《出闺阁记》 第001章 武陵春宴 东风三月春江水,只见桃花不见人。 盛京城的春天,向来雨多晴少,难得见几日太阳。所幸那雨总下不大,细细密密,如牛毫银针,携着城外的江水风烟,染就陌头杨柳、篱外桃花,乱了满城风絮。 三月初三,正逢上巳,依旧是细雨蒙蒙的天气。位于盛京城外东郊的镇远侯府别业——武陵别庄,举办了一场盛大的春宴,举凡京城有头有脸的人家尽皆受邀,一时宾客如云,十分热闹。 说起来,武陵别庄之所以得名,便是因了庄中有一片极大的桃林。此际正逢花时,微风扫过,乱红如雨,树下的青石板路上落了好些细碎的花瓣儿,被风卷着、被雨挟着,到最后,终是零落成泥,化作靴底香尘。 只是,这般旖旎风流的美景,瞧在陈漌眼中,却再也没了诗情画意,只剩下讽刺与荒芜。 她怔怔地望向窗外纷飞的落英,心底皆是苦涩。 之前的她有多风光耀眼,此刻她就有多狼狈难堪。 “我再说一遍,玉珮不是我拿的!”她颤抖着双唇开了口,声音因愤怒而微有些刺耳。 周遭静极了。 没有人替她辩解,也无人站出来为她说句好话,只有连绵的雨珠敲打屋檐,发出寂寥的声响。 花厅面朝水榭那一侧的门扇,此时已然尽数阖拢,将那戏台子上伶人的曲声也给隔开了去。而原本应该坐着听戏的各府姑娘们,这时候也几乎全都离了座儿,在厅中围成了一个并不规则的圆形,留出了中间约莫丈许的空地。 陈漌便站在这空地的中心,双目泛红,却倔强地昂着头,不去看对面的人。 “啧啧啧,陈漌啊陈漌,亏你还是国公府的姑娘,说什么玉珮不玉珮的,没的叫人笑话儿。”香山县主郭媛闲闲坐在一方小圆桌之后,胳膊搭在椅背上头,染了丹蔻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椅袱,杏眼半眯、弯眉略挑,下巴微微地抬着,有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倨傲。 身为永宁长公主膝下独女,郭媛在八岁时便破例被封为县主,如今她已年满十四,出落得明艳动人,当朝萧太后对她极是宠爱,在大楚朝的贵女中堪称第一人。 许是为了彰显自己的不凡,她今日穿了一身水红织金线彩纬牡丹裙,长长的裙摆堆在脚下,宛若红云一般,头上梳着望仙髻,插着一支金累丝点翠凤钗,那钗头上的珍珠足有拇指大小,光华莹润,越发衬得她眼同水杏、唇若含丹,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陈大姑娘,别怪我没告诉你,你偷的可是宫里最珍贵的‘九环螭珮’,是皇祖母亲赐给我的,如今却被你摔成了两半儿,你要我如何向她老人家交代?”郭媛沉着脸,发上金钗晃动、宝光灼灼,却也映不亮她的眼眸。 花厅中没有半点声息,然众人的面色却是各异。 武陵别庄一关数年,直到今天镇远侯才头一次在庄子上举办春宴。可谁能想到,宴会上竟闹出了这么一桩天大的丑闻? 成国公府最出挑的嫡女,居然偷了香山县主的玉珮,这事情简直叫人无法想象。 而更糟糕的是,包括永宁长公主在内的一众夫人太太们,早在一个多时辰前就全都乘画舫去“武陵源”游湖去了,花厅里全都是未出阁的姑娘,连个主持大局的长辈都没有。 此事该如何了局,委实难以预料。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将视线投向了另一位贵女——顾楠。 顾楠是镇远侯世子顾善之女,此次侯府举宴,她就是当仁不让的主家。如今出了这事,她这个主人断没有置身事外的道理,总要出面转圜一二。 只是,此时的顾楠却是一脸为难,绞着帕子站在香山县主与陈漌之间,想要上前劝解,却又深觉不好开口。 一方面是国公府嫡长孙女,另一方面则是长公主之女,哪一头都不好得罪,万一说错了哪句话,他们镇远侯府也要搭进去,那就得不偿失了。 “你瞧瞧你,好好的一场春宴,却被你给搅成了这样,你便不觉得羞愧么?”郭媛好整以暇地换了个坐姿,面色仍旧冰冷。 陈漌昂头望向窗外,只觉得头晕眼花,两条腿直打飘。往常总是挺得很直的腰背,此刻亦像是压上了千斤巨石,压得她喘气都困难。 她怎么可能会去偷什么九环螭珮? 她的眼皮子就那么浅? 想她陈漌乃是成国公世子之女,母亲许氏出自鼎鼎大名的清贵世家许家,大外祖父许慎官至礼部左侍郎、外祖父许忧是侍读学士,二人皆有入阁的可能。 论出身,她陈漌是少有的高贵,论相貌才情,她更是京城翘楚,与同样风头极盛的郭媛不相上下。 她犯得着做这种自甘下贱的事么? “九环螭珮不是我拿的,我没做过就是没做过。”陈漌竭力压抑住心头怒火,苍白的脸上涌起不正常的潮红,原本清丽的面容也因此而显出了几许扭曲。 她觉得屈辱至极,可与此同时,心底却又在阵阵发寒。 一切都太凑巧了。 无论是事情发生的时机、还是郭媛摆出来的所谓人证与物证,抑或是结合前因后果去想,对方的指证都没有一点破绽。 除了拒不承认,陈漌根本无计可施。 “你说不是你拿的,可却有人亲眼看见你盗玉、摔玉,方才你不也听到了证人的话了吗?”郭媛一点也不急,看着陈漌的眼神锐利无匹,如同猎人注视猎物。 “那小丫头满口胡言,分明就是冤枉人!”陈漌大力地甩了一下衣袖,怒目看向跪在圆桌前的人。 那是个穿着宝蓝掐牙背心的小丫鬟,也就十多岁的样子,低头缩肩,看上去很是弱小。 方才就是她,一口咬定亲眼瞧见陈漌偷了玉,还说尾随她去了净房,眼瞅着她在净房里摔碎了玉珮。如果没有她的指证,郭媛也不会有这么大的底气,当众就把事情给抖落了出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02章 丫鬟桃枝 郭媛顺着陈漌的视线扫了一眼那小丫鬟,抬了抬下巴:“你……你叫什么来着?” 那小丫鬟连忙小声地道:“回县主的话,婢子叫桃枝。” 郭媛“嗯”了一声,慢条斯理地道:“桃枝,这位陈大姑娘方才可能没听清你的话,来,把你看到的再给咱们说上一遍,也叫我听听前后可有什么出入。”说着她便弯了弯唇,好脾气地道:“兹事体大,谨慎些总是好的,也别叫人说我郭家冤枉了好人。” “是,县主。”桃枝怯生生地抬起头,飞快地看了陈漌一眼,又赶忙垂下了脑袋,说道:“就……就在两刻不到前,婢子瞧见陈大姑娘……故意撞了县主一下,等县主走远了,她的手里就多了块东西,婢子瞧着像是块玉,然后她就抓着玉出去了……” “你满口胡唚些什么!”陈漌怒不可遏,愤然道:“我几时拿过什么玉?再者说,我刚才就奇怪了,既然你亲眼瞧见我拿了玉,为什么当时你不叫破?那时候叫破不正是人脏俱获么?” “啧啧,你急什么?”郭媛不冷不热地插了一句嘴,挑起了两弯细细的眉毛:“好歹你也是做主子的,怎么跟个小丫头大呼小叫起来?你们国公府的姑娘都是这么着的?” 人群中传来了“吃吃”的笑声。 陈漌一向自诩才情、自负美貌,很有点目下无尘的意思,在贵女圈子里的人缘儿可不怎么样,想看她笑话的人自然不少。 陈漌僵直地挺着背,面孔白中泛青,浓重的屈辱感使得她几乎无地自容。 她用力咬住下唇,强迫自己抬头直视着郭媛,语声微颤:“我国公府姑娘的教养,不劳长公主府费心。香山县主再是有品级,也管不到旁人家里去。” 话说得很硬,也只有国公府的姑娘才敢这么跟县主叫板。 郭媛的眼睛里划过了一缕阴鸷,没接话,只看向脚下的桃枝,冷冷地道:“我没叫你闭嘴,你一个狗奴才也敢自说自话?还不快往下说!” 陈漌面色铁青,嘴角抿得死紧。 郭媛这话指桑骂槐,若是陈漌再开口,就成了对方口中的“狗奴才”了。 “是,县主,婢子马上就说。”桃枝的声音不大稳当,瞧着似乎很是害怕,喉头吞咽了一下,方才说道:“婢子虽是瞧见了陈大姑娘拿着玉,可婢子就是个下人,又怕瞧错了,就没敢声张。” 她的声音虽然打颤,可吐出来的每个字却都很清晰:“后来见陈大姑娘出了花厅,婢子到底有点不放心,就悄悄地跟在她后头,却见她是去了净房。说来也是怪得很,净房那时候是空的,守门的姐姐们也不知哪儿去了。婢子实在是太好奇了,就壮着胆子进去,把那帐幔拉开一条缝儿,可巧就瞧见陈大姑娘果真拿着块玉,因离着近,婢子看清了那玉的模样,就是桌上的这一块。” 她伸出颤抖的手指了指圆桌,那上头正放着摔成两半儿的九环螭珮。 郭媛满意地“唔”了一声,示意桃枝继续往下说。 桃枝抬手擦擦额头,继续说道:“婢子瞧见,陈大姑娘把那玉狠狠砸在地下,一下子就砸成了两半儿,然后又不停地拿脚地踩,说什么‘我叫你写诗比我好,我叫你诗会夺鬼’什么的。婢子一听就怕了,就赶忙跑了回来。” “噗哧”一声,郭媛忽然笑了起来,颊边现出了两枚深深的梨窝,格外明媚动人。 她伸足在桃枝身上轻轻一踢,笑骂道:“你个蠢材,哪里是夺鬼,那是夺魁。” “哦,对,对。”桃枝忙不迭点头,笑得一脸讨好:“县主真有学问。婢子不识字儿,学不来这些文绉绉的词儿。” 郭媛面现得色,端起案上茶盏,轻飘飘的眼风从盏上头掠向了陈谨,轻笑道:“陈大姑娘在上个月的诗会里输给了我,所以就摔了我的玉泄愤。啧啧,你这心眼儿可真够小的。” 花厅里先是一静,随后便响起了低低的议论声。 就在半个月前的花朝节,兴济伯夫人办了场赛诗会,陈漌与郭媛皆去了,结果郭媛得了头名,陈漌以极微的差距惜败。 方才桃枝说得没这么细,众人倒也没想到此事,如今听小丫鬟亲口说出“诗会”,许多人便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 若说国公府的姑娘因贪财而偷盗,这话总不大可信。可若说她出于泄愤而去做些出格的事,那就是两说了。这些天之娇女们,哪一个不是“娇骄”二字当头,比这更过分的事也不是没人做过。 “你接着往下说,然后呢。”郭媛继续问桃枝,语气十分笃定。 桃枝咽了口唾沫,便又道:“婢子回来后没多久,就听见县主说玉丢了,一时二姑娘又说在净房找到了碎成两半儿的玉,婢子就想着不能再揣着明白装糊涂,婢子就……就说了实话。” “满口胡言!”陈漌气得胸脯一起一伏,咬牙瞪着桃枝:“你这分明就是血口喷人。” 桃枝吓得抖了抖,身子缩成了一团。 郭媛重重将茶盏往桌上一搁,冷声道:“九环螭珮是顾二姑娘带人找到的,作证的又是镇远侯府的丫头,这两头都不是我的人,难不成我们还能齐打伙儿地来欺你不成?你既一口咬定你冤枉,那好,你找出人证物证来驳了我去,我郭媛就在这儿等着你便是。” 陈漌铁青着脸站着,牙齿几乎咬破嘴唇,一腔子的委屈愤怒堵得她险些爆炸。 如果真有人能够证明她的行踪,她又何至于被香山县主一口咬住? 她分明就是冤枉的,可是这一切却又巧合得让人无从辩白:偏偏她不知被谁绊了一下,不小心撞在了香山县主身上;偏偏她突然腹痛,丫鬟彩绢却没在身边,她只能独自前往净房;偏偏那块玉就是在净房发现的,而她又是最后一个离开净房之人。 她这是被人下了套儿。 可恨的是,明知是套,她却无从解起。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03章 陈三姑娘 “瞧瞧,说不出话来了吧。”郭媛的声音并不大,但那一字一句却传进了每个人的耳中。 一面说话,她一面又好整以暇地端起了茶盏,春葱般的手指在盏盖儿上慢慢划过,十指尖尖、丹蔻如血、鲜艳欲滴:“人证物证俱在,陈大姑娘再狡辩就没意思了。” 说这话时,她的眼底有着掩不去的得意。 长辈们全都乘了画舫游湖,这花厅内外最尊者,就是她香山县主。 以她的身份品级,就不信压不住这个陈漌。 郭媛垂下视线,眼底深处划过了一缕阴鸷,复又转作轻蔑。 国公府再是势大,他们长公主府也不是泥捏的。若论与皇帝的亲疏,长公主府还要更盛一筹。如今她只不过小小施个手段,国公府的名声就往下掉了好几个台阶儿。 往后国公府的姑娘们再出门儿应酬,只怕一个个都得灰头土脸的,那乐子可就大了。 这样一想,郭媛眼底的轻蔑也没了,只剩下了欢喜得意,笑容也越发娇美起来。 陈漌的脸憋得几乎发紫,无奈之下,只得求助地看向了她的两个堂妹——陈湘与陈涵。 她们都是三房的姑娘,此次也跟着来参加春宴。 “二妹妹、四妹妹,你们什么都没瞧见么?”陈漌的面上含着几分期待。 二姑娘陈湘与四姑娘陈涵闻言,本就臊得通红的脸,一下子连耳根儿都红透了。 陈湘咬咬嘴唇,很轻地道:“大姐姐,我们……都在前头听戏,什么都没瞧见。” 这本是意料中的答案,可陈漌的心还是一下子凉了半截儿。 三房与长房,到底不是一条心。 成国公府共有四房子孙,陈漌之父陈勋既是嫡又是长,顺理成章立了世子;二老爷陈劭是庶出,多年前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三老爷陈勉也是庶出;四老爷陈励则是嫡出。 所谓嫡庶有别,长房与四房自然关系亲近,二房因没有男丁支应门户,多年来如同隐形了一般,剩下一个三房,两头不靠,跟谁都不沾边儿。 陈湘与陈涵此时没有躲起来,而是站在陈漌的身边,这已经是她们能够做到的极致,想要让她们帮着说话,那是基本不可能的了。 陈漌满心绝望,只得去看顾楠。 身为主人,顾楠是场中唯一有立场站出来说句话的人。 “嗯……依我看……县主还是……请先息怒罢。”顾楠勉为其难地开了口,清秀的脸上,笑容略有些僵硬:“这事儿吧……我看……还是得等长公主并陈大夫人回来了,才能再做道理。嗯……我们做晚辈的,总不好擅专。” 长公主是郭媛之母、陈大夫人是陈漌之母,两位都是诰命加身的夫人,论权势不分伯仲、论品级不分上下,谁也不怕谁。他们镇远侯府不过是个闲散勋贵,可管不起这两家的事儿。顾楠只希望赶快把事情糊弄过去。 郭媛的面色稍稍缓和了一些,纡尊降贵地向顾楠擎出了一个笑:“就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就先不追究了,等母亲来了再说。”说罢又扫视着陈漌,笑容微微一寒:“陈大姑娘这下子可要出名了。” 陈漌“腾”地红了脸,一时间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却还是强撑着颤声道:“别说是长公主,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我陈漌就只有这一句话:我没拿。你们休想仗势欺人。” “砰”,郭媛猛地一拍桌子,起身怒喝:“你敢对我母亲不敬!?” 桌上盏盘“咣当当”一阵乱响,越发衬出她身上的气势。 陈漌毫不示弱地瞪视着她:“我成国公府乃御赐公爵,当真怕你不成?”她算是豁出去了,哪还顾得上什么教养礼仪、算计心机,几乎口不择言。 眼见情形要糟,顾楠连忙陪着笑打起了圆场:“两位都先消消火,别伤了和气,坐下喝茶,缓一缓再说。”一面说话,她一面便亲自上前,先替郭媛续茶,又叫人给陈漌端椅子,视线则焦急地扫向人群之外。 大丫鬟秋芳就立在花厅的门边儿,见她看了过来,便冲她摇了摇头。 顾楠暗自咬牙,手中锦帕几乎拧成了麻花。 她已经派人去通知母亲了,只是那画舫早就离了岸,送信的人还得划船过去,这一来一回很耽误功夫。 此时,郭媛已经坐了回去,抬着下巴看向陈漌,面上神情极盛,就仿佛高高在上的君主俯视脚底臣民:“区区小贼,竟敢在我面前撒野,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嘁,公侯之女居然为贼,真不要脸!” “她不是贼。”一个声音突兀地冒了出来,接下了香山县主的话。 本就安静的花厅,一下子变得更加安静。 郭媛再度沉下了脸,看向声音的来处。 人群中慢慢地走出来一个少女。 十二、三岁的年纪,双环髻、碧玉簪,杏红衫子素罗裙,腰带上系着一枚水头上好的羊脂玉禁步。 中规中矩的打扮,普普通通的长相,这少女委实不够起眼,若说她身上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那就只有一样:干净。 异常地干净。 这干净不在肤色样貌,也不在穿着打扮,而在于她的神态、举止乃至于走路的姿势,就像是东去的流水一般,干净通透、无阻无滞。 也正因有了这份干净,当这少女行至以美貌著称的陈漌身边时,竟然没有半点失色,就连香山县主的明艳嚣张,也像是被这流水般的干净给冲得淡了。 “我还当是谁,原来是陈家三姑娘啊。”郭媛看向来人,脸上的阴沉没了,眼中重又布满了鄙夷:“陈三姑娘来做什么?别怪我没提醒你,你大姐姐可是个偷儿,如今人赃并获,一会儿便要交给长辈们定夺。你一个姑娘家不说躲远些避个嫌,反倒要来淌这趟混水?你这脑子是不是坏掉了?” 人群中再度响起了“吃吃”的笑声。 轻快的、明亮的、如同歌唱般的女孩子们的笑声,就仿佛笑着的人没有一点心机,纯粹就是觉得好玩儿。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04章 雪花桃酥 陈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那股陡然泛起的厌恶给压了下去。 恶意往往会披着善良的华裳;狠毒也总会以天真为凭;而伤害与侮辱,更是时常在长辈们“她还小、不懂事儿”的纵容之下,变得堂而皇之。 这正是她所处的时代。 “陈三姑娘莫非是想要在你家长房跟前卖个好儿不成?”郭媛充满嘲讽的声音再度传来,一句话便挑破了成国公府几房之间的关系:“素日里你连话都说不全,这会子倒晓得出头了。” 这话成功地让四周的笑声变得更大了些。 陈滢是成国公府二房嫡出的姑娘,在家行三,而二房在国公府的地位一直比较尴尬。陈滢的父亲陈劭失踪数年,生死不知。一个没了男主人庇佑的房头儿,那是根本立不起来的。此外,陈滢本人也不擅言辞,在贵女圈儿里默默无闻,这时候她却突然替陈漌出头,这不是讨好长房又是什么? 几乎所有人都是这样想的。 “我只是来陈述事实而已。”陈滢像是没听懂郭媛的话,平静地回了一句,然后上前几步,指向地上跪着的桃枝:“你袖子上沾着什么?” 与她的出现一样,这话问得突兀而又奇特,场中笑声顿时一轻。 桃枝怔了怔,连忙低头查看衣袖,随后小声而恭敬地回道:“回陈三姑娘的话,婢子的袖子上沾了点儿糖霜。” 陈滢于是举起了左手。 众人这才发现,她的左手托着个装着点心的碟子。她尽量将手举高,以便让更多的人能够看见。 “如果我没记错,今日饭后一共上了三道茶点,却只有这一道‘雪花桃酥’是带着糖霜的。顾二姑娘说是不是?”她转向了一旁的顾楠。 顾楠有些茫然地点了点头:“正是,这是我们家最近才制出来的点心。” 陈滢“哦”了一声,嘴角往一个奇怪的角度拧了拧。 好一会儿后,顾楠才后知后觉地明白,陈三姑娘这是在……笑? 她挑了一下眉头。 这个笑还真是挺……特别。 陈滢并不知道自己的笑给顾楠带来的困扰。 她踏前两步,顺手将碟子放在郭媛面前的桌上,又转身说道:“雪花桃酥是一刻之前上席的,顾二姑娘应该也能证明这一点,对不对?” 顾楠愣了片刻,再度点头:“嗯……是的。一刻前是我下的吩咐。” 因为香山县主最珍爱的玉碎了,顾楠特意叫人端上雪花桃酥以缓和气氛,结果桃枝突然告发陈漌,两边儿就这么对上了。 “也就是说,桃枝姑娘,你唯一能够接触雪花桃酥的机会,只有在一刻前把点心端上桌时的那一小会儿,我说的应该没错吧?”陈滢的声音分明像水一样平静,可却让人有种将要被水冲走的感觉。 无论哪家摆宴,菜品或茶点上桌后,府里的丫鬟们便会退下,那些添茶倒水近身服侍的活计,各府主子的贴身丫鬟会接手,不会假手于旁人。这也是不成文的规矩。 桃枝不安地挪了挪身子,很小声地道:“应该……是……是的。” 陈滢拧拧嘴角,一抬手,“刷”地从袖中抽出了一张纸。 一个穿着青衣的小丫鬟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默默地双手接过纸张,高举给众人观瞧。 “请大家看这张地图。”陈滢手上不知何时多了根树杈儿,看着像是临时从什么地方撅下来的,树杈上还残留着一片孤零零的叶片儿。 她举起树杈,在地图的各处点了点,嘴角一拧:“这地图我画得粗陋了些,大家见谅。” 众人凝目看去,见这所谓的地图的确画得简陋,几个正方形分别标注着净房、花厅、厨房等字样,每个方块之间以或直或曲的线条相连,应该是表示路径。 陈滢首先指向了净房:“净房位于花厅的北侧,直线距离……嗯……离花厅并不远,但这段路却很绕,至少要拐五个弯儿。我方才叫人快速地跑了个来回,从花厅来回净房差不多需要半刻钟左右。桃枝姑娘方才说,她亲眼瞧见我大姐姐去净房的准确时间,是在两刻不到之前,是不是?” 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 所有人都默认了她的表述。 桃枝此前言之凿凿,且还说了两遍,这花厅里的每个人都是人证。 陈滢收回树杈,转头看向了桃枝:“桃枝姑娘,你在两刻不到之前瞧见我大姐姐去了净房,还一路跟在她身后,亲眼目睹了她摔玉的经过,最后又返回花厅。做了这么些事儿,你总共用了多长时间?” 花厅里越发地安静起来,所有人的视线都看向了陈滢,这其中有几道视线格外地明亮。 陈漌便是其中之一。 她目光灼灼地看着陈滢,头一次发觉,这个从来不爱说话的三妹妹,似乎并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样木讷。 “嗯……婢子……婢子……记不清了。”桃枝嗫嚅地开了口,答案却是含糊的。 “你记不清了。”没有质疑、更未发怒,陈滢只是平静地重复了一句,旋即话锋陡转:“可是,你袖子上的糖霜却表明,最迟在雪花桃酥上桌之时,也就是一刻之前,你就已经回到了花厅,否则你无法解释这糖霜是从哪儿来的。我这样说可对?” 桃枝低垂的眼睛快速地眨动了几下,却没回话。 陈滢仍旧没有继续逼问,而是举起树杈在地图上花厅与净房这两处来回划动了一下:“桃枝姑娘,假定你两刻不到前跟踪我大姐姐去净房并目睹了事件的全部经过,并于一刻之前回到花厅,刚好赶上端点心上桌。那么,从你跟踪我大姐姐到你回到花厅的这段时间,肯定不够一刻,最多大半刻,我这个推测没错吧?” 陈漌此时已经有点明白这个三妹妹的意思了,立时转首看向桃枝,口中吐出两个字:“说话!” 声音虽然不响,语气却很重。 桃枝身子一抖,仿佛十分害怕,好一会儿后,方用很低的声音道:“回……回陈三姑娘的话,婢子想……应该……是这样的。” “嗯,你想应该是这样的。”陈滢专注地看着桃枝,语声平淡:“可是,我想的却是,这事情一点儿也不应该。” 她有着一双点漆般的眼珠,眼白泛着极淡的微蓝,看着人时,眼神干干净净,如水波一般清澈。 分明并不是如何厉害的眼神,可桃枝却陡然有了种被人一眼看到底的感觉,忍不住又瑟缩了一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05章 珍珠糖霜 “三妹妹,却不知桃枝这话,哪里不应该了?”陈漌接上话题问道,苍白的面容上泛起一个极浅的笑,刹时间如云破月出,清丽婉媚,整间花厅都跟着亮堂了几分。 陈滢拧了拧嘴角:“我方才说过,我叫人从花厅到净房、再从净房到花厅小跑着来回了一趟,用时为半刻。而桃枝姑娘跟在大姐姐的身后时,想来大姐姐是不可能小跑着去净房的,对吧?” “那是当然。”陈漌掩袖笑了起来,“我想无论哪一家的姑娘,也绝对不会小跑着走路。”说到这,她的视线便滑向了一旁沉着脸的郭媛,秀眉一挑:“香山县主说是不是?” 郭媛没说话,眸中的骄横已然换成了冷淡。 “多谢大姐姐。”陈滢向陈漌颔首,视线在花厅里缓缓扫过:“既是这样,那就有了一个问题:如果不跑起来的话,这大半刻的时间,桃枝姑娘绝做不完这么些事儿,也就绝赶不回来端点心上桌儿。” “那也未必。”郭媛终于忍不住了,语带讥诮:“去净房这一路桃枝定然是走去的,但回来的时候她可以跑快一点。这么一算,时间也合得上。” “县主这话有误。”陈滢认真地看着她道:“桃枝姑娘不仅仅是‘走’去了净房,她还亲眼目睹了我大姐姐摔玉、踩玉这个过程,这是要花费不少时间的。而我所谓的叫人来回跑一趟,是真的跑去跑回,中间没有半点耽搁。坦白说,这半刻钟我已经是往少里说了。若是县主不信,那边有时漏,您可以亲自叫丫鬟试一试,看能不能在大半刻的时间里做完桃枝所说的一切。” 郭媛紧紧闭起了嘴,面沉似水。 她也知道净房的位置,深知找人来试只会越试越糟。 “好,现在我们已然知晓,桃枝姑娘的证词中有着明显的时间上的漏洞,大半刻的时间根本来不及完成她证词所述的内容,那么,由此我们就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即桃枝姑娘说了谎。”陈滢的声音响了起来,依旧平静如水,一如她的人。 她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会,以使众人加深印象,随后又道:“根据这个结论再往下推测,则建立在这个谎言上的所谓事实,也就是我大姐姐盗玉、摔玉、踩玉这一系列事件,桃枝根本就没有亲眼目睹。换句话说,桃枝作了伪证,她所说的一切,都是诬陷。” 淡定地说完了这些,陈滢给出了最终结论:“综上所述,可以得出如下结论:我大姐姐不是贼,她是冤枉的。” 花厅里的姑娘们,全都收起了看笑话的神情。 这位陈三姑娘,居然如此聪明,简直叫人意外。 从所有人都忽略的地方打开缺口,不仅一举击溃桃枝的证词,三言两语间便还了陈漌清白,且在做着此事的时候,几乎没没与郭媛起冲突,平平和和、从从容容,兵不血刃地便达成了目的。 破解圈套原来还能用这样的法子,这让看惯了内宅戏码的姑娘们,有了种耳目一新的感觉。 “婢子确实……确实没说实话。”桃枝细弱的语声响了起来,如同一阵轻风,掠过了众人耳畔。 她低低地垂着脑袋,浑身都在发抖,似是惧极:“婢子……婢子袖子上的糖霜,其实不是在花厅沾上的,婢子其实……从净房回来的半道儿上……婢子……折去了厨房。这糖霜,想来……想来就是那时候沾上的。” 她的眼里忽然就迸出泪来,膝行着爬到顾楠脚旁,哭道:“二姑娘恕……” “且慢。”陈滢很是突兀地打断了她。 桃枝一噎,尚未及说话,陈滢已是语速极快地问道:“你是不是想说,你去厨房偷了嘴,于是袖子上沾了糖霜?” 桃枝的眼里还含着泪,一脸地呆滞,有点没反应过来。 陈滢专注地凝视着她,重复道:“你去厨房偷吃了雪花桃酥,是,还是不是?” 被她这样追问着,桃枝下意识地就点了点头。 她的确就是想这样说的,所以才会跑去向顾楠请罪,可不想却被陈滢给拦住了。 “桃枝姑娘,请你用是或不是来回答我,你,是不是在厨房偷吃了雪花桃酥?”陈滢第三次问道,语声极是清朗 桃枝悄眼看了看一旁沉着脸的郭媛,终是说道:“是……是的……” “好,我明白了。”陈滢拧了拧嘴角,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你可以继续哭了。” 桃枝僵住了。 纵然她的眼中还含着泪,可被陈滢这样一说,不知怎么的,她有点儿哭不下去。 花厅静了静,旋即便响起了极低的笑声与议论声。 这位陈三姑娘说话行事,真是太古怪了,却又挺有趣儿。 陈滢却不管众人是如何想的,只一抬手,“刷”地一声,又从袖子里抽出了一张纸,看向顾楠道:“顾二姑娘,贵府是不是有一位年约四旬、中等身量、瘦长脸儿、手背上生了颗痣的妈妈,姓周?” 这天马行空般的一问,让花厅里才将泛起的议论声,又渐渐地小了下去。 顾楠一脸地无奈,颔首道:“嗳,这说得是,我们家确实是有个这样长相的周妈妈,她是今儿花厅的管事。” “那就好。”陈滢放心了,转向众人举起了那张纸:“诸位请看,这是我从周妈妈那里拿到的证词,已然画过押了,请大家过目。” 她转动着方向,以便让所有人都能看清那纸上醒目的红手印儿,一面慢慢地道:“周妈妈说,雪花桃酥上的糖霜用料颇为名贵,里头掺着好些珍珠粉,我想顾二姑娘也是知晓的吧。” 顾楠“嗯”了一声,算是承认了她的说辞。 陈滢冲她拧了拧嘴角:“我接下来说的话,如有不对,还请顾二姑娘马上指出来,可好?” 顾楠这回连那一声儿“嗯”都免了,只点了点头,不去看郭媛越来越黑的脸。 陈滢此时已然转向众人,平静地道:“周妈妈在证词中说,因珍珠粉并非普通物件儿,且糖霜的配料也是秘法,所以每次做点心时,都是事先根据人数称好珍珠粉登记造册,再由主厨提前一日亲手做好糖霜,收进特制的匣子里,钥匙交由管库妈妈收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06章 敕造通宝 陈滢伸手指着证词上的某一段,半念半说地道:“周妈妈再三强调,这上锁的糖霜匣子直到宴会当天才会由厨房管事现去领来,不到点心出锅,匣子绝不会打开。此外,雪花桃酥对味道的要求也很高,出锅后须马上洒上糖霜再以铜盅盖住,闷上二十到三十息之后揭盖,才会有最佳的风味。” “哐”,郭媛将茶盏往案上一掷,冷着眉眼讥道:“陈三姑娘,你这说的什么废话?谁要听你说点心方子不成?” “县主若不想听,捂上耳朵就是。”陈漌马上就接了话,态度傲然,语气清高,一如她素常的模样。 郭媛定定地看着她,眼神极冷,陈漌亦是面色如冰,两个人的视线在半空里无声厮杀着,谁也不肯示弱。 陈滢看了看她们,见她们只以眼神较劲,并没有说话的意思,于是便又接续起了方才的话题,说道:“周妈妈的证词,想必大家都听明白了。这糖霜乃是专人制作、专人保管、密封保存的。点心上桌之前,能够接触到糖霜的只有三个人:主厨、管库妈妈,以及厨房管事。” 言至此处,她终于转向了桃枝,和声问:“在此我想请问桃枝姑娘,你是如何偷嘴吃到点心的?莫非主厨特意多做了几块点心给你们这些丫鬟解馋?又或者那管库妈妈或厨房管事与你相熟,特意把糖霜交给你处置?若是如此,我想请顾二姑娘现在就请这三位过来,与桃枝当面对质。” 顾楠闻言愣了片刻,旋即不由大怒。 这话简直就是明着指摘镇远侯府的下人没规矩,这不是打人脸吗? 心中虽是腹诽不已,可她的面上却是一派安详,拿起帕子按按唇角,淡然道:“桃枝,你自己说说。” 桃枝的脸上,终于现出了几分真正的惊慌。 她两手死死按住地面,骨节几乎泛白,抖着嗓子道:“婢子……嗯……婢子不是在厨房……婢子是……” “你是不是想说,你是在点心从厨房送到花厅的半路上,接触到了糖霜,是么?”陈滢替她完成了讲述。 桃枝连忙点头:“是,是的。” “桃枝姑娘,你又没说实话。”陈滢摇了摇头,举起树杈儿指向青衣小鬟手中的地图,淡声说道:“厨房、花厅、净房这三处成夹角。的确,如果你是在厨房往花厅送点心的半路上接触到了糖霜,那么,你证词中时间上的漏洞,也算是勉强补上了,但你却忘了一件事。” 她说到这里停了片刻,如水明眸停落在桃枝的身上:“周妈妈曾再三强调,点心一出锅就要拿铜盖儿盖上,三十息内绝不能打开,而由厨房到花厅,正好在三十息左右,这一路雪花桃酥都是闷在盖子里的。” 言至此处,她放缓了语声:“今日负责送点心的只有二人,一是厨房管事,一是主厨本人。你且告诉我,你是在哪一位的眼皮子底下,打开盖盅的?” 桃枝面色一白,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陈滢挪开了树杈,凝视着她道:“桃枝姑娘,以你三等丫鬟的身份,你唯一能够接触到糖霜的地方,就只有在花厅端点心上桌那一小会儿。换言之,一刻钟之前,你既不在净房、也不在厨房、更没在送点心的路上,你,就在花厅。” 桃枝面如死灰,两条胳膊不停地打颤,整个身体也在跟着发抖。 只要她人在花厅,那么她所谓的“亲眼目睹”就是谎言,而陈漌盗玉一说,自然也就不攻自破。 “说了半天儿,不就是点儿糖霜吗?”郭媛忽然扬声说道,眼中尽是不屑:“如果我说是我赏桃枝吃了块桃酥,陈三姑娘还有什么话说?” 此言一出,花厅里的气氛一下子就凝重了起来。 香山县主这是铁了心要让陈漌背上盗窃的罪名,甚至不惜与桃枝串供。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陈滢的身上。 陈滢似是也怔住了,片刻后,方慢慢地颔首道:“县主若这样说,那自然是可以的。” “这不就结了?”郭媛得意地抬了抬下巴,伏地的桃枝也明显大大地松了口气。 一旁的陈漌却是面色铁青。 犹豫片刻,她上前拉了拉陈滢的衣袖,咬唇道:“三妹妹,多谢你帮着我。若是实在不行就算了吧,等母亲她们回来……” “不可。”陈滢立时否定了她的提议,态度极为坚决。 陈漌眼眶一热,险些落泪。 陈滢这么拼了命地帮她,纵然很可能是怀着别的目的,但人家能做到这个份儿上,那也是很大的一份人情。 等今日事了,定要让母亲好生亲近二房,多多帮衬他们一些。陈漌暗自下了决心,感激地看着陈滢一眼,不再说话了。 陈滢此时眉心微蹙,好像是有什么事委决不下,慢慢地往旁边踱了几步,蓦地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大步走向陈漌道:“大姐姐,你听我说,我想问你……” 她忽然脚步一转,速度极快地折向桃枝,拉起她的左臂用力一抖。 “噗通”,一样事物从桃枝的袖子里掉了出来,在地上滚了几滚,陈滢飞快地伸足踩住,同时将桃枝往后一扯。 这套动作如行云流水,几乎眨眼之间便即完成,桃枝只觉得对方的手劲大得惊人,她几乎被拉得站起来,又摔倒在地,一时间心头怦怦乱跳,脸也吓得白了。 等到众人回过神来时,陈滢已经从地上拾起了那样事物,打开外头包着的一层纸,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那是两个同等大小、成色极好的银锞子。 “敕造通宝,十四年制。”陈滢用着很大的声音念着那银锞子上的字,转首看向郭媛,拧了拧嘴角:“这是去年内造的银锞子。” 一面说话,她一面便将那银锞子掂了掂,飞快地续道:“这两个银锞子怕是得有二三两重,拿到外头能换成数倍于之的纹银。这也是县主赏给桃枝的吗?如此重赏,县主莫非就是拿这个收买桃枝撒谎诬陷我大姐姐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07章 只有一人 “放肆!”郭媛尚未答话,她身后的女官已经当先喝了出来:“无职之女,不得无礼!” 那女官生得颇端秀,但神情却极为严厉,穿着一身油绿的官服,胸前也有补子,上头绣了一只练鹊,乃是最低等的杂职。 虽然无品无级,却也是如假包换的宫中女官,不容小觑。 陈滢却是根本就没理她,清澈的双眸始终凝在郭媛的身上,微一侧首:“难道不是?” 郭媛冷冷一笑,嗤道:“这话好笑。往来镇远侯府的宗室子弟又不是只有我一个,难不成举凡出现内造之物,便都是我赏的?这也太没道理了罢。” 陈滢的嘴角又拧了拧,蓦地一伸手,“刷”,竟是第三次从袖子里抽出纸来,这一回却是拿了两张。 她将其中一张叠放在周妈妈的供词上,像方才那样高举过,众人莫不认为那不过是虚辞,说出来好听罢了。 “武陵别庄三年没开,而桃枝两年前才进府,这期间别说宗室子弟,就是普通客人,桃枝姑娘也一个都见不到。”陈滢转首看着桃枝,眸光如水:“由此我得出一个结论:今天、此时、此刻,便是桃枝姑娘第一次接触外客,而这两个内造银锞子,也就只能是今天赴宴的客人赏的。” 说到这里,她的嘴角慢慢地弯了起来,露出了一个真正的笑容:“也真是巧得很,今儿这满庄子的客人里,能够拿得出内造银锞子的,只有一人。” “你忘了长公主殿下并几位宗室老夫人,她们都是能拿得出内造之物的。”那女官立时冷冷地提醒道。 “我没忘。”陈滢一点没慌,仍旧高举着证词:“这份证词提供了桃枝的当班儿记录。小红与小翠异口同声地表示,桃枝今日该下晌的班儿,时间从未正(下午两点)算起。而长公主殿下并几位老夫人早在未初一刻(下午一点十五)便坐上了画舫,哪儿来的机会赏她银锞子?” “就算不该她的班儿,她长了两条腿,说不定上晌的时候在哪里偶遇了贵人们。”那女官语声平板地说道。 “这也不可能。”陈滢平心静气地道:“桃枝整个上晌都没离开过丫鬟们住的小院儿,有好几个管事妈妈拘着她们,不让乱走动。如果县主有空,我们可以现在就叫这些人过来与桃枝对质。” 那女官面色微滞,随后便咳嗽了一声,说道:“这……对质倒是不必了。不过,陈三姑娘还忘了一种可能,没准儿在进镇远侯府之前,桃枝就得了哪个贵人的赏,这银锞子是她从外头带进来也未可知。” “几年前?”陈滢的嘴角又拧到了一个奇怪的角度,将银锞子往上举了举:“请看清楚,这是去年才制的银锞子,去年的银锞子,几年前桃枝就能拿到了?” 那女官自知失言,闭紧了嘴,再也不说话了。 她二人一问一答皆是又快又清晰,众人一时都听得傻了,直到此时,才有轻微的笑声响起。 若论人缘儿,香山县主比陈漌只差不好,被她欺负过的姑娘也不在少数,看到她吃瘪,自是有人趁愿。 “主子打赏本是寻常,可县主却在众目睽睽之下竭力否认曾重赏过桃枝,为什么?”陈滢转向众人问道。 花厅里有了一种很微妙的寂静。 虽然没有人说话,可却又仿佛喧嚣至极,似是所有人都在兴奋地议论着、猜测着。 郭媛整个人都埋在阴影里,那冰冷的气息,似乎正一点点地向外漫延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08章 长公主到 陈滢环视众人,面上的笑容古怪而又安静:“我想,大家应该都看到了真相。桃枝的证词是假,所谓的盗玉摔玉也是假。我大姐姐是清白的,而整件事的始作俑者,就是赏了桃枝银锞子的人,也就是香……” “你凭什么说是我打的赏?”郭媛突然尖声说道,整个身子前倾着,看着陈滢的眼光像是要吃人:“你凭什么揪着我不放?这银锞子我身边的人都能拿到,你有什么证据一口咬定就是我?” 陈滢抿紧了嘴,心里又泛起了一股厌恶。 “怎么不说话?你没话说了吗?”郭媛再度尖声说道,原本明艳的面容,在这一刻变得狰狞:“你不是聪明吗?你不是很会让人做证吗?你说话啊!你说啊!” 她蓦地放声大笑起来,笑声响亮而肆意,带着一种“你能奈我何”的狂妄。 陈滢蹙着眉,默默地收起了证词。 依照她的经验,这种大笑一般都维持不了太久,毕竟挺耗力气的,所以她决定利用这短暂的时间把证物收拾好。 果然,她这里方一收拾妥当,那笑声便也跟着停了,郭媛扶着桌子直喘气,显然是累得不轻。 趁此机会,陈滢立刻开口:“县主有没有发现少了个人?” 郭媛一愣。 陈滢拧了拧嘴角,伸手往她背后一指:“县主有个丫鬟不见了。” 郭媛大惊,尚未回头,大丫鬟携芳已经凑在她耳边悄悄地道:“主子,扫红没回来。” “不见了的是扫红吧?”陈滢像是长了顺风耳,一口说出了郭媛另一个大丫鬟的名字。 郭媛眼中的笃定与得意,至此尽皆消失。 她微眯着眼睛,第一次正眼打量着眼前的陈三姑娘,同时悄悄地向后一挥手。 携芳会意,立时躬身退了下去。 这主仆二人的小动作,自然没逃得过陈滢的眼睛。 “县主这时候才叫人去找,只怕太迟了。”陈滢不慌不忙,像是对此时所言毫不在乎:“算算时辰,我的人现在应该已经带着扫红进了城,再过不了多会儿,盛京府就能收到我状告香山县主的状子。” 花厅里静了一息,蓦地哗然。 陈家三姑娘居然要去盛京府衙状告香山县主?这种事情也是能告的? 可是看陈滢的表情,她又不像在说谎,这让场中的议论变得越发热烈。 郭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盛京府?状子?你在说什么?”她终于有点慌了神,那种理所当然的倨傲从她的身上消失了,现在的她才像个真正的十四岁少女,带着几许无措与张惶。 今日之事,扫红知道得最清楚。 买通桃枝、支走守净房的丫鬟、把郭媛弄碎的玉块扔在净房,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扫红一手操办的,万一她供出点什么来,那可就…… “我在说,我要告你,香山县主。”陈滢的语声突地响起,让郭媛马上回过了神。 她定定地看着陈滢,面上的神情在呆怔与阴鸷间不停转换。 陈滢的语气却是一如往常般地平静:“我要去盛京府衙状告香山县主纵奴为恶,诬人清名;我还要告你收买证人、意图陷害栋梁之后。”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似是为了让接下来的话更具冲击力:“我更要告你违背祖制、不敬尊长,故意损毁先帝遗物。因为,那枚九环螭珮,就是香山县主你自己亲手摔碎的!” “轰”,花厅里一下子就炸开了锅,姑娘们再也顾不上矜持与风度,议论声几乎能掀翻房顶。 盛京城贵女圈儿里,已经多少年没有过这样大的热闹了? 成国公府的姑娘居然要状告香山县主?! 这事儿要成了真,这场戏该有多精彩?她们在茶余饭后又要增添多少有趣的话题? “永——宁——长——公——主——到——”一阵响亮的通传声蓦地响起,如同一盆冷水,浇灭了花厅里骤起的沸腾。 议论声飞快地小了下去,姑娘们纷纷收束神情、整理衣裳,摆出了最为娴静合乎规范的姿态,肃立于门口两侧,等待着大楚朝最尊贵的女人。 门扇大开,永宁长公主昂首阔步,当先走了进来。 她约莫四十不到的年纪,容长脸儿、吊梢眼儿,描着今年最时兴的小山眉,抹了明艳的桃红唇脂,挽了高高的望仙髻,上穿着秋香色斜菱纹万字不到头织锦夹衫,下系着烟月白五凤朝阳泥金沿边挑线裙,外罩着一件小缸青紫气浮云镶珠鹤氅,打扮得格外华丽。 陈滢在人群外头瞧着,摇头叹气。 原本这位长公主还有五分长相,却生生叫她打扮成了三分,而她本人却毫不自知,甚至还自以为出众。 随着永宁长公主驾临,成国公世子夫人许氏、镇远侯世子夫人杜氏并其余的夫人太太们,皆紧随其后鱼贯而入,一个个的面上都带着笑,似是游玩得十分尽兴。 “母亲!”一见来了救星,郭媛带着哭音儿就飞奔上去,一头扑进了永宁长公主的怀里,呜咽着道:“母亲,我……陈三她……”一时间她已是泣不成声,如同一个被人欺负了的小孩子。 永宁长公主就像是早就知道了一切,疼爱地拍着她的背,一面又歉然地看向了身后诸夫人,摇头笑道:“小孩子家家的,就知道瞎胡闹,不经事儿,让大家伙儿看笑话啦。”复又柔声安慰郭媛:“我儿听话,别哭了,娘在这儿呢。” “可不是吗。”接她话的人是成国公世子夫人许氏。 这满厅的贵人里,也就她有资格接长公主殿下的话。 此时她也搂住了女儿陈漌,又是心疼又是懊恼地道:“瞧瞧你,都快及笄了,大姑娘啦,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似地,臊不臊呢?” 陈漌把头埋在许氏怀里,憋了许久的委屈终于爆发了出来,也哭了。 一时间,满花厅都是女儿家的哭声与母亲们柔和的劝慰声,再不复方才的剑拔弩张。 “先坐,都先请坐。”镇远侯世子夫人杜氏上前招呼道,又命丫鬟仆妇调派桌椅,重上茶点。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09章 言笑晏晏 长公主与许氏各自拉着女儿,坐去了上座,陈漌与郭媛的哭声也渐渐小了,热茶与新鲜的果点流水般送了上来,通往水榭的门儿也再度开启,袅娜的曲声渡水而来,飘渺而幽远。 一切都恢复了原样,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远远地看着在坐在上首言笑晏晏的长公主与许氏,陈滢拧了拧嘴角。 阴谋算计告一段落,现在只需要涂抹上最后的一层粉饰,这场春宴便将以宾主尽欢收场。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 陈滢拧到一边的嘴角,停顿在了一个更加怪异的角度。 约莫小半刻之后,郭媛终于把所有的害怕担忧都哭完了,吸着鼻子离开了长公主的怀抱,矜持地拿帕子按着眼角。 母亲到了,她的底气便又回来了。 “母亲,您快叫人备车,把扫红给追回来。”收回帕子时,郭媛便拉着长公主的衣袖央求,语气软糯,如同寻求保护的稚儿,同时视线不住四处搜寻,很快便找到了坐在下首末席的陈滢,伸手一指:“母亲,就是她,就是这陈三姑娘,她要……” 她忽然停住了声音,伸出去的手也陡地僵住了,一脸见了鬼似的表情,看向人群之外。 她的贴身丫鬟扫红,正从人群外头走了过来,许是恰好听见她前头的话,便紧走几步,恭敬地躬身问:“县主在找婢子吗?” 郭媛毫无形象地张着嘴,脸上写满了震惊,看看扫红,再看看面无表情的陈滢,不停地眨着眼睛,生怕自己看错。 “你这孩子,这又是在做什么?”长公主笑道,慈爱的眼神始终停在爱女的身上,对远处的陈滢根本懒得看一眼。 郭媛没有回她的话,而是缩回手,吃惊地看着扫红:“你……你怎么会在这儿?你刚才去了哪里?” 扫红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忸怩了一会,低声回道:“婢子……那个……在净房……” 她的话没说完,但众人差不多都明白了。 陈滢所谓的“把扫红送去盛京府衙”一说,就是在使诈。 众人再次感慨:连县主也敢骗,这位国公府三姑娘的胆子,可真是大得能兜天了。 郭媛此时也反应了过来,不由怒极,冰冷的视线扫向陈滢,可心底里却有点发飘。 怎么就这样巧,陈滢不偏不倚就挑中了扫红来使诈,莫非她知道扫红做的那些勾当? 可她又是怎么知道的?难道这人真的能掐会算? 便在郭媛心神不宁的当儿,长公主并许氏等人已经大致了解了事情的经过。 事实上,若非收到顾楠派人送的信儿,她们也不会提前回转。而此刻知悉了个中详情,许氏与长公主皆是满脸带笑,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香山这孩子我再知道不过,性子直、没心计,就是块爆炭,一点就着。”长公主首先向许氏说道,脸上挂着和煦的笑:“这孩子的性子也不知随了谁,本宫也头疼得紧。好在今儿没出大事,本宫也算是松了口气。” “殿下这说的哪儿的话。”许氏的笑容没有一丝一毫的勉强,温婉中带着几许怜惜:“孩子们都是打小儿一处长大的,磕磕碰碰在所难免,一时恼了,一时又好了,皆是她们的情谊,咱们做长辈的看在眼中,那心里也是欢喜的。” 长公主听了这话便又笑了,很是感慨地回忆起了一些孩子们小时候的趣事,许氏也凑趣应和,二人聊得极是热络,不消三言两语,事情便被迅速定性为“小孩子瞎胡闹”,长公主还命郭媛给许氏认错儿,许氏坚辞不受,长公主却不过,只好退而求其次,让郭媛上前跟陈漌拉了拉手,又严厉地要求女儿“往后再不许这么毛躁”。 有了这么一出,花厅里的气氛便空前融洽起来,处处皆是欢声笑语,那个方才还是众目所瞩的证人桃枝,几乎被人遗忘了,大多数人甚至都不知道她是怎么离开的。 看着一片祥和的花厅,陈滢的嘴角在那个奇怪的角度停了很久,复又收回。 她整了整衣裙,站起身来,十分合乎规范地向上行了一礼:“长公主殿下,大伯母,我有话要说。” 笑语声慢慢地停了下来,众人的视线全都集中在了她的身上。 这位陈三姑娘,今儿可是一战成名,方才那些明里暗里的视线就没少往她身上凑,如今更是光明正大,人人都在看着她。 “三丫头有话要说?”许氏闲闲语道,搁了茶盏,拿帕子揩着手指。 一旁的长公主没说话,精致的眉峰却往下一压。 刹时间,一股难言的气势从她身上散发出来。 那是久居上位者的气势,更是一国之长公主的气势,冰冷、威严,山岳一般不可侵犯。 花厅里完全地安静了下来。 可叫人惊讶的是,陈滢却像是根本没注意到长公主的神色,行止间仍如流水,干净通透。 她步履平稳地走到堂前,并未急着说话,而是开始一样一样从袖子里往外掏东西:数份证词、一张地图、两个纸包着的银锞子。 在看到银锞子的时候,郭媛用力地“哼”了一声。 “你拿这些东西做什么?”许氏的语声有点发沉,似是觉出了异样,不安地拨弄了一下腕边的羊脂玉镯子。 陈滢抬头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长公主,嘴角拧去了一个奇怪的角度:“这是我今天收集到的证供与证物,都在这里了。” 花厅里静得落针可闻,甚至有几分压抑。 “你这是发的哪门子的疯?”郭媛忍不住刺了一句。 一旁的陈漌也有点坐不住了,悄眼看了看长公主,正要开口提醒陈滢一声儿,猛不防衣袖被人扯住。 她转首看去,却见拉她的人正是许氏。许氏向她轻轻摇头,又将眼风往长公主的身上一绕。 陈漌犹豫了一会儿,终是闭上了嘴。 陈滢再往前走了几步,双手捧着那堆东西放在了许氏面前的圆桌儿上,眼角余光却是瞥见,那桌腿上雕镂着一枝半开的桃花。 她有点奇怪,自己居然在这种时候还能够注意到这些。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10章 踏雨而去 “三丫头,你这是要做什么?”许氏再度问道,面色完全地淡了下去。 长公主扫了陈滢一眼,一双小山眉便全挤去眉心,就像是有人在她的眉头画了两团墨点儿。 她抬起手来,拂了拂衣袖,淡淡地道:“你这孩子,何必如此多礼?事情都过去了,本宫恕你无罪。” “我并无罪,根本无需殿下宽恕。”陈滢很快地回了一句。 态度竟是前所未有地强硬。 许氏脸色一变,正要出声,陈滢已经抢先开了口,语声格外清朗:“今日之事首恶就是香山县主,其罪有三:一、不敬尊长,损毁先帝圣物;二、买凶诬告,诬陷我大姐姐是小偷;三、仗势欺人,累及宗室及太后娘娘英名。” 语速极快地说罢这些,她伸手一指桌上那堆东西,声音陡地转厉:“这是证词与证物。”又回手一指身后花厅大门的方向:“镇远侯府丫鬟桃枝就是证人,方才她被两个婆子带出去了。” 满厅如死,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这个陈三姑娘莫不是疯了?居然跟当朝长公主叫板? 她就不怕太后娘娘怪罪吗? “我的话说完了。我现在有些不舒服,想回车上歇着,就此告退。”陈滢最后说道,语气重又归于平静,屈了屈身,转身走出了花厅。 长公主面色铁青,她身后的女官张口就要喝斥。 “杨妈妈,你跟出去瞧瞧,别叫三丫头找不着路。”许氏抢在所有人之前开了口,声音温婉、态度雍容,完全看不出一点抢话的局促。 说完了,她便转眸看向长公主,面上的神情是一如既往的平和:“三丫头到底还是小孩子,请殿下别与她一般见识。”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忧心事,轻轻叹了一口气:“说起来,我二弟妹正病着呢,要不今儿她怎么也该来的。如今二房就靠着三丫头打理,这孩子也是个可怜的。” 一面说话,许氏一面便拿帕子按了按眼角,似是极为悲戚。 长公主面色一僵,她身后的女官极有眼色,立时也闭上了嘴。 许氏这话说得委实刁钻,只要长公主表现一点斥责之意,那就是欺负一个既没了爹、娘又病着的孤苦幼女。 长公主自恃身份,怎么可能给别人留下这种话柄? 从品级上说,陈滢以下犯上,确实有不敬之嫌;可从年龄上论,长公主比陈滢母亲的年纪还大着些,怎么好真的当众发作一个小姑娘? 许氏这一席话果然不负她宗妇的身份,柔中带刚,既圆了场面,又没显出软弱。 花厅里的气氛松动了些。 郭媛面色紫涨,直是羞愤欲死,几次三番要起身,叵奈长公主一直死死地按着她的手,又连续给了她好几个严厉的眼神,让她根本发作不得。 此时,陈滢早已走到了廊下,众人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她,眼见得她从从容容在廊下找了把伞,拒绝了杨妈妈并那青衣小鬟的服侍,自己撑着伞,踏进了漫天细雨中。 花厅里鸦默雀静,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那一刻,所有人几乎都在想着同一个问题: 这位陈三姑娘,到底是何方神圣? 她怎么就有胆子去捋长公主的虎须,且竟还得全身而退?这到底是她胆大包天呢,还是她运气特别地好? 无数人的眼中,都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武陵春宴不欢而散,镇远侯世子夫人的脸色,直到最后都没缓过来。 脸色不好看的绝不只她一个,长公主母女比她更甚。 一坐进马车,郭媛二话不说,反手拨下头上金钗,直照着扫红兜头盖脸地便扎了下去,一行哭一行怒骂:“你个作死的贱人!不要脸的小娼(啊)妇!眼睛里糊屎的下作东西!你怎么不死在那茅坑里?你怎么不死在外头?我叫你躲!我叫你躲!” 扫红只疼得浑身乱战,根本不敢躲,直挺挺地跪着,眼泪混着血水盖了一脸,瞧来极是吓人。 “罢了罢了,你也歇歇手。”长公主拉住了郭媛,神情有些无奈:“跟个小丫头子也闹,你这孩子也真是的。” 虽是责怪,但她的语气却还是温温软软地,一壁又捧了郭媛的手呵气:“手疼不疼,要不要娘替你揉揉。” 郭媛积了半天的情绪瞬间便爆发了,把钗子一掷,索性抱着长公主大哭起来,抽抽噎噎地道:“成国公府……欺人太甚,母亲为什么不罚他们……下跪赔罪?为什么由得女儿被她们欺负?”她说着又是一阵羞恼气恨,顿足哭道:“陈三该死!陈三真该死!母亲,孩儿要陈三身败名裂!孩儿要报仇!” 长公主将她搂着,疼爱地抚着她的后背,柔声道:“好,好,我们阿娇乖,别哭了。等为娘进宫禀了你皇祖母,定叫那陈三跪在你脚下,由得你处置。” 听了这话,郭媛顿时便不哭了,抬起一张梨花带雨的脸,巴巴地盯着长公主,含泪的眼睛张得大大地,似犹有几分不相信:“娘说真的?不哄我?” “瞧你这小花猫儿,娘什么时候骗过你?”长公主点了点女儿的鼻尖,一脸地心疼,旋即眉头一压,语声也跟着冷了下去:“今儿这事是娘委屈了阿娇,这是娘的不对。阿娇且安心,娘定要叫那陈三当着我儿的面赔罪,阿娇想怎么摆弄她都行。” “娘真好!”郭媛立时破啼为笑,抱着长公主的胳膊摇了摇,一脸快意:“娘,这回您可不能拦着我。我定要叫人扒了陈三的衣裳,在大庭广众之下狠狠责打。我倒要看看,往后她还有什么脸面活着?” “好好好,都依我的阿娇,你想如何便如何。”长公主慈爱地说道,又掏了帕子出来替她拭泪:“快别哭了,瞧瞧你,真成那花猫儿了。” 郭媛渐渐地收了泪,见扫红还直挺挺地跪着,满脸是血,便朝她啐了一口,恨声道:“难不成还要我说请字儿吗?你到底死到哪里去了,还不快从实招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11章 细雨初歇 扫红闻言,这才敢掏帕子出来擦脸,一面便颤声道:“回县主的话,婢子把玉珮搁在净房之后,便按着县主的吩咐,在外头逛了一圈儿,正打算回花厅的时候,却被个小丫鬟泼了一身的茶。那小丫鬟一个劲儿地告饶,还拉着婢子去下人的净房换衣裳,婢子怕在县主跟前失礼,便跟她去了。结果……” 她颤抖着停住了话声,不敢往下说了。 郭媛两眼喷火,恨不能再拔下根钗子来扎人。 接下来的事情委实容易猜,扫红定是被人使计绊在了净房,那使计之人,不必说,定是陈滢。 一旁的携芳见状,壮着胆子过来向扫红身上重重打了两下,疾言厉色地道:“你是个木头脑袋么?人拉你你就去?人要你死你也去死?你还有脸哭?” 扫红不敢说话,只伏地发抖,眼泪流个不停,青毡上迅速地湿了一小块。 “罢了,携芳,你替她收拾收拾,一会儿下了车给她找个幂篱戴着,这满脸的幌子怕是得养好一阵子呢。”长公主终于发了话。 携芳心下松了口气,忙按着扫红磕头谢恩,便带着她去角落收拾去了。 长公主便揽了郭媛在怀里,柔声道:“你这性子真得改改,一个小丫头子罢了,若是瞧着不顺眼,只管叫妈妈婆子们打了就是,又何必自己动手?” 郭媛的眼睛又红了,哽咽道:“女儿就是气不过。那陈三实在奸诈,女儿真是……” 她有点说不下去了,眼中又落下泪来。 长公主膝下只此一女,实是爱逾珍宝,此时见她又哭了,哪里还舍得责她半句,搂着她又是心肝肉儿地一通乱叫,还许了她好些东西,车厢里的气氛才重又松泛起来。 且不说公主府的马车上是如何地母慈女娇,却说国公府的马车,此时却是一片安静。 许氏上车后便一言不发,只靠坐在一方弹墨绫山水大迎枕上闭目养神,眉心微蹙,似是倦极。 车上只有陈滢与她两个,连个倒水的丫鬟也没留。而陈漌她们则被许氏赶去了另一张车,由三太太沈氏领着。 陈滢猜测,那张车上应该会比较热闹,毕竟沈氏的脾性在那里,就是没事她也能生出事来,何况今日出丑的是长房,冒犯长公主的是二房,三房一身清静,她自是乐得瞧热闹。 隔岸观火最大的好处便是,那火烧不到自己身上来,所以那热闹便越发有趣。 回到国公府时,已是天将向晚,雨不知何时停了,脉脉斜晖破开阴云,投向大地,铺展成一面阔大的金色的纱。 许氏等人停车换轿,青纱小轿自偏门而入,一路穿堂过院,最后停在了垂花门前,众人方才落了轿。 垂花门上的两盏红灯笼已经点了起来,金红的光芒蕴着暖意,灼灼如焰。 “三弟妹想是累了,便请先回去吧,我带着她们几个小的去给老太太请个安。”许氏很客气地对沈氏说道。 “这……不大好吧。”沈氏根本不想走,双目炯炯,燃烧着亢奋的火苗:“你们都去了,单我不去,老太太还以为我怎么着了呢。” “有我在,老太太不会怪罪的。”许氏一点话缝儿不漏,面上的笑容却很柔和,一副好商好量的模样:“老太太喜静,人太多了反倒不好,三弟妹且去就是,若有什么,回来问二丫头四丫头也是一样的。” 陈湘与陈涵是要去见许老夫人的,并不是许氏有意把三房抛下,许氏这话已经说得很透了。 沈氏满心不乐意,却也只能勉强应下,走的时候,脸色不大好看。 在与许氏长达十余年的交锋史上,她从来就没赢过,这越发激起了她的斗志,越挫越勇,每一次败下阵来,歇不下几日便又会卷土重来,许氏对此早就习惯了。 打发走了沈氏,许氏便带着陈漌等人去了明远堂。 明远堂是许老夫人的住处,位于府邸中轴线,三明两暗五间正房,外加耳室、抱厦与暖阁,极其标准的上房格局,庭院的布置也是方正阔朗、一丝不乱,就连青砖缝里的灰尘都擦扫得干干净净。 许老夫人早就得了信儿,命管事妈妈刘宝善家的守在门外头,一见许氏一行人,刘宝善家的便满脸带笑地迎了上去,口中笑道:“大夫人并姑娘们来得巧,老夫人正想要寻个人说话儿解闷呢,可巧你们就到了,老夫人必欢喜的。” 许氏虽是满心忧烦,此刻也要端出笑脸来,打趣地道:“再过会子就要用饭了,我们瞧一瞧老太太就走,再不会扰了老太太这顿饭,妈妈就这么回了老太太去。” “大夫人就是爱说笑。”刘宝善家的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儿,又挨次向几个姑娘见了礼,转身在前引路:“老太太在屋里等着呢,奴婢这就领您们过去。” 说笑之间,几个人便在丫鬟们的围随下到了正房门前,众人到此都息了声,刘宝善家的上前亲自挑起门帘,将几位主子让了进去。 屋子里尚未点灯,却也不暗,窗纸上透着金红的光影,斜阳西坠,满室静谧。 跨过透雕缠枝葡萄藤的挂落飞罩,转过一面嵌琉璃松鹤延年檀木六扇屏,众人静默地进了东次间儿,许氏带着众女上前行礼。 “起罢,坐。”许老夫人的态度很是慈蔼,略抬了抬手,刘宝善家的立刻一弯腰,带着丫鬟仆妇们都退下了。 众人依着辈份坐定,许氏也不多耽搁,低声禀道:“尚要请老太太恕罪,媳妇本不该这么着急就过来的,便有话说也不该当着孩子们的面儿。只今日这事不小,媳妇不敢专擅,要请老太太的示下,这几个孩子也得在场。” 许老夫人“唔”了一声,未置可否。 许氏转头看着陈湘,柔声道:“二丫头,好孩子,你来把今儿的事说给你祖母听听。” 陈湘可能是早就得到了指示,此时闻言并未惊讶,就是显得有点紧张,想来是因为要在许老夫人跟前回话。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12章 何为因果 陈湘的讲述持续了颇长的一段时间。 因她是整件事的旁观者,又全程皆在花厅,所知比陈滢还要全面,因此说得倒也清楚明白。 待说罢了,许氏便柔声道:“坐下吧,难为你记得清楚,快喝口水润润。” 陈湘娟秀的面孔微微一红,屈身坐了回去。 许氏便又转向了许老夫人,不疾不徐地道:“老太太您瞧,事情就是这么着的。还有件事二丫头是没瞧见,就在我们告辞的时候,长公主那脸就一直板着,只冲媳妇点了个头就走了,却拉着顾二夫人讲了半天话儿。媳妇想着,今儿这事,咱们可是把长公主给得罪狠了。” 她说着便长叹了一声,拿帕子按了按眼角,语声忽然哽咽:“漌姐儿是我肚子里蹦出来的,今儿她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我这心里疼着呢。可是,长公主已然赔过罪了,媳妇便想着,总不能跟她较这个真儿,得顾全大局。可如今看来,长公主很是生气,媳妇不怕别的,就怕她闹到太后娘娘那里去,那可就不好收拾了。” 她似是越说越忧心,又是长长一叹,收起了帕子:“如今还要请老太太的示下,这事儿我们该如何处置?” 陈漌在座位上不安地挪动了一下,欲言又止。 却也仅仅是欲言又止而已。 一如她在花厅时的张口欲言。 许老夫人微阖双目,半晌没说话,似是盹儿着了。 许氏与她本是姑侄,对她的脾气还是很了解的,知道此时不宜打扰,便也安静地坐着喝茶。 过了好一会儿,许老夫人方在座位上略动了动,慢慢地道:“三丫头,你可有话要说?” 老人家瘦削的脸上几乎没什么表情,眼睛也依然没有睁开,就像是对着空气说出了这番话。 陈滢站起身来,屈身行礼,然后直身:“有的,祖母。” 许氏淡淡地扫了她一眼,拿帕子按按唇角。 许老夫人倒是有些意外,似是没料到陈滢真有话要说,微微怔了怔,方点头道:“好,你说。” 陈滢再度福身行礼,用着很清晰的声音道:“祖母,大伯母把因果关系给说反了。” 许氏一愣,帕子也离开了唇畔。 怎么忽然间的说起因果来了? 难道不该是陈滢向老太太请罪吗? 请罪与因果有什么关系? 还有,什么叫她这个大伯母说错了因果? “你说什么因果?”许氏问道,眉心微微蹙起。 “回大伯母,侄女说的,就是今日发生的所有事件的因果。”陈滢静静地回道:“我们得罪长公主不是果,而是因。因为长公主早就存了心要为难国公府,所以才会发生香山县主诬陷大姐姐一事。” 一直半闭着眼睛的许老夫人,第一次睁开了双眼,冷电般的视线蓦地扫向了陈滢。 陈滢立时就感知到了。 那根本就不像是一个老妇人该有的眼神。 锐利、明亮、果决,带着强烈的穿透力,如同真正的闪电打在身上,让人从里到外地战栗起来。 陈滢当然没有战栗,也没有躲闪,而是平静地回视着许老夫人。 短短一息,两个人同时转开眼眸。 许老夫人眼神中的冷漠,与陈滢眸子里的平淡,如出一辙。 老夫人不喜这个孙女,一如陈滢对这位祖母感情欠奉。 事实上,从来到这个时空的第一天起,陈滢就本能地不喜欢这位祖母,而许老夫人头一次见到陈滢时,亦对这个面相寡淡的孙女疼爱不起来。 可是,在这个瞬间,这互相讨厌着的祖孙二人,却又奇异地感知到了她们在某些观点上的契合。 陈滢的嘴角拧去了一个非常怪异的角度,许老夫人于是再度阖起了眼,也不知是不想看这个笑得古怪的孙女,还是要以此显示高深。 “三丫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许氏又问,眉心越发蹙得紧,这让她看上去似平添了一段清愁。 “侄女听说,要选太子妃了。”陈滢并未直接回答许氏的问题,而是闲闲拓开了一笔。 这话成功地让许氏面色微变,说话声也不自觉地拔高了些:“你说什么?这和选太子妃有什么关系?” 陈滢在心里叹了一声,说话的语气仍旧安然:“侄女也是听人说的,永宁长公主,有意让夫家的姑娘进宫。” “你是说……郭家?”许氏有点不敢置信。 永宁长公主嫁给了兴济伯嫡长子郭准,这在当年还是件“盛事”。一是因为长公主比郭准大了两岁,以二十二岁的“高龄”下嫁;二是郭准是个鳏夫,十九岁时死了发妻,二十岁成了附马爷,大婚当年的年末,长公主就诞下了香山县主。 至于长公主为何要嫁给郭准这个鳏夫,只看香山县主明艳的姿容,便可知一二。 郭准年轻时是全盛京最出名的美男子,即便现在人到中年,亦是俊雅非凡。长公主当年对他一见倾心,非君不嫁,最后在因缘巧合之下,终于得偿所愿。 这椿婚事,据说是萧太后与当今陛下共同应允的。 萧太后只生了永宁长公主这一个女儿,自是无比疼宠,而彼时亦正是风雨飘摇的元嘉元年,元嘉帝初初践祚,内有诸王虎视、外有强敌环伺,帝位极为不稳,急需太后相助。 坊间有传言,道这门亲事之所以能成,乃是陛下与太后做了交易。当然,这也只是传说罢了,没有人敢加以证实。 总而言之,美男子兼才子郭准,与大楚朝最尊贵的永宁长公主,组成了新的家庭,大楚皇族又多了一桩佳话,这是所有人都看得到的事实。 “你们几个都先回去用饭罢。”许老夫人看向了陈漌等人,停顿片刻,又特意加了一句:“三丫头留下。” 许氏张了张口,复又闭上,给陈漌递过去一个安抚的眼神。 许老夫人的命令无人敢违逆,陈漌等人很快便离开了,房间里只剩下了三个人。 “你是从哪里听来这些消息的?”许氏又是第一个开口,面色肃然,隐去了眸底的那一丝称量。 “侄女上回去兴济伯府参加诗会,听那府里的老婆子们在背后悄悄议论的。”陈滢回道。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13章 有失中庸 “婆子?”许氏闻言怔了一刻,面上的肃然立时就散了,有点哭笑不得,转向许老夫人道:“三丫头还是太年轻了,不经事儿,老太太莫怪。” 说罢,她又看着陈滢,一脸无奈地道:“三丫头,那些老婆子的话也是能信的?下人们就爱乱嚼舌根儿,整天没一句实话,你这孩子也真是的,听见风就是雨,倒唬了我一跳。” “侄女原先也是不信的。”陈滢顺着她的话说道,那双清澈的眼睛忽然便看向了许氏,带着几许意味深长:“可是,香山县主突然发难,却让侄女改变了看法。侄女以为,婆子们的议论,并非空穴来风。” 长公主府与成国公府一向井水不犯河水,郭媛和陈漌虽然不大对盘,但那也只是小姑娘们争强好胜,从来没有上升到两府之争上。 而今日郭媛出手之狠、用意之毒,绝不是小姑娘的瞎胡闹。 许氏心头跳了跳,蓦地有所醒悟,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漌儿……” 只说了这两个字,一股寒意便猛地窜上了身,让她不由狠狠打了个寒噤。 郭媛剑指陈漌,就是冲着她的名声去的,那岂不是表示…… “宫里,想必传出了风声。”许老夫人慢慢地开了口,语声很迟缓。 若非听到了风声,长公主也不会让郭媛出手对付陈漌。 陈滢没说话,只向上躬了躬身,坐回椅中。 以许老夫人的睿智,这些事情她必定一眼就看透了。 “你做得很好。”许老夫人再度说道,看向了陈滢。 这一回,她眼中的锐利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慈和与赞许。 “你做得很好。”她又重复了一句。 许氏现在已经有点明白了过来。 的确,陈滢做得很好。 成国公的爵位传到现在,才只有三代,往后还能再传两代,维持几十年的鼎盛不成问题。而国公爷如今的势头,却已然太盛了,手握重兵不说,膝下四个儿子也都很有出息。 世子爷陈勋在中军都督府任经历,陛下颇有重用之意,将来那都督同知之位,也未必不可期;次子陈劭是正经庶吉士出身,在失踪之前就做到了户部郎中;三子陈勉亦是两榜进士,如今在大理寺做评事;四子陈励前几年就考中了秀才,最近正在备考,预备参加明年的秋闱。 今天的成国公府,已经不再是单纯的勋贵,而是有了世家的气象,且还是掌兵的世家。 这样的势头,难免引人侧目。若说陛下有意将太子妃之位许之,那也未必不是存着拉拢之意。 “国公府可不稀罕那些虚的。”许氏面色微沉,语声也变得肃然起来:“再者说,咱们也用不着攀龙附凤。真真是狗眼看人低。” “我们是这样想的,可别人却未必这样看。”许老夫人叹了一声,“国公府的身上,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呢。” 许氏点头应是,又转向陈滢,真心诚意地道:“好孩子,今儿多亏了你,若不是你当场跟长公主说了那些话,别人还以为我们陈家要怎么着呢。”说着她便又红了眼圈儿,拿帕子按着眼睛:“只苦了我们漌姐儿,平白受了一场无妄之灾。” 元嘉帝是个孝子,虽非萧太后所出,但从他登基到现在,萧太后却是帮了他不少的忙,这对皇家母子之间的感情亦颇深。 无论元嘉帝是有心试探、还是真有此意,国公府都不应该表现出积极的态度。 陈滢今日明面上得罪了长公主,暗里却是得罪了萧太后,想必元嘉帝看在眼中,亦会有所考量的。 “我们陈家,只做直臣。”许老夫人如是说道,语声很是郑重。 成国公府并无攀附之心,更没打算借皇权张势,陈滢算是把这个意图表达清楚了。 “只是,长公主到底也是陛下唯一的妹妹,咱们还是把人给得罪了。”许氏此时便说道。 她已然收了泪,正蹙了眉心,面上满是忧虑:“太后娘娘最是护短,纵然这事儿不是我们起的头,但长公主的面子却是真真折了去。太后娘娘一定会怪罪到咱们身上。到时候少不得要进宫请罪,息了她老人家的怒火。” 她说着便叹了口气,似有若无的视线扫过陈滢:“三丫头,你可得做好准备,长公主府那一头,只怕你还得去露上一面,才能将面子圆转过来。” 这一趟总归是免不了的,此事不与太子选妃之事相关,陈滢确实是失礼在先。 她话音落地,许老夫人便看住了她,忽然开口问:“老大家的,你知道滢丫头为何要将事情做绝?” 许氏怔了一会儿,柔声道:“三丫头这么做,无非就是表明我国公府的态度罢了。只这法子到底偏激了些,长公主府那里,总要给个说法才是,不然也显得我们太嚣张了些。” 许老夫人定定地看了她一会,面上划过了一丝极淡的失望,转向陈滢:“三丫头,你来说。” 陈滢应声起身,恭敬地道:“是,祖母。” 说罢她便看向了许氏,语声平静:“大伯母,长公主那里,我们还真不能软下身段儿,不为别的,单为了大姐姐的名声,国公府也必须强硬到底。” 许氏噎了噎,旋即大怒。 二房想要出头她没意见,但他们不该踩着长房的脸面,更不该拿陈漌的名声做伐子。 “三丫头,话可不能这么说。”她立时说道,和婉的脸上是一派恬静,宛若与世无争:“你这回帮了漌姐儿一个大忙,大伯母很承你的情,也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可大伯母还是得说你,你那些话委实太过了,说句不中听的,你今日的表现,根本有失体度、更有失我国公府的气派。我们在外头走动的内宅女眷,自有一套说话的法子,如何能像你那样直来直去的?虽说你是好心,但好心却办了坏事儿,言行更是偏激,有失中庸之道。” 到底是世家出来的,开口闭口便是圣人中庸之道,虽然言辞和婉,但题中之意却极深。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14章 岂容含糊 “大伯母想来还是没弄清这其间的因果关系。”陈滢也没跟她客气,更未因对方的长辈身份而含糊其辞。“所谓中庸之道,并非含糊黑白,更非颠倒真假。不知大伯母有没有注意到,长公主自进了花厅之后,并无一字说香山县主冤枉了大姐姐,从头到尾她都只以‘小孩子胡闹’一笔代过,且所谓的道歉,也仍旧是以县主‘太毛燥’为名,话里话外,根本就没有给大姐姐正过名。” 许氏闻言,心头“腾”地火起,直是怒极。 陈滢在家很少说话,每旬一次的明远堂定省,她也几乎从不开口,给许氏留下了沉默胆小的印象。可此刻,她言辞间完全没有一点敬畏长辈之意,显然是利字当头,露出了真面目。 许氏深觉此女可鄙。 下作也不能这样下作法,身为一个姑娘家,怎么能一直扯着姐妹的名声没个完?不过是帮了漌姐儿一点小忙,就拿腔作势起来,真当他们长房好欺? 再者说,他们长房需要二房出手相帮? 简直可笑! 当场,此事没有折衷之法。”陈滢继续说道,语气并不激烈,看着许氏的眼神就如水一般通透:“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大姐姐不是小偷,香山县主就是诬告陷害。这件事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善了。就算今日不得罪长公主,等到太子选妃之时,长公主也还是会把这事儿抖出去,坏大姐姐的名声,到那时国公府再要挽救,已经失去的最好的时机,而国公府与长公主也还是会交恶。” 许氏细细琢磨着这话,后背忽地渗出了一层细汗。 陈滢还有后话没说完,但许氏从来不笨,已经想到了。 如果今日之后,国公府登门向长公主道歉,旁人又会怎么想?国公府的立场又该如何界定? 可是,若不能将此事转圜,难道就真的一路强硬地走到底? 那可是长公主啊,是当今陛下唯一的妹妹,纵然并非胞妹,但那也是尊贵至极的人物,怎能轻易得罪了去? “长公主不愿主动出手对付国公府,因为那样就是公然与国公府为敌,既不符合‘进九余一’的宫廷作派,也与有悖于她的初衷。所以她带走了所有长辈,令香山县主得以一家独大。”陈滢继续分析着今天的局势: “香山县主是唯一一个有品级的姑娘,有她在场面上压着,谁敢越得过她去?且由她出面,亦总有转圜余地。如果计成,长公主自是一切如意;就算事败,那也可以用‘小孩子开玩笑’这个理由搪塞过去,长公主仍旧可以置身世外。而无论这两种结果之中的哪一种,国公府的身上都要沾上灰。这一计,长公主几乎立于不败之地。” 说到这里,陈滢略略一停,说出了最后的结论:“这一局不是敌死、就是我亡,除了正面突破,别无他法。所以侄女才会当面顶撞长公主,一是还原事实真相,二是明确地表明我国公府的立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15章 传奇王家 许氏定定地看着陈滢,心下不觉欣慰,只觉悚然。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陈滢今年才满十三岁。 一个才十三岁的小姑娘,怎么就能在那样短的时间里看得这么透? 与她相比,陈漌简直幼稚得像个孩子。 “这话说得是。”许老夫人缓慢地点了一下头,认同了陈滢的说辞。 陈滢无声地呼了口气,后背已现微汗。 她那是急的。 说服一个许氏比审一百个桃枝还要累人。 房间里安静了好一会儿,许氏方在座位上向许老夫人点了点头:“老太太的意思,媳妇明白了。” 再怎么说她也是陈滢的长辈,这种服软的话,她只会向许老夫人说。 “三丫头今儿确实做得好,伯母很欢喜。”她转又向陈滢笑了笑,和婉的面容上不见一丝裂痕,笑容完美无缺。 陈滢起身逊谢了一句,重新归了座。 许氏从不缺内宅手段,甚至还很精通,只是缺了点儿大局观。而长公主却不同,那是从小和当今陛下一起长大的,她的眼界见识远超许氏。虽然陈滢不知道长公主为什么会跟国公府过不去,但从某种程度而言,她又很理解对方的做法。 国公府如今正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长公主府却算是半个外戚,他们想与国公府划清界限,未必不是出于自保。也正是基于这个原因,香山县主一出手,陈滢就知道,这是个非此即彼之局,不存在折衷的法子。 “平常还真看不出来,三丫头原来这般聪慧。”许氏微有些感叹地说道,语气中难免多了点儿什么,又少了点儿什么。 “大伯母过奖了。”陈滢非常程序化地回了一句,停了一会,又道:“其实大伯母也不必太过担心,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再过几日,太后娘娘与长公主就顾不上咱们了。” “哦?这又是怎么回事儿?”许氏问。 陈滢想了想,决定还是实话实说。 “侄女今日和王家的姑娘说了会儿话。”她说道,一脸地云淡风轻:“王家的两个姑娘悄悄告诉我说,长公主又逾制了。” 许氏微觉讶然:“王家?你说的是……‘那个’王家?” “就是那个王家。”陈滢肯定地点了点头:“我和王家两个姑娘颇为相熟,今日之事她们也帮了我不少忙。香山县主身边那个叫扫红的丫鬟,便是王家的丫鬟帮着侄女绊住的。” 略停了一会,她又说道:“那桃枝跳出来诬陷大姐姐时,侄女因见她袖子上沾了糖霜,就此起了疑,于是便请王家姐妹帮忙,收集了好些证词并画了地图。若没有她们相帮,仅凭侄女一人之力,是没办法在那样短的时间内揭穿桃枝的。” 许氏这一下是真的吃了一惊。就连许老夫人的脸上,也带着几许讶色。 从陈滢的话中不难听出,她与王家姐妹不仅仅是相熟,而是关系极近,否则人家也不会那样出力。 “这可真是……想不到。”许氏喃喃轻语,面上犹自带着几分不敢置信。 王家称得上是京中一大传奇之家,更可谓大楚朝寒门士子的典范。 王家老太爷姓王名二八,不只名字粗俗到可笑,且还干着又粗又俗的最低等的行当——杀猪匠。 虽然生活在大楚朝的最底层,可王老太爷却得了两个好儿子,一个叫王左,一个叫王右。因后来同时考中了秀才,在夫子的建议下才改名为王佐与王佑,据说老太爷当时还特别地不高兴。 这兄弟二人名字虽怪,却皆是天资过人的才子,少年时便已成名,又在同一年金殿面圣并同时高中二甲进士,让三代屠户的王家一举摆脱了庶民身份。 按理说,这故事的结局应该是王老太爷跟着儿子进京享福,从此过上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好日子。可是,这位老爷子却特别地古怪,竟是怎么也丢不下那把杀猪刀,不仅不肯跟儿子进京,还继续留在乡里给人杀猪。 见老父如此固执,王氏兄弟自是十分无奈,多次相请恳求,无奈老爷子却总是不肯,好容易去一趟儿子的家,也总是掖着把杀猪刀四处晃悠,还时常爱与下人们、尤其是跟厨子喝酒吃肉,没有一点儿老太爷的样子。 饶是如此,王家兄弟对老太爷仍是极为孝顺。 老爷子早年丧妻,却坚持不肯续娶,就怕娶了后娘委屈了两个儿子,硬是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娘地把两个儿子拉扯大,因此父子间的感情极深。就算王老太爷干出再出格的事儿,只要他能留在盛京城,王氏兄弟便已经很欢喜了,又如何会去管束自己的老爹? 也许正是因袭了老太爷的“与众不同”,王家这兄弟二人,行事便也常出人意表,属于朝廷里的异类。 其中,长子王佐为太常寺少卿,虽然职位不高,却是从六科给事中一路混上来的,人赠外号“滚刀肉”,说好听了是外圆内方,难听点儿说那就是外滑内奸,十分不好应付,据说连几位阁老都怵他。 至于次子王佑,那就更了不得,不仅做到了监察御史,且还是个上能参天、下能参海,当不间儿还能参个皇帝的主儿,号称全天下就没有他不敢参的人。 陈滢所说的王家姑娘,一个便是王佐之女,叫王敏蓁,另一个则是王佑之女,叫王敏芝。 因为王佑得罪的人太多,王佐也极不好相与,所以这两个姑娘在贵族圈儿里没什么朋友,姑娘们见了她们也大多也以走避为主。而陈滢现在却在说,她与这家的两个姑娘交好,自是叫人吃惊。 “你与她们一直都很相熟么?”许氏问道,神情间有一丝异样。 王家兄弟虽然年轻,却皆身居要职,若说元嘉帝没有提拔他们的意思,任谁也不会信。而许家这回是铁了心要争一争阁老之位的,如果能与王家交好,自然不是坏事。 陈滢闻言,嘴角便拧了拧:“侄女与她们也不算特别熟,不过每回见了总要聊几句,只能说挺谈得来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16章 衣冠之制 许氏微微一笑,端起茶盏喝了口茶,状甚悠闲:“漌姐儿就爱个热闹,怕是静不下来与你们说话,怪道她从来都没跟我提过呢。” 这是在怪陈滢不肯引见? 这念头在心底绕了绕,便被她丢开了。 许氏怎么想,不关她的事。 “从去年起,她们两个就一直跟我念叨,说长公主老是逾制。”陈滢继续着方才的话题,很希望许氏不要再跑题了。 “长公主殿下,到底逾了哪一条祖制?”许老夫人终于问到了点子上。 陈滢松了口气,立时回道:“回祖母的话,长公主殿下并香山县主,皆逾了衣冠之制。据王大姑娘说,有好几回,长公主穿的衣裙上头有龙,香山县主也常穿双雉双凤绣鞋。” 许氏与许老夫人同时变了脸。 普天之下,只有帝后才能穿龙袍。而县主以下,也只够在衣裙上缝双雉,凤却是不能用的。这是祖宗定下的规制,无人可违。 长公主这可不是一般的逾制,若换个厉害点的皇帝,她这罪名都够杀头了。 “我们几次在宴席上听那些下人议论,说是太后娘娘最喜欢给长公主并香山县主赐衣裳,那些下人们不懂,王家两个姑娘可不糊涂。”陈滢继续说道。 许氏瞬间知晓其意,却犹自不信,沉吟地摩挲着掌中茶盏:“此事可大可小,王家……真会动手?” “王家和长公主有点过节,他们一定会动手。”陈滢抛出了一个重大消息。 许氏果然被这话给惊住了,放下了茶盏,沉声问:“他们怎么又有过节了?这是从何说起?” “这怕是与王老太爷有点儿关系。”许老夫人接口道。 “祖母圣明。”陈滢拧了拧嘴角。 许老夫人虽然很少出门,但消息渠道却显然不是许氏能比的。只要她老人家心中有数就行。 “天儿不早了,我今日乏得很,就不留你们用饭了。”许老夫人突兀地端起了一旁的茶盏,不仅不想继续方才的话题,且还干脆下了逐客令。 许氏愣了片刻,忙搁下了茶,起身恭声道:“是我们扰了老太太的清静。” “无妨的。”许老夫人说道,态度是一贯地慈和,又提声唤人:“刘宝善家的,替我送一送大夫人她们。” 刘宝善家的本就没走远,闻声儿便挑帘走了进来,躬身笑道:“奴婢正要请老太太的示下呢,晚膳该摆在何处?” “就在这屋儿吧。”许老夫人像是没什么兴致,只说了这一句,便将茶盏搁在了案上,眼睛也闭上了。 刘宝善家的不敢再多言,转身将门帘挑高了些,许氏也放轻了脚步,带着陈滢悄悄退了出来。 直到走出廊外台矶,刘宝善家的方才轻声问:“大夫人想也累了,要不要奴婢叫人抬个兜子过来?” 许氏忙道:“很不必如此。不过陪老太太说了会子话,哪里就累起来了?”说着又笑:“今儿坐了半日的车,我倒想走一走散散。” 刘宝善家的点点头,笑着将她们送了出去。 暮色渐浓,西边的天空还余着一抹明丽的绯色。陈滢抬头看去,却见斜阳淡淡,点染于檐角廊前,仿若上天泼下大片金粉,视线所及,一片暖黄。 几个才总角的小丫头子打着灯笼从那一头走过来,见了许氏忙忙行礼,复又拿着长篙做的火引子,将明远堂门左近的几处灯笼点着了。 许氏与陈滢辞了刘宝善家的,跨出门槛,抬头便见陈漌并陈湘她们并没有走,而是带着丫鬟立在院门外头的廊下说话,见许氏出来了,便都迎了上来。 “母亲,祖母是怎么说的?可还要紧?”陈漌头一个开了口,清丽夺目的脸上带着些许忧色,越发有了一种难言的美丽。 许氏看着女儿,眼神中既有骄傲、又有欣慰。 她的女儿不需要有多么精明聪慧,总归有娘家给她撑腰,完全不必像陈滢那样强出头。 许氏心中越发温软,伸手摸了摸陈漌的头发,柔声道:“事情都过去了。” 陈漌闻言,提着的心立时放下了大半,向着许氏展颜一笑,亲昵地抱着她的胳膊晃了晃,又看向了陈滢,关切地问道:“三妹妹可还好?” “我很好,多谢大姐姐动问。”陈滢中规中矩地答道,随后就闭起了嘴。 陈漌以为她多少会说些什么,没想到她就只说了这一句,不免有些失望,正要再问,许氏却已经开了口:“罢了,都回去吧,天儿也不早了,别叫你们的母亲担心。”又回首向陈滢一笑,慈爱地道:“好孩子,你也快回吧,你母亲定是等急了。” 陈滢恭声应了,许氏便带着陈漌踏出游廊,往东头的月洞门而去。 大房并四房的院子皆在府邸东南角,而陈漌与陈湘姐妹却是同路,两房的院子都在西南角。这是许老夫人亲自定下的,为的自然是少生些是非,陈滢觉得这样安排很合理。 陈滢的大丫鬟寻真也一直等在门外,此时方得了空儿,便悄没声地走了过来,将臂上搭的一件鹅黄底云鹤纹妆花夹纱薄斗篷递给了陈滢,轻声道:“姑娘披上罢,这早晚儿了,到底还凉。” 陈滢接过斗篷披了,瞥眼瞧见旁边的陈湘与陈涵也都披着薄斗篷。这是府里今年新裁的春衫,姑娘们人手一件,皆是妆花夹纱的质料,只是颜色有所不同罢了。 姐妹三人默默地踏上了通往西首宝瓶门的游廊,没走上几步,四姑娘陈涵第一个忍不住,好奇地问道:“三姐姐,你犯了这么大的错儿,祖母是不是要罚你?是罚跪还是抄经?”说着又握了嘴笑:“祖母上回罚人还是前年呢,我记得那一次罚的是大姐姐,大伯母整哭了半个时辰。”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开心的事,笑得天真烂漫。 “四妹妹,你怎么这么说话?”陈湘扯了扯她的衣袖,面上飞起了红晕,似有些尴尬。 她们是一母同胞的姐妹,都是沈氏所出,不过陈湘性子沉闷些,不大得沈氏喜欢,倒是陈涵,与沈氏活脱儿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沈氏便偏疼她几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17章 鸣风阁中 “我就问上一句,姐姐连这也要管?”陈涵一点不客气地话。 这世上就有这种人,最喜欢把语言当作武器,进行无差别攻击。你当真了,她就说是玩笑;你若当玩笑,她却骂得比谁都难听。陈涵在这一点上真是青出于蓝,沈氏也比不了。 见陈滢始终不语,陈涵的眼珠转了转,便凑过去掩唇笑道:“哎呀,瞧我这心直口快的脾气,却把个二姐姐给气跑了,一会儿我还得跟她赔不是。”说着又埋怨陈滢:“三姐姐怎么也不劝劝我?显是没把我当姐妹瞧了。” 这一番轻嗔薄怨,又是娇俏又是甜腻,就仿佛是天真不懂事的少女,与刚才那刻薄的模样截然相反。 陈滢的嘴角再度拧了拧:“我为什么要劝?” “我们是一家子姐妹呀。”陈涵笑得越发地甜,一脸理所当然:“姐妹之间可不就该能帮就帮么?” “那在武陵别庄的时候,四妹妹怎么也没说来帮帮我?”陈滢道。 陈涵面不改色,娇笑着道:“那我哪儿能帮得了?再者说,三姐姐能说会道,舌战群雌,又哪儿有我们插嘴的余地呢?” “我可不这么觉得。”陈滢一脸坦诚地看着她:“在我看来,四妹妹才叫灵牙利齿,堪称全盛京之最。” 陈涵到底年轻几岁,还没到老脸皮厚的程度,听了这话,面子上有点儿挂不住了,便咂嘴叹道:“啧啧,三姐姐原来也会说反话,我可见长见识了。我这笨嘴拙嘴的可比不得三姐姐。” 说罢,她便又状甚遗憾地叹了口气,一脸怅怅:“从前三姐姐可不是这样儿的呢,可见在三姐姐的心里,家中姐妹也分了轻重,长房排在第一位,我们三房就没放在三姐姐的心上。” 这些挑拨离间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就跟喝水吃饭一样容易。 陈滢拧拧嘴角,仍旧一脸真诚:“四妹妹,你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想从我这里套些消息,好回去告诉别人去。不过我要说的是,我这里没有你要打听的事儿,我劝你还是不要浪费口舌了。” 陈涵愣了愣。 这完全不是她熟悉的后宅那套说话方式。 难道不是应该绵里藏针地打机锋吗?难道不该把真正的意图夹在一大堆似是而非的话里吗?怎么能把话说得这么明白?这还让人怎么接话? 她脸上的笑容变得僵硬,好一会儿后,方才猛地将脸一沉:“三姐姐这话是什么意思?谁要从你这儿套消息了?” “难道不是吗?”陈滢反问。 陈涵嗤笑了一声,不屑地道:“你以为你是谁?我用得着从你这儿套消息?” 陈滢拧拧嘴,竖起了一根手指:“第一,我是你三姐。”又竖起第二根手指:“第二,你用不着。” 语罢,放下手,拢拢斗篷:“四妹妹慢行,我先走一步。”话音未落,已是大步朝前,很快便将陈涵抛在了身后。 寻真忍着笑,匆匆向陈涵行了个礼,也跟着去了,不过数息之间,曲廊中便只剩下了木呆呆的陈涵并她的一个小丫鬟。 好一会儿后,陈涵才重重一跺脚,啐道:“我呸,有娘生没爹教的东西,什么玩意儿!”说着又回过头,狠狠瞪了那小丫头一眼:“你是死人哪?怎么不晓得帮我拦一拦?” 小丫头倒是个机灵的,闻言也没怕,只涎着脸上前讨饶:“哎哟我的好姑娘,婢子这小胳膊短腿儿的,哪儿追得上三姑娘呀?”说着又上前拉她:“姑娘快回吧,余婆子刚才说了,六姑娘今儿晚上要背书给老爷听呢,您再不回去,那起子下作东西指定又要蹬鼻子上脸了。” “她敢?”陈涵被她一言提醒,立起眼睛骂道:“那个狐媚子惯会哄人,你看我不扒了她的皮。”一壁说话,一壁走得得飞快,忙忙地去了。 陈滢自不知游廊里的这些后续事件,一路穿花绕树,寻真好容易赶了上来,捂着嘴儿直笑:“姑娘今儿可真威武,您是没瞧见三姑娘那脸色,都快赶上青面虎了。” 陈滢便横了她一眼:“你是不是又跑哪儿看戏去了?” 寻真立马闭紧了嘴,再不敢说半个字。 她们家姑娘厉害着呢,真话假话一听就知,在姑娘的面前最好就是别说话。 走出曲廊,便是一所极精致的小花园,穿过园中石径,转过两座荼蘼架子,另有曲径通幽,便可抵达二房所住的院子——鸣风阁。 陈滢先去见了母亲李氏。 李氏这几日犯了桃花癣,咳嗽的症状也加重了,此时才喝了药睡下,陈滢过去的时候,正房屋子里还黑着灯,大丫鬟紫绮走出来,将她引去了耳房。 “母亲可好些了?”陈滢进屋后便问。 紫绮躬身道:“回姑娘的话,夫人已经好多了,前几日夫人总睡不踏实,今儿想是舒坦了些,半个时辰前就睡着了,一次也没翻过身。婢子想着,今儿晚上必能补足了一觉。” “那就好。”陈滢放心了,又叮嘱紫绮几句,便回了西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18章 此身是客 大丫鬟知实一直便候在西厢房的门口,见她来了,便当先迎出来:“姑娘今儿想是累了。”她挑起帘栊让进陈滢,又轻声问:“姑娘是现在用饭,还是再等一等?” “摆饭吧,我换身儿衣裳就来。”陈滢吩咐了一句,先去内室换衣裳,知实便叫了小丫头来抬桌子,将四菜一汤并碗筷等物摆上了桌。 陈滢换好衣裳出来,便吩咐道:“叫人去二哥哥那里瞧瞧去。” 陈滢的哥哥陈浚今年刚满十六岁,正在国子监就读。因近几日放春假,他便也回了家。不过,他的性子与陈滢相反,比较跳脱,不喜欢呆在家里,就爱跟一帮朋友到处跑。 “婢子已经派人去瞧过了,素问说二爷正温书呢,晚饭也是在书房用的。”知实一面答话,一面便向那梅花白瓷碗里盛了半碗饭:“姑娘快吃吧,才热过的。” 自陈劭失踪后,李氏的身子就一直不大好,许老夫人便叫将鸣风阁的茶房给隔出了一半儿,砌了灶,权作小厨房,平常也就热个汤汤水水什么的,并不开火。 见陈浚还知道用功,陈滢便也放了心。 这厮很快就要考试了,如果他现在还敢满世界乱跑,陈滢绝不会放过他。 用罢了饭,寻真便觑了个空儿走过来,期期艾艾地问:“姑娘,那箭垛子还摆么?” 自六岁起,陈滢便给自己定了好几门额外的功课,日日不辍,射箭便是其中一项。只是,这会子天已然黑透了,在外头射箭显然不合适。 “罢了,把弓拿到我房里来。”陈滢吩咐道,预备一会儿在房里拉它两百下空弦,聊胜于无。 寻真应声下去,陈滢又叫了罗妈妈过来说话。 罗妈妈是李氏的陪房,行事沉稳、进退有度,是打理内宅的一把好手。因李氏时常病着,鸣风阁的大小事宜如今全听陈滢的,罗妈妈也被李氏调给了女儿使动。 好在今日鸣风阁并无大事,罗妈妈过来说了几句话,陈滢便送她出去了。 再过不多时,那查夜的便到了。陈滢在西次间儿听见管事嬷嬷花在圃家的与那寻夜的婆子说话,随后是关门闭户的声音。再过得一刻,花在圃家的便出现在了帘外,很恭敬地道:“姑娘,天儿不早了,早早歇着吧。” 这是国公府的规矩,每间院儿里都有个积年的老嬷嬷,管着院中起居事宜,这一句问候亦是规矩所在。 陈滢便命知实挑起锦帘,拧着嘴角冲花在圃家的道:“花嬷嬷辛苦了,去歇着吧。” 花在圃家的笑着应了个是,便退了下去,这个既定程序也算是结束了。 直到眼瞧着花在圃家的去了后罩房安歇,寻真这才轻手轻脚地捧着个大布囊走了进来。 那布囊里装着陈滢的弓。 这张弓的拉力以及所配箭支的重量,都是陈滢自己找人做的,最适合她目前的状况。 “去外头守着。”陈滢吩咐道,接过了弓,转身走进卧房。 大楚朝的勋贵们皆是以武晋爵,国公府也一样,因此府中对习武之事采取放任的态度,既不推崇、也不反对,若想学可以自己去找武师学,若要寻外头的武师也不是不可以,只要跟府里报备一声,自会有管事帮忙跑腿。 陈滢没去学拳脚功夫。她觉得,与其学那些花拳绣腿,倒不如扎实掌握一门更易量化的技艺,比如射箭。 力道足不足、箭法准不准,皆是一目了然,且也不需要太大悟性,只要勤学苦练,总能练成。 陈滢先在房间里做了一套自编的体操,活动开手脚,随后便拿出了弓,侧身、展臂、拉弓、松弦,务求每个细节的完美、每个动作的到位,待两百次已毕,她已是两臂酸胀,出了一身的透汗。 寻真与知实早就知晓她的习惯,提前叫人烧好了水,陈滢这厢一收弓,她们便抬水去了耳房。 舒服地泡了个澡,时辰便也不早了,陈滢没有晚上看书的习惯,直接上床睡觉。 梦很快便来了,带着新鲜而又冰冷的空气,以现代化的都市为背景,一段段分割呈现: ……侦探先生,有宗案子需要请您帮忙,是一宗儿童失踪案,这是卷宗。据不完全统计,近一年来类似的案件共有五起,我们初步断定这是一宗连环案,目前失踪的五名儿童全都下落不明…… ……死者为女性,骨龄测算年龄三十岁到三十五岁之间,颈椎左侧有脱位现象,初步断定为挥鞭样损伤,右手食指与无名指骨折,双脚踝骨也有骨折,疑系遭人为殴击所致……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您在第一次描述案发情景时,曾说在电话里听到了狗叫声,正是由于有了您的证词,我们才初步锁定了第一嫌疑人。可有意思的是,经过我们的调查,我们得知那天晚上正好有一位打猎爱好者路过案发地,他也听见了狗叫声,但时间上却比您的证词晚了一个小时…… ……根据现场遗留的脚印,推测入室者为男性,身高约一百八十公分左右、体重约为七十公斤。通过调查鞋底花纹,已查明这是三年前生产的“link”牌运动鞋,根据室内残留的玻璃碎片推测,入室者先行打碎了厨房的窗户…… 如潮水缓缓退却,露出了艰硬而沉实的水泥,梦境也在不知不觉中淡去,陈滢缓缓张开了眼眸。 依旧是破碎不连贯的梦,像是记忆罗织绞缠在了一起,总也连不成完整的篇章。 她轻轻翻了个身,向外看去。 透过低垂的雨过天青折枝莲花纱帐,她看见屋子的一角点着细烛,微弱而温暖的光晕散荡开去。 那一刹,她恍惚想起了前世。 在另一个同样也是古代的时空,她也时常会在午夜梦回时醒来,茫茫然不知身在何处。 梦里不知身是客。 高中课本上读来的这句诗,便是对她前世今生最好的阐释。 陈滢在幽暗中无声地叹了口气。 一个死过两次、每一世都活不过二十岁的人,大抵也只能以这样的叹息,来回应发生在身上的一切了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19章 五年一梦 陈滢微微阖眼,不由又想起了那些梦。 自从八年前来到这个时空,化身为成国公府二房的三姑娘,她便一直在做着同样类型的梦,直到两年多前,那个奇异的梦才算终结。 整整五年,她似是在梦里,走完了一个人的人生。 与其说那是梦,倒不如说,那是一个人的生命中最重要的片断,以梦的形式,浓缩成为了她的记忆。 而从两年多前起,她的梦就变得破碎起来,如同真正意义上的梦,而不再是那五年间带有一定连续性的、人生经历般的梦境。 “侦探先生……”陈滢喃喃自语,唇角拧去了一个奇怪的角度。 在梦里时,这是别人对她的称呼。 侦探先生。 是的,在这连续五年的梦里,她不再是她,而是他,一位侦探先生。 梦里的时间呈片断式地跳跃,从青年一直到老年,这个时间线是清晰的。此外,这些梦还有一个很鲜明的特色,便是以案件为契机。 也就是说,只有与案件有关的那部分记忆或是人生,才会进入陈滢的梦里。 死过两次,却拥有了三段记忆。 这是多么奇妙的际遇。 陈滢再度翻了个身,裹紧了身上的锦被。 柔软的织物抚触着肌肤,带来阵阵令人舒适的暖意。 据说,只有缺乏安全感的人,才会通过外物来为自己营造一个安全的氛围,以缓解内心的焦虑。 她也是这样的么? 陈滢有点迷茫。 无论是二十一世纪的现代社会,还是前世生活过的古代,安全感于她,都是一个陌生的词汇。 在现代时,她疲于奔命,因为孤儿的身份而不得不比别人付出更多的努力,从上小学直到考进一流学府,她每天都在拼命地往前跑着,为了生存、为了出路、为了将来,为了她想得到的物质的一切。 那样的日子,她哪里有时间去感受安全与否?往往一天下来,累得倒头就睡,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而在前世的深闺宅院里,她活在算计与争斗中,婚前斗嫡姐、斗姨娘、斗祖母亲眷;婚后则斗丫鬟、斗妯娌,斗一切觊觎她主母之位的女人。 从最初的不适应,到后来的如鱼得水,从一开始的潜心学习、压抑本性,到后来的自然而然、纯熟自如,直到最后,死在了内宅争斗之中。 两世人生,她从来都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也从来没审视过自己的内心。 她只是茫目地跟随着大多数人的步伐走着,不抬头前望,也不返身回顾。 人进,她则进;人退,她也退。 泯然于众人。 而此刻,她却头一次试着停了下来,开始思考,她到底为什么要跟随着大多数人的脚步? 她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许是跟随旁人走了太久,直到停下来之时,她才发觉,原来,她是一个没有目标的人。 这个目标,不是那种确立的现实中的目标,比在如现代时的她想买一套房子,抑或是前世的她想要永远守住的主母之位。 不是这样的目标。 这些目标她从来不缺,前世时甚至还为此而竭尽全力。 她意识到自己所缺乏的目标,其实,是指活着的意义。 人,到底为什么而活? 生命的意义何在? 她从来都不曾想过这个问题。 直到来到大楚朝,在梦中拥有了奇异的第三段记忆,她才知道,当一个人拥有明确的价值观与人生观、为了理想信念而活的时候,会是多么地丰富与充实,她(他)的人生又会焕发出怎样耀眼的光芒。 如果说,前两世的记忆,让她明白了人生无常的道理,那么,梦里的这段人生,却终是让她明白,在无常的人生里,唯信仰、理想、信念,或者说是其他那些与之相似的形而上的东西,才能够令生命不再苍白乏味,不再人云亦云。 望向纱帐外那一团微弱的光晕,陈滢无声苦笑。 这是实实在在的如梦方醒。 而可笑的是,唤醒她的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 在终于清醒过来的那一刻,她潜意识里奉行了两世的准则,便已轰然崩塌。 和光同尘。 在二十一世纪的现代,以及在前世的深宅里,她用这个美妙的词汇为自己背书。 然而此刻,她却终于可以撕开那些表层的伪装,露出丑陋而真实的内核。 她的所作所为,哪里是什么和光同尘? 那根本就是在以随波逐流、以懒散怯懦,取代了和光同尘的智慧与清醒。 她真是活了糟糕的两世。 尤其是第二世,在一个糟糕的时代里,她连独善其身都没做到,反倒成为了那个时代的帮凶。 幽暗的烛火下,陈滢咧了咧嘴角。 她不明白,她怎么就能活过那样的一世。 她本该知晓,这世界对女人从来就不够友好。可她却在一个压迫女性的时代里,用着不属于她的价值观去衡量着一切,用着那个时代赋予她的一丁点儿权势,去倾轧比她更弱小、更无力挣扎的同性。 这是何其可悲的一生? 而最为可悲的是,这样的一生,当她置身于其间时,却是沾沾自喜,引以为傲的。 她实在应该早一点清醒,却终究死于蒙昧与糊涂。 幸运的是,上苍给又给了她一次机会,让她有了重新启程的可能。 “我不怕死得孤独,我只怕活得微不足道。” 这句台词,出自《了不起的麦瑟尔女士》。 陈滢的心底,莫名有些酸胀。 真是很奇怪。 前世的她,很少有机会去想起现代时的一切,反倒在死过两次之后,那些蒙尘的记忆才重新被擦拭干净,露出了它们本来的面目。 或许,那才是真正的那个她。 在迷茫地走完了短暂的两世之后,她与心底深处那个真正的她,才终于相逢。 她想,她终究还是醒了,懂了,悟了。在这一,她愿意为了真正的自己而活,哪怕飞蛾扑火,哪怕头破血流,也总好过与这糟糕的时代共朽。 不知不觉间,陈滢再度沉入了睡眠,却是一夜无梦。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20章 一家三口 陈滢再度醒来时,天仍旧还擦着黑,屋角的烛火也熄了,房间里传来轻浅的鼻息声。 那是值宿的丫鬟还在熟睡。 陈滢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便推被坐了起来。 床板发出轻微的格吱声,睡在窗边的知实被这声音惊醒,揉着眼睛含糊地问:“姑娘可是要喝水?” “不是,我想起床。”陈滢已经穿好了单衫,探手掀开纱帐。 知实一下子清醒过来,连忙翻身披衣而起,匆匆趿了鞋点亮蜡烛,随后便走来替陈滢挽纱帐,一面便道:“姑娘今儿起得真早。” “今儿上晌怕是闲不下来了,我得早些把功课做完。”陈滢掩口打了个哈欠。 天气暖和了,早上起来便也没那么困难,这也算是万幸。 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她便拿起搭在床头的箭袖,一面往身上套,一面低声吩咐:“先不急着洗漱,你去帮我把弓箭准备好,我马上就过去。” “这么早?”知实手上动作一停,面上露出了担心的神情:“外头还冷着,姑娘要不要再等等?等太阳出来了再说?” 陈滢已经将那身男式箭袖给穿上了,正在弯腰蹬靴子,闻言笑道:“没关系的,现在总比前两个月暖和些。” 知实晓得自家姑娘的脾性,但凡决定了的事,任谁也劝不回来,只得应了,上前打起门帘,唤了两个小丫头过来服侍,她自己亲去外头安排诸事。 陈滢每天早晨的功课有三样:写大字、打拳、练箭。 她写大字与旁人不同,腿上与手腕上皆绑着铁块,练习时要求腿不弯、手不抖、字不斜。写得好看与否在其次,配合呼吸练习腕力与腿劲才是要义。 至于打拳,却是从侦探先生那里继承而来的一点自由搏击术,她也只会其中几招而已,关键时刻用来防身是足够的了。 做完这两样功课,便到了练箭之时。 自从三年前将射箭的基本技巧全都掌握之后,陈滢便制定了一套更详细的训练计划,以十天为一个单位,循环练习复杂的箭术,比如讲究连续出箭的速射、结合风速与天气条件的移动靶、还有陈滢自己发明的障碍靶等等。 为让箭术更加精进,她还叫人做了一把专门练拉力的力弓,用以练习臂力。 现在的她已能开动约合现代五十斤拉力的长弓,且能保证百分之七十的命中率。 忙活完了早上的功课,那太阳也攀上了墙头,陈滢洗漱完毕,换了身衣裳,便带着寻真、知实二人去给李氏请安。 李氏刚起来,许是前一晚睡得好的缘故,她的面色比以往红润了些,端秀的脸上也添了几许光泽,她穿着件半旧的石青刻丝团花夹衫,下头系着茧色潞绸马面裙,头发只家常挽了个纂儿,坐在窗边的贵妃椅上养神。 大丫鬟绛云跪坐在脚踏上,正拿着美人拳给李氏捶腿,见陈滢进来了,忙要行礼,陈滢冲她摆了摆手,笑道:“忙你的去吧。” 绛云笑了笑,继续给李氏捶腿,陈滢便走过去屈身行礼:“母亲安好。” “你今儿来得倒早,比你哥哥强多了。”李氏早听见了陈滢的声音,张开眼睛看着她,眉宇间一派温柔:“瞧瞧你,这一大早的小脸儿就红扑扑的。” “母亲好些了吗?”陈滢在她下首的海棠凳儿上坐了,关切地问道。 李氏柔柔一笑,满目慈爱:“乖孩子,多亏了你叫换了个大夫,那药我只吃了两副就觉着好多了,昨儿晚上足睡了一宿,今早起来就觉得身上有了力气。” “那就好。”陈滢的面上涌起了一个真正的笑容,清澈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儿:“母亲这病来得急,若是用那温吞药,怕要养上许久才能好。张太医久在祖母跟前走动,用药一惯小心。” 适合老年人的药方,对李氏就未必有用。 “我瞧着这马大夫也不错,到底是回春堂出来的。”李氏笑道。 回春堂是盛京城有名的医馆,马大夫是正经坐馆大夫,一身医术自是没话说。 母女二人略说了几句闲话,外头便有小丫头唤:“给二爷请安。” 李氏便笑了起来:“你哥哥总算来了,咱们也好早些用饭。”又向陈滢看了看,轻声道:“昨天的事我尽知了,你做得极好,就一样儿不好,咱们这院儿今天少不得一通聒噪。” 母女二人会心一笑,就此搁下不提,那厢陈浚也走了进来,给李氏见礼。 陈浚的样貌更像其父陈劭,生得十分俊秀,穿着一身竹青长衫,越显得他修长挺拔,乌黑的发髻上贯着一根碧玉簪,通身一副贵公子的气派,跟陈滢根本就不像是亲兄妹。 “母亲快点儿摆上饭,儿子饿得前心都贴后背了。”才坐下来没一会儿,陈浚就开始喊饿,刹时间就把那通身的气派给破了去。 满屋子的人都笑了,李氏也忍俊不禁,向绛云手上拿了只美人拳,在他身上轻捶了一记:“我把你个猴儿,就知道在我跟前瞎折腾。” 陈浚便揉着肩膀嚷嚷着疼,要叫嬷嬷来揉,直引得李氏又笑了好一回,方才叫人摆上饭,一家三口安安静静地吃了,又再说了会儿话,见李氏面露疲色,兄妹二人便辞了出来。 “今儿哥哥做得极好,母亲一共大笑了三次,微笑了十七次,多用了小半碗粥和半块松油卷儿。”兄妹二人一踏上抄手游廊,陈滢便夸了陈浚一句。 陈浚并未因这褒奖而欢喜,反倒是一脸地愤愤不平:“为何每回都要我来做这事?就不能妹妹你来逗母亲笑?我可是你哥,你就叫我干这个?” 陈滢便拿眼睛看她,嘴角拧向了某个奇怪的角度:“哥哥觉得我合适吗?” 陈浚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颓然摇头:“你真不合适。” 随后他便用手托着下巴,上下打量着陈滢,目中流露出了研究的神色:“我说三妹妹,你生得虽然不美,却也不丑,可是你怎么就能笑得这么难看?” “我怎么知道?”陈滢再度拧了拧嘴角,“我这是天生的,就像哥哥你天生英俊潇洒一样。” 这话陈浚最爱听,立时负了两手,用一种眺望远方的姿势背对着陈滢,感慨道:“你哥哥我那可是国子监四大美男之首,天生就比别人长得好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21章 红香绿暗 陈滢含笑看着陈浚,并不说话。 陈劭失踪七年,陈浚变成这副模样,正好也是七年。 这七年间,陈滢是亲眼看着她的哥哥如何用跳脱、用玩世不恭、用表面上的不在乎,一点一点地武装着自己,把自己武装得刀枪不入。 都说贫穷使人早熟,磨难使人成长。 陈浚便是在用自己的方法成长着,这变化陈滢看得见,李氏也看得见,旁人却未必能够体会。 兄妹二人在院门前分了手,陈浚去书房继续苦读,陈滢则叫人闭上院门儿,只将西跨院儿通往外头的那道角门给打开了,叫来了花在圃家的并几个大丫鬟,吩咐道:“绛云、紫绮,你们守好门户。花嬷嬷,一会儿不论谁来,就说母亲才吃药睡下了,不见外客,把她们都引到‘红香坞’里来。” 自人陈劭失踪后,李氏的身子便一天天地衰弱了下去,时常生病,陈滢这话也不算说谎。 花在圃家的忙忙应是,领着人下去了,陈滢又叫来寻真与知实,让她们带几个小丫头去准备茶点、坐具并摆设等物,随后她便转去了红香坞。 二房人虽少,院子却颇多,光是跨院儿就有四座,另还有两间雅致的小院儿。如今,除了西跨院儿红香坞被陈滢当作书房并待客之处外,还有一处“堆锦轩”被她改成了演武场,其余用不着的,便也只能空锁院门罢了。 红香坞计有精舍三间,铺陈简致,陈滢向来是当做书房用的,进院后她便去了正房,刚要挑本杂记坐下来读一读,外头便传来了说话声。 “三妹妹在做什么呢?我来瞧瞧你。”人未至,声先闻,陈滢拧着嘴角放下书,但见门帘开启处,一个春露朝霞般的美人儿立在帘外,正是陈漌。 “大姐姐来了,快进来坐。”陈滢恪尽地主之谊,招呼她坐了,又叫人端上了鲜茶果点。 陈漌依言坐下,眼波流转、颦眉四顾,将房间好生扫视了一圈儿,清丽的脸上便涌出了几分失望,叹息道:“三妹妹,你这屋子也太空荡了,真真负了那红香二字。” 诗情画意的姑娘,到哪里都能抒发那一腔子的诗心。 陈滢一拧嘴角:“让大姐姐见笑了。”又指指窗外:“外头花儿开的时候,这屋子也没那么空。” 红香坞的院子里颇种了几株海棠,花开时便有一室烂漫。纵然如今花期已过,那绿茸茸的树影映于窗前,也有几分意趣。 陈滢觉得,窗前有参差树影,风里有草叶清香,这书房便算是合格的了。 陈漌却蹙着眉直摇头:“这样儿可不行,一会子我回去告诉母亲,请她开了库房,给你好生添几样摆设。”说着她又起了兴致,站起来在房里来回走着,一时指着这里说缺个清供瓶儿,一时又指着那里说缺个桌屏,一时又嫌弃椅袱太旧、绣墩儿上的花样不时兴等等,把满屋子都给指摘了一遍。 好容易她才止住了话头,重新坐下喝了口茶,茶一入口,她便微眯着眼点了点:“这茶倒还不错,是蒙话声,杂以凌乱的脚步声,陈漌搁下茶盏,面上划过了一丝讥诮,一旁的寻真则苦着脸吩咐几个小丫头端椅子、摆茶具,三房的四位姑娘便脚跟脚地走了进来。 三房拢共有五位姑娘,二姑娘陈湘、四姑娘陈涵并十岁的五姑娘陈清都是嫡出,另有八岁的六姑娘陈沅、七岁的七姑娘陈湄,这两个则是庶出。此外,三房唯一的哥儿——五爷陈浔——也是姨娘所出,今年才只两岁。 沈氏她本是应天府推官的女儿,机缘巧合之下才嫁进国公府,也算是高嫁了。自成亲之后,她就憋着劲儿要与两个出身高的嫂嫂一较短长,尤其是李氏,更被她视作潜藏的对手。 只可惜,沈氏的肚子不争气,一口气生了三个女儿,就再没了动静。她自是心急,遂延请名医来瞧,这才查出她在生陈清的时候坏了身子,往后很难再生育。 沈氏大哭了一场,不得已之下,只得将两个陪房丫头开了脸,便是葛姨娘与范姨娘,只望着她们的肚子能争点儿气。 可惜的是,这两位姨娘也只各自生了个女儿,便再无消息。沈氏的娘家终于坐不住了,沈夫人亲自出马,在老家挑了个模样性情皆好的远房外甥女送进国公府,便是如今的苏姨娘。 苏姨娘运气不错,进府后不久便即有了孕,次年产下一子,就是陈浔,如今便养在沈氏膝下。 三房后继有人,苏姨娘自是母凭子贵,更因她年轻貌美、识文断字,三老爷陈勉对她很是宠爱,据说他曾跟许老夫人提过,要把苏姨娘的两个兄弟接进京来念书,遭到了许老夫人的断然拒绝,还被狠狠训斥了一通。 不得不说,国公府有今日气象,家中四位老爷个个有出息,许老夫人功不可没。 她为人端方、治家严谨,对四个儿子始终一视同仁,不仅吃穿用度从不区别对待,更是因材施教,从开蒙起便为他们延请名师,待学有所成,又请娘家出力,将他们送进国子监读书,而待儿子们踏上仕途,许老夫人更是不遗余力地予以襄助。 她不仅是个称职的母亲,也是个宽容有度的婆母,儿子们成亲之后,她便把中馈交给了许氏,做起了老封君,儿子们的房里事几乎从不插手,纳妾与否、子嗣如何,她也从不多管。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22章 却问前事 说起来,三房的这三个姨娘,委实是因为子嗣上确实难了点儿,沈氏的娘家又主动要求,许老夫人才勉强应允的。而除三房外,国公府其他几房不仅严禁纳妾,连通房也不许收。 于是,一夫一妻同育儿女,便成了国公府的常态,三房的情形反倒显得特殊了。 “哟,大姐姐也在哪,今儿人来得可真齐,三姐姐莫非是下帖儿请的不成?”甫一进屋,陈涵就开起了玩笑,像是忘了昨晚被陈滢抢白的事。 陈滢突然很抽一根烟。 侦探先生是个西装革履的烟鬼,尤其在思考案情时,几乎烟不离手。在长达五年的梦里,陈滢以他的面目说话行事,用他的方式思考推理,不可避免会受到影响。 她甚至怀疑,她那种古怪的笑容,是不是也是被侦探先生给影响的? “四妹妹好长的腿子,这里才上了好茶,你们就都来了。”陈漌是嫡长姐,派头自然搭得足足的,向着陈清等几个小的扫了一眼,挑眉问:“怎么连人都不会叫?” 那几个小的都有点怵她,再不敢像方才那样说笑了,齐声怯怯地道:“大姐姐好、三姐姐好。” 虽然有三个人,声音却很轻,得仔细听才能听得清。 陈漌双眉一轩,蓦地喝道:“好生抬起头、挺直了背,别跟个鹌鹑似地缩着脑袋,像什么样子?” 她的态度可谓严厉,那几个小越发害怕起来,最小的陈湄脸都白了。 陈涵便支着下巴在旁看着,一脸的甜笑:“你们几个就是欠大姐姐教训,我把你们带来还对了。”说着她便将视线扫向了六姑娘陈沅,脸上竟显出几分不符合年纪的妒意。 陈漌美貌出众,在盛京城极富盛名,这是有目共睹的。而六姑娘陈沅的容貌,比陈漌还要胜上一筹。 小姑娘如今才只八岁,五官还没长开,却已是眉目如画,可以想见再过几年,会是何等倾国倾城的容颜。 见陈涵一个劲儿地看着自己,陈沅极是害怕,悄悄地往陈清后头躲,像是恨不能缩成一团才好。 “六妹妹来,到大姐姐这里来。”陈漌向陈沅招了招手,视线划过陈涵,露出几许鄙夷,抬手就从腕子上摘下一枚细细的金累丝镶珠镯子,向陈沅晃了晃:“你瞧,这个好看么?” “好……好看的。”陈沅说道,两只脚不安地来回倒着,一身的小家子气。 虽然美貌无双,只可惜疏于教导,行止上便差了许多,一开口就露了怯。 陈漌心下微叹,还是把镯子递给了她:“喏,拿着去顽罢。” 陈沅不敢就接,回头可怜巴巴地看着陈涵。 陈涵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给你你就拿着,好容易得了大姐姐青眼,这可是了不得的荣耀哪,倒叫我好生羡慕。” 陈沅懵懵懂懂地“哦”了一声,接过镯子看了一会儿,小脸儿就乐开了花,高举着镯子迎向阳光,由衷赞叹:“多好看呀。”又笑眯眯地看向了陈漌:“多谢大姐姐。” 这一笑,恰是雪融春回、百花盛放,直叫人心醉神迷,陈滢都觉得晃眼睛。 陈漌也是看得一呆,待回过神来,便又叹了口气,摸摸陈沅的头,柔声道:“去顽罢。”转头提声吩咐:“来人,带姑娘们去外头顽去,我见那院儿里扎着一架秋千,你们仔细着些。” 几个小丫鬟齐声应是,围上来将小姑娘们领了出去,没一会儿,院子里便响起了女孩子清脆的笑声。 “罢了,便让她们在外头就是。”陈漌喝了口茶,看向陈滢,终于切入了正题:“三妹妹,我今日来也没别的,就想跟你聊聊昨天的事。” 陈涵马上就坐直了身子,睁着大眼看向陈滢:“母亲也叫我过来问问三姐姐太子殿下选妃的事儿。” 陈滢颇为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昨晚才交过一回手,今天陈涵就改变风格,跟陈滢直来直去地说起话来,反应可谓迅速。 陈滢不由感慨,宅斗这种属性,有些人真是天生就具备。 “我先回答四妹妹的问题吧。”她说道,冲着陈涵拧了拧嘴角:“请四妹妹回去告诉三婶婶,太子殿下的事情,麻烦三婶儿自己去向祖母打听。” 陈涵神情一僵,一旁的陈漌“噗哧”便笑了出来。 以直对直,陈滢最欢迎的就是这种对话。 “大姐姐想聊什么?”陈滢又转向了陈漌。 陈漌想了想,正色问道:“我第一想知道的是,三妹妹当时是怎么瞧出来那桃枝袖子里藏着银子的?” 这个问题她昨晚想了一宿都没想明白,直是如骨在鲠,当先就问了出来。 “我是观察出来的。”陈滢答得没有半点犹豫,一面说话,一面便抬起两臂做了个举袖的动作:“之前在查看衣袖上的糖霜时,桃枝抬起右臂查看,而左臂却一直紧贴在身上,只拿右手去翻动左手的衣袖。我就此推断,她的左袖子里肯定藏着很重要的东西。” 陈漌蹙眉回想了一会儿,却已经不大记得当时的情景了,唯一的印象便是那“噗通”一声银锞子落地的声音,便按下此事,又问了第二个问题:“三妹妹知道她袖中的银锞子必是内造的么?” “这我并不知道。”陈滢摇了摇头,明白她要问什么,便又道:“我唯一可以断定的是,桃枝身上必定藏着县主的赏赐,而只要确定这一点,便能揪出县主了。” “那万一郭媛只赏了普通的银锭子呢?三妹妹岂不是就抓不出她来了?”陈漌的眉蹙着,追问道。 陈滢拧了拧嘴角:“大姐姐几时见过县主用普通物件儿?” 陈漌一愣,旋即笑了起来,点头道:“嗳,这话倒也是。我还真没见她用过外头的物件儿,就连那帕子上的金三事儿也是内造的。”又笑看着陈滢,赞道:“三妹妹当真仔细,连这个都能想到。我那时候可是脑袋里一片空白,什么都忘了。” “三姐姐平素不爱说话,原是在藏拙呢,我们却都没瞧出来。”陈涵跟着说了一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23章 曾经恩怨 陈滢闻言并不理会,陈漌却听不下去了,冷笑道:“藏拙又如何?至少紧要关头三妹妹没藏着掖着。”说着又不屑地勾了勾唇:“四妹妹倒是聪明机灵得很,知道什么时候说话,什么时候当哑巴。” 这是暗讽陈涵昨天不肯相帮。 陈涵被她抢白了,却不敢像对陈湘那样对她,转转眼珠,便拍着心口道:“我又没说什么,大姐姐做什么这样疾言厉色的,真吓人。”一面便转向陈滢,满脸地委屈:“三姐姐也不说帮我周旋周旋,还是不是一家子姐妹了?” 陈漌立时反唇相讥:“这时候四妹妹就记得大家是姐妹了,真要有事,第一个跑的就是四妹妹。四妹妹口中的姐妹,当真不值一文。” 陈涵变了脸,张口要说话,陈滢却突然问陈漌:“大姐姐还要问什么?” 这一问,便打断了陈涵的反击,陈涵面色一沉,张开的嘴又闭上了。 陈漌却是被这话拉回了心神,看了陈涵一眼,欲言又止。 陈滢立时就明白她想问什么了,拧了拧嘴角:“如果大姐姐想打听王家老太爷与长公主府的事,就说了也无妨。” 陈漌一下子张大了眼睛,讶然道:“三妹妹,你怎么知道我要说这个?” “长公主府出了什么事儿?哪个王家?”陈涵也忘了方才的口角,连声追问起来。 陈滢没有回答,转身向寻真挥了挥手,寻真躬身退下,守在了廊外。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知道的人极少罢了。”陈滢端起茶盏喝茶,继续拧着她的嘴角:“再过几日,这事儿可能就要传遍了,所以现在说了也没什么。” “那便好。”陈漌放了心,不再去管陈涵,只向陈滢道:“还请三妹妹细说。” 陈涵也不说话,只张大眼睛聚精会神地听着。 陈滢便道:“那还是在一年多前,王家老太爷有一回从后门偷偷溜出去在外头瞎逛,也不知怎么一来,就逛到了长公主府门前,还冲撞了长公主府的一个管事,那管事就把王老太爷一条腿给打断了。” “居然还有这样的事儿?”陈漌一脸地惊讶,眼睛也张大了:“我真是头一回听说。” “去年宋夫人办了一场茶会,我便是在那一次听说了此事。”陈滢又解释了一句。 她没去点王家姐妹的名字,陈漌便也聪明地没有去问。 至于陈涵,她还在消化之前的消息,仍旧沉默不语。 陈滢慢慢地喝着茶,视线转去了窗外。 其实,这件事的原委远不是这样简单,结局也远不是一边儿倒。那王老太爷根本就没吃亏。他手里可是有杀猪刀的,那个管事的头发直接给他削了半拉,要不人家也不会打断他的腿。 此外,老爷子不仅杀得一手好猪,还有着一把杀猪般的好嗓门儿,直嚎得公主府的长史都出来了,才算平息此事。 那长史并管事从没见过王老太爷,事后也只当倒霉,被个乡下老汉给弄得那么难堪,而王家兄弟却是认准了长公主,只先压着没声张。 昨日之事,算是让王家兄弟找到了报复的契机,这对大孝子肯定不会白放着不管的。 打听完了想打听的事儿,陈漌与陈涵等人便都离开了,而这件事在国公府也算告一段落。 陈滢的日子重又恢复了平静,除了与陈漌关系好了些之外,没有其他的变化。 三月春尽,四月夏生,繁花似锦终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满目葱翠的绿意,初夏的微风拂过城外清江,在盛京城中氤氲着温润的气息。 陈漌的及笄礼,便在这个月的月初举行。 国公府的姑娘及笄,向来不请外客,毕竟国公爷的身份已经够高了,许老夫人又是一品诰命,当年几位姑奶奶及笄,都是低调行事的。 可今年却是个例外。 陈漌的及笄礼不仅请了众多贵宾观礼,且亦举办得极为隆重,赞礼由许老夫人亲自担当,正宾则请到了久不出门的安庆郡主担任,其余如摈者、执事乃至于乐者等等,也全都出自世家,显然是许氏下了大力气请来的。 行过及笄礼,陈漌的婚事便摆上了日程,许氏更加热衷于带着她出门应酬,据说已经相中了几位才俊,还要再细细考量一番才能做决定。 这些热闹喧嚣,于陈滢自是没有影响,她还是该干嘛干嘛,偶尔参加个花宴茶会什么的,也还是不喜欢说话。而她在武陵别庄闯下的名头,也在这波澜不惊的时日里,渐渐归于平淡。 芒种节气过后,国公府里的一应家什便都改了样儿,锦帘换作湘帘,窗纱也重新糊了一遍。许氏早早叫人拿出冰錾,洗净了放在背阴处晾干,就等着天热的时候用。 发生在上巳那天的事情,几乎已经被人遗忘了。 一如陈滢此前的预测,萧太后与长公主府全都被王家——确切地说是被王御史——给绊住了,根本无暇顾及国公府。 长公主与香山县主逾衣冠之制,此事本就可大可小,可香山县主仗势欺人,且还欺到了国家栋梁的头上,有了这以个由头,王佑自然就有本事把事情扩到无限大。 从三月到四月,这将近两个月的时间里,弹劾萧太后并长公主的折子三不五时地便要来上一张,日渐堆满元嘉帝的御案,让这位皇帝头痛不已。 王佑充分发挥了他在寒门士子中的影响力,率领一干年轻御史,对元嘉帝的母亲与妹妹展开了讨伐。虽然这讨伐的声势不算太大,但却如细水长流,一道折子连着一道折子,几乎就没中断过。 而随着弹劾越来越多,长公主的许多劣迹也都被人翻了出来,甚至包括她婚前的一些事儿,也被摆上了台面。 强占田地、欺行霸市这都算轻的,更有拘役良民、草菅人命乃至于私藏军械这等大恶也给捅了出来。若是件件属实,长公主这一颗脑袋可不够砍的。 元嘉帝当然不可能砍自家妹妹的头,但必要的姿态还是要摆出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24章 孙女不悔 圣上先是降下一道口谕,训斥了长公主一顿,随后长公主便自动请命禁足,闭门思过。再然后,附马郭准亲自出面,将侵占的田地并商铺还了,伤人的赔银,杀人的豪奴也送进盛京府任由处置。 当然,该喊冤的还是得喊冤,所谓私藏军械,不过是附马爷多买了几把宝剑而已,勋贵外戚大多尚武,这真不算什么事儿。 直到四月中旬,长公主府把一个打人的管事扭送到盛京府治罪,弹劾的风潮才渐渐平息。 夏至前的一日黄昏,当漫天的火烧云铺散于天际之时,几位穿着宝蓝宫服的太监,突然来到了国公府。 那领头的太监捏着尖细的嗓门儿,宣读了太后娘娘的一道懿旨:萧太后宣国公府三姑娘进宫,时间就定在次日卯正时分。 既未宣长辈相陪,也不允许仆从护送,单独进宫,不得有误。 听着那太监拖长了声音的宣告,陈滢知道,该来的,到底还是来了。 许老夫人并许氏亲自接了口谕,又亲自送了那大太监离开,临走时还厚厚地递了个红封。 待送走他们之后,许老夫人便将许氏与陈滢留在明远堂,三个人商量对策。 “这都过去多久了,怎么这时候又提起这事儿来了?”待坐定后,许氏头一个开了口,眉心微蹙,一脸烦难。 然而,她心底里其实是松快的。 这真是极好的结果了。 萧太后单召陈滢一人进宫,就表示她老人家并不想把事情闹大,只想拿陈滢出口气,并不会波及国公府。 只要事后便好生补偿补偿二房,这事儿也就过去了,国公府毫发无损,这难道不是好事吗? 许氏这样想着,心下越发安稳起来,思谋着事后就把京郊那十来亩水田划归于二房名下,既厚待了二房,也免得沈氏总惦记着。 “陛下是个孝子,当年安王兴兵之事,长公主也帮了不小的忙。”许老夫人的迟缓的语声响起,并不是在回答许氏的问题,而是在阐明造成今日局面的根本原因。 元嘉帝登基十五年,头十年可谓艰难。而在动荡的局势之下,萧太后与长公主始终坚定地站在他背后,皇帝对她们的纵容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虽然如今并非当年,但那些情分,陛下也不能不顾。”许老夫人又补了一句。 陈滢知道,这些话皆是说给自己听的。 不是国公府不肯周旋,而是帝心偏向了长公主那一头,国公爷也无能为力。 房间里静默了一会,仍旧是许氏开口:“三丫头一人进宫,合规矩么?” 彤云落下殷红的光,照在她的脸上,半明半晦,带着种不真实的虚浮感,似是凭空出现的一座美人浮雕。 许老夫人动作缓慢地将手搁在凭几上,语声也同样地缓慢:“无职外妇无召不得进宫。如今有了太后娘娘的口谕,这便是有召。既是有召,那就合规矩。” 许氏蹙眉思忖了一会,提议道:“要不,我现在就给宫里递牌子罢。我也不求见太后娘娘,只说要给皇后娘娘请安。只消皇后娘娘应了,明儿我便能陪着三丫头一起进宫,也免得叫她落了单。” “这怕是不妥。”许老夫人微微一叹,语气有些无力:“你这主意纵然好,可太后娘娘这是打定主意要单独召见三丫头,想必早就留了后手。就算你递了牌子,宫里也不会即刻回话的。” 语中未尽之意却是,国公府的人越是急于进宫,太后娘娘就越会不喜,相应地,陈滢明天的日子就更不好过。 许氏自也明白这个道理,便也不再说话了。 总归她已经尽了力,再多的她也做不到。 许老夫人此时亦不再言声,只看向了陈滢。 老人家有着一双上挑的凤眼,眉长入鬓。年轻时,这模样应是妩媚动人的,只是而今年老,那眼中便也没了当年的转盼多情,幽暗时如狐、凌厉时如刀,却是与美再也不沾边儿了。 “三丫头,你如今可悔了?”她问陈滢道,眼睛微微一阖。 许氏拿帕子的手紧了紧,心里有点不大舒服。 陈滢之所以有今天,根本原因还在陈漌的身上。许老夫人这时候问陈滢悔不悔,许氏觉得脸上有点下不来,却又不好说什么。 陈滢起身,平静地道:“孙女不后悔。” 许老夫人的眼睛睁开了,瘦削的脸上,绽开了一个满意的笑容。 家族至上,这是每个出身大族的女子都该明白的道理,陈滢能有这份觉悟,她身为祖母,自然欢喜。 陈滢当然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可惜的是,她们的想法并不相同。 “有错当纠,有冤必雪,有罪必揭。这是孙女为自己定下的准则。凡以此准则所为之事,孙女,必定不悔。”陈滢续道,语声仍旧十分平静。 许氏低下了头,藉此掩去了眸中诧异,而许老夫人面上的笑容,也飞快地淡了下去。 陈滢所言,与许老夫人所思,根本就是南辕北辙。 她是没听懂长辈之意,还是执拗到了根本罔顾家族的程度? “这一趟迟早都要走的,孙女只能保证,尽量不出岔子。”陈滢又道,把将题转到了即将到来的宫中之行。 许老夫人的眼睛再度阖上了。 她就知道,这个孙女,从骨子里就跟她不对盘。 若是换了别的女孩儿,骂一骂、罚一罚,再好生关上一段日子,多少总能把性子扭过来一些。可这位三姑娘,显然不会屈从于这样的安排,不用试就知道。 这孩子的眼神,太让人不舒服了,那么地坚定、那么地清醒,没有一丝迷茫。 她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说的每一句话,也一定是深思熟虑之后的结论。这种小打小闹的惩罚,于事无补,说不定还要坏事儿。 陈家怎么就生出了这么一样特立独行的怪孩子? 许老夫人的眼皮动了动,无声地呼出了一口浊气。 “就出了岔子也没关系。”良久后,她终于开了口,也缓缓张开了眼睛。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25章 暗夜飞声 陈滢凝目看向许老夫人。 老人家就像是已经忘记了方才短暂的不快,慢慢地说道:“三丫头,你要记着,你是国公府的姑娘,你的身后站着整个国公府,这世上能叫你受委屈的人,并没有几个,就算有,你也不必怕,祖父祖母都在呢。” 陈滢安然地听着,并没有觉得意外。 一品国公夫人说话,就该有一品国公夫人的气魄,那怕面对她并不喜欢的人,该说的也还是得说。 在这一点上,许老夫人从来都不糊涂。 “你为了谁才惹上了这么些事儿,祖母心里清楚。”许老夫人又道,全不顾一旁还坐着的许氏。 许氏的面色倒是无甚变化,以她的涵养功夫,自然不可能这么轻易地变了脸。 许老夫人又慢慢地续道:“我们国公府,不会亏待懂事孝顺的孩子。祖母的意思,想必你会明白。” “孙女明白。”折腰行了一礼,陈滢便坐回了椅中。 她自然明白许老夫人的意思,至于是否会坚决照此执行,则是两说。 此外,就算没有许老夫人这句话,就算她不是国公府的姑娘,她也不打算委屈自己。 当然,有了一品诰命夫人的背书,她的底气便更足了些。 次日寅正时分,天边连一丝亮色都没有,正是浓黑如墨,整个国公府已是灯火通明,各房头儿的人都起来了,就连世子爷也早早去了外头,张罗车马仆役。 这就是许老夫人治家之术。 只要有她老人家在,国公府就能拧成一股绳儿。 虽然这只是个形式,这么些人也帮不上陈滢什么忙。可是,家中众人齐聚,却能让人感觉到阖族都在给你撑腰,这并非没有实质的意义。如果陈滢是个真正的十三岁女孩,想必也会为此感动。 当然,已经活了三世的陈滢不会那么容易被感动,但也不能说是毫无动容。 许老夫人的身上,还是有很令她钦佩的东西的。 李氏几乎整宿都没合眼,连夜缝了两块厚厚的带系带儿的小棉兜,在陈滢离开鸣风阁前,亲手替她缚在了膝盖上,又红着眼圈儿指着她笑话:“瞧你这膝盖胖的,跟多了两块肉似的。” 陈滢有点哭笑不得。 这东西真能绑进宫去?她表示怀疑。 如果萧太后只打算以罚跪来惩罚她,那可就真是个仁慈的太后了。 可据陈滢所知,萧太后并不以仁慈著称。正相反,她睚眦必报,行事手段也比较狠厉。 能在宫斗中存活下来且能活到现在,除了运气的成分,她本人也肯定不一般。 李氏陪着陈滢来到明远堂,听了许老夫人并许氏的诸多交代,眼圈儿一直都红着,却始终没有哭。 自从丈夫下落不明,她就明白了一个道理:眼泪是没有用的。除了让至亲至爱之人担心悲伤,哭泣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所以,在送陈滢出门儿的时候,李氏始终都在笑,还特意拉了女儿过去,悄声说道:“今儿厨下做了你最爱吃的水晶蹄膀,你可早些回来,迟了就都给你哥哥抢走了。” 陈滢心里莫名有点发酸,走上前去,轻轻抱了抱她:“母亲放心,女儿会早点回家的。” 闻着女儿身上熟悉的气息,李氏想起才生下陈滢的时候,那小小软软的一团,窝在她的怀里,张着大眼睛看她,她只觉得心尖都抽得疼了。 她用力地咬住牙,将眼泪生生逼了回去,只强笑道:“做娘的就盼着儿女早归,你去吧,娘今儿不喝药,等你回了再喝。” 陈滢拜别了李氏,又向许老夫人并许氏等一应长辈告辞,便由四老爷陈励护送,前往皇宫。 此次护送的人选,也是许老夫人亲自定的。 进宫面见太后不能算是太大的事,世子爷当然就不必亲自出马了,那也太过于隆重了些。至于三老爷陈勉,他最近正忙着年初考评,抽不出空儿。而陈励虽是幼子,却是嫡出,又非官身,可进可退,于是便被挑中了。 应该说,老人家的安排不可谓不合理,只是,多少无情了些。如果陈滢的父亲还在,想必不会如此。 不过,这也不能怪许老夫人。 这就是这个时空的规则,许老夫人不过是严格地遵照执行罢了,陈滢甚至还觉得,她已经做得很好了。 马车驶动后不久,陈滢便悄悄唤了寻真与知实,将那膝盖上的软兜给取下了。 “姑娘真的不要这个?”寻真问道,清秀的小脸儿上尽是担忧:“这万一用要得上呢?” 陈滢拧了拧嘴角:“这东西肯定进不了宫的,早早拿出来,也免得麻烦。” 这其实是虚辞,主要还是绑着这东西行动不便,陈滢必须把便于跑动这一点考虑进去。 一旁的罗妈妈便叹了口气,柔声道:“夫人这也是一片慈母心肠。姑娘现在才拆,是对的。” 如果当时就拒绝了李氏,她一定会更担心,陈滢自是明白这个道理。 马车摇摇晃晃地走了约大半个时辰,皇城便到了。陈滢一路上都坐得笔直,连个盹儿都没打,陈励在外头只叫了一声,她便扶着罗妈妈下了车,倒叫陈励有些惊讶。 “姑娘慢些,奴婢们在这儿等着姑娘。”罗妈妈的眼眶也红着,到底还是不放心。 萧太后指名只见陈滢一人,这事儿怎么听都不像是能善了的样子,罗妈妈是打小看着陈滢长大的,就会儿就跟送自己的女儿进虎口一样,担心得不行。 陈滢点了点头,没说话,一旁的陈励已经走了过来,和声道:“三丫头,走罢。” 他面貌温润,风度翩翩,举手投足间有着浓重的书卷气,是这个时空最为标准的浊世佳公子形象,很能予人好感。 陈滢谢了他,安慰了罗妈妈两句,便在陈励的陪同下走向禁宫大门。 夜浓如墨,不知从哪里来的风,在夜色中盘旋往复,拂过了裙裾。 陈滢举头望天,无星无月,仿佛整个世间都陷入了沉睡。 她有一刹那的恍惚,似是犹在梦中。 “周朝贵可信。”一个声音突兀而低沉地说道,几乎就在陈滢的耳边,她甚至能感觉到对方口鼻间喷出的热气。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26章 老树之皮 陈滢陡然怔住,再抬头时,陈励的衣摆正自拂过她的裙角,走去前头,把腰牌递给侍卫验看。 那腰牌是昨日随同太后娘娘的口谕一同送来的,仅供陈滢一人出入。 “叔父只能送你到这儿了。”皇宫门前,陈励如是说道,面上带着温润的笑。 “记着叔父的话。”他最后又道,语罢,挥手而去。 陈滢跨进宫门,一个小太监提着灯笼上前,引着她走进了皇城。 四下里黑黢黢地,虽然沿路都点着宫灯,但那点微弱的光芒,并不能照亮这黎明前的黑暗。 这段路途颇远,陈滢走得有些无聊,便试着与那小监攀谈了两句,却只得来了几个单音节的回复,她便也没再继续。 宫里的生存状态与外界不同,在这个封闭的世界里,有着一套独特的规范与准则,陈滢对此一无所知,因此就更加不愿冒险,宁可老实些。 夜风微凉,天气温暖,即便已知前方有阴谋正在等着,陈滢还是觉得,这样的天气很舒适。 陈励说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一路上,她反复思忖着这件事。 周朝贵可信。 周朝贵是谁? 可信又当作何解? 陈励是在替许老夫人传话,还是这只是他自己的意思? 如果是后者,陈励又为什么会帮她? 即便他是她的四叔,可是,自陈劭失踪后,二房与四房便疏远了,平素陈励也很少与陈滢说话。 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是为何意? 不知不觉,长长的夹道已行至尽头,那领路的小太监停了下来,躬身指向不远处高大的宫门:“前头就是了,陈三姑娘请进。”说完他就退了下去。 陈滢抬头看去,那宫门目测有三层楼高,双阙巍峨,角楼上挂着硕大的朱纱宫灯,在黎明的微风中轻轻晃动。 天边已经有了一线鱼肚白,陈滢估摸着已经快要卯正了,不再耽搁,快步走了过去。 宫门前仍旧有侍卫把守,一个个面色严厉,不过在看到腰牌后,那首领的脸上还是露出了笑容,向陈滢眨了眨眼:“三姑娘好走。” 陈滢隐约觉得他有点面熟,仿佛是陈浚无数狐朋狗友中的一员。 一个满脸褶子、颌下无须的老太监从门里走了出来,皮笑肉不笑地行了个礼:“姑娘请随奴才来。” 陈滢随他跨进宫门,这才发现,里面远没有外头看来那样阔大,反倒有些逼仄,门对面便是丈许高的红墙,红墙向左右两端无限延伸,如同探进黑暗里的红色锦带。 这还是一条夹道,比方才的夹道略宽了些,但压抑却更甚。 他们一路拐去了左侧,没走上几步,便又是一道角门。 那老太监躬了躬身,微有些油滑的声音掠过陈滢的耳畔:“此处是搜身的地界儿。” 陈滢早知道会过这一关,点点头,走了进去。 门后是两间屋子,放着简单的家具。那老太监领着陈滢走进了里面的一间。 “陈三姑娘,委屈您了。”他恭恭敬敬地说道,腰弯得很低,脑门几乎触地。 “多谢公公。”陈滢从袖子里拿了个银锞子,趁着错身之机递了过去。 那老太监伸手接了,仍旧躬着身子走去了门边儿。 房间里只点了一盏铜灯,光线有些幽暗,并无旁人。 陈滢左右看了看,正思忖着搜身的宫女在何处,忽地听见门响,回头时,眼前陡然现出一张放大了的老树皮。 “姑娘恕罪,奴才失礼了。”那老太监的语声恭敬之极,一只手却探向了陈滢的前襟。 陈滢心头一滞,飞快地一抬手,扣住了他的手腕。 这几年的苦练在这一刻显示出了成效,无论反应速度还是力量,她都比这老太监强出了太多。 “怎么是你?没有宫女么?”陈滢定定地看着他道。 老太监“桀桀”怪笑了几声,老树皮上绽出了讥诮:“陈三姑娘一介白身,规矩倒是比诰命夫人还大。” 陈滢盯着他看了一会,拧了拧嘴角。 那老太监以为她屈服了,抬起另一只手,仍旧直奔陈滢的衣襟,眼看着就要触及那襟前衣带,膝盖猛地一阵剧痛。 “噗通”,那老太监身不由己软倒下去,陈滢手腕一用力,生生将他又拉了起来。 她踹了老太监一脚。 原本她不该踹膝盖的,可没办法,太监们通常少了件东西,那地方踹了怕也没用。 再者说,自由搏击嘛,重在自由二字,想打哪儿就打哪儿,只要动作够快、力道够重,也没那么多讲究。 “陈三姑娘,别为难奴才啊。”老太监没想到会遭到如此激烈的反抗,用力夺手,满心以为凭他的力道,这个娇生惯养的陈三姑娘定是承受不住,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占据主动。 可他却没想到,钳住他腕子的那股力道竟是奇大,就如同铁钳一般。他越是用力,手腕上便越是吃痛,仿佛下一刻腕子就能被拧断。 老太监暗吃一惊,忍着剧痛尖声质问:“陈三姑娘这是在做什么?莫非想抗旨不成?” “哪来的旨?陛下降旨了吗?”陈滢平静地看着他,嘴角拉得很直:“公公,假传圣旨,可是死罪。” 老太监脸色变了变,改口又道:“太后娘娘……” “太后娘娘召我进宫,可没召我搜身。”陈滢盯着他的眼睛说道,嘴角拧去了一个奇怪的角度,看上去竟有了几分邪性。 老太监莫名觉出几分胆寒。 “我国公府想必还得罪不到你身上去。说罢,香山县主给了你多少钱?”陈滢看上去没有丝毫火气,就是手上的力道越来越大。 “哎哟”,那老太监终于吃不住痛,哆嗦着就往下跪,一面压着嗓子求饶:“姑娘饶命!女英雄饶命!” 门外不远就有侍卫,可他却连大声呼救都不敢。 果然是郭媛搞的鬼。 陈滢继续拧着嘴角:“要我饶你不难,我就问你两件事。” “姑娘您说,您尽管说,奴才包玉春管定都告诉姑娘,绝不敢说半句假话。”老太监痛得眼泪都要流下来了,这句话说得格外有力,就差指天发誓。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27章 暗香浮动 陈滢知道,这种积年老监久居宫闱,深知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一见情形不对立马就报上姓名,以显示其真诚合作的态度。 陈滢也不为难包玉春,只问:“今儿是谁给我搜的身?” “是两个小宫女,奴才亲自在外头盯着的,准不会错儿。”包玉春一点就透,又附赠了一句:“县主没告诉奴才来的是谁,奴才不知道您就是国公府的姑娘。” 都知道她姓陈了,却还说不知她的身份,看起来,郭媛在宫里能调动的人手并不怎么样,说话都前后矛盾的。 陈滢又加了把子力气,但见眼前的老树皮直接皱成了老橘子皮,继续问:“再问你,你们中间带‘朝’字的是哪一辈儿?” 宫里的太监都是一辈儿一辈儿起的名字,包玉春就是“玉”字辈儿的,陈滢想知道周朝贵这一辈的是高还是低。 “朝字辈的前辈,正比老奴长了一辈。”包玉春终于痛得流下了眼泪。 谁能想到,国公府家娇滴滴的小姑娘,居然这力气大得吓人,他这辈子也算经过些风浪,想不到临到老来,还被个小姑娘狠狠治了一回。 “老奴错了,姑娘饶了老奴吧。”包玉春终于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了起来,老橘皮立时成了发泡橘皮。 陈滢放开了手。 别的她都能忍,唯脏不能忍。 “带路吧。”伸手推开屋门,陈滢吩咐了一句。 包玉春立时应是,声音已经恢复了正常。 陈滢回头看去,见这老太监一身整齐,眼泪鼻涕不翼而飞。 宫里的人,果然都很有一手。 接下来的一路,包玉春表现得十分小心殷勤,再没出过半点儿幺蛾子,顺顺当当地把她送到了又一处宫门前,便停下了。 一个看上去很体面的年轻太监正在门边儿守着,见他们过来了,便上前皱眉斥道:“怎么这么久?再晚就该迟了。” 包玉春点头哈腰地道:“吴总管见谅,吴总管见谅。” 那吴总管明显比他身份更高,也不理他,只恭敬地向陈滢要过腰牌,验看过后双手奉还,恭声道:“陈三姑娘请随奴才来。” 他的身后跟着两个提灯的小宫女,吴总管在前引路,两个小宫女挑灯随侍,将陈滢引进了门中,而包玉春则躬立在门外,大气不敢出。 陈滢越发觉得有趣。 香山县主找来的帮手,居然连禁宫的第二道角门都挨不上。从这个角度来看,许老夫人有句话还真说对了。 今时不同往日,永宁长公主在陛下心里的分量,很可能没那么重。 天色渐渐地亮了起来,这一路花木扶疏、亭台轩丽,让陈滢真正感受到了皇家园林的气派。 过了御花园,再走了一小段路便是长乐宫,太后娘娘便住在此处。据许老夫人介绍,长乐宫是皇城最大的一所宫殿,由此可见,元嘉帝是个孝顺的皇帝。 陈滢来得很准时,才一到长乐宫的门口,便有一个面熟的太监迎了出来,正是去陈家传口谕的那一位,陈滢记得他叫蒋玉生。 吴总管停在宫门外,那两个小宫女更是退到了后头,蒋玉生向吴总管略点了下头,便转身在前亲自带路:“太后娘娘已经起了,正等着陈三姑娘呢。” 他生得浓眉大眼,形貌英武,还有一把很好听的声音,吐字间有若清泉般动听。 陈滢打起精神,微微垂首跟在他身后,走过宽敞的宫道,踏上高阔的台矶,进得殿中。 宫殿里点着许多灯笼,照得四下里如白昼般一般,脚下是绵延的薄锦青毡,视线的两侧时而掠进来月白色的纱罗,一缕淡淡的香气在鼻端回转。 那是月支香的气息。 陈滢又有些恍惚起来。 现实中的她,理应并不知道这种香。然而在梦里,在侦探先生破获的一起案件中,她却对这种香了若指掌。 原来,月支香的来处,是在大楚朝。 据陈滢所知,这种香产自边陲小国月支国,因产量稀少,极为珍异,“烧之百里,九月不散”,其香幽、沉、静、深,最宜于消夏。 思绪辗转间,脚下的青毡便到了尽头,陈滢停下脚步,在蒋玉生“跪、叩、起”的声音里,完成了拜见太后娘娘的大礼。 “哀家当是谁来了,原来是陈三姑娘。”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了一个声音。 是上了年纪的美人的声线,带着些微的沙哑,尾音拖得长而婉转,好似美人描着长而弯的黛眉,那似有若无的停顿,便是转盼多情的回眸。 陈滢起身,恭恭敬敬地道:“臣女见过太后娘娘。” “抬起头来给哀家瞧瞧。”太后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 陈滢遵照礼仪抬起头。 短暂的安静过后,太后娘娘轻轻“嗯”了一声:“罢了,不过如此。” 陈滢又垂下了头。 “听说你会断案?”萧太后看起来是个直脾气,说话也不拐弯儿,直来直去的:“哀家还听说,你还会审问人犯?” 陈滢垂首回道:“是,臣女确实会。” 萧太后没说话,但陈滢却能感受到落在身上的视线。 很迢遥、很辽远,仿佛与她隔了千山万水,让人觉出一种永远不能企及、只好仰望的感觉。 这就是所谓的赫赫皇权之威。 陈滢这样想着,嗤之以鼻。 皇权果真这样强大吗? 个人的权力,真的能够大到左右一个国家的命运? 陈滢不敢苟同。 社会主义价值观告诉她,皇帝也不过是众多职业中的一种罢了,权力大了些,但绝没大到那种程度。 再是雄才伟略的皇帝,也离不开朝廷的支持,更无法独自转动国家这部庞大的机器。 萧太后想要靠这么点儿声势让人生出敬畏之心,从另一个角度看,似乎也是皇权本身并不自信的结果。 “用过早膳了么?”萧太后终于又发话了,这问题倒是很接地气。 陈滢便点头:“谢太后娘娘垂爱,臣女用过早膳了。” 耳边传来了太后的一声轻笑:“你们国公府早膳可用得真早。” 既不像是讽刺,也不像是开玩笑。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28章 朱漆月门 陈滢想了想,仍旧实话实说:“今日因要来拜见太后娘娘,祖母便叫早早预备早饭。平常却不是这时候用的。” 萧太后静默了一会,懒懒地下了句评语:“你这孩子,怎么一板一眼的,无趣。” 陈滢低垂的嘴角拧了拧。 她从不认为诚实是不好的品质,但萧太后显然并不认同这一点。 “摆膳。”萧太后丢下了这么句话,便起身离开了。 陈滢并没有亲眼看见她的背影,但殿宇中明显不再压抑的氛围,以及裙裾拂地的沙沙声响,还是告诉她,萧太后走了,去用早膳去了。 没有一句话的交代,就这么把陈滢晾在了大殿。 陈滢保持着站姿的挺立,在脑海中架起长弓、搭上羽箭。 以意念进行练习,这也是个不错的法子,至少不会让这大把的时间虚度。 至于站着,那也不是难事,她每天都会这样站上许久,早就习惯了。 晨风习习,携来夏日特有的气息。有小宫女迈着静静的步子,一盏一盏熄灭了灯笼。 天光已然大亮,敞开的殿门就在陈滢身后,阳光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一点探进这幽深的殿宇。 这一站,陈滢就站了一个多时辰。 在此期间,没有一个人过来跟她说过一句话,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萧太后还会回来,就连那几个熄灯的小宫女,也再不曾出现过。 空荡荡的大殿里,只有陈滢一个人。 不过,陈滢一点也不着急。 她的耐心向来很好,毕竟写大字与练箭都需要能够静得下心来。 再等了约莫一刻钟之后,陈滢渐渐开始相信,萧太后的惩罚可能也就这样了。 把人晾上两、三个时辰甚至更长,给个没脸,然后再把这事儿往外一说,让国公府难堪上几天。 如果仅止是这样的惩罚,陈滢觉得,她有必要重新考虑对萧太后的定位。 可是,就在她如此想着的时候,身后忽地传来了一个很低的声音:“陈三姑娘,太后娘娘请您过去。” 陈滢怔了一刹,嘴角便拧去了一个奇怪的角度。 她回过头,便见门边儿站着个穿绛色比甲的宫女,梳着宫中统一的发式,许是离得远的缘故,面目有些模糊。 “太后娘娘召我么?”陈滢问道。 那宫女屈了屈膝:“是的,陈三姑娘。太后娘娘吩咐了,叫姑娘去一趟。” 她的声音一如她的人,也有一点模糊。 陈滢看了她片刻,问:“太后娘娘要我去哪里?” 那宫女继续屈膝,语声越发模糊:“姑娘跟着奴婢走就行了。” 陈滢点了点头,嘴角一拧:“这位姑姑怎么称呼?” “奴婢郑朝珠,见过陈三姑娘。”那宫女回道。 陈滢的嘴角再度拧了拧:“原来是郑姑姑。” 这郑朝珠瞧来也就二十余岁,没想到竟是朝字辈儿的,看来她的师父一定辈分颇高。 陈滢不再多言,跟着郑朝珠走了出去。 阳光已经跃上了屋脊,照在身上颇有些温度,天空碧蓝,浮着几片云絮。 真真是个好天气。 陈滢一面走路,一面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清润而朝湿,草木在夏风里兀自芬芳。 直到走出来陈滢才知道,长乐宫原来如此之大。 她一面走一面四顾,心中不住赞叹。 在许老夫人并许氏的口述中,长乐宫虽大,但却并不能让陈滢拥有直观的感受,如今身处其中,才能深深体会到它的宏伟。 眼前是一片连绵的建筑群,重叠的屋宇叫人一眼望不到头,琉璃瓦在灿阳下闪着光,朱漆廊柱、玄漆门扉、青砖叠出的高墙,这些色彩组合出了一个庄重而又肃穆的世界,让人生出浓浓的敬畏。 陈滢跟着郑朝珠步下台矶,踏上了一条平直的青石路,一路上郑朝珠只字不语,只埋头走路。 陈滢也没说话,不过她的脑子里却没有一刻是安静的,计算路程、预估方位,以及猜测接下来可能要发生的事。 约莫一刻钟后,她觉出了不对劲。 长乐宫的建筑群虽然多,但应该不至于大到这种地步。 按照陈滢的估算,她们早该在半盏茶前就走出了长乐宫的范围。可此刻,她的眼前却是一所挺大的花园,夏花盛放、绿树葱茏,不远处还有假山与亭台。 她极目远眺,却见在亭台尽处,隐隐约约露出一道月洞门,两扇朱漆门虚虚掩着,并看不见里头的情形。 陈滢心中警铃大作。 她们早就离开了长乐宫,可郑朝珠一没有半句解释,二仍旧埋头向前。 而更奇怪的是,这一路上,她们没有碰见一个人。 在长乐宫的范围之外,无论陈滢出了什么事,太后娘娘想要推托,根本就不需要理由。 事情并没发生在她的宫里,她自然无须负责。 那么,这两扇朱漆门之后,又是谁的地盘呢? 那个该为此事负责、且必须承担国公府的怒火的人,又会是谁? 陈滢有半息的犹豫。 在这半息的时间里,萧太后的一言一行在她脑子里飞快地过了一遍,连同她听来的那几个似是而非的传说。 随后,陈滢便探手解下了腰带。 在已知的阴谋面前,她不可能没有一点准备。 她今日穿了一条便于奔跑的六幅湘裙,裙子的质料非常轻盈,不会在疾风中形成阻力。此外,这裙子的腰部设计比普通的裙子更宽,让她能够隐蔽地系上两根腰带,深绿的纱罗腰带在外,里头则藏着一根更细、却也更具韧性的同色锦带。两种腰带颜色相近,不仔细看根本分辨不出。 陈滢抽出来的,便是底下的那条锦带。 这锦带极长,陈滢将之重叠盘起,只在腰间绕了一匝,解下极为容易。 她紧紧握住腰带的两端,猛地跨前一大步,兜头便套住了郑朝珠的颈项。 郑朝珠猛不防被勒住脖子,脚步踉跄了一下,身子不受控制地直朝后仰。可奇怪的是,她并没发出惊呼,只沉默地挣扎起来。 陈滢越发肯定了自己的判断,两手上下翻飞,速度极快地围着郑朝珠绕了好几圈,数息后便将她捆得结结实实,随后拖着她钻进了早就看准了的山石子洞。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29章 谁的好心 石洞颇大,二人容身尚且有余。郑朝珠摔倒在地,发丝凌乱,衣裙上沾满灰尘,形容十分狼狈。陈滢半蹲在她跟前,手里拉着锦带的两端。 “我不明白你想要做什么,郑姑姑。”她看着郑朝珠的眼睛说道,神情很平静:“我不能跟你走。” 萧太后的报复应该就在那两扇朱漆门之后,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但陈滢从来没有以身涉险的习惯。 在这一点上,她比侦探先生谨慎得多。 郑朝珠睁大眼睛看着陈滢。 即便离得如此之近,她的面目还是显得模糊,唯有她眼睛里的惊恐,陈滢看得十分清楚。 “奴婢……并没要……做什么。”郑朝珠第一次开了口,声音很小。 比起陈滢,她似乎更怕惊动旁人。 “奴婢真的……就是奉了太后娘娘的话……来请姑娘去……”她没什么说服力地说道,越说声音越小,似是连她自己也不相信这番话,于是,终是沉默了下来。 陈滢不再说话,起身将多出来的那截腰带甩上一块突起的山石,另一端则重新缠在郑朝珠的背后。 “那一头就是绳结。”陈滢指着山石突起的方位,顺便试了试绑在郑朝珠脚踝上的腰带是否结实。 这套捆扎手法是侦探先生偶尔用来制服穷凶极恶之辈的,比五花大绑更复杂、也更结实。 当然,从捆扎的部位来看,很可能这套捆法还有别的用途,但陈滢拒绝思考这一点。 确定已经把郑朝珠的手脚都捆结实了,陈滢便开始轻声说起话来:“你可以一点一点挪到那边山石子下头,把那一截腰带用嘴咬下来。” 她指向缠着腰带的那块突起的岩石,继续说道:“如果你动作足够快的话,小半刻后你就能恢复自由。最迟一刻,你应该就可以自己走出山洞了。” 郑朝珠并没去看她。 她放弃了挣扎,呆呆地望着山洞的某个角落,眼珠子动也不动,也不知是听傻了又或者是在出神。 陈滢不管她听见或看见与否,仍旧伸手指着腰带道:“这种锦带是今年最时兴的款式,市面上二十文钱就能买到,大姑娘小媳妇差不多人手一根。我用的这条,上头没有任何记号或绣花,我也没熏香。如果事后有人来查,只会从上头闻到一丁点儿月支香的味道。” 她意味深长地停住了话头。 郑朝珠的眼睛飞快地往她身上转了转,仿佛有点惊奇。 “你且猜猜,举世之间,有多少人能够用得上月支香?”陈滢问了个问题。 郑朝珠自然不可能作答,但她的神情又有了一点变化,就像是松了口气。 陈滢便拧了拧嘴角:“如果要我猜,我觉得这世上应该只有一个人会把月支香当熏香使用。”她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点向了长乐宫的方向。 郑朝珠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一点,眼里的惊奇也越加清晰。 她带着陈滢绕了这么久的路,可陈滢方才指出的正殿的位,却没有半分偏差。 “我要回去了。至于要不要声张,随你的便。”陈滢平静地说完了最后的话,弯腰走出山洞。 阳光依旧灿烂,碧空如洗,远处的天际线上,懒洋洋地躺着几片白云。 山洞里非常安静,陈滢甚至觉得郑朝珠都没挪动过身子。 她的嘴角拧向了另一个角度,不再考虑这位郑姑姑的问题。 能被派来执行这个任务,郑朝珠就不会是个笨蛋。而从其表现已然能够看出,萧太后并不会明着得罪国公府,只会来暗的,并且,这暗中的手段应该非常狠毒,狠毒到必须无人作证,让陈滢吃个哑巴亏,再顺手把朱漆门后的那一位给冤了。 陈滢现在有点好奇,萧太后要对付那一位,到底是谁? 不得不说,太后娘娘这一招很妙,正是宫里最常见的祸水东引、一箭双雕。 陈滢慢慢地走出花园,踏上了来时的花丛小径。 由这条小径出去,再绕过一段安静的宫道,就能回到最初的那条青石板路。 陈滢正待提步,蓦地“骨录录”一阵响,不知从哪里滚过来一枚洁白的小石子,正停在她脚边。 她微微一惊,垂首看着脚下,又转眸四顾。 还是没有人。 小径左右皆是树木,夏风徐徐,草叶“哗啷”作响,却始终不见半个人影。 今日的风大约只有二、三级,这石子想必不是被风吹过来的。 陈滢思忖了片刻,弯脚拣起石子。 石子外头裹着一张很小的白纸,她展开纸页,上头只写了三个字: 不要去。 陈滢的嘴角又拧了起来。 这倒也真有趣。早不提醒,晚不提醒,等她把该干的不该干的都干完了,才来提醒。 这会是周朝贵的好心吗? 陈滢将纸重新裹住石子,丢在地下,继续往前走。 与其收着这种字条徒增风险,倒不如让它物归原主,想来会有人把它拣走的。 陈滢这样想到,施施然地走出了这条小径。 接下来的一路都很平静,虽然还是寂寂无人,却也没发生什么叫人吃惊的事。 等回到最初离开的那条青石路时,陈滢远远便瞧见,右前方正殿的外头,整齐地站着八名宫女,还有几个洒扫的小太监拿着扫帚、铜盆等物,从殿里走了出来。 这里终于又有了人迹,不再是她离开前空无一人的模样。 萧太后应该已经回来了。 陈滢放慢脚步往前走着,一面思忖接下来的对策。 萧太后不是内宅妇人,她不会死缠烂打,今日之计不成,她应该不会再出第二招。 或者说,她根本就没有准备第二招。 她实在是太自信了。 这种自信,来源于她手中掌握的皇权。 她料定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绝不敢违抗太后娘娘的意思,哪怕只是听人转述、哪怕明知前方有危险,她也必须遵从太后娘娘的旨意,跟随宫女前往所谓的“太后娘娘要见你”的地方。 然而遗憾的是,陈三姑娘恰巧来自于皇权早就没落的现代,她对太后,并无敬畏之心。 于是,这所谓的阴谋也就不成其为阴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30章 司徒皇后 原本在萧太后的安排下,此事从头到尾没有目击者,她便也有了“哀家根本就不知道这事儿”的借口,这是为了更彻底地把罪名推给朱漆门后的那一位。 这安排不可谓不妥,可反过来说,却也给了陈滢顺势而为之机。 既然萧太后从没下过令,那么陈滢也就谈不上抗命。如果郑朝珠再聪明一点的话,吃哑巴亏的人就变成了太后。 萧太后绝不可能亲口下令让陈滢走进那两扇虚掩的朱漆门,而能够成为萧太后对手的人,想必也绝不简单,萧太后不会那么幼稚。 于是,这一个必死之局,在陈滢这里却破得很容易。 只要放下对皇权的敬畏,一切迎刃而解。 陈滢一面走着,一面抬头打量周遭风景,忽然觉得眼前有什么东西晃了晃。 她凝下神,定睛细看,便瞧见了远处迎风招展的八幅雉尾扇,更有许多彩绣辉煌的凤旗,正缓慢地往这个方向移动。 居然皇后的仪仗! 司徒皇后竟来到了长乐宫? 陈滢心里顿时一松,脚步却加快了许多,大步走到正殿前的台矶下,垂首立定,静候皇后娘娘的鸾驾。 司徒皇后向来对国公府很是友善,有她在,今天的事情应该很快就会结束。 半盏茶后,果然是皇后的鸾驾出现在了台矶边。 正如她所料,一见国公府的三姑娘还没走,司徒皇后便命仪仗停下,随后她便下了步辇,款步而来。 “你就是陈三姑娘吧。”离着陈滢还有几步时,司徒皇后便说道,语声轻而柔和,比萧太后多了几分亲切。 “成国公府陈氏三女,见过皇后娘娘。”陈滢垂首回道。 司徒皇后笑了起来,上前携起了她的手。 她的手指细软温暖,触及陈滢时,微微带着一点力度,更加显出了几分可亲。 “本宫还以为你走了呢,不想你还在。”皇后娘娘笑着说道,很是亲切地挽了陈滢,带着她一同走上了台矶。 门口的宫女早就有数人迎了出来,恭敬地在前面引路,另外几个应该是去传信去了,再往门前走了几步,陈滢便听见了萧太后那微有些沙哑的笑声。 “你们两个怎么凑在一块儿去了?”进得殿中,萧太后笑吟吟地步下宝座,扶起了行礼的皇后,笑声如轻风拂动树梢,沙沙作响:“哀家这年岁一大,就爱忘事儿,竟是直到方才才想起来,大殿里还有个小姑娘等着呢。哀家回来的时候还在奇怪,这小姑娘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正要着人去找,可巧你们就来了。” 她的语气十分自然,仿佛根本就不知道陈滢被郑朝珠叫出去的事。 陈滢低垂的脸上有了一个笑,很淡的那种。 “都坐吧,三丫头也坐。”萧太后笑着命人赐了座。 陈滢算是沾了司徒皇后的光,有幸分到了一张金漆小杌子,虽然硬梆梆地坐着并不舒服,但对于一个无职少女来说,这已然是极大的恩赐了。 陈滢屈身谢坐,萧太后只摆了摆手,便与司徒皇后坐下说起话来,聊的皆是些家常事,听着使人昏昏欲睡。 大约过了小半刻的样子,司徒皇后轻轻嗽了一声,低声地道:“母后,儿臣想跟您说件事儿。” 她的声音还是很温柔,可陈滢却从中听出了一点焦急的意味。 “你要说什么?”萧太后的声音又开始拖长,陈滢感觉到她往自己的方向扫了一眼,冰冷的眼风中不带一丝情绪:“该不会是有谁跑到你面前说废话去了吧。” 陈滢觉得,萧太后大约有点动怒。 陈滢完好无损地回来了,紧接着司徒皇后又出现,她太后必会认为这是国公府提前备下了后手。 陈滢也是这样认为的。 “母后说哪里的话,儿臣那里今儿可清静着呢。”司徒皇后笑着说道。 陈滢与萧太后同时一愣。 “儿臣要说的事儿,不与外头相干,是咱们宫里头的事儿。”司徒皇后续道,语气里又多了几分焦急。 萧太后顿了片刻,忽尔一笑,转眸看向了陈滢:“哀家记着御花园里养了几只仙鹤,挺漂亮的。玉秀啊,你陪着三丫头去瞅瞅去。” 一个约莫三十来岁的宫女走出来,应了声是,便向陈滢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陈三姑娘,请随奴婢来。” 陈滢无奈至极,却也只能依言起身。 萧太后这是打定主意不放人了,想必一会儿还有的磨。 好在此刻已是时辰不早,只消熬到午时,萧太后便必须依照宫规让陈滢出宫。 这也是大楚朝的祖制,举凡外人进宫,皆奉行“早不过午、午不过申”的规矩,早上进宫必须午正前出宫、午后进宫则必须申正前出宫,就连皇帝也不可违反,何况太后? 陈滢向上谢了一声,便随着侯玉秀步出了殿宇。 大殿之外,阳光比方才更加灿烂,照在身上略有些热,宽阔的宫道两侧行柳依依,纤长的柳条随风轻动,宛若舞蹈。 这一回,她们走的是陈滢进长乐宫的那条路,且沿路还遇见了不少人,有穿着赭黄布衣的小太监,也有一身锦缎的管事之流,宫女们大多穿着绛色的衣裙,只有少部分女官才穿着油绿的袍子。 陈滢由此确信,萧太后是真的要请她观鹤。 一路相安无事,侯玉秀很是尽职地将她带到了御花园的湖边,介绍说此处叫做“半坡湖”,是借了皇帝陛下御书房“半坡斋”的名号取的名儿。 那湖边还真有丹顶鹤,其中两只正在柳荫下梳理着身上的羽毛,另有一只也没走远,挥动双翅在岸边徐徐飞行,宽大的羽翼划过水面,带起一圈圈的涟漪。 “陈三姑娘,这便是仙鹤了。”侯玉秀介绍地说道,也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个小口袋,恭敬地双手奉手:“姑娘可以用这个喂食,都是仙鹤爱吃的。” 陈滢摆手笑了笑,转首看向不远处的一座琉璃瓦六角小亭子,温声道:“我想去那里坐一坐,吹会儿风,可使得。” “自是使得的。”侯玉秀马上就收起了小袋子,领着陈滢转向一条小径,拾级而上,很快便来到小亭子中。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31章 太后有请 “陈三姑娘,太后娘娘请您去一趟。”陈滢还未来得及在亭中坐下,一个小太监便急匆匆跑了过来,喘着大气说道。 陈滢没说话,倒是侯玉秀开了口,语气有些不满:“娘娘可说了去哪里?” 那小太监忙一拍脑袋,嬉笑道:“哟,奴才险些忘了说了,太后娘娘就在正殿等着您呢。” 陈滢只得又走下了亭子,心里想着,司徒皇后怕是已然离开了,萧太后于是就又开始发难。 “往后可不能这么回话,不清不楚的。”侯玉秀板着脸说了那小太监一句。 那小太监连忙应了一声,又催促地道:“陈三姑娘您快着些吧,太后娘娘急等着呢。” 陈滢微微眯了下眼睛。 太后娘娘这是等不及了?也不知接下来这一位又要出什么招。 回去的路仍旧乏善可陈,等到走进正殿时,陈滢的后背已然有些汗湿了。 虽然尚是初夏,这个时候的气温却颇不低,好在正殿的大门都敞开着,八面来风,很是凉爽宜人。 进门后陈滢才发现,司徒皇后居然并没有走,而是仍旧坐在原处,周遭的宫人亦已不见,唯有蒋玉生侍立在纱幔旁边,不说不动,宛若隐形人。 “母后,您真要这么着吗?”一见陈滢走了进来,司徒皇后立时低声说道,语气中带着很明显的不确定:“陈三姑娘才多大呀,她真能帮得上忙?” 萧太后轻笑了一声,不紧不慢地道:“哀家之前问过了,这丫头自己一口咬定会断案,又说懂得审问人犯。既然能人就在眼面儿前,哀家为何不用?” 陈滢脑子里那根属于侦探的弦,一下子就绷紧了。 断案? 审问人犯? 萧太后急急忙忙地把她叫回来,是想叫她做这些么?且听其话意,这事儿司徒皇后也是知情的。 “可是……”司徒皇后还是十分迟疑,视线在陈滢的身上掠了掠,面上便现出了几许柔软:“这么瞧着,三丫头怕是与阿奴差不多大吧。母后,阿奴在您面前的样子,您又不是没见过,那就是个孩子呢。” 听得此言,陈滢的脑海中立时便冒出了一个名字:赵容。 赵容便是当朝福清公主,她与太子赵宸皆是司徒皇后所出。据传,福清公主尤其得帝后宠爱,太子反倒不及她。 原来,福清公主的小名叫做阿奴。 陈滢正自浮想联翩,却听司徒皇后又道:“母后,国公府二房就她一个姑娘,依儿臣看,还是算了吧。”她的语气里有着几许劝解之意,听来更加低柔可亲:“儿臣与陛下皆觉着,这事儿就到此为止罢,不必再往下查了。” “断断不可。”萧太后的声音骤然响起,带了一丝微愠:“这事儿就是冲着哀家来的,哀家岂能袖手旁观?你回去告诉陛下,就说这是哀家的事儿,哀家想让谁管就让谁管,想去查谁就去查谁,想怎么查就怎么查,想查何处就查何处,谁也不许拦着。” “臣女谨遵太后娘娘口谕。”陈滢立时起身行礼,如水的语声又清又亮。 萧太后与司徒皇后双双怔住了。 再过一息,司徒皇后“噗哧”一笑,忍俊不禁地掩了衣袖道:“哟,真好个伶俐的孩子。” 萧太后也有些哭笑不得,睨了陈滢一眼:“你倒会捉痛脚。” 陈滢知道这事儿她躲不过,并且这也是她擅长的以及兴趣所在,无论从哪个方面讲,她都很愿意搀乎进去。 在自己熟悉的领域与对手作战,赢面才会更大。 “太后娘娘既然有言在先,臣女自是要应下的。”陈滢站在金漆小杌子旁,仍旧微微垂首,执行着最严格的礼仪,“臣女很愿意做一点儿力所能及的事。” “这才像话。”萧太后似是十分满意,点了点头,又看向了司徒皇后:“你瞧瞧,人家应得多么干脆?你就别拦在头里了,就依哀家的便是。” 司徒皇后迟疑了片刻,含笑点头:“也罢,就依着母后的意思。” 萧太后笑着“唔”了一声,又道:“那就把事情都告诉三丫头吧,也别叫她云里雾里的了。” “是,母后。”司徒皇后柔声说道,语罢便笑着看向了陈滢,和缓地道:“罢了,你也别老低着头了,抬起头来说话,本宫恕你无罪。” 陈滢缓缓抬起头,第一次将视线投向了这两位大楚朝最尊贵的女子。 萧太后一如她想象中的模样,已是美人迟暮,面上扑了粉,翠眉朱唇、鼻梁挺直,乍一看还是相当年轻的,只是她身上的那种暮气,多少脂粉也盖不住。 司徒皇后瞧来却是真的年轻,陈滢记得她至少也有三十五了,然而就这般看着,却跟二十七、八的女子差不多,皮肤白得仿佛能发光,五官精巧细腻,是典型的江南美人。 “宫里出了这种事儿,论理原不该跟你这个姑娘家说。”司徒皇后眉心轻蹙,略带忧色:“只如今这事儿已经牵扯到了母后,母后既发了话,则告诉了你也没什么。” 萧太后勾了勾唇,看向陈滢的视线带着几分凉意:“哀家这是看在你有本事的份儿上,才把事情托付给了你。若你做得好,哀家面上有光,自会重重赏赐;然则若你办砸了,哀家可是要罚的。你听清了么?” “臣女听清了。”陈滢平静地说道,回视着萧太后:“不过,臣女还是要问清一件事。” “哦?”萧太后勾起的唇放平了,神情也在瞬息间变得冰冷,这让她看上去立时老了好几岁,身上的暮气越发浓得化不开。 陈滢一如既往地维持着嘴角的弧度,眼眸却是干净通透,如水一般宁静:“臣女想问一问娘娘,您是要解决问题,还是要查明真相?” 司徒皇后端茶杯的手,一下子停在了半空。 她凝目看向陈滢,面上有着明显的讶异。 “这两者有什么不同么?”萧太后的唇角又勾起来了。 陈滢正色说道:“那自是不一样的。解决问题,只会涉及一部分事实。而查明真相,则必须厘清所有事实。臣女不知太后娘娘想要哪一种结果。”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32章 投毒之案 萧太后若有所思地看了陈滢一会,挑了挑眉:“解决问题即可。” 陈滢躬身一礼,复又转向了司徒皇后,恭声道:“臣女愿闻案件详情。” 皇后搁下茶盏,细细地端详了她片刻,方才启唇说道:“案件……事情是这样的。宫里有一位乔修容,如今正有孕在身。就在昨日晚膳之时,乔修容进了一碗鱼羹后不久,突然开始呕吐发汗,其后昏迷不醒,当晚便滑了胎。事后太医诊出她是中了毒,而这毒物么,便是夹竹桃的叶子。” 陈滢静静地听着,并未说话。 司徒皇后却像是有些惊奇,看了她好一会儿,方又慢慢地续道:“因乔修容昨晚发病突然,长秋殿总管便命人将晚膳皆原封不动地收着,太医后来验出,在那一大盅鱼羹里,散放着几片夹竹桃的叶子并一小截夹竹桃树枝。因那鱼羹要用到大量的香料,故这些毒物夹在其中并不显眼。” “夹竹桃极为罕见,太医是从哪里知道它有毒的?”陈滢提出了一个疑问。 来到这个时空后,她一直很注意收集各方面的信息,也读过几本与花木相关的书籍,而无论哪本书里,夹竹桃都被放在珍异树木之列。 从陈滢自己的经验来看,国公府就没有一株夹竹桃,由此可知,此树在大楚朝十分难得,连一品国公府也见不到一棵。所以她才会奇怪,太医怎么会知道这种树有毒。 司徒皇后见她竟会这样问,面上的讶然又盛了几分,并未答她的话,而是问道:“你知道夹竹桃有毒?” “臣女爱看杂书,略知一二。”陈滢答得很平顺。 司徒皇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缓声道:“说起这事儿,还要从去年的这个时候说起……” “罢了,还是哀家来说罢。”萧太后打断了她,面无表情地说道。 司徒皇后的面上掠过了一丝恻然,应了个是,便不再说话了。 萧太后抬起头,望着殿外的一角蓝天出了会神,方才漫声说道:“哀家从前有一条爱犬,因误食掺了夹竹桃叶子的肉靡,死了。那还是去年夏天的事儿,太医们就此便知道这东西有毒。” 说这话时,她的神情间有了一丝悲戚,头也微微垂了下去,似是极为感伤。 “母后莫要伤心了,往后儿臣再给您寻一只同样的回来便是。”司徒皇后柔声劝道。 萧太后摇了摇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转向了陈滢,淡淡地道:“这整座皇城中,只有哀家的长乐宫里种了两株夹竹桃,便在后面的小花园里。” 她伸出一根戴了宝石金约指的手指,往身后的方向示意了一下,面上悲戚已逝,唯余淡然:“而不巧的是,昨晚御膳房给乔修容准备鱼羹的时候,长乐宫有个小太监恰去替哀家传膳,偏那时候御膳房又是空的,他独自在里头呆了几息,才见着御膳房的总管。结果没过上半个时辰,乔修容就滑了胎,今儿一早又验出她是中了毒。” 陈滢点了点头。 这几件事合在一起,矛头直指长乐宫,萧太后不生气才怪。 “试菜的太监也中毒了吗?”陈滢又问了一个问题。 司徒皇后点了点头:“那小太监与乔修容是同时毒发的。”说着她的眉心便蹙得更紧了些,面上有了一缕埋怨:“说来也是乔修容孕中嘴馋,那小太监才试过菜,她就忍不住动了筷子。但凡她多等一会儿,也不会是如今的情形。” 怀孕的人往往胃口好得出奇,这倒也不奇怪。 陈滢微微颔首,转身看向萧太后:“启禀娘娘,臣女可以去长秋殿瞧瞧乔修容吗?” “准了。”萧太后很干脆地挥了挥手。 司徒皇后此时也站了起来,柔声道:“儿臣陪三丫头一起去吧,也免得她人生地不熟的。” “这可不行。”萧太后摇了摇头,语声虽柔,态度却很坚决:“你且留下与哀家说话,让蒋玉生陪她走一遭儿。” 皇后娘娘倒也没再坚持,歉然地向陈滢笑了笑,便重又坐了回去。 蒋玉生此时已经从帐幔后头走了出来,躬身听命,萧太后便吩咐道:“你送陈三姑娘去长秋殿,就说是哀家说的,陈三姑娘是哀家请来的,无论她要见谁、说什么话或者找什么东西,都不许拦着。” 说到这里她停了停,又看向陈滢,目中有了些许兴味:“你得了哀家的口谕,再由蒋玉生陪着,在宫里差不多就能横着走了。这是哀家予你的便利。若是这样你还办不好差,哀家的惩罚可是会很重的。可别怪哀家没事先提醒你。” “臣女明白。”陈滢屈身说道,又向司徒皇后行了告退礼,便与蒋玉生一同下去了。 望着他二人的背影渐渐远去,萧太后面上的神情便淡了几分,眼风扫去皇后的身上,挑眉问:“刘适得来的消息,到底属不属实?”一面说话,她一面便朝着陈滢的背影抬了抬下巴,漫不经心地说道:“真有人在北疆可汗的金帐里,见过国公府走丢了的二老爷?” 司徒皇后垂下了眼眸,长长的睫羽覆上她的面颊,亦遮住了她眼中真实的情绪:“回母后,这是误传,已经证实是那些行商看错了。” 萧太后怔了一息,便皱起了眉:“我就说么,这事儿做不得准的,果不其然。”说着她便又叹气,语声颇为无奈:“长宁这性子也是太急,这还没个影儿的事,偏她坐不住,她那婆婆又是个脑子不清楚的,长宁被她撺掇得才动了心思。这下子倒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还带累阿娇坏了名声,真真愁人。” “媛儿还小呢,再过几年就好了。”司徒皇后抬起头来,面上有了一个很温婉的笑:“再者说,有母后并长公主在,谁能越得过香山县主去?” 萧太后闻言便笑了起来,面上神情缓和了许多:“还是你这话听着舒服。”说着她便又看向了远处的台矶。 台矶上早没了陈滢的身影,唯阳光遍地,风摇柳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33章 儿女皆债 “你也不必再劝我了,这事儿无论如何我也得给长宁一个交代。”萧太后望着空空的台矶,唇角勾起了一个美好的弧度:“既然这位三姑娘是个聪明人,那我就给她个机会,无论结果是好是坏,我都不会再为难那许老太婆。” 在司徒皇后的面前,她不再自称哀家,又将许老夫人称作许老太婆,显是与皇后关系极近。 司徒皇后便在座位上微微欠身,语声越发柔和:“儿臣先代陛下谢母后的体恤。” 萧太后转眸注视着她,眼神也变得温和起来:“你也别这么说,到底你也是我亲手挑的儿媳妇,我不亲近你,又能亲近谁去?” 司徒皇后与她相视一笑,各自转开了眼眸。 细论起来,萧家与司徒家确实沾着些亲,萧太后的一个远房姨母与司徒皇后的三堂嫂是表亲,这两家皆是寒门,虽有子弟读书入仕,但家门声势却始终不显。 陛下当年还是皇子的时候,萧太后主动请先帝赐婚,将司徒家的嫡长女——也就是如今的司徒皇后,嫁给了如今的元嘉帝。彼时萧太后想的是,元嘉帝温厚平和,不像是要争位的样子,司徒家的姑娘嫁过来也不会担惊受怕。 可她再也不曾想到,所谓世事难料,那几个有野心、有手腕、有实力的皇子,一个个折戟沉沙,倒在了通往帝位的半途,反倒是当时一点儿也不出挑的元嘉帝,却是荣登大宝,成为一代新君。 践祚初期时,元嘉帝的确颇经了些磨难,可他却不曾被打倒,更是渐渐显露出了明君的睿智与心胸。 自登基之后,对外,他两度御驾亲征,率领三军直打得北疆与西夷俯首称臣;对内,他有识人之明、知人之智,颇任用了几名能臣与贤臣,解决了大楚朝几十年的积弊,修水利、兴农商、广开言路,以仁政赢得了天下百姓,尤其是士子们的拥戴。 如今,陛下御极多年,朝堂内外总算安稳了下来,百姓的日子也比从前更好,有时候想想,萧太后自己也会觉得不可思议。 当年支持元嘉帝的时候,她其实根本就没看好过他,即便元嘉帝登基,她也认为这会是个短命皇帝。 可是,这个看起来总是很温吞的皇帝,竟靠着他自己的本事,一路走到现在,且越走越稳,也越来越让人不敢小觑。 每思及此,萧太后便都会有种很奇异的感觉。 “等这事儿过去了,儿臣会把阿娇接进宫来住几日,叫阿奴与她多亲近亲近。”司徒皇后温柔的语声响起,拉回了萧太后的心神。 她知道,皇后这是要让福清公主带契郭媛,以修复她损去的名声和颜面。 “这也真真难为你了。”萧太后真心实意地说道,面色也越发缓和:“我也会找个时间再跟长宁说说的,国公府这一头可不能放着不管,怎么着也得转圜了才好。” 司徒皇后闻言,终是彻底放下心来,也同样真诚地道:“儿臣还要多谢母后看顾,方才母后不叫儿臣陪着三丫头去长秋殿,也是不想叫儿臣为难。” 萧太后笑了笑,眼神却是漠然冰冷的:“这宫里就没一个省心的。这事儿明里是我,暗地里却指着你呢。谁不知我们两家沾亲,你又是我亲自挑的,这些人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叫陛下碍于母子情面,不往下查,这事儿就这么含糊过去。而有了此事,陛下明面上不好说,心里说不定就会对你有疙瘩。一来二去的,得利的可不就是旁人?” 宫里的争斗从来都只为了一个“宠”字,司徒皇后如何不知? 只是,萧太后此语,还是把陛下瞧得太浅了。 她与陛下相识于微时,互相扶持着走到现在,那种情分,绝非一个后宫里的阴谋就能毁掉。 “儿臣谢母后垂爱。”司徒皇后柔声说道,面上的神情仍旧极是真挚。 萧太后摆了摆手,面色温和:“你也别谢来谢去的。国公府这事儿,我也要谢谢你从中转圜。” “母后不与他们计较,是母后的宽容。”司徒皇后笑着端起了茶盏:“儿臣倒是觉着,比起勋贵,世家的风气更好些,没那么些麻烦事儿。” “瞧你这话说的,小心许老太婆骂将上来。”萧太后眼睛都笑得眯了起来,一时心情大好。 皇后这是在告诉她,元嘉帝并无让勋贵之女入主东宫的打算。国公府没指望,兴济伯府也一样。 坦白说,萧太后自己也觉得,那兴济伯家的两个闺女不怎么样,只是不想长宁长公主输给国公府罢了。 如今皇后既然递了话,则此事便已有定论,到时候长宁长公主再把消息透出去,对夫家也算有了个交代,这事儿也会告一段落。 “唉,说来说去,儿女都是债。”萧太后笑着摇了摇头,语气中满是无奈,一如天下间所有为儿女操心的母亲。 司徒皇后嫣然一笑,视线凝向手中的茶盏,启唇道:“母后这茶儿臣喝着极好,不知不觉都两盏落肚了,竟是牛饮起来,可见这东西凡到了母后这里,便有了灵气与仙气,儿臣也跟着叨光。” 萧太后闻言大笑起来,话题便顺理成章转到了茶酒果食上头,正殿的气氛又是一派宁和。 相较于长乐宫的其乐融融,长秋殿却显得压抑且沉重。 到底损了一位龙嗣,又有人投毒,若是换作以往,宫里必定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只是,如今此事却着落在了太后头上,便有些不大好说了。元嘉帝最是孝顺,司徒皇后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于是便将事情低调处理。而即便如此,长秋殿里也是愁云惨雾的,来往的宫人们一个个战战兢兢,连说话都不敢太大声。 因有蒋玉生在侧,陈滢进入长秋殿的过程十分顺当,也很顺利地见到了受害人——乔修容。 乔修容才吃了药,正躺在一张玄漆嵌螺钿透雕云芝纹黄花梨拔步床上养神,垂落的帐幔只挑起一半儿,露出了她覆着锦被的半个身子,面色十分憔悴。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34章 查验鱼羹 “娘娘歇着了?”进殿之后,蒋玉生便找了个小宫女问话。 那小宫女哆嗦着道:“回蒋总管的话,娘娘……还……还没睡呢。”说完便缩到墙角去了。 蒋玉生倒也没为难她,亲自动手搬了张绣墩,放在床边。 陈滢向他点头致谢,旋即便坐了下去,向乔修容说道:“太后娘娘叫我来问问情况。” 乔修容的眼睛睁开了一会,便又无力地闭拢了来,断断续续地道:“你……你且问……便是。”语声十分虚弱。 见她神情倦怠,陈滢便稍稍提高了声音,问:“昨晚吃了鱼羹之后,娘娘是怎样的感觉?” 乔修容仍旧闭着眼睛,只眼皮子动了动,有气无力地道:“就是……头晕、恶心,肚子……也痛。” “心跳呢?”陈滢问道,清澈的眸子凝注于她,观察着她的反应:“心跳是快还是慢,还是并没什么变化?” 乔修容的眉心蹙了起来,蜡黄的脸上涌起了一丝痛楚的神情:“本宫……我委实不记得了……就记得……头晕得厉害。”她轻轻地咳嗽了几下,喘气声有些粗浊。 陈滢看了她一会,移开视线,不着痕迹地环视着寝宫。 房间里只开了离床最远的一扇小窗,一束阳光透窗而入,在地上描出模糊的影子,除此之外,四处门窗皆是紧闭,床前还立着一张四扇围屏,不但不透风,也挡住了仅余的一点光线。 陈滢目力所及之处,只有一些常见的家具,半人高的描金瓶里插着几根鸢尾,多宝格上头也有好些精致的物件儿,床头靠墙的一方玉案上,放着一只瑞兽香炉,里头插了好几支线香,但却并没有点着,想是这屋子不通风,点香只会让人更不舒服。 陈滢转回视线,看向乔修容,见她的脸色黄中带灰,满面病容,显是被中毒与滑胎这两件事给击垮了。 静坐了一会后,陈滢忽然速度极快地探手伸向床板。 众皆大惊,立在床尾的一个宫女吃惊地道:“你……做什么?” “没什么。”陈滢收手的动作同样迅速,若无其事地拧了拧嘴角,指着床板的某个角落:“我见那上头好像有只飞蛾,原来是看错了。” 那个宫女闻言,迟疑地看了乔修容一眼,又看了看蒋玉生,到底没敢上前,怯生生地退了回去。 陈滢知道,她们怕的不是自己,而是这位蒋大总管。 后宫之主本应是皇后,但很显然,萧太后才是权势最大的那一个。 “可以去瞧瞧封存起来的鱼羹吗?”陈滢起身问道。 乔修容闭着眼睛点了一下头,无力地道:“你去找……找……” “还是奴才去吧。”蒋玉生上前一步,恭敬地接口说道:“昨儿晚上那几个人,如今都收押在司刑监呢,娘娘现下身边的人也走不开。” “这话……也是……”乔修容苦笑了一下,勉力张开眼睛看着蒋玉生,挣扎着似是要起身:“有劳蒋……总管……” “娘娘快躺着,莫要折煞了奴才。”蒋玉生忙上前将她扶了回去,又招手唤来一旁的小宫女:“好生服侍着。” 那小宫女应了一声,蒋玉生便躬着身子轻声向陈滢道:“陈三姑娘,这边请。” 陈滢点点头,随他一同退了出来。 许是在不通风的地方呆了太久的缘故,乍一来到室外,陈滢便觉得阳光剌目,眼睛有点睁不开。 她从袖中取出一方素白的帕子,挡在眼前,似是要遮住这强烈的光线,而另一只手却状似无意地向那帕子上抹了几下。 这也不过就是几息的功夫,很快她便从太阳地里走到了廊檐之下,便自然而然地将帕子收进了袖中。 存放晚膳的地方就在另一侧的偏殿,离着寝宫极近,转身就到,陈滢才一走到门口,便闻到了一股食物变质的味道。 “天儿热,东西就容易馊,陈三姑娘可还要紧?”蒋玉生关切地问了一句,抢在前头进得殿中,推开了紧闭的窗户。 风自窗外涌来,携着草叶的气息,使人精神一爽,陈滢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蒋玉生的动作轻巧而迅速,不一时便将所有窗户都推开了,偏殿里立时亮了许多,味道也被风拂得淡了。 昨夜的晚膳全都放在一张大圆桌上,上头拢着一张细纱罩儿,陈滢走过去,掀开纱罩,一眼便瞧见了装鱼羹的盖盅。 那只盖盅很大,都快赶上她第一世做学生时用的泡面锅了。 “这么大一盅。”她忍不住说道,启盖往里看了看,却被冲出来的馊味呛得掩鼻。 此时,蒋玉生正站在一个极为合宜的位置,既便于他近身服侍,又不至于扰乱陈滢的视线。他躬身回道:“回陈三姑娘的话,修容娘娘自验出有孕后,胃口极好,又特别爱吃这一味鱼羹。太后娘娘便叫不可委屈了修容娘娘去,亲传了口谕,命御膳房备一只大盅,专门用来盛这鱼羹。” 便在他说话的当儿,陈滢已经拣了一副玉箸,小心翼翼地从鱼羹里捞出一片叶子,仔细观察。 叶片有点缩水,想来是因为长时间泡在液体中所致,其形状与这个时空的一种香料叶子颇像,不过仔细看就能看出来,这的确就是夹竹桃,太医并没有乱讲话。 “所有毒物都在里头了么?”她又问道,举目往四下看了看,找了一只干净的梅花样式的小碟子,将叶片放了进去。 “都在里头了,是皇后娘娘吩咐的,所有吃食都要保持原样。”蒋玉生对这件事似是知晓得十分清楚,很是恭敬地回道。 陈滢“唔”了一声,不停地举筷翻找着,很快便将所有夹竹桃都拣了出来。 一共七片叶子,外加一截约一寸半长、成人拇指粗细的树枝。 端详着这满满一碟子的红花夹竹桃枝叶,陈滢蹙了蹙眉。 红花夹竹桃是比较少见的一种全株有毒的植物,花、叶、树皮与根全都有毒,可以说是从里毒到外、从头毒到脚。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35章 八十五斤 垂眸望着那只梅花碟,陈滢抬手摸摸下巴,转首看向蒋玉生。 “姑娘有何吩咐?”蒋玉生立时知机地躬腰问道。 “蒋总管,请问你有没有法子弄两头猪过来?”陈滢用着一种很平常的语气说道,停了停,又补充道:“要活的。” 蒋玉生呆住了。 数息之后,他才不确定地问:“您是要找……活猪?” “对,活猪。”陈漌肯定地点了点头,面色几乎是郑重的。 蒋玉生微微张开了嘴。 这位陈三姑娘,难不成是馋肉了? 陈滢此时却是闭上了眼睛,像是在回忆着什么,数息后便又张开双眸,伸手比划了一下,继续道:“这两头猪必须都要在差不多八十五斤的样子。如果找不到猪的话,同等重量的羊或者小牛犊也可以。请蒋总管记住这一点,一定要八十五斤重的活物。” 蒋玉生再度震惊。 饶是他见多识广,也从没见过这样儿的姑娘家,居然还把活猪的分量给定死了,就算是那些最勇武最能吃的将军,也断没有这么个吃肉法儿,尤其是在宫里,那就更不可能了。 “敢问陈三姑娘,要这些……猪羊,做什么用?”迟疑了好一会儿后,蒋玉生方才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我想做个实……嗯,我是想要做一个验证。我要用这两头活物,来印证我的一些猜测。”陈滢斟酌着用词说道,旋即又把嘴角拧到了一个奇怪的角度:“不知蒋总管能不能帮我这个忙?” “陈三姑娘折煞奴才了。”蒋玉生诚惶诚恐地弯下了腰:“太后娘娘都说了,姑娘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奴才这就叫人去找猪去。” “有劳蒋总管。”陈滢客气地说道。 蒋玉生再度一躬到地,便提声唤了一个面相很机灵的小太监进来,低低吩咐了他几句。 那小太监一面听,一面不住地点头,同时用一种很惊奇的目光看向陈滢。 陈滢见了,便回了他一个古怪的微笑,强调重点:“八十五斤!要八十五斤!” 那小太监越发惊奇,张着嘴忘了回话。 蒋玉生表情古怪地向那小太监脑袋上拍了一记,喝斥的语声里带着点儿抖音:“姑娘的吩咐你可得记牢了,八十五斤的猪,或者牛羊也行,一定要八十五斤。快下去吧。” 那小监下去了。 从此后,陈滢在宫里便有了一个响亮的绰号:八十五斤。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待那小太监出去了,陈滢便又提出要去见见昨晚试菜的太监,蒋玉生便又将她引去了另一侧的小跨院儿。 花了约十分钟的时间,陈滢完成了调查取证的工作,到临出院门儿的时候,蒋玉生便问:“姑娘还想去何处?” 陈滢未作迟疑,立时说道:“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再去瞧瞧昨晚服侍乔修容的几名太监,问他们几句话。” 这几个都是证人,他们的供述犹为紧要。 蒋玉生闻言,面上便有了些为难之色,恭声说道:“回三姑娘的话,那几个都在司刑监收押着呢,那地方至少得有陛下的口谕才能进去。” 陈滢怔了一会,旋即醒悟,那个所谓的司刑监,应该是宫里专门用来关押或审问嫌疑人的地方,出入手续想必会很严格。 她微微蹙起了眉。 临时向元嘉帝讨要口谕也并非不可行,只要萧太后出马即可,但却太耽误时间了。方才在寝宫时,她特意看过时漏,现在应该是早上十点半左右,离着午正还有一个半小时,而她要做的事情却不少。 忖了片刻后,她便看向了蒋玉生:“司刑监那里,想必应该留存着他们的口供吧?” 蒋玉生马上就明白了过来,神情一松,颔首道:“这事儿容易,司刑监的口供会抄录上好几份儿,奴才可以借一份儿出来给姑娘过目。” “那就多谢蒋总管了。”陈滢冲他一笑,又道:“如果方便的话,太医的供词我也想瞧一瞧,以便做个印证。” 蒋玉生满口应下,将事情吩咐了下去。 很快地,几份供词全都摆在了陈滢的面前,她仔细而快速地读了一遍,找来纸笔,将这些口供的要点摘抄整理成了几条,便叫蒋玉生将口供送了回去。 虽然拿到了所有证词,也亲眼检验过了证物,更与受害者会面交谈过,各方面的信息收集得很齐。可在离开长秋殿的时候,陈滢的心情却并不太好。 如果仅止是达成萧太后所说的“解决问题”的要求,那么她应该算是完成了任务。可是,这案子却透出一种让人不舒服的感觉,让她总觉得她遗漏了什么。 夏风微凉,吹在身上很是怡人。陈滢走在通往长乐宫的路上,一路都在整理着思路。 蒋玉生跟在她身后犹豫了一会儿,终是悄步上前,面上微带着几分古怪地轻声问道:“等一会儿找到了活猪,三姑娘想在哪里做这个……验证?” 陈滢醒过神来,蹙眉想了想,便试探地道:“如果我想要在长乐宫的小花园里做这个验证,不知可以不可以?” 蒋玉生顿时生出了一种很不好的预感,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 “好教蒋总管知晓,这个验证要用上一点夹竹桃的叶片,我想,太后娘娘应该不愿意让我把夹竹桃带去外头。”陈滢继续说道。 这理由很是充分,蒋玉生的眉头就皱了起来,再开口时,清泉般的声线里,难得地有了一点阻滞:“这事儿吧……还是得回去禀明了太后娘娘,才能再作定夺,奴才可做不得主。” 说罢,他便朝陈滢苦笑了一下。 陈滢知道他为难,十分干脆地颔首道:“那就去请太后娘娘的示下。” 二人赶回正殿时,萧太后正与司徒皇后吃着点心,见陈滢进来了,萧太后便勾了勾唇,看向一旁的蒋玉生:“这么快?事情办得了?” 因这话问的不是陈滢,陈滢便没回答,给二人见过礼后便立在一旁,蒋玉生则快步走上前去,低低地向太后转述方才的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36章 小园桃红 见陈滢孤单单独自站在一旁,司徒皇后便朝她招了招手:“来,好孩子,到这儿来,尝块点心,这是新制的紫藤花饼,很好吃的。” 完全是跟小孩子说话的语气。 陈滢闻言便走了过去,果见那桌上放着一只精致的荷叶盏,盏中盛着几块做成莲蓬模样的小点心,约是拿着面泥捏成,里头可能还有馅儿,模样很可爱,且看起来还很结实,仿佛颇为抵饿的样子。 司徒皇后将点心碟子推到她面前,柔声道:“你也饿了罢,吃一块垫垫。” 陈滢确实是饿了,这一早上几乎就没消停过,路也走了不少,于是她也没客气,谢了一声便拿起一个小莲蓬吃了,果然是有馅儿的,紫藤花香也很浓郁。 她吃了一个,正想把第二个送进嘴里,萧太后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三丫头,你要在这后头的小花园儿里做什么验证?”她的眉毛挑高了一点,微有些诧异地看着陈滢,似是不敢置信,加重语气又说了一句:“就在哀家的小花园儿?” 陈滢只得放下点心,屈身道:“是的,太后娘娘。臣女觉得,一事不烦二主,既然总要用到夹竹桃,倒不如就在那左近把验证给做了。” 萧太后是何许人也,当下就明白了陈滢要干嘛,顿时那眉毛挑得更高了:“哟,难不成你还要在哀家跟前杀猪宰羊不成?” 陈滢垂首,很是恭敬地承认道:“是。臣女也没听说太后娘娘茹素。” 所以就要跑到她面前来杀猪? 萧太后给她说乐了,面上的神情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哀家就算不茹素,也不能把小花园让出来给你干这些啊。” 司徒皇后闻言,便柔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儿?谁要杀猪?” 萧太后便把陈滢的要求说了一遍。 皇后听了,亦是哭笑不得,微嗔地对陈滢道:“你这孩子,怎么想起来拿猪来做什么验证来了?” 陈滢肃了容颜,端声道:“皇后娘娘,这件事很重要,臣女要通过这验证弄明白一些事儿。而弄明这事,便离着解决问题不远了。” 见她忽然神情郑重,司徒皇后便也收起笑容,沉吟了一刻,便温言道:“既是如此,那就把猪送到本宫那里去吧。本宫的凤藻宫虽然没这里地方大,但空屋子还有几间,也好……” “罢了,还是就在哀家这儿吧。”萧太后打断了她,语声冷了下去:“等做完了这劳什子验证,哀家就叫人砍了那两棵夹竹桃当柴烧,也免得总有人拿它兴风作浪。” “太后娘娘,万不可如此。”陈滢立时说道,神情越发肃然:“这夹竹桃毒性颇大,焚烧时产生的烟气也是有毒的。” 萧太后微微一惊,旋即那眉心便蹙了起来:“这东西有这么大的毒么?” 陈滢从她的话里听出了几分异样,轻轻“嗯”了一声,说道:“焚烧夹竹桃时产生的烟气,以及浸泡其花朵叶片的水,都是有毒的。太后娘娘若要处理掉它们,可叫人连根把树给拔了,放在那里,由着它自己朽烂便是。这东西只要不去吃它,于人还是无害的。” 萧太后未置可否,两眼微眯着看向殿外,也不知在想什么。 长乐宫绝非一块铁板,否则那夹竹桃也不会出现在长秋殿。陈滢觉得,她这个提议,太后未必会采纳。 “既是母后这般说,那蒋总管便去准备起来罢。”司徒皇后开口说道,打破了殿中颇为微妙的这段沉默。 蒋玉生领命退了下去,陈滢告了声罪,也跟着一起出去了。 虽说太后娘娘允许她在小花园做验证,但也要先把准备工作做好,免得事后难以收拾。 蒋玉生很是细心,先叫人清出了一小块空地,随后便在上头铺了好几层的油毡子。 “这样便很好,又干净、又容易收拾。”陈滢对此极是赞赏,深深地觉得蒋玉生安排得很妥当。 她自己就有点洁癖,如果换作她来安排一切,卫生问题也是首先要考虑的。 蒋玉生只能捏着鼻子苦笑。 他最了解太后娘娘的脾气,完全可以预见到将来的情景。等做完这什么验证之后,这小花园只怕有得收拾,没准儿连地皮都要扒掉一层。 铺好毡子后,蒋玉生又根据陈滢的要求,在毡子旁边临时垒了个土灶,将个旧铁锅架在上头,锅里装着水,叫小太监吹着了火烧着。另又备了一只大瓷盅,大小与装鱼羹的盖盅相仿,里头盛着清水,又准备了线香与香炉,留着备用。 这一通忙活,直把蒋玉生支使得团团转,长乐宫里难得有这种热闹可瞧,便有年纪小的太监宫女架不住好奇,躲在廊柱子后头、窗户眼儿里头,伸头缩脑地偷瞧,全都被蒋玉生给撵走了。 不一时,万事俱备,两头活猪也被几个太监连笼子抬了过来,就放在那青毡上头。因怕这些活物惊扰了尊贵的主子们,两头猪全都是五花大绑固定在笼子里,不叫它们乱动。 安顿好了活猪,蒋玉生便擦着额头的汗走到陈滢身边,恭声问:“陈三姑娘,都好了,现在就开始吗?” 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各派了一名宫女前来观看,两个人却都没出现。 这种“有伤天和”的事,她们自矜于身份,自然不可能亲身参与。因此,这小花园里的主人,暂且就是陈滢了。 她对此自是乐见的,向蒋玉生道了一句“有劳”,便拿着剪子,来到了那两棵夹竹桃跟前。 四月初夏,正是夹竹桃开花的时节,翠绿的叶片之间,夹着几抹如醉的桃红,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有一种萧疏的艳丽。 陈滢动手下剪,蒋玉生举着托盘,两个人配合默契地收集了若干叶片并一截树枝,一并倒入烧着开水的铁锅中。 叶片甫一入水,陈滢便点燃了线香,对守在旁边的“观礼”宫女侯玉秀道:“请你盯着这炷线香,等到香烧到这个位置的时候,”她在线香三分之一处的地方比划了一下,说道:“待烧至此处,就请你把炉子里的火给灭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37章 验证结论 侯玉秀点头应是,陈滢便又继续与蒋玉生配合,来到夹竹桃树前,剪下了与此前相同数量的叶片与树干,浸泡在了那个大瓷盏之中。 待叶片与树叶全都浸入清水后,陈滢便按住自己的脉博,开始计数。 以陈滢如今的情形,一分钟差不多是七十下心跳。 这也是侦探先生偶尔会用的法子。在陈滢曾经做过的一个梦里,侦探先生在森林里迷了路,就是用这种方法来估算时间的。 待满了一分钟,陈滢便命蒋玉生取过一只小碗,陈滢则拿着一根长柄铜匙,舀起盏中泡过枝叶的毒水,装约大半碗。 接下来的工作,就由蒋玉生并一个力大的太监完成。他二人一个负责掰开猪嘴,一个负责往里灌,将那一碗毒水全都灌了进去。 待做完了上述一切,那线香便也烧到了位置,侯玉秀将灶里的火熄了,陈滢仍旧如前操作,装了大半碗烧煮过的毒开水,叫蒋玉生灌进了另一头猪的嘴里。 接下来就是等待了。 陈滢的耐心一向很好,便站在猪笼子跟前,观察它们的反应,直站了小半个时辰没挪过窝,委实叫蒋玉生叹为观止。 约莫四十分钟后,两头猪相继出现中毒的症状,症状基本相同,即呕吐、心动过速、口角流涎,虽然嘴和四肢都被捆住,可它们还是不停地挣扎着,看上去极为痛苦。 侯玉秀与皇后派来的那名宫女,此时皆面色发白,站在稍远的位置,僵着身子不敢靠前。 陈滢见那两头猪挣扎得越来越厉害,便越发靠近了几步,让那个力大的太监帮忙,翻开猪的眼皮,查看瞳孔。 两头猪都有瞳孔放大的症状。 陈滢退到了一旁,转首便见蒋玉生跟了过来。 他的神情还算镇静,就是嘴唇上失去了血色。 陈滢从袖中取出之前整理的口供看了看,又看了看两头还在挣扎的猪,沉吟不语。 动物食用夹竹桃的致死量,约为每公斤体重0.5毫克。 方才在长秋殿时,她曾仔细观察过乔修容,目测对方身高约一米五五左右,体形适中。在孕期不超过三个月的情形下,乔修容的体重,应该不会超过五十公斤。 大楚朝的一斤有十六两,若古今换算过来看,则大楚朝的一斤,等于现代的一斤一两九,也就是说,现代的一百斤,在大楚朝差不多是八十五斤的样子。 所以,陈滢才对猪的重量提出了明确的要求,她其实是在按照乔修容的体重,寻找合适的活物。 换句话说,通过两头猪中毒后的反应,便能够比较准确地重现乔修容昨晚的情况,并与得来的口供加以印证。 而实验得出的结果,虽然未出陈滢意料,但还是让她不满意。 可是,若要问她不满意在哪一点,她却又说不出,就是单纯地觉出了一种无法查知全部真相的遗憾感。 虽然两头猪都被捆得结结实实,可小花园里的动静还是闹得挺大,猪嘴捆得再紧,那尖利的叫声还是偶尔能漏出点儿来的。 不多时,便有个穿着深绿宫服的年老太监走了过来,向陈滢躬身道:“太后娘娘并皇后娘娘叫奴才来问问,什么时候儿才能好?” “已经差不多了。”陈滢说道,语罢便明显地感觉到,一旁的蒋玉生松了口气。 虽然常吃猪肉,但亲眼瞧见活活毒死两头猪,在他还真是破题儿头一遭。 他已经决定茹一段时间的素,不仅是猪,连牛羊肉也暂且免了。 估计举凡今日在场的人,差不多都是这样想的。 蒋玉生转过视线,瞥眼便见一道纤秀的背影,正自步上游廊,白衣绿裙,仿佛水洗一般地干净。 他这心里便又打了个突。 他刚才恐怕是想错了。 在场诸人之中,唯一面不改色的,便是这位陈三姑娘。大概,这位陈三姑娘,还是能毫不困难地继续吃肉的。 “蒋总管,叫人把猪抬下去吧。”陈滢回首吩咐了一句。 蒋玉生醒过神来,忙叫人收拾此间残局,那厢两位“观礼”的宫女,已经尽可能快地迈着小碎步,跟在了陈滢身后,看那样子恨不能跑得越远越好。 进得正殿,萧太后正端端坐在宝座之上,左下首则是司徒皇后,二人面色肃然,再不复方才吃点心喝茶时的随意。 陈滢上前见礼,萧太后似笑非笑地扫了她一眼,说道:“你可知道,你这劳什子的什么验证,生生废了哀家一个心爱的园子。” 陈滢屈了屈身,没说话。 她之所以要在小花园进行实验,就是想要节省点时间。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底里始终有个声音在催促着她,就仿佛如果她多耽搁一会,就会发生很重大的事。 她不明白这感觉从何而来,却本能地遵从了内心的指引。 这应该就是侦探先生的记忆留给她的礼物了吧,这种感觉,就是所谓“侦探的直觉”。 见她不说话,萧太后便也没再言声,而是召手唤了侯玉秀近前,另一名女官也被司徒皇后叫过去了。 趁着两位贵人听取汇报之机,陈滢又将事情从头到尾想了一遍,仍旧还是找不到那个让她特别不舒服的点。 到底是什么呢? 她微蹙着眉心思索着,蓦地一个声音响了起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说说罢,你都查出了些什么?”萧太后语声微凉,面上的神情也不大好看。 纵然早有预料,可听了侯玉秀的禀报,太后娘娘还是有种说不出的别扭。 好好的一座小花园,结果弄出来两头毒死的猪,又是呕吐又是惨叫的,真是想想都膈应人。 “臣女先说结论罢。”陈滢垂首说道,一面便举起了整理出来的那份口供简报:“根据证人的口述以及小花园里的验证,臣女认为,乔修容所中之毒,不是夹竹桃。” 话音落地,萧太后神色淡然,司徒皇后亦是温婉如常。 这个结果她们应该早就料到了,毕竟这是在宫里,是她们的地盘,她们比陈滢更容易推测出这个结论。 但是,若想要证明这个结论,她们手中却缺乏证据。萧太后让陈滢帮忙,也正是要从她手里拿到实证。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38章 陛下在哪 “哀家便听听你的理由罢。”萧太后淡声说道,面色仍旧很是疏冷。 陈滢便道:“臣女在小花园做的验证,目的就是要查明夹竹桃中毒后的症状与反应。。因不知毒物是如何混进食物中去的,所以臣女分别以加热和浸泡这两种形式进行验证。据臣女实地观测,两头……实验物的情形,与乔修容的中毒后的情形,有极大的出入。” 说到这里,她便垂目看向那份简报,念道:“昨晚服侍乔修容的宫人共有四人,再加上试菜的小太监,共计五人。据这五人供述,乔修容食用了一碗鱼羹后不到数息,便立时说不舒服,随后那试菜的太监便开始呕吐,乔修容也开始呕吐。” “好了好了,这些哀家都知道了。”萧太后显然很不愿意听这些实情描述,微带些厌恶地打断了陈滢:“把这些怪膈应人的话都给哀家统统省掉,往下说。” 陈滢便躬了躬身,从善如流地道:“是,太后娘娘。简单说来,这里有一个时间上的差异。两头实验物的体重与乔修容差相仿佛,中毒的分量也与乔修容一样,可它们却在小半个时辰之后才出现了反应,而乔修容却是马上就有了反应。换言之,如果真是误食了夹竹桃,乔修容的症状至少也该在小半个时辰后才显现出来,而不是当时就有。这是第一处不同。” 她抬手指向简报的第二行,又续道:“这第二处不同,在于症状。昨晚事发后不到两刻,太医便赶到了,而太医在供述中只说发现乔修容呕……那什么和头晕。可两头实验物的症状却比乔修容多出了两种,即心跳加速以及流口涎。” 说到这里,她加重了语气:“这多出来的两种症状,尤其是心跳加速,在中毒达到一定时间后十分明显。可太医从头到尾没说过这一点,而在臣女问及乔修容时,她却说她记不清了。” 上首的宝座处传来了一声冷笑。 “就知道会是这样儿。”萧太后说道,面上涌出了一层怒意。 司徒皇后一直在看着陈滢,此时便问:“你拿这两头……所作的验证,真就那么准么?” “基本上是准的。”陈滢的语气很肯定,说罢便看了太后一眼,终于还是吐出了那个字:“猪……和人……的身体,有着一定的相似度。并且,为了使验证更为准确,臣女还是拿了两头……做验证。臣女以为,据此得出的证据,是具备一定的说服力的。” 司徒皇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掩袖而笑:“你这丫头,一句一句的新鲜词儿,却也有趣。” 萧太后的心情却没这么好。 她定定地望着殿门的方向,面色阴沉:“弄了半天,你也就只查出了这么一点儿?” 虽然她要的也只是“解决问题”,然而,事到临头,她还是觉得不甘心。 真凶是谁,陈滢并没有查明。 陈滢闻言,便拧了拧嘴角,说道:“太后娘娘,臣女还查到了一件事。” 她一面说话,一面便从袖子里掏出块素白的帕子,展开了正要说话,蓦地神情一滞,飞快地将帕子放在鼻边闻了闻。 萧太后与司徒皇后皆不明就里,齐齐盯着她瞧。 紧接着,便在她们的眼皮子底下,陈滢做了一件叫人惊掉下巴的事。 只见她一个箭步冲到了蒋玉生的面前,拉起这位英俊太监的衣袖就放在了鼻端。 “啪”,萧太后手里的茶盏落了地。 司徒皇后也张大了眼睛,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成国公府的三姑娘,居然拉着个太监、拼命地闻人家的袖子! 这是什么怪癖? 没听说陈三姑娘爱闻太监啊,这孩子莫不是脑子真有问题? 两位全大楚最尊贵、算得上见多识广的女人,在这一刻尽皆失去了反应,满屋子的人也都是一脸呆滞。 陈滢并不知道身外的这一切。 在这短暂的数息间,她沉浸在了一个奇妙的、充满香气的世界里。 那香气细微而幽沉,如果将之具象化,那就像是一根纤长的、闪烁着蓝色光华的丝带,牵扯着她的记忆,追溯到了许久以前,她曾经做过的一个梦,或者说,是她破过的一件案子。 那一刻,始终横亘在她心底深处的那道关隘,蓦地豁然开朗,就仿佛有人捅开了闭塞的烟囱,让火焰之光瞬间明亮。 “该死的月支香。”她低低地咒骂了一句,放开了手。 蒋玉生的一张脸已是又红又紫,躲又不是不躲又不是,身子僵着、两手扎着,犹如一只被点了穴的母鸡。 而在陈滢放开他的一刹,他又像是被电流击中,蓦地展开两只并不宽大的衣袖,敏捷地跳到一旁,满脸地骇异,望着陈滢的目光中,甚至还有几分惊恐。 “你这是在做什么?”在堪称漫长的震惊之后,萧太后终于喝问出声,面色瞬间便阴沉了下去。 就算是国公府的姑娘,陈滢的举动显然也太过于无礼了,萧太后有了一种被冒犯的感觉。 蒋玉生是她最得用的大总管,如今却被个小丫头给逼得又跑又跳,成何体统? 而几乎就在她喝斥的同时,陈滢却转向了司徒皇后,用着很快的语速问:“请问娘娘,陛下在哪里?” 问出这话时,她那张始终如水般平静的面庞,竟变得有点苍白起来。 许是她问话的语气太过坚定,又或者是她的神情让人不安,司徒皇后呆了呆,竟下意识地回道:“陛下在……” “你问这个做什么?”萧太后厉声打断了皇后,又转眸怒视陈滢:“放肆!你这又发的什么疯?” “是迷香。”陈滢尽量简短地说道,力求用最快的速度让大殿中的两个人明白事态的严重性:“长秋殿有迷香!” 萧太后面色一冷,司徒皇后则霍然起身:“长秋殿有迷香?这是什么意思?” “来不及解释了。”陈滢疾步走到圆桌前,飞快地抓起没吃完的小点心就往袖子里塞,动作流畅而稳定:“臣女就想知道,陛下是不是去了长秋殿?”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39章 长秋殿中 司徒皇后闻言,摇了摇头,有些茫然地道:“没有的事。陛下今日大朝会,照往常的规矩,陛下散朝后会去……”说到这里她猛地站了起来,面色瞬间苍白,颤声道:“陛下好象说过……要去探望……” “周肃!”不待她说完,萧太后已是厉喝出声,音量十分惊人。 一个穿着箭袖、相貌精干的侍卫,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沉默地单膝跪倒见礼。 “速带人去长秋殿!”萧太后沉声说道,双唇因紧张而微微颤抖:“哀家怀疑有人……刺驾!” “遵命!”那个叫周肃的侍卫闻言面色大变,应了一声便飞快地跑了下去。 “我们也走,去长秋殿。”萧太后的声音还能维持基本的镇定,但面色却变得铁青,语毕,又看了看陈滢,厉声道:“你也一起去!如果这是你胡言乱语,哀家绝不轻饶!” 她的眼神冰冷如刀,微带沙哑的语声仿佛锯齿刮过耳畔。 陈滢没说话,只屈屈了身,算作回答。 她心里比萧太后还要着急。 她理应早些发现的。 可是,她却被表面上的证据给迷惑了。 又或者说,是这案子本身说不通的地方太多,反倒把真正的目的掩盖了起来,直到在自己的帕子上与蒋玉生的身上嗅到了似曾相识的气息,她才终于把一切想明。 但愿不会太迟。 跨出长乐宫正殿大门的时候,陈滢如是想道。 可是,当她抬起头望向远处,她的心却又提了起来。 时近正午,正是饭时。 元嘉帝是个勤奋的好皇帝,一天中的闲暇时间极为有限,而正午用饭之时,正是少数几个可以被私事支配的时段。利用这个时间去探望一位失去了孩子的妃子,于他而言,合情又合理。 正午的阳光绚烂而又刺目,陈滢只觉得微有些眩晕,抬手挡住了视线。 ………………………… 乔修容在床上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想要拿肩膀在颊边蹭一蹭,却还是放弃了。 她的双颊正热得发烫,仿佛下一刻就要融化。 这种药粉涂在脸上,也不知会不会把脸烧坏? 还有,方才那个陈三姑娘突然伸手过来,好似是碰到了她的脸,也不知有没有把这些粉蹭掉? 她模模糊糊地想着这些,旋即却又被另一种更为强烈的情绪所掌控。 她有着远比烧坏脸颊更重要的事需要担心。 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腿也在抖。因为是躺在锦被里的,于是,那被褥的上方,便起了一层层不稳定的波纹。 寝宫里并没剩下多少人,只有两个太监并一个宫女,可即便如此,乔修容还是觉得呼吸不畅,心跳有若擂鼓。 “你们……去用饭……”她挥了挥手。 为符合“病人”的形象,她很注意地只把手臂抬起半分,给人一种有气无力之感 两个太监躬身退了下去,并未对此有半点怀疑。 修容娘娘重病在身,她那只半抬起来的颤抖的手,只会加深旁人的这种印象。两个太监无一例外地认为,娘娘这是病得太厉害了。 寝宫里只剩下了那个站在床尾的小宫女,她低着头,一副胆小怕事的模样。 “就不能……不做吗?”乔修容看向那个小宫女,语气居然是哀求的,“求求你们放了……放了我家人,好不好?” 小宫女抬起了头。 怯懦的神情从她的脸上消失了。 这让她看上去像是长大了几岁,不再是小宫女,而是像个女人。 如果不是身材过于瘦小的话。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乔修容,数息之后,嘴唇动了动:“来了。” 随着话音,她没有任何征兆地动了起来,从床尾走到床头,拿起火折子,点燃了香炉里的五根线香。 顿时,一股馥郁而又甜软的香气,在房间里弥散开去。 放下火折,她转身便站在了屏风前,仍旧是垂着头,从她低垂的额发下,传来了一阵极低的语声:“别忘了,你的宝贝弟弟还在我们手上。” 乔修容闭紧了眼睛,眼角似乎有些湿润了。 “陛下驾到!”外头传来了响亮的通传声,乔修容哀伤的面容快速地扭曲了一下,再下一息,她的脸便又恢复了之前的憔悴与疲倦。 门口传来了宫人们下跪见礼的声音,微有些杂乱的足音随之响起,紧随其后的,便是一个听来有些苍老的语声:“修容娘娘,陛下来瞧您来了。” 这是贺顺安的声音。 他元嘉帝最为信重的大伴。 从很小的时候起,贺顺安就陪在元嘉帝的身边了,可以说是看着元嘉帝长大的,基本上有皇帝在的地方,就有他在。 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床前的四扇屏风被人撤去了一旁,乔修容觉得,挡在眼前的黑暗似乎薄了一层。 “奴才给娘娘请安。”贺顺安在床前行礼。 乔修容在这声音里缓缓睁开眼睛,在床上欠了欠身,看向大步走进来的元嘉帝,眼角的那滴泪,终于滑落了下去,紧接着,又有新的泪水填补她干涸的眼眸:“陛下,臣妾……” “快躺着罢。”元嘉帝和声说道。 他有着一把低沉的好嗓音,面目温文、气质平淡,身量也只能说是中等,并不具备传说中一代明君龙行虎步的威势。 可是,他的神情却从容且沉着,于是使得平淡变成了一种睿智,那双明亮的眼睛更是有若星辰般璀璨,当你看着他的眼睛时,你便会忘记他身上的平淡,转而被那眼中的神采折服。 他几步走到床边坐下,低下头仔细地打量着乔修容的脸色,神态越发柔和:“身子可还好些?吃药了么?” 乔修容挣扎着似是要起身,一旁侍立的小宫女连忙上前扶起她,顺手便拿起旁边的一个大迎枕,似是打算垫在乔修容的背后。 乔修容仿佛有点撑不住的样子,两只手颤巍巍地伸了过来,元嘉帝很自然地便握了过去。 无论是乔修容还是小宫女,她们的动作与表情都很自然,都是在这种情境下必定会有的,一点也不显突兀。 于是,元嘉帝也伸出了手,握住了乔修容的手,随后,又被对方反手紧紧拉住。 直到那一刻,他也没有觉出半分不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40章 紫藤花香 一个才失去了孩子的妃子,看见她的皇帝夫君来了,总是要哭一哭、诉诉衷肠,抑或是把眼泪当作武器,期待着能够得到君王的些许爱怜,这些皆是常情,宫里的妃子们几乎都会这样做,而元嘉帝也从最初的不适应,到后来的习以为常,再到如今的身心两用。 比如此刻,当他的双手被乔修容紧紧拉住之时,他的神情与身体动作都极尽温柔,如同所有爱怜妻子的夫君,正用着最大的耐心与包容,倾听妻子的讲述。 可与此同时,元嘉帝脑中想的,却是朝会上谈起的山东灾情,并将可能的官员一个个筛选了一遍,继而斟别出派去赈灾的御史人选。 这是一项复杂的工作,要求一心两用、身心分离,元嘉帝也是花费了不少时间,才熟练掌握了这门技艺。 就在他将提名御史的人选范围缩小到五人时,他的心头,忽然微微一刺。 那感觉极为微妙,就仿佛正有人将一柄利剑,对准他的胸口。 他马上就清醒了过来。 元嘉帝算得上是个马上皇帝。 在他还是皇子之时,他就曾经率领军队与北疆人打过仗。而登基之后,他又两度御驾亲征,亲身经历过无数危险,由此锻炼出了远比一般人更为敏锐的直觉。 几乎就在清醒过来的一瞬间,他就已经本能地站了起来。 可是,他的腿却软得像是两根面条儿,竟无法支撑起身体的重量。 “扑通”,重重一声,他重又跌坐在了床边,无力的感觉瞬间弥漫全身,鼻息间充满了一股使人浑身发软的、甜蜜的香气。而那香气最深的来源地,便在那个正软软地靠过来的身体之上。 乔修容便如小鸟依人一般,软倒在他的怀中。 眼前的一切都像是放慢了,就仿佛时间流动的速度在这一刻被人特意调缓,以便让人更清楚地了解此时的状况。 小宫女的手自迎枕下抽了出来,一柄短刀出现在了她的手上。 她的神情冷漠到刻板,握刀的姿势带着江湖人特有的熟稔,好似那刀子是她的手延长出来的一部分,雪亮的刀尖闪着寒光,刺穿浓郁了香气,也刺透了幽沉的光线。 元嘉帝动作迟钝地侧了侧身。 那一刻他并没意识到,他的手正被另一双冰凉纤细的手,紧紧地包裹住。 求生的本能使得他这个侧身动作的力道极大,在那个瞬间,他甚至生出了幻觉,觉得自己正沉在水底的漩涡之中,被无边纠缠的力量阻滞着,他必须用尽所有的力气,才能往上游动半分。 这奇异的幻觉般的本能,在关键时刻,为他争取到了宝贵的一息。 乔修容被他大力拉转了过来,刺客刺出的第一刀,正中她的后心。 元嘉帝的脸与乔修容的脸挨得很近。 他清晰地看见,乔修容那张楚楚动人的脸,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变成了青灰色,她的两个眼珠死鱼般地往上翻,身体抽搐着,不受控制地倒向后方。 这个曾经袅娜婉转的美人儿,在临死前丑陋得一如恶鬼。 刀上有毒! 元嘉帝有些恍惚地想着这些,两手用力挣脱,意图脱离那双纤手的包裹。 然而,旖旎的香气已然侵袭肺腑,原本应该很容易完成的动作,在这浓郁的香氛之中,变得格外艰难。 乔修容终于朝后倒去,整张脸已经完全地变成了灰黑色。 而她失去控制后的这个无意识的动作,为元嘉帝,争取到了宝贵的第二息。 “护驾!”一个尖利的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如闪电穿破重重阴云。 刺客飞快地拔出陷在乔修容身体里的短剑。 然而,她已经没有机会刺出第二剑了。 大批侍卫涌了进来,撤开的屏风给了他们更宽阔的视野,瘦小的执刀宫女正站在元嘉帝的对面,二人中间,隔着乔修容的死尸。 刺客比所有人都更早意识到了这一点,她没有转身逃跑,而是合身扑了过去。 她的任务就是杀死元嘉帝,不惜任何代价! 侍卫们有了刹那迟疑。 不能放箭,那样太危险,很容易误伤元嘉帝。 可是,若要往前冲,时间却明显来不及。 刺客的短剑一定会在他们赶到之前,刺中陛下! 时间变得越发缓慢起来,所有一切都如同在深水中划动,每个人的动作,都像是能够带出一层层的波纹。 蓦地,一样东西疾飞而至,箭矢般袭向了刺客 准确地说,是袭向刺客持刀的手。 刺客并没有挥刀格挡。 那一刻,短剑离元嘉帝的咽喉只有一指,她甚至能感觉到这位天子口中喷出的热气。 近在咫尺。 可是,她的手臂却忽然一歪。 剧烈的震荡与疼痛,让短剑几乎脱手。 刺客淡漠的脸上,第一次划过了惊异之色。 那掷来的东西,不啻战场上弓箭手的全力一击。 短剑立刻失去准头,“嗤”地一声,第二次划过了乔修容的身体,就像是刺客抡圆了胳膊要把她推向一旁。 “陛下!”贺顺安终于不顾性命地扑了上来,以身体护住了元嘉帝,将他扑倒在了床上。 长箭破空之声瞬间响彻寝宫,刺客在一息间几乎被射成了刺猬。 “护驾!护驾!”气急败坏的呼喝杂以窗扇碎裂的刺耳声响,让方才还缓慢得如同停滞的时间,在片刻间重新恢复了流速。 新鲜的空气涌入房中,元嘉帝刹时间脑中一清。 那种绵软无力的感觉仍旧还在,但已经渐渐失去了漩涡般的拉扯力。 “陛下!陛下!陛下可有受伤?”贺顺安面孔青白,双唇发紫,张到极致的眼睛暴突出来,里头布满了恐惧的红丝。 方才的那个瞬间,他根本就不及反应,等到他恢复行动力时,剌客的剑恰好在元嘉帝的身前划了个半圆。他吓得魂飞魄散,在扑上来的那一刹,他甚至以为,他扑倒的会是一具喷血的尸体。 可神奇的,元嘉帝竟然毫发无损,甚至连一滴血都没溅上。 看着贺顺安恐惧到变了形了脸,元嘉帝没说话,只安抚地拍了拍他。 随后,皇帝便察觉到,手指似乎是碰到了什么东西。 他本能地将那东西抓在手里,并且很快就记起,方才在短剑刺来的瞬间,一样东西正好飞了过来,打歪了那致命的一击。 “扶我起来。”他温和地说道,看见贺顺安的老脸上已经泪水纵横,便又拍了拍他:“你救了我。” 说着他便抬起了右手,以便让贺顺安瞧见他手里的那样东西,随后咧嘴笑了笑:“还有它。” 贺顺安哆嗦着腿脚好容易爬起来,擦干泪水看向皇帝的掌心。 透过模糊的视线,他看见,在那只布了茧痕的手掌里,摊放着一块早就看不出形状的点心,点心里散发出的紫藤花的香气,就算隔得远些,也能闻见。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41章 平安归来 陈滢回到国公府的时候,已是黄昏将至。 淡淡的斜阳掠过屋脊,远处的天空是一片纯净的靛蓝色,宛若水中滴落的颜料,一层层地铺展开去,在头道,依旧是惯常的玩笑语气。 李氏终于松开了手,两眼通红,唇边却挂着笑。 她抬起手来,向陈浚身上轻轻拍打了几下,强笑道:“就你这猴儿讨打!为娘哪来那么大的力气?偏你这张嘴乱会胡说乱道的。” 陈浚顺势便将陈滢拉在了身后,佯作张臂护持的模样,嬉皮笑脸地道:“母亲便瞧在儿子的份儿上,饶了三妹妹罢。您也没瞧瞧她那张小脸儿,都疼白了。” 李氏借转身的动作抹了抹眼角,回首时仍旧是一脸嗔笑:“便听你的就是。” 陈浚打蛇随棍上,涎着脸又胡扯了几句,终是让屋子里的气氛不再那样沉重了。李氏便命紫绮送上热茶并几样点心,母子三人围坐在圆桌边儿说话。 “你可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李氏当先拉着陈滢的手柔声问,视线紧紧停落在她的身上,几乎连眼都舍不得眨。 陈滢回了她一个笑,眸色在烛火下越发清澈:“母亲放心,女儿一点儿事都没有。”说着她便站起来活动了几下手脚,以示平安无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42章 沙文主义 见陈滢一脸认真地动动手、动动腿,李氏便忍不住要笑,可笑意未生,那眼眶却又红了,拉着陈滢道:“怎么就跟个孩子似的?快坐下说话。” 陈滢依言坐下,将温热的茶盏送到李氏手边。 她并没有向众人提及包玉春和郑朝珠的事。 前者事涉隐私,她打算单独禀报许老夫人,以便让老人家对长公主府有一个正确的认知,为今后的应对做准备。 至于后者,在理论上那就是不曾发生的事,既然事情没发生,则更没有提及的必要了。 “太后娘娘也真促狭,竟要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去审宫里的什么投毒案。简直……岂有此理!”当着自家人的面儿,李氏说话再无顾忌,言辞间对萧太后极为不敬。 陈浚与陈滢闻言,皆面不改色。 李氏心系爱女,陈浚旷达肆意,陈滢根本就是个现代芯子。这一家三口凑在一起,大约天底下没什么人是他们不敢臧否的。 “也不怪她老人家,寒门么。”许久后,陈浚抖了抖衣袖,毫不在意地给出了一句评价,辞中之意,堪称尖刻,偏他的神情却是一派从容。 陈滢并不赞同他的看法,睃了他一眼,道:“这与出身无关,根本就是眼界问题。这世上对女子束缚犹多,女子眼中所见、耳中所闻,就在那四方方的一间院子里,见识自然是少的,眼界不宽,心胸便也就窄了,只能把注意力放在眼面前儿。说到底,这并不能怪女子头发长见识短,只能说这世道对女子根本就不公平。” “罢,罢,总归你有理。”陈浚立时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动作,这还是他跟陈滢学来的。 陈滢朝他笑了笑,未再多言。 这个时空盛产男性沙文主义的猪,陈浚已经算是少见的温和派了,她该知足。 “素常听说妹妹练箭,我还当你是闹着顽的,没想到你这准头竟这么厉害。”陈浚换过了一个话题,一面便朝李氏的方向呶呶嘴。 陈滢明白他的用意,便接口道:“我这也是凑巧了,当时好些侍卫在呢,就算没有我,他们也能轻轻松救了陛下。” “话可不能这么说。”李氏立时说道,本能地不愿意让女儿所历的危险变得微不足道:“阿蛮是实打实地立了功,不然太后娘娘也不会派了蒋总管提前送信儿。你四叔在宫外头听见消息的时候,还以为弄错了呢,问了好几遍才确定无误。” 见她提及陈励,陈滢心头微微一动,忖了片刻后,便作出一副随意的模样,轻声问:“母亲,四叔和宫里的人很熟么?” 李氏愣了愣,诧异地看向她:“我儿怎么这么问?莫非出了什么事?” “没有的事。”陈滢立时否认,心知李氏从来就不好糊弄,便说出了早就想好的托词:“女儿只是想着,祖母特意叫四叔送我,是不是因为四叔对宫里比较熟悉,所以才选了他。” “你想得太多了。”李氏笑着摇摇头,面上的神情有些淡漠:“你祖母这样安排,自有她的道理,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陈滢点了点头,放弃了从李氏这里打探消息的念头。 周朝贵的事情,只能等有机会去问陈励本人了,不过陈滢总觉得,陈励应该什么也不会说,甚至根本就不会承认。 事实上,回府的这一路,陈滢与陈励是有单独相处的机会的,可陈励却对此只字不提,就仿佛那浓夜中飘忽而来的一句话,完全就是陈滢的错觉。 但陈滢却清楚,那绝对不是错觉。 陈励的身上,到底有什么秘密? 对于这个向来无甚交集的四叔,陈滢多了几分好奇。 接下来的时间,李氏与陈浚又问了陈滢一些宫中之事,陈滢仍旧是拣着能说的说了,时间便也不早了,于是各自安歇。 一夜无话。 翌日一早,蒋玉生便带着几名太监出现在了国公府。 此番来时,他已然不复前一次的冷淡。 他的面上挂着和煦的笑容,微笑着向许老夫人并许氏打招呼,尤其是在见到李氏时,他的笑容里更多了些殷勤的意味。 他也立了功。 陈滢正是从他的衣袖上闻出了迷香的味道,这才给了众人及时救驾之机。 萧太后认为,若没有她的当机立断(陈滢认为这评价并不为过,萧太后的反应确实很迅速),以及长乐宫大总管在关键时刻的提醒,事情不会解决得如此顺利。 自然,在萧太后的讲述中,蒋玉生不再是被陈滢吓得又惊又跳的可怜太监,而是变成了主动发现身上气味有异、于是提醒陈滢加以注意的智慧总管。 元嘉帝当然不会抹了太后娘娘的脸面,昨晚就重赏了蒋玉生,还将他的内宫管事级别又往上提了半级。如此一来,除了贺顺安之外,蒋玉生便是皇城中最有权势的太监了。 有此前提,蒋玉生对国公府的态度,自是空前地好了起来。 在他的殷勤陪同下,陈滢第二次进得皇城。而这一回,她的身边多了寻真与罗妈妈,总算不再是孤单一人。 再度踏上通往长乐宫的那条深长夹道时,陈滢仰首凝望,入目处唯一线长空,层层浮霭堆砌,纵是白日,却仍旧让人觉得压抑。 她希望这是自己最后一次来这个地方。 太后娘娘并皇后娘娘皆在正殿坐着,整间大殿亦如昨日般幽深肃穆,唯一不同的便是,熏香已然换过了一味。 沉水香取代了月支香,恬雅的气息扑面而来,再不复昨日的幽沉邃静。 “罢了,快别请安了,过来坐吧。”尚未行礼,司徒皇后便命人拦住了陈滢。 她的视线极是柔和,一面说话一面便向陈滢招了招手。 陈滢顺势省却了跪礼,慢慢走到萧太后的宝座跟前,瞥眼便瞧见了一张似曾相识的金漆小杌子。 看起来,她今儿还得坐在这不舒服的位置上说话。 “坐下说话。”萧太后也终于开了尊口,面上的神情较之昨日和蔼了不知多少,称得上和颜悦色。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43章 分说清楚 “臣女还是站着吧。”陈滢垂首躬身,语声淡淡:“臣女站惯了,坐下来反倒不舒服。” “由得你便是。”萧太后像是根本没了火气,态度十分和善。 司徒皇后也没再多劝,只笑道:“今儿召你进宫,是想问问你昨天的情形。” “就是这话。”萧太后接口说道:“昨儿你被带去前头问话,哀家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心里一直糊涂着呢,整宿都没睡踏实,总要听你分说清楚了才行。” “是,娘娘。”陈滢微微欠身,自动抬起头来看了皇后一眼,问:“不知皇后娘娘想从哪里听起?” “就从迷香说起罢。”皇后说道,端起了一旁的茶盏。 陈滢略微组织了一下语言,便开口道:“昨日臣女拿帕子出来的时候,其实是想让两位娘娘看一看那帕子上的粉渍。乔修容脸上涂了一层黄粉,臣女偶尔发现了这一点,据此认为她不仅没中毒,很可能连滑胎也是假的,她可能根本就没怀孕。基于这两点,臣女才提出要拿活物做验证。” 无论中毒还是滑胎,都是很伤身体的事,就算乔修容只中了其中一样,她也没必要在脸色上作伪。 陈滢当时猜测的是,乔修容很可能是谎称怀孕,然后又在投毒案发当晚吃了一点泻药,用以欺人眼目,随后便以药粉抹黄了脸,让众人以为她是中毒外加滑胎。 那长秋殿的寝宫本就光线昏暗,若非陈滢有着极为敏锐的观察力,也发现不了乔修容面色上的那一点点不自然之处。 而即便如此,陈滢亦未作他想,只以为那不过是嫔妃之间常见的争斗罢了,此等事件,想必宫中时常发生,就连太后并皇后也只想到了这一层。 听得陈滢所言,萧太后与司徒皇后对视了一眼,面色皆有些发沉。 “汪廉死了。”萧太后蓦地便开了口,神情森冷。 “太后娘娘所说之人,是不是便是那位断出修容娘娘有孕的太医?”陈滢立时问了出来。 从刺驾事件往回推测,则基本可以锁定,诊出乔修容有孕、中毒以及滑胎的太医,应该是同一个人,而此人也必定与行刺有关。 萧太后果然点了点头,面色越发地阴沉:“汪廉擅妇人科,在太医署也呆了三、四年了,想不到他竟是个内奸。” 陈滢立时捕捉到了这段话中的关键词。 汪廉在太医署呆了三、四年。 四年前,正是安王起兵造反之时。 “罢了,不说这些败兴的事儿,还是说说昨天罢。”萧太后似乎并不想过多谈及汪太医,状似不经意地岔开了话题:“你怎么会知道那香气是迷香?” 问出这个问题时,她的神情中带了几分审视。 一个养在深闺的娇娇女,哪来的机会辨识迷香?这确实是令人不解之处。 陈滢自是明白萧太后所思,平静地道:“臣女之前说过,臣女喜欢看杂书,在读《神农本草经》时,臣女发现有种名叫羊踯躅的花,有致人昏迷的效用。彼时臣女还小,很是好奇,便叫人找来了这种花儿,长了个见识,并就此熟悉了它的香味。而在昨天,臣女在帕子上以及蒋总管的衣袖上,都闻到了羊踯躅的味道。” 萧太后默不作声地看着她,司徒皇后倒是不像她那么严肃,含笑问:“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乔修容用来抹脸的黄色粉末里,也含有这种草药?” “皇后娘娘说得对。”陈滢颔首语道:“之前我见乔修容面色黄得有点不自然,所以借故在她脸上蹭了一下,手上便沾了少许黄粉;而蒋总管因为曾经扶乔修容躺下,衣袖上便也沾了一些。只是当时臣女与蒋总管皆是从长乐宫过去的,太后娘娘殿里燃了月支香,这种香的味道比较幽沉,留香颇久,于是便将那羊踯躅的味道给掩去了,臣女便没有第一时间发现。”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司徒皇后明白了过来,缓缓搁下了茶盏,面上浮起了几许感慨:“这也是你心细如发,换了旁人,哪里想得到这许多?” 萧太后还是沉默不语,陈滢知道她怕是还存有疑惑,便又解释地道:“臣女其实并不懂如何配制迷香,但却知道羊踯躅与蔓陀萝都有致人昏迷的效用。臣女由是便又联想起这投毒案中几个不自然的地方,这才豁然开朗。” “你所谓的不自然之处,指的是什么?”萧太后终于开了口,神情中的审视已经消失了。 虽然她不喜陈滢,但她也知道,如果没有这位陈三姑娘,昨天的事必将酿成大祸,无论从哪个角度讲,她都不该对其产生怀疑。 陈滢闻言,便躬身说道:“臣女最初觉得此案怪异,是因为这起案子里流露出的那种谨慎的意味。” “谨慎?”司徒皇后问道,面上带着一缕不解:“这案子哪里谨慎了?” “虽是投毒,可案子里却并没有死人。”陈滢直白地说道,面色坦然:“在拿活物做过验证后,臣女的这种感觉便越发鲜明。娘娘试想,若是为了争宠,乔修容理应尽量把事情闹大,多弄出几条人命来,以引起陛下足够的重视,才能达到栽赃陷害之效。可是,在这起案件中,就连试菜的小太监都活了下来,可见有人并不希望闹出太大的动静。换言之,只要事情收缩在一定的范围之内,陛下与皇后便不会太过在意,也不会命人彻查此事。而事实亦果然如此,若不是臣女凑巧进宫,此案只怕就会含糊过去。” 萧太后的面色有些难看,但却还是同意了陈滢的说辞,点头道:“你这话却也有理,若真是闹出人命来,那就必须好生查一查了。” 说这话时,她的眼底含了几分淡漠。 这宫里每年都要出一两桩滑胎之事,所有人都习以为常了,虽然损了的是龙嗣,却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而投毒虽堪称大事,可偏偏那夹竹桃又是从长乐宫流出去的,元嘉帝顾及萧太后的颜面,自不会叫人细查。 如果一来,却是正中刺客下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44章 愧疚之意 “本案最令人疑惑不解之处,便在于其中流露而出的愧疚感。”陈滢继续说道,解释着她当时考虑案情时的思路:“它给我的感觉不是邀宠,而更像是在最大程度地激起陛下心中的愧疚之意。” 司徒皇后闻言,面色立时一寒。 陈滢这话,让她想起了元嘉帝听闻乔修容滑胎时的反应。 的确,在知道毒物乃是夹竹桃之后,元嘉帝当先便要皇后按下此事,不必再查,次之则是觉得对不起乔修容,让她平白受了委屈。 纵然世人常言:君心难测。可是,所谓一国之君,再是如何高高在上,他也依旧是人,那些普通人的喜怒哀乐,皇帝亦在所难免。 与其说那设下此毒计之人,其对元嘉帝的心思把握得极准,倒不如说,此人对人心的揣测与利用极为纯熟,将每一步都算到了位。 思及至此,司徒皇后的面色越发森然,捏住帕子的手指攥得极紧。 “陛下的孝顺,在这宗案子里被充分地利用了。”陈滢总结性地说道,躬了躬身,不再出声。 其实,元嘉帝对司徒皇后的爱,也体现在了这件案子里。 陈滢早就听人说过,大楚朝的这两位帝后,乃是一对鹣鲽情深的爱侣。 当年司徒皇后还是皇妃的时候,元嘉帝对她便极为宠爱。其后他登基为帝,虽然不能说是独宠皇后一人吧,却也一直等到太子年满六岁之后,才陆续与别的妃子生下了几位皇子并公主。 由此可见,元嘉帝对司徒皇后用情颇深。 也正因有了这份深情,在发现事涉太后之时,元嘉帝便知道,皇后很可能也要受到波及。 他应该不相信皇后会做这种事,但同时,身为帝王,多疑已经渗进了他的骨髓里,这又让他的爱变得较常人更为复杂。 越是用情,则越怕触之即碎。 这种患得患失、复杂难言的爱,在本案中体现得极为清楚。陈滢虽然只是个外人,却也能够察觉得到。 如果这一切真是安王余党所为,陈滢认为,这些余孽对元嘉帝的了解,也算是相当深刻的了。 “听了你的话,接下来的事情便容易猜了。”司徒皇后说道,神情已然复归如初,依旧是温婉亲切的模样。 萧太后便也跟着点头,晦明难辨的眼风缓缓扫向陈滢,复又转向空阔的殿宇:“哀家这时候也想明白了,你与蒋玉生身上皆沾着羊踯躅的味道,可你二人却都没被迷倒,于是你便猜出这迷香不是为你们准备的。而皇后本就是从长秋殿过来的,她也无事,于是她也不在其列。剩下的人,除了哀家便是陛下,陛下的可能性自是更大些。” “太后娘娘明鉴。”陈滢躬身说道,再一次觉得,太后娘娘在某些方面表现出来的聪明,实是令人惊叹:“臣女第一时间想到陛下,正是因为那羊踯躅的味道是从乔修容的身体上散发出来的,而非一旁的香炉,所以臣女才会有了那些联想。” 此言一出,上座的两位贵人互视一眼,面色皆有些古怪。 后宫是个避忌极多的地方,想那乔修容才滑了胎,无论太后还是皇后,前去探望她时,那是绝对必须只能隔得远远地瞧上几眼,再说两句泛泛的安慰之语,最后丢下一堆不会引起麻烦的礼物,方会离开。 这几乎是不成文的规矩,就连才进宫的小宫女都知晓,宫里最忌讳不必要的触碰,送礼时更忌香料与食物。纵观整个后宫,也就只有元嘉帝,才能够毫不避嫌地与女子们亲密接触。 “真真是算到了骨头里去。”司徒皇后说道,语气中带了一丝后怕。 此计最厉害之处,便在于对人心的算计,看似无所用心,实则却是步步不落空。 “那几个旁的本事没有,就这些阴毒手段层出不穷。”萧太后冷声说道。 纵然她不曾明言,可陈滢还是认为,萧太后口中的“那几个”,想必就是那些死去的王爷或郡王。 她确实没猜错。 元嘉帝坐上龙椅的头几年,刺驾之事时有发生,仅萧太后知道的就有五起,若不然她也不会总是觉得元嘉帝会是个短命皇帝。 一个看似无用温和的人却荣登大宝,且位子又没坐稳,底下的人怎么可能白看着不管? 如今看来,不安分的人想必还没死绝,今日之事给元嘉帝敲响了警钟。 萧太后的面色变得极为阴冷,陈滢瞥眼瞧见,想了想,还是开口道:“其实,依臣女所见,太后娘娘并皇后娘娘也不必太过恐慌。” 萧太后面色微凝,撩起眼皮扫了她一眼,淡声问:“此话怎讲?” 陈滢便道:“从这件事上可以反证出一件事,便是建章宫一带的护卫工作,做得极好。” 建章宫是皇城的第二大建筑群,其中包含太极、永延、高明、宣德等数座殿宇,是元嘉帝起居办公之处。 听得此言,司徒皇后与萧太后皆同时抬起了头,两个人都不曾说话,只静待陈滢下文。 陈滢便又续道:“请娘娘们细想,若非陛下身边守卫森严,让乔修容根本找不到机会动手,她又怎么会出此下策?这是其一;其二,行刺可非小事,岂容浮躁?那幕后之人理应等到乔修容真的有孕、抑或是详细了解夹竹桃中毒后的反应之后,再行动手,才是万全。可他(她)却没这样做,想来这并非此人耐心不够,而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可见长秋殿之机于此人而言,是极为艰难才得来的,明知有漏洞,可他(她)还是只能将就着做了。” 上座二人闻言,面上渐渐浮起了然之色。 “还有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陈滢继续说道,如水般流畅的语声回荡在殿宇中:“刺客在宫里的行动受到了极大限制,除了长秋殿,她去不了任何地方。也正因如此,乔修容才要千方百计地勾起陛下的愧疚之心,进而让陛下驾临长秋殿,以使得计划得以实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45章 美人如花 萧太后的面色渐渐舒缓,司徒皇后亦是一脸欣然。 侍寝的嫔妃们并不能于自己的住处接驾,而是须得乘步辇前往建章宫侍驾。那一带盘查极严,想必那个刺客根本无法靠近,于是才会将行刺地点定在了守备不够严密的长秋殿。 “结合上述三点,我们可以得出如下结论。”陈滢最后说道:“幕后之人虽精于计算,但实力有限,后劲明显不足。因此臣女才说,两位娘娘不必太过忧虑,那人应该没有余力再来一次行刺了。” 这分析无疑是令人欣慰的,萧太后便弯唇点了点头:“这孩子说起事儿来,倒真是头头是道。” 司徒皇后笑得愈加柔和,赞同地道:“母后说得对。儿臣也瞧着这孩子讨人喜欢。” 说话间,她便拍了拍手,立时便有宫女碎步上前,捧过来一只垫着丝绒的托盘,盘上放一根玉钗,乃是由上好碧玉所制,剔透得如一汪清波,上头精雕着文王访贤的纹样。 “乖孩子,拿着罢。”司徒皇后示意宫女将托盘送到陈滢跟前,柔声语道。 陈滢知晓这是皇后娘娘的赏赐,却之不恭,便大大方方地接了。 那厢太后瞧见了,便也叫人搬来了一匣子宫里新造的象牙手钏儿,赏了陈滢,笑道:“好歹你也进宫一趟,回去后总要给家中姐妹们说道说道。这匣子手钏儿是南边儿今年的新样式,不拘是你自己戴还是送人,皆是上好的。” 萧太后考虑得如此周到,陈滢自是感激不尽,于是便也谢了赏。 萧太后向她笑了笑,便对司徒皇后端起了茶盏,笑道:“我瞧着你也怪累的,快回宫歇着去罢。”说着便又看向了陈滢,面上含笑:“哀家坐了这半晌,有些乏了,三丫头陪哀家去外头走走。” 太后娘娘这是在变相地逐客,司徒皇后自然不好再坐,只得含笑起身道:“谢母后垂爱,儿臣正觉着累呢。” 萧太后便掩唇而笑:“回去后告诉陛下,叫他这几日都别来了,养好身子才是正经。” “儿臣省得。母后也莫要太劳神才是。”司徒皇后语声温柔,说罢便转向了陈滢,向她送去了一个安抚的眼神。 陈滢明白她的意思,知道萧太后今日应该不会再有什么行动了,心下自安。 恭送司徒皇后离开后,萧太后便站了起来,漫不经心地道:“去花园走走罢,那里树多,凉爽些。” 陈滢垂首应是,便跟在一群宫人的后头走出了正殿。 台矶之上,阳光泼泼洒洒当头照着,将那石阶映得白亮。一行人拾级而下,却并未如陈滢料想的那样径直向前,而是自曲廊转上了一条青石板路。 直到那一刻,陈滢方才知晓,萧太后所说的花园,并非御花园,而是昨日郑朝珠带她去过的那一处。 石板路上绿影参差,路的两侧植着一列水杉并一列桐树,那遍地绿荫便是梧桐投下的,行走其间时,果然凉爽了许多。 陈滢款步而行,时而从容四顾,欣赏周遭景致,至于萧太后在侧与否,并不能影响她的心境。 往后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来后宫,到底这也是大楚朝顶极的皇家园林,值得她付出时间好生品味 一路上,萧太后始终一言不发,陈滢于是便也默然。一老一少两个身影,漫步于扶疏的花木间,衬着四周柳风摇翠、荷露滴珠,这安静便也显得怡然起来。 再走了一段路,陈滢便察觉,萧太后所行的方向,恰是昨日通往山石子洞的那条小径。 看起来,昨日之事,太后娘娘还是知道了,而她将陈滢带到此处的原因,亦不言自明。 便在陈滢如此作想之时,忽听远处传来“咿呀”一声门响,旋即便有足音轻悄,间次响起,听来正是宫人们行路时的声音。 她不由心头微凛,抬头望去,目力所及之处,是一片华丽的朱裳翠裙,那道神秘的朱漆小门,此时竟是洞开,十余名宫人自其中鱼贯而出。 “真巧。”萧太后以极轻的语声说道,语中似含了几分讥诮。 此时,那队宫人已然分列于月洞门的两侧,一个穿泥金绡纱裙、戴九珠金凤钗的美人儿,飘飘洒洒地行了出来。 “姐姐今儿也来了,真是巧得很。”甫一见萧太后,那美人儿立时远远笑道,语声滴呖如珠落玉盘,竟是说不出地好听,说着话她已是快步上前,发上珠钗随步履晃动,“飒飒”轻响,仿若带着某种韵律。 萧太后立在原处未动,语声却是随后响起,温和亲切,再不见方才的那一丝讥嘲:“听闻妹妹身子不适,哀家委实担心了好几日,今见妹妹健步如飞、面色红润,哀家这心才彻底放下了。妹妹想是大好了罢?” 言语往还之间,那美妇已然行至萧太后身前,脚步一顿,再一提,上前半步,轻携裙摆,屈身一礼。 大片的裙幅铺散在她周身,泥金衬着碧草,金钗映着绿水,这一屈身间的风情,直若春花初绽,美得叫人挪不开眼。 何谓美人折腰,陈滢这回算是真正见识到了,一时间不由有些神驰。 若说萧太后是美人迟暮,则眼前这美人虽然年纪也已不小,却犹自有着少女的天真,而那天真里又掺着一分风流、三分洒然、五分自在,直叫人见之难忘。 “哟,这小姑娘是谁家的?生得好生干净。”那美人一礼而罢,从容直身,视线扫过陈滢,遂掩唇笑语。 陈滢上前见礼,一时间却不知该如何称呼,好在萧太后的语声及时响起,也算是解了她的围。 “这是哀家的异姓妹妹,姓吴,你唤一声太妃娘娘便是。”萧太后说道,声音间听不出喜怒。 陈滢心下了然,嘴角不自觉地便往旁拧了拧。 这位吴太妃,想必就是昨日萧太后意图构陷的另一方了。 陈滢微蹙着眉心,回忆着许老夫人此前交代的那些消息。 说起来,吴太妃也是跟随先帝多年的宠妃了,当年亦曾艳冠后宫,风头直逼萧太后。只是她在子嗣上头却有些不好,虽也有过几次身孕,却始终不曾得个一男半女,因此到得年华渐长时,先帝待她便也平平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46章 还是争宠 所谓因祸得福,也正因了吴太妃不曾生育,却也遇到了一重因缘。 原来那元嘉帝生母早逝,这位吴太妃因膝下无子,便求了先帝,将元嘉放在身边教养了一段时间,与他也算有几分母子之情。 再往后,这位吴太妃不知怎么又触怒了先帝,于是被打入冷宫,与元嘉帝就此分离。可奇异的是,正因她身在冷宫,却也躲过了陪葬、宫变、夺谪等一系列宫中风云,竟是得以平安活到了元嘉帝登基。 元嘉帝是个极孝之人,对吴太妃当年的养育之恩始终未忘,登基后没多久便将她从冷宫中放了出来,却是不曾将她送去庙宇了此残生,而是格外赐了她一座宫殿,允她在宫中贻养天年。 如今想来,吴太妃与萧太后之间,只怕也有些不可说的旧事,所以萧太后才会拿陈滢做了由头,意图构陷这个老对头。 陈滢心下思忖不已,那厢萧太后也将陈滢的身份说了,吴太妃便“哟”了一声,笑道:“本宫还道是谁呢,原来这就是陈辅的孙女儿,啧啧,真真好个模样儿。” 陈辅是成国公的名字,看起来,这位吴太妃对国公府诸人并不陌生。 此时,便见她一面笑语盈盈,一面便自腕间褪下了一枚双鹊戏珠金绞丝镯子来,十分随意地便往陈滢跟前一送,笑道:“本宫出来得匆忙,没带着什么好东西,这镯子你拿着玩儿吧。” 陈滢险些被那鹊眼上镶着的红宝石给晃瞎了眼睛,心知这所谓的“没什么好东西”,委实是件极重的礼物,便未就接,而是恭声道:“这镯子太过贵重,臣女无功不受禄。” “谁说你无功来着?”吴太妃笑吟吟地说道,上前一步就将镯子塞进了陈滢手里,复又掩袖笑道:“本宫赏出手的东西,断没有收回来的理儿。你既救了陛下,也算是救了本宫的皇儿,本宫自是赏得的。” 陈滢明显地感觉到了萧太后陡然僵硬的身体,心下瞬间明了,旋即却又莫名地觉得悲哀。 这二位,原来竟也是在争“宠”,为的,还是元嘉帝。 年轻时争丈夫的宠,老了便要争儿子的“宠”,等到再老一些时,或许还得继续为了孙子而争“宠”。 女人的一生,就这样被男人左右着,被四方的高墙圈禁着,再是如何惊才绝艳、聪慧果决的女子,在这样的时代,也终不免如此度过一生。 腕子上套着那只沉甸甸的镯子,陈滢觉得,她的灵魂似乎也被这沉甸甸的东西给缚住了,一阵窒息感袭上心头,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既是姐姐在这儿,妹妹就不多打扰啦。” 吴太妃的声音重又传了过来,仍旧如玉珠般清脆动听。 不知何故,陈滢却仿佛从中听出了深深的疲惫。 “妹妹身子还没大好,快些回去歇着罢。”萧太后笑语殷殷,就如同一个真正关心着妹妹的好姐姐。 陈滢却分明听出了这声音里的忌惮、怨恨,以及……刻骨的孤寒。 吴太妃应声笑道:“可不就是这话儿,我来也来过了,正当去了呢。” 此言似是大有深意,萧太后身上气势一凝,吴太妃却是一眼也未看她,视线只在陈滢身上一掠,便转身踏上了来路,那一袭泥金绡纱长裙层叠铺展于她的身后,拂过萋萋芳草,拂过重重碧荫,慢慢地便失在了那朱漆小门之后。 着红衣翠的宫人们齐齐无声地退了下去,如一小波艳丽的潮水,因风而来,又随风而去。 花园中很快地便显得寂静了起来,再不复人声笑语,唯彩蝶于花间舞动,时有蜜蜂嘤嗡来去。 萧太后默立片刻,面上的神情越发地淡,挥手摒退宫人,转过脸来,似笑非笑地看向了陈滢:“你弄清楚了?” 陈滢垂首恭立,平静地道:“是,太后娘娘,臣女已经弄清楚了。” 眼前所见,确实让她想清楚了许多事。 昨日萧太后引她去吴太妃处,定是备下了后手的,只要陈滢在吴太妃的宫里出了事儿,萧太后便可置身事外,顺便狠狠地踩一踩这个元嘉帝曾经的“养母”。 果然好计! 萧太后闻言,淡淡一笑,似不在意地拂了拂袖:“你昨儿真是好大的胆子。” 语气并不太严厉,似是还有几分调侃的意味。 陈滢并不愿去猜测她转变态度的原因,略一躬身,毫不讳言地道:“前方有虎,自当以逃生为第一要务;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道理臣女还是懂得的。” “好一个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萧太后似笑非笑地看向了她,片刻后,面上便露出了既迷惑不解、又觉得有趣的神情,略略侧首,唇角轻轻一勾:“你倒也真敢认。” 陈滢没说话。 前世打了一辈子的机锋,这一世,她委实想换个活法,这些话语机锋,她已经没有接的兴致了。 萧太后笑了笑,也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事情已经过去了,如今再提已是毫无意义。 吴太妃今日突然出现,到底让这一切变得明朗起来。她相信,以陈滢的聪明,应该知道往后该怎么做。 转首望着不远处被绿树繁花掩映的亭台,萧太后突兀地开了口:“阿媛的事情,哀家想要听你一个解释。” 陈滢怔了好一会儿,方才明白她口中的阿媛是谁。 却原来,萧太后将她带到此处,为的还是香山县主——郭媛。 这其实也未出她的意料,可她还是觉得心头有点发堵。 堂堂皇室,全大楚最顶级的贵族,原来,也不过如此。 “哀家不仅是太后娘娘,也是一位外祖母。”似是察知陈滢此际的心思,萧太后再度开了口,神情忽尔便柔和了下来,唇边含着一缕浅笑。 陈滢知道,太后娘娘的柔和与浅笑,并非是为了她,而是为了郭媛,为了长公主。 母亲宠爱女儿、祖母疼惜孙女,此乃人之感情,也并非不可以理解。 只是,这份宠爱,却凌驾于众人之上,超出了做人的底线。 到底叫人失望。 眼前的太后,与昨日果断坚决的太后,直是判若两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47章 春风闻笛 陈滢向着萧太后躬了躬身,开口时,语气却仍旧如水波流淌,不带丝毫波动:“回太后娘娘,香山县主诬陷我大姐姐偷盗,收买人证、损毁……” “哀家想听的不是这个!”萧太后陡然打断了她,身上的气息瞬间变冷,凝目看向陈滢,语声转寒:“莫怪哀家没给你机会。” 言辞森冷,有若刀锋。 陈滢抬起头来,直视着萧后。 迟暮的美人立在葱笼绿树间,遍身华丽、珠翠满头,却又显得那样地空虚脆弱。 那种悲哀的感觉,再度涌上心间。 山东连年大旱、西北蝗灾频发,大楚南北强敌伺立,远还未到歌舞升平的时日。 可是,只要逃难的流民不曾出现在盛京,只要那兵戈不曾逼进皇宫,在太后娘娘的眼睛里,这一切便皆是不存在的。 她的眼中心里,只能容得下眼前那几个人、那几件事。 站在权力最了实话而已。 一时间,她竟觉得恍惚起来。 她已经有多久没有听到过实话了? 她活过了两朝,见识过各种各样的人,与无数人打过机锋,每天都要在许许多多的言语往来间揣测真相。 而事实、真相以及实话,这样一些寻常可见的事物,于她而言,却渐渐成了一种奢望。 萧太后蓦地扯动嘴角,说出了一句连她自己都吃惊的话。 “你就不能说一句谎么?”她说道,发觉自己的语气居然是无奈的,甚至还带了几分宽纵:“再怎样说,哀家也是太后,你一个小丫头,怎么就不能顺着哀家说几句话呢?” 陈滢的嘴角动了动,却并未作答。 萧太后似也不需她回答,只微微摇头,自嘲地扯开了一个笑:“哀家是老了,搞不懂你们这些小家伙在想什么。” “皇祖母在想什么呢,说出来也叫孙儿听听。”一道语声忽然便响了起来,清越温和、动人心魄,好似树叶在阳光下随风摇动,又若春日午后的长巷里,有人吹笛。 陈滢循声望去,便见一个穿玄色衮龙袍、身量修长的年轻男子,自葱翠绿树间缓步而来。 远山般的眉、澄空般的眼,一笑时,便似绽放了整个春天。 刹那间,云散雾收,长天如洗,灿烂的阳光扑上了身。 陈滢晃了晃神,连忙折腰行礼,同时在心底轻吁了口气。 美丽的人,天然就具有极强的杀伤力,陈滢觉得眼睛被灼得不轻,借着俯身之机举袖揉了揉。 大楚朝能穿上衮龙袍的,不是太子就是皇子,而看这男子的年纪,必是太子殿下无疑。 真真是个耀眼的美男子。 陈滢心下暗忖。 怪不得兴济伯府夫人这么使劲儿想把女儿塞过去呢,换了她是当妈的,她也要动心思。 陈滢微眯着眼,试着想象了一下太子殿下与陈漌并肩而立的画面,心底里迸出了一声赞叹。 那真是极为登对的一双璧人。只可惜,陈漌生在了国公府,这画面怕是无缘欣赏得到了。 陈滢微觉遗憾。 一见来人是太子,萧太后身上的那种暮气瞬间便没了,面上扬起一个怡人的笑来,问:“你怎么有空过来了?是你母亲叫你来的?” “孙儿是自己过来的,皇祖母安好。”太子殿下已然走了过来,笑着行了一礼,复又转向陈滢,伸手虚扶了一把,温言道:“免礼,请起罢。” 君子一言,如沐春风。 那个刹那,陈滢脑海中反来复去的,只得这几个字。 以往在书中读到描写某人“给人如沐春风之感”,她总觉得虚辞太过。 这世上哪有这样的人?那春风又如何能够经由人的身上体会得出? 而此刻,陈滢却是深切地体会到了。 原来,这世上真有这样的男子,仅仅一句话、一个动作,便叫人打从心底里温暖起来。 陈滢缓缓起身,以眼尾余光打量着眼前的高挑身影。 细看下来,太子殿下其实神似元嘉帝,尤其一双眼睛,光华内蕴,湛湛若秋水。 只这一双眼眸,便能秒现代那些小鲜肉十八条街。 “皇祖母在说什么呢,也说来让孙儿听听。”太子殿下说道,面上的笑容十分温煦,陈滢立时转开了视线。 莫名地,她有点同情那些近身服侍他的人。 如厮俊颜、如此笑容,每日都要与之相对,第一,眼睛怕是要瞎,第二,想来会止不住地心动。 心动却又不可得,只能远远地瞧着,偏这里的女子能够接触到的人与事又极为有限,没有外物来化解,不抑郁也要得相思。 服侍太子殿下,委实是件劳力又劳心的事情。 陈滢心里杂七杂八地想着这些,略略有些走神,并未听见萧太后又回了什么话,直到一根保养得很好、戴着羊脂玉约指的白皙手指,陡地伸到了她的眼前。 “喏,就是这个小丫头。”太后娘娘的语气就像是在开玩笑,又像是在跟太子诉苦:“在哀家的跟前儿,这丫头也不肯说两句好听的讨个饶,真真犟得跟什么儿似的。偏她又是个娇滴滴的丫头,打也打不得、骂又骂不得,哀家这心里呀,别提多难受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48章 忽尔苍凉 太子殿下闻言,不由朗笑起来,那笑声亦如绿树摇风般清越动听:“怪道市井里的人都说‘老小’、‘老小’呢,皇祖母如今越发像小孩儿了,跟个小姑娘也能置气。” 萧太后被他说得也笑了起来,摇头道:“你这孩子,净拿你皇祖母开心。” 看得出,她祖孙二人感情不错,行止间有着自然而然的亲近,绝非作伪。 有了太子殿下在侧,郭媛的事情,萧太后便再不曾提及。 到底那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当着太子的面儿,萧太后也要顾忌一些。再将事情往深处想一想,往后郭媛若想要一生顺遂,太子殿下这一头,那是绝不能落下坏印象的。仅是因此之故,萧太后就不可能做出任何不智之举。 只得就此作罢。 “真不是你母亲叫你来的?”萧太后又问了一句,略施粉黛的脸上,不见情绪。 太子殿下便作委屈状:“皇祖母这是不相信孙儿么?孙儿自己来瞧瞧您,如何就不成了?” 清越的声线略有些拖长,带几分殷勤讨好,却依旧动听。 萧太后便扬声笑了起来:“好啦好啦,是皇祖母说错了,你也别委屈了。” 太子殿下闻言亦跟着一笑,周遭的宫人便也发出了参差不齐的笑声。 便在这笑声中,萧太后的眼底却是微微一暗。 司徒皇后自己没出面,却特意派了太子殿下来给陈滢解围,由此可见她对成国公府的回护之意。 再进一步说,这应该也不只是皇后一个人的意思,元嘉帝怕亦有此意,否则太子也不会来得这样快。 萧太后便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非是她不愿给女儿和外孙女撑腰,委实是陈滢这回立下的功劳太大,而成国公府又实在表现得太好,不由得陛下不看中。 说来说去,这皆是国公府自己争气,与之相比,长公主府在诸多事情上的表现,越发不上得台面,也难怪元嘉帝这回没站在自家人那一头。 明白了这一点,萧太后便有些意兴阑珊起来,没说几句话便命陈滢告退了。 陈滢自是求之不得,说了两句场面话,便离开了花园。 太子殿下却是一时未走,仍旧留下陪萧着太后散步。 此刻时辰尚早,那阳光也还不烈,园中花木扶疏,却是个散步的好去处。 祖孙二人一时皆未说话,漫步来到园中荷塘旁边,却见那池中恰有一朵早开的荷花,盛放在亭亭翠盖间,一阵风来,便迎风点头,别有意趣。 萧及后转首看了看一旁的太子,半真半假地道:“人都走了,你的差事想也完了,还留在祖母跟前做什么?” 太子便作出一副冤枉的表情来,叫屈道:“孙儿真是来陪皇祖母说话的,皇祖母可不能就这么赶孙儿走。” 萧太后慈爱地看着他,目中满是欢喜。 只是,再过得数息,她似是想到什么,蓦地叹了口气,神情一下子变得落寞了起来,转首望向远处,怅怅言道:“祖母是真的老了,些许小事,竟也觉得心有余而力不足,岁月当真不饶人啊。” 没有了那个“皇”字前缀,她的这番话,便有了几许萧瑟之意。 明着是感怀岁月,实则还是在埋怨元嘉帝不肯帮忙。 太子闻言,渐渐地便也收了笑,与她一同望向盛开的荷花,和声道:“皇祖母又何必如此伤怀?难道您不应该感到高兴么?” 萧太后看了他一眼,面露奇色:“这话可奇,祖母为什么应该高兴?” 这一回,却是轮到太子殿下叹气了。 他长叹了一声,用着与萧太后同样怅然的语声,感慨地道:“世有君子,赤诚坦荡。皇祖母身边便有一个这样的小君子,不肯以虚言迎和,只愿据实相告。此乃幸事啊,皇祖母为什么要不开心呢?” 萧太后被他说得一愣,旋即几乎失笑。 太子竟是拿陈滢比做了君子,简直可笑。 “小君子?真亏你给她脸上贴金。”萧太后一面笑一面摇头,很是不以为然:“你从哪里瞧出她是君子了?难不成就因为她不肯向皇祖母低头?你是不知道,她昨日连郑朝珠都……” 她忽觉失言,连忙住了口,面上的神情也跟着淡了下去。 郑朝珠的事情,不提也罢,说出来就又是一连串的麻烦。 萧太后再度叹了口气,抬手抚向身畔山石,默然不语。 太子殿下本也不过是陪她解闷罢了,如今见她神色郁郁,便知道陈滢其人不便再提,于是便转过话题,挑了些萧太后爱听的趣事说了几件,好容易哄得她老人家欢喜了,这才辞去。 回去的路上,太子偶遇正要前往东宫传话的贺顺安,得知元嘉帝召见,于是便又中途转向,来到了元嘉帝日常燕息的宣德殿。 元嘉帝才与几位阁臣议罢朝堂之事,正坐在御案后头吃着一碗燕窝粥,见太子来了,便吩咐贺顺安:“贺大伴,给太子也送一碗去。” 贺顺安笑眯眯地应了个是,便亲自下去安排了,元嘉帝搁下汤匙,笑着向太子道:“正要问你件事,你来得倒快。” 太子躬身道:“不知父皇唤儿臣所为何事?” 元嘉帝拿锦帕拭了拭手指,旋即站起身来,负手往旁踱了几步,沉吟地道:“去看过你祖母了?” “儿臣正是从长乐宫过来的。”太子说道,略略直起了身,面上带着温煦的笑容。 元嘉帝点了点头,不再就此多言,而是话锋一转,问起了乔修容:“乔家是怎么个情形?” 昨日遇刺一事,元嘉帝全权交给太子处置,既是让他多些历练,也是出于对他的信任。 目前说来,这对天家父子之间的感情还是比较纯粹的,并无契机让他们走到君臣乃至于相忌的地步。 太子殿下闻言,面色微肃,沉声道:“儿臣从五军营抽调了些人手去查,乔修容一家已经失踪多日了。约在两个月前,乔修容的那对养父母说是要回原籍走亲戚,就此带着乔小弟一去不归,众邻人便也没当回事。” ********************************* 明天就要上架了,我就不开单章写上架感言了,就在这里一并说了吧。 上架后的更新时间还是照旧,下午一点更一章、三点更一章,两更保底,万赏及以上会有加更,其实亲们的正版订阅就是对作者君最大的支持了,谢谢亲们一直以来的支持。 另外,刚上架当天也会有爆更。本来想多存点稿子的,只是从一月底到现在,作者君没有一天能够真正地安定下来码字,所以爆更的字数可能也不会很多,请大家见谅。 现在,就让我们和拧着嘴角怪笑的陈三姑娘一起踏上未知的探案之路、开启一段为理想而作死……咳咳……奋斗的旅程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49章 吾之子民 “两个月前……”元嘉帝低低重复了一声,温和的面容上不见丝毫波动,“此时去查,想必不会有太多线索,不过还是不能放松,继续追下去,总会有所收获。” “是,父皇。”太子殿下躬身说道,面色变得有些沉肃,“另有一事要向父皇秉报,那刺客混进内宫的途径,儿臣已然查清了。” 说到这里,他修眉微拢,语声中仿佛有了几许沉重,道:“半年前乔修容升等,长秋殿新进了一批宫人,其中有个叫做秦德娟的小宫女,与乔修容乃是沙城同乡,颇受器重。其后,乔修容验出有孕,那秦德娟却正巧得了风寒,于是便被挪到广阳门外一带养病,直到十天前方才‘病愈’回来,而回来的这个秦德娟,就是刺客。” 元嘉帝点了点头,负手望向殿外天空,温和的面容上,渐渐涌出几分慨然,叹了口气道:“沙城……当年的惨状,而今想来,亦叫人心酸。” 太子殿下没说话,拢在袖中的手却握成了拳头。 元嘉帝出了会儿神,便转向了他,问:“秦德娟人在何处?” “死了。”太子的语声低了些:“儿臣等在一口废井里找到了她的尸首。” 元嘉帝长叹了一声,口中吐出了极轻的两个字:“可怜。” “父皇心存仁善,此乃国之幸事。”太子殿下立时说道,抬头看向了元嘉帝,话锋忽地一转:“只是,这些人身世固然可怜,却也不能成为其刺驾的理由。” 元嘉帝“唔”了一声,神情怔忡,也不知是听到了他的话没有,良久后,方慢慢地道:“若朕未记错,乔修容一家子,都死在沙城了罢?” 太子的面上漾出些许悲悯,语声却是越发肃然:“回父皇,当年北疆进犯,沙城被屠了满城,乔修容一家子死了大半,逃出活命来的,只有乔修容祖孙三个。” 元嘉帝的面色有些惨然,叹息道:“是了,朕想起来了。朕在宫里初遇她的时候,曾听贺大伴提过她家中之事。她祖父当年带着她姐弟二人逃出沙城来盛京投亲,路上足足走了一年。” 元嘉帝临幸过的宫女,必定是要细查来历的,乔修容的事情他自是知晓。 “父皇说的是。”太子殿下接口道,语气不再像方才那样肃杀,显得平静了些:“乔修容当年随其祖父与幼弟来到盛京,可他们家的那门亲戚却一早病故了,她的祖父路上又得了重病,抵京后不久也跟着离逝,她姐弟二人举目无亲,所幸被一对膝下无子的夫妻收留,只那对夫妻也是穷人,日子过得很苦。恰好那时候宫里才放出去一批人,正四处采买宫女,乔修容便进了宫。” “此事朕亦知晓。”元嘉帝说道,温和平淡的脸上无甚表情:“听说她一家子皆靠她每月例银嚼用,那乔小弟更是极得她疼爱。” 太子殿下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似是有些不以为然,道:“诚如父皇所言,那乔小弟好吃懒做,那对养父母也好不到哪里去。是故,依儿臣浅见,乔修容之身世固然可悯,却也绝不可就此姑息,请父皇明鉴。” 元嘉凝望着殿外的天空,良久后,方沉声道:“虽不可姑息,到底……也是吾之子民。”他稳稳地立在案前,视线转向北方,目中陡然似升腾起了幽幽火焰:“北疆,终是我大楚死敌!若无北疆,这世上便无乔修容,亦不会有秦德娟,更不会有昨日刺驾!” 太子殿下躬了躬身,并未接话。 北疆与大楚接壤,两国时有交兵,当年北疆人在沙城一带大肆掳掠,若非元嘉帝御驾亲征,叫北疆人吃了个大亏,大楚也不会有如今的太平。 元嘉帝静立片刻,便又开始缓缓踱步,再开口时,话题便转到了刺驾案上,道:“此案须得分头去查,不能只盯着一处。” “父皇说得是。”太子躬身应道:“儿臣昨日已将人手分成三拨,第一拨前往那养父母的祖籍,第二拨精选擅寻踪的好手,从两个月前乔家失踪当日开始查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至于第三拨,则从那着他便又笑道:“陈辅自己不擅箭术,却养了个长于此术的孙女,倒也有趣。” 元嘉帝时常带兵打仗,对这些武将如数家珍,成国公在战场上是什么样,他自然是清楚的。 太子也跟着微微一笑,说道:“成国公军功卓著,陈三姑娘正是将门虎女。”停了停,又道:“儿臣听说她是拿了块点心把那刺客给打了,是么?”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50章 一句承诺 元嘉帝闻言,不由哈哈大笑起来,道:“所以说这小姑娘有意思,心思也细密,竟想着拿点心打人,只这份儿周全便极难得。也难为她练得一手好准头。” 太子殿下面上的笑意亦盛了几分,说道:“儿臣听说,那点心是陈三姑娘从长乐宫一路拿过去的,想来那时候她也是一时顺手罢了。真真是个小姑娘。” 元嘉帝笑而不语。 国公府的姑娘还能缺两块点心吃? 这分明就是预料到了可能出现的危机,于是提前做好准备。 此外,能当暗器用的东西不知凡知,路上拣块石子儿都行,可陈三姑娘却挑了硬度最软的小点心,这便表明她的目的不是击溃或杀伤对手,而是意在阻挠。 她显然并不认为自己有能力与刺客周旋,同时亦考虑到了长秋殿寝宫的情形,甚至连刺客可能的出手位置都做了预判,所以才会在以元嘉帝的安危为第一要务的前提下,投掷点心用以挠敌。 可莫要小看这一块小小的点心,其间所展现出的缜密周详以及急智,普通人可未必能做得到。 “这孩子,朕总是要见上一见的。”元嘉帝笑语道,神情间很是欢喜。 虽是才遭行刺,且还险些被杀伤,但他却并没有太把这放在心上。 自登基以来,他经历过的大风大浪实在太多了,昨日的行刺,不过是为他过往的历险又增添了一笔而已,相较于此前那无数次的刺杀,长秋殿之事根本提不上筷子。 见他心情颇好,太子殿下微微垂首,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几乎与此同时,走在通往水鉴轩的路上,陈滢也无声地吁了一口气。 她才刚刚回府,便在垂花门前见着了等候多时的杨妈妈。 杨妈妈是许氏跟前最得用的管事妈妈,她一早等在门前,只说许氏相请,陈滢便未及回院儿,而是转道去了长房所住的院子——水鉴轩。 水鉴轩,顾名思义,借足一个“水”字,从院门外头便可见一弯清溪如玉带,绕着重重院落,盘旋而去,潺潺流水中,时有红鲤跃出水面,又有田田莲叶,风物极佳。陈滢一路走来,只觉凉风盈面,一扫夏时潮闷,心情自是不错。 寻真却是左右四顾,两眼直冒光,满脸垂涎地望着那水中游鱼道:“这鱼儿好生肥美,味道定然不错。” 陈滢便弯了弯眸子:“要下雨了。” 主仆二人非问非答,在前领路的杨妈妈嘴角抽搐了一下。 二房不只主子怪,丫鬟也怪。 寻常人见了这鱼儿,谁不会赞一声好看?谁会上来就想到吃?谁会煞风景地说什么下雨不下雨? 二房的人,真是叫人摸不着头脑得很。 进得院门,踏上台矶,杨妈妈亲手挑帘,许氏早便迎到了抱夏的槅扇前,笑微微地道:“这天气怪热的,难为你跑这一趟。” 陈滢屈身见礼,客客气气道:“大伯母这里风凉得很,侄女并不热。” “快进来吧,坐下说话。”许氏笑着招呼她进屋,又吩咐杨妈妈:“把那香妃竹面儿的绣墩搬去窗下,那里迎着风。她们小姑娘家家的,经不得热,不像我们年纪大了,就怕吹风。” 杨妈妈笑应了个是,忙叫人去搬绣墩,陈滢扫眼看向窗边,便见那雨过天青的细纱拢着窗格儿,窗子支起了一半,能听得见院子东角山石上流水的声音,泠泠地,带来几许凉意。 一时那绣墩安置妥当了,陈滢便在窗边落了坐,转首便见许氏正张罗着叫小丫鬟倒茶。 许氏今日穿了件家常半旧的珠紫夏布衫子、下系着月白马面裙,发上也没插戴簪钗,只挽了个家常纂儿,一举手一投足,恰似临水照花,淡雅闲逸。 “大伯母别忙了,歇一歇吧。”陈滢客气地说道,视线往旁转了转,便见杨妈妈将手一挥,便把一众小丫头子都给带了下去,而许氏则在旁端坐着,只字未出。 看起来,她是有重要的话要说。 心下如此思忖着,陈滢便端起了茶盏,浅浅啜了一口。 清芬的香气在唇齿间缭绕,饶是她向来不大懂茶,也知道这茶定是不俗。 许氏此时也坐了下来,却是一时未曾开言,也自端着茶盏喝茶,抱厦里异常地安静。 “陛下的赏赐,可能过不了几日就要下来了。”良久后,许氏终于打破了沉默,含笑说道,“这可是给咱们国公府增光的好事儿,三丫头这回真真是做得好。” 陈滢遵循着回话的规矩,谦了一句:“谢大伯母夸奖。” 只此一言,再无下文。 许氏的面色仍旧极为温婉,眉心却是微微一蹙。 陈滢此刻的态度,委实不能算是客气。 许氏喝了一口茶,低垂的眉眼间便涌起了几分哂然。 不过就是机缘巧合罢了,如今竟还摆起了谱儿,蹬鼻子上脸的,说的就是这种人。 只是,回想着国公爷此前的那些交代,许氏却又觉得,陈滢这态度倒是正合适。 “你祖父要给你传句话儿。”不想再与陈滢打机锋,许氏索性便挑明了意图,面上的笑容依旧柔和:“你祖父得了个准信儿,因你立下大功,陛下很可能会让你自己挑个想要的物件儿作为赏赐。你祖父的意思是,让你向陛下讨一句话儿。至于这话具体是什么,你祖父叫你先空着,只说等到了时候,请陛下别忘了赏一句话儿就成。” 说到这里,许氏便垂下了眼睛,专心打量着手中的茶盏,仿佛那茶盏里长出花儿来了似的。 因她低着头,陈滢并看不见她的表情,不过却可以猜出,许氏一定是在忍笑。 国公爷做事向来顾头不顾尾,他让陈滢跟元嘉帝要的,其实是一个未来的承诺。 换言之,他是希望这句空白的承诺,会在将来的某一天,为国公府挡去一劫。 这和向皇帝讨要一块免死金牌有什么区别? 陈滢简直不知该说什么才是。 试问这世上谁会好端端地向皇帝要免死金牌?那岂不是在明着告诉皇帝“我将来一定会犯下死罪”吗? 国公爷这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怎么会想起这么一出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51章 太子侍读 “你祖父说了,你祖母这几日吃斋,叫你就别拿这些事儿烦她老人家了。”许氏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恬淡而温和,看向陈滢的眼神也很慈蔼。 许老夫人每年四月、十月皆要吃半个月的斋,在这期间不仅免了一切定省,她本人还会住进佛堂,不问外物,静心抄经。而一般到了这种时候,府里的人是不会去打扰她老人家的清静的,除非出了大事。 国公爷特意点明这一点,想必他自己也知道这事儿许老夫人不会同意,所以就来了个掩耳盗铃。 陈滢越发哭笑不得。 这位祖父的作派,怎么就这么孩子气呢? 迟疑了半秒后,陈滢便点了点头:“好,侄女明白了。” 许氏微微一愕,似是没想到她居然没有反驳。 怔了片刻后,她便又擎起一个温柔的笑脸,和声道:“真真是个好孩子。原先伯母还怕你为难呢,便想着,若是实在不行,便带你去见见你祖父,让你跟他亲口分说。” “不必了。我知道祖父的意思了。”陈滢向着许氏摇了摇头。 在达成自己的目的之前,她不想提前跟国公爷对上。 至于许氏这提议背后的目的,陈滢委实懒得去想。 许氏微笑的眼睛闪烁了一下,复又很快点头,浅笑道:“这就好。既然你应下了,伯母这话也算是传到了。” 陈滢啜了一口茶,未置可否。 许是没料到陈滢会答应得这么爽快,许氏一时间倒又有些词穷,总觉得在这个笑容古怪的侄女面前,说什么都叫人不自在。 于是,抱厦里便又安静了起来。 慢慢地喝了两口茶,看着时辰差不多了,陈滢便站起了身,说道:“大伯母见谅,侄女要先回去了。母亲昨晚又没睡好,侄女想去瞧瞧她去。” “哟,你也不早说。”许氏忙忙搁下茶盏,起身道:“这却是大伯母的不是了,拉着你耽误了这么久。” 这话说得委实客气,陈滢便也回以标准的客套:“大伯母说哪里的话,侄女不敢当。” 许氏的面上涌出一层恰到好处的关切,问陈滢:“你母亲可是又犯癣症了?” “并不曾,谢大伯母挂怀。”陈滢尽量放缓语声说道:“母亲只是没睡好罢了,并不曾生病。” 许氏这才重露笑容,和声道:“既如此,那你就快去吧,有什么事记得叫人往水鉴轩传个话儿。” 陈滢自又是一番谦谢,随后便由许氏亲自相送,离开了水鉴轩。 转花院、绕曲廊,直到踏上了四进院儿后头的一条狭长夹道时,罗妈妈方才轻声地问:“姑娘要不要去一趟上房?” 许氏郑重其事把陈滢叫过去说话,准定是有事儿。纵然不知具体是何事,但罗妈妈当老了差的,看事物自有她的一套法子。她料定今日之事怕不好处置,便以为陈滢要去请许老夫人的示下。 这府里的聪明人向来不少,而人一但聪明了,便难免会自作聪明,又或是私心太重。好在还有许老夫人在上头镇着,这些牛鬼蛇神才不能作乱。依罗妈妈的意思,陈滢只消把事情告诉了许老夫人,也就完了。 陈滢闻言,却是不在意地摆了摆手:“直接回去罢。祖母正在静修呢,这些小事不好就拿出来说的。” 罗妈妈自来唯陈滢马首是瞻,遂不再说话,主仆三人回到了鸣风阁。 李氏其实已经大好了,只是忧心陈滢而已,此时正立在院门口迎风,一见女儿回来了,她便也放下了心,拉着便她回了屋,细细地问起宫中情形。 陈滢不欲让那些杂事打扰于她,便只挑些可说的说了,言辞间不可避免地提到了太子殿下。 等她说完了,李氏便轻声问道:“你见着太子殿下了?殿下果真是传言中说的那般天人之姿吗?” 陈滢便道:“母亲这话真没说错,传言一点都不夸张,太子殿下确实很耀眼,是实打实的美男子,风度举止也极好,为人又很宽和,很有一国储君的风范。” 她说这话纯粹是讨李氏欢心。 身为女人,就没有不爱听这些的,陈滢也满心以为,李氏会追问她一些细节,甚至也做好了李氏把话题扯到她的婚事上的准备。 可是,李氏的反应却有些怪异。 只见她的眉心微微蹙起,神情也变得有些黯然,视线更是长久地停落在门前的湘帘上,面色怅惘,似是回忆起了久远以前的事。 明间儿里一片安静,良久后,陈滢方才轻声地问道:“母亲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就不说话了?” 李氏猛地回过神来,掩饰地笑了笑,摇头道:“没什么,就是想起些事儿来罢了。” “母亲想到了什么?”陈滢追问了一句,心下颇为好奇。 李氏分明就是从陈滢的叙述中联想到了什么,而此前她们的话题就只有太子殿下,亦即是说,李氏的联想,与太子殿下必然有关。 李氏转眸看向了她,忽尔便叹了一声,以极低的声音道:“说起来,当年你父亲他……曾做过一段时间的太子侍读。” 陈滢讶然地张大了眼睛。 她从没听李氏说起过这事。不,应该说,国公府里就没人提这个茬儿。 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怎么就没人提呢? 似是知晓陈滢所思,李氏苦涩地一笑,续道:“你父亲那时候年轻,气性大了点儿,只在太子府呆了两个月就出来了,虽你父亲没细说,可我见他那段时日似是有点不大痛快,只怕是出了什么事儿。后来有一次你父亲喝醉了,曾与我说过,说那太子殿下‘面貌如玉、才智超群,虽然年幼,却已颇具仁君之相’。” 陈滢没说话,心下却暗自沉吟。 原来陈劭当年还有这般际遇,只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这条路他没有继续走下去。 这样想着,陈滢便生出了些感慨,道:“原来父亲还曾做过太子殿下的老师呢。” 李氏忙纠正她道:“哪里能称得上是老师?只是偶尔过去给太子殿下讲解几句书上的话而已。”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52章 三度入宫 陈滢细细观察李氏的神色,见她眉带悒郁,似是又沉浸在了回忆里,便不敢再往下说了,心下想的却是,说不得陈劭当年不只是闹得不愉快,而是出了什么纰漏,于是被赶出了太子府。 若果然如此,则这段经历并不算光彩,所以国公府中才无人提及,而李氏说起时亦是满脸黯然。 如此一想,陈滢忽然便又想通了一件事。 太子殿下今天来得非常快,几乎是赶在萧太后发难的同时到达的。会不会便是因为有了那段短暂的师生之情,所以太子才会对成国公府多有回护。 原来,美男子不仅生得好看,且还是个长情之人,果然不负陈劭与他师生一场。 陈滢在心里给太子殿下加了一分。 接下来的几日,盛京城尽皆笼罩在了烟雨之中。 这雨不似春时凉润,而是带来了潮湿与燠热,按照盛京的天气,这场雨过后,夏天便真正地来临了。 便在这连绵细雨中,陈滢连着进行了好几日的礼仪培训。 元嘉帝既然说了有赏,那就必是要当面赏赐的。而为了让陈滢在面圣时不至于失礼,许氏这个诰命夫人自不可推托,便担当起了陈滢的临时礼仪课老师。 见皇帝不比见太后,一举一动都需要格外注意。好在陈滢苦练了多年箭术,无论站、坐、行,皆是沉着端凝,再加上前世那五年古代生活经历打底,完成许氏的要求并不难。 四月十二,下了多日的雨终是稍停,阳光初现,满世界热气蒸腾,元嘉帝的口谕亦随着这升高的气温,传至了国公府。 陛下宣陈滢即刻觐见。 虽然早有准备,但这“即刻”二字,还是将国公府众人给赶得手忙脚乱。 好在那整套的衣裳首饰是早早就备齐了的,陈滢便在李氏与许氏的双重监督之下,快速地穿戴了起来。 上身是一件鹅黄地泥金点轻容纱衫,下头配着樱草纹八幅湘裙,衣裙上头皆无绣花,仅以料子本色的花纹为饰。头发梳成了垂鬟分肖髻,只戴一对鎏金珍珠钗,华丽但不张扬,正适合陈滢十三岁的年纪。 匆匆收拾完毕,陈滢便带着知实并罗妈妈二人,仍旧是在陈励的护送下,乘车来到了皇城。 因此番要去宣德殿觐见元嘉帝,故这一回走的不是上次的金华门,而是阊阖门,也就是皇城的正门。 当然,身为女子,陈滢是没有资格从真正的正门出入的。离阊阖门百米开外另有一道侧门,专供无职之人进出,她便是从那里进的宫。 而饶是如此,这也是十分少有的事,大楚立朝以来也只有几位女子有此殊荣。国公府圣眷之隆,由此可见一斑。 陈滢赶到宣德殿的时候,元嘉帝尚在太极殿与阁臣议事,贺顺安自然是随驾左右,因此,接待陈滢的便是一位叫孙朝礼的太监。只看他那一身的宝蓝宫服,陈滢便知道,这位也是总管级别的大太监。 “陈三姑娘先去偏殿候一候罢,陛下亲口吩咐过,叫姑娘再多等一会儿。”孙朝礼十分客气,说话时腰躬得极深。 陈滢早便从许老夫人那里得知,像孙朝礼这等总管级别的太监,她这样的无职之女根本就连打赏的资格都没有,也没必要打赏,只消保持一定的礼节即可,绝不可表现轻慢。 “有劳孙总管。”陈滢谨记着许老夫人的叮嘱,和声说道,嘴角也依旧放在了那个惯常的微笑的位置。至于这笑容瞧在孙朝礼眼中是个什么意味,她自是不会去想的。 孙朝礼笑得十分和善,将她引至了一旁的偏殿。 偏殿里的家具摆设很是古色古香,陶案、胡床、雕镂着古朴花纹的矮榻,错落地摆放了一屋子,那绿沉漆的鼓凳上漆色斑驳,一望便知是有年头的旧物了,只怕价值亦是不菲。 孙朝礼将陈滢请至鼓凳上坐了,方弯着腰道:“姑娘请先坐着罢。”说着便回身打了个手势,立刻就有小宫女鱼贯而入,捧上了茶果点心,搁在旁边的三足小高几上。 陈滢象征性地端起茶盏沾了沾唇,便又搁下了。 孙朝礼也没离开,而是退行至门边站好,看样子并不打算与陈滢说话,只拢着衣袖静静地站着,站姿之规矩,连头发丝儿都不带晃一下的。 陈滢便也静默而坐,只环视着屋中陈设,以使眼睛有个去处,心里暗自猜测着这些摆设的朝代。 坐了约莫半盏茶后,外头便悄步走来了个小太监,也没说话,只向孙朝礼点了点头,孙朝礼便立时转向陈滢,恭声道:“陛下快要到了,陈三姑娘请吧。” 陈滢应了声是,便又随他来到了正殿。 正殿中的摆设与偏殿不同,铺陈更加简洁,除必要的家具外,也就一个多宝阁称得上是装饰,殿宇面积也不算特别大。 陈滢以眼尾余光扫视着周遭情形,耳听得远处传来了太监的通传声,元嘉帝终于来了。 陈滢如今已经对此颇为适应,接下来不过是严格依照礼节拜见行礼,那一整套程序自不必细说。 元嘉帝似是心情不错,叫人给陈滢赐了座,还特意命将座位挪到了御案近前。 陈滢垂目看着那所谓的座儿,仍旧是金漆小杌子一只,连上头的花纹都与长乐宫的一模一样。 “可知朕为何叫你过来?”陈滢的身子才挨上金杌子,元嘉帝的问话便随之而来。 陈滢先自坐定了,方朝上微微欠了欠身:“臣女想着,陛下应该是要赏赐于臣女吧。” “你倒真是个实诚的孩子。”元嘉帝笑了起来,语中有着几许兴味:“果然与传言一般无二。” 想必萧太后没少在背后念叨。 陈滢这般想着,再度向上躬身,并不答话。 元嘉一撩龙袍便坐了下来,将一只手搁在案上,态度颇为随意地问道:“说罢,你想要什么?” 果真就像国公爷所言,元嘉帝还真是叫陈滢自己挑一个赏赐。 不过,陈滢却注意到,在这句看似随意的话中,埋着一个小小的陷阱。 你想要什么? 这是个问句。 元嘉帝只是问了陈滢一个问题而已,至于陈滢说出要求之后他是应还是不应,这可就是没个准儿的事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53章 请赐金牌 “启禀陛下,臣女想请陛下赐一面金牌。”陈滢站起身来,平静地说道。 因她低着头,所以并不能瞧见元嘉帝的表情,然而,自御案后方投来的淡极近无的视线,她还是感应到了。 “哦?”元嘉帝开了口,语声平淡无波、不见情绪,“你想要一面金牌?却不知是什么样的金牌?又是何人要你讨要的?” “回陛下,这是臣女自己想起来的,并无旁人的意思在内。若陛下允可,臣女有样东西想请陛下过目。”陈滢的回答清晰而沉静,微微垂下的发髻上,唯有金钗随语声起伏。 盯着她漆黑的发的是真话还是虚词,他自然是分辨得出的。很显然,这位陈三姑娘此时所言,尽皆出自肺腑。 这可当真少见,一个小姑娘居然敢向皇帝说心里话。 难怪萧太后说她“不晓得怕”。 “原来如此。”元嘉帝点了点头,神情间不自觉地变得温和起来,语声亦越发温和:“你这孩子,倒是和别人不大一样。” 不知何故,这突兀而又怪异的坦诚态度,令他心情大好。 他凝目看向手中的纸,唇角边又添了一抹笑意,问道:“那你这‘神探’二字,又作何解?” 他一面说话,一面便又将手点在了纸上。 “回陛下,这个神探,就是探案如神的意思。”陈滢说道,并没有大言不惭的自觉,态度还极为诚恳。 “探案如神?”元嘉帝脸上的笑越发止不住,几乎就差大笑出声了:“三丫头自视可不低啊。” 陈滢没说话,给他来了个默认。 在梦里做了五年的侦探先生,拥有一位资深侦探的全部记忆,陈滢觉得,“神探”二字,她还是当得起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54章 探案记录 见陈滢居然连句谦虚的话都没有,直接就认了“神探”二字,元嘉帝越发忍俊不禁,也越发觉得这位陈三姑娘实在有趣,终是仰天大笑起来。 “准了。”大笑声中,这位皇帝陛下龙手一挥,非常干脆地便应了陈滢的要求。 就当是逗这孩子玩玩儿罢,这么有趣的小姑娘,实在难得一见。 元嘉帝如是想道,心情变得越发轻快,越看陈滢越觉得顺眼。 陈滢闻言,自是大喜过望,连忙躬腰谢恩。 这块御赐的“神探”金牌,便是她走出宅门的最大倚仗,更让她朝着自己的目标迈进了一步。 元嘉帝笑眯眯地走回御案,将那张纸置于案上,说道:“一会儿朕就叫人去给你做这块金牌去。”停了停,又问:“你说的那道口谕,莫非也与这金牌相关?” 陈滢立时颔首道:“是的,陛下。如果陛下愿意的话,还请陛下降一道口谕,允许臣女自由查案。” “自由查案?”元嘉帝笑声一顿,立时便揪出了这话中最关键的一点,忖了片刻,摇头道:“此事怕是不妥,朕应不了你。” 答应得干脆,回绝得也同样干脆。 陈滢并未觉得意外。 她本就是贵族之女,想要走出深宅、自由自在地四处查案,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就算皇帝有心想答应,也必须要考虑到国公府的脸面。 不过,陈滢的本意也并不在此,这不过是她抛出来的幌子,用以和皇帝讨价还价的罢了。 “陛下恕罪,臣女一时心急,没有把话说清楚。”她不疾不徐地说道,面色仍旧十分平静:“臣女其实是想说,若是臣女偶然遇到了什么案件,还请陛下允许臣女帮着查探。” 说到这里,她的语声变得越发平缓,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是既清晰、又平稳:“臣女出入的皆是各府后宅,接触的也都是各家女眷,往后就算遇到什么案子,应该也是在内宅女眷当中的。臣女便想着,这类案子,虽然京府衙或刑部的人也能来查,但终是事涉内宅,总有许多不便。而臣女身为女子,却是比这些官员们多了许多便利。” “哦?”元嘉帝挑了挑眉,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陈滢,一时未语。 陈滢便又补充了一句:“若是陛下不弃,臣女愿在探案时记录下案件详情、人员口供、分析脉络等等,定期呈给陛下过目。” 元嘉帝仍旧没说话,眼神却变得有些幽暗,也不知在想什么。 陈滢心头不免惴惴,面上却还是一派镇定。 她得承认,她是在诱导元嘉帝。 虽然她没做过皇帝,但在现代时她也学过历史,知道所谓的皇帝,其实都是孤家寡人,越是威重令行的皇帝,便越孤独。而为了维系这种高高在上的神秘感,他们还必须与所有人保持距离。 如此一来,臣子看皇帝固然神秘难测,而皇帝看臣子,却也同样如云如雾。 这难免让这些天子们心下不安。 谁不希望对臣子了若指掌?哪个皇帝不想看一看臣子在背对着自己时的真正面目? 皇帝之难,便在于君臣之间时时刻刻无所不在的揣摩与猜测,这也算是君王心头之疾了。而陈滢话中之意,却是正正切中帝心。 她愿意提供的探案记录,或许,便是为这位皇帝陛下撕开了浓雾的一角,让他得以窥探这些臣子的真实面目。 所谓管中窥豹,即便陈滢能够提供的内容极其有限,却也不啻于让皇帝多了一个了解臣子的渠道。 “这倒也有趣。”元嘉帝终是开了口,语中不辨喜怒。 陈滢微微垂首,恭声道:“启禀陛下,臣女自小便对查案子极有兴趣,也为此学习了不少东西,掌握了不少探案知识,臣女断案的手段想必陛下也早就听说了,臣女就不在此自吹自擂了。臣女只想说,虽然不是男儿,但臣女却也希望学以致用。万望陛下允准。” 这是给出了一个明面儿上的理由,把话头送到了元嘉帝的跟前。 元嘉帝沉吟了片刻,便将食指在御案上轻轻一叩,淡声道:“既如此,便瞧在你救驾有功的份儿上,朕准了你就是。” 陈滢大松了一口气,再度躬腰谢恩。 无论元嘉帝是对她的提议动了心,还是只是单纯地觉得有趣好玩儿,这一句口谕,无疑又让她多了个走出闺阁的理由。 自然,对于自己呈上的探案记录,她并不是特别担心。 她只答应元嘉帝记录案件详情,并没应下别的。到时候她呈给元嘉帝的,也只会是与案件相关的内容,而其余无关的部分,她绝不会记录在册。 至于她记下来的那些东西,会不会让元嘉帝从中得到他想要的,那就不是陈滢能够左右的了。若是真有官员贪赃枉法,陈滢也不介意负起举报之责。 现在的她,不仅是国公府三女,更是一名侦探。 御赐的。 有了这重保障,她的天地、她身外的那面围墙,是不是能够就此得以拓宽一些?而她要做的那些事,是不是亦能够就此多一重保障? 陈滢不知道,也无法预料。 她正走在一条从不曾有人踏足的路上,前途未卜,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辞出宣德殿后,仍旧是由孙朝礼陪着同,一行人按原路而返。 许是心愿得偿的缘故,回去的这一路,陈滢只觉得阳光明丽、风色温柔,处处皆是风景,就连那千篇一律的夹道与宫墙,此刻瞧来也觉美好。 一行人安静地自夹道中而出,便踏上了那条植满垂杨的宽敞宫道。 由此处往前再转两个弯,便是那道侧门,而只要出了这道门,陈滢今日的进宫之行,便也算是彻底地结束了。 她无声地吁了口气,正自徐步前行,忽见前方转角处现出一行人,打头的男子着一袭玄色衮服,长身玉立、俊美耀目,正是太子殿下。 陈滢先是一怔,旋即停步避立在道边,耳听得靴声橐驼,越行越近,最后停在了她的身前。 陈滢依照礼仪屈身行礼,一旁的孙朝礼并几名宫人也都深深地弯下了腰。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55章 何以微醺 “陈三姑娘这是才见过父皇么?”太子殿下的声音响了起来,依旧清越动人,似春风拂过耳畔。 陈滢垂首回道:“是的,殿下。陛下召见,赏赐了些东西。” 太子殿下“唔”了一声,转向身后一人笑道:“这便是你要找的人了。” 陈滢不由有些奇怪,正想着太子这是在跟谁说话,猛不妨一把醇厚的声线便撞进了耳中。 “原来这便是‘那位’陈三姑娘了,失敬。”那人说道。 陈滢的心脏陡然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如同被这声音狠狠击中。 若是声音也可以拿来吃的话,这道声线,无疑可以作酒,饮之使人欲醉。 陈滢努力凝住心神,低垂的脸上,划过了一丝讶异。 这声音竟是格外地耳熟。 可是,她从小到大见过的男人极为有限,这分明应该她是头一次听见的声音才是。 这种莫名的熟悉的感觉,从何而来? “这位是裴指挥使,他正在查着那刺客的来历。” 太子殿下的语声再度响了起来,如空谷蛩音,立时便令陈滢自那种诡异的情绪中抽离而出。 她屈身行了个礼。 喉头似是堵了一团棉花,酸胀哽塞,一时间竟是无法言声。 这一刻,她无比感谢这个时空繁复的礼节,给了她不必开口的理由。 果然,对于陈滢的沉默,太子与那位裴指挥使皆不曾在意。 女孩子嘛,通常都是很害羞的,尤其在突然见到陌生男子时,更是会羞涩难言。包括他二人在内的所有人都是这样认为的。 “在下裴恕,陈三姑娘有礼。”那醉人的声线第二次响起,闻之几令人微醺。 这一回,陈滢终于找回了走失刹那的神智。 剧烈的心跳飞快止息,呼吸也变得畅快,喉头的堵塞感亦消失不见。 她缓缓抬头,视线扫过太子的身后,望见了一个比太子要还高出半个头的男人。 匆匆一瞥。 因是逆着光,陈滢的视野一片幽暗,待重新垂首时,她只记住了对方那醒目的高挺的鼻梁。 “既是偶遇,在下倒想问一问陈三姑娘,可还记得那刺客动手时的情形?”裴恕第三次开了口。 太子并没有出声阻止,甚至还将专注的视线投在了陈滢的身上。 陈滢立刻便有了两个判断: 裴恕与太子殿下的关系应该很不错。第二,裴恕是个很务实的人,甚至务实到了不分场合的地步。 “刺客……用右手,握刀时拇指朝前,姿态有些怪异,且是正手出刀。”陈滢尽可能地回忆着当时的情形,脑海中又现出了那个刺客瘦小的身影。 活了三辈子,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所谓的刺客,坦白说,很失望。 既不会高来高去,也不存在以一当十,更不曾像武侠小说中描述的那样神出鬼没。那个刺客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也不过就是个比寻常人敏捷一些、决断力强一些的普通人类罢了。而其在箭阵前的脆弱,更是让陈滢惊丢了下巴。 她一度以为这个刺客身手不怎么样,甚至她掷出去的点心都能打歪对方的剑势,直到听五卫军的那些侍卫们说那小宫女身手不错时,陈滢才终于明白,这个时空的江湖豪侠,与她在影视作品中看到的那些,有着根本上的不同。 虽然落差很大,但陈滢还是觉得,真正的武功应该就是这样的。至于那些神乎其技、违背科学原理的超自然现象,不过是艺术的夸张表现手法而已。 “还有别的么?”裴恕的语声再度响了起来,拉回了陈滢的心神。 她略略思忖了一会,摇头道:“很抱歉,彼时我的注意力并没完全放在刺客的身上,也就只观察到了这几点。” 裴恕没说话,向太子殿下点了点头。 太子便微笑着道:“陈三姑娘见谅,因五卫军那里提供的消息有限,裴指挥使便多问了几句。” “殿下太客气了。”陈滢语声郑重,“此事毕竟重大,臣女有义务将所知的一切信息提供给朝廷,这是臣女当做的。” 大约没料到她能把话说得这么正式,太子殿下闻言倒有些吃惊,旋即便又温温一笑:“陈三姑娘能这样想,那自是最好了。”说罢他便向孙朝礼点了点头:“孙总管,好生送陈三姑娘出去罢。” 孙朝礼躬身应是,太子便带着裴恕一行人离开了,看他们行进的方向,应该是去往宣德殿的。 借着转身之机,陈滢不由自主地又往身后瞧了一眼。 除太子外,这一行人皆穿着侍卫蟒袍,唯那个裴恕一身玄青直身袍,束大红革带,发上无冠亦无帽,只以一根玉簪贯住。 既不是文臣服色,亦非武官打扮。 纵然这不伦不类的一身由他穿来并不难看,但是,太子殿下分明唤他指挥使,那他就是有官职在身了。 一名朝廷官员,怎么能够穿成这样前去面圣?莫非这裴恕不只与太子殿下关系不错,元嘉帝对他也另眼相看? 这些念头在陈滢的心里盘旋着,她便没怎么在意接下来的诸事,直到听见罗妈妈说“到了”,她才发觉自己正坐在马车上,而车窗之外是青墙朱门、树影婆娑,却原来竟已经到了国公府。 停车上轿,再落轿步行,垂花门前柳树成行,不出意外地,在那片浓荫底下,许氏温婉的笑脸,出现在了陈滢的眼前。 “这就回来了,当真好快。”她在树荫下向陈滢招了招手,面上的笑意柔和而恬静。 陈滢扶了罗妈妈的手上前行礼,问道:“大伯母怎么守在此处?是在等着侄女吗?” 许氏便笑了起来,道:“可不是么?你祖父等得急了,便着我出来瞧瞧。”说着她又仔细地盯着陈滢的脸端详了一会,轻声地道:“瞧你这样子,事情想是很顺利罢?” 这是在问求圣上赐一句承诺的事了。 陈滢露出了惯常的笑容,却未出声。 许氏也知道自己这问得有点心急了,便温温一笑,微含歉然地道:“瞧我,这会子就问起来了,三丫头莫怪大伯母心急。” “大伯母言重了。”陈滢的语声十分客气:“侄女还要多谢大伯母关心。”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56章 不速之客 许氏笑着颔首,眉梢却微微向上一挑。 依照她的估算,陈滢此行必会惹来元嘉帝的不满,没准儿还要遭到申斥。自然,因为国公爷只是要了一句话做赏赐而已,这说来也不算犯了大忌,因此元嘉帝应该在斥责陈滢之后,再小小地赏赐些东西,权作补偿,于是此事便也就此过去。 而国公爷这一头见陈滢无功而返,自会责二房办事不力、怪陈滢说话太满。如此一来,陈滢借着陈漌的名声得来的这些荣耀,便也会就此湮灭,他们长房便也不必总被二房拿来做由头了。 可此刻,陈滢却是空手而回,归来时面色如旧,不见分毫变化,那岂非表示,那句“赏赐”,居然真的被她要来了么? 不仅没犯错儿,且还立下了大功,二房踩着长房向上走,竟也一路走得如此风光。 许氏提起帕子来向额角按了按,似是拭汗,实则却是籍此动作,掩去了眸中的一抹冷意。 不过,放下帕子时,她的面上依旧是笑意款款,柔声对陈滢道:“既是你回来了,便去大伯母那里坐坐去,大伯母正有事儿要与你说呢。” 陈滢闻言,嘴角便习惯性地动了一下:“大伯母太客气了,侄女不敢当。” 许氏笑得越发柔和,上前携了陈滢的手,亲亲热热地便将她拉着去了。 到得水鉴轩,两个人依旧是在抱厦里安了座儿,许氏叫人摆上茶点,这才挥退了众人,端着茶盏慢条斯理地道:“大伯母叫你来,是想跟你商量商量那京郊外头的十来亩水田,老太太想是之前都与你说过了吧?” 这事陈滢倒确实知道,于是便点头道:“是的,大伯母,祖母曾叫刘妈妈知会过我。” “那就好。”许氏笑道,浅浅啜了一口茶:“既是你知道这事儿,那就且将田契拿去吧。伯母昨日叫外头管事送了进来,因怕一时事多给忘了,便想着趁早一总儿给了你便是,如今……” “哟,这是打量着我不在,你们自个儿商量事儿呢?”一个声音突然就响了起来,一下子打断了许氏的话。 她一脸惊讶地抬头看去,便见沈氏满脸怒容地立在门边儿,一把推开打帘子的小鬟,昂着头走了进来。 “三弟妹,你怎么这时候儿来了?”许氏起身招呼道,笑容显得有些勉强,又问:“可是有事?” “没事儿就不能来了么?”也不待人相让,沈氏一屁股就坐在了旁边的扶手椅上,拿帕子在脸旁边扇着,阴阳怪气地道。 “三弟妹当真是说笑了,有事无事,你来我便欢喜。”许氏面上的笑容自然了一些,示意小鬟倒茶。 “大嫂太客气了,小妹岂敢哪?”沈氏凉飕飕地说道,拿眼睛剜了陈滢一眼,语声越发地凉:“啧啧,二房看来是真没人了,竟叫个小丫头站在头里。” 一席话夹枪带棒,把长房与二房都给骂了。 陈滢面色不动,端着茶盏喝茶,许氏则苦笑道:“三弟妹这又是在做什么?有什么话好生说便是。” “我倒是想要好声好气地,只架不住有人背后做些见不得人的事儿。”沈氏的语气越发恨恨,仰脖儿一口气将茶喝干了,又挥退了小丫鬟,自己动手倒茶,冷笑道:“我这是不请自来,大嫂这里的茶说不得我也得好生喝上几碗。” 这话说得益发惹人发笑,偏她面上的神气却是又恼又恨,竟真的自己动手倒了茶,又是一口喝干,倒有几分那男子喝酒的架势。 许氏双唇微抿,面上的神情仍旧是柔和而淡然的,举首往四下看了看。 那跟进来服侍的小鬟见状,悄无声息地便退了下去,临走前将那门扇也给阖上了。 许氏这才提着帕子揩了揩手指,淡然地道:“三弟妹少安毋躁,有话也不妨好生说。我这个做大嫂的旁的没有,听你两句话儿的空闲总归有的。” 沈氏自来是被许氏辖制惯了,方才也不过是仗着一时之勇闯了进来,如今见对方面色淡淡,她便又想起了过往十几年来屡战屡败的情形,心下不由得先怯了三分。 只是,再一想打听来的那个消息,才将熄下的火苗便又“蹭”地冒了上来。 她重重地搁下茶盏,拿着帕子向嘴上一抹,质问地道:“既然大嫂这样说,那小妹我也就直话直说了。你这时候把三丫头叫过来,所为何事?之前你不是……” “三弟妹这话说得好笑。”许氏突然便开了口,截断了她的话,慢条斯理地道:“我这个做伯母的与侄女坐下说话,这还不行了么?” 沈氏被她说得一愣,陈滢便趁此机会站了起来,拢袖道:“大伯母与三婶婶想是有事儿要说,侄女不打扰了。”说着便欲往外走。 她这举动来得突然,沈氏与许氏皆是一愣,旋即那沈氏便冷笑了一声,道:“遇事儿就当了缩头乌龟,躲在人后头搅风搅雨,当谁不知道呢?” “三弟妹,你说什么呢?”许氏立时低喝道,看了陈滢一眼,越发压低了声音,沉声道:“当着孩子的面儿,你也消停些。” 沈氏早便是一头的火,许氏越是相劝,她那火气便越大。她抬手就将许氏的手给拨开了,拔高了声音道:“我这话怎么就说不得了?怎么着,就许别人调三窝四,就不许我们这心直口快的说个明白?” 语着她便将脑袋一扬,露出满脸的不屑来,不阴不阳地道:“嘁,我还就瞧不上这样的人了。镇日里就知道病歪歪地做个病美人,把自己家闺女当了挡箭牌,面儿上安静,背底里净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还真以为……” “三婶婶为了那十几亩水田,也真是拼了老命了。”陈滢陡然打断了她的话,转身向她笑了笑,笑容古怪而又安静,仿佛并不认为她这样做有什么不对:“三婶婶若是想要水田,光明正大地开口讨要便是,何必指桑骂槐做个泼妇?我母亲病不病的不与这些相干,我鸣风阁的家事也不劳三婶婶置喙。三婶婶管天管地,还是先管好自己这张嘴再说。”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57章 戏可好看 陈滢这番话说得又快又清晰,竟把沈氏给说得呆了一呆,好一会儿后她才跳起脚儿来,高挑着一双柳叶眉,掐腰指着陈滢道:“好你个三丫头,你竟敢骂长辈……” “三婶婶这时候知道说长辈了,那‘长者赐不敢辞’这话三婶婶不会没听过吧?”陈滢接话接得飞快,嘴角始终停在那个奇怪的地方,笑容似带讥嘲:“这水田是祖母予了二房的,三婶婶强讨强要,这便是敬重长辈的孝道了?” 沈氏被她说的没了词儿,面皮涨红发紫,胸脯一起一伏地,竟是接不下话去。 从争产说到孝道,这位三姑娘一点磕儿都没打,反应之快、辞锋之利,简直叫人震惊。 而更叫人吃惊的是,她根本就不怕那些言语辖制,你有的说,她必有的回,且还能拿更多的话反辖制住你。 “大伯母驱狼就虎,这场戏是不是很好看?”陈滢忽地又开了口,却是一语拓开,将目标转向了许氏。 那一刻,她嘴角边的笑容一如既往地怪异着,叫人捉摸不透:“二房和三房相争,大伯母能够从中得到什么乐趣么?” 许氏闻言,先是一怔,旋即便飞快地沉下了脸,道:“三丫头,你这话是何意?” “方才在垂花门前,我瞧见陌桑跟夏至耳语了几句。”陈滢很是突然地便转了话题,说话时,嘴角已然放平,面色平静:“然后夏至就走开了,看她去的方向却是没回水鉴轩,倒是往西南角儿去了。” 许氏闻言又是一愣,正欲开言,旁边的沈氏这时候却终是从方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砰”地一拍桌子,勃然大怒:“三丫头,有你这么跟长辈说话的吗?你这是……” “我劝三婶婶稍安勿躁,听完了我的话再发脾气不迟。”陈滢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语声虽不响,但态度却是不容置疑。 说罢此言,她仍旧看向许氏,神情与语声同样淡然:“陌桑是您的大丫鬟,夏至则是末等小鬟,陌桑吩咐夏至做事,自是再平常不过。不过侄女却听说,夏至的干娘与挹露馆冯妈妈有旧,而冯妈妈的小女儿秋露与夏至亦时有往来。巧的是,秋露今日正当值。” 说到这里,她的视线扫过沈氏,正好瞧见了对方急剧变化的神情,一字一顿地道:“冯妈妈是三婶婶最得用的臂膀,她家中的情形,三婶婶想必比我清楚。” 陈滢所说的冯妈妈,便是沈氏身边最得用的管事妈妈——冯常贵家的。 这话一出,沈氏立时神色大变。 她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就是得了冯妈妈之女秋露报来的消息,说是许氏要把水田的田契直接交给陈滢,此前的那些话通通不作数。她一时怒极,这才吵上了门。 这冯常贵家的虽是沈氏从娘家带来的,只她主仆在国公府里经营了这么些年,倒也有些盘根错节的关系。按理说,冯常贵家的和谁亲近、和谁交恶,沈氏这个主子应当最清楚才是。 可是,她却是直到今日听陈滢提及,才知道秋露与夏至居然相熟? 此念一生,沈氏不由有些心惊。 自己房里的管事妈妈,竟然与许氏这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她也是一房主母,如何不觉悚然? 见沈氏眼神闪烁,明显就是在思忖着什么,陈滢便又续道:“夏至把水田的消息给了秋露,秋露再转告三婶婶,三婶婶自是要过来理论的。只是三婶婶却没想想,这消息透过去的时间为何是这样巧,偏赶在这个时候透给了您。您到这里与我吵闹,无论谁进谁退,没脸的不是二房、就是三房。” 沈氏就算再笨,到底也还没笨到家,陈滢这话又说得极明,渐渐地,沈氏便有点明白了过来,一时间不由越发涨红了脸,回头瞪着许氏。 “大嫂,你这是何意?”她的眼睛睁得极大,双颊泛起潮红,语声则变得格外尖利:“大嫂真真打得好算盘,你自个儿当活个菩萨,做着好人,却把我挑了来唱戏给你瞧?你这是把人当什么了?” “三丫头这话我怎么没听懂?”许氏根本就不理会沈氏,只看着陈滢,面沉如水:“陌桑跟夏至都是水鉴轩的丫鬟,她们两个说几句话怎么了?夏至本就管着在外传话,别说是府里的西南角儿了,便是前头二、三进的院子,她也去得,她怎么就招你了?” 陈滢拧了拧嘴角:“大伯母与其在这儿跟我分辨,倒不如想想稍后如何向三婶解释?大伯母执掌中馈,有的是便利往各院安排人手。只是,大伯母,您就不觉得无聊吗?就这一亩三分地,值得您花费这样大的心力去谋划算计?” 话至此处,她已是转身朝门外走去,说话声仍在不住传来:“大伯母,这其间的攻守得失,请恕侄女鲁钝,就不奉陪了。至于三婶婶,水田的田契侄女还没拿到,您若想要,不妨直接与祖母分说。一味纠缠大伯母,除了让她心生厌恶之外,再无别的用处。” 话音落地,她已是挑开门帘,自己走了出去。 许氏与沈氏双双立在原地,一个面色铁青,一个铁青脸色,尽皆有种被人打懵了的感觉。 所有私底下的那些算计心思,在陈滢这里全都变成了透明的,她不仅心里明白,嘴上竟也都清楚明白地说出来,完全就没去管外头那层薄薄的脸皮。 哪有这样说话的? 哪儿有这样做事的? 后宅里头不都是和风细雨的么?怎么就能有人这么不按规矩办事? 就连一向爱挑事儿的沈氏,此时也极为不适应,许氏就更不必说了,向来温婉无波的脸上,再不见素昔的淡然,而是满面震惊。 两个人怔立半晌,沈氏方当先反应了过来,转眸看了看一旁的许氏,不由又想起前事,心下顿生恼恨,狠狠往地下啐了一口,道:“大嫂,小妹我不与三丫头这孩子计较,只是你这里我却要问个清楚。你往我挹露馆里安插人手,是什么意思?”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58章 好言相劝 许氏被沈氏一语惊回了神,不由暗自咬牙。 他们家这位三姑娘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这挑梁架火儿的本事,委实不小。 心中如此思忖着,她转首望去,猛不防便撞上了沈氏满是怒火的眼眸。 许氏心下极是不耐,然面上却还是一脸地云淡风轻,端起茶盏,闲闲语道:“老太太前些时候与我说,要我寻个空当儿,把那库房里的几件古董重新清点清点,将那几件笨重的东西挪个地方。” 竟是根本就不理沈氏的茬儿,反倒说起了旁事。 不知何故,听得许氏所言,沈氏的神情却是微微一僵。 许氏眼眸半抬,淡淡的眼风向她面上一扫,微笑道:“老太太要查的不是别处,正是丁字号库房。” “丁字号库房”几字一出,沈氏原本还涨得通红的脸,瞬间又是一变,满身的怒意竟也陡然熄了下去。 她怔怔地看着许氏,似是在揣度她话中真假,面色阴晴不定。 好一会儿后,她才终是开了口,问:“大嫂这意思是,老太太要查丁字号……库房?” 许氏似是根本没看见她的面色,只一脸怡然地点了点头:“正是如此。” 沈氏的面色变得苍白起来,再过得数息,竟觉腿脚酸软,“扑通”一声便跌坐回了椅中,复又掩饰地拿帕子在脸旁扇了扇,干笑着道:“呵呵……这天气……可真是怪热的,还是大嫂这里舒服。” 语气之和缓,比之方才又是两样。 许氏以眼尾的余光瞥了她一眼,心下嗤笑不已。 丁字号库房是专门收藏古董的,其中有几件被沈氏拿赝品换了真的。因那几件东西也不值两个钱,许氏对此便睁一眼闭一眼。 而此时此刻提及旧事,却是正合宜的。 “大嫂,这无缘无故地,老太太怎么想起查库房来了?”待心神略定之后,沈氏再度问道,语气中竟带了几分小心翼翼。 “什么丁字号库房?”许氏蓦地反问了一句,那双秀丽的眼睛落在茶盏上头,细细地端详着那盏上描绘的银莲纹,语声亦自闲在:“我方才说丁字号库房了么?” 沈氏愣了片刻,眼珠转了转,瞬间便明白了对方的用意,遂深吸了一口气,强笑着拍了拍额角:“哎哟,瞧我这糊涂的,胡乱说些什么呢,叫大嫂见笑了。” 许氏抬起头来,回了她一个温婉的笑:“三弟妹就是个急脾气,没影的事儿也要先问出来。往后可得好生改改才是。” “大嫂说得是,我这脾气就是太急了。”沈氏心下大松,立时便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很聪明地不再提之前的安插人手之事。 只是,她自以为聪明地略过不提,许氏却显然并不如此作想。 她轻轻搁了茶盏,神情温和地看着沈氏,说道:“不是我这个做嫂子的说你,你呀,也太急躁了。便如你院儿里的那些下人,就很该好生管一管。有那挑三窝四、传东问西的,就该提脚卖了去,难不成还要一直留在身边儿么?” 与其等沈氏醒过神来再闹一场,抑或是将事情捅到许老夫人跟前,倒不如趁现在一鼓作气解决干净。 许氏淡淡地想着,提了帕子拭向唇角,心底一片安然。 冯常贵家的本就是一步暗棋,如今却被陈滢一语点破,暗棋成了明棋,那便没有存在的价值了,还是早早废掉为好,也免得往后又要生事。 唯一可惜的是,这绝好的一子,到底也没派上大用场,枉她颇花了些心思收买,却是就这样失去了作用。 不过,这也算不得什么。 许氏弯了弯唇。 自来总是财帛动人心,只要有势、有钱、有心,收买人手,实是手在擒来。 至于二房么……许氏的眼角眯了起来,旋即又是一脸淡然。 这也是她一时大意,对二房不曾多加关注,才一时失了手,让个小丫头窥破了真相。 既然二房这么愿意跳出来,许氏也不介意把用在沈氏身上的招数,同样也用在二房的身上。 “提脚卖了?”被许氏一席话给惊住了的沈氏,此时终于开了口,面上隐隐又聚起了怒意,立着一双柳眉道:“我们三房再不济,也从来只有往家买人的,何时往外头卖过人去?大嫂嫂这是要让我们三房成为府里的笑柄么?” 沈氏一面说话,一面再度拿帕子在脸旁不住地扇着,心头涌起一股股的躁热。 冯常贵家的一家子是她从娘家带来的,若是提脚卖了,那不就是她在变卖嫁妆么? 这个脸她可丢不起。 再者说,若是连冯常贵家的都发卖了,往后谁还愿意替她跑腿办事儿? 她再是糊涂,这个道理也是明白的。 “若是三弟妹觉着这般不好,那也容易。”许氏就像是知道她的心思,此时又适时说道,面上仍旧是一派和风细雨:“将人赶去庄子上,再重新找合用的过来顶替不就完了?三弟妹的娘家又不是只有姓冯的这一房下人,不是么?” 沈氏被她一言提醒,不由那眼睛便亮了起来,手里的帕子也停止的扇动。 这话说得也是。 冯常贵家的既然养不熟,卖又不合适,那便干脆远远地打发了,再从娘家要几房更得用的下人来,不就成了? 思及至此,沈氏心里却又生出了几分狐疑,看着许氏半真半假地道:“大嫂既然有断腕之勇,小妹也自佩服得紧。只是,大嫂直说我得改一改身上的毛病,您自个儿的毛病,可也得改了才是。您已然掌着中馈了,那些小事儿又何必要亲自操劳呢?” 这是在暗示许氏往各房安插人手之事。 许氏闻言,面无异色,淡淡地道:“三弟妹,说话前最好先过过脑子。我方才那些话,不过是给你提个可行的法子罢了,可不是认了三丫头的说辞。她走的时候是个什么情形,你没瞧见?那分明就是被人逼急了,拿着这些话来埋汰人的,三弟妹连这也信?” 沈氏本就是个耳根儿软的,此刻闻言,面色微滞,而再一回想彼时情形,那心思便又有点浮动起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59章 积年旧怨(咸蛋和氏璧加更) “三弟妹再想一想,二房这么做,难道没有原因么?”许氏再度言道,语声中带了几许无奈:“那田契又不是我说给谁就给谁的,到底那也是老太太的产业,她老人家发了话,我们做儿媳的难道还能硬着脖子说个‘不’字儿?既然这田契由不得我做主,我们长房又做什么要陷在里头?” 沈氏垂头不语,心下却是越发觉得这话在理儿。 说到底,这十几亩水田就是二房与三房相争,与长房根本就没关系,他们也的确没必要掺乎进来。 “原本是二房的事儿,如今却被三丫头一句话,就给撂在我们长房的身上,三弟妹只管找我理论,我这儿还想叫屈呢。”许氏又道,语罢便叹了口气,闭目摇头:“论理这话也不该我来说,这府里的人哪……” 她似是无限怅惘,面上泛点轻愁,微蹙的眉心里尽是郁结,就仿佛看透了这世情凉薄,因而感慨万千。 沈氏见状,本就松动了的心,便又往下落了落。 这话正碰在她的心坎儿上。 若说这府里她瞧谁最不顺眼,不是许氏,更非四太太柳氏,而是常年卧病在床的二夫人李氏。 说起来,李氏的家世称得上极好,父兄都很有出息,李氏本身又是个精明的,当年陈劭没失踪前,李氏比许氏还要得老太太的欢心,甚至还有传闻说,老太太曾打算把中馈从许氏手上转交给李氏。只是机缘不巧,陈劭失踪,李氏就此一病不起,二房的风头这才矮了下去。 如今思及过往,沈氏心头便又有点拱火儿,总觉得当年若不是李氏在上头压着,她也不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说来说去,我们都是被那起子小人给算计了。”沈氏咬着牙根儿说道,手里的帕子被她用力揉成了一团儿,恨声道:“大嫂嫂切莫伤怀,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当,白白叫那些小人欢喜。” 许氏“嗯”了一声,张目看向了她,笑着微微点头,心下却终是松了一口气。 她就知道,只要一提起李氏,沈氏就必定跳脚。 当年沈氏嫁进国公府时,只比李氏晚了一年,可李氏进门后不久便有孕在身,过后产下一子,便是陈浚。而沈氏进门之后却是数年无出,好容易有孕,生下的又是个女儿,其后又是连生二女,这让沈氏生出了一股浓重的挫败感。 二老爷陈劭与三老爷陈勉同是庶出,可二房却却处处压了三房一头,陈劭的官儿做得比陈勉大,李氏的肚子又比沈氏争气,这便让沈氏对李氏生出了莫名的恨意。 长房与四房乃是嫡出,沈氏不能比,也比不了,可她就不服气,这二房凭什么也是样样占先? 这股子火一直压在沈氏心头,直到陈劭失踪,恨意才有所消减,但却不曾从根本上除去。 见沈氏已然被说得意动,许氏免不了打起精神,细细地将这其中利害说予她听,两个人在抱厦里直坐了大半个下午,沈氏才心满意足地去了。 水鉴轩里发生的这一切,陈滢自然是根本没放在心上的。 那十几亩水田是国公爷与许老夫人在多年前购置的,在两老都还健在的情况下,那就是属于他们的私人财产,他们想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想给谁就给谁,陈滢并不认为自己有资格对此置喙。 至晚李氏就听说了这事儿,却也只是听听就罢。 她很相信自己的女儿,知道陈滢会用她自己的方式将事处理好,根本无须她废心。 三日后,宫中再度来人,送来了元嘉帝的赏赐: 一面“神探”金牌,外加一句陛下口谕,着陈滢再遇案件,可“酌情查探,及时上报”。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这位皇帝陛下还真是一如既往地务实,让陈滢颇生出了一种“吾道不孤”的感觉。 她这里万事圆满,可是,在看到那金牌上明晃晃的“神探”二字后,国公爷的脸却是当场就黑了。 他万万没想到,之前答应得好好的陈滢,居然干出了这种阳奉阴违之事。 这胆子也未免大得能捅破了天。 宣旨的太监一走,国公爷便再顾不得摆出祖父的谱儿,直接便将陈滢拎进书房,关起门来训话。 见此情形,包括许氏在内的所有人皆以为,三姑娘这回准定是要倒霉了。 辞出明远堂之时,许氏的眉心几乎笼出了一层薄烟,当着满院子下人的面儿,她忧心忡忡地吩咐杨妈妈:“妈妈叫人远远地看着三姑娘罢,不论前头有什么事儿,即刻来报。我便在这儿候着,若实在无法了,少不得还要我亲自请了老太太出面。” 这话越发坐实了陈滢要受重罚,众人莫不心惊,私下里对许氏则是交口称赞,道她实是个好心的伯母,对侄女比李氏这个亲娘还要厚。 可是,让所有人都惊掉下巴的是,杨妈妈派去的人手,始终无一字回报。而当书房大门再度敞开时,国公爷居然是笑呵呵地走出来的,且用着一种非常慈和的语气,叫来大管事刘宝善,命他“好生送三丫头回去”。 其后,三姑娘陈滢一脸平静,高举着那块古怪的金牌,如同得胜还朝的大将军一般,从书房一直走回到了鸣风阁,所过之处,一片倒地跪拜之声。 次日,许氏便收到了国公爷叫刘宝善捎来的一句口信,口信中言道:“往后三姑娘若要外出,不必再报前头管事,直接叫马房备车便是。再,三姑娘往后每隔五日便要去前头骑马,叫人好生跟着,再找个女武师教一教。” 许氏听了这话,自是又有一番思量,从此后对二房诸事越发“上心”,二房在府里的地位也水涨船高起来。 四月末的时候,许老夫人终是静修完毕,离开了佛堂。 她老人家回到明远堂的第一件事,便是将许氏并沈氏皆叫了过去,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再过一日,那水田的田契,便由杨妈妈亲自送到了鸣风阁。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60章 海棠闲话(柳仲严盟主加更) 因时气好了些,那几日李氏的身子不再像往日疲惫,便在明间儿里亲自接待了杨妈妈,又是赏座儿又是赏茶,态度十分客气,过后还赏了她两个银笔锭儿,只说让她家小孙子拿着玩儿。 杨妈妈笑着谢了,复又状似无意地提及,说那沈氏得了许老夫人的一整套赤金镶红宝石首饰。 “怪道她不闹了呢,原来也得了好处。”打发走杨妈妈后,李氏便笑着向陈滢如是说道。 说这话时,她与陈滢正坐在红香坞的海棠树下乘凉。 湘妃竹的小榻放在石桌旁边,桌上摆了四只青瓷莲叶碟,一碟子糖渍桃仁儿、一碟子盐津梅肉、一碟子新鲜莲子、一碟子才切的香瓜,另还有清茶两盏,母女二人相对而座,倒也惬意。 “那头面怕也值个百八十两的,倒是与那水田差相仿佛。”李氏吃着茶,闲闲地道。 陈滢便拣了一粒桃仁丢进口中,笑道:“三婶婶是个简单的人,祖母这是投其所好。” 李氏便伸出一根葱管般的手指,向陈滢额上轻轻一点,笑道:“你倒为人说好话。” “这应该不算是好话。”陈滢看着她道,清澈的眼中似有水波流转:“我只是客观地说出我的看法而已。心思简单之人,未必就会是好人,这完全是两码事。有时候,越是心思简单的人,做出来的事便越可怕。” 心思简单的人,往往便不擅权衡,而不擅权衡的后果就是冲动。 激情犯罪,这可是极易造成恶性后果的一种犯罪形式。 李氏自是想不到这些的,她只是一脸欣慰地看着自己的女儿,面上的笑容格外温柔,探手轻轻摸了摸陈滢的头发,道:“我们阿蛮长大了,懂得看人了。” 陈滢便向她笑了笑。 只有在李氏并陈浚的面前,她才会不自觉地有这种真正的笑意,而每当她面对外人时,她便只能调动脸部肌肉,做出“笑”这个动作,于是那笑就格外古怪。 母女二人慢慢地说着话儿,不一时罗妈妈走来,将陈滢请了去,却原来是二房新裁的衣裳到了,又有许老夫人赏的几件头面,需要陈滢去前头过目。 陈滢去后,李氏便独自坐在树下闭目养神,忽尔便闻有小丫鬟轻声禀报:“二爷回来了。” 李氏张开眼睛,笑道:“我倒一时忘了,今日正逢他休沐。”又忙忙道:“快把那井水里的西瓜提起来,二爷最爱个凉。” 国子监每月皆有两日的假,今日恰适假期。 陈浚很快便过来请安,李氏命他坐了,那西瓜也送了上来,陈浚吃了两片,再要吃时,李氏却不让了,怕他坏了肚子,只叫人沏了温温的茶来喝。 母子在树下说了几句话,李氏便挥退了从人,转首看向陈浚,目中似隐着些情绪。 陈浚不如陈滢细心,对此却是一无所觉,仍旧在那里吃茶。 静了些时候,李氏蓦地便道:“浚儿,你说……若是我们离开国公府,可好?” 陈浚一愣。 离开国公府? 此话怎讲? 莫非…… 他蓦地抬头望向李氏,面上有着明显的震惊。 李氏见了,忙笑着道:“你也别多想,我不是说真的离开,只是……想要去外头住段日子。” 陈浚醒悟了过来,心头一松,浑不在意地笑了笑,道:“我还当怎么着了呢,原是此事。这又有什么?去外头住便住去,总在一个地方呆着,也确实是闷。” 李氏微蹙了眉心,将声音放轻了些,道:“我的意思不是去外头小住,而是……去外地,离开京城,到别的地方,长久地住上几年。” 陈浚怔了怔,旋即便问:“母亲何出此言?” 李氏分明就是有了什么打算,否则也不会突然说出这些来。 “我也就不过这么一说罢了。”李氏似是并不想往细里说,将手摆了几摆,笑道:“还是没影的事儿呢,只是我心里有这么个想头。” 陈浚略略颔首沉吟了片刻,便抬起头来展颜一笑,道:“如此也好。恰好国子监我也呆腻了,去外头游学却也不错。” 这回却是轮到李氏讶然了,问他道:“国子监准你们游学?” “自是准的。”陈浚一脸笃定,慢悠悠地啜了口茶,玩笑地道:“行万里路,方为昂藏七尺之男儿。” 这话引得李氏笑了起来,正欲再说,瞥眼却见那门缝里忽地闪过一个人影,忙止住话头,提声问:“外头是谁?” 她话音还没落,那门就被人推开了,却原来是花在圃家的走了来,身后还跟着个提着食盒的小丫头子,李氏便笑:“哟,花嬷嬷来了,有事么?” 花在圃家的忙陪笑道:“厨下送了两样新鲜点心,姑娘叫给夫人送些尝尝。”说着便从那小丫头手上接过食盒,启盖给李氏观瞧,那里头果真是两碟子精致点心,还冒着热气儿呢,显是新做的。 有了这么件事儿,这个话题就此搁下,李氏留下了点心,仍旧与陈浚闲闲说话,在此略过不提。 水田之事告一段落,时序便也转至了五月。 五月被称为恶月。依大楚民俗,这个月是不作兴宴饮取乐的,因此,国公府便也过得相对平静,端午节时,只简单地阖家小聚了一次,过后所有人便都老老实实地呆在家中,就连陈浚也是一放假就回家,绝不往外跑。 好容易捱过了这难熬的一个月,才一到六月,国公府就接到了十几张邀宴的帖子,而这其中最显眼的,莫过于兴济伯府的寿宴请笺。 兴济伯夫人程氏今年四十有三,虽算不得整寿,可伯爷对这个续弦夫人向来爱重,便打算办个寿宴好生热闹热闹,据说长公主并附马爷都将到场,香山县主也会去。 拿着那张烫金熏香大红的帖儿,许氏便犯了愁,想着这事儿到底不小,便叫来丫鬟流影,吩咐她道:“你来替我梳头。” 流影忙应声上前,一面将许氏挽的家常纂儿打散了,一面便从镜中觑着她的面色,轻声道:“夫人这是要出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61章 羽扇摇风(柳仲严盟主加更) 许氏拿着那红帖儿瞧着,随意地道:“去见见老太太。”说着便将那帖子往流影面前一送,嗤笑道:“你瞧瞧,这不有趣?人家巴巴地送了帖子过来,这小意儿殷勤的,倒叫人为难。” 流影跟随许氏多年,粗通文墨,因见那上头写着兴济伯三个字,便咋舌道:“吓,这闹僵了才没几个月,帖子就送过来了,可真叫人难办得很。” 许氏将帖儿往桌上一撂,挑眉道:“我可管不着这些,总归往老太太跟前一送,是去还是不去,由得她老人家作主。” “就是这话儿呢。”流影陪着笑道,两手翻飞替她挽着发髻:“夫人只管您该管的事儿就是,多余的一点儿都甭沾,也免得那起子人乱嚼舌根儿,好说不好听的。” 许氏便勾了勾唇,面上浮起一丝讥意:“我算是看明白了,管得越多就越受累,倒不如那些躺下来睡大觉的,天上还会掉下好东西呢,没准儿就砸着了。” 流影便抿嘴儿笑:“夫人这话说得是,可不就有那见天儿躺着的病美人么,都躺得老莫咔嚓眼了,还病着呢。” 许氏在镜中看了她一眼,“噗哧”一声便笑了出来,佯嗔道:“偏你促狭,就有这许多怪话说。” 说笑间,许氏已是梳好了头发,又换了一身儿衣裳,便去了明远堂。 许老夫人恰好午睡醒了,便叫请了许氏进去,婆媳二人关着门说了不过半盏茶的话,许氏便又辞了出来。 说来也是巧,她这厢才一跨出明远堂的院门儿,远远便见那回廊下头走来几个人,当先那人穿一身翠绿的长裙,通身上下干净如水,正是陈滢。 许氏便微蹙了眉,停步不语。 陈滢此时也瞧见了她,出于礼节加快了脚步,走了过来给她见礼。 许氏受了她的礼,笑问:“这不早不晚的,你怎么过来了?” “有话要和祖母说。”陈滢简短地回道,面色还是一如往常般地平静。 看着她点漆般的眸子与白净的面庞,许氏心中便浮起了一阵烦躁。 这段时日,她加紧了对二房的关注,却收效甚微。 二房本就人少,那几个管事丫头就跟闭了嘴的河蚌似的,根本撬不出几句话来。至于底下的那起小丫头子,她们倒是叽叽喳喳地话多,可说的却皆是些不着四六的闲话,有用的消息却是一概没有。 许氏一向自诩将长房打理得水滴不漏,如今却终是明白,这府里还有个铁桶般的二房,她身为一府主母,短时间内竟是插不进手去。 唯今之计,也只能徐徐图之了。 心下如此想着,许氏的面上却笑得如蕴春风,和声道:“你来得巧,老太太才睡醒,快进去罢。” 陈滢向她点了点头,并不急着进去,而是一直目送许氏领着丫鬟去得远了,方才跨进了院门儿。 “三姑娘来了。”刘宝善家的一直守在台矶前头,见了陈滢等人便忙笑迎了过来,向她福了福身:“老夫人一早就接到了您的口信儿,正等着您呢。” 陈滢略略侧身,只受了她半礼,温声道:“有劳刘妈妈了。” 刘宝善家的笑称“不敢”,亲领着陈滢上前,挑起门帘,将她请进了房中。 许老夫人自来喜欢在东次间儿起坐,此刻便也仍旧像往常那样,安坐在东次间倚窗的扶手椅上,见陈滢进来了,便抬了抬手:“坐吧。” 陈滢应了一声,便坐在了右边下首的第一个位置,那厢刘宝善家的早指挥小丫头送上了热茶,便带着人退了下去。 “你说有重要的事儿要说,是什么?”许老夫人开门见山地便问了出来,细长的眼睛微眯着,一面轻轻摇着手里的玉柄羽扇。 陈滢抬眼看去,便见她一头花白的头发,一身秋香色衣裙,羽扇摇风,倒有几分老神仙的味道。 扫眼瞧罢,陈滢便又垂下眼眸,恭声道:“孙女想说一说之前进宫的事儿。不知祖母知道不知道一个叫做包玉春的太监?” 许老夫人摇扇的手停了一息,便又继续摇动起来,语声亦自迟迟:“这名字听着生得很。” 陈滢点了点头,也未觉得意外。 那宫里的太监成百上千,许老夫人纵然时常有机会进宫,却也不可能尽知。 略略斟酌了一下用词,陈滢便将包玉春的事情大致说了,末了又道:“……进宫搜身本是应有之仪,就算搜身的是太监,那也是合乎规矩的,即便这太监是被香山县主收买的,也不能说县主就错了。再者说,孙女还把人给打了,也略过了搜身这一关,因此这事儿孙女就没跟外人提,至今也只告诉了祖母一人。” 语至此处,她停了片刻,又补充道:“母亲那里,孙女也是只字未提。” 许老夫人此刻早就没再摇扇了,只执扇坐着,满是沟壑的面容隐在窗影下,叫人瞧不出她的神情。陈滢目中所及,也只有那一双遍布皱纹的苍老的手。 数息后,那双手动了动,却是将扇子搁去了案上。 “此事,你处置得很好。”许老夫人终于开了口,语声迟缓,平静无波,“香山县主性子阴狠,往后若是两边对上了,须得小心。” 陈滢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许老夫人这样说了,她的目的便也达到了。 “祖母明鉴。”她很是公事化地说了一句,便站起了身:“孙女话说完了,这便告退。” “且慢。”许老夫人抬起了一只手,阻住了陈滢离去的脚步,同时身子也往前倾了倾,整张脸都落在了光线之下。 陈滢此时方才瞧见,许老夫人的面上,竟含着一丝淡笑。 “来人。”她提声唤道,又向转向陈滢,语声十分温和:“祖母不会叫你吃这个闷亏的,你安心便是。” 陈滢闻言,只得又坐了回去,却见前头门帘挑起,刘宝善家的走了进来,躬身问:“老太太有何吩咐?” “你去后头库房里,把那只宝相团花金漆螺钿匣子拿过来。”许老夫人吩咐道,停了一刻,又道:“多叫两个人,那匣子怪沉的。” 刘宝善家的面露讶色,忙应了个是,退了下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62章 东窗私语 见刘宝善家的去了,许老夫人便又转向陈滢,慈祥地道:“祖母这里旁的没有,不值钱的老古董却多的是。这几次总叫你吃亏,祖母心里着实过意不去,一会子那些东西你且拿回去,叫你母亲好生替你收着。” 陈滢忙屈身道谢,许老夫人便又道:“叫你的丫头子进来吧,那东西可沉,你一个人抬不动的。” 陈滢私以为,以她的腕力,抬点重东西还是使得的,只这到底是老人家的一片心意,她便很顺从地应了个是,提声唤道:“寻真、知实,你们都进来。” 那一刻,她并没注意到许老夫人那瞬间僵硬的面色。 听闻陈滢有唤,寻真与知实便双双走了进来,给许老夫人见礼,一时那刘宝善家的也将东西抬过来了,果然是又大又沉的一只匣子,难怪许老夫人说要多叫几个人过去。 “将匣盖儿启开来,给三丫头瞧瞧。”许老夫人吩咐道。 刘宝善家的挥退了几个粗使婆子,自己亲自上前,拿了钥匙将锁头拧开了,启开匣盖。 一刹时,耀眼的宝光从匣中冲了出来,陈滢下意识地眯起了眼。 “这里头拢共收了六副头面,皆是赤金的。”许老夫人像是来了兴致,说话的声音也不似此前迟缓,“这样式也是前两年时兴的,原先我打算着交给你三姑姑,只她这几年不方便戴,我便也没叫人送去。” 她口中的三姑姑,便是国公府三位姑太太中最小的一位,亦是许老夫人膝下唯一的女儿——陈幼薇。 陈幼薇多年前嫁予了一位翰林院修撰,前两年因公婆相继过逝,她便随夫君扶灵回了原籍,阖家闭门守孝。许老夫人替她打的这些头面,也确实不便于送过去。 “多谢祖母厚爱。”陈滢躬腰道了声谢,旋即便转首望去。 真真是满登登的一匣子首饰,从发钗到项圈应有尽有,那灿亮的金光杂以各种宝石的光芒,闪得她几乎有点睁不开眼。 一旁的寻真与知实二人都有点儿看傻了。 这满匣子的首饰,价值几何还在其次,最重要的还是那份儿体面。 这可是老太太原先为最疼爱的三姑太太准备的,如今却赏了陈滢。那岂不是表明,在老太太的心里,她们家三姑娘也和三姑太太一样得宠了么? “这些便都予了你罢。”许老夫人和声语道,挥手命刘宝善家的将匣子合上,淡笑着道:“这里头的宝石皆是上好的,有好些还是国公爷当年从北疆那边儿弄来的,那地方盛产这些个东西。便是这头面款式旧了些,回去叫你母亲把它融了,再打了新的来,也一样能戴出去。” 纵然早有了心理准备,可陈滢还是觉得有点吃惊。 这一匣子的金饰若换成现银,约近千两,委实重了些。 怔得一怔后,陈滢便躬着身子道:“祖母,这头面太重了,孙女何德何能,不敢……” “这是祖母予你的,有什么敢不敢的。”许老夫人再度挥了挥手,打断了她的话,语声也重又恢复了迟缓,似是方才提起来的那些许兴致,亦随着匣盖儿的合拢而消失不见。 “拿着下去罢。”她最后说道,略有些疲倦地阖上了眼睛。 陈滢见状,知道这便是送客的意思了,悄无声息地行了一礼,带着寻真并知实退了下去。 刘宝善家的一直将她们送出院门儿,方才回到东次间。 当她进屋的时候,许老夫人已经从扶手椅上站了起来,正立在大案的一侧,俯身去拿架子上头的一卷书。 刘宝善家的见了,忙赶前几步走过去,将那书取下交给了她。 “人送走了?”许老夫人接书在手,低声问道。 “回老太太的话,奴婢把三姑娘送到了院门儿。”刘宝善家的回复的声音也很低沉。 许老夫人沉吟地凝视着书脊上的封线,眉头蹙了蹙:“我方才估摸了下时辰,大郎媳妇离开的时候,应是恰巧撞见了三丫头。” 刘宝善家的恭声道:“老太太说得正是呢,也真真巧得很,大夫人才出院门儿,三姑娘便到了,两下里走了个对脸儿。” 许老夫人低低地“唔”了一声,动作缓慢地翻开了书,却不曾去看,只蹙着眉问:“方才我恍惚听着三丫头那两个丫鬟的名儿,叫什么真来着?” 刘宝善家的忙道:“回老太太,那两个丫头一个叫寻真,一个叫知实,那寻真是二夫人奶娘家的小女儿,知实也是李家的家生子。” 看起来,她对各房的情形所知甚详,答得也很仔细。 许老夫人闻言,眉头松了松,面上却浮起了一个不以为然的神情:“这名字取得真怪。一个丫头子罢了,不拘叫个什么花儿朵儿的也就罢了,偏三丫头就跟人家不一样。” 刘宝善家的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她的面色,轻声道:“三姑娘素来就不大爱说话。” 虽是答非所问,却也变相地说明了陈滢行事之与众不同。 许老夫人便叹了一声,坐回了扶手椅中:“李家如今正往上走着,亲家老爷虽然只是个通政司参议,可李家那位舅老爷却是实实在在的两榜进士,人又很通透精明。我听国公爷说,舅老爷如今正在松江府做同知,前途很是不错。” 李珩正是李氏一母同胞的哥哥,当初国公爷替陈劭相中这门亲事,也是颇费了一番心思的,许老夫人对此也是心知肚明。原指望着有李家带契,陈劭在仕途上能走得更远,可谁想他却突然失踪了,让国公爷的打算落了空。 思及至此,许老夫人便又是长长一叹,惋惜地道:“二郎媳妇也是可惜了儿的,那李家家风极正,二郎媳妇不只聪明,且还很知道轻重,我瞧着比大郎媳妇还好些。枉当年我格外看重于她,以为又添了条臂膀,可谁想她却……” 她叹了口气,没再往下说,面上的惋惜亦换作了伤感。 陈劭失踪,许老夫人纵然不是他的亲生母亲,却也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乍乍然地不见了一子,她这个嫡母心里也不好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63章 伯府寿宴 见许老夫人伤感起来,刘宝善家的忙上前扶住了她,轻声道:“老太太还是坐过来些吧,那窗户眼儿里还透风呢,一会子吹着了,又得头疼。” 许老夫人与她主仆多年,情份非比寻常,此刻闻言,便也不再说什么,由得她扶去了书案另一侧的美人椅上坐了。 刘宝善家的安顿好了许老夫人,便将那案上的茶盏端起,向窗边泼去残茶,复又重新倒了温温的茶来,捧到许老夫人的手边,低声劝道:“那些过去的事儿,老太太也别总想着。三姑娘聪明懂事儿,这些年有她照看着,二夫人只安心养病,二房也平平安安的没什么大事儿。再,那二爷又肯上进,依奴婢瞧,二房往后的日子只会越过越好。” “我自也知道的。”许老夫人接过茶盏喝了一口,面色渐渐便舒展开来,微阖了双眼道:“只是一时想起来,便说了两句儿。” 见她不复方才感怀,刘宝善家的这才放了心,挑帘唤了两个小丫头进来,命她们给许老夫人捶腿,又叫另一个小丫鬟给许老夫人缓缓地打着扇,东次间儿里便也恢复了往常的安静。 几乎与此同时,从明远堂回来的许氏正挥退了一应人等,单留下大丫鬟流影说话。 “等到了下晌,你瞧着无事,便去前头后罩房那里走一趟。”倚着一方套着银针细篾枕套儿的大迎枕,许氏漫不经心地吩咐道。 流影连忙应是。 流影与叫明远堂一个叫百灵的二等丫鬟才拜了干姐妹,两下里走得颇近,百灵便住在明远堂后头的那排屋子里。 吩咐完了,许氏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起身从妆匣子里挑了枚钥匙出来,交予了流影,道:“那西梢间儿的小柜子里有一小瓶子金线蜜桔,我嫌那东西太甜了,吃着絮烦,漌姐儿又不爱吃甜的,你下晌便也一并带过去罢。” 流影再度恭声应是,心下却颇为讶异。 那蜜桔可是个金贵东西,每年庄上送来的也不过两筐罢了,许氏这回出手倒大方,却不知要打听些什么。 此时,便闻许氏又道:“你把东西交给百灵之后,便问问她今日白天的事儿。她必懂的。” 流影会意,点头退了下去。 且不说许氏在国公府如何辛苦布置,只说那兴济伯府的寿宴,许老夫人却是一口便应下了,即便后来陈滢将包玉春的事情禀报于她,她也不曾改口。 到了六月初十这日,陈滢提早做完了功课,便正正经经地穿戴了起来,与陈漌、陈湘、陈涵并陈清一起,由许老夫人亲领着,分乘数量马车,前往兴济伯府贺寿。 说起来,这盛京城中的勋贵们,大多皆住在东起石子桥、南至青门大街这一带,国公府离着兴济伯府也并不算太远,乘马车不过两刻便到了,是故众人出门的时辰便有些迟,几乎是掐着点儿出的门。 而等马车来到兴济伯府所住的羊圈儿胡同的时候,便有跟车的婆子来报,说是巷口让各府的马车给堵上了。 陈滢等几位姑娘皆坐了一张大车,听了这话,陈涵头一个坐不住,便悄悄地掀起了一角车帘,向外张望。 “四妹妹可好生坐着吧。”陈湘在旁轻声劝道,白瓷般的面孔上涌起了两团薄红:“外头车来人往的,别被谁给冲撞了去。” 陈涵头也不回,极不客气地道:“我就瞧瞧,又不下车,怎么就能和人冲撞上了?” 陈湘见她又犯了拗脾气,心下不免发急,脸也越发地红,看了看一旁的陈漌,陪笑道:“四妹妹还小,不懂事,大姐姐莫怪。” 这原是替陈涵开解之语,可陈涵却根本不领这个情,反倒回过头来,将一双薄皮杏眼瞪大了一圈儿,没好气地道:“二姐姐要做好人我管不着,可别拿着我来衬人。”说着便扫了陈滢一眼,不屑地一扬头:“嘁,装腔作势。” 陈滢十分之莫名其妙。 她这厢半个字都没说,陈涵怎么就能把火烧到她身上来? 陈湘见状,越发地红了脸,咬着嘴唇对陈滢歉然地道:“三妹妹,真是对不住得很,你别往心里去。” 陈滢摆了摆手,并不说话,一旁的陈漌也没说话,只望着车厢的一角发呆,似是神游天外。 见平素最喜欢教训人的陈漌居然没表态,陈涵似是极为惊讶,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对方的神色,好一会儿后,方试探地道:“大姐姐今儿这是怎么了?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陈漌这下子终是醒过了神,冷冷地瞥了她一眼,道:“我不说话又招你什么了?” “大姐姐别恼啊,我就问问罢了。”陈涵做出一副委屈状来,陈漌却是理也不理她,转头去看别处。 见此情形,陈涵反倒消停了,想必方才那捋虎须之举不过是一时之勇,如今陈漌冷言冷语如初,她便也没了那些想头。 马车很快便又驶动起来,外头的婆子说是路口又通了,车厢中也恢复了安静。 待马车终于停下后,陈滢她们在仪门前下了车,这才知道为什么巷口会堵成那样,却原来是赴宴的人太多了。 想想也是,整个五月都无所事事,这些太太姑娘们可不都憋得狠了?如今恰有个贺寿的机会,长公主又会出席,堪称一时盛事,所以,举凡能和兴济伯府说上话儿的,差不多都到了。好在那兴济伯府地方足够大,才能塞下这许多的贺客。 国公府的马车一停,兴济伯夫人程氏便带着儿媳夏氏迎了出来,将成国公府的女眷们请进了垂花门。 兴济伯府颇为不小,若依着祖制,一个伯府也不该有五进的大院儿。只是,当今陛下素性宽仁,且念在与郭家算是半个亲家的份儿上,并不追究。 踏进垂花门后,便是一片阔大的庭院,有榴花胜火,又有流水清溪,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几座大山石子,上头盘绕着绿森森的薜荔与凌霄,如今正是花绽叶翠,远远瞧着,便让人生出凉意。 庭院四围皆是朱漆抄手游廊,青衣碧裙的丫鬟们穿梭往来,时而可见插金戴银的一道道倩影,却是各府女眷在园中游玩,娇笑声不断,越发将这盛夏的景致装点得绚烂起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64章 半生传奇(柳仲严盟主加更) 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程氏这一路上就没断过笑,生生将她那张容长脸儿笑成了弥勒佛,那满头的金钗在阳光下晃呀晃地,时不时地便要闪一闪人的眼睛。 说起来,程氏这半辈子也堪称传奇,其命运以婚事为临界点,分作了鲜明的两极。 未出嫁前,程氏只是长平伯府极不起眼的一个庶女,过的日子堪称凄惨,那长平伯夫人在京里是出了名地苛待庶出子女,据说程氏那时候连件新衣裳都落不着手,偶尔还要挨顿饿。而长平伯府也是落魄得厉害,族中子弟无一成事,从伯爷往下数,竟是齐齐整整一溜儿的纨绔,长平伯府破落户儿的名号也是人人皆知的。 程氏之所以能嫁进兴济伯府,起因还是一场算计。 彼时,兴济伯郭重威发妻姜氏病故,膝下只留了一子,便是如今的附马爷郭准。 兴济伯老夫人见郭重威形单影只,子息又单薄,便想要给儿子再续娶一房妻室。可是,因郭重威身边接连死了两房妾室,“克妻”名声渐渐地便传开了。 那郭重威本就是个平庸之辈,兴济伯府那时候也在走下坡路,再加上这么个克妻的名声,想要续弦竟是难于上青天,直把兴济伯老夫人愁得不行。 长平伯夫人听说此事,便动起了歪心思,将已经快要熬成老姑娘的庶女程氏一脚踢进了兴济伯府,就此换取了好大一笔银钱,几乎就跟卖女儿一样。 可谁能想到,自嫁给郭重威后,程氏也不知走了什么运,不仅没被克死,反倒格外受宠。而程氏自己也很争气,一连生了两男两女,牢牢站稳了脚跟儿。 虽然比郭重威整整小了一轮,可这程氏却颇有几分手腕,很快便将整个伯府握在手中。彼时因办了一场婚事,兴济伯府家底几乎耗光,兴济伯老夫人生病时,甚至连人参都吃不起。可是,就是这样一个等同于破落户的伯府,硬是在程氏的精打细算之下,一点一点地有了起色。 反观长平伯府,却一直在走下坡路,十年前终是因过被削去爵位,一家老小全都回乡下种地去了。 所谓世事难料,那长平伯夫人可能到死都想不通,她一心算计着要弄死的庶女,最后反倒成了长平伯府最风光的一个,反倒是她一心巴望着好的几个嫡女,却几乎个个过得都不怎么样。 “许久没见老太太了,老太太素常可好?”兴济伯夫人程氏一面往前走着,一面便与许老夫人寒暄,语声十分柔和:“我记着您每年夏、秋两季,各要静修半个月来着,因此这些时候便没敢打扰您。” 她生得弯眉秀眼,年轻想必姿容颇盛,如今虽上了几岁年纪,那一颦一笑便有了种难言的风韵,与年轻姑娘们的好看又是两样。 许老夫人便笑道:“到底你年轻,记性就是好,不像我们年纪大了,好些事儿前头记着,转脸就给忘了。” 这话引来了一阵笑声,兴济伯世子夫人夏氏便在旁凑趣儿:“老太太若说记性不好,我们这些笨手笨脚的可又该往哪里站着去?” 众人闻言,又是一阵地笑,说话间那敞轩便也到了,陈滢举眸望去,却见那里头倒没坐多少人,大多以有年纪夫人们为主,姑娘们却是一个不见。 沈氏见了,头一个便笑了出来,揶揄地道:“哟,怎么竟是没多少人?难不成我们这是来得迟了么?该不会郭夫人自己偷偷儿把好酒好菜都给吃了罢?” 当着外人的面儿,沈氏说话还不算太过分,这句玩笑纵然不算太好,却也并无不妥。 程氏闻言,便弯着细细的一副眉眼,先向她点了点头,方转向许老夫人,笑着解释道:“好教老太太知晓,我们园子里的碧荷开了花,真真好大的一片呢,我叫两个丫头领着姑娘们赏花儿去了。”说着又笑:“我那两个丫头是闲不住的,没的叫她们干坐在这里,她们不安生,我们也给闹得不安生。” 众人闻言,便又笑了起来,许老夫人亦笑道:“哟,早听说你们家的碧荷是京中一绝,可惜这些年都没机会瞧上一瞧,今儿可巧,你这里做寿,那厢花儿就开了,这花儿也挑着时候给你贺寿呢,可见这是老天也来凑趣儿来了。” 这话说得很是吉祥,程氏直笑得眉眼都眯了起来,笑道:“老太太这是笑话儿我呢,我可不依。过会子可得好生灌老太太几杯才是。” 几句话一说,那敞轩里的氛围便越发融洽,待众人各自归了座,许氏、沈氏并柳氏三人,便带着国公府的小辈们上前,一起一起地给程氏拜寿,无外乎说些“寿比南山”之类的吉祥话儿,许老夫人又命人将寿礼抬了过来。 程氏显得十分欢喜,笑眯眯地受了礼,又拉过陈滢等人,挨次夸了一遍,过后便按着人头予了见面礼,敞轩里直是好一阵热闹。 好容易走完了这个过场,陈滢回到座中,正想着从旁边儿小圆几上挑块点心尝尝,猛不防胳膊肘被人碰了碰,她一转头,便瞧见了陈漌那张清丽的脸。 “三妹妹,我们去外头走走可好?”陈漌轻声地说道,眉尖微蹙着,似有轻愁薄怨。 陈滢委实不明白她这是怎么了,也未作他想,只颔首道了一字:“好。” 这地方她坐着也不舒服,倒不如去外头散散步,欣赏一下自然风景来得自在。 陈漌闻言似极欢喜,笑着“嗯”了一声,便上前向许氏说了此事。 许氏似是乐于见到她和陈滢走得近,遂含笑同意了,那厢沈氏见了,眼珠子转了转,便也唤了陈湘几个过来,笑道:“漌姐儿,今儿个要劳你受累,把她们几个都带去开开眼。清姐儿这是头一遭来,不认识道儿,你这个做大姐姐的可得多帮衬些才是。” 陈漌的眉心仍旧蹙着,仿佛有点神魂不属,只随意地点头应下了,姐妹几人便出了花厅,自有伯府的丫鬟在前领路,前往花园荷塘赏花。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65章 碧荷亭亭(柳仲严盟主加更) 这一路柳风拂面、花香袭人,园中风景自不必提。只那陈清到底年幼,没一会儿便不再像方才那样拘束了,一手拉着陈湘、一手扯住陈涵,吱吱喳喳地说起话来,小脸儿都笑开了花。 陈漌见状,便轻轻一扯陈滢,递了个眼风。 陈滢知道她的意思,遂放慢了脚步,两个人渐渐便落在了人后。 等到前头那姐妹三人离得远些了,陈滢便轻声问道:“大姐姐可是有话要与我说?” 陈漌闻言,微垂了头,贝齿轻咬着唇瓣,良久后,方声音很低地道:“也……也没有什么,就是觉得那屋子里怪闷的,想与三妹妹出来散散。” 陈滢“哦”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了。 陈漌便也就此沉默了下来,似是真的只是要出来散步,然她的眉心始终蹙着,仿佛有什么心事,几次欲言又止,到最后却还是不曾开口,只沉默着一路向前。 陈滢是惯于安静的人,便不说话也没什么。两个人静静地转过曲廊,前头的陈清忽地欢呼了一声,道:“哎呀呀,那便是荷塘了吧?”说着便又赞叹:“好漂亮的荷花啊,那就是碧荷么?” 那领路的丫鬟抿嘴儿笑了笑,面上的神情很是矜持:“回陈五姑娘的话,那就是碧荷了。” 陈清立时笑弯了眼睛,使劲儿拉着陈湘往前走,一旁的陈涵顺势便甩开了她,抚着手腕嗔道:“小丫头手劲儿倒真大,腕子都疼了。” 她的丫鬟沉香忙过来替她揉,她便停下了脚步,回首看着落在后头的陈滢并陈漌,似笑非笑地道:“哟,大姐姐这是把那体己话都说完啦?” 陈漌被她这话给得回过了神,抬起头来扫了她一眼,面上的怅惘便散了去,淡淡地笑了笑:“多谢四妹妹动问,我看你还是好生赏花是正经,旁的事很不必去问。” 陈涵闻言,面色微愠,有心要开口骂回去,却又不敢真的与陈漌对上。 在长房的面前,他们三房从来就不占上峰,这一点陈涵还是很清楚的。 阴着脸在原地站了一会,她便转了转眼珠,看向了旁边的陈滢,酸酸地道:“三姐姐如今和大姐姐真真亲近,有什么事、说什么话,都不带着我们这些妹妹们,倒叫人怪难受的。” 说是难受,可她那滴溜溜直转的眼珠子,却分明连半点难受的都没有,倒是满满皆是算计。 陈滢并不曾说话,甚至连看都没看她一眼。 这倒不是她以此对陈涵表示轻蔑,而是她在赏花的人群中,看见了几个熟人。 头一个便是香山县主郭媛。 数月未见,郭媛看上去似乎瘦了些,下巴都尖了,眼睛越发显得大,倒是比以往更添了几分秀丽。 她今日穿了件娇嫩的鹅黄轻容纱褙子,月白衣衫、浅碧湘裙,发上也只簪了两朵珠花,打扮得十分清爽,行止间也较之以往收敛了许多,不再那么张扬了。 此刻,她正被一群贵女们围着说话,面上浅笑盈盈,似是与众人相谈甚欢。 除了这一圈人之外,陈滢也瞧见了坐在对面亭子里的王家姐妹——王敏蓁与王敏芝。 相较于郭媛身边的热闹,那亭子里便显得冷清得多,除了王家姐妹并两个丫鬟,再无旁人。 此时,那姐妹二人也瞧见了陈滢,王敏芝当先便站了起来,倚着那亭边的碧栏杆儿,笑着向她挥了挥帕子。 陈滢遥遥地向她们点头致意,旋即转首看向陈漌,嘴角习惯性地拧去了常去的那个角度,说道:“大姐姐,我去那边亭子里坐一坐。” 陈漌顺着她示意的方向看去,便也瞧见了亭中的王氏姐妹。不知为什么,她的面上却是露出了一个笑,极有兴致地道:“我与你同去罢。” 陈涵在旁见了,正要开口说话,陈漌却已经抢先说道:“二妹妹、四妹妹,你们两个好生看着五妹妹,别叫她被人碰着了。我与三妹妹去那边亭子里吃茶,你们别跟过来。” 竟是没给陈涵开口的机会,直接就把她们给撇下了。 陈涵张开的口重又闭拢,自知再不好觍着脸跟过来,只能悻悻地一甩帕子,跑到前头找陈湘说话去了。 陈滢便与陈漌离开了热闹的荷塘,转去了对面的六角亭。 才一踏上亭外石阶,王敏芝便当先笑道:“我还当你今儿不来呢,本想去信问你的,又想着你是个大忙人,怕是没空给我回信,便只得罢了。” 陈滢与她姐妹二人玩笑惯了,此时闻言便露出了真正的笑容,说道:“你自己懒便懒,又来怪我。” 听了这话,王敏芝竟也没生气,还握着嘴笑:“你怎么知道我懒得写信?”言辞之间,居然承认了陈滢所言。 陈滢便摇头道:“我还不知道你么?要你做点儿什么,那是千难万难的,不把你逼急了你再不会动上一动。” 说白了,王敏芝这就是拖延症,陈滢私底下给她起了个绰号,叫“拖延姑娘”。 王敏芝闻言,仍旧是笑得一团欢喜,似是对陈滢的回答极为满意,又问:“怎么不去看了花儿再过来?” “人太多,闹得慌,还是这里安静。”陈滢答得简短。一面说话,她一面便侧身让出了身后的陈漌,介绍地道:“这是我大姐姐,你们想必认识的。”又转首看向陈漌,面上的笑意犹自未散,道:“大姐姐,坐着的这个是王大姑娘,与我说话的是王二姑娘。” 陈漌见了,倒有些吃惊。 陈滢此时的笑容,在她而言是极少见的,而笑容正常起来的这个三妹妹,似乎比之平素又添了几分颜色,倒有几许清俊在里头。 陈滢自不知她心里的这些想头,简短的介绍完毕,她便闭口不言了。 好在王敏蓁此时已然起了身,含笑招呼陈漌道:“陈大姑娘坐过来些,这里也能赏花。” 陈漌此前得了许氏嘱咐,着她务要与王家姐妹搞好关系,如今见王敏蓁秀丽温柔,王敏芝活泼甜美,她的心便放下了一半儿,上前笑道:“我来得唐突了,还请两位勿怪。原本三妹妹打算一个人来,是我死活要跟了来的,怕是扰了两位清静。”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66章 茶泼盅落(柳仲严盟主加更) 见陈漌言语谦和,王敏蓁便是一笑,道:“你我皆是客,就算唐突也是我们唐突了伯府开的好花儿,竟是不曾亲去观赏,只远远地瞧几眼便罢,陈大姑娘再这么客气,我们可就不敢开口了。” 这话说得大有意趣,王敏芝头一个拍手笑道:“大姐姐这话很是。君不见闹哄哄鸭儿一群、乱糟糟鸟儿一堆,吵得人头疼。我若是那花儿,烦也要烦死了,哪还耐烦开啊,索性早早谢了才是正经。” 她话音落地,脑袋上立时便挨了一记,却是王敏蓁一扇子敲在她的发髻上。 王敏芝连忙抬手去捂,口中便嚷:“大姐姐,你这动手就打的毛病可该改一改,我这头发好容易才梳得的。” “你哪天不做歪诗,我哪天再改。”王敏蓁横了她一眼,端起茶盏递了过去:“喝口茶,叫这茶堵一堵你的嘴。” 王敏芝这脾气也当真古怪,竟是真的不再说话,接过茶盏喝了一口,人也坐了下去。 陈漌在旁瞧得极是有趣,更兼她自己就是个性情中人,对同样敢说敢笑的王敏芝格外看得顺眼,于是便也凑了过去,与她说起话来,不一时便聊得开了。 见她两个头凑着头说得热闹,王敏蓁便走到陈滢身边,轻笑道:“你今儿这是怎么了,话都没说两句。” 陈滢支颐靠坐在凳楣子上,拿下巴往前头点了点,答非所问地道:“有人过来了。” 王敏蓁本是背对着荷塘方向的,此时便回过头去,果见几个穿红着绿的身影正朝这里走,她不免便叹了一口气:“想要躲个清静,竟也是难的。” 陈滢也跟着叹了口气,道:“在这地方你还想要清静?做梦吧。” 两个人的说话声都很轻,一面说话,一面便打量着那群走过来的人。 来人共计有四,皆是熟人,打头的乃是兴济伯府的三位姑娘,分别是嫡长女郭冰、嫡次女郭凝并庶出的三女郭凌,除他们仨外,镇远侯府的二姑娘顾楠也在其中。 因是主家来了人,陈滢和王敏蓁便都站了起来,那厢陈漌也瞥眼看见了,遂也不再说话,只好奇地望向这走过来的一群人。 “我就说这亭子里的美人儿是谁家的呢,原来是陈大姑娘在这里。”人尚未到,郭冰爽朗的笑语声便传了过来。 她是个身材微丰的圆脸姑娘,五官平平,唯皮肤白得如牛乳一般,平添三分姿色。 走在她旁边的郭凝此时便也笑道:“你们几个到这里躲清静,可叫我给抓住了,待少时上了席,少不得要罚你们吃几杯。” 虽是与郭冰一母同胞,可她却比姐姐长得漂亮得多,长眉凤眼、体态袅娜,举手投足间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风致。 亭中四人除陈漌外,皆是不擅交际的,此时便自是以陈漌为首。只见她含笑往前迎了几步,说道:“这却是我的不是,原该先去跟你们招呼一声儿的,只我瞧着贺客极多,你们几个怕是忙得很,倒是不必给你们添麻烦才是。” 她近期时常在外走动,与郭家姐妹等人颇熟,这番话说得既亲切,又显得对郭家姐妹的尊重,场中气氛便此热络起来。 郭冰当先进得亭中,左右望了望,便歉然地道:“真真是对不住得很,我们几个都是头一遭儿帮着母亲招待客人,顾此失彼,怠慢了各位。”说着便转过头去,面色微沉地道:“这亭子是谁管着的?没见着茶都沏得没色了么?怎么就不知道换一换?咱们兴济伯府就是这么待客的?” 一连数问,亭子内外便静了下来,一个穿着青绸薄比甲的丫鬟从后而出,诚惶诚恐地伏地道:“婢子该死,婢子这就叫人去换。” 郭冰此时的面色当真如她的名字一般,冷若冰霜,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语气颇重地道:“看在你初犯的份上,这次且先记下。若再有下回,必禀了母亲,重重罚你。” 那丫鬟直吓得连声道:“婢子不敢,婢子不敢。” 郭冰的面色这才缓过了一些,挥手道:“快些去,别叫客人等着了。” 那丫鬟伏地应了一声,爬起来便匆匆走了下去,这厢郭凝便掩口笑道:“大姐姐这一发威,咱们都不敢说话了呢。” 郭冰转向众人,仍旧是一脸地歉然,道:“丫鬟们不懂事,诸位勿怪。”语罢便又笑着招呼陈漌等人:“都快坐下吧,这亭子里又风凉又能观景儿,坐着正好呢。” 那亭子下头便临着一汪碧水,风过时,远处的莲叶绿浪翻卷,的确风景颇佳。 此时,一直站在旁边没说话的郭凌,也轻声地招呼众人道:“大家且都坐下吧,一会儿茶就来了。” 相较于郭冰的威严庄重、郭凝的挥洒自如,郭凌便显得拘谨了许多,说话声也很小,更兼样貌平平、举止了了,越发不打眼。 这其实也很正常,从来嫡庶有别,教养上头也是大不一样的,程氏能叫郭凌出席这样的场合,已然算是善待庶女了,便是各府夫人们在此,也不会说上半句闲话。 众人自是客随主便,于是便皆依郭冰所言,分散着观景儿。 那二姑娘郭凝是个很会调节气氛的人,坐下后便是妙语如珠,时常使人发笑,不出三五句话,亭中气氛已然自在了许多,一众女孩子或坐或站,有凭栏远眺的,也有喁喁私语的,还有叫丫鬟摘花儿的等等,倒也各得意趣。 不一时,之前那个穿青绸薄比甲的丫鬟又回来了,身后跟着一溜小鬟,自亭外逶迤而至,每人手上都捧着个大托盘,盘上置着精致的粉彩茶盅,却是新茶到了。 陈滢此时正坐在角落,望着远处盛开的亭亭碧荷出神,耳听得郭冰的语声传来,颇带威严:“搁下茶就去吧,别忘了池塘边儿的……” 话未说完,蓦地“豁啷”一声响,打断了她的话声,随后便是一阵极轻的惊呼。 陈滢转首看去,便见王敏蓁正站在亭子口那里,身上的裙子湿了大半,袖子上更滴滴嗒嗒地直往下滴水,一个伯府小鬟白着脸呆站在她身旁,两个人的脚下,滚落着一只茶盅。 看书就搜“书旗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67章 此乃一局 “呀,可烫着了不曾?”郭冰第一个反应了过来,忙上前查看,顾楠并郭凝等就站在王敏蓁身旁,此时也都围了上去。 王敏蓁便摇头,语声倒还镇静:“茶是温的,并不曾烫着。” 郭凝一脸焦急地问:“果然无事么?有没有砸着哪里?那茶盅可不轻。”说着她便拉了王敏蓁的手上下端详,满脸皆是担忧。 这也不难理解,若是王敏蓁当真伤到了哪里,她姐妹二人肯定难辞其咎。 夏天的衣衫本就薄,如今郭凝这样随手一拉,王敏蓁的衣袖便都粘在了腕子上,透出了里头隐约的肤色。所幸大家都是女孩子,倒也不虞失礼,只是让王敏蓁有点难堪。 “我无事的,既没烫着也没砸着。”她自郭凝手中抽回手说道,一面下意识地拉了拉衣袖。 “大姐姐可还好?”王敏芝此时终于挤进了人圈,亦是一脸担忧,又去翻看她的裙子,蹙着眉心不说话。 众人此时也已发现,王敏蓁的裙子已经开始掉色了。 她今日穿的是一条拿冰绡裁制的银红间色百褶裙,这种料子轻盈飘逸,上身极是好看,唯一的缺点便是不耐水,一碰就容易掉色。 “真真对不住,真真对不住。”郭冰急得脸都红了,口中不住道歉。 那闯了祸了小鬟此时早跪在了地上,许是太过害怕,此时反倒说不出话来,只抱着胳膊不停地发抖。 郭凝一眼扫过她,面色猛地沉了下去,厉声斥道:“还不下去?等在这里讨赏么?” 那小鬟颤着声音应了个是,哆嗦着便要往外走,那厢郭冰便招呼那个穿比甲的大丫鬟带王敏蓁去换衣裳,亭子里说话声此起彼伏,一时间颇有些嘈杂。 “慢着。”一道很干净的声线忽然便响了起来,虽然语声不高,但却极为清晰。 众人俱皆微惊,循声看去,便看见了那位笑容古怪的国公府三姑娘——陈滢。 “王大姑娘,我若是你,就不会跟着去换衣裳。”陈滢说道,语声平静得就像在谈天气,仿佛她接下来的话也不过是再平常不过的寒暄:“那小鬟是故意把茶泼你身上的,这是个局。你若跟着去了,必定落入局中。” 亭子里一下子变得极为安静,似是连空气都凝结了。 王氏姐妹并郭家姐妹,同时色变。 这位陈三姑娘一开口,居然就把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小事儿,上升到了阴谋算计的高度,简直语出惊人。 “陈三姑娘,你这话是何意?”郭凝首先提声问道,原本就不好看的面色,此时变得越加难看:“好端端地,说什么局不局的,你这是在说谁?” 陈滢向她笑了笑。 自然,这笑容仍旧很是古怪,只是她自己却并没有这样的自觉。 “此刻我的手上并无实证,所以也就没办法指出这设局的人是谁。”她不疾不徐地说道,话锋陡然一转,道:“不过,那小鬟故意把茶水泼在王家大姑娘身上,这却是事实,且也可以得到证明。” 她一面说话,一面便离座而起,同时向着亭外打了个手势。 这个动作她是借着起身之机做的,亭中诸人皆未发现,唯亭外立着的知实见状,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陈滢此时已走到了石案前,随意挑了个茶盅,又向旁边僵立着的几名奉茶小鬟招手道:“你们过来一个人,我来做个验证。” 除王氏姐妹外,亭中剩下的人皆是一脸茫然。 这位陈三姑娘莫名其妙地跳出来,说这泼茶是一局,此刻又要做什么验证,她这到底是在干嘛? 难不成她这是故意冲着兴济伯府来的? “郭大姑娘,我姐姐被泼了一身的茶,无论如何这也错儿也不在我们身上。”王敏芝此时便开了口,扶着王敏蓁坐了下来,娇美的脸蛋儿上,含了一丝极浅的笑:“如今陈三姑娘要请你们家丫鬟帮忙做个验证,我大姐姐身为事主,想来也愿意瞧瞧这个验证是怎么个做法。却不知几位主人意下如何?” 王敏蓁没说话,面上的神情已然恢复了柔和,但她沉默的态度却表明,她是认同妹妹的话的。 这事本就是主家理亏在先,如今被弄了一身茶的事主说要做验证,郭氏姐妹断无拒绝之理。 郭冰与郭凝对视了一眼,彼此的眼底都流露出了一丝疑惑,旋即郭冰便看向了王敏芝,正色道:“王二姑娘这话在理,我们身为主人的,断没有叫客人受委屈的道理。”语罢她便随手点了个小丫鬟出来,转向陈滢道:“我便命阿霞过来做这个什么验证,可还使得。” “自然使得。”陈滢说道。 这个实验很简单,谁来都行。 那个叫阿霞的小鬟战战兢兢走了过来,陈滢便向她一拧嘴角:“把你手里的托盘举起来。” 阿霞本就是来送茶的,那茶盅摆上石案后,她便将托盘竖起来握着,半夹于腋下,这也是上茶的规矩。 此刻听得陈滢所言,她便将托盘捧了起来,陈滢把茶盅搁上去,又招手唤来寻真,叫她立在凳楣子前头,离着阿霞约有四、五步远的样子,随后陈滢便对阿霞道:“劳你驾,把茶端到我丫鬟那里去。” 阿霞应了个是,捧着托盘便往前走,不想,才走出三步,陈滢蓦地伸足一绊。 阿霞猝不及防,身子一歪,“豁啷”一声,那盘中的茶盅便倒了,茶水泼了一盘子,她本能地一手平衡茶盘、一手护着茶盅,脚下却是收势不及,合身便扑向寻真的方向。 寻真忙伸手一托,将阿霞给扶住了,那托盘里的茶水溅出来了几点,寻真的前襟并衣袖上都沾上了。 阿霞惶惶然站稳,脸色刹时惨白,站在那里瑟瑟发抖。 陈滢不过是请她帮忙做个实验罢了,此时便放缓了声音,和声道:“阿霞,你且下去吧,不关你的事,是我绊了你一下。”说着她便走上前去,从阿霞手中接过了湿淋淋的托盘。 阿霞一脸茫然地屈了屈膝,退去了一旁。 看书就搜“书旗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68章 果是好物 陈滢手捧着托盘,从容地道:“诸位请看,这托盘约有尺许见方,而茶盅却只有巴掌大小,两下里体积……大小的差异极大。而诸位方才也瞧见了,被我那样狠狠绊了一下,阿霞也没泼出多少茶水来,寻真的身上便也没怎么淋湿。我想,寻真身上这么点儿茶水,不必换衣裳也使得的。” 的确,寻真身上真的也就溅上了几点茶,基本就看不出来,且这天气又热,一时便能叫风给吹干了。 众人虽然瞧得清楚,可却还是一脸茫然,不明白陈滢的意思。 “我没大懂陈三姑娘的意思。”又是郭凝当先开口,一面说话,她一面已是紧紧蹙着眉心,满脸不解。 陈滢并未急着回话,而是又回到了王敏蓁的面前,指着她的裙角说道:“诸位再看王大姑娘,她裙子的前头基本上都潮了,这是整整一碗茶都合在了她身上。在此,我要请诸位细想,那茶盅是放在托盘上的,就像方才大家瞧见的那样,茶水若是泼出来,也只会先洒在托盘上,再由托盘溅去外头,而茶盅也绝不会落地,而是会仍旧留在托盘上。” 说到这里,她便举起了手中的茶盘,以便让众人瞧清。 众人凝神细看,便见果如她所言,那茶盅倒在托盘上,满盘子皆是茶水。 陈滢又将手指向石案,续道:“再请诸位瞧瞧这只托盘,方才那个小鬟就是捧着这个托盘走向王大姑娘的,这盘子上头却几乎没有茶水。” 众人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见那茶盘里头差不多就是干的,只有几粒水星。 到得此时,众人的神情便都有了几分变化。 陈滢停顿了片刻,便又说道:“为什么两个托盘会有如此区别,其实也不难理解,我再来做个验证。” 她一面说话,一面便又从旁边的丫鬟手里取过一个新托盘,再取了盏茶放在了托盘上。 众人注意到,她没有像方才那样,把茶盅放在托盘中央,而是将之放在了极靠前的位置。 “如果茶盅放在这个位置,那么,只消手一歪,整盏茶就会倒下来,茶盅也会落地。”她语声平静地说道,示意一旁的寻真过来,将托盘交给了她,随后轻声地道:“你往后站两步。” 寻真自来是不会对陈滢的话有任何质疑的,闻言后,立时便往回退了两步。 陈滢便转向一旁的王敏芝,冲她拧了拧嘴角:“劳驾,你去后头推寻真一把。” 王敏芝瞬间便明白了陈滢的意思,不由心下大是感激,也不多言,走到寻真身后便用力一推。 两步的距离可算极近,寻真收势不住,如方才阿霞一样,合身便扑在了陈滢身上。 于是,又是“豁啷”一响,茶盅直接便从托盘上坠落下来,茶水直泼了陈滢满裙子,复又“骨碌碌”在地上滚了几滚。 陈滢目注落地的茶盅,真心诚意地赞道:“这茶盅,甚是耐摔。” 郭家姐妹的脸上顿时一阵红白。 真正的粉彩茶盅哪有这么结实?陈滢这话听着像是好话,实则却是在暗讽兴济伯府用不起上好的粉彩瓷器。 姐妹三人几乎同时如此想到。 陈滢若是知晓她们此刻所思,怕是要喊一声“冤枉”。 她方才的赞美纯是发乎于心,是真心地觉得这茶盅极为耐用。 “贵府丫鬟上茶的时候,皆是把茶盅搁在这么危险的位置上么?”王敏芝的语声蓦地响起,打破了亭中略显尴尬的气氛。 此刻,她的脸已经完全沉了下去,眉间压着一层薄怒:“枉我还当这是伯府好心待客,却不想原来竟是算计人来了。”说着她的视线便向下一溜,讥讽地道:“这茶盅倒真是结实得很,果然好物。” 郭家姐妹的脸上又是阵红阵青,简直堪比颜料坊。 “茶盅好不好的咱们两说,只三妹妹这裙子却是毁了。”一旁的陈漌此时便接了口,说话之时,她淡淡的眼风扫过郭冰姐妹,复又掠向了远处。 此时,香山县主郭媛正坐在池塘边的石凳子上,与几个姑娘热热闹闹地说着话,并没有往这个方向瞧。 陈漌遥遥地打量着她,唇角忽地一勾,便勾起了几许讽意,上前几步一拉陈滢:“三妹妹,走罢,我陪你换衣裳去。”言罢,又将视线往远处掠了掠,不冷不热地道:“难不成我们国公府也要一起被算计在里头?” 兴济伯府郭家,正是长公主的婆家,若按辈分算,郭媛的父亲——附马爷郭准——与郭冰她们乃是同父异母的兄妹,在郭冰的面前,香山县主是要开口叫一声“姑姑”的。 王家与长公主府的那点过节,如今已是人尽皆知,而王敏蓁为什么会被人泼了一裙子的茶,原因也几乎就在明面儿上。 到得此时,场中唯一不曾事涉其中的,便只有顾楠。 说她不曾事涉其中,倒也不尽然。毕竟,武陵春宴之时,她就曾夹在长公主府与国公府之间左右为难。不想,此时此刻,她又成了夹在中间的那一个。 顾楠清秀的脸上,漾起了一丝苦笑。 她这是走了什么背运?武陵春宴那阵歪风才刮过去没几日,她怎么就又招惹上了这群姑奶奶? 恨只恨这时候她还不能就走,只得干站在一旁,两眼盯着那油绿的碧栏杆猛瞧,似是对那上头的漆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陈三姑娘做的这什么验证,也并不能说明什么。”好一会儿后,郭冰方才开了口。 她的面色微有些发青,与旁边面颊涨得通红的郭凝,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不过是小丫鬟失手罢了,陈三姑娘就再是个什么神探,也不能就这么把罪名往我伯府头上扣。”郭冰的语气有些重,转眸深深地看了陈滢一眼。 陈滢拿到了一块御赐神探金牌的事,已经在京里传遍了,郭冰她们自也早有耳闻。 “郭大姑娘这话好笑。”王敏芝抢先接了话,眉心紧蹙,面色不虞:“陈三姑娘并不曾指名道姓,郭大姑娘切莫自说自话。”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69章 好生精巧(柳仲严盟主加更) 说完了话,王敏芝便又担忧地看了看自家姐姐,沉声道:“罢了,有多少话还是等过会子再说,如今我要带大姐姐换衣裳去,不知几位意下如何?” 郭冰尚未说话,旁立的郭凝已是立起了一双秀眉:“你这话什么意思?谁还能拦着你们换衣裳不成?”说着便又讥诮地一撇嘴,讽道:“别弄得全天下的人都要跟你们王家过不去似的,真是好大的脸面。” 王敏芝本就恼极,如今听了这话更是大怒,张口就要说话,却不妨王敏蓁已是站起了身,语声温和地道:“时辰不早了,怕是一会子就要开席,几位是主,我们是客,所谓客随主便,我们都听主人的安排。如今就是想问一声儿,贵府哪里好换衣裳去?” 郭冰姐妹闻言,表情同时一僵。 王敏蓁这话说得很软和,可却也是变相地认定了这事情就是兴济伯府搞的鬼,且还不给她们机会辩驳,一句客随主便,越发显得王家姑娘识大体、顾大局,而她们伯府姑娘们身为地主,却显然没有尽到地主之谊。 这种被人软绵绵堵得无话可说的感觉,当真很不好受。 郭冰连吸了好几口气,才把蹿上心头的那股怒意给压了回去,面上则是端出了一个笑来,忍着气道:“今日还是我们失礼在先,要不这样吧,我陪着你们去我的院儿里换衣裳,这样总行了罢?陈三姑娘也一起去便是。”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不必了。”陈滢很是客气地说道,视线投向了亭外,嘴角边的笑容一如既往地怪异:“我派去的人回来了,一会儿她们会陪我去马车上换衣裳。” 众人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便见一个样貌干净的青衣小鬟,领着五、六个膀大腰圆的仆妇,正立在亭子外头。 这些人何时出现的,众人竟是无一察觉。 “姑娘,老太太吩咐婢子把人都带过来,叫陪着姑娘去外头的马车上收拾去。”那青衣小鬟便是知实,她也没进亭子,就站在石阶下头躬身说道。 陈滢便向着目瞪口呆的郭冰姐妹道:“祖母临来前特意叮嘱,不叫我们在尊府乱走,也免得给你们添麻烦。换衣添物这等小事,就不劳尊府废心了。” 说到这里,她便转向了王敏蓁姐妹,问:“你们可愿随我一起去?” 王敏芝握着嘴直笑,王敏蓁倒还是一脸的和善,温柔地道:“既如此,那我们就叨扰了。” “好说,谈不上叨扰,我们欢迎之至。”一旁的陈漌面带笑意,向郭家姐妹点了点头,也不说话,拉着陈滢便走了出去,王氏姐妹随后跟上,亭子里呼啦啦就走了一群人,立时就显得空了许多。 望着她们渐行渐远的身影,郭冰的面色变得极为尴尬,良久后,方才看了顾楠一眼,强笑道:“这真是……叫人不知说什么才是了。” 顾楠左右看了看,只得硬着头皮接话:“那什么……这亭子造得可真精巧,啊哈哈……好生精巧啊……” “这个……”一旁的郭凝佯做观察地往四下环顾,旋即便点头:“多承夸奖,顾二姑娘客气了。” 郭冰也跟着笑了两声,趁着顾楠不注意,悄悄打了个手势。 一个穿着鸦青比甲的中年仆妇,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走到之前那个穿青绸比甲的丫鬟旁边,将她拉了下去。至于那个泼茶的小鬟,也早就在郭冰的示意下,被人带走了。 且不说郭家姐妹如何留下善后,只说陈滢等人,在一众仆妇的引领下,径自出了花园。 国公府的仆妇显然对伯府极为熟悉,在前走得又稳又快,王敏芝便往陈滢身边凑了凑,轻声地道:“今日真是多谢你了。” 陈滢便摆手笑道:“那么明显的破绽,我既然看出来了,自然要点破。” 王敏芝的面上便显出恼意来,压着声音恨恨道:“有本事冲着我来,关我大姐姐什么事?” 几个月前上本弹劾长公主并萧太后的,乃是王佑,也就是王敏芝的父亲,而王敏蓁的父亲王佐却并没出头露面。长公主就算要报复,也该找王敏芝才是。 陈滢闻言,便侧首看了她一眼,认真地道:“这原本就是冲着你来的。” 王敏芝闻言,神情微怔,旋即恍然大悟,不由得眉眼又是一寒,咬牙道:“果然的,这就是冲着我来的。我大姐姐湿了裙子,我必要陪她一起去。真真算得精。” “只要把意图搞清楚,手段其实不重要。”陈滢说道,神情一派平静:“反过来思量,那盅茶泼在阿蓁的身上,正是欲盖弥彰之举,妄图借此掩住其真正的用意。只要这样一想,也就能够明白这一局的阵眼在哪里了。” 王敏芝的眼睛里都快冒火了,语声却越发压得低:“这起子人真不要脸,什么事情不好放在明面儿上说?总来这些暗中的手段,下作至极!” 陈滢没说话,心里却生出了一丝极深的厌恶。 即便这一局被她提前破了,但也可以想见,此局的关键一点,就是要坏掉王家姐妹的名声,就和郭媛当初算计陈漌一样。 郭媛还真是几个月如一日地乐此不疲。 只是,这一局,陈滢却找不到揪出她的证据。 她不得不为王家姐妹的名声考虑,更不敢冒着毁掉她们的危险,去找出郭媛作恶的实证,只能提前叫破,以避免危险的发生。 名声,是这世间女子活下去的最重要的支撑物。 只消名声坏了,女子的一生,便也就毁了。 “名声这东西,还真是……”陈滢喃喃自语地说道,摇了摇头,眉心蹙了起来。 王敏芝自也明白她的意思,面色微有些泛白,拉着她的手用力一握:“你放心,我和姐姐会小心的。”停了停,又皱眉说道:“你也要小心些,莫要着了道儿去。我瞧着长公主府那一头还不肯消停呢。” “我明白的。”陈滢向她笑了笑。 不是拧嘴角,而是发自内心地微笑了一下。 王敏芝再度紧了紧手指,便松开了她,跑到前头与王敏蓁同行去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70章 挖核夫人(柳仲严盟主加更) 陈滢慢慢地跟在后面走着,心神有点飘忽,思绪转向了极远的地方。 即便是在二十一世纪,坏掉一个女子的名声、再踩上一万只脚,由得她任人唾骂,那也是屡试不爽、毁人不倦的好法子。 不过,与古代不同的是,现代的环境更为宽松,也更具包容性,即便是骂名,只消时移事易,背负骂名的女人也一样可以活得风生水起。 然而,陈滢此刻所处的时代,却并没有给女人爬起来重新活过的机会。 名声被毁,则一切终结。 或一根绳子了断,或青灯古佛一生。 这便是这个时代所有女子的命运,包括她陈滢。 只消如此一想,陈滢便觉得一股寒气自脚底漫上,直叫她手脚冰凉。 女子存活于世,何其艰难? 区区一点名声,竟需得叫人拿生命作注,这委实是太不公平的价值交换。 这一刻,那个压抑了许久的真正的陈滢,又开始冒头了。 如果,只是如果,如果她能够让这个时代做出一点点的改变,让社会环境对女子不再如此严苛,让名声变得不再那么重于泰山,那么,她算不算是为社会进步做出了一点贡献? 若这愿望果真能达成,她这一生,或许便不算虚度了罢。 陈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鼻息间传来干燥而又微带辛辣的味道。 那是阳光炙烤下花草散发出的香气,是盛夏时节特有的味道,让陈滢想起了辽远的第一世:暑假、冰可乐、空调与吊带背心,还有孤儿院老梧桐树下满地的绿荫。 如今想来,恍然若梦。 有时候,她甚至疑心自己是不是真的在那个世界活过。 “姑娘,到了,请上车吧。”身边传来了知实轻轻的说话声,让陈滢自思绪中抽身而出。 她自思绪中抽身而出,却见面前是一张很大的马车,正是许老夫人安排下来专门供女眷换衣之处。 陈滢知道,这便是包玉春之事的余音了。 既知郭媛手段恶毒,许老夫人自是早有准备,此次来兴济伯府,真真是武装到了牙齿,仅健壮仆妇就带了十来个,还有三名会武的女侍卫,分别跟在许氏、沈氏并柳氏身边,专门护着她们。 看着车中华丽的铺陈,陈滢的思绪便又有些飘忽。 她第一次穿越的那个古代,与如今的大楚并不在同一个时空,但风俗习惯却很相似,彼时的她,亦曾在这样的车上换过衣裙,还曾为此而感到惊叹。 如今却是物是人非,那个时空的人与事,与今生根本毫无交集,而每每回思前世那短暂的宅斗的一生,她总会有种既惘然、又悲哀的感觉。 在车中收拾妥当,便也到了开席之时,陈滢她们赶过去时,正碰上夫人太太们从敞轩出来,于是众人便作了一路,前往水阁赴宴。 宴席之上倒是一切太平,什么事儿都没发生,唯有一点不足,便是那席上饭菜虽多,花团锦簇看着热闹,然分量却很是不足,在座众人怕是连个半饱都没混上。 于是,在散席时,陈滢便听见两位翰林家的太太私下悄声议论,只道“挖核夫人名不虚传”云云。 陈滢便又开始拧嘴角。 这些翰林太太们也真促狭得很,起个外号竟也如此刁钻,竟将“挖核卖李”的典故也给用上了,程氏得绰号如此,也算是风雅了一回。 这也不能怪这些太太们嘴巴坏,实是程氏之吝啬,在京里是出名了的,举凡银钱过手,不扒一层皮下来她就难受,落袋的银子那就更是别想叫她往外掏,直到如今,她还死死把持着兴济伯府的中馈,儿媳夏氏完全就是个摆设。 甚至还有谣传,说她扣着继子郭准前头那位亡妻的嫁妆,到现在也没个定论,也不知是真是假。 听了这一耳朵的闲话,陈滢也只是笑过便罢,仍旧随大流前往敞轩。 程氏虽然抠门儿了些,场面上的事情倒还不至于太薄,一应该有的都有,小戏儿与杂耍各请了一班,又开了几桌马吊,还效仿着武陵春宴那一回,也搞了个水上泛舟的娱乐活动。 不过,兴济伯府可没有镇远侯府的大画舫,所谓的水上泛舟,就真的是几叶轻舟,便在那连着荷塘的一面小湖上划一划,美其名曰“采莲为嬉”,倒也颇为雅致。 这种极容易出纰漏的活动,陈滢是绝对不会参加的,于是便死坐在敞轩里不挪窝儿,就像屁股下头粘着胶。 陈漌与陈湘她们却是十分心动,陈漌苦劝了陈滢好一会儿,极言那水上风景好,叵奈陈滢打定了主意不肯动,于是陈漌便也只能放弃了说服工作,带着陈湘等三人去水边玩耍去了。 王家姐妹这一次也学着陈滢的样子,哪儿都不去,与她一同在敞轩里头闷坐。 用不了多时,这偌大的房间里,便也只剩下了六、七个姑娘,越发显得空阔起来。 陈滢扫眼看去,那留下的几个姑娘倒也有些面熟,皆是各府的庶女。她们不去游玩,想来也是有着各种各样的原因的。这几名庶女原本便相熟,此时便自成一国,也不过来与陈滢这群嫡女说话。 嫡庶之间,本就有着天然的隔阂,敞轩里分成两个圈子,可谓壁垒分明。 陈滢与王家姐妹安静地喝着茶,便听隔壁那几个庶女聊得热闹,偶尔一两句落进耳中,却是在说什么着“小侯爷”,一时说那小侯爷怎么可怜,虽然生下来就袭了爵,但却无父无母,又无亲人;一时又说小侯爷怎么聪明,小小年纪就已经显露出了超高的天赋等等。 听着她们的话,陈滢不自觉地便在脑海中勾勒出了一个小男孩的形象,而再一联想今日席间所见那些梳着总角、拖着鼻涕、满世界疯跑的短腿小魔王,她便暗自摇了摇头。 一个小屁孩,生下来就有厚禄拿着、爵位袭着,享受国家给予的供养,且众人还觉得理所当然,凭什么?这让那些真正为国效力、为国尽忠乃至于为国献身的人,情何以堪?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71章 谢氏双姝(柳仲严盟主加更) “要不……我们也去外头走走罢。”一直沉默不语的王敏芝,此时忽然便开了口,说话时,她的眼神便往身后示意了一下,语声极轻地道:“与其听这些,倒不如去外头吹吹风。” 王敏蓁便笑了起来,将手指点了点她:“你这性子也是的,就那么静不下来么?” 陈滢倒是不反对王敏芝的提议,只是觉得外面的日头有点晒,想了想便道:“若是在廊下走一走,我倒是愿意的。” 王敏芝一下子来了兴致,拉着王敏蓁便央求:“好姐姐,便心疼妹妹这一遭儿罢,咱们一同出去走走不好么?这里头好生气闷,委实是坐得人难受得紧。” 王敏蓁却不过她,只得站起身来道:“好了好了,我听你的还不成么?你也别拉我了,衣裳都给你拉歪了。”说着便抬手理了理衣襟。 此时的她,已然换过了一身粉色的纻丝衣裙,与她发上的粉玉簪子极是合衬,便这样站着,亦有一种亭亭玉立的风姿。 王敏芝轻笑了一声,也跟着站了起来,看向陈滢笑道:“阿滢也来,咱们便在那廊下头走走,哪儿都不去。” 陈滢点头应是,便与她们一同出了敞轩,却见前头廊庑上架着藤萝,如今正是翠叶如碧,筛下一地光影,倒也凉爽。 三个人便踏上了游廊,缓缓漫步,也没什么特定的目的地,说起的话题也不固定,主要是王氏姐妹在说,陈滢多半做个听众,但三人间的氛围却极是舒适,各自皆是一脸相得。 那游廊本就是供人闲步的,建得极长,蜿蜒曲折,大有移步换景之效。几个人走了一会儿,便见对面也走来几个女子,其中一个梳着堕马髻、容颜秀美的少妇,正是陈滢的四婶婶——柳氏。 见来人是她,陈滢自不好不理,于是上前几步先行屈身,柳氏忙扶起她来,眸光不经意扫过她的身后,含笑问道:“你怎么留下了?我瞧着好些姑娘都在那水上泛舟呢。” 陈滢便老老实实地道:“我怕水。” 此言一出,柳氏尚未如何,跟在她身后的两名少女却是一个提了帕子掩唇,一个佯作低头,皆是忍笑的神情。 柳氏亦是面含浅笑,柔声道:“瞧我,竟只顾着说这些,忘了给你们引见了。”说着她便转过身,向那两名少女介绍地道:“这是我们府里的三姑娘,你们过来见一见。” 那两位少女袅袅婷婷地走了过来,向陈滢略略屈了屈膝,柳氏便又转向陈滢,指着那穿湖蓝长裙的少女笑道:“这是我姨母家的两个女孩儿,她叫谢姜。”又一指穿烟霞色裙子的姑娘道:“这一个是姜儿的胞妹,叫谢妍。” 陈滢一面回礼,一面打量着这姐妹二人。 谢姜身量苗条,生得很是清丽,若论气韵,与陈漌倒有三分相似,只没有陈漌身上的股子清高。 谢妍则是一副娇小玲珑的身段,鹅蛋脸儿、五官精致,跟个瓷娃娃似的,笑起来时颊边梨窝隐现,是那种最讨长辈欢喜的甜美长相。 据陈滢所知,柳氏的父亲乃是翰林院的一位老编修,名叫柳懋,他与柳夫人极为恩爱,虽膝下只得柳氏一个女儿,却也不曾纳妾。 柳夫人娘家共有姊妹三人,其中一个早年病故了,此刻柳氏所言的姨母,想必就是当年嫁进世家谢氏的那个大姨母,陈滢记得,那位大姨母的夫君,叫做谢绍。 陈滢曾听李氏说过,道那谢绍极擅钻营,亦很有几分胆略,仕路走得颇稳。今年开春,谢绍终是从外地调回京城,升任盛京府府丞,大小也是个四品官儿。 谢姜并谢妍姐妹,想必就是谢绍之女。 便在陈滢思忖之时,那厢柳氏又笑道:“她们姐妹二人才进京没多久,各处都还不熟,我便带她们逛一逛。” 果然是谢绍的两个女儿。 陈滢心中有了定论,便向谢家姐妹说道:“往后想必我们也会常来常往的。” 柳氏闻言便掩了唇笑,道:“她们都来过国公府好几回了,只是没见过你罢了。” 陈滢微微一怔,旋即便用着一种歉然的语气道:“原来是我失礼在先,还请两位见谅。” 柳氏原也不过一句玩笑话罢了,此时便摆手笑道:“你这孩子,哪来的这许多礼?是我拘着她们不叫乱走的,你又赔的哪门子的不是?”说着已是忍俊不禁,笑出了声。 陈滢与柳氏没怎么打过交道,如今几番言语交流,倒觉得她是个可亲的性子,至少外表看来,说话行事都很叫人舒服。 “这两位是王家的姑娘吧。”柳氏此时便又道,语声十分温柔。 陈滢这才想起,她居然没有给对方引见王氏姐妹,于是忙又居中做了一番介绍,几个人在游廊里寒暄了好一会儿,柳氏方带着谢氏姐妹告辞而去。 待她们走得远了些,王敏芝方轻声地道:“这谢家如今也算新贵了,我已经在好几次宴席上瞧见过她们,今日这才算正式地说上话。” 王敏蓁便微微一笑:“谢大人本姓宋,自然与我们不大亲近。” 她这话已然涉及朝堂,陈滢便没接话,只笑了笑。 大楚朝延用了前朝的内阁制,任命六位大学士共同掌管内阁,这人一多了,自然便要分出门派来。 其中,以吏部尚书、中极殿大学士宋惟庸为首的宋派,与以兵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廖有方为首的廖派,在内阁中各占半壁江山,势均力敌。 这谢绍走的是便宋惟庸的路子,故王敏蓁才说他“姓宋”。而王氏兄弟当年入京会试时,曾拜在廖有方门下,身上自然而然地便打上了廖派的印记。 朝堂中千丝万缕的关系,对后宅也有着不小的影响,王氏姐妹所言,由此可见一斑。 “每到了这般时候,阿滢总是不说话。”王敏蓁带笑的语声传来,拉回了陈滢的思绪。 王敏芝便将扇子掩了半面,笑得一脸促狭:“阿滢虽然不说话,可她却听得仔细。之前与长公主府对上,也正是阿滢多听少说的缘故。” 看书就搜“书旗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72章 有人落水 闻听此言,陈滢倒也未予否认,只颔首一笑:“我不是很懂朝堂之事,但分析各方信息我却挺擅长。哪怕是下人们无意间的对话,或者是哪位夫人太太偶尔露出的口风,只要将这些消息横向或纵向地比较,再从中拎出重点,就能得到结论。” 言至此,她面上的笑意加深了些,续道:“阿芝没说错,镇远侯府那一回,正是因为我将此前得到的消息快速分解,才找到了最适宜的应对之法。而你们此刻所言,坦白说,我没办法给出好的建议,只能听你们说罢了。” “朝堂之事最是无趣,阿滢不懂也好。”王敏蓁笑道。 王敏芝立时点头表示赞同,旋即漫声吟道:“一时东风起,一时西风劲,你盼着我死,我要你的命。”语罢便负手喟叹:“真搞不懂这些朝廷的大人们在做什么,斗来斗去的,有意思么。” 听得此言,王敏蓁立时一记敲头杀奉上,还附赠了一句警告:“你若再编歪诗,我必禀了婶婶,罚你抄三百遍经。” 一听要抄经,王敏芝那指点江山的气势立时就矮了半截儿,不住口地讨饶起来,陈滢在旁看得直乐。 便在此时,忽听远处传来了一阵惊呼:“不好啦,有人落水了!” 王敏芝立时止住话头,三人各自相视,俱皆神色微凛。 数息后,王敏蓁方蹙眉低声道:“还是阿滢有先见之明,早早远离是非之地。” 陈滢无奈一笑:“我也就这么一说,没想到还真出了事儿。” 她对宅斗的所有热情,已然在上一世消耗殆尽。 泼茶、落水、下药,堪称宅斗界的经典套路,总不能她前世跌过的跟头,到现在还不知道避开这些坑。 “咱们且过去瞧瞧吧。”王敏蓁拂袖语道,神情是惯常的娴雅:“便在人群外头瞧上一眼,也算尽了本份。” 落水可非小事,如果她们三个独独站在这里瞧热闹,似乎也显得太冷漠了些。君不见那几个庶女都已经带着丫鬟过去了么?她们三人若是动也不动,只怕旁人又要说闲话。 陈滢对这些闲话自是不在乎的,不过,落水这种事,似乎也可以当作案件看待。 此念一生,她便立时点头道:“那就瞧瞧去吧。” 于是,三个人便又步出游廊,去到了水边。 落水的乃是按察司副使刘家的姑娘,名叫刘霜。她原是与几位相熟的姑娘坐船采莲的,谁想那船行至水中央的时候,也不知哪里来了阵怪风,吹得那小舟团团转,几个人一时皆慌了,大呼小叫地一通乱叫,一个不慎,便把个刘霜给落了水。 那掌舟的船娘倒是有心跳下去相救,只是彼时那船上还有好几个东摇西晃的贵女,船娘若是舍舟下了船,只怕这一船的姑娘都得掉水里,无法之下,她只得将篙子伸出去,叫那刘霜抓住了,第一时间解了危局。 兴济伯府准备得倒也很充分,有会水的健妇在岸边寻视,见有贵女落水,那几个健妇便皆跳入水中,没多久就把刘霜给救上了岸。 那刘霜委实喝了好几口水,又是惊又是怕,上岸后便昏迷不醒,好容易被婆子们拍得咳出了水,她便又开始哭,那一身湿淋淋裙子粘在身上,她又哭得发鬓散乱、满脸是泪,委实狼狈得紧。 陈滢她们赶到的时候,刘霜所乘的那条船已经落了岸,刘霜的丫头青白着一张脸,跌跌撞撞跑了过来,当先便拿衣裳将刘霜给裹了起来。 此刻纵然是盛夏,落了水再拍风也不是好事,这些姑娘们大多身体娇弱,只怕回去后还要病上一场。 出了这样大的事,主家自是不可不管。 郭冰很快便赶了过来,见刘霜软倒在地,显然已经挪不动路了,便立时回头吩咐:“快去抬个春凳来,一会子把刘大姑娘抬去客院。” 一旁的郭凝也紧跟着吩咐:“再叫人烧些姜汤,准备些干净的澡巾子。”又道:“快去请刘夫人并母亲过来。” 丫鬟们各自领命而去,人群外便有一个身影,也悄悄地随着仆从们退了下去。 那是个看起来有些单弱的少女,穿着一身不起眼的豆青裙衫,样貌平平,正是郭府庶出的三姑娘——郭凌。 郭凌的离开,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所有人尽皆围在刘霜身边,连一缕多余的眼风都不曾落在她身上。 她脚步迅疾地转出游廊,走上了通往小花厅的石径,一路皆微微垂着头,两手交拢于小腹之前,走得虽快,却也谨慎规矩。 因抄了条近路,她比那些下人们更早到达听戏的小花厅,当她自偏门闪进去时,那些报信的仆妇还没到。 郭凌举目看去,便瞧见了正在听戏的嫡母程氏,程氏身旁坐着长公主,另有个穿着鹅黄褙子的少女,偎在长公主的一侧,正在吃着果子。 这少女,正是郭媛。 郭媛的大丫鬟携芳一早便瞧见了郭凌,便弯下了腰,附在郭媛身边耳语了数句。 郭媛头都没回,只挥了挥手。 郭凌远远瞧见了,忙又退出了门外。 不一时,携芳便也跟了出来,见四下无人,便轻声对郭凌道:“县主方才说了,请姑娘去紫藤架下候着。” 郭凌讨好地朝她一笑,那笑容甚至有些卑微,低语道:“多谢姐姐,烦请姐姐转告县主,我马上就去。” 携芳点了点头,转身自去了,郭凌探头又往厅里看了一眼,方才提步前行,那瘦弱的身影在满地阳光下晃了晃,很快消失不见。 郭媛远远地看着她,唇角一撇,复又扭头看向前头的戏台,只那心里却是起起落落地,始终不得平静。 携芳此时已经回来了,也没说话,只轻轻向她点了点头,示意话传到了。 郭媛又坐了片刻,终是耐不住,便转向旁边的长公主,娇声道:“母亲,我想去外头散散,腿坐得疼了。” 永宁长公主伸手揽住她,柔声语道:“我的儿,我就说叫你去外头乘船去,那才是小姑娘们该玩儿的地方,你偏要跟过来听戏,这会子可知道闷了罢。” 看书就搜“书旗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73章 如此姑侄 郭媛闻言便摇了摇头,一脸愀然不乐:“我不喜欢乘船,那水也晃得人头晕。” 说这话时,她的面上飞快地划过了一丝情绪,长公主却没注意到。 “那你就去外头散散罢,多带上几个人。”长公主柔声说道,视线又转去了戏台子上头。 今儿唱的这一出戏,正是她最爱听的,如今正唱到那春娘要离家寻夫,那伶人口齿甜丽、吐字婉转,深得个中三昧,长公主听得几乎入迷。 郭媛见她应下了,便也不再耽搁,随手点了几个丫鬟并女官,便自出了小花厅,径往紫藤花架而去。 兴济伯府她是常来的,各条小路皆是极熟,因此这一路也没遇见什么人,到得紫藤花架时,便见那垂枝碧叶下立着一个面貌平凡的少女,正是郭凌。 “见过县主。”一见郭媛,郭凌连忙快步走上前来,屈身行礼。 虽然从辈分上说,郭凌是郭媛的姑姑,可郭媛向来不理这一套,谱儿摆得极大,就连郭冰与郭凝在她面前也必须称其为县主,更别提郭凌了。 郭媛很是不在意地摆了摆手,道了句“免礼”,便又皱起了眉,回身吩咐:“你们几个去外头守着,别叫人过来。” 丫鬟女官们应声而去,郭媛身边只留了一个携芳,郭凌则是单独一人。 见四周再无旁人,郭媛陡地沉下了脸,一言不发,上前一巴掌就打在了郭凌的脸上,咬牙骂道:“你个蠢材!叫你办点儿事也办不好,竟把个王贱人给放过了!” 这一掌力道不小,郭凌捂着脸,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哭,只低声哀求地道:“县主恕罪,是我没办好差事,我……” “闭嘴!”郭媛厉声喝止了她,面上一片阴鸷,冷冷地道:“讨饶的废话且收去,你只拣要紧的说。这事儿怎么就没成?” 郭凌忙掏出帕子拭了泪,将亭中泼茶一节说了,语至最后又细声道:“……那国公府派了好些会武的仆妇,将王家姐妹也给裹走了。原本我还想着,若是实在不行,便只得冒险在我大姐姐房里做些手脚的,可惜竟是不能。” 郭媛满脸冷意,沉着脸听着她的话,蓦地狠狠一跺脚:“又是陈三!” 见她似是怒极,郭凌抿了抿唇,到底还是为利益所诱,便壮着胆子上前,轻声地道:“县主这话是极。如果不是陈三在里头捣乱,王家姐妹肯定逃不脱的。” 郭媛没说话,神情阴沉地站了片刻,便又问:“那个野男人呢?你弄走了?” “县主放心,都安排妥当了。”郭凌讨好地说道,面上的笑容越发卑微:“那人是我奶哥哥从外头找的,原本便叫他藏在换衣裳的客院儿里,专等着王家姐妹入局。后因事情有变,我便悄悄叫人给外头递了信儿,方才我奶哥哥回信说,那人早就带走了。县主但放宽心,这件事当中转了好几道手,落不到我们府头上,更不会与县主……” “啪”一声脆响,她的颊上竟又挨了一记耳光,生生地将她的话也给打断了。 郭凌连忙噤声,却见郭媛满面怒容,瞪着她道:“你少给我满嘴胡唚,也别把什么乱七八糟的野男人跟我扯上关系,我就问你首尾收拾干净没有?” “收拾干净了,收拾干净了。”郭凌捂着脸迭声说道,吐出的每个字都在打颤:“我……我只叫底下的婆子收买了那个泼茶的小鬟,且她也只管泼茶,旁的一概不知。因她家有个病重的胞兄,如今正等着人参续命,我叫那婆子许了她不少银子,她是绝对不会乱讲的,这事儿到她这里也就结了。” 许是脸颊被打得很疼,郭凌在说话时,还在不时地“嘶嘶”抽气,可即便如此,她仍旧不忘向郭媛露出讨好的笑,这让她的五官变得扭曲,瞧来有几分滑稽。 郭媛看了她片刻,“哈”地一笑,指着她向携芳道:“携芳,你瞧瞧,她这个样子,像不像母亲养的那只巴儿狗?” 携芳哪敢接话,只喏喏地不出声。 郭媛大感无趣,心头的火却也熄了,便懒洋洋地冲郭凌一挥手:“念在你没闹出纰漏来,这事儿便算了。你可给我管紧嘴巴,一个字儿也别吐口。若是叫我母亲听到半点风声,我拿你是问!” 郭凌闻言,面上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忙躬身应是。 郭媛便又向携芳抬了抬下巴:“我叫你备的东西呢?” 携芳应了一声,便自袖中取出了一只巴掌大小、极其精致的朱漆牡丹圆盒儿,双手捧着递了过去,低声道:“回县主,婢子带着呢。” 郭媛嫌恶地将身子一闪,仍旧拿下巴点了点郭凌,漫不经心地道:“你交给她吧。” 打从携芳拿出那牡丹盒儿开始,郭凌的眼睛里就放出了光,如今听闻这竟是给她的,她不由便露出笑来,感激地道:“谢县主赏。” 这卑微的态度,显然令郭媛极为愉悦,她的面上头一回现出了些许笑意,用着还算缓和的语声,慢条斯理地道:“这是雪肤膏子,是我皇祖母赏的,凡身上、脸上有个红印儿什么的,抹一抹就能消去。你且拿着吧,一会子把你那脸抹一抹,可别叫人瞧出什么来。” 郭凌喜出望外,几乎是颤抖着手接过了雪肤膏,捧在手上细细端详着,一脸地爱不释手。 郭媛居高临下地瞥了她一眼,忖度了片刻,便将袖子一甩。 “噗通”、“噗通”,两块金锭自她袖中掉了出来,落在那满地芳草之间,于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 “喏,这金子你也拿着。”郭媛一脸鄙夷地对郭凌说道,面上的嫌恶越发明显:“我知道,你那姨娘手头向来紧得很,就靠着你养家呢。拿了这金子你便快去,记得避着人。” 郭凌直是眉花眼笑,脆声应了个是,便将地上的金锭子拣起来,还拿牙咬了咬,随后便宝贝似地揣在怀里,千恩万谢地离开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74章 一只绣鞋(柳仲严盟主加更) 郭媛根本就没去管郭凌,只顾自向那花架子旁走了两步,抬手便揪下一把叶子来,拿在手里胡乱撕扯着,眉眼间一派森寒:“包玉春那厮,真真是滑头得紧,我几回进宫,却一次都没找见过他的人。” 这话显然是说给携芳听的,携芳闻言,蹙眉想了想,便低声地回道:“那依县主看来,婢子要不要再请干娘进一趟宫?” “用不着了。”郭媛阴着脸说道,一把就将扯碎的叶片扔了出去,散得满地都是:“包玉春定然不曾得手,若不然他肯定一早就蹦出来跟我请赏了,还能憋到现在?” 越往下说,她便似是越恨,眼中的怨毒几乎能射穿那厚厚的浓荫,切齿道:“这陈三,怎么就如此难缠?我原想着叫包玉春借搜身之机,记下她身上的记号,不拘是美人痣还是胎记,只消记下了一样儿,再把这事儿往那下三滥的地方一传。到时候,这位陈三姑娘的名号,可就要传遍下九流了。” 她的面上露出了阴冷而又得意的笑容,旋即却又沉下了脸,恨恨道:“可恨!当真可恨!这陈三竟还能滑脱了去,到如今包玉春更是连面儿都不敢露。早知如此,我还不如把那银子喂了狗呢!” 携芳觑着她的面色,小心翼翼地道:“县主要不要换个法子……” “罢了。”郭媛打断了她的话,面色虽然阴沉,但眼神却显得很冷静:“我已经出过三回手了,回回都被那陈三识破,如今宜静不宜动,不然又是一场是非。” 说罢此语,她心底又是一阵怒恨交加。 可恨陈滢,几次三番与她过不去,上回武陵春宴之时,更是大大地下了她的脸。 她可不想再被人指指点点地当笑话看了。 郭媛的面色又往下沉了沉。 若非司徒皇后特意把她召进宫中,又亲命着福清公主与她同吃同住,好歹圆过了场面,她在武陵春宴上丢的那些面子,只怕到现在还捡不回来。 “等过了这阵风头,我再找个机会狠狠治一治陈三。”郭媛低声语道,面色十分阴沉。 携芳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往后退了小半步,垂头不语。 在花架下又站了数息,郭媛身上的气势方才一松,意兴阑珊地道:“罢了,回去吧,也别叫母亲等得太久。” 携芳轻声应是,提声唤来一众小丫鬟,众人便又围随着郭媛,回到了小花厅。 回去时,那戏文正到好处,咿咿呀呀的曲声和在风里,唱的却是:“袅春风游丝娇软,飘朱栏飞絮如烟,恁是那锦瑟流年暗偷换,奴呀奴,且自忧怜。” 这几句戏文,被那伶人唱得格外绵软悠长,台下的长公主已是听得痴了,就连郭媛回来都没发现。 郭媛素知她爱听戏,便也不去扰她,自坐了下来,转首四顾,这才发觉,花厅里似是比方才空了好些,许多人都不见了,而那些仍旧在座的夫人们,纵然还在听着戏,但却一个个的面色各异,似是心神不属。 郭媛不由暗自奇怪,又见那一曲已然唱罢,便往长公主身边凑了凑,轻声地问:“母亲,怎么这一转眼的人就不见了好些?女儿出去的这一会儿,出了什么事儿么?” 长公主往四下里看了看,不在意地一笑:“听说是刘家的姑娘落了水,刘夫人并你祖母她们都过去了。”说罢她便又笑着轻抚郭媛的发丝,柔声道:“还是我们阿娇聪慧乖巧,早早地便陪在母亲身边,母亲也省了心。” 郭媛闻言,面上带笑,眉心却是蹙了蹙,没说话,只继续安坐着陪长公主听戏不提。 且说刘夫人并程氏,此时已然赶到了水边,眼瞧着刘霜兀自正坐在那石凳子上哭,身上纵披着衣裳,但裙子却是湿得透了,尽皆粘在身上,发鬓也散乱不堪。 那刘夫人自来是个没主见的,见状立时就慌了神,又见女儿形容可怜,眼圈儿也跟着一红。 程氏在旁见了,却是在心里念了句佛。 刘霜除了身上脏了些、衣裳湿了些,人却是好好地,也没断胳膊少腿,程氏自是放下了一颗心,又见郭冰与郭凝安排得很妥当,那春凳子也抬了来,她的心便更是落回了肚里。 王氏姐妹正立在人群外瞧着,因见刘夫人一脸心疼地抱着刘霜,王敏芝的心下颇为感慨,回头正要说话,忽然发现,陈滢居然不见了。 “咦,阿滢人呢?哪里去了?”她往左右看了看,便问一旁的王敏蓁。 王敏蓁没说话,只伸手往人群中央一指。 王敏芝凝目看去,不由张大了眼睛。 不知何时,陈滢居然挤进了人群中心,正弯着腰站在刘霜脚旁,盯着她的一只脚看得出神。 “她怎么过去了?”王敏芝大是不解,轻声问道。 王敏蓁摇了摇头,神情却是十分淡定:“想来她有她的道理,我们在这里看着便是。” 王敏芝立时点头:“大姐姐说的是,若是有什么能帮得上的,咱们也帮一把。” 姐妹二人悄声说着话,那厢陈滢却已是又往前移了两步,一双眼睛仍旧盯着刘霜的脚,就像是那上头有什么东西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郭冰早就瞧见她了,只碍于人多不好说话,只刻见她居然越靠越近,不由便拧着眉头道:“陈三姑娘怎么过来了?有事么?” 没事就走远点,别跑来碍眼。 这是她的未尽之意,虽未言明,陈滢却听懂了。 她看了看郭冰,一抬手,却是指向了刘霜的左脚,神情很是郑重地道:“郭大姑娘,你瞧见了么,刘姑娘的鞋子上有东西。” 这话一出,包括刘夫人在内的一众人等,便皆将视线转向了刘霜的鞋,果见那鞋子上有几缕细细的黑色的东西,似是水草。 贵女们穿的绣鞋上通常都要绣花儿的,那鞋面自然就不够平整,就算偶尔勾着些什么东西的话,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 “不过几根水草罢了,陈三姑娘不会连水草都没见过吧?”郭冰有些不耐烦地道,深觉陈滢就像是专门生下来克她们兴济伯府的,方才在亭中之时,她便给了人好大一个没脸,如今又来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75章 金牌在此(柳仲严盟主加更) 郭冰的话对陈滢却是没有半分影响。 她像是未曾听见一般,提起裙摆,竟在刘霜的脚边蹲了下来,仔细地看了那水草好一会,方抬头转向了旁边的兴济伯夫人程氏,认真地道:“郭夫人,这不是水草,这是人的头发。” 此言一出,方才还乱糟糟的人群,渐渐地便安静了下来。 参加此次寿宴的人中,有不少也曾赴过之前的武陵春宴,如今听得陈滢所言,诸人便又想起前事,不由得心下都在打鼓。 这莫非又是出了事儿? 抑或是说,这位陈三姑娘,又要进行她那种古怪的查证法子了么? “我仔细瞧过了,不会错的。”陈滢继续说道,并不因周遭氛围的改变而有异动,仍旧一脸地平静:“且我还能够肯定,这头发不是刘姑娘的,也不是那几个会水的健妇的。这头发在水里浸泡的时间,至少超过两个月。” 这话一出,程氏身上的汗毛立时就竖起来了,旁观的众人此时亦是头皮发紧。 这种头发之类的东西,很容易让人有不好的联想,有几个胆小的姑娘,这时候脸儿都白了。 “你……你胡说什么?这……这分明就是水草!”说话的是刘夫人,语声微有些颤抖:“我女儿的身上,哪里……哪里来的头发?” 她一面否定了陈滢的说辞,一面便伸出手去,似欲摘取那几根所谓的水草。 可不知为什么,她的手却停在了半空,迟迟不曾落下,脸色也开始发白。 那几缕黑色的长丝,初看时的确像是水草,可是仔细看去,便能瞧见那颜色是纯正的黑,而不是水草的那种黑中泛绿。 确实很像是人的头发。 刘氏的面色越发惨白,刘霜也停止了哭泣。 这可怜的姑娘像是一时失去了反应,只呆呆地看着鞋面上那几缕长而弯曲的黑丝,嘴唇微颤。 “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儿?”程氏终于开了口。 她竭力维持着镇定,强撑出一张笑脸来,嗔怪地看向了陈滢:“你没见过,不知道,那就是一种水草。这水里种着莲花儿呢,淤泥甚厚,水草自然也多些。” 她一面说,一面便环视四周,笑着解释地道:“我们府里的碧荷开得这么好,都是这些水草的功劳,若不然,大家也没的花儿好赏了。” “很抱歉,郭夫人,我并不赞同你的观点。”陈滢完全没给程氏面子,说话间便站了起来,“刷”地从袖中掏出了一块金光灿灿、写着“神探”二字的金牌,高举过来,尸体腐烂的速度依次为:空气一、水中二、地底八。 也就是说,暴露在空气中的尸体,其腐烂的速度是最快的,次之为水中,最慢的则是地底。 当然,这也不能一概而论。如果是在极深的水底,比如接近零度的深海,尸体反倒会停止腐烂,得以较好地保存。在现代时,失事的库尔斯克号潜艇在沉入水中一年之后,还曾搜出过几名船员的完整遗体。...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76章 府衙来人 根据从侦探先生那里学来的些许法医学知识,陈滢可以粗略推断出,这具尸体落水的时间,差不多在两、三个月前。 这其实也是需要据水中情况而定的。通常条件下,尸体在死水中腐烂的速度会更快些,而刘霜落水的地方是一片活水,因而陈滢才有了如上判断。 正在她盯着那头发思索之时,耳边忽地传来了一个苍老的语声:“三丫头,你这是在做什么呢?” 竟是许老夫人的声音! 陈滢心下微惊,抬头望去,果见许老夫人正扶着许氏的手,身边跟着花容失色的沈氏并柳氏,正站在不远处看着她。 她们怎么过来了? 心念电转间,陈滢飞快地看向旁边的程氏。 原以为来的会是长公主,不想程氏却是剑走偏锋,居然把许老夫人给请来了。 不以势压人,却以辈分及孝道说话,程氏这一招儿,倒也算得精明。 不过,她显然误会了陈滢,以为陈滢这是借机生事,纯粹就是跟兴济伯府过不去。 想来,在这位伯夫人眼中,人命一点也不重要,伯府的脸面才更为要紧。 思及此,陈滢的嘴角,便又拧向了那个奇怪的角度。 她的想法,与程氏刚好相反。 她向着许老夫人微微躬身,人却仍旧停在原处,平静地道:“回祖母的话,孙女谨遵天子之命,遇案查案,便宜行事。” “原来如此。”许老夫人点点头,沉吟了片刻,蓦地转身吩咐:“留几个人下来帮着三丫头,别叫她找不着人手使动。”语罢,老人家施施然转向程氏,投去微含歉意的一笑:“这丫头胡闹惯了,只是陛下有言在先,老身……委实不好多管。” 居然干脆利落地就把陈滢给留下了!? 程氏惊讶地张大了眼睛,正想要说些什么,却不妨那头跑来个管事妈妈,一脸惶惶地道:“禀……禀告夫人,京府衙门的老爷……老爷们,穿着官服来的,说是要……登门查案子。” “你说什么?京府衙门?查案子?”程氏登时面色大变,再顾不上许老夫人,苍白着脸焦灼地看着那管事妈妈,说话声儿都有点岔了调儿:“他们怎么会来?府里出事儿了?难不成世子爷他又……” 说到这里,她忽然就噤了声,一脸忌惮地看了看远处的王家姐妹,眼底深处,飞快地划过了一丝怨愤。 “没……不关世子爷的事儿……”那管事妈妈见她明显是想歪了,忙忙摇头,说着便偷眼觑了陈滢一眼,压低了声音回道:“回夫人,就是这河里的……尸首……府衙的人……不知怎么的,全都知道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程氏大松了一口气,再一琢磨,又险些气个倒仰。 这位陈三姑娘倒真是好本事,不声不响地,也不跟伯府打个招呼,居然直接就把盛京府衙的人给召了来。 且不论这水底下有没有尸首,伯府这回真是丢了个大脸。 程氏越想越是气恨。 成国公府这是存了心要把寿宴给弄得不欢而散,把他们兴济伯府的脸面往地上踩啊! “你这……”程氏拿手指着陈滢,手指头抖个不息,只说了两个字,就再也接续不下去了。 纵使在娘家练就了一身娴熟的骂人本领,但此时此刻,她却根本骂不出口。 就冲着人家手上的御赐金牌,她也没那个胆子敢口吐污言。 可要是不骂,程氏这心里又窝火得紧,只觉得窝囊透顶,好好地办个寿宴,竟给搅得这么一团糟。 “郭夫人还请不要误会,我并无他意,只是想要查明真相罢了。”陈滢向她解释了一句。 陈滢确实不是故意针对谁家的。即便这是在皇宫之中,只要出现尸首,她也一样要查。 这本是她的肺腑之言,然听在程氏耳中,却是格外刺耳。 只是此时此刻,就算她有千百句骂人的话要说,可惜竟是发作不得,只能苦笑着收回了手,摇摇头:“三丫头说笑了。”语罢又将眼风往那湖上一扫,淡声道:“三丫头口口声声儿说这湖底有死尸,这万一你说错了,又当如何?” “我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湖底有死尸。”陈滢垂下头来整理着手中的死者发丝,神情笃定。 程氏闻言,心头又是一阵地堵,旋即又有点心惊肉跳。 到底她也是一府主母,府里的事儿她比谁都清楚,这湖里到底有没有尸首,这还真是…… 她摇摇头,禁止自己再继续往下想。 唯今之计,还是要先把事情糊弄过去再说。此外,该提醒的人也该提前知会一声,也免得事到临头乱了阵脚。 她这里正自沉吟着,那管事妈妈却是挨近了些,以极轻的声音继续说道:“伯爷正在前头与府衙的老爷们说话呢,只那些老爷们来得人数不少,伯爷怕招呼不过来,便遣了大管事送贺客们先离开。伯爷便遣奴婢来问一声儿,夫人看看,要不要请长公主殿下出来说句话儿?” 程氏皱着眉头,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攥着,尖利的指甲触着掌心,有轻微的刺痛。 说不得,还是要请她那个尊贵的儿媳露个脸。 她暗自咬了咬牙,正要提声唤人,忽听一人语道:“母亲,使不得。” 她怔了怔,转首便见大女儿郭冰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一面走一面给她使眼色。 程氏心中正自烦忧,也不及细想,只皱眉道:“你过来作甚?” 郭冰见她并没听懂自己的意思,只得压低声音,耳语道:“母亲,莫要去请长公主,那会叫殿下很为难的。”说话间,她便悄悄往王氏姐妹的方向示意了一下,语声越发地低微:“母亲您且瞧瞧,王家的人都还在呢。长公主殿下再是尊贵,到底也不能干涉朝堂之事,更不能对朝廷官员指手画脚。若不然,又有人要上本弹劾了。” 程氏看着王家姐妹的方向愣了一息,蓦地如醍醐灌顶,刹时间后背已是汗湿。 她确实没往这上头去想。 以今日之情形,长公主不出现还好,一旦出现,必定极其难做。...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77章 留个人手 便在程氏她如此作想之际,却见不远处的游廊转角处,忽地现出了一个身着绿衣的女官,瞧来有几分眼熟,程氏记得她是一直跟在长公主身边的。 那女官行至廊角便停下了,远远地向程氏行礼,却并没有继续前行的意思,似是在等着人过去。 郭冰见了,也无须程氏提醒,带着丫鬟便快步迎了过去,与那女官说了几句话,便又回转了来。 程氏一直眼巴巴地看着她,一俟她走近,立时便问:“可是长公主知道了?” 这一刻她仍旧心存着几分侥幸,希望长公主能够出面弹压一番,最好能想法子将府衙的人给遣走。 可是,郭冰的回答,却叫她大失所望。 “殿下已然提前离开了。”郭冰回道,面色倒还镇定:“殿下叫这女官过来打个招呼,说是身子不舒坦,得回去歇着。” 这是摆明不想管了。 程氏怏怏地站了一会,叹了口气,拍了拍郭冰的手:“还是我儿看得明白。” 郭冰心里也颇不是滋味,只这时候却是来不及感叹的。 她抬眸环顾四周,却见一众女眷有围在旁边瞧热闹的,也有呼女唤婢打算告辞的,长嫂夏氏面色青白地立在水边,神情愣怔,她身边围着好几位太太,看样子是要提前离开,只夏氏明显有些魂不守舍,应付得很是吃力。 凝神想了想,郭冰便细声对程氏道:“母亲,既然府衙的人过来了,怕是很快就要进园子查案。依女儿浅见,还是尽早送客为妙,也免得冲撞了谁家的姑娘太太,闹出笑话儿来。” 她一面说话,一面又往水边指了指,轻声道:“还有这里,也很该拿帐幔围挡起来,再请母亲遣人往各院儿传个话,约束着那些小丫头子,别到处乱跑。此外,九华寺那里,咱们也捐了不少银子,母亲可以提前叫人去送个信儿,万一真从那水里捞出什么来了,也好请几位高僧过来做场法事,超渡超渡。” 三言两语间,便将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 程氏一面听一面便不住点头,过后便拉着郭冰的手道:“还是我儿懂事,就依你的法子罢。我这会子心里慌得很,不大得劲儿,一会儿叫你嫂嫂陪我回去,你们几个辛苦些,替母亲招呼客人便是。” 郭冰忙应下了,叫来仆妇一桩一件地吩咐了下去,而程氏则一脸难看地走到夏氏身边,将同样面色惨白的夏氏给叫走了。 便在她们忙着安排诸事之时,陈滢已然走到了许老夫人跟前,轻声地道:“祖母,此事可能还要耽搁些时候才能处置完毕,孙女怕是要迟些回府,母亲那里,还望祖母周全周全。” “祖母省得。”许老夫人点了点头,眼尾余光瞥见了立在人群之外的王家姐妹,面上便有了一个淡笑,似是颇为赞许:“你这两个小朋友倒是很仗义,等过几日得了闲儿,你请她们来家里玩罢。咱们园子里也开了好些花儿呢。” 陈滢闻言,怔了好一会儿后,方垂首道:“祖母明鉴。孙女晓得了。” 许老夫人确实是个老人精,一眼就看破了陈滢与王氏姐妹的把戏。 的确,方才陈滢正是命知实给王家姐妹送了信,请她们派人去府衙报案,这才引来了府衙的官吏。 人命关天、岂容儿戏? 陈滢绝不允许兴济伯府随便找个由头含糊了事,所以才会上报府衙,把事情放在明面儿上。 唯有如此,她才有机会查清真相。 “你那两个丫头呢?”许老夫人此时又问道,一面便往她身旁看了看。 陈滢知道老人家这是在问寻真与知实,便压低了声音道:“回祖母,方才我命她们办事儿去了,稍后她们就会回来。” 知实负责跑腿传话,至于寻真,陈滢却是派她打探消息去了。 水底沉尸数月,却始终无人问津,由此可知,那死者必定身份低微,有极大可能就是兴济伯府的奴仆。而若要打听仆役的消息,自然是让同为仆役的人去打听,最为合宜。 此外,陈滢还担心伯府稍后会严令底下的人封口,因此提前叫寻真去问话,以便尽可能多地拿到第一手的消息。 许老夫人闻言,满是皱纹的脸上便浮起了一丝忧色,迟缓地道:“你那两个丫头年纪太小了,我怕她们经不得事儿,这样吧,祖母还是再给你留个人手,有她在,你这里也多条臂膀。”说着也不待陈滢答言,便点手唤来一个打扮得很利索的妈妈,道:“你留下陪着三丫头。” 那妈妈忙应是,许老夫人又低声与她说了两句话,似是吩咐她该怎么做。 便在她二人说话之际,那厢沈氏终是憋不住了,悄悄踅到了陈滢近前,眨巴着一双精光直闪的眼睛,问:“三丫头,你真要留在这儿瞧死人?” “是的,三婶婶。”陈滢给予了肯定的回答,复又解释了一句:“因侄女身负陛下重托,这种内宅里的案子侄女是要详查的,这观察尸身才是第一步,接下来还要……” “啊哟!”她话未说完,沈氏已经捂着鼻子夸张地叫了起来:“你怎么也不嫌腌臜?我听说,那尸首可在水里泡了好几月呢,那不得烂透了?这又有什么好瞧的?” 这话陈滢没法接,只得沉默。 许氏此时也走了过来,轻轻拉了她的手,清丽的脸上是一派和婉与忧虑,轻声叮嘱地道:“三丫头,你凡事小心些。” 许老夫人怕是不会叫长辈留下了,兴济伯府这地方太敏感,国公府应该会尽可能地置身事外,以显示其并非背后推手。 陈滢明白许老夫人的意思,亦认为她的处置没有问题。 她举眸往许氏身后扫了一眼,便有些担心地问:“大姐姐她们呢?方才我便没瞧见她们。” 许氏闻言,面色微微一变,旋即便掩饰地提起帕子拭了拭唇角,和声道:“她们几个游湖的时候吹了风,回来后都说头疼,我便叫她们先去车上歇着了。” 陈漌正在议亲的关键时期,的确不宜惹上闲话或闲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78章 一群小吏 “罢了,三郎媳妇,你们两个都回来罢。”大约是怕沈氏说些什么不得体的话,许老夫人此时便出声唤道。 这一声唤,立时便让沈氏那张表情丰富的脸变得正常了些。 “老太太在叫了,你小心着些罢。”许氏柔声说道,拍了拍陈滢的手,便与沈氏相携而去。 许老夫人招手唤陈滢近前,慈声道:“祖母会留张车子等你。你也别耽搁太久,免得你母亲惦记。” 这是在提醒陈滢适可而止。 陈滢只希望尽快接触案件,闻言便应下了,许老夫人又叮嘱了几句,便带着许氏她们告辞了。 此时,贺客们也已尽皆离开,郭冰姐妹一面送客,一面又将刘氏母女送去客院安置。 说起来,郭冰做事可比她母亲大方得多,命人厚厚地备了礼,以向刘家赔罪。此外,这位郭家大姑娘又叫来大批仆妇,临时扎起青幔,将岸边给围挡了起来,同时约束府中女眷,以免被外人冲撞了去。 虽然诸事极繁,郭氏姐妹齐心合力,却也很快就把事情安排妥当,随后她们便带着人离开了,临去前只象征性地跟陈滢打了个招呼,说是“去去就来”。 陈滢知道,郭冰这一走,肯定是不会再出现的了。 今天丢了这么大的脸,郭家女眷心中必是恨极,如今单留下陈滢一个女子在岸边,也算是一种变相的报复。 隔着幂篱上垂落的薄纱,陈滢看向空落落的水岸,心情却并不算太糟。 无人打扰,她倒还觉得自在些,总比她在这里做事,旁边总有人问东问西来得好。 府衙的人来得有些迟。 陈滢颇等了一会儿,才等来了这群穿着绿油油的官服的男子。 只是,奇怪的是,他们是单独来的,并没有郭家的人作陪,也没有官员带队。 就只来了一群小吏。 按理说,就算兴济伯本人不来,世子爷无论如何也该露个面儿,说两句场面话,跟陈滢打个招呼。 可是,不仅郭家的人一个不在,那带队的官员想必也是被郭家人绊住了,竟也不曾露脸儿,来的皆是些不入流的杂吏。 这是摆明了要给陈滢一个下马威。 陈滢见状,尚未如何,许老夫人单独留下的那位管事妈妈,却已经沉下了脸。 这些小吏知道些什么? 就算陈滢拿出那块御赐金牌,他们可能也未必识得。而一旦双方起了争执,陈滢一个姑娘家,现就吃不了的亏。 思及至此,那管事妈妈便半侧着身子,向陈滢做了个手势,请她留在原地,旋即上前几步,从袖中掏出了一张大大的名帖儿,提声道:“国公府三姑娘在此,几位还请留步。” 那群小吏见水边站着个戴幂篱的女子,也自觉得奇怪,以为陈滢是郭家的哪位女眷,如今骤闻国公府三字,几个人就都变了脸。 其中一个看着白胖的小吏,似是众人之首,此时便越众而出,甚是客气地拱手道:“在下朱继明,这位妈妈有礼。” 那管事妈妈点点头,也不答话,只将名帖往前一送。 朱继明忙双手接过,仔细观瞧,却见那帖子不只是烫金的,上头还压着极精致繁复的花纹,而帖子的正中,明晃晃地钤着一方大印,正是国公爷的私印。 即便朱继明并不曾亲眼见过国公爷的名帖儿,但他的眼睛又没瞎,眼前几人一身富贵,正是高门豪奴的作派,可见这帖子不假。 望着那鲜红的“成国公陈”四个字,朱继明只觉得手心发烫,那帖儿便有点拿不稳,总像是要往下掉。 这真是一脚踢到了铁板。 他们几个不过是办个闲差,怎么竟撞上了国公府? 还好这位管事妈妈提前说了一声儿,若不然,万一他们方才有什么不敬,那不是找死呢么? “还回来罢。”那管事妈妈冷冷地说了一句,单手朝前,掌心向上。 朱继明立时“哎”了一声,恭恭敬敬地便将那名帖儿又还了回去,随后擦着额头的汗,连声道:“我们来得唐突了,唐突了,失敬,失敬。” 那管事妈妈“嗯”了一声,大摇大摆地回到了陈滢身前,故意用着很大的声音道:“三姑娘,一会子您要查什么,怎么查,只管吩咐奴婢,奴婢会转告他们的。” 陈滢隔着幂篱对她点了点头,算是承了她的好意,说道:“我知道了。” 那群小吏此时连大气都不敢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个个儿都是一脸的古怪与茫然,不明白这一主一仆的对话又是何意? 陈滢拍了拍那个管事妈妈,请她站去一旁,旋即上前几步,举起了那面御赐的金牌,朗声道:“此乃御赐金牌,我奉君命在此查案。请诸位多加配合。” 当这面闪烁着刺目光芒的金牌,出现在众小吏眼前时,奇迹发生了。 他们的脸上,居然同时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 “哦,原来您就是那位神探三姑娘啊!”朱继明立时便说道,旋即又赶忙闭紧了嘴巴,偷偷瞅了瞅那个面色肃杀的管事妈妈。 旁人看不出,他可是看出来了,这位管事妈妈怕是会武,一行一止之矫健敏捷,大异于常人。 “陈三姑娘见谅。”朱继明拱了拱手,笑容既古怪、又讨好,还混杂着那么一丝丝的不以为然,道:“那报案的只说是兴济伯府死了人,并没报上姑娘的名号,我等并不知晓姑娘在此查案,多有冒犯,还望姑娘大人不记小人过。” 这态度尚算客气,不过,他的表情却证明,他与大多数人一样,都认为陈滢这是在闹着玩儿,是娇娇贵女瞎胡闹。 陈滢倒也不以为意,更不欲与他们多废唇舌,张口便道:“事情是这样的,方才有位刘大姑娘落了水,落水的位置就在前头小湖的中心位置,离岸约有……”三言两语间却是直奔主题,将事发经过说了一遍,直说到发现了死人毛发才停下。 略顿了片刻,她便又道:“因这头发上还粘有些许皮肤,故我认为这湖下头必有沉尸,这才请人帮忙报案。还请诸位先行打捞尸首,再进行勘验。” 看书就搜“书旗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79章 大楚之律 陈滢话音落地,这几名官吏的面色,便显得越发地古怪起来。 这事情的始末,他们自然是早就知道了,可时此刻听了陈滢煞有介事的描述,他们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这些大户人家里头,哪年不死几个下人?举凡那池塘与枯井,皆是让一个大活人无声无息消失的好地方。 虽然大楚律例有明文规定,不许对奴仆私下动刑,更不许随意杀奴。但是,这律例归律例,该死的人也照样会死。 这些奴才本就是卖了身的,一家老小的性命都攥在主子手里,就算家中有人死得不明不白,他们又怎么敢去府衙报案?而只要无人报案,又有哪个不长眼的敢跑进这些贵人府里去查死掉的奴才?那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事儿么? 可现如今,这位据称是得了元嘉帝金口认定的少女“神探”,却一本正经地把个破案子给摆上了台面儿,这就叫人有点儿为难了。 朱继明转了转眼珠,便仰天打了个哈哈,道:“哈哈哈,姑娘真真火眼金睛,果然不愧神探之名,竟是一眼就瞧出那不是水草而是头发,真真厉害。在下佩服之至、佩服之至啊!” 先是拍了一通马屁,旋即他便又是一脸作难地左右看了看,放低声音道:“姑娘既是叫人报了案,那便是死要见尸了,我等自然也会恪尽职守,将那尸首打捞而出。只是么……捞尸这种事情,委实腌臜得很,要不……姑娘还是先请回府如何?等案子有了进展,我等必派人报予姑娘知晓。” 说这话时,朱继明这心里委实有点发虚。 今日带着他们过来的,是才上任的盛京府府丞——谢绍。 这位谢大人出身世家,为人更是八面玲珑,才上任半年,就把京里的各门各户给摸透了。 今日登门,他与兴济伯相谈甚欢,方才伯爷拿出了几件祖上收藏的字画,与谢绍共赏,两个人现在还在书房坐着,他们几个便是被谢绍遣出来办差的。 朱继明算是个能吏,也很会看风向做事。他总觉得,他们谢大人的意思应该是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只是没想到,这中间却多了个国公府。 朱继明很想挠头。 他就是个在底下办差的,现如今这情形,他也只能揣摩着上官的意思,走一步、看一步。至于能走到哪一步,那就不是他能够决定的了。 当然,若是能够把这位神探姑娘给糊弄过去,过后再马马虎虎地用“投湖自尽”结案,则此事应该就圆满了。 “诸位,你们不会以‘投湖自尽’这种说辞,来随便地了结一桩命案吧?”一道非常干净的语声响了起来。 朱继明的眉头不禁跳了跳。 说话的,居然正是那位古怪的陈三姑娘。 她是怎么知道的? 朱继明心下暗惊,面上却还是堆了浓浓的笑,躬身道:“哎哟,陈三姑娘这话在下可不敢认。这尸首还没捞出来呢,怎么就能说结案?那也太不像话了。”说着他便回头看向了几位同僚,笑道:“大伙儿说是不是?” 众小吏齐齐点头,表示他们绝不可能随便结案,每个人都是一脸地郑重。 “如此便好。”陈滢拧了拧嘴角。 纵然幂篱遮住了她的脸,可她还是出于惯性作出了微笑的表情:“我还怕你们会随便结案呢,若真是如此,我也只能如实禀报陛下了。” 朱继明脸上的笑一下子就僵住了,余下的几名小吏亦是笑容一滞。 禀报陛下? 这话又是从何说起? “陛下在赐下金牌时,还颁有一道口谕,着我若遇案件,一,要查明真相,二,要如实上报。”陈滢就像是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不紧不慢地说道:“也就是说,从方才开始,诸位的一举一动,我都会详细记录,如实禀报。” 朱继明怔了数息,“刷”地一下那汗就下来了,他下意识地抬手擦了擦。 这话听着可有点儿吓人。 陛下居然还赐了这样一道口谕?这可能么? 他有瞬间的狐疑。 不过很快地,他便又否定了自己的猜测。 这世上有哪个吃了雄心豹子胆的,敢假传皇上的口谕?那大楚律例上分明便记着,凡假传圣谕者…… “依大楚律乙六论,‘谓伪造上谕,曰大不敬’,乃十恶之一,依律当诛。”陈滢淡声说道,就像是读出了朱继明的心思。 朱继明擦汗的手顿住了,一脸震惊地看着陈滢。 他熟读,自是知晓,陈滢背诵出来的,正是“十恶”中的一段内容,且一字未错。 直到那一刻,朱继明才终于发觉,这位陈三姑娘,不像是在闹着玩,而是来真的。 “我已经把我所知尽皆说了出来,诸位要捞尸、要查验,尽可以放胆去做。”陈滢淡声说道,将金牌放了下来:“我只在旁看着,以便如实记录,诸位不必担心于我,但去便是。” 朱继明额头的汗正在一滴滴往下淌,他只能不住地去擦,连帕子都忘了掏,结结巴巴地道:“那什么,陈……陈三姑娘,在下方才并没有……” “此案我们刑部接了,你们回去吧。”身后忽地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朱继明大吃一惊,回头看去,便见一个穿着玄色直身袍的高大身影,大步走了过来,在那个身影的背后,还跟着几名穿着官服的官员,其中一人他恰巧认识,正是刑部的一个熟人。 刑部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且他们还居然要接手这么件破案子?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朱继明觉得脑袋有点儿晕。 他深吸了一口气,强令自己定下心神,上前躬身道:“下官朱继明,见过几位大人。” 见官儿就拜,这是他们这些小吏的生存之道。再者说,那群人里分明有人的补子上画着鹭鸶,那可是六品官儿的服色。 连六品官儿都只能跟在后头呆着,那就表明来人身份绝对不低,可不是他们这些小吏能惹得起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80章 重要证物 “免礼。诸位辛苦。”那高大男子随意地挥了挥手,一个穿蟒袍的侍卫便突然现身,手里拿着一份公文。 “瞧清楚,这是移交案件的文书。”那高大男子漫不经心地说道,那个侍卫更是直接,一抬胳膊,就把公文塞进朱继明的手里,旋即快步退下。 朱继明觉得,他今儿怕是把这个夏天的汗都给流干了。 他硬着头皮接过公文,打开看了看。 没问题。 一切都很符合规程,所有印章都盖全了,这件案子从此时开始,已经移交刑部办理,与他们盛京府衙,再无瓜葛。 离开的时候,朱继明的步子迈得格外地快。 他得赶快到前头书房找到谢绍,将此处发生的事情禀报于他。 且不说这一群小吏是如何向上官添油加酱地一番交代,只说这群来人,陈滢一眼瞥见,面上虽是神情不动,心下却暗自讶然。 那个高大的男子——刑部众官员之首,正是那位与她有着一面之缘的裴指挥使——裴恕。 他怎么会来? 陈滢万分狐疑,总觉得这位裴恕有几分神秘。 刺驾一案有他出现,还能说他是禁军指挥使,此乃职责所在。 可是,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且还变身成为刑部官员,更接手了一桩府衙的命案? 一个人还能有两重身份么? 陈滢心中不住忖度着,自幂篱下悄然抬眸,看向了裴恕。 这一回,她终于瞧清了他的长相。 斜飞入鬓的漆黑长眉,鼻梁挺直周正,这张脸上最令人印象深刻之处,便在于此。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那双不大的单眼皮的眼眸,以及微薄的嘴唇。 如果说,前两者令这张脸近乎于俊秀,那么后两者,却将这俊秀一笔抹去。而更叫人感到惊讶的,是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彪悍与警觉。 分明只是随意地站在那里,手里也没拿兵器,可他的整个人都像是蓄势待发,仿佛下一秒就能冲上去与人肉搏。 也正因有了这样的神情,让这张脸有了极好的辨识度,只消见过一次,便不会忘。 陈滢在阳光下微微眯眼,下意识地捏紧了手里的金牌,思绪开始四处飘散。 难怪裴恕从不穿侍卫常穿的蟒袍箭袖,原来是为了中和身上的气势。 可以想见,穿上武服的裴恕,那一身的杀气、煞气与匪气,在那座华丽的宫城里,会显得多么地不合时宜。 她有些出神地想着这些,蓦地一管声线传来,似酒微醺,渡过耳畔。 “陈三姑娘有礼。”裴恕向她点了点头,语声既不亲切,也不疏远,更没因了官职在身而有所简慢。 与他身上那种强烈的气势相比,此刻的他,合乎礼仪得叫人难以接受。 陈滢抑住情绪,屈身回了一礼,用着与他相似的语声平静地道:“见过裴大人。” 然后……便没有然后了。 两个人各自站着,陷入了沉默。 微风徐来,拂过大片帐幔,“扑楞楞”作响。水面上泛起一层又一层的波纹,碧荷在风中摇曳,似临水的舞者,踩在那连绵的翠幕之上,翩翩若举。 美景如斯,实堪入画。只可惜,这临水而立的两个人,却是一个杀气腾腾、一个死气沉沉,两个人心中所思,亦与这周遭的旖旎相去甚远。 陈滢想的是,刑部接管此案,到底有何目的? 而裴恕则是面色肃杀,负手而立,通身上下流露而出的,是排斥感,以及,不以为然。 不必他开口,陈滢便知道,对于自己的出现,这位裴大人,并不欢迎。 然而,就算对方再是不愿配合,她也一定要留下。 她是铁了心要走出后宅的。 而只要她持有这样的念头,便一定会面对这样的冷脸,以及嘲笑、讥讽、谩骂,乃至于比这更尖锐百倍千倍的冲突。 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她的离经叛道,注定是在与一整个时代为敌。 若是连这点儿冷脸都受不住,她又凭什么去改变它?撬动它?唤醒它? “刑部……怎么会派人过来?”良久后,还是陈滢首先打破了沉默。 “凑巧。”裴恕简短地道,视线扫过她手中的金牌,毫不掩饰地撇了撇嘴。 陈滢立时就发现了,略忖了片刻,便将那金牌举了起来,解释地道:“这是祖父替我打的,木制,镀铜。真正的御赐之物,自然不能随身带着。”停了停,又道:“陛下已经知道了,也应允了。” 裴恕怔了怔,似是有些愕然,旋即那嘴角便扯动了一下,点头道:“原来如此。” 一缕不以为然的神色,自他那双单眼皮的眼眸中飞快划过。 陈滢心下明了,假作不见,转首望向水面。 想要让她知难而退? 这是不可能的。 “陛下有命,我自然必须听从。”陈滢淡淡然地说道,视线扫过盛开的碧荷,语声宁静:“裴大人若是对此有异议,不妨自向陛下去提。” 言辞间竟是一点儿没客气。 裴恕的单眼皮向上一挑,似是有片刻的惊讶。 然而,那也就只是片刻罢了。很快地,他便浑不在意地一挥手:“你查你的,我查我的,互不干扰。” 干脆利落的回答,与那醇酒般醉人的声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陈滢心头堵了一瞬。 不过,这也在她的意料之中。 国公府的姑娘不说好好呆在家里,居然跑到外头查案子,怕是所有人都认为她在瞎胡闹吧。 “这是证物之一,如今便先交予裴大人罢。”陈滢平心静气地说道,将团在手里半晌的发丝递了过去。 这件案子,兴济伯府肯定不会委托给她,既如此,她便有义务也有责任,将证物交给被委托方——也就是刑部。 亦即眼前这位裴大人。 裴恕显然有些惊讶,视线飞快地扫向了她的手……套。 他大约是没见过这种怪模怪样的东西,不大的眼睛已然虚了起来。 “这是手套,戴在手上可以防止用手直接触碰证物。”陈滢认真地解释了一句,一面示意裴恕接头发:“此乃证物之一,请收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81章 湖底沉尸 裴恕继续保持着沉默,表情却变得古怪起来。 陈滢自己戴着手套,却要让光着手的裴恕把死人头发拿走。 这么膈应人的事儿,她怎么就能做出来?是故意的,还是无心的? 裴恕的身后,传来了“吭哧”“吭哧”的声音,就像是有人在拼命地憋着笑。 “郎廷玉,过来。”裴恕斜起嘴角笑了一下,虚着的眼睛里却像是积攒着风暴。 “吭哧”声立时便停了,再过一息,一个穿蟒服的矮壮青年,苦着脸走了过来。 “把东西……证物……拿好了。”说话时,裴恕的嘴角仍旧斜着,单眼皮向下,从陈滢的角度看去,并看不见对方的眼神。 陈滢于是有些讶然。 不合时宜地,讶然了一下下。 她比裴恕矮了一个头不止,而即便如此,她竟也不能观察到对方的眼神。 这位裴大人的眼睛,还真是……不太大。 当然,陈滢并不是歧视单眼皮,只是单纯地这样觉得罢了。 那个叫郎廷玉的侍卫模样的男子,此时已然苦着脸走到了她的面前,一只又宽又厚的手掌伸出来,样子傻乎乎地,像一头小号儿的熊。 陈滢忖了片刻,顺手收起金牌,向那管事妈妈讨了一方干净的白布,把那几根头发包了包,递给了郎廷玉,整个过程中一言不发。 郎廷玉的表情一下子就活泛了,乐呵呵地接过布包揣好,退了下去。 陈滢往旁踱了几步,平静地道:“请裴大人开始工作吧,我只在旁看看,不会过多干涉。” 裴恕抬起眼眸。 刹那间,似有锐利的箭直刺而来,凛凛若有锋芒。 陈滢心头一跳,飞快抬头。 便在这一息之间,裴恕已然收回了视线。 于是,陈滢看到的,便只是他的大半个下巴与后脑勺,那两道锐利的眼风,亦随之消失不见。 这位裴大人,看起来很不好对付。 陈滢做出了如下判断,安静地站去了一旁。 裴恕此时正在跟身后的官吏说话,语声极低,神情剽悍,高高的眉骨压下来,越发给人一种凌厉之感。 “姑娘站这儿来,这里日头不大。”那位管事妈妈此时便走了过来,低声说道。 陈滢在幂篱下向她微一颔首,轻声道:“方才真是多谢妈妈了。” “这都是老夫人交代奴婢的,奴婢不过是照办罢了。”那管事妈妈不慌不忙地回道。 陈滢端详了她几眼,总觉得她有些面熟,却叫不出名字来,便问:“不知妈妈怎么称呼?” “奴婢姓冯。”那管事妈妈恭声回道。 陈滢点了点头,轻声道:“我平常虽没大见过妈妈,却总觉得妈妈有些眼熟呢。” 冯妈妈笑了起来,抬手将被风吹乱的包头帕子按住,说道:“奴婢的女儿在老太太跟前儿听差,叫做画眉。” 陈滢于是恍然。 怪不得她瞧这冯妈妈眼熟,原来她竟是画眉的娘。 许老夫人身边有四个大丫鬟,皆是以鸟儿的名字命名。其中鹦哥管着明远堂的帐目田契等物,是个有点神秘的丫头,平素轻易不露面儿;次之则是画眉,她管着许老夫人的首饰,也很紧要;另还有芙蓉与黄莺二人,分别管着四季衣裳与吃食,分工十分清晰。 “冯妈妈今日辛苦了,回去后我会向祖母说的。”陈滢很客气地说道。 “姑娘折煞奴婢了。”冯妈妈恭声说道,语气还是和刚才一样,从容不迫。 陈滢便不再多言,冯妈妈招呼众仆妇过来,将陈滢围在了当中,静等着那边捞尸首。 停了片刻,陈滢便又轻声地道:“我的两个丫头还在外头替我办事儿,劳妈妈派人出去迎一迎。” 知实方才给王家姐妹传话过后,便找寻真去了。她二人到现在还没回来,陈滢略有些担心。 冯妈妈应了一声,便叫来了两个看着很精明的婆子,命她们去找人,待二人离开后,冯妈妈便又道:“姑娘一会儿再有事,不妨还是与奴婢说罢。” 她说着便看了看不远处的那些官吏,面色很是凝重。 论起来,陈滢今年十三岁整,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纵然大楚的民风尚算开放,贵女们见个外男也并不逾制,但是,该避忌的,终须避忌。 那些官儿也就罢了,唯那一等小吏,却是头一个要防的。这些吏员大多为庶民,其中尤以仵作、抬尸等人,更为贱役,那就必须严防死守,不能叫他们冲撞了自家的姑娘。 冯妈妈一脸地如临大敌,陈滢却是十分淡定,从冯妈妈身后探出半个头来,观察着捞尸的情景。 捞尸首的过程,远比陈滢想象中还要顺利。 在她以往的认知中,总觉得古代的这类工作,想必都是低效且耗时的,她也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可是,眼前所见,却完全颠覆了她的想象。 且不说那些潜水捞尸之人一身的水靠,与现代的潜水衣十分相似,便是他们操舟的手法,亦是十分纯熟,将一条小舟玩具般摆弄着。也就大约半个小时的样子,那尸首便被捞出来了。 陈滢举目看去,便见那捞尸人将尸首装在一方极大的黑布上,正驾着小舟往回赶,隐约可见那尸首已经腐烂了大半,衣衫也基本烂光了,只剩下了几根布条。 除此之外,躯干四肢都还保存完整,那一头漆黑的长头发搭在船体上,随水飘动。 陈滢轻吁了口气。 她一度担心沉在水底的仅仅只有头颅。 如果不是全尸,勘验的难度将会成倍增加,如今看来,是她多虑了。 “哎哟我的天爷爷,真有死人!”身边突然传来了一声低呼,却原来是个年纪不大的仆妇,因瞧见了尸首,此时已是面孔雪白,身子也开始打颤。 虽然许老夫人留下的都是颇有胆色的健妇,但到底她们也只是寻常人等,此刻害怕亦是常情。 陈滢看了那妈妈一眼,正想出言安慰几句,不防冯妈妈已是一声低喝:“还不闭紧你那嘴!姑娘都没说一声儿怕,你倒金贵起来了!” 那仆妇自知失言,哪敢再说话,一双眼睛却再也不敢往水面上看,只僵硬地盯着另一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82章 还有一具 此时,那小舟已是靠了岸,陈滢的注意力便也转到了岸边,抬脚就要往前走。 “姑娘且别过去。”冯妈妈一把就拉住了她,低声地道:“才捞出来的,不干净,姑娘离远些儿。” 陈滢回头望了她一眼,语声平静地道:“我得过去。过后我还得给陛下写折子呢,若不看仔细了,怎么写?” 她的语气委实太过镇定,冯妈妈倒被她说得呆了呆。 好一会儿后,冯妈妈方才松开了手,勉强地道:“既这么着,姑娘站远些就是,可别凑得太近。” 陈滢知道,冯妈妈能这样说,已经是许老夫人做出的最大让步了,只得无奈点头:“我知道了,我就站在旁边看一会,不会凑近的。” 冯妈妈大大地松了口气,又叫了两个看起来胆大些的仆妇,三个人护在陈滢身边,陪她去了岸边。 几名贱役吏员正在搬动尸体,陈滢虽不便靠近,幂篱下的眼睛却睁得极大,仔细观察。 方才隔得远没瞧清,如今离得近了,陈滢这才看见,这具尸身目测最多一米五左右,身量不高,初步推测死者要么是个女子,要么就是个尚未长成的少年。 陈滢的视线扫向尸身的下半部分,却只看到了腐烂的皮肉,以及些许衣料的残余物,骨盆部分却是被完全掩盖住了 她不由有些失望。 男、女骨盆的形状有着极为明显的差异。男性骨盆通常如漏斗,而女性骨盆则近于圆形。一般说来,根据骨盆的形状,便能够比较准确地判断出死者的性别。 只可惜,这具尸身还只是半腐,陈滢看不到骨盆,也就无从断定这一点。 “是个女人。”一个站在尸身近前的年老吏员忽然说道,让陈滢吃了一惊。 那老吏员说出这话,便俯身上前,手里团着块布帕,从尸身的右手部位取下了一样东西。 陈滢凝目看去,却见那原来是一枚玉镯子。 “金镶玉的。”那老吏员拿着镯子迎光看了一眼,如是说道,复又拿手掂了掂,旋即改口:“下官说错了,这是铜镶玉的。” 另一个中年吏员走上前来,就着他的手观察了一会儿,摇摇头:“没有记号儿。怕是小作坊出来的,要不就是货郎卖的物件儿,不值几个钱。” 便在他二人对话之时,那两个下水捞尸的人却是面带异色,时而将视线投向裴恕,像是有什么话要说。 裴恕自然察觉到了,很快便问:“怎么了?那水底下还有别的?” 声音虽然动人,但语气却非常狠厉,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那两名捞尸人吓得齐齐抖了一下,其中那个年纪轻些的,便壮着胆子单膝点地,用一种很古怪的腔调说道:“启禀大人,之前没说有两具尸首,这钱还得另算。” 两具尸首?! 陈滢与裴恕同时变了脸。 “水下头还有一具尸首?”问话的是裴恕身边的一个官员。他的面上亦有着明显的震惊。 那年轻的捞尸人肯定地点了点头:“是的,还有一具尸首,不过只剩下骨头了。” 水边立时一片安静。 兴济伯府的小湖底下,居然沉着两具尸首? 陈滢情不自禁地转开视线,望向了那亭亭摇曳的荷花,心底里觉出了一分讽刺。 谁能想到,这圣洁美丽的花朵之下,竟埋葬着两条生命? “捞上来。钱另算。”裴恕言简意赅地给出答案。 那捞尸人面带喜色,应了一声,便与另一人又乘上小舟,再度驶向方才的那片水域。 裴恕慢慢地踱向女尸所在之处,那两名吏员仍在轻声交谈着,一面飞快地做着记录,并未注意到他的到来。 “她应该是个年轻的丫鬟。”他的身边,突地响起了一个声音。 是女孩子的声音。 很干净、很平静,宛若迢迢流水,从他的耳边缓缓淌过。 他侧首看去,便见那穿着紫衣的少女,正站在他的身旁,后头跟着三个脸色不大好看的仆妇。 陈滢不知何时竟也走了过来。 “你怎么看出来的?”裴恕问道,同时抬起一只手摸了摸下巴,面上的神情仍旧是一如既往地凶悍着,连那点儿兴味也给掩去了。 “大人且看她的腰带。”陈滢说道,幂篱下的眼睛凝在那女尸的腰部,那里残留着几根看不出形状的织物,“这种碧罗巾子,市面上二十文一根,今年春天时,很是时兴过一段时间。” 虽然那腰带已经又烂又碎,但还能勉强看出颜色与纹理,正是陈滢前些时候进宫时用来捆人的那一种。 二十文钱的腰带,有身份的贵女们确实瞧不上。 当然,陈滢自己是个例外,但这一点裴恕并不知情。 “这种腰带是今年二月下旬开始在市面儿上出现的,且这料子也挺厚实。”陈滢继续说道,阐述着她的分析:“照此推断,这丫鬟落水时,应该是在春天,天气还不太热的时候。也就是说,是在两、三个月前。” 裴恕没说话,微有些上挑的眼眸打量着陈滢,斜着嘴角笑了笑:“你一个姑娘家,懂的倒挺多。” “那是。”陈滢坦然地接口道:“若我懂的少了,陛下也不会赐下金牌和口谕。陛下目光如炬,自然知道我是真懂还是假懂。” 言辞间还是不见半点客气,且还总拿着元嘉帝的名头来压人。 这种针锋相对的语气,若换了一般的官员,只怕就要怒了。 只是,裴恕显然并非一般的官员,甚至于,对于这种行事大胆的女子,他也不觉得奇怪,最多就是有些吃惊罢了。 他吃惊地看着陈滢,那神情与其说是惊讶于她言语的大胆,莫不如说,是在讶异于一个贵女也能这样直白地说话。 好一会儿后,他方才摸着下巴点了点头,却是没说话。 他方才瞥了一眼那吏员的记录,那上头也记载着与陈滢一样的推断。 那两名吏员可是积年老吏了,过手的凶案不知凡知,经验极为丰富,断出尸首死亡的时间并不稀奇。 可是,国公府的这位三姑娘,仅凭一根腰带的残余物,便能有如此推测,那可就很叫人称奇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83章 没有凶手 “不知裴大人在来之前,有没有要来兴济伯府的仆役名册,以便对照?”陈滢的语声再度响起,仍旧如水一般地静谧。 裴恕第二次侧过头来,看了看她。 若不是眼前的少女真真切切地站在旁边,他几乎错以为是在与某个老手交谈。 “陈三姑娘懂的倒不少。”他语意不明地说了一句。 陈滢在幂篱下拧了拧唇角:“陛下既有赏赐,小女自不敢堕了陛下圣名。” 裴恕闻言,嘴角又往旁斜了一下,又斜了一下。 陈滢发现,每当他这样笑的时候,他的神情便会显得有些狰狞,于是,那匪气便也越发地重,而他自己像是并不知道。 笑过之后,裴恕仍旧一言不发,对陈滢此前的问题,更是未置可否。 一旁的冯妈妈瞥眼看了看裴恕,嘴角不自觉地抽了一下。 这位裴大人的某些神态,与陈滢真是如出一辙,同样地古怪,同样地叫人难以捉摸,且同样地毫无自知。 便在她如此作想之时,忽听身后有人唤她:“冯妈妈,我们回来了。” 她回首望去,便见之前派去的两个婆子,领着寻真并知实二人,正立在离她们数步远的地方,不敢近前。 显然,那黑布上的女尸,令得她们望而却步。 陈滢也听见了这声音,转身便往回走,一面便招手:“寻真、知实,你们跟我来。” 二人连忙跟上,主仆几人走到了帐幔围档的边缘,远远离了那女尸,陈滢方才轻声问:“你们打听到了什么没有?” “回姑娘的话,婢子们问了一圈儿,好些下人都说,这尸首怕是一个叫娇杏的丫头,她在三个月前人就不见了。”寻真回道。 一旁的知实又压低了声音,补充地道:“一个洒扫的婆子悄悄告诉婢子,道那娇杏原是世子夫人从人伢子手上买的,去年才进的府,因是卖到了死契,且生得齐整,又聪明伶俐,世子夫人便放在身边儿调啊教着,结果却被世子爷瞧中了。” “婢子也是这么听说的。”寻真接下了话头,面色微微泛着白:“婢子打听来的消息是,听说世子爷为了娇杏跟伯爷并老夫人打了好几日的饥荒,最后老夫人便应了他,给娇杏开了脸儿。那是去年年尾的事儿了。” 陈滢“唔”了一声,问:“然后呢?” 寻真与知实对视了一眼,齐齐摇头。 “这就没了?”陈滢有点不死心,又问了一句。 寻真想了想,便道:“听说那娇杏自开脸之后,就不大出门儿了。” 陈滢点了点头。 寻真与知实到底是外人,只能找那些四、五等的仆妇打听消息,再往上一点的丫鬟婆子,都是能接触到主子的,自然那口风也紧。 再者说,这娇杏又是世子爷院儿里的,这种后宅重地,外人难于接近,更别说打探消息了。 思忖了片刻,陈滢便命寻真她们等在原处,仍旧带了冯妈妈等人,去找裴恕。 裴恕此时正在与几名吏员说话,见陈滢过来了,像是极为不耐,眉心攒出个疙瘩来,挥手命众人退下了。 “死者是一个叫娇杏的丫鬟。”甫一见众人散开,陈滢便低声说道。 裴恕扫了她一眼,左边的嘴角往旁一斜:“我知道。” “大人知道?”陈滢吃了一惊,凝眸看向了他。 裴恕抬着下巴望向远处,只从鼻孔里“唔”了一声算是回答,面上划过了极为明显的不耐烦。 看得出,对于陈滢的追问,他连句多话都懒得说。 这种简慢的态度,陈滢却是一点都没放在心上。 她微低了头,蹙眉沉思起来。 既然裴恕早就知道死者的身份,他为什么不提前说明?难道仅仅是因为不想配合她? 而除此之外,这位裴大人手上是不是还掌握了其他的消息,但却出于同样的原因,不肯告知自己? 诸多疑问划过心头,陈滢总觉得,裴恕这寥寥数语间,好似隐藏着更深的含义。 蓦地,一个念头自脑海中闪过。 她缓缓抬头,凝视着眼前这张带了几分匪气的脸,说道:“既然裴大人连这都知道,想必……大人也知道凶手是谁了吧。” 话声平平,然不知何故,却像是含了极浓的讽意。 裴恕侧首望向水面上停泊的小舟,嘴角往某个怪异的角度歪了歪:“陈三姑娘聪明。” 陈滢没说话,幂篱下的脸却在这一瞬间扭曲了起来。 她觉出了一种深切的愤怒,亦觉出了一种更深切的无力。 公平、正义、真相。在任何一个时代,这些都不是轻而易举的事。而在她所处的这个时空,尤其艰难。 “那么,我便来猜一猜那所谓的凶手罢。”她启唇说道,声音越发地不见起伏,之前的讥讽也消失无踪,唯有无尽的苍凉,自言语间弥漫开去。 “你说,我听。”裴恕似是竭尽所能地不欲多言,说话时,仍旧眺望着远处的小舟,一根眉毛习惯性地挑着,仿若漫不经心。 陈滢在幂篱下勾起了唇,语声忽尔转凉:“我猜,那凶手大约便是世子爷院儿里的某个丫头吧,再不然,便是小厮之类的男仆。至于杀人的原因,要么是气不过娇杏得宠,要么就是私情所致。若是再往下猜,则这凶手说不定也一早就死了。于是么,自然是死无对证。” “倒也不完全是。”裴恕的语声并无起伏,但却又不同于陈滢的淡漠,而是玩世不恭的,甚或是心不在焉的:“娇杏是投湖自尽的。此案,没有凶手。” 陈滢“哈”地便笑了出来,蓦然掀开幂篱,那双总是干净如水的眼眸,此刻却像是凝成了冰、束成了箭,投射在眼前这张看似不经意的脸上:“请问裴大人,这话是世子爷说的?还是世子夫人说的?” “自然是世子爷。”裴恕用着一种习以为常的语气说道,瞥了陈滢一眼,眸光意味深长:“世子夫人乃是弱质女流,不可能、也不宜于面会本官。” 他话中的重点便放在“弱质女流”四字上,视线滑过陈滢的脸庞,仿若是在提醒她什么。...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84章 完美口供 陈滢对此完全不予理会,只定定地看着裴恕,目中似有讥诮:“裴大人莫非打算就这样结案?以投湖自尽这种说辞?” 裴恕怪笑了一下,挑眉道:“怎么着?陈三姑娘难道还有别的证据,证明娇杏不是投湖自尽?” 他转开视线,望着娇杏的尸身,漆黑的眉皱了起来,语声也转作惯常的冷厉:“死者在水底泡了三个月。即便是最有经验的仵作,也难以验出皮外之伤。方才我的人已经验过她的骸骨,结论有三:一、骨头并无发黑迹象,就此排除毒杀可能;二、四肢与头骨皆完好,就此排除击杀可能;三、喉骨处完好,就此排除扼杀可能。” 陈滢微有些吃惊地看着他。 她没想到,裴恕对于谋杀手段的见解居然颇深,这短短一篇话,却点出了最为普遍的三种杀人形式。原来,这位裴大人还是个很有经验的刑名官员,怪不得会调去刑部。 不过,即便如此,他这说辞也还是太片面了些。 “若是有人将她手足捆住,再塞住嘴,扔进水里,那也一样是能杀人的。”陈滢说道,语气恢复了往昔的平静,“此外,以迷药、酒或其他事物致其晕迷,再投之入水,亦是一种办法。” “皮外之伤,此刻再难验出了。”裴恕摇头说道,似是并没注意到,他的耐心正在变得好了起来:“至于迷药之类的东西,这尸身泡在水里足足数月,什么都泡没了,还怎么查?” “我并非是要大人去验她的皮外伤,抑或是查验酒或迷药诸如此类。”陈滢解释地道,神情极为认真:“我的意思是,请裴大人把调查的方向,转移到人的身上。一个大活人不见了,周围的人不可能不知情,裴大人何不多多查访?” 裴恕半侧着头,以视线的余光上下打量着陈滢,啧了一声道:“在陈三姑娘眼中,我们刑部的官员,好像都没什么用处啊。” 他一面说话,一面便自袖中取出一沓纸来,拿在手里“哗哗”地甩了两下,挑起了半边眉毛:“如果我说,我已经拿到足够结案的口供了,陈三姑娘信还是不信?” 陈滢盯着他看了一会,伸出手:“给我瞧瞧。”停了停,觉得自己的语气似乎不大好,于是又改了口:“请大人将供词给我瞧瞧。” 纵使多出了一个“请”字,她的语气却是没有变化的,平静到刻板。 裴恕一手抱臂,一手支着下巴,若有所思地打量了她一会,蓦地将那挑起的眉毛又往上抬了抬:“若是本官不应了你,怕是姑娘你便要在那小折子上,好生记上一笔罢?” “我会的。”陈滢立时点头,就像是根本没听出来他语中的揶揄之意:“大人所说的每句话、大人在查案时的每个步骤,我都会详细记录在册,择机呈予陛下。” “嚯,你还真写!”裴恕挑着眉梢吆喝了一嗓子,手指头在下巴上刮过来、又刮过去,数息之后,方摇头笑道:“姑娘是奉旨查案,本官自不能不予理会。既是如此,就把这供词给姑娘瞧瞧。” 语毕,低垂的眸子里飞快闪过了某些东西,“呵呵”笑了两声:“反正也不是什么要紧东西。” 他的话说得很慢,可他的动作却很干脆,一伸手,便将供词递了过去。 陈滢也没跟他客气,接纸在手,只扫了一眼,心底刹时间一片冰凉。 这还真是一份口供,且目测还相当完整。 她顾不上再去关注裴恕,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 这份供词是由五位证人分别供述的,其中三人是兴济伯世子院儿里的仆妇,另还有世子爷并夫人的供词。 在口供中,所有人皆众口一词地表示,娇杏生前与一个叫做小臻的美貌丫鬟争宠争得极凶,而就在她失踪前的几日,她与小臻又起争端,还被世子夫人罚跪了半日。当时世子爷却是没太关照她,还一连数日叫了小臻服侍。娇杏便有些心灰意冷起来,几度流露出厌世之意,过后没几日,她便失踪了。 好端端忽然就没了个丫鬟,且还是世子爷的枕边人,掌着一院内务的世子夫人自需动问。不想,那小臻却突然跳将出来,只道娇杏逃跑了,还说她屋里好些值钱的首饰也被娇杏卷了包儿。 逃奴加偷盗,此事可不算小,世子夫人便想上报府衙,世子爷却是个念旧情之人,大约是怜惜娇杏被他宠过一场,于是便拦下了夫人,只说那不过一个丫头罢了,跑便跑了,一旦报了逃奴,无异于将她逼上了绝路,到底有伤天和。 于是,这件事便也无人声张,世子爷倒是曾私下派人去找,但却没太费心。在供词中,他声称打算再过段日子,就往府衙报个病殁,也算是全了与娇杏的一场情分。 “两个月前,小臻就被发卖了。”裴恕的语声响了起来,仍旧带着几许漫不经心:“至于发卖的理由,却是这小臻不敬主母、行事张扬,于是世子夫人便作主打发她走了。” 很完美的供词,完美到了几乎失真的地步。 陈滢面色淡淡,再不复此才的愤怒。 她原本就不是易怒的人,方才那阵激烈而短暂的情绪,也在与裴恕的对话间,在拿到这份供词之后,尽皆散去。 这是她早就料到的结果之一,只不过比她想象中来得快了些罢了。 她握着那沓纸,没有质问,亦无不满,身上的气息平静而远,有若眼前的一脉平湖,而她说出来的话,甚至亦是与此无关的。 “我发现,裴大人是独自过来的。”她说道,抬起头来凝视着裴恕,嘴角蓦地一弯:“大人……并不相信这份口供,是么?” 极为突兀的一问。 裴恕的面色,微微一变。 只是,他身上的气息委实繁杂,宜官宜匪,又总带着几分玩世不恭,因此,这极微的一点变化,便也融于其间,教人难以分辨。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85章 奇异触感 再度垂眸,裴恕望向陈滢,那双单眼皮的眼眸中投射而出的视线,介乎于锐利与冷淡之间:“陈三姑娘,何出此言?” 声线如酒,醇厚磁沉,带有极大的迷惑性,让人下意识地就想放松警惕。 陈滢嘴角的弧度略略加深了一分,转首看着不远处盛放的亭荷,丝毫不为所动:“这份口供,想必是大人在前头书房与伯爷或世子爷会面时,从他们的手中拿到的。” 说到这里,她忽地拓开了一笔,说道:“我方才就在奇怪,何以大人独自来到后院,而伯府却连个管事都没派。以大人的身份,世子爷至少该在旁陪着才是。现在我终是明白,这并非伯府不识礼数,原因么……还是出在大人的身上。” 她侧首看向裴恕,干净如水的眼睛里,似是漾着一点笑意:“我推断,大人定是拒绝了伯府之人相陪,甚至很可能严令他们不许出面。您希望单独断案,闲杂人等不得打扰,以免影响了您的判断,是不是?” 她冲着裴恕晃晃手里的供词,嘴角拧去了常去的那个位置:“这份供词如此完美,足够交差了,若是大人想要息事宁人,自可以拿着这份供状离开。而剩下的捞尸之事,交由伯府自行处置也未为不可。可现在,大人却出现在了此处,伯府的人,反倒一个不见。” 言至此节,她便意味深长地止住了话头。 裴恕亲自带人捞尸,还让有经验的吏员仔细勘验尸身,这便表明,他不仅不相信这份供词,甚至还对伯府抱有极大的怀疑。 陈滢有了一种莫名而来的欣慰。 这世道,总算还有救,至少还有像裴恕这样的官员,秉公办事、不循私情。 除此之外,根据伯府给出的反应,陈滢还推断出了另一件事: 这位裴大人的身份,一定相当不俗,否则也压制不了兴济伯父子。 要知道,兴济伯府的背后可还站着个长公主呢。 陈滢的视线,长久地停落在裴恕的脸上。 裴恕一直沉默着,从她的位置看去,也只能望见他的下巴。 二人沉默地站了数息,裴恕忽地偏过头,棱角分明的下巴有规律地向上一起,复又向下一合。 陈滢的眸光,在这个瞬间亮了起来。 这是个点头的动作! 裴恕是在回复她之前的那些疑问。 他果然不相信这份供词,也果然不惜得罪兴济伯府,也要赶走闲杂人等,以不受干扰地断案。 几乎就在得出这个结论的同时,始终堵在陈滢心头的那股郁结,渐渐消散开去,她甚至生出了一种迹近于惺惺相惜的感觉。 敢于怀疑任何人,这也是一种信念。 她万没料到,在这个异时空的古代,居然还能找到一个与她持有相同理念的人,这让她觉出了几许难以言喻的欣慰。就仿若在茕茕独行的路上,蓦然现出了一位同行者。 当然,或许……不……应该是有极大的可能,她与裴恕不会始终同路。 但是,仅仅只是这片刻的同行,亦弥足珍贵。 略微平定了一番心绪,陈滢举起了手中的那沓纸,淡然地道:“这份口供,是假的。” 也只说了这一句,便没了下文。 即便明知是假,可是,只要有了这份口供,娇杏的案子,便就只能以投湖终结。 至少在目前,陈滢找不出翻案的可能。 “陈三姑娘,不想亲自审问那几个人证?”裴恕的眼睛看着前方,只以眼角的余光往陈滢的方向扫了扫。 陈滢闻言,嘴角微微一动:“就算有人来问我一个月之前的事,我都未必能记得清,何况是三个月前?”她摇摇头,抬手放下了幂篱上的垂纱,语声宁静:“只消一句‘不记得了’,便能将所有矛盾与不合理之处,尽皆模糊掉。若是跑去审问这些人证,只会让案子陷入僵局,于大局不利。” 那个叫小臻的丫鬟,才是关键。 与其在那几个“证人”身上浪费时间,引起对手的警觉,倒不如先行结案,以此麻痹对手,再暗中追查线索。 在侦探先生的世界里,他便曾不止一次用这样的法子,诱得凶手露出了马脚。 “我已着人去寻小臻了。”低沉的语声糅在风中,徐徐而来,好似将那风色亦染作微醺。 陈滢无声地舒了口气,隔着幂篱看向裴恕,真心诚意地赞了一句:“裴大人高见。” 这个裴恕,不仅与她一样对本案存疑,且还做出了最明智的决断。 只要抓住小臻这根线往下查,假以时日,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陈滢的心底松了松,同时亦再次觉出,裴恕其人,在刑名一道上,值得信任。 她从不会带着成见看人。 即便裴恕对她的态度始终不大友好,她也并不会就此看低了对方。 说到底,她并不是来找朋友的。她需要的,只是一个有着同样目标的合作者而已。而裴恕,显然初步符合了这一要求。 这委实是件幸事。 裴恕既在刑部供职,且还出现在了此案之中,这便表明,他所涉及的案件与陈滢会有部分重合,甚至很可能会全部重合。 如此一来,有一位值得信任的合作者,便显得犹为重要了。 在心中细细地思忖着这些,陈滢便举起了那叠供词,打算将之还给裴恕。 此刻的裴恕,同样也有一些心不在焉。 他的视线再度停落在了远处,那小舟已经在原地泊了许久,两个捞尸人还在不断地潜入水中,又浮出水面,打捞的速度远比方才要慢得多。 裴恕便蹙起了眉。 郭家只提及了娇杏一人,亦即是说,这水底沉尸,应该只有一具。可现在却突然多出来了一具尸体,原因何在? 兴济伯府到底是知情不报,还是……另有隐情? 他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中,直到指尖传来了异样的、有别于纸张的细滑触感,他才猛然回神。 转首望去,却见他的手指正自供词的表面越过,刚好触着了一根纤细的指尖,那阵奇异的感觉,便是由此而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86章 绿色骸骨 裴恕闪电般地缩回了手。 幸运的是,他与陈滢皆穿着大袖衣衫,且站立的位置又有些背光,就此挡住了那一众仆妇的火眼金睛。 裴恕心头微松,眉峰却不易觉察地动了动。 陈滢根本就没注意到这一点。 她也正看着前方的小舟,陡见裴恕收手,她还以为是自己没有递对方向,遂将口供又往前送了送,不经意地道:“这是好容易得来的证物,请大人收好。” 裴恕略怔了片刻,伸手接过。 这一回,他看准了位置,再没发生之前的意外。 “大人,好像捞出来了。”水边突然传来说话声。 裴恕立时收回心绪,循声看去,便见说话的是一名吏员。 这吏员一直在观察着前方情景,此刻见那两个捞尸人已经停止潜入水中,正坐在小舟上像是整理着什么,于是便低声禀报。 裴恕低低地“唔”了一声,踏前两步,有意无意间便拉开了与陈滢的距离。 而陈滢,仍旧不曾注意到他的异样。 这一刻,她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前方水面上。 “是一具骸骨。”片刻后,那吏员再度禀道,语声极为沉肃。 小舟渐渐往岸边划来,陈滢也终于看清了,这一回打捞上来的,的确是一具骸骨。 绿色的骸骨。 这倒并非是武侠小说中奇毒入骨的症状,而是在那具骸骨上,长满了水藻之类的水生物,远远望去,便是绿森森的一片,于是,那骨架便也成了绿色的。 不消多时,小舟便靠了岸,而待靠近之后,陈滢才发觉,那两个捞尸人面色青白,嘴唇发紫,瞧来竟像是力竭了一般,几乎瘫倒在船上,连爬出来的力气都没有。 “水……暗流……”好一会儿后,那年轻的捞尸人才开口说道,嘴唇颤抖着,伸手往方才捞尸的方向比划了一下:“尸首卡住了……水下有……陷坑……” 看得出,他的体力损耗得极为严重,说话声也是断断续续地,直了讲了半晌,才将原委解释清楚。 原来,在那片水域之下,竟隐着一小股暗流,而在这股暗流的中央,则是一个天然的水底陷坑。 娇杏的尸首,以及这具无名骸骨,都是被那股暗流引转着,相继落入了陷坑之中。只是,眼前这副骸骨显然在更早些时候便掉入其间,于是娇杏的尸首便浮在了他的上方。 而就在方才,捞尸人第一次下水打捞娇杏之时,隐约见到了腐尸之下的骸骨,所以才说“有两具尸首”。 陈滢至此了然。 难怪方才刘霜乘坐的轻舟会在水中打转,想必也是受了这股暗流牵引。 此刻,那两名经验丰富的吏员早就凑到了船前,就近勘察尸骨,陈滢虽被冯妈妈死命拦着,不得接近,却也还是尽量往前走了几步,以便看清船中的情形。 她第一眼便发现,船舱中除了尸骨之外,还放着一堆锈蚀得很严重、几乎看不出原貌的事物,瞧着有点像是链条之类的东西。 在第一次打探尸身时,船上并没有这东西。 很显然,这也是才从水里捞出来的,而捞尸人特意将之放在船上,则表明此物必与骸骨有关。 “这是什么?也是从沉尸处捞出来的?”裴恕也一早就注意到了那堆事物,于是便问道。 这时候,两个捞尸人终是恢复了一些体力,面色好多了,说话也不像方才那样断续,于是,便仍旧是由那年轻的回答了这个问题。 “回大人的话,这是一根铁链,就缠在骨头的上面。小人们便一起捞出来了。”他说话的腔调带着种奇怪的韵律,不大像是中原地区的人。 不过,陈滢的关注点显然不在他的腔调上,而在于他所言及的内容。 那竟真的是一截铁链?! 据陈滢目测,这铁链至少长达三米。 这么长的一截铁链子,居然是缠在骨头上的!? 这是…… “这铁链缠在骨头的哪个部位?”裴恕就像是在代替陈滢发问,每次提问,都问在了陈滢最想知道的那个关键点上。 那年轻的捞尸人便恭声回道:“回大人,这铁链子缠在尸骨的腰部,铁链子的两头,还各系着一个石锁。” 场中传来了轻微的吸气声。 腰缠铁链,再缚以石锁,这是要让这具尸身永远地沉在水底! 这到底是什么人做下了此事? 这具尸身的身份又是如何? 陈滢此时也蹙起了眉心。 仅凭骸骨与铁链,便能排列组合成好几种可能:比如先杀人后抛尸的故意谋杀;又比如有人杀掉死者并弃尸于野,尸体却被无关的第三方看见,因怕担上干系,于是由第三方沉尸水底;再比如,死者系事故而亡,而抛尸者还是出于害怕见官或其他原由,因此沉尸于水底。 以上三种推测还只是通常情形下的可能。说不定事实本身比陈滢的推测还要曲折离奇。依据陈滢梦中所得的经验,现实世界中的许多案件,有时候比传奇故事还要不可思议。 她在心中反复思忖着这些,不由自主地便往前走去,一旁的冯妈妈这回没拦住,只能紧紧跟在她身后,随她来到了船前。 刑部的吏员们此时皆是各司其职,对于这位留在现场的古怪少女,多数都是视而不见,偶有好奇的视线扫来,也立刻就会被冯妈妈凶巴巴的眼神给瞪回去。 那两个捞尸人也来到了船边,正在吏员的指示下,将骸骨上头的绿藻剥离,并将之挪到另一方黑布上。 他们的动作既小心、又熟练,显然是常做此事的,且他们与那几名吏员也像是关系不错,时常还会交谈几句。 陈滢便又行至那块黑布旁边,仔细地观察着骸骨。 那些骨头是分散摆放的,并不能组成完整的人体的形状,且每块骨头上都附着有淤泥或是水草,散发出浓重的水腥气。 陈滢将幂篱掀开一角,仔细地在黑布上巡视了一遍,便伸手指着头骨所放的位置,回首望向正站在身后的裴恕,平静地道:“死者颅骨的顶骨部位,有被外力重击的痕迹。这可能是一起凶案。”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87章 新月之伤 裴恕没作声,视线却顺着陈滢指的方向看去。 死者的头骨已经清理出来了,保存得相当完整,从他所处的位置可以较为清晰地看见,在头骨的什么了。 “这种银戒子,男子多不会配戴。”那老吏仍在继续说着话,似是在为他方才的判断做解释,语罢,便又向着陈滢躬了躬身:“姑娘好眼力。” 有此一举,便再有那心中存疑的,亦是完全消了去。 这个时代不流行男子戴戒,就算要戴,也只会在大拇指上戴个扳指,且那扳指也多为玉制。 而反观那截指骨,不仅戴着较为纤细的银戒子,且亦是戴在中指上的,这是女性专属的饰物以及戴法,陈滢身为女子,想必会在这些细节上注意得多一些,于是才一口断出那骸骨为女子。 有了这个合理的解释,众人便又接着忙碌起来,唯有裴恕与那老吏,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沉默不语。 他二人方才皆看得清楚,陈滢所指的方向,并非手骨,倒像是骨盆的位置。 根据骨盆形状,亦能断出男女么? 裴恕的视线,从陈滢的身上淡淡扫过,而那老吏则是一脸沉思。 正仔细观察着骸骨的陈滢,对此自是一无所知。 拣拾尸骨的工作进行得很顺利,很快地,那全副骸骨便皆收进了黑布之中。 陈滢现在知道了,这种黑布,便是大楚朝的裹尸袋。 待骸骨收齐,便有低等小吏上前,将之卷起,预备一会儿扛走。 裴恕缓步行至那捞尸人的面前,往船舱里张了张,便问:“为何不见石锁?” 方才他们分明说还有两枚石锁连在铁链上的,可如今只有铁链,石锁却是不见了踪影。 “回大人,石锁卡在那陷坑里头,拿不出来。”那年轻的捞尸人说道,面色微微地泛着青白:“方才为把铁链与尸骨分开,小人的师叔便险些回不来。” 裴恕蹙了蹙眉:“你们方才耽搁了那么久,就是想要捞石锁?” “是的,大人。”捞尸人露出了心有余悸的表情,面色越加惨白:“那尸骨与铁链缠得极紧,小人与师叔怕弄损了骨头,只能轮流下水。原先小人们打算撬开石锁,把它和铁链子一起捞上来。不想那股暗流虽不大,但走势却极古怪,小人的师叔差点就被卷走了,再那石锁也卡得太紧。试了几次之后,小人们委实无法,只得想法子把铁链解开,带了上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88章 忽然张开 裴恕挑了挑眉,不再说话了。 陈滢心下颇觉遗憾。 这个时代,生产力终究不够发达,而没有先进的仪器设备,捞出来的证物便也不全。 只是,以现如今的条件,若是太过苛求,却是让这两个捞尸人拿命去找寻证物,这与杀人何异?她自然不会这样做。 裴恕似也是同样的心思。 他给旁边的老吏递了个眼色,那老吏会意,立时上前一步,向那捞尸人说道:“你们一会儿先别急着走,我会把你们在水底所见全都写下来,还有那石锁的样式我也会一并画出,这算是你们的供词,你们画完了押才能走。” “使得,使得。”那两个捞尸人连连点头,那年轻人又讨好地道:“那条铁链便算送予老爷们的,不收钱。” 那老吏便笑了起来:“你们倒算得精,我等也不会亏了你们的。” 他们这厢说着话,那厢郎廷玉便在裴恕的示意下走上前来,将个沉甸甸的锦袋朝捞尸人手中一抛,笑道:“这是我们爷赏下的,今日你们辛苦了,回去买酒吃、去去乏。” 那二人直是喜出望外,连连向着裴恕磕头,迭声道“多谢大人”,复又拣起那锦袋子掂了掂,只觉入手颇沉,于是越发地欢喜起来,直笑得见牙不见眼。 此时,那骸骨已经被卷好了,正由两名小吏一前一后地抬着往外走。 说来也是巧,陈滢恰于此时看了过去,却不想,她这厢才一转过视线,便见一个东西从裹尸袋里掉了下来。 因裴恕并那老吏都在与捞尸人说话,场中诸人也多半在看着他们,这一幕居然无人察觉。 陈滢不及叫人,已是快步上前,将那个东西拾起来看了看,发现那是另一只手骨。 与之前老吏拿过的那只手骨不同,这只手骨五指蜷曲,呈握拳状,外头的绿藻尚未清理干净,有些地方还积着淤泥,只有几处地方露出了湿淋淋的骨头。 若不是它自己掉了下来,让陈滢有了就近观察的机会,只怕她还认不出这是一只人手来。 陈滢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也就在这个瞬间,“喀”地一响,那手骨竟是忽然张开了。 陈滢怔了怔,旁边的冯妈妈却是头皮一炸,刹时间手足俱软,浑身汗毛倒竖,若非国公府规矩极严,她险些便没能控制住那一声尖叫。 这死人的骨头忽然动了,难不成竟是闹鬼? 冯妈妈只想马上远远地跑开,却又不敢真的离了陈滢,只得强抑着心头恐惧,往后退了一步,颤声道:“姑……姑娘,好姑娘,奴婢……奴婢求您了,您可……您可把这东西拿走吧。奴婢瞧着,怪……怪瘆的慌的。” 陈滢就像是没听见她的话。 她专注地盯着那只手骨,甚至还用手翻拣起来,冯妈妈直是心惊肉跳,用力扭过头去,只差把眼睛给闭上了。 即便戴着那种叫做手套的怪东西,可是,眼睁睁瞧着自家姑娘拿着个死人的手,那情形也足够吓人。 陈滢翻拣一番后,回首望去,却见冯妈妈大半张脸都转了过去,身体颤抖,显是吓得狠了。 见此情形,陈滢心下倒有些歉然,于是便放缓了声音,安慰地道:“妈妈别怕。这是尸骨自然会有的反应,并非什么怪力乱神之事,它也没活过来。”说着,她便将那手骨举高了些,尽可能柔和地道:“您瞧瞧,它现在不是没在动了么?” “哎哟姑娘,您还……还拿着……”冯妈妈的脸越发地白,根本就不敢回头看,后心更是一层一层地渗出冷汗来,只觉得又是害怕,又是怪异。 她自忖也算是有几分胆量,又会些拳脚,否则许老夫人也不会留她下来陪着陈滢,可是,陈滢这胆子显然比她要大得多。 这可是死人的骨头啊,他们家三姑娘竟也能面不改色地拿着。 怪道人都说三姑娘古怪呢,果然的,这古怪得简直没边儿了。 心下这般想着,冯妈妈正待开口再劝几句,蓦闻一旁笑声骤响,旋即便是一道高亮的语声传来:“小侯爷怎么自己就动上手了,为何不等着本官过来啊?” 虽然那说话之人始终在笑,可那语中官大一级的意味,还是叫人一听即明。 冯妈妈连忙张眸看去,便见一位穿着大红官服、白面微须的中年男子,正自回廊那里大步而来。 冯妈妈时常在外走动,见识颇广,只看来人胸前补子上绣的的孔雀,便知道,这一位是三品大员。 就算是国公爷在此,见了朝廷三品大员,那也是要客客气气的。 “原来是侍郎大人来了,下官有失远迎,恕罪,恕罪。”裴恕笑得比来人还要响亮,一面已是迎上过去,虽然他的身上未着官袍,可那一身的官味儿却像是润了厚厚的油,那骨子的圆滑劲儿简直要渗出来。 那侍郎大人又是一阵“哈哈”大笑,宽宽的衣袖里鼓着风,他的人亦像是被风吹过来的一般,昂首阔步、洒然而行,口中笑道:“小侯爷真是勤勉,只看这份儿身先士卒,本官便已自愧不如了。” “侍郎大人过奖了,下官不敢当。”裴恕朗笑着上前见礼,一行一止无不从容,只是,他眼尾的余光却始终拢在那只尸骨袋上,眼见着那两名抬尸小吏被陈滢给拦下了,她似是正在与他们说话,还把个骨头样的东西交了过去。 裴恕的眉头微不可察地动了动,然面上的笑却还是既客套又殷勤,身上的匪气早就没了踪影。 两位大人很快便在半路汇合,笑着寒暄道好,裴恕便道:“曹大人来得巧,正好下官也办完了差事。” “哦,是么?”来人捋须而笑:“本官还想着亲眼瞧瞧小侯爷办案的风采,可惜了,可惜了。” 口中说的可惜,眼底深处却隐着审视。 裴恕呵呵而笑,但笑不语。 来人名叫曹子廉,官居刑部侍郎,乃是刑部尚书姚歙州的亲信,而这位姚阁老,是坚挺的“宋派”,与宋阁老一向关系极近。 看书就搜“书旗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89章 侯爷不小 宋、廖之争,在弹劾长公主一事上,表现得犹为清楚。如今看来,王家兄弟身上的“廖派”烙印,怕是再难消去了,而由王家派人报案的这宗沉尸案,怕是便会成为两派相争的那个由头。 党争无处不在,亦无关是非,除了立场,再无其他。 裴恕的眼睛眯了眯。 “两位大人都太客气了。”兴济伯郭重威忽地从曹子廉身后冒了出来,满面春风地说道。 这位伯爵今年已是五十有五,保养得却相当不错,面上皱纹不多,仍旧能看出年轻时的俊秀,身材亦是高瘦的,一袭月白广袖绸衫穿在身上,颇有几分名士风度。 裴恕毫不意外地看向他,点头致意。 既然事涉两派之争,显然已经倒向宋派的长公主,自是也要借助一点对方的力量,曹子廉来得这么快,里头多少有点长公主的作用。 此时,兴济伯一面说话,一面便似是不经意间地往四下扫视,自然而然地,便看见了那两名小吏抬着的裹尸袋。 他的面色迅速地黯淡了下去,叹息道:“唉,说来这也是我家宅不幸,竟出了这样的事儿。冲儿啊,就是太心软了。” 兴济伯世子名叫郭冲,此刻兴济伯所说的,仍旧还是娇杏。 他好像并不清楚这水中有两具沉尸,而他此刻所见亦并非娇杏,而是一具无名女尸。 裴恕笑眯眯地看了他一眼,仍旧不曾言声。 冯妈妈在旁看着,心下便有了计较。 她惯会察颜观色,已然瞧出,这位侍郎大人只怕来者不善,这种时候,陈滢一个姑娘家,委实不宜于出面。 她转过身去,欲待再劝陈滢几句,却惊讶地发现,陈滢通身干净地站在她身后,手套也摘下来了,幂篱戴得好好地,至于那块死人骨头,也早就不在她手上了。 “姑娘把那东西……还回去了?”冯妈妈近乎于耳语地轻声问道。 陈滢便点点头:“早还了,侍郎大人才一说话,我便还过去了。” 冯妈妈提起的心立时便放回去,抬头往前张了张,复又低声道:“姑娘还是随奴婢去后头站着吧,此处怕是不能久留了。” 陈滢轻轻“嗯”了一声,幂篱之下的眼睛,却停落在了裴恕的身上,情不自禁地眨了几眨。 小侯爷? 纵然方才她并不曾专注于周遭环境,旁人的说话声她却还是能够听得见的,且曹子廉的声音本就洪大。 裴恕,居然就是那位“小侯爷”? 隔着数层软薄的青纱,陈滢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裴恕。 哪里小了? 这么高大的一个人,怎么就能叫“小”侯爷呢? 陈滢的眼睛张得越发地大,幂篱下的视线堪称肆无忌惮。 眼前这个满身匪气的身影,与她脑海中拖着鼻涕的熊孩子委实大相径庭。坦白说,她吃了一惊。 不过,再一转念,陈滢却又释然。 看裴恕的年纪,最多不超过二十。如此年轻就袭了爵,确实也当得起一个“小”字。 此外,能叫姑娘们讨论得如此热烈的话题人物,又怎么可能会是个拖着鼻涕的熊孩子? 沉吟了片刻后,陈滢便轻声地问冯妈妈道:“裴大人是哪一路的侯爷,妈妈可知么?” 冯妈妈不意她问起这个来,怔了一怔,方摇头道:“姑娘恕罪,这个奴婢还真不知道。”停了一刻,她又补充地道:“不过,奴婢前些时候确实听旁人说过,说有一位‘小侯爷’才从外地进了京,据说,还是陛下亲自召来的。” 原来如此。 陈滢不由回想起此前在宫中所见,越加肯定了之前的判断。 裴恕与元嘉帝、与太子殿下之间的那种熟稔,果然不是她的错觉。 正自思忖间,她蓦有所感,一抬头,便见裴恕正看了过来。 他脸上还带着那种很官方的笑,视线仿佛无意间自她和冯妈妈的身上一扫而过,旋即他便点了点头,只字不语,转身大步而去。 竟是就这么走了。 如同他来时一样,干脆简断,毫不拖泥带水。 陈滢一愣,那厢冯妈妈却是反应极速,马上就道:“姑娘,咱们也回罢。”她一面说话,一面便朝着那位曹侍郎的方向示意了一下。 此刻,曹子廉正与兴济伯说着话,两个人的视线有意无意地,皆往陈滢的方向飘了过来。 陈滢见状,不由暗自庆幸。 幸得方才是裴恕在此,她才有机会近距离观察死者,如果换成曹子廉,她的一举一动肯定会很受限制,而她想要给自己争取到更多的机会,就必然会与对方起冲突,其结果么,想必不会令人愉快。 这样一比较,裴恕固然有点不好对付,但比之曹子廉却是好了太多。 心中这样想着,陈滢便取出了那枚御赐金牌,举起来晃了晃。 顿时,一阵耀眼的金光闪过,曹子廉面色淡淡,眉眼不动,一旁的兴济伯却是脸上肌肉微颤,看看陈滢,又看看曹子廉,遂也学着他的样子,站着未动。 只是,这一看并一站,到底还是失了体度,那满身的名士风范,亦就此变得虚飘起来。 “启禀两位大人,我们姑娘这是奉旨查案。”冯妈妈很是适时地说道,既似解释,又好像是在炫耀。 曹子廉咳嗽了一声,不紧不慢地道:“本官知道了。”说罢便转向兴济伯,拱手道:“既然尸首都捞上来了,本官也不好再扰了伯爷清静,这便告辞。” “曹大人说得哪里的话。”兴济伯的面上立时便端出了一个笑来,语气极是客气:“不过是家中的一点私事,劳动大人走了一趟。” 两个人打着哈哈说着话,再也不去搭理陈滢。 冯妈妈见状,心下颇是不愤,却也不好多说什么。 陈滢对此却是早有所料,也不多言,远远地向着这两人屈了屈膝,便轻轻一拉冯妈妈的衣袖:“走罢。” 该看的都看了,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此时不走,难不成还等着兴济伯府留饭? 见陈滢语声如常,冯妈妈忙点头,带领众仆妇并寻真、知实两个丫鬟,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便转上了游廊。 看书就搜“书旗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90章 蔷薇架下 眼见得“神探”一行走得远了,兴济伯方才长长地叹了口气,一脸无奈地道:“现在的小姑娘啊,真是……不好讲。” 曹子廉闻咳嗽了一声,抖了抖宽宽的衣袖,与他对视了一眼,两个人同时露出了不以为然的神情,齐齐摇头。 “之后,竟也有此异类,可叹啊!”曹子廉感慨了一句。 “曹大人说得正是。”兴济伯立时说道,言语之间,又是一派君子之风:“今日之事不过是小事罢了。如今却是高山皓月屈就于小池幽潭。委屈了曹大人,这皆是我的不是。” 他这话用字极雅,将一通马屁拍得风流至极,曹子廉的面上便露出笑来,深觉这位伯爷是个妙人。 且不说这两位是如何惺惺相惜、互诉衷肠,只说陈滢一行,行出游廊、穿过小径,方一踏上那垂柳依依的石子路,便见前头蔷薇花幛的下头,立着一个高大的男子,一身玄衣,正是裴恕。 陈滢脚步微顿。 他怎么没走?莫非有事? 这念头在她心里转了转,正要开口相询,蓦见那花幛后头又转出两个人来,一个清丽窈窕、一个娇小美艳,竟是谢家姐妹。 陈滢一时讶然,竟也忘了打招呼,只停步不语。 谢家姐妹却并没注意到陈滢等人,甫一现身,那谢姜便当先笑着向裴恕道:“恕哥哥,久等了罢?” 她有着幽潭般的一双眸子,抛去的视线似若飘絮,向裴恕的身上绕了一匝,又绕一匝。 “无妨的。”裴恕很是随意地说道,说话的语气倒是很规矩,不像在陈滢面前时那样张扬。 只是,他注意力根本就没放在谢姜的身上,于是,那柔柔飘来的、丝絮缠绕般的温软视线,便也在这简短的三字间,碎了、断了。 “都怨父亲,叫我们不许乱走,说是后院儿出了事,结果我们只好呆坐在那小轩里喝茶,那点心又不好吃,天儿也热,说起来恕哥哥怕是不信,那花圃里开了好大的月季花儿呢,都晒得快焦了。”谢妍咭咭呱呱地说着话儿,语声甜脆娇嫩,如同多汁的果实一般可人。 这动人的声音像是有着魔力,无论她说的是什么无趣的话儿,也总不能叫人生出恶感来,甚至隐隐还盼着她多说几句。 抱怨了一通儿后,谢妍便笑盈盈地问裴恕:“恕哥哥,后头果真出事了么?你能不能给我们说说,到底出了什么事?”说着又噘起了嘴,孩子气地扯了扯自己的衣带,满脸愀然:“我原要问人的,只大姐姐却不允,倒把我给闷得不行。” 这长长的一串问话儿,得来的回答,却也只得一个“唔”字。 裴恕看也未看谢妍,用一个单音节了结对话,旋即遥遥向陈滢一点头:“陈三姑娘也出来了。” 谢家姐妹闻言,齐齐侧首,不由皆是面现讶然。 “呀,陈三姑娘也还没走么?”谢妍当先问道,甜美而娇娜的面庞上,蕴着几分好奇。 陈滢便往前踏了几步,口中说道:“我查案子,走得迟了些。” “查案子?”谢妍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目中讶色越发鲜明:“陈三姑娘?你?查案子?” 一连三问,好奇、不解、好笑,层层情绪叠加,一重高过一重,尽皆抛向了陈滢。 “陈三姑娘有御赐金牌,乃是奉旨查案。”不待陈滢作答,裴恕便顺口接下了话题。 他可能只是在就事论事,可陈滢却还是听出了那么一点点的不以为然。 谢妍“哦”了一声,如水明眸绕着陈滢轻轻打个转儿,便又掩唇而笑:“真真是巧,因父亲前来查案,我们才能讨得父亲应允,等着恕哥哥一同回府,却不想,陈三姑娘竟与恕哥哥一同出来了,这可有趣儿得紧。” “我是留下看尸首的。”陈滢的语声十分平静,全然不顾对面两张刹时失色的花容,只单纯地陈述事实:“因为涉及到了人命,这案子便不能轻忽。如今事了,我便没必要留下了。” 这算是一个简短的解释。 至于谢家姐妹会往什么地方去想,陈滢并不关心。 此时,始终不曾出声的谢姜,终是缓缓往前行了两步,与裴恕并立于花下,含笑道:“陈三姑娘可真有本事,我实是佩服得紧。” 便在她说话之际,恰有一阵风来,将她的裙带拂得翻卷起来,花幛亦在风中俯仰离合,越发衬得那纤影衣袂翩飞,似欲乘风而去。 陈滢正站在她们对面,自将这动人的画面看了个十足,只觉得谢姜往裴恕身边这么一站,便生生站出了几分璧人如玉的味道。 只可惜,裴恕却是完全地不解风情。 那风儿尚未停歇,他便已然迈开大步走到了陈滢的身前,开口便道:“陈三姑娘方才是不是拣了块骨头?” 如画风物立时消散,连同那随风而舞的旖旎与情致,亦在这煞风景的言语中,化作了飞灰。 谢姜微微一笑,举袖拂鬓,一行一止,依旧有若舞蹈。 不过,陈滢此刻却是无暇欣赏了。 她正色看向裴恕,说道:“是的,裴大人。一只手骨从裹尸袋里掉了出来,我便拣了。” “还回去了?”裴恕问道,习惯性地挑起了一根眉毛,神情中有着明显的不信任。 陈滢愣了片刻,险些失笑。 不把骨头还回去,难道她还能私自留下? 她的手上又没有仪器设备,又不能验dna,留下骨头也没用啊。 “自然是还了。”她说道,尽量让语气显得郑重。 裴恕没说话,只眯起了本就不大的眼眸。 刹时间,似有锐利的箭意袭来,仿若化为了实质。 陈滢半仰着头看着他。 纵然隔着几重轻纱,那平静而纯净的气息,仍旧自她的身上迢递而来,给人的感觉是干净而舒服的。 很显然,她并没有为他的气势所慑。 “我真的还了。”陈滢的语气比方才还要真诚,“裴大人若是不信,回去一查便知,那两只手骨定是都在的。” 看书就搜“书旗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91章 小小木雕 裴恕抬手摸着下巴打量了陈滢片刻后,便点头道:“如此便好。” 语罢,一拂衣袖,高大的身影立时转后,竟是如同方才他离开水边一样,毫无恋栈、转身就走,连谢氏姐妹都没去管。 陈滢一时讶然。 难不成,裴恕方才在花下等着的,并非谢家姐妹,而是她? 就为了问她有没有昧下一块死人的骨头? 此念一生,陈滢险些失笑。 这位小侯爷倒真是逢人便疑,这疑心病简直比她还要重。而最重要的是,他是从哪里看出来她确实是曾经有过那么半秒的犹豫,想要私下把手骨拿走的? 他怎么瞧出来的? 陈滢完全想不通。 谢姜与谢妍二人,此时亦是同时一愣。 眼见得裴恕大步流星,飞快地转过了曲廊,谢妍当先便追了过去,口中唤道:“恕哥哥,等等我”,娇小的身影在花树间闪了闪,便此没了踪影。 那谢姜倒是未急着走,而是向陈滢微微一笑,清丽的脸上,点缀着几许恰到好处的歉然:“陈三姑娘见谅,小侯爷他就是这个脾气,并非是动了怒,也并非针对陈三姑娘,他只是……” 言至此节,她的语声便轻了下去,似有无限低回:“他……只是不擅言辞罢了,还请陈三姑娘莫要见怪。” “谢大姑娘这样说,我便放心了。我自不会见怪。”陈滢的回答很合乎规范。 谢姜笑容浅淡,优雅地向她一颔首,便也提了裙摆,步履轻盈地跟了过去。 不消片时,蔷薇架下已是人迹沓沓,唯留下了陈滢等人,空对着那一树的翠叶青枝。 “这是哪里来的侯爷,好生无礼。”冯妈妈今儿是真气着了,这会子已是变了脸。 方才兴济伯与那个什么侍郎大人,便已经闹得她满心不愤,如今裴恕又来了这么一出,她深深地觉得,自家姑娘受了委屈。 “姑娘别与这些人一般见识。”冯妈妈继续说道,目中划过了一丝鄙夷:“姑娘是奉旨办案,跟那些满世界乱跑的花蝴蝶,那可大不一样。” 纵然陈滢现下做的事情很是特立独行,但方才在那水边儿的时候,他们家姑娘的行止,冯妈妈可是看在了眼里,那委实是很规矩的。 自然,陈滢与裴恕也有对话、也有眼神上的交流,可他们姑娘是多么地端庄乃至于严肃,言行间更透着一股子大方劲儿,一望而知,那就是从教养极严的家族里出来的,比之谢家姐妹,简直高出了不知多少。 “真是枉称世家。”冯妈妈下结论似地说道,摇摇头,转向陈滢,面色立时柔和了下来:“姑娘想是累着了,还是快些回去吧,老太太想必等急了。” 陈滢点了点头,由得众人围随着,转出了蔷薇花架,径自离去。 待回到国公府时,已是申正时分。 盛夏的天气,天儿黑得迟,那日头还高高地挂着,照得满地一片白亮,蝉鸣声一声递着一声,鼓噪着、喧嚣着,却又将这盛夏的午后衬出了一种别样的宁静。 陈滢先去明远堂拜见了许老夫人,向她简略讲述了查案的经过,随后便回到了鸣风阁。 鸣风阁里鸦默雀静,守门的小丫头半倚着门槛儿,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陡见陈滢来了,忙忙地扶了门框子站好,揉着眼睛笑道:“姑娘回来了。” 陈滢点点头,抬脚跨进院中,入目处,但见满院树影、碧绿幽寂,正房门前湘帘低垂,大丫鬟紫绮正坐在廊下做针线,并未察觉有人进来。 陈滢放轻脚步,自西厢绕去门前,轻声问紫绮:“紫绮,母亲可起了?” 紫绮正做针线得入神,猛可里听见了说话声儿,便抬起头,一见是陈滢回来了,忙将那花绷子放进笸萝,起身赔笑道:“姑娘来了。姑娘恕罪,婢子只顾着做活计,没瞧见姑娘。” 陈滢摆了摆手,没说话,只向着屋中示意了一下。 紫绮便也压低了声音,说道:“今儿天气热,夫人两刻前才睡着,这会子尚未醒呢。” 陈滢闻言,便也没再去李氏房中打扰,只命紫绮好生守着,便自回房换衣。 李氏最近又有些咳嗽。 她这个病症与旁人不同,向来是天越热便越不好,冬天反倒好些。如今乃是盛夏,正是她的病情容易反复之时,陈滢自是希望她好生将养,不为外物所扰。 换了一身家常的衣裳,陈滢也未在房中多呆,而是摒退了所有人,独自来到了红香坞。 直到坐在那树影摇曳的窗前时,陈滢方才真正地舒了一口气。 终于又是一个人独处了。 在这个时代,生在这样的公侯世家,固然能够得来许多便利,但掣肘却也同样地多,走到哪儿都跟着一群人,想要独处委实不易。 她一面想着,一面便自袖中取出了一只小小的布包。 彼时情急,她寻不到趁手的物件儿,便临时将手套反转了起来,做了个简易的布包。 这只布包里,裹着她从现场带回来的一件证物。 她慢慢地打开布包,一块表面布满藻类植物的木头,呈现在了她的眼前。 这是从那只紧握成拳的手骨里取出来的。 因为曹子廉的到来,以及其与兴济伯之间那种似有若无的联系,陈滢才临时起意,私下藏起了这件证物。 她有预感,此物于本案极为关键,而若是将之交给曹子廉,则这块木头能不能最终保存下来,还很难说。 她自然不能去做没有把握的事。 这件重要的证物,只有放在自己这里,才最保险。 就着窗外明亮的光线,陈滢细细地端详着手中木块。 因沉入水中的时间太过久远,木头已然有些腐蚀了,但却没有朽烂,看起来应该是经过很精细的工艺处理的。 陈滢拿起手套,小心地擦拭起来。 随着木头表面的杂物被清理干净,木头的原型也渐渐显现,露出了大致的形状。 那是一块小巧的木雕,像是某种四蹄动物,可能是小马,也可能是小狗或小牛。 看书就搜“书旗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92章 贵客登门 陈滢翻来覆去地端详着,有点拿不定主意。 她并不懂得欣赏雕塑,却也能够清晰地感觉到,雕出此物的人是用了极大的心思的,因那上头不只刷了朱漆,且还上了好几层的桐油。 也正因有了这几层保护,加之这块小木雕是被死者牢牢握在手中的,于是才能在漫长的岁月里,较为完整地保存了下来。 陈滢支颐而坐,望向窗前的重重碧影,颦眉沉思。 那位无名的女死者,在临死前还紧紧握住这块木雕,这是否表明,此乃凶手所有?而只要找到木雕的主人,就能找到凶手? 当然,这也只是其中的一种可能。也或许,这是死者生前最珍爱的物件儿,于是至死也不肯松手;或者再离奇些,这其实是凶手塞进死者手里的,出于某种目的抑或是什么宗教仪式。 总而言之,可能性极多,也因此而更叫人费尽思量。 接下来的数日,陈滢的心思都放在了木雕上。 她顶着酷暑出了几趟门儿,找去木器店、寺庙或道观中打探消息,若不出门,她便会去藏书楼中翻书,一呆就是半天,查阅了大量相关书籍,却是一无所获。 寻寻觅觅间,已是浃旬过去,天气越发地炎热起来,每一天皆是晴空高照,整座盛京城热气蒸腾,燠热难当,连呼吸都仿佛能擦下火花儿来。 自然,国公府是不太受这天气搅扰的,各房头每日皆有份例的冰块,这酷暑便也不再难熬。 李氏的病症已经基本稳定了下来,也不大咳嗽,只她还是没什么精神,镇日里只躲在屋中取凉,唯每天晨起时,才会在陈滢的陪同下,在院子里散一会儿步。 这一日清晨,陈滢起床之后,便见那天色有些微阴,推窗视之,那阶前还余了几痕水渍,似是昨夜落了雨。 趁着天气不算太热,她早早去了堆锦轩,完成了一日的功课,正要去李氏那里请安,忽见那花在圃家的急急走了进来,面上带着罕见的焦色。 陈滢彼时正在洗笔,见状颇为讶然,便隔窗笑问:“花嬷嬷这时候怎么过来了?可是出了事?” 花在圃家的乃是积年老仆,通常情形下,她是不会如此变貌变色的。 花在圃家的走得一头的汗,一壁拿帕子拭着,一壁便拾级而上,进屋后也不及说旁的,只躬身禀道:“回姑娘的话,刘宝善家的过来了,立等着姑娘去呢。” 陈滢含笑点头:“我知道了,马上就过去。”说着便招手唤过知实,吩咐她:“你叫个人告诉寻真,让她替我备齐衣裳,将浴房也先备着。” 知实忙应了个是,便自下去的,那花在圃家的便在一旁赔笑道:“姑娘还请着紧些,我看那刘家的像有急事,姑娘的衣裳最好挑些好的来穿。” 这话在别的姑娘面前她可不敢说,唯这位三姑娘,向来在这些方面不大讲究,且又最讨厌人说话夹三带四的,于是便直说了出来。 陈滢果然并没介意,还谢了她一声,旋即加快速度收拾完毕,回房沐浴过后,便换了身干净的衣裳,还特意戴了件新首饰,这才去了正房。 刘宝善家的果然正在阶前相候,见陈滢来了,面上立时露出了又喜又急的神色,忙不迭上前见礼,礼毕也没走,而是围着陈滢转了半个圈儿,便笑道:“容奴婢说句打嘴的话,姑娘这身儿衣裳怕是不行。奴婢记着上个月府里才打了几副头面,又裁了新衣,姑娘怎么不换上?” 见她如此郑重其事,陈滢倒讶异起来,便问:“这是怎么了?从花嬷嬷到刘妈妈,这一个个儿的都说我穿得不成,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儿?” 刘宝善家的往左右看了看,也不说话,只亲自打起湘帘,满脸是笑地道:“姑娘进屋儿说罢。” 这是明显有秘事要谈,陈滢越发讶然起来,便将寻真等人都摒退了,随她进了屋。 李氏正坐在明间儿里,面色倒还安然,眉目间甚至还隐了几分喜色。一见陈滢进来,她立时便笑道:“我的儿,你可算回来了,为娘等得都急了。”说着招手便唤陈滢近前。 陈滢走上前去,道:“这是出了什么事?母亲如何这样欢喜?” 李氏只是笑,却不说话,刘宝善家的便在一旁道:“可不是好事儿么?方才宫里才来了人,说是太子殿下要来呢,指明了要见姑娘。” 陈滢一愣。 好端端地,太子殿下见她作甚? 见她一脸怔忡,刘宝善家的便笑了起来,那满脸都像是开了花儿,灿烂无比:“太子殿下是奉陛下之命来的,说是要找姑娘要什么册子还是名录来着。” 陈滢忖了片记得,恍然大悟。 太子殿下这是来讨要她的探案记录来了。 这的确是好事。 “原来是这么回事。”陈滢照常笑了笑。 即便心下欢喜,她的笑容却还是十分古怪,道:“没想到陛下竟还记着这事儿。我前几日还想着要不要问问祖父该怎么把东西呈上去呢,不想陛下倒先一步想到了。” 只要皇帝陛下对案件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则她往后行事便越少阻滞,她自是乐见的。 因要面见太子殿下,陈滢便又在李氏的催促之下,回房重新换了簇新的衣裳头面,全身上下皆收拾得无懈可击,这才来到明远堂。 许老夫人今日没在东次间起坐,而是端端正正坐在明间儿里,见陈滢到了,便趁着她见礼之机,将她上下端详了半晌,随后便摇头:“你这孩子,也太简素了些。虽说这天气热,不好打扮得太过,却也大可不必如此。” 仍旧是嫌弃陈滢穿得不够好。 陈滢便老老实实地道:“要不孙女再回去换一身?” “罢了,这一来一回的,别再弄出一身的汗来。”许老夫人拒绝了她的提议,复又唤来刘宝善家的,开了库房,现给陈滢添了两只华丽的镶宝石金绞丝双鸾衔果钗子,又将原先那条葱绿的裙子换成了艳丽的银红纻丝裙,这才满意。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93章 御赐之印 太子殿下驾临,自不可在内宅迎侯,陈滢穿戴完毕后,许老夫人便亲携了她,前往正气堂恭候大驾。 说来可笑,身为国公府的姑娘,陈滢却是头一回踏足正气堂。而环视这满府女眷,除了许老夫人并宗妇许氏之外,怕也只有她一个姑娘家得到了如此郑重其事的对待。 立在正气堂的石阶之前,陈滢不着痕迹地环视四周,过眼处,是轩阔高大的门楣、方正古朴的庭院,以及门前一株合抱的老杏树。 据说,这是第一代国公爷当年亲手栽下的。 如今,树仍犹在,葱笼如昔,而生活在这庭院里的人,却早已换了一拨又一拨。也唯有这树,依然春时绿、秋时黄,循岁时节序,自在荣枯,不因人世的变化而改变。 陈滢心中生出莫名的感慨,又看向侧前方的两位祖辈。 国公爷通身皆是意气风发,正抚须而笑,显是极为欢喜,而许老夫人则是一脸从容,立在丈夫身后约半步的位置,视线偶尔扫过国公爷时,便会露出一抹淡笑。 陈滢总觉得,许老夫人看国公爷的眼神,很是慈祥,如同看待晚辈。 这对老夫妻的相处之道,也颇有意趣。 约莫半盏茶之后,太子殿下终是驾临,国公爷与世子爷亲自从正门将他迎了进来。 太子此次可谓是轻车简从,事前也没叫人来丈量地步、勘察国公府各处设施等等,且随行人数也不多,除了十余名随从之外,身旁便只跟着一个裴恕。 一见着裴恕那张肃杀的脸,陈滢心里便咯噔了一下。 裴恕既然在此,便表明元嘉帝对本案的详情应该是尽知了,然则陛下为什么还特意来讨要探案记录? 莫非……是为了那块木雕? 陈滢到底不是问心无愧,一时间脑海中不住思忖,一应见礼、进屋、就座等事,皆随大流而成,时不时便要瞟一眼裴恕,观察他的反应。 “本宫来得突然,怕是惊扰了各位。”入座之后,太子殿下便先行致歉。 这温温朗朗的语声一出,便将正气堂中的端肃,换作了一室春风。 国公爷自然是连说不敢,又说了一通“殿下驾临、实令蓬荜生辉”之类的客气话,太子便即言归正转,说明了来意。 “父皇想瞧瞧贵府三姑娘的探案记录,本宫这是讨了个闲差,顺道儿出来走一走。”他说着话儿,视线便转向了一直沉默不语的陈滢。 陈滢站起身来,将早就备好的记录双手呈上,恭声说道:“臣女已经将那日所见整理好了,请殿下过目。” 太子却没伸手去接,而是笑问:“不拿火漆封上么?”语毕,似是想起了什么,又是一笑:“本宫却是忘了,父皇还有一样小物件儿,托本宫转交给三姑娘。” 说话间,一个小太监便走上前来,手里捧着金漆托盘,盘子上置着一只很小的褪光素面儿木盒子。 “陈三姑娘且收着罢,这是父皇特意叫人为你制的。”太子殿下温声说道。 这可是御赐之物,于是,众人便又面朝皇宫的方向先行谢了赏,陈滢方才将那盒子拿了。 那厢太子便笑:“三姑娘且打开瞧瞧。” 陈滢依言启开盒盖,不由得就是一呆。 那盒中放着的,竟是一枚小小的精致的印章,不是普通的玉制,而是一枚铜印。 “这枚印大约是本朝独一份儿了。”太子殿下语声朗朗,宛若风拂春树:“往后三姑娘所记载的探案记录,只需拿这印章先封了火漆或封蜡,再转交小侯爷呈上却可,倒也不必从外头走了。” 这几乎是给陈滢开通了一条专折专呈的捷径。 又或者,元嘉帝这是怕引来朝堂议论,于是才特别指名叫裴恕做这个转呈之人。 无论如何,这也是难得的荣耀。 国公爷的嘴一下子就咧到了耳朵根儿,哈哈笑道:“陛下也太纵着这孩子了。”又转向陈滢,将个笑脸硬生生板起,训诫地道:“三丫头,你可得好生办好了差事,莫要辜负陛下的重托。” 陈滢应了声是,复又转向了太子殿下:“臣女这就去寻火漆去。” 正气堂本就是国公爷的书房,文房用物一应俱全,陈滢便依照陛下旨意,将记录重新拿信封封好并钤印其上,方才交予太子。 太子殿下接信在手,垂眸端详着那火漆上的印纹,耀眼的俊颜之上,划过了一丝古怪。 那印章他之前并未细看,如今他才发觉,那火漆之上的纹路非字非花,竟是别出心裁地雕了个乡下老农用的烟杆儿。 太子殿下有点哭笑不得。 难得他的父皇起了顽心,却也有几分孩子气。 将东西交出后,陈滢便也没再耽搁,先行退了出来。 属于她的那部分事物已然完成,她自是没有再留下去的必要。 跨出正气堂的院门时,她忍不住转首回望。 太阳已经升了起来,高大而古老的树木沐浴在烈阳下,落了满地浓荫,幽翠而又静谧,每有风来,那一重碧绿便摇曳起来,如若水波起伏,拢住眼前门楣。玄漆匾额上“正气堂”三个大字,便被这树影掩映着,时而闪过一抹玄光,肃穆之中,又见寂然。 “陈三姑娘留步。”有人在背后唤了一声。 陈滢落在杏树上的视线向下一转,便瞧见了郎廷玉那矮熊一般的身形。 “原来是郎将军,有事么?”她问道,语气很是和善。 郎廷玉的态度倒是很恭谨,躬身道:“我们爷说了,请姑娘略等等,他有要事相询。” 陈滢闻言,一点也没吃惊,只安静地看着他道:“此处不妥,不若改日吧。” 郎廷玉一下子愣住了,旋即便摸了摸后脑勺。 他没想到陈滢居然会如此直接,先拒绝了裴恕之邀,复又提出了新的约见。 如果陈滢是个男子的话,这一切自是不成问题。 “那……依姑娘的意思,要改在什么时候?”好一会儿后,郎廷玉才想起来问。 “就明日吧,午初正。”陈滢答得很快,语气中没有半点局促。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94章 此心萌动(夜如胖和氏璧加更) 开口便定下了时间,郎廷玉的神情于是越发古怪,可陈滢却是毫无所觉,此时又续道:“想必午初正时小侯爷也下了衙,地点便在东楼巷的巷口,那里有个‘四宜会馆’,怕是离着刑部衙门有点儿远,你可知道?” “知道。”怔了一会后,郎廷玉点点头,面上仍旧是那种发傻了似的表情:“那地方我们爷去过好几回。” 陈滢了然,说道:“既如此,那就明日四宜会馆准时见吧,我恰好也有事要与小侯爷商议。”语罢,略略颔首,便带着丫鬟婆子们去了。 看着那极干净的少女渐行渐远,郎廷玉张开的嘴好半天没合拢。 此前听来的那些议论,他还真没太当回事,如今打了一回交道,他才深切地感受到,那议论中所谓的“陈三姑娘古怪”,是怎么个感觉。 当真是一言难尽得很。 郎廷玉抓抓头,怀着一种很是莫名的心情,返身回转,悄悄地将此事禀报给了裴恕。 其实,他大可不必如此。 陈滢定下约会时间与地点的时候,满院子的人都听见了,以裴恕的耳力,想必他也听到了。 听了郎廷玉的转述,裴恕连眉头都没动一下,显然早就知道了答案,只点头道了一声“好”,便再没了下文。 郎廷玉深深地觉出了一种诡异。 这一双男女,一个约得光明正大,一个应得理所当然。若不是亲眼所见,他绝对不会相信,他们家爷竟跟个姑娘家定了约,且还定得这么地……严肃。 踏进垂花门儿的时候,陈滢也正在想着这事。 裴恕说有要事相谈,想必与案件有关,说不定那女尸的身份已然查明了。 这是公事,陈滢不希望放在国公府谈,所以她才会在正气堂前与裴恕定约。 趁着国公爷高兴,此事他定不会反对,而明日之约,除了案件之外,陈滢还有旁的事要说,四宜会馆无疑也比国公府更合适。 心下盘算着这些,陈滢踏进门中,才一转过影壁,便见那后头整整齐齐地站着一溜儿女眷,打头的便是沈氏。 沈氏把三房的姑娘们全都带出来了,正踮着脚尖儿往外瞅呢,一俟陈滢进门,她立时便问:“三丫头,听说太子殿下来了,可是真的?” 高亢而嘹亮的语声,辅以冒光的两眼、兴奋的表情,陈滢觉得,若是她胆敢不回答这个问题,沈氏就能扑上来撕她的嘴。 “三婶婶没听错,太子殿下是来了。我离开正气堂的时候,殿下正与祖父说话。”陈滢说道。 “哎哟,殿下竟真的来了!”沈氏夸张地叫道,面上迅速浮起了一个笑,就像是拣着了天大的便宜。 “祖母呢?祖母也还在前头么?”陈涵不知何时凑了过来,面上的神情几乎与沈氏如出一辙。 “祖母也在前头,陪太子殿下坐着呢。”陈滢有问必答。 陈涵闻言,立时转头去看沈氏,一双杏眼拼命地眨着,向她打眼色:“母亲,您都听见了罢,都在前头呢!母亲!” 沈氏迟疑了片刻,便下定决心似地用力一点头:“走,我们去前头。”说罢,又皮笑肉不笑地向陈滢道:“三丫头也快回去吧,今儿怪热得慌的。” 陈滢“哦”了一声,不再说别话,只避立于道旁。 她是晚辈,自然不能挡了沈氏的道儿。 沈氏对她的表现似是极为满意,将帕子挥了挥:“好孩子,真懂事儿。”说话间已是领头向前,转出了影壁,陈涵并陈清等几人紧随其后,俱皆跑去偷看太子去了。 唯有二姑娘陈湘,一张脸红得几乎滴血,站在影壁后头,走又不是,留又不是,为难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陈滢见状,自不好就走,停了片刻便轻声道:“二姐姐,我要走了。” 陈湘惊醒过来,红着脸回头看了陈滢一眼,又立时垂下头,呢喃地道:“嗯,三妹妹……那个……好生回去吧,太阳大了,看晒着。” 陈滢笑了一下:“二姐姐也小心着些,莫要中了暑气。” 陈湘点了点头,迟疑半晌,到底还是转出了影壁。 陈滢也未多留,仍旧带着人继续向前。 可谁想,她还没走上几步,便见前头又走来数人,那正当中穿着一身水绿衣裙的,恰是陈漌。 “大姐姐。”陈滢招呼了一声,抬头看了看直射而下的阳光,面上现出疑惑:“大姐姐今日怎么出来了?这太阳可是挺晒的呢,就算走在树荫下头,也容易晒着。” 陈漌一向很爱美,对自己白皙的皮肤更是引以为豪,夏天她是极少出门的,更遑论这种大太阳的天气了。 听了陈滢的话,陈漌不知怎么的,那面孔忽地便一红,抬手掠向鬓发,答非所问地道:“今儿这天气……倒真是热得很。”说着话,她便执起纨扇摇了两下。 陈滢此时也踏进了游廊,说道:“这个时候出来散步还是太热了些,大姐姐往后可以清晨出来走走,那时候既不晒,空气也好。” “嗯,我知道了。”陈漌心不在焉地摇着扇子,视线却一径往陈滢的身后飘,似是欲言又止。 陈滢与她相对而立,等了片刻,见她始终不肯开口,便道:“大姐姐若是有话不妨直说。若是无话,妹妹还想早些回去。母亲还等着呢。” 她这种直来直去的说话方式,陈漌如今已经有点习惯了,闻言也不恼,只是脸却越来越红。 半晌后,她回身向后一挥手:“你们都退下。” 丫鬟们忙忙地都退出了十余步远,陈滢见状,便也只得命寻真等人退去了一旁,陈漌这才凑近了些,脸儿红扑扑地,轻声问:“三妹妹……可见着了殿下?” 纵使陈滢早有所料,却还是被这一问给惊住了。 陈漌特地冒着大太阳而来,所为者,竟是太子殿下,且看她的神情,竟似是少女初次情动的模样。 短暂的震惊过后,陈滢便颔首道:“是,大姐姐,我是见着太子殿下了。” 陈漌的脸越发地红,神情间似是漾起了柔情,却是垂首不语。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95章 寻声梦忆 陈漌与太子一定见过面。 陈滢立时做出了如上判断。 太子殿下平常很少外出赴宴,而高规格的宫宴,陈漌这种无职少女,通常是不能参加的,除非得到了特别的邀请。 亦即是说,陈漌与太子的会面,应该是在某种偶然的条件下发生的,且时间也应该并不算远。 不由自主地,陈滢便想起了陈漌这半个月的变化。 从参加兴济伯府寿宴那时候起,陈漌就与以往不同,多愁善感、神不守舍,总像是有什么心事。 只是,陈滢再不曾想到,陈漌的心事,居然是太子。 “殿下如今还在前头么?”陈漌的话声响起,打断了陈滢的思绪。 陈滢便道:“是的。殿下如今正在正气堂与祖父、祖母他们叙话呢,我离开的时候,殿下还不曾走。” 陈漌半垂着眼睛点了点头,脚尖儿轻轻地蹭着砖地,面孔越发地红,捏着扇柄转啊转,好似那被风儿吹动的风车。 太子殿下这阵春风,也不知撩动了多少女儿家的心肠。 “他……太子殿下……有没有同你……问起我?”陈漌的声音比蚊子哼还轻,若非陈滢耳力不错,只怕还听不清楚。 “殿下并没有问起大姐姐。”她答道,根本就没去问此言的由来,亦未去想这话是否合乎规矩,回答得很是公事公办:“我和殿下拢共也没讲几句话,主要是祖父在说话。” 陈漌闻言,那脸一下子便红到了脖子根儿,咬唇道:“妹妹你可轻声些,莫要……莫要叫人听了去。” “不会的,我的声音并不大。”陈滢的回答仍旧是笔直的,弯儿都不带拐一个。 陈漌“嗯”了一声,站在那里踟蹰半晌,又细着声音问:“那殿下……是瘦了,还是……胖了?” 越往下问,便越涉于私。 如果陈滢本着国公府姑娘的身份,此时就该加以制止,或以他言引开话题,又或者以穿越者的眼界与见识,隐晦地对陈漌予以告诫,让她断了这份儿心思。 可她却没有。 两度人生、三段记忆,让她从根本上改变了对事物的看法。 陈漌不过问了几个问题而已,并没有来征求陈滢的意见,也没做出更多更出格的举动。 事实上,就算她有更出格的举动,陈滢也不认为自己有资格横加干涉。 她陈滢又不是神,更没有未卜先知的本领,她凭什么去干预别人的人生? 诚然,她拥有比同龄人更丰富的阅历,也具备了穿越者的眼界与见识。可越是如此,她便越不该以高高在上的姿态,去对别人指手画脚。 陈漌没有错。 情窦初开的少女,对俊美的少年生出了相思,何错之有? 错的分明是这个以封建礼教吃人的时代。 “大姐姐见谅,我没注意到殿下是胖还是瘦。”陈滢终是说道,仍旧给出了最直接的回答。 陈漌“嗯”了一声,面色已是红得像火,遂将扇子举起半掩了,轻声道:“我就知道,三妹妹……绝不会笑话于我的。” 陈滢便道:“大姐姐问我问题,我拣着知道的回答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如此而已。” 见她一脸正色,陈漌反倒觉得自己似是有点太过矫情了,旋即却又觉得,陈滢这样的举动,不知何故,很是让人熨帖。 “妹妹到底还小,还不懂呢。”她柔声说道,放下了扇子,面色已经不像方才那样地红了,唇边的笑容却很甜蜜。 纵使并不能与“他”见上一面,但是,她到底听到了他的消息,知道他就在前院坐着,与她不过百步之遥。 仅仅只是如此,她心里的欢喜就已经满得要溢出来了。 原来,那诗中所谓的心悦,居然是如此地简单,甚至都不需让对知晓,只要自己知道自己的心,便已经足够快乐。 陈漌上前一步,拉起了陈滢的手,面上的笑容仍旧甜蜜:“我同妹妹回去吧,我想再多与妹妹说说话。” 看着她欢喜的笑脸,陈滢自是说不出拒绝的话,于是,姐妹二人便相携着漫步转过了游廊。 阳光滤过繁密的藤萝,曲廊里飘来不知名的花香,那少女的步伐轻且软,好似踏在她自己的心事上,欢喜着、逶迤着,宛然而去…… 翌日午初时分,裴恕自刑部下了衙,便依约前往四宜会馆。 才一转出东楼巷的巷口,便见那会馆门外停着一张精致的小车,油壁青幄,两匹驭马更是皮毛光滑,虽不张扬,但却有种极内敛的富贵气象。 “陈三姑娘定是已经到了。”跟在一旁的郎廷玉便说道,又偷偷拿眼睛去瞧裴恕。 裴恕“啧”了一声,伸出根手指捅了捅头上青笠,挑起的一条眉毛好似能戳破天:“好大的太阳!非要约在此时,什么脾气!” 语罢,摇头、叹气。 郎廷玉没说话,嘴角却撇到了一边儿。 嫌这嫌那的,有本事你别来啊,还不是巴巴儿地跑过来了? 死要面子,嘴硬得要命,可又管不住自己的腿。他们家小侯爷这个别扭的性子,真是不知道随了谁。 他二人一个想着东,一个想着西,打马走在小街上,不紧不慢、胜似闲步,陈滢立在二楼雅间的窗前,隔着一街白亮的阳光,隔着那行柳落下的余荫,望着楼下二人,神情有些怔忡。 这是她与裴恕的第四次会面。 而就在昨晚,她终于弄明白了一件事。 他的声音,她的确曾经听过。 在梦里,那位侦探先生便是以这样的音色,与旁人说话的。 在忆及这一点的最初,陈滢的感觉简直无比怪异。 她居然从旁人的身上,听到了记忆深处的自己的声音。 而后,她又花了差不多半个上午的时间来思考这个问题,最终得出了一个的结论: 平白多出来的那段记忆,很可能并不属于她。 她确定自己并没有真的变成男人活过,她只记得两次死亡的经历。 既然如此,则出现在她梦里的场景,或者说,是她以第一人称的视角所感知的那个世界,很可能是因为梦境的扭曲作用,而被异化了的幻象。 有极大可能,她并非那个世界的主导者,而只是一位旁观者,因为参与其中,所以便在梦中不自觉地易地而处。 目前看来,这是唯一能够让那段记忆合理化的解释。 看书就搜“书旗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96章 四宜会馆 思绪飘渺间,那门外便响起了剥啄之声,罗妈妈上前开门,让进了一身长衫的裴恕。 陈滢举眸看去,心下再度生出了几分怪异。 她好像就没见裴恕穿过官服。 每每相逢,这位裴大人要么是一身青衣,要么就是一身玄袍,一如此刻,他又是一身烟灰色直身袍,腰束宝蓝革带,抬手取下头错了。”陈滢一脸正色地纠正他:“这是死者的托负,并非是我。侯爷还是分轻主次为好。” 这话委实不太客气,而奇怪的是,裴恕竟也不曾生恼。 他收了笑,若有所思地看了陈滢良久,忽然便问:“本官其实有件事很搞不懂,想请陈三姑娘解惑。” “大人请说。”陈滢说道。 裴恕难得地显出了几分迟疑,停了片刻,便问:“何以陈三姑娘对查案一事如此执著?有原因么?” 难道是因为她的父亲陈劭失踪,于是才会专注于此? 他看向陈滢的视线,在这个瞬间变得有些深邃。 “首先,这是因为我长于探案。”陈滢想也未想地说道,并不去看裴恕瞬间有了变化的面色:“其次,父亲的事对我确实也有影响,我也的确想要去查。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言至此,她终是正视着裴恕,向他问起了同样的问题:“小侯爷想必是有军功在身,为何不直接去禁军效力?我听太子殿下曾唤您指挥使,如今您显然已经不是指挥使了,刑部的官员想必不如指挥使更显赫。小侯爷舍高就低,有原因么?” 话音落地,裴恕面上的一切表情,便尽皆褪了去。 他淡淡地看着陈滢,就像那个玩世不恭、漫不经心的小侯爷,与他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 陈滢平静地与他对视着。 裴恕出现在兴济伯府,对发生在伯府的案件如此感兴趣,陈滢觉得,这应该不是单纯的巧合。 只是,看裴恕的表情,他似乎并不想回答她的问题。 陈滢决定再试一试。 “我想,或许我可以帮您的,小侯爷。”她打破了沉默,伸手指了指他的衣袖,神情坦率:“如果当时我不在现场,这个小木雕此刻想必已经落在了旁人手里,也可能会被当作无用之物扔掉。而现在,我们手里多了一样重要的证据,而对方却一无所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97章 兵者诡道 “所以呢?”裴恕终于说话了,磁沉的语声中,像是掺杂了几粒沙子,听来颇为嘶哑:“所以你偷偷摸摸地把这木头东西昧下了,就是因为想要帮我的忙?如果这就是你所谓的好意,那我可还真是有点儿不大敢收。” “我也不瞒小侯爷,其实我也有事想请您帮忙,这算是等价交换吧。”陈滢的回答很是坦白,仿佛并不担心被人讥笑:“自然,我请小侯爷帮的忙,与我父亲的失踪无关,与朝堂大局也无关,甚至与国公府、与侯爷您,也都是无关的。就只是我自己的一件私事罢了。” 裴恕将身子向后一靠,一脸兴味地看着她:“陈三姑娘莫非要做什么大事?为什么不去找你的家人帮忙?” “我要做的事,目前我还说不好。”陈滢说道,看向他的视线如水一般平静:“因为想要达成的目标太大,导致我现在还没有一个完整的计划,如今尚在谋划中,请小侯爷见谅。至于小侯爷的第二个问题,若我要做的事是能够请亲人帮忙的,我又何必对小侯爷您提及?” 裴恕看了她一会,蓦地便笑了:“你这小姑娘,当真古怪。” 陈滢回了他一个淡淡的微笑:“我只是先提议一下罢了,此事先搁下不提,还是来说说案子。”语罢,亲自动手,向裴恕的盏中续了些茶。 这本是她顺手而为,可裴恕却像是非常吃惊,想也未想,便将茶盏推去了一旁。 陈滢知道他怕是有些忌讳,也不以为意,又给自己斟了半盏茶,问道:“小侯爷,那具骸骨可查明身份了?她落水的大致年月是否也查明了?” 裴恕没说话,而是起身行至一旁的柜子,从里头取出一只全新的茶盏,拿壶中滚水洗了一遍,方才重新坐下,自己动手倒茶。 做着这些的时候,他并没有因了陈滢在侧而有丝毫的别扭,始终都是自自然然地。 他在避嫌。 在与陈滢共处一室之时,毫无必要地避嫌。 陈滢觉得,这位小侯爷的古怪,可能比她还甚。 “目今我只知道,那具无名女尸至少在水底呆了两年,也可能更久一些,最长应该不超过三年。”裴恕喝了一口茶,方才说道。 纵然语声如酒,可听在陈滢耳中,却叫她一颗心凉到了底。 这比她想的时间还要长。 以这个时代的刑侦手段,时间隔得越是久远,破案的难度就越大,如此漫长的时间,足以让一切证据湮灭。 “这宗案子虽然现在不归我管,然刑部也并非宋派的天下,所以,大致的消息我还是能拿到的。”裴恕继续说道,又喝了一口茶,面上露出了享受的神情,怡然道:“陛下也知道这案子了,正着令刑部细查,往后的事还很难说。” 他的语气很是淡然,但不知何故,陈滢却从他的身上,感觉出一种森冷之意。 分明在笑,却带着浓烈的杀气。 裴恕的手上大概没少了人命。 陈滢做出了如上判断。 这也不难理解。勋爵皆从军功来,只怕这位小侯爷在从军之时,也是一员猛将。 “兴济伯府的态度如何?”陈滢换了一个问题。 裴恕挑了挑眉,单眼皮的眼眸中,划过了一丝不甚明显的讥嘲:“他们还能怎么着?无非咬死了不认。” 这回答正在陈滢预料中,她便勾起了一侧的嘴角:“两、三年前的事了,推托起来的确很容易的。”语罢,她便看向了裴恕,面上的笑容忽然就变得更加古怪起来:“小侯爷若是愿意的话,不妨从这个时间点上,再往前想一想。” 裴恕被她说得愣住了,那张满是煞气的脸上,在这一刻有了几许疑惑。 果然的,四肢发达的人,头脑可能都会有点儿简单。 陈滢在心中这般说道,伸出了一只手,拇指拢住,只竖起四指,说道:“这个年头之前,安王兴兵,保定府大乱。”语罢,收起食指,余下三指,续道:“这个年头之前,兴济伯府的水底,以石锁与铁链沉了一具女尸。”言至此,再将三根手指尽数收起:“再往近里说,三个多月前,兴济伯府才死了个叫娇杏的丫鬟,可是,偏就这样地巧,几乎就在差不多的时候,长秋殿……却又刚好出了事。” 她停住了话声,端起茶盏喝了口茶。 裴恕猛地坐直了身子,面上划过了一丝震惊。 他再也没想到,陈滢所谓的“往前想一想”,竟是这样的想法。 而更叫人悚然的是,分明是并不相关的两条线,被她这样一说,竟然就此有了关联性,且这关联还相当地紧密。 “兵者,诡道也。为了给逝者伸冤,有时候,就得用点诡道。”陈滢再度说道,将茶盏搁了,自碟中取出一枚小蒸糕尝了尝,点点头:“味道不错。” 裴恕的眼睛瞪了起来。 奸滑无比。 这四个字陡然掠过他的脑海。 才从他这里拿到女尸死亡的大致年月,这位陈三姑娘就能拼凑出这样一条线索,且时间上还有着惊人的吻合。 如果他将这消息上报元嘉帝,只怕这宗案子就不会是如今这副不死不活的模样了,而是必须彻查。 他盯着陈滢直瞧了半晌,蓦地便笑了起来。 从微笑而为低笑,直到最后,扶案大笑。 “陈三姑娘,你这个朋友,我裴恕交定了。”在大笑的间隙,他如是说道,同时胳膊还动了动,看那样子大约是恨不能拍拍陈滢的肩膀的,只是碍于男女有别,于是便只能继续扶着那漆案。 陈滢弯唇一笑,提醒他:“请小侯爷注意些分寸,不要冤枉了好人。” 原本她还曾想过,裴恕出现在伯府会不会与刺驾案有关,而此刻,看这位小侯爷的表现,她知道自己恐怕是猜错了。 兴济伯府肯定与那两桩命案有关,但其与刺驾却必然无关,至于他们与安王造反是否有关,陈滢觉得可能性不大,但也不能肯定。 谋杀与谋逆,这是两种不同的罪名,自不能混为一谈,所以她才会提醒裴恕不要弄错了方向,以免事情转去不可收拾的地步。 搜索书旗吧,看的书!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98章 无话可说 “本官明白。”裴恕再度向后靠坐,曲起一臂撑着椅背,另一手则扶于案上,食指轻敲着长案,说道:“兴济伯府若是无事,那就无事。若他们果真不清不楚地,自然也不可姑息。” 言至此,他斜着嘴角笑了一下,面上陡然浮起杀气:“据我所知,这京里也未必就……” 那杀气忽然一收,他也停住了话头,看似随意地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停了停,再喝了一口。 陈滢安静地看着他,等着他自己圆过来。 果然,放下茶盏后,裴恕身上的杀气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仍旧是挑眉笑着的模样,说道:“此事交予我便是。不过,陈三姑娘也得做好准备,若是陛下被我说动了,没准儿还要召你问话。” 陈滢有点困惑地看了他一会。 裴恕突如其来的杀气,让她又有点拿不准兴济伯府在此次事件中扮演的角色了。 片刻后,她方才说道:“我明白的。此事我一概不知,我也只会回答我知道的那些。余下的部分,自然就交给小侯爷处置。” 裴恕满意地笑了起来:“三姑娘聪慧。” 从不肯配合到当面夸奖,这变化不可谓不剧,而裴恕的态度越好,往后他们配合起来的难度就越低。 可即便如此,陈滢却并未觉出半点欢喜,心底仍旧很是忧虑。 相较于刺驾案,无名女尸之案才更叫人担心。 像这种年深日久的案子,即便放在现代,在dna技术尚不发达的二十一世纪初期,警方亦是一筹莫展的,更遑论古代了。 有时候,等待也是解决案件的一种办法。 前提是,不能干等。 “大人还需做好两手准备。”陈滢轻声语道,水一般的眸子里,似有暗流涌动:“若我列出的那两条时间线不能起到什么作用,则还需要大人往外透些似有若无的消息,看能不能惊动什么人。” 裴恕注意地看了她一眼,微微上挑的眼眸中,划过了一丝玩味:“三姑娘……似乎很爱使诈啊。” “我们手上的证据太少,不诈一诈,如何往下查?”陈滢答得十分坦然:“再者说,我也没叫小侯爷说谎。只要把消息弄得似是而非、煞有介事,或许那凶手就会有所动作。” “这话有理。”裴恕颔首,执壶续了半盏茶,却又在中途蓦地抬眼,锐利的眸光往陈滢身上刺了一刺,笑道:“便假传点消息也没什么,兵不厌诈么。” 陈滢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小侯爷才是真正的聪明人。” 两个人对视一眼,莫名地便觉出了几分默契。 裴恕转开视线,将茶壶搁下,自袖中掏出那个木雕来,垂眸打量半晌,便用很低的声音道:“这件证物,我可以来想想办法,不过么……希望不太大。” 陈滢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眉心便轻轻一锁:“我已经找人问过了,这种木材就是最普通的桃木,上头的漆色倒是上好的朱漆,至于外头的那层桐油,已经基本剥落殆尽,实在是无从查起。” 就是这么一点点消息,她还是颇费了些时日才打听到的,却是有也等于无,基本上也无甚可说的。 “从雕刻的手法上看,此人不会武。”裴恕说道,似笑非笑的眸光扫向了陈滢。 陈滢给的就是个仿制品,他这个判断也几乎等于废话。 陈滢便歉然地道:“这却是我的不是。因怕出意外,所以才没带着真品。不过大人放心,过几日我还会再写一份探案记录,交由小侯爷转呈陛下。届时,我会将真品交予小侯爷,请您亲自过目。” 有了元嘉帝的那句话,她与裴恕的接触相应会多些,趁转交记录时把真的木雕交给裴恕掌掌眼,也是容易的。 说到这里,她便端起了茶盏,话锋忽地一转:“小侯爷莫非是江湖客?” “是。”裴恕就像是知道她会这么问,回答得十分顺当,“当年我曾在江湖上行走过,勉强会些武技。” 陈滢忖了忖,便又试探地问道:“刺驾之案,也是因为小侯爷会武,所以才由您去查刺客的?” 这个推论是基于他之前在宫中的那个提问得出的。 裴恕闻言,倒也没表现出惊讶来,只将左边嘴角往旁斜了斜:“请姑娘见谅,此事,我不能说。” 这一个斜嘴笑的动作,将他身上的匪气展露无疑。 陈滢从善如流,立时改口:“那就来聊聊娇杏之案吧。” 那具无名女尸,他们能聊的委实不多,刺驾案则因了太过敏感也不能多谈,剩下的也就只有娇杏之案了。 “那个叫小臻的丫鬟,小侯爷找到了么?”陈滢问道。 裴恕闻言,面上的笑便散了,端着茶盏也不去喝,只回了四个字:“尚无消息。” 陈滢观察了他一会。 她能够感觉到,对于兴济伯府,裴恕持有的怀疑,比她还要大。 两个人安静地坐了一会,陈滢便又问:“陛下看了我的探案记录后,可有消息?” “陛下只说有趣,倒没说别的。”裴恕这回的表情正常了些。 陈滢点了点头。 雅间里便此静默了下来,两个人隔案而坐,一个喝茶,一个转首望向窗外。 没有话题可聊。 除了案子,他们之间似乎找不到可说的话。 “小侯爷昨日说有要事相谈,却不知是何事?”再过片刻,陈滢终于想起了这一茬。 之前一直在说她的事,反倒把昨日定约的初衷给忘了。 裴恕似也被她提醒了,抬手在椅背上拍了一下,笑道:“我自己竟也忘了。”说着便正色看向了陈滢,问道:“我想知道,陈三姑娘一口断出那无名尸是女子,用的是什么法子?” 言至此,他便用一种“你可别骗我”的眼神看向了她,嘴角又斜到了一边去:“还请姑娘说实话,勿以虚言略过。” 陈滢倒没想到他会打听这个,怔了一刻,便笑道:“这个其实并不难,只是,我的答案怕会有点……让人不舒服,小侯爷当真要听?” 裴恕点头:“那是自然。” 陈滢凝视了他一会,便起身走到旁边的小几上,将笔墨等物捧了过来。 搜索书旗吧,看的书!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99章 临窗作画 “我还是画图说明吧。”陈滢一手拢起衣袖,一手拿起墨锭磨墨,动作十分稳定。 裴恕看了她一会儿,便又开始摸下巴。 他知道她箭术不俗,可此时看着她磨墨的样子,他却又觉得,她似乎不大像是会武的人,委实是那种举手投足间的干净从容,很有大家闺秀的风范,让人想象不出她挽弓的模样。 这想法在他脑中浮起,几乎就要被他认定。 可就在此时,陈滢却拿起了笔。 也就是从她捉笔的那一瞬起,裴恕方才的那个念头,便立时烟消云散了。 沉肩、紧腰、悬腕,陈滢按着平素练大字的姿态,调整好呼吸,在纸上画起图来。 这个简单的动作里所包含的力道,让裴恕面上露出了几许惊异。而再过片刻,当他看到她在画什么的时候,他的注意力便立时转去了纸上。 “这是……”他往前倾了倾身,盯视着纸上渐渐成形的墨线,面色陡然变得古怪,“这是……人的……肚腹?” 他的语声难得地支吾,面上甚至还有几分不自在。 纵然他也曾在江湖行走,言笑不羁,更见过不少江湖侠女,甚至还与她们喝过酒。可是,眼看着个姑娘家画出了如此怪诞的图样,他还是觉得很不适应。 “小侯爷说得对。”陈滢肯定了他的猜测,停下笔,将纸转到了裴恕的正面,倒转笔锋,以笔杆儿点向纸面,说道:“这是男子,这是女子,这两者的骨盆是不同的……”说着便将辨认骨盆的方法讲了一遍。 裴恕面上的古怪,此时已然升级成了尴尬,一时间甚至都不知道该往哪里看。 纵使陈滢画得极尽简致,但那也太…… “正是因了男子与女子的骨盆形状有所不同,因此,我才能一眼辨出那骸骨是女子。”陈滢的语声适时响起,平静淡然,不含情绪:“我喜看杂书,曾在某本书上见过这样的图画,就此记了下来,上次是我第一次的验证,侥幸未错。由此我猜测,只怕事实真就如此。” 裴恕扭脸看向窗外,好一会儿后,方鼓了些勇气,转首去看陈滢。 这一眼看去,他心里那一丝丝的尴尬,顿时就没了。 陈滢根本就没去看他,此刻正拢着小半截衣袖收拾纸笔呢。 先将那瓜棱肚水丞里的水倒入一方青东磁小口瓮里,又在那四卷荷叶洗中将笔洗净,水依旧倒入小瓮,最后则将墨锭与砚台收进砚匣,笔则置于笔筒内,方才捧着这一应用物,回身至小几前,如前放置,不错分半。 裴恕瞬也不瞬地看着她的动作,不知何故,心底里的那点不自在,莫名地就消去了不少,甚至还觉得自己有点儿大惊小怪。 人家一个姑娘家都没当回事,他反倒表现得如此上不得台盘,似乎还有点丢人。 咳嗽了一声,裴恕端起茶盏喝了口茶,顺手将窗户又推开了些。 盛夏的风拂过窗棂,柳梢间传来阵阵蝉鸣,听在耳中不觉焦烦,唯余悠然和自在。 残存于裴恕心底的最后一丝尴尬,便在这悠闲的蝉鸣声里,尽皆不见。 “那图纸小侯爷若是愿留,便留着也好。”陈滢转身说道,面上的笑意倒是正常的:“小侯爷若不嫌麻烦的话,可以请几名吏员前往义庄,找些骸骨来验证验证。若此法果然可用,往后再发现骸骨便可照此勘验,也不必再苦恼是男是女了。” 裴恕没说话,只将视线凝在那纸上,旋即颔首:“这图纸我记下了,留却是不必。” 口中这般说着,他已是站起身来,走到一旁,看样子是打算离开了。 见他避嫌到了如此地步,陈滢心下却也知道,他这是出于好心,于是越发肯定了对他人品的推断。 这人固然满身的匪气,但匪而不邪,说话做事自有一套准则。 这是一个有底线、有原则的合作者,陈滢对此表示欢迎。 三两下折起画样,她便含笑道:“既是如此,小侯爷好走。” 裴恕略一颔首:“三姑娘留步。”语罢便大步走了出去。 罗妈妈等人全都候在外间儿,对里头发生的事自是不知,因见裴恕出来了,便知陈滢“公事”已了,于是便皆拥了进来。 这雅间儿并不太大,人一多,便显得有些拥挤,众人挨挨碰碰间,难免有些行动不便。寻真正帮着陈滢戴幂篱的当儿,忽地便听见了极轻微的“嗤”的一声。 她心下一惊,忙循声看去,却见陈滢的裙摆挂在案腿儿上,却原来是被一根小木刺给勾着了。 “嗳呀,姑娘的裙子!”寻真低呼了一声,蹲下来将那木刺给拨开,却见那湖绿湘裙的上头,破了一个不小的口子。 陈滢也察觉到了不对,垂首看了看,便不在意地道:“无妨的,一会子就上了车,回去再换不迟。” “这怕是不行。”罗妈妈皱起了眉,指着那条口子道:“姑娘瞧瞧,这口子可不小。” 她没把话说完,却示意陈滢细瞧。 陈滢弯腰仔细看了一眼,这才明白罗妈妈为何说不可,原来那破口处露出了里头的衬裙。 “这大街上人多眼杂的,姑娘万不能就这么出去。”罗妈妈继续说道,回首便叫人:“来个人,去下头跟赵贵说一声,叫他先把车子套了,一会与我去巷子南边儿走一遭”。 东楼巷南侧有一家成衣铺子,里头卖有做好的女裙,现买一件暂且穿着,只消能下楼即可,罗妈妈便是如此打算的。 陈滢对此并没放在心上,但罗妈妈视之为大事,她也不好当真不理。 这到底是她借来的人生,该负的责任、当尽的义务、应顾及的情绪,她都必须负起、尽到并且顾及,于是便道:“就听妈妈的便是。” 主仆几个说着话,声音并不太高,可是,站在外间的裴恕却还是听见了,于是便皱起了眉。 那家成衣铺子他也光顾过,却是只此一回,再无下次,原因就在于那铺子的掌柜有点碎嘴,还好个酒,时常口无遮拦。 搜索书旗吧,看的书!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00章 停车暂问 “郎廷玉进来。”几乎未作多想,裴恕便提声唤到。 这一声不可谓不响,里里外外的人都听见了,那里间儿便安静了下来。 郎廷玉很快就进来了,裴恕向他做了个稍候的动作,便行至门口处,向着陈滢的方向道:“如若三姑娘不弃,本官可以叫家中仆妇替你们跑这一趟。” 他说着便往前踏了两步,语声放低了些:“那铺子有些不大妥当,如非必要,还是不要去了。” 这话说得罗妈妈一惊,寻真与知实更是双双色变。 “那铺子怎么了?”罗妈妈立时问道,话出口才发觉自己有些失礼,忙又福了福身:“小侯爷恕罪,奴婢一时口快。” 裴恕根本就没注意到她的语气,只将手一摆,道:“先不说这些,这位妈妈先等一等,我这就叫郎廷玉回去取车,再叫个嬷嬷过来,稍后还请妈妈坐了鄙府的车过去,往后就算有人问起,也不过是我家仆妇在外头买衣裳穿罢了。” 这是为陈滢考虑到了一切,安排得堪称妥贴。 罗妈妈极是意动,转过头一脸希冀地看着陈滢,问:“姑娘意下如何?奴婢是觉得这样最是妥当的。” 陈滢本就无可无不可,见罗妈妈同意了,便也颔首道:“如此,有劳小侯爷了。” “好说。”裴恕很是江湖地拱拱手,复又走了出去,将诸事给郎廷玉交代了一遍,再回身道:“时辰不早了,本官还要去衙门应卯,这便去了。郎廷玉一会儿会过来的。” 陈滢又谢了他,裴恕便离开了。 郎廷玉办事效率很快,未几时便将车子赶了来,罗妈妈随他出去了一趟,再回来时,便带回了一件崭新的天青色软罗长褙子,虽料子普通,做工也不算的正是郎廷玉。 罗妈妈便笑:“小侯爷好生知礼。” 钱不钱的倒还在其次,重要的是这份儿熨贴,知道陈滢是个姑娘家,不方便抛头露面,所以就自己把账给结了。 罗妈妈对这位小侯爷的印象,空前地好了起来。 见裴恕提前把钱给付了,陈滢也觉得裴恕出手挺大方的,点头道了句“知道了”,便带着众人下楼。 车夫赵贵早将车赶到了门前,罗妈妈先出了门,将脚踏搁好了,那厢陈滢提起裙摆方要上车,蓦觉一阵异样,仿佛有什么人正在窥视。 自从有了梦中那五年的侦探经验打底,她的感知较前两世加起来还要敏锐,于是马上停步,抬头望去。 不远处的巷弄口头,一辆玄漆马车正自停着,似是在等人,那垂下的锦帘泛起一阵微澜,显是那车中人才将帘子放下。 陈滢心下微奇,欲待细看,那马车却突地驶动起来,清脆的蹄声印在风里,“得得”驶过四宜会馆门前,很快便去得远了。 罗妈妈此时也瞧见了那张车,不由轻“咦”了一声。 “妈妈怎么了?”陈滢立时问道。 罗妈妈迟疑地道:“说来也没什么,就是恍惚觉着方才好像见过这车似的。” “哦?”陈滢蹙起眉,侧首看向马车离去的方向,问:“妈妈是几时见过这车的?” 罗妈妈想了想,便道:“奴婢记着,在那成衣铺子的门口,婢子买衣裳的时候,似乎也瞧见过这张车。” 跟踪? 这是冲着自己来的? 陈滢的眉心再度往中间拢去,远远地看着那马车拐过路口,不见了踪影。 “姑娘怎么了?”见她忽然间神情肃然,罗妈妈忙问道。 陈滢回过神来,摇摇头:“无事,走罢。” 那沉尸之人思维缜密、做案手法隐蔽,铁链加石锁双重保险,令那具无名女尸在水底一沉就是两三年。试问这样的人,怎么会明目张胆地派人跟踪? 这辆马车与案件无关。 这是陈滢依据案情与第六感得出的结论。 而只要与案件无关,陈滢便觉得没什么要紧的了。总归她现在名声在外,正是贵族圈儿里最好的谈资,那马车一看就是女眷乘坐的,没准儿是哪家的姑娘好奇,所以跟过来瞧瞧。 只是,当她这样想着的时候,却又总觉得,这马车似乎她也曾经见过,且就在不久之前,但再往下细思,却又有些不确定。 这想法在心底里绕了绕,陈滢便自丢开了去,仍旧上了马车。 接下来自是一路无话,众人平安回府。 到得晚间,因正是一旬一次的定省之日,陈滢便去明远堂给许老夫人问安,可进屋后她便发现,今天来的人很少,三房女眷几乎一个未见,长房的陈漌也没来。 陈滢心下不免诧异,见礼过后,便坐在了固定的位置上,同时注意到,一旁的许氏面带异色,几次三番打量着她,眼神中探究与称量的意味极浓。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01章 集体挨罚(平秋1990和氏璧加更) 感知到许氏投来的视线,陈滢面色不动,心下中却忖:难不成又出事儿了?且此事还与自己有关? 只是,今日她大半天都在外头,回来后又忙着安排鸣风阁诸事,她倒是没注意到府里有什么不寻常之处。 “老大媳妇,你也别总瞧着三丫头了,不关她的事。”许老夫人忽然就开了口。 这话说得众皆一惊,许氏更是站起身,惶然道:“媳妇不敢。” 许老夫人也不看她,只垂目看着手里的茶盏,眉眼不动:“太子殿下过府,这本是件好事儿。可有些人就有这个本事,把个好事儿也能变成坏事儿。好在我多了个心眼儿,垂花门外布了几层人手,这才没出什么纰漏,若不然,国公府的脸面可往哪里搁?” 许氏头也不敢抬,只低声道:“媳妇明白,老太太这是为了大家好。” “道理你自是明白的,怕就怕你这心里过不去。”许老夫人几乎没留情面,说出来的话就跟针尖儿似地刺人:“不是我这个做婆母的为难你。漌姐儿也是一年大二年小的了,眼瞧着出阁在即,你身为她的母亲,也别总拿眼睛盯着外头,盯着那些不相干的人,反倒把个姑娘家的体面给丢着不管。” 许老夫人还从没有这样下过许氏的脸,许氏直臊得满面通红,垂着脑袋几乎无地自容。 这话就差明着指摘许氏在府里的那些小动作了,看起来,对于她近段时间的表现,许老夫人极为不满,今日终于发作了出来。 所幸刘宝善家的极有眼色,一早就将丫鬟们都带走了,倒省得许氏当着下人的面儿丢人。而饶是如此,四太太柳氏并陈滢也坐不下去了,全都站了起来。 “老太太,媳妇先带着姑娘们出去吧。”柳氏轻声说道,头垂得低低地。 身为儿媳,此时她自然要出面说话,总不能叫许氏在众人面前被训斥,到底那也是一府主母,脸面还是很要紧的。 许老夫人挥挥手,神情略显疲倦:“都去罢。” 柳氏与陈滢便皆退了出来。 才一挑起湘帘,便见那台矶下头立着几个插金戴银的妇人,正是二房的苏姨娘带着范、葛两位姨娘在阶下相候。 国公府定省的规矩极严,举凡姨娘、通房之属,除非得到了许老夫人的亲口允可,否则是绝不可以踏足上房的,只能隔帘请安,然后在阶下等着,何时主母们出来了,她们何时才能跟着回去。 今日因沈氏没来,便只得由苏姨娘为首,带着五哥儿陈浔过来请安,此时想来便是在等陈浔。 一见柳氏并陈滢出来了,几位姨娘连忙躬身行礼,柳氏与陈滢自皆侧身避了,苏姨娘起身之后,便不着痕迹地往她们身后张了张,复又束手站好。 “五哥儿被奶娘抱去抱厦了。”柳氏轻声说道,拿帕子向额角按了按,语声十分低柔。 她这是好心提点苏姨娘,叫她别在这儿等了,陈浔已经被送了出去。 苏姨娘感激地笑了笑,道:“多谢四太太。”又向陈滢点点头,便带着那两个姨娘转去了一旁。 虽只是个姨娘,到底是有子傍身的,那行止间便多了几许圆转自如,衬着她那张如花似玉的脸,看起来倒有几分主母的气派。 柳氏的眉心微不可查地蹙了蹙,叹了口气,转向陈滢时,面上便露出了柔和的神情,细声道:“三丫头也早些回去吧,这黑灯瞎火的,叫小丫头子多打几只灯笼。” 陈滢谢了她,便带着人转回了鸣风阁。 李氏已经早早睡下了,陈滢回去时,那正房只门外头挂了两盏绢纱小灯笼,紫绮并绛云一个在看药,一个在查门户。陈滢先问了李氏的情形,得知她身子无碍,这才回到西厢,命寻真将花在圃家的请了过来。 花家乃是世仆,在府中枝蔓甚广,消息自也灵通,今日之事想必她是很清楚的。 果然,花在圃家的来了后,陈滢只问了一句,对方便将事情的始末都给说了。 原来,昨日沈氏她们才一走出垂花门,就叫冯妈妈给拦了个正着。沈氏因不大识得冯妈妈,便乍着胆子与她理论起来,不想刘宝善家的随后就到了,沈氏这才知道冯妈妈是许老夫人的人,她算是一脚踢到了铁板,顿时就偃旗息鼓,正所谓气昂昂去,蔫嗒嗒回。 许是因了事情根本就没闹出来,于是许老夫人便没有当场发作,而是一直等到了今天下晌,才叫刘宝善家的去三房传话,命沈氏并所有三房的姑娘禁足一个月,连花园都不许去。 至于陈漌,则是被许老夫人罚抄经百遍并绣足五张帕子,才能出屋,也算是变相地禁了足。据许老夫人说,这是要“煞煞她的性子”。 陈滢闻言,心下便生出了一丝不解,遂问:“三婶婶她们受罚我明白,怕是因为她们险些冲撞了贵人。可是,大姐姐又是为了什么受的罚,花嬷嬷可知道么?” 陈漌并未偷出垂花门,只不过与陈滢私下聊了几句而已,虽然语涉于私,但旁人理应并不知道这事儿。陈滢就不明白了,许老夫人为什么连陈漌也要一并罚。 花在圃家的便赔笑道:“这也是奴婢不明白的地方儿呢,奴婢也听说了,昨儿三夫人的身边并没跟着大姑娘,可今儿罚的人里却又多了个大姑娘,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见她所知不多,陈滢便也不再细问,笑着谢了她,又赏了她一把大钱,便打发她去了,随后又叫来了罗妈妈,吩咐道:“前些时候我在外头买了好些稀奇的玩意儿,烦妈妈替我挑出几样儿,看着厚薄差不多的,替我送到大姐姐她们那里去,向她们道个恼。” 罗妈妈领命而去,不多时便又回来了,回来时的面色却不大好,眉眼间似含恼意。 陈滢不由讶然,便问她:“妈妈怎么了?” 罗妈妈黑着一张脸,回道:“回姑娘的话,大姑娘不肯收东西。” 其实陈漌不仅没收下陈滢的礼物,且还将东西从屋子里直接扔了出来,又骂了好些难听的话,罗妈妈不欲将这些告诉陈滢,便只说她不肯收礼。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02章 满门忠烈 陈滢怔了一刻,便微微颔首:“我知道了。既然她不肯收,妈妈也别生气,拿回来就是。”停了一会,又道:“过几日我亲自走一趟。” 陈怕是有什么误会,且这误会可能还是与昨天的事情有关,说不得她是在怀疑陈滢背后把她的那些话告诉了许老夫人。 除此之外,陈滢想不出还有别的原因会惹来对方的愤怒。 只要好好解释清楚,事情还是有很大转圜余地的。 陈滢是如此认为的。 可是,接下来事态的发展却有点超出她的预料。 陈不肯收陈滢的礼也就罢了,连她的人亦不肯见。陈滢次日登门,被陈的大丫鬟彩绢客客气气地挡在了门外,只说陈禁足,不便见外客。 既不愿向陈滢要一个解释,亦不肯听陈滢的解释,就这样埋头缩在房间里,似是打定主意与陈滢老死不相往来。 陈滢总觉得,姐妹也罢、朋友也罢,都是一种相互的关系,陈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肯给,则陈滢在她心中是个什么形象,一目了然。 此事陈滢便就此搁下,再也不提。 数日后,遵照与裴恕的约定,陈滢完成了第二份探案记录。在这份记录中,她侧重于对娇杏案的分析,至于无名女尸,她却是只字未提,木雕之事就更是没说了。 将记录重新誊抄了一份,陈滢便遣人请来裴恕,打算与他在府中交接,再将那木雕也予他看。 而在此之前,她也从李氏那里获取了更为完整的消息,对裴恕的了解更深了一层。 威远侯与镇远侯一样,皆是太祖皇帝当年亲封的爵位,两者间唯一的不同便是,威远侯驻守于大楚朝西部与西夷相临的宁夏府,不似镇远侯府呆在京城,两者间的地位自也不可同日而语。 十三年前,就在元嘉帝北伐亲征之际,西夷突然集结数万军马,于平罗堡叩关而攻。 彼时,镇守一方的威远侯还是裴恕之父裴广。 裴广是位极骁勇的猛将,裴家军更是名震西北的一支铁军,见敌军来犯,裴广当即点齐兵马、率部迎战,他的两个儿子裴忌与裴懋也一并上阵。楚、夷两军在石嘴山展开野战,裴广于阵前枪挑西夷三名大将,更以一手出神入化的箭法,射杀敌帅于军前,奠定胜局。 可是,便在镇远侯父子三人率兵追击之时,裴广却被一枝冷箭射穿后心,当场身亡。 双方主帅尽皆折在阵前,令这场大胜最终演变为一场混战,裴忌与裴懋兄弟被敌军围住,竟是双双战至力竭、死于疆场。 虽然此战最后仍旧以大楚全歼敌军、大获全胜而告终,然裴家军却于这一役中遭受重创,死伤逾半,此后多年都不曾恢复元气。 只可怜那威远侯府,原本也不算人丁稀薄,谁成想,一场大战过后,裴广父子三人竟同时殒命,彼时才七岁的幼子裴恕,便成了裴家唯一存活的男丁。 好在,裴广父子并没有白白牺牲,这一仗把西夷给彻底打残了,为接下来元嘉帝的御驾亲征西夷之战奠定胜局。裴家以鲜血与生命换来了大楚西部的安宁,裴氏一门三将,堪称死得其所。 元嘉帝感其忠勇、又怜裴恕孤苦,在裴广死后不久便降下旨意,命裴恕袭爵,使之成为了大楚朝最为年幼的侯爷。他这“小侯爷”的名号,从此便在宁夏一带叫开了,只是因宁夏离盛京极远,所以京城之中反倒知之者甚少。 如今,裴恕已然年满二十,据说很有当年乃父之风,也是一员骁将,裴家军在他的带领下亦渐具气象。 只是,裴家的噩运却似乎还没走完。这十多年间,裴恕的几位长辈相继病故,就在两年前,他最后的一位至亲祖母韦老夫人,也终究没熬得过宁夏府的寒冬,染病身亡。 威远侯府偌大的府邸中,现下也只剩了裴恕一个主子,另有一个从小看着裴恕长大的霍姓老嬷嬷,与他情同母子,二人在府中相依为命。 从李氏那里听来这些消息之后,陈滢心下也自感慨。 这才是真正的忠良之后,裴恕的父兄是为保卫祖国而牺牲在战场上的英雄,理应得到最大的尊重,而有此前提,她对裴恕便又多了几分信任。 很快便到了约定的日子,裴恕依约来到国公府,与陈滢在外书房见了一面。 因上回太子殿下亲自登门造访,并为陈滢带来了元嘉帝的赏赐,是故,陈滢如今在国公府的地位十分超然,与裴恕会面自然也是被应允的。 不过,许老夫人还是派了刘宝善家的并几个老成的妈妈相陪,以不使陈滢单独与裴恕见面。 至于许氏并李氏等人,许老夫人倒是没叫她们过来,想是有着她自己的考量。 在一众婆子妈妈的注视之下,陈滢将探案记录呈上,裴恕则很隐晦地向她讲述了事件近期的进展。 陈滢的临时拼凑出来的那条线,确实起到了一定的效果,元嘉帝对无名女尸案已然有所重视,但却并不曾达到他们的预期。 “三日前,陛下才降了一道口谕,着本官于恰当的时日,前往长公主府问话。”裴恕低声说道,一面便将视线扫向门旁,目中隐着几分不耐。 陈滢知道,他是急于看到那件真品木雕,而此刻却是众目睽睽,十分不便。 调整了一下面部肌肉,陈滢向刘宝善家的露出了自认为最和善的笑容,道:“刘妈妈,可否请你们暂且回避一二,我与裴大人要商量案情。” 刘宝善家的此前已经得了许老夫人示下,知道这是正事儿,便躬身应是,复又陪笑道:“老太太说了,这大热的天儿,姑娘也别太累着了,早些办完正事便回吧。” 这是在告诉陈滢,不能与裴恕单独耽搁太久。 “有劳妈妈了,我省得。”陈滢说道。 刘宝善家的再躬了躬身,便带人退去了门外,却也没走远,皆在那廊下候着,只消往窗户里瞧一眼,就能瞧见屋中情形。 这种明着监视的监视,堪称许老夫人式的让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03章 机会难得 陈滢上前两步,将身体半侧着,遮住外面诸人的视线,一面不动声色地便那木雕搁在了案上,又顺手拿了一方玉狮子大镇纸挡着。 裴恕见状,左边的嘴角往一旁斜了斜,拿起木雕,走到了靠墙的条案前,背对众人,仔细地观察手中之物,眸光变得专注起来。 陈滢也不去打扰他,仍旧坐在原处,略等了片刻,裴恕便又转了回来,将木雕重新置于镇纸之后,微眯着眼睛轻声道:“似乎是匹马。” “何以见得?”陈滢的声音也同样地轻。 裴恕的视线凝在那木雕之上,沉吟地道:“若说有什么理由,我却也说不上,只能说,我觉着像。”他端详着木雕四足的部位,说道:“你看这四蹄,比之牛、羊是不是更大了些?” “是么?”陈滢凝目看去,到底还是没瞧出什么来,便歉然地道:“我对这些动物之类的并不是很懂。” 裴恕“哦”了一声,抬起眼睛,上挑的眼尾连着一根眉毛同时轩了轩:“陈三姑娘自称神探,连这个都不知道?” 此语之中含着淡淡的揶揄,陈滢却是不以为意,平静地道:“这世上的事物千千万万,我能懂的也不过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罢了。”语罢,又指了指木雕的耳朵部位:“若说是马,这耳朵似乎也太大了些。” 裴恕神色一怔,再仔细看了看那木雕,觉得她说得似乎也没错。 端详了片刻,他便拿下巴朝木雕点了点,低声道:“且不论这是何物,只从刀法上看,这人应该不太会用刀,手法颇为生疏。” 这算是一个新的发现,虽然仍旧没什么意义,但总比没有要强些。 陈滢点了点头,将木雕收了起来,蹙眉思忖片刻,便问:“方才我听大人说要前往长公主府问话,大人打算一个人去?” 裴恕斜起嘴角笑了一下,振了振衣袖:“自是本官一人前往。”说着便将眼风往陈滢身上扫去,似笑非笑地道:“怎么?三姑娘与长公主很亲近么?” 虽然晓得他这是明知故问,陈滢还是认真地予以了否认:“我与长公主关系并不好。若不然,我倒是挺希望能去会一会她的。” 国公府与长公主闹得这么不愉快,避其锋芒才是明智的选择,她是不会前往长公主府的,那委实不是聪明的做法。 再者说,万一因她的出现而让调查转至不可预测的方向,亦于本案不利。 “我预备今日就过去。”裴恕说出了自己的打算,将那份封了火漆的记录揣进袖笼,复又掏出折扇,状甚悠然地扇着风:“这东西给了我,稍后我还得进趟宫,倒不如顺手把事情都办了,也好向陛下交代。” 能够如此轻松地御前行走,裴恕与元嘉帝的关系果然极近。 陈滢端起了案上茶盏,轻声而平静地道:“其实这已经算是极好的了。长公主府与兴济伯府本就是姻亲,兴济伯府出了事儿,长公主府那里自也不可免。陛下能够开这个口,可见还是上了心。” 裴恕点头,回了四个字:“机会难得。” 陈滢轻轻地“唔”了一声,赞同了他的说辞。 然后,大书房里便安静了下来 裴恕缓步行至窗边,摇着扇子看向远处;陈滢则支颐而坐,蹙眉思索。 房间里,笼罩着一种仿佛很安然的沉默。 裴恕久久地望着院门外那片葱茏的绿影,半晌无言。 他早就发现了,除了案件或所谓的“公事”之外,他与这位陈三姑娘,没话讲。 可奇异的是,这种没话讲的情形,却并不如何叫人难堪,甚至于他还能从中体会出几分自在来。 良久后,裴恕方转过头来,看向陈滢,嘴角蓦地斜斜一挑:“树不错。” 陈滢立时便知,他方才一定是在端详那株老杏树,于是便拧了拧嘴角:“多谢。” 若是有人在此,一定会诧异于他二人笑容的神似,以及更加诧异于这二人那种“我的笑容很友善”的自知。 笑罢之后,陈滢的视线在裴恕的身上停落,迟疑了一刹,便移开了。 那五年的梦境,是不可言说的秘密,在与裴恕更熟悉起来之前,她不打算透露出去。 于是,两个人又是无话可说。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陈滢总觉得,裴恕此刻的心情似是极好,就仿佛很享受这种无言以对的情景一般。 再站了片刻后,裴恕便离开了窗前,用着一种很纨绔的姿势,将扇子朝后颈一插,拱手道:“本官还有事,就此告辞。” 这是要去长公主府问话了。 陈滢自然不可能留他,于是便也站起身来,颔首道:“大人好走。” “留步。”裴恕简短地说道,向陈滢再看了一眼,便转身走了出去。 陈滢行至门口,亲眼看着他跨出院门,由刘宝善陪同着离开了,这才回房不提。 却说裴恕,他今日不曾骑马,而是特意坐车过来的。出了国公府大门后,那车夫便将车子赶过来了,一直守在外头的郎廷玉也跟了过来。 “去长公主府。”裴恕吩咐了一句,撩袍就要上车。 郎廷玉却是愣了愣,好一会儿后,方试探地往前跨了半步,问:“爷……当真要去?” 裴恕的脸当下就黑了,“刷”地将扇子捞过来展开扇着,挑眉道:“怎么着,爷去不得?” “去得!当然去得!去得得很!”见势不妙,郎廷玉马上改口 裴恕横着膀子瞧了他一眼,冷声道:“走到外头去,别说你是裴家军。”话音未了,冷不丁一脚就踹了过去。 郎廷玉却像是早有所料,极其熟练地往旁一闪,口中叫屈:“爷这话可冤枉属下了。属下那可是响当当地好汉!” “好个屁汉!”裴恕骂道,一甩折扇:“开门!” 郎廷玉顶着张苦瓜脸拉着架子就走了过来,一面随时防备他家主子的窝心脚,一面拉开车门,口中还在苦口婆心地劝:“属下这不是怕爷得罪人么,主子也别什么事儿都往身上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04章 故梦如刀 郎廷玉的担心和忧虑,得来的只有裴恕极其简短的四字回答:“你懂个屁!”旋即他便将扇子一合,撩袍上车。 在属下的面前,这位小侯爷那一身的匪气再也不曾遮掩,直是显露无疑。 郎廷玉的脸更苦了些,拉拢车门,坐上了车辕,这一路长吁短叹就没停过。 裴恕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再怎么说,长公主那也是皇帝的妹子,寻常人躲还来不及呢,他如今却要去长公主府问话。以威远侯府如今的根基,他这样做,堪称不智。 可是,他委实等不及了。 自从十岁那年,祖父在临终前向他说了那番话,他这心里就像是有一把刀子在割着,割得他无一日安宁。 直到今天,他也时常会做一个梦。 在梦里,他的父亲满身鲜血,后心插着一根羽箭,立在遍地尸身的战场上,目中流出血泪来,伸出一只手臂,直直地指向后方。 他的身后,站着一个人。 一个全身都裹在浓雾中、根本就看不清样貌的人。 每每梦到此处,裴恕便会满身大汗地惊醒,然后整夜无眠。 他的父兄,根本就不是战死的! 他们是死于自己人之手。 而那支冷箭,就是最好的证明。 隐在浓雾中的那个人,便是凶手。 ……祖父查过,细细地查过,射死你父亲的那支箭,自正后方而来,而你父亲的身后,只有裴家军…… ……出手射杀你父亲的真凶,祖父前几日才查到,可是,还没等祖父带人锁拿,他却失足落井,溺死了…… ……恕儿,祖父不知道你父亲当年都做了些什么,但祖父要告诉你,你父亲一定得罪了什么人,那个人收买了裴家军里的败类,置他于死地…… ……恕儿,你一定要小心,这个人隐在暗处,你不能有片刻松懈…… 老人家临终前颤抖而不甘的语声,有如梦呓一般虚幻,可听在裴恕耳中,却句句重若雷击。 他要找到这个人! 从那时起,他就给自己定下了这个目标。 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他也一定要查出凶手,让屈死的父兄与含恨而去的祖父,于九泉之下安息。 车轮辘辘,驶过喧闹的青门大街,裴恕半靠于车壁,整张脸都隐在布帘投下的阴影中。 这些年来,他从不曾停止明查暗访,而就在大半年前,他终于查出了一点眉目。 那个凶手就藏在京城,且身份很可能还不低,说不得就是哪位高官或勋贵。 也正因如此,裴恕才会听从元嘉帝与太子殿下的召唤,从宁夏来到盛京,且还舍禁军而就刑部,就是为了查明当年的真相。 马车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外头传来了郎廷玉的禀报声:“爷,到地方了。” 裴恕自沉思中惊醒,低低地“唔”了一声,语声中似还带几许阴沉,停了片刻,问道:“老何呢?” 他所说的老何名叫何廷正,与郎廷玉一样是裴恕的侍卫,此前他奉命前往长公主府送名帖,裴恕叫他原地候命。 就算有元嘉帝旨意在前,长公主府也不是可以随意来去之所,裴恕提前递帖子,乃是应有之仪。 “回爷的话,老何没在。”郎廷玉说道,语罢一回头,便见裴恕推门下了车,于是郎廷玉便又皱眉四下里张了张:“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长公主府大门紧闭,前后左右不见半个人影。此刻,炙烈的灿阳直射而下,门前石兽被晒得一片白亮,那玄漆门上的大铜钉也像是要被晒化了。 郎廷玉抬头看了看天,复又回首道:“爷要不去车上等着吧。” “叩门。”裴恕没理会他,一抖手,打开了折扇。 郎廷玉“哎”了一声,正要拾级而上,忽见那大门陡然开启,一队仆从无声而有序地走了出来,分列于石阶两侧,随后,一个穿纱衫、系锦带、作太监打扮的男子,越众而出,满面笑容地快步而来,招呼道:“哎呀呀,裴大人恕罪,奴才来迟了,您恕罪,您恕罪。” 他一面打着哈哈寒暄,一面已是疾步走下台矶,躬身行礼:“奴才耿玉昌,是长公主府的管事,特来迎接大人。大人的帖子殿下已经收到了,何爷如今正在茶房喝茶呢。”一番话说下来,态度极是恭敬。 难怪何廷正没出现,原来是被长公主扣下了 裴恕神情不变,那摇扇子的频率也仍和方才一样,带着几分张狂、几分洒脱。 长公主这是在拿何廷正立威,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 区区一个公主,竟也嚣张若斯,拿朝廷命官当门下走狗,当真可笑。 此刻,那耿玉昌又笑道:“殿下交代奴才早早儿过来迎客,只这天气太热了,那门上头的铁栓子晒得烫人,倒耽搁了不少时候,请大人恕罪。” 说的倒是客气话,然,骨子里却是倨傲。 “带路。”裴恕根本就没去看他,将扇子一收,负起两手、吐气开声,蹦出了官腔十足的两个字。 他是奉旨前来问话的,立威这种事情,于他根本毫无影响。 耿玉昌见了,倒也不敢再说什么,点头哈腰地应了个是,便转身向前,将裴恕引去了外书房。 永宁长公主并附马爷郭准皆在房中正座相候,见了裴恕,双方又是一番见礼寒暄,那言来语去间的试探与较量,自不必细述。 待分宾主坐定后,裴恕便说明了来意。长公主闻言,那一双细细描就的小山眉立时便蹙了起来,那涂了艳红丹蔻的手指也搭上了扶手,满脸为难地道:“本宫之前也听皇兄说了,这倒真叫人难办得紧,本宫纵使再怎么想,那么久远前的事儿,谁能记得住呀?” 言至此处,她软软的眼风便兜向了郭准,柔声细语地问:“夫君说是不是呢?” 郭准温和地笑了笑,颔首道:“正如殿下所言。” 朗润的语声,衬着那张芝兰玉树般的容颜,虽只寥寥一语,却仿若那书房里的空气都跟着温润了起来。 长公主的眼神一下子就痴了,痴望了他好一会儿,方柔声道:“夫君与本宫想的一样,本宫当真欢喜。”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05章 忽生幻象 裴恕不说话,只端起茶盏浅啜一口,视线不着痕迹地扫过郭准,细细打量。 纵使早已年过三旬,这位附马爷却依旧俊美温雅,仿若岁月从不曾在他的身上留下痕迹,特别是他眉眼间的那一种干净,犹似青葱少年。 与之相比,浓妆艳抹的长公主,便越发显得有些老相。 裴恕的左嘴角往旁一斜,搁了茶盏,面上露出了一个漫不经心的笑:“殿下与附马爷所言甚是,下官当时也是这样向陛下说的,只陛下却道,无论是多是少、是大是小,能想起多少是多少。” 说到这里,他的语速放缓了些,续道:“前几日,兴济伯府已然将这三年间丫鬟仆妇的录册拿了过来,倒是可堪一用。” 这算是一句提点,如果长公主府也能提供一份儿同样的东西的话,裴恕也就能交差了。 至少长公主是这样认为的。 “这个么,倒是容易的。”长公主闲闲语道,手指在椅背上点了点,那双勾连在郭准身上的眼睛,也终是转到了裴恕的面上,却也只是轻轻一触,就又移向了别处。 很显然,裴恕的这张脸,长公主是并不乐于多看的。 “来人!”她换了个姿势坐了,提声唤道。 耿玉昌立时快步而入,伏地问:“殿下有何吩咐?” “遣人去寻刘长史,叫他把这三年间下人们的录册带过来。”长公主吩咐道,一面垂眸打量着自己的手指甲,似是在端详那丹蔻的颜色。 耿玉昌应了声是,便忙忙地去了。 “怕是要有一会子,还请裴大人少坐。”长公主笑道,眼睛却是抬也不抬,仍旧打量着手指甲,语气中带着一点漫不经心。 裴恕却是一脸地浑不在意,点头笑道:“这个自然。” 语罢,端起茶盏,继续喝茶。 以他今日出现在此的目的,这样的等待,似乎是有些叫人不舒服的。好在那附马爷郭准是个极称职的主人,谈吐隽雅、见识不凡,见裴恕身上有着浓重的行武气息,便与他论起兵书来,长公主偶尔在旁帮腔,场面倒也并不难看。 约莫盏茶过后,耿玉昌便带着刘长史并几个小太监回来了,那小太监两人一抬,总共抬进来三只很沉的箱子,想必里头便装着录册。 “喏,东西就是这些了。”长公主懒洋洋地说道,一面还拿着指尖点了点那木箱的方向,又顺势一挥手:“都退下。” 刘长史等人立时躬身退下,唯将那箱子留了下来。 “这东西怪沉的,裴大人一会儿搬回去可得费些功夫。”长公主带笑不笑地说了句闲话。 裴恕斜着嘴角一笑:“下官身边武人甚多,他们有的是力气。”顿了顿,复又拱拱手,态度变得殷勤了些:“有劳殿下并附马爷劳心劳力,帮了下官一个大忙。” 这话很有点儿服软的意思,长公主立时掩唇娇笑起来:“裴大人太客气了。”说着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咯咯笑道:“哦,本宫想起来了,本宫方才还请了大人的属下喝茶来着呢。” 这便是要放人了。 裴恕眯了眯眼。 小示惩戒,却又不触及底线,这位长公主,做事倒也颇有章法。 拿到了这三箱子的东西,裴恕的差事便也算完了,于是不再多呆,起身告辞。 郭准身为男主人,此时自是当仁不让,客客气气地将他送到了大门口,目送那马车去得远了,方才回转。 不过,回来时,郭准却不曾往外书房而去,而是遣退从人,独自踏上了通往后花园的游廊。 空气闷热且潮湿,仿若蕴着雨意,那曲廊的廊顶也并未架设藤萝,阳光斜射进来,很是灼人。 没走上几步,郭准便自袖中取出一柄雅致的折扇来,拿在手中有一下无一下地引着风,步履却仍旧是不紧不慢地,宽大的衣袖随步轻振,通身上下,皆是从容。 游廊的尽处便是后花园,当此际,园中并不见人影,唯树叶儿在风里晃动,“沙沙”有声,应和着四下里连绵的蝉鸣,便再无旁的声息。 到得此处,郭准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也不知是走得累了,还是被俗事所扰而心累,脚步放缓了好些,信步而行。 他看起来并没有确定的目的地,只沿着园中小径的指引,一路分花拂柳,偶尔在一棵树、一朵花前停步观赏,随后又接着往前走。 就这样走走停停,一座朱漆水榭便现于眼前,那水榭前绿柳成荫,携来水上凉风,极是爽然。 他面上一喜,正欲继续前行,蓦地,一阵清脆的笑声自其中传来,随水散去。 郭准立时收住脚步,皱了皱眉,转身就往回走,显然是不欲与人碰面。 可是,老天却像是不肯如他的意,他这里还没走上几步,身后便传来了少女的娇呼:“父亲,您怎么来了?” 郭准脚步一顿,面上飞快地划过了一丝情绪,然而转过身时,他的神情却恢复了之前的温和,慢慢地摇着折扇,含笑道:“天气炎热,为父在园中纳个凉。” 郭媛已经小鸟儿般地跑了过来,欢快地道:“我和丫鬟们在水榭里头捉迷藏呢,方才从那窗户眼儿里瞧见了父亲,便出来啦。”说着又嘟起嘴,作势不依地道:“父亲都不说来瞧瞧阿娇,父亲不疼阿娇,阿娇可当真伤心了。” 许是天热的缘故,她明艳的脸蛋儿红扑扑地,双眸更是又大又亮,瞧来越增艳丽。 看着眼前这张笑意盈盈、无忧无虑的脸,郭准心中忽地一阵刺痛,眼前恍惚现出了另一张脸。 小小的、柔弱的、苍白的小脸,张着小手小脚,细细的猫儿般的声音,唤他“爹爹”。 郭准深吸了一口气,掩饰地将那扇子用力扇了两下,扇去了这陡然而来的幻象,强笑道:“为父没瞧见阿娇,阿娇勿恼。” “父亲每回总是这样。”郭媛嘟嘴说道,视线不经意地一转,便转到了郭准的手上,那眼睛立时便亮了,喜道:“呀,父亲,这扇面儿可是太子哥哥写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06章 凤栖梧桐 郭准闻言一怔,旋即倒转手中折扇瞧了两眼,便笑着点头:“正是,阿娇眼力不错。” 那一刻,他看向郭媛的眼神中,含了几许真切的赞许。 只是,郭媛却没注意到。 她的眼睛只盯着那扇子,整张脸似是都在发光:“父亲,这扇子……” “阿娇喜欢么?”郭准将扇子朝前一展,语声温润,然眼中的情绪却已经归于平淡。 郭媛闻言,立时用力地点头:“喜欢的,阿娇喜欢的。”语罢,便一脸期许地抬头看着他:“父亲,阿娇好喜欢这扇子。” “那便送予阿娇罢。”郭准温言道,随手就将扇子递了过去。 郭媛顿时笑靥如花,欢喜地道:“父亲真好,多谢父亲。”说着便将扇子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着那扇面儿上的题字,眉眼间蕴着十足的喜意。 看着她明媚的笑脸,郭准只觉心头愈加刺痛,侧首看向一旁的花圃,面色在一瞬间竟变得有些凄厉。 郭媛此时恰好抬头,将他的神情看了个正着。 不知何故,她的眼底飞快地划过了一丝阴鸷。 然而很快地,她便又将这阴鸷收起,颊边漾起了更浓郁、更欢快的笑,喜孜孜地道:“多谢父亲,这扇子女儿当真喜欢得紧。” 郭准回过神来,看了她一眼,眼神有些复杂,随后温和地笑了笑:“阿娇乖,好生去顽吧,为父想再四处走走。” “嗯,那女儿便去啦。”郭媛乖巧地说道,扬了扬扇子,又笑道:“父亲也别总在日头下晒着,当心中了暑气。” “为父省得。”郭准温声道,摆了摆手,便转身去了。 郭媛立在他的身后,目送着他的背影被花树遮掩,笑容刹时尽敛,神情越发地阴沉,捏着扇子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几乎痉挛起来。 郭准并不知道女儿神情间的变化。 他在园中又独自散了会儿步,直到身上衣裳都被汗水湿得秀了,这才回到了与长公主所居的院子。 那是一所极大的院落,门楣高阔,大门左右各种着一树梧桐。 “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站在院门口,望着匾额上那潇洒飘逸的“朝阳”二字,郭准的面上,划过了一丝难以捉摸的神情。 长公主是凤,是沐彩霞而来的朝阳,那么,他应该便是这梧桐了罢。 一棵木头而已。 没有感情、也没有思维,纵使能说能动,纵使富贵荣华,却永远只能立在原地,动弹不得。 “附马爷回来了。”两个上了年纪的嬷嬷自院中迎了出来,躬身行礼。 随着这一声唤,几名面相古板、年岁同样不小的太监,也相继而来,齐齐屈身行礼。 郭准温和地挥了挥手,免了众人的礼,便被他们围随着,踏入了正房。 正房明间儿的西角置着冰鉴,丝丝凉意自其中而出,将盛夏的闷热尽皆扫去。 “爷请用茶。”一个鸡皮鹤发的老嬷嬷送上温茶,又颤巍巍地退了下去。 郭准的视线扫过她,面上涌起些许嘲讽,复又迅速消弥。 朝阳院中举凡仆从,包括长公主身边的女官,最年轻的,那年纪也在四十以上,此外,长相无一例外地丑。 不仅女仆如此,男仆亦是如此。 郭准几乎没办法去掩饰他眼底的讥意。 而随后,他却又觉得悲哀。 他其实早就该习惯了。 或者不如说,早该认命。 从他十五年前被人下药,与身无寸缕的长公主身相拥而眠之时起; 又或者,从他十六年前因发妻身故、他的好父亲便以此借口,第五次推迟请封世子那时起; 甚至还可以更早些,从二十五年以前,他的头上忽然多出了一位继母大人之时起; 从那时起,他就该知道,这,就是他的命。 可是,他却直到现在,才真正看清了自己的命运。 郭准抬手扯开衣领,只觉得胸口正一阵阵地发闷,闷得他透不过气。 那些年少时吟风弄月、对酒长歌的日子,才真正是一场春秋大梦。而今梦醒,他才蓦然发觉,那些将梦为真的日子,既愚蠢、又可笑。 “爷,可要沐浴?”身旁传来了嘶哑而殷勤的语声,却是那管着内务的中年太监在问话。 郭准回过神来,向他点了点头,语声依旧温润:“将水备好,你们便都退下罢。”.. “是。”那太监应了一声,腰躬得几乎贴在地面,小步地退出了门外。 郭准举眸四顾,便跨过槅扇,行至了东次间儿的墙壁前。 墙上挂着一柄绿鲨鱼皮鞘宝剑,剑柄上镶满名贵的珠玉,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郭准讥诮地勾起了唇角,许久许久,不曾放平。 也只有在这无人处,他的面上才会有这样的表情。 半晌后,他方才伸手取下长剑,转身穿过槅扇,一直走到沐浴的耳房,将那门窗俱皆关死,还将门帘也拉了下来,又仔细地检查了一遍,确定并无一点漏光之处后,方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自由了。 终于。 在这牢笼一般密不透风的闷热房间里,在这腾挪不到十尺的方寸之间。 他自由了。 郭准将嘴角往旁扯了扯,露出了一个颇有些扭曲的笑,旋即便小心翼翼地抽出了宝剑,蓦地凌空一劈。 “呼”,长剑在空中闪过一道寒光,飞快斩下,复又提起,旋即再度劈下、提起,再第三次劈下、第四次、第五次…… 毫无章法的胡劈乱砍,徒然地切割着空气,却不曾发出丁点声响。 郭准竭尽全力地挥动着长剑,嘴角越扯越大,神情狰狞,面上的笑容近乎于疯狂,甚至还张开了嘴,作出了“哈哈”大笑的口型。 却是,笑而无声。 砍、劈、刺、削、正、斜、上、下…… 便在这怪诞而又静默的大笑之中,他一下又一下地出着剑,凌乱的剑风扫过浴房,就像是要将什么无形的东西斫成碎片。 很快地,汗水浸透他的全身,发髻亦随之散落,原本修洁的袍袖,也被这倾尽全力的动作弄得皱巴巴地,再不复之前的温雅与清润。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07章 一水如镜 如此长时间地劈砍动作,让郭准很快就呈现疲态,他张着嘴呼哧呼哧地喘着大气,可动作却一直没停。 在他的手中,长剑正不知疲倦、狠厉万分、却又小心翼翼地挥动着,巧妙地避开了一切能够发出声响的事物,精准地刺向浴房里那少得可怜的一点儿空间。 汗水一颗颗从他的额头落下,滚过他扭曲的面庞,滑过他干涩的眼角,滴落在地面上。 郭准用力地闭了一下眼睛。 就如同才从梦中惊醒的人,要借着这个动作,来看清眼前的一切。 “夫君在沐浴么?”房门之外,突地响起了熟悉的说话声。 郭准动作一顿。 然而,这停顿只有一息,再下个瞬间,他忽尔便将嘴角咧得更大,无声却又是放肆地大笑起来。旋即笑容一收,猛然提剑疾刺,剑尖所指,正是声音的来处! 那一刻的他,厉目森森、咬牙切齿,仿若视那门外之人为仇敌。 “夫君还没沐浴好么?”长公主的语声似是又靠近了些,听来就在门外。 “是,今日天热,我出了一身的汗。”郭准说道。 狰狞扭曲的面容之下,他的语声却是一如既往地温润着,不见半分烟火气。 长公主在门外笑了起来,柔声道:“夫君也真是的,我在书房等了半天,谁想你却去花园儿散步去了。”停了停,又甜蜜地抱怨了一句:“怎么不叫上我一起呢?我一个人呆着,多闷。” 郭准已经将嘴角拉到了最大,颊边肌肉争先恐后地往两旁撕扯着、绞拧着,露出了雪白的牙齿、鲜红的牙龈。 然而,他的语声却依然清和,就好像说话之时,他的面上正含着温润的笑意:“天太热了,殿下何必陪我受罪呢?” 这矛盾到极致的表情与言语,他做来竟是无比纯熟,好似经过了长时间的练习,已然达到了融会贯通的境界。 “噗哧”,门外传来了一声轻笑,旋即便是长公主温柔的语声:“夫君待我真好。”停了停,便响起了一阵衣裙拂动的声音,似是长公主正在往外走,随后,又是一阵轻语传来:“我去外头等着夫君,夫君也别洗得太久。” “好的,殿下慢走。”郭准温声语道。 几乎就在说着这句话的同时,他面上的扭曲与狰狞,消失了。 温和的神情跃上了他的脸颊,平淡的气息归拢于他的眸中,此际的他,通体清润、眉眼干净,仿若十七八的少年郎。 他缓步行至小几旁,动作轻稳地将长剑收入鞘中,神情松泛从容,还带着几许痛快发泄过后的疲惫。 将宝剑收好后,他便回身坐在了浴桶边沿,唇角噙着一痕淡笑,伸手撩动着桶中温热的水,凝视着那水中映出的倒影。 一个头发散乱、满脸大汗的疲惫男子,正在晃动的水波间一扭一转,瞧来有几分诡异。 “你说,你为何不早些去死呢?”郭准向着那倒影笑了笑。 低且沉的语声,自他的喉间盘旋而出,与平素的他直是判若两人。 随后,他便又用力摇头。 苦涩地、艰难地,将那发髻摇晃得越发散乱,语声呢喃如梦呓:“死不得,活不得,一棵木头罢了。” 这是他自己的声音,温和中带着几许倦怠。 他像是完全地脱了力,也不解衣,身子一倒,便落进了桶中。 “哗啦”,浴房里传来了清晰的水声,长公主立在房门外不远处,侧耳听着,面上一派淡然。 “附马爷又带着剑进去了。”一个中年女官走进来,低低地禀道。 长公主点了点头,小山眉微挑着,似是有些出神,好一会儿后,方面无表情地拂了一下衣袖:“告诉刘长史,过几日再买几柄宝剑回来。” “是,殿下。”那女官恭声应道。 长公主挥挥手,屋中仆役尽皆退去,她独自一人跨过扇,来到了东次间儿。 东首的墙壁空空如也,那原先挂着宝剑的位置,如今,只剩下了雪洞般的白。 长公主的面色黯淡了下去,良久后,方才提步上前,伸手抚着空落落的白墙,不甚美丽的脸上,蓦地划过了一个笑。 不知为什么,这样的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笑,忽尔就让这炎炎夏日,变得有些苍凉起来…… 京城的盛夏,在一场大雨过后终是收了梢。 六月中旬的时候,离着立秋尚有数日,许氏便命人将库房开了,搬出了秋凉时要用的一应事物,传令各房派人来领。 李氏的身子如今已然渐好,便自告奋勇地从陈滢手中接过了这差事,带着花在圃家的并罗妈妈等人,将鸣风阁里里外外好生收拾了一通,又从箱笼里寻出些精致的摆设,叫人一一搁在红香坞里,只道“小姑娘家家的,可不兴那样寒素”。 陈滢自然不会提出异议来,由得李氏高兴,随她摆弄。 兴济伯府的两宗案子,到现在还是没什么进展,陈滢派人去问了裴恕几回,得到的答复却不尽如人意,无论是木雕还是小臻,皆无下文。 好在陈滢早有了心理准备,知道这事急不得,只能徐徐图之。 这一日,陈滢晨练完毕,因见那阶前落了好些海棠树的叶子,便想着她的书房也好久没整理了,趁着今日天清气朗,阳光也怡人,正好可以把她平素不太用的东西收一收,也免得天冷了活动不开手脚。 她是个说做就做的性子,一旦决定了便立时行动起来,也没去叫寻真她们帮忙,亲自动手翻箱倒柜,在一堆箱笼里忙活开了。 说起来,那红香坞也只有精舍三间,其中明间儿待客,西次间是书房,而东次间便用来堆放杂物。一些暂时不用、又或者是稍后要处理掉的东西,便都收在里头,平素那门也是关着的。 陈滢今日的主战场,就在东次间。 这东次间的东西堆放得有些杂乱,但其实却是乱中有序,只是,这个“序”存在于陈滢的脑中,而外人瞧来,却是毫无章法可言。 她先将装着旧物的箱子打开,挑出了往后不会再用的护腕、护膝与沙袋等物,又把装着她前年用的弓与箭的箱子也给整理了一番。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08章 赝胜之物 整理东西是个很耗时的活计,陈滢手中忙个不停,脑子里则思索着两宗案子,倒也没觉得枯燥。 就在她将其中一只木箱阖拢的时候,眼尾余光偶然晃过屋角某处,忽地心头一跳。 这房间里的东西,仿佛有哪里与往常不同。 她凝下心神,细细地打量了好几圈,才终于被她发现,放在角落里的那只大木匣,匣盖儿的开口处朝着大门。 陈滢的嘴角,慢慢地弯到了惯常的那个角度。 这只木匣,被外人移动过了。 这倒并非她的记忆力有多好,而是她有着很固定的习惯,即所有箱、笼、匣、盒的开口处,一定是朝着正北方向的,也就是侧对着门的位置。 这个习惯,除了寻真、知实二人外,再无第四人知晓,就连李氏对此也是一无所知。 而如今,那只木匣的开口处正对着大门,这就表明,有第四个人碰过这只木匣。 不由自主地,陈滢想起了前几日的大扫除。 数日前,李氏曾叫人来红香坞添过摆设,会不会便是在那个时候,有人偷偷进了东次间儿? 之所以用了“偷偷”二字,是因为这个房间并不在添摆设的范畴之内。 陈滢的眼睛微微一眯。 此人偷进杂物间,摆弄她放旧物的匣子,用意何在? 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陈滢走上前去,将那匣子打开观瞧。 这只木匣是专门用来收藏她写过的字纸的。 陈滢每天都要写大字,那写过的字纸便由知实统一收拢起来,通常一两个月销毁一次。 这也是这个时代的规矩,闺阁笔墨不得外泄,否则于名声有碍。 名声这个东西,还真是杀人不见血的一柄利刃。 陈滢很不合时宜地想着这些,暂且搁下木匣,去外头将知实唤过来,吩咐她:“你查一查这字纸积了多少张了。” 知实粗通文墨,做事又细心,平素都是计着数儿来销毁字纸的。此刻听得陈滢所言,她便自袖笼里取出自己缝的一本小册子来,翻开来瞧了瞧,便回道:“回姑娘的话,到今儿为止,字纸积了十二张。” 陈滢点点头,将匣中字纸数了一回,居然合得上。 这就奇了。 她摸着下巴忖度片刻,干脆便将字纸全都拿了出来,一张一张地详查,旋即那眉心便越发地蹙紧了些。 没有替换的痕迹,也没有被人改写的迹象。 原本她还想着,翻动字纸的人可能是要从中拣出一张来,拿到外面去坏她的名声,又或者是改动字意,再叫人当场撞破,说她写些大不敬或是大逆不道的内容。 可是,事情却并没往她预期的方向走。 陈滢可以肯定匣子被外人动过,但是,这人动的手脚在哪里,却叫人摸不着头脑。 她将空匣子举高了些,细细端详。 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只木匣,刷了朱漆,素面儿褪光,上头也没描花样,箱子里头衬着大红的丝绒。 陈滢将匣子倒转过来,正待细察,蓦地那丝绒往两旁一散,里头竟掉出个东西来。 陈滢微微一惊。 知实此时也瞧见了,不由凝目看去,随后她的脸“刷”地就白了。 那掉出来的东西,竟是个黄草纸剪的纸人儿,上头还拿朱砂描着鲜红的符纹! “姑娘!”知实的声儿都变了,拾起纸人看了看,面色越发地苍白,甚至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 在纸人的另一面,歪歪扭扭地拿朱砂写着字,知实只扫了一眼,便瞧出这写的是生辰八字。 魇胜之术!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陈滢的神情倒是很平常。 这伎俩她前世也见识过,确实是栽赃陷害的好东西。 她从知实手中拿过纸人看了两眼,面上便又露出了古怪的笑。 那纸人儿上写着的八字,整个国公府里,也就只有一个陈挨得上。 知实白着脸起身走到门边,往外头张了张。 门外只站着两个小丫鬟,此时正脑袋挨着脑袋说话儿,根本就没注意到房中的情形。 知实长舒了口气,返身将门掩牢,复又回到陈滢身边蹲下了,轻声地问:“姑娘,该怎么处置这东西?” 此物乃是大忌。 以许老夫人治家的手腕,一旦被她发现陈滢的房间里藏着这种东西,定不会轻饶。 陈滢没说话,只拿两根手指头拈着那纸人儿,面上的神情似笑非笑,仿若没听见知实的问话。 知实以为她是惊住了,心头虽急,却还是强自镇定下来,皱着眉头想了想,便又轻声提议:“姑娘,婢子去请罗妈妈过来可好?” 罗妈妈是李氏从娘家带来的,不与这府里的任何一头沾边儿,且她也是有年纪的老妈妈了,见多识广,说不得她老人家就能想出法子处置这事儿。 这话传入陈滢耳畔,可她却还是没说话,唯缓缓转首,望向房间的一角,似是出神。 知实素来晓得她的脾气,知道她这是在想事情,便捺下心中焦虑,不去扰她,挑帘走去了外头。 那两个小丫头正说得到热闹处,捂着嘴咕咕直笑,并没发现知实出来了。 知实见状,当下便沉下了脸,喝道:“吵什么吵?还不快给我闭紧了嘴老实站着?” 那两个小丫头冷不防见她来了,又疾言厉色地说了这番话,俱皆唬了一跳,忙忙地分开了。 知实寒着脸,将手向前一指,冷声道:“有那打牙撂嘴儿的空儿,还不去两头儿守着?但凡叫一个人闯进来,仔细我揭了你们的皮!” 她素来脾气温和,极少发这样大的火,两个小丫头见她气得脸都变了,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忙不迭地一个朝南、一个朝东,跑去院门处守着,再也不敢偷懒了。 红香坞有两道门,一道通往正房,一道直通院子,知实这是怕有人闯进来,先叫人看紧门户。 见那两个小丫头各司其职,知实这才放了心,挑帘回屋时,却见陈滢已然站了起来,那纸人儿也已不知去向。 见此情形,知实忍不住问:“姑娘,您这是……” “去叫寻真过来。”陈滢若无其事地吩咐了一声儿。 见她面上半点不露,知实情知她不会说什么,暗自叹了口气,便去外头将寻真叫了过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09章 平均寿命 寻真并不知出了何事,进屋后便笑嘻嘻地向陈滢请安,又问:“姑娘叫婢子过来,可是有事要吩咐婢子做?” “确实是有事儿叫你做。”陈滢安静地道。 此时的她,面上已经没了方才那种古怪的笑,而是一脸的平淡,道:“知实留下看家,寻真便随我去明远堂吧。” 寻真点头应是,知实却是面色大变,忍不住道:“姑娘,您要去找老太太?” 陈滢一脸坦然,颔首道:“我要跟祖母说几句话。” 知实闻言,立时便明白陈滢要做什么,不由心下大急,虽明知道自家姑娘的脾气,却还是低声苦劝道:“姑娘,这么早就惊动了老太太,万一有个分说不清的,姑娘是要落下不是的。” 说到这里,她将语声压低了些,道:“反正这事儿我们先知道了,姑娘不如略等几日,看看外头的情形再做打算。” “为什么要等?”陈滢反问了一句,平静如水的脸上,陡地涌起了一丝厌恶:“别人来算计我,我再反算计回去,就这样周而复始下去?” 她摇摇头,面上的厌恶消失了,唇边的笑意像是有些苍凉,再度摇了摇头:“我不想这样做。” 说出这话时,那种安静如水的气息,重又拢在了她的身上。 知实见状,张口还要再劝,却不防陈滢陡然转眸看向了她。 这一刻,在那双干净的眼眸中,似是凝着有形的什么东西,知实的视线甫一与之接触,不知何故,那到了嘴边的话便又咽了回去。 “知实,你知道不知道,这个时代的人平均寿命是多少岁?”陈滢突如其来地问了一句。 知实怔了怔,便一脸茫然地摇头:“婢子……不知道。” 事实上,她甚至根本都没弄明白陈滢在说什么。 陈滢也不管她懂还是没懂,只轻轻抬手,伸出了三根手指头:“三十岁。”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个时代人们的平均寿数,也就只有这么多。” 说话之间,她将视线转向窗外。 窗扇半掩,一枝叶影探上窗纱,描画出纤细的影子。 “我很快就要十四岁了。如果按照平均寿数算的话,我剩下来能活的年月,也就只有十六年。”陈滢的语声很轻,似是在自言自语,语罢,唇边便漾起了一个浅笑。 “你知道么,知实,我其实……很害怕。”她说道,视线追随着窗纱上摇摆的叶影,神情怅惘:“我怕在这有限的时间里,来不及做完我想要做的事,就这样一事无成地离开,等到我闭眼的时候,我……” “姑娘您快别这么说!”知实飞快地打断了她,一时间急得汗都快下来了。 陈滢的话她只听懂了后面一半儿,而只听这后一半儿,便十分不吉。 她越想便越是害怕,说完了话便忙忙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双手合什喃喃祷告:“佛祖保佑、观音菩萨在上,姑娘还小,方才的话您就当没听见。请您保佑姑娘长命百岁、一世安康。” 见她一脸惶然,面孔也急得煞白,陈滢知道,她的话怕是吓着这个忠心的丫鬟了,便抛开这个话题,转回了此刻:“总而言之,知实,我希望你明白,人生而有涯,时间虽然无限,生命却是有限的。我不想把时间与精力浪费在这些无谓的争斗中。” 她伸手指向窗前树影,嘴角含笑:“你们瞧瞧,这树不美么?”又回手指向四周:“这些我喜欢的事物,不值得我花费时间去做么?”说着又伸手指了指自己:“还有我自己,正当青春年少,正走在人生最美好的路上。” 说到这里,她的面上的笑渐渐加深,干净的眼瞳中似盛着清泉,溢出欢喜与赞叹:“生而为人,是上苍的眷顾、更是造物的恩赐,这是何其美好的一件事?我再不想浪费一丝一毫的光阴在那些毫无意义的事情上。一点也不想。” 就如同前世那样,在毫无意义的争斗中,走完一生。 陈滢在心中接了一句。 那样的人生,她不再想来第二回。 这一番话,知实终于听懂了。就连一旁并不知情的寻真,也从陈滢的话语中,或者说是从陈滢说话时的神情中,明白了一些什么。 “婢子懂姑娘的意思了。”知实说道,语声压得极低,垂下了头:“姑娘恕罪,婢子只想着要出口气,却忘了姑娘平素的秉性。”说着便伏地要跪。 陈滢忙上前拉住她,温言道:“这不是你的错,是我太古怪了。” 一个打算和整个时代过不去的人,岂止古怪,简直就是不自量力。 陈滢自嘲地扯开嘴角。 可是,不自量力、人微言轻,这都不是容许错误继续存在下去的理由。 明知它腐朽、明知它残酷,却自欺欺人地当作没看见,以“生存”为借口不去做任何改变,这难道就是正确的么? 陈滢并不这样认为。 诚然,她同样也不认为那些顺应时代的人有什么不对。 这是价值观的问题,每个人的价值观不一样,做出的选择就会不一样,这其间并无对错高低之分。 而现在的陈滢只想要直面本心,想要走一条此前没有勇气去走的路。 如此而已。 “我去去就回,不会耽搁太久。”见知实仍旧满面忧色,陈滢安慰她道。 “婢子会牢牢守着鸣风阁的。”知实立时回道。 陈滢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件事她不欲告诉李氏,而知实显然听懂了她的话。 一直在旁不曾说话的寻真,此刻便看看陈滢,又看看知实,轻声地道:“姑娘既要去见老太太,要不要换身儿衣裳再去?” 她知道陈滢肯定是要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便有点担心起来,怕她形容不够完美,讨不到许老夫人的欢心。 陈滢闻言,照例露出了奇怪的笑容:“不必了。” 她今天穿的也是新裁的夏衫,发上还插戴着几朵珠花,虽不华丽,但见个长辈却是足够的了。 听了她的话,寻真与知实对视一眼,便双双上前,一个替陈滢掸去衣裙上的浮灰,另一个则替她整理发髻。 陈滢这才发觉,因她一直在整理东西,身上着实蹭了好些灰,倒还真需要清理一番。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10章 请去田庄 不一时收拾妥当,陈滢又叮嘱了知实两句,便带着寻真去了明远堂。 因今日并非一旬一次的定省之日,陈滢来到明远堂的时候,便见那两扇玄漆院门儿虚掩着,门边立着两个穿着翠绿夏布衫儿的小丫头,一个依着门框子打盹儿,另一个眼睛虽睁着,却也是哈欠连天。 天气炎热,这种半下午的时候最容易犯困,小丫头们到底年纪小,熬不住。 陈滢只带了寻真一个前来,因此便由她上前说明来意,那两个小丫头见来的是陈滢,其中一个立时飞跑着进去通传,数息后,便见明远堂的大丫鬟芙蓉含笑迎了出来,当先给陈滢行礼道:“三姑娘来了,快些请进。”态度十分殷勤。 若换作以往,陈滢过来之前还得先打个招呼才行。不过,如今的陈三姑娘已然是国公府最受宠的姑娘,就连陈也多有不及,这些下人们最有眼色,自然那态度就跟着变了。 陈滢与芙蓉寒暄两句,便由她引进了院中,芙蓉便笑道:“三姑娘来得真是巧,大夫人并二夫人都在老太太跟前凑趣儿呢。” 陈滢轻轻“嗯”了一声,道:“还真是巧。” 原来许氏与沈氏都在。 这般看来,今日之事,怕又是有的一场缠磨。 她倒是不惧的,只是觉得费神。 进屋之后,许氏与沈氏果然皆在,却是没坐在椅子上,而是站在许老夫人身前,许氏的手上拿着一页纸,似是正在与许老夫人品评着什么,陈滢的到来,显然打断了她们的对话。 向三位长辈见礼过后,许老夫人破天荒地跟陈滢开了句玩笑,:“三丫头今日怎么有空儿过来了?莫不是又想出门儿?” 纵然国公爷给了陈滢出门不必上报的便利,但以许氏的手段,她自是有本事把事情捅到许老夫人跟前来。 陈滢最近两次出门时,都会在垂花门那里多耽搁些时候,那看门的婆子总是先往明远堂递了消息,再给予放行。陈滢对此心知肚明,只不点破罢了。 只消不干扰她做正事,多耽搁一会儿也没什么。 见许老夫人似是心情甚好,陈滢便屈了屈身,说道:“孙女不是要外出,而是要与祖母说件事。”顿了顿,又补充道:“单独说。” “哟,三丫头这一来就要赶人走哪!”许老夫人尚未开口,沈氏头一个就忍不住了,挑着眉头,将那那一嘟噜一嘟噜的酸话往外扔:“啧啧啧,到底是得了御赐的金牌,家里的长辈们显见得就不被咱们三姑娘瞧在眼里了,开口就叫人走,连句多话都不肯说,倒多嫌着我们似的。” 口中说着这些,她便去作势拉一旁的许氏,一面继续调三窝四:“大嫂嫂,我瞧着咱们还是快走吧,没的扰了三姑娘办正事儿,万一叫陛下怪罪下来,我们这两颗脑袋也不够……” “好了,你也少说两句。”许老夫人出声打断了她,脸色也跟着淡了下去:“这青天白日的,你满嘴里胡嚼些什么?” 沈氏这才发觉失言,之前那话竟是在咒自己呢,忙不迭假模假样地朝嘴上轻轻打了一下,讪讪道:“我叫你这张嘴乱说。”说罢又往前凑了两步,赔罪道:“老太太恕罪,媳妇一时说顺了嘴,并没别的意思。” 许老夫人素来知道她的脾性,就是个说话不过脑子的主儿,因此看也不看她,只望着陈滢和声道:“你且说便是,这屋里都是你的长辈,听听也没什么。” 说这话时,她的视线扫了一下旁边的许氏,目中隐有深意。 陈滢瞥眼瞧见,立时心下了然。 虽然许氏只字不语,面上的神情也始终都很温婉,但陈滢却知道,许氏很介意自己,或者不如说,是很介意二房。 因了陈挨罚之事,许老夫人与长房已存芥蒂,许老夫人这样做,无非是表明一种态度:对于国公府各房头,她老人家一视同仁,并无轻重之分。 “既是祖母有命,孙女自当遵从。”陈滢认同了许老夫人的做法,一面便自袖中取出那个纸人儿,光明正大地递了过去。 房间里先是一静,旋即便响起了明显的吸气声。 沈氏与许氏同时变了脸,就连许老夫人也是面色微变。 “这是今日我才从书房里找出来的。”陈滢的语声很安静,说话间将纸人正面朝上,搁在了许老夫人的手边,后退两步,蓦地屈身行礼:“孙女请祖母将我送去庄子上住。” 房间里一片死寂,似是所有人都忘记了呼吸。 陈滢突然便拿出件魇胜之物来,这本身就已经足够叫人心惊的了,而她此刻所言,则越发地让人讶然。 依照常理,发生这种事情难道不该讨要个说法,或者说恳请许老夫人作主么?陈滢此刻却主动提出去庄子上住,她这是什么意思? 许氏往后退了半步,并未去看那案上的纸人,面色仍旧很是淡然,唯睇向陈滢的视线中,仿若含了一丝讥诮。 沈氏与她则又是两样,只见她双眼瞪得溜圆,直勾勾地看着陈滢,眼中交替着兴奋与疑惑之色。 好一会儿后,她终是转动脑袋,偷眼瞧了瞧面色寡淡的许老夫人,到底还是压服不下那说话的念头,于是便乍着胆子开了口:“我说三丫头,你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这是你们院儿的人做下的丑事,如今你自己招了?” 在大户人家里,把个姑娘遣去庄子上住,通常便表明这姑娘犯了大错儿。 沈氏有此一问,亦是基于这个前提,以为是鸣风阁有人做下丑事,陈滢于是自行请罪前往田庄受罚。 “自然不是。”陈滢冲着她摇头说道,又将手一指那纸人儿:“这是有人故意放进我书房意图陷害我的,不过却被我抢先一步找到了。为避免以后再发生类似的事,所以我才希望祖母能送我去庄子上住。” “既不是你做的,老太太罚你作甚?”沈氏瞪大了眼睛看向陈滢,面上皆是不信:“把个没犯错儿的姑娘送去庄子上,你当好玩儿么?你是不是脑子糊涂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11章 诛心之语 “侄女很清醒。”陈滢向沈氏露出了惯常的那种笑容,如水的眸子里不见一点情绪:“去庄上住,不过图个清静。” 沈氏闻言,立时将嘴角一撇:“得了吧,三丫头。你这不就是欲擒故纵么?”她一脸早有所料的神情,看向陈滢的视线中含着浓浓的不屑:“忽儿巴喇地你就来了这么一出,话说得这么大度,老太太自然也不好往下细查,但却又不能就这么委屈了你去,必得还你们二房一个公道,没准儿过不了几日,便要给你们添些田亩庄子,以好生安抚你们二房。” 她越往下说,这心里就越发地不舒服,一时间前仇旧恨齐齐涌上心头,于是那语气也变得越发尖酸了起来,道:“到底是有个神探名号的人,生是比我们这些粗人聪明百倍,就这么轻轻巧巧地既卖了乖、又讨得好,你婶婶我可是比不上的。” 这段话她说得颇为不短,可奇怪的是,许老夫人不仅没像方才那样打断她,反倒把眼睛给阖上了,仿佛在闭目养神。 “孙女并无别的意思。就是不想再这么耗下去了。”陈滢很平静地说道,却是没去理会沈氏,而是面朝着许老夫人:“既出了此事,孙女倒不如离开了的好,也免得扰了大家的清静。” 房间里又是一阵死寂。 陈滢这话说得虽平,然语中之意,却由不得人不去思量。 “三丫头,你这话说的,委实诛心。”良久后,许氏淡淡地开了口。 她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地温婉,可辞锋却极利。 语罢,她便回身坐在了椅子上,拿帕子拭着唇角,面上的笑容淡然且妥贴,没有一丝的缝隙,说道:“魇胜之事乃是一府之大忌,你不说去查也就罢了,竟还一心想着外出躲清静。你叫我们这些住在这里的人如何自处?你这么一走倒是干净了,难不成叫我们留下的人你猜我、我猜你么?” 言至此节,她语声微顿,复又一笑:“三丫头木秀于林,超乎于众人之上,大伯母觉得这挺好,只是不该在自家人面前也这么着。” “嘁,什么木秀于林?大嫂你也太给三丫头脸上贴金了吧。”沈氏看来是要和许氏唱双簧了,此时立时接口说道,说着便朝陈滢丢过去一个眼风,面带嘲讽:“要依我看,这没准儿就是一出大戏呢,三丫头自己唱着倒是开心,你们二房得了便宜,没的却要累我们。” 这话却是在暗指陈滢使苦肉计,自己弄个纸人自污,再以自请去田庄为由,突现自己顾全大局、忍辱负重的态度,以便拿着这些向许老夫人讨要好处。 从外人的角度而言,这的确是很合理的一个解释。 “罢了,莫要再说了。”许老夫人终于开了金口,一面说话,一面便张开眼睛,淡然的视线凝在沈氏的身上,语声亦自淡淡:“我虽老了,却还没糊涂到家。” 沈氏面色一僵,下意识地朝上看去,一触及许老夫人那双淡漠的眼睛,她便立时低下了头,嗫嚅地道:“老太太英明,媳妇……媳妇也就是这么一说。” 许老夫人“唔”了一声,不再理会她,而是转向了许氏,语气变得和缓了些:“你也别往心里去,三丫头还小。” 这是在安抚许氏,叫她不要与陈滢较真 从细处说来,陈滢的做法也确实很不合内宅规矩。 哪有这样把东西一扔就走的?这不是变相地让所有人都背上污名么? 许老夫人本就不喜欢陈滢,此时更是不喜,总觉得这个孙女行事之古怪,简直没一点儿可心的地方。 可是,对于陈滢的人品,她却又有着一种天然的信任。 就连在萧太后的面前,陈滢都是有一说一,不肯屈就于对方的权势。试问这样的人,又如何会在背地里搞小动作? 许氏自然听出了许老夫人的话意,捏帕子的手紧了紧,面色仍旧很是温婉,在座中垂首道:“媳妇自是听老太太的示下。” 说这话时,她低垂眉眼间,已然聚起了一层浓浓的阴霾。 陈滢与陈最近关系不好,满府里谁人不知?结果现在陈滢身边搜出了魇胜之物,只要稍微多想一想,长房必定成为众矢之的。 许氏捏帕子的手指攥得极紧,指尖都泛白了,可她却犹自不知。 在这一刻,她的心中其实是极恼的。 但凡陈滢顾及些体面、懂点道理,就该先把这事儿知会身为宗妇的许氏,而不是许老夫人。 如今事情捅到了明远堂,许氏连个准备都没有,万一这是有人暗中算计他们长房,许氏就算想查,也会十分被动。 这也是方才她为什么会说陈滢“诛心”。 陈滢诛的,就是他们长房的心。 许氏蹙眉想着这些,耳中却闻许老夫人的语声响起,她一下子便回了神。 “三丫头,此事祖母定会给你一个交代,至于去田庄的事情,祖母不会答应。”许老夫人说道,语声迟缓,然语意却极坚。 闻听此言,许氏低垂的眼眸里,便划过了一丝嘲讽。 陈滢想要以退为进,老太太头一个就不会答应,果然,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真是愚不可及。 陈滢却是一点也没吃惊。 这原是她预料之中的事,此际她也只是安静而古怪地微微一笑,说道:“要不这样吧,这桩魇胜之案,孙女现在就当着祖母、大伯母并三婶婶的面儿,立地审结清楚。而待审出结果之后,祖母再给孙女回复不迟。” 此言一出,房中立时便静了下去。 许老夫人凝目看着陈滢,目中似有讶色,许氏与沈氏也皆是满脸震惊。 当场审结此事? 这口气也太大了吧? 举凡这种魇胜之物,最是涉及内宅阴私,牵扯繁多,最重要的是还要顾及主子们的体面,故查起来极为耗时,不用上十天半个月,根本就别想查出个子午卯酉来,且往往查到最后,也不过就是求一个心安而已,至于其中的是非曲直,那就真是只有天知道了。 而陈滢此时却说,她能够当场查清此事,这话说得就有点儿叫人不能相信了。就算是许老夫人亲自出马,也说不出立地查清此事的话儿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12章 初步推断 沈氏到底沉不住气,张口便道:“三丫头口气不小哇。”说着那眼珠子便往许老夫人的身上转了转,见对方并无阻止之意,便如拿到了圣旨一般,满脸鄙夷地道:“嘁,我就知道这事儿蹊跷。难不成还真跟我猜的一样,你本就知道是谁干的?” 说来说去,她还是坚信这是陈滢的苦肉计。 “三婶婶想多了。就在进明远堂之前,侄女还不知道这是谁做的。”陈滢很是诚恳地回道。 沈氏立时嗤笑起来,拿帕子掩着唇夸张地道:“啊哟哟,若照你这说辞,则进了明远堂之后,你就知道这是谁干的了?” 说这话时,她的语气、表情以及动作,无不表明了“这怎么可能嘛”的态度。 可是,出乎她意料的是,陈滢居然点了点头,用着比方才还要诚恳的语调说道:“是的,三婶婶。进了明远堂之后,侄女便初步推断出了此事的始作俑者。” 沈氏大吃了一惊,将帕子往下收了收,一脸狐疑地看着陈滢:“你还真知道了?” 陈滢没理她,转眸望向许老夫人,恭声问道:“祖母,孙女敢问一声,您之前与大伯母并三婶婶议论的,可是大姐姐新抄的这篇经文?” 她一面说话,一面便指向了大案。 在那方嵌螺钿玄漆案上,正放着一张摊开来的纸,上头抄写的经文明晃晃地,任谁都能一眼瞧见。 在陈滢进屋前,许氏便是拿着这张纸与许老夫人说话的,后因说起魇胜之事,许氏便顺手将纸搁在了案上。 许老夫人审视地看了陈滢一会儿,颔首道:“正是。在你来之前,你大伯母正与我说着这事儿。” 陈滢闻言,面上便划过了一丝了然,平静地道:“孙女再问一声,大伯母与您说起的,可是大姐姐的字越写越好,抑或是大姐姐才练了一种新的字体等等,诸如此类的话题?” 许老夫人没说话,一旁的沈氏却怪笑起来:“哟,怎么着,你进屋前跟丫头们打探消息了?”说着又摇头,不以为然地道:“啧啧,长辈房里的事儿你也打听?你这规矩学到哪里去了?” 的确,了解明远堂动向的最直接办法,就是向丫鬟打听消息。不仅沈氏这样认为,许氏并许老夫人亦深以为然。 可是,陈滢的回答,却是再度叫沈氏失望了。 只见这位三姑娘郑重其事地摇了摇头,说道:“这事儿根本无须打听,只消将魇胜之事放在其中去想,就能够想明白的。” 言至此节,她如水的明眸中似涌出了一分笑意,说道:“当然,侄女的运气也确实是不错。偏巧今日搜检出魇胜之物,偏巧便在我过来的当儿,大伯母正与祖母说着字纸的事儿,这也算是天助我也。” 听得此言,许氏心头微微一动。 陈滢这几次开口,次次说的都是字纸、大字。 莫非……那魇胜之物与之有关? 心下忖度着,她便抬头看向了陈滢,温婉的脸上,笑容十分平和:“听三丫头这意思,莫不是这魇胜之物,也与字纸有关?” “大伯母高明。”陈滢点了点头,给出了肯定的回答,“那个纸人儿,便是被人悄悄夹在我的字纸匣子里的。” 许氏微怔,旋即猛可里打脚底窜上一股了凉意,面色也跟着变了。 若果真如此,那么她方才向许老夫人提议的事…… 念头才一转到此处,许氏本就不好看的脸色,顿时便有点泛白。 此时,便闻陈滢又续道:“若是我没猜错的话,大伯母方才借着看字纸的机会,是不是向祖母提议,要把我们几个晚辈的字都看一回?” 许氏没说话,只白着脸点了点头。 方才她确实是这样提议的,且许老夫人也应允了。 陈滢字写得不好、绣活儿差、书也念得很一般,这在府里并非秘密,那些女夫子对她的评价,许老夫人亦自知晓。 许氏之所以这样提议,无非就是想压一压陈滢的风头罢了。 陈并陈湘等众姊妹尽皆受罚,唯独陈滢一人无事,许氏心里很不是滋味,于是才有了如上提议。只她却再也不曾想到,这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居然和魇胜之物挂上了钩。 而更要命的是,让她请老太太看大字的事儿,竟还是陈昨日向她特意提了起来,她被说动了,这才面呈了许老夫人。 一念及此,许氏微白的面色开始发青,只觉得后心又凉又湿,像是沁了层冷汗。 陈滢自然也注意到了她的变化,却是视若未见,仍旧续道:“如果大伯母的提议得到了祖母的同意,那么,可能就在这一两天内,便会有人去鸣风阁要我写的大字了。” 说这些话时,她的语气很平静,身上的气息亦是通透如水:“我猜,到得那时,定然会有人把我那放字纸的匣子整匣子拿过来,而这魇胜之物,想必那时也会现身。” “三丫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许氏“笃”一地下将帕子往几上一按,神情再不复之前的温婉,而是面沉若水:“大伯母可把丑话说在前头,此事不与我们长房相干,你开口前最好想清楚。” “大伯母还请先别急,我还没说完呢。”陈滢一脸认真地看着她,神态依旧平静。 许氏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转首望向许老夫人,语声忽尔转作委屈:“老太太在上,媳妇是个怎么样的人,老太太比谁都清楚。媳妇就把话撂这儿了,我们长房还干不出这种下三滥的事儿,望老太太明察。” 言至最后,她便拿帕子按了按眼角。 她前脚请老太太检查大字,后脚陈滢就说魇胜之物藏在字匣中,长房几乎被抬上了明面儿,她自是急在心头。 许老夫人看了看她,并未出言安慰,只端起了茶盏,盯着盏中的茶水说道:“三丫头,你把话说清楚些。” 对许氏的表态未置可否,却也不曾出言阻止陈滢,而是允许她继续分析,算是变相地站在了陈滢这一头。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13章 排除之法 “孙女多谢祖母成全。”陈滢躬了躬身,由衷地说道。 不得不说,身为国公府后宅的最高权力者,许老夫人的头脑还是相当清醒的。换了一般人,许氏这话一说,很可能此事就得先行搁下。毕竟主母的脸面在那里摆着,怎么也要顾及一些。再者说,这种事情一旦查起来,就必定伤筋动骨,有损和气与体面。 可是,许老夫人却比任何人都清楚,与所谓的体面或和气相比,府中风气正不正,才是最紧要的。 一向以治家严格而著称的国公府,居然闹出了魇胜之事,若是含糊处置,则府中的风气就会越来越歪,那才是真正的祸乱之源。 心下思忖着,陈滢转向许氏,语声平和:“首先,此物出现在国公府内,且若事情没有被我察觉,则接下来事情的走向便是纸人儿会被祖母发现,而后责罚于我。也就是说,这东西会坏我的名声,但坏得有限,也没坏到外头去,毕竟只是宅子里头的事儿,外人并不知情。此即表明,这是府里的人做下的,且做的时候还很谨慎,并不想为了我一个人而带累整个国公府的名声。” “这不明摆着嘛。”沈氏立时接上了话茬儿,面上是一副嗤之以鼻的表情:“这要是外头的人干的,那就不会只把东西亮在府里头了,而是要拣着人最多、最热闹的地方儿,大庭广众之下让你出乖露丑,那样才最有效验。” 她虽然手段有限,但对于内宅争斗的基本原则还是很懂的,这话倒是说的颇精辟。 陈滢点了点头,赞同地道:“三婶婶说得很是。而侄女亦是由此得出了一个结论,即这魇胜之物是内贼做下的,而非外人。换言之,有心陷害我的人,就在除了二房之外剩下的三个房头儿里。” 寥寥数语,莫名地便叫房间里的气氛有些紧张起来。 沈氏略有些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旋即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服气地道:“三丫头这话也未必。没准儿你们二房有谁瞅你这个主子不顺眼呢。” “三婶母想是没听懂我的话。”陈滢耐心地解释道:“我说的是此案真正的指使者,而并非执行者。说到底,这东西能放进我的书房,肯定是二房的某个下人动的手脚。但这个下人却必定是受他人指使,才会做下此事。至于我如此推断的理由,我马上就来说明。” 说到这里,她便转向了许氏,说道:“大伯母,您可以先瞧瞧那纸人儿的背后写着谁的八字。” 陈滢方才将纸人交上来时,是正面朝上搁在案上的,许老夫人也未翻动过,因此直到现在,众人都还不知道这东西咒的到底是谁。 此刻听得陈滢所言,许氏迟疑地看了她一眼,却见陈滢亦在望着她,那双极干净的眼睛仿佛能映出人的心。 不知何故,看着这样的眼神,许氏本能地便想要依从对方的话去做。 她转过头,征询地看向了许老夫人。 许老夫人闲闲地喝了口茶,淡声道:“你只去瞧便是。” “多谢老太太。”许氏恭谨地说道,起身上前,将那纸人儿拿了,翻过来一看,面色突地一变。 沈氏早就在旁急得几乎抓耳挠腮,此时也顾不得别的,强行凑过去伸头一瞧,又转着眼珠想了片刻,旋即便发出了一声惊叫:“哎哟我的个佛祖,怎么竟写了漌姐儿的生辰八字儿?”说着她便将一双张得极大的眼睛看向了陈滢,闪烁的眼神中含着明显的幸灾乐祸:“三丫头,你怎么不早点说?” 陈滢没去答复她,而是继续着方才的话题:“这便是我之前所言的理由。那陷害我的真凶并非某个二房下人,而是另有其人,且此人还是主子。毕竟,这上头写着主子的生辰八字,下人根本就拿不到,就去打听也打听不来。” 生辰八字这种东西是最容易犯忌讳的,主子怎么可能会随便告诉下人?哪怕是最信任的仆从,也不可能知道得这样详细,陈滢的这个推断可谓合情合理。 沈氏细细一想,也确实是这么回事儿,便道:“这话倒也在理。” 陈滢又指了指那纸人,说道:“这上头写错了好几个字:寅字漏了一笔,巳字没封口等等,大约有两三处错误。” 许氏其实也早就瞧出来了,只越是如此,她的面色便越发难看。 她抬手将那纸人往案上一掷,冷冷地看向陈滢:“三丫头,这是怎么回事儿?” 这八字若是一字不错,许氏还能有个辩驳,可偏偏这八字却写错了好几处,这事儿便越发像是长房所为了。 试问,一个母亲怎么可能去咒自己的女儿,那多晦气?而这写错了的几个字,恰好便是慈母心肠的体现。 许氏忍不住暗自咬牙。 这一局委实设得极妙,妙就妙在这似是而非的生辰八字,把个长房给陷了进去。 “接下来,我想用排除法来进行推理……推断。”陈滢的语声响了起来,安静的,清晰的,仿佛根本不为外物所扰。 到得此时,许氏反倒不急了。 她返身回到椅边坐好,摆出了洗耳恭听的架势,淡淡地道:“好,就听听三丫头怎么说。” 陈滢拧了拧嘴角,伸手指向了大案上的字纸,说道:“进明远堂之后,眼见着大伯母在与祖母商量写字之事,我便知道,这魇胜之物,与大伯母并无关系。” 未说因由,便先行给出了结论。 许氏的面色立时一缓。 “这话又是怎么说的?”一旁的沈氏正是惟恐天下不乱,此时便插口问道。 陈滢便道:“这其实很容易猜。如果魇胜之物是大伯母或者是有人在长房的授意下放进了鸣风阁,那么,今日请祖母检查大字一事,便不会由大伯母亲自出马。因为这样做就太明显了,以祖母的明察秋毫,事发之后,必定能立时联想到长房。大伯母从来就是个聪明人,断不会做这种引火上身之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14章 继续排除 沈氏闻言,蹙眉思忖了片刻,便“哦”地一声,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不住点头道:“被你这么一说,倒还真是。” 说话之间,她那眼风就不住地往许氏身上溜,眼珠子更是转个不息。 许氏精于后宅争斗,此事若果系她的手笔,则手段会更加隐蔽、更加拐弯抹角,而绝不可能如此刻这般,一面藏下魇胜之物、一面便撺掇着许老夫人检查大字。 那也太粗糙太不不讲究了。 陈滢便是基于这个常识,做出了第一个推断。 此时她便又续道:“既然此事不是大伯母所为,那么,再往下推,便自然着落在了三婶婶的身上。” 这话说得沈氏呆了呆,旋即她便“霍”地一下站了起来,脸也涨红了、眉毛也立起来了,怒道:“三丫头,你怎么说话的?这事儿可不是我们三房干的,你怎么张口就来?你这嘴是不是欠……” “三弟妹,喝口茶缓缓罢。”许氏蓦地打断了她。 沈氏一愣。 许氏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又往上座的方向打了个眼色。 沈氏立时醒悟了过来。 这是在明远堂里,许老夫人还在上头坐着呢。 如此一想,她那满口的谩骂便立时咽了回去,身子也下意识地往后一缩,就此坐回了椅中,讪笑道:“瞧我,一着急就有点口不择言的。老太太恕罪。” 许老夫人干脆就没理她,眼睛也再度阖上了,手里的茶盏倒还端着,就像是又盹儿着了似的。 陈滢便向许氏微微躬身:“多谢大伯母。” “你这孩子,这么客气作甚?”许氏温婉地说道,手里的帕子有一下无一下地翻动着:“你且往下说罢,说清楚了就行。” 这应该是在感谢陈滢方才头一个便撇清了长房,所以才帮着陈滢拦下了沈氏。 陈滢维持着古怪而安静的笑容,说道:“为免三婶婶再生枝节,我便再多说一句吧。最近我与大姐姐生了些误会,大姐姐恼了我,若是换了一般人,只怕便会以为,这魇胜之物就算不是大伯母放的,也可能是大姐姐做的,目的是想要给我个难堪。” 沈氏一下子就瞪圆了眼睛。 还别说,陈滢这话倒真提醒了她,她还没想到这一层呢,陈滢却是替她先想到了。 许氏此时的面色倒还镇定。 到底她也是主母,这点涵养还是有的,且陈滢也一早就表明了态度,她自是不急。 “从表面上看,大姐姐确实很有嫌疑。”陈滢再度说道,语声平静若水:“可是,大姐姐天性清高、为人直率,就凭大姐姐的性子,她会做出当面儿拒我于门外、将我送的礼物扔出去的事,却绝不会有此等下作之举。大姐姐的品性,我信。” 这话说得斩钉截铁,许氏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面色也变得愈发地柔和。 陈滢这话,不啻于是对陈漌最好的赞誉,她这个做母亲的自是爱听的。 “唔,祖母明白了。”一直没说话的许老夫人此时便说道,眼睛也缓缓张开了,看向陈滢的眼神也柔和了一些。 陈滢能够如此公允地对陈漌的人品作出评判,无疑令许老夫人并许氏皆很欢喜。 不过,两位长辈欣然与否,显然并不在陈滢的考虑范围之内,她的脸上仍旧是那种十分别扭的笑容,点头道:“好的,祖母。大伯母这边的事情,我便说到此处,接下来便是三婶婶这一房了。” 一面说话,她一面便看向了沈氏,作出了一个少安毋躁的手势,说道:“三婶婶也莫急,且听我的分析。” 沈氏此时心下极是不喜,却又不得不捺住性子,强笑道:“行,你慢慢儿说。” 陈滢便道:“若论三婶婶与鸣风阁的关系,其实也不算特别融洽。到底之前那十几亩水田的事情,叫三婶婶与我们二房有了龃龉,若说三婶婶要拿魇胜之物陷害我,也不是没有理由的。” 说到这里,她忽地话锋一转:“可是,若此事果真是三婶婶做的,则这纸人儿上头大姐姐的八字,便绝不会写错。” 她话音落地,许氏一口茶就呛了出来,不由得连声咳嗽。一旁的沈氏则是面上一阵红白,一时间竟也无言以对。 陈滢这话,简直就说到了点子上。 沈氏与长房斗了这么些年,她是不可能网开一面故意写错陈漌的八字的,那不是白白放过了一个咒人的机会么?若这事真是她做下的,则她不仅不会写错陈漌的八字,没准儿还要多写几个人的八字,把长房的人都给写进去,这样才能达到她一石数鸟的目的。 好容易许氏才止住了咳嗽,哭笑不得地看向陈滢,道:“三丫头,话可不能这么说。” “就是啊,你这孩子怎么能这么说话呢?”沈氏立时接口说道,一面偷偷地觑着许氏的面色,见对方并未动怒,便将胸脯挺了挺,似是要借助这个动作来彰显自己的问心无愧:“我是你三婶儿,你这么编排我就是对长辈不敬。” 陈滢嘴角一动:“我只是陈述推测而已,可能让三婶母不舒服了,请您见谅。” 沈氏从用力“哼”了一声,将头扭到了旁边,以示对陈滢的不屑。 陈滢对此自是视若无睹,仍旧不紧不慢地道:“此外,再说句托大的话,鸣风阁那地方,我自问还是守得挺严的,以三婶婶的能为怕也插不下手去。所以我以为,三房也不是此事的始作俑者。” 房间里有了一种诡异的安静。 沈氏面皮发僵、双颊微晕,屡次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屡次将嘴给闭上了。 陈滢的这番话,虽是排除了三房的嫌疑,但却也变相地证明了沈氏以及三房在国公府的地位,听着委实不像好话,可偏偏沈氏还不能反驳。她总不能说她有这个能为把纸人儿塞进鸣风阁吧? 这种打个巴掌给个枣儿的说辞,硬是让沈氏这个炮筒子哑了火儿,她只觉得一口气怄在胸口,半天都顺不过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15章 最后结论 陈滢完全没去想她的话对沈氏造成的暴击,此时便又道:“既然并非长房所做,亦非三房所为,那么剩下的,便只有一房了。而这一房,应当便是此事的真凶。”言至此处,她的眼睛里似是有了些许厌倦,声音也轻了下去:“我想,这就不用我说了罢,大家都明白。” 房间里变得越加安静起来。 就连方才还一腔愤怒的沈氏,此时那怒火也熄了,只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陈滢。 除了长房与三房,剩下的,便只有四房了。 难不成,这事儿竟是四房做下的?! “这……不能吧……”沈氏喃喃语道,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四房为什么要陷害陈滢? 这完全不可能啊。 四爷陈励与四太太柳氏成亲五年,夫妻恩爱且不提,柳氏也在婚后第三年便诞下了四哥儿陈济,如今孩子才满三岁,一家三口和和美美地,四房也是整个国公府是非最少的房头儿。 向来与世无争的四房,为什么要出手对付陈滢? “三丫头,你这真的是在说……清胜居?”沈氏又问了一句,甚至忘了去打量许老夫人的面色。 清胜居便是四房的住处,她这是不点名地点了四房的名。 纵然明知许老夫人可能会不喜,可沈氏实在是太好奇了,这好奇甚至已经压过了她对老太太的畏惧。 陈滢闻言,并未急着回话,而是看向了许老夫人。 不知是不是错觉,在这个瞬间,许老夫人的面色似是变得肃杀了些。 “在排除了所有选项之后,剩下的那唯一的一个选项,就算再不可能,也是答案。”良久后,陈滢说道。 并没有直接给出回答,但却肯定了她之前的推测。 四房便是此事的真凶。 “这……为什么?”沈氏第三次问道,脸上的好奇几乎要溢出来,“四弟妹……四爷……为什么?” 她想破脑袋也想不通,四房为什么要对付陈滢? 陈滢无声地吐纳了数息,将心底里的那点厌恶给压了下去,方平静地看向了许老夫人:“祖母许是不知,四房,或者不如说是四婶母,并非没有构陷于我的理由。” 房里间响起了沈氏响亮的吸气声。 “此话怎讲?”许氏此时终是开了口,眉心紧蹙着,不安地在座位上换了个姿势。 四爷可是许老夫人嫡嫡亲的幼子,向来极是得宠,陈滢却说四太太柳氏有问题,许老夫人这面子上可不好看相。 听得许氏所言,陈滢却是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换了一个话题:“祖母,孙女最近时常与小侯爷见面,您想来是知道的吧?” 许老夫人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点头道:“唔,我知道。” “那么,您有没有听说过,小侯爷与盛京府丞谢绍一家,颇为相熟?”陈滢问道。 许老夫人微怔了怔,却是没说话,只眼底似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谢家?”沈氏又说话了,面上的神情就如同猎人发现了猎物,两个眼睛几乎冒光:“三丫头,你说的是哪个谢家?” “三婶母,侄女说的谢家,就是与四婶母沾着姨表亲的那个谢家。”陈滢直言不讳地回道。 “莫非你说的就是……就是四弟妹时常来往的那一家?我记着前些时候,那谢家姐妹还来我们府走动来着。”沈氏说道,一双眼睛瞪得堪比铜铃,语罢便转向了许老夫人,求证似地道:“老太太,媳妇没说错罢?媳妇记得很清楚,她们来过好几次,回回都要往老太太跟前儿请安。” 许老夫人没理她,只目注陈滢,面无表情。 陈滢回视于她,不躲不闪,眸光如水:“我曾亲眼瞧见谢家的两个姑娘与小侯爷说话,看起来颇是熟稔。” 说这话时,她的面色一派平静,就仿佛根本就不知道即将出口的话会是多么地不合规矩:“而巧的是,就在前些时候,孙女与小侯爷约在四宜会馆讨论案情,结果在回府时,孙女偶尔发现,有一辆马车中的人似是在暗中观察着孙女。现在回想起来,孙女终是记起,当日兴济伯府寿宴之后,在回家的路上,孙女似乎也曾见过同样的马车。有意思的是,那一日因发生了案件,孙女留到最后才走,而谢家姐妹因等候小侯爷,也留到了最后。” 这是她在一刻之前才想通的。 在锁定柳氏便是魇胜真凶之后,她才终于把谢家姐妹与四宜会馆的马车联系在了一起,那辆马车她一直觉得眼熟,此刻终是知晓了答案。 陈滢微微顿了顿,复又续道:“谢家姐妹与小侯爷相熟,四婶母想必也是知道的,因为在兴济伯府的时候,孙女也曾见过她们表姊妹闲逛。且据孙女观察,那谢家姐妹对小侯爷,似是颇为上心。” “三丫头,说话留神着些儿。”许氏低声说道,举目看向陈滢,目中隐着淡淡的忧心:“这种话你一个姑娘家就不该说,且还是在老太太的跟前儿。” 她这是怕陈滢一句话说恼了许老夫人,讨不得好去。 纵然各房头之间时有摩擦,但在这种时候,许氏还是很有几分宗妇气派的,这也难怪许老夫人当年会从娘家挑中了她。 “如果不说清楚了,祖母也不会应下我的请求。”陈滢却是不疾不徐地回了一句,视线始终停落在许老夫人的身上,神情磊落:“孙女今年十三岁,就算论及婚嫁也不算太早。而谢家大姑娘比孙女可能还大着一两岁,正是谈婚论嫁之时。若说谢家瞧中了小侯爷,这也不算新鲜事儿。而再将前后几件事连起来想,孙女的突然出现,瞧在有心人的眼中,可能就成了挡道儿的那一个了。” 从时间上推断,兴济伯府的寿宴上,谢家姐妹头一次发现了陈滢与裴恕有交集,紧接着便是裴恕与陈滢在四宜会馆之事,谢家姐妹很可能是偶遇裴家马车,一路跟着过来,就此得知他二人走得颇近。 其后,陈滢写的探案笔录,又是由裴恕亲自转呈元嘉帝,两个人毫不避讳地在府中见面,谢氏姐妹肯定会从柳氏这里得到消息。 结合这三件事,柳氏行事的动机,便也一目了然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16章 一片仁心 到得此刻,众人还有什么不懂的? 沈氏的嘴已然张成“o”型,瞪大的眼睛里燃烧着兴奋的火苗。 今日之事,委实叫沈氏大开眼界。 那柳氏向来知书识礼,说话温温柔柔地,见谁都带笑。可谁能想到,会咬的狗不叫,柳氏一出手居然就这么狠,连魇胜之物都用上了,真是出人意表。 房间里的气氛一时间降到了冰点,就连沈氏也不敢再开口,只一双眼睛骨碌碌直转,一时瞅瞅许老夫人,一时又瞅瞅陈滢。 许老夫人还是没说话,然,她却也没有动怒的意思,只是垂下眼睛,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陈滢等了一会,见她始终不语,便权当她这是默许了自己继续往下说,于是便道:“说完了动机……呃……事情的起因,孙女再来讲一讲手段。” 言至此,她的视线扫过沈氏,面上便浮起了那种古怪的笑:“若说这府里能够往鸣风阁插人的,除了大伯母,四婶婶怕是也不差这个能为。到底四叔乃是嫡出,在府里的地位本就高些,又是读书有成、前途不可限量。四婶婶若是愿意折节下交、再许些好处,鸣风阁里的某些人,想来便会动心。” 言下之意,沈氏就算拿出大把的钱来,那些下人们只怕也未必愿意帮她做事。 这话音儿沈氏却没听出来。 她此刻的注意力,全在许老夫人的脸上,似是要从她的神情间瞧出端倪。 许老夫人还是不说话,仿佛打算就一直这样沉默下去。 陈滢便又道:“孙女与小侯爷来往频繁了些,四婶母大约是觉得有些碍眼了,于是便买通某个下人,将这纸人搁在了孙女房中,再使手段让大伯母主动提出看大字之事,一步一步引孙女入局。至于其目的么,不过是让孙女因此受罚,或禁足、或离府,不与小侯爷继续往来,也算给谢家姐妹挪去了一块绊脚石。” 这话说得委实不大好听,沈氏直听得矫舌不下,不住拿眼睛去瞧许老夫人,许氏亦是面露尴尬,几度欲出言阻止,可再一转念,却终是没说话。 若陈滢所言属实,那么,长房便也被柳氏给算计进去了,就冲这一点,许氏也不想开口替她讨情。 “这写错了的八字,大约便是四婶母的一片仁心,孙女想着,其实她也并不是真心想要诅咒谁罢。此外,四婶母特意挑了字纸这么个雅致东西为由头,也是将事情收缩在了最小的范围内。长辈们品评大字时,想必我们这些小辈不会在场,因此,就算事情闹将出来,也不会弄得阖府皆知。从这个角度而言,四婶母还是给孙女留了些脸面的。”陈滢再度说道,几乎字字都在往许老夫人的心口插刀。 一片仁心的人,能做下诬陷侄女的事? 给人留脸面的人,能把脏水往别人头上泼? 看似与世无争,实则蛇蝎心肠,此刻的陈滢越是说柳氏的好,便越是反证着她的不堪。 虽然还有许多话陈滢没明着说,但这屋子里的人都不傻,此时已然想明,柳氏这一局,是把长房、二房与三房全都算计进去了。如果换别人来查,也只会把注意力放在与二房有过节的长房或三房身上,根本就不可能会想到四房。 也只有陈滢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才会用这个什么“排除法”,三言两语就把事情给掰扯清楚了。 许老夫人抬起头来,看向陈滢。 这一刻,她瘦削而苍老的脸上,满是冷意。 “说来说去,不过都是些推测罢了。”她说道,眼底幽暗阴沉,仿若暴风雨来临前的夜空:“三丫头,口说无凭,祖母不能单靠你几句话,就去指摘你四婶母。” “这是自然。”陈滢就像是早就料到她会这样说,接话接得很是顺畅,全然不知她此前言语,已然冒犯了府中最尊者最宠爱的儿子。 她很是坦然地道:“所以接下来,孙女便要请祖母示下,要不要现在就把那个执行者也就是鸣风阁的内奸给揪出来?孙女以为,只消抓出内奸,便不再是空口无凭,而是有了人证,祖母想要处置此事,也不会无从下手。” 此言一出,许氏便猛地转首,惊讶地看着陈滢。 居然说“现在”就把人抓出来? 那是这么容易的事儿么?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鸣风阁在等的丫鬟妈妈,少说也有一、二十。 就算从现在起开始挨个儿地审,那也要审上个大半天才能审出一点眉目,且还未必就能找对了人。可听陈滢的意思,她好像有办法在短时间内就把人揪出来。 许氏看向陈滢的视线变得极为复杂,审视、猜测、震惊与不敢置信,这些情绪轮番出现,让她一时间思绪涌动,因而也就越加地沉默不语。 沈氏却显然不及她想得这样多,此刻听闻陈滢竟然要当场捉人,不由她那两眼又开始放光,一脸好戏开场前的兴奋神情。 “祖母允了。”许老夫人的声音响了起来,如古井无波,却又像是含着几分冷厉。 许氏与沈氏同时一惊,皆转头望去。 莫说是阻止了,就算稍稍为难一下陈滢的举动,许老夫人都不曾有,干脆利落地便应下了陈滢的要求。 她老人家到底是怎么想的? 两妯娌对视一眼,同时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疑惑。 陈滢闻言,则是真心诚意地向上躬了躬身:“祖母明鉴,孙女在此亦多谢祖母成全。” 许老夫人的理性与公正,便是陈滢今日贸然出击的一大保障。如果不是有这么一位老人家在上,此事必不会如此顺利,只怕陈滢还要费上许多唇舌。 从这个角度讲,正面突破也是要看契机的,而许老夫人便是她能够把握的最好契机。 这一世,陈滢的运气确实不错。 心中如是想着,陈滢便又道:“孙女这里有几个名字,一会儿报予祖母知晓,还要请祖母吩咐哪位姐姐或妈妈出面,去鸣风阁里将这几个人叫来,不拘找个什么理由便好,孙女会叫寻真也跟着一起过去,有她在,不会认错人。” 许老夫人二话不说,当即便唤了芙蓉进来,将事情吩咐了下去,芙蓉忙应是,陈滢便把几个名字告诉了她,命寻真与她一同去了。 能进红香坞书房的人不多,就算前几日李氏派人打扫,那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屋的,因此,在来之前,陈滢心中便已有了一个大名单。 若她所料不错,那个偷偷放纸人的执行者,应当就在其中。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17章 问心之鼎 约莫盏茶的功夫,芙蓉与寻真便领着人来了,沈氏张大眼睛数了数,见来人共计有八,其中有三个是她认识的,正是花在圃家的、罗妈妈与知实,剩下的五人则是一水儿穿着二、三等服色的小丫鬟,看年龄皆不过十来岁,瞧着倒也有几分面熟,只叫不出名儿来,此时也垂着脑袋跟了进来。 进屋之后,芙蓉便当先向上复命:“老太太,人都带来了。” 许老夫人“嗯”了一声,目注陈滢,见她略略颔首,便知道人都到齐了,遂挥手对芙蓉道:“在旁候着。” 芙蓉躬身退至一旁立好,那厢寻真也要跟着离开,却被陈滢拦住了,命她也留下做验证。 寻真、知实都是她的贴身丫鬟,同样有机会进红香坞,陈滢虽然相信她们,但这个过场还是得走一下。 寻真一脸的不明就里,却还是顺从地站去了人群之中,陈滢便上前两步,环视众人,略略抬高了声音道:“诸位,今日有些事要你们做,劳你们先去那边耳室候着。” 停了停,又肃容道:“去耳室后还请保持安静,不要交头接耳,一会儿祖母会叫你们过来说话的。”说着又转向芙蓉,笑道:“还请姐姐帮忙看着,若有那私下乱说话的,就单独报予我知。” 芙蓉躬是应是。 见她居然在许老夫人的面前发号施令,而许氏并沈氏等人却是面无异色,众仆役便知道她是得了上头应允的,自是无人敢多问,俱安静地跟着芙蓉去了一旁的耳室不提。 这厢陈滢见她们离开了,便向许老夫人道:“孙女要在此处布置起来,请祖母借几个人手使动使动,另还有些事情要请祖母帮忙。”说着便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一番。 许老夫人本就打算看看她会怎么做,此时自是无不应允,陈滢便指挥着粗使仆妇们挪东放西,又跑去库房挑东西等等,忙了约盏茶功夫方才妥当,遂命人将鸣风阁众仆役又叫了过来。 以花在圃家的为首的一众人等,在芙蓉的亲自陪同下,再次来到了东次间儿。 一俟跨进屋门,众人便觉出了几分怪异。 不知何时,屋中竟多出了七、八座屏风,将房间隔出了好些小间。 所幸这东次间儿本就是与明间儿打通了的,十分阔大,因此倒也不显逼仄,就是瞧来特别古怪。 除此之外,在许老夫人的身前,还平空多出了一只绿沉漆透雕缠枝葡萄纹四足高几,几上拿红布盖着一样东西,看起来很是神秘。 众人不免心下惴惴,而再看上座的主子们,一个个皆是肃然静默,仿佛有大事发生,无端地便叫人生出一种紧张感。 见此情形,那几个小丫头已经吓得头都不敢抬了,罗妈妈等人也是敛首静息,一行人进屋后,俱皆束手默立,大气都不敢出。 陈滢环视了她们一眼,踏前几步,说道:“今日叫你们过来,是因为鸣风阁出了件大事……”三言两语间便将魇胜之事交代了一遍。 虽她说得简短,可魇胜之事是何等大事,众仆役闻言无不色变,就连最老成的花在圃家的,此时亦是面色苍白,也只有知情的知实还能保持镇定。 “既然这东西被人放进了我的书房,不必说,这必是内贼所为,所以,我奉祖母之命,要来审你们一审。”陈滢的语声继续响着,听起来似是带着几分自得。 她一面说话,一面便唤来芙蓉,掀开了一旁高几上盖着的红布,拧着嘴角道:“你们且抬头瞧瞧,这是何物?” 众人应声抬头,便见在那高几之上,放着一只晶莹玉润的玉鼎,虽然那小鼎个头儿不大,且亦不曾雕镂花纹,但那温润的光晕却仿佛流水般地泻下,似是将陈滢的眉眼也映得温婉起来。 “这是我向祖母好容易借来的‘问心鼎’。”陈滢说道,语声与神情皆极肃穆:“此鼎乃是祖父当年从北疆人手中得来的,顾名思义,这问心鼎,能验出人说的话是真还是假。” 此言一出,仆役中便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 且不说这玉鼎诡异的效用,只听陈滢此刻所言,分明便流露出了不祥的意味,一时间,房间里的气氛变得越加紧张起来。 陈滢将两手伸开平摊,面色淡然地道:“诸位请看,我这两只手上干干净净地,什么都没有,是不是?” 众人皆目注在她的手上,见她掌中一片白腻,掌心与指节处有几个很不合宜的茧子,但确实很干净。 陈滢收起手掌,提步走到那玉鼎跟前,先将左手伸进鼎中,对许氏道:“请大伯母随便问我一个问题。” 许氏早得了陈滢叮嘱,此时便很配合地道:“好,我便问你,你的母亲是不是姓李?” 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所以,陈滢的回答亦只有一个字:“是。” 语罢,她便将手自鼎中拿出,向众人展示道:“你们瞧,我说的是实话,因此手掌洁白如新。” 她一面说话,一面便将右手再度展示给众人看,道:“你们且瞧清楚了,我这只手也是什么都没有。”语罢,便又一次将手伸进鼎中,向许氏微微一笑:“请大伯母再问我一个问题。” 许氏便又问道:“你是成国公府三姑娘么?” 这问题的答案也是显而易见的,可陈滢这次却回答了两个字:“不是。” 说罢此语,她便缓缓地将右手从鼎中取出,摊开了手掌。 众仆役的面色俱皆一变。 陈滢的右手掌心,居然变成了红色。 “你们瞧,我的手掌变红了。”陈滢向众人展示着掌心,甚至还半侧着身子,以使许氏与沈氏看清楚,随后说道:“掌心变红,这便表明我说了假话。” 说这话时,她的语声中又多了几分得意,似是深为这个结果而欣然,说罢便转向许老夫人,恭敬地道:“多谢祖母赐下这件宝贝。孙女知道,这宝贝很珍贵,一年也只能用上一回,不然便要损了灵气。祖母将如此宝物交给孙女,谢祖母厚爱。”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18章 请君入瓮 一旁的沈氏早就憋不住了,见此时终于轮到她说话,便忙不迭地问:“老太太,这玉鼎果然有这般灵验么?” “自是灵的。”许老夫人缓声说道,面色是一如既往地淡漠:“这玉鼎乃是北疆大巫亲手以冰玉所制,又放在那玉山之巅承天地精华,由九九八十一名童男童女对天祝祷了整整一年,方才取用。当年国公爷得到玉鼎后,正好那军中出了细作,国公爷便是靠着这件宝物,将那细作给找出来杀了。” 低沉的语声,配合着老人家冰冷的面容,让这番话听来越发逼真,莫说是那一众仆役了,便是陈滢听了,也觉得像是真的。 她环视着眼前众人,将每个人的神情皆收进眼底,一脸庄重地道:“这问心鼎的效用,想来你们都听明白了。稍后我再把用法告诉你们,你们一会儿便都过来验一验,也好早早找出那个真凶。” 众人至此方才明白,原来许老夫人命她们前来,是要从她们之中揪出陷害陈滢的那个人的。 一时间,她们的脸色都变得愈加难看。 “老太太……老太太圣明,不是……不是婢子做的。”好一会儿后,一个小鬟蓦地颤抖着身子跪了下来,伏地哭道。 她这一起了头儿,另有两个小鬟也跟着跪下哭求,罗妈妈等人虽然没哭,却也紧接着跪下了,房间里瞬间便呼啦啦跪了一地。 看着这满屋子的人,许老夫人面色不动,只将手抬了抬,淡淡地道:“都起来。” 她的语声并不如何严厉,可是,场中哭声却明显地一顿,随后便小了下去。 老人家在府中积威甚重,她这一开口,众人无不惧怕,那几个小鬟更是吓得不敢再哭,软着手脚又从地下爬了起来。 见她们重又站好,陈滢便道:“这玉鼎的底座是一整块冰玉,乃是灵气最浓郁之处,一会我叫到名字的人,需得将手伸进鼎中,掌心紧紧抵在底部,然后听我的问题做出回答。” 言至此,她又加重了语气,肃然道:“你们要记住,回答问题的时候,手掌必须紧紧按住底座,否则便验不出真假了,可听明白了么?” 房间里响起了一阵参差不齐的回答,表示她们都听明白了。 陈滢满意地点了点头,便看向了方才领头哭的那个小丫鬟,说道:“大篆,你留下来,第一个验。”又转向余下众人:“你们跟着芙蓉去旁边梢间,一会儿凡我叫到名字的,便过来验证。” 众人尽皆应是,便随着芙蓉退去了耳室,唯有那个叫大篆的小丫鬟抹着眼泪留了下来。 她是鸣风阁的二等丫鬟,大篆这名字还是陈滢替她取的,另还有小篆、大雅、小雅等三人,与她亦是一样的等级。 “大篆,你过来。”陈滢放缓了声音道。 大篆束手走了过来,小脸儿白得跟纸一样。 “来,把手伸进去,手掌紧紧抵在底座那里,然后回答我的问题。”陈滢的语声含着诱导的意味,听来倒是比往常柔和了些。 大篆怯生生地点了点头,将手伸进了玉鼎中。 这一刻,东西两侧悄无人声,越发令得这主仆二人的对话清晰起来,立在梢间儿的众仆役虽看不见隔间儿的情形,然只听这一番对话,便能想见场中情形,一时间俱皆惕然。 短暂的安静过后,那东次间儿便响起了陈滢的语声:“你的手掌放在那底座儿上了么?” “回姑娘的话,放……放上了。”这是大篆在说话,声音里还带着哭腔。 房间里传来了陈滢“嗯”的一声,随后,便是她清晰的问话声:“大篆,我来问你,这个纸人儿是你放在我书房的么?” “回姑娘的话,不是……不是婢子放的。”大篆像是快要哭出来了,声音颤抖得厉害。 听了她的回答,陈滢仿佛挺满意,再度“嗯”了一声,又问:“那我再问你,在今日之前,你可曾见过这个纸人儿?” 大篆的语声依旧带着哭音:“回姑娘的话,婢子没见过。” 房间里安静了片刻,便是陈滢的语声响起:“把两只手都翻过来给我瞧瞧。” 这一番对话,一字不落地传去了梢间,所有人都听得清楚,每个人皆是面色苍白。 在听到陈滢让大篆将手翻过来给她看之后,那房间里便没了声音,再过了片刻,便听见陈滢唤道:“小雅进来。” 却原来是大篆已经验完了,轮到了第二个人。 那个叫小雅的丫鬟比大篆好些,只是脸色白得厉害,在芙蓉的陪同下,步履蹒跚地去了东次间儿。 众人立在梢间儿安静地听着,便闻陈滢也问了小雅同样的问题,问完后亦是悄无声息,也听不出结果如何。 就这样一个挨着一个,很快地,众人便皆验完了真假,梢间里已然空无一人,倒是那东次间儿的屏风后头,影影绰绰地站了不少人。 见八名仆役尽皆在屏风后站定,陈滢的面上便又露出了古怪的笑容,立在高几前吩咐道:“芙蓉,将屏风撤了罢。” 芙蓉应声是,挑帘叫进来几个粗使婆子,快手快脚地便将那屏风皆撤掉了。 到了这时,众仆役才发现,原来她们每个人都是单独立在一扇屏风后头的,如今屏风没了,她们仍旧是面朝着主座的方向站着,其中的大多数脸色都很难看,那几个小丫鬟更是面若死灰,唯有少数一两个人,瞧来还算镇定。 陈滢的视线,便在那少数一两个人的脸上缓缓滑过。 知实,便是这少数人中的一个,这是因为她知道首尾,而另一个人么…… 陈滢面上,涌出了一个迹近于嘲讽的淡笑。 “花嬷嬷。”她唤道,语声平静得听不出一点起伏。 花在圃家的应声上前,恭声道:“奴婢在。” 陈滢笑容古怪地看着她,抬了抬下巴:“劳驾,请您将两只手摊开给我们瞧瞧。” 说这话时,她语声如常、面无异色,。 花在圃家的闻言,神情稍显不安,往两旁看了看。 所有仆役皆是两手紧握成拳头,躬身而立,连头都不敢抬。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19章 心理游戏 花在圃家的面上的不安仿佛扩大了几分,迟疑片刻后,便摊开了两手。 那是一双并不显老、很干净的手,掌心白白净净地,显见得这手的主人平常不做粗活,保养得宜。 “嬷嬷的手可真干净。”陈滢品评似地说了一句。 花在圃家的忙垂下了头,恭声道:“奴婢不敢当姑娘的夸奖。” 陈滢往两旁看了看,蓦地一笑:“来,你们也都把手掌摊开,给花嬷嬷瞧瞧。” 众仆役闻言,这才放松了拳头,依言摊开了掌手。 花在圃家的扫眼看去,心头蓦地重重一跳。 包括罗妈妈、寻真、知实在内的所有人,居然皆是两掌泛红! 花在圃家的似乎有点不敢置信,用力地眨了眨眼睛,甚至还将手揉了几下,再睁大了眼睛细瞧。 没错儿,所有人都红着两只手,唯有她,双手皆净。 花在圃家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起来。 “我诈了一诈,果然就诈出了你这内鬼。”陈滢的语声平静极了,不见一丝怒意:“花嬷嬷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却是上了我的当。” “奴婢不明白姑娘的意思。”花在圃家的颤抖着嘴唇说道,惊慌的视线掠过两旁那些红色的手掌,额头已然见汗:“奴婢……奴婢这手上很干净,姑娘不是说那问心鼎能验出真假话来么?奴婢的手根本没变红,怎么……怎么姑娘就说奴婢是什么……什么内鬼?” “我方才不是说了么,我在使诈。”陈滢用着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抬手在玉鼎上抚了抚,叹了口气:“这世上,哪里来的能验出真假话的问心鼎?这不过就是个普通的小玉鼎罢了,之前那些话,都是我临时现编的。” 花在圃家的悚然抬头,苍白的脸上现出了震惊,复又转作了茫然。 数息后,她方才惊觉自己失了礼,慌张地又把头给垂下了。 直视主子是很失礼的行为,她这个积年老仆,骨子里已经被这些规矩和法则渗透了。 “可是……可是……姑娘方才当着这么些人的面儿验证了,姑娘说了假话,那手掌就变红了,怎么就……”她喃喃地道,反复地看着自己的掌心,仿佛没听懂陈滢的话。 也或者,她是想要再挣扎一下罢。 陈滢凝目看向她,神情很是耐心:“想必花嬷嬷不明白,为什么你的掌心这样干净,反倒会被我说成是内鬼。而其余人等掌心发红,却反倒成了好人。其实,这道理很简单。” 一面说话,陈滢一面便将那玉鼎倒提了起来。 “哐当”,从那鼎中竟掉出了一样东西! 众人皆吃了一惊,齐齐定睛看向地面,却见那掉出来的东西,居然是个巴掌大小的铜制印色盒儿。 陈滢弯腰拣起印色盒儿,举高了让众人看清,唇角微动,似有笑意浮现:“我,以及你们中的大多数人掌心之所以会变红,那是因为在玉鼎的底部,放着这么个印泥盒子。” 花在圃家的怔怔看向陈滢,面色愈加茫然,显然糊涂了。 事实上,除了许老夫人并许氏之外,余者也皆不明所以。 “我说三丫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沈氏再度发挥她好奇宝宝的特长,头一个问了出来。 这个玉鼎是陈滢亲自从库房捧出来的,谁也不知道她动了什么手脚。而她们几个长辈说的那些话,不过是听从她的调度,配合她演了出戏而已,至于中原委,沈氏却是一点都不知道。 见她如此问,陈滢便向上微一躬身,说道:“祖母、大伯母、三婶母,这其实就是个心理游戏罢了。” “心理游戏?”沈氏立马就挑出了这个新鲜词儿,一脸怪异地看着陈滢:“这又是个什么东西?” “这所谓的心理游戏,是指依据通常情形下人的心思而设置的一种验证方式。”陈滢解释地道,一面便将印色盒儿并玉鼎皆放在了高几上,“这玉鼎是我特意挑的,其底部有个不大不小的凹槽,恰好能容下这印色盒儿。而这个印色盒儿,便是验出真话与谎言的关键。” 说到这里,她略略一停,举目环视众人,面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我想大家一定都还记得,验证时我曾一再强调,要所有人将手掌紧紧贴在底部回答我的提问。而只要将手掌紧贴底部,就必定会染上印色盒儿里的颜料,手掌也一定会变红。” 说到这里,她古怪而安静的笑容里,添上了一笔兴味,漫声道:“可是,却有一人没有这样做。” 房中一片寂静。 所有人的视线,都看向了花在圃家的。 陈滢也在看着她,面上蕴着一缕浅笑,道:“花嬷嬷的手掌如此干净,这便表明了一件事——你根本就没有将手掌贴在玉鼎的底部。” 说着这些话时,她微微侧首,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笑问:“在此我倒想问一问花嬷嬷,何以你竟不肯将手放在玉鼎的底部呢?你,在怕些什么?” 花在圃家的张开了嘴,似是想要回话。可是,再下个瞬间,她苍白的脸色,就一点一点地灰败了下去。 陈滢不再看她,转首环视众仆役,面上的笑意继续加深:“只要问心无愧,又何惧这所谓的问心鼎?我今日委实很欢喜,你们都很诚实。正因为你们与魇胜之事无关,所以也就不怕被这所谓的冰玉验真假。而那些心里有鬼的人,自然不敢去冒这个险。” 听得此言,沈氏终于恍然大悟,一旁的许氏亦点头道:“三丫头这法子巧妙。那些不怕验真假的,自然就敢将手掌贴在玉鼎底下回话;而那心中有鬼的,回话时这手掌便悄悄悬在半空,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岂料正入榖中。” “这话很是。”陈滢赞同地点了点头,接口道:“在设计……安排这个心理游戏时,我特意提出了两个问题,这其实也是有所考量的。前一个问题针对的是执行者,而后一个问题则是针对中途转手的那个人。在我的预想中,这种事情多半中间要转几道手,因此内鬼很可能也不只一个。只是我没想到,花嬷嬷居然是亲自动的手,这倒也真是省了我的麻烦。” 搜索书旗吧,看的书!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20章 二夫人到 “奴婢……奴婢冤枉……”花在圃家的“噗嗵”一声便跪在了地上,颤声喊起冤来:“奴婢就是一时……一时怕了,这才没敢……没敢把手贴在鼎底下。老太太,奴婢冤枉……” 这微含嘶哑的声音响起在明远堂之中,听来很有些刺耳。 许老夫人略略一抬手。 一旁的芙蓉立时会意,提声吩咐:“来人,请花嬷嬷下去坐着。”说着又转向花在圃家的,好言道:“嬷嬷好歹收敛收敛,也好留两分体面。” 这近乎于温和的一句话,听在花在圃家的耳中,却比那晴天里的霹雳还要惊人。 许老夫人根本就没给她喊冤的机会,甚至连多问一句都不肯。 难不成,这一回她真是在阴沟里翻了船。 她不由越想越惧,身子抖得几乎跪不住,却也不敢再喊冤,由得几个粗使婆子拖了下去。 “我恍惚记着花嬷嬷像是有个独孙。”看着那湘帘子在风里晃动,许氏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端起了几上的茶盏。 今日这出戏委实精彩得紧,而最重要的是,事情撕掳清楚了,长房毫发无损,她这个当家主母,这时候表个态亦是该当的。至于许老夫人听还是不听,做媳妇的自不好妄加揣测。 人都是有软肋的,花在圃家的那个独孙,便是软肋。只消拿住这一点,什么秘密都审得出来。 看着上座三人若无其事的脸,陈滢的心里,蓦地涌起了一股深切的厌倦。 她闭了闭眼,凝下心神,方才向上行了一礼,平静地道:“祖母,孙女已然立地审结了此案,有了花在圃家的,想来那指使者很快就会浮出水面。孙女之前的的提议,还请祖母……” 她话未说完,门外忽地便传来一阵喧哗。 “二夫人,您略等等……” “二夫人且慢着些!” 那嘈杂的话音混合着纷乱的脚步声,却是快速往正房的方向而来。 房间里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陈滢更是面色微怔。 二夫人? 李氏来了? 念头才一转到此处,便听“啪嗒”一声脆响,门前湘帘被人大力撩起,李氏的身影出现在了门边。 “母亲!”陈滢大惊,提步上前便要说话,不想李氏竟是眉峰一立,厉声道:“我儿退下!” 陈滢脚步微滞。 也就在这个当儿,那守门的两个丫鬟也急急追了过来,红着脸立在李氏身后,一见那屋中许老夫人淡漠的脸,立时双双跪倒在地。 “婢子们没拦下二夫人。”其中一个穿绿的丫鬟低声禀道。 许老夫人点点头,看向李氏的眼神很柔和。 “你来了。”她说道,仍旧如同她无数次开口说话一样,语声迟缓,不见起伏。 奇怪的是,这三个字却像是有着魔力,两个丫鬟齐齐松了口气,伏地行了一礼,便起身退去门外。 “二夫人快坐。”芙蓉走上前几步说道,一面便将李氏引去了座旁。 李氏显是一路疾行而来的,额角微微见汗,喘息声也十分急促。 陈滢怕她咳嗽,上前亲手替她斟茶,却被李氏一巴掌拍在了胳膊上。 “你怎么什么都不告诉我?”她像是在用极大的力气忍耐着什么,眼圈泛红,语声亦打着颤,连嘴唇都在颤抖:“你怎么什么都自己扛着?我这个做母亲的就这么没用?” 看着李氏那张满是汗水的脸,不知怎么,陈滢的心头就有点发酸,正想说些什么,李氏却已经站起身来,将陈滢往身后一扯,护在了她的身前,颤声道:“老太太,自从老爷他人不见了……” 只说了这一句,她的声音蓦地就哽咽了起来,许老夫人亦是面色悲戚。 李氏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哽咽了。 她抬手捂住眼睛,大颗的泪水自指缝间滑落,低低的啜泣声亦随之响起。 那一刻,她的心头正刀绞般地疼着。 多少个夜晚,她总是从梦中惊醒,数着窗外的谯鼓熬到天明。 从开始的心存希望,到后来怕听到消息、怕传来噩耗,再到如今的不再抱有任何想法,这个过程是那样地漫长,长得几乎没了边儿,长得几乎让人绝望。 如果不是有一双儿女做伴,她可能早就绝望了。 好在,孩子们给了她力量,让她觉得,自己活着,至少还有那么一点儿用处,至少还能够为他们遮挡些风雨。 可就在方才,当芙蓉带走罗妈妈等人时,李氏却终是明白,遮风挡雨的那个人不是她,而是她的孩子们。 她年仅十三岁的女儿,撑起了他们这个家。 李氏觉出了一种锥心蚀骨的痛。 从七年前陈劭失踪那天起,她就再也没有一天真正地坚强过,直到如今,当她知晓了女儿即将面对的一切,她才头一次有了面对世人的勇气。 于是,她闯进了明远堂。 国公府正面临着一场暴风雨,而她的小女儿,便身处这风暴的中心。 只要这样一想,李氏就觉得全身都鼓起了力量。 如果不能为女儿撑腰,她这个做母亲的就太不称职了。而只要一想起自己的女儿即将面对的一切,李氏心头就是一阵绞痛,就仿佛有一只大手在用力地撕扯着,令她痛不欲生。 “老太太,儿媳……儿媳,想跟您说说话儿。”啜泣声中,李氏咬着牙吐出了一句话,旋即抬起头来。 她双眼通红,颊边含泪,面容因强抑情绪而变得扭曲。 然而,她的眼神却无比地坚定。 许老夫人怔怔地看着她,神情有片刻恍惚。 在那一刻,眼前这个略带沧桑、悲伤而又坚强的女人,与那个初初嫁进国公府、果决爽利的年轻媳妇,重合在了一起。 那真是已经过去许多许多年了。 她记忆中沉稳端庄的二郎媳妇,早就已经消失了,直到此际,当陈滢遇到麻烦时,李氏才仿佛终于回了魂。 看了看默立于后的陈滢,又看了看一脸坚定的李氏,不知何故,许老夫人的心下,居然涌出了一丝苦涩。 这四房儿媳里,她用心挑选的只有许氏与柳氏。因陈劭与陈勉皆不是她肚子里蹦出来的,他们的婚事她也不好过多插手,便交给了国公爷处置。可如今看来,她自己挑的这两房儿媳,委实不怎么样。 搜索书旗吧,看的书!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21章 相对垂泪 许老夫人无声地叹了口气, 许氏与柳氏做姑娘时,她瞧着都很不错。可谁想嫁进来之后,她们却在国公府的富贵权势面前,渐渐地迷了眼。 反过来讲,国公爷挑的这两房儿媳,沈氏倒是维持了他一贯看人糊涂的水准,唯独李氏,国公爷也不知撞了什么大运,竟是挑中了一个很好的主母人选。 只可惜,陈劭突然失踪,李氏从此一蹶不振。 许老夫人心下有些叹惋,沉吟良久后,方和声道:“二郎媳妇,你也别急,今天的事儿并没什么。”说着便瞥了一眼站在李氏身后的陈滢,语声越发柔和:“三丫头的聪明劲儿,和你也不差多少。” 岂止不差多少,实是雏凤清于老凤声。 许老夫人在心中如是说道,再度无声一叹。 即便是最尊贵、权势最大的萧太后,在陈滢的面前也是有力无处使,他们这国公府里的几只小虾米,就更摆不上台面儿了。 “媳妇今日前来,不是为了阿蛮,媳妇确实是有话要说。”李氏继续说道,语声中再不见哽咽,每个字都吐得很清晰。 看起来,她仍旧坚持要与许老夫人私下说话,并没有因对方的几句软话而退却。 这样的李氏,才是许老夫人记忆中的二郎媳妇。 “就依你便是。”老人家叹息着说道,微带倦意地摆了摆手:“你们都回吧,想你们也都乏得很,二郎媳妇一个儿陪着我便好。” 见此情形,许氏便站了起来,沈氏纵然极不情愿,却也不敢多言,妯娌二人双双告退,陈滢也不得不跟着退了下去。 眼见得那湘帘重又闭拢,房中再无旁人,李氏方才上前两步,蓦地双膝一屈,跪在了许老夫人身前。 “你这是做什么?”许老夫人没想到她竟跪了下来,极是讶然,倾身欲扶,却被李氏躲开了。 她端端正正地跪在地下,探手自袖中取出了一封信,双手呈上。 一见那信,许老夫人便怔了怔。 即便她年纪渐老,眼神已是大不如前,可她还是看得很清楚,这封信似乎是李氏娘家寄来的。 无缘无故地,李氏将娘家寄来的信拿出来,是何道理。 许老夫人的眼底划过几分迟疑,凝眸看向李氏,问:“你这是……” “这是我家兄长一个月前的来信。”李氏说道,面上的神情已经恢复了平静,“兄长近几年考绩皆优,月余前接到了调令,半月之内就要去他处赴任。” 许老夫人面色不动,心头却是连跳了几下,沉声问:“却不知李同知此番高升何处?” 李氏的兄长李珩原先在松江府任同知,如今这调令一下,绝不可能往下调,必是又要高升。 果然,只见李氏的面上浮起淡淡的笑,说道:“托老太太的福,兄长这一回运道不错,济南府知府正好轮缺。” 许老夫人耸然动容。 李珩竟升任了四品知府!? 想那济南府隶属山东行省,背山依水、物阜民丰,下辖历城、章丘、邹平等二十八个县,其首府济南更是举世闻名的泉城,历来人文荟萃,出过不少杰出的人物。 李珩这一步跨得可不小,十足是高升了。 “原来还有这等喜事,你也不早些说。”许老夫人有几分埋怨地说道,态度却很柔和,面上甚至还有笑容:“此处也就你我二人,你也别跪着了,起来说话。” 李氏摇摇头,浅笑中糅杂着惨淡,面色微白:“老太太便叫媳妇跪着吧。媳妇这些年来如入梦中,什么事儿都不问不管,只一径躲在鸣风阁里,直到今日方才醒来。媳妇对不起老太太当年的栽培,媳妇很该在此跪一跪,向老太太赔罪。” 这话直说得许老夫人眼眶发热,不由便拿着衣袖揩眼角,颤声道:“你这孩子,便要说这样的话戳我心窝子。你若再跪着,我这心里就更难过了。”说着那眼圈儿便红了。 见她似是极为伤感,李氏不敢再执拗,到底还是起了身,上前几步替她倒茶,轻声道:“皆是媳妇不孝,让老太太伤心了。” 说了这话,她自己的眼圈儿也跟着红了。 当年多少雄心壮志,皆在陈劭失踪后化为泡影,这既是天意,李氏自己也未尝没有责任。 她心中作悲,却又勉力抑下,扬头强笑着道:“这也是媳妇没福,不能在老太太跟前出把子力。老太太这么多年来惯着媳妇,没有半句责备,由得媳妇在那鸣风阁里一日日地懒怠下去,媳妇这心里……念着老太太的恩情。” 许老夫人闻言,越发被她触动了心事,那揩眼角的衣袖就没放下来过。 她的确曾经想过要重用李氏的,只是时不我予,终究那也只是她一厢情愿。李氏这么多年来一直不问外事,连定省都来得极少,许老夫人也从未有半句责怪,亦是深觉其人可怜、其情可悯罢了。 这也是许老夫人通情达理之处,李氏身在其中,焉能不知?此刻提及,自是更添一层感伤。 一时间,婆媳二人泪眼相对,房间里亦弥漫着淡淡的悲伤的氛围。 好一会儿后,许老夫人方才缓了过来,语声嘶哑地对李氏道:“罢了,你且回去坐吧,有什么话但说便是,你这些年过得也很苦,我都知道的。纵使你从来不说,旁人也从不多这个嘴,可这宅门里头的事儿又哪里瞒得过我去?说一千道一万,总归是二郎福薄,不曾予你一程锦绣,这是我陈家对你不住,你且不必如此才是。” 李氏闻言,心中悲意愈甚,险些落下泪来,道:“老太太万莫这样说,媳妇越发无地自容了。” 纵然十分难过,只她不愿让老人家再伤心,强自忍住了,依言回到座中坐下,又平定了一会情绪,方才慢慢地道:“老太太且先瞧信吧,瞧过了信,媳妇再与您细说。” 许老夫人也自拭干了泪,将信展开细细读了,那面色便有了几分变化。 蹙眉沉思片刻,她随手将信放了案边,并不说话,只专注地看着李氏。 搜索书旗吧,看的书!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22章 早有所思 见许老夫人神情郑重,李氏便在座中欠了欠身,说道:“老太太在上,媳妇有一事相求。媳妇想带着浚哥儿并阿蛮一起去济南住上段日子,瞧瞧他们的外祖母去。” 虽然她的声音不响,但那语中的求恳之意,却显得犹为切切。 许老夫人凝视着她,良久后,问道:“你兄长在信上说欲携母赴任,是准信儿么?” “是的,老太太。”李氏微垂着头,语声十分怅然:“兄长数日前才叫管家传了几句口信儿,道母亲他们已然提前启程了,这时候怕是已然抵达了济南,兄长很快也将上路,媳妇若是此时出发,离京后不久便能与长兄汇合。” “这信中并没说要让你们一起去济南哪。”许老夫人的语声越发缓慢,端起了一旁的茶盏,却并不去喝,只打量着盏中的茶水,神色不明。 李氏慢慢地抬起了头。 她的眼圈儿还有些泛红,说话声也不受控制地变得颤抖:“今儿到底出了何事,老太太不说,媳妇也不问。媳妇只知道一样儿,在这府里,阿蛮……过得并不欢喜。” 她的声音忽然变得急促起来,看向许老夫人的视线也显出了切盼:“媳妇如今别无所求,只望着一双儿女喜乐安康,他们就是媳妇这下半辈子的指望了。还请老太太成全媳妇的这一点点念想。” “你的意思,我自知晓。”许老夫人说道,语气中并无波动,抬头看向李氏的眸光亦极为平静:“只是,如今浚哥儿还在国子监,你一说要走,就要把他也带去山东,那他的功课不就落下了?” 李氏闻言,神情立时一松,笑道:“老太太许是不知道,浚儿之前就向我提过,说是想去外头游学。” “哦?”许老夫人面色讶然,端茶盏的手也顿了顿:“那国子监里头,也愿意叫监生去外头游学?” “浚哥儿说是行的,媳妇也去信问过兄长,兄长也说可以。”李氏恭声答道。 看得出,李氏今日前来并非没有准备,许老夫人的问题并不曾难倒她,此时她便又道:“再者说,那山东亦历来文风极胜,谓之人杰地灵亦不为过。济南府现就有一所泉城书院,在大楚也是数得上的。” 连陈浚去济南后进哪个书院都想好了,可见李氏动这个心思并非一两日之事,只不过被今日陈滢的事儿给触动了,于是便提前爆发了出来。 许老夫人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会儿,慢慢地道:“那泉城书院我也听人说过,更知道冯友直冯大儒便是书院山长,据说他治学极严。浚哥儿便这样过去了,人家万一不收,那岂不是误了他去?” 李氏便笑道:“若是就这么去了,自是不行。好在我兄长有一位同窗,如今正在泉城书院做夫子,若是有他引荐,再加上浚儿又是监生,自会多几分拿手。”停了停,又补充道:“就算泉城书院不行,那兖州府亦有一所书院,听说也很不错。那书院与泉城书院不同,很乐意接收监生附学,只消通过他们的考试就行了。” 许老夫人沉默地听着,不住暗自点头。 敢于放手让陈浚走万里路,这恐怕不是李氏一个人的意思,而是听从了其兄李珩的建议后,方才有此见地。 有这样一个舅父在,陈浚往后就算得不着许家帮衬,也必不会差。 这般想着,许老夫人便搁下了茶盏,将帕子揩着手指,道:“纵然你如此说,只是那山东行省……到底也不算是什么太平地方。”她说着便蹙起了眉,神情间有几分忧色:“当年的康王之乱,想你也是知道的。陛下多年前御驾亲征时,那地方可不消停,虽说后来平了叛,终究也曾出过乱臣贼子。”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李氏倒是一脸地不以为意,笑着说道:“康王的那块封地如今早就变成了良田,山东除了天灾之外,民风一向还好。” 许老夫人点了点头,蓦地正色望向李氏,说道:“二郎媳妇,你且与我说实话,是不是这府里有什么人为难了你?” “老太太言重了,那是从来没有的事。”李氏立时说道,面上的神情十分真挚:“有老太太在府里坐阵,凭他是谁,也不敢为难于我。” 许老夫人没说话,只一直凝视着她。 李氏知道老人家的心思,便又柔声道:“老太太,媳妇说句僭越的话,还望您别放在心。媳妇这几年……闷在家里,足不出户,委实也想……出去散散。媳妇知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媳妇既嫁进了国公府,就该将婆家放在头一等的位置。” 说到这里,她的面上有些许迟疑,数息后方才续道:“只是……到底这也是个机会,既能叫媳妇回家探望老母,在她跟前尽尽孝,又能让阿蛮……” 她忽然停住话头,若无其事地转口道:“不瞒老太太说,兄长说母亲她老人家最近身子不大好,媳妇心中委实惦念。” 虽她这两段话有点语焉不详,然许老夫人却已明白了她的意思。 李氏最主要的目的,还是想把陈滢带出京城,避避风头。 从兴济伯府算起,到香山县主、长公主乃至于萧太后,陈滢算是把大楚朝的贵妇贵女给得罪了个遍。如今她有个护驾的功劳撑着,还得了块御赐金牌,或许还能消停几日。但是,这功劳不可能永远庇佑陈滢,待时日渐长,元嘉帝对陈滢不再关注时,只怕她便又要惹上麻烦了。 李氏自是早就想到了这些,此时便又有些悲从中来,眼圈泛红,却被她强自忍住了,笑道:“媳妇也知道,媳妇的这个要求的确过分了些。只如今情形不一样,可巧母亲去了济南,由盛京往济南走水路不过七、八日的功夫罢了,离得又不远,媳妇便想向老太太讨个情儿,允媳妇带着儿女们外出散散心,顺便也避一避。只消……人不在京城,国公府身上的眼睛,想必就能少几只。老太太说是不是?” 通篇不说府中这些腌臜事儿,字字句句都在替国公府考虑。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23章 苏氏姨娘 许老夫人闻言,心下便又叹了一声。 若不是陈劭失踪,李氏将会是个很好的帮手,能够帮衬着许氏打理好府中内务。 太可惜了。 她的神情黯淡了下去,怔忡了一会儿后,方将案上书信拿了,向李氏招了招手:“罢了,这信我瞧过了,你且拿着罢。” 李氏本就生了一副玲珑心肝,见此情形,便知道许老夫人这是被她说动了,心下略安,上前低声道:“多谢老太太。” 许老夫人微阖双眼,仿佛倦了,挥手道:“你且回去罢,容我再想想。” 李氏知道,这时候并不宜于多说多做,于是便恭顺地福了一礼,退了出去。 许老夫人在房中默坐了一会儿,便提声唤来芙蓉,吩咐她去请许氏,又将刘宝善家的也唤了过来。 不一时,许氏重返明远堂,那刘宝善家的也来了,主仆三人便在东次间儿里关着门说话儿,芙蓉与黄莺两个大丫鬟亲自守在门边,将一众丫环婆子尽皆赶去阶下,严令不得靠近,显是房中正在商议要事,至于这要事到底是什么,也很快便见了分晓。 下晌时,陈滢便在鸣风阁里收到了消息,那魇胜之事已经全部查清了,主使者正是柳氏。 “……大夫人只将花嬷嬷家的独孙带过来走了一遭儿,那花嬷嬷便全招了,真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谁成想这外头看着正正经经的人儿,里头竟藏着这样的坏心思。”罗妈妈坐在小杌子上,一脸愤然地说道。 此处乃是红香坞,李氏不在眼面前儿,罗妈妈说话才能这样毫无顾忌。 陈滢坐在靠窗的案边,摆弄着手里的一方柳叶形玉笔觇,面上没什么表情地问:“花嬷嬷是积年老仆了,眼皮子可不浅,四婶母是怎么说动她的?” 事情到了这一步,其实她已经并不关心结果如何了,此刻问及,也只是怕李氏事后提及。若是陈滢来个一问三不知,李氏恐怕又要着急。 陈滢现在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李氏生病。 听了陈滢的话,罗妈妈却是面色微滞,低声道:“姑娘恕罪,那刘宝善家的话说得不全,奴婢也不好问得太详细。” 陈滢“唔”了一声,浅笑道:“妈妈今儿受惊了。为了抓出那个内奸,我不得不让大家跟着一起受惊。一会儿我给妈妈些钱,妈妈去外头置上一桌酒席,给今日受惊的各位道个恼。” 对于这些无辜者来说,今日之事算是一场无妄之灾,陈滢理应好生安抚一下。 罗妈妈应了个是,便从小杌子上站了起来,正要说话,寻真忽地挑帘走了进来,禀道:“姑娘,刘妈妈来了。” 陈滢与罗妈妈同时一怔,旋即罗妈妈便低声道:“怕是来报信儿的。” 花在圃家的既然招出了柳氏,则事情的首尾便清楚了,刘宝善家的此时前来,想必是要就具体细节给二房一个交代。 既然她是抱着善意而来的,陈滢自不会失礼,于是亲去门前将刘宝善家的请了进来,又将罗妈妈等人皆打发出去了,那刘宝善家的便开了句玩笑:“姑娘真真伶俐,想是知道奴婢干嘛来了。” 陈滢请她坐在一张绣墩上,尽量将面部表情调整得自然些,说道:“妈妈快别夸我了,有话便请说来。” 刘宝善家的闻言,便将神色正了正,说道:“回三姑娘的话,奴婢确实是替老太太带话儿来的。” 陈滢亦端正了神色,点头道:“好的,请妈妈说罢。” 刘宝善家的便道:“老太太叫奴婢告诉三姑娘,事情的始末已经查明了。四太太确实收买了花嬷嬷,只她二人之间还拐了个弯儿,这拐弯儿的人,便是那苏姨娘。” 陈滢眉心一蹙。 三房的苏姨娘? 那不是生下了陈浔的大功臣么? 这般说来,除了对长房手下留之外,柳氏对其余两个房头儿可皆下了狠手。 见陈滢面露沉思,刘宝善家的便叹了口气,续道:“今日跟罗妈妈透话儿的时候,奴婢还不知道里头的详情,只知道四太太是牵在里头的。后老太太将事情告诉了奴婢,奴婢才知道,四太太自己其实并没出面儿,她是说动了苏姨娘出的手。” 陈滢此时已然想明白了这其中的关窍,面上的笑容变得古怪起来,但却并不开言,只听着对方继续说。 刘宝善家的半垂着眼睛,又说道:“姑娘是个聪明的,想也能明白那苏姨娘的小心思,四太太许了她好处,说是能叫苏姨娘的兄弟进京念书。因四太太那边儿的亲家老太爷乃是翰林院编修,苏姨娘便被四太太说动了,便悄悄地给花嬷嬷家送了不少钱。” 柳氏以读书的机会为诱饵,驱使苏姨娘出面,应该说,还是深得宅斗个精髓的,若不是陈滢一举揪出了花在圃家的,这里头弯弯绕,从外头根本就查不清。 “那花嬷嬷原先根本就看不上苏姨娘,那钱她也没收。只她是个有心的,不知怎么一来二去的,就被她发现了四太太也在其中。”刘宝善家的继续说道,语气也仍旧是叹惋的:“花嬷嬷交代说,她从前有一次听二夫人跟二爷说话,透出来的意思恍惚是要带着三姑娘并二爷离了国公府。花嬷嬷本是家生的奴婢,她不想跟着二夫人去外头,便想要找个好地方重新落脚。” 陈滢点了点头,面上还露出了笑容来,说道:“这也不怪她。母亲今日才告诉我这事儿,我也吃了一惊。花嬷嬷乍然听闻我们一家三口要出门,且还是一去就好几年,想来更是惊讶。她是怕我们几个走了之后,她轮不着好差事,所以就想攀一攀四婶母这根高枝儿,留条后路。” “正是这个话。”刘宝善家的连连点头,又叹了口气:“她也是老糊涂了,凭是二夫人在或不在,这府里还有老太太呢,断不会有那等欺压下人的事。” 陈滢没说话,只目注于她,似是在等她的下文。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24章 理清脉络 刘宝善家的也只是感慨几句罢了,此时便又道:“自知道四太太才是真正的事主后,花嬷嬷这心思就活了,等到那苏姨娘再找来时,她就点了头,且还告诉苏姨娘,叫她想法子把自己调去管大厨房。” 她一面说话一面摇头,显是觉得花在圃家的委实太贪心了。 原本在二房做个头等管事嬷嬷,那已经是很体面的差事了,可她却还不足,竟还妄想着要去做大厨房的管事。 那可是个肥差,不是谁都能干的,花在圃家的这是瞅准了柳氏在后头,于是狮子大开口。 “所谓富贵险中求,花嬷嬷做下这么一件极险之事,自是要将筹码开得足足的才划算。”陈滢对此倒是表示理解,说出来的话也很通情达理。 如果不是她脸上的笑容实在太过古怪的话,刘宝善家的几乎以为陈滢这是在为花在圃家的求情了。 陈滢自然不是为她讨情,她只是在陈述事实而已。 刘宝善家的此时便又道:“那纸人儿是趁着二房大清扫之时,花嬷嬷亲手搁在纸匣子里的。她说她搁东西的时候特意把小丫头子都调开了,周遭并无人瞧见。她还说,按她们原先的打算,确实是要请老太太下令看大字,再由她调唆个小丫头子,将那纸匣子捧到老太太跟前。” 说到这里,她略略停顿了片刻,又道:“老太太还要奴婢转告姑娘,大夫人是因听了大姑娘的话,才兴起了检查大字的念头,而大姑娘却是在外头参加诗会的时候,听那谢家姐妹提起过这事儿,后又被四太太夸字写得好,所以才向大夫人说起了此事。” 原来还有这样一层关系。 谢家姐妹与柳氏一外一内,分两头儿去撺掇陈漌,这是算准了长房一定会上钩。 柳氏确实是个聪明人。 “花嬷嬷还交代了一件小事儿。”刘宝善家的此时又道,面上的神情有点不大好看:“太子殿下登门那天,大姑娘与三姑娘在一块儿说体己话,结果却被四太太正巧听见了。四太太便将这话儿透给了苏姨娘,苏姨娘便暗拿手段,最后把这消息捅到了老太太跟前儿。” 陈滢恍然大悟。 怪不得陈漌会挨罚呢,原来竟也是柳氏做的手脚。 到得此处,脉络已经完全清楚了。 柳氏果然是个厉害角色,谋算人心很有几分手段,且前因后果安排得很顺畅。陈漌挨罚,让长房与二房险些撕破脸;再加上之前的水田之争,二房与三房的矛盾也摆在明面儿上。 有了这两个前提,陈滢书房中检出魇胜之物,则众人的注意力自然会放在长房与三房上头。如果不是今日凑巧被陈滢提前窥破,这一局,可能还真就被柳氏做成了。 见陈滢始终面无表情,刘宝善家的心下倒有些惴惴,停了片刻后,便又陪笑道:“老太太叫奴婢传的话儿就是这些,姑娘想是听明白了。” 陈滢立时颔首:“我听明白了。妈妈辛苦。” 刘宝善家的连道不敢,便起身告辞了。 陈滢又在红香坞里独坐了一会儿,这才回到了正房。 李氏正张罗着小丫头收衣裳呢,见陈滢来了,便笑着招手道:“正好你来了,有个人给你见见。”说着便挑帘进了屋。 陈滢不明所以,随在她身后也进了屋,进屋后便发现屋中还有一人,且还是熟人。 原来是此前陪陈滢在兴济伯府验尸的冯妈妈。 “奴婢给姑娘请安。”冯妈妈上前给陈滢福了福身。 陈滢半侧着身体避开了,笑问:“妈妈如何会在此处?” 冯妈妈没说话,一旁的李氏便道:“这是老太太才分派过来的,往后,冯妈妈便顶了花嬷嬷的缺。” 这是许老夫人的安排,陈滢自然不会有异议,再者说,这冯妈妈她也接触过,人还不错,又会几手拳脚,倒是比花在圃家的强些。 随着冯妈妈的到来,李氏带同一双儿女前往济南府的事情,就此便过了明路,这冯妈妈便是许老夫人的意思,她会跟着他们同去济南。 接下来的数日,二房从上到下俱皆忙得人仰马翻,光是箱笼就收拾了两、三天。李氏想要趁着天气还暖和、水路不曾上冻的时日早些动身,陈滢对此自是举双手赞成。 能够离开国公府、离开这叫人窒息的盛京贵族圈,去外头看一看大好河山,她比谁都高兴,是故收拾东西十分勤快,连弓箭、沙袋和铁块都带上了。 见此情景,令得李氏自是无比感叹,深觉她这一次带着儿女同行,还真是对了。 几乎与此同时,位于盛京城东南角的皇城之中,也正经历着一场不大不小的忙乱。 宫人们进进出出搬运用物,阳光白亮,照出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汗浸浸地。 “哀家还是觉着,宸儿这时候离宫,怕是不大妥当的。”半坡斋门前的石案旁,萧太后拢袖而立,一脸担忧地看着宫人们做事,描得长长的黛眉都快拧成疙瘩了。 元嘉帝上前几步扶住她的胳膊,温和地道:“母后放心便是,太子又不是一个人走,还有好些侍卫……” “侍卫能顶个什么用哪?万一真有个什么好歹,哀家可得怎么活着?”此时的萧太后,已经完全化身成为担心孙子的老祖母,再也没了从前的高高在上,说话声居然有点发颤:“这宫里的孩子本来就不多,陛下又不肯多生几个,哀家能不担心么?” 说到这里,她终是红了眼眶,哀哀地看向了元嘉帝,求恳地道:“陛下就留下宸儿在宫里呆着,在哀家跟前儿尽尽孝,不好么?” 元嘉帝也知道她心疼太子,只是,此乃朝堂之事,并不是太后娘娘一句话就能取消的事。 他温和地笑了笑,扶着萧太后坐在铺了锦垫的石凳上,自己亦在对面坐下,亲手向那玉盏中斟好茶水,递给萧太后,语声柔和:“母后,不是儿不肯叫太子留下,而是儿子知晓,掌天下、理江山,只坐在皇城里,那是办不到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25章 何以夏末 言至此节,元嘉帝似是有些感怀,举首四顾,面色慨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话听来容易得很,只是,坐在那个最高的位置上这么多年,我却越发觉得,所谓君王,他能够掌理的地界到底有多大,委实值得Щщш..lā” 这话说得极深,太后娘娘显然跟不上他的思路,神情便有些怔忡。 元嘉帝却像是陷入了自己的情绪中,目视远处出着神,半晌后,方才蓦地醒转过来,笑道:“母后见谅,我这是想起了当年带兵打仗的日子,有一点感慨。” 这话萧太后却是听懂了,遂也跟着一笑:“陛下那时候跑去跟北疆人打仗,倒是胜了好几场,这是天下皆知的事儿。陛下乃真龙天子,那些魑魅魍魉根本近不得身,这是陛下洪福齐天。” 元嘉帝闻言,却摇了摇头,自嘲一笑:“什么真龙天子?那时候不知道天高地厚,以为打仗很容易,就是个傻小子罢了。”语罢他便站了起来,在石案边缓缓地踱着步,说道:“不过,也幸得有了那段日子,才能叫我从一个很远的地方,回望皇城。” 他往四下里看了看,仿佛是在用眼神丈量着这片空地,神情感慨、语声空寥:“直到那时候我才知道,所谓皇命圣谕,在皇城之内是一个样儿,出了盛京城又是一个样,若是再去了更远的地方,那就又能化出别的样子来。” 他低低地叹了一口气,负手望向高阔的天际,续道:“自践祚之后,我时常会想,身为皇帝、居于深宫,该如何才能够掌理那皇城之外、京城之内的天下;又该如何掌理京城之外、千里之内的天下?还有那千里之外、万里之内的天下,又该如何掌理?” 言至此,他便摇摇头,面上又划过了自嘲的神情:“这实是一门极深奥的学问,直到如今,我尚有些不明就里。” 说这番话时,他平凡的脸上不见起伏,唯一双眸子蕴着光华,有若宝石般熠熠生辉。 萧太后一脸茫然地看着元嘉帝。 显然,她又一次没有跟上对方的思路。 半晌后,她方才字斟句酌地道:“陛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便坐在这皇城里,那普天之下的百姓也都会听陛下的,更别说那些大臣们了。陛下又何必想那么多?” 元嘉帝摇摇头,却也没有继续就此前的思路展开话题,而是转首向萧太后一笑,温和地道:“母后,我其实极是怀念那段在北疆打仗的日子,若是没有那些时日的锤炼,我也不会有今天。太子此番外出巡视,我是希望他能离开皇宫、离开盛京,从远处瞧一瞧太极殿、瞧一瞧皇命与圣谕,瞧一瞧这大楚的江山。这对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他的态度很温和,但这番话却坐实了太子出行的计划。萧太后自知难以说服这个大楚朝的天子,于是便又哀怨起来,闷闷地道:“罢了,哀家知道说不动陛下。哀家这就走。” 说着已是站起身来,赌气就要离开。 元嘉帝知道她这是恼了,忙上前道:“母后也别恼,我这回准备得很充分,不仅派了五队侍卫,更叫那裴恕也跟着一起去。” 这话一出,萧太后立时神情一松,回身道:“此话当真?” “母后莫非忘了,君无戏言?”元嘉帝好脾气地笑道,扶着萧太后重新坐下,说道:“那裴恕自小便在江湖上混,倒叫他混出几分了名堂,那裴家军也在他的带领下渐有起色。此番他会领着裴家军近百精锐护卫太子,定是无事的。” 萧太后回嗔作喜,笑道:“这就好,这就好。”说着她便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略蹙了眉心,半是解释、半是担忧地道:“不是哀家不肯相信那些侍卫,实是这些宫里的侍卫到底不如那些战场上杀出来的兵卒。再者说……” 她的声音拖长了些,闪烁的眼神飘过元嘉帝,就像是在悄悄窥探对方的心情,说话声也随之变轻:“……再者说,山东那地方当年是出过事儿的,康王的封地就在那一块儿。哀家这也是不放心。” “母后这是想到哪里去了?”元嘉帝完全没有一点介意的样子,挥手笑道:“母后就是不相信我,也该相信朝廷里的这些能臣。当年康王手握一支军队,又是趁着我出征之时动手,尚且叫朝廷派兵击溃,何况如今天下太平?” 言至此,他重又感慨起来,叹息地道:“相较于康王,倒是西夷当年重创裴家军,委实叫人扼腕。” 见他面色微黯,分明又想起那些叫人不愉快的往事,太后娘娘深悔失言。原本不过是心疼孙儿罢了,如今却叫元嘉帝不痛快了,这却也不好。 这般想着,她忙端出张笑脸来,道:“罢了罢了,哀家这也是老糊涂了,净说这些浑话惹陛下难受。陛下便恕了哀家的罪罢。” 元嘉帝哪敢恕她的罪?且也知道太后娘娘本意并非如此,遂笑道:“母后又来寒碜儿子了,可见是有了孙子便忘了儿。” 这话惹得太后娘娘大笑起来,显是极为欢喜。 眼见得那对天家母子相谈甚欢,一直躲在树后的太子殿下便悄悄捅了捅旁边的裴恕,低笑道:“你这名字倒是比一箩筐的好话还管用。” 即便声音放得如此之低,他的语声仍旧有若春风拂树,悦耳至极。 方才他与裴恕想过来面见元嘉帝,却不意撞到太后与之面谈,于是伫足细听,此时却是不好露面儿了,遂干脆就不去打扰他们。 裴恕闻言,根本不为所动,“嘁”了一声,转身就走,一面走一面还道:“殿下还想不想习武?” 太子殿下闻言,一脸无奈地直摇头:“本宫不过就这么一说,你也不能整天拿这个要挟于我啊。” 裴恕停步回首,面上的笑容格外匪气:“咱们粗人不讲究那些,手里有的就得抓牢了。殿下若是再不跟上,一会儿可得多蹲一炷香的马步。” 这话立时便将太子那耀眼的俊颜给说得黯淡了,甚至让这美男子的脸上生出了苦涩。 “殿下看来是想挨罚,那敢情好。”裴恕斜起一侧唇角笑道,掉过头来,大步前行。.. 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太子殿下似是极其无奈,叹了口气,便也跟了上去。 皇城中的柳树仍旧绿着,只是那绿影看来似有些陈旧,一阵风过,长长的枝叶在风里挥动,仿佛要挽留些什么。只是,那盛夏的光阴到底还是渐渐远了,于是,那满城的碧绿亦唯有徒然地风里婉转着、起伏着,横波流烟,若一段解不去的轻愁……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25章 凭栏观海 微风掠过海面,那平滑的一片碧蓝如上好的丝绸,在阳光下起伏着,泛出点点金光。白羽红嘴的鸟儿绕船翩飞,偶尔发出一声啼鸣,仿若欣然于这爽朗阔远的风景。 陈滢倚坐在窗边,凝眸远眺,心神有些恍惚,只觉得,眼前一切似若梦境。 如果不是亲身经历,她再也不敢相信,身处于封建时代的大楚朝,竟也能有凭栏望海,看天地苍茫的时日。 在上一世的古代,这于她简直就是不可想象的。 望着远处波平如镜的海面,陈滢的脑海中又浮起了李氏的话语: “你舅父此番赴任,实则是提前了好些时候的,陛下有旨,着你舅父自登州府绕道济南,顺路考察民情,并陈书于上。” 说这番话时,他们一行人已然离开了国公府,正坐在前往北直隶的马车上,李氏语罢,便又歉然地向陈滢道:“此事我与你哥哥商量过,他的意思与为娘一样,也望着能出去走动走动,离开京城。因那时候你正忙着什么案子的事儿,为娘怕分了你的心,所以就没告诉你。” 陈滢知道,这是李氏身为母亲的一点私心,怕女儿在盛京府太过招摇徒惹麻烦,所以才会瞒着陈滢,与李珩定下了出行的计划。 这是来自于亲人的关爱,陈滢就是再喜欢做侦探,也不会罔顾了去,于是当下便笑着宽慰了李氏几句,将这事儿轻轻揭过。 此际,感受着海风轻抚面庞,听海鸥短促而响亮的清唳,陈滢便想,这样其实也很好,出来走走,看一看大楚朝的大好河山,亦算不虚此生。 再退一步说,她要做的事在京城里可能还真不行,离开倒是个好办法,所谓天高皇帝远,却是省了不少麻烦。 这般想着,陈滢的眉心便又轻蹙起来。 舅父李珩分明要去济南赴任,如今却莫名其妙地绕去了与济南相距遥远的登州府,陈滢总觉得,这或许与山东的灾情有关。 在这之前,她曾偶尔听裴恕提过一句,说是山东连年欠收、流民无家可归,陛下心甚忧之。 结合这个情况来看,元嘉帝命李珩绕道灾情最重的登州府,未必便不是存了命其暗访的心思。而李珩也果如陈滢所料,这一路根本就不曾在官驿投宿,对外只自称普通士子,此番是携家眷前往济南投亲,十足一副微服私访的驾势。 由盛京城坐马车抵达蓟州,再由蓟州转道塘沽,即可买船入海。 大楚朝的海运比陈滢想象中发达一些,塘沽便是国内最大的内海港口,自塘沽乘海船至登州府,这是一条捷径,消耗在路程上的时间比走陆路短了三分之一。 看得出来,这条路线是李珩精心选定的,不仅快,且风险系数也极低。盛京府所在地的治安情况自然不会差,北直隶则是大楚最大的行省,地处要冲、物产丰富,且建有一所宏伟的避暑行宫,自然治安也是好的,而山东行省亦是民风淳朴,虽因灾情导致每年欠收,元嘉帝对百姓倒是极为体恤,每年都有大量钱物运往山东,倒也没生出民乱来,亦不曾听闻有海盗出没,是故这一路称得上顺当。 “姑娘,您也别总在这风口里呆着,这海上可不是闹着顽的,若是染了头风就不好了。”见陈滢又靠在窗边看海,寻真便轻声劝道,上前将那精巧的支摘圆窗给闭拢了些。 此次离京,寻真、知实皆跟着出来了,冯妈妈也一并在列,倒是罗妈妈被留在了国公府,李氏命她好生看家,又给她留了济南府的地址,着她有事便往李家送信。 陈滢便起身离开窗边,问寻真:“母亲和哥哥都在何处?” 寻真便道:“夫人正在后头舱房和舅太太说话呢,二爷约了两位表少爷钓鱼,如今皆在船头。”说着她便笑了起来,吃吃地道:“也不知这船走在海里头,怎生就能钓上鱼来?二爷他们兴兴头头地,底下的人又跟着凑热闹,还有几个积年老船工帮着准备家伙什,二爷还说钓了鱼上来大伙儿中午要加菜呢。” 李珩为官多年,人面颇广,竟与大楚朝号称第一富商的“宝龙号”东家颇熟,这宝龙号旗下亦买得有出海的楼船,他们这一行人此次便是乘坐了宝龙号的船,那船老大并一应船工对陈滢他们格外客气,变着法儿地讨陈浚等几位公子哥儿的欢心,想来是提前得到了叮嘱。 路上有人照应自然是好事,再者说,陈浚长这么大都没出过京城,更兼天性跳脱,乍一见这辽阔的大海,怎么可能不激动、不兴奋?他没说跳到海里嬉水就不错了,钓个鱼委实不算什么。 “那些船工既然说能钓上鱼来,想必是可以的。”陈滢笑着说道,信手整理着案上摊放的书,知实在旁见了,便走过来替了她的手,轻声地道:“婢子来罢,姑娘且歇歇。” 寻真还在想着那海钓的事情,此时面上便露出了向往的神情,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道:“那海里头的鱼也不知道长成什么样儿,肥美不肥美?刺多不多?” 这话说得陈滢直笑,知实便卷起本书去敲她的头,嗔道:“你又在说什么胡话?镇日里就想着吃,府里莲花池的鱼你见一回馋一回,这海里的东西也是能乱吃的?” 主仆几个正自说笑,忽闻外头传来了一道清脆的声线:“表姐在么?” 听得此声,知实并寻真皆噤声,寻真当先走到门边儿,挑帘向外张了张,便笑道:“表姑娘来了,快请进,姑娘在屋里呢。”说着便侧身将来人让进舱中。 来访之人正是陈滢的表妹李惜。 李珩膝下育有两子一女,长子李恭今年十六岁,次子李恪十四岁,女儿李惜今年十三岁,只比陈滢小了两个月。 许是受环境的影响,又或者是身教胜于言教,李珩自己读书做官皆勤勉谨持,却也不乏变通之处,他的几个孩子便也都出落得很不错,尤其是李恭,自幼便聪颖异常,八岁那年在一次春宴上被大儒柳公弼一眼相中,遂拜入其门下就读,十三岁便高中了秀才。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26章 李家兄妹 因打算参加明年的秋闱,柳先生命李恭暂且放下,去外地游学一番,长长见识,恰好李珩调任济南府,于是李恭便也跟着“长子服其劳”,他们这一路的吃喝住宿,皆是李恭带着管事预先安排的。 至于次子李恪,有那么样一个天才般的哥哥压在上头,他便显得平凡了许多。不过他生性豁达,为人有豪侠气,急公好义,大具孟尝之风,与兄长李恭一文一武,倒也相得益彰。 李惜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又是个女儿家,委实是被父母兄长宠着长大的,由此便作养出了一副娇憨的性子,陈滢每每看见她,便总会想起红楼梦里的两个人物——湘云与香菱。 既有湘云之明洁爽快,又有香菱的执著憨顽,这种微带矛盾的脾性,倒是与盛京城那些千篇一律的贵女们不一样。 “我还当表姐也去前头钓鱼去了呢,不想表姐竟老实呆在屋里。”李惜此时已经笑着走了进来,连个丫鬟也没带,进屋后左右望望,便又掩袖道:“表姐的功课想是做完了。” 陈滢错眼看去,便见李惜今儿穿了件遍地锦葱绿衫儿,下着藕白色的密裥裙,裙缘上绣满了大大小小的折枝菊,发上亦插戴着应了秋景儿的团菊碧玉簪子,却是将她那张平凡的面容亦衬出几分清秀来。 “我的功课早做完了,倒是表妹你,如何现在才来?莫不是才起床不成?”离京越远,陈滢眼前的世界便越是开阔,如今也有心情开开玩笑了。 李惜被她说得红了脸,看了看一旁立着的寻真并知实,小声儿地道:“表姐可别笑话儿我,委实我起得也不算太迟,嬷嬷说我前些时候晕船没睡好,叫我多补补。” 一面说话,她一面便从那袖子里掏出几张大字来,放在了陈滢面前,满脸期盼地道:“表姐瞧瞧,这是我昨儿写得的。” 她突然来了这么一出,陈滢微觉不解,向那纸上望去,却见上头写着一首前人的诗,这也就罢了,唯独那字迹,怎么看都有点歪歪扭扭的。 “我见表姐悬着铁块儿写字,就叫嬷嬷也给我缝了两个小沙袋儿,已经练了好几日了。”李惜笑眯眯地说道,又从袖笼里翻出两个很精致的锦囊来,也放在了案上:“我请嬷嬷多缝了两只香囊,往后表姐练大字,就将那铁块儿装在这里头,手腕子就不会磨得疼了。” 看着那绣有精致兰草纹的锦囊,陈滢有点哭笑不得。 写个大字而已,又不是要送礼,用这么精致的锦囊装铁块儿,那也太讲究了。 她张了张口,拒绝的话已然到了口边,可是,一触及李惜那双黑黝黝地小狗儿似的眼睛,那些话语便又散了去,只伸过手去,将那锦囊拾起来细细端详着,赞道:“好个精致的物件儿,这绣工比我们家女夫子的手艺还更胜一筹。” 李惜原本还有些担心,怕陈滢不肯收,如今见她拿了,立时便笑弯了眼睛,喜孜孜地道:“表姐这话说得正是。钱嬷嬷原是姑苏最好的绣娘,如今虽年岁大了,这些活计却一点儿没落下。” 陈滢向她一笑,命寻真将锦囊收了,道:“那就多谢表妹了,我会好生用着的。” 李惜连连摇手,笑道:“表姐快别这么说,都是一家子姐妹,表姐这样儿就太生分了。”说着她便站了起来,也不问陈滢的意思,拉了她就往外走,口中道:“表姐快些随我来,我们去瞧瞧大哥哥他们在做什么。原先我还怕你没空儿呢,如今可好,咱们两个一起去。” 说这话时,她的眉眼间尽是雀跃,还有一点点狡计得逞的得意,却并不叫人生厌,反倒有几分可爱。 陈滢立时了然,便故意板脸道:“好啊,原来这香囊不过是个由头,你这是想拉人陪你出去顽,又怕舅母责怪,便把主意打到我头上来了。” 李惜歪着脑袋抿嘴儿一笑,眨巴着眼睛道:“我这是怕表姐闷出病来,特意叫你去外头走走,表姐可别想歪了去。” 这分明就是司马昭之心,却偏偏自己要装傻,还望着别人与她一样装傻,陈滢越发觉得李惜这样子很招人疼,心下对那个海钓也有些好奇,便也由得她拉着出了门。 门外早就候着一堆妈妈丫头,见她们出来了,便自动自觉地将幂篱替她们拢上了,寻真与知实也皆跟了出来,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去了船头。 陈浚并李恭等人果然正笔直地坐在船头处,每个人手里一杆长竿,竟是真的在垂钓。 “大哥哥,你们这么着能钓着鱼么?”李惜到底还是孩子心性,这时候早就丢了陈滢,跑去了李恭的身边,引颈向那海中观瞧。 李恭怕她掉下去,一只手稳稳地拉住她,转首对她笑了笑,温声道:“试一试不就知道了?”复又向陈滢点头:“表妹也来了。” 陈滢在幂篱下回了她一个笑,那边的陈浚回头瞥了瞥陈滢,便作势摇头叹气:“这么大的风你也过来,这要吹坏了,母亲又得着急。” “我的身子骨怕是比哥哥还强些。”陈滢老老实实地回了一句,立时惹来陈浚的一个眼刀。 他兄妹二人说话自来如此,李家兄妹如今也习惯了,那李惜掩了口直笑,李恪则大力拍了拍陈浚的肩膀,挤眼儿道:“表哥莫急,等到了地方,小弟我找几个武师来教哥哥习武,保管练得你跟我一样壮壮的。”说着还将胸脯挺了挺,一副“我很强壮”的模样。 陈浚立时将肩膀大力一耸,把他的手给耸了下去,撇嘴道:“就你那三脚猫的本事,说出去我都嫌丢人。” 听了这话,李恪却也不以为意,顺势单手撑在身后,扬着脑袋,得意洋洋地道:“小弟别的本事没有,就是身子骨强健,打小儿就没得过什么头疼脑热的,连药是什么味儿都没尝过。这一点你们谁也比不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27章 表兄表妹 听了这话,陈浚自然不服,趁李恪不备,抬起胳膊就夹住了他的脖子,拿手指头凿着他的脑壳道:“在哥哥面前也敢作大?我看你是欠教训!” 到底他年岁大些,李恪又没个防备,却是被他牢牢地钳制住了,不免“嗷嗷”直叫,将那海鸥也惊飞了好几只,众人见状尽皆笑了,一时间十分热闹。 说起来,陈浚与李恭年岁相当,理应更有共同语言才是,可是,李恪的豪爽却显然更对陈浚的脾味,虽然两个人差着岁数,但却好得跟亲兄弟似的。 见他二人闹得欢腾,李惜便将手点着李恪,笑道:“二哥哥可得小心,才挨了罚没几日,想是又忘了,等回去我便告诉母亲去,让母亲罚你抄书。” 李恪平生最怕这个妹妹,闻言立时就苦了脸,一面在陈浚的魔掌下苦苦挣扎,一面便央告:“好妹妹,哥哥也就这么一说,千万千万别告诉母亲去。妹妹不是想要那大大的风车么?等下了船哥哥给你买整箱子来。” 李惜将脑袋一扭,“哼”了一声道:“谁稀罕那风车?如今我也大了,再不爱那些玩意儿了。二哥哥若是有心,倒不如将那泥捏的猴儿送我两只。” 说来说去仍旧是孩子话,众人又是大发一笑,唯有李恭,始终面色温和,帮着弟弟将鱼杆固定好,又拉牢了妹妹,却是只看不说话。 陈滢远远瞧着,不由得暗自沉吟。 如果说,陈浚的跳脱是他的保护色,用以隐藏那个真正的自己,那么,李恭的温和内敛,亦可以算是他的保护色。 陈滢曾经仔细观察过李家兄妹,李惜与李恪都还有几分孩子气,亦不乏天真烂漫之处。可是,在李恭的身上,在他表面的平和之下,陈滢却能够察觉出他眼眸深处流露出的一些东西。 那是勃发的野心,以及,对权势的热切。 这是一个很不简单的少年。 纵然只有十六岁,可他的心智却远比同龄人成熟得多,连陈浚亦比不上。 似是察觉到了陈滢的视线,李恭忽地看了过来,面上是他惯有的温和笑容,和声道:“表妹,此处风大,站一站便回去罢。” 陈滢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说起来,李家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便是相貌不出挑。 李氏已经算是李家生得最好的了,却也只能算作端秀而已,包括舅父李珩在内的李家人,就没有一个长得好看的,陈滢亦是承袭了李氏的样貌多些,因而容貌平平,李恭亦是如此。 不过,虽然模样普通,他的气质却很叫人舒服,温文而雅,更兼有一双明亮的眼睛,这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他样貌的不足。 此刻,这双明亮而温和的眸子,正停落在陈滢的身上,那眸底深处涌动的情绪,一如那平静海面下汹涌的暗潮。 陈滢的嘴角,习惯性地往某个角度拧了拧。 也就在这个瞬间,李恭已然转开视线,看着李惜温声道:“妹妹也快些回去吧,莫要着凉。” 李惜正玩到兴头处,哪里舍得就此离开,便软声央告:“大哥哥,容我再坐一会子好不好?我绝不往前头走的。” 便在她说话当儿,早有小丫鬟拿了只大大的弹墨绫山水锦垫来,李惜便就坐下了,一脸央求地看着李恭。 看得出,对于这个长兄她还是有点怕的,于是那黑亮的眼睛也越发显得眼巴巴地起来,瞧来让人生怜。 李恭无奈地摇摇头,道:“你且起来。” 李惜很听话地站了起来,李恭便将那锦垫朝后头挪了几步,道:“且在此处坐着,不可再往前了。” “大哥哥最好了,大哥哥是全天下最好的大哥哥。”见长兄松了口,李惜忙不迭地奉上马屁若干,面上笑得极甜。 李恭亲扶着李惜坐下了,又对李恪道:“二弟,你也别只顾着顽,看着小妹些儿,这船头地滑,莫要摔着了。” 李恪对这个大哥亦是十分尊重,闻言忙道:“我省得的,我只得妹妹说话,不叫她过来。”又转头向立在后面的陈滢笑道:“表妹也一样,小心着些。” “多谢二表哥挂怀。”陈滢礼貌地说道,看了看仍在前面与陈浚说笑的李惜,略提了声音道:“表妹,要不我们还是先回去吧。这里风太大了。” 海风再是怡人,到底这也是秋天,水上的风总是极大的,陈滢与李惜的幂篱都快被吹起来了,不得不伸手按着,这样的姿势不太容易保持平衡,陈滢自己还好,就怕李惜一会儿起身后会摔着。 李惜闻言便回首笑道:“好姐姐,我还想在这里顽一会子呢,我们歇一歇再走好不好?”语中不乏求恳之意。 陈滢却不过她,只得点头应是。好在此时已近午时,想必海钓也不会维持太久。 约莫两刻之后,海钓活动终于结束,以陈浚与李恪双双空手而归,唯有李恭,竟钓上了一条约五、六斤重的黄花鱼,当日午间便入了馔,那厨娘手艺颇佳,一味酱烧黄花鱼端上来,浓香四溢,那鱼肉白如蒜瓣,脆嫩鲜美,令众人大饱口服。 自那日起,海钓便成了固定项目,陈浚等人乐此不疲,李珩有时候亦会跟着一起在船头坐坐,一领蓑衣、一根长篙、一只渔篓,倒是颇得悠游山水之意韵。 海上行来非止一日,所幸天公作美,那几日皆是风轻云淡的好天气,正宜于海上航行,待抵达登州港时,却是个阴天,乌压压的黑云积在天边,风中已有了寒意,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那船老大一面监督着船工下锚落岸,一面便笑着向李珩拱手道:“先生气运真好。咱们看天吃饭的人,最讲究个气运。先生这一路风平浪静的,如今到了岸才变了天,我瞧着这雨定不会小,只怕要下上好几日,再往后就该冷了,先生却是刚好避过了这坏天气,这可不是好气运么?也叫我们跟着沾光。”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28章 恶言相向 李珩闻言,面上并无甚喜色,只蹙眉望向前方码头。 码头处聚集着不少流民,一个个破衣烂衫、面黄肌瘦,几个衣不蔽体的孩子团团坐在背风处,正在分食着一块又干又黑的饼子。 那分饼子的是个黑瘦的半大小子,只见他细心地将饼子尽可能均匀地分成若干,分发给众孩童。那饼子本就不大,分到手里不过巴掌不到的一小块,可孩子们的表情却像是满足至极,一个个都是无比珍惜地捧着那饼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仿佛在品尝着全天下最美味的食物。 这情景瞧在李珩眼中,他的心已经沉了下去,问:“怎么会有这么多人?他们住在何处?” 邸报以及地方上报来的消息皆说,这些流民有各县出资安置,有棚住、有粥食,然眼前所见,却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算算时间,就算朝廷的车队走得再慢,那些布匹米粮也早该到了,怎么这些流民还是这般模样? 那船老大并不知李珩的真实身份,但却从其言行中窥知其定是不凡,此刻便觑着他的神情,顾左右而言他地道:“我们跑船的看天吃饭,他们又何尝不是看天吃饭?这几年又是旱又是涝,那地里的粮食总不够吃,这些都是从北边儿过来的,听说北边的土地里现在连一棵草都不生,唉。” 李珩仿佛没听出他的语中的闪躲之意,继续问:“官府不管么?我在京中时尝听人言,朝廷特意开启粮道送粮,并下放大量布匹钱物用以赈济灾民,各县也皆开仓放粮、架设棚屋,照说他们该有地方住才是。” 说话间,他便扫了那船老大一眼,忽地似是想起什么,拍额道:“我却是问错人了。想你们海上过活之人,哪里会管这些地里刨食之人的艰辛。” 船老在粗犷的脸上,瞬间涌出一层怒意。 跑船的汉子向来与天斗、与海斗、与造化自然斗,骨子里自有一股血性,虽明知他是言语相激,也却是怒气上涌,怒道:“先生忒也瞧不起人,这山东我每年都要跑个两三回,怎会不知这些人的苦处?倒是先生好笑,什么粮食布匹,什么棚屋粥食?这些东西先生可曾瞧见?” 他像是说到了兴处,又指着港口的流民道:“说句不怕先生恼的话,这些人委实还算是好的,还能在港口讨个营生,一天也能赚上个一两文,好歹混个半饱。先生若是再往前头去,到了那县城外头瞧瞧,那才是……” “贺老大,看锚!”一道严厉的声线响起,语声中有着极强的警告意味。 船老猛地转首,待看清说话之人时,面上的怒意立时化为乌有。 “哈哈,我当是谁,原来是胡管事,小弟没听出来!”他立时笑着上前与那胡管事攀谈起来,态度讨好,像是完全忘记了李珩的存在。 胡管事倒是冲李珩笑了笑,还打了个招呼:“先生这是要下船了。” 李珩淡淡地点了点头,没说话,负手望向远处。 宝龙号是要往来登州府做生意的,有些话他们确实不敢多说。 李珩的眉头锁得益发地紧,看着阴沉天际下忙乱而又嘈杂的港口,默不作声。 船很快便已停稳,踏板也搭好了,早有李府管事提前上岸雇好了车,又使人设好帷幔,一众女眷便弃船登车。 登州府治所在蓬莱县,陈滢他们此行的第一站便是此处,马车离岸之后,便快速地自港口行过,转上了官道。 这一行人衣着精洁、拥婢驭仆,看着就非同一般,纵使有帷幔遮掩,那女眷身上华丽的衣饰,以及外头男子们的高头大马,还是让那些流民们自动地避到了一旁,也无人敢上去讨要东西,一脸木然地看着这群贵人在飞扬的尘土间消失了踪影。 一个穿着仅可蔽体的赭色衣裙、面有菜色的女人,亦站在人群的后头,远远地看着那车马驶离,神情怔忡。 蓦地,颊边重重地挨了一巴掌,旋即便是一个沙哑的老妇声音响起:“你个下作东西,这又瞧得哪里的野眼?还不快去那边拖渔网去!” 那赭衣妇人本能地拿手捂着脸,并无丁点反抗,只垂下头来恭顺地道:“是,娘,我这就去。” 那打她的老妇生得一张刻薄的脸,一双倒三角眼里此刻正往外冒火,直勾勾地盯着那妇人,啐道:“呸,你这口里应得倒快,你做出这副样儿来是要勾着谁呢?老娘我可不是那些野男人,你这浪样儿再骗不了我去,你这个娼妇、丧门星,我们家真是倒了八辈子楣,摊上你这么个儿媳!” 这老妇瘦得只剩了一把骨头,在这秋风里越发显得羸弱,可精气神却极足,骂完了又上前一口啐在那妇人脸上,骂道:“你个不要脸的破鞋,挨千刀的克星!克死了我乖孙,如今又要来克我儿。我儿要是没了命,我要你跟着偿命……” 她一面骂一面不住地推搡那年轻妇人,骂上几句就要喘几口气,呼吸声如同拉着风箱。待骂完了,她似也累了,便拄着那根用来当做拐杖的木棍,抚着心窝大口地喘着,看向那妇人的眼神像是淬了毒。 那赭衣妇人始终将头垂得低低地,一个字都不说,态度极为柔顺。 那老妇似终是满意了,恶狠狠地朝地下再吐了口唾沫,方拄着棍子,颤巍巍地去了。 直到她转过了一排房舍,那年轻妇人方抬起头来,拿手擦着脸上的唾沫,神情麻木,无悲亦无喜,似是失去了情绪的反应。 旁边走过来一个同样很瘦、青布帕子包头的妇人,拉了拉这赭衣妇人的衣袖,轻声劝道:“秀娥啊,莫要同你婆母一般见识,她那张嘴就是不饶人,也不是真有坏心。你们方家是十里八家的老实人家,你婆母当年可没少在人后夸过你。” 方秀娥向那劝的妇人强笑了笑,心头却是酸涩难当,不由便落下泪来,忙拿手抹了一把,说道:“我省得的,周嫂子快去忙吧,你那锅子里还烧着东西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29章 天阔云低 说起来,方秀娥与这周嫂子本是一个村儿上逃难过来的,如今抱团守在这港口,倒也勉强能够度日。 那周嫂子闻言,面上的笑也是苦的,抬起衣袖来便揩眼睛,道:“我那锅子里就烧着一锅水,我那孩儿还当是什么好吃的,从方才起就一直说‘好香、好香’,还总问我‘爹啥时候回来’,真真儿是个傻孩子,都不知道那锅子里就是一锅的水,也不知道他爹……他爹……也再回不来了……” 她颤着声音说到这里,就再也说不下去了,不住拿衣袖揩眼睛,方秀娥也跟着红了眼眶。 周嫂子的丈夫是个壮劳力,当年在村上种地是一等一的好把式,可就是那样一个壮汉,硬是饿得没了力气,一场小小的风寒就丢了命,埋人的时候方秀娥也在,在村儿里说话那样洪声大气的一个人,瘦得成了人干,一个浅坑就能埋得住。 两个妇人相对哭了一会,还是周嫂子抹了抹泪,道:“我得家去了,我那大儿该回了。” 她的大儿子今年十九岁,好容易在码头上得了个扛大包的差事,一天能挣五个粗面儿馒头,虽不够养活一家子,到底饿不死,她知足了。 方秀娥便也道:“嫂子快去吧,我也得去扯网了。”说着便与周嫂子道别,往码头的另一侧走去。 方秀娥家还不如周嫂子,周嫂子生了三子一女,头两个儿子都大了,也能做些活计,不像方秀娥,拖着个重病的丈夫,上头有个婆母,下头还带着两个女儿,一家子重担都压在她一个人肩上,所以她才会跑去帮人扯网捕鱼,这几乎算是重体力的活计,如今却也只能由她一个女人家来做,好在那渔船老大是个心善的,每天都能让她带两条鱼回去,那鱼熬成汤还是很抵饿的,倒也让她勉力支撑了下来。 天色越发地阴沉,西风渐劲,卷起大片尘土,海水拍打着礁石,那“哗哗”的声音仿佛将什么东西撕碎了一般,风里的水腥味也越来越浓,码头上忙碌的人们开始奔跑起来,不时有“下锚、收帆、起风了、要下雨了”的声音传来,说不尽地仓惶。 方秀娥瘦弱的身影渐渐远去,在无数蝼蚁般的人群中,在苍茫的天际之下,化作了一个微小的黑点,消失不见。 几乎与此同时,疾风卷起马车的帘幕,携来海水特有的气息。 陈滢往窗外看去,只见官道两侧光秃秃地,也没个树木,唯沙石漫天,景象十分荒凉。 “那些流民真是可怜得紧。”李惜在一旁轻声说道,往陈滢身边挨了挨,像是要籍此得到些安慰。 陈滢没说话,只望着窗外一成不变的风景出神。 方才那些流民她也看见了,有了上一世在古代生活的经历,再见流民,她已经没有了最初的震撼,此刻唯一想到的亦是:她能不能想到什么办法,解决这些流民的温饱问题。 登州港的码头也算是大码头,但周遭下海捕鱼的渔船却不多。大楚朝海运虽然比她想得要发达,但却还是落后的,想来是造船业还没跟上。 陈滢方才仔细观察过码头停泊的船只,如宝龙号那样的大楼船,也只有他们这一艘,最多见的还是那种小舢板,或一些带顶篷的小船。这样的船只,通常只能在近海作业,远海是不要想的了,只怕渔业收入也很有限。 她苦苦搜索着记忆,想找出能够解决饥馑的办法。 可惜的是,侦探先生只会查案,并不具备点亮科技树的技能,而第一世的陈滢则是死在了才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高三,除了一些基础学科,她根本就没掌握到带领民众走上致富道路的本领。 在将能想的都想了一遍后,陈滢只得颓然地靠坐在了车壁上,与李惜一起叹起气来。 她知道大海是个巨大的宝藏,海里有许多可以裹腹的食物,若是能够取之,解决胶东半岛的灾荒不成问题,就在离登州港不远的日本、朝鲜等海域,便有着紫菜、海带等含有丰富的营养价值且可以进行人工养殖的水产。 但是,在化工业与轻工业都不发达的大楚朝,人工养殖海带与紫菜无异于发梦,陈滢不懂孢子繁育,也不懂氨肥制造,海水养殖业所需的相关知识她更是一片空白。于是,她的所有认知便都成了空中楼阁,在大楚朝起不到一点作用。 便在她的无限感慨中,马车从港口一路驶向蓬莱县,入城之后,便有打前站的管事迎来,将他们接到了早就定好的一处宅子。 这宅子原是登州富商韩家的产业,只那韩家从十多年前就开始走背运,做什么赔什么,生意一落千丈,这所大宅子便挪出来供人赁居,但却不卖。 “这地方空了好些时候了,儿子见此处颇为宽敞,又不算很招眼,便做主叫吕管事赁了下来。”李恭在马车外低声说道,却是在向着母亲倪氏并姑母李氏禀报情况。 倪氏扶着管事妈妈的手下了车,甫一抬首,迎面便是千万竿修竹,正是一碧无际,萧萧簌簌、离离苍苍,说不尽地洒然。 倪氏心下立时先喜了三分,忍不住点头赞道:“真真好个所在。” 陈滢与李惜此时也皆下了车,举眸四顾,亦是暗自点头。 眼前白墙黛瓦、月桥碧栏,园中更引了一脉活水,自那东头流泻而下,绕廊转柱,颇得意趣。 然这也就罢了,哪家的院子差不多皆是如此,并不出奇。这院子最与众不同处,还是在于那园中植物,花木只做了点缀,唯植了满院绿竹,近观潇然、远瞧疏落,似是连那风都比旁处洒脱了几分。 倪氏平生最爱的便是竹,如今见满园绿影森森,如何能不欢喜?只转首往四下里看了又看,喜得那眉眼都弯了,道:“这宅子委实极好,地方又安静,园子又布置得雅洁,难为我儿想得周到。” 李恭温温一笑,款声道:“母亲欢喜便好。” 他精心挑选了这处宅子,就是希望母亲能够住得舒心,如今见倪氏果然满意,他便也放下心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30章 茶馆见闻 众人下车之后,便由李恭在前引路,将众人引进垂花门中,那后宅里亦是满院的竹子,更有清奇怪石垒就的一座大假山,十分..lā 到得此处,便是女眷们的天下了,李珩带着男丁们去前头安置,倪氏与李氏推让了几句,仍旧还是由倪氏这个主母做主,分派了各人的院子,众仆役便忙着安放行李,直是一通忙碌,所幸李恭此前调派得当,院子各处皆洒扫得一尘不染,却是省了好些麻烦。 待收拾妥当后,众人在房中喝茶叙话,李氏便向倪氏笑道:“我瞧着恭哥儿委实是好,这才多大的年岁,竟比着那些大人还要老成,咱们这一路走得这么顺,全都是恭哥儿安排妥当。” 倪氏闻言自是欢喜,口中却谦道:“他本就大了些,该由他担着的事儿他便需担着。只他到底没怎么在外走动过,都是有老成的管事帮忙,这才没闹出笑话儿来。”又转口去夸陈浚:“我瞧着浚哥儿更好,哪里来的这般俊俏的后生,又是那国子监的学子,倒瞧得我眼热。” 若论相貌,陈浚的确是一干年轻人里最为出挑的,又进了国子监就读,确实堪称出众,倪氏专拣了这两点来夸,可见不是泛泛而谈,是真心实意地替李氏欢喜。 李氏笑着摆手道:“罢了罢了,再这么夸下去就真成那王婆了,还是不说也罢。” 这话引得众人皆笑,于是便又叙起别的话来,气氛十分融洽。 细论起来,这倪氏当年嫁进李家之后,李氏尚待字闺中,姑嫂二人颇处过一段时日,脾味倒也相投,如今这几日朝夕相处,彼此间却是越发亲近。 且不说女眷们如何在后宅闲话,只说李珩,放下行李就把李恭带进了书房,父子两个关着门说了会儿话,李恭便回屋了,而李珩则换了身竹青道袍,带着吕管事,消消停停地便出了门儿。 那蓬莱县虽不是什么大地方,因临着海,贸易倒是颇为发达,市面上亦繁荣。李珩主仆两个自巷中出来,走不上几步便进了坊市,却见有不少店铺售卖各种海货,更有茶楼酒肆、衣铺油坊等等,一眼望去,倒也有几分气象。 李珩对这些却并不曾多在意,他的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在人的身上。 店铺虽多,但进出的客人却少;行人虽多,但衣着整洁、面色红润者亦少;而更有意思的是,在各类店铺之中最是门可罗雀者,只有一种铺面儿——米铺。 若说别的铺子还是时有客人光顾,则这米铺便可谓无人问津,李珩一路走过大半个坊市,只瞧见两个人进米铺问价。 他将这一切暗自记在心头,最后终是挑了间茶馆儿坐了下来,要了一壶清茶、两碟佐茶的零食,就像是逛得累了找个地方歇脚一般。 这举动看似寻常,只那茶馆却斜对着一家名叫“新昌米店”的铺子,李珩挑的座头正对着大门,那米铺中的情景直是一目了然。 那茶馆里只零零散散地坐着几个客人,店伙也有些无精打采地,并没无人注意到李珩的动向。 观察了一会儿,李珩便招手叫来伙计,打赏了几个大钱,那伙计笑嘻嘻地谢了,李珩便笑道:“我这是初来蓬莱,都说你们这里风物特异,你且说说都有些什么好去处,我到时候便去赏赏,也算不虚此行了。” 他形止超然,又不会说当地土话,外乡人的身份是遮掩不了的,索性便直说了出来。 那店伙听了这话,倒是不疑有他,便陪着笑将那蓬莱的风景名胜说了一番,李珩便细细听着,偶尔问上一两句,话题便渐渐扯到了本地的风土人情上,那店伙便道:“咱们这地儿海产忒多,先生若是买些来送给亲戚朋友,那也上好的。”.. 李珩便摇摇头,面上露出了不以为然的神情,道:“我看倒也不必了,你们这市面儿上不太热闹,铺子里都没什么人,我瞧着怕也没什么好买的。” 那店伙已然与他聊开了,说起话来便少了些顾忌,闻言便叹气道:“这还不是这几年灾荒闹的?赶前三、四年的时候,咱们蓬莱也是个热闹的地方儿,如今大家伙连饭都吃不上,哪里来的余钱买这些东西?这铺面可不就冷清了么?”说着又是一阵唉声叹气。 “这话又是怎么说的?”李珩露出了惊奇的表情,顺手便将那碟子里的煮花生抓了一把递过去,道:“怎么就连饭都吃不上了?如今这四海升平的,又没打仗,再不济一口饱饭也该吃得的。” 那店伙左右望望,见并无人注意到他们,便悄悄接过花生,剥了几粒丢进口里,指着前头那新昌米店,压低了声音道:“先生且瞧瞧,那铺子里一个客人都没有,先生道为何?” 见话已入港,李珩自然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便摇头道“不知”,那店伙便道:“还不都是那些奸商坏了行市!这几年天时不好,那米价可是一直见涨,就没往下落过,如今更是比往年翻倍地贵,可恨这些奸商,不说卖米,反倒屯米,直把那米价弄得越来越高,寻常人哪里吃得起?” “哦?那城里的百姓吃什么?”李珩也将声音压低了问道。 那店伙便“唉”了一声,声音越发压低了些,道:“吃不起也得硬着头皮吃啊,那家里有余钱的,便买上一斤糙米掺上五六斤的糜子,也能吃饱。那家里无钱的,就只好去那一等专卖陈米的铺子买陈米来吃,就这还不一定能买到呢,也不过捱日子罢了。” 居然还有专卖陈米的铺子?这可是前所未闻之事。 李珩心头一动,正待再往下问,蓦见那茶馆外头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立时止住了话头,向吕管事使了个眼色。 吕管事会意,趁人不注意,悄悄地走了出去,李珩也不再多言,只赏了那店伙几文钱,那店伙千恩万谢地去了,他便仍旧坐着喝茶吃花生,一面观察那米店的情景。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32章 园中偶遇 不一时,吕管事便回来了,低低禀了句“人来了”,李珩闻言,精神一振,起身便往外走,吕管事忙忙将茶钱汇了,也跟了出来。 那新昌米铺里如今倒有客人,是几个穿绸衫的男子,神情倨傲,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管事,正在那里趾高气扬地指使着店铺的伙计抬米。 李珩也只扫眼看过,便带着吕管事转出了坊市,又闲逛似地在那巷弄里穿插来去,仿似那游人一般。 那吕管事对此处地形似是极为熟悉,约莫一炷香之后,两个人便重新回到了韩家大宅所在的幽巷中,吕管事低声禀道:“回老爷,没发现有人跟着。” 李珩点点头,面色陡地肃然起来,问:“人请去宅子了?” “是,老爷。丁六说那人一直记着老爷的恩情,收到老爷的书信后应该是动意了,最近也常见他与同僚走动套话。只他如今也不过一介主簿,到手的消息有限,登州府的情形他是摸不着的,最多县里罢了。”吕管事低声回道。 李珩“唔”了一声,抚了抚颌下短须,道:“先回去再说。”停了停,又道:“你告诉丁六,把那几处盯牢些。” 吕管事领命,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李珩独自回府后,当即便叫了个小厮往内院传话,只道“有事要做,晚饭送到前头来”,便独自去了书房。 倪氏收到消息,便张罗着叫厨下煮水烧汤,饭菜也以清淡适口为主,又拣了两样李珩平素爱吃的做来,那管事领命去了。 这厢她才忙定,谁想李恭也叫了个丫鬟过来传话,说要在书房看书,亦需在前头用饭,倪氏听了,便又忙着安置儿子的饭食衣物等等。 见她手上事繁,李氏便也不多打扰,带着陈滢辞了出来。 跨出院门的时候,外头已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阴沉的天空下,唯丛丛碧竹迎风轻动,却是将这秋日的萧瑟也减去几分。 李氏与陈滢住的这一间院子,门楣上写着“观雪”二字,字迹峭拔、筋骨遒劲,也不知当年是谁题下的。 陈滢在院门口停步,将青布伞抬高了些,举头望去,却见漫天雨线如幕,洗出满院葱翠,雨点落在竹叶之上,“刷刷”轻响,越发有了一种安静。 母女二人沿抄手游廊进了屋,才要换衣,忽听外头有人说话,李氏便打发罗妈妈去外头瞧瞧,罗妈妈忙挑帘去了,不多时复又回转,却是将倪氏身边的大丫鬟秋霏给引了进来。 见来的是她,李氏便笑道:“你这腿子倒快,我前脚刚进屋,你后脚就到了,可是有事?” 那秋霏是个爱笑的,一张圆脸看着就喜庆,此时亦是笑出了两个梨窝来,躬身道:“夫人叫婢子来说一声儿,厨下现熬了银耳红枣羹,姜汤也熬上了,请姑太太得了空儿叫人去领回来。这地方海风大,又下着雨,祛祛寒也是好的。” 李氏含笑道:“嫂嫂就是太周全了,你替我上复她,就说我知道了。”说着又命罗妈妈开了箱子,取出一瓶子花露来,笑道:“这个你替我拿回去,惜丫头一直说想要,只前几日箱笼都收在后舱里,我也懒怠去找,如今偏劳你跑个腿。” 秋霏忙双手接过,却见那剔透的琉璃瓶子里装着寸许高的花露,色若胭脂、晶莹如玉,她便笑道:“好个金贵东西,这瓶儿也好看。” 李氏道:“这是樱桃花露,甜得很,你告诉惜丫头,在那小锅熬的白米粥里滴上两滴,味道最好,若是用得多了,那可真是齁甜齁甜的。” 秋霏忙应了,李氏便叫罗妈妈带她吃茶,将她二人打发了下去,陈滢则命寻真领了两个小丫头,去厨下领汤水,母女两个方换了衣裳。 一时收拾已毕,陈滢仍旧过来陪李氏说话,李氏便拉着她坐在了迎窗的大案边,柔声道:“有件事儿我先跟你说下。适才在车上的时候,我与你舅母已经商量好了,过几日去这城外的小蓬莱山上瞧瞧,听说那山上的万安寺很是灵验。” 能够游览异时空的蓬莱仙山,陈滢还是很愿意的,遂弯了眸子笑道:“母亲这样有兴致,女儿自当奉陪。” 李氏笑着将手点了点她的额角,道:“就知道你乐意往外跑,这一回索性叫你跑个够。” 见李氏眉眼舒展,往日里缠绕于其间的郁气散去了不少,陈滢不由心下大慰,面上的笑亦不再是往常那种古怪的模样,而是真心实意地喜动颜色。 出来这一趟还真是对了,李氏的心情明显变得开朗起来,面上笑容也多了,就连饭量都见长,陈滢对此自是乐见。 由此亦可见,人总是闷在后宅那一亩三分地里,是多么地于不利于身心健康。这越发坚定了陈滢今后想要做点什么的决心,哪怕就是为了李氏好,她也一定要竭尽所能。 三日后,连绵的秋雨终告暂歇,李氏与倪氏便将上香的日子选在了次日。到得上香当日,陈滢起了个绝早,将一应需要在室外完成的功课做完,便带着丫鬟往内院而去。 韩家这宅子到底小了些,陈滢在征得长辈的同意后,便将射箭与练体的地点,选在了二门外头的花园,那地方宽绰,她也能够活动得开手脚。 便在陈滢踏上抄手游廊的时候,却见那通往前院儿的院门蓦地开了,两个人自门外而入,其中那个穿着家常道袍、发上束着一根木簪的男子,正是李珩。走在他身旁的则是个高瘦的男子,陈滢并不认识。 他二人步履悠闲,似是清晨散步。只是这早晚了,陈滢不认为有谁会起这么个大早到别人家去做客,而再结合舅父李珩最近几日的表现,她初步推断,这个高瘦的男子,应该是近几日都住在宅子里的。 李珩最近很少露面,就连倪氏也抱怨过看不到他的人,日常起居皆在外书房,只说有事要做,想来应该便与这高瘦男子有关,只不知此人到底是什么身份,为何会与李珩如此过从甚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33章 何姓男子 陈滢心中思忖着,脚下已是转步踏出游廊,来到李珩身前屈身行礼:“舅父安好。” 李珩也早就瞧见了她,面上倒也没显出意外来,笑着虚扶了一把,道:“快起罢。” 陈滢依言起身,李珩便指向了一旁的高瘦男子,和声道:“来,见过你何伯伯。”又向那何姓男子道:“这是甥女。” 陈滢上前给那何姓男子见礼,那男子却像是有点局促似地,动作不大自然地回了半礼,便向李珩道:“大人太过多礼了,下官不敢当。” 李珩将手一挥,不在意地道:“她小孩子家家的,又不是外人,见了长辈自然要执子侄礼,你也别见外。” 这番话由他说来,再辅以他眉眼间的从容洒脱,倒是令他那张平凡的脸也显出了些许不凡来。 陈滢默立在旁,不着痕迹地打量着那何姓男子。 除了身材高瘦这一个特点外,这人的样貌十分普通,气质也很庸常,属于那种不太有存在感的类型,陈滢仔细看了他半晌,也没找出特别明显的特征来。 此刻,那何姓男子听了李珩所言,像是颇为触动,脸颊微有些泛红,拱手道:“大人提携之恩,下官永记于心。” 李珩上前携起他的手,感慨地道:“当年你我同窗,枕读张子、夜诵先贤,却从不曾真正明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四句话到底是何意。如今我却有所顿悟,想必克明兄亦然。” 这并不如何出奇的一段话,却叫那何姓男瞬间神情激荡,低声地反复吟诵着“为天地立心,为民生立命”两句,蓦地双眼一亮,重重顿首道:“下官……君成明白。” 虽只说了数字,却字字铿锵,极为有力。 李珩的面上有了一个真切的笑容,点了点头,不复多言,只转向陈滢,温声道:“你也快些去吧,早起天凉,莫吹着风。” 陈滢忙应了个是,李珩摆摆手,一拂衣袖,当先便往前行去,那何姓男子紧随其后,二人边走边在说着些什么,只是声音太低,根本无法听清。 陈滢立在小径边上,直到他二人的身影消失在清晨的薄雾中,方才重新转回游廊,面上神色如常,心下却转个不息。 李珩这一路隐姓埋名,可这何姓男子却口称“大人”、自谓下官”,可见他是知道李珩的真实身份的,并非仅仅只是李珩当年的同窗。 此外,李珩以“克明”呼之,这应该是何姓男子的字,而那男子自称“君成”,则应是以名谦称。 姓何,名君成,字克明。 何君成。 陈滢下意识地在记忆中搜索起来。 没听说过。 李氏从未提过有这么一号人物,而从李惜或倪氏等人的口中,也从不曾听过这个名字。 这个何君成何德何能,竟让李珩留他住在家中?而他与李珩近日正在做的那件“要事”,又有着怎样的关联? 一路思索着回到了观雪斋,陈滢方一踏进屋门,罗妈妈便迎过来轻声道:“姑娘,时辰不早了。”说着便向那时漏处示意了一下。 陈滢抬头看去,果见那时漏已过了卯正二刻,确实不早了,遂很快丢开何君成其人,自去耳室沐浴。所幸罗妈妈早有准备,衣裳鞋袜并发钗禁步等一应事物都在前晚备齐了,陈滢匆匆洗了个澡,便整套地穿戴了起来,方去李氏屋中请安。 李氏也早就收拾妥当,正坐在凭窗的玫瑰椅上吃参汤,见陈滢进来了,便将汤盏搁下,唤她近前,笑吟吟将她上下打量了几眼,点头道:“难得瞧阿蛮穿件鲜亮的衣裳,这藕花裙子倒也衬你。” 陈滢弯了弯眸子,笑道:“母亲今儿也很好看。” 自陈劭失踪后,李氏几乎足不出户,也不太打扮自己,明明也才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却整天穿着家常那几件衣裳,暮气沉沉地。而今天的她,外套了件新裁的莲青色如意云纹暗花长褙子,里头的上衣是件雨过天青素面儿通袖夹衫,下头系着月白马面裙,裙角上绣了一枝半开的浅蓝色的秋海棠。 纵使通体素净,这一枝海棠,却也让李氏平添了几许明艳。 见女儿夸自己好看,李氏到底也是女子,如何闻之不喜?于是那目中笑意愈盛,嘴上却道:“罢了,娘年岁大了,与你们小姑娘相可是不能比的。” 口中虽是如此说着,可她面上的笑容却如风吹起的水面,一点一点地漾了开去。 陈滢便笑道:“母亲很该多穿几件新衣裳,看着精神些。” 李氏打趣她道:“是了是了,为娘这里一裁新衣,自然也就少不了你的。” 陈滢便笑:“还是母亲懂女儿,知道女儿这就是讨衣裳来了,少不得要母亲破费一二,替女儿好生缝几条裙子穿穿。” 李氏被她说得掩唇直笑,显是心情极好,母女两个便不免说些家常话儿,一时陈浚也来了,一家三口安静地用罢早饭,便去正房与众人汇合,前往万安寺上香。 那小蓬莱山就在陈滢他们进城时走的东门外头,因是蓬莱县的一处名胜,每年都有不少人慕名而来,游人甚众,是故便有当地富户出资,修建了一条宽阔的石子路,车子走在上头倒还不算颠簸。 倪氏此次只备了三张骡车,倒不曾套马。毕竟李珩始终瞒着官身的身份,倪氏是个精细之人,于是便准备得十分低调,很符合李珩目前的富家士子身份。 那骡车本就不大,只能坐得下二人,倪氏嫌李惜话多,吵得脑仁儿疼,便与李氏合乘了一辆,李惜则与陈滢同车,倒是李恭他们几个少年,全在一张车上。 长辈们皆不见身边,李惜哪里还能坐得住?那车子才一驶上通往小蓬莱山的宽道,她就开始一点儿一点儿地挪着屁股往那窗边儿上靠,一面还不忘去偷眼去打量陈滢,生怕她瞧见似的。 陈滢见状,自是忍俊不禁,便笑道:“你若要掀帘子便掀就是,只管往外瞧,不必理我。”说着便把眼睛给闭上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34章 暗香浮动 被陈滢一语说中心事,李惜的脸不由就红了,忸忸怩怩地道:“表姐,我也不是非往外瞧不可的。”语罢突然像是发现了什么,“啊呀”了一声,道:“啊呀呀,这窗帘子上像是沾着东西,等我来细瞧瞧。” 说着话儿,她那手就伸了过去,小心地将那帘子地掀开了一个角,嘴里还嘟囔着“也不知这是个什么东西,我再细瞧瞧”,旋即便矮了身子、撅着屁股,将一只眼睛凑在那角落往外瞧。 陈滢张开眼睛见了,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道:“你要看就好好看,这样子真成那海里的大虾了。” 李惜越发地不好意思,脸颊儿红红地,偏又舍不得移开眼睛,只得拿话敷衍:“我也没瞧什么,就看看窗帘子上头的东西。” 陈滢委实见不得她这副模样,探手“刷”地就将那帘子撩了起来,顺势又在李惜的丫鬟中间拍了一记,笑道:“就你鬼主意最多。” 李惜这是怕倪氏事后责备,所以才想了这么个法子,由陈滢撩起窗帘来,过后就算要骂,她也不过是个“从犯”而已。 虽然明知她的小心思,可陈滢就是讨厌不起这个表妹来,总觉得她行事说话之间,有一种这个时空的贵女身上很罕见的天真。 这才是真正的十三岁少女该有的模样。 在现代时,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也就才上六年级,正该天真烂漫才对。 见那车帘终于掀开了,李惜直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抱着陈滢的胳膊摇了又摇,笑眯眯地道:“表姐真好,表姐是世上最好的表姐。” 陈滢便笑:“就这么两句话,你整天说着也不烦?举凡帮了你的,皆是世上最好的某某,我前儿还瞧见你夸秋霏是世上最好的丫头来着。” 李惜嘻嘻而笑,也不辩驳,开开心心地扑到窗前看风景。 这条山道修建得颇为宽敞,又无树木遮眼,两旁风物一览无遗。随着地势渐高,那碧绿如丝绸的大海就在山脚下,似是探手可掬,蓝天如洗、云海连绵,天蓝与海蓝几乎重合在一处,海风自窗纱间涌进来,隐约间似有清馥馥的香气。 “表姐,你闻闻,这是不是桂子清香?”李惜用力地翕动着鼻子,小狗儿似地将脑袋直往窗纱上凑,声音里满是惊喜:“莫不是这山上还栽了桂花不成?” 陈滢也闻到了这极清浅的花香,确实是桂花的香气,便点头道:“想来应该是的。只不知这是谁这么大手笔,在海边也种了上了桂花。” 桂树喜温暖潮湿且微含酸性的土壤,干沙贫板的土地可栽不活,蓬莱县却是临海之地,气候干爽,那桂树想必种之不易,应是下了精细功夫才能得成的。 听得陈滢也说这是桂子香,李惜已经欢喜得几乎要抓耳挠腮了,一把拉着陈滢道:“表姐、表姐,等一会子上了山,请你陪我去找桂花儿去,我要摘一些回来晒干了缝个香囊,再叫嬷嬷做桂花糖来吃,若是有那下剩儿的,便叫蒸上桂花糕、桂花糖藕来吃。表姐是不知道,那桂花糖藕又甜又糯,可好吃呢。”她不由自主地咽起了唾沫,像是已经将那美食吃进了口中。 陈滢见状自又是一番好笑,只道李惜是个“小馋猫”,李惜不依,一头扎进陈滢怀里歪缠,越发显得孩子气,虽她只比陈滢小了两个月,瞧着倒像生生小了两岁也似,陈滢的心理年龄比她大了许多,对此倒也不以为意。 好容易待她闹够了,估摸着也快到地头儿了,陈滢便提醒李惜坐好,两个人整整衣襟、理理发鬓,将身上收拾停当,再过不多久,那车子果然便停了,罗妈妈在外头道:“姑娘们且下来吧,到山门了。” 陈滢与李惜便下了车,去找前头的李氏并倪氏说话,李恭此时也下车走了过来,温笑道:“母亲、舅母、妹妹们略等等,那知客僧很快就会过来带路的。” 李惜笑应了一声,便走到倪氏身边撒娇说要去瞧桂花,倪氏假意不应,李惜便拉着李氏直唤“姑母帮我”,惹得倪氏并李氏直笑,那厢陈浚与李恪则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地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却是把个李恭与陈滢给落了单。 两个人立在山门外的石阶下头,一时间皆是无言,唯那海风不住拂来,掀动着陈滢幂篱上垂下的浅粉色纱罗,除此之外,就连个偶尔行经的游人亦无,于是那气氛便有些微妙起来。 陈滢心下坦荡,倒未觉得如何,只是有些不耐罢了,那李恭温润的面上,却仿佛添了一点淡淡的颜色。 “这海风虽然爽快,到底比内陆刚猛。”片刻后,他终是开口言道。 随着这话音,他的面色迅速地恢复如常,就仿佛方才的确是被风吹得双颊微红一般。 陈滢以一个简短到不能再简短的“唔”字作了回答。 虽是如此,这话题到底是打开了,李恭自自然然地往前踏了半步,和声问:“坐了这许久的车,表妹可累着了不曾?” “我不累,多谢大表哥动问。”陈滢以教科书般的规范语气回道。 李恭点了点头,仍旧在原处站着,说道:“这万安寺旁的不出奇,唯有一片桂树林很有些看头。表妹一会儿可与妹妹同去瞧瞧。” 看起来,李惜方才的笑闹他也记在了心上。 “大表哥如何知晓此处有桂树林?”陈滢顺着他的话问了一声儿。 其实理由很容易猜,但为了不至于冷场,这一问还是必须的。 “据蓬莱县志所载,此林在先帝时便已栽下了,如今堪堪蔚然。”李恭答得很简短,眉宇间亦没现出骄傲或炫耀的表情来,仍旧是平平常常的语气,然愈是如此,那种从容不迫、沉稳淡定的气质,便愈加从他身上突现了出来。 陈滢对此却是视而不见,只在幂篱下拧了拧嘴角,平静地道:“大表哥博学,连这些都知道,小妹受教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35章 山寺桂花 陈滢的冷淡并未对李恭造成任何影响,他面上的神情仍旧很是平静,说了句“不敢”后,便又不紧不慢地将那万安寺的来历、典故娓娓道来,陈滢便作洗耳恭听状,只安静地听他说着,也不插口。 这段略显尴尬的对话并未持续多久,那知客僧便到了,李恭告了个罪,便去前头与那知客僧交涉,陈滢这才松了口气。 上香之事是早就定下的,李家应是使了不少钱,万安寺里已然诸事安妥,那知客僧殷勤地在前引路,将李氏等女眷迎进了寺中。 在前头的大雄宝殿上了香、拜了佛祖,倪氏并李氏要去后头听住持讲经,李恪与陈浚兴致勃勃地带人爬山观景,李惜便央告:“母亲,我与表姐去外头瞧瞧桂花可好?” 倪氏自来很疼爱这个独生女儿,闻言便笑道:“从方才起就听你念叨了,便去瞧瞧也没甚么,只谨记一条,不可离了你大哥哥乱跑,再,多带几个人,早去早回。” 见倪氏应下了,李惜直是喜得无可无不可,笑着迭声应是,那厢李氏便将冯妈妈也唤了过来,低声叮嘱她:“劳妈妈跟着姑娘们同去,老太太说你会些拳脚,烦请替我多多看顾些儿。” 冯妈妈本是许老夫人派来的,李氏平素并不太使动她,对她也十分客气,如今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自是要将这个身手敏捷的管事派出去顶用。 冯妈妈便忙躬身道:“夫人放心,有奴婢在,定护得姑娘们周全。” 李氏又客气地谢了她两声,倪氏亦将李恭唤了来,命他护好姑娘们,又遣出好几名老成的妈妈并粗使婆子,陈滢与李惜方才辞别而出,转过一扇宝瓶门,径去寻幽探芳。 山寺清寂,并无几个拜山的游人,一阵阵钟声次第响起,在山谷间激起回音,悠远而又苍茫。 众人无声地走了一会儿,李惜便轻轻地叹了口气,转盼道:“往常我只说江南好,如今看来,便是这僻远之地,风物也是上佳的。” 此刻,他们正走在一条幽静的碎石小路上,两侧是绵延向上的缓坡,坡上生着各色树木,在这初秋的时节仍旧葱翠幽碧,另还有秋季盛开的野花,趣意盎然,更有流泉如带、鸟鸣间关,风景确实不错。 陈滢闻言没说话,一旁的李恭便纠正李惜道:“登州府也不算僻远,仍旧地处中原。” “我才不信呢,大哥哥净掉书袋。”没了长辈在前,李惜就是只脱了缰的小马儿,跑前跑后不说,口中也没了遮拦,掩口笑道:“大哥哥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腹有千秋、眼观十方,自然说这里还是中原。可我是小女子呀,我又行不了万里路,我偏就说这里偏僻。” 见她一味胡搅蛮缠,李恭也不与她强辩,只无奈摇头:“罢了,我不与你说。”语中的宠溺与温柔直似能淹死人。 李惜是从小被宠大的,视这宠溺为天下间最自然之事,闻言也不觉得如何,只将那小脑袋昂得高高地,娇笑道:“大哥哥说不过我,那就算是输了,等一时到了桂树林,就罚大哥哥替我摘花儿去。”语罢便捂嘴笑了起来,又提声道:“小风筝,我叫你带的竹篓子可带着了。” 李惜给丫鬟取的名儿皆带着几分憨气,偏她的丫头也以憨头憨脑的居多,这一个叫风筝的是个才将十岁的小丫头,弯眉秀眼,生得很是讨喜,圆鼓鼓的脸庞还带着婴儿肥,此时闻言便脆生生地道:“回姑娘,婢子带着了。”一面说话,一面将身子半侧了,露出了身后那半人高的大竹篓来。 陈滢见状险些失笑。 这么大个儿的竹篓子,就算让李恭不吃不喝摘上一天的花儿,也未必能摘满。 李恭倒是一脸地淡定,温声道:“那林子是有人看守的,不许摘花儿。” 简简单单一句话,成功地让李惜塌下了肩膀,脸皱得跟个苦瓜一样,嘟嘴问:“大哥哥,当真不给摘花么?” “若是少摘些,打个商量,倒也未为不可。”李恭不疾不徐地又补了一句。 李惜的面上立时露出笑来,照例拉着李恭的衣袖直摇,口中将那“全天下最好的哥哥”又说了几遍,直引得众人皆笑。 便在这笑声中,一行人转上了一条较宽的山径,眼前风景陡然一阔,想是到了半山腰处,而那花香亦随之浓郁了起来。 再往前行不上数十步,重重绿树间便现出了一道精致的玄漆月洞门,跨入门中,入目处,正是珠结玉缀、花簇叶繁,却是桂树林到了。 “好大一片林子,真真好树。”到得此处,李惜当先欢呼一声,恰如那乳燕投林一般,“嗖”一地下就窜了进去,唬得妈妈婆子们一阵大呼小叫,也皆跟着进了林子。 李恭倒是没急着跟上,只微微侧身,对留在后头的陈滢道:“表妹,此处便是了,且请进林赏花。” 陈滢在幂篱下动了动嘴角,露出了例来便有的古怪笑容,语声倒是十分平和,道:“大表哥还请自便。”语罢,微施一礼,提起裙摆,轻轻巧巧地绕过李恭,径入了林中。 李恭被她这举动闹得一怔,也就在这一刹儿的功夫,陈滢已然带人去得远了,徒留下满径花香、落英如金,以及一角飘摆而去的浅粉纱罗。 望着陈滢主仆消失的方向,李恭的面上划过了一抹若有所思的神情,却也不曾追上去,辨了辨了方向,便徐步踏入了林间,却是朝着李惜消失之处而去了。 陈滢自不会理会身后事,只埋头疾行,直到走出了李恭的视线,那种如芒刺在背的感觉,才真正消失了去。 “姑娘好快的脚程。”身旁传来了冯妈妈的声音,听呼吸似是略有些急促。 陈滢脚步一顿,回首看去,却见寻真并知实等人皆额头冒汗、气喘吁吁,显是跟着她一路小跑过来的。 看起来,方才她急于摆脱李恭,便拿出了现代时去食堂抢饭的架势,倒把这群仆从给累得够呛。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36章 各让一步 “是我不对,一时没防备,走得快了些。”陈滢有些歉然地说道,又觉身上已有些微汗,便随手将幂篱掀了,交予了一旁的寻真:“热得很,这个先不戴了。” 冯妈妈见了,连句话都没多有,只垂首而立。 虽然她是一等管事妈妈,又是许老夫人亲自指来的,但这二房里的主子是个什么脾性,她却很快就摸清了。这位三姑娘行事古怪、特立独行,且性格极坚、决断极速,是个非常聪敏不容易糊弄的主儿,她区区一个管事妈妈,根本就辖制不住这样的主子,聪明的做法就是别乱出头,有时候睁一眼闭一眼,这样大家都好过。 寻真与知实见状,自然就更不会多说什么了,恭顺地将幂篱接下。于是,陈滢终于得以毫无阻滞地欣赏眼前好景,再不用将个纱罗挡在眼前了。 这片林子占地极广,遍植桂树,如今满树花开,点缀于浓荫之间,地下亦铺着浅浅的一层落英,或如金屑、或如细雪,正是香满空山,清幽怡人,行走其间时,只怕连那袜履衣衫也要沾染些香气。 陈滢信步而行,只觉林密香寒,说不出地悠然。远远地,似还能隐约听见李惜与李恭的说话声,想来相隔不远,只她委实不耐烦兜搭那位大表哥,只作不知罢了。 她这里正自玩赏得趣,忽见前方小径的转角处现出数人,像是哪家女眷在此游山,其中一个年约十六、七岁的女子,做妇人装扮,梳堕马髻、戴碧玉簪,生得肤如凝脂、唇若含丹,惊人地美貌,且穿着打扮亦极不俗。 林中石径本就不宽,两拨人相向而行,正所谓狭路相逢,多有不便。陈滢不欲与人争路,便当先停步,往道边而去,意在让对方先行。 不想,对面那美貌女子亦打了个手势,带着人立在了道旁,竟也存了让路之意。 两拨人各立道边,情形殊为怪异,陈滢不免多看了对方两眼,岂料那女子此时亦正看了过来,二人视线交接,不由相视一笑。 “这位姑娘先请罢。”那美貌女子当先启唇语道,一口官话颇为地道,更兼吐语如珠,与她的容貌十分合衬。 人生得美,就连声音亦是极美的。 陈滢的脑海中冒出这个念头,遂向那女子微一点头,道:“如此,多谢这位夫人。” 她本就不是个拖泥带水的性子,对方如此客气,她也就不再推让,复又领着人踏上了石径。 说来也是巧,便在她行至那女子身前、将将错肩之际,头了,亦不曾言及国公府。 到底李珩的大事要紧,她自不能露了身份,更不想多生枝节。 再寒暄了几句后,那郭婉便想要赠礼言谢,却被陈滢婉拒了。 不过举手之劳罢了,那树枝就当真掉下来,也砸不坏人,她怎么可能会收对方的礼?那也太出格儿了。 郭婉见状,便又说了些感激的话,陈滢方带着人去了。 郭婉一直立在道边,待陈滢一行人行得远了,方循原路向前。 走不多时,她的大丫鬟绿漪——也就是方才向陈滢跪地言谢的那一个——便紧走几步凑了过来,低声道:“奶奶,您方才也听见了吧,那位姑娘自称姓陈。” 郭婉回首往身后看了一眼,脚步仍旧是不疾不缓地,颔首道:“我听见了。”停了停,又道:“我与你想的一样。” 韩家名下的那所宅院被外乡人赁了去,这件事儿她自然是知道的。 绿漪往左右瞧了瞧,便又压低了声音道:“清风那小子早前跟婢子透过一句,道这次来赁咱们宅子的那户人家,是从京里来的,瞧着很不一般。如今奶奶您也瞧见了,那陈姑娘生得那样干净,言行穿戴又很不俗,想来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37章 人不如故 “大户人家人的姑娘又如何?”郭婉看向绿漪,明艳的脸上似划过了一丝自嘲:“就算是京里来的高门贵女,与我们又有何干?难不成还能替我们传信儿不成?” 绿漪闻言,面色暗了暗,低下头不再说话了。 郭婉却是一脸地若无其事,又道:“打从我两岁起,我便住在此处,纵使外祖母并外祖父时时言说京中之事,可是,这话我从小听到大,却有哪一日真正离开过登州府的?就算出嫁,嫁的也是栖霞县的人家,与京城全无半点干系。到了如今,我不过就是个克夫的寡妇罢了,兜兜转转间,仍旧还需回到蓬莱。” 语至最后,她的眼眶到底红了,眉尖亦微微泛红,面上那个自嘲的浅笑却始终还在。 见她分秋霏中痛极,却偏要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绿漪的眼圈儿便也跟着红了,又不敢真哭,只得忍着泪意上前低劝:“奶奶万莫如此去想。爷虽是个情薄的,那裘家老太太待奶奶却好,又怜着奶奶孤单。爷去了后,也不强要奶奶奶守着,由得您家去。如今奶奶回到了老太太、老太爷身边儿,整日里欢欢喜喜地不好么?那些过去的事情便不要再想了。” 郭婉闻言,怅怅一叹,唇边的浅笑亦转作苍凉。 她那婆母裘老太太是个怎样的人,她岂会不知? 那就是个贪财短视、心胸狭窄的无知愚妇。若非韩家愿意拿出大笔银钱来换她归家,裘家老太太如何肯放手? 说到底,不过一个“钱”字罢了。 这世上真正疼她怜她的,除了她的外祖父与外祖母,便再无旁人了。 郭婉苦涩地笑了笑,自袖中拿出丝帕,向眼角处拭去泪痕,叹道:“罢,罢,事到如今,再说这些又有什么趣儿?咱们还是快些去吧,朱嫂子想必等急了。” 绿漪张了张口,似是想要说些什么,然话到口边却又咽了回去,叹了一声,不复再言。 一行人沉默地走出树林,沿山径往前,却是绕过了那道宝瓶门,转道往那绿树间的一条小径而去,不多时,便来到万安寺位于后山的一所小院。 那院子很空,也没种几株花木,泥地当中铺着一条石子小径,尽头则是数间净室,想是供居士们居住的,只如今却是空寂无人,唯那石阶上余着几片残叶,被风卷着,起起落落一阵飞,到底也飞不远,仍旧落了在那泥地上头。 一行人沿石径走到那净室前的石案旁,绿漪便轻声道:“奶奶且请等一等,婢子去叫人。” 郭婉点了点头,叮嘱道:“小心些。” 绿漪应是,忙忙地去了,郭婉便命另一个大丫鬟红香将那石凳子擦干净了,坐下来往四下观瞧。 “这里倒没大变样儿,还是和从前一样。”半晌后,她细声说道,语中含了淡淡的感慨。 红香觑了一眼她的神色,陪笑道:“婢子听人说,这寺里要大修,好在那桂树林子不会有人去动,那些僧人倒也念着奶奶的香火之情。只是地方确实是太旧了,过些日子怕就要拆掉,那些居士们如今都住在东头儿的净舍呢。” 郭婉微微点了点头,面上的神情似有些异样,良久后,唇边便漾出了一个凉薄的笑:“衣不如新,人,怕也如是罢。” 这话意思极深,红香并不敢就接,只呐呐地垂下了头,低垂的眉眼间,划过了些许哀色。 郭婉叹了一口气,转眸四顾,视线最终停落在那几间净室上,似是瞧得痴了。 一片枯叶被秋风扫落,辗转栖在了她的裙上,她竟也不知,只一径望着那净室出神。 她不说话,红香等人自是更不敢多口,院中的气氛也变得寂静起来。 好在,绿漪很快便回来了,一见她的身影出现在路口,红香便自松了口气。 绿漪走得很快,身后跟着个穿竹青细布裙子的妇人,那妇人一路都低着头,像是生怕有人瞧见一般。 郭婉此时已是神情端肃,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压着嗓子唤了一声:“朱嫂子。” 那朱嫂子闻声连忙抬头,一见郭婉,立时紧走几步,“扑通”一声便跪倒尘埃,开口时,声音里已带着颤音:“奴婢给姑娘请安。” 郭婉的眼圈儿飞快地红了起来,上前欲扶起她,一面便强笑道:“哪里来的姑娘?我已经嫁人了,如今寡居于外祖家。” 朱嫂子抬起了头,面上早就布满了泪痕,也不去擦,只任由那泪水顺着脸庞滚落,哽咽道:“在奴婢心里,姑娘就是姑娘,不是那什么劳什子裘家四奶奶。” 这话只说得郭婉一阵心酸,眼中也自落下泪来,扶着朱嫂子起身,强按着她往那石凳子上坐了,方坐在了她的对面,掩泪道:“朱嫂子这话也就在我这里说说,老太太那里可千万莫提。” 朱嫂子抬起衣袖揩着眼角,亦是哽咽难言,断断续续地道:“奴婢……奴婢省得的。奴婢绝不会叫……姑娘为难。” 郭婉心中越发绞得厉害,就跟刀子割着一般,苍白着脸道:“朱嫂子是拿这话剜我的心。都是我这个主子没用,母亲留下的产业我没守住,连你们我也留不得。若不是有你们帮衬着,这些年我怕是早就被人谋算得连骨头都不剩了。如今就连绿漪她们也成了惊弓之鸟,区区一件小事儿,也能叫她们吓上半日,这皆是我无用所致。” 说到此处,她已是面白如雪,那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珠子似地直往下淌,怎样也拭不干。 便在她主仆二人说话间,红香早带着一干仆妇散开了,守住了几处要道,绿漪则立在旁边服侍,此时亦是满脸的泪水,忙拿衣袖拭了,上前劝道:“奶奶快别说这些了,朱嫂子过来一趟不容易。” 郭婉也知时间紧迫,若是被旁人瞧见了,又是一场麻烦。 只是,乍见故人,不由叫她又想起那些叫人心酸的往事来,记忆中那张温柔美丽的脸,还有另一张俊秀而又无奈的容颜,如今早已模糊难辨,也唯有在朱嫂子的身上,还残留着几许儿时的回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38章 不见烟柳 好一会儿后,两个人方各自收了泪,郭婉拭着眼角道:“今日好容易得见一面,还是先说正事儿要紧。” 朱嫂子亦将帕子拭净了泪痕,开口时,语声还带着痛哭过后的嘶哑,低声道:“正要向姑娘禀报,这两年庄上收成还不错,那几家铺面儿的账奴婢也都收上来了,账本儿在此。” 她一面说话,一面便将身后的包袱解下,捧出几本厚厚的账册子来,堆在了石桌上。 郭婉命绿漪收了,低声叮嘱:“叫红香收进我衣裳包袱里。” 绿漪便唤了红香过来,郭婉便又问朱嫂子:“京里现下如何?还是收不到消息么?” 朱嫂子闻言,便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唉,回姑娘的话,京里的消息已经断了好些时候了。就在年前,奴婢还曾遣了宋瑞夫妻去盛京,打算着叫他们与烟柳见上一面,再打听打听消息。可谁想那府里的人换了个遍,他两个使了好些钱,也没摸出门道儿来,还险些惊动了人,只得又回来了。” 郭婉此刻两眼还红着,然神情却比方才平静了少许,闻言便微一蹙眉,问:“他们没见着烟柳?” “姑娘恕罪,他们两个……谁也没见着。”朱嫂子低语道,神情颇为黯然。 郭婉的神情亦有些暗淡,低下头来静了一刻,复又举眸淡笑,道:“罢了,许是烟柳一时太忙,来不及与我们联络罢。” 朱嫂子闻言,面上便露出几许不忍来,思量再三,到底还是将那心底的念头说了出来,道:“不是奴婢说,姑娘就是太心善了。那烟柳没准儿早就另找了出路。那府里的人如今连知道姑娘的都没几个,老夫人又是个假菩萨,面儿上和善,那手段可是厉害得紧,又惯会笼络人心,烟柳她们但凡有点子想头,早拣着高枝儿飞了。” 这道理郭婉自然是懂的,此时闻言亦无异色,仍旧神情淡淡,道:“母亲一死,父亲另娶,我又早早被送回了蓬莱,所谓树倒狐狲散,她们的身契皆在祖母手上捏着,不愿帮衬,也是寻常。” 言至此,她的眉峰便又往中间拢了拢,沉吟地道:“虽则烟柳没见着,只当年我太小,走得又匆忙,母亲那一多半儿的嫁妆都落下了,想来那嫁妆单子还在她们几个手上,我总想着,我再是个没用的,母亲留予我的东西,我也总得拿回来了才成。哪怕烟柳变了心思,我总要听她句实话,也才能安心。” 朱嫂子连连点头,道:“姑娘这样儿才对。”说着便又拿衣袖揩眼睛,语声微哽:“当年夫人也是这样刚性儿来着,姑娘这样,倒叫奴婢又想起了夫人。” 这话引得郭婉又是一阵伤怀,哀戚地道:“可惜当年我什么都不知道,没力量护着母亲的嫁妆,也护不住母亲留下的人。” “姑娘可别这么说。”朱嫂子说道,到底将那一丝悲意压了下去,抬头道:“当年也是韩家走了背字儿,生意一落千丈,老太爷也是没办法了,才求到了那府里的老夫人跟前去,被她拿得死死的,那些嫁妆自也是无力讨回。” 郭婉微微点头,眼底深处似是划过了一些什么,但却不曾说话。 倒是一旁站着的绿漪心下微焦,此刻便道:“姑娘出阁那会子,那府里派了个管事过来,明着给姑娘送嫁妆,暗里却是在查姑娘交给嫂子的那几处铺面田产,好在姑娘多留了个心眼儿,早早叫你们藏了起来,却也好悬没露陷儿。如今嫂子那里可还好?有没有生面孔前去打探?” 朱嫂子忙道:“姑娘且放宽心,奴婢和奴婢当家的皆很小心,那账目当年交给奴婢的时候,姑老爷也是转了好几道手的,就查也查不到。” 郭婉闻言,面上便浮起了一个淡极若无的笑,似是凉薄,又似淡然,道:“父亲……到底他也是……” 她的嘴唇蠕动着,却终究不曾把话说完,末了,也只是叹了一声,面上的神情变得怔忡起来,仿佛在想着什么,良久都不曾出声儿。 朱嫂子与绿漪见状,也皆不再说话,净室前便只剩下了一片寂静,唯有秋风偶尔掠过,携来远处桂子清香。 “朱嫂子,我想问问你,你可还记得烟柳最后一次与我们联络,是在何时?”半晌后,郭婉方转过了一个话题,面上的怅惘也尽皆敛了去。 朱嫂子闻言,低头想了一会,便道:“回姑娘的话,奴婢记得最后一次见烟柳,是在三年前的春分前后。因那时候天暖了些,奴婢与当家的去京里给姑娘置办首饰,托人给烟柳捎了信儿,烟柳便偷偷溜出来与奴婢见了一面儿。” 郭婉闻言,面露沉吟,一时不曾言声,绿漪便上前半步,压着声音问:“那时候烟柳为何不把那嫁妆单子交予嫂子?” 朱嫂子闻言,有些欲言又止,默了一会儿后,方道:“三年前……正在风头上呢。” “三年前么……”郭婉重复了一句,面上生起了一丝缅怀之色,却是已经明白了朱嫂子的意思:“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三年前的初春,可不就是我备嫁之时么?那个时候,那府里刚好派了管事过来给我送嫁妆,烟柳那一头,只怕也是有人盯着的。” 朱嫂子见她悟出其中利害,便点了点头,神情间有深深的无奈:“姑娘实是太不容易了。” “也不过这么着吧。”说这话时,郭婉抬起手,有些厌倦地在眉间抹了几下,像是要把一些东西抹去般,道:“祖母十分精明,想是猜到了我手里头的那些产业,若非烟柳这些年来一直老老实实地,祖母早就疑上她了。她也不容易。” 她叹了口气,面色惘然:“真真是时光如飞。我还记得盖上盖头时,那满天满地的红,闭上眼睛,那眼皮子里都像是浸了血也似。也不过就是一眨眼儿的功夫,我就又回到了蓬莱。”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39章 洒泪而别 朱嫂子闻言,眼眶慢慢地便红了,伸手想要去拉郭婉,可手伸到一半儿,却又无力地垂了下去,说话的声音也变得颤抖起来:“姑娘,夫人当年……当年……拼了命地留下了您这一点儿骨血,您可千万……千万往开里想,莫要钻了那牛角..lā” 郭婉向她笑了笑,道:“朱嫂子且放心,我心里清楚得很,就是有些感慨罢了。” “四奶奶。”一声轻唤忽地传来,众人尽皆回头,却是红香走了过来。 “怎么了?”绿漪上前问道。 红香便躬身:“回四奶奶,时候儿差不多了,韩妈妈也该到了。” 郭婉的面色淡了下去,朱嫂子则站了起来,自包袱里拣出一个很小巧的香囊,双手呈上,快速而小声儿地道:“姑娘,这是这几年的出息,奴婢换成了通兑通取的银票,计五千八百两,姑娘且好生收着。” 说话间又拿出个沉甸甸的匣子来,笑道:“这是下剩的散钱,奴婢叫打成了元宝,一钱的、两钱的并五钱的各打了不少,姑娘逢着年节的时候儿赏人用罢。” 绿漪接过木匣,顺手一掂,估摸着至少也有五十两,用来打点下人却是足够的了,便将之予了红香,嘱她收好,再回过头时,却见郭婉身子有点僵硬地半侧着,杏眼张得极大,眉头不受控制地跳动,一种极尽哀凉的气息,自她的身上渐渐散发了出来。 绿漪心下恻然,无声地叹了口气,上前接过那装银票的小香囊,又往左右看了看,便轻声催促地道:“嫂子快些儿,别撞见了人!” 郭婉这时候才像是回过了神,僵硬着的身体松动了些,眼眶一点一点地开始泛红,张了张口,喉头却哽住了,连声音都发不出。 朱嫂子疼惜地看着她,有心再多说两句,叵奈竟是不能,于是那眼中便又落下泪来,双膝伏地拜了几拜,哭着道:“奴婢过些日子再来瞧姑娘吧。姑娘如今家去了,奴婢也可常来常往,不叫裘家的人瞧见。姑娘在家可得好好儿的,多吃些,养胖些,夫人在天上瞧见了,也自欢喜。” 郭婉轻轻地点了点头,眼中渐渐升起雾气,却不曾落泪,只颤抖着上前扶起她,嗓音发紧地道:“我……我记下了,你也快去吧,路上小心着些。” 朱嫂子站起身来,举袖拭着眼角,匆匆转身去了。 郭婉目送着她略有些佝偻的背影渐行渐远,拿帕子在眼角按了又按,颤声道:“这么些日子没见,朱嫂子的头发都白了好些。” 说着这话,她又看向绿漪,眼角边还余着未拭净的泪痕,却又蓦地轻轻一笑,道:“好丫头,难为你今儿跟着我受惊,一会子回去了,那‘赛蜜坊’的糖脆梅、瓜篓煎、酪面,你想吃什么都成,你主子我请客。” 听了这话,绿漪又是想哭,又是想笑,又是着恼,那面上的表情一时间十分丰富,心下却是松泛了许多。 郭婉能与她开玩笑,可见那郁气应是消散了,如此便好。 郭婉语罢,便又转首看向一旁侍立的仆从。 这些皆是多年来跟在她身边的,虽然人数不多,却很忠心。 看着这一张张熟悉的面庞,郭婉觉得,身上仿佛又有了一点点力气,那种心痛至极的感觉,也渐渐消失了。 “你们今儿都辛苦了,回头去嬷嬷那里领赏去。”她再次说道。.. 这一次,她的语声中终于没了那些情绪,平静得如同一切都不曾发生。 见她终于不再悲戚,红香便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个巴掌大小的圆镜,低声问:“四奶奶,要不要收拾起来?” 郭婉方才哭了一通,那眼角还红着,发鬓也乱了,确实有些形容不整。 郭婉也知这样不妥,于是便点头道:“手脚快些。” 红香应是,那厢绿漪也走了过来,二人齐齐动手,将郭婉的衣衫理齐了,又向她面上薄薄地扑了一层香粉,红香还取出了唇脂,绿漪却抬手拦住了她,淡声道:“也别太鲜亮了。不好。” 郭婉乃是寡居,不好太过打扮,否则又不合规矩了。 红香醒悟过来,面上一红,垂首道:“婢子错了,四奶奶恕罪。” 郭婉摆了摆手,命她们将东西收了,一行人便离开了净室,往前头而去。 才走到宝瓶门那里,迎面便见一个穿靛蓝比甲、吊梢眉、高颧骨、年约四十许的中年女子,慌慌张张地自那门里了走出来。 绿漪立时将脸一沉,上前道:“韩妈妈,你这盘整盘整到哪里去了?如何这时候才来?我们四奶奶可等了好半天儿了。” 这韩妈妈是裘家老太太执意送来的,连她在内共有两房裘家的下人,如今都在韩家吃用,每个月都必须回去一趟,向裘老太太禀报郭婉的情况。 这也是当时谈妥的条件之一。 此时听得绿漪所言,韩妈妈立时面皮一僵,旋即便堆出满脸的笑来,道:“哎哟,这不是那前头修房子么,我盘整好了出来一瞧,到处都是石头木料,我就有点不大认得道儿了,转了半天才找着路。”说着她便敷衍地向郭婉行了个礼,意思意思地道:“四奶奶恕罪,奴婢下次不敢了。” 郭婉此时早收起了之前的表情,神情十分端肃,倒也有几分威势,闻言只淡淡一笑,拂袖道:“妈妈是忙人,走到哪里都不得闲儿。” 这话说得可不好听,却偏又叫人捉不住痛脚来,正是一把软刀子捅上心头。 韩妈妈的面皮越发僵得厉害,张了张口,到底回不出话来,只得干笑了一声,讪讪地退去了人后。 郭婉也不理她,当先往前走去,开口时,那语声便越发地淡:“绿漪,替我问一问咱们的韩妈妈,车子可备好了不曾?” 不待绿漪回话,韩妈妈立时跳将出来,一路小跑地凑到她近前,殷勤道:“回四奶奶的话儿,车子早备好了。” 郭婉“唔”了一声,蓦地抬手,那手里便多出了一枚亮锃锃的银角子。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40章 各有苦衷 韩妈妈的眼睛一下子张得老大,那双吊梢眉挑得几乎要突破额头,原本总是骨碌碌转来转去的眼睛,被那银角子勾着,眨都不带眨一下,吞了口唾沫,面上带笑、手往前伸、语声谄媚:“谢四奶奶……” “绿漪,替我赏了老古。”郭婉像是没瞧见她,出声打断了她的话,一面将银子抛给绿漪。 韩妈妈眼睁睁看着那银子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弧线,落在了绿漪手中,又是失望,又是怨恨,刚想发作几句,一转眼,却见郭婉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那双明媚的桃花眼里,除了冰冷,还是冰冷。 “妈妈,我知道你是太累了,去后头歇着罢,我这儿不用妈妈服侍。”郭婉和颜悦色地说道。 可不知为什么,听着这样的话,韩妈妈心头却是一凛,不由便想起从下人们口中听来的诸多关于这位四奶奶的传说,那拱上心头的火气“嗤”地一下便灭了,垂下头,无声退了下去。 绿漪见状,只觉无比痛快,将银子袖了,脆脆地应了声是。 这韩妈妈惯会挑唆是非,又爱偷奸耍滑,若非她们奶奶手段了得,只怕还降伏不住她。 一时出得山门,绿漪果然将那银角子赏给了车夫老古,直喜得老古眉毛眼睛都笑得连在一起了,也不知说了多少个“谢表姑奶奶赏”,下山时,那车子被他赶得格外平稳,就连那鞭子也甩得格外脆亮。 韩家府邸位于蓬莱县的西南角,位置并不算太好,地方也不大,唯一可堪安慰的便是宅子修得还算精致。 若换了以前,这种地方韩家人根本不会多看一眼。只是,如今的韩家早已今非昔比,原先的大宅子只能赁出去供人租住,好歹还能收几个租子,而他们自己则住在了这所小了近一半儿的院子里。所幸韩家人口不多,三进的宅子也足够住了。 回府后,郭婉先去拜见了外祖母刘氏。 刘氏的身体很不好,这几年一直汤药不断,郭婉过去时,她才吃了药,正自昏睡。 郭婉不敢扰她,便悄没声儿坐在床边,看着刘氏那张满是皱纹的脸,心头有些哀戚。 为了她这个外孙女,外祖母刘氏也是操碎了心,这才五十多岁,头发就全白了。 她正自神思恍惚,蓦觉身后传来一阵响动,转头看去,便见门帘高挑,舅母马氏走了进来。 郭婉忙起身行礼,马氏摆摆手,很注意地看了刘氏两眼,似是要确定她是不是真的睡着了。 “你这孩子,才回来也不说回屋歇着,跑这里来作甚?”走到郭婉近前后,马氏便如此说道,说话时,眼珠子便在郭婉的身上滚了几滚,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 郭婉与这个舅母不算亲近,但也没什么大矛盾,一直处得不咸不淡地,此刻闻言便轻声道:“我不累,就想瞧瞧外祖母。” 马氏上前,似有若无地挡住了郭婉的视线,俯身替刘氏掖了掖被子,叹道:“天气渐渐地凉了,老太太最近睡得多些。” 郭婉点了点头,识趣地从床前退到了屏风处。 她明白马氏的忌讳,也体谅她的难处。 这个家本就是马氏在当着的,可如今,韩端礼和刘氏却拿出大笔的钱来,让裘家答应郭婉这个出嫁了的外孙女回府守寡,马氏怎么可能会不介意? 韩家的情形一日不如一日,而韩瑶宜、韩瑶卿一个十四、一个十二,眼看着就要论及婚嫁,仅这几年间的嫁妆就要花费不少,此外幼子韩也年满已九岁,家中请了夫子专门教授学问,每年的束亦是不菲。马氏身为主母、身为母亲,自然要为这个家、为自己的孩子多多考虑。而她此刻急急赶来,想必也是存了自己的心思的。 这世上的人,哪一个没有自己的难处?不独她郭婉寡居是苦,马氏守着这个渐渐败落的家,又何尝不苦? 郭婉无声地叹了口气,再往后退了小半步。 “老太太这会子睡着,若是无事,你便先回去吧。”马氏此时又道,径自坐在了绣墩前,替下了郭婉之前的位置。 郭婉低低地应了个是,便自退了出去。 两个丫鬟正立在廊下听用,见她出来了,忙屈膝行礼,郭婉便冲她们笑了笑,叫绿漪赏了几枚大钱。 待她走远了,其中一个穿着豆绿比甲的丫鬟便叹道:“表姑奶奶也是个命苦的,就是那戏文里说的红颜薄命,年纪轻轻就守了寡,当真可怜。” 另一个穿洋红绉纱裙的丫鬟便咂嘴道:“可不是么?当年姑太太死得早,只留下咱们表姑奶奶这么一个命根儿,可我在这儿当了这么些年的差,也没见姑老爷过来瞧瞧,生是将这个闺女给忘了也似。” 正说到这里,那转廊处忽然现出个人来,正是院子里的管事妈妈,两个丫鬟吓得忙噤声,各自站好不提。 她二人口中的姑太太,便是郭婉的生母韩敷。 韩端礼只有一儿一女,长子韩叙立志读书,却是久试不第,好在韩家有钱,由得他一直读书读到现在。至于女儿韩敷,却是当年登州府出了名的美人儿,只可惜嫁人后没多久就病故了,遗下独女郭婉,两岁不到便被接回外祖家居住,十余年朝夕相处,韩端礼与刘氏都很疼爱她,就连出嫁都是从韩家出的阁。 只是,郭婉命运不济,婚后没多久夫君便过世了,韩家老夫妻因不忍心外孙女在婆家受苦,这才花了大笔银钱,将她接回家中。 郭婉回屋后略作梳洗,方将衣裳换好,便听见外头传来了说话声,就知道是她的两个表妹来了。 “表姐今日去万安寺,怎么就没叫上我们同去呢?”门帘才一挑起,二表妹韩瑶卿便娇滴滴地抱怨了起来,一面还拉了拉旁边的韩瑶宜。 韩瑶宜比她大了两岁,自然懂事得多,此时瞪了她一眼,道:“你也消停些,别这么没规矩。” 这韩家大姑娘自来行事端庄、进退有度,很得老太太宠爱,韩瑶卿却是有些畏惧她的,闻言便噘起了嘴,嘟囔道:“人家也好久没出门儿了,就说说也没什么嘛。”说着又向郭婉甜甜一笑:“表姐你说是不是?”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41章 红颜如枯 郭婉与这两个表妹从小一处长大,彼此间情谊不浅,秉性也算熟悉,闻言倒也不觉唐突,只笑着柔声道:“我如今并不好与你们同进同出,只我也没忘了你们呢。” 话到此处,她便回头吩咐道:“红香,去把东西拿来。” 红香领命而去,不一时便捧着个绿漆螺钿小匣子走了出来,郭婉接过,将那匣盖儿一掀,那匣中的红光便映亮了她的眼眸。 原来,那里头竟装着两串一模一样的红玛瑙手串儿。 “哟,这红玛瑙好生剔透。”韩瑶卿轻呼了一声,娟秀的脸上划过了惊喜之色。 郭婉一笑,将匣子递了过去,道:“这手串儿乃是我前些年托人从京城带来的,今年开春的时候,我便将它们交予了万安寺慧能大师,请大师开了光,今儿刚好取了回来,你们两个一人一串儿。” 韩瑶卿细瞧那玛瑙串儿,便见那颗颗玛瑙皆是一般大小,有若红珠般圆润,心下十分喜爱,却不敢就接,抬起头来,眼巴巴地看向了一旁的韩瑶宜,目中盈满了求恳。 韩瑶宜只向那手串儿扫了一眼,便摇头婉拒:“表姐,这太贵重了,我们不能收。” 郭婉对这个大表妹素有好感,很敬其为人之端重,闻言便笑道:“这东西颜色太艳,便我留下也不过白搁着,倒不如给了你们。” 这话说得也是,她一个寡妇,总不能穿红着绿,除非再蘸。 只是,那裘家老太太当初同意放郭婉回家,首要条件就是“不许再嫁”,韩端礼与刘氏疼外孙女心切,便咬牙应了。亦即是说,郭婉此次回到韩家,终其一生,怕也只能老死在韩家了。 这般想着,韩瑶宜心下便生出极浓的不忍来,再一看郭婉那张花容月貌的脸,不由更是物伤其类。 今日之红颜,便是明日之枯骨,此念一生,她面上的神情便暗了下去,良久后,方强笑道:“表姐既这么说,我再推辞就是伤了表姐的心了。” 郭婉柔柔一笑,道:“这话才对,拿着罢。” 韩瑶宜未及开言,韩瑶卿已是欢呼一声,挑了一只手串儿就戴在了腕上,又高举着手迎光看去,却见殷红的玛瑙衬得那一截皓腕如雪般白腻,不由喜道:“这颜色真真抬人。”又转向郭婉笑道:“多谢表姐。” 韩瑶宜很见不得她这眼皮子浅的模样,将脸一沉,道:“一个手串儿便叫你连规矩都忘了,索性你去街上张狂去,我还敬你有几分胆量。” 她难得说句重话,韩瑶卿一下子就蔫儿了,又因是当着郭婉的面儿,更觉难堪,脸涨得通红。 韩瑶宜也不看她,只向郭婉歉然道:“叫表姐见笑,是我没教好小妹。” 郭婉对韩瑶卿的性子很了解,知道这个小表妹也没什么坏心,就是有时候言行略有些张扬,眼皮子也确实浅了点,却也不是不可忍受的,闻言便笑劝道:“卿妹妹还小呢。” “她哪里还小?都已经十二了。”韩瑶宜对这个妹妹很是头疼,说话时面上的神情颇为无奈。 此言涉及韩府家事,郭婉这个寡居的外孙女,自是不好置喙,便岔开话题道:“我在回来的路上买了些点心,还热着呢,两位妹妹一起尝尝吧。”又对韩瑶卿道:“你前儿描的那花样子很雅致,过几日再劳你替我描几张来。” 这话是在委婉地夸韩瑶卿画工出色,韩瑶卿听了,面上才转过来了些,却是到底不敢像方才那样说话了。 郭婉便又说了些万安寺的风景之类的话,那屋中氛围慢慢地便活泛了些,一时点心端来了,姐妹几个吃着点心喝茶,直到两个表妹告辞而去时,韩瑶卿的神情已经恢复如常。 送走了她们,郭婉的面上便露出疲色来,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正想回内室歇着,不想绿漪却挑帘走了进来,低声道:“老太爷遣清风过来传话,请太太去一趟。” 郭婉忙又打起精神,换了身衣裳前往外书房。 韩端礼的书房便在府邸东角,地方不算大,里头也没搁几本书,最多的却还是账簿子,东一册西一册地,几乎堆满了那方玄漆大案。 郭婉随小厮清风进屋时,韩端礼正坐在一堆账本中间皱眉沉思,见她来了,面上方有了一丝笑模样,抬手指了指旁边的扶手椅,慈声道:“乖孩子,坐吧。” 郭婉心下对这个外祖父极为敬重,闻言便笑着谢了座,那厢清风便悄步退出,还将门也给掩上了。 韩端礼站起身来,在屋中踱了几步,忽地问道:“听说你今儿去万安寺,正逢着有京里的客人前去上香,可有其事?” 郭婉心下微惊,面上却是毫无异色,从容道:“回外祖父,是有这么回事儿,我在那桂树林里还遇见了他们家的表姑娘,就是姓陈的那一位。” 韩端礼点了点头,抬手捋着胡须,面色有些踌躇。 见他只问起了京城来客,却并不知自己与朱嫂子会面之事,郭婉心下稍安,又因与韩端礼向来亲近,说话便也没了那些避忌,迟疑了片刻后,便问:“外祖父怎么忽然想起那家人来了?莫非我们那院子有什么不妥,他们住着不舒服?” 韩端礼便摇了摇头,将手一挥:“没有的事,我就是问一问罢了。” 说完了话,他就又捻着胡须继续沉思,却不说下文,仿佛叫了郭婉过来,就是要问她一个问题。 郭婉略觉奇怪,却也知道此时不宜于多问,于是便也沉默了下来。 良久后,韩端礼才像是突然惊醒了过来,看向了郭婉,问她道:“依你看来,那陈家的姑娘……怎么样?” 这问题比方才还要奇怪,郭婉却仍旧面无异色,想了想后,便回道:“回外祖父,照孙女看来,那陈姑娘是个沉稳的人,性子也宽和,瞧着挺不错的。” “如此。”韩端礼点了点头,随后便又是一阵沉默。 再过了片刻后,他方才道:“此事你休要再提了,便是你外祖母问你,你也只说不知。” 郭婉也不多问,只点头道:“是,外祖父,我记下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42章 择木而栖 韩端礼“唔”了一声,面色转作慈和,踱回大案旁边,从那一堆账簿子里翻出两只锦囊来,递给了郭婉,温言道:“这是外祖父的朋友从南边儿送来的,我这里也用不着,还是你拿去罢。” 郭婉忙双手接过,也不去看那是什么,只笑道:“孙女又偏了外祖父的好东西了。” 韩端礼便笑了起来,捋须道:“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件儿,两块旧墨罢了,想来你用得上。” 郭婉自幼跟着夫子读书习字,韩端礼是拿她当男孩子养着的,原还是存着些别的心思,后见这个外孙女聪慧懂事,心下倒起了爱惜之心,亦因了那早前的心愿到底难成,索性便不去管旁的,只对这个外孙女越发地好。 这两块旧墨他说着轻松,实则是花了大力气从别人手上买下来的,其过程亦很曲折,只他平素不喜多言,唯希望孙女欢喜而已。 自郭婉回府后,他便总觉得,郭婉守寡乃是因己之故,心中对此极为内疚。 当年他执意将郭婉嫁去裘家,本以为凭韩家之势,孙女必不会吃亏,却不料那裘家小子年纪轻轻就病死了,却让孙女青春守寡。 每思及此,他就会觉得很对不起郭婉,而他的补偿方式,便是成堆地把好东西往郭婉那里送。 韩端礼的心情,郭婉十分明白,此时闻言,便故意擎出个欢喜的笑来,雀跃地道:“原来是古墨,孙女自来最喜欢这些,多谢外祖父的赏。” 见她喜不自胜的模样,韩端礼心怀大慰,又温言说了些话,便命她去了,过后便将清风唤了进来,吩咐他:“你去把邵管事请来。” 清风领命而去,不多时,一个年约四旬、身形微胖,看上去十分和气的男子,随着清风走了进来,正是韩府大管事邵忠。 “你来得倒快。”韩端礼带笑说了一句,挥手命清风下去了,又对那邵忠道:“我猜着你此刻应该正闲。” “老太爷猜中了。”邵忠笑呵呵地道,那模样很是忠厚老实,完全瞧不出半点精明。 不过,若你以为这个笑得毫无城府的中年人很容易对付,那就大错特错了。 他能够跟在韩端礼身旁多年,且始终极得器重,便可知此人绝非泛泛。 望着窗外渐有些苍茫的天空,韩端礼的面色变得肃杀了些,开口时,语声微沉:“过一会儿,你陪我出去走走。” 邵忠与韩端礼相处日久,对他极是了解,一见他的神情,心头便立时跳了跳,沉吟片刻后,便上前一步,放低了声音问:“老太爷……要去赴那丁六爷的约?” “是!”韩端礼负起两手,瘦削的脸上瞬间划过阴鸷:“我韩家被人摁着脑袋,足足摁了十几年,喘口气都要看上头的脸色。这日子,我实是过够了!” 他额角的一根青筋陡地凸了起来,一如他陡然变冷的语声:“如今机会就在眼前,若不抓住,我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 邵忠微微仰起头,像是想要看清他的面色,语声中则含着极浓的担心:“老太爷,那位丁六爷是个什么来头,咱们还没查清楚。万一他撕不开登州这张网,韩家往后……” “往后?”韩端礼打断了他,嘲讽的神情在一瞬间布满面颊:“就这么不死不活地赖上几年,这也能叫往后?” 邵忠一愣,旋即面色微黯,垂下了脑袋:“老太爷说的是。” 韩端礼转头看向他,冰冷的面容上,蓦地有了一个不合时宜的淡笑:“河间府那几间铺面儿,是不是也撑不住了?” 邵忠躬了躬腰,面色越发地难看起来:“回老太爷的话,今年的账面儿确实不大好看。” “你上个月才回来,且说说那铺面儿的情形。”韩端礼没什么表情地说道。 邵忠便道:“因我们进的货乃是次一等的,那河间府如今又时兴旁的料子花样,库里便积了些货。” “积了几成?”韩端礼追问了一句,神情仍旧很淡。 “回老太爷,积了约了五成的货。”邵忠和气的脸上,再也不见了弥勒佛般的笑意,神情间也多了一份惭色:“老太爷恕罪,是小的太没用……” “不关你的事儿。”韩端礼打断了他,抬起手来,五指簸张、掌心向下,做了个倒扣的姿势,面色陡然森寒:“我们这是被人压着呢,你就有天大的本事,也翻不出人家的手掌心。” 他收回手,半握着拳头垂在身侧,神情阴沉:“人家做生意讲究个货比三家,可咱们呢?”他的声音像是从嗓子眼儿逼出来的,嘶哑得不成样子:“不论外头有什么新货好货,咱们都只能干瞧着,因为咱们进货的地方只有一处就是那一位名下的商行,这也就罢了,咱们也不求什么。可是,那商行里给咱们的都是些什么破烂东西东西?” 他像是恨极了,可偏偏神情麻木,如同行尸走肉:“最上等最时兴的货,咱们根本就碰不着,倒是那些卖不出去的陈货全都压给了我们,价码还比外头足足高出两成。就这样还是人家愿意赏口饭给我们吃,不然我们早就该饿死了!”语毕,他的面上便又露出了一个很凉的笑来,道:“如今那几个铺子还撑着,这还是你调度有方。” 邵忠闻言,面上却是划过了一丝悲凉,再度将脑袋往下垂去,语声很是低微:“老太爷折煞小人了。老太爷不怪小人,小人自己也要怪自己。” 韩端礼没说话,只叹了口气。 房间里有了一阵短暂的沉默。 数息后,邵忠佝偻着的脊背挺直了些,就像是下定了决心似地,深深地吐纳了一息,和气的圆脸上,蓦地划过了一分坚定:“小人细想了想,觉得老太爷说得对。与其这样不死不活地被人拿捏着,倒不如……” 说到这里,他猛地抬起头,一双很小的眯缝眼里,在这一刹迸出了精光:“倒不如干脆重新找条路!” “这话很是。”韩端礼立时表示了赞同。 他本就存着这心思,如今见身边第一得力的管事亦如此认为,那紧握的拳头便也松开了,重又负在了背后。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43章 请去进香 遥遥地望着窗格里剪出的一角天空出了会神,韩端礼方道:“此刻离着约定的时辰还早,我叫你打听的消息,你可打听来了?” 邵忠忙躬身道:“回老太爷,小的打听来了一些。只因时间太短,消息并不是太全。”他一面说话,一面便自袖笼里抽出张纸来,递了过去。 韩端礼接过纸展开看了一眼,口中便吐出了两个字:“足矣。” 说着他便将那纸拿在手上抖了几抖,似是要让那“哗啦”的声响掩去自己语中的颤抖:“破釜沉舟,在此一举!” 说罢这话,他便将纸掷还了邵忠,发狠似地一挥手:“备车!” “是,老太爷。”邵忠仿佛也有些激动,白胖的脸上挣出了潮红来,匆匆应了一声,便退了下去。 韩端礼没去看他,仍旧凝望着窗外的天空,良久后,腰背忽地一塌,仿若全身的力量都被抽空,“扑通”一声,重重跌坐回椅中。 “破釜沉舟……”他喃喃自语地垂下了头,面上的神情时而狠戾,时而苍凉,时而又转作哀切。 良久后,他终是举目望向窗外,两个眼珠子动也不动,眼底深处似闪动着幽幽的火,直从那窗边烧向远处,仿佛要将眼中所见的一切,尽皆烧尽。 “兴济伯府……长公主……”再度开口时,他的声音低哑干涩,那眼中火苗亦渐渐涣散,若满是灰烬的废墟般,空洞而又死寂,然却又在那死灰之中,生出怨毒的刺:“这一回……我倒要瞧瞧……你们还能不能捱得住……” 这几个字被他极用力地吐出来,仿佛淬着极浓的黑,只这样听着,似是就能将空气蚀朽殆尽,便连那拂来的风里,好似也含了几许腐烂的气息…… ………………………… 蓬莱县的好天气并没持续多久,不几日,便又是秋雨淅沥。 从小蓬莱山回来后,李氏便又有些咳嗽,陈滢颇是忧心,是故那段日子除了每日的功课外,便也只在房中陪着李氏,最大的消遣便是读书。 李恭其人陈滢虽不喜,然他藏书却极富,随身的行李中有一多半儿都是书,陈滢手上的书,基本上都是向他借的。 李珩还是很忙,几乎没怎么来过后院,一天三顿饭都在外书房用,陈浚与李恪也被他派人拘在院子里读书,据说每隔数日还要考校一回,倒是把这对难兄难弟给折腾得够呛。 在这期间,陈滢只见过李珩一回。 那一日,她突发奇想,欲一晓登州府的山川地理。因通常这类书籍皆是官府所有,普通士子是根本拿不到的,于是她便去外书房寻李珩借书。 可巧李珩正好在家。因他自己就酷爱读书,对于热爱读书的晚辈,他一向是持赞赏态度的,于是陈滢不仅顺利地借到了想要的书,李珩还温言褒奖了她几句。 只是,他似是相当地忙,不停地有随从出入书房,向他汇报消息。这些人神情肃杀、步履矫健,一张张的字条儿或信件从他们的手上转到李珩的手中,而李珩看过之后,便会立刻将之销毁。 陈滢见状,自知不好久呆,于是很识趣地退了出去,同时亦察觉到,李珩此番潜入登州,肩负的责任只怕不轻,所图亦应不小。 心中存了此念,陈滢当即便去了李恭处,旁敲侧击地问了他几个问题,结果却是一无所获。 虽然李珩有心历练自己的长子,但显然还没到与他共商政务的地步。李恭可能也意识到了父亲正在做一件大事,只苦于李珩将消息封得死紧,一点口风都不肯露,陈滢的疑问,也是他的疑问。 事情至此,陈滢便也只能丢开不提。 她只是比较擅长探案罢了,对于朝局政事却并不精通。毕竟在现代时她也就只读到了高三,而在异时空的那个古代,她又整天忙于宅斗。若非有了梦里的那五年,这一世的她,只怕还是要走上老路。 转眼间已是浃旬过去,天气仍旧不太好,时常阴雨连绵,所幸李氏的嗽症却是好了许多,陈滢总算放下心来,除了偶尔拉她出去散步,便只专注于自己的功课。 这一日,母女二人散步回来,正商议过几日的采买事宜,忽见冯妈妈挑帘走进来道:“启禀夫人并姑娘,秋霏姑娘来了。” 秋霏乃是倪氏的大丫鬟,听得来的是她,李氏便笑道:“快请进来吧。” 冯妈妈忙去外头将秋霏引进屋中,李氏便笑着招呼她:“快进来,外头下着雨呢,这一路过来没淋着吧?” 秋霏笑嘻嘻地回身一指:“婢子把伞架在外头了,雨也不太大,这一路又有游廊,并没淋着。” 李氏便叫人给她拿了张小杌子来,叫她坐下说话,秋霏到底不敢,仍旧立在堂下,躬身说道:“夫人叫婢子过来传句话,后日一早去城外的鸡笼山烧香,因要早起,请姑太太并表姑娘提前预备好东西。” 这话说得李氏愣了愣,旋即便笑:“哟,嫂嫂如何这样性急?原不是说再等等儿的么?” 那鸡笼山正在蓬莱县西门外,山上有座清虚观,据说里头供奉的太上老君十分灵验,若是能够在每月的初一、十五、三十这三日烧上头炷香,便能保佑家中子弟学业有成。 因李恭要参加明年的秋闱,倪氏望子成龙,自不能免俗,便动意要去清虚观进香,前些时候也与李氏商量过此事,只因天气不好才未能成行,如今她突然提起,李氏这才问了出来。 听得李氏之言,秋霏便笑道:“夫人原也是这样儿说的,只老爷昨日突然遣人送信,道是再过几日就要启程去济南。夫人便说不能再等了,恰好大后日正是三十,便将日子给定下了。” 说到这里她停了停,又续道:“夫人还说了,怕是姑太太也要烧香,便打算着在鸡笼山上住两晚。那清虚观里有专供人静修的小院儿,夫人已经遣人提前去收拾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44章 忽然来客 见倪氏将诸事都安排妥当,李氏便颔首一笑:“嫂嫂到底周全,连这些都虑着了,这样儿也好,若是能赶上进头炷香,自是大吉大利。”说着她便又弯眉而笑,对陈滢道:“你四叔也是明年下场,说不得我们也要去请炷高香,大后日三十、翻过来便是初一,两个好日子连在一起,真真便宜。” 陈励一早就定下了明年应试,李氏为他求一炷香,亦是亲人的心意,陈滢自是无可无不可。 一旁的秋霏见了,便凑趣儿地道:“听说那鸡笼山特别有灵气呢,姑太太带着表姑娘去沾些灵气也是好的。” 这话说得李氏直笑,将手点着她道:“你们这些小丫头就想着去外头玩儿去,偏你这话说得倒吉利。”说着又掩袖道:“罢了,你回去上复你家夫人,就说我知道了。” 见李氏应下了,秋霏又陪笑说了些话,便自去了。 她前脚才走,李氏后脚便唤来紫绮、绛云等人,现就收拾了起来。 因要在外头住上两晚,收拾的东西自然不少,紫绮等人翻箱倒柜,煞是忙乱,屋子里便有些站不开,李氏遂赶陈滢:“你也别傻坐着了,早些回屋收拾起来是正经,别到了临了儿手忙脚乱的。” 见李氏心情甚好,陈滢自不会扰她的兴致,笑着辞回屋中,也自叫人收拾不提。 很快便到了出行当日,可喜那天放了晴,灿烂的朝阳穿透重云,如一层薄薄的金红色的纱,铺散于叠满青砖的墙头,将那檐角上的占风铎也染作了艳丽的红。 因要在山上住两晚,时间很是宽裕,所以出发的时间定在了辰正,也就是早上八点,陈滢对此很是满意,从容地做完了当日的功课,便穿戴整齐去寻李氏。 李氏今日一早就起来了,陈滢这厢进屋,那厢她便叫人去摆饭,一面便笑:“今日真是天公作美,我正愁着下雨该怎么着呢,倒叫人备了好些雨具,现下看来怕是用不上了。” 言至此,她便又略显无奈地笑了笑,道:“你这孩子,我听说你还叫丫头把弓箭都带上了?这又不是去打仗,你带这些做什么?” 陈滢的面上亦有了一个浅笑,道:“左右无事,又要在山上住,我就想着功课可不能落下,我就是个闲不下来的,母亲可别笑话我才是。” 李氏知道她这个女儿素来古怪,此时也只是摆手一笑:“罢了,娘不管你这些,只要你欢欢喜喜地便好。” 这话说得陈滢莫名有点心酸,面上却仍旧擎出笑来,柔声道:“我也望着母亲每天都像今天这样欢喜快乐。” 李氏不语,面上的笑容越发柔和。 陈滢转首看了看窗外的天色,便道:“那雨具母亲要不还是带着吧,万一天突然阴了,也不怕没的用。” 李氏笑道:“昨日暮时晚霞满天,想来这几日天气都很好,定不会落雨的。”她像是对这天气很有信心,还念了句谚语:“‘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这古话想你是没听过的。” 说这话时,明丽的朝阳掠上窗棂,恰好映出她端秀的眉眼,将她的瞳孔也映得如琥珀般透明,白腻的肌肤上仿佛蕴了一层光。 这样的李氏,有着陈滢从不曾见过的鲜活与朝气,似是浑身上下都蓄满了力量。 陈滢看得有些出神,思绪也不自觉飘去了远处,直到额头上传来一阵温热的暖意,她才如梦方醒。 “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我与说话你也不回。”李氏探手摸着陈滢的额头,面上飞快地聚起一丝忧虑:“若是不舒服了,今日咱们就不去也罢。” “我没有不舒服。”陈滢笑着躲开了李氏的手,否认了她的猜测:“我身体好着呢,只是方才见母亲今日很是好看,就多看了几眼。” 李氏被她说得笑了起来,复又故意板脸道:“得了得了,就知道你言不由衷。”说着到底撑不住,掩袖而笑。 一时早饭摆好,李氏与陈滢用罢饭,又略作收拾,便相携着出了门儿。 此次去鸡笼山烧香,只有李恭一个男丁护送,陈浚并李恪却是留在了蓬莱县,据倪氏说,这是李珩安排下来的,为的是不叫这两个小子玩野了心思。 陈滢对此举双手赞成。陈浚那个跳脱的性子,半真不假地,也不知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且又一直缺乏来自于父亲的教导,陈滢总怕他长歪了。如今,有李珩这样一个出类拔萃的成年男子引导着他,于陈浚而言自是好事。 母女两个来到上房,倪氏也早用罢了饭,正与李恭并李惜坐着说话,见她们来了,忙招呼她们先坐下,又叫丫鬟上茶,复又说道:“咱们且等一等再走,老爷有个至交,他家女眷今日也要去城外上香,想是过会子就该到了。” 这事儿之前根本就没人提过,李氏与陈滢尽皆讶然,李氏便问:“怎么突然间的又多出一家子来?却不知是哪家的女眷?” 倪氏闻言,面上便添了些许无奈,笑道:“是何主簿家的女眷。老爷与这何主簿当年同在泉城书院读书,后来老爷回乡应考,这何主薄原就是山东行省的,便留在了家乡。再往后,老爷又去外省做官,两下里渐渐地便断了消息。前些时候老爷偶然遇见了他,得知他便在这蓬莱县任着主簿,这几日倒常与他叙旧。” “原来是这样的。”李氏点了点头,目中渐渐涌动起回忆的神情:“嫂嫂这样一说,我也恍惚记起来了,当年确实像是有这么回事儿。” 李氏便又向她致歉:“这原是我的不是,不曾早些告诉你们。只老爷也是昨晚突然才提起来的,那时候你们都睡下了,我也不好派人送信儿,只能等到今儿一并说了。” 李氏“”了一声道:“这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嫂嫂也别总这么见外。”语毕又问:“倒是要问一问嫂子,那何家到底是怎么个情形,嫂子不如先交代一声儿,也好叫我这心里有点儿数。” 她这是怕见面后说错话,犯了人家的忌讳,所以提前打听,这也是应有之仪。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45章 古代剩女 倪氏蹙眉想了想,便道:“我与那何太太也就只见过一面儿,她娘家姓黄,膝下育有两子两女,大女儿前年嫁去了外乡,下剩的几个孩子年纪都不大。” 李氏一面听一面点头,陈滢亦是面带沉吟。 听了倪氏所述,她已经大致明白这何家女眷是何方人士了。 那天清晨的花园中,她偶遇李珩与一个叫何君成的男子散步,倪氏所说的何主簿,想必就是此人。 心中正自思忖着,忽地那锦帘被人掀起,带进来一股子凉风,随后一个管事妈妈便匆匆走进来,躬身禀道:“夫人、姑太太,何家女眷到了。” 倪氏忙道了声“请”,人已是离座而起,迎到了门前。 屋中众人此时也全都站了起来,耳听得门外传来细碎而凌乱的脚步声,旋即那门帘便又挑起,那管事妈妈一手打着帘子,恭恭敬敬地将几个人请进了屋中。 陈滢凝目看去,但见那一行人中打头的是个容貌平凡的妇人,面色有些苍白,似乎身体不大好的样子,穿着件牙白斜棱纹对襟袄儿,下衬着番黄素面儿挑线裙,发上只戴了个一点油的簪子,打扮得很是朴素。 倪氏此时早便迎了上去,口称“何太太”,又向李氏引见,陈滢便知道,这应该就是黄氏了。 虽然看起来有些病弱,可黄氏行事倒还得体,与倪氏并李氏见礼后,便拉着李惜等几个小辈夸了几句,还予了见面礼,那厢李氏与倪氏也给了何家三个孩子见面礼,众人便安坐叙话。 到得此时,陈滢这些小辈便没坐的份儿了,全都站在长辈身旁,陈滢扫眼看去,便见那何家的两子一女都是规规矩矩地站着,容貌多少都有一点何君成或是黄氏的影子,穿着打扮也很普通,可以看得出,家境并不富裕。 这一眼扫罢,陈滢便转过视线,看向何氏身边一个作丫鬟打扮的女子。 这丫鬟容貌秀丽、举止文雅,然这些并非她引起陈滢注意的原因。 事实上,这屋中诸人此时鲜少有人能忽略这女子的,原因无他,实因这丫鬟打扮的女子,看年龄至少也有二十五以上了。 这不免叫人诧异。 在普遍早婚的古代,女子年满十八岁便已经算是老姑娘,可这丫鬟分明远超这个年龄,却仍旧小姑独处,委实罕见,众人自是好奇。 如此多或明或暗的视线扫来,黄氏立时便察觉到了,她心下十分不耐,面上倒还是一派平淡,转首吩咐道:“明心,你且先下去,我这儿不用你服侍。” 黄氏此行似乎只带了这一个丫鬟,这话一出,便有了种很明显的厌弃之意。 那叫明心的丫鬟却是不以为意,柔声应了个是,便袅袅娜娜退了下去,那一行一止风姿嫣然,简直不输那些大家闺秀。 直待她退下了,黄氏方才若无其事地向倪氏一笑,道:“这丫头有些来历,卖身实属无奈。老爷怜其孤苦、敬其风骨,允她自许婚嫁,只她说曾在佛前发下重誓,不好早嫁,就这么着耽搁下来了。” 此言一出,倪氏与李氏心中自是早有思量,只面上却是不显,倪氏便笑道:“何太太宅心仁厚,这丫头真有福气。” 黄氏淡淡一笑,再不多言。 这到底是人家后院儿里的家事,外人总不好置喙,对于这个叫明心的丫鬟,倪氏只说了这一句,这话题便揭过了。 一时仆妇进来,报说马车备好了,倪氏便招呼众人起身,又向黄氏道:“老爷提前雇了好几张车,足够我们这么些人坐的了。” 黄氏便向她端出个笑来,说道:“教夫人费心了,今日原是我们多有打搅,劳夫人替我们里外忙活,委实是不该再添别的麻烦。只我如今有一事相求,还请夫人把我们母子安置在一张车上。” 说这话时,她特意将长子何缜并次子何纶往身旁拉了拉,说道:“缜儿身子单弱,纶儿风寒才好,皆吹不得风,少不得我这个当娘在旁看着,只盼着这一路他们别病了才是。”言语间对两个儿子极是着紧,却单单把女儿何绥丢在了一旁。 这举动落在旁人眼中,却是没人多说半个字,就连何绥自己也是面无异色。 陈滢远远地瞧着,莫名便想起了第一世的孤儿院。 在那里,女孩与男孩的比例是失调的,经常能达到可怕的十比一、十五比一。 因为性别而被抛弃,这几乎是孤儿院大多数女孩子的遭遇,重男轻女的思想,就连在现代时都无法根除,在大楚朝就更是根深蒂固了,黄氏之举,不过是一个侧证罢了。 这情形并不叫人意外,只是此刻骤见,陈滢心理上还是有些不舒服。 既然客人开了口,倪氏自是不会不应,遂笑道:“这样正好儿,便叫你们家二丫头与惜儿她们一起吧。她们几个年岁也没差太多,正有话说,这一路倒也不孤单。” 黄氏忙谢了几句,便与众人出了屋,明心此时亦跟上前来服侍,黄氏倒也没显出异样来,只随口吩咐:“我这几日腰疼得紧,一时上了车,你替我捶一捶。” “是,太太。”明心十分温驯,秀丽的眉眼间不见半点情绪,上前伸出胳膊,黄氏便搭着她的手往前走。 不想,这还没走上两步,黄氏忽地脚步一顿,旋即蹙眉掩鼻,略带嫌恶地看了明心一眼,问:“怎么这么大的味儿?你又去古记买葱饼去了?” 这原是再简单不过的一句话,却生生被她说出了几分杀气。 明心神情安详,从从容容地躬身赔罪:“太太恕罪,婢子没洗净手,这就去洗。” 却是承认了买饼一事。 黄氏的面上忽的涌起怒意,却又飞快散去,转眸看了她半晌后,方擎出个似有若无的笑来:“你倒真是勤勉,临出门儿了还不忘去买老爷最爱吃的葱饼,真是个好丫头。” “这是婢子应尽之责,不敢当太太夸赞。”明心的回话没有半点烟火气,纯是一副忠仆模样。 黄氏没说话,只淡淡地打量着她,旋即拂袖:“去洗一洗,仔细洗干净些。” 明心应是,躬身退下,想是找地方洗手去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46章 奇怪的信 黄氏主仆二人的对话间直是刀光剑影,寥寥数语便厮杀了好几个回合,皆是后宅里的招数,众人自不会瞧不出来,却也只作未见。倪氏与李氏一路上谈笑风生,很快便来到了二门,众人各自上车。 陈滢她们坐的乃是四马驭的大车,故除了三位姑娘外,另还有三个服侍的人也跟上了车,分别是寻真、小风筝以及何家的一位样貌板正的中年仆妇,陈滢听何绥唤她叶嫂子。 虽然倪氏早有交代,可车上陡然多了两个生人,李惜便有点不大痛快,上车后便拉着陈滢不放,非要她陪着坐在车窗旁边,还将帘子撩起来一起朝外看,对那何绥却是理也不理。 那位何二姑娘却也有意思,李惜不理她,她却一直在悄眼打量李惜,一双眼睛亮晶晶地,有渴慕,亦有好奇。 陈滢以眼尾余光观察着何家二人,很快就发现了一件怪事。 叶嫂子自上车后,就沉默地坐在角落里,对何绥不闻不问,与又是端茶、又是送点心的寻真她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陈滢不由有些奇怪。 虽说小户人家规矩没那么严,但这叶嫂子似乎也太过无为了些,莫道殷勤了,连最基本的服侍都做不到,而何绥虽是有些不虞,但也没去指摘她,就像是完全放弃了在叶嫂子的面前做主人,又或是根本不懂得如何调教这样一个仆妇。 又是一对奇怪的主仆。 陈滢忖道,下意识地便联想起了桂树林中偶遇的郭婉。 那对主仆也很古怪。 此刻马车还停着未动,那车窗外头也不过就是府门罢了,根本就没什么看头,李惜却是一脸地兴味,拉着陈滢道:“表姐快瞧,那边儿还有驴车呢。” 陈滢无奈地看出去,正要说话,忽见一个穿灰衫的男子自府门疾行而出,瞧来正是吕管事。 陈滢立时息住话头,凝目看向他。 倪氏此时尚未登车,正忙着安排旁的车辆,此刻也自瞧见了吕管事,便含笑问他:“吕管事怎么过来了?” 他是李珩身边最得用的大管事,倪氏平素也敬他三分,言语间自是客气。 那吕管事未及言声,只大步走到倪氏面前,躬了躬身,先将一个信封递了过去,方沉声道:“这是老爷叫交予夫人的。” 倪氏微有些诧异,复又好笑:“有什么话不好当面说,写信作甚?”一面说话,一面便接信在手,正待开启,谁想吕管事却蓦地抬手做了个制止的动作,肃容道:“夫人,老爷特为交代,车行城外两里地后,才可看信。” 说出这话时,他的神情很是郑重,还举手指了指信封。 倪氏垂头看去,这才察觉,那信竟是拿火漆封了口的,她不由一怔,捏着信看向吕管事,目中隐有疑问:“老爷这是何意?” 吕管事肃容摇头,语声低沉:“小的不知。只老爷请夫人切记,一定要在离城两里地后再拆信,不可提前,也不可推后。”停了停,又加重语气:“此事极为重要,老爷请夫人务必听他的话。” 这话便很重了,倪氏听了,越发地疑惑起来,迟疑片刻后,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回去告诉老爷,就说我一定照他说的做。” 吕管事躬身行了个礼,便又大步走了回去。 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倪氏面色怔忡,而马车上的陈滢,此际亦是微觉不安。 “父亲怎么这时候送信过来了?”一旁的李惜脖子抻得老长,眼瞧着倪氏上了另一辆马车,便拿胳膊肘轻轻拐了拐陈滢,:“表姐,你猜猜那信里写了什么?” 陈滢习惯性地想要拧嘴角,可是却没有成功。 吕管事送来的那封信,以及他说的那番话,都让她格外地在意。 李珩此刻是否就在府中?如果不在,他这一大早的去做什么了?而如果在,为何不自己出来说明,反倒遣了个管事送信? 还有,为什么他一定要在出城两里之后,才允许倪氏拆信? 不可避免地,陈滢又想起了李珩最近的举动,以及外书房那种似有若无的紧张氛围。 这事情,有点不同寻常。 “……表姐,表姐,你在想什么呢?也不理我一理!”李惜略带娇慵的抱怨声蓦地传来,随后陈滢的衣袖便被人拉住了。 她扯回思绪,转首看向李惜,歉然一笑:“对不住,我一时走神了,没听见你说话。”停了停,又补充回答了她的上一个问题:“舅父这时候送信,想必是有要紧事。” 李惜皱起眉头、咬着嘴唇,很是苦恼地想了一会儿,瞥眼却见车厢的角落里放着一把长弓并一壶箭,她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吸引了过去。 “表姐,你怎么把弓箭都带出来啦?要在山上习射么?”她问道,好奇地凑过去摸了摸箭壶、又拿起皮护腕摆弄了一会,最后甚至去摸箭支,倒把旁边的寻真吓了一跳。 那箭尖儿可是实铁的,打磨得十分锐利,万一扎着李惜那可就坏事了。 “表姑娘小心些,这箭头儿上没裹布,您可别去摸它。”因是跪坐着的,寻真一面说话,一面便膝行上前,从袖笼里取出一副手套,双手呈上:“表姑娘且戴着这个手套子,里头絮了极厚的棉,不怕扎手。” 陈滢也吓了一跳,没想到李惜会这么冒失,忙提醒道:“表妹快先戴上手套,这弓箭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便在她们说话之际,并没有人注意到,叶嫂子忽地抬起头来,注意地看了陈滢一眼,复又继续垂头坐着,面上的神情有些漠然。 此时,那怪模怪样的手套显然再度转移了李惜的注意力,她不再去管弓箭,一手拎起手套,一手便握着嘴笑起来:“表姐,你怎么走到哪里都带着这个怪东西呀?这个什么手套子的样子可真丑。” 陈滢尚未言声,始终坐在一旁如同隐形人般的何绥,此时却是开了口,轻细的语声有若一层薄烟,飘过众人的耳畔:“这东西原来叫做手套子呀,可真真精巧,陈三姑娘好生聪明。”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47章 再遇郭婉 听得此言,李惜不由看了何绥一眼,眼神中含了几分讶色,大约是没料到她居然还敢开口说话。 何绥似是有些不安,身子挪动了几下,双颊就开始泛红,如小鹿般的眼睛怯怯地垂下,只叫人瞧见两排小扇似的眼睫。 李惜不由得怔了怔。 这何绥姿色平平,委实不是什么打眼的人物。可是,此刻听了她的话,再看她的神情,却又叫人觉得,这位何姑娘楚楚可怜的,倒也有几分动人心处。 “这也没什么出奇的,只是为了方便做事,所以我才叫人缝了几副。”陈滢此时说道,算是回复了何绥此前的夸赞,语声是她惯常的平静。 何绥羞怯地笑了笑,一只手不自觉地捏紧衣带,声音里也透着些紧张:“姐姐们都……都比我强,我在家连……连帕子都缝不好。” 此言一出,李惜顿时大生好感。 她平生最恨做针线活儿,此刻见有同道,只觉得这何二姑娘立时就面目亲切起来,拍手笑道:“啊呀,原来你也缝不好帕子呀?我还当这世上只我和表姐这样儿呢。”说着越发笑出了声儿。 话里话外的,却是把陈滢糟糕的针线活儿也给漏了出去。 好在那何绥不像是个有心机的,闻言也只是笑,那笑容倒有几分李惜的憨气。 李惜本就是个直脾气,见这何绥似乎比陈滢这块木头更对胃口,又好说话,立时便将方才的那点儿不痛快丢去一旁,将那手套丢在一旁,拉着何绥就亲亲热热地讲谈起来,言语间泰半是在说那针线活儿是如何地麻烦,顺道儿抱怨几句女夫子之严厉。 见两个小姑娘相谈甚欢,陈滢倒也乐得清静,便猫着腰走到放弓箭的角落,拿了块干净的布巾,擦拭弓弦。 马车很快驶动起来,李惜顺手将车帘掀开半幅,明目张胆地往外瞧,料定了陈滢不会多管。 韩家这处宅子离东门很近,距离西门却是很远的,马车几乎穿城而过,倒将清晨的蓬莱县景儿看了个全。 纵然不过是些普通的街面儿店铺,李惜却也瞧得津津有味,何绥倒不像她这么好奇,想来是时常在城里逛的,此时便指指点点地讲谈起来,一时说这里好吃,一时又说那里好玩,与李惜说得有来有去的,颇为投缘,直说到内城门处方才歇下。 蓬莱县是标准的瓮城式城郭,这种充满了备战意味的城池,在大楚朝并不罕见,尤其是元嘉帝登基后,许多地处要冲的城市皆被改建为瓮城。 也正因如此,当年的“康王之乱”才没兴起多大风浪来,虽然也给大楚造成了一定的动荡,但却在可控范围之内,想来这一座座坚城亦是出了不少力。 马车在内门处略耽搁了片刻,那守门兵卒验过路引,便移开栅栏放行。 外门与内门之间有一段不短的距离,因了长辈不在跟前,李惜仍旧凑在帘前观瞧,根本就没挪窝儿的意思,陈滢也没当回事,继续擦拭着弓弦。 可是,还没走出多远,马车却渐渐停下了,随后外面便传来了说话声,听着像是倪氏。 “怎么停下了?莫非是不许出城?”李惜的脸几乎贴在窗纱上,何绥便上前拉她,笑道:“你也不怕脏,这上头净是灰。” 二人正说笑间,那外头的说话声却是渐渐渐往这边靠近,李惜一个激灵,下意识地往回一缩,那厢何绥也反应极快地把车帘给拉上了。 倪氏若是发现李惜此等行径,一定会训斥的,何绥的举动可谓贴心。 很快地,对话声便来到车外,正是倪氏,她听来心情还不错,语声中含着笑意:“……没想到这样巧法,竟在此处得遇,我那外甥女就在这车里。” 随着她的话音,大丫鬟秋霏的通传声便响了起来:“姑娘、表姑娘、何二姑娘,夫人来了。” 寻真早就候在门边,闻声便推开车门,返手就把幂篱递给了陈滢,那厢小风筝也替李惜戴上了长帷帽,唯有那叶嫂子仍旧坐在角落,面无表情。 何绥刹时间便红了脸,恼怒地瞪了她一眼,自己上前拿起帷帽,才一戴上,那外头便传来了一把悦耳的声线:“陈三姑娘,真真是巧,咱们又遇见了。” 这声音极是耳熟,陈滢探头一瞧,却见一个美人儿正立在门边,一手掀开垂地的纱罗,一手提着裙角,明丽的脸上浅笑盈盈。 居然是郭婉! 万没想到来人竟是她,陈滢由不得愣了愣。 郭婉便笑道:“这真是再没想到的事儿,我们的马车方才拔了缝儿,正等着人换车轮呢,因见那外头跟车的丫鬟有些面熟,遂大着胆子问了一声,不想还真是您。”说着她又转向一旁的倪氏,笑靥如花:“论理我该当登门拜见两位夫人的,只我如今出入有些不便,冒昧前来,还请两位夫人不要见怪。” 此时,陈滢等人已经都下了车,知实也从车辕处走来服侍,陈滢便知道,郭婉应该就是看见了她,才知道自己在车上。 她转眸四顾,却见来的只有一个倪氏,李氏却没来,陈滢便猜着她可能又犯了晕车的毛病,于是便先向倪氏屈了屈身:“有劳舅母帮我照看母亲。” 倪氏摆摆手,面上的神情很是柔和:“好孩子,别跟你舅母这般多礼,那城门儿正堵着呢,我也觉得下车散散也好。” 这是现成的客气话,陈滢再度谢过了她,方转向郭婉道:“郭姑娘……” “快别这么着。”郭婉轻笑着打断了她,抬手一指自己的妇人发式,面色一派从容:“先夫姓裘,在家行四,上回匆忙间没说清楚,让您见笑了。” 寥寥数语,点出了自己的寡居身份,同时亦对上次的有所隐瞒隐晦地表达了歉意。 陈滢立时了然,改口道:“裘四奶奶见谅,叫您久候了。” 见她毫无怪罪之意,郭婉心下略松,忙笑着摇手:“哪里是什么久候?说是狭路重逢还差不多。” 她们的初次会面便是因让路而起,此刻又是道中相逢,这话倒也贴切。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48章 死水漫延 倪氏显然对前番情形早就知悉,此时闻言便笑了起来,掩袖道:“裘四奶奶真会说话。” 那厢李惜却是轻轻一扯陈滢,向她比了个“等会告诉我”的口型,这是要陈滢告诉她与郭婉相识的经过,陈滢点头应下了。 礼貌地寒暄过后,郭婉便很主动地说明了因由:“……外头的账目又多又杂,有时候来不及送过来,少不得便要人去铺面儿上瞧瞧。外祖父年岁大了,身子又不好,我们做晚辈的自是不能躲懒,只我舅父如今功课正紧,舅母又要忙着管家,所幸我还约略识得几个字,这差事便轮到了我头上。可巧家里有现成送货的车子,我这便顺道儿跟了来。” 原来她是去外头看账的。 韩家本就是商户,郭婉耳濡目染,想必对此也很精通。 解释完了因由,郭婉又再度向众人致歉:“这还是我们的不是,谁成想那车子就坏在了此处,将门也给堵了,却是给诸位添麻烦了。” 陈滢幂篱下的眉峰动了动,却未言声,唯视线扫过车马前方,却见远处城门边停着数辆骡车,车厢颇大,上头像是装着不少货物,车辕还插着很大的韩家商旗,除此之外,有一架玄漆马车也杂在其间,想来就是郭婉乘坐的。 倪氏是众人中唯一的长辈,此时听得郭婉所言,便接下了话头:“裘四奶奶太多礼了,车轮拔缝最是麻烦,好在这还是在城里,便是现回去叫人换也是成的。若是在城外可就很费事儿了。” 郭婉掩唇而笑,道:“李夫人这么说,我便放心了。只我们这车子怕是要多耽搁些时候,方才我已经吩咐下去了,我们马上就让道儿。”说着又伸手一指那辆玄漆马车,笑道:“若是夫人不弃,我那里备了现成的椅案,夫人莫不如在车下头坐一坐,总好过在那车上伸不开腿脚。” 她这话说得又亲切又自然,倪氏看了她一眼,倒是觉得这位裘四奶奶温柔知礼,就是巴结人也巴结得不那么叫人讨厌,便爽快地点头道:“如此也好,有劳你费心。”语罢又转向陈滢与李惜,面上的笑容比方才真切了些,道:“你们也下来坐坐,一会儿还得赶路,那车里确实气闷。” 经她发了话,众人自是无有不从,于是郭婉便命人摆上椅案,众人便坐在道边歇息。 在这个过程中,何家太太黄氏根本就没露面儿,倪氏派人去请,她也只说“要照看两个孩子”,倪氏也不以为意,叫人送些热茶上去,又叮嘱下人好生服侍。 韩家到底是常往外跑的,行动力非凡,很快就把车子挪开了,道路得以畅通,众人便与郭婉作别,各自登车。 待马车驶动后,陈滢从车窗中瞧见,郭婉一直立在道边目送,做足了礼数。 这样温柔大方知礼的女子,极易予人好感,李惜便笑道:“这裘四奶奶倒是个爽利的性子,又知书识理的,真不像商家女。”说着便又叹气,道了句“可惜”。 商户在大楚朝的地位并不高,郭婉又是个寡妇,这双重的卑微身份,确实叫人惋惜。 陈滢闻言并没说话,一旁的何绥却轻笑地接下了话头:“韩家在登州府也是有名的富户呢,韩老太爷又是出了名地心疼外孙女,裘四奶奶的日子其实过得还不错的。” 她是本地人,对这些事情自然了解,李惜被这话勾起兴致,便向她打听郭婉之事,何绥有问必答,两个人很快重又聊开了,一时间车厢里尽是小姑娘吱吱喳喳的说话声。 陈滢对此却是恍若未闻,只安静地继续着方才被打断的工作擦拭弓箭。 郭婉的出现很凑巧。 可是,这世上真有这样的巧合吗? 不知为什么,陈滢总觉得,郭婉的出现有点诡异。 没了韩家车辆挡路,李家马车很快便驶出了外城。 可是,当陈滢的视线扫向车窗时,擦拭弓弦的手,一下子便顿住了。 从城墙到护城河的坡地上,或坐或站着许多人。 是流民。 这些流民如一脉灰黄的、毫无生机的死水,漫向远处。 此刻正是朝阳初升,天光灿烂,可是,这些人却一个个面黄肌瘦,表情麻木,就这么席地坐着或躺着,人群中偶尔可见一两顶破帐篷,细木棍儿支撑着灰朴朴的帐顶,在晨风中晃动得像是马上就要倒塌。 车中三女皆被这景象惊呆了,良久后,李惜方倒吸了一口冷气,失声道:“怎么有这么多人?” 陈滢与她同样震惊。 她曾经两次从东门出入,城门内外一切如常,这便给了她一种错觉:山东的灾情应该已经得到了控制,就算有些问题,也只会是上层建筑层面的问题。 可是,望着眼前的情景,她才突然弄明白了一件事:李珩书房里那种压抑与紧张的氛围,到底从何而来。 登州府的情形,一定远比它所表现出来的还要糟糕,而李珩潜行至此,也必有目的。 陈滢低眉沉思着,蓦觉光线一暗,她立时抬头,正瞧见叶嫂子的手自窗边移开。 原来她是把帘子给合上了。 这举动无疑有些突兀,陈滢目注于她,叶嫂子却是一言不发,沉默地退回原处,继续呆坐。 一时间,车厢里无半点声息,唯车轮发出“咿呀”之声,想是正驶过护城河上的木桥。 “走远些,再看。”叶嫂子突然说道。 微带着点口音的官话,听来倒不像她的人那样呆板,只是声音非常的低,入耳时有如铁器摩擦。 除陈滢外,车中众人皆是一怔,李惜甚至这时候才注意到车帘被拉上了,面上有了种后知后觉的讶然,但却没说话。 陈滢也礼貌地保持着沉默。 叶嫂子是何家仆妇,这车里有资格向她发号施令的,只有何绥。 不过,何绥显然并不打算发号施令。 她的脸突然就涨红了,面上神情近乎于羞耻,咬着嘴唇道:“她……她才来没几天,还不大懂规矩。姐姐们……别见怪。” 轻且细的声音,仿佛风一吹就会断,随后她便往车头的方向看了一眼,面色有点哀怨。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49章 忽然改道 何绥说的这个“她”,想必就是叶嫂子,而这段话透露出来的信息有二:其一,这个叶嫂子是才进何家不久的仆妇;其二,黄氏把个不懂服侍的仆妇丢给女儿,可见她根本就没把何绥当回事,一颗心只扑在了两个儿子身上。 何绥的哀怨,想是由此而来。 李惜有点同情地看着她,柔声道:“妹妹太客气了,无妨的。” 陈滢还是没出声,视线却扫过了一旁的叶嫂子,总觉得她身上流露出来的气息,有点熟悉。 “咿呀”声只响起了短暂的一会儿,车身震动了几下之后,便又恢复了之前的平稳,想必已然驶上了官道。 “现在可以了。”沉默的车厢中,叶嫂子再度开了口,语气平板,委实不太像是一个下人该有的,随后她便单手把帘子撩了起来,动作有点笨拙,仿佛并不常做这种事。 可陈滢却注意到,她掀起车帘的幅度与方才几乎没有偏差,就连阳光扫在地面上的阴影也与此前一样。 李惜悄悄地拿脚尖儿踢了踢陈滢,面上是忍笑的神情。 在她的世界里,大约是头一次瞧见如此笨手笨脚又自说自话的女仆,因而觉得很新鲜有趣。 陈滢回了她一个安抚的笑容,注意力更多地还是放在叶嫂子身上。 这个沉默寡言的女仆给她的感觉很特别。在侦探先生的眼中,这种独特的人总是很具有吸引力。 马车继续前行,车外的风景千篇一律,即便秋日的阳光灿烂如洗,也掩不去它的荒凉。 不过,这情景却可以让人情绪放松。 比起那些流民的惨状,自然风光再是荒芜,也不会叫人揪心。 李惜此时已然忘了城门外所见,拉着何绥凑到窗边说话,陈滢有点心神不宁,继续擦拭着弓弦,脑中则默算着车速与路程。 马车已经走出去约有十里地了,倪氏应该看到了那封奇怪的信。 却不知那信里写着什么? 陈滢心中思忖着,手下动作不停。 正在此时,车身蓦地一震,旋即蹄声大作,马车竟是狂奔起来。 李惜与何绥没防备,惊叫一声,双双往旁就倒。 一直沉默地坐在角落的叶嫂子,此刻的反应竟是出奇地敏捷,一伸手就将二人推回原位,而饶是如此,两个小姑娘也吓白了脸。 陈滢的动作也很快,反手捞住了旁边的寻真,帮助她稳住身形,一面便提声问:“外头怎么了?” 车轮隆隆滚过地面的声音夹杂着迅疾的马蹄声,犹如惊雷般传进耳畔,她的问话声完全被淹没了。 “要去招远县。”车厢里响起低沉如铁器摩擦般的声音。 陈滢目注着叶嫂子。 叶嫂子终于没再沉默地坐在角落里了。 不知何时,她已然蹲守在了窗边,一面不住向外观察,一面抬手向李惜她们一推。 看似很随意的一个动作,可两女竟是身不由己,顺着她的力道就平移到了陈滢的位置。 李惜与何绥的脸色更白了,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你是何人?”陈滢问道,擦拭弓箭的动作却没停,一只手状似无意地握着箭支中部,取反手之势。 “说了你也不知道。”叶嫂子的视线扫过她,不在意地转身说道,像是精神不济的样子,然她看向窗外的眼神,却如鹰隼一般锐利,身子也始终牢牢守在窗边。 陈滢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神情微松,放下箭支,对李惜她们招了招手:“表妹、何二姑娘,你们坐过来些。” 直到这一刻,李惜与何绥才像是终于弄懂了状况,何绥的脸色越发苍白,急急道:“陈三姑娘,我真不知道她是……” 她说到这里声音就轻了下去,胆怯地往叶嫂子的方向看了一眼。 叶嫂子方才展现出来的力量,还有那种完全无法被支配的强悍,让她本能地感到惧怕。 “你们别怕,她应该是舅父派来保护我们的。”陈滢的声音很平静。 叶嫂子看了陈滢一眼,冷漠的脸上不见表情,只有眼睛里微微闪过一丝吃惊。 陈滢便向她拧了拧嘴角:“尊驾现在所处的位置,乃是此车防卫最薄弱之处。此处乃是官道,道路平整且素无盗匪出没,疾驰的马车最需防备的,便只有冷箭的攻击,因此车窗是最危险的。尊驾方才推开她们两个,据守此处,且态度从容,不见恶意。由此我初步断定,你是友非敌。” 她说到这里停了停,又道:“此外,马车突然加速,可外头却并无惊叫呐喊之声,可见仆从们应该提前得到了嘱咐。若我没猜错的话,在离城二里地之时,舅母看了舅父的信,于是依信做出了如今的安排。去招远县,应该也是舅父的主意。” 说到这里,她拉过早就听傻了的李惜,轻声叮嘱:“你靠在我身边坐着,别摔倒。” 李惜呆呆地点了点头,那样子像是完全没弄懂陈滢在说什么。 叶嫂子也在点头,点完了头,口中吐出一个字:“对。” 随后,她再度转头盯着窗外,身上那种凝而不发的气势越加明显。 “表姐,这是……怎么回事?”李惜轻声问道,一面紧紧拉住了陈滢的衣袖。 到底她不是寻常人家的姑娘,此刻已经渐渐明白了过来。 陈滢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背,平静地道:“我并不知道出了何事,但是我可以猜一猜,你愿意听么?” 李惜抬起一张明显受到了惊吓的苍白的脸,勉强一笑,说话声却是颤抖:“我……我愿听的。” 说这话时,她忌惮地看了看叶嫂子,眼睛里有着小兽般的警惕。 叶嫂子身上流露出的那种江湖气,让她极为排斥。 那是与她所熟悉的世界完全相悖的、另一个世界的味道,在这个世界所通行的那些规矩、约束与等级关系,在那个世界里,很可能会变得无用。 或者不如说,李惜是被另一个世界那种更简单、更直接也更野蛮的法则给震住了。 此时此刻,她更愿意倾听自己这边的人说话,也不愿面对陌生世界里的陌生人比如叶嫂子。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50章 又是韩家 “表姐快……快说吧。”李惜再度说道,神情几乎是急切的。 她应该很想控制住自己的颤抖,身体绷得笔直,但急促的呼吸却还是让她吐出的每个字都像是短了一截儿。 陈滢轻抚着她的背,另一手则拉过同样面色惨白的何绥,安安静静地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舅父此番来到登州,不是游玩,而是在执行什么命令。这个命令的具体内容我不清楚,但应该与登州府的灾情或是灾民有关。” 说着她便看向何绥,问:“令尊乃是蓬莱县主簿,是么?” 何绥面白如纸,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陈滢便又道:“据我所知,主簿一职,掌理着全县的文书,想必舅父与何主簿之间有公事上头的往来,或者不如说,何主簿很可能在利用公事之便,悄悄给舅父传递消息,而这消息会触及一些人的利益,比如县里的某些官儿,甚或是登州府的某些官儿。这些人自然不会任由舅父与何主簿往下查,定然会有所动作。权力与金钱往往有使人变成魔鬼的力量,我们的安危因此也会受到威胁。” 陈滢至今还能回忆起那天清晨时,何君成与李珩同时出现在花园里的情形,此外,何氏家眷突然出现,颇为无理地非要与李家人同去进香,如今想来亦是因此之故。这便是陈滢做出推断的依据,可能不是完全正确,但应该差不了多少。 如水般宁静的语声在车厢中流淌,莫名地叫人心中安定,李惜此时已经完全沉浸其中,起伏的情绪亦仿佛被抚平。 “表姐,我……我想我明白了。”她皱着眉头,慢慢地整理着思路:“父亲要弹劾那些贪官污吏,又怕那些人会对我们动手,所以……所以,父亲就故意让母亲带我们去烧香,这其实……其实就是个幌子,父亲是要在半路上突然转道,将我们送去那个什么县……” “招远县。”一个低沉的女声插了进来。 陈滢转过眼眸,看向侧对着自己的叶嫂子,面上的笑容一如既往地古怪:“尚不曾请教尊驾名讳。” “叶青。”叶嫂子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停了一下,纠正了她之前的说法:“我不是李大人派来的。” 陈滢笑得更加古怪了。 当然,如果是熟悉她的人便能看出,这个古怪的笑容,其实是她胸有成竹时的表情。 “但是,我没猜错。”她以笃定的语气说出了这句话。 叶青唯一纠正的便是陈滢对她来处的猜测,亦即表明,对于其他的说辞,她是认同的。 叶青这回没有给出答案,但她稳稳守在窗边的身影,却又是最好的回答。 李惜僵硬的脊背,一点一点地放松了下来。 她们的对话,无疑缓解了车中紧张的氛围,就连何绥的面色也没那么难看了,她甚至还勉强坐直身子,轻轻地说了句话:“是父亲……父亲说……找了一个女管事,父亲还说……要她跟着我们去……烧香。” 在疾行的马车中保持平衡并不容易,更何况还要抵御心中的恐惧,何绥能够说句完整话,殊为不易。 陈滢向她一笑。 这是一句很好的注释。 何君成在不久前亲自找来叶青,还安排其与黄氏同行,自然是叫她来保护妻儿的。 何绥似乎也想到了这一点,面上有了几分庆幸,旋即却又蹙眉,显得忧心忡忡:“母亲那里……” 她只说了这四个字便止住话头。 看黄氏的态度,想必她根本就没意识到叶青的重要性,所以把她指去了何绥身边,却让何绥因祸得福。 只是,陈滢现在担心的却不是这一行车马,而是陈浚。 陈浚留在蓬莱县,这也是李珩的安排。 李珩留下陈浚与次子李恪,应该是在尽可能地迷惑敌人,只是,他能护得住这两个晚辈么? 陈滢制止了自己想要叫停马车、返回蓬莱县的冲动。 且不说这些人能否听从自己的命令,一个叶青就已经足够阻止她多余的动作。 退一步说,掌握全盘信息的人是李珩,他的权衡应该比她的临时决定更稳妥。 “车夫是自己人,城里也有。”叶青总是能用最简短的话说明问题。 陈滢心头一松。 果然,李珩确实有所准备。 如今想来,出发前倪氏就曾说过,李珩雇了好几辆车,这些扮成车夫的江湖人,想必就是他提供的保护。 但愿蓬莱县的人手足够多。 陈滢如此想到。 听了叶青之语,李惜顿时如释重负,抬手在心口处拍了拍,用着比方才更为轻快的调子说道:“这样就好了,我还担心父亲与二哥哥、表哥他们呢。”说着又去拉陈滢的手:“表姐也担心了吧。” 陈滢未置可否。 担心这种情绪目前还是多余的,且也容易影响判断,她不想被无益的情绪掌控。越是危急的情况,便越需要冷静的头脑,她希望自己能够像侦探先生那样,在最混乱的局面下,做出最明智的决断。 车厢里安静了下来,李惜与何绥都有些萎靡,应该是还没从此前的惊惧中回过神来,陈滢则阖目沉思。 约莫小半刻之后,车外突然便传来了李恭的声音:“妹妹、表妹、何二姑娘,你们可还好?” 在疾驰的马背上说话,还要时刻注意保持与车辆的同速,他每说几个字就要喘两口粗气,显得很是费力。 而即便如此,他的骑术也已经相当精湛了,陈滢练习骑马才只一个来月,自忖做不到他这样。 叶青默默地往旁边让了半个身位,李惜早已是手脚并用地扑去窗前,急急地道:“我们都无事,大哥哥你也无事吧?母亲和姑母呢?她们好不好?” 言至此,眼尾余光扫过何绥,又添了一句:“还有何太太他们呢?有没有受惊。” 虽然从陈滢那里听到了详细且合理的分析,可小姑娘的心还是提着的,很是担心亲人的安危,且在这种时候也没忘了礼数,还知道问一问客人的情形,可见其教养之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51章 黄县驿站 李恭侧首往马车里瞅了瞅,却也只能瞧见李惜模糊的脸。 “母亲和姑母皆无事,何太太并何家两个哥儿亦安好。”李恭尽量不让粗重的呼吸影响到他的声音,说话时面上还含了笑。 这很不容易,毕竟秋风颇寒,他觉得脸已经快要麻了。 “小妹别怕,这都是母亲吩咐的,我们要去别的地方,不去鸡笼山上香了。”他再度说道,视线继续不停地在窗纱间扫视着,却总也见不到他最想看见的那个人。 李惜在窗纱后拼命点头,眼圈儿有点泛红,心里也有点委屈:“我知道了,表姐已经跟我细说了,我不怕,我会乖乖的,大哥哥便这么告诉母亲去,就说我都好。” 李恭应下了,停了片刻,终是问:“你去问问表妹可有什么话要我转告姑母的?” 李惜回头看向陈滢,陈滢自是无须她传话,提声道:“劳表哥替我告诉母亲,便说我也都好。” “我会的。”李恭说道,压在心头的大石仿佛落地,复又向李惜道:“快回去坐着,我先去前头瞧瞧。” 说话间他回头往车队的后方看了一眼,不想,这一眼瞧过,他的面上便闪过了明显的疑惑。 此刻李惜恰好离开车窗远了些,李恭的身影正映在窗纱上,陈滢将他的神情看了个正着。 随后,李恭便提缰勒马,身影迅速地往后倒退,一句破碎的语声亦随风而来:“韩家车队怎么也跟来了……” 他剩下的话语完全被风声淹没,李惜回到陈滢身边,叶青重新占据了车窗的位置。 “韩家又是怎么回事?”陈滢问道,看着叶青。 “不知道。”叶青的回答永远都是那么简短。 李惜也听见了李恭的那句问话,此时便代替叶青答道:“没准儿裘四奶奶正是要去招远县查账呢,凑巧与我们同路。” 这不可能。 这个判断几乎立时闪现,但陈滢却没宣诸于口。 倪氏手中拥有最全面的信息,如果有什么事,她应该会给出反应。 而接下来的情形却越发诡异,马车仍旧继续向前,陈滢并没听见或看见什么人往回走。 也就是说,韩家马车跟在车队后面,得到了倪氏的默许。 甚至连问都没问一声。 莫非……韩家也事涉其中? 依据倪氏的反应,陈滢只能得出如上结论。 接下来的路途堪称平静乃至于乏味,马车保持着匀速疾行的速度,习惯下来了,便也不觉得如何。 半个时辰后,李惜就不再依靠陈滢平衡身体了。 她从车座下头的暗格儿里取出一副围棋,与何绥猜枚作戏,赌注则是一堆不值钱的彩纸花钿。 到底还是小孩子,情绪来得快也去得快,在得知亲人无恙的后,便也将心事抛开,玩得倒是开心。 陈滢并不反对她们玩乐。 她前些时候才读过登州府山川志,那些地形与河流还不曾溜出她的脑海。她知道,从蓬莱到招远的路途颇为遥远,以马车每小时二十公里时速计算,最少要走五个小时。 这还是在路况良好的情况下。 而大楚朝的官道条件显然比不上现代的公路,再加上马匹途中休息所花费的时间,她估算,到达目的地时,只怕天都快黑了。 如此漫长的旅途,陈滢很赞同小姑娘们玩些游戏打发时间,也免得所有人绷紧了弦,徒增紧张。 当然,她自己却是不会去玩的。 她没有把安危交予他人之手的习惯。 所以,在李惜她们猜棋子儿的时候,她却在整理弓箭。 她现在无比庆幸自己带着武器,也无比感激自己个性中刻板的那一面。 第一世的她就是个书呆子,尤其是上高中之后,为了考上理想的大学,她每天的时间都排得很满,就此养成了极强的计划性与条理性。 而上一世时,她耽于宅斗,却将这个优点丢掉了。 这一世,为了掌握足够的生存技能,她又把这个优点拣了回来,所以才会不嫌麻烦地把弓箭带上。 与其说她是勤于锻炼、刻苦不息,倒不如说,她是不能忍受习惯被打破。每天都要练习的弓箭,如果突然中断,她会浑身不自在的。 如今看来,这个习惯帮了她的大忙,接下来的路途如果一切顺遂自是最好,若是万一有什么突发事件,她至少还能为自己这一方增加一点战斗力。 午错时分,车队抵达黄县。 这是蓬莱前往招远的必经之地。进城后,倪氏选择了当地最大的一家驿站,将整间后院儿都包了下来,临时架设帐幔等物,众女眷下车用饭,另有专人照应马匹。 这一回,陈滢终是见到了李氏。 李氏看上去有些疲倦,但神态却还平静。倪氏本就与她同车,李珩送来的那封神秘的信很可能她也看过了,想来对事情的进展亦有所了解,因此她并的身上没有那种前途未卜的不安感。 进院之后,陈滢先问了李氏的身体情况,得知她无恙后,紧接着便问起了李珩的安排。 李氏略有些无力地笑了笑,抬手摸着她的头发,柔声道:“我儿不必担心,你舅父的信我瞧过了,你舅父这也是为防万一,实则未必就会有事儿。他也与招远县那边打过招呼了,我们过去后自有人接应。” “那舅父他们呢?”陈滢追问道。 李氏的面上涌起一丝忧色,却又以笑意掩去:“你舅父还要再做些事情,等处置好了便会与我们汇合,也不过就这几日的功夫罢了。”她温柔地看着陈滢,语带安慰:“你舅父在信里说了,他会好生看着浚儿的,他那里的人手比我们更足。” 陈滢安静地听着,视线扫过驿站外走动的那几名车夫,眉头紧蹙。 李珩面对的是整个登州府的贪腐官员,前路必定艰险,否则他也不会把大半家眷都送出蓬莱,这也从另一个侧面表明,他要啃的这块骨头,很硬。 “韩家又是怎么回事?”陈滢再度发问。 李氏闻言,眼中便闪过了些许困惑,摇头道:“这个么……我也不知,你舅父只在信里说,要我们带着他们一起去招远县,且要你舅母好生看待韩家。”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52章 我有一计 陈滢闻言,心下顿时了然,颔首不语。 任何一宗贪腐案件总少不了官商勾结。韩家既是登州富商,想必对其中的关窍极为了解,此次他们应是出了大力,于是李珩便把他们的家眷也送出来了,也算是一种变相地保护。 心事重重地用罢了饭,韩家车马也终于抵达,稍事安顿后,郭婉便带同表弟韩、大表妹韩瑶宜、二表妹韩瑶卿,先行拜见了倪氏。 李氏已然知晓了陈滢与她的一段因缘,遂也带着陈滢上前说话,母女二人走过去时,却听郭婉正在向倪氏细述前因:“……因舅父忽生急病,加之外祖母也是长年身子不好,如今还在卧床,里里外外都需舅母帮着操持,外祖父便叫舅母并舅父都留下了,只说这样也好,也免得家里都走空了惹人怀疑,只命我带着表弟妹一起去外头避一避。” 停了片刻后,她又道:“那城门口的所谓偶遇,也是外祖父提前交代下来的,还请两位夫人见谅,此皆是从权之计,并非我对两位夫人不敬。” 这算是把前因解释清楚了,同时也印证了陈滢此前的猜测。 这世上的一切偶然,果然都是必然之下的产物。 与众人寒暄过后,郭婉一行便去房间安置,陈滢借口要去外头散散,来到马厩处,盯着那些车子瞧了一会儿,便命寻真去把李恭请来。 不一时,李恭匆匆赶到。因一直忙着安排诸事,他的脸上已见微汗,步履匆促,袍摆上也现出几道褶子来,与素常四平八稳的形象大是不同。 “劳表哥跑这一趟,辛苦了。”见李恭来了,陈滢当先表达了谢意。 李恭掏出帕子来擦去额角的汗,温笑着道:“不知表妹唤我过来,所为何事?” 陈滢也没多客套,开门见山地说道:“表哥想必也知道舅父的计划了。” 李恭没想到她会这样直接,怔了片刻后,便将帕子塞进袖笼,面现苦笑:“我也是半路上才知道的,请表妹……” “我有一个计划。”陈滢没让他把话说完,盯着他的眼睛说道:“请表哥务必支持我,说动舅母按我说的做。” 她的声音很轻,然语气却不容置疑,眼神亦极为坚定。 这样的陈滢,无疑是李恭从未见过的,他不由呆了呆,仿佛有点不认识她似地看着她。 陈滢却不曾给出他足够的反应时间,紧接着便抛出了结论:“我的计划是与韩家联手。” “韩家?”李恭反问道,面上的神情还停留在震惊与疑惑之间,显然没听懂陈滢的意思。 陈滢略往前靠近了些,低声将匆匆拟定的计划合盘托出,最后道:“……舅父所图乃是大事,身为他的亲眷,我们对他最大的帮助就是不拖后腿、不为累赘。请表哥助我达成此事。”语罢,端端正正行了一礼。 李恭一脸震惊地看着她,一时间竟没想着避开这一礼,生受了,过后方才明白过来,于是再度苦笑:“表妹这是在笑话表哥无能么?” “这与能力无关,只是我们看问题的角度不同而已。”陈滢的面上是惯常的那种微笑,语声平静:“再者说,我本来就古怪,表哥想必有所耳闻,我在京城得到了圣上御赐神探金牌。综合所有已知信息进行分析是我的强项,我的能力也是得到陛下认可的。” 为达成目的,陈滢不吝于扯出元嘉帝这面虎皮。 反正她就是御赐神探,这个名号乃是全大楚头一份儿,谁也无法抹去。 李恭被她说得又是一怔,旋即便温和地笑了起来,道:“表妹万勿如此,我并不觉得你古怪,我觉得你挺……” “古怪也没什么不好,我也不想与旁人一样。”陈滢抬手打断了他,迅速将话题切换到最紧急的事情上:“时间紧迫,闲话少叙,还请表哥务必照我说的做。” 能够说动倪氏的只有李恭了,就连李氏都不行,陈滢希望尽快达成目的,因为时间确实很紧。 李恭略作思考,到底同意了陈滢的计划。 计划本身其实并不算周详,但一来不算费手、二来也确实有必要,且也是短时间内能够拿出的最佳选项。李恭从来就不是优柔之人,是好是坏他还是品得出的。 接下来的事实证明,陈滢的判断没错。 倪氏果然听从了长子的建议,等到车队再度启程时,仍旧是李家车队先行,韩家车队则与之保持着约七百五十米也就是一里半的距离,不远不近地跟着。 为配合商队的骡车,李家将车速稍稍放缓了些,由东向西穿城而过。当车队驶出城门时,陈滢瞧见,黄县的城门外头也聚集着大批的流民。 她贴在窗纱处,仔细地观察着这些流民的情形,叶青看了她一眼,并没有加以阻止。 这些流民看似无序,但细看之后,陈滢却发觉,他们的行动仿佛并不自由。处于人群最外圈的一群“流民”,隐隐将处在中部的大多数人给围住了。 同样地破衣烂衫,同样地灰头土脸,然而这些“外圈人”却并不具备一般流民的麻木与颓丧。他们一个个神情凶悍,起坐站卧也远比真正的流民来得敏捷。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这些人无一例外全是青壮,陈滢甚至还发现其中一两个的腰里掖着铁棍或刀具。 那一刻,她忽然便想起,蓬莱县城外那片灰黄而死寂的人群外围,似乎也有着相似神情、相似举动的“流民”。 这些人,真的是流民么? “官府开仓放粮的时候,是不是都是那些人带着流民去领米?”陈滢抬起下颌点了点窗外,又解释地道:“我看这些人行动有序,不像是临时组织起来的,他们是不是一个特殊的帮派?” 此刻,马车正驶离护城河,大部分流民皆视若无睹,只有圈外的那些人,不约而同地露出了警惕的神情。 “米头儿。”叶青向车外扫了一眼,便以一个极为形象的绰号做了回答,算是肯定了陈滢的猜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53章 马车被困 陈滢低低地“唔”了一声,有点明白李珩在做什么了。 被圈禁的流民……朝廷源源不断的资助……灾情始终没有好转…… 这应该是一条黑色产业链。 这些流民失去了土地、亲人与原乡。而现在,他们甚至连自由也失去了。 不能回乡,也不能去别的地方讨生活,只能留在这里,成为某些人向朝廷讨要资助的工具。 这不是少数人就能做成的事,从下到上,这是一整条利益链。 若李珩不是微服出行,而是以济南府未来知府的名义来到登州,陈滢相信,这些流民一定会被安排在“合适”的地方,供他“亲眼目睹”。 思及至此,陈滢忽地想起了在码头看到的那群流民。 “码头的那些流民是否也有人控制?如果有,控制他们的人与这些米头儿是否是一伙儿的?如果不是,则那些人又是什么来头?”考虑到叶青在说话方面超乎寻常的吝啬,陈滢一口气问了三个问题。 “有。不是。海帮。”叶青以标准的叶式回答给出了答案。 “海帮。”陈滢喃喃自语,不由便想起了第一世所知的、发源于清朝的“青帮”。 这个帮会最初的徒众皆从事漕运行业,却不知海帮是不是也与之相似? 心下思忖着,她便又问:“海帮的成员……” “你问得太多了。”叶青似乎失去了耐心,抑或是这些涉及江湖帮派之事她并不想过多提及,再或者她本身也不太了解海帮的情形,于是打断了陈滢好奇宝宝式的发问。 陈滢略有些遗憾地闭上了嘴。 侦探获取信息最重要的渠道之一,便来自于对话,而叶青显然并非好的谈话对象。 “我来,你回去。”叶青走过来,指了指车厢角落的位置。 平实的口吻,并非命令,也不像是商量,而是在说出她认为最合理的建议。 陈滢并没有与之对抗的打算,便听从她的安排,坐回了原处。 希望这位叶女侠的武功不要和她的人一样死板。 在坐下来时,陈滢如是想道。 “表姐,你怎么换上这身儿衣裳了?”李惜似是并不乐于见到陈滢与叶青走得太近,此时便问起了别事,还拿手扯了扯陈滢身上的男式箭袖,满脸艳羡:“我就说你躲在屋里做什么呢,却原来是在换衣裳。表姐,我也想穿件这样儿的,你叫人替我做一件可好?” 有些撒娇的语气,配合着她可怜巴巴的神情,小动物似地叫人怜爱。陈滢朝她一笑:“自是好的,等到了济南府,你叫小风筝把尺寸告诉寻真就是。” “多谢表姐。”李惜喜孜孜地说道,视线扫过一旁的叶青,得意地“哼”了一声。 这举动充满了孩子气,似是深为能把表姐拉到自己这一方而感到欢喜。 陈滢不由失笑。 看起来,即便知道叶青是来保护她们的,李惜对这个江湖客却还是没办法亲近起来。 陈滢摇摇头,不去与她理论,只安静地坐在角落里,任由李惜依偎着自己。 登州府的官道并不是四通八达的,黄县城外的官道尤其如是,总长大约不超过二十里。因此,约莫小半个时辰之后,车队便踏上了黄土路。 在黄土路上行驶了没多久,车队便停了下来,略作修整,检查马匹与车轮等等,旋即重新启程。 此地四季干爽,黄土路倒也没那么泥泞,就是有点坑洼不平,到处都有碎石。 这样的旅程终究还是很累人的,一路颠簸不停,车厢也前后左右地摇晃着。陈滢自己倒没什么,就是很担心李惜这个娇娇女吃不消。可她却没想到,在其后将近一个小时的晃动中,李惜半句多话都没说,竟是咬牙忍了下来,委实叫人惊讶。 见她难受得小脸微白,连发丝都被冷汗打湿了,身为母亲的倪氏自是无比心疼,便拿了几个锦垫给她垫着,李惜便拉着倪氏的手嘤嘤地撒娇:“……等下车了要娘给揉揉,再叫秋霏给捶一捶,我……” 话未说完,车厢猛地重重一震,凄厉的马嘶声骤然破空而来,炸响在众人耳畔。 李惜本是倾着身子说话的,此刻毫无防备,立时失去了平衡,“砰”地一声直直撞上车壁,所幸陈滢反应极快,将个软垫提前挡在车壁上,李惜的脑袋并未直接触及坚硬的木板,大部分力道都被卸去了。 而饶是如此,李惜还是痛得面色惨白,且因事发突然,连惊叫声都不曾发出,只下意识地一把扯住陈滢的衣袖,两只手不自觉地颤抖着。 “何事?”叶青立时问道。 “有人拦车。”前方传来车夫的回道,陈滢记得他叫马老四。 此刻,他沙哑的语声有若拧紧的发条,将车中氛围旋得越发地紧,咽了口唾沫后,他又补充了一句,“是流民,很多。” 陈滢心头重重一跳。 由黄县至招远县,这一路应该再无城池。而既无城池,则这些流民又是从哪里冒来的? 此刻,叶青的身体已如狸猫般蜷起,动作轻巧地俯身前行,那奇异的柔韧感让人几乎忘记她的年龄。 在众人吃惊的目光中,她来到车门处,伸手一推。 “呼啦啦”,车门大开,西风陡然卷起车帘,扫进大片阳光,明灿灿地铺了半车。 陈滢抬起头,便见叶青舒展的身影正嵌在车门处,单手扣住门框,用以支撑身体的重心,大半个身子探出车外。 车子正在拼命减速,车轮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吱哑声,仿佛那木头轮子下一秒就将断裂,惯性使得车中诸人不由自主地往前冲去,唯有叶青如立平地,动都没动。 数息之后,车辆终于停稳,旷野之上,疾风忽起、沙石翻飞,车身上传来一阵泥沙拍打的“噼啪”声。 “约莫有六、七百人。”叶青遥望远处说道。 低沉的语声中,似乎也含了一丝紧迫的意味。 陈滢轻轻拍了拍李惜,示意她松手,旋即来到车门处向外观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54章 三十骑乘 车辆正前方约莫五、六百米处,现出了一座很小的村落,四周没有围墙,呈开放式。一眼望去,稀稀落落的屋舍毫无章法地任意铺散,一些茅草搭成的屋话时,叶青的视线扫过前方村落。 那群站在外围的米头儿中,已经有人注意到了一里地外的这支韩家商队,有几个人正犹犹豫豫地走出人群,看样子想要冲过来。 “那边,五里后,转南。”叶青抬手指了指朝东的那一侧山道,提步往前走去。 “这位……大侠,你要去何处。”郭婉此时也下了车,见状便问了一声。 叶青没说话,脚步亦无半点停顿。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55章 去鬼哭岭 “表妹,多亏了你提出了换车之计。”李恭不知何走了过来,强抑的恐惧让他的面色微微泛青,说出这话时,神情中有着明显的后怕。 便在马车驶离官道之后,包括李恭在内的所有人便依照陈滢之计,全都转移到了韩家的货车上,就连郭婉等人也坐上了骡车。 此刻被围在前方的李家马车上,只有一部分用来压重的货物。 很简单的移花接木之计。 但目前看来,它奏效了。 那三张马车委实太过扎眼,而陈滢与李惜数度掀开车帘,则让某些别有用心的人就此得知了女眷们所处的位置。李家车队于是成为主要攻击目标,首当其冲被围。 在陈滢预估的几种情形里,这并非最糟糕的一种。只是她没料到,后方还有追兵。 “上车。”叶青回头看了李恭等人一眼,眼神中很罕见地带着严厉与责备。 “全都上车。”她又重复了一遍,转身继续向前。 李恭默了默,回身坐上了骡车,郭婉等人也都快速回到了车上。 “你们能抵挡多久?”陈滢提声追问,一面不住地观察地形,默算着此处的位置,与脑海中山川志的记载互为印证。 “最多一刻。”叶青背对着她平静地道,双手探入腰间拿出武器,开始动手拆解缠在上头的布。 那是两条铁鞭,鞭身有两指粗细,鞭梢处打造成弯钩状,冷意森然。 她像那些车夫一样将铁鞭拖在地上,低沉的语声宛若铁器摩擦:“马老三,赶车。” 被叫到名字的那个江湖人立时收起长刀,沉默地坐回到车夫的位置。 “他认识路,你们跟着他走,他会带你们去招远。”叶青说出了此行最长的一段话。 此时,长鞭已被她挂在腰间,她双臂下垂、目注前方,发髻上的青布帕子在风中猎猎作响。 不远处,那些米头儿也发现事情不对,马车中根本就没有人,一开始他们似乎有些无所适从,但很快地,他们就把目标转向了跟在后面的这支看似平平无奇的韩家商队。 “我们上当了!” “后面才是粮车!” 米头儿们迅速喊出了新的口号,同时开始大声召集流民,一股股灰黄的潮水正渐渐往这个方向逼近。 叶青深深地呼吸了一次,舔了一下嘴唇,伸手握住了鞭柄。 冰冷粗糙的触感,迅速掠去她掌心的潮热,她的眼神变得漠然起来。 “鬼哭岭!”身后突地响起了一道干净的语声。 她飞快地回过头,讶异地看向那个探出车外的少女。 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骡车并没有如她预想的那般驶上东侧的山路,而是仍旧停在原处。 “此处前往招远,至少还有二十里山路要走。”目注着前方灰黄的人潮,陈滢在这个瞬间仿佛听见了自己的心跳:“你们最多只能抵挡一刻,一刻后骡车根本走不出多远,我们一定会在半路被追兵劫住。而鬼哭岭就在西侧三里处,进山后有一道天堑,可以容我们抵御一阵子。” “一线天!”那个叫马老三的江湖人第一个反应了过来,而一说出这三个字,他的面色就变了变。 陈滢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变化,她只是全神贯注地看着叶青。 要让所有人听从她的计划,第一个需要说服的就是叶青。 叶青此刻正在摇头:“路难走、人手少、挡不住。” 通往鬼哭岭的山路极为难行,他们四人中必须留下三人赶车,而剩下的那一个在这些追兵面前根本无力可施,只怕一露头就会死。 “你们一人去招远送信,一人缀后扰乱追兵,剩下二人负责护卫以及赶车。韩家还有两名车夫,应该能应付险恶路况。”陈滢语速极快地做出了分派,抬臂指向前方流民:“待他们来到此处,缀后之人可高喊‘此乃登州知府李大人家眷’、‘抢劫官员家眷必诛九族’等语扰乱军心,只要他们一乱,后方追兵赶来时则必定受阻,亦可为我等赢得脱身的时间。” 人群中有相当一部分是真正的流民,应该并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如果知道他们拦截的是官员家眷,他们一定会产生畏惧心理,会让那些“米头儿”难于驱策,混乱亦会应运而生。而若这场混乱能够持续到追击的骑兵赶到,两股人马撞在一处,想必更要大乱。 这是陈滢结合各方信息得出的她认为最合理的结论。 叶青有片息的迟疑。 可是,当她的视线转向那几辆骡车时,她漠然的脸上,飞快地现出了一丝情绪。 移花接木之计是陈滢想出来的。 在半路换车之时,她已经从陈滢那里得到了确证。 这一刻,叶青只希望这位很爱问问题的贵女,能够像之前表现出来的那样,聪明机智,且做出最为准确的判断。 “去鬼哭岭。”她说道,毫不犹豫地收起铁鞭,转身登上了陈滢这辆车的车头。 她在赌。 就如同此前江湖路上无数次遇险一样,凭着直觉与本能去赌。 至今从未一输。 叶青拿起马鞭,打了个手势。 马老四立时点了点头,提刀向不远处的山岭行去,看样子是打算藏匿于其间。 缀后之人,应该就是他了。 “马老四,扰乱追兵之后,请你想法子速回蓬莱。”陈滢突兀地开了口,说话时,视线仍旧停驻在前方的流民身上,眉心紧蹙。 马老四身形一顿,回头看向叶青,等待着她的指令。 看起来,只要叶青不同意,陈滢的任何计划都将难以实施。 叶青则在看着陈滢。 那张鲜少有表情的脸上,此际略微掺杂着一丝不解。 “离此处最近的县城除了黄县,还有招远。”陈滢说出了心中的忧虑,眉心越蹙越紧:“我们离开黄县时,那些流民并无异动。因此我怀疑他们是从招远赶来的。而若我的猜测属实,那么,招远也不安全。” 叶青抬头望了会天,仿佛是在思考的样子,旋即便向马老四一挥手:“照她说的做。”语罢,“吁”地一声拉紧了缰绳。 马老四领命,快速地往山林方向奔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56章 一掷千金 陈滢转首回望,却见在东首的山道上,一个人正猿猴般地窜入林中,身影被树木遮掩着,很快就视之不清。 她知道,前往招远报信之人,应该也已经启程了。 叶青的行动力与决断力,果然不负她头领的名号。 四辆骡车飞快地在山道上转了个方向,驶离了此前停滞的路口,向西疾驰而去。蹄声擂鼓般敲打着生满乱石与杂草的地面,车厢起伏的幅度一如巨浪中的小船,李惜伏在倪氏膝头干呕起来,惨白的脸上再无一丝血色。 通往鬼哭岭的山路已经很多年没人走了,长满了乱石与杂草,车辆的右侧是茂密的倾斜向上的树林,左侧布满了起伏的山包土坡,山道则夹在这两者之间,其路况之险可想而知。 陈滢并没有听从倪氏与李氏的建议坐回车中,在两位长辈担忧的目光下,她仍旧探身于车外,回头观察敌方动静。 流民们正在陆陆续续地赶来,占领了他们之前停车的位置,但却并无追击之意,反倒显得有些慌乱。风里隐约传来了马老四的叫喊声,喊的正是陈滢此前交代他的那几句话。 她略略放下了心。 她并不指望单凭这两句话就能起到奇效,只希望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陈滢收回视线,回身往两侧观瞧,随后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何以那小村落会如此贫瘠?何以那些人会选择于此处发起攻击? 答案只有一个鬼哭岭。 这个在康王兴兵时曾死过不少人的荒山,据说很是邪门,鬼哭岭这名字很可能也是从那时候传出来的。 这是对方眼中的死地,却是陈滢眼中的生门。 他们料定了李、何两家的人绝不敢踏足这座有名的鬼山,却没想到,这一行人中,有一个死过两次的陈三姑娘。 死过两次的人,还会怕鬼么?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只是,这世上像陈滢这样来历古怪的女子,却是只此一家、别无分号。是故,除她之外,车中余下诸人基本上个个面色惨白,其中尤以何二姑娘何绥为甚。 此刻的她不仅面白如纸,且满脸惊惧悚然,在颠簸的车厢中抱着胳膊不住地颤抖。 何绥出现在这辆车中,纯属意外。 此前在换车时,陈滢将人员重新做了调整,何、韩、李三姓本应各乘一车,方便自家人互相照应。只是,这其中却出了一点问题:何绥死活不肯去何家马车,非要与李惜在一起。无奈之下,李恭只得与她对调,跑去与黄氏母子同车,而何绥则留了下来。 陈滢认为,何绥留在车中的目的很难讲,也许是因了李惜,更大可能只怕是因了叶青。 从黄氏的反应来看,这位何夫人应该到现在都不知道叶青的身份,这便表明,何绥并未将这个消息透露给自己的母亲。而更让陈滢讶然的是,叶青似乎也并不是为保护何家而来的,从头到尾,她始终都选择与李惜并陈滢同车。 所幸韩家货车比之一般货车不同,不仅有车厢,且十分宽敞,她们这么些人坐在车上,那骡车走得也丝毫不慢。 只是,这样的车速与马匹相比,仍旧不能相提并论,摆脱那些追兵远比摆脱流民要困难得多。 陈滢望向远处,眉心蹙了起来。 日影微斜,阳光被耸立的山峰遮掩,在旷野中投下大片阴影,她估算了一下时间,离天黑差不多还有三个小时的样子。 只要能在鬼哭岭撑到夜幕降临,他们的胜算便又多了两成。在这个夜盲症十分普及的古代时空,夜间偷袭需要相当大的勇气。 目今最大的问题还是那数十骑追兵。 如果能有别的法子多耽搁他们一会就好了。 陈滢蹙眉沉思着,蓦闻见前方传来了“咦”的一声。 那是赶车的叶青发出的。 陈滢心头微凛,正待相询,叶青却像是早就知道她会问什么,抬起马鞭指向前头的韩家马车,简短地说了两个字:“金子。” 陈滢不确定是不是听见了对方喉头吞咽的声音。 风太大了,正迎面倒灌而来,她的耳朵里全是“呼呼”的风声,眼睛也几乎睁不开。 她抬手遮在眼前,极目向前,旋即倒吸了一口冷气。 走在他们前头的,正是韩家兄妹所乘的骡车,此刻,那车门启开了一条缝儿,一只雪白的皓腕自那绣了竹纹的天青色衣袖中探出,正在一把一把地往外抛洒着金豆子,就如同抛洒不值钱的泥土与黄沙。 陈滢呆住了。 即便阳光被山体掩去,那散落在乱石杂草间的金光也仍旧耀眼得有些刺目,她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 “那是裘四奶奶吗?”身旁传来了一道低柔的声线。 陈滢微微侧首,便见李氏不知何时坐了过来,正挨在车门处,一手紧紧抱住她的腿,以防她掉出去,另一手则攀住门框,勉力探头往外观瞧。 “我记得裘四奶奶今儿穿的就是件天青色的褙子,那袖口儿上的竹纹特别雅致。”李氏继续说道,旋即低低地咳嗽了一声,但拉住陈滢的手却半点没有放松。 陈滢点了点头,并没有阻止她的动作,尽量维持着声音的平稳,说道:“母亲眼力真好。”停了停,又赞道:“裘四奶奶很聪明。” 还有比这更好的拖延之策吗? 这遍地的金子,将会成为他们拖住追兵的一大奇招。 这一刻,陈滢面上的神情一如她的声音,充满了赞叹之意。 这些金豆子真是洒得太及时了。 就连叶青在看到这么多的金子时,都不可避免地有些意动,更遑论那些追兵。 只要不是训练有素的士兵,不,甚至就连训练有素的士兵,也未必能经得起这些“金钱炸弹”的诱惑。他们会下马拣拾,会争抢、会内讧,甚至可能会为此而杀人。 这世上不为金钱所动的人,终究只占极少数,大多数人还是贪财的,尤其是这种飞来横财。 金钱,是一切罪恶的源头。 陈滢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有了这些金子,他们安全抵达鬼哭岭便又多了一重坚实的保障。这位裘四奶奶,还真是神一样的队友。或者不如说,这些有钱人的思路,果然与众不同。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57章 深山鬼事 陈滢忽然很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前世网络上的一句流行语: 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力。 她无声地苦笑了一下。 在孤儿院长大的她,即便有着第二世富贵之家的穿越经历,骨子里却还是个不折不扣的穷人,她永远也想不出这种“退敌”之法。 “韩家果然豪富。”李氏的语声再度传来,像是在为陈滢的思绪做最后的注脚。 陈滢“嗯”了一声,转首说道:“母亲,我们坐回去吧。” 追兵问题暂时得以解决,他们应该能够比较顺利地抵达鬼哭岭,至于以后的事,谁也不能保证,与其忧心那些无法预料之事,倒不如抓紧时间养精蓄锐。 车门重新阖拢,母女二人坐回车中。而甫一坐定,陈滢便将视线转向了何绥。 何绥的面色仍旧十分难看,双眼因恐惧而长得极大,嘴唇颤抖着,在角落里紧紧缩成一团。若非倪氏在旁扶着,这位何二姑娘可能连最基本的坐姿都无法维持。 凝视了她一会儿后,陈滢终是问道:“何二姑娘,能否请你告诉我,你为何会如此害怕?” 她尽量把声音放缓,以避免触及何绥绷紧的神经。 而饶是如此,何绥却还是被吓了一跳。 她猛地抬头往四下看去,仿佛这车中的什么地方会突然窜出妖魔鬼怪来,两只手更是紧紧攥着,惨白的脸上写满了惊慌。 “如果你不愿意说就罢了。”陈滢温和地说道。 这小姑娘一看就是吓怕了,陈滢并不想过多地刺激她。 “鬼……鬼哭岭……”何绥突然便开口了。有些出人意料地,却又像是被那情绪压迫得不得不开了口,抑或想是要藉由说话来打散恐惧。 “我听人说……”她继续说道,声音颤抖得厉害,比窗外的风声还要破碎:“……我听人说,那地方……有……有鬼……” “这个我知道。”陈滢的回答却很是平静,似是对此早有所知:“我听那韩家宅子里的老仆提过一句,道是鬼哭岭闹鬼。只是,那所谓的闹鬼,到底是怎么个具体的情形,何二姑娘是本地人,想必会知道得更详细些。” 这超乎寻常的镇定语声,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何绥的情绪。她看了陈滢一眼,用力地咬住了嘴唇,似乎是在积聚说话的力气。 而当她再度开口时,她语声中的颤抖已经不像方才那样严重了,话语也更具备连贯性,说道:“刚才的那个小村子,以前是在鬼哭岭……不是……鬼哭岭以前不叫鬼哭岭,而是叫做佛头岭,因为最高的那个山包像是佛头的形状。那个小村子,以前就在佛头岭山脚下。” 何绥的语速有点慢,说话时,嘴角神经质地痉挛着,而她自己却毫不自知。 陈滢寻了个锦垫递给她,语声低柔:“抱着它吧,会好一些的。” 何绥犹疑地看了她一眼,轻声道了句“多谢”,便接过锦垫,紧紧抱在了怀中。 说来也奇怪,这松软的事物一入怀中,她就觉得心里像是踏实了一些,恐惧感似也随之减轻了不少。 “你接着说,后来呢?”陈滢的语声越发柔和,带着几分诱导的意味。 何绥咽了口唾沫,说道:“据说,当年康王……造反时,康王妃就带着那些妾侍和小郡王、小郡主他们,一起藏在了佛头岭的一个什么地方。我听人说,康王在那里建了一所小庄子,很隐蔽,就是专门用来藏人的,每过段日子,就会有人往山里送吃用之物。” 原来还有这样一个前因。 陈滢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并不去打断对方的叙述。 何绥便又道:“康王妃她们藏在山里,也就……一两个月的样子吧,然后朝廷派兵平叛,康王战死了。因为没人送吃喝之物,又到处都有朝廷的兵马追杀康王的残部,康王妃他们根本不敢下山,最后就……就全都饿死在了山上。” 话至此处,她有了一个明显的停顿,身子也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好一会儿后,方才续道:“我……我还听到过另一种说法,说康王妃是带着全家老幼服毒……服毒自尽的,据说死得……死得很惨。总之,他们这一家子全都死在了山里。后来朝廷还派了官兵来,把山给封了,在山里搜寻了好几日,据说那些尸首……尸首都是就地掩埋的,就埋在了那个……那个藏人的小庄子里。” 言至此,何绥下意识地抱紧了胳膊,继续说道:“从那时候起,那地方就经常能听见女人……和小孩子的哭声,那村子里原先有几家猎户,只是那猎户在山上老是会遇见鬼打墙,有时候能绕上整整半宿。还有一回,有个猎户在上山后很久才回来,回来时人就已经疯了,一直说有女鬼来缠他,后来……后来他自己就跳了崖,等找到尸首时,已经烂得不成形了。” 何绥的面色越发苍白起来,说话声却仍在继续:“那猎户死了之后,就有人说佛头岭阴气太重,村里的老人小孩也常生病。那小村子后来便迁去了现在的地方,那佛头岭也……也被人叫成了鬼哭岭,十多年间,再也没人敢去山里打猎……” 她的眼睛张得极大,轻细的语声仿佛应和着外头的风声,倪氏与李氏的面色都有些发白,就连李惜也停止了干呕,紧紧依偎在母亲的怀里,惨白的脸上写满了惊恐。 这鬼哭岭的由来,确实有几分邪门。 “原来如此。”一道干净而又平稳的语声响起,瞬间便将车厢中那种压抑的氛围给破了去。 众人看向说话的陈滢,却见她面色如常,眉眼间甚至还隐着一丝失望:“我还以为真的发生了什么呢,原来也只是口口相传。” 这若无其事的语气与神情,让车中诸人皆觉心头微松。 也不知从何时起,陈滢的一举一动,就已经开始能够影响到所有人了。而她表现得越是沉稳,则众人便越是心中有底。 一如此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58章 一线天堑 “表姐……不怕么?”李惜微颤的语声响了起来。 她的说话声极小,似是怕惊动了什么人或什么东西,一面说话,一面不安地往四下看。 陈滢便向她一笑:“我不怕的,你也不用怕。按照书中所讲,这鬼也不过是聚气而成之物,并不能对人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李惜一脸懵懂地点了点头。 陈滢便又转向何绥,轻声问:“那个疯了的猎户,除了说山里闹鬼、有女鬼缠他之外,可还说过别的什么?比如他遇见的鬼是什么样的?又或者是那鬼的手段是什么。” “没有,我没听说过。”何绥用一种怪异的表情看着陈滢。 这么吓人的事情,这位陈三姑娘却还要问得如此详细,她就不怕么?一时间,这种惊讶甚至超过了害怕,让何绥接下来的说话声也变得正常得多:“这些都是嬷嬷悄悄讲给我听的,平常我也不敢多问。” 这也是常情,此等怪力乱神之事,通常人们都是很忌讳的,家里的大人绝不会允许小孩子们乱说乱问。 陈滢向她温和一笑,结束了这场对话。 车厢里安静了片刻,随后,李惜微带颤抖的语声便又响了起来:“表姐,我们一定……一定要去那个鬼哭岭吗?” “必须得去。”陈滢语声低沉,神情淡然且笃定,“一旦落入那些追兵之手,我想,他们会比恶鬼更可怕百倍。” 此言一出,倪氏与李氏立时对视了一眼,双双面色泛白。 那一刻,她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自己的女儿。 仅仅只是想象一下自己最宝贝的女儿被流民捉走的情形,就足以叫人不寒而栗。 李氏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一把便将陈滢搂在怀里,搂得极紧,像是生怕她被人夺走一般。 “这话说得是。”倪氏也紧紧揽住了李惜,用很低的声音说道,复又爱怜地摸了摸李惜的发髻,柔声道:“你也要多听听你表姐的话。” “嗯,我知道了。”李惜咬唇点了点头,面色微泛青白。 倪氏轻轻一叹,不再言声了。 事实上,自从车队在山道被阻之后,事态便已经远远超出了她的控制,包括李氏在内,对此皆是束手无策。 在这荒郊野岭,她们从小到大获取的一切认知,再无半点用武之地。这里不是内宅,不是那四四方方的围墙所圈出的小世界,那些酒宴茶会上言语的刀光剑影以及算计阴谋,在这广袤的天地之间不仅渺小,甚而还有些可笑。 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中,这些豪门贵妇真正是两眼一抹黑,她们的见识可能连那位商户出身的裘四奶奶都比不过。如果不是陈滢下达了一项项的指令,此刻的她们可能会听从叶青的建议,转入小路前往招远。 “就算有裘四奶奶奇招阻拦,从小路前往招远,也一定会被追兵堵截。”陈滢的语声适时响起,就像是知晓了倪氏此刻所思:“我看过山川图,那条小路崎岖不平,行车极难,且亦无险隘关口。我们的车速本就处于劣势,如果再不能借助地形之便,不出半个时辰,我们便会被对方一网打尽。” 见她一语道中心中所思,倪氏微微一怔,旋即便面露苦笑,叹道:“好孩子,舅母知道你是个有主意的,便听你的就是。”说着她又转向李氏,面上的苦笑加深了些,道:“若不是三丫头先让我们换了车,此刻还不知是怎么个情形呢。” 她一面说话,一面便将李惜又搂紧了些,面上有着明显的心有余悸。 直到李恭点出陈滢来,她才知道,换车竟是陈滢的意思。也正是有此前因,陈滢提出去鬼哭岭时,她才不曾出声反对。 李氏上前拍了拍倪氏的手,柔声宽慰:“嫂嫂这话太重了。如今我们大家皆无事,这就好。” 倪氏闻言,不由得眼圈儿一红,险些掉下泪来,李氏也跟着红了眼眶。 如今大家伙儿还能够囫囵在一处,没有半点损伤,这已经是侥天之幸了。 只是,前路却仍旧很难预料,谁也不知道会怎样。 这般想着,两个人的神情同时转作忧虑,蹙眉不语。 车厢里重又变得安静起来,只有风声自壁板的缝隙间钻入,带着尖细的啸音,凄厉而又绵长。 也不知过了多久,车板忽地被人敲响,旋即便是叶青毫无起伏的声音响起:“不要开门,路窄。” 陈滢愣了愣,须臾后双眼一亮,提声问:“可是一线天到了?” “是。”叶青答得十分简短。 陈滢心头大松,探身上前掀开了窗帘。 帘幕甫一开启,刀削般陡峭的山体几乎擦着她的鼻尖儿,她不由吃了一惊,等到再凝目细看时,但见眼前是一片由嶙峋怪石组成的崖壁,上头生长着一些奇形怪状的矮树,骡车仿佛被这山崖挤压着往前行驶一般,偶有树枝刮过车厢,发出令人齿酸的声音 “这里……就是一线天吗?”李惜不知何时凑了过来,左右张望着,陡地一根枯枝扫过窗前,她吓得尖叫一声,朝后便倒,所幸被陈滢及时扶住了。 “别怕,这窗纱糊了两层,很结实的,树枝刮不破。”陈滢轻声安慰她道,扶她坐稳了些。 李惜不敢再靠近车窗,惊魂未定地拉着陈滢地手,颤声道:“这地方……好险。” 陈滢的嘴角习惯性地动了动,启唇吐出四个字:“越险越好。” 地势越险,对他们就越有利。只有这种一夫挡关、万夫莫开的极险之地,才能为他们赢来一线生机。 看着陈滢平静如水的面庞,李惜蓦地便觉得心里像是有了点底,遂点了点头,苍白的脸上甚至还漾起了一丝浅笑:“表姐说好,那就是好。” 现在的她俨然已经视陈滢为天,只要表姐说没问题,那就一定没问题。 陈滢温和地摸摸她的头发,旋即再度提声问道:“叶青,追兵离我们有多远?” “不知。”叶青的回答永远那么言简意赅。 陈滢微有些失望,放下窗帘,退回原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59章 神之队友 这个时代的江湖人果然很接地气,并没有前世小说或电影中那种近乎于异能的本领,自然也就不可能凭空得知敌方的信息。 陈滢不免有些怅怅,转念一想,却又觉得这似乎也不是坏事。 那一刻,她的眼前似是浮现出了长秋殿女刺客那瘦小的身影。 依照那一次的经验来看,这些江湖客也并非不可战胜的存在,至少她就曾经有效地阻止过对方的一次攻击。 这般想着,陈滢探手取过长弓,负在了背上。 车辆摇摇晃晃地继续往前驶动,陈滢一面默算着距离,一面注意倾听周遭的动静。 逼仄的山路将风声挤迫得格外尖细,似是远处有人正发出哀鸣,何绥与李惜皆吓得面无人色,紧紧地抱住倪氏,几乎连呼吸声都不敢发出。 依照陈滢的记忆,这一线天地处鬼哭岭的两面断崖之间,道路极狭,最多也就只能供两骑并行,长度约三、四百米,直通密林从生的山腹。 她不由有些庆幸。 韩家骡车是那种比较狭长的形制,车体不宽,否则他们这一行人可能还要下车步行,那样速度就会更慢了。 这般想着,陈滢便又掀帘往外看去。 车厢紧贴着山崖,那令人齿酸的声音与车轮声此起彼伏,像是下一秒车子就要散架。 到得此时,陈滢方才明白叶青此前说的“留下三人赶车”的意思。这还真的必须是老手才能赶好车子,换了一般人,只怕走不出一半儿的路程,车子就要卡在半道儿上了。 如此腾挪余地极小的空间,无论远攻近战,倒是于己方皆很有利。 陈滢如此思忖道,将箭袋悬在了腰间。 约莫二十分钟之后,骡车终于停了下来,车外传来了叶青的声音:“下车吧。” 陈滢应声推开车门,便见前头的叶青已然下了车,正仰头往四下打量。 陈滢也举眸望去。 这是一处天然形成的中空地带,四面峭壁如刀削般平整,地面上生长着许多苔藓类、蕨类以及菌类植物。 大概是因为长年缺乏光照的缘故,空地上的树木大多生得矮小,覆盖度也并不太密集。此时离天黑还早,然林间的光线却已显得幽暗,略带潮湿的气息在风里弥散着,四周似乎还涌动着一层极淡的雾气。 好在,这片空地足够大,目测至少有大半个足球场大小,此外,陈滢还听见了隐约的水声。 她心下一松。 水乃是一切生命之源,只要有水,他们这些人就又多了一分生存下去的希望。 “出不去,进不来。”身边蓦地传来叶青低沉的语声,声音中听不出丁点情绪。 陈滢的嘴角动了动,面上的笑容一如既往地古怪。 这无疑是叶青今天说过的最叫人安心的话了。 尽管仍旧只有寥寥几个字。 若是连叶青都认为这地方外人很难闯入,那么,那些追兵想必也无法自别处潜进来。亦即是说,只要守住一线天,对方就无计可施。 然而,反过来说,只要对方攻破了一线天,则他们这些人也就无处可逃。 借地势之利,就必将为地势所制。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十全十美的事,能够得来这一“利”,陈滢已经很满足了。 众人此时皆已下了车,森森树影映在每个人的脸上,所有人皆是神情惶然,黄氏紧紧搂住自己的两个儿子,面白如纸,旁边的明心亦是面色惨白,倪氏与李氏虽然还能勉强保持镇定,但眼底深处的不安却是遮掩不去的。 除叶青与马老三之外,人群中至今还能保持镇定的只有二人,一个是陈滢,另一个,却是郭婉。 这位裘四奶奶美丽的脸上神色如常,此刻已经开始有条不紊地分派人手,仆役们或去水源处探路,或去车中取物,或去四周查看地形,两名车夫也正将骡子从车上解下,还有人捧来了草料。 而在安排着这一切的同时,郭婉还要不时轻声安慰惊慌失措的表弟妹,言行间不见半点匆促,始终镇定如恒。 真是神一样的队友啊! 陈滢忍不住再度发出感叹。 这位裘四奶奶自觉地将大多数琐事都揽了去,而其所做的一切安排,几乎每一件都是必须的,比如确认水源、勘察地形、食物统筹等等。 虽然与郭婉只是第二次见面,可陈滢此刻却有了种与之合作良久、已然达到配合无间的默契之感,不由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有郭婉在,她肩上的担子都轻了好些。 便在她如此作想之时,郭婉已然将人手都分派完了,见陈滢等人皆立在车边儿上看着她,她便浅浅一笑,提步走了过来,向倪氏并李氏行了一礼,温婉地:“两位夫人见谅,我僭越了,自作主张就先安排了下去。” 倪氏早被这一路狂奔弄得十分疲倦,只勉强撑着罢了,闻言便露出个笑来,和声道:“裘四奶奶万莫这样说。幸得有你在,倒叫我们得便。你常在外头走动,不比我们这些难得出门儿的,如今便听你的安排罢。” 她倒也不是个没决断的人,语罢便立时回身吩咐李家下人:“你们一会儿也都听裘四奶奶调派,她的话便是我的话。”说着又转向郭婉,强笑道:“劳烦你了,如今我精神不济,委实忙不过来。” 郭婉倒也未推托,大大方方地应了,又转向陈滢,明艳的面容一派郑重,蓦地敛衽行了一礼:“若非陈三姑娘当机立断,我等此时必落敌手,我先代弟妹们谢姑娘相助。” 陈滢不意她竟说出这话来,忙侧身避开了,方要谦上两句,郭婉却已是直身而起,继续语道:“三姑娘临危不乱,借地势之便拒敌,实有大才,绝非我等内宅妇人可比,想必接下来您还有大事要做。三姑娘且去便是,至于这些食水帐篷、锅灶柴薪、仆役分派等诸事,便交由我处置罢。” 此言一出,不只陈滢,就连倪氏等人亦是面现震惊。 这位裘四奶奶聪慧果敢、周到妥贴,这已然十分难得了,而更叫人讶异的是,在这兵荒马乱之时,所有人都没头苍蝇似地乱撞,唯有她在第一时间做出了最合理的安排,其头脑之清醒,怕是连男子都比不过。 纵然陈滢从不曾小看过古人,此刻却还是觉得,郭婉刷新了她对古代女子的认知。 如果郭婉生在现代,定能活得风生水起,成就一番事业。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60章 十大金刚 “三丫头,接下来该怎么办?”短暂的惊讶过后,倪氏终是自失神中醒悟过来,轻声地问陈滢道,一面说话,一面下意识地往李恭的方向看了看,神情中略有几分不自在。 从换车之时起,李恭在此行中的权威便已经被陈滢弱化了,而当马车被围时,又就陈滢做出决定并说服了叶青,身为男丁的李恭却没有发挥出半点作用;如今下了车,李恭因为方才那阵急驰而身体不适,刚刚被小厮扶下来,正面色苍白地坐在地上歇息,显然也出不了什么主意。 此等情形,倪氏瞧在眼中,多少会有些想法,这也是人之常情。 “舅母还请稍候。”陈滢歉然地对倪氏说道。 此刻她的确有更要紧的事去做,安抚情绪这种事情,也只能留待稍后了。 她向倪氏递去一个“放心”的眼神,又轻声对李氏道了句“母亲略等等”,便离开众人,走到了叶青与马老三的跟前。 此时,他二人皆站在一线天的路口,观察着外头的动静。 “应该还要一会儿。”见陈滢走了过来,马老三当先说道。 他方才伏地听过了,并没有听到马蹄声,这表明追兵离得还远。 陈滢谢了他一声,便看向叶青,直视着她的眼睛说道:“我有几件事想请你帮忙。” 叶青未予回答,一旁的马老三却是很随意地将长刀向肩上一负,不着痕迹地打量着陈滢。 这位古怪的贵族少女似乎是个聪明人,这让他多少有些好奇: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姑娘,怎么就能有这样多的主意? 叶青的面色却很淡然。 她在等陈滢开口。 依照这短短大半天相处得来的经验,叶青认为,如果没有一个完整的计划,这位贵女是不会提出来鬼哭岭的。 果然,数息之后,陈滢真的开口说话了。 只是,这话却不是对叶青说的。 她转眸目注马老三,嘴角边挂着标志性的笑容,语声平静地道:“马大侠,借您的刀子使一使,咱们来杀两匹骡子可好?” ………………………… 申正未到,阳光又往西偏移了几分,将漫山树影拉得极长。 风比刚才大了许多,在群山与旷野间来回地穿梭着,不知疲倦地卷起漫天沙尘,再将之狠狠砸向地面。 渐渐地,风中传来了隐约的马蹄声,不出数息,鬼哭岭山道的转角处,便现出了数十骑黑衣人。 他们无一例外地行动敏捷、腰悬兵器,全都以黑布蒙面,只将一双眼睛露在外头,浑身上下都散发出冷酷与嗜血的气息。 马队一路疾行,至另一处山道的折角处方才停下,似乎是在辨认方向,随后,走在最前头一个身材精瘦的黑衣骑手蓦地抬起马鞭,凌空一甩。 “啪”,一声脆响,马鞭遥遥指向北面。 这一记甩鞭如同指令,众骑立时齐齐转北,凌乱的蹄声瞬间便踏碎了狂风。 然而,除此之外,马队之中却并无一声人语,沉默得有如一片会移动的阴影。 约莫小半炷香后,一线天狭窄的路口,便出现在了队伍的正前方,地面上骡车的车辙印,一直探进了狭长路口的深处。 “停!”一个低沉的声音响了起来,颇有几分威严。 马队很快便停了下来,众人仍旧默不作声,唯马儿打着响鼻、甩着尾巴,仿佛嗅出了这诡谲深山中的异样。 风很大,然四周却是静极,连一声鸟鸣都听不见,参天的树木投下树影,那颜色绿得发阴,疾风不住地刮擦着树梢,时而尖啸、时而低鸣,树顶上的那些许阳光像是再也敌不过这扑天盖地的暮色,正一点一点地败退下去。 这队黑衣骑士便嵌在这阴森的树影里,仿佛正在被这片阴影吞没。 蓦地,一阵轻快的蹄声传来,马队中缓缓驶出一骑,马上之人身形瘦削,布巾上方的眼睛如蛇眼般阴鸷,眉心偏左处生着一粒硕大的黑痣。 几乎就在他前行的同时,他的手已然按在了腰间。 血腥气! 前方一线天的方向,正飘来一股又一股的血腥气,很浓重、很新鲜,仿佛还余着自肉身上流淌而出的热度。 黑衣人们显得越发沉默了,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不安。纵然此刻还瞧不见里头的情形,可这血腥气却似是某种不详的预兆。 他们都知道,这些女眷是有江湖人护送的,他们更知道,这是一头肥羊,仅从那撒了一地的金豆子就可得知,这头羊是有多么地肥美鲜嫩,足够他们这些人刮分。 而此刻,这浓重的血腥味道,让人不禁会产生某种不好的联想,比如见财起意、比如杀人劫财。 因为,就在不久之前,这一幕也曾发生在他们的身上。 那遍地的金豆子光芒刺目,几乎能闪瞎人的眼,从下马捡拾到互相争夺,再到大打出手,直到最后拔刀相向…… 当“黑虎帮”门下“十大金刚”之首的赵彪带同手下兄弟,将打得最凶的那两个人砍翻在地时,这队黑衣人中已经至少有五人挂了彩,剩下的大多数也是鼻青脸肿。 “拿不到人,你们也没命拿钱!” 赵彪恶狠狠的声音随鲜血迸出,他的脚下滚落着人头与断肢,可他却连看也没看,抬脚就踩了过去,每踏一步,那被鲜血弄得泥泞的土地上,便会发出“咯吱”一声响。 这支临时拼凑起来的队伍,“黑虎帮”占了大头,“十大金刚”中除老大赵彪外,老四、老九与老十都出马了。因此,赵彪便成了当仁不让的首领。 两条人命,足以令这群乌合之众暂时安份,且赵彪接下来的举动也显得十分大度,他不仅空出了大量的时间,让大家翻遍那片山道,将所有金豆子都拣得一干二净,且还表示他们“黑虎帮”不会抽成,大家尽可以放心地留着这些金豆子,“十大金刚”绝不会多看一眼,等做完了这趟买卖,得来的钱财也会大家平分。 恩威并施之下,队伍立时就显得整齐了许多,而借机杀掉了两个刺头,赵彪亦是心满意足。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61章 箭阵初战 当马队重新启程时,他们已经为了金豆子耽搁了至少半个时辰,好在,再也不会有人来冒犯他赵彪的权威了,余下的路变得畅通无阻。 只是,一线天里传来的血腥气,却让赵彪察觉到了一丝诡异。 他没想到,江湖上出了名的“马氏三煞”,居然也有对肥羊下手的一天。 马家三兄弟的凶悍他还是有些忌惮的,此刻的血腥气,越发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风低低地咆啸着,自山道间疾掠而过,那微带着铁锈味道的腥甜气息被风拂向四方,其中似还夹杂着一两声隐约的呻吟。 马彪阴鸷的眼睛里射出寒光,蓦地抬手一挥,马队中立时跃出三骑,紧紧护在了他的左右,四个人控制着马匹的速度,缓缓驰近一线天的路口。 风声越发低沉起来,如血残阳斜挂在山峰的另一侧,将巨大的阴影投射在众人眼前。 离路口越近,那血腥气便越浓,几乎能把人掀个跟头,然马上四人却皆是一派淡漠,唯眼神充满戒备。 前方约莫百步之处,一辆车子歪倒在狭窄的路中间,车轮滚落,旁边散落着好些成捆的布匹,显然是车中运送的货物。 两名浑身是血的女子躺在地上,其中一人仰面躺着,头发混合着鲜血盖了满脸,动也不动,露在外头的手呈青灰色,看着已是气绝多时了;另一人则仿佛还有口气,方才的呻吟声应该就是她发出的,她的背部完全被血浸透,从碎裂的衣裳来看,似是背后中了一刀。 而再往前约莫六、七十步之处,又是一辆倾翻的马车,车旁仍旧满是货物,鲜血自紧闭的车门中往下淌着,就连两旁的山壁也溅满血迹,那浓重的血腥气便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马上四人对视一眼,“呛啷”数声,兵刃已然在手。随后,无须赵彪出声命令,走在最前头的二人已然驱动马匹,踏进了一线天。 暮色将至,一线天里的光线比外头更加幽暗,而当踏足其间时,那两个打前锋的黑衣人才发觉,地面上除了碎石与杂草外,还有好些断裂的树枝,从上头的断痕来看,应该是人为所致。 看起来,眼前情景并非单方面的屠杀造成的,而是有人在这里交过手。 马上二人对视一眼,俱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喜色。 根据他们的情报,这群家眷多为妇孺,马家三兄弟根本没有敌手,除非他们自己打起来。 一定是内斗。 就跟方才他们拣金豆子那会儿一样。 二人心中俱皆如此想道,贪婪的眼神不住扫视着满地货物,企图发现一两点金光或银光。 蓦地,一阵怪风带着啸音袭来,二人同时一惊,各自作出挥刀的动作,警觉地四下观望。 两旁峭壁仿佛即将倾压而下,将这条山道挤迫得犹为狭长,西风摇动着树木与沙石,那“沙沙”的声音就像是人的脚步声,地上女尸披散的头发也被风吹得扬起,长长的发丝几乎就要掠上马蹄,连带着那尸首似乎也要迎风而起,瞧来格外诡异。 两个人几乎同时摒住了呼吸。 然而,啸声过后,却并没有异象出现。 那根本不是他们想象中的敌袭,只不过是一阵风罢了。 二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握刀的手却攥得越发紧。 “这地方,真特么邪门儿!”其中一人低骂了一声。 纵使是刀头舔血的汉子,见了此间情形也未免心中打鼓,委实是这鬼哭岭名声在外,这一线天的地势又古怪,不由得人不去多想。 马匹移动的速度越发缓慢起来,两骑始终保持着警戒状态,一点一点地靠近了那个仍旧在发出呻吟的女子。 那女子原本是俯卧着的,此时似也听见了马蹄声,于是身子便动了动,两条胳膊费力地撑在地上,看样子大概是想要抬头观瞧,那披散着的头发也随动作往后稍仰,黑黑的发丝间掺杂着几缕鲜红的血,瞧来越发诡异。 蓦地,又是一阵疾风骤起,风里突地传来两声极轻的“嚓嚓”之声。 这声音混杂在猛烈的大风中,几乎叫人无从察觉,然而,守在路口的赵彪却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丝异样。 “小心!”暴喝声如平地惊雷,惊得那崖壁发出回音。 然而,已经迟了。 “嗖嗖嗖”,破空之声陡然大作,劲风乍响处,十余支羽箭竟同时疾射而至,瞬间便已直抵二骑身前,角度刁钻诡异,那箭尖上泛着森然冷意,直叫人汗毛倒竖。 “不好!” “敌袭!” 马上二人厉声高呼,匆忙间挥刀格挡。然而变故来得太快,他们此前的注意力又尽皆被地上的女子所吸引,竟是避之不及,只闻“夺夺”数声连发,刹时间二人已经身中数箭,先后滚落马鞍,倒在地上翻滚挣扎,就连胯下坐骑亦不能幸免。一瞬间,惨叫声与马儿的悲嘶响彻山谷。 “可惜。”陈滢隐在车厢之后摇了摇头,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来的人太少了。 按照她的预估,探路之人至少也该有四五个,可她却没想到,那头领行事如此谨慎,只派出了两个前哨。 实在太可惜了。 她利用崖壁矮树精心架设的十来支箭,算准了角度与力道,满打满算要让对方至少减员四人以上,不想效果却打了个对折,敌手的战力依然很强。 她一面思忖着,一面略略探身,透过车顶与布匹货物间的缝隙,继续观察山道间的情景。 倒地的二人中有一人已经停止了挣扎,瞧来再无生机,另一人身插三箭,却因为不曾命中要害,还在不停地翻滚哀嚎,凄厉的叫声被风撕扯着、拉拽着,杂以马匹悲鸣,让陈滢身后的众女眷俱皆色变。 “噗、噗”,连续数声沉闷的声音响起,惨嚎与马嘶戛然而止。 陈滢清楚地看见,那具“女尸”不知何时已经跃上车顶,衣袖中飞出了一截黑影,而当那带着弯勾的鞭梢收回时,正一滴滴地往下滴着血。 “回去。”叶青说道,单手执鞭,揭下散乱的“头发”掷在地上,双眼直视前方。 赵彪立时瞳孔一缩。 直到此时他才看清,对面女子随手掷出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头发”,而是一截黑色的骡子尾巴! 这是个陷阱! 幸好方才他多了个心眼儿,没有贸然跟进,否则,身中数箭之人,就要变成他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62章 两方对峙 赵彪心头微凛,然眼底却是一派平静。 早在箭阵引发时,他就已经飞身下马,以马身为屏障挡在前方,此刻,看着那倒地的两具尸身,他根本就没当回事。 死者并非他们“黑虎帮”的成员,而是两个急于表现的外帮人,且身上还挂着彩。 他一点不心疼。 他一脸淡漠地凝视着山道,却见那个躺在地上发出呻吟的女子,此时突然一骨碌坐了起来,连滚带爬翻到了车后,复又俯低身体,急急回奔。 赵彪的眼神更冷了。 以一死一伤两个女人为诱饵,设下迷局,引他们上钩。敌人比他想的要难对付一些。 赵彪抬手扯了扯衣领,心头莫名生出几分烦躁。 本以为是桩轻闲的买卖,对手也只有马家三兄弟,可如今看来,事情并非如此。 他眯起眼睛,不住打量着一线天两侧的山壁。 鬼哭岭这地方本就透着股子邪气,且地势对他们也很不利,这么狭窄的山路,骑兵的优势完全被限制住了,他总觉得,对方设下的机关,应该不止这个箭阵。 “冯妈妈,到这里来。”远在一线天的尽头,寻真的声音突然响起,让正在出神的陈滢拉回了心思。 即便冯妈妈还离得颇远,她还是能够看见对方脸上豆大的汗珠子。 那个倒地呻吟的女子,就是冯妈妈假扮的。 身为此行中唯一会拳脚的仆妇,诱敌之计也只能让她来了,毕竟女子更容易叫敌手丧失警惕,如果换作男子的话,那两个人恐怕还不会如此轻易地上当。 此际,赵彪的视线已经从崖壁转到了那叶青的身上。 很显然,叶青此前的那一声“回去”,并不是对他发出的,而是在向那个妇人发出命令。这种无形中被人藐视的感觉,让他极为恼怒,却又有种有力无处使的感觉。 险恶的地形,以及方才那雷霆一击,让他越发不敢轻举妄动。 叶青沉默地立在车,这一线天里还藏着马家两兄弟,再加上这个拿铁鞭的女人,以及一个弓箭手。 本以为会是一场面对面的厮杀,可是,这一条狭长的山道,却让形势变得不可预测起来。 赵彪抬起眼眸,阴冷的视线扫过叶青。 对方正有恃无恐地站在车顶,淡漠的脸上仿佛有几分讥诮,似是满不在乎。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63章 箭去如星 “那娘们儿是谁?”身旁蓦地传来一声疑问,赵彪回头看去,便见老九与老十正站在他身旁。 老九是个精瘦的汉子,方才指路之人就是他,而老十则身形壮硕,满脸的虬须便蒙着布巾也能看见。 他们都是赵彪的心腹,其中老九的脑瓜尤其灵活。 赵彪沉着眼睛看向前方,面色狠厉:“没在道儿上见过。” 老九沉吟片刻,很快便作出了判断:“外来的。” 此言一出,老十的眼里便闪过一道凶光,粗声骂道:“草他娘的,定是那帮子京城人带来的。” 如若不是京里来了人,那个贵人被拖住了手脚,也不会花重金请他们出马。 “硬茬子。”老九话不多,但每每都能说到点子上。 赵彪与老十默不作声,显然认同了他的判断。 对面的女子看似随意,甚至还有几分懒散,然身形如山岳、气势如凝渊,更兼此刻背光而立,隐隐竟似与悬崖融为一体。 “不就个娘们儿嘛,兄弟们并肩子上,怕她个鸟!”老十素性卤莽,此时已是一把抽出腰刀,回头就要招呼兄弟。 “你闭嘴!”老九沉声喝止了他,视线余光扫过身后众人,眼底划过了一丝算计,随后看向赵彪,压低声音道:“老大,可以试试。” 说话间,他朝后歪了歪脑袋,那意思十分明显,是要叫那些散兵游勇探路,他们“黑虎帮”的人可以在后观望。 老十却显然没明白他的意图,还在那儿大声嚷嚷:“大哥,让我带兄弟们过去,我……” “住口!”没容他说完,赵彪便抬手制止了他,阴冷的眼神扫过身后,点点头:“就用老九的法子。” 说这话时,他不免有一丝丝的后悔。 早知道这一线天有古怪,倒不如方才把那些流民赶来了,由这些人打头阵,想必就能毫发无损地试出对方的深浅。 只是,这世上断无后悔药可买,如今的情形是,两边还没有真正交上手,他这边已经死了四个,虽然其中两个是死在他刀下的,可他还是觉得很不划算。 行走江湖十余年,赵彪早就弄懂了一个道理:钱固然是个好东西,但也要有那个命去挣。 不知为什么,今天、此时、此刻,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晰地感受到了这一点。 先锋小队很快便组织好了。 三个身上挂彩的伤残,再加三个外帮成员。 在黑虎帮的威压下,本就处于劣势的那几个江湖人毫无反抗之力,这六人分作三个小队,间距十余步,以各自的坐骑护在左右,中间二人一前一后,借助马身的掩护,小心地踏进了一线天。 天边的最后一丝余晖已然散尽,暮色渐渐铺满了这条细长的山道,风比方才小了些,然血腥气却更加浓郁,闻之令人作呕。 那是方才死在箭阵下的死人与死马身上散发出来的。 先锋小队走得很慢,所有人皆是提刀在手,戒备的目光不住扫视着两侧山崖。 没有人再去关注歪倒的车厢,甚至他们的注意力也不曾完全放在叶青的身上。 相较于摆在明面儿上的这两者,他们最为在意的还是所谓的机关。 “注意两边儿,可能有暗箭。”这是临行前赵彪的叮嘱,说这话时,那双阴鸷的眼睛让人不寒而栗。 “等耗过箭阵,你们一齐上,杀了那臭裱子。”赵彪最后如是说道。 这是他与老九商量出来的法子。 就算不能干掉那个拿鞭子的女人,至少也能消耗对方一些体力,到时候他们黑虎帮再一起出手,自是胜券在握。 “一线天是死路,他们跑到这里还设下机关,定是因为人手十分不足。”这是老九此前的分析。 “还有,那边有个米头儿还说,他恍惚看见两个拿刀的人离开了。如果这么算,马家三兄弟中的两个,应该已经不在一线天了。”米头儿给出的消息比较混乱,老九选出其中对己方最有利的来印证他的判断。 如果陈滢在此,一定会给他打个满分。 这些分析,无疑给了先锋小队一点信心,让他们得以无视眼前还在流血的尸首,踏上了这条阴森而狭长的小路。 叶青一脸淡然地站在车顶,袖中伸出的铁鞭如蜇伏的蛇,似是正等待着伸出它的毒牙。 十米、二十米、三十米…… 陈滢半跪于车厢之后,测算着敌方队尾与路口的距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薄暮将至,风色凛冽,微冷的空气自鼻端直探进胸臆,刺得人喉头发紧。 她束紧护腕,张弓搭箭。 倾斜的箭尖所指之处,正是狭长山道上方那细如一线的天空。 此刻,那一线苍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由淡青转作深青,若一弯渐描渐深的黛眉,横亘在陈滢的眼前。 她摒住了呼吸。 长弓如月、铁箭如星。 那个瞬间,她再一次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嗖—— 弦松、箭去。 短促的一声尖啸,羽箭在半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抛物线,流星般射向前方。 六人小队早有防备,那“嗖”地一声方才响起,他们已是缩肩低头,将马匹作为掩体,同时握紧手中兵刃,只等乱箭过去,便要发起进攻。 然而,情形似乎有些不对。 他们等了数息,那预想中的箭阵并未发动,那一声尖锐的箭啸是开始,亦是终结。 风声呜咽着传来,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响动。 六人中有一个胆大些的,悄悄伸头观望,却见车顶上空空如也,早没了那执鞭女子的身影。 他大喜过望,正待出声,冷不防身后传来一声暴喝:“不好,起火了,快跑!” 他听出那是老九的声音,却有些不明其意,于是转首看去。 便在此时,脚下陡地腾起一股灼人的热浪,直烫得他一下子跳了起来。 就在身体腾空的这个瞬间,他蓦地记起,方才那一箭飞来之时,箭尖上似是闪耀着一星刺目的光。 难道那是……火箭?! 一念未尽,双足落地,他的眼前,已是一片熊熊火海。 “中计了!”几乎就在他惊叫的同时,前方又是“呼”地一响,那倒塌的车厢背后瞬间窜起人高的火苗,照亮了这山道中凄迷的暮色。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64章 火攻再战 “着火了!着火了!” “救命啊!” 惨叫声刹那间划破长空,受惊的马匹扬起四蹄、横冲直撞,完全失去了控制,六人小队中那三个挂彩的躲避不及,当先便被撞倒。 纵使他们身负武技,无奈此处地型太过狭窄,人与马尽皆挤在一起,根本没有腾挪余地,且他们的身上也早就带伤,竟是无处可逃,身形甫一触地,衣物就被大火点燃,瞬间便成了三个火球,想要跃起避开大火,可高高扬起的马蹄又踏了下来,三人在铁蹄踩踏下翻滚惨嚎,情景惨不忍睹。 “快上马!” “先杀马!” “把马杀了!” 剩下的三人到底皆惯走江湖,瞬间看清场中形势,遂纷纷跃上马背,拔刀刺向马颈。 地形太险,前后左右皆是大火,就连两侧悬崖也烧了起来,受惊的马匹堵去了所有去路,当务之急唯有先杀了马,才能再想法子逃出命去。 熊熊烈火中传来马儿嘶叫,被切断颈动脉的马匹倒地悲鸣,其声之凄厉,比之方才的惨呼又有不同。 只是,此时杀马已然有些迟了,动物身上的油脂本就比人多,有两匹马已经着火了,野性大发、东突西撞,根本无从杀起。而就在这短短数息间,火势却越来越大,从地面一直烧上山崖,这百余米的山道,顿成一片火海。 直到这一刻,那剩下的三人才发现,他们已经没了退路。 火势已成、扑天盖地,更兼着火的疯马堵路,他们早就失去了最好的逃生之机。 被大火焚烧的树木与尸体散发出难闻的焦糊味,火舌不住吞噬着仅余的空气,滚滚浓烟卷进口鼻,很快便叫人呼吸不畅。 死于火灾中的绝大多数生物,都是被浓烟堵塞呼吸道,进而窒息身亡。 “老大救命!” “救命啊!” 呼救声从最开始的尖厉刺耳,到最后的微不可闻,也不过就用了大半刻的时间,很快地,狭长山道间便只剩下了亘古不变的风声,以及大火烧灼时传来的“哔剥”声。 望着远处被烧红了的那一角天空,藏身于山腹中的众人,尽皆簌簌而颤。 如果说,在此之前,这些追兵在他们眼中还只是一个抽象的名词,那么,在这一刻,他们才终是明白,这是真刀真枪的搏命。 方才那两拨人闯进一线天的情景,他们中有不少人都瞧见了,看着那些拿刀仗剑、凶神恶煞的黑衣人,就连李恭都是面色青白,更遑论那一应女眷。 此刻,倪氏与李氏正分别揽住李惜并何绥,四人皆是面白如纸,旁边的黄氏母子更是怕得浑身乱战,十岁的何纶甚至哭了出来,却被自家兄长狠狠捂住了嘴巴。 韩家那边的情形相对好些,郭婉的存在起到了定海神针的作用,不过,她的面色也很苍白,只是她远比别人更能控制自己的情绪。此时她正在四处走动着,安慰受惊的妇孺,同时吩咐能动的下人们端上热水。 叶青已经退回到了第二辆车厢的位置,淡漠的脸上不见情绪。 按照原定计划,她将要在此处截杀逃出大火的漏网之鱼,或是杀人、或是杀马。 但目前看来,不需要了。 这支六人小队,连人带马,已然尽丧火海。 陈滢负起长弓,缓步走出隐身之处,来到了叶青的身边。 “火攻,很好。”一俟她走近,叶青便如是说道。 这大概是她仅有的一次对陈滢的肯定了。 陈滢闻言,面上却并无喜意,眉心还微微地蹙着,面现忧色:“大部分油都用在那里了,也只能抵挡一阵子罢了。” 到目前为止,他们共毙敌八人,对方存活者还有二十余,实力仍旧远远强于己方。 “可惜那十支箭了。”陈滢再度轻轻一叹。 她手上还剩十九支箭,用一支少一支,不由得她不心疼。 叶青转脸看了看她,神情有些奇怪:“你要把他们全杀光?” 以他们的实力,这不啻于痴人说梦。 “这是不可能的。”陈滢否定了她的猜测,面上忧色却始终未褪:“我的目的是尽可能地拖延时间,等待援军到来。而拖延时间的最佳办法,便是最大程度地损去对方战力,杀死或杀伤皆可。只是,目今看来,这效果却并不算太好。” 凝视着前方的熊熊烈焰,她的面色变得越发沉凝:“我们总共设了三道防线,而现在,第一道防线已经失去了作用。这是最强的一道防线,没了这道屏障,我们接下来会很艰难。” 箭阵与火攻,便是陈滢布下的第一道防线,其作用一是令对方减员,二是威吓,令对方不敢贸然进攻。 说到底,还是在拖延时间。 “总比吃了好。”叶青很具发散性地给出了一句结论,有点天马行空的一句话,却是专门针对引火的油的使用方法而言的。 听了这话,陈滢的面上便浮起了一缕苦笑,颔首道:“这话倒也没错儿,不枉马老三杀了三匹骡子。” 为了隐去浓厚的油香,陈滢不得不宰杀了韩家几头牲口,将血液收集起来,到处泼洒,以使血腥气盖过前者的味道。当然,骡子尾巴也被陈滢拿来当做假发给叶青用,对方倒也没嫌弃那上头的异味。 此外,为了让这场大火烧得更猛烈,甚至就连悬崖两侧,陈滢也都泼上了大量的油,以使中计者无处可逃。 这样做的直接后果便是,他们今晚吃不上炒菜了。 相较于这一点点的牺牲,陈滢觉得,这些油还是用在此处更妥当些。 当然,这还是要感谢那位神一样的队友郭婉。 韩家打的旗号本就是送货,而巧合的是,这批货物中正好有几瓮油,在黄县驿站时陈滢便发现了。其后换车之时,她特意将货物中的油与布匹留下,也正是出于一种潜藏的危机意识,总觉得这两样东西会有用处。 “若是早知今日之事,我就多带些油上路了。”不知何时,郭婉也走了过来,立在陈滢二人的身后,轻声说道。 陈滢回首向她一笑:“裘四奶奶冰雪聪明,已经帮了好大的忙了。如果没有您,我们在一线天的布置也不会如此快速有效。”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65章 后勤保障 韩家提供了布置路障的所有用物,这还不算,韩家仆役也远比李家仆役更管用,陈滢只消略加吩咐,他们就能立时领会,架设第一道防线的大部分事宜,都是由韩家仆役完成的。 与之相比,另几家仆役,尤其是何家人,便显得太过无用了。 黄氏第一要紧的便是护住自己的儿子们,旁的一概不理,何家那两个粗使婆也只守着两位公子,倒是那个明心,黄氏特意遣了她出来帮忙,话说得十分客气,道是“人手带得少,只有明心一个可堪几位夫人姑娘们差遣”。 郭婉一眼就瞧出这明心身份不凡,根本就不敢用,生怕弄出个好歹来得罪何君成,只得让她做些不要紧的事儿,仍旧由韩家下人们承担了大部分工作。 思及此,陈滢引颈看向后方,却见空地上走动的仆役还是以韩家居多,余下的几家下人大多表情呆滞,只有少数几个还能行动自如的。 “陈三姑娘这话委实叫我汗颜。”郭婉轻柔的语声响起,拉回了陈滢的思绪。 她转首望去,但见郭婉明艳的脸上笑意真挚:“陈三姑娘智计无双,这些贼人根本不是姑娘的对手。” 陈滢回了她一个安静的笑,并未接话。 当此危机关头,稳定军心是重中之重,任何有碍士气的动作或言语都是危险的,包括虚伪地表示谦虚。 所以,她坦然接受了郭婉的赞美。 “姑娘之前吩咐下来的事儿,我都已经照着做了,如今您可还有别的安排么?”郭婉此时又问道。 此前陈滢交代了她几件事,她全都照章办理,没打一点折扣,执行力那是相当地强。 “我这里无事了。”陈滢摇头笑道,又仔细观察了一会前方的火势,缓声道:“要不还是先回去吃饭吧,这火一时半会儿怕也烧不完。” 秋天本就天干物燥,虽然这一线天比别处阴湿些,但也架不住大量油脂加持,此刻那路口处的百余米已经尽皆被大火掩埋。 敌方绝不会选择于此时进攻,这便给了陈滢他们养精蓄锐的时间。 郭婉想也看出了这一点,对陈滢的提议表示赞同,叶青也没多说什么,三人离开了最后一处防线亦即第三辆翻倒的车厢,转去山腹处用餐。 薄暮渐渐褪尽了最后的一丝余光,夜色如墨浸染,深蓝的天幕上只缀着几粒星子,一弯极淡的下弦月,远远勾住了西侧的一角山峰,月华浅薄,近乎于无。 被群山环抱的山谷中,此时已经清出了一块空地,杂树被砍倒,乱草与碎石也扫去一旁,空地上点起了篝火,照亮了一张张或青或白的面孔。 食物和水已经统一发放下去了,每个人得到的分量都很足。 因本就有在鸡笼山过夜的打算,故倪氏等人备下的食物不少,再加上韩家这支生力军,至少这几日应该不愁饿肚子。 分发食物之事,是由倪氏、李氏与郭婉共同主持的。 这两位贵妇此时已经平静多了,到底也是见过风浪的成年人,情绪复原得比较快,如今已经能够帮着郭婉处置些事务,三个人有商有量地,效率颇为不低。 在陈滢看来,有这三人坐镇,后勤工作应是再无问题。 她啃了一口干饼,饼中卷着菜肉,味道相当不错,分到手里的鸡汤也很鲜美,汤里还有一只鸡腿。 能够在这样的夜晚品尝到如此丰盛的美食,陈滢很满足。 她举目往四下看去,便见这片露营地被帐幔分成了两部分,男女各占一半。 这是倪氏与李氏执意安排的。 “你们几个年纪还小,可不能在这些事情上疏忽了去。”说出此语时,倪氏面色郑重,视线特意扫过李惜并陈滢二人,神情切切。 男女大防不可忽视,在倪氏她们看来,就算在荒郊野外,这些该当遵守的也必须遵守。 陈滢对此并无异议。 观念的改变绝非一朝一夕之事,她也不想将自己的理念强加于人。 除有帐幔围挡外,韩家最后一辆完好的货车,也被郭婉布置成了女主子们专用的净房。 “虽说是事急从权,能顾忌的还是应当顾忌些,也免得事后有人说闲话。”在做着这些时,郭婉是这样向陈滢解释的。 韩家还有两个未出阁的姑娘,她这个身为表姐的,自然要为她们多考虑。 这就是陈滢所身处的时代,身为女子,绝不能有半点行差踏错,哪怕生死当前,也必须牢牢守着这些规矩,否则就是万劫不复。 陈滢说不出心中是何滋味,匆匆用罢晚餐,便又来到路口巡视。 风渐渐地大了起来,山道中的大火还在燃烧着,但火势已经比方才小了些,仿佛被这满天满地的夜色吞没。 陈滢略松了一口气。 她其实很担心会引发山火,说到底,在骨子里她还有着现代人的思维,总觉得破坏森林是一种严重的犯罪。 好在这一线天长年潮湿,除了被引火之物烧起来的那部分悬崖与地面,其他地方并没有受到太多影响。 不过即便如此,在第一道与第二道防线之间,马老三与叶青还是清出一段隔离地带,以防火势往内部蔓延。 只是,如今看来,这安排是多此一举了,今天刮的是西风,陈滢他们处在上风口,就算引动山火,他们也不是受损最严重的那一方。 陈滢半是遗憾、半是欣慰地想道,缓步行至最后一处路障,站在车厢的后方遥遥眺望。 纵使火势渐弱,一线天入口处的情景还是被映照得一片通明。她看见两名黑衣人分立在路口左右,看样子是专门留下来望风的。 她转过头,看了看一旁的叶青。 叶青一吃完饭就过来了,此时正靠坐在石头上,遥遥地望着前方,似是在出神。 “照你看来,他们晚上会进攻吗?”陈滢问道。 “不好说。”叶青的回答始终都是那样地务实。 陈滢便叹了一口气:“举火罢。”一面说话,她一面便将早就握在手中的火把递了过去,嘴角边的笑意古怪如昔:“劳驾。”...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66章 平生仅见 叶青沉默地接过火把,俯身从地上拾起早就备好的一根长树枝,拿了根布带子将火把缚在上头,缓步上前,点亮了一早就插在两侧崖壁上的火把。 这几支火把是用浸了油的松枝做的,倪家与韩家马车上都备了些,陈滢叫人将之固定在山壁石缝之间,应该足够今晚的照明了。 虽然对方夜袭的可能性无限接近于零,但陈滢还是必须为远程攻击留条明路,以使自己有的放矢。 不过…… “我还以为你会飞身点亮火把呢?”陈滢略有些失望地看着叶青。 叶青此时已经完成了点火的工作,正拆解着火把上的绳子,闻言头都没抬,只回了两个字:“费事。” 陈滢被她说得一怔,旋即苦笑:“受教了。” 她知道叶青这是在节省体力,但对方的回答也确实骨骼清奇了些。 听了陈滢之语,叶青这回倒是抬头了,看向她的眼神带着几分古怪。 行走江湖二十年,陈三姑娘这样的贵女,实乃她平生仅见。 怪人! 几乎在同一时间,两个人给了对方一个相同的评价。 “韩家那个车夫。”将火把还给陈滢的时候,叶青低声说道。 陈滢连个愣都没打,立时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她的意思。 这大约是叶青独创的语言模式,如果将之切换到正常人类模式,这言简意赅的六字就会变成如下一段话: “韩家那个赶车的车夫会些武技。” 这是陈滢之前拜托叶青的。 在她看来,那三十名黑衣人虽然可怕,更可怕的却是内鬼。 李珩所谋之事极大,对手亦是一个强大的集团,很难说没有间谍渗透进来,而如果不幸中的不幸这间谍还会武技,则接下来的这一夜将会危险重重。 好在,叶青再度开口,说出了对这名车夫的处置方式。 “他不会醒。”她拍了拍衣袖,神情自然,就仿佛随手放倒一个人就跟拍死个苍蝇无甚区别。 陈滢没作声,只转首四顾。 稀疏的星子镶嵌在夜空,星光淡漠,那一弯弦月早就藏在了山峰后头,若非山谷中几处篝火照明,这还真是个月黑风高、杀人放火的好天气。 她的视线被两侧山壁遮住,更兼有帐幔阻隔,因此并不能瞧见另一边男子们所处之地的情景。 “姓冯的看着他。”叶青像是明白陈滢的疑虑,于是解释了一句。 陈滢看了她一眼。 这话的意思是,叶青把车夫给打昏了,现在由冯妈妈看管着,可以说是很稳妥的安排了。 难得这位女侠肯多说几个字,陈滢此刻居然还有点受宠若惊。 叶青毫无所觉地看向前方,被火把照亮的面庞上,除了淡漠,还是淡漠。 陈滢收回视线,回首看了看,却见寻真与知实正守在她的身后,与她相距约莫十步。 这是个适合密谈的好机会。 沉吟片刻后,陈滢转向叶青,问出了存心已久的那个问题:“你觉得,我们这一行之中存在内奸的可能性有多大?” 叶青斜睨了她一眼,没说话。 而即便如此,陈滢还是读懂了她神情中那种“我怎么会知道”的含义,并且也并未觉得诧异。 她也并不是一定要得到对方的回应,她只是需要与一个值得信任之人对话,从而理清自己的思路。 “那我就来说说我的看法。”陈滢自顾自地说道,俯身拔下一根尚还碧绿的野草,拿在手里慢慢地把玩着:“从概率上说,我们这一行中存在内奸的可能性占百分之五十……错了,是占五成。” 她尽量让语言符合这个时空的特点,又继续说道:“这五成之中,内奸为男子的可能性约占八成,这是以舅父所涉事件的性质为依据得出的结论,因为男子比女子的活动范围更广,接触重要消息的渠道也较女子更多,也正因如此,男性仆役被外人收买的机会也相应更大。” 叶青一脸淡然地望着远处,也不知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 陈滢的目的是整理思路,叶青答或不答皆不在她考虑的范围内,因此,她这时候又轻声续道:“从我们进入山腹开始,我们与外界取得联系的唯一通道就只剩下了一条,即一线天,这在很大程度上约束了这个可能存在的内奸的活动范围。但是,如果对方暗施手段,比如下毒,或者是抓住某人为人质进行胁迫以及其他诸如此类,则会给我方造成极大的困扰,所以……” “所以你暗示我提前把韩家那个会武的车夫给弄晕,就是防止他劫持某人用以要挟。纵使他很可能并不是内奸,你也不允许出现一丝丝的漏算。”叶青突然开口了,一开口就是十分罕见的长句,且一口气说了四句。 陈滢震惊地看着她,有些发懵。 叶青却根本没去管她,仍旧继续着她的讲述:“除此之外,你还让何、李、韩、陈四家各派一人看守食物,水源处、篝火以及巡视之人等等,你也做了同样的安排,目的就是让他们互相监视。就算真有内奸,这人也很难做手脚,就此堵住所有口子。” 陈滢花了几秒钟的时间,才让自己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叶青今天一天说的话加起来,都没她这一分钟内说的话多,而从她的表情来看,她应该不是突然转了性。 看着这张此时已经不再淡漠,而是皱眉撇嘴的脸,陈滢相信,叶青这是不耐烦了。 果然,就在陈滢冒出这个念头的同时,叶青已然提步向前走去。 “我去前头。”她说道。 标准的叶式短语。 并且,就在最后一个字尾音落下的瞬间,她的身影已经迅速消失在了夜色中。 接下来的这大半个晚上,叶青大约不会再理会任何人了。 陈滢如此想道。 此刻,这位叶女侠的身上正散发出浓烈的“生人勿近、否则打死”的气息,足以吓退每个胆敢接近她的人。 陈滢并不想被打死。 所以,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叶青飞一般地遁入黑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67章 刮目相看 略站了片刻后,陈滢苦笑着往后退了两步,将身形也隐入了夜色。 火把照明的这段山道长约五十米,涵盖了她设置的第三处路障,面再往前或是再往后皆是一片黑暗。其中又尤以前方的黑暗为长,一直延伸到了第一道屏障、也就是现在正在起火之处,总长约二百米。 这一段绝对的黑暗之地,便是叶青今晚的活动区域。 守在前方路口的黑衣人也瞧见了叶青,当她的身影被夜色吞没时,其中一个黑衣人立时跑开了,想必是去报信了。 至于陈滢,身为弓箭手,她的要务不是冲在前头当英雄,而是躲在暗处进行狙击。 自然,要想完全隐藏身形,营地便不可有太多照明,因此,晚饭后不久,山谷中的篝火便只留下了三处,一处是主子们的休息地,一处是食物放置地,还有一处则是水源。 这三处火堆让整片营地不至于太黑,但也仅此而已。 陈滢带着寻真、知实回到路口,便见李恭正站在转角处一株矮树旁,似是正在等她。 “表妹辛苦了。”一见到陈滢,李恭便上前说道。 陈滢拧了拧嘴角:“表哥今晚也要辛苦了,要在这里守上几个时辰。” “无妨的。”李恭温温一笑,语声淡和:“百无一用是书生。如今我还能有些用处,已然欣喜不已,至于说辛苦与否,那已经不重要了。” 他的面色比方才下车时好了些,眼中也恢复了神采,看上去与平常无异。 如果不是衣袍上沾了许多灰、形容有些狼狈的话。 “表哥也太自谦了。”陈滢平静地道,如水般的眸子凝向李恭:“当此危局,表哥是为数不多值得信任之人,有表哥守着上半夜,我们定能安枕无忧。” 这是她的肺腑之言。 包括李氏在内的李家几位主子,是最没有可能成为内奸的,是故,陈滢很愿意将一些重要的事情交予他们。 闻听此语,李恭却也没表现得太过激动,神情自然地拂了拂衣袖,从容地道:“说来惭愧,我虽虚长表妹几岁,却只会读书,旁的所知有限,接触庶务也就是这一两个月的事,能帮上的忙委实不多。表妹天纵之才、聪慧坚勇,正当总领大局,只要表妹不嫌我笨拙,有用得上之处,还请告之,我定当竭尽全力。” 陈滢微微一怔。 没想到这位表哥竟还能有如此气度,倒叫她有些刮目相看。 能够清楚地认识到自身不足,还能放下身段甘愿交出权力,李恭看来也不是死读书的那一类人。 “表哥太客气了,小妹不敢当。”陈滢以一句标准的回答结束了谈话。 李恭淡笑不语。 不知是不是错觉,陈滢总觉得,李恭如今对她的态度,似乎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直到李恭告辞而去,陈滢才终于想明这变化在于何处。 是眼神。 李恭看她的眼神中,再没了往日的那种热切。 那曾经令陈滢如芒刺在背的眼神,在这个夜晚,突然便从李恭的眼睛里消失了。 陈滢心下一松。 如果抛开这些不谈,这个表哥其实还是很不错的,只要双方能够保持一定的距离,她亦愿与之好好相处。 安静地走了一会儿后,陈滢方才收回思绪,轻声问:“寻真、知实,你们可记住了我的安排?” “婢子记住了。”知实低声回道,语气中带着几分紧张:“婢子们陪着表少爷守在那边路口,下半夜便换姑娘守着。” “正是此言。”陈滢赞许地笑了笑。 即便此处一片漆黑,她还是希望能让两个小姑娘感受到她的鼓励与安慰:“你们别怕,上半夜不会有问题的,那一头儿的火还没熄呢,那些黑衣人不敢攻进来。” 言至此,她略略加重语气,说道:“不过,下半夜很可能会有变故,所以,你们一定要按时叫醒我,别怕我睡不足或是太累,现在不是讲究这些的时候,你推我让只会徒增麻烦,此乃生死关头,一切繁缛皆可抛却。切记!” 寻真与知实同时呼吸一紧,用力点头道:“是,姑娘。” 陈滢安抚地一笑,命她二人不必相陪,便独自回到了安歇之处。 韩家此行带着许多布匹,其中一部分被陈滢用来布下迷阵,剩余的那些,几家仆妇齐心合力,将之裁剪成了简易的被褥。 虽然只是单层的布帛绸缎,好在数量够多,上下多加几层还是能够御寒的。这山谷中阴气虽重,风倒是不怎么大,显是被四周山峰给挡在了外头,此时又还只是初秋,睡在地下也并非不能忍受。 陈滢先去看望了李氏。 这一路车马劳顿,李氏本就身子不好,早就熬不住,已然先睡下了,紫绮正守在一旁。 陈滢不欲惊动李氏,便唤绛云过来问了情况,得知李氏才吃了安神的汤药,那原是为住宿鸡笼山而预备的,如今却是能让母亲好生睡一觉。 陈滢略略放心,又在营地周围巡视了一番,总觉得有件事放不下,却又想不起是什么,最后只得丢开不提。 确认一切安好后,陈滢终是躺了下来,摒弃一切杂念,强迫自己入睡。 她睡得并不好,连续做着各种各样的梦,前世今生、光怪陆离,时而是孤儿院的老树、被大雪覆盖的旋转木马;时而又是桃花林里吟诗作对的女子、阴冷的祠堂与罚跪用的蒲团;时而又梦见琉璃瓦下滴落的细雨、以及骑在马上时耳边传来的风声…… 如真似幻的场景,让陈滢分不清现实与梦境,那“得得得”的马蹄尤其真切,仿佛就在她耳边,一记紧似一记,渐呈隆隆之势…… 陈滢蓦地翻身坐起,只觉得心跳如雷,每一声都像是带着回音。 她伸手抚向心口,凝神细听,极力分辨着远处呼啸风声中的轻微声息。 仿佛从极远之处传来了隐约的“隆隆”之声,虽不是很响,那一阵阵的震动却正贴着她撑在地下的掌心。 陈滢一下子站了起来。 是马蹄声,真是马蹄声! 心头瞬间涌出狂喜,旋即她便又凝下心神,快速整理了一番衣物,往路口方向行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68章 知音之感 越往前走,那声音便越发清晰,脚下的震动也远比隔着被褥的感受来得鲜明。 那绝不是几匹马能够发出的响动。 陈滢忍不住心跳加速,加快脚步奔到了路口。 “希律律——”一声清晰的马嘶骤然响起,杂乱的蹄声辅以人声呼喝,让这阵声浪显得有些混乱。 陈滢忍不住喜动颜色。 成功了! 马老三动手了! 岑寂的夜色中,气急败坏的咒骂声与蹄声交融,那些脏话此刻听来竟是如此地悦耳,陈滢面上笑容未散,甚至觉得一旁听得目瞪口呆的李恭很有几分可爱。 “成了。”前方黑暗中,传来了叶青毫无感情的声音。 陈滢点了点头,心绪在这一刻已经恢复平静,说道:“马老三很厉害。” 回答她的是一片岑寂。 叶青显然懒得再开口了,大约是生怕陈滢又要拉着她说个没完。 陈滢对此不以为意。 短暂的喜悦已然过去,接下来的局势仍旧堪称严峻,她还需早做打算。 “表妹,不知前头发生了何事,可否请表妹细述一二?”李恭的声音突然传来,打断了陈滢的思绪。 她转首看去。 星光黯淡,只可勉强视物,李恭此刻正凝视着她,面上的神情介乎于疑惑与紧张之间。 方才的那阵响动确实有点大,无怪乎李恭会觉得紧张,若陈滢并非设局之人,她可能也会紧张。 “大表哥见谅。”陈滢向他歉然一笑,尽量放缓语声:“我一时太忙,竟忘了先与你说清楚,让你受惊了。” 李恭摆摆手,温和地道:“表妹不必如此客气。方才听表妹与叶女侠所言,我大概能够明白一点,此刻既是无事,我愿闻其详。” 陈滢思忖了片刻,觉得将这事告知李恭也很有必要,遂道:“事情说来其实也简单,是我交代马老三的,要他趁夜将敌方的马匹赶散,此刻这阵响动应该就是他动手了。” 李恭闻言,蹙眉想了想,面上便划过了一丝疑问:“那马老三不是出去送信了么?” 这是陈滢之前当着众人的面儿交代下来的,几家主子彼时皆在场。 “这是个幌子。”陈滢面上的笑容安静而又古怪,说出来的话更是坦诚得吓人:“不怕告诉表哥,我怀疑我们之中有人通敌,所以我明面儿上叫马老三去外头送信,实则却悄悄给了他这个任务。” 李恭本就极为聪敏,听到此处已然一片通透,于是颔首道:“马老三其实根本就没走远,想是一直藏在某处,专等着天黑时动手。” “表哥聪明。”陈滢颔首笑道。 李恭摇了摇头,叹道:“我再聪明,也不及表妹聪明。表妹瞬息间便将一切安排妥当,我却是事后才想明白。” 言至此处,他转首望向前方火把照耀不到之处,语声中既有感慨,又有钦佩:“这地形虽于我等有利,然表妹却一眼就看出其中弊端。贼人可怕,马的威力却是更强,因此表妹才设下此计。仅此一点,为兄便远远不及了。” 语罢,他看向陈滢,目中是满满的欣赏:“表妹真乃女中诸葛,这釜底抽薪之计妙极。” 这种纯粹欣赏的态度,陈滢还是头一次从他的身上感受到。不由有些讶然。 一是讶然于他在短时间内就能看得这样透,二是讶然于他态度转变之干脆。 照这般看来,这李恭还真是个人物,聪明而不自傲、严谨但不迂腐,行事更无拖泥带水,唯一欠缺的就是经验。这也是年龄所致,不能怪他。假以时日,未必他不会成长为又一个李珩似的能臣。 如此想着,陈滢倒也对他多了几分推心置腹,便道:“表哥这话虽是夸了我,然我却也并不觉得欢喜。毕竟敌我双方力量悬殊,若非如此,我也不会穷尽心智设下这三道关卡。” 李恭此时已经完全摸清了陈滢的思路,闻言便遥望远处,说道:“表妹此言极是。如果对方一上来就摆明了硬冲,只凭那几十匹马,便能够把我们冲垮,所以表妹在第一道防线上下的功夫最多。” 他一面说话,一面便又露出笑来,抬头往四下瞧了瞧,笑道:“表妹这第一阵,借的不只是地势之便,更有地名之便。这鬼哭岭三个字,可算被表妹用到极致了。” 此言一出,陈滢不由大起知音之感。 难得能跟个聪明人对话,且这聪明人现在对自己再没了别的想法,那感觉委实叫人舒服。 “怪不得表哥年少有成,果然名不虚传。”陈滢真心实意地说道,语气中有着毫不掩饰的赞许与欣赏:“第一条防线我故意设置得诡异神秘,的确是借了地名之便。而从效果来看,倒也侥幸唬住了敌人,让他们没敢一股脑儿地往里冲。” 事实上,除第一道防线外,剩下两道防线即便不是形同虚设,杀伤力也不强。以车厢形成的路障,根本经不住马匹的冲击。 诚然,一线天地势狭窄,确实不利于骑兵突袭。但这也是要看实际情况的。如果陈滢他们拥有对方一半的战力,马匹的确不足为虑。可是,他们没有。 就算加上马老三,他们这边也才只有两个半人的战斗力。就这么几个人,如何挡得住对方的猛冲? 也正是因此之故,陈滢才会在第一道防线大费周章,弄出了无数花样。只要能吓得对方不敢轻易出手,容陈滢他们熬到晚上,马老三这支奇兵就会出动,尽一切可能破坏对方的马匹,则他们这边的压力就会大大减轻。 而从此刻的动静来看,马老三的行动纵使不是大获成功,至少也是颇有成效的。 思及至此,陈滢凝目看向了前方的黑暗。 第一道防线的大火已然熄灭,除那五十米火把照明的通路外,前方伸手不见五指,什么也看不见。 凝目看了一会儿后,陈滢终是问道:“叶青,你能听出来那些马匹的情况么?贼人跑了多少马?留下的还有多少?”...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69章 夜袭突至 回答陈滢的是一阵沉默。 片刻后,一道平板的声线方才响起:“跑了一半。”停了停,又道:“听不太准。” 陈滢轻轻地“唔”了一声。 马老三说过,这批贼人约有三十骑,而今天白天的箭阵与火攻,让对方损失了八匹马,此刻孟青又估算出那剩下的二十多匹马里跑了一半儿,则对方目前尚还有十来匹马。 数量还是不少的。 陈滢暗自思忖,眼尾余光一扫,便瞥见了一脸欲言又止的李恭。 “表哥有事么?”她立时问道。 李恭微蹙了眉,面上隐有忧色:“依叶女侠所言,贼人们手中尚有十余匹马,我们敌得过么?” 此言正说中了陈滢心事,她张口欲言,可是,下个瞬间,一个念头忽地划过脑海,让她眼前一亮。 她终于想起来了! 此前她一直觉得有件很重要的事,却始终思之不明,此刻听得李恭的疑问,她知道她忽略的是什么了。 “表哥,可不可以请你多替我一会儿?”陈滢答非所问地说道,语气有些急迫,说话时还抬手指了指山道的尽头,说道:“那边的乱子还没收场,想必此时绝不会攻过来,我恰好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现在就必须做,还请表哥替我在此处多守一会儿。” 此刻已是下半夜,正轮到陈滢值守,只这件事十分紧急,她一定要立时着手安排。 李恭被她说得愣了一下,旋即面含温笑,一脸了然地道:“若我所料不错,表妹想是有了应对之策。”他微显疲惫的脸上神情清和,在微暗的星光下,倒有几分翩翩如玉的风姿。 陈滢没说话,只点了点头表示他没猜错。 “表妹且去做便是,此处由我守着。”李恭立时说道,神情变得郑重起来。 陈滢谢了他一声,转身便回到宿营之处,轻声唤醒了郭婉,如此这般地交代了她几句。 郭婉的行动力一向很强,不消多时,那篝火上便架起了大大的铁锅,锅里烧着水,陈滢又叫醒了几家仆役,让他们去收集她要的东西,且要尽可能多地收集,再将之丢进水里烧煮。 这项工作持续了约半个时辰,待到水的颜色煮至浑浊,陈滢便命人将锅子端去了净房的背后。 其实她并不知道这些东西是否管用,只是,在明知道可能有用的情况下而不去做,那不是她的风格。 那个被当作净房的车厢四周拦着帐幔,陈滢进去后,也不知在里头鼓捣些什么,许久方才出来。 当她回到警戒点替下李恭时,山道的另一头已经安静了下来,叫骂声与马嘶声尽皆散去。 此刻正是夜浓,那火把投射出来的光芒似乎也被这浓墨般的夜色吞噬,四周树影幢幢,说不出地阴森。 陈滢紧了紧身上箭袖,将皮护腕重新扣好,一面便压低了声音,试探地道:“叶青,你也歇会儿吧,我来了。” 没有人回答。 叶青就像是融化在了夜色中一般,陈滢等了许久,也没等来她的只言片语。 陈滢摇摇头,挂着箭袋c负起长弓,顺势便坐在了路口旁的一块大石上。 时间仿佛停滞了,就连风声都变得如同梦呓。 置身于这样的黑暗中,陈滢总觉得眼前一切如大梦未醒,又或者她正身处于某个电影场景中,那种强烈的不真实之感,让她好似陷入了幻觉。 “啪”,不知从哪里传来极轻的一声脆响,仿佛树枝被碰断。 陈滢立时清醒过来,侧耳细听。 “沙沙”c“沙沙”,稀碎的声音似风掠树梢,又像是沙石拍打悬崖。 并无异动。 陈滢舒了口气,抬手去按眼睛。 今天她实在太累了,劳心劳力,出现幻听似乎也是正常的。 可是,就在手指即将触及肌肤的那个当儿,她蓦地心头一凛。 那是一种极为怪异的感觉,仿佛有一头猛兽正在暗处窥视,激得她打了一个冷战。 她立时去摸箭袋。 几乎就在同一刹那,寂夜之中,陡然暴出一声清叱。 “敌袭!” 这声音瞬间便击碎了这浓墨般的黑,那短促的声音有些变调,陈滢甚至疑心这到底是不是叶青的声音,然而前方黑暗中传来的闷哼声,让她彻底清醒了过来。 什么也看不见,黑暗中时而传来一声闷响,冷兵器划过空气的声音显得如此微弱,几乎被大风完全掩去。 没有时间再去犹豫,陈滢飞快地挽起长弓,厉声喝道:“来人,火箭!” 浓夜之中,这声音如一石击水,瞬间便将这静谧搅乱。 沉睡的人有一些已经惊醒了,却尚自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呆坐在原地发愣,唯有少数人迅速作出了反应,比如始终都很清醒的郭婉,以及才躺下不久的李恭。 与陈滢一同守在路口的是李家与韩家的两个男仆,他二人显然被眼前情景惊住了,俱皆有些愣怔,直到数息之后,二人才齐齐才发出一声大叫: “不好,贼人攻进来了!” “救命!有贼人!” 带着破音的叫声让陈滢的耳鼓“嗡嗡”直响,眼角余光瞥见其中一个仆役连滚带爬地往回就跑,原本拿在手里用作拒敌的长木杈也丢在了一旁。另一人胆子大些,却也只是呆呆地拿着木杈发抖,步子都挪不开。 陈滢竭力维持着镇定,大部分的视线仍旧锁定在正前方。 在那片火把照耀下的光明里,到现在还不曾现出任何一个动物c或是人类。 然而,这也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叶青一个人绝对支撑不了多久,如果敌人全数攻进来,第二道防线也将很快溃败。 “陈姑娘,火火箭。”一个纤秀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奔了过来,此前陈滢利用闲暇时以树枝削成的“火箭”,正在那人的指间瑟瑟颤抖,那鲜艳的一星赤红如蛇信一般,在夜色中不住吞吐。 这身影与声音都是陌生的,不是郭婉,更不是李惜或何绥中的任何一个,也不像是哪家的丫鬟。 陈滢来不及去辨别这声音的主人,飞快地接箭在手,搭上弓弦,箭尖上的那一点火光与地面呈四十五度夹角,偏离山壁约有三十度。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70章 还是火攻 夜色浓得几乎化不开,一线天上方的那一剪天空上,孤独地嵌着一粒星子,那一星微弱的寒光,奇异地与箭尖上的火苗交相辉映。 “退开!” 松弦之前,陈滢口中迸出了一声低喝。 她是在命那递箭的女子退开。刻意压低加粗的声线,让听到的每个人都会认为这是男子发出的。 随后,那耀眼的火星便划破了长空,在夜幕中拖出了一道瑰丽的尾翼。 “啪”,山壁上立时炸起一团火花,瞬间便映亮了那片仿佛亘古不变的黑暗,所有藏身于黑暗中的人与物,尽皆显露于前。 是敌袭! 至少不少于十骑的黑衣人,正拥堵在那片黑暗之中,除了地上躺倒的两三个,余下的大多数皆拿着长短兵刃,俯身马背,冲在最前方的二人正与叶青缠斗。 在火光的照耀下,陈滢看见所有马匹的蹄子上都裹着的厚布,马嘴上也扎着绳子。 怪不得他们能悄无声息地攻过来,原来是做了充足的准备。 陈滢暗自忖道,手指一动,匕首自袖中滑落。 这是她之前向叶青讨来的,在第一战中,这匕挥过不小的作用。 夜风涌入指间,陈滢的眼神在这一刻变得淡然,隐在暗处的身形动也不动。 此刻,在那星火光的照耀下,两根铁鞭正自黑暗中不住吞吐而出,借用地势阻住了来人攻势,那漆黑的鞭身幻化出大片虚影,黑衣人即便人数占优,一时却也奈何不得。 陈滢注意到,铁鞭大多数都招呼在马身上。 叶青的兵器在这种地形极具杀伤力,然此时却也只能以防守为主,且大半的攻击力都被马匹消耗掉了。 陈滢反握住匕首,在黑暗中摸索到了旁边的绳索。 “是个雏儿!那弓箭手是个雏儿!” “晚上他瞧不见!” “大伙并肩子上!” “小心他的火箭!” 方才被那惊鸿一箭吓住了的黑衣人,此时已然不复惊惧。 射上山壁的那一箭怎么看都像是射歪了,那火花正以极为缓慢的速度向下延伸,眼瞧着就将熄灭。 黑衣人俱皆轰笑起来。 对手此前表现得诡计多端,确实让人有点发怵,生怕又要遇上什么怪招,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被打散了的信心,在这一箭之后终是重新聚起,黑衣人的攻势变得猛烈起来。 陈滢拧了拧嘴角,匕首在绳索上轻轻一割。 “哗c哗”数声,山壁上蓦地传来了奇异的声音,似是有人正往下倒水,有眼尖的甚至还瞧见了那透明液体落下的轨迹。 “娘的!什么玩意儿倒老子身上了!” “草,这是什么鬼东西!”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那些黑衣人有些慌乱,他们顾不得躲避叶青的铁鞭,纷纷抬头往上瞧。 正当此时,山壁上半熄的火花乍然一亮,火势陡地变强。 几乎就在一个呼吸间,那火花已然化身为一条火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咆哮着扑向地面,顷刻间便将这片天地完全吞噬。 “快退!快退!”粗嘎的叫声才一响起,那火龙已然顺着地面攀上了黑衣人的腿脚,旋即毫无阻滞地爬上全身。 “那是油!” “泼下来的是油!” “我身上着火了!救命!” 哭喊与惨叫声瞬间混成一团,不过数息,窜起的大火中便多出了几个哀嚎的火团,他们徒劳地在地上翻滚着,试图扑灭烧着的衣物,全然不知这样做只会沾上更多的油,让那火势燃得更猛。 陈滢静静地抽出羽箭,搭上弓弦。 这一刻,她的心情有些沉重。 这是她设下的第二道防线。 仍旧是火攻。 他们最后剩下那三瓮油,已经全部用在了这道关卡上。 至此,第二道防线,消耗殆尽。 陈滢的眼神变得冰冷起来。 几乎与此同时,望着前方灼灼烈焰,站在一线天路口旁的赵彪,眼神也是冷的。 “你不是说他们没招儿了吗?”他根本就没去看旁边的老九,阴鸷的眼神中却有杀意翻腾,声音蓦地一厉:“你把老十派过去,到底是何用意?” “这不应该啊”老九摇着头,呆呆地望向前方的大火,仿佛没听见赵彪的话,握紧的拳头正发出“咔吧c咔吧”的声音。 先是箭阵c再是火攻c后是偷袭层出不穷的招数找不出一点规律,这给了老九一种错觉,他认为对方绝不会将同样的招数用上两遍。 “他们偷偷放马分明就是怕强攻啊我们的夜袭应该会成功的怎么他们还会有这么强的火攻”老九面色铁青,胸口憋着一股浊气,眼睛里几乎能喷出火来。 方才夜半敌袭,把他们闹得手忙脚乱,最后才发现原来竟是来偷马的。 那偷马贼显是个会家子,功夫不错,在他们十来个人围攻之下受了重伤,却仍有余力突围而去。不过,老九估计那人就算不死也要去掉半条命。 而后便有人认出,偷马贼正是马家三兄弟中的老三。 在那一刻,老九突然便悟出了一件事:敌人对马匹十分忌惮。随后他便推算出:敌人害怕强攻。 得出这个结论时,老九直是豁然开朗,自觉将对手的用意算了个一清二楚。 在付出了八匹马与八条人命的代价后,他认为,敌人终究还是自暴其短。 以大批骑乘趁夜摸进一线天,再暴起强攻,这便是老九拟定的计划。 在他的预估下,这计划应该是万无一失的。 “你不是说他们对付不了马吗?这又是怎么回事?”赵彪一向阴冷的眼睛在这一刻变得血红,他一把就将老九给提溜了起来,愤怒的唾沫星子直喷了他一脸:“你不是说肯定能行吗?你小子是不是打什么坏主意?你是不是故意叫老十去送死?” “老大息怒!老大息怒!”老九双脚已然离地,在半空里挣扎着,好在他的脑子还很清醒,拼命地为自己辩解:“我只是出主意派马匹强攻,是老十自己请命带队的,不是我让他去的啊,老大!”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71章 韩大姑娘 “你这厮惯会狡辩,少跟老子来这套。”狂怒中的赵彪根本不想听老九的话,揪着他脖领的手越勒越紧。 老九只觉呼吸困难,脑门儿上冒出油汗来,不由得大睁双目极力观察着前方情景,旋即眼睛一亮,急急地道:“老大,老大你快瞧,那不是老十那厮么?老十没在里头,他身上没着火!” 赵彪马上回头看去,果见老十其实并没中招,此刻正站在边缘地带,几度三番要冲火场,却都被大火给逼退了,直急得“哇哇”大叫。 “娘个球的,算你小子命大!”赵彪立时松开了老九,捞过旁边一个黑衣人便道:“快去把老十给我带回来!” 老九鬼主意太多,赵彪对他其实有些忌惮,莽撞的老十才更合他的意。 老九落地后趔趄了几步,好容易稳住身形,扯开衣领大喘了几口气,一双眼睛直盯着远处的老十,旋即又停在赵彪的背上,面色阴晴不定。 大火冲破了黑暗,然而光明却仍旧被局限在了这一小段山路上,陈滢收回弓箭,担忧地看向前方。 叶青浑身浴血,正半跪在车厢后,陈滢注意到,她右臂垂下的角度有点不自然。 “你……”只吐出了这一个字,陈滢便住了嘴,面色变得格外沉凝。 不是所有黑衣人都被大火吞没,有几个处在火海边缘、且身上没有被泼油的幸运儿,此刻正一步步后退着遁入夜色,他们离开的速度并不快,队形也没散,甚至还有人去收集这一路掉落的兵器。 陈滢的心又往下沉了沉。 这些人虽然是江湖中人,却显然并非毫无章法。正相反,他们一次比一次准备得充分,如今甚至还能有组织地撤离。 他们中一定有个聪明的军师。 陈滢没什么兴致地想道,对于未来反倒不再担心。 能想的法子都想了,能利用到的也都利用了,接下来就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她无声地呼了一口气。 至少在这一波的攻击后,贼匪们也需要一个调整与组织的时间,换言之,她为己方又多争取到了至少一个时辰。 她凝目望向前方。 黎明前的黑暗总是格外漫长,东边的天空仍旧一片漆黑,也可能是光线折射的问题,让这山谷中的晨曦来得比别处更迟些。 当大火终于将第二道防线完全覆盖时,叶青慢慢地走了回来。 如果不仔细瞧的话,谁也发现不了她的伤势,她走过来的样子一如往常,有些散漫、有些淡漠,仿佛一切都没被她放在眼里,她甚至还抱来了几把敌人没顾得上捡的兵刃。 “给你。”她将兵器朝地上一丢,向陈滢示意了一下,旋即继续往后走去。 直到完全置身于最后一道防线——也就是第三辆车厢——之后,被黑暗裹住全身,她才两腿一软,倒了下去。 陈滢早有所料,及时上前扶住她,而甫一触及那黑色的夜行衣,她的手掌已是一片粘潮。 她闻到了淡淡的血腥气,叶青一定受伤不轻。 陈滢的心再度向下沉了沉,面上却是一派平静。 她喝止了人们的大呼小叫,低声吩咐他们去找干净的棉布,并命人烧煮开水、准备食盐。 “这些交予我去做吧。”身旁传来甜丽的语声,微带着口音的官话,有若清音绕弦。 陈滢听过这声音,方才给她递上火箭的,便是这声音的主人。 她凝目看向来人,这才发现,说话这人韩家的大姑娘——韩瑶宜。 “你扶得动她么?要不要我帮忙?”韩瑶宜说道,平静的语声中听不出半点局促。 微弱的火光下,她的样貌显得有些模糊,但平稳的声线却表明她此刻的镇定。 “劳您的驾,帮我扶着叶女侠。”陈滢语道,声音很轻。 韩瑶宜很快上前搀住叶青的另一边胳膊,旋即面色变了变,却什么也没说,只轻声地道:“表姐身子弱,我叫她歇息去了,陈三姑娘有什么事都交予我吧。” 郭婉的身体确实不太好,陈滢昨晚把她叫起来的时候,就察觉到她面色青白,似乎有不足之症,只是当时情况紧急,她委实无暇关注。 思及此,陈滢便问道:“裘四奶奶可好些了?” “我叫表姐先睡下了。”韩瑶宜微有些气促,显是因为扶着叶青有些吃力:“表姐乃是先天不足,不能太劳累,并无大碍的。” 陈滢放下心来,感激地向她一笑:“多谢你们,你们这回真是帮了大忙。” 韩瑶宜抿着嘴唇摇了摇头:“姑娘言重了,此事不分你我,所有人都在其中。” 陈滢微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难得韩家大姑娘如此清醒,明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知道韩家绝不可能独善其身。 商户出来的女子,果然与贵女们很不一样。 只是此刻陈滢来不及表示惊讶,昏迷的叶青夺去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除李氏因了安神汤之故尚在昏睡外,倪氏并黄氏等人此时已经全都醒了,发生在前方的战斗她们并未亲眼目睹,只听见了一些声音。 即便只是听着,也知道那有多么地惊心动魄。 此际见陈滢等人回来,倪氏立时带人迎上前,几名仆妇接替了陈滢与韩瑶宜,将叶青抬到篝火旁,韩瑶宜便轻声道:“陈三姑娘,请您派两个人随我去取东西。” 若非时机不对,陈滢简直要击节赞叹。 这位韩大姑娘真是聪明得有些吓人,竟然一眼便看出了陈滢在人员分派上的规律,主动提出让其他三家仆役共同出面。 “有劳了。”陈滢向韩瑶宜说道,转首唤来何、李两家仆妇,又向韩瑶宜抱以歉意的一笑:“请您见谅,权宜之计。” 韩瑶宜摆摆手,自带着人去了,这厢陈滢便剪开叶青的衣裳,检查伤势。 她右臂处的伤口为利刃所致,深可见骨,这是最重的一处伤;另还有几处不算太严重的皮外伤。 除此之外,陈滢在叶青的肋骨处摸到一处凹陷,疑为骨折,从伤处形状来看,像是被顶端为圆形的钝器重击而成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72章 长夜将尽 “流星锤。”叶青不知何时醒了过来,用一种平淡无奇的语气说道。 她的声音很淡然,面上也没有痛楚的表情,就像这些伤是别人身上的。 “你的伤很重,流了很多血。”陈滢低声说道,语气是同样的平静:“接下来你可能会昏迷,这里也没太多药物,很可能你会昏迷很久,所以……” 她顿了片刻,加重语气道:“谢谢你。” 叶青的眼睛朝上翻了翻,似是要做出一个翻白眼的动作以示不屑,然后她就真的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几处伤口造成大量失血,她能坚持到现在才晕过去,忍耐力堪称超群。此外,肋部的骨折应该也会引发剧烈疼痛,她却连哼都没哼一声,这忍痛值怕是要比常人高出好几倍了。 仔细确认了几遍肋部的伤势后,陈滢终于肯定,骨折处并没有对其余部分造成损伤,遂放了心。 那些外伤看着吓人,其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破裂的肋骨刺穿内脏,那会造成严重的内伤,以此处的医疗条件,叶青很可能会死。 好在她不会。 至少现在不会。 陈滢手边能用到的消毒物只有盐,于是她便用干净的盐水替叶青清洗伤口,又在叶青的随身物品找到金疮药,将之全都敷在伤处。 做完这些后,她正要再安排几人守着伤员,一个小丫鬟冒冒失失地跑了过来,向陈滢禀报:“表姑娘,大爷现带着几个下人守在路口,叫婢子来传话,请表姑娘放心。” 陈滢认得她是李家的小鬟,“嗯”了一声,说道:“你去告诉大表哥,天应该很快就亮了,让他带人去第三道路障那里,如果对方有马匹攻过来,便以长树杈拒马;如果攻过来的是人,让他叫我。” 那小丫鬟脆应了一声,正要领命而去,陈滢蓦地想起一事来,唤住她道:“你等等。”随后转头吩咐:“来人,去把净房那边的大锅端来。那锅里有煮好的水,不要洒了。” 从昨日到今晨,陈滢三战贼匪、智勇双全,已是当仁不让的首领,一众下人对她俱皆言听俱从,那几名仆妇分属几家,却不待原来的主子吩咐,径自依言而去,很快便把铁锅抬了过来。 陈滢便对那小鬟道:“你带她们去前头,让表哥将那拒马的树杈、捡来的兵刃等等,全都浸在锅里,多浸一会儿。”又低声叮嘱:“这水很脏,万不能沾唇。” 那小鬟唯唯应诺,与那几个仆妇去了,陈滢便又指派了几名下人看着叶青,随时注意她的体温,以防伤口感染引发高热与炎症。 忙完这些后,陈滢方才坐下喘了口气。 夜色仍浓,那黎明的曙光似乎吝于光顾这片山谷,始终不肯将光明奉上。 陈滢举眸看去,见众人已经都已经起来了,视线所及处,是一张张或惶惑、或惊恐、或麻木的脸,李惜与何绥相依着坐在不远处,颊边泪痕未尽,神情呆滞。 在不到二十四小时的时间里,她们经历了从前想也不敢想的事,感受到了此生都不曾感受过的恐惧,生命遭受严重威胁,如此剧烈的情绪起伏下之,两个人肯定都很害怕。 陈滢微叹了口气,正想上前安抚几句,眼尾余光蓦地闪过一片衣角,却是倪氏走了过来,她手里捧着个托盘,盘中装着热汤与面饼。 “好孩子,忙了一夜,看累着。”倪氏来到陈滢身边,柔声说道,将托盘搁在她脚下,抬手抚了抚她的头发,眼神温柔:“这是舅母叫人做的早点,快吃些,垫一垫。” 被她这样一说,再闻着那热汤的香气,陈滢便觉着确实有点饿了,遂笑着谢了她,一口饼一口汤地吃了起来。 倪氏安静地坐在一旁,见她吃得香甜,面上便露出慈爱的神情,两个人皆不曾说话,享受着这难得的安静与悠闲。 时间缓缓过去,篝火已然渐熄,东边的天空终于透出了一层薄青,仿佛泼洒在墨汁中的清水,正一点一点洗尽玄夜。 “天快亮了。”倪氏仰首望向东方,声音轻得如同耳语,眼睛里隐隐透着几许水光。 黎明破晓、冲破黑暗,这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她的心中涌动着前所未有的情绪,只觉得这曙色瞧来如此亲切,仿佛看到了希望。 “舅母别担心,有我在呢。”陈滢已然用罢了早餐,正以布巾拭手,安静的语声一如往常。 随后,她也仰首向天,清泉般的眸子倒映着天空,似有明亮的光泽跃动其间:“最迟今日午时,援军一定就会到达,再熬一熬就会过去的,我能护住你们。” 这话是说给倪氏听的,或者,也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她出神地望着正渐渐亮起来的天空,似是有些痴了。 倪氏转头看向她,张了张口,却不料喉头酸涩难当,堵得她眼眶发红。 她忙拿衣袖去揩眼晴,胡乱地点着头:“好孩子,多亏有你在,我们这些人才能好好儿的,若不然我那惜儿……” 她有点说不下去了,声音哽在喉咙里,只抬起一双红肿的眼睛看向陈滢,目中盈满了感激与信赖。 陈滢收回视线,凝视着她道:“舅母可别这样说。我母亲身子不好,如今全赖舅母与表妹照拂。如果没有你们,我是断不会放心在前方迎敌的。” 李氏此刻已经醒了,只精神却是很不济,如今正由倪氏使人看顾着,陈滢此语纯是发自内心。 说到底,这并非她一个人的战争。 如果没有郭婉与韩家、没有倪氏与李恭、没有那些可以让陈滢放心将后背交出去的人,她独自一人是坚持不了这么久的。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个人的力量总是微不足道。 可反过来说,就算再是弱小,只要大家团结起来,就能凝聚成一股力量。 倪氏重重地点着头,眼眶虽红着,面上的惶惑却已尽去。 “我们听你的。”她看着陈滢说道,微颤的声音里有着从未有过笃信:“叶青……叶嫂子虽受了伤,我们都在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73章 大举进攻 听了倪氏之语,陈滢忍不住笑了。 能有士气自是好事,倪氏她们能够振作起来,至少也能起到稳定军心的作用。 果然,说完了那些话,倪氏便打起精神来,开始分派事物。 郭婉与李氏都是病弱的身子,有心无力,帮不上太多忙,好在有个韩瑶宜,又有几个精干的管事相助,不消多时,仆役们便被组织起来,人人都没空着手,剪刀、烧火棍、锅铲乃至于石头,都成为了武器,就连李惜也拿着一根通条,颤巍巍地站在倪氏身边。 陈滢重新回到路口时,第二道防线的大火已然熄灭,烤得发白的山壁散发出热气,地上的尸身已经变成焦炭,每一具都保持着握拳的姿势。 这是死于火灾的人才会有的死状。 陈滢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这一次的火势远不及第一次,对敌人造成的伤害值也远不如前者,如果不是那三瓮油直接浇上人身烧死数人,这场大火怕是要白烧了。 “表妹,前头没什么动静。”李恭走了过来。 他的袍摆撩起来系在腰间,手中拿着根长木杈,发髻也只胡乱一束,脸上黑一道黄一道地,与数个时辰前翩翩佳公子的形象相比,直是判若两人。 陈滢扫眼看过,面上并没显出什么异色来,只点头应了声“知道了”,转眸处,但见那口大锅正放在路旁,里头浸着兵器以及几根木杈。 这种木杈是陈滢命人就地取材制作的,顶端处削得极尖,可以勉强当作拒马枪使用。 她挑挑眉,说道:“大表哥,你怎么……” 话音未落,前方蓦地响起隆隆蹄声。 陈滢与李恭同时一凛。 “大爷,大爷,他们来了!”一名仆妇飞跑过来禀报,声音倒还平静,只是手里的木杈却在颤抖。 李恭急步跑回车厢之后,奋力抬起了木杈,做出了迎敌的准备。 黑衣人似一片阴云急速而来,如雷蹄声敲打着地面,有若千军万马。李恭的面色变得惨白,喉头发干、手心潮热,两条手臂重逾千斤,心跳声响得几乎让他听不见别的声音。 我可能会死。 他这样想着,手心里的汗越冒越多。 这些人马上就要冲过来了,他们有马,很多马! 他们还有刀和剑! 我们能挡得住吗? 乱七八糟的念头冲上脑海,李恭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剧烈的头痛使得他有些混乱。他努力地睁大眼睛,试图看清前方情景,可仅仅只是这样一个最微小的动作,也耗尽了他最后的一点力气,他的两腿软得犹如面条,再也难以支撑起身体。 他不得不死命地咬着牙,竭尽一切所能与想要转身逃跑的念头斗争,甚至都没有尝出血丝流进嘴里的味道。 清晨的光线正从前方那队黑衣人的身后射入他的眼睛,刺得他的眼前一片模糊,可奇异的是,他却又像是能够感受到对方的眼神。 凶狠的、带着无边杀意的视线,正牢牢地锁定在他的身上,那闪着寒光的利刃似是正发出叫嚣,要用鲜血与残肢来洗去它的渴望。 李恭努力地吞咽了几口,可喉头却仍旧干涩,吸入口中的空气像是带着锯齿,一下一下地切割着他仅存的那点勇气。 蓦地,一只手按上了木杈,白净的手指纤细而长,力道却是大得惊人,将他高举的木杈直按成了平端。 “大表哥,放下来会好一些。”干净的声线,平静得如同在谈天,就仿佛那些杀气腾腾的黑衣人根本不存在,停了一会,又道:“那些匪贼,交给我吧。” 李恭转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以一种极为怪异的姿势扭过脑袋,看向身旁的陈滢,嘴角渗出的血丝滴上衣襟,可他却毫无所觉。 映入他的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笑脸,那笑容既古怪、又安静。 此刻,在那张笑容古怪的脸上,一双干净的眸子正看着他,冷泉般的视线,剔透明洁。 一如他往常无数次见到的模样。 李恭绷紧到麻木的身体,忽然一下子就有了知觉。 力量正在一点一点地重回到体内,他甚至觉得木杈变轻了好些,不再像方才那样重如铅块。 真奇怪。 他想道。 这张脸分明并不美丽,他对她的关注也从来与容貌才情不沾边儿。他只是想要多一个有力的帮手,而她的出现似乎给了他这样的希望。 当然,现在的他已经不这样想了,毕竟,他要的是能够带给他帮助的人,而不是给他带来麻烦。 可是,此时此刻,这张平凡的脸以及那个古怪的笑容,却像是生出了一种魔力,李恭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疾跳的心正在渐渐平复,散乱的神智也迅速回归。 看着李恭的眼神终于恢复了焦距,陈滢放下心来,习惯性地冲他拧了拧嘴角:“别急,我先来,你们退后。” 李恭下意识地听从了她的命令,依言退后,陈滢抬手摘下背上的长弓,上前几步,手扶车厢轻轻一跃,站上了车顶。 一线天还是那样的狭窄,即便站得再高,视野也仍旧受到极大的限制。 她深吸了一口气,自箭袋中抽出了一支羽箭,搭上弓弦。 乌沉沉的箭簇,携着清晨些微的光亮,微斜着指向前方。 “小心他的箭!” 黑衣人中传来了一声暴喝,那是赵彪发出的。 他的马稍稍落后,然而,这并不妨碍他一眼看见陈滢。 “小心!” 赵彪第二次发出警告,同时在心里低低咒骂。 那个弓箭手选取的位置十分有利,可以想见他们即将遇到的麻烦。 草他奶奶的! 赵彪又骂了一句。 只有一个人! 他几乎是恼怒地想着,握刀的手痉挛似地抖动。 连一场象样的战斗都没有,仅仅凭着这一个弓箭手,再加上那个现在已经受伤甚至死掉了的拿鞭子的女人,再加上之前的马老三,就这么三个人,竟生生拖了他们一整夜,让他们付出了十多条人命的代价。 简直窝囊透顶! 赵彪俯低身子,阴冷的眼睛里寒光大炽,布巾下的脸有些扭曲。 越来越近了。 他们已经进入了对方弓箭的射程,而那个弓箭手却好像还在等。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74章 黎明之战 赵彪轻轻踢了踢马腹,将速度放慢了一些。 他不相信对方还会有什么花招,但却也不得不防。 他眯眼打量着那个弓箭手,目中涌动着无边杀意。 陈滢也正眯着眼睛。 打头的两骑离她已不足五十米,而落在最后的步队也已进入射程。 她松开了弓弦。 牛筋弦回缩时发出轻颤,铁箭在这一瞬间离弦而去,箭势沉速,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撕开空气,发出一声令人齿冷的锐叫。 所有黑衣人俱皆作出了防御的动作,然而,挺进的势头却毫无停滞。 这一回,黑衣人们显然有备而来,冲在最前方的数骑飞快举起“盾牌”格挡,而跟在后方的步队则只能听天由命。 狭窄的路幅限制了他们的行动力,挥刀格挡无异于砍杀同伴,他们都是黑虎帮的成员,对赵彪言听计从,并不敢太过违抗。 看着前方陡然竖起的“盾牌”两口大铁锅以及用树枝与木条拼凑而成的“木盾”陈滢的心底一片平静。 黑衣人早就知道自己的存在,他们不可能没有防备。 只是,他们的防备显然是多余的,她的目标并非马队。 “唉哟!” 呼痛声从后方传来,这一箭竟是自马队的头顶穿过,划出一道角度刁钻的孤线,射中了后方步队的一人。好在伤处并不要紧,射在手臂上。 “草!”那伤者被这一箭带得往后踉跄了两步,但很快便又站稳了,骂了一句,抬手就去拔箭。 弓箭的杀伤力很有限,只要没射中要害,身上带两支箭也死不了。 嗖、嗖、嗖…… 铁箭一支接一支地射来,速度快得叫人来不及眨眼,马队的速度明显受到了影响。 对方箭术精湛,每一箭都带着尖锐的啸音,听着就叫人心底发寒,此外,前几阵火攻余威仍在,那遍地的死尸以及空气里的焦糊味,无不在提醒着他们,在半个时辰前,这里还是修罗场。 不过,让人意外的是,那个弓箭手对马队视若无睹,箭支无一例外地绕过他们,似是知道无法穿透“盾牌”的防御,于是干脆放弃攻击,转而将后方步队当成目标。 赵彪渐渐放下了心。 虽然前进的速度有所减慢,不少人身上也挂了彩,然对于他们这些江湖人而言,这种伤势并不算太严重。 而即便如此,赵彪的脸色也还是越来越沉。 身后传来的惨叫他听得很清楚。 等抓到这小子,定要一刀一刀活剐了他! 他咬牙切齿地想道,拔出了腰刀。 此刻,马队已经越过了第二处焦土,赵彪甚至已经能够看清那弓箭手冰冷的眼睛。 “弟兄们,冲上去,宰了这狗娘养的!”赵彪举刀怒喝,催动坐骑直往前冲。 然而,再下一息,他忽然觉出不对。 马蹄声还和方才一样,可身后的脚步声,似乎稀落了许多。 人呢?怎么不跟上来? 他疑惑地想要回头,猛听身后传来了老九气急败坏的嘶吼:“老大小心,箭上有毒!” 赵彪大惊,正待勒马,蓦觉眼前寒光一闪,尖厉的箭啸穿透空气,直直奔向他的面门。 电光石火间他不及多想,身子猛地朝后一仰,一个“铁板桥”躲过了这突袭而来的一箭,刹时间后背已被冷汗浸湿,连身后的传来的惨叫声都没注意到。 陈滢微有些遗憾地重新抽出一箭,搭在弦上,毫不犹豫地松弦射出,旋即又是挽弓搭箭。 箭支消耗得很快,箭袋已经快要空了,纵使她力求每箭必中,但总有失手。 她最好的速射成绩,命中率也只有百分之八十。 好在,箭上淬了毒。 老九的那声嘶吼,让马队的速度再度缓了下来,冲在最前头的二人甚至开始拼命勒马。 他们首当其冲面对弓箭,而直到此时依旧毫发无伤,这不是对手网开一面,而是对方一直在有意地消耗后方步队。 马上二人同时将铁锅护住上身,恨不能把腿都缩进去。 他们两个是仅存的外帮人,深知赵彪命他们打头阵的含义,就是让他们做人形盾牌,此刻得知箭上淬了毒,他们越发不想白白送死。 随着尖锐的马嘶声,最前头的两骑四蹄高扬,马上二人同时紧扯缰绳。 “噗”,利刃入肉的声音突地响起,左首那身形高壮的黑衣人身体一僵。 “哧”,这是利刃自身体中抽出的声音,那壮硕黑衣人的后心处飙出去一股鲜血,身子一歪,往旁倒去。 竟是一刀毙命! “都给老子冲!”赵彪阴着脸自尸身上抽出马刀,充血的眼球几乎突出眼眶:“退一步,死!” 语声未落,又是一刀猛劈,却是刺在那死尸的坐骑身上。 马儿吃痛不住,悲声长嘶,扬起四蹄便往前冲。 这一刻,马队前锋距离最后的防线仅有丈余,而那个弓箭手,已然不见。 “剌马!” 赵彪听见了车厢后传出的低喝。那声音似乎有几分稚嫩,可以想见说话人年纪不大。 几根木杈胡乱地刺了出来,毫无章法、力道羸弱,但仍旧毫无意外地扎上目标显眼的马身,削尖的顶端尽皆入肉。 这几股力道虽然不大,但却胜在人多,有效地阻住了马匹的去势。马儿悲鸣一声,无力地向下扑倒,庞大的身躯在惯性作用下往前冲了几步,正好压在车厢上。 “继续刺马!”陈滢疾退数步,拉开距离,挽弓搭箭,箭簇在指尖上微微轻颤。 她快要力竭了。 眼前终究不是箭靶,而是活人,且还是飞快移动的活人,这要求她必须快速有效地射出每一箭,箭与箭的间隔不仅短,且每一箭的力道都必须极大,这样才能保证箭支深深抵进人身,以使毒性更快地漫延。 这一刻,她再度觉得庆幸。 这山腹比别处潮湿些,又人迹罕至,因此多生菌类,而从侦探先生那里得来的植物学知识,让她可以断定,这种距现代千年之久的古代蘑菇,大部分都是有毒的,虽然她不能确定毒性如何,但这个结论不会错。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75章 最后两箭 眼前放着能用的毒物而不去用,陈滢自然不会如此浪费,因此她才会请郭婉帮忙,将山谷中的蘑菇尽可能地收集起来,煮成了一大锅,再将箭尖浸泡其中,就此得到了淬毒的箭。 她没想到,这一锅毒水竟会发挥出这等奇效,从昨日到今晨四战贼匪,毙敌最多的不是火攻,而是毒箭。 陈滢抬眼往前看去。 秋风凛凛,不住地刮过她的面颊,她的发鬓被汗水湿透,一粒汗珠顺着额头滚下来,她却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她一共射出了十七箭,手上还剩最后两支箭。 而敌方剩余的战力,目前尚不可测。 狭窄的道路在这一刻再次显示出了它的优势,马尸与车厢两者相叠,让路障变得更加难以跨越。 趁此机会,陈滢再次挽弓,一箭射中了先锋中的第二个人。 这人被身后那个首领逼迫着冲过来,似是想要纵马跨过障碍,陈滢这一箭正中他的大腿,而他的坐骑则被几个家丁的木杈刺中。 那几名家丁有男有女,皆是健壮有力、胆气较大之人。他们显然比李恭更有用些,方才就是他们及时从第一匹马身上抽出木杈,再度刺中了第二匹马。 那充当先锋的黑衣人中箭后滚鞍落马,爬在地上挣扎着想要起身,然而力气却在一瞬间被抽空,他中箭的腿已然无法支撑身体,颓然摔倒在地。 而倒地后的他根本无暇去管腿上箭伤,却伸手捂住了脖子,两个眼球迅速突起,喉头“格格”作响。 巨大的窒息感正向他袭来,仿佛有两只看不见的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他拼命地张大嘴,妄图汲取越来越稀薄的空气,脸憋得发紫,眼泪鼻涕流了一脸,紧握在手里的刀不知不觉掉在了地上。 陈滢伏地一滚,冲到了这人跟前,握紧箭尾用力一拔。 “噗”,鲜血随箭支喷射而出,纵然她提前避过,肩膀上还是溅了好些。 那黑衣人已经断了气,尸体软软倒地。 直到这一刻,他仍旧维持着两手扼喉、张嘴呼吸的姿势,暴突的眼球布满红丝,舌头伸出一大截,面色是恐怖的青紫色。 “退回来!快退回来!”陈滢大声叫道,一面拼命地挥手,让李恭他们往后退。 第三道防线上已经倒下两匹马,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剩下的黑衣人以及马匹数量不多,陈滢记得射空的那几箭中,有大部分都落在了马身上。 马匹对毒物的反应与人类不同,可能还要再过数息才能显效,而只要没有了马,这道屏障便难以逾越,除非这些人自己爬上来肉搏。 冷兵器中向来便有“一寸长、一寸强”之说,若要长木杈发挥战斗力,就必须与敌人拉开距离,李恭他们必须做好肉搏的准备。 不过,李恭此时的反应却是十分迟钝,陈滢喊了两次他都没动,好在旁边的仆从还算尽职,几人合力拉着他退出了十余步。 “把锅里的刀剑拿出来!”陈滢的喉咙干得要冒火,说话的声音粗嘎得不像她自己发出来的,而就在说话的同时,她的视线仍在不住扫视那几名下人,仔细观察着他们的反应。 李恭可算是此行最重要的男丁,为保证他的人身安全,陈滢在他身边安排的都是安全系数较高的下人,至于那些安全指数低的家丁,则尽皆被陈滢派去做不紧要的工作去了。 李恭此时浑身是血,直挺挺地站着,还是没有办法做出任何动作,空气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他的脑袋“嗡嗡”作响,眼前似还残留着那死尸满面青紫的模样。 他蓦地弯下腰,大声干呕起来。 陈滢比他也好不了多少,身体酸软僵硬,高频率高强度的射击让她手臂抽筋,身上又是血又是汗。 唯一不同的是,她没有吐。 侦探先生给了她无数见证死尸的经验,这让她的神经较之常人强悍得多。 敌人似乎暂停了攻势,趁着这难得的空隙,陈滢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从锅里捞出一把长剑插在腰间,大口喘息了一会儿,旋即手脚并用攀上一旁的大山石,凝目观望。 毒箭的效用十分惊人,敌方损失惨重,马匹尽数中毒倒地,此刻能站着的只有六人,而这六人尽皆伏身于车厢之下,以此做为掩体。那个头领模样的男子似是有些迟疑,旁边正有个精瘦的黑衣人在急急地向他说着什么,也许是在商量对策。 陈滢观察了片刻,咧开嘴,发出了“嗬嗬”的奇怪笑声。 她只剩下了两支箭。 敌人存活六个。 已经没有斗智的空间了 除了硬拼,再无别路可走。哪一方有勇气拿命去赌,哪一方的胜算就更大。 陈滢大口地呼吸着。 秋风冷冽,携来深山中才会有的草木腥气,当然还有血腥与焦尸的味道,这让她混乱的头脑略为清醒。 她转首回望,身后的空地上站满了惶惶不安的人,大多数都是女子,还有三个未成年的少年。 那是何缜、何纶以及韩珣。 此刻,何家二子皆是小脸儿煞白,害怕地躲在黄氏身后,只露出眼睛来往外瞧,唯有韩珣一脸地跃跃欲试,却被两个姐姐左右挟持着,不得动弹。 “做好准备。” 陈滢对倪氏说道,复又向郭婉点了点头。 她二人手拿武器,带领一干仆妇站在人群的最前方,神情间有慌乱,亦有绝决。 “我们会的。”郭婉说道,一面轻轻咳嗽了几声。 陈滢有些担忧地往远处看去。 母亲李氏已经起来了,不过还是力弱,不能久站,这时候正被紫绮、寻真她们护在当中。当陈滢看过去时,李氏也正在看她,苍白的脸上绽起一朵笑容,对她点了点头,以口型比出“放心”二字。 陈滢蓦地有些心酸。 李氏总是很怕拖她后腿,在盛京时是如此,现在亦是如此。 陈滢忽然对自己有些唾弃起来。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几乎忘记了自己借用这具身体的事实。 尽好义务、守护亲人,这是此生此世她不可逃避的责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76章 攻心为上 陈滢向李氏笑了笑,跃下石块,走到路口中央,挽起了长弓。 两支羽箭安静地躺在她的指间,箭尖稳稳指向正前方,不复方才的轻颤。 “我手里还有箭。”她再度开了口。 四下悄然,这安静的语声每个人都听得很清楚。 “能坚持多久,就坚持多久。”她最后说道,挺直身体,两眼直视着前方。 李恭呆呆地看着她。 从未有一刻如此刻这般,让他从老师以外的人身上,感受到了如此强大的信念与勇气。 眼前的少女仿佛不是他认识的那个表妹,可他又觉得那种气息很是熟悉,就如同他无数次站在老师身边聆听教诲一样。 愣怔片刻后,李恭蓦地弯下腰,拾起了掉在地上的长树杈,复又学着陈滢的样子,从锅子里挑了把长刀别在腰间,随后大步走到了陈滢身前。 “表妹负责远攻,我们负责近击。”他举起木杈,回头对陈滢一笑,温润的脸上笑容清和,眼神明亮且坚定。 那几名家丁此时也都反应了过来,纷纷拿起长木杈与兵器。不消多时,最后一道防线之后,便立起了一面人墙。 由一些毫无武技的人组成的人墙。 其中甚至可能还包括一名陈滢没有分辨出来的内奸。 “大表哥,站到我身边来。”陈滢说道,视线紧紧锁定前方。 方才那一轮连射时,她不是没考虑过可能来自于身后的攻击,所以她一直把匕首放在手边,也是为了防止意外的发生。 现在,他们这一方已到穷途末路,如果她是内奸,一定会选在这个时候动手,李恭此时还是跟着自己比较安全。 李恭有点不明所以,不过还是走了过来,站在了陈滢身边。 “请大表哥为我护个法。”陈滢笑了笑,以一种较为轻松的语气说道。 李恭是个一点就透的,马上便知晓陈滢之意,一时间既感动,又觉得有点怪异。 身为男子,此时却需要女子来保护,那种感觉,委实难以名状。 陈滢没再去关注他,而是目视前方,执箭的手十分稳定。 被逼上绝路的紧迫感,反倒促使她平静了下来。 我刚才的想法其实是错误的,也太过武断。 她快速分析着形势,如是想道,那双如水的眼眸在这一刻显得无比清澈。 其实,还可以再试一试用计的,毕竟这是我最擅长的部分,在此刻的条件下,再怎样不可靠的尝试都不为过。 她继续想道,嘴角再度拧去了一旁。 “抬两只箱子过来。”她平静地吩咐了一声。 这要求突兀而又怪异,身后众人都怔住了,一个个面面相觑,不明白她要做什么,有几名仆妇往前走了两步,复又停下,左右张望,不知所措。 唯一给出反应的人,是郭婉。 她想也没想,立刻招手唤来几名健妇,吩咐她们照做。 “两只木箱,叠起来放,就放在这路口。”陈滢像是早就知道郭婉会配合她,此时继续提出要求,两眼一刻都不曾离开过前方。 这不是多难的事,木箱很快便叠放好了,一个胆大些的韩家仆妇上前,用很敬畏的声音轻声道:“陈三姑娘,好了。” 陈滢点点头,迅速收弓,转身便踩上了木箱,直身站身,双足与肩齐平,复又张起长弓。 这是她第二次站在制高点。 也是她第二次将自己暴露在敌人的眼前。 赵彪等人已经看见她了。 事实上,当陈滢的身影忽然冒出来的时候,他们便同时做出了一个动作:伏低身子,寻找马尸或其他掩体。 弓箭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箭上淬了剧毒,中者必死。 人总是惜命的。 在突发事件下,人总是会本能地趋利避害,做出对自己最为有利的选择。 陈滢嘴角那个怪异的弧度,又加深了一些。 赵彪等人的举动,无异于宣告着人类本性在危险面前的作用有多强悍,而她由此亦得出一个结论: 这些活下来的贼匪中,或许真有运气逆天的存在,每每躲过她的毒箭,但更大程度恐怕是因为他们没那么拼命。 悍不畏死者往往死得最快,幸存下来的,大多是聪明人。 “你们有六个人,而我,只剩下了最后两支箭。”陈滢突兀地开了口。 微有些低沉的声音回荡在山道中,防线内外的人皆听得一清二楚。 她的身后传来了一阵低低的吸气声,似是对她这样把底牌亮给对手的举动而感到不可思议,黄氏的表情甚至堪称绝望,显然认为陈滢已经疯了。 而山谷外的赵彪与老九则对视一眼,目中同时迸出疑惑。 弓箭手的箭袋确实空了,但也不能保证对方说的就是实话。 赵彪微眯双眼,仔细打量着陈滢,却并有没注意到,当他转头时,老九眼里飞快地划过了一丝阴霾。 “我就站在这里,你们应该能发现我没撒谎。”陈滢再度说道,语气仍旧如方才一样淡然:“换言之,你们当中,会有四个幸运儿得以活命。” 即使脸上满是血与灰,叫人根本无法看清她的表情,可她那种满不在乎的语调仿佛在高调宣布着她此刻的放松,或者说是有恃无恐。 “要不,你们就来赌一赌?赌谁的命更好,怎么样?”陈滢的声音越加低沉,因而也就越加有了一种诱惑的意味:“只要再死上两个人,剩下的那四个人就能把我们这么多人一网打尽,进而平分厚赏。” 她说到这里有了一个停顿,仿佛在在留出充分的时间供黑衣人思考,语声中甚至还含着几分调侃:“想一想,我杀掉那么多人,难道不是在帮你们的忙?死的人越多,分钱的人就越少,而你们拿到手的就越多,这道理你们不会不懂。你们是不是该感谢我?” 黑衣人保持着沉默。 陈滢却笑得越发古怪。 语言是最具欺骗性的,而一些不经意间的动作以及表情,往往才是一个人真实心理的反应。 比如此刻,这六个沉默的黑衣人中,便有至少三个人悄悄地改变了重心。 她眯起了眼睛。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77章 我替你杀 “或者,我们可以换个玩儿法。” 片刻后,陈滢再度开口说道,低沉的语声有些沙哑,比方才还具诱惑力。 “比如,你们可以推举出两个人来,我杀。”陈滢抛出了最后的诱饵。 风似乎变得更冷了,六个黑衣人仍旧保持着沉默,可是,他们中挪动身体、改变重心的人,已经由三个变成了五个。 唯一没有任何动作的,是那个瘦小的男子。 陈滢记得,方才她从山石上窥探时,这瘦小男子正在跟那首领急急地说着话。 莫非,他就是那个聪明的军师? 陈滢笑容里,添上了一抹意味深长。 有意思。 身为这群贼人中最聪明的一个,难道他这时候不该跳出来揭穿她么?这么简单的拖延外加离间之计,以此人的头脑不会听不出,可他却一言不发。 为什么? 陈滢再不出一声,静静地站在制高点,俯视着这些黑衣人。 赵彪也在沉默。 坦白说,他有点心动。 那弓箭手应该是对方唯一的战力了,毕竟方才那轮强攻情势极为危急,可就连那个拿鞭子的女人都没出现,可见对方再无一战之力,且这弓箭手身上也没地方藏得下箭支。 对方只剩两支箭,这应该是实话。 此外,这弓箭手还有一句话说得很对。 死的人越多,分到手的钱就越多。 而更重要的是,他们六人虽然都是黑虎帮的,但其中恰好有两个不是赵彪的直属手下,此次在队伍中也不大听他的话。 拿去送人头不是正好? “我们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好一会儿后,终是有人出声了,开口之人却不是赵彪,而是老九。 陈滢站得高,很清楚地看见那个头领向军师打了个手势,军师这才问了出来。 她的神情变得越发莫测起来,蓦地一笑:“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老九没说话,只拿眼睛去看赵彪,旋即视线又往左右扫去。 他看的正是那两个不听话的属下的位置。 此刻,这二人也正自有些不安,皆悄悄观察着赵彪的反应,其中一人甚至改变了刀尖所指的位置,不再朝向陈滢,却也没指着赵彪。 但有经验的人都知道,只要赵彪一动,这刀子一定会招呼过去。 陈滢心下越发笃定,身上的气息亦极为放松。 这是一场心理战,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是这场对决中不可或缺的要素。 陈滢越是轻松,对面那六人之间的气氛便越紧张,这种紧张甚至影响到了天气,那穿山而来的风都变得阴冷了起来。 如果他们能这样一直紧张下去,那就好了。 陈滢这般想着,蓦地心神一动。 这风怎么这样凉? 即便一线天再是如何潮湿,此处到底是山东行省,这地方的从来都是干爽的,极少如南方那样阴冷。 莫非…… 一念未起,她的颊边,倏然便落下了一线冰凉。 陈滢的心一下子坠入谷底。 下雨了。 她甚至都不必抬头去看,便在她的正前方,在一线天窄细的缝隙间,那稀疏的白亮雨丝,正悄然飘落。 极度潮湿以及雨雪天气,皆是箭手大忌,因弓弦极易受潮,这将导致弓箭失效。 陈滢脸上挤出了一丝苦笑。 这可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连老天都不肯叫她再多拖延一会儿。 思及此,她的眼神陡然冷厉,弓弦一紧,拉成满月。 必须趁弓箭失效前再毙二敌,否则…… 还没待她想完,蓦地变故陡生。 一道瘦小身影悄无声息地跃起,陈滢只看见半空里划过雪亮的寒光,回过神时,两名黑衣人已经被同伴制住,架在脖子上的钢刀明晃晃地,锋利的刀刃紧贴着颈侧大动脉。 陈滢呆住了。 她没想到,对方居然真的向自己人开刀! 只不过是一点点利诱而已,却不料竟能得来如此结果。 这完全超出了陈滢的预期。 而饶是如此,陈滢亦不敢有半点松懈,随时防备对方使诈。 其实,她大可不必如此。因为动手的人正是赵彪与老九。 当第一滴雨落下时,那两个属下明显松了口气,显然认为对方的毒箭再也不足为患,那个“活四死二”的提议自然也就没有了威慑力。 可他们却忘了一件事赵彪的杀心。 黑虎帮头领对自己人起了杀心,且还被对方洞悉,这事若是传出去,他还怎么在江湖上混? 身为一个上位者,怎会允许将这种把柄放在别人手中? “你们两个就是内奸!”赵彪向老九投去一个满意的眼神,口中却在发出冷厉的叫骂:“就是你们这两个狗杂种,勾结外人陷害兄弟,可怜十弟被你们这些小人陷害,死在乱阵之中。” 他的声音极为悲愤,仿佛为枉死的老十而锥心泣血。 “你特娘的是不是疯了?”被制住的黑衣人大声骂道,换来的却是脖子上的刀往下递进了一分,他立刻不敢再骂,改用哀求的语气道:“老大,赵老大,放兄弟一马,往后我什么都听你的……” “听我的就乖乖去死!”不容他说完赵彪便狞笑起来,单手提溜着他往前走去,同时头也不回地吩咐:“老九,把人带出来!” 把这两个替死鬼顶在前头做人肉盾牌,他们胜券在握。 “是,老大。”身后传来了老九恭顺的应答。 此时,那被制住的人还在大声哀求:“赵老大,求求你饶了小的吧,小的上有老下有小,小的……” “住嘴!”赵彪忍无可忍,一刀背劈在他的后颈,终结了这阵聒噪。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赵彪满意地舒了口气,将晕倒的同伴挡在自己身前,阴鸷的视线扫向陈滢,冷笑道:“天助我也,你还有什么招数?” 他一面说话,一面感受着越来越密集的雨点,冷笑声也随之变响:“两个人我给你挑出来了,杀不杀随你。他们总是要死在你的箭下。” 弓箭手是否出手已经不重要了,反正这两个人一定会死于“射杀”。 陈滢没说话。 她此刻的表情有些怪异,嘴张大了,眼睛也张得极大,直勾勾地望向赵彪的身后,仿佛他身后正窜出什么鬼怪。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78章 最后一战 赵彪根本不为所动,大声嘲笑道:“小王八糕子,当你赵爷爷是傻子么?这种招数你也就骗骗小孩……”一语未了,他的眼神突地一滞。 那一刻,一种奇异的感觉正自后心传来,冰冷、尖锐、疼痛,仿佛他的后心被什么东西贯通,冷雨挟着风一股脑儿地涌入。 他用很慢很慢的速度低下头。 在他的前襟处,露出了一点雪亮的刀尖儿。 此刻,那刀尖上正一滴滴地往下淌着血,很快便打湿了他的衣裳。 赵彪大睁着眼睛,面上仍旧保持着方才嗤笑的神情,却又在那神情之上,渐渐添了几许不敢置信。 他僵着身体慢慢后转,似是要看清暗算他的人。 可是,他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 就在他转身的当儿,又一把长刀捅进他的后腰,用力一绞。 “咯……咯……”这一刀比方才那刀更狠,直接捅穿他的肺叶,赵彪立时双目暴突,喉头作响,口角吐出大片血沫,拿刀的手却本能地抬了抬。 这是武者依据身体记忆发出的指令。 他作出了一个还击的动作。 然而,第三刀已然接踵而至,他整条右臂被齐肩斩断,断臂连着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赵彪的两眼不甘地瞪到最大,神志却早已出离意志,瞳孔涣散,目无焦距。 直到此时,老九才一脚蹬在他的后心,拔出刀子。 随着他的动作,鲜血狂飚而出,赵彪的尸身顷刻间落地,那是重重地“嘭”的一声,余音则落入“沙沙”细雨声中,再也不复可寻。 寂静笼罩着狭长的山道,细雨如丝,却涤不尽满地奔涌的血色。 这一套伏击紧贴着路障完成,正处在陈滢视线的死角,很显然,老九是算准了才动的手,配合他的则是方才被他架住的那名属下,以及老九私下招揽的一名心腹。 “我不能眼看着自己人杀自己人,所以只好先动手了。”老九说道,平实诚恳的态度,还夹杂着一丝丝的沉痛。 剩下那个没动手的黑虎帮成员立时拼命点头,没口子地道:“九爷做得对。小的看得一清二楚,赵老大发疯了!” 老九欣慰地看了他一眼,旋即转头,定定地望向陈滢,眼神平静,没有半分杀死同党的愧疚,语声亦同样地毫无起伏:“受死吧!” 与他声音中的平静相反,他的动作爆烈且凶猛,几乎不符合他军师的身份,话音未了,他早已一跃而起,长刀直指陈滢。余下三人亦紧随其后,疯虎般跃过路障,扑了过来。 最后一战。 第一个起落后,老九在心底里长出了一口气。 雨已成势,那两支毒箭形同虚设,接下来只要干掉这个弓箭手,买卖就完成了。凭着这件功劳,十大金刚的首座就是他。 勉力压下心头的兴奋,老九细细感知着气劲在体内肆意流动的感觉,那力量带动着他再度高高跃起,举起长刀。 那一刻,他离那个弓箭手已然近在咫尺,他甚至终于看清了对方的脸。 居然是女人?! 他惊讶地张了张眼睛。 而更叫他惊讶的是,这个女弓箭手居然做出了一件极为匪夷所思之事。 她竟然收起了弓箭,也没去拔剑,就这么随随便便地站着,一脸平静地看着他。 老九的身体还保持着上跃的姿势,头却本能地往回转。 他好像听到了点不同寻常的声音,那“沙沙”的雨声里似乎掺杂了些别的什么。 然而,这个转首的动作才做出一半,耳边骤然传来一股冷风。 锐利而冰冷的风声,和着雨点同时袭来,让他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在这极短的一瞬,老九身体的反应远远超过他思考的速度,几乎就在感知到冷风的一瞬,他立时沉腰换气,身形在半空中急遽变向,由前跃改为下坠,落地后飞快就地一滚。 “砰!”投枪几乎贴着他的脑袋直插在他左首的地面,大半个枪身埋入土中,露出的枪尾部分快速震颤,可见这一掷力道之巨。 老九的后心迅速被冷汗湿透,却来不及缓口气,凭着身体的本能再度飞快地就地一滚。 “砰!”第二支投枪擦过他的后襟,一片衣角被钉在地面,随他的动作扯成烂了布条,那震颤的枪杆儿此际竟发出“嗡嗡”回音,若是被这一枪掷中,只怕钉在地上的就是他这个人了。 老九只觉心胆俱裂,然脑后的风声却在提醒他,第三枪已近在咫尺。他连求饶的话都无暇出口,抱着脑袋没命地再度向前翻滚,“砰”,这熟悉的声音这次离他更近了,几乎挨着他的头顶没入地面。 这一回,老九终究无法再继续方才那近乎于神速的躲闪。 原因无它,发髻上连着一杆入地的投枪,若要动弹,只能先剪了头发再说。 直到此时,老九才终是自喉咙深处迸出了一声大喊:“好汉饶命!” 短短一息,他在生死之间直打了三个来回,此声实是发自肺腑,暴发力十分惊人,山壁上的碎石都震下来了好些。 “爬着!”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响起,听着不像是与人搏命的主儿,倒有几分当家人的气度。 老九本就动弹不得,这命令于他不啻于“饶你狗命”,遂老老实实爬在地上,动也不动。 雨丝渐密,沿绝壁而生的树木闪着微光,陈滢垂下眼眸,视线扫过地上的老九,旋即转向前方,满是黑灰的脸上,有了一个真切的笑意。 一小队甲胄鲜明的兵卒正肃立雨中,目测人数不超过二十,然而给人的感觉却远远超过这个数字,一个个身姿笔直,有若标枪一般挺立,身上散发出浓厚的肃杀与铁血之势。 这是一队训练有素的军人,远非那群黑衣人可比。 此刻,那个接连投出三枪的神投手正立于队首,矮壮的身形如同一头小号儿的熊。 郎廷玉。 陈滢一眼就认出了他。 正是因为瞧见了对方那显眼的体形,陈滢之前才会表现得如此平静,甚至连弓箭都收起来了。 援军到了,且还是强援,接下来应该没她什么事儿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79章 您有伞吗 “小侯爷威武!”看着正大步走来的那道高大身影,陈滢由衷地问了一声好。 裴恕迈开长腿,跨过地上的五具尸首,迈过堆积着马尸的第三道路障,神情间毫无喜色,只有几许不耐:“这是你要的活口。” 他拿下巴点了点伏地的老九,眼底深处似有厌色:“黑虎帮里的三流角色,留他做什么。” 黑虎帮都被连锅端了,这种小头目留下也没用。 “他很聪明。”陈滢说道,语调格外地认真,语罢,清水般的眸子向裴恕身后兜了个圈儿,问了个很实际的问题:“您带伞了吗?” 裴恕没说话,那双单眼皮的眼眸却仿佛大了一些。 陈滢现在知道了,这是小侯爷在表示吃惊。 这种通常需要依靠眼部变化来完成的动作,在裴恕的脸上大抵是不明显的,陈滢也只能靠猜。 “下雨了,我们没有伞。”陈滢向他陈述实情,又向自己身后示意。 何家与韩家原先还带了些雨具,却都在换车的时候丢在了那几张马车上用以压重,陈滢当时优先考虑的是生存问题,比起食水与御寒之物,雨具就没那么重要了。 裴恕闻言,并没有直接给出回答,而是眯眼看着陈滢。 半仰着脑袋。 “陈三姑娘就打算一直这么站着?”他问道。 陈滢一直就站在箱子上没下来,身旁还立着几个看傻了的拿木杈的仆役,以及表情纠结的李恭,形象堪称怪异。 “小侯爷见谅,你们来得太突然,我只顾着看了,当真失礼得很。”陈滢没什么诚意地道了个歉,跳下了木箱。 “佛祖……佛祖保佑。”身后蓦地传来了一声颤抖的念佛声,听着像是哪家仆妇发出来的。 这声音如一石入水,终是让愣住的四姓人家慢慢清醒了过来,一时间念佛声此起彼伏,更有人喜极而泣。 援军的到来让所有人都有种劫后余生之感,包括倪氏在内,大多数女眷皆是双眼通红、神情激动。 直到这时候倪氏才发觉自己腿脚酸软,险些软倒在地,幸得被管事妈妈扶住了,而哭声在人群中也渐渐成为主流,且还有愈演烈之势。 裴恕面上的不耐越发明显,却也没有第一时间走开,而是压着眉峰问陈滢:“几府主子都在?” “主子们都在,一个没少。”陈滢回道,停了停,又补充了一句:“只是韩家几名车夫被流民裹走了。” 这是他们这一行人中唯一损失掉的人口,不过陈滢觉得车夫们应该不会受到生命威胁。 “那几个车夫在我手上。”裴恕漫不经心答道。 “那马老三他们几个呢?”陈滢立时追问道。 这是她现在最关心的问题,如果没有马家三兄弟相护,他们这一行人根本没办法熬这么久。 裴恕抱臂而立,神情淡然:“都活着,其中两个活蹦乱跳,另一个半死不活。” 陈滢立时便放下了心。 裴恕口中半死不活的那个应该是马老三。 只要活着就好。 此时,一旁的李恭终于反应了过来,上前与裴恕厮见,又引他去见倪氏等人,场中那种尴尬的氛围就此缓解。 陈滢乐得由他出头,便自动退去后方,找来几名仆役,将那些淬毒的武器尽数收拢,交给了郎廷玉,并提醒他道:“这些武器包括我的箭上都沾有剧毒,你们小心些处置。” 郎廷玉早就从黑衣人的尸首上觉出了不对,此刻闻言,便用一种看怪物似地眼神看了陈滢一眼,吭哧吭哧地道:“属下明白。” 陈滢怕他不知道这毒蘑菇的厉害,又着重提醒他:“最好挖个深坑埋了。” 这种像是神经毒素的毒物,不知道要经过多久才能在空气中挥发掉,陈滢觉得还是埋起来最好。 郎廷玉带着一脸怪异的表情应下了她的要求,陈滢这才重回山腹。 雨越下越大,好在韩家人行动力非凡,竟然用剩余的布匹临时搭了几座简易帐篷,暂且可以避雨。当然,在缺乏油布的情形下,这帐篷肯定用不了多久就要漏雨。 陈滢便在寻真的引领下,来到其中的一座帐篷,倪氏此时正端坐其中,与裴恕叙话。 “……却不知蓬莱县情形如何?老爷他们如今可好?”说这些话时,倪氏的声音尚算平静。她想是已经收拾过了,形象不复方才的狼狈,身上的衣裳也整洁如新,只面上有些忧色,显是还在为李珩与李恪诸人担心。 裴恕在她的面前倒是礼数周前,闻言便温声道:“李夫人放心,蓬莱县已经被我们拿下了,李大人并李家二爷、陈家二爷尽皆无事。昨晚收到信后,李大人十分焦急,命我连夜带兵出城,所幸我们没来迟。” 听闻夫君与儿子皆无事,倪氏这才将一颗放回肚中,一时间眼圈儿又红了,掩袖道:“这样才好。我这心悬了一天一夜,真真是……” 这一日一夜于她委实漫长而又艰难,好在熬过来了。 见她语声哽塞、难以为继,一旁的李恭忙接下她的话头,说道:“母亲很是忧心父亲与表弟他们,如今听闻大家都无事,自是欢喜。” 他也已收拾一新,恢复了素常那温润公子的模样,此刻与裴恕说话亦是进退有度。 裴恕的态度十分温和,说道:“几位夫人请放宽心,韩家、何家如今亦是一切安好,蓬莱县的局面已经完全稳定下来了,在我裴家军在,自会护佑忠良、保大家平安。” 这话一出,何氏并郭婉亦是神情微松,帐中气氛再不复方才的紧张。 又简略说了几句后,裴恕便在李恭的陪同下辞了下去。 众女眷此时皆是心中大定,倪氏头一个便向李氏笑道:“若要论功行赏,咱们三丫头可是立了头功。” 黄氏亦接口道:“这话很是,三姑娘委实聪明能干。” “三姑娘真真是女中豪杰,此番若是没有三姑娘,咱们这么些人还不知道怎么着呢?”郭婉此时亦道,看向陈滢的眼神中满是激赏。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80章 为母之愿 李氏闻言便笑,只那笑容却有些疲惫,又含着几分心疼,说道:“这孩子打小儿就跟别人不一样,我这个做娘的一天天的担着心,唉,你们也别夸她了,我倒情愿她安安分分地。” 这是全天下所有母亲的愿望,只希望孩子这一生能够平平安安、健健康康,至于建功立业、出人头地,那也是在以前者为基础的条件下,才会产生的附加条款。 陈滢知道李氏这是吓怕了,自己此前所为也确实很冒险。 可是,如果当时她不这样做,他们必定会落在敌人手上,届时会是怎样的情形,无人能够预料。 李氏自己想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只是事情落在了自己女儿的身上,道理再明白,她在心理上还是会难以接受。 众人尽皆得惠于陈滢,此时倒有些不好再劝,帐中一时变得安静起来,气氛也略显尴尬。 好在李恭却在这时候突然回转,进帐后便向李氏躬身道:“姑母,小侯爷有些事情要问,怕是要请表妹出去说话。” 李氏闻言一怔,旋即便知裴恕怕是要就贼人之事与陈滢相谈,不由有些迟疑。 在这荒郊野外的,男女私会总有些不妥,她还是很怕陈滢名声有失。 陈滢便柔声道:“母亲,我出去与小侯爷说几句话就回来,到底这也算是一桩案子,稍后我还要请小侯爷转交呈予陛下的记录呢。” 李氏立时醒悟了过来,觉得自己似乎想得有点太多了。 元嘉帝御赐的那面金牌本就给了陈滢许多便利,且就算是在盛京城时,陈滢与裴恕也会偶尔见上一面,这应该算是陛下公然应允的了。 此念一生,李氏心头立时微松,含笑道:“既这么着,那你便去吧。”语罢又吩咐冯妈妈:“劳妈妈多带几个人跟着,外头下着雨呢,别叫姑娘淋着了。” 冯妈妈尚未开口,李恭便上前说道:“姑母不必忙了,小侯爷方才命人送了几套雨具来,就在外头,一会儿便叫表妹穿上便是。” 众人闻言,不免又要夸几句小侯爷细心之类的,陈滢便此告退。 帐外雨幕如烟,雨势不像方才那样大,林木间一片潇然,山谷上方天穹如盖,布满铅云。 “这雨怕是还有得下。”陈滢低声自语地道。 随侍在侧的寻真悄步上前,问:“姑娘要不要换身儿衣裳?” 陈滢仍旧穿着那件男式箭袖,连皮护腕都没摘下来,身上到处都是半干的血迹,瞧来有些触目惊心。 陈滢这才发觉自己居然就这样跑去帐篷里与众人说话,委实不妥,便道:“那便换吧,不过,还是换男装。” 天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事,她可不想临时拖手拉脚地去迎敌。 她向李恭先告了个罪,便去“净房”换了干净的衣裳,待出来时,仍旧是一身男式箭袖,头上戴了个大号儿的范阳笠,身上披着针蓑。 裴恕远远见她过来,面上的神情似乎是有些想笑。 那针蓑刺猬似地,再加陈滢身材并不算高,偏那斗笠还有些大,远远看去,颇有几分滑稽。 “小侯爷是要问我这几仗是如何打的么?”一俟走到裴恕面前,陈滢便开门见山地问道。 裴恕闻言,先是点了一下头,旋即却又摇头。 陈滢被他这动作弄糊涂了,便不再说话,只凝望着他,等着他表明意图。 “叶青在何处?”裴恕很快便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陈滢先是一怔,旋即恍然大悟:“原来她是您派来的。” 难怪叶青根本就没去管何家人,一路都跟在她们的车上。 “是。”裴恕此刻的神情很严肃,并不是往常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她是我的人,我专门调她来保护你与李家姑娘。” 陈滢只迟疑了一瞬,立时了然。 裴恕这话的潜台词只有二字:名声。 他像是对姑娘家的名声问题十分介意,早在四宜会馆时陈滢就发现了,裴恕在这种事情上比一般人忌讳还多。这让她不免猜测,在裴恕以往的经历中,会否有过关于女子名声的不愉快回忆。 心念转过此处,陈滢便向裴恕笑了笑,语气中多了几分真挚的意味:“叶女侠很厉害,如果没有她,我们也支持不了这么久……” 她用简短的语句将叶青护送他们以及受伤的事说了,裴恕闻言倒也没显得很吃惊,想来这也在他意料之中,只提声叫来郎廷玉,命他拿些伤药过来,复又语道:“我们裴家军有自制的伤药,药效不错。” 陈滢谢了他,吩咐寻真把药交给郭婉,复又有些担心地道:“叶女侠的外伤倒还好,就是肋骨处的骨折比较麻烦,却不知小侯爷手下可有精通接骨的医生?” 裴恕闻言,仍旧是那副不出所料的神情,摆手道:“无事的,我一会儿叫军医过去瞧瞧。” 陈滢松了口气。 看起来,裴恕手上的这支军队应该就是裴家军了,这种正规军队应该配备有军医的,如此便好。 待交代完此事,裴恕这才换上了一副微有些好奇的神情,看向陈滢:“如果陈三姑娘愿意的话,可否跟我讲一讲从昨日下晌到今晨的事?”说着他的嘴角便斜到了一旁,笑容怪异:“我确实有些好奇,你们这两三个人,如何守了一整夜?即便有地势之便,能守这么久也很难。” 他还有一语未尽。 就算是裴家军那样的铁血军人,若只得两三人守在这里,且还要护着一大批妇孺,怕也未必能做到陈滢这种地步。 以他对这位陈三姑娘所知,这其中必定还会用到些诡道。据之前那个被俘的老九说,直到最后关头,那“女弓箭手”还妄图引导他们自相残杀,且居然计成了。 裴恕总觉得,这世上若要论脑袋瓜子灵光,怕是鲜少有人能比得过这位陈三姑娘了。 见裴恕果然问出此事,陈滢便也没有隐瞒,从小村庄马车被围说起,巨细靡遗地将事情经过交代了一遍,直说到裴恕他们出现才结束。 裴恕听得很十分认真,一脸若有所思的神情,直到陈滢落下话音,他也仍旧是面带沉吟。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81章 脸要好看 山雨淅沥,洗出满山苍翠,这初秋的深山仍旧还带着夏时绿意,瞧来越添幽凉。 陈滢等了好一会儿,见裴恕始终不出声,便打破沉默,轻声问道:“如今我倒想问一问,那几十骑贼人是什么来头?还有,既然蓬莱县的混乱已经平定,那么你们有没有审出来关于我们这边的事,比如内鬼之类的?” 那一个或数个可能存在的内奸,始终是陈滢最放不下心之事,此时便问了出来。 裴恕似被她一语惊醒,侧首望了望她,蓦地斜着嘴角一笑:“陈三姑娘聪明绝过一次黑虎帮,莫非这群黑衣人便是黑虎帮成员?” “不全是。”裴恕说道,负起两手,那种漫不经心的表情重又回到了他的脸上:“那些人中的大部分都是黑虎帮的,还有几个江湖散人,乌合之众。” 这话的重心全在最后四字,陈滢自不会不懂,一时不由大感庆幸。 好在只是一群乌合之众,如果来一群裴家军那样的正规军,她这点手段只怕根本没得看。 “火攻、箭阵,真亏你想得出。依我看来,你这小姑娘已经足够厉害了。”裴恕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这话说得倒是颇有几分真心实意的夸赞。 如果他此刻的头发不曾湿淋淋贴在额头、一副落汤鸡模样的话,这磁沉的声音还真能迷惑人。 陈滢忍了一会儿,到底没忍住,好心提醒他道:“小侯爷,您真的没有雨伞么?” 淋雨这种事情固然挺能显示出男子汉的潇洒风度的,但前提是,脸要好看。 而裴恕,显然缺乏这个前置条件。 听得陈滢所言,裴恕却是根本没当回事,挥手道:“男儿丈夫,谁用那种东西?” 看了看他高大健硕的身板儿,陈滢决定不再尝试说服他。 这人一看就是那种极其能抗病的主儿,这辈子大概不知道医馆的门朝哪儿开,或许在他看来,淋雨不是潇洒,而是身体健康的表现,至于脸好看这种事情,那很重要吗? 至少从裴恕的身上,陈滢感受不到他对脸这种事情的重视。 于是,她很聪明地抛开了这个话题。 两个人并立在一线天的路口处,目视着前方,一时皆是无言。 雨线成片,笼罩着这一方天地,裴家军的兵卒们正在有条不紊地打扫战场,并于各处布防,军容整肃、效率非凡。 “我们何时启程?”略等了一会儿后,陈滢便问道。 这一线天委实不能算是个安营扎寨的好地方,陈滢自己倒是无所谓,但倪氏她们肯定是不想在这里多呆的,越早回到安全的地方越好。 只是,裴恕的回答却让她有些意外。 “还要再等一等。”他的神情与声音都很严肃,并不像是随便说说的。 陈滢心头微凛,立时追问:“难道蓬莱县之事尚未结束?” 这应该是最有可能的情形,如果蓬莱县还有危险,则他们这些女眷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自当远离蓬莱。 “这倒不是。”裴恕摇头语道,抬头望向被群峰拢出的天空,语气比方才更沉:“至于是何事,恕我不能多言。” 陈滢无声地点了点头,没再继续追问。 裴恕其人,从身份到行事都有一种说不出的神秘,或许他此行还肩负着其他的任务。 这般想着,陈滢便又试着挑起了另一个话题:“小侯爷来到登州府,也是为山东灾情而来的么?” “正是如此。”裴恕说道,沉肃的语声并未因话题的改变而轻松:“山东灾情一年连着一年,就算国库拨出再多的银子,也填不满这……” 他忽然收住话头,侧眸扫了陈滢一眼,嘴角又斜了起来:“陈三姑娘,你的问题可真够多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82章 闲敲棋子 陈滢现在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叶青跟裴恕绝对是一伙儿的,两个人连说话的语气都一模一样。 而一想到叶青,陈滢的脑海中便又冒出了一连串的问题。 不过,这问题与事态无关,却是纯粹出于好奇。 她抬头观察了裴恕一会儿,见对方并没有结束谈话的意思,便试探地继续发问:“叶女侠是小侯爷的随从么?” 裴恕用一种“这怎么可能”的眼神看了看陈滢,没说话。 陈滢就当他回答过了,于是再问:“叶女侠是小侯爷道儿上的朋友?” 这种锲而不舍提问的精神,或者说是这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好奇心,让裴恕斜到一旁去的嘴角,小小地抽动了两下。 “叶青欠我一个人情。”他说道,仿佛是为了阻止陈滢继续问下去,又用很快的语速接着道:“马家三兄弟和她一样。江湖中人还人情的方法,就是这样。” 陈滢点了点头,沉吟片刻,再度张口时,话题又换了个新的:“两起沉尸案有眉目了么?” 裴恕抬手摸了摸鼻子。 陈三姑娘不是个聒噪的人,这一点他承认。 但同时,他也从没见过像她这样爱问问题的人。 只是,这个问题他还必须回答,毕竟人家可是“神探”,在这件事上,起主导作用的可不是他裴恕。 “查到了一点,是关于那个叫小臻的丫鬟的下落的。”他放下了摸鼻子的手,说话时也没显出不耐,反倒颇为认真:“小臻被几度转卖,最后的去向是江南的一户人家,因人手有限,目今我暂且还顾不上。” 这个结果让陈滢看到了一点希望,面上漾出浅笑:“这样已经很好了,这条线只要抓牢了,至少娇杏那件案子能先行结清。” 两个人都没提那具无名女尸。 那案子年代久远,查清的希望很渺茫。 “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裴恕开口说道,面色重又变得肃杀起来:“请陈三姑娘给几位夫人带个话儿,要委屈你们再多呆些时候,何时我这里事了,何时便启程。” 陈滢颔首表示明白,两个人的谈话就此结束,裴恕很快便离开了,陈滢亦回到了山谷。 雨又变得大起来了,那布扎的帐篷果然开始漏雨,好在裴恕命人将李家之前被裹走的那几辆马车送了过来,又叫人送来了油布。 看着堆起来差不多有半人高的油布,陈滢总觉得,裴恕带来的人手,可能远不止一线天里的这二十裴家军。 只是,这地方像是被变相地封锁起来了,并不许人外出,有什么需要可以提,但人却不能离开。因此,陈滢的猜测便也只能是猜测,至于实情,她是一点也探听不到的。 “小侯爷说,他还要调集些人手来护送我们,一时间怕是走不开,要我们安心等待。”李恭是如此向倪氏等一应长辈交代的,众人对此并无异议。 只要安全上得到保障,就再多待一会儿不算什么。 众人于是又开始忙碌,拿油布重新扎了帐篷,倪氏等人则避去马车中,约莫半个时辰之后,所有人才终是得到了一片遮雨之地。 在这个过程中,裴恕始终不曾出现,郎廷玉也没在,与李恭接洽的是一个叫何廷正的精干男子,其唇上两撇修剪整齐的八字胡,给陈滢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接下来,众人便只能在原地等待。 李氏将陈滢拘在身边,不许她离开,陈滢知道她是担心自己,便听话地陪着她,母女两个还找了副围棋出来,下棋解闷。 李惜与何绥此时也终于缓过精神来了,因一整夜不曾睡好,便都在另一张车中补眠。 事实上,除陈滢与李氏外,所有人皆是力尽神疲,如今有裴家军守护安全,山谷中很快便响起了一片鼾声。 陈滢先还有些心焦,总想着裴恕这是去做什么了,怎么还不来护送他们走,到后来她终是渐渐地静下心来,专心与李氏着棋。 雨落秋窗、闲敲棋子,这原就是很叫人惬意的一种享受,更兼空谷幽静、轻岚如烟,此间情致,细细体会之下,却也叫人低回。 李氏到底精神不济,下了两盘棋便面带疲色,陈滢忙叫紫绮将熬好的药端来,服侍李氏喝了,又亲眼瞧着她睡下,这才推门而出。 秋雨连绵,整个世界一片萧瑟,陈滢在外散了会步,整理着思绪,不过多时,倦意便阵阵袭来。 昨晚她只睡了两个时辰不到,此时自是困倦,想一想接下来也未必就一定诸事无虞,陈滢觉得有必要储存些体力,于是登车睡觉。 这一觉她睡得很沉,直到午时才被寻真叫起来用饭。 何廷正办事很是妥贴,不仅送来了一些菜肉,还拿来了不少调料,众人由此吃了这两天最美味的一餐,陈滢也深觉有油水的饭菜比干饼好吃多了。 待用罢了饭,陈滢正想要回车上继续补眠,不想冯妈妈却走了过来道:“夫人请姑娘过去一趟。” 李氏是在车上独自用的饭,并没去帐篷中与倪氏等人会合。 陈滢闻言,便随冯妈妈去了李氏的马车,才一上车,便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我来了。”叶青向陈滢点了点头。 她仍旧坐在靠窗的位置,也不知是出于习惯还是什么别的原因,说话的语声仍旧低沉如铁,只是此刻多了几分嘶哑。 “有事找你。”叶青再度说道,随后利落地转身下车,顺手带上了车门,动作流畅自然,看不出受伤的迹象。 虽然她语焉不详,可陈滢却还是觉得,这所谓的有事,怕是与裴恕相关。 她看向了李氏。 此刻,李氏的表情有些复杂,无奈、欢喜、担忧、骄傲,种种情绪间次划过她的脸庞,随后,她轻轻叹了口气,招手唤陈滢道:“你过来,我有话与你说。” 陈滢依言上前,李氏便揽着她的肩膀,用压得很低的声音道:“太子殿下就在外头。” 陈滢吃了一惊。 太子居然也在鬼哭岭? 难道山东灾情之事,已经严重到必须储君出面才能解决了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83章 有个难题 “太子殿下想请你帮个忙。”李氏的语声仍旧很轻,看向陈滢的眼神比方才还要复杂:“叶……女侠方才带了张字条儿过来,是太子殿下亲笔写的,为娘瞧过了。” 陈滢凝目看着她,李氏便苦笑了一下,轻抚着陈滢的头发,说道:“那字条儿自然不可能留在我手上,被那叶女侠带走啦。” “母亲可知太子殿下所为何事?”陈滢轻声问道。 这问题的答案实是显而易见,太子殿下既然来得如此隐蔽,所为必定极秘,李氏是不可能知道详情的,而陈滢之所以这样问,是希望通过谈话来消解李氏的忧虑。 果然,李氏闻言便笑了一下,拍着陈滢的手道:“傻孩子,殿下怎么会把这些告诉我一介妇人呢?”说着她却又叹了一声,拉起女儿的手,柔声道:“殿下有命,我们自是不得有违,我儿现在有本事了,连殿下都要请你帮忙。” 口中虽是如此说着,可她语气中却还是有着极浓的担忧。 陈滢便笑了笑,故意用一种轻松的语气道:“母亲放心,殿下要女儿做的事情,定然是用脑不用力的。母亲请想,殿下身边还有缺武技高强的侍卫么?就女儿这点微末的武技,在那些侍卫面前就跟小孩子做游戏差不多。” 李氏最怕的就是陈滢会遇到昨晚那样的危险,陈滢之语,正是开解到了点子上。 李氏心头微松,便颔首道:“为娘也是这么觉得的,殿下身边能人无数,想来找你帮忙也不会是什么大事,我儿便去吧。” 陈滢应了声“是”,又低声宽慰了李氏几句,直待她面色稍缓,方才下车。 叶青一直候在外头,见陈滢出来了,便将斗笠递给了她:“戴上跟我走。” 陈滢对她的脾气可谓熟知,闻言二话不说,接过斗笠便戴上了,一路沉默地随她来到了路口。 郎廷玉与何廷正二人双双守在路口,见陈滢来了,郎廷玉便拍了拍何廷正的肩膀,道了声“辛苦”,随后便当先带路,带着陈滢等人畅通无阻地离开了一线天。 太子殿下的车驾离一线天有些远,好在不需爬山,陈滢与叶青等人上了马,众人一路疾驰,约莫二十分钟后,前方便现出了一片山坳,其间停放着两张极大的玄漆马车,裴恕正立在其中一张车的外头向此处张望,似是正在等人,见了陈滢,他便迎了上来。 陈滢扫眼看去,便见除裴恕之外,山坳中另还有约莫三、四十名侍卫,人数比陈滢设想得要少许多。 这情形越发衬出此事之神秘,也许太子是奉元嘉帝秘旨而来也未可知。 陈滢心下猜测着,随众人下了马,裴恕此时已然来到了近前,向陈滢道:“三……爷请随我来。” 陈滢一身男装,这一声“三爷”既是对她名声的保护,亦昭示着此事之秘,且连见礼也都免了,可见此事不仅隐秘,还很紧急。 陈滢看了看空荡荡的身边,脑海中属于侦探的那根弦,开始轻轻跃动。 太子殿下连个丫鬟也不许她带,只叫叶青相陪,这到底是什么事,这阵仗搞得可不小了。 她没有向裴恕去打探消息,只安静地跟着他来到方才他停留的那张大车前,尚未停步,那车中便掠出一道春风般和煦的声线:“快请进吧。” 正是太子殿下的声音。 陈滢与裴恕同声应是,推门上车。 车门甫一打开,陈滢眼前便似有阳光耀目,太子殿下正端坐车中,因有了他,那车厢里便生生像是与外头的秋色隔了两季,正是春光潋滟三月天。 陈滢在心底里轻舒了一口气。 经历了一夜的血与火、惨叫与嘶吼,此刻有美颜洗眼,让她觉出了一种美学意义上的舒泰。 美好的东西总是会叫人赏心悦目,陈滢亦不能免俗。 当陈滢他们上车后,同样一身男装的叶青便守候在了车旁,权且充任了陈滢的丫鬟一职,也算是为男女大防设立了一道基准线。 “你们来得好快。”太子殿下面含浅笑,挥手阻住了陈滢行礼的动作,旋即便命人看座。 车中还立着两名内侍,看年龄皆不过二十余,其中一个生得清秀些的,便拿了两张锦垫过来。 太子微有些歉意地道:“山中简陋,还请屈尊就坐,本宫叫人上茶。” 裴恕在他面前向来是脱略行迹,闻言便大剌剌地撩袍就坐,一腿屈起、一腿伸直,完全没有坐相可言。 陈滢则采用了跽坐的方式,规矩上是没什么问题,就是那一身的男装有些扎眼。 太子殿下对此却是不以为意,一面请他们喝茶,一面便对陈滢道:“此事原不与陈三姑娘相干,只兹事体大,而本宫又遇到了一点难题,少不得要请三姑娘动动脑子,替本宫想个法子才好。” 身在车中,他便没有隐瞒陈滢的真正身份,这是一种坦诚的态度,正是国之储君应有之仪。 一面说话和,他一面便又向裴恕看了一眼,笑道:“此前听小侯爷说姑娘极是神勇,竟是凭一己之力斩杀强敌,那些奇思妙想委实叫本宫大开眼界,因此,本宫才冒昧找上了三姑娘。” 虽是大楚朝最尊贵的年轻男子,太子这话却说得极为客气,几乎没有半点皇族子弟的架子,前因亦解释得十分清楚。 正如陈滢猜测的那样,太子殿下要她帮忙的,是动脑子的事儿。 陈滢朝上欠了欠身,面上露出了一个她自认为充满善意的笑容:“承蒙殿下夸赞,臣女愧不敢当。却不知殿下想要让臣女做些什么?” 太子没说话,一旁的裴恕却是开了口,声音有点懒洋洋地:“这鬼哭岭有一个地方,我们想要找到它,却发现那地方不大好找,今天上晌白废了半天功夫。” 此言语意模糊,然而,陈滢心头却是蓦地一动。 她飞快地转眸看向裴恕,干净的面庞上,笑容瞬间消散:“恕我冒昧,我想问一声儿,小侯爷要找的地方,是否……与康王有关?”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84章 山中密林 车厢里有了一阵诡异的安静。 “连这你也能猜到?”裴恕半歪着脑袋看向陈滢,一根眉毛微微挑着,而眼底却并没多少惊奇。 他应该已经料到了。 太子殿下的神情倒是没什么变化,不过,陈滢注意到,在听到她那个问题的一刹那,他的衣袖动了动。 到底是从小接受严格教育的的,控制情绪的能力远超常人。 陈滢如此想道,并未言声。 “陈三姑娘一猜就对,委实聪明。”太子殿下说道,搁下了茶盏:“我们要找的,正是康王当年的那处别庄。” “如今蓬莱县发生的事,怕是与当年的某些人有关。”裴恕接口道,语气中没有半点犹豫。 看得出,他与太子应该已经达成了共识,所以才会透给陈滢这些消息。 陈滢面色不动,心下却是凛然。 蓬莱县,或者说是登州府,乃是整个山东灾情最严重的地方,朝廷每年都要拨发大量款项用于赈灾。 而就在不久之前,裴恕才漏过一句话,说是国库的银子“填不满”什么人或什么东西。 若将这两者结合起来,那个答案,似乎有点不大妙。 当然,这只是陈滢私底下的猜测,她是绝不可能宣诸于口的。 “不知臣女要怎样做?”她问道,仍旧是直来直去的说话方式。 太子殿下看着陈滢,眼底划过了一丝并不明显的讶然。 见惯了宫里那些说话拐八个弯儿的女子,如今突然来了个不会拐弯儿的,他一时间还有点不能适应。 裴恕看了太子一眼,见他不语,便说道:“殿下想请三姑娘与我们上山瞧瞧,不知可否?” “行。”陈滢答得很快,将茶盏往地上一放,直身而起。 这车厢挑高极高,足够陈滢直着站在里头了。 裴恕与太子没料到她会应得这么痛快,双双一怔之后,太子便笑了起来,风拂春树般的声音里有种忍俊不禁之意:“陈三姑娘真是个爽快人。” 裴恕挑挑眉,转向太子时,面色倒变得正经起来,拱了拱手:“殿下恕罪,臣这便与陈三姑娘先行告退,若再耽搁下去,天就要黑了。” 其实此时才到未初,算是中午,只因今日下着雨,又是秋凉的天气,天黑得应该要比往常早些。 太子殿下闻言,便颔首温声道:“如此,有劳两位了。” 裴恕与陈滢各自道声“不敢”,便下了车。 待离开车子有一段距离后,陈滢才问:“小侯爷早上去过一次了?” 这几乎是可以肯定的事,裴恕也没否认:“确实去过一次。”停了停,补充道:“险些迷路。” “哦?”陈滢若有所思地说道,眉心轻蹙:“我也听人说起过此地的种种传说,那地方好像有鬼打墙。”语毕看向裴恕:“那你们听到女人和小孩的哭声了么?” 这是鬼哭岭名称的由来,她委实是有些好奇的。 裴恕的脸色有点发黑,抱臂语道:“没遇见。” 陈滢“哦”了一声,不再发问,眼尾余光却是瞥见,一旁的郎廷玉面色微变。 看起来,那应该不是一段很愉快的探秘之旅。 二人也只简短了交谈了这几句,随后便由郎廷玉调派人手,抽调出了约莫十余名侍卫,一行人往山上行去。 雨丝细密而连绵,仿若帘幕一般轻覆于天地间。 这般微雨,看着是极美的,若能于湖边漫步,或于廊下观雨,想来亦别有一番意趣。 只是,在这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再美的雨也会变得讨厌,地面泥泞湿滑,树叶上的水滴时而被风吹落,没有任何规律可言,即便披着蓑衣,也难保那雨水不会透进去。 陈滢的衣领很快便湿了,靴子里也开始渗水,不过这些许不适并没影响到她,她走得甚至比侍卫还要快些。 裴恕原本还落后了几步,想要关照她一下,可看了她的表现后,他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位陈三姑娘一如既往地出人意表,总是能在最不经意间展现出超常的能力,他理当习惯才是。 上山路途之艰难自不必细说,经过约一个小时的急行军之后,他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位于半山腰的一片密林。 “就在此处。”郎廷玉喘着粗气禀报道,说话时指着一棵老树:“有红巾在此。” 陈滢展眼望去,却见那树身上缚着一块红色的布巾,即便被雨打湿了,也很是显眼,而再看周遭,她便发现同样情形的树还有好几棵。 “属下怕记错了,便在这地方多绑了几块,这地方应该就是林子的入口。”郎廷玉的呼吸已经趋于稳定,抬手又往四下指了指。 裴恕双眼微眯,没说话。 陈滢往前踏了两步,视线扫过前方密林,眉心微蹙。 这是一片类似于热带雨林的区域,占地极广,树木参天而起,植被覆盖面堪称密集,陈滢还听到了林间传来的水声,但却并不明显,时有时无的。 “这地方最古怪的就是这水声。”郎廷玉抬手抹去脸上雨水,说话声有点发紧:“有时候听着很近,有时候听着又很远,有时候却根本听不见,叫人摸不着头脑,也不知道这水到底是有还是没有,我们白天走了三回,回回都是……” 他摇着头不再往下说,面色微有点泛白。 这番话中透出了无数信息,让陈滢立时得出了一个推论。 “依水寻路本是最稳妥的法子,但如果只闻水声而不见水,则这水声便能带来最大的迷惑。”她开口语道,较之往常更为低沉的平静语声,仿佛有着一种穿透力。 裴恕侧眸看着她,单眼皮的眼睛里掠过几许震惊。 他是参加了今天上晌的行动的,陈滢几乎一口便道出了他们的遭遇。 的确,他们为找到水源而差点迷路,所幸这地方十分古怪,居然走着走着就又走出来了。 “三……爷,您是怎么猜到的?!”郎廷玉的舌头险些打结,好悬才把那“姑娘”二字给咽了回去,而即便如此,也没能掩去他满脸的惊讶。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85章 迷雾重重 陈滢将声音放低了些,道:“郎将军特意强调水声古怪,可见你们对此事印象极深,此其一。其二,你们此次来鬼哭岭应该是有备而来的,也就是说,你们之中一定有惯于野外寻路的老手。而只要是老手,就一定会顺着水源寻找目的地。只要结合这两点,我便推测出你们很可能是在寻找水源的时候,被这水声给引入了歧路。” 无论是搭建营地还是在野外求生,水源都是重中之重。既然康王的别庄就在这片密林中,那么它就一定会建在水源附近,这也是裴恕等人为何一定要找到水声来处的原因。 郎廷玉直听得不住点头,还想再说些什么,裴恕却抢先开了口:“进去吧。” 郎廷玉立时闭上嘴,带领众人往林中走去。 “跟紧我。”叶青的声音传来,就在陈滢身边。 陈滢点了点头,忽地问道:“你的伤势可还要紧?” 这一路叶青始终都没提过伤势问题,陈滢难免有些忧心。 “还行。”叶青满不在乎回了一句。 她的气色倒是与平常无异,也看不出受伤的样子,裴家军的伤药看来颇具奇效。 陈滢一面思忖着,一面踏进了林中。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林间的雨似是比外面不同,落在斗笠上时,会发出湿重的“啪嗒”声,空气也粘腻腻的,让陈滢想起了前世南方的黄梅天。 水声隐约,一时仿佛在东,一时又仿佛在西,根本叫人听不出远近。 “果然古怪。”陈滢低声自语地道,旋即抬头四顾。 不知何时,林间起了一层薄雾,密集的树林与大片灌木混杂,儿臂粗的藤蔓横亘于地面,杂草遍布四周,视线被重重绿荫遮挡,根本无法及远。 她跟着队伍往前走,越往里走,雨便越是湿重,除了“沙沙”雨声之外,便只有粗重的呼吸声以及靴子深陷泥地里的声音,雾气似乎比方才更浓了些。 “早上也是这样么?”陈滢问道,将斗笠往上抬了抬,雨水顺着边沿流进后脖领,她觉得衣裳应该已经潮透了。 叶青沉默地走一旁,知道陈滢这问题并不是在问她。 果然,一道醇厚的语声随后便响了起来:“也是如此。” 裴恕回道,转首往身后看去。 队伍走得有些松散,他已经看不见押后的郎廷玉了,不过,对方的声音倒是自雾中传了过来,听着像是在督促落后的人走快些。 他回身继续向前,说道:“我们这一回不去管水源了,打算往正北方向走。如果还是不行,就要请三爷帮忙了。” 他的语气中难免有几分揶揄,但陈滢却发现,他的神情其实是肃杀的。 “我可能也帮不上太大的忙。”陈滢很有自知之明地说道。 野外探险她并不擅长,并且,这片林子里已经有不少此前留下的痕迹了,比如现在她就看到了一株绑着红巾的大树。这便表明,这些地方裴恕他们白天都来过。 “看见红巾就转去别处。”裴恕沉声说道。 走过的地方自然不能再走,这也是常识。 可是,就算换了新的方向,也总是走不多远就能遇见一棵差不多同样的树,有一些上头划着刀剑痕迹,有一些则没有。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这些标记肯定是白天的探险小队留下的,如今却又再度出现,那便表明,他们此刻仍旧在围着某地打转。 陈滢有预感,他们应该很快就会绕回原路。 半个小时后,她的预感便成了真。 望着眼前那数棵连在一起绑着红巾的大树,郎廷玉拔出佩剑,狠狠往地上一插:“草,这地方真特娘地古怪!” 他们已经走出了树林,外面的视野十分清晰,也根本没起雾。那片浓雾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约束住了,只在林中游移,林子外头却是不受影响。 陈滢自腰畔拿出水囊,喝了两口水,随后行至裴恕面前,指着前方的树林道:“这林子里空气很潮湿,我猜可能地底下有水。” 只有在相对湿度极高的条件下才能形成雾气,陈滢的判断亦是由此而来的。 裴恕没说话。 他也在喝水。 只是,他喝水的架势却比陈滢豪爽多了,人家根本就不是喝水,而是高举起水囊直接往嘴里倒,真真让陈滢见识到了何谓牛饮。 等倒完了水,裴恕便拿袖子抹抹嘴,问道:“你瞧出什么来没有?” 虽然此前他也抱了些侥幸心理,但心中却是有数,方才那一趟泰半是要白跑的,毕竟他们早上在林中转了三回,皆是铩羽而归,如今又是白跑一趟,他也就将这当作是让陈滢熟悉地形了。 陈滢仍旧在看着那片树林,蹙眉道:“里面能见度太低,此刻又下雨,辨明方向都很困难。” 言至此,她收回视线,向裴恕提出了建议:“等天晴了再查,想必会好些。” “只怕未必。”叶青突然插口说道。 这句话说得突兀,且又出自一向不喜多言的叶女侠之口,陈滢颇感意外,裴恕似是也很惊讶,挑眉看着她,问:“何出此言?” 叶青抬头望天。 这似乎是她思考时才会有的举动。 望了一会儿天后,她便向裴恕摇摇头:“说不清楚,猜的。” 裴恕一脸被噎住了表情。 陈滢却是若有所思,重又将视线转向前方树林,忖了片刻后,道:“叶女侠……” “叶青。”叶式短语再度出现,示意陈滢直呼其名。 陈滢立时了然,从善如流地道:“叶青,你是不是想要说,这地方像是某种阵法?或者是那种人为设置的障眼法?” 裴恕面色不动,心却在往下沉。 他早就觉得这林子古怪,如果这真是什么人布下的阵法,则一时间怕是难以破解,因为此行他们并没带懂奇门遁甲的人,武技高手倒是大把。但武技高手在这样的迷宫里,也很难起到什么作用。 裴恕双目微垂,面色变得冷厉起来。 若无法查清这别庄的真相,元嘉帝交代下来的任务,便算没完成,而他力请挂职刑部的目的之一,怕是也要落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86章 原地打转 叶青此时又开始抬头望天,数息后方才放平视线,语声也是平的:“可能是阵法吧。” 陈滢点了点头,沉默不语。 她比较相信叶青的直觉。 此前,他们好几次遇到需要叶青抉择之事,比如陈滢提出去鬼哭岭,再比如她要求派人去蓬莱县送信。而叶青全都毫无理由地选择了相信她,陈滢由此认为,叶青是那种极为难得的直觉很准的人。 在侦探先生的世界里,便活跃着一些神奇的探员,比如一位叫做mank的先生,这位先生患有重度强迫症,对一百多种食物或物品过敏,却有着超乎寻常的直觉,破案无数,是一位十分独特的侦探。 在陈滢看来,叶青身上体现出来的这种近乎于本能的直觉,就有一点mank先生的味道。 “若果然如此,我们可以再试一试,看能不能找出规律来。”陈滢对裴恕道,拿起斗笠往下抖了抖,抖出一圈水花:“也不用所有人都进去了,我跟叶青进去即可。” “我带郎廷玉一起。”裴恕没反对陈滢的提议,只是附加了一个条件。 陈滢表示同意。 裴恕应该是太子的直接委托人,他们在林中的一切举动,应该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于是,一行四人略作休整,再度进入树林。 雾气似乎变得薄透了些,但仍旧盘旋于林间,并未散去。细雨冲刷着植被,地面上积存了大片大片的水洼,道路比方才还要难走,陈滢被藤蔓绊了好几次,叶青还斩杀了一条蛇。 那水声又出现了,忽前忽后,隐约难辨,陈滢觉得连听觉都像是被雾气阻隔了。 估摸着走了一刻钟后,陈滢便停下脚步,向裴恕建议:“既然这水声有古怪,我们便试着与它背道而驰,诸位意下如何?” 裴恕与郎廷玉是跟在她们身后的,此时闻言,他略作沉吟后,便道:“可以试试。” 他们之前并没尝试过这种走法,陈滢的提议的确比较新奇。 然而,令人失望的是,这种新奇的探路法根本就没起到什么作用,四十分钟后,一小队侍卫便出现在了迷雾的尽头,那几棵树上绑着的红巾在此刻看来,竟有几分讽刺。 “特奶奶的!”裴恕这句脏话骂得很低,但陈滢还是听见了。 他看上去似有些急躁,但还是保持了克制的态度,只不过很随意地拔出剑来,用杀人的表情把周遭灌木给砍了一遍,陈滢不得不往旁退了几步,以免被乱飞的叶片刮伤。 “应该有办法的。”她轻声呢喃地道,总觉得这片树林虽然大到几乎没边儿,又总像是引着人原地打转,但本质上应该没有那么难走,他们是受到了听觉与视觉上的双重误导,才会屡屡受挫。 待裴恕终于还剑入鞘,陈滢便走上前去,仰首地看着他道:“我们再走一遍吧,我会仔细观察的,我总觉得,谜底就在不远处。” 为更好地模仿男子声线,她特意压低了语声,然那声音中却仍旧有着一种通透的味道,有若山泉流淌。 这声音甫一入耳,裴恕那颗濒临暴怒的心,莫名地便静下来了一些。 他垂眸看着眼前少女,目之所及,是一双干净的眸子,那张白净的脸分明连清秀都算不上,可却于此刻焕发出了一种别样的光彩。 不耀眼,但却能抚平人心。 “相信我。”陈滢看着他的眼睛说道。 裴恕像是怔忡了一下,旋即后退半步,开口时,声音中像是带了几分暗哑。 “我信。”仅只二字的回答。 陈滢回了他一个笑,用着更轻松的语调说道:“相信我,不会翻车。” 她开了句玩笑。 这玩笑来自于她所剩无几的前世记忆。 然而,在场诸人显然不明白梗在何处,也没听出这是个关于“老司机”的笑话。 于是,一片冷场。 陈滢微觉尴尬,借着戴斗笠的动作以使自己不那么难堪,旋即率先踏入林中。 仍旧是两男两女的组队,也仍旧是陈滢与叶青打头,这一回,陈滢没有去辨别方向或水声来处,而是专注于眼前。 半个小时后,当他们第三次望见不远处的那些侍卫时,郎廷玉忍不住发出哀嚎:“怎么又出来了?” 是的,他们又出来了。 就如同之前数次一样,在他们以为找到了一条新路时,却再度回到了。 裴恕此时倒不像方才那样易怒了,他抱臂望向前方,只以眼尾的余光扫视着陈滢,淡声问:“有眉目了?” 察觉到了他投来的视线,陈滢放下手中水囊,颔首道:“确实看出了些眉目,但是……”她拖长了声音,眉眼间头一次泛出了些许困惑:“但是,我也并不能十分确定。” “三爷快说说,您瞧出了什么?”郎廷玉立时窜过来追问,面上满是急切。 他已经快要被这片树林逼疯了,从上午到现在,他在这林子里走了好几次,次次都是相同的结果。这不就是鬼打墙吗?还是他们这么多人在一起见了鬼,真是想想都觉得后脊梁发凉。 听得他的问话,陈滢却没给出回答,那双往常总是很清透的眼睛里,此际似拢上了一层薄雾。 “再走一次?”叶青的气息有点急促,看着她说道。 陈滢出神地看着远处,仿佛没听见。 叶青加大声音又问了一遍,陈滢这回听见了,便点了点头,转向裴恕道:“叫上他们一起去吧。” 她指的是那些留守在林外的侍卫。 裴恕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只将手一挥。 郎廷玉立时叉手应诺,跑下去传令。 侍卫们早就恢复了体力,此时听闻要再度入林,便一个个整肃甲衣兵刃,重新列队。 “你与三爷走在最前头,我随后。”在入林之前,裴恕对叶青如是说道。 叶青转动着手里的铁鞭,寡淡的脸上毫无表情,只从鼻子里发出了“嗯”的一声,算是回答。 “呃……好吧。”陈滢也表示同意。 她知道,裴恕这是要她领路的意思,虽然这话听来并无歧意,但她总有种自己变身成为猎犬的感觉。 她摇了摇头,将这些杂七杂八的念头驱散,当先进入树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87章 紫茉莉花 林中的雾气并无规律,此时又变得浓起来了,每逢有人走过,便会带动起这些淡白色的气体,粘绸地自身旁滑过。空气潮湿而凉,细密的雨丝打在脸上,冰冷透骨。 “等一等。”还没走出多远,陈滢便叫了停。 裴恕命众人止步,走上前便问:“你是不是……” 才说了四字,他便住了口,一脸震惊地看着陈滢。 陈滢此时已然蹲在了地上,正掏出匕首开始挖掘一株看上去很普通的野草。 “你这是在做什么?”裴恕问道,面上的震惊变成不解。 好端端地拔草做甚,这也是一种探路的方法么? 陈滢抬起头,拿肩膀蹭去脸上的雨水,微有些苍白的脸上浮着淡笑:“我不确定这是不是紫茉莉,要挖出来瞧瞧。” “紫茉莉?”郎廷玉不知何时凑了过来,听了这话嘴角直撇:“三爷这是要把花儿带回家种?” 除了这个理由,他想不出陈滢挖草的理由。 裴恕却是蓦地心头一动。 “紫茉莉是庭院布置中最常见的花草,花期可以长达整个夏季,因它常在傍晚时开放,故又有个别名儿,叫晚饭花。”陈滢答非所问地说道,竟是在认真介绍着这种植物:“此花生命力颇强,花朵开败后会自动结成种子,种子落地有很大机率存活。亦即是说,紫茉莉几乎不怎么需要人工照料,次年亦能在原地成长开花。” 裴恕那双单眼皮的眼睛里,有锐光一闪而过。 虽然他对花草并不熟悉,但从陈滢的话语中,他却听出了一丝异样。 “确定这是紫茉莉吗?”他在陈滢身边半蹲下来,盯着她手里湿淋淋的植物,低声问道。 陈滢此时已经挖出了根系,将整棵植株拿在手中迎光细看,随后,她的笑容里便多了几许肯定:“这种花儿有时候看起来会像菜,不过这一棵应该不是,它正是我说的紫茉莉。” 说到这里,她微微侧首,语声微低:“是野生的。” 裴恕怔了怔,旋即那脸色便又变得阴沉起来。 居然是野生的。 方才听陈滢所言,他还以为这是人工种下的,若是如此,则他们便有望寻到出路,可陈滢却偏偏说这是野生的,他心里才生出的一点希望,就此破灭。 陈滢完全没去考虑他的心情。 她直身而起,面上笑意渐盛,语中含着难得的喜意:“我想,我可能已经想到走出这个迷阵的办法了。” “哦?”裴恕与她同时起身,闻言便挑起了一根眉毛,面上似掠过些许不确信,指着她手里那株很像菜的花,问:“你所谓的办法,莫非就凭这个?” 陈滢立时笑着颔首:“小侯爷说得对。” 裴恕的表情有点发僵。 这野生的什么紫茉莉,真的能带他们走出这片迷宫? 他凝目看向陈滢,一脸地若有所思,似是在忖度她的话是真还是假。 陈滢并没有与人打哑谜的习惯。 “我前几日读过不少与登州府相关的杂记,巧的是,其中恰好有一本书,专门记录了登州府几县的野生花草。据书中记载,登州府诸县野外,并不生长紫茉莉这种花。”她开口言道,语声极为沉静:“可是,这种绝不会出现在登州的花,却偏偏长在这片林子里,且还是野生的。由此我猜测,这紫茉莉的种子应该是鸟类或者是一些小动物比如山鼠、兔子等等,从别的地方携带而来的。” 在不提及人工培育的条件下,植物传播种子通常都会以动物、风或本身的弹射能力为途径,这是陈滢推理的先决条件。 此时她便又续道:“如今,我们已知那别庄就在这片林子里,而林中又出现了登州本地并不出产的植物,由此便可推断,这种植物的来处便是那所别庄,其后庄子荒废,植物的种子便被鸟虫等携来此处。” 她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又道:“当然,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多年,当年人工莳弄出的花草经过这些年被动物四处携带,很可能鬼哭岭漫山皆有,但是,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其生长最密集之处,应该就在庄子的原址左近。” 这是陈滢综合各类动物的活动区域分析得出的结论。 飞禽的活动范围更广,而走兽则通常都会在一个既定的圈子里活动。那庄子荒废已久,动物造访的概率几乎是百分之百。以那些“非正常出现植物”为介质,再将飞禽与走兽的活动区域加以重合,便能够基本锁定别庄的大致区域。 植物越密集之处,离别庄便越近。 诚然,这推断并不算缜密,但从常识角度来看,却具备一定的可操作性。 裴恕一直静默地听着陈滢的话,直到听到此处,神情才蓦地变了变。 此时,便闻陈滢又道:“若以此为依据,那么,我们只要一株一株地找出这些植物,再画出分布图,最后依据那地图上植物的疏密程度,便能够大致划定那神秘别庄的所在地。” 她抬眼往四下看了看,神情泰然:“我们之中缺乏懂阵法的高手,我觉得,这法子或可一试。” 她的语声安然若水,在飘飞的细雨中散了开去。 裴恕沉默地看了她一眼,目中隐有置疑。 “自然,我也不能保证这法子一定管用。”陈滢立时补充道,目视于他,眸色宁静:“只是,在没有更好的办法之前,任何一种方法都应该尽可能地尝试。” 裴恕垂下了眼眸。 这一刻,他单眼皮的眼眸被铁盔遮住,陈滢并不能看清他的眼神,只得将视线放在对方那管挺直的鼻梁上。 裴恕沉默的时间有些长久,陈滢最后不得不移开视线,环视四周。 雨声细密、白雾如烟,广袤的雨林将他们这十余人的队伍包围了起来,莫名地让人生出一种“人力有穷尽”之感。那感觉即便不是绝望无助,却也足以令人沮丧。 裴恕拢住眉心,总觉得陈滢这法子似乎并不那么聪明。 可是,换个角度看,在目前的情形下,他也再找不出比这更好的办法了。 或者不如说,陈滢是场中唯一一个提出了解决办法的人,他没有拒绝的理由。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88章 四目相对 “如你所言。”裴恕抬手按按眉心,语中似含了些无奈:“只能如此罢了。” “好。”陈滢的语声还是十分平静。 她俯身将那株紫茉莉放回原处,头也不抬地道:“还请小侯爷派人在此做个标记。” “我来,我来。”郎廷玉跑了过来,扬着手里的一片红巾,笑嘻嘻地道:“这个我们准备了好多,足够用了。” 陈滢接过红巾看了一会儿,便转向裴恕:“可否请小侯爷换一种标记物?这布巾的颜色委实不够显眼。” 裴恕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陈滢。 大红的还不够显眼?那什么颜色才够显眼? 那一刻,他甚至有点忘记了陈滢以往表现出来的聪明,而是把她当作了普通的小姑娘,小姑娘们在这种红啊绿的颜色上头总会有种毫无必要的讲究,裴恕一下子有点不知道该如何应付。 “小侯爷既然不说话,那便表示应允了。”耳畔传来了安静的语声。 他的沉默在陈滢看来就是默许了 裴恕只得含糊地“唔”了一声。 这些姑娘家的执着,还真是古怪得很,而根据经验来看,这种事情他最好还是不要过于认真。 想通这一节,他立时大手一挥:“听三爷的。” 陈滢谢了他一声,便叫来叶青低语了几句,待对方离开了,她便从袖中取出了一方帕子。 裴恕微觉讶然地看着她。 那是一块明黄色的丝帕,上头并无绣花,除了颜色过于明亮以外,倒也看不出多少女子用物的痕迹。 在裴恕惊讶的目光中,陈滢拿匕首砍下一根树枝插方才发现紫茉莉之处,又将黄帕子割成了几条儿,将其中一条缚于树枝的最上端,口中说道:“如果哪位有箭的话,就用箭来做标记吧,上头再绑上黄色的布,黄色比大红色更容易看见,就算离得远些也无碍。” 说着她便抬头向裴恕一笑:“叶青已经去取布了,韩家这次带了好多布匹,我记得有一匹缎子就是明黄色的。” 裴恕挑起半边眉毛,想要说些什么,到底忍住了。 陈三姑娘的古怪他早有领教,或许这又是什么新鲜法子,姑且信她便是。 留下一名侍卫原地等待叶青,众人便继续往前行去。却也只走了约莫二、三十步远,陈滢便又蹲了下来。 “这好像是棵铃兰,也就是君影草。这也是蓬莱县野外没有的花草。”她一面用匕首挖着一棵看似野草的植物,一面解释地道。 裴恕的眉峰压得低低的,胸膛起伏的幅度有些明显。 郎廷玉在旁瞧着,知道他家主子这是开始不耐烦了,连忙上前问陈滢:“三爷,一定要挖出来才能瞧清么?” 这问题是他代替裴恕问的。 陈滢半仰着头,干净的眼眸凝向裴恕,嘴角微动:“小侯爷,我知道您心急。只是很抱歉,我并非全知全能,不可能只看一眼叶子就知道植物的种类,我必须将之挖出来观察整体形态,才能得到确切的答案。” 依据侦探先生的认知,以及她自己在这个时空通读过的植物类书籍,陈滢的确具备了一定的辨认植物的技能,不过却远未达到专业水准,必须与记忆中的图片或影像互相印证,才能得出结论。 一面说着话儿,陈滢一面便向裴恕晃了晃手里的匕首:“这匕首相当锋利,很快就会好,还请稍安勿躁。” 这话说得一点儿都不软和,郎廷玉偷摸地瞧了裴恕一眼,怕他立马发火。 小侯爷发起火来,那是谁的面子也不卖的。 好在,裴恕除了脸色有点发黑外,倒没有暴起的迹象。 他负手立着,居高临下地打量着陈滢,视线中含了几分锐利。 只可惜,陈三姑娘说完了那些话,便开始埋头挖花,根本就没去看他,他能瞧见的,也只是一话声亦是毫无阻滞:“那就用小侯爷的吧。”说话间手上动作不停,三下五除二就绑好了黄布条。 裴恕朝后退了一步,想了想,又略略趋前,伸长手臂,把十余支箭全都递了过去:“拿好。” 磁沉的语声听不出情绪,就是有一点点暗哑。 陈滢信手接过,再度道了声“多谢”,便又开始半低着脑袋、睁大眼睛、躬着身子往前走,寻找可疑植物。而裴恕则与她拉开了些距离,眼神游离,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叶青回转的速度很快,当陈滢找到第三株“非正常出现植物”时,箭支上扎的便已是韩家的明黄绸缎了。 看着叶青腋下夹的那厚厚一卷布,陈滢怀疑郭婉是不是把整匹料子都拿了过来。 她回首看去,雾气迷漫,其间有数个明黄色的点,没什么规则地分布在各个方向。 然而很快地,她便注意到了一件事。 在标注着黄丝带的这几处,看不到绑着红巾的大树。 “咦,这条路好像以前没走过。”郎廷玉的声音几乎正应和着陈滢的思绪。 裴恕也发现了这一点,此刻便道:“的确,我们之前做下的记号,到现在为止都未出现。”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189章 雾灯原理 裴恕的话让众人信心大增。 只要不再重复“鬼打墙”,他们也许很快就能找到那座神秘的别庄。 然而,这种乐观的情绪并未持续多久,当陈滢挖到第九株植物时,那植物的旁边,便是一棵系着红巾的树。 “这是怎么回事?”郎廷玉挠挠头,满脸困惑:“咱们这是……又回来了?” 虽然戴着头盔,他根本挠不着头发,可他还是忍不住要挠。这种情形委实叫人很想挠头,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陈滢却像是没听到他的话,仍旧是仔仔细细地做好标记,方才直起身来,想要说话。随后便又发觉,裴恕好像并不在附近,也不知去了哪里。 “小侯爷人呢?”她回头问叶青。 叶青没说话,只伸手朝东北角一指。 陈滢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终于在那片浓雾之中,看见了一道熟悉的高大身影。 “小侯爷。”她提声唤道。 雾气之中,裴恕的身影似乎僵了一下,随后方才大步走了过来,那一身泛着银光的盔甲穿透浓雾,很有种将军踏破硝烟的气势。 待他走近了些,陈滢便道:“还请小侯爷派一位擅长轻功的手下,从高处看一看这九处标记。”说着她便指向了旁边绑红巾的大树:“这地方我们之前应该来过,我怕又走回老路。” 裴恕没说话,只向郎廷玉抬了抬下巴。 郎廷玉立时大声道:“周廷谷,上树。” “是。”人群中应声走出一个高个儿的男子,看着大约二十出头的样子,生得眉清目秀的,就是体形有些单薄。 他单膝点地向裴恕行了个礼,便纵身一跃,攀上了一棵大树。 这是陈滢头一次见识到古代的轻功,不免有几分好奇,遂张眸细看,却见这周廷谷虽然长手长脚地,动作却十分灵活,如同猿猴一般脚下一蹬,便能往上窜出半丈,须臾间便爬得老高,也不知他是如何发力的。 待他爬到离地约十二、三米处,陈滢便示意郎廷玉叫停,说道:“请郎将军告诉他,让他记住那些黄色标记的分布情况,尽量多记一些。” 郎廷玉点了点头,大声地向上喊话,将陈滢的意思说了,那周廷谷打了个手势,表示听到了,随后便在树上腾挪开来,想是要从各个方向看清那些黄丝带。 趁此时机,陈滢便转向裴恕,轻声地道:“今天一定要查出来么?” “最好今天完成。”裴恕的表情有些肃杀,一如他刚进树林时的样子。 陈滢“唔”了一声,不再就此发问。 看起来,太子殿下时间有限,且此事之秘怕也是有时效的。 陈滢做出了如上判断,而此时周廷谷也从树上下来了,走到裴恕跟前汇报:“禀大人,那个方向……” 他一面说话,一面伸手往某个方向指了指,并未说出东南西北来,表情有点迷糊。 这片林子很容易让人混淆,陈滢自忖方向感还是不错的,在这里却也有点转向,周廷谷看来也是如此。 “叶青这里有炭条儿和纸,请你画下来吧。”陈滢上前说道,一旁的叶青便依言递上了东西。 这都是陈滢之前借着拿布的机会请她带来的,防的就是此刻这般情形。 所谓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这是陈滢从侦探先生那里得来的经验,侦探先生的身上也总会带着本老式笔记本。 裴恕看了她一眼,微微点头:“你倒想得周到。” 陈滢向他笑了笑:“此处很容易辨不清方向,画出来会好些。”说着她又转向周廷谷,说道:“便以这棵绑了红巾的树为正北方向吧,请你把你能看到的黄丝带的分布画出来,就以圆圈儿显示便是。” 这显然比口述容易得多,周廷谷接过炭条儿和纸,一旁的郎廷玉举着块油布替他遮雨,他很快便画完了,于是双手呈上图纸,对裴恕说道:“启禀大人,标下只看到了这几处。” 陈滢与裴恕的视线尽皆集中在那张纸上,但见那上头画着约莫七、八个圆圈,分布得十分松散,陈滢数了数,西北角基本上是一片空白、东北角有一处、西南角两处,余下的则尽在东南角。 “这是不是表明,我们应该往回走?”陈滢抬起头来看向裴恕。 西南、东南这两个方向,正是他们的来处。 当然,这个方向应该并不准确,因为这是以红巾树为正北方向假定出来的。 裴恕不曾答她,而是转首去看周廷谷,问:“你看清楚了?没看错?” 周廷谷忙道:“回大人,标下目力很好,不会看错。” 裴恕没说话,但看向他的眼神却像是有些不大相信。 周廷谷自是看懂了他的眼神,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却是欲言又止。 “有屁快放!”郎廷玉不客气地道,抬腿就在周廷谷屁股上踢了一脚。 周廷谷根本不敢躲,硬挨了这一下,方才委委屈屈道:“启禀大人,那黄色的丝带特别显眼,真的很容易找,标下一眼就能瞧见,就算隔得远些也能看得很清楚,比那劳什子的什么红巾可好找多了……” 他说到这里声音就小了下去,看了郎廷玉一眼,到底没敢再往下说。 裴恕的半边眉毛又挑高了一些。 方才陈滢坚持用黄丝带做标记,原来不是为了好看,而是为了容易找? “在浓雾中,黄颜色比红颜色更容易叫人看见,这种颜色本身就比较容易穿透雾气。”陈滢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很是适时地给出了答案。 她知道二十一世纪的车辆雾灯便是黄色的,因为黄色的散射强度远远高于红色。而在这片浓雾弥漫的树林中,黄色显然也比红色更具辨识度,所以陈滢才会有如上选择。 “三爷还说自己不是全知全能?”耳畔响起磁沉的语声,有若醇酒入喉,让人忍不住便要沉醉起来:“连这些你都知道,这世上可还有你不知之事么?” 说这些话时,裴恕一侧的嘴角微斜着,那是一抹看不出意味的笑,似若调侃,又如钦佩。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野旷风絮乱,天高暮云垂 更新时间调整 因为今天下午两点有限免推荐,所以发文时间改在两点以后啦,然后为方便亲们看书,以后的更新时间就一并改为: 下午两点半、三点半各发一章。 这个时间固定下来就不会再改了,谢谢小可爱们的支持,虎摸你们。 姚霁珊 2018年4月27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野旷风絮乱,天高暮云垂 第190章 依水而行 对于这样的神情,陈滢通常都会回以一个招牌式的微笑。 “我还是有不懂的地方的,比如动物,尤其是四只脚的那一类。”她的声音与笑容同样安静,说出的话也只有裴恕才能听懂。 这一刻,他二人并不知道这情形在旁人眼中产生的诡异效果。这对年龄、外貌乃至于性别迥异的男女,此刻却同时露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表情,而两个人却又分明觉着自己十分正常。 郎廷玉抱着胳膊抖了抖。 这两张脸放在眼前,怕是能止小儿夜啼。 而随后,他却又生出了另一个很模糊的念头。 据说,这世上是有一种叫做“夫妻相”的长相的,难不成就是这种? 他这厢正自想得出神,蓦觉阴风大作、冷气瘆人,生存的本能让他立马原地一蹦三尺高,堪堪躲过了裴恕的一招窝心脚。 “跟你说话呢,傻了吧唧的!”裴恕一脚落空,立时收腿站好,负手而立,就像方才他根本就没有过踢人之举。 郎廷玉抹了把并不存在的冷汗,拉着架子直退出三大步远,方叉手道:“大人有何吩咐?” 裴恕瞪了他一眼,旋即视线旁移,没说话。 郎廷玉福至心灵,立时原地转了个方向,朝着陈滢道:“三爷,您有什么吩咐?” 早在裴恕踢人之前,陈滢便在低头察看那张简易图纸,此刻闻言,便抬起头来,指了指他们来时的方向,道:“往回走罢,再找找看。” 郎廷玉立时下令,于是前队变后队,众人又往回走。 说来也是奇怪,回去的方向分明便是他们的来处,按理说,走不出多远应该就能看到熟悉的标记。可诡异的是,他们直走出去百步之遥,那些黄丝带却是一个未见,倒是陈滢,又找到了两株“非正常出现植物”。 接下来的这一路,陈滢不再关注方向与地形,更不去管那时有时无的水声,而是将注意力放在脚下,两眼也只盯着满地的植被猛瞧,发现有异,便立刻停下来开挖。 就这样,一行人走走停停,边挖植物边做下记号。而每隔上一段时间,周廷谷便会上树观察黄丝带的分布情况,并画下图纸,陈滢则会将图纸进行一个简单的汇总,并重新选定一个方向。 约莫两个小时后,当陈滢分开一大丛灌木,打算继续寻找“非正常出现植物”时,耳畔的水声,蓦然变得格外地清晰。 她立时抬头。 便在离她四、五步远的地方,居然现出了一条小溪。 “找到水了!”紧跟在陈滢身后的郎廷玉欢呼一声,几大步便越过陈滢,炮弹一般冲了上去,几乎是老泪纵横地朝天吼了一嗓子:“可找着这水了,我的个天爷爷!” 吼完了这一句,他便一屁股坐在了泥地里,整张脸因激动而涨得通红。 虽说是铁打的汉子一条,可他还是有点怕啊。 鬼打墙、鬼哭岭,还有那鬼里鬼气的水声、阴森潮湿的森林、四处弥漫的浓雾,这些东西凑一块儿,他这心里头就跟有个小人儿在吹风似地,时不时地就要发个凉。 如今可好,那鬼里鬼气的水声终于找着了出发处,说来说去,还是人家陈三姑娘聪明、有本事。 “三……爷,您可真是太厉害了,简直的……神了!”郎廷玉用一连串语无伦次的话语表达着情绪,两眼发光地看着陈滢,那眼神简直就是崇拜。 陈滢抬起胳膊在脸上蹭了蹭,擦去满脸的雨水与汗水,含笑道:“我也觉得我挺厉害的,主要还是我运气好,这么笨的法子居然也管用。” 一句话,立时把她自己从神坛踢回到了现实。 这确实是个笨法子,赌博的成分极大。 但幸运的是,她赌对了,以如此怪异的“植物分布法”寻找迷失的神秘庄园,她算是开了先河。 裴恕的嘴角往两旁拉扯了一下,露出了一个大异于往常的笑容。 那是很纯粹的笑容,没了匪气与邪气,那张总像是带着点儿怒意的脸,在这一刻变得像个孩子。 陈滢端详着他的笑脸,在心里叹了口气。 二十岁,真是个很鲜肉很鲜肉的年纪,这样的笑容才是年轻人该有的。 可惜,这念头才一泛起,裴恕一侧的嘴角立时就拉直了,变回了那个吊儿啷当的小侯爷。 “传令,依水而行。”他沉着声音下达了指令。 郎廷玉一骨碌从地上站起来,傻笑着奔下去传令。 找到了水源,这片树林便已褪下了神秘的外衣,众人依水而行,很快便发现这所谓的迷宫也不过如此。 一刻钟后,当天边还余着最后几许天光之时,一片爬满了青藤的颓败墙垣,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终于找到了。 陈滢长出了一口气。 到得此处,她便不再处于主导位置,裴恕替下了她,站在了队伍的最前方。 雨丝倾泻而下,蜿蜒的颓垣像是经不住这无边细雨的冲刷,被冲出了无数缺口与沟壑。 大量的石块散落在地面,上头积着厚厚的青苔,腐烂的树叶散发出臭气,荆棘与野草布满视线。 陈滢被叶青护着,随众绕着围墙走了半圈,终于找到了别庄大门的位置。 木质的门扇已经朽烂得看不出样子来了,上头盘绕着数不清的蓑草与藤条。 一名侍卫走上前去,伸手轻轻一推,大门轰然倒地,溅起了大片泥浆。 “小侯爷,要不要叫人画个图下来?”陈滢走到裴恕身边,轻声提醒他道。 别庄内部的构造应该有图示,还有他们找到别庄的路线,最好也叫人画出图样来,也免得以后又迷了路。 “我明白。”裴恕回头看了看她,神情在一这刹显得极是柔和:“辛苦你了。” 如果不是带上了陈滢,他们不可能这么快就找到地方。 陈滢回了他一个笑,语声也变得低柔起来:“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进去瞧瞧,那庄子里头说不定就有尸首,我对尸首还是有些了解的。” 裴恕面上的柔和神情,一下子就僵硬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野旷风絮乱,天高暮云垂 第191章 神秘庄园 以如此温柔的声音,提出如此匪夷所思的要求,这陈三姑娘是有多喜欢探案? 裴恕委实很想要开口拒绝,可是,这话他说不出口。 “做人总要讲点良心的,是不是?”那平静而柔和的语声还在继续,简直说出了他的心里话,完全没有一点自吹自擂的羞愧。 裴恕把头盔往下拉了拉,咳嗽了一声,没说话。 确实,做人要讲良心。毕竟人家帮了他这么大一个忙,替他们节省了无数时间,让他们顺利找到了这该死的庄子。如今人家就是想进去瞧一瞧,这要求真不算过分。 再者说,他也没打算过河拆桥,这庄子确实需要个聪明人跟着进去瞧瞧的。 “我又没说什么,同去便同去就是。”裴恕的声音并不大,听着就像是在嘀咕。 这话一出,陈滢不由喜动颜色,飞快地向他行了个男子拱手礼,弯眸道:“多谢小侯爷。” 裴恕勾着嘴角笑了笑,蓦地回身吩咐:“你们在外候着,没有我的命令,不得入内。” 众侍卫齐声应诺,裴恕便向陈滢抬了抬下巴:“进来吧。” 陈滢忙跟了过去,郎廷玉和叶青亦紧随其后,裴恕听见了他们的脚步声,却是连头也没回,想来是同意他们跟进的。 门后的第一进院子并不算大,但还能够看出它曾经的精雅,抄手游廊、假山花池,一应历历在目,只如今已然不复当年模样,廊柱上爬满了藤蔓,院中蒿草茂盛,足长了有半人高,小孩子走进去只怕就找不着了。 郎廷玉提着把阔剑居前开路,陈滢他们随后而行,众人皆是默不作声。 直到行至中庭处,裴恕方才开了口,低沉的语声述说着的,却是昔年旧事:“这地方当年并没被找出来。” 他的声音微有些冷,衬着这寒雨荒院,益发森然:“彼时登州知府报说佛头岭密林从生、怪崖乱石无数,这别庄根本不知建在何处,若要搜山,需派出大批兵马,然那时还需防康王残部作乱,人手不足,故只命人将山上能搜的地方搜了,便封了山。” “封山?”陈滢一下子抬起了头,面带讶色:“可是,当地人的传说中却并未提及封山之事,只说这山里闹鬼,那小村子也从山脚下移到了外头。这两边的说法,似乎有些不大对得上。” 裴恕闻言,冷“哼”了一声,道:“奇就奇在这一点。说是封山,可到底派谁封的、封了多久,登州府却无一字记载。倒是闹鬼的事传得到处都是,就连山名也改了。” 这番话里透露出来的信息,让陈滢有了种不太好的感觉。 颦眉思忖了片刻后,她便伸手将斗笠往上抬了几分,隔着头上漏下了雨帘,看向裴恕:“却不知,时任登州知府是何人?” 这人应该是诸事关键,如果鬼哭岭这座别庄真有什么问题的话,当时的登州知府在此事中扮演的角色,就很值得深究了。 听得此问,裴恕语声更寒:“时任登州知府章岱,八年前致仕回乡,不久便即病故。其发妻早亡,膝下只有一女,如今嫁作乡绅之妇,族中子弟无人入仕。” 陈滢沉默了下来,心中那种不好的感觉愈发强烈。 当年的经手人已经死了,家中子女显然对此并不知情,且事隔多年,就算现在派人去查,那些痕迹也早就湮灭了。这正是所谓的死无对证。 此刻,他们已经转上了一侧的抄手游廊,裴恕蓦然停步,回首看向陈滢,面色沉肃:“还有一件事,我也不想瞒你,你可知此次殿下在蓬莱县查到了什么?” 他语声略停,身上的气息格外冰寒:“登州府一众官员在灾情上做假,贪墨大笔朝廷拨款,而被贪墨的那些银钱中,有一小部分至今不知流向何处,那经手官员畏罪自焚,连同好些公文也一并烧了。” 陈滢陡然怔住,双眸因震惊而张大。.. 将裴恕前后几段话并在一起,再结合今日太子殿下的突然出现,她迅速得出了一个结论。 而这个结论,有点骇人听闻。 看着陈滢微有些色变的脸,裴恕慢慢斜起嘴角,露出一个玩味的笑:“三姑娘果然聪明,一猜就着。” 他甚至都没去向陈滢确证,只看她的表情,就知道陈滢猜到了。 这感觉殊为怪异,陈滢看了他一眼。 只是,这一眼她也只看到了个背影。 裴恕转身继续向前,微寒的语声却在不断传来:“此事不仅需秘、更需快,故此我才会请姑娘尽量在今日找到别庄。” 陈滢怔了片刻,旋即恍然。 若当年康王之事与此次登州府贪墨案有关联,则这所康王遗留下来的别庄里,说不定就能搜出些什么来,也可能此处就是一个秘密据点,太子殿下确实要加快动作,以防那个看不见的对手毁灭证据。 想通了这一层,她立时提步跟上,轻声语道:“谢谢小侯爷告诉我这些。” 这可并非小事,裴恕能将这些告之于她,可见对她的信任。 裴恕闻言,步履依旧,唯语声不再如方才冰冷,似带了几分笑意:“以三姑娘的聪明,就算我不说,你也总能猜出来的。此外,这别庄十分古怪,你那脑袋瓜子跟人家不一样,兴许能看出些什么来。” “我尽量。”陈滢低声回道。 对方已经摆出了足够的诚意,况且这还是一帮蛀虫利用民脂民膏作恶,无论于公于私,她都很愿意帮这个忙。 “有劳。”裴恕客气地说道,随后便一把扯走前头开路的郎廷玉,抬脚便踹开了拦在他们面前的一道房门,将剑在前方挥了几下,割断层层蛛网,回身对陈滢道:“这间大概是书房。” 古代建筑格局大体相同,书房的位置基本上不出那几处。 众人随裴恕入内,见这屋中确实有几分书房的样子,只是十分凌乱,桌椅翻倒、屋梁倾塌,房顶颓了一半儿,剩下的那一半儿还破了好几处大洞,洞中漏下的天光里,正飘着蒙蒙细雨。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野旷风絮乱,天高暮云垂 第192章 祠堂尸骨 几个人在屋中搜索片刻,便在靠东角的墙边找到了一只火盆,盆中纸灰堆了几层,看样子有人在此烧过东西。 “这纸灰尚新。”裴恕提剑在灰堆里搅了搅,语气有些失望:“已经烂透了。” 此处房屋破损情况严重,许多屋舍只剩下了半边儿,那纸灰被漏下的雨水打湿,自然是什么也发现不了的。 他们在书房里耽搁了约一刻钟,找到了两枚清晰的鞋印,陈滢据此初步断定这鞋印的主人身高约一米七五左右,从靴底花纹的样式来看,应为男子。 除此之外,陈滢还在窗台与凳子上找到了几枚指印,只是,在这个没有指纹鉴别的古代,这几枚指印作用不大。 确认再也搜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后,众人离开书房,又将茶房、门房等处通搜了一遍,却是一无所获。 外院搜完了,他们便向二进院子进发,仍旧由郎廷玉开道,将那二门处的藤蔓与野草尽皆砍倒,以使众人更易前行。 这别庄拢共也就三进,二门内的房舍比第一进多些,他们照例搜了,仍旧没有任何发现。 最后一进院子便是女眷后宅了,只是,那垂花门却并不在中轴线上。他们颇找了一会儿,才发觉它竟然被隐在一方大照壁之后。 “这格局倒是古怪。”裴恕一面往里走,一面说道。 陈滢对此表示同意:“这照壁通常都是在垂花门后的,此处却放在了前面,且垂花门也不在正中,而是偏离了好远,确实很怪。” 一面说话,他们一面转过照壁。 而当看到眼前情景时,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 垂花门上朱漆犹在,园中小桥如故、亭台依然,十字甬路上铺的白石亦清晰可辨。 这内宅情景,竟是一扫前两进院子的荒凉,就像是有人在此居住一般。 郎廷玉立时一脸戒备,横抬阔剑,叶青也将铁鞭拿了出来,裴恕则是守在陈滢身前,手中长剑斜斜指向地面,剑尖上正往下滴着水珠。 雨声沙沙,四下悄然,甚至就连呼吸声都听不到,空气里弥散着一种紧张的氛围。 陈滢从郎廷玉身后引颈向前,仔细地观察着园中情景,数息后,她便将匕首收了起来,平静地道:“这地方应该无人。” 虽然亭院收拾得比较干净,但是,包括游廊在内的地面上,尽皆积着厚厚的一层落叶,其上并无脚印踩踏痕迹,而那些没淋着雨的地方,浮灰也很厚。此外,屋梁下的蛛网也不像是新结的。 种种迹象表明,此处至少已经超过一年无人造访了。 “确实如此。”裴恕说道,抖去剑身上的雨水,对郎廷玉道:“带路吧。” 众人排成一个纵列,慢慢进入园中。 西风萧瑟,携来草木枯败的气息,陈滢走了几步,蓦地脚步一顿。 这风里夹杂着一丝很熟悉的味道。 她的脑海中,立时现出了冰冷的停尸房的模样。 那是侦探先生时常造访的地方,在充斥着福尔马林的房间里,便弥漫着这种难以形容的气息。 “这院子里怕是有死人。”陈滢提醒了一句。 裴恕等三人闻言,俱皆面色凛然,踏上游廊之后,便从左首的房间开始,一间接一间地搜了下去。 此处庭院虽整洁,然房舍却是经年无人修理,与前面两处院落一样,大部分都已颓倒,从外头就能瞧见里头的情形。 尸体是在祠堂被发现的。 那祠堂的门上挂了把大铁锁,铁锈已然把锁头给锈死了,而即便如此,那味道还是从朽烂的窗户里往外飘,陈滢从窗外看去,便看见了一地的骨头,有人的,也有动物的。 待郎廷玉砍断铁锁,众人走进去时,她才发觉,这些骨头上全都有被野兽啃过的痕迹,其中一部分泛出不正常的紫黑色。 “有毒。”叶青从一堆黑色的骨头边站起来,沉声说道。 她大约是想说这些尸骨上都有中毒的迹象,陈滢点点头,心下却有些不确定。 仅凭骨头的颜色便能分辨出是否中毒,她觉得这有些武断。 不过,从周遭数量不少的动物骸骨来看,这种推断也可能是成立的,否则无法解释这么多食肉动物为何会死在此处。 “吃了有毒的死人肉,自然也就毒发身亡了。”郎廷玉接口说道,一面小心地不去踩那些碎骨头。 陈滢仔细观察着屋中情形,说道:“我方才数了数,有十九具头骨。” 换言之,此处至少有十九具死尸。 “还要把全部骨头都清理出来,才能知道具体死了多少人。”她又补充了一句。 很可能有些头骨被野兽拖去了别处,仅仅依靠这一点来断定死者数量,并不准确。 裴恕没有说话。 他微垂着眼睛,打量着脚下散落的白骨,面色有些狰狞。 不过,这神情很快便又散去,他转首往四处看了看,皱眉道:“没有幼童。” 祠堂里的人类骸骨都是成年人的,陈滢也没看见有小孩的尸体。 可是,在传说中,康王妃是带同小郡王、小郡主躲进山里的,如果他们都死了,就应该有小孩子的骸骨出现。 莫非传说有误? “陛下仁心,却被有些人的恶念钻了空子,真真可鄙!”裴恕冰冷的语声响起,森然有若刀锋。 陈滢看了他一眼。 自从进了别庄,裴恕的面色就有点阴沉,此时更甚,仿佛对这地方有着刻骨仇恨。 “再去别处看看罢。”裴恕第一个往门外走去,高大的身影嵌在薄暮中,莫名地显出几许萧瑟。 陈滢看着他出了会神,总觉得裴恕的情绪转变得有些怪异。 一行人将剩余几处都搜了,又找出了六副尸骨,这些尸骨的颜色与前者不同,皆是正常的灰白色,且每具骨头都有不同程度的外力伤,骨裂、断骨等等不一而足。 当然,这些外力伤也可能是动物造成的,毕竟年代久远,尸身早就被动物啃咬了个遍,其上痕迹无数,就算是有经验的法医,也必须借助仪器才能确定这些伤势的来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野旷风絮乱,天高暮云垂 第193章 剑指山东 暮色四合,无边丝雨漫天洒落,西首的天空铅云如幕,垂落在山峰的。”她向着裴恕说道,不再坚持留下。 “我会的。”裴恕一点儿都没跟她客气,张口就应了下来,随后便带着众人回到了院门处。 一众侍卫还等在外头,裴恕便先派出几人守住别庄的几个出口,又命郎廷玉把提前备下的照明用具点起来,未几时,整座别庄便被灯笼火把覆盖,直是亮如白昼。 裴恕已经叫人整理出了一份大致的地图,陈滢在叶青并两名侍卫的陪同下,安全回到山下去与李氏他们汇合,在此略过不提。 却说裴恕一行人,他们在别庄中一直耽搁到子初时分,方才回转。 太子殿下一直未睡,派了个小监在山径处候着,一俟裴恕出现,那小监便上前躬身道:“殿下正等着小侯爷呢,请您随奴婢来。” 裴恕点点头,将佩剑交予旁边人收着,略整理了一番甲衣,便随那小监来到了太子所在的车前。 太子正披衣坐在灯前看书,听闻通传声,便将书卷抛了,提声唤“快请”,一面便命人奉上热茶与巾帕,裴恕上车后,未及说话,先接过热巾擦脸,复又捧茶痛饮,直饮了满满三盏,方搁下茶盏笑道:“痛快!” 在山上灌了一肚子冷风加凉水,此刻热茶入腹,方才让人有种活过来了的感觉。 太子殿下挥手命内侍退下,含笑望着他道:“看小侯爷这般模样,想是有眉目了。” 裴恕坐在锦垫上,将两手撑在身后,毫无形象地伸着长腿,一任那靴子上的泥水滴在青毡上,摇头道:“叫殿下失望了,庄子里并没查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只寻到了一封绝笔信。” 他一面说话,一面便自怀中取出一封皮面发黄的信,一脸讥诮地递了过去:“别庄中有一密室,康王妃的亲笔信便在其中。除此之外,密室中尚有一大两小三具枯骨,与传闻中康王妃带着一子一女服毒自尽之情形,正相吻合。” 太子殿下微蹙着眉,接过信打开观瞧,但见上头只寥寥数语,先言明死志,复诉稚儿可怜,再求后来人拾其骸骨入土为安,其辞之切、其意之凄,正符合携子自戗之意。 “可能确证否?”飞快地读完了信,太子殿下便沉声问道。 烛火之下,他修眉微抬,光华内敛的眸子里涌动着一丝疑问,旋即便又转作沉吟,垂首望着眼前信笺,眉峰动了动,说出来的话,却是闲闲拓开了一笔:“若本宫未记错,乔修容刺驾案最后的去向,应该就在山东。” “殿下说得是。”裴恕的语声亦很低沉,摇曳的烛光里,他的神情显得有些阴晴不定:“乔修容的家人去向成谜,派出去的几拨人手中,只有一拨人查到了线索,那乔小弟最后出没之处,便在山东。” 太子殿下没说话,抬手将信放在案上,薄脆的信纸触碰木案,“哗啦”作响,其声若轻舟破水,划过这夜的寂静。 良久后,太子方才启唇语道,“本宫如今便在想,父皇之意,果真便只在山东灾情么?” 那案上烛焰随着这阵低语轻轻跳动了一下,车厢中一阵阴影晃动。 揣测上意乃是大忌,身为太子更需避讳,可他却在裴恕面前这样说了,可见二人关系之紧密。 “陛下心细如发,想必自有用意。”裴恕的回答倒是中规中矩。 他与太子关系再好,有些话也不是他一个小小侯爵能说的。 太子殿下自是明白他的意思,笑着摇摇头,并不以为意,将话题拉回到了眼前:“此信便带回盛京吧,父皇自会处置。” 他说的是康王妃的那封绝笔信。 裴恕漫不经心地点点头,似是毫无兴趣:“全凭殿下作主。” 见此情形,太子殿下便叹了一口气,倾过身子,亲手端起一盏茶递了过去,温言道:“小侯爷也勿气馁,这些尘封已久之事,查起来自有许多波折,断不能一蹴而就。小侯爷这么多年都等下来了,本宫以为,总能守得云开见月明的。” “守得云开见月明么……”裴恕接茶在手,低声自语,良久后,面上便涌起了一个近乎于苍凉的笑:“确实,臣等了这么久,也不在乎这一两年了。” 他坐直身子,再开口时,语声低沉得宛若空山中的暮鼓:“当年父兄出征时,正值陛下在北疆御敌,康王恰于此时突起于山东。” 言至此,他猛地抬起头,双目泛红、神情冷厉:“若非臣这些年来穷究往事,也查不到这几者之间那种隐隐的联系。” 太子似是早知其事,闻言毫无异色,只点了点头,语声亦跟着低沉起来:“父皇命你入京,原就是为查清当年裴老侯爷之事。而后……” 他忽然顿了顿,声音比方才更低了一些,续道:“……而后,长秋殿刺驾之案又剑指山东,父皇这才特旨将你调入刑部,允你以监察使之名涉足京中高官案件,想必……亦是要挖出当年的隐情吧。” 裴恕闻言,自嘲地咧了咧嘴:“殿下说笑了。什么监察使,不过是给微臣一个名份罢了,有了这个名头,微臣去翻阅那些陈年卷宗,便不会有人起疑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野旷风絮乱,天高暮云垂 第194章 招远惨祸 “话不能这么说。”太子显然有不同的看法,“若非你心细,当年登州府报上来的康王别庄之事,便不会被发现。再,如今蓬莱县大笔赃银不知去向,当年康王别院竟也真如我等猜测,是被人悄悄放过的。还有,十多年前康王起事时,正逢大楚南北都在打仗、国内兵力最为空虚之时。” 言至此,他的面色已是一片肃杀:“我大楚朝,果然还藏着里通外国的内奸。” 现在已可基本断定,那些妄图撬动大楚江山的势力,仍旧还在活跃着、谋划着,若不能将其连根挖出,这颗毒瘤必将会影响大楚好不容易得来的稳定与繁荣。 裴恕垂眸看向掌中茶盏,双目陷于烛火投下的阴影中,不复可见:“殿下所言甚是。康王当年突然兴兵,这应该便是将所有一切联系起来的关键。” 太子殿下身上的气息,在这一刻变得格外肃杀。 “你还忘了一件事。”他启唇说道,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慢:“四年前保定府之乱,亦有部分乱军流向山东。” 车厢里安静了下来 没有人再说话,唯两道呼吸声间次响起,应和着窗外的风声和雨声。 好一会儿后,裴恕方才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太子殿下似被这动作惊醒,抬眸看着他,蓦地微笑起来:“山东诸事,本宫会细细禀明父皇的。” “殿下英明。再,请殿下准许微臣留在山东,彻查此事。”裴恕单膝点地,沉声语道。 太子殿下笑着挥了挥手,语声若春风般和暖:“起来罢。小侯爷很不必请命,父皇本就要我们在山东多呆些时日。” 裴恕却仍旧维持着半跪之姿,语声中带着几许执拗:“待蓬莱县事毕,微臣还想继续留在山东。” 太子殿下沉默了一会,方才轻轻一叹,道:“罢了,本宫知道了。稍后本宫会向父皇禀报的。” “谢殿下。”裴恕俯身一礼,方才重新坐了下来。 太子殿下摆摆手,神色似是有些疲惫:“贪墨案处置起来已是烦难,安置流民更是重中之重。本宫可能也要一并多留些日子,你也不必谢了。” 裴恕闻言,面色亦肃然起来:“那些流民的确需要尽快安置,殿下未雨绸缪,高明之致。” “少跟本宫来这套。”太子殿下笑着说道,语气不复方才肃杀,执壶给自己倒了盏茶,一面便笑道:“方才陈三姑娘过来行礼,我叫她先回去了。听说你们破掉那个迷阵,还是她立了头功。” “是,殿下。”裴恕立时说道,说话时面上仿佛还带了点笑意,开始讲述起陈滢“挖花识路”的事迹来。 秋雨如丝,夜浓如墨,车中亮起的一点烛光,破开了鬼哭岭的阴雨与沉夜,与一线天山谷中的篝火交互辉映着,让这个夜晚变得静谧而安详…… 翌日清晨,李恭便派人禀报,道何廷正已经过来打过招呼了,让大家做好离开的准备,众人俱皆欢喜不禁。 总算要离开这个吓人的鬼地方了,纵使如今安全上已有保障,但是,连着两晚不能痛快洗漱,包括倪氏在内的一应女眷已经到了极限,如果再这样下去,她们真会发疯的。 因马车是现成的,那些用物也在这两夜之间扔的扔、用的用,留下的并不多,收拾起来一点不麻烦。因此,车队在既定的巳初时分准时启程,在裴家军并大批侍卫的护送之下,离开了鬼哭岭。 能够重返人烟之地,所有人皆是归心似箭,无奈那车队的行进速度却极为缓慢,甚至在黄县驿站停留了近两个时辰之久,待终于抵达蓬莱县时,又是天将向晚。 众人在城门口作别,陈滢注意到,此前拥塞在这里的流民,这时候已经没了踪影,也不知被安置在了何处。 接下来的数日,陈滢她们足不出户,只能从陈浚那里听到些消息。 事发当晚,陈浚与李恪确实没出什么事,李珩手上留了好些人手,再加上裴恕这支生力军,当晚的情形实可谓有惊无险。 此外,回程的车队之所以走得如此之慢,还在黄县逗留良久,原来是为了等待招远那边的消息。 诚如陈滢此前所料,招远县确实发生了一点动荡。 就在他们被困一线天之时,招远县城亦有乱匪试图半夜出城。 这些贼人胆大包天,竟攻破了县衙,县令在十余裴家军的护送下及时逃脱,但其家眷却不幸被掳作人质。乱匪押着人质逼迫县令打开城门,并当场斩杀了县令的父母并一双儿女。 好在裴家军骁勇,利用夜色之便反杀回去,这才将贼匪打散,但招远县那一晚还是危机重重,走投无路的乱匪到处杀人,直到清晨才被尽数剿杀。 需要说明的是,便在招远大乱之时,蓬莱这边的何家、李家与韩家也在被几路贼人连番攻击,幸得李珩有先见之明,将大批家眷提前送出城外,又将何、韩两家余下的人等尽是收拢一处死守,终是等到了裴家军救援。 此外,前往招远送信的马老四因见情况不妙,根本就没进城,当晚就赶回了蓬莱,与同样潜入蓬莱的马老二相遇。正因有他们及时送信,裴恕才会马上带兵赶来。 陈浚传来的消息断断续续的,且也并不全面,至少太子殿下之事他便从未提及。 陈滢猜测,除了她之外,李珩以及少部分官员应该得到了消息,至于其他人,想必半点不知。 如今,陈滢大破三十铁骑之事,已然在蓬莱县城传开了,就连贩夫走卒亦能说出个一二三来,倪氏与李氏想瞒也瞒不住。实在是那晚亲临其境的人太多,各家仆役加起来好几十,这人多嘴杂的,根本就没办法封口。 此事对两府的影响堪称巨大,没过几日,陈浚、李恪乃至于李恭,便各自找了教武技的师父,每日习武不辍。虽然他们不曾明言,但那种“可不能输给妹妹表妹”的劲头,却是叫人一看便知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野旷风絮乱,天高暮云垂 第195章 死后哀荣 再过不上几日,陈滢便又从陈浚那里得知,那晚死在贼人之手的招远县令的亲眷,俱皆得到了封赏,招远县令亡子更得了个“忠武校尉”的职衔。 虽说用“死后哀荣”来形容并不确切,可是,在听闻此事之时,陈滢能够想到的,却也只有这四字。 这荣耀再显赫,也是拿命换来的。比起这些虚幻之物,她还是觉得,亲人活在身边比什么都重要。 “幸好那天我们听了表姐的话,没去招远县。”坐在观雪斋西厢门外的凳楣子上,李惜这般说道。一面说话,一面便将手里的茶盏握紧了些,一脸地后怕。 若非陈滢坚持前往鬼哭岭,此刻那些受封的冤魂里,怕是便要有他们之中的一员了,真是想想就叫人心悸。 陈滢此时正在廊外练箭,挽弓松弦的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流畅,“嗖嗖”的破空之声中,夹杂着她安静的音线:“那些流民应该就是招远那些人调过来的,这是当时我唯一想得到的结论。不过,这些人又是怎么传递消息的?他们怎么就能前堵后截地拦住我们?难道有飞鸽传书么?” 这是她想不通的地方,不明白这些人靠什么互通消息。 李惜从旁边的小几上挑了块酥饴吃着,含糊不清地道:“我听大哥哥说,黑虎帮有训练好的鹰,飞起来比鸽子还快呢。” 原来如此。 陈滢微微点头,只觉得江湖上的手段真是堪称神奇。 待射出最后一箭,今日的功课算是结束了,她拿起帕子拭去额角的汗,一旁寻真递过来一盏热茶,轻声道:“姑娘喝口热的,别冷着了。” 陈滢接过茶盏,一饮而尽,旋即转身回到廊下,命人给李惜添了一只小炭炉,笑道:“你怎么就这样出来了?舅母也同意?” 此际已是八月中旬,天气渐寒c遍地萧索,山东又比盛京冷些,李惜今天出来却连件大衣裳都没穿,还是一身夹的,陈滢怕她冻坏了。 此时,李惜正好又挑了块点心吃着,没顾得上回陈滢的话,只弯着眼睛笑。 陈滢摇摇头,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从一线天回来后,他们便一直住在蓬莱县的韩家大宅里,等待李珩做好收尾工作。 登州灾情造假案发,登州府从上到下挖出来一串儿贪官,衙门几乎陷入瘫痪。好在有太子殿下暗中坐镇,裴恕受命于他,颁下了元嘉帝的一道密旨,命李珩暂代登州知府之职,理顺当地各项事务,九月底前会有新任知府到位,届时李珩便可启往前往济南府就任。 得知此事后,倪氏当场就激动得红了眼圈儿。 这道旨意体现了元嘉帝对李珩的重视,竟是情愿空着济南府知府等他上任,也没叫人顶这个缺,可见其简在帝心,李氏自是欢喜。 “表姐你自去忙便是,我坐一会儿就回去了。”李惜终于吃完了点心,懒懒地说道,两手支颐伏在小几上,有点百无聊赖的样子。 陈滢便问:“前几日你还说要出门做客的,何二姑娘没请你?” 说起来,自从一线天归来之后,何c韩c李三家便正式走动开了,郭婉c何绥等人时有书信往还,李惜也一直说要去何家玩儿,却始终没能成行。 听了陈滢的话,李惜的肩膀便往下塌了一截,闷闷不乐地道:“我也想出门儿呢,父亲却不许,说外头还不太平。” 登州府的官场算是给李珩连根儿捋了一遍,得罪的人不计其数,难保里头没人怀着报复之心,他也是怕家眷遇险。 招远县令的事情摆在那里,不由得人不小心。 “舅父这是为了我们好,过几日等安静下来了,自然便能出门儿了。”陈滢劝慰地道。 李惜有气无力地“哦”了一声,整个人还是有点无精打采的,在陈滢这里略坐了一会,便自回屋不提。 虽然不能出门,陈滢的日子却很充实,她向裴恕借了匹马,利用花园里的一片空地,每天都会练上一个时辰的马术,此外,功课的事情她也没落下,还有她一直想要做的事,如今也在计划之中。 除开这些例行之事,裴恕偶尔也会过府叙话。 别庄密室c康王妃绝笔信以及那三副骸骨之事,裴恕无一隐瞒,尽皆告诉了陈滢。如今,他已经把那封信拓了下来,连同正本一同呈交元嘉帝,打算找些当年熟悉康王妃的人甄别字迹。 至于那笔不翼而飞的款项,以及其余诸事,裴恕也漏了一两句,却不肯细述,陈滢也只是管中窥豹,并不知详情。 寒露一过,天气便真正地冷了下来,韩家大宅里的各院儿各房,都用上了炭盆。李氏并倪氏此行带的衣物不多,好在有个韩家,那郭婉委实是个知情知趣的人物,早早便叫人送上好些皮货料子,只说“谢两位夫人救命之恩”。 这个理由十分充分,倪氏她们根本无从拒绝,只得收下,而李珩也默许了这种行径,由此可知,韩家往后怕是要和李家走得越发近了。 这一日午后,陈滢陪李氏用罢了饭,眼瞧着她喝了药睡下,便辞出正房,打算回屋看会儿书。 谁想,她这厢才一掀门帘,便见绛云匆匆走来,屈身行礼道:“姑娘,裘四奶奶过来了,舅夫人请姑娘去前头坐。” “我知道了,这就去。”陈滢应了一声,转回西厢略作收拾,又唤来寻真,吩咐道:“你带人去把那后花园的小亭子收拾出来,将表妹予我的那罐好茶也备着,我一会儿要待客。” 寻真忙应是,自去分派人手做事,陈滢便带着知实去了上房。 事实上,此番是陈滢给郭婉去的信,约她近几日过府叙话,只她没想到郭婉来得这样快。 看起来,她拜托郭婉办的那件事,应该是有些眉目了。 陈滢不由有几分雀跃。 她要做的那件事,很大程度上需要郭婉这个专业人士相助,原本此事该当她登门拜访的,只是李珩管得很紧,陈滢也不欲在这种小事上跟他唱反调,便只能请郭婉来做客了。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野旷风絮乱,天高暮云垂 第196章 一锤买卖 进得上房,陈滢便见倪氏穿着见客的衣裳,居中正坐,郭婉则打横儿相陪,笑语嫣然。 她今日穿着一身灰青色绣兰草袄裙,发上插戴着一枚水头极好的玉簪,除此之外再无旁的饰物,却有着一种天然去雕饰的明丽。 陈滢不由再次感叹,生得美的人,就算穿得再朴素,亦能美得叫人挪不开眼,这位裘四奶奶若是盛妆起来,满盛京的佳丽们怕是都比不过,就连陈漌也要退出一射之地去。 所谓艳冠群芳,不外如是了。 上前见过倪氏后,陈滢依着礼节坐了,与她们略叙了几句闲话,待茶过半盏,她便起身向倪氏告罪,请郭婉去院中小坐。 倪氏知道她们小一辈儿交情甚厚,便笑吟吟地道:“你们这些年轻人的事情,我这个长辈就不掺乎了。”语罢又开玩笑地看着陈滢:“听说你把那小亭子都给整饬好了,那地方赏竹最佳,倒是个好所在。” 陈滢忙谦了几句,又与倪氏说笑一番,方与郭婉双双告退,待踏出游廊时,她便笑道:“裘四奶奶想是已经听见我舅母的话了,我确实在小亭子里备了茶果,还请裘四奶奶小坐。” 郭婉自是笑着应下,二人相携着来到了后花园。 此际万木萧然,园中并无花草可供一观,唯那修竹森森,衬着漫天薄薄的瓦块云,正是天高云淡的好天气。 便在这云影竹风下,那花园里现出一角朱漆小亭,六角飞檐上悬着铜铃,每当风过,“铃铃”吟唱,着实有趣。 郭婉走到亭边,左右四顾,面上便现出许缅怀之色,笑道:“承蒙你们喜欢这亭子,三姑娘慧心,将这园子里最好的地方挑了出来。” 这本就是她韩家大宅,这园中的一草一木,于她而言皆意味着那些再也无法追回的旧日时光,此刻提及,心下自是有种难以名状的滋味。 不过,她很快便控制住了情绪,回头向陈滢一笑:“叫三姑娘见笑啦,我这也是触景生情,三姑娘莫要见怪。” 陈滢自然不会见怪,摇头笑道:“这又有什么?这里本就是您的家,等韩家复兴家业,你们就能再住回来。” “承三姑娘吉言。”郭婉面上的笑意加深了些,眉眼间有喜意浮动:“今日我前来拜访,也正是为着此事。” 听了这话,陈滢亦是面上含笑,道:“好,我们进去说。” 二人进得亭中,陈滢便挥退众人,一面拿着把竹扇子引火煮水,一面便问:“那个东西,你们做出来了?” “确实是做得了,我把图纸带来了,请三姑娘过目。”郭婉也是个爽利性子,马上便自袖笼里掏出图纸来,摊在石案上请陈滢细瞧。 如果有来自现代c对蒸馏法diy提取精油感兴趣的人在此,便一定能够看出,那图纸上画着的,就是一组简易的蒸气蒸馏锅,其中左右两侧的补水器以及冷却筒,皆是以手压式简易水泵代替了现代的自动装置,橡皮软管也以这个时空的材料代替。图纸类似的改动还有很多,但大致的形状却还在。 这是陈滢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死命回忆前世高中时学来的那点儿物理学知识,方才画出来的。 不过,彼时这图纸还并不完善,陈滢最初将之交予郭婉时,也只是一个雏形。 而郭婉这时候拿出的,则是经过数度书信往还c补充整合,再由韩家名下的匠人实地制作调整,最终完成的图纸。在拿出这份图纸时,韩家其实已经拥有了制作蒸馏器的技术。 彼时,在看到那件样品后,韩端礼便大赞其精妙,且以他商人的嗅觉察知,此物很可能为韩家带来可观的进项。 但是,他却并未将这个意愿强加于郭婉,只叫她与陈滢交好,旁的不必再提。毕竟,与眼前这些许利益相比,成国公府才是最值得结交的对象,这些高高在上的贵人们,以往他就算花再多的钱也巴结不上,如今现成的有了个陈滢,他自是要尽一切所能地讨好。 “却不知陈三姑娘做出这东西来,有何用处?”见陈滢一直盯着那图纸看,郭婉便轻声问道。 这锅子奇形怪状的,她确实有些好奇。 陈滢闻言,便将图纸放下,看着她认真地道:“我真的很钦佩你们家的匠人,只凭着我那个不成样子的图纸以及少许文字描述,便能还原出如此精巧的实物。” 古代手工业者的聪明才智,她算是真切地领略到了,实是叹为观止。 郭婉不在意地笑了笑,道:“他们吃的就是这行饭,若是连这点儿本事都没有,祖父也不会大笔供奉留着他们。” 陈滢被她说得一愣,旋即便笑道:“这话也是,是我见识太浅了。” 语罢她便将图纸还给郭婉,一面提起旁边的水壶泡茶,一面便道:“这个东西叫做蒸气蒸馏锅,虽然形状怪了点,却能够制作出很精纯的花草精油,这精油比如今市面上卖的那些香膏都要好使,却不知韩家有没有意向做这笔生意?” 郭婉闻言,神情微微一滞。 她早就与韩端礼讨论过这个奇怪的锅,也知道陈滢把这东西交给他们来做,可能就是要做生意,只是,她没想到这位三姑娘居然如此直接,竟就这么说了出来。 短暂的沉默过后,郭婉方才笑道:“蒙三姑娘青眼,这是我们韩家之幸。三姑娘既然直说了,那我也就不与您打机锋了,不知您想怎么做这笔生意。” “一锤子买卖。”陈滢干脆利落给出答案,端起茶盏喝了口茶,面上露出了招牌式的笑容:“我告诉你们提取精油的办法,你们付给我相应的钱,算是买了我这个主意。至于往后你们韩家靠这些精油挣多少钱,与我无关。” 郭婉端茶的手停在半空,讶然地看向陈滢。 她此前也知道陈滢古怪,但却没想到,对方能够粪土金钱到 这种程度。 她还从没听过有人这样做生意的。 这位陈三姑娘,果然与众不同。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野旷风絮乱,天高暮云垂 第197章 不愿拖累 “三姑娘,果然要如此么?”良久后,郭婉忍不住问道。 这“花草精油”她听都没听过,显然是个稀罕东西。如果韩家能够从陈滢这里拿到这宗独门生意,往后必能赚个盆满钵满。这种时候,陈滢不说要个干股c分红什么的,却只想做一锤子买卖。 这怕不是个傻姑娘吧? “是,我希望如此。”陈滢继续喝茶,语气轻松惬意:“裘四奶奶可以说我傻。但我要声明,这种傻与智商无关。我不想要什么干股分红之类的,那太麻烦了。的确,我想要挣钱做些事,但同时我却并不想与任何人c或任何势力存在利益关系。我希望保持一个相对独立的立场,且尽可能地不去动摇它。” 这话说得委实直白,郭婉自是听懂了。 陈滢这是摆明了不想让自己与韩家扯上关系。 可是,陈滢接下来的话语,却又叫她再度吃了一惊。 “除了上述理由外,我只希望做一锤子买卖的最大原因,是为了韩家好。”说这话时,陈滢面上的神情格外郑重:“与其说我不想与韩家有所牵扯,倒不如说,是我不想连累你们韩家,我不希望让这笔大买卖最后成为扼住韩家咽喉的绳索,连带着我也要被它困住。” 陈滢很清楚,她是注定要在离经叛道的路上走下去的,而如果过于依赖花草精油带来的利润,有朝一日便很可能被人抓住这根命脉,反受其要挟。 远的不说,就说国公府,只要陈滢所为触犯了国公府的颜面,那么韩家这只蚂蚁,便会成为第一个炮灰。 所以,这买卖只能是一锤子。 郭婉未及言声,只垂眸沉吟着,良久后,方才搁下茶盏,目视陈滢道:“陈三姑娘的意思我懂了。”语罢,整衣起身,庄容一拜:“郭婉在此谢陈三姑娘对我韩家大恩。” 陈滢早有准备,立时离座儿避开了这个礼,回首浅笑:“裘四奶奶冰雪聪明,我很高兴与您合作。” 郭婉垂眸未语,心头却是一阵激荡。 她听出来了,陈滢特意没有用“你们”或“韩家”这样的词,而是单把她挑了出来,用了“您”字。 纵然这种与韩家撇清关系的态度,让郭婉略觉难堪,且她也并不十分相信陈滢所谓的“保护韩家”的说辞。但无论如何,出身于顶级贵族c还是得过皇帝陛下亲手赏赐的贵女,竟肯与她这个孀妇合作,这不也表明了陈滢是拿她当朋友看的么? “多谢陈三姑娘厚爱。”郭婉直起身来说道。即便心情有些激动,但她却很好地控制住了情绪,一行一止仍旧端庄有度。 陈滢向她笑了笑,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我们还是坐下聊吧。” 二人重新入座,陈滢便道:“在盛京城时,我便曾仔细察访过,那最贵的香膏约莫五钱银子半两;最便宜的则要十文钱半两。咱们就取个中间数为准。再要麻烦裘四奶奶估算一下这精油往后一整年的总销量,一总儿算出个数目来,便是我这一锤子买卖的所获了。” 这应该是韩家独家垄断的生意,只要他们能守住蒸馏锅与提取精油的办法,他们就可以靠着这个翻身,重登首富宝座指日可待,还能再往前进一大步。 陈滢的要价可以说是非常厚道了,只要了第一年的收益。如果算上打响名声的那段时间,第一年的生意不可能达到巅峰,而是要等两到三年后,才能真正赚大钱。 郭婉精于此道,自不能叫陈滢吃这个亏,于是便笑道:“三姑娘重义轻财,然而我却不能这样做。我看姑娘还是以两年的那个销量计数儿吧,也免得叫人说我欺负姑娘不懂做生意。” 陈滢闻言,没有半点迟疑,颔首道:“就依裘四奶奶便是。” 做生意她是个外行,自然以专业人士意见为重。再者说,她对将要做的事也有些没底,能多拿点钱总无坏处。 郭婉很快便算出了一个数字,却是不说,拿笔写下了递给陈滢看,一面又将笔送过去,款声道:“三姑娘也写下您想要的数目吧,咱们瞧瞧能不能合得上。” 这是一种文雅的讨价还价的办法,陈滢接笔在手,一看那纸上写着“纹银两万两整”几个字后,立时便点头道:“就这样吧,我这就给你写提取精油的方法。” 说话间便提笔沾墨,重新拿了张纸来开始写方子。 郭婉呆了片刻,便将袖子掩了唇直笑:“三姑娘也太心急了,不是这么着的。咱们还得立个字据,再找个中人才行呢。” 陈滢于是恍然。 她也真是糊涂到家了,怎么就把签协议c订合同这么重要的程序给忘了呢? “还有,这上头的现银,我们一时间还拿不出这么多来。”郭婉此时又道,纤嫩洁白的指尖点在那“两万两”上头,目色沉静。 陈滢便道:“我并不是立等着急用的,分几次付清即可。” 分期付款且还不收利息,陈滢如果真去做生意,怕是要赔个底儿掉了。 郭婉本就是想要分几次付清的,其用意也是想让陈滢与韩家之间的联系能够长久些,见陈滢自己提了出来,便有些歉然地道:“真是对不住得很,委屈三姑娘了。” 陈滢一面埋头写字,一面平静地道:“不能说委屈。一个创意能够换取这么多财富,已经足够了。” 虽然有“创意无价”一说,但真正愿意为其买单的人,却是凤毛麟角。在二十一世纪重视知识产权的年代,那些剽窃大师们也照样能够活出个风光来,其厚颜无耻往往还能得来无数捧臭脚的赞赏,实是正常社会环境下的病态现象,令人不耻之余,又觉无奈。 与之相比,郭婉,或者说是韩家在这件事上的态度,让陈滢感受到了一丝丝他们对原创者的尊重,她自是欣慰。 在心下感慨不住感慨着,陈滢下笔却是飞快。 这提取精油的法子她已经回想过无数遍了,默写出来一点不难。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野旷风絮乱,天高暮云垂 第198章 九月飞霜 说起来,陈滢能够想到花草精油这条财路,还是得益于现代。 那一世她只活了十八岁不到,正是臭美的年纪,因为没钱买化妆品,便去网上搜了在家自制花草精油的做法。如非有此经历,她也不会想起这个法子。 便在陈滢写方子的时候,郭婉已经把字据立好了,一式三份,待陈滢写罢,二人便分别签字画押。 “这里还差一个中人,不知陈三姑娘有何提议?”望着那字据上鲜红的手印,郭婉轻声问道。 陈滢想了想,便道:“我想请您从商会中找个人来做中人,不知是否可行?” “自是可以的。”郭婉浅笑盈盈,颔首道:“三姑娘请放心,我会找个方方面面都无甚牵扯的娘子来做这个中人,定不叫姑娘难做。” 陈滢闻言,面上便现出了一个真正的笑意,诚心诚意地道:“与裘四奶奶共事,实是省心至极。” 她特意绕开倪氏c黄氏等人,就是想要淡化这一锤子买卖的官方色彩,郭婉显是明白了她的意思,便替陈滢点明了。 事情谈妥,郭婉便即告辞而去,不出数日,她便找到了一个做绸缎生意的蔡家娘子做中人,三人走完了一切程序,又去登州府备了案,陈滢便拿到了来到这个时空后挣到的第一笔钱:银票一万两。 剩余的一万两尾款将会在明年六月底c十二月底前分两次付清。 有了这笔钱,陈滢往后不管要做什么,都不会束手束脚的了。 时序很快转至九月,随着霜降节气的来临,整个蓬莱县已是一片枯索,陈滢每每午夜梦回时,仿佛都能听见远处传来的海涛之声,可以想见,那一波波浪花在岩石上碎若白絮,这冬日的大海想是又有一番冷峻的景象。 在李珩与太子殿下的共同努力下,登州府各衙门的公务终于踏上正轨,那些枝枝蔓蔓也被一点一点清理干净,蓬莱县终于迎来了久违的安详与和平,再不复那种暗流涌动的境况。 登州府诸事完备,离开蓬莱之事便提上了日程,李珩开始着手准备启程,李家的氛围亦是一派轻松,禁令也终于解了。 李惜是最高兴的一个,才一得到出门的许可,她便立时派人给何c韩两家递信,说要过去做客。 那韩家倒还好,何家如今却是与李家极为亲近,究其原因,却是何君成因在此次贪墨案中立了大功,得特旨擢拔,将随李珩同去济南府赴任经历一职。 从正九品的县主簿,一步升到了正八品的府经历,中间越过了从八品这一阶,连升两级。对于他们这些苦熬资历的官员来说,这可是极难得的高升了 黄氏如今对李家直是感恩戴德,其热情的态度与当初判若两人。 如果没有李珩提携,何君成只怕要在这个主薄的位置上熬上许久,没准儿这一辈子就是只能呆在登州了。 有了这一层因由,李c何两家的关系可谓突飞猛进,且李惜与何绥这俩小姑娘本就谈得来,于是,近段时间以来,李惜往何家跑的次数便多了些,还时常叫上陈滢做陪。 且说这日,何绥又下了帖儿请李惜次日坐席。 何君成高升,自是要宴请各位同僚,又要接受同僚宴请,应酬很多,而这一次是何家在自己家中办的酒,请的也多是亲人故旧,人并不杂,因此何绥才会下帖子。 李惜捏着帖子就来找陈滢,死活要拖她一起去,陈滢只得应下了,翌日早起了半个时辰,提前将功课做完,又换了身新裁的衣裳,便与李惜出了门儿。 这几天阴雨连绵,所幸今日雨停了,只是天还是阴阴地,阳光被云层遮住,只偶尔才会探出头来,却也是很快又被阴云掩去。 陈滢与李惜坐在马车上,李惜便掀开窗帘往外瞧,口中嘟囔道:“这天怎么总是这样阴呢?莫不是要下雪了么?” 陈滢也凑过去看了看天,说道:“听母亲说,这天气还没到下雪的时候儿呢。”说着便从旁边拿出两把伞来,向李惜示意了一下:“我叫寻真提前备下雨具了,便有雨雪也不怕。等一会儿散了席,咱们去那‘赛蜜坊’买些点心去,顺道儿再瞧瞧‘香云斋’有没有什么新鲜胭脂。” “香云斋”正是韩家的铺子,前几日郭婉来信说精油很快就要上市了,陈滢想去看看情况。 她难得有这样的兴致,李惜不由讶异,旋即便又乐开了花,连连点头道:“就听表姐的,听说那赛蜜坊新近出了一味甘露饼,我还没吃过呢,等会儿尝尝去。还有那香云斋我也只逛过一次,匆匆忙忙地没逛够,今儿咱们早些回来,且好生在外头乐一乐。” “见天儿瞧你往外跑,你倒还说没逛够,你这心都快玩儿野了。”陈滢无奈摇头,坐回到原处。 李惜便觍着脸挨过来,笑嘻嘻地道:“表姐最懂我了,我不就喜欢到处逛么?我若是个男子,就要当个浪迹天涯的大侠。” 这话引得陈滢直笑,姐妹两个说着闲话,那马车便已经到了何家。 两家本就离得不远,马车往还更是快捷。 她们抵达何家时,黄氏并何绥早早便等在了二门处,将陈滢她们迎了进来,黄氏便当先笑道:“你们且先去二丫头那里坐去吧,才她大姐夫从外头买了架鹦鹉,会说好些话儿呢,便叫它说话予你们听。” 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黄氏如今整个人容光焕发,走路都带风,从见到陈滢她们起脸上的笑就没停过。 何绥亦在旁笑道:“你们快跟我来吧,那鹦鹉真的很聪明,说话声儿奇怪着呢,保管你们看着乐。” 听了这话,李惜头一个便叫好,这段日子被拘得狠了,她现在只要听见个“玩”字,便什么都不顾了。 那厢黄氏又道:“你们尽管玩儿去便是,时辰还早着呢,等开席了我叫人唤你们。” 陈滢与李惜谢过了黄氏,又告了罪,便与何绥去了她的住处。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野旷风絮乱,天高暮云垂 第199章 突现命案 何家这处宅子倒是不小,何绥也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小院儿,虽然不大,但却收拾得颇为精洁,天井里种着一株大芭蕉,蕉下有石桌石椅,廊外还种了几丛兰草,衬着那朱栏绣户,倒有几分画意。 李惜是常来此处的,进院儿后便拉着何绥去看鹦鹉,陈滢不欲进屋,只想在外头坐着,何绥便命小丫头给她拿了个厚厚的锦垫,请陈滢坐在了芭蕉树下,又命人捧来热茶。 陈滢端着茶盏四处打量,眉心微蹙,总觉得,这院子小得有点压抑,让她想起了上一世的那个古代。 那时候,她也是住在这种巴掌大的院子里,且还是与异母的姐姐同住,几乎每一天都生活在争夺与算计中,逼仄的环境仿佛让她的灵魂也同样受缚,竟至于忘了自己的来处,如今想来,真是可怜复可笑。 “阿惜,等到了济南府,我真能进你们家的女学附学么?”一道怯怯的语声忽地响起,让陈滢回过了神。 她回头看去,便见何绥正一脸期盼地看着李惜。 李惜正逗弄着鹦鹉玩儿呢,一听这话,她立时便苦下脸来,道:“女学有什么好玩的?”说着便又蹙眉:“你这又是听谁说的?” 何绥欢欢喜喜地道:“我是听母亲说的,说那济南府有一个李氏族学,专设了女学呢。”语毕又有些疑惑:“可是,阿惜,你家的祖籍并不在山东,怎么济南就能有个李氏族学呢?” 李惜脸已经皱成了苦瓜,唉声叹气地道:“那个李家与我们家沾些亲,当年是从祖籍牵到山东来的。” 一说起这些,她就觉得做什么都没力气了,一脸苦恼地坐在了那凳楣子上。 见她不喜,何绥不敢再多问,忙转开话题道:“这鹦鹉有个绝活儿,会磕瓜子儿,我叫丫鬟拿瓜子儿过来磕给你瞧,好不好?” 这话让李惜又打儿精神来,点头道好。 不一时小丫鬟捧来瓜子儿,那鹦鹉果然磕了起来,弄了满地的瓜子皮,李惜看得十分欢喜,这才又说笑起来。 看着这两个小姑娘,陈滢觉得也自有趣,端起茶盏来正要喝,忽听外头传来一声岔了音儿的尖叫:“快来人哪!杀人啦!” 陈滢立时站了起来。 “老太爷被人杀啦!来人哪!” 高亢的叫声中带着明显的颤音,直听得人心头发憷 “这是怎么了?”何绥与李惜面面相觑,脸色都有点泛白。 “那个方向是哪里?”陈滢搁下茶盏,指着声音的来处看向何绥问道。 何绥对她有着一种骨子里的敬畏,此刻闻言,便嗫嚅地道:“那好像……好像是我祖父……祖父的住处。” “我去瞧瞧。”陈滢一面说话,一面提步便往外走。 李惜忙在后头唤:“表姐,我也去。”说着便追了出来。 陈滢脚步一顿,回头道:“阿惜还是不要去了,万一真有事儿,你会怕的。” 李惜已经跑到了陈滢身后,闻言将胸脯挺了挺:“我不怕,我……我才不怕。” 口中虽是这样说着,然底气却是不足的,面色也越发泛白。 陈滢伸手摸摸她的头,柔声道:“你还是在这里陪着何二姑娘吧,她胆子小,没你陪着可不行。” 李惜迟疑了一会儿,回头看向何绥,却见何绥果然一副已经快要哭出来的表情,缩在廊下动也不肯动。 “罢了,那我留下便是。”李惜不情不愿地说道,又去拉陈滢的手,叮嘱她道:“若是有什么要我帮忙的,表姐一定要告诉我。” 自从一线天事件之后,李惜便打定主意不再胆小怕事,要做一个能帮得上表姐忙的勇敢的姑娘。只是,所谓知易行难,此刻听闻有人被杀了,她还是本能地感到害怕。 陈滢柔声安抚了她两句,便带着寻真跨出院门,何绥派了个小丫鬟引路,几个人转过两道月门,便来到了何老太爷的住处。 此时,那院门内外已是一派混乱,提前到来的几个客人正挤在院前,将那院门儿都堵住了,交头接耳的说话声“嗡嗡”直响。 何家的下人们哪见过见这等阵仗,一个个都有点发懵,陈滢径自越过众人,跨进院门,那几个下人畏畏缩缩地,竟是根本就没想着上前拦一拦。 陈滢一面往里走,一面四下看了看。 那个叫明心的大丫鬟并没在。 按理说,身为大丫鬟,她是应该出现在此处维持秩序、调度人手的。 不过,这明心显然与黄氏有些不对盘,也可能是被黄氏架空了。 心下转着这些念头,陈滢来到了院中。 院子里的情形也不比外头好,两名仆妇瘫坐在地,脸上各自有一道清晰的手掌印,黄氏正领着个管事妈妈模样的妇人立在正房门外,面色惨白,扶着门框的手不住颤抖。 “何太太,是不是出了什么事?”陈滢上前问道,尽量让声音和缓一些。 黄氏脸上的肌肉动了动,似是努力想要堆出个笑来,只是没成功,于是那表情便显得有些扭曲:“没……没出什么事儿。三姑娘且去外头坐着便是。” 说出这话大约废了她不少力气,她停下来喘了口气,旋即方才像是明白了过来,立时面色一寒,转向那管事妈妈便怒道:“你是死的吗?还不快把门给我看牢了!” 那管事妈妈已然吓得唇青面白,闻言哆嗦着应了个是,便走到门前去关院门儿。 那厢黄氏又向地上的两名仆妇道:“还有你们,快快起来,这样子成何体统?” 被陈滢瞧见此中情景,黄氏委实难堪至极,同时又因那屋中可怕的情景而害怕,面色一时白一时青,身子也在不住打颤,若非扶着门框,只怕就要支持不住。 陈滢上前两步,温和地道:“何太太,还请让我进去一观。” 口中说着话,她已自袖中掏出了那面神探金牌,举起来向黄氏晃了晃:“此乃陛下亲赐金牌,我是奉旨探案,还请何太太勿要相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野旷风絮乱,天高暮云垂 第200章 现场勘察 黄氏面色怔忡,呆呆地望着眼前那块金牌。 即便天色阴沉,那金牌上还是泛出点点光芒,刺得她有些睁不开眼。 她提起帕子来想要拭一拭眼角,可那手却抖得太厉害,“呼”地一声,那帕子被风吹落,掉在了青砖地上。 她微吃一惊,正欲俯身去拾,不料有人比她动作更快,一只纤长而有力的手已然抢先拾起帕子,递还给了她。 “您别怕,拿好了。”有若山泉般的音色,无端地便叫人心下一宁。 黄氏有些恍惚地接过帕子,下意识地便将之按在口鼻处,说出来的话声微微发闷:“原来……原来那传闻竟是真的。” 她直勾勾地盯着陈滢手中的金牌,神情比方才还要怔忡。 “我要进去查看,请您莫要阻拦。”陈滢再度语道,迈步往前走去。 黄氏站在屋门口,神情上并无阻拦之意,可身体却没动,面上的恍惚之色也愈加明显。 陈滢知道,她这是在连续受惊之后,反应有些迟钝了,便回身向知实招了招手,低声吩咐:“你与寻真扶着何太太去那廊下歇着。”语罢又转向冯妈妈:“妈妈跟我来。” 两个丫鬟忙应是,双双扶着黄氏去了外头,那黄氏有点浑浑噩噩地,也不知抗拒,由得被送至凳楣子处歇,冯妈妈则跟着陈滢往前走。 走不上两步,陈滢却又停步,看向那个守着院门儿的管事妈妈,问道:“妈妈贵姓?” 那妈妈比黄氏好些,虽然也是吓怕了,回话倒是很迅速,闻声便立时躬身道:“回姑娘,奴婢姓牛。” 陈滢点了点头,放缓了声音道:“劳牛妈妈的驾,请你看好院门儿,别让无关紧要的人进来。当然,若是有府衙的官差们来了,你也不能拦着。另外,”她转向地上的那两名瘫倒的仆妇,略略提高了声音道:“稍后我还要向她们问话,别叫她们离开。” “好……好的,陈三姑娘。”牛妈妈有些结结巴巴地应道,缩着身子站在门边儿上。 陈滢环顾四周,很快便发现,包括廊下在内的地面上,有许多杂乱的脚印。 最近几日阴雨不断,地面潮湿,脚印倒是很清晰,只是,这么多的脚印,也叫人无从分辨谁是谁的。 这处现场算是被破坏掉了。 陈滢心下暗叹,自袖中掏出常备的手套,向冯妈妈点点头,便推门跨进了屋中。 何老太爷的住处是一明两暗的开间儿,陈滢当先进入的乃是正房,而甫一进门,她便立时发现,那砖地上有几枚很清晰的鞋印。 她立时停步,蹲下来仔细观察,很快从中辨析出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印迹。 那鞋印比另几个鞋印大上许多,其上留着些许泥土,与黄氏与管事妈妈她们那种干净的鞋底留下的印子一比,便显得很醒目。 陈滢回身轻声道:“妈妈,把那个小木签子给我一个。” 冯妈妈本就捧着个小包袱,此时便从包袱里拿出一个刷了红漆的实心三角木块来,陈滢便将之放在那处鞋印上,并轻声叮嘱:“小心些,别踩上。” 冯妈妈点头应是,面色微有些苍白,不过神情还算镇静。 她也算跟着她们家姑娘出生入死过一回了,眼前这阵仗虽有点吓人,比之鬼哭岭来还是要好上太多。 正房中类似这样的脚印还有好几个,陈滢一一做出标记,后再环视整个房间,发现并无异样,便转去了西次间——亦即何老太爷的卧房。 命案现场,便在这一处。 与正房的那种井井有条的情形不同,卧房之中,直是一派杂乱。 窗户是虚掩着的,阵阵冷风不时自缝隙间窜进来,房间里的温度比室外高,却比正房低;地面上散落着好些东西:一方大迎枕、男子用的腰带、男式衣袍以及被人为扯下来的帐幔,另一侧还有歪倒一旁的脚踏、烛台等物,就像是有小偷光顾过。 那个带着泥渍的脚印,在这个房间的地面上也有两枚。 只是,陈滢却注意到,那脚印只出现在床榻周围,却并不及于箱笼柜架,这几处也并没有被人翻动的迹象,东西码放得很整齐,那箱笼上甚至还有一层极薄的浮灰,显是有几日未曾有人碰过了。 偷盗之人,绝不会放过这些可能藏有财物的地方。 若这般看来,这又不像是入室盗窃引发的命案。 陈滢微蹙眉心思忖着,最终将视线转向了尸体——亦即何老太爷。 何老太爷仰躺在床上,半身都是血,那血还从床沿流到了地面,床边的一部分地毡上亦满是血迹,而从他额角处那个已经凝固发黑的伤口来看,这可能就是致命伤。 迅速地观察过后,陈滢并未急着去察看尸身,而是先自袖中取出炭条与纸,简略地将案发现场画了下来,一面便不时拿出木三角放在地面,作出标记。 那些迎枕、烛台等物,很可能是死者与凶手扭打时落下的,都是很重要的证据,必须做好标记。而那些木三角上都标注有“一、二、三”等数字,只要在图纸上记下数字,便能找出证物相应的位置。这对其后分析案发现场意义重大,必须做到一丝不差。 在侦探先生的世界里,这种工作根本不必他来完成,只是,现在是异时空的古代,陈滢身边没有帮手,除了个冯妈妈还能站在门外递递东西之外,其余诸事只能由她亲力亲为。 待将现场情景全部记录在册后,陈滢方才小心地跨过证物,来到床边,开始翻看尸体。 在没有现代仪器的情况下,陈滢只能根据尸斑来推断死亡时间,而目测死者的情况,她初步推断其死亡时间未超过十二小时。 这委实是个太过宽泛的时间段,并不具备参考价值。 陈滢很快便将注意力从死亡时间上移开,转而观察起死者的伤处。 经检查后可知,死者头部的伤口有三处,最致命的一处位于左前额,伤口深可见骨,而再细查伤口形状,陈滢便将视线转去了那只烛台。...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野旷风絮乱,天高暮云垂 第201章 怪异死状(草莓痴和氏璧加更) 那是一只四方底座的铜烛台,那上头至少有两处锐角沾上了血迹,可以初步认定其为凶器。 陈滢一面在心中暗忖着,一面又翻看着何老太爷的手足。 两只手臂皆有多处抵抗伤,双下肢外侧亦有青紫痕迹,由此可以确定,死者与凶手的确有过剧烈的扭打。 看着这十余处瘀伤,陈滢不由目露沉思。 从死者头部的伤口来看,无论哪一处,都足以令死者丧失抵抗力。可是,何老太爷的身上偏偏形成了多处抵抗伤,甚至就连腿部都有,这就有点不合常理了。 心下思忖着,陈滢便又将视线转向死者的头部。 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何老太爷的死状有点怪异,有许多说不通的地方。 她俯身仔细观察良久,终是从那满是血污的脸上,发现了几处异样。 她自袖中取出了一副细长的铁筷子。 这是她专门找人定制的,以之代替现代的镊子。 此前她打算用木头或竹签来做,只是这两者很容易受潮,也不能长久保存,还是金属物还得好些。 小心地用铁筷子翻看了着死者的口鼻处,陈滢便发现,这两处有几根纤维物。 她没有把这些纤维物取走,而是提笔在纸上记录下了这个发现。 古代仵作的验尸水准还是相当高的,这些东西她也不能私下收着,以免误导仵作的判断。 检查过口鼻之后,陈滢又用筷子挑开了何老太爷的衣领,仔细观察他的脖颈,旋即便蹙起了眉。 “真奇怪。”她轻声自语地道,起身往四下扫视了一番,旋即便走到那方大迎枕的跟前,翻看着其上的痕迹,复又行至腰带以及拉下的帐幔处,就近观察。 做这些事情时,她的动作非常小心,每翻动一样事物后,必会将其复归原位,以不破坏案发现场。 “陈三姑娘来得可真快。”磁沉如酒的语声蓦地响起,微带着几分不以为然,仿若那说话之人正皱着眉头、眯着眼睛。 陈滢被这声音惊醒,倒也未觉讶然。 她早就料到此人回来,回首望去,果见那门边儿上立着个高大的身影,挺直的鼻梁有若刀削,即便光线昏暗,亦能叫人瞧个清楚。 “小侯爷来得也很快。”陈滢起身说道,顺手便将铁筷子与手套收进袖中,向地上的那些标记示意了一下:“我正好勘察完了,这些红色的三角木乃是证物标记,我还画了图。” 说话间,她已然跨过满地标记,取出图向裴恕示意了一番,含笑道:“等我抄录一份,就将这份奉上。” 裴恕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眉眼间含了几分肃杀:“此案凶险,陈三姑娘最好别牵扯太深。” 他一面说话,一面便往左右望了望。 他身后还跟着几名胥吏打扮的男子,此刻见状,俱皆后退数步,躬身不语。 陈滢见状,便也命冯妈妈退开了些。 见周围再无闲杂人等,裴恕便压低了声音,低低地道:“康王别庄之事我之前已经告诉过你了,蓬莱县中或许尚有余孽未曾除尽,如今又来兴风作浪。这案子牵涉的乃朝堂之事,你不好多管,还是交予我来处置罢。” 何家在此次贪墨案中是立了大功的,何君成还因此升了官儿,而死者恰好乃是其父,这有很大可能是对手的报复,包括裴恕在内的一应人等有此看法,并不出奇。 陈滢闻言,未置可否,只眉心蹙了蹙。 这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裴恕的眼睛,他立时便注意到了,不由一挑眉:“怎么?你不是这样认为的?” 陈滢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微微垂首看向地面,似是有些出神,好一会儿后,方才抬头说道:“以我目前掌握的证据来看,此案到底是什么性质,尚还不能确定。我要先去询问几位相关的证人,了解一些情况,然后再四处查看一番,才能给出最初的判断。” 言至此,她便向裴恕微一屈膝,行了个半礼,客气地道:“如今恰好小侯爷来了,还请小侯爷派个人跟着我,也免得何大人有异议。” 她本是御赐神探,这种事情原是可以不必与裴恕说的。只是,如果没有对方的允许,她想要搜集证据怕也不易,尤其是何君成这样的官员,未必就愿意听从陈滢的安排。 裴恕闻言,嘴角便又斜到了一旁,似笑非笑地看着陈滢道:“你倒会挑苦力,这时候就想起本官来了。” “裴大人是官儿,官儿和官儿之间好说话些,如果我就这么去了,怕是没那么容易拿到证供。”陈滢从来就是个务实的人,一切对查案有益之事她都会去尝试,包括适当地向裴恕说些软话。 “本官允了。”裴恕很干脆地一挥手,又拿下巴点了点那满地的三角木头,单眼皮的眼眸里划过些许玩味:“这东西你怎么想出来的?” “就这么想出来的。”陈滢的回答很朴实,神情亦如此:“我觉得这样一来,就算这个案发现场后来被破坏掉了,也可以最快速地在纸上还原当时情景,方便以后复查。” 裴恕目中的玩味越发浓厚,唇角勾了勾,没说话。 陈滢口中的这些新鲜词汇他已经听过不少了,如今听着也未觉如何,只是觉得这位国公府的三姑娘更古怪了而已。 反正已经很古怪了,再怪点儿也没什么。 “还要请问小侯爷一声,我舅父来了么?”陈滢此时又问道。 裴恕便摇头:“李大人手上要处置的事太多,不曾过来。”说着便又放缓了声音,说道:“你放心,有我裴家军在,定能护得你们周全。” 陈滢含笑道:“那就多谢小侯爷了。” 李珩不来也好,免得他出面干涉,陈滢反倒不好行动。 此时,裴恕已是往后退了两步,让出了门口的位置。 陈滢颔首致意,便带着冯妈妈跨出门槛,而在两人错肩时,她又轻声地道:“多谢大人没有直接往屋里闯。” 裴恕应该已经看出那些标记的重要性了,所以才没直接走进卧房,而是站在门口与陈滢说话。只从这一点来看,陈滢对这位合作对象就很满意。 认真做事的人,总是能带给人愉悦的感受。 至少她是如此认为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野旷风絮乱,天高暮云垂 第202章 时间动线 离开正房后,陈滢没走出几步,裴恕便将郎廷玉派了过来,命他陪陈滢去调查取证。 郎廷玉不仅是裴家军中的将领,身上还领着一个文职,又是裴恕的亲信,有他相陪,接下来的证词收集工作很是顺利。 根据何家主子以及下仆等人提供的消息,陈滢拿到了何老太爷昨晚的时间动线。 昨晚何家未曾举宴,何君成也没应酬,晚饭是全家人一起吃的。因心情甚好,何君成与老太爷吃了几杯酒,晚饭从酉初下午五点一直吃到酉正两刻下午六点半,耗时一个半小时,此事有多位仆役作证,供词并无出入。 晚饭后半个时辰,何老太爷酒意上头,便回到了自己住的院子,何君成怕老父不适,亲自跟过来服侍,最后由两名仆妇帮着他完成了何老太爷的洗漱工作,并扶着老人家上床睡觉。此时约为晚上八点左右,此事亦有多人证词证实。 而从晚八点到次日——也就是今天——上午九点,亦即是巳初时分,因见何老太爷的房门一直都关着,而中午还有一场宴席,需要何老太爷出席,于是黄氏便命两名仆妇前去察看,这才发现何老太爷已经被人杀死在了床上。 据多人供称,何老太爷性情古怪,很讨厌房中留人服侍,每晚睡觉都是一个人,并无人值宿。此外,这几年他上了年纪,身体不大好,时常要喝安神药,因此早上起床的时间比较迟,通常会在辰正早八点起床。 不过,因昨晚老人家醉酒,因此今天黄氏见他起得晚了也没多在意,只当是人年纪大了经不得宿醉,更没敢叫人去扰了他去,谁想何老太爷却是被人杀死在了床上。 需要说明的是,何家原非蓬莱县本地人士,只是因何氏族中当年出过析产变故,何老太爷这一枝吃了亏,干脆便跟着儿子在蓬莱县定居,单列一枝,从此后不与族人往来,这还是三年前的事儿。 也正因根基太浅,是故何家的日子并不宽裕,家中仆役拢共加起来也就八个人。 说起来,何君成如今也算是原籍为官,这在大楚其实是不被允许的,只因他情况特殊,是故调令至今未发。 陈滢又仔细询问了何家所有人当晚的动向,换言之,她是在谋求所有人的不在场证明。 只是,在死亡时间尚不明确的情形下,所谓的不在场证明也等同于无用,但陈滢还是将证供相互对比,得出的结论是:包括生病的明心在内的所有仆役,以及何家的所有主子,在案发当晚并无异样。 将厚厚的一迭供词交由郎廷玉收着,陈滢便又马不停蹄回到了案发现场,最后在后窗下,再度发现了脚印。 与之前她标注出来的脚印一样,这脚印亦是带着泥渍的。 这几日阴雨连绵,何家这宅子里除几条主要通道外,余下的皆是泥地,脚印上的泥土应是由此而来。 陈滢蹲下来观察着这鞋印,没过多久,便发觉在这脚印的边缘部位,有一根长约五毫米、绣花针尖儿粗细的物体,瞧来像是木刺或是竹丝。 她拿筷子拣起此物,迎光细看,眼尾余光却是瞥见,一旁的郎廷玉亦瞪着一双虎目,也在观察着这东西。 陈滢便将筷子朝他面前一送,问:“郎将军觉得这是什么?” 郎廷玉不自觉地摸摸脑袋,有些不确定地道:“属下觉着,这东西像是个竹签子。”停了片刻,又道:“是劈得特别细的那种竹签子。” 陈滢便点头,赞许地道:“郎将军好眼力。” 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那的确不是木刺,而是竹子的细屑,韩家大宅里遍生竹子,经常会有仆人前去修剪,这东西陈滢瞧得多了。 她将这细竹丝拿白布裹了,起身对郎廷玉道:“这脚印应该还有不少,我觉得很可能是凶手留下来的。咱们可以顺着这脚印往回找找。” 虚掩的窗子,以及窗下的脚印,这无不表明凶手是从此处潜入的,陈滢觉得,或许她能够找到凶手最初潜入何宅的落脚点。 郎廷玉利落地应了个是,便起身带路。 他乃是习武之人,眼力比陈滢好得多,很快便从何老太爷所住的院墙下头找出了几个相同的鞋印,而在其中一枚鞋印上,陈滢又提取到了一根细竹丝。 “凶手应该是从这里翻进来的。”郎廷玉指着脚印所在的院墙说道,语气很肯定。 这么大的脚印在那儿,且那墙上还凿了个花窗,凶手肯定是借助花窗踩上院墙的。 陈滢点点头,同意了他的推断,复又凑去花窗处观察。 只是,此处的鞋印已经没了,也不知是脚印太浅、肉眼难以察觉,还是因此处离地颇高,痕迹被风给吹散了。 陈滢也不急,带着人从角门转了出去,尚还未绕到墙外相应的位置,便又发现了一枚脚印。 “果然这贼人是从外头翻进来的。”郎廷玉的语气有些兴奋。 查案子好像也挺有意思的,这陈三姑娘也真是聪明,不急不忙地就找出了这么多鞋印儿。 陈滢自不知他的想法,俯身将那鞋印看了一会,还是先回到墙外花窗的位置,确定此处确实有攀爬的痕迹,方才继续顺着鞋印回溯。 那鞋印时有时无,一路从何老太爷的院子延伸到了何君成夫妻的院子。 到得此处,那脚印便显得杂乱起来,就仿佛那凶手在这里绕着圈儿走来走去,随后,他们便又在这处院墙的花窗之下,找到了攀爬的痕迹。而顺着这处痕迹往下查,在何君成夫妻所住的正房窗下,他们又找到了至少十多枚清晰的鞋印。 由此可见,凶手在屋外逗留了许久,甚至有些脚印还有重复踩踏的痕迹。 至此,陈滢提取的细竹丝,已经达到了四根。 看着那满地乱糟糟的脚印,郎廷玉不由轻“咦”了一声。 “怎么了,郎将军看出些什么来了么?”陈滢问道。...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野旷风絮乱,天高暮云垂 第203章 竹丝猜想 郎廷玉闻言,便压低了声音:“这案子,何大人和我们侯爷都觉着,是那些没肃清的余孽在报复。” “这我知道。”陈滢说道。 郎廷玉的面上便露出了很不解的神色来,说道:“属下就是觉得有点奇怪。既然是那余孽是冲着报复来的,他又摸到了何大人的院子,他怎么……” “他怎么不杀掉何大人夫妻报仇,反倒只杀了何家老太爷一人。你想说的是不是这个?”陈滢接口说道,唇角的弧度加深了一些。 郎廷玉立时点头:“正是正是,就是姑娘这话。既然他都摸到这地方了,为何不动手?” 陈滢转开眼眸,凝视着地上杂乱的鞋印,与他发出了同样的疑问:“我也正因此而奇怪着。” 说这话时,她微微侧首,眉心轻拢着,面上弥漫着一丝困惑。 这奇怪的脚印只是她困惑的原因之一,更叫她困惑的,是凶手的杀人手法。 她从未见过如此怪异的杀人手段,如同这地上的脚印一般,杂乱、随意、没有章法,不具备统一性与一致性。 静默片刻后,陈滢抬眸道:“咱们再仔细找找去,看看这鞋印还有什么地方有。” 郎廷玉自不会有意见,道了声“好”,陈滢便又唤来冯妈妈,三人继续围着何君成夫妇的住处打转,这期间,总不免会瞧见那屋中的情景。 陈滢便从袖笼里取出之前做的笔录摘要,一面对照供词,一面观察鞋印。 随后,她面上的困惑,便又多了一重。 “真的很奇怪。”她轻声呢喃地道,眉尖蹙得越发地紧,总觉得,这凶手给她的感觉,十分地“与众不同”。 郎廷玉便忍不住问:“不知姑娘发现了什么古怪之处?” 在他看来,这堆脚印堪比一团乱麻,横的直的斜的,方向十分混乱,根本瞧不出个所以然来。 陈滢没说话,只半垂着眼帘,又和此前一样开始出神。 数息之后,她方才像是突然清醒过来,笑道:“罢了,这地方也查得差不多了,咱们还是出去再看看,这鞋印越来越多了,我觉得,我们离此人潜进府邸的地方更近了些。” 郎廷玉点头道:“属下也这么想来着。” 这个暂且假定为凶手的人,如果不是故布迷阵的话,就是对何家的地形十分陌生,这从他总是要寻找合适的翻墙地点便能看出。 此外,这人也不是很在意留下痕迹之类的事,给人一种满不在乎的感觉。在侦探先生的世界里,像这样大摇大摆闯进别人家中的案件虽然也有,但并不多见。 几个人继续顺着脚印回溯,在何绥所住的院墙外头,又发现了几个鞋印。 只是,这人却没翻墙,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离开了,看其所去的方向,正是何君成夫妻的院子。 亦即是说,此人潜入何家后的行动顺序,依次为:何绥的住处——何君成夫妻的住处——何老太爷的住处。 陈滢的眉心再度蹙了起来。 这凶手的种种行径,根本不符合常理。 难道说他是在找什么东西? 心中不住思忖着,陈滢一行人继续再往回找,不久后,便来到了何家的后院儿。 前言说过何家寒薄,因此这宅子乃是赁的,院墙并不太高,陈滢约略算了算,后院墙面的高度约一米八左右,而据鞋印来看,凶手身高约在一米七左右。对于这种身高的男子而言,何家的院墙并非不可逾越,只要有合适的借力之物,翻进来还是容易的。 果然,他们顺着脚印很快便找到了地方,在一处墙角下架着几个腌菜用的酱缸,皆是底朝天摆放着的,其中一只酱缸上头,留下了一个十分清晰的鞋印。 在这枚鞋印上,陈滢又采集到了一根小竹丝。 这根竹丝比前几根要长些,约莫寸许,两端尖细,颜色发黄,隐隐有一层光泽。 “这倒像是……上了层油似的。”盯着那竹丝瞧了片刻后,郎廷玉便轻声嘀咕了一句。 这声音虽轻,陈滢却听得清楚,面上便划过了一缕沉吟。 好一会儿后,她方才说道:“郎将军说得应该没错,这上头确实是上了层油,我猜测,这怕是从某件器物上头掉下来的,比如竹篓、菜篮子之类的东西。” 她眯眼细细端详着这根竹篾丝。因为形制较大的缘故,其上人工打磨的痕迹比前几根更明显,生竹子现砍的竹丝绝不会有这样的光泽。再者说,何家宅子里也没种竹子,这只能是凶手从外头带进来的。 可是,如果照此推理,则这个凶手的行动便很叫人费解了。 什么样的人会在潜进别人家里时,还随身携带体形庞大的竹制器物? 从现场拾取的篾丝上可以判断,这东西绝对不是迷你形的,否则也落不下如许多的竹丝。 “属下便从此处翻出去,在外头等着,陈三姑娘可以从院门那里绕过来。”郎廷玉的声音骤然响起,让陈滢自思绪中回过神来。 她转眸看去,便见这位郎将军正立在那酱缸边儿上,一脸地跃跃欲试。 陈滢忍不住笑了笑,旋即作势行礼:“那就有劳郎将军了。” “小事一桩,包在属下身上。”郎廷玉把胸脯拍得山响,旋即一脚踩上腌菜缸,伸臂按住墙头,一跃一纵,倏然间人已在墙外,其动作之利落,让陈滢几乎没反应过来。 “属下就在此等着陈三姑娘。”墙外传来了郎廷玉的大嗓门儿。 陈滢尚未及回话,冯妈妈便抢在前头应了句“知道了”,复又向陈滢躬了躬身,小心翼翼地:“姑娘恕罪,奴婢想着总不能叫姑娘在这儿大呼小叫地起来,就在头里说话了。” 陈滢知道她这也是好心,笑道:“妈妈周到。” 见陈滢没生气,冯妈妈到底放下心来,拍了拍胸口:“姑娘不怪罪就好。”复又轻声问:“那姑娘这会子就出去么?”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野旷风絮乱,天高暮云垂 第204章 热闹街市 陈滢自然是要继续追踪线索的,闻言便道:“出去瞧瞧去,这鞋印委实古怪。”一面说话,一面便转身往回走,冯妈妈紧随其后,两个人快步来到了何宅的前院。 何家大门早就关上了,守在门边儿的却非当地胥吏,而是两名穿甲衣的裴家军。 那两名裴家军兵卒提前便收到了命令,见来的是陈滢,二话不说便拉开了门,其中一个看上去就很精明的年轻人还向陈滢举手行:“神探姑娘好走。” 纵使有幂篱遮面,陈滢还是被这称呼给震得瞪圆了眼睛。 神探姑娘?! 这还真是个挺怪异的称号,听着很像是裴恕的手笔。 出门之后,主仆二人便循着何宅的外墙往前走,未走出多远,在陈滢的右侧便现出了一条极为细长的窄巷,巷弄两旁皆是院墙,右边属于何家,而另一边则是邻居家的。 “这道儿也太窄了,没法走。”冯妈妈探头往巷子里看了看,低声嘟囔了一句。 这巷子确实非常地纤细,宽度不超过一尺,应该就是纯粹用来隔开两家院墙的,并不具备实际功用,成年人就算侧着身子也塞不进去,除非那人会“缩骨大法”。 可是,一个掌握了“缩骨大法”的人,又怎么可能会留下如此明显的鞋印? 打量了那巷子两眼后,陈滢便确定,本案凶手无从利用此处,遂丢开不管,径自带着冯妈妈继续向前,寻到岔路口右转再右转,前后花了约莫十分钟,才看到了郎廷玉那矮熊般的身影。 他应该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一见陈滢她们过来了,立时迈开大步迎上前来,一面压着嗓子道:“陈三姑娘,鞋印儿好像没了,我往两头各走了百余步,都没见着相同的鞋印子。” 说话间,他便引着陈滢来到他方才跳出墙外的地方,指着一堆散放在墙边的砖块说道:“贼人是从此处翻进去的,这些砖块乃是垫脚之物,上头的泥印儿还在,就是比较零散。” 陈滢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那些砖块,又往四周瞧了瞧。 他们正位于何宅后院儿的墙外,此墙临街,是一条东西向的街道,长度约为七、八百米,其中陈滢所处的这一排皆是各门各户的院墙,而马路对面则又是一排商户与住家。 此刻,街道上人来人往的,颇为热闹,一点都没有秋日应有的萧瑟景象。 “此处皆是石板路,不容易留下脚印。”观察了一阵子后,陈滢便如是语道,声音里含了一丝失望。 到底蓬莱县也是登州府治所所在地,其繁华程度比其他县自是要强上许多,这一点在城市建设上体现得犹为彻底,何宅正位于相对较为繁华的一片区域,各方面设施都很不错。 踩了踩脚下的大块石板路,陈滢微叹了口气:“这种地面,就有脚印也瞧不清楚。而且,这条街也过于繁华了些。” 坚硬的地面以及较大的人流量,会让一切痕迹都变得难以寻觅,莫说是竹篾丝这种细小之物了,就是再大些的纸片儿之类的东西,也不好找。 不过,陈滢并没放弃追寻足迹的打算,小概率事件与零概率事件之间还是存在着差异的,陈滢不想轻易放弃。 “咱们再找找看吧,没准儿就会有所发现。”她对郎廷玉说道,一面已是提起裙摆,沿着街道搜寻起来。 街面上行人不断,市声不息,虽称不上人流如织,却也颇为喧嚣,陈滢等人的出现并未引起太多的注意,旁人也只当是哪家千金小姐出来逛着玩儿。 三个人沿街走了完整的两个来回,始终将注意力放在脚下,倒是叫眼力极好的郎廷玉发现了几根已经被踩踏成灰色的竹蔑丝。 虽然不能保证这东西一定就是属于凶手的,但陈滢还是拿小布巾一样样地收了起来。 确定将整条街的地面都扫过一遍后,陈滢便又回到了那堆砖块儿面前。 砖块上留下了几个模糊的泥印,陈滢试着把这几块有泥印的砖拼凑起来,便得到了一枚相对清晰的左脚印,其上并没找到竹篾丝 这么一枚脚印,委实不能说明什么问题。 蹙着眉心想了想,陈滢便抬头看向了郎廷玉,说道:“若是不忙的话,郎将军是否有空再陪我在这街上走一走?” 郎廷玉闻言便摸了摸后脑勺。 这都已经走了两个来回了,这位神探姑娘怎么还没个够,居然又要走一趟?这不是瞎耽误功夫么? 只是,心下虽是如此作想的,嘴上他可不敢说出来。 他家主子可是下了严令,叫他必须听从陈三姑娘的安排,不得有误。 “那什么……那就走呗。”郎廷玉的回答再没了以前的声量儿,有点有气无力地。 陈滢便弯唇而笑,说道:“方才我们虽走了两趟,却只顾着盯着地下,这条街上头有哪些铺子、哪些人家,我都不曾好生看一看。我想着,既然出来了,还是要把各方面情况都了解一下比较好。” 说到这里,她换了一副轻松些的语气说道:“还请郎将军放心,这是最后一趟了,走完了咱们就回去。” 这话让郎廷玉有点心虚,他吭哧了半天,方才不好意思地道:“那什么……属下听姑娘的。姑娘想走几趟就走几趟,属下绝无二话。” 他若是敢有二话,他们家主子的窝心脚怕不是要踹晕了他。 为了自己的身体不受荼毒,郎廷玉觉得他还是听话些比较好。 陈滢自不知他在想些什么,谢了他一声,便袖着两手,当真消消停停地在街上闲逛起来。 方才一直盯着地面她还真没注意到,这条街上的铺面儿竟然相当不少,虽未达到鳞次栉比的程度,却也是一家挨着一家,与民户间错排列开来,卖什么的都有,难怪街上如此热闹。 她一面注意观察着街面儿上的情形,一面便在心中盘算着,也不知裴恕那边如何了,仵作有没有验出更有价值的东西,以及那些鞋印是否也被发现了等等。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野旷风絮乱,天高暮云垂 第205章 验尸记录 脑子里转着这些念头,陈滢的注意力却也没分散,蓦地,鼻间飘来一阵香气,那略带着几分冲鼻的味道,让她一下子停住了脚步。 那个刹那,她的脑海中蓦地闪现出一个画面。 那是她最初前往何老太爷住处时的情景,彼时,那院子里有个人做出了某种看似平常的举动8。 然而,那举动被她忽略掉了,毕竟那也不算出格儿,普通人差不多都会如此。 可如今细思,她才终于从这举动里,嗅出了一丝异样。 陈滢半抬着头,怔怔地望向虚空里的某一处,眼前似又浮现出了另一段场景与对话。 此际,这一前一后两帧画面,在她的脑中重复闪现,直到最后,叠加在了一起。 她拢在袖中的手,一下子握紧了。 “姑娘怎么了?”冯妈妈的声音忽地传来,打断了陈滢的思绪。 她轻轻摆手,身子转向右侧,幂篱之后的语声与平常无异:“略等一下。” 冯妈妈应了声是,便不再往前走了。 走在最前头的郎廷玉此时也发现异样,停下脚步看了过来,脸上带着几分疑惑:“怎么不走了?” 回答他的,是一个微带着些笑意的声音。 “我饿了,咱们去吃点儿东西吧。”说罢此语,陈滢便提起裙角,向一家人头攒动的铺面儿走去…… 何老太爷的尸身被白布裹着,平平整整地安放于床上。 房间里仍是一地的凌乱,还保持着案发时的情景。不过,那些用来记录各种证物的红漆木三角,此刻却都堆在明间儿的大案上,旁边还摊放着一页图纸。 裴恕立在案旁,视线时而扫过那页图纸,复又归于手中的纸张,面露沉思。 此时已近午初,距离发现尸首已经过去了近一个时辰,而他手上拿着的,便是老仵作提供的查验笔录。 很难形容他看到这份记录时的心情,与其说是惊讶,倒不如说,是十足地震惊。 自然,这种情绪是不可能出现在裴恕的脸上的。 他微微垂首,视线长久地在那份记录上来回逡巡着,以使自己最大程度上理解那上头的每个字。 这不是他初次接触这种记录。 事实上,自挂职刑部之后,他有大量闲暇翻阅历年来的案件卷宗,也不知看了多少验尸记录。 然而,他还是被眼前的这份验尸结论给惊住了。 好一会儿后,他方才抬起头来,目注着仍旧恭立于旁的老仵作,眉头紧紧锁住:“这便是你验出的结果?” “是,大人。”仵作躬身回道。 他是个肤色黧黑的老者,身材矮胖、眉眼平凡,颌下蓄着一部花白的短须,一眼看去就像个老农,身上没有一点寻常仵作的那种阴沉之气。 而事实上,他却是登州府最好的仵作,出了名地精细,从不曾错验过一具尸首。 “依你所见,那何老太爷先是被人以大迎枕捂住口鼻,未死;随后又被人以腰带勒颈,还是未死;其后那凶手又以帐幔堵其口鼻,结果还是叫他挣扎了出来;最后,他是被人拿烛台砸破脑袋,这才死的?”裴恕举着那记录问道,眼中到底划过了一丝不敢置信。 他也算在江湖上行走过的了,还从未听说有谁能用这般诡异的法子杀人。 “正如大人所见。”老仵作沉着地回道,显然对自己的判断十分自信,细细地解释起来:“小人在死者口鼻处检出了几根细丝,经查便是那大迎枕上的,而那迎枕上也留有几处湿渍,疑为死者的口涎。此外,死者颈部留有多处勒痕,细看可分为粗细两种,其中粗痕与帐幔尺寸相仿,且皮肤上还印下了帐幔的青色染料,而细的则与腰带相仿,其上亦印有腰带的灰色染料。” 略略停顿了片刻,他又继续说道:“这两种染料交相缠杂,但细细分辨,仍能看出青在下、灰在上,这便表明凶手是先以帐幔勒颈,复又换成腰带。” 语至此处,他便躬了躬身,不再往下说了。 烛台造成的致命伤并不需要多做解释,那是显而易见的,他知道上官置疑的,还是这几处痕迹。 房间里有了一阵极短的静默,随后,裴恕的声音复又响起:“这凶手……莫非并不会武?” “回大人,从杀人手法上看,凶手并不懂武技。”仵作的语声十分笃定。 裴恕沉吟片刻,动作极慢地点了一下头,认同了对方的看法。 就算那些只会粗浅拳脚的江湖莽汉,也不可能身上连个刀子都不带,就这么就地取材地找凶器杀人。 那根本就不是江湖人的作风。 可是,若此事不是江湖人做下的,那又会是谁? 此外,那些余孽为何要找个这么不济事的人来杀人?他们就不怕失手么? 再有,为什么要放着何君成这个明显的目标不去杀,反倒要来杀何老太爷? 难道是因为这凶手是个雏儿,头一次杀人,所以不敢去杀年轻健壮之人,而是以孤身独居的老者为目标? 裴恕负手在原地踱了两步,眉头紧锁,总觉得这事情怪得超乎想象,让人无所适从。 此时,一名吏员从外面走进来,恭声道:“启禀大人,东西已经清点完了。” 裴恕回过神来,先向那老仵作挥了挥手:“你先去门外候着。” 那老仵作躬身退了下去,裴恕便撩袍坐在了扶手椅上,问道:“可曾失物?” “禀大人,有。”那吏员一面说话,一面便将一张纸递了上去,说道:“清单在此,请大人过目。” 裴恕有点漫不经心地接过了清单,只扫了一眼,嘴角便勾了勾:“就这么点儿东西?” 那吏员闻言,面上便也涌出了一丝迹近于尴尬的神情:“回大人,何大人说了,就这些。”.. 裴恕睨着那张纸,勾起来的嘴角半天都没放平:“两块没绣好的帕子,外加一个针线袋儿,这便是失物?”挑高的尾音之后,便是一声响亮的“啧”,再开口时,语间便有了难掩的揶揄:“何大人确定这是昨晚被凶手拿走的,而不是哪个下人弄错了或是弄丢了?” 最快更新,阅读请。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野旷风絮乱,天高暮云垂 第206章 去抓人吧 “回大人的话,何大人确定这三样就是失物。”那吏员显然也对此感到很不可理解,但还是如实禀报:“何大人拿出了一本很厚的录册,据何大人说,那是何家太太管家用的,上头记着家中一应用物,连一根针的去处都记录在册。这三样失物便是何家太太叫人细检了一遍后查出来的。” 他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又续道:“何大人还转述了何太太的话,说是这些东西昨晚的时候还在,今天上晌却是没了。家中下人断不敢偷东西,定是那贼人偷了去。” 裴恕一脸要笑不笑的神情,盯着那纸看了良久,方抬了抬下巴:“你下去吧。” 那吏员如蒙大赦,飞快地退了下去。 裴恕抬起手来,在眉心处狠狠地捏了几下。 何太太管家管得可真精细,这三样失物也难为她能想得起来。 只是,如此不伦不类的失物,越发让案件扑朔迷离。 那凶手若真是顺手牵羊,为何不拿些贵重物品,没的去偷帕子做什么?还有那个针线袋儿,那有什么偷的? 难不成……这凶手是个女人? 这应该也不可能,那鞋印儿那么大,一看就是男子留下的。 再退一步说,就算凶手是女人,她偷帕子和针线也很奇怪,这都杀人了竟还想着做针线活计? 裴恕放下手,只觉得头痛欲裂,恨不能拿盆凉水浇一浇。 他翻阅过那么多的刑部卷宗,还从没见过如此诡异的案子,简直叫人无从下手。 这些余孽到底是怎么想的?他们这样做目的何在? 紧紧蹙着眉头,裴恕将失物记录与验尸记录并陈于案,两手撑在大案两边儿,视线从左滑到右,复又从右转向左,面上渐渐便聚起了困惑。 毫无章法的杀人手段,以及不知所云的偷盗行径,勾勒出了一个叫人难以理解的凶手形象。 裴恕现在有点怀疑这人是不是个疯子。除此之外,他委实是想不出还有什么人能够同时兼具这种种怪癖。 瞪着一双不太大的眼睛,来来回回地将这两份记录看了好几遍,裴恕最后终是转开了视线,再度抬手用力地捏着眉心。 那一刻,他的脑海中,莫名浮现出了一张异常干净的脸。 “怕是也只有她,才能看出这里头的古怪来。”他自语似地说道,摇了摇头。 此时,又一名吏员来到门外,叉手禀道:“大人,那鞋印我们追到后墙外头就没了。” 裴恕“唔”了一声,命他下去,头越发疼得厉害。 除了这两份记录,那鞋印也是个怪异得叫人惊讶的存在。 连足迹都留得这么嚣张,若非确定凶手不会武技,裴恕甚至会认为这是艺高人胆大的体现。 除此之外,何君成并黄氏住所外的大量足迹,可以证明凶手在那个地方逗留了不少时候,可他却偏偏没动手。 纵然裴恕给凶手找了几个不杀何君成的理由,可他总觉得,他的猜测只怕有误。 此念一生,他便有点坐不住了,起身向外唤道:“老常进来。” 那老仵作便姓常,此刻听得裴恕有命,忙快步走进来:“大人有何吩咐?” 裴恕的神情十分肃杀,看向他道:“你再进去验一验尸身吧,别漏看了什么。” 他还是不敢相信老常对凶手的判断,总觉得这老仵作怕是眼神儿不济看错了。 老常闻言,黑胖的脸上肌肉抖了抖,抖出了几许郁结之色,正待说话,却不料被一声响亮的禀报打断。 “启禀大人,郎将军回来了。”一名吏员跑进来禀道。 裴恕面上一喜,忙道:“快叫他进来。” 老常见状,不待裴恕吩咐便直接退出了门外,索性就当没听见方才的话,而裴恕竟也没注意到这一点,只往前踏了两步,一脸期待地看向不远处的院门。 未几时,郎廷玉那矮壮的身形,便出现在了门口。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郎廷玉是一个人回来的,陈滢与冯妈妈都没跟着。 裴恕慢慢挑起了半边眉毛,看向郎廷玉的眼神含了几分冷意,居高临下地看着郎廷玉,问:“你是一个人回来的?” 语气着重放在了“一个人”三字上。 自家主子这突如其来的冰冷,让郎廷玉有点摸不着头脑,不过他还是叉手道:“回大人,属下先回来了。” 语罢,他往前挪了几步,压低声音道:“好教大人知晓,陈三姑娘听说何大人一家子都在跨院儿里呆着,就直接去了跨院儿,说是有些事情要再向何大人他们打听打听。陈三姑娘还交代属下,请大人忙完了就过去。” “哦?”裴恕的眉毛放平了些,面色亦似是比方才透亮了几分,两手往身后一负,抬脚就往外走:“这么说是有眉目了?” 郎廷玉抬手在前额上挠了挠:“这个么……属下也不知道。”说着他便又傻笑了两声:“大人又不是不知道,那陈三姑娘挺奇怪的。她想什么,属下根本猜不出来。” 这位国公府姑娘确实古怪得紧,方才在路上走了三个来回,突然就说饿了,非要跑去吃点心,吃罢了点心还不肯走,又拉着冯妈妈到处跟人打听闲话,郎廷玉在旁边听得都快睡着了,好容易回到何家,结果这位神探一扭脸儿,就又去找何家人聊天去了。 郎廷玉表示,完全搞不懂陈三姑娘这是在干嘛。 裴恕瞪了他一眼,倒是没起脚去踢人,只骂了一个字:“笨!” 郎廷玉嘿嘿直笑,跟在他身后道:“那是,那是,在陈……神探面前,谁还敢说自己聪明来着?” 裴恕没说话,心底里大约是觉得对方没说错,却是完全忘记了,郎廷玉这话是把他也给算进去了。 二人赶到跨院儿时,陈滢正从里头出来,两下里走了个对脸儿,陈滢便在幂篱下向裴恕一笑:“正巧裴大人来了,咱们去抓犯人罢。” 裴恕下意识地“嗯”了一声。 再下一息,他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一圈儿。 抓犯人? 犯人已经找着了? 什么时候的事儿?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野旷风絮乱,天高暮云垂 第207章 杀人动机 “你说什么?”裴恕有点不敢置信地看着陈滢,虽然声音很镇静,但眼睛却是越睁越大:“莫非姑娘已经知道谁是凶手了?” “尚不能完全确定。”陈滢的声音里听不出半点兴奋,就如同她平常说话一样地安静:“不过,依据目前种种迹象来看,此人的嫌疑最大。事不宜迟,咱们早些过去,也免得证据被凶手给弄没了。” 此言一出,裴恕面上的神情便难得地显出几分呆滞。 真有这么快? 他这里半点头绪都没有呢,人家就刷一下就找着凶手了? 这位神探能这么神? 他忍不住去打量一旁的陈滢。 纵使隔着幂篱上垂落的轻纱,对方身上那种淡定的气息,他还是能够感觉得到的。 “裴大人如有疑问,不如边走边说,好不好?”见裴恕半天没动静,陈滢便提议道:“等我们走过去时,想必大人的疑惑便能解开了。” 如果这话换别人来说,裴恕绝不会信。 可是,眼前的少女却是屡次用行动证明了她的聪明才智,由不得他不信。 “好,那就边走边说。”裴恕听从了陈滢的建议,旋即低声吩咐郎廷玉:“叫几个身手好的去拿人。” 郎廷玉领命而去,陈滢便对裴恕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当先提步向前,口中说道:“不知小侯爷有哪些不解之处?” 裴恕愣了一下,随后便跟了上来,那磁沉的语声很快便响起在陈滢的身畔。 “死因。”很简短的两个字,却道出了裴恕对此案最为不解之处。 陈滢一早便猜到他会问这个问题,遂道:“这的确是个问题,我最开始也感到很不理解,何以凶手会毫无计划地采取行动?以迎枕压迫c以腰带并帐幔勒杀,最后才想起用烛台击杀。这凶手在杀人前连凶器都没预备,若是找不到烛台,他不就失手了吗?” “我对此亦十分疑惑。”裴恕点头表示赞同。 这一刻的他显然没注意到,陈滢根本就没有读过仵作的验尸记录,而她对何老太爷死因的推断,却与那老常所录完全一致。 既然裴恕没发现,陈滢便也不去多作解释,而是直接给出了答案:“这其实可以反过来想。凶手之所以连武器都没预备,很可能是因为,他原先的目的并非杀人。” 裴恕蓦然抬头,眼角不自觉地跳动了两下:“你的意思是临时起意?”语罢,他的面上便又现出了些许沉思,蹙眉道:“既是临时起意,则他潜入何家原本的目的是什么?莫非是盗窃?” 说到这里,他便想起那张失物记录来,立时便又否定了这个说法:“凶手应该不是为财。可是,若非为财,莫非是为劫色?” 这说法委实也很站不住脚。若是劫色,凶手就该潜进何二姑娘的院子里,而不是只在院墙外头徘徊了。 陈滢没有直接说出答案,而是提了个问题:“那个奇怪的鞋印,想必小侯爷也发现了吧?” 裴恕闻言,面上便露出了一个苦笑:“是的,那足迹也十分古怪,四处皆有,没头苍蝇似地,叫人不明所以。” 陈滢在幂篱下弯了弯唇:“起先我也同您一样,对这些鞋印万分不解。” 言至此,她偏过脑袋看了裴恕一眼,语声显得有些悠然:“其实,我们都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那就是何老太爷之死,将会给何家带来怎样的结果。” 她略略加重了些语气,说道:“我说的这个后果,指的是直接后果,而非其他引伸意义上的结果。若是从这个层面去看,则凶手的杀人动机,也并非完全不可理解。” 裴恕被她说得一愣。 陈滢转首望向前方。 院墙外的天空一片阴沉,迎面而来的风里携着深秋的寒意,她的声音亦似是染了这寒瑟,微微地凉着:“通常说来,一个人夺取另一个人的性命,总有其目的。而在本案之中,杀人目的与杀人后造成的结果,高度一致。” 裴恕低头沉思了片刻,心头微动,蓦地想到了一种可能。 “难道说,这宗凶案,是为了挪出一个空缺?”他目光灼灼地看着陈滢,语声低沉而有力:“何老太爷一死,何大人便必须在家丁忧,则那济南府经历一职,便此空了出来。” 越往下说,他的眼睛便越亮,面上更涌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 这正是何老太爷身死所能造成的后果,且直接影响到了何君成的仕途。虽然他不明白那些余孽为何要采用如此隐晦的法子进行报复,却还是觉得,这个推断很有道理。 地方小官儿的升迁之路,向来十分艰难,且那何君成又无甚大材,若非在此次贪墨案中立了功,又有李珩提携,他这辈子都未必能爬上去。 民间有“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之语,于官员而言,断绝仕路亦然。 “小侯爷说的很有道理。”陈滢并没有裴恕这样激动,语声安然,只侧首打量了他一眼。 幂篱掩去了她的眼神,亦将她目中的一丝赞赏给隔了去。 “应该说,小侯爷的答案已经很接近了,但”她稍作停顿,前行的步履显得十分从容:“但是,您还是多想了一步。” 裴恕怔了怔。 这一刻他的感觉就像是在迷宫中摸索,本以为已经找到了一条路,可却被告知此路不通。 “多想了一步?”他重复地道,侧眸看着身旁那个干净的少女,双眉一轩:“此话怎讲?” “我的意思是,小侯爷把事情想得过于复杂了。”陈滢解释地道:“本案所造成的直接后果,并非济南府经历的空缺,而是” “何大人丁忧。”裴恕飞快地接口道,面色有些不大好看。 这是个显而易见的答案,可是,在说出这个答案之时,他却仍旧有种如在雾中的感觉,那乱麻般的线索反倒缠得更紧了。 “凶手杀掉何老太爷,仅仅是为了让何大人丁忧?你确定?”他凝目看着陈滢,语气并不算重,但陈滢还是从中听出了质疑的意味。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野旷风絮乱,天高暮云垂 第208章 夫妇争执 事实上,在推导出凶手真正的动机时,陈滢自己也觉得挺匪夷所思的。 “小侯爷此时的疑惑,便是一刻之前我的疑惑。”她有些无可奈何地说道,停下了步子,转首迎向裴恕的视线,语气很认真:“但是,结合各方面线索来看,让何大人丁忧正是凶手行凶的真正原因,也就是杀人动机。” 裴恕此时也停下了脚步,垂目看着她,神情亦是前所未有地认真,问:“为什么?” 凶手为什么一定要何君成丁忧? 他能从何君成的丁忧里得到什么好处? 除了那个济南府经历的空缺,裴恕想不出凶手杀掉何老太爷还有什么别的目的。 回答他的,是一声轻微的叹息。 “家中长辈去逝,子女必须阖家守孝,这一点小侯爷应该是知道的吧。”陈滢漫声说道,重新提步向前。 不知不觉间,两个人已经从跨院来到了何宅的大门前。 而裴恕的回答,却是直到他们跨出门槛后,方才响起的。 “本官自然知道。”他的声音醇厚依然,但已经没有了从前那种如酒的韵味。 他总觉得陈滢这个问题像是个陷阱,却又想不明白这感觉从何而来。 陈滢知道他的困惑,没有再继续卖关子,而是直言语道:“把何家留在蓬莱县,便是凶手的杀人动机。” 裴恕没说话,可前行的动作却有片刻停滞。 陈滢的答案简单得叫人惊讶,由不得人不去思量。 “一个简单到不能简单的原因,是不是?”陈滢似是在问他,又仿佛自问,语气却是平稳而又沉静的:“在最初知道这一点时,我也十分震惊。但是,依据凶手杀人时的种种表现,以及我从何家诸人那里问来的一些消息,我可以肯定,这个简单至极的原因,就是凶手的杀人动机。且这一动机,与朝堂c与登州府贪腐案,亦无半点关系,纯粹就是私人恩怨而已。” 说到这里,她停下了脚步,转首去看裴恕。 此刻,阴郁的天空正沉沉压在他们的头顶,映衬着他线条利落的面庞,以及那面庞上郁结的神情。 陈滢知道,裴恕有点不大能够理解。 毕竟,在登州府以及太子殿下这两方面看来,此案都不是一宗单纯的杀人案,而是敌我势力角逐后的余音。而陈滢此时却将案件从政局中剥离了出来,这应该是在所有人意料之外的。 凝眉想了想,陈滢便重新迈步向前,语声亦随之响起:“我们还是说回到那些奇怪的脚印吧,不知道小侯爷有没有察觉到,凶手脚印最密集亦是最凌乱之处,是在何大人夫妇的住所左近?” 裴恕没说话,只动作极微地点了点头。 陈滢便又续道:“那么,小侯爷是否想过,凶手为何会在何大人夫妇屋外盘桓良久?他在做什么?” 裴恕瞥了她一眼,像是有些兴致缺缺的样子,却还是尽可能地给出了答案:“若依本官所见,凶手应该是在犹豫,或者是在观察情况。也可能他就是想找机会动手,却发现胜算太小,于是放弃了。” 这答案是他深思熟虑后得出的,他觉得这推测应该十分全面,并无错漏。 陈滢闻言,幂篱下的唇角弯了弯,语声平静地道:“小侯爷说得没错,凶手应该就是在观察情况,至于他观察情况的目的,如今暂且先搁下不提,只说他在屋外盘桓时,何大人夫妇的对话,他也是一并能够听到的。而在我看来,凶手之所以停留良久,有很大可能性是因为何大人夫妇的谈话内容,他们所说的正是凶手感兴趣的,所以他才会追随着何大人夫妇,从明间到西次间再到卧房,目的就是为了听清他们的全部谈话。” 裴恕面上的神情瞬间一凝。 这猜测不能说不新奇,他摸着下巴看了看陈滢,目中生出了几分兴味。 这一刻,此前那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变得淡了一些。 说来也真奇怪,每回遇到这种需要缜密分析之事c而陈滢又恰好在侧,裴恕便总会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不大够使唤。 “我方才问过何大人夫妇,他们说,昨晚他们睡得比较迟,约莫亥正(晚十点)过后才睡觉。”陈滢此时说道,抬手拂了拂被风吹乱的长纱:“而在从亥初(晚九点)到亥正(晚十点)这半个时辰里,他夫妻二人一直在聊天,聊天的地点正在我方才所说的三个房间,而其主要话题,就是关于离开蓬莱县的种种安排的。” 说到这里,她转眸去看裴恕,语声略略压低了一些,有些神秘地道:“他们一定是吵架了。虽然两个人都没明着说,可从他们透露出的只言片语来看,他们应该吵得很凶。” 裴恕怔住了。 直花了好几息的时间,他才听终于弄明白陈滢并非在开玩笑,而是在说真的。 他的神情一下子变得格外怪异。 这话题怎么就转到这儿来了? 人家夫妻吵架又怎么了?这与杀人案有关吗? “小侯爷或许会认为,这些琐事与本案无关。”陈滢的话语就像是在回答裴恕的疑问,且语声还极为肃然:“而实际情况却正好相反。正是因为何大人夫妻长达小半个时辰的争执,最终导致凶手决定杀掉何老太爷,且付诸于现实。” 裴恕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世上还有因偷听到别人的谈话而起意杀人的? 可是,再一转念,他便又想起了那份怪异的验尸记录。 凶手怪异的杀人手法,似乎又在某种程度上印证了陈滢的推断。 “此言当真?”裴恕目注陈滢,神情中掺杂着怀疑以及不解。 “千真万确。”陈滢点了点头,甚至还停下脚步,抬手掀起了幂篱上的长纱,以使裴恕看到她此刻毫无笑意的脸:“我不是在开玩笑,我是真的如此认为的。据我所知,何大人与夫人昨晚在聊天时,曾经提到过几句关于丁忧的事儿。此外,他们昨天产生争执的原因,或者不如说是他们争执的焦点,则是为了一个人——明心。”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野旷风絮乱,天高暮云垂 第209章 是去是留 “明心?”乍闻这个名字,裴恕的面上浮起了一丝怔忡。 蹙眉思忖了片刻,他的脑海中便现出一张模糊的女子的脸来,其形貌已不可辨,唯有那一身与仆役身份极不相符的优雅气质,给他留下了些许印象。 “你说的这个明心,是不是黄氏身边的大丫鬟?”他问道。 “正是她。”陈滢颔首语道,语声平静,并不因接下来将要出口的惊人之语而有丝毫变化:“明心貌美聪慧,在何家的地位有些特殊,黄氏对她十分忌讳,因此,这回去济南的人里便没有明心。据何家上下口供,黄氏前些时候便提出要在蓬莱买幢宅子自居,需要留人看家,明心便是那个看家的人。可是,昨晚何大人却突然提出,要把明心带去济南,看家的人必须另选,黄氏十分不肯,于是二人爆发了激烈的争执,最后,黄氏妥协了。” 事实上,陈滢方才在小跨院中询问详情时,何君成并黄氏皆语焉不详,倒是那几个仆妇说了不少,尤其是那位牛妈妈,昨晚正逢她值宿,何君成夫妻争吵时虽然把她遣了出去,但她应该还是听到了不少。在讲述时,这位妈妈简直堪称眉飞色舞,连街坊邻里暗底里传的私话也都告诉了陈滢,为陈滢提供了大量的c丰富的佐证。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尤其是热爱八卦的群众,完全就是火眼金睛。 心中转着这些念头,陈滢仍在继续着她的分析:“凶手旁听了这整段对话,并受到何大人之语的启发,知道了官员丁忧的规定。于是临时起意,动手杀死了何老太爷,以使何家无法前往济南府。而他杀人的唯一目的,只是为了留住那个叫明心的丫鬟。” 言至此,她语声略停,轻轻一叹:“仅此而已。” 裴恕不确定自己此刻是不是张大了嘴。 反正他的眼睛一定是瞪圆了。 他侧首看向陈滢,眼神中有着毫不掩饰的惊讶。 凶手居然只是为了留下个丫鬟,就杀了人家府里的老太爷? 这人是不是疯了? “此人与常人有异。”陈滢的语声再度响起,仍旧是一语点中裴恕所思:“按照我的理解,凶手的思维思绪与普通人不一样,他看待事物的角度与解决问题的办法,亦与普通人大相径庭。” 一面说话,陈滢一面放下幂篱上的青纱,一任那纱幕在风里飘拂:“虽然在我看来,这只是精神上患有疾病的一种体现,但小侯爷也可以简单地以一语概括:凶手就是个疯子。” 裴恕像是被她的话震住了,良久无言。 两个人安静地走了约五分钟,陈滢方才听到他用一种难以置信的语气说道:“竟然真是个疯子。” 尽管他把声音压得很低,可那种极度的惊讶还是一点不漏地传达给了出来。 “确实如此,很叫人惊讶。”陈滢的语声亦很轻,仿若呢喃。 安静重又笼罩在了两个人之间。 没有人说话,只有轻微的脚步声,和着周遭来往的人声,填补了这一阵莫名而来的空白。 直到拐上了第一个转角,陈滢方才说道:“小侯爷应该见过明心了罢。” 裴恕点了点头:“见过了。她近几日染上了风寒,昨晚一夜昏睡,我叫懂医理的吏员去瞧过,她是真的病了,且病得颇重。” “这就是了。”陈滢点了点头,此事她也知晓:“我方才也向她问过话,也正是因为听了她的供述,我才最终确定了凶手的目的。” 裴恕沉吟了片刻,看向陈滢:“你是怎么想到的?” 他的语气中含着满满的疑问,旋即却又解释地道:“我并非质疑你的判断,我只是觉得这案子也太” 他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停顿了片刻后,方才续道:“其实,从此人的杀人手法以及他留下的大量足迹来看,你的推断应该就是正确的。但我还是不明白,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从这么一堆乱七八糟的线索中,拎出最关键的那一点,并据此得出一个合理的推断,裴恕自忖是没这个本事的,哪怕是登州府那些有经验的刑名官员们,怕也难以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勘破真相。 陈滢并未急着答他,而是探手自袖笼中取出一方包好的白布,递了过去:“这是我从那些鞋印儿里收集来的,它们给了我一点启发,这也是证物,还请小侯爷收好了。” 裴恕接过布巾展开细看,却见里头装着的是一堆很细小的竹丝,正是陈滢此前拾来的那些。 裴恕有些不明所以,盯着那竹丝瞧了半晌,方斜着嘴角一笑:“郎廷玉说你捡了好些竹丝,宝贝似地全都收了起来,莫非就是这些?” “是的。这是很重要的证物。”陈滢的回答十分肯定。 裴恕的面上便又有了那种难解的神色。 慢慢地将布巾重新包好,揣入袖中,他方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将手挥了挥:“罢,罢,这种动脑子的事儿,我还是不费那个劲了,只听你说便是。” 此时,他们早便转过了第二道拐角,正站在那条颇为热闹的街道上。 陈滢停下脚步,回身看去,便见郎廷玉带着几名穿甲衣的兵卒跟在后头,每个人的神情都很肃杀。 她心下稍安,复又转首望向前方。 天空奇怪而高,厚厚的云层铺叠开来,将天光掩得极为暗淡。 这是冬日将雪时的天气,沉郁且寒冷。可是,那掠过身畔的风却又预示着,此时仍是深秋,并不会下雪,而眼前的繁华世界,也终究仍旧要继续泥泞下去。 这一刻,陈滢莫名生出些许慨然,觉得,这个始终掣肘于她的大楚朝,似乎也并非一无是处。至少在查明嫌犯之后的行动自由方面,要比在法制与秩序约束下的现代社会,更加方便一些。 她记得很清楚,在侦探先生的时空中,也经常面临这种直接证据不足c而间接证据尽皆直向嫌疑人的情况,每逢这种时刻,侦探先生必须绞尽脑汁才能想出对策。 而在大楚朝就简单粗暴多了。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野旷风絮乱,天高暮云垂 第210章 凶手是他 看着身后这队明显是冲着抓捕凶手而来的裴家军,陈滢的唇边绽出了一朵笑靥。 如果在侦探先生的世界里也能这样直捣嫌犯老窝,那会省却多少麻烦? 她一面如是想着,一面便伸臂向前方一指,启唇道:“到了。” 裴恕闻言,立时凝目看去,便见陈滢臂指之处,是一家不大的铺面儿,那铺面儿前头站着几个人,似是正在买东西,而那铺子房檐处张开的青布幡上,“古记葱饼”四个大字,正在深秋的寒风里飞舞不息。 “凶手就是古记葱饼的店主。”陈滢的语气并不紧迫,身上的气息也相当放松。 裴恕却是浑身肌肉紧绷,面色森寒,头也不回地将大手一挥。 郎廷玉立时带人冲了过去,口中喝道“官府查案,闲人速速回避”,很快将那几个买东西的人给挤到了一旁。 这群气势凶悍的士兵一出现,半条街便都安静了下来,即便那街头巷尾亦有一群的民户乍着胆子悄声议论,然那声音却是轻得叫人几乎听不见。 没有了人群的拥挤,店铺的门脸儿便彻底暴露在了裴恕的眼前,而那个站在铺面儿后头,肩上搭了块白巾子c手中捧着装蒸饼的托盘脸茫然地看过来的中年男子,便显得有些突兀起来。 这男子显然是被惊住了,但面上却并无多少惧色,憨厚的圆脸上甚至还残余着一丝方才招呼客人的笑意。 “进去搜一搜。”裴恕没去看那中年人,只吩咐了一声,声音与神情都很平淡。 郎廷玉利落地应了个是,率众闯进店中,一面厉声喝道:“都散开c都散开。” 这一下,原先还在店里吃饭的几个客人,也都忙不迭地跑了出来,不过一息之间,这间小小的店堂中,便只剩下了那个明显是老板的中年人。 此时,这中年人仍旧站在原处,仿佛还沉浸在方才的茫然之中,唯有嘴巴张了张,一阵空洞的似是毫无意义的“啊啊”声从他口中迸出,颇为怪异。 “他口不能言。”陈滢用很轻的声音对裴恕说道,双眸停落在那中年人的脸上,观察着他的表情:“不过,他能听得见,且听觉很是灵敏。” 一面说话,陈滢一面便向那中年男子微微点头,似是在致意。 此刻的她已经掀开了幂篱,那中年男子一看见她的脸,便下意识地回了一个笑。 很老实c很朴素的笑容,叫人根本无法将之与杀人凶手联系在一起。 “真是他?”裴恕忍不住问陈滢,一面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店中情景。 这铺面委实很小,里头也就摆着三张桌子,转个身都困难,实是一眼可看到底。 可以确定的是,此刻店里只剩下了这个面相憨厚的中年男子,再无旁人。 裴恕于是越发困惑。 这中年男子果然便是凶手? 不是他不相信陈滢,委实是这人的长相气质都与穷凶极恶的杀手大不一样,他不敢相信这人便是真凶。 “他叫古大福。”陈滢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平静地阐述着事实:“现在我还不能肯定他一定就是凶手,但我以为他的嫌疑” 她的话说到这里便停住了。 郎廷玉大步从后堂走出来,手里拿着几样东西。 一俟看清他手中事物,陈滢的心一下子就平静了下来,后退两步,束手而立。 “回大人,搜到了几样不像是男人用的东西。”郎廷玉走到门外,将东西呈予裴恕,复又以极低的声音道:“古大福没有成家。” 裴恕下意识地接了,随后一根眉毛便挑起老高,未及去瞧那些物事,而是看着郎廷玉,问:“你怎么知道?” 连他都还不知道呢,郎廷玉这厮倒知道得比他清楚,连人家是否有家室都一清二楚,他是什么时候知晓这些的? 这话问得郎廷玉愣了愣,旋即便习惯性地去摸后脑勺:“回大人,方才那什么属下随陈三姑娘在外头查脚印儿,陈三姑娘说饿了,请属下在这里吃蒸饼来着。吃完了饼子之后,那冯妈妈就跟人闲聊,问了些古大福的事儿,这里的街坊都挺爱说话的。” 他自己大约并不清楚这话的含义,可裴恕的神情微微一凛。 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飞快地垂头看向手中。 直到那一刻他才发现,郎廷玉呈予他的,竟是两方未曾绣得的帕子,以及一个颇为精致的布袋。 他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神情扯开布袋,从中抽出了两个线团儿,那线团儿上还插着一枚缝衣针。 看着那帕子一角绣着的花纹,裴恕无比清楚地知道,这正是何家报失的三样物件。 黄氏在交代这三样失物时,描述得十分详细,那记录就在他袖笼里,他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 裴恕有点不知道该作何表情了。 他怔怔地盯着手中事物,数息之后,手掌猛地一收,冰冷的视线瞬间扫过古大福。 “这些东西是从何处来的?”他问道,面上的冷意比门外寒风更甚。 古大福面上的茫然,在这个瞬间,消失殆尽。 他直勾勾地盯着裴恕的手,对他的问话没有任何反应,唯脑袋往旁歪了歪。 一个类似于迷惑的表情出现在了古大福的脸上,这让裴恕一度产生了错觉,以为古大福这是在否认他与这三样失物的关系。 可是,此念方生,古大福蓦地便爆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嚎叫,随后纵身而起,疯子一般扑向裴恕。 这变故来得突然,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就连裴恕也是一怔。 好在场中诸人皆非常人,郎廷玉动作极快地抢步上前,飞起一脚便将古大福踹了出去,口中厉喝:“捆起来!” 众兵卒一拥而上,三下五除二便将古大福给绑得结结实实。 古大福并不通武技,如何经得住这些虎狼之师的合击,倒地后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可即便如此,他的口中却还在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嚎叫,那撕心裂肺的吼声衬着这满世界的阴霾,听来格外凄厉。 郎廷玉毫不犹豫地一个手刀砍下去,把他给打晕了,那不绝于耳的哀嚎声才算终结。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野旷风絮乱,天高暮云垂 第211章 井边血衣 两名兵卒架着晕迷的古大福站了起来,郎廷玉恨恨地又朝他身上踹了一脚,骂道:“娘的,这小子还有脸哭!”说着他便甩了甩手,面上的神情十分嫌恶。 “哦?”从头到尾都是一脸淡然的裴恕,在此际却露出了些许讶色,负手看向郎廷玉:“他在哭?” 郎廷玉叉手应了一声,一把便扯住古大福的发髻,将他的脸抬了起来。 果然,古大福的脸上,挂着两行泪水。 他方才居然真的在哭。 陈滢摇摇头,上前一步,轻声地道:“先把他带下去吧,再把这地方封起来,叫人守着。”语毕,引颈向屋子深处望了一眼:“如果我没猜错,在他的住处,应该还能找到与那鞋印相合的鞋子。” 裴恕安静地看着她,不动声色地挥了一下手。 郎廷玉知晓其意,躬身道:“遵命。” 这两个字,他是朝着陈滢说的。 裴恕的手势他看明白了,就是让他照着陈滢的吩咐去做的意思。 陈滢并未觉出任何不妥,此时又向门外聚集的人群看了看,低语道:“小侯爷若是有暇,便请再寻两个口齿灵便的胥吏来,将古大福犯案之事说一说,也免得这些街坊们惶惶不安。” 说这话时,她的视线扫过裴恕的衣袖,犹豫着要不要让他把证据掏出来给众街坊瞧瞧,思忖片刻后,到底没开这个口。 该案不存在任何冤屈,古大福家中的证物应该远不只这三件失物,陈滢相信一定能够找到更多,到时候一并公布消息,也好平息悠悠众口。 郎廷玉很快便将人手分派了下去,古大福也被带走了,冯妈妈便凑到陈滢身边,轻声地道:“姑娘还要在这儿再呆着么?” 说出这话,她便意有所指地抬头看了看天。 她们此时正站在古记店铺中,这抬头望天的动作自不是叫陈滢去看天花板,而是在暗示她时辰不早了。 陈滢深解其意,一面解下幂篱,一面便有些歉然地道:“劳烦妈妈多耽搁些时候,等找出了一应证物,我再把这案子前因后果说清楚了,我便回去。” 言至此节,她不由想起了还留在何家的李惜,便转首去问裴恕:“小侯爷,请问我那表妹现在何处?” 裴恕正在这狭小的屋子里来回走动着,闻言便不在意地道:“与本案无关者大部分皆离开了,李大人之女并非普通人,我留下了一名女侍卫护着她,如今她应是与何二姑娘在一起的。” 见他安排得如此妥贴,陈滢便放下了心,道了声谢,便指了指店铺后堂的方向:“我们也进去瞧一瞧吧。” 裴恕未置可否,脚下却随着陈滢的步伐,来到了后堂。 古大福这间铺面儿乃是前店后住的规制,墙上开了一扇小门,门后便是穿堂,连着另一道窄小的院门,那门扇早就被郎廷玉等人推开了,露出了后面极小的一方院落。 陈滢提步走进院中,四下观望,但见这院子不大,正当中是一口水井,东厢有两间屋子,后门旁种了棵石榴树,此时天寒,那树上只剩枝丫伸展,并无半点绿色。 “却是个闹中取静之处。”裴恕毫无起伏的声音响起,便在陈滢的身后。 陈滢没说话,在院子里转了半圈,便找到了她想找的东西。 “那木盆里的衣物,怕是才换下来的吧。”她走到加盖的水井边,指着地上的一只大木盆说道,随后便蹲下了身子,闭着眼睛深吸了口气,复又看向裴恕:“有一点血腥气。” 裴恕负在身后的手紧了紧,上前看去,果见那盆中的清水颜色微暗,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道。 不待他作出反应,陈滢已经拿出铁筷子,将几件衣裳挑起来一一细看,不多时,便将其中一件抛在了井盖儿上,道:“这件还没洗干净。” 裴恕眼力极好,一眼便瞧出,在这件短褂的下摆处,有几块很明显的深色印迹,似是血渍。 “何廷正,过来。”他提声唤道,面色有些肃杀。 何廷正本就守在院门处,很快便来了,裴恕便向着那堆衣裳抬了抬下巴,神情不虞:“把这盆衣裳带回去,水也留着。” 这一盆衣裳便是古大福行凶的铁证。 何廷正领命而去,很快便有一名兵卒跑来,把大木盆给抱走了。 按理说,有了如此重大的发现,裴恕理应欢喜才是。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有点不大痛快,脑海中一再闪现的,是陈滢方才拿铁筷子挑衣服的动作。 他有点不太愿意看到这么个干干净净的女孩子,去做这些事情。可是,若问他理由,他却又说不上来,就是觉出一种难以言喻地别扭。 见证物被收走,陈滢便自井边站了起来,往四下里看了看,一面不忘轻声提醒:“小侯爷别忘了叫人搜鞋子。” “我省得。”裴恕离开陈滢远了些,语声低沉,停了片刻后,又道:“陈三姑娘且回去罢。何廷正很仔细,他知道怎么搜证物。” 陈滢闻言,唇边漾起了一个浅笑,微有些揶揄地道:“小侯爷这过河拆桥的本事,倒是渐长了。” 这原是一句玩笑,然裴恕闻言,面上竟生出了些许不自在,咳嗽了一声,态度生硬地道:“陈三姑娘说笑了。” 语中虽有个“笑”字,陈滢却觉得,他的脸色有点发黑。 她不由莞尔,知道裴恕大约是觉得她管得宽了,好在此案已破,证据齐全,她也没什么好遗憾的,遂不再多言,行了个礼,便干脆利落地带着冯妈妈走了。 接下来的事情确实与她无涉,审问人犯之类的,有刑名官员们在,总能查清原委的。 直待走出古记葱饼的大门,冯妈妈方才低声嘟囔道:“小侯爷这时候倒知道多嫌着姑娘了。” 这话直叫陈滢忍俊不禁,笑道:“妈妈也真有趣儿,我多呆一会儿你又不乐意,我早些离开了,妈妈又觉得委屈了我去。” 冯妈妈一想这话还真说到了点子上,忖了再忖,也自笑了,作势打嘴道:“奴婢就是个两头倒儿,叫姑娘见笑了。”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野旷风絮乱,天高暮云垂 第212章 姑娘留步 陈滢闻言便笑:“妈妈这皆是为了我,我省得。” 冯妈妈陪笑道:“奴婢就是瞧着心疼。姑娘尽心尽力地帮着查案子,小侯爷偏又那样儿……” 她摇摇头没往下说,但那神气还是有些不得劲儿。 陈滢见了,心下也自有些感慨。 自鬼哭岭回来之后,冯妈妈对有些事情的态度就变得微妙起来,不再像以往那样死拉着“规矩”二字不放了,倒是开明了许多。 或许,只有在身临绝境之时,人才会察觉出哪些是真正重要的,哪些又是可有可无的罢。 主仆二人一时皆是无言,径自行出长街,正欲拐弯时,便听见身后传来了一声低唤:“陈三姑娘留步。” 醇酒般的声线,除却裴恕,再不作第二人想。 陈滢转首回望,便见裴恕一身玄衣当风,大步走了过来,行止间不似昔时散漫,隐隐含了几分焦色。 陈滢不由心头一跳,忙压着声音问:“是出事儿了么?” “无事,不必多虑。”裴恕答得很是轻松。 陈滢心下略安,那厢裴恕身高腿长,没两步便走到她的身边,却没去低头看她,只沉声道:“方才我失礼了。” 陈滢便挑了挑眉。 这是赔罪来了? 这其实也不算什么,只是他这态度似是太过郑重了些,倒叫陈滢有点不知该如何应对。 “本案尚有许多细节悬而未决,还要请姑娘解惑。”裴恕再度语道,高大的身影立在陈滢侧畔,似将与那连天阴云相触。 陈滢仰首看了看他,轻轻一笑:“小侯爷言重了,你我二人联手查案,何来失礼一说?至于那些细节,我原想着写在记录中的,不过如果小侯爷愿意现在听,则现在说亦无妨。” 裴恕是个极好的搭档,她很愿意与之搞好关系,且两个人至今的合作都很不错,至于那些许礼数,她并不在乎。 裴恕此时方才垂眸,视线在陈滢面上匆匆一掠,负在身后的手便松了些。 还好,这个古怪的小姑娘并没生气。 这就好。 纵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陈三姑娘不生气就算是“好”,但他还是莫名地觉出了一种舒泰。 就像是他们之前数次相对无言时一样,那种叫人舒服的感觉,他并不讨厌。 便在他思忖之间,他们已经拐上了那条通往何宅的街道。 此时将近饭时,街道上行人渐稀,有饭菜的香气随风而来,却终是涤不尽这秋日的萧索。 静默片刻后,裴恕当先问道:“陈三姑娘方才还没说完,你说那些竹丝给了你启发,却不知这启发是什么?” 这确实是之前他们讨论的话题,只是后来抵达了古记葱饼,陈滢便没有继续往下讲。 此刻见裴恕有问,她便说道:“最初在捡到竹丝时,我是想到了此物肯定与凶手有关,却想不出这关联在于何处。后来我追寻脚印来到那条街……” “昌明巷。”裴恕提醒她道。 这是那条街的名称,因古代的马路没有路牌,陈滢又忙着查证据没来得及问,倒是不知此街之名,而裴恕显然比陈滢更了解蓬莱县的情景。 陈滢笑了笑,神情间有着一丝不易觉察的自嘲,颔首道:“小侯爷所知甚广,我孤陋寡闻了。” 这一刻她笑的不是裴恕,而是这个时代。 古代女子足不出户,对于城市各街各巷自然不如男子熟悉,她已经算是特例了,却还是会在这些细节处觉出一种挫败。 裴恕并没注意到陈滢的变化,闻言便道:“还请继续往下说。” 略略调整了一下情绪,陈滢方才续道:“我在昌明巷寻找脚印时,发现了古记葱饼。而就在发现这家铺子之时,我想起了一件小事。”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从冯妈妈手中接过幂篱,戴了起来,说道:“那时我忽然想起,在我赶到案发现场之时,黄氏也在场,当她和我说话的时候,曾不自觉地拿帕子捂住了口鼻。” 黄氏的帕子被风吹跑了,还是陈滢帮着捡的,黄氏拿到帕子后无意间的这个动作,陈滢记得很清楚。 “黄氏掩住口鼻,那又如何?”裴恕颇为不解:“难不成是因为那尸首味道难闻?” 这是再自然不过的推论,可陈滢却摇了摇头:“事实并非如此。” “愿闻其详。”裴恕没有继续提问,只静待陈滢解答。 陈滢便不紧不慢地道:“就在不久前,我返回何家,在小跨院中向黄氏问来了口供,她告诉我说,在案发现场的时候,闻到了一股子很淡的葱味儿,于是不由自主便掩住了口鼻。” “葱味儿?”裴恕单眼皮的眼眸张大了一些:“我怎么没闻到?” 一语未了,他忽然便想到了古大福的“古记葱饼”,瞬间豁然开朗。 陈滢此时却是在笑,说道:“莫说是小侯爷了,便我与冯妈妈也都没闻着葱味儿,但黄氏却闻见了。因为她非常讨厌葱的气味,就算是很轻微的味道,她也不能忍受,是故她在这方面也比常人更为敏感,我们没闻到的气息,于她而言却是十分明显的。” “这倒也真是奇了。”裴恕的面上含着真切的感叹。 这世上的人真是千奇百怪,若非此刻亲耳听闻,他绝不会相信,有人会对葱的味道厌恶到这种程度。 陈滢便道:“说来也很凑巧。之前我们去鸡笼山上香时,黄氏因闻见明心的身上有葱味,便问她是不是去古记买葱饼去了,且还特意命她把手洗干净了再来,这事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也正因如此,在看到古记葱饼之后,我突然便想起了黄氏掩鼻之事,于是便把前后几件事联系了起来。” 裴恕此刻已经明晰了陈滢的思路,面上有了些许笑意,说道:“黄氏不经意间的一个动作,让你发觉案发现场很可能有葱味。而黄氏与明心之前的对话,亦提到了古记葱饼,于是你才跟郎廷玉说饿了,请他并冯妈妈吃饼子,就此从邻居那里拿到了更多更确切的消息。”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野旷风絮乱,天高暮云垂 第213章 逻辑自洽 陈滢闻言,双眸微微一弯,道:“确实是这么个思路,但小侯爷所言还少了一个环节,便是那些细竹丝。” 裴恕挑起了半边眉毛,视线飞快地扫向陈滢,复又转开,问:“那竹丝又当如何?” 陈滢笑吟吟地道:“小侯爷许是没发现,古记卖的是蒸饼,而蒸饼是要用到蒸笼的。” 裴恕一怔,旋即恍然大悟。 陈滢一看他的神情便知道,他已经猜到了,于是便道:“那蒸笼本就是用竹子做的,而巧的是,我在买饼的时候发现,古记铺子里的蒸笼皆是全新的,我便叫冯妈妈问了问,有老食客说,那新蒸笼是昨日才到的,古大福拿到新蒸笼后,就自己动手把旧蒸笼全都给劈散了,弄得满地都是竹篾丝,扫了半天才扫净。” 听得此言,裴恕那双不大的眼睛里,便似有锐光划过:“原来那脚印里的细竹丝,便是由此而来。” “正是。”陈滢说道:“我推测,那古大福的身上应是沾了不少竹篾细屑,在潜入何家时掉了下来,因近几日下雨,何家院中土路十分泥泞,那掉下来的竹屑子就此粘在鞋底,于是便留下了这条线索。” 裴恕缓缓地点了点头,并不曾说话。 陈滢此时便又续道:“我们再转回来说说前因。黄氏极厌葱味,何家饭食中亦难见这味调料,可何大人却爱食葱,于是便常遣人去古记买饼,聊以解馋,明心也常受其差遣,前去买饼。” 裴恕立时接口道:“那明心与古大福,想必便是就此相识的。”.. “小侯爷说得是。”陈滢肯定了他的说法:“其后,我从古大福的街坊并何家仆役处得知,古大福对明心十分热情,而明心怜他身有残疾,对他亦是和颜悦色,两下里关系很不错。前几日明心生病,出不得门儿,去古记买饼的皆是旁的仆役,他们曾当着古大福的面儿谈论过明心的病情。” 裴恕“唔”了一声,觉得眼前这条线已然十分清晰:“明心既生得美貌,这古大福自然便钟情于她,又因她最近一直生病,古大福十分担心,便夜探何府,估计是来探望心上人的,却因不知其住在何处,于是四处乱撞,恰巧便听到了何大人夫妇的争执。得知明心将会离开,古大福心下不舍,又知官员有丁忧之例,便动意杀死了何老太爷。只要何大人丁忧,则明心便也只能留在蓬莱了。” “小侯爷高见。”陈滢颔首说道。 裴恕便蹙起了眉:“这古大福也真古怪,既然情根深种,为何不登门求娶,反倒去杀无辜之人?那明心不过一介奴仆罢了,只要他提了,未必何家不会放人。” 回答他的是,是一阵短暂的静默。 数息之后,陈滢的语声方才响起:“我之前便说过,古大福的所思所想,大异于常人。他所求者,不过是与明心时时相见,除此无他。至于求娶之类,若他能起这个念头,那他就不是古大福了。” “竟还有这等怪事。”裴恕抬手摸了摸下巴,显是对古大福的心理十分不解。 陈滢也未多作解释。 人的心理本就极为复杂,古大福这种具备返射会人格倾向的人,他的行为逻辑,普通人是绝对难以理解的。 这就像是前世那个流传甚广的fbi测试题:妹妹和姐姐参加母亲的葬礼,在葬礼上见到了一个心仪的男人,于是回家后妹妹把姐姐杀了,只因为她希望在下个葬礼上,能够再见到那个男人。 古大福杀死何老太爷,与妹妹杀死姐姐,道理相同。 在他们的那一套行为体系中,因与果并不具备通常意义上的直接关联性。可若换个角度来看,他们又能在某个特定的范围里,做到逻辑自洽。 总之,就是与常人不一样。 思及至此,陈滢便又接续起了方才的话题:“古大福原本就是来探望生病的明心的,身上自不会备下凶器,故其杀人手法才会如此杂乱。至于他盗取的三样事物,我已经拿到了明心的口供,证明那皆是明心亲手所做或是日常用到的。古大福偷取这三样物品,不过是用来一解相思罢了。” 裴恕沉吟了片刻,仍旧心存疑窦,便蹙眉问道:“按理说,古大福若想要留下何家人,杀掉何大人也是可以的。只要他一死,何家照样要留在蓬莱,且何大人更是留下明心的罪魁祸首,古大福为何不去杀他?” 一听此言,陈滢就知道,裴恕对宅斗一无所知。 “何大人若是死了,黄氏头一个要对付的,必是明心,所以,何大人不能死;”陈滢说道,索性把道理掰开揉碎了细说:“其次,若死的是黄氏,明心的离开照样不可逆转,所以,黄氏死或者活,影响不大;第三,若是将何大人夫妇同时杀死,首先就是难度较大,其次也是最主要的一点,则是何家没了他夫妇二人,必定会散。何老太爷是撑不起这个家的,届时,明心仍旧逃不过被发卖的命运。” 说到这里,陈滢看向了裴恕:“古大福虽然精神……是个疯子,但却并不愚蠢,甚至可以说思维缜密,一行一止自有其道理。而这也是他最可怕的地方。” 裴恕蹙眉想了想,终是想明白了其中道理,不由微觉悚然,“嘶”了一声道:“真看不出,这古大福还挺聪明。” 话说此处,再一转念,便又点头道:“不过,细想下来,他一个口不能言之人,却能将个小铺子经营得有声有色,想来亦有过人之处。” 陈滢“嗯”了一声,抬头看去,却见何宅已然近在眼前,那紧闭的门扉映着天空,有一种说不出的凄惶。 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案件已经解决了,接下来无非是细节上的印证。只是,在案发之时,她断断不曾料到,案件的起因会是如此微不足道,为了一段不可能得到的感情,凶手夺走了一条生命。 这世上所有的犯罪,或许都有其“不得已”之处,每思及此,陈滢便会觉出一种深深的遗憾。 人性之恶,无论在哪个时空都是一样的,而她所能做的,也只是还原真相,让恶人无所遁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野旷风絮乱,天高暮云垂 第214章 再见明心 古大福谋杀何老太爷案,在蓬莱县掀起了轩然大波,直到陈滢他们离开时,传言仍旧甚嚣尘上。 不过,这一切都不与她相关了。 何君成一家到底留在了蓬莱县,一如古大福所希望的那样,虽然他永远也不可能再见到他的心上人,但这个目的,却诡异地被他达成了。 李珩对此十分惋惜,曾上书为何君成乞请夺情,却遭到了驳回。 孝乃百善之首,绝不可轻易有违,且说到底,此事何君成也担着责任。以他九品主簿之职,根本就纳妾的可能,况其膝下也有两子,亦不符合“年过四十无子者可纳妾”的律法规定,可是,他却将个美貌丫鬟留在身边,留到人家青春老大、独守空闺,用意何在? 若说他没有私心,陈滢绝不会相信。 守护一个人的办法有许多,何君成选择的,却是其中最为自私的一种。在陈滢看来,李珩的请求被驳回,实是天经地义。 没有了何家车马相随,李珩此行的车队却仍旧极为庞大,仅是裴家军就有二十余,让他们路上的安全得到了最大的保障,此外,韩家也派出了以郭婉为代表的商队,落在稍后的位置随队同行。 郭婉此次前往济南,是为了给“花草精油”打开销路。 这种新奇的护肤品甫一面市,立时成为了登州贵妇们的爱物,销量涨得飞快,韩端礼自是十分高兴,于是打铁趁热,命郭婉去比登州府更为富庶的济南推广此物,自然,顺便也是为了与李家拉近关系,这也得到了李珩的默许。 如此护卫众多的车队,让陈滢生出一种错觉来,以为接下来的旅途,一定会十分地平静。 可量,当他们在黄县驿站停靠时,她却亲眼瞧见一个熟悉的窈窕身影,自韩家的马车中走了下来。 “那不是明心么?”一旁的李惜吃惊地张大了嘴巴,若非有着良好的教养,此刻的她只怕就要惊叫起来了。 陈滢亦是大吃了一惊。 明心怎么会从韩家的马车上走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 而更叫人惊讶的是,明心下车之后,转身便从车中扶下来一人,那个人,正是郭婉。 看着郭婉那张风华绝代的脸,陈滢觉出了一种莫名的诡异。 如此转折,委实使人瞠目,李家诸人尽皆目瞪口呆。 “这是怎么回事儿?”愣怔良久后,倪氏方声音极低地去问一旁的李氏。 李氏又怎么可能知晓详情,闻言亦只是茫然摇头:“我也不知道。怎地这丫头又去了韩家?” 自何家出了命案,李珩便又下了禁令,除开去何家吊唁了一次之外,余下的日子,女眷们足不出户,直到离开蓬莱。 而在吊唁的时候,她们分明还瞧见明心身被麻衣,帮着黄氏接待来客,如今这一转眼,她怎么像是变成了郭婉的丫鬟? 这是何时之事? 明心的出现,无异于巨石入水,在所有人心中激起了阵阵波澜。若非有倪氏并李氏严厉约束,那些婆子妈妈们只怕现就能聚在一块儿议论得热火朝天。 好在,谜底很快便揭晓了,而揭穿谜底之人,正是郭婉。 “这其实也不过一个巧字儿罢了。”坐在倪氏的马车上,郭婉的开场白轻描淡写,面上没有半分异样,说话间还不忘请倪氏并李氏喝茶:“蒙两位夫人不弃,允我上车叙话,这茶叶乃是我们铺子里新进的,两位且请尝尝。” 车轮辘辘声中,郭婉的言语犹为轻柔,仿若微风拂面而来:“前几日,我舅母去小蓬莱上香,可巧碰着了何家的那位牛妈妈,她告诉舅母说,自何老太爷去逝后,何大人十分生气,立逼着何太太把明心打发走。只这明心……委实无处打发,何太太为着此事十分烦恼,整夜地睡不着觉,头发都愁白了。那牛妈妈说到后头,便透出意思来,想请舅母帮个忙,把明心讨了去。舅母心软,且这也并非什么大事,不过就是个丫头子罢了,便顺手将明心的身契接了。” 言至此处,郭婉便叹了一声,道:“那明心过府后,被舅母一直安排在城外的庄子里,我昨日才知道舅母买了个丫鬟,正巧我身边缺人使唤,干脆便将明心调了过来,只此事决定的仓促,不曾早早知会两位夫人,是我的不是。”说着她便执壶倒茶,口中笑道:“两位夫人莫怪,我给您二位添茶。” 此刻车厢中并无陈滢等小辈,唯李氏、倪氏与郭婉三人,此时听得这话,倪氏便将帕子掩了唇,笑道:“这又有什么的,裘四奶奶也太小心了些。” 口中虽是如此说着,可她却不露痕迹地与李氏对视了一眼,两个人的神情都有些意味深长。 郭婉这话说得轻松,但实情必定并非如此。只是,人家把身段儿放得这样低,且还正如她所言,到底不过一个丫鬟罢了,真不是什么大事儿,她们自不会在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上计较。 这般想着,倪氏便又想起那黄氏来,心下倒也感慨,叹道:“说起来,那何太太也着实可怜,家里出了这么档子事儿,眼瞅着登高在即,偏又被人一棍棒打了回去,怄也要怄死了。我恍惚听人说她两个儿子又病着,那二丫头也受了惊吓,天天要喝汤药,真真是多事之秋。” 这话一出,李氏便也跟着叹了一声:“不是我多口,那何大人也委实太过优柔寡断了些,若早有这份决心,又何至于最后闹出人命来?” 她二人皆是大妇,与黄氏在立场上是一致的,因此言语间对黄氏极是同情,同时亦深觉明心得了大便宜。 原本似这般美貌的丫鬟,去处是极多的,只可惜,明心的名声已经坏到了根儿上,不仅克了何老太爷的命,连带着把何君成的仕途也给克了,你说哪个正经人家敢要她?就算卖去青楼,人家也要嫌她年纪大。 怕也只有那下三滥的地方,又或者是那一等最腌臜下等的人家,才会有胆子招惹这么个“丧门星”。可是,若真要把她往那些地方送,黄氏往后还要不要做人?何家这张脸又往哪里搁?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野旷风絮乱,天高暮云垂 第215章 谁克了谁 几个人在车中唏嘘感慨了一阵子,郭婉便寻了个借口下车,那厢倪氏便拉着李氏说起了贴己话。 “要依我看,韩家怕是自己上赶着过去讨好儿的。”她一面说话,一面便拣起茶盅喝茶。 车中只她二人,她说话便没了顾忌,言语间十分地不客气。 李氏却也有同感,点头道:“嫂嫂与我想的一样。何太太想是恨毒了那丫头,却又碍于颜面不好出手,只怕心里那口气都要堵疯了,韩家这么着凑过去,却也是好。”语罢,便又叹了口气:“只明心这丫头跟了裘四奶奶,一辈子也就这样儿了,却也有些可怜。” 郭婉这一生都不大有可能再蘸,明心跟着她,也不过守活寡罢了。 倪氏不以为然地“嗤”了一声,将茶盅搁回案上,拿帕子拭着唇角,不屑地道:“小姑恁是好心了。依我说,这丫头自己若是持心立定,就该主动请何太太配了人去。若不然,她狠下心去争一争,我倒也敬她有几分胆量。可她倒好,就这么不远不近地勾着爷们儿,这就是冲着妾位去了,姨娘她还瞧不上呢。这不就是那当了裱子又要立牌坊么,有什么可怜的?” 这话用字刻薄,李氏并不敢苟同,然这语中之意,她却也不能全然否认。 “嫂嫂这话也是。这明心若是早早定下路来,又何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李氏叹息地说道,摇头不语。 倪氏兀自出了会神,便提声将管事妈妈唤进车中,小心叮嘱她道:“你去,找两个精明些的婆子,背底里给我悄悄地盯着那明心一些儿,别叫她近了几位爷,有什么事儿即刻来报。再,姑娘们也都看牢了,离那狐媚子远些,万不可与之说话。” 那管事妈妈忙应了,倪氏挥手命她下去,又向李氏道:“你也莫怪我严厉,实是此乃头一等要紧的事儿,旁的都在其次,最要紧的还是名声。” 李氏自不会有异议,倪氏便又拉着她说起别的话来,再也不提此事。 而换回自家马车的郭婉,此时亦正自满心愁烦。 “舅母这事做得太急躁了。”她蹙眉拈着明心的一纸身契,面色微有些苍白:“昨儿晚上正要睡,她突然地就把这身契往我这儿一撂,我当真是措手不及。” 若不是事出突然,她也不会直到现在才向倪氏等人打招呼,好在总算将场面圆过去了,至于后事,却让她有些棘手。 绿漪心下极是不愤,趁着此时无人,便咬着牙根儿道:“舅太太当真想得美,人情落在她身上,却把个大麻烦丢给了奶奶,她倒是一身轻松c万事不愁的,还得奶奶替她善后。奴婢委实替奶奶不值。” 说到后来,她那眼圈儿便红了,却又怕郭婉从此后与马氏生分了,便又强按下了脾气,低声劝道:“奶奶切莫与舅太太一般见识,那就是个糊涂人儿,最不经人撺掇的,指定这又是哪一路的军师想出的馊主意呢。” 马氏从娘家带来的几个婆子,惯会调三窝四,绿漪瞧不上眼,可马氏对她们却是言听计从,所幸韩老太爷夫妇还在,郭婉自己又精明厉害,这些人才没翻出花儿。 可饶是如此,这一回还是郭婉吃了个暗亏。 郭婉便叹了口气,将身契收进旁边的一只锦匣里,拿了把亮锃锃的黄铜锁给锁了,一面便摇头道:“舅母应该也不是真有坏心,就是怕罢了。”说着便低低地咳了一声。 绿漪忙递上茶盏,郭婉就着她的手喝了口茶,又道:“舅母大约是没想那么远,原只想着在何太太跟前卖个好儿,等人真到了,舅母又不知该如何处置了,便只能要我帮衬。” 绿漪并不笨,很快便想明了其中之意,暗自恨了一声,面色铁青,却不敢再言。 倒是郭婉眉眼不动,面上还浮着一个极淡的笑,道:“那明心是个大不吉的,也只有我这样大不吉的主子,才能克化得动。” 马氏才透出意思来,郭婉立时便知晓,她这是怕明心克了自家人前途,于是才把人送到了寡居的外甥女这里来。 这世上所有的寡妇,不都是克夫之人么?再加上郭婉又是个失妇之女,这命也是足够硬了。如今多了个克主的明心,两下里倒是凑了一对儿。 郭婉被自己这想法逗乐了,“噗哧”一笑,道:“明心现下跟了我,却不知我与她到底谁厉害些?是她克我,还是我克了她?” 这话听来自嘲,即大有苍凉之意。绿漪心下极是不忍,红着眼圈儿往地下连“啐”了几声,急急地道:“奶奶可别这么说,佛祖会听见的。奶奶是天下间最好的人,定会长命百岁生欢喜。”说罢便双手合什,默默祝祷,面色十分虔诚。 郭婉见状,知道方才的话说得草率了,咳嗽了一声,低语道:“罢了,我也不过就这么一说,往后再不提便是。” 绿漪见她又咳嗽起来,不由那心便又提起了半颗,忙将那大盖碗里温着的参汤递了过去,柔声道:“如今有了陈三姑娘帮衬,奶奶往后的日子必会越来越好的,奶奶自己也要往宽处想才是。” 郭婉低头将参汤喝了,一面拿帕子拭唇,一面便笑道:“我本就没多想,倒是你这丫头惯会想东想西的。” 她主仆二人情分不比寻常,绿漪闻言便笑了起来,车中氛围亦不复方才惨淡。 再说笑了几句,话题便又转到了明心身上,郭婉便道:“明心之事,外祖父定是允了的,不然舅母也做不成。” 她的面色十分淡然,语声更无起伏:“等到了济南,不拘找个什么地方把人安置了,我这里也算有了交代。” 其实,她还有一语未曾言明。 这件事,韩端礼不只是默许了,甚至很可能就是他叫马氏去做的。 她的祖父这半生过得压抑,亏就亏在不该只盯着一条道儿走,如今好容易将那枷锁给卸了去,他自需多多交好各方人士,这何君成与李珩关系极近,他帮着解决何家的麻烦,便是希望李珩念他的好。 思及至此,郭婉便轻轻摇头,自语地道:“不过是换了一条枷锁罢了,外祖父” 她叹了一声,没再接着往下说,只垂目盯着脚边的那只锦匣,思绪仿佛飘去了极远的地方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野旷风絮乱,天高暮云垂 第216章 请拉车帘 却说这一路,众人晓行夜宿、诸事顺遂,倒是半点麻烦都没遇上,而被倪氏视作大敌的明心,则更是连面儿都没露。郭婉对此的解释是“明心得了不能吹风的病,只能在车中静养”,就此得来倪氏好一通夸赞。 由此可知,明心在黄县的出现,不过是郭婉给倪氏她们打个招呼、知会一声罢了。她深知倪氏等人心中所思,因此招呼打过之后,便又把人给关起来,不叫其出来惹人厌。 裘四奶奶如此知情晓事,即便出身低些,倪氏也还是极为欣赏的,且对方又将那才出的几品“芳露”赠了好些,纵是见惯了好东西的李氏亦称其不凡,倪氏看郭婉便愈加顺眼起来。 半个月后一个微雨的黄昏,马车抵达济南府,众人在城门处分作两路,郭婉自有韩家管事前来接洽,而李珩之母——李老夫人,也早在两个月前便住进了知府官邸,这几日皆派了管事在城门处候着,此刻那管事亦自迎了过来。 透过薄薄的雨幕,陈滢掀开车窗处的锦帘向外看去,便见李珩父子正立在车下,与一个样貌精干、穿灰布衫的男子说着话。 “这是齐管事,是祖父身边最得用的。”李惜在一旁介绍地道,说话时两个眼睛亮晶晶地,好奇地打量着不远处的城门。 陈滢点头不语。 李氏也曾约略提过李家的情形,陈滢知道这齐管事名禄,乃是李家世仆,从小便跟着外祖父李缜当书僮,如今几十年过去,当年的小公子成了老太爷,齐禄也成了大管事。 与齐禄简单的聊了两句,李珩便又命车队启程,马车缓缓驶过高大的城门,进入了济南城。 因要接手公务,李珩会在半道儿拐去府衙,一众女眷则是会在仆役的护送下直达官邸。 陈滢还是第一次见到古代的济南。 这座历史上著名的古城,在这个时空亦同样令人印象深刻。高大的城郭庄严肃穆,整齐的灰色墙砖堆叠出雄浑的气韵,当马车自城门洞下驶过时,陈滢恍然有种于历史中穿行的感觉。 入城之后,却见宽阔的马路以大块石板铺就,其市面繁华不输盛京,却又有着一种前者所欠缺的朴拙之气。马车驰入道中,沿路时可见柳、偶遇秋花,虽非书中描写的“家家泉水、户户垂杨”之景,可其沛然悠远的况味,却又远甚于纸上所书。 “都说山东人实在,在蓬莱我可没这感觉,如今这济南府倒是让人觉出点儿这意思来。”李惜在旁摇头晃脑地说道,一时又叹:“可惜下雨,瞧也瞧不尽兴。” 陈滢未曾说话,眉心却蹙了起来。 繁华的大街上车来人往,男女老幼皆有,可若是细细观察,便会发觉,路上行走的女子多为妇人装束,年轻的姑娘不能说没有,但却极少。 李惜很快便也发现了这一点,便拿胳膊肘拐了拐陈滢,笑嘻嘻地道:“表姐快瞧呀,这里的姑娘们出门儿穿得可真严实。” 李惜所谓的严实并非指的衣裙。时至初冬,人的衣裳本就厚重,这无可非议。李惜所奇者,是那些年轻女子的长幂篱,那厚密的纱罗重重叠叠,直拖到地,连脚面儿都盖住了,根本就瞧不清姑娘们身上的衣着。 “真真和京里不大一样。”又看了一会儿后,李惜便再度说道,语气中还是多为好奇。 便在此时,一个身影突然出现在车窗前,把李惜吓了一跳,身子朝后便仰,还好被陈滢给扶住了。 “姑娘们还请把帘子合上。”那窗外之人恭恭敬敬地道。 李惜立时便听出这声音的主人,微有些着恼,嗔怪地道:“常妈妈你也真是的,突然就窜出来了,直唬了我一跳呢。” 那常妈妈便赔笑道:“奴婢给姑娘请安,惊着姑娘是奴婢的错儿,姑娘万莫恼了去。” 这些仆役皆是李家的,李惜个个皆熟,此刻便摆手道:“罢了罢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你下去吧。” 那常妈妈闻言,却是并未离开,继续赔笑道:“姑娘们且把帘子放下,奴婢这就去。” 李惜便有点儿不大乐意了,不耐地道:“我们就看看罢了,又没下车,常妈妈快去便是,很不必你来多管。” 李惜平素极得李老夫人宠爱,言语间自不会那么客气。 常妈妈如何这知这小祖宗是得罪不得的,只她也是无可奈何,只得小心翼翼地道:“姑娘莫恼,奴婢一会儿自己掌嘴去。只这济南府和别处不大一样,姑娘还是请听奴婢一句话,把帘子合上吧。”说到最后,语意极是哀恳。 李惜皱起眉头,还欲再说什么,陈滢却轻轻拍了拍她,上前把帘子拉上了,一面便道:“妈妈去吧,我们知道了。” 常妈妈大松了一口气,千恩万谢地去了,李惜便撅着嘴一脸地不高兴,坐在那儿生闷气,大约是气陈滢不肯帮她。 陈滢既觉好笑,又是无奈,遂上前拉她的手道:“你方才许是没发现,那外头有好些行人对着我们的车指指点点的,常妈妈也为难。” 李惜闻言,不由便恼了,也不去生陈滢的气,只掐腰道:“这些人管得真宽,我自瞧我的,关他们什么事?” “自不关他们的事,但有些人就爱管这些。”陈滢摸摸她的头发,语声轻柔:“想必此地民风十分古板,常妈妈也是好心。” 纵然她并不认同这样的民风,甚至对此嗤之以鼻,但同样地,她也不愿意为难这些无辜的下人。 这本就是时代使然,与个人无关。纵使她自己愿意飞蛾扑火,却也不能强拉着旁人认同于她不是? 马车很快便到了地方,李惜也抛开这些烦心事,开开心心地下了车。 她自小就在李老夫人身边长大,祖孙二人感情极深,如今将要见到祖母,她自是欢喜不禁,下车后那嘴巴就一直翘着,两眼都放出光来,一个劲儿地催促陈滢快些。 陈滢由得她拉着往前走,待坐上那青帘小轿时,便掀开轿帘四处打量。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野旷风絮乱,天高暮云垂 第217章 悲乎喜乎 知府官邸共有四进,风物俨然,气韵十分端凝,建筑风格尤具当地特色,一应楼台亭阁c轩室厅院,或疏阔c或雅致c或沉静c或雍容,却唯独欠缺了几分灵秀。 在一众丫鬟仆妇的围随下,众人在垂花门前落了轿,陈滢凝目看去,便见贯穿府邸中轴线的那条石路尽头,翘起了一片飞檐。 “瑞藻堂”,正是主院上房,乃李老夫人居处。 到得此处,李氏头一个便红了眼眶。 一行人沿石路前行,未走出多远,一个年约四十c穿墨绿长比甲的妈妈便迎了出来,揉着眼睛便要屈身见礼。 倪氏忙抢上前去扶起她来,含笑道:“齐妈妈快起吧。” 李惜便在旁轻轻地告诉陈滢:“这是齐禄家的。” 陈滢“哦”了一声,玩笑地道:“多谢表妹解惑。” 李惜心下大是得意,眼睛都笑得弯了,那厢齐禄家的便又上前给李氏见礼,两个人皆是红着眼圈儿,齐禄家的不住去拭眼角,道:“听说老爷和姑太太今日到,老太太天没亮就起来了,主子们快请进吧,老太太正等着呢。” 李氏此时神情激动,也顾不得旁的,当先便提步往里走去,众人紧随其后,穿小径c上台矶,转过那石青色香云纱六扇素面儿围屏,待看清那堂上端坐着的白发老妇时,李氏脚下微顿,旋即踉跄了几步,“扑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膝行向前颤声道:“不肖女见过母亲。” 李老夫人早已眼圈通红,颤巍巍叫了声“阿璎”,人已是离座而起,也不需人扶,便自踩着那脚榻走了下来,拉过李氏便一把搂在怀中,母女二人抱头痛哭。 “我的儿”,李老夫人边哭边唤,直哭得气促声咽,那倪氏的眼圈儿也跟着红了。 自李氏出嫁后,李老夫人便再没见过自己的女儿,李氏这些年在国公府形同守寡,那日子该是何等难熬,她这个做母亲的只要一想起,便心如刀割。 母女二人哀切的哭声,直叫众人无不落泪,陈滢亦是心潮起伏。 倪氏陪着掉了会儿眼泪,方哽咽着上前劝道:“老太太还当顾惜身子,万莫要再哭了,若是哭坏了可怎么着呢?小姑一时也不会走,且要在家里住好些日子呢,有的是时候说话儿。”语毕又去拉李氏:“妹妹也快起来吧,你这身子本就不好,别再哭出病来,叫老太太难过。” 那厢齐禄家的并几个积年老仆也过来相劝,李老夫人并李氏方渐渐地收了泪,又有丫鬟婆子捧来热水并干净的帕子,服侍主子们净面洗手,众人这才归座叙话。 陈滢立在李氏身侧,不着痕迹地向上望去,便见她这一世的外祖母年约六旬,肤色白润c双目有神,生了一张不见棱角的圆脸,与李氏倒有三分相似。 她身上着了件银灰色蜀锦袄儿,下系着石青潞绸马面裙,勒着抹额c戴着云肩,通身都是气派。 此时,李老夫人仍旧在以帕子拭泪,说道:“盼星星盼月亮地才等着你们来了,我这会子心里才安静些。” 她尚还不知蓬莱县发生的事,李珩根本就没敢告诉她,倪氏自也不会去提,只上前替李老夫人斟茶,笑道:“老太太福气大c造化大,有您在千里之外镇着,咱们大家都平安康健,这都是托您的福。” 这话说得李老夫人笑了起来,一面那眼泪却还是止不住,便道:“就属你最会说,闹得我又哭又笑的,还好都是一家子,若叫外人瞧见了,可不得笑话儿了去?” 倪氏便作势横眉道:“媳妇倒要瞧瞧有谁敢笑话老太太,老太太且告诉媳妇,媳妇打上门去。” 这话引得众人皆笑了起来,知道这是倪氏哄李老夫人欢喜呢,李氏亦将那愁绪尽敛,跟在旁边凑趣儿说话,不多时,李老夫人那眼圈才终是不红了,将那帕子也收了起来。 倪氏此时便笑道:“老太太也别难过了,您瞧瞧,下头这一溜儿整整齐齐的孩子们,都还没给您见过礼呢。”说着又佯叹:“唉,可见您是有了女儿忘了孙儿了,孩子们当真可怜见儿的。” 此言一出,李老夫人便作势向她手上拍了一记,笑嗔道:“你也是个当娘的了,在我跟前儿还这么着。” 话虽这般说,心里到底是欢喜的,便笑眯眯向下头地招手:“你们都过来,让我好生瞧瞧。” 包括李恭在内的一众晚辈们这时才上前见礼,早有丫鬟摆上了锦垫,只众人尚还未跪,李老夫人便连声叫起:“都起来吧,这一路都走累了,到了我这儿可别拘束了去。” 众人依言起身,躬腰见礼已毕,那厢倪氏便点手叫了陈浚与陈滢过来,笑着向上道:“这两个老太太都是头一回见的,快仔细瞧瞧。” 李老夫人早便瞧见了他们,便命他们近前来,一手一个拉着细瞧,先赞陈浚:“好个清俊的哥儿,把我们家两个小子都比下去了。”转首又去看陈滢,笑道:“这孩子好干净模样,一瞧就知道是个有福气的。” 老人家是头一回见外孙子并外孙女,直是眉开眼笑,看着两个晚辈的视线中满满皆是慈爱。 李惜这时候便挨了过来,向李老夫人身旁一歪,不依不饶地道:“老太太都不疼人家了,孙女儿都站半天了,老太太也不来与孙女儿说句话。” 李老夫人最宠的便是她,她这一撒娇,老人家整颗心都要化了,搂着李惜便笑:“就知道你这小猴儿坐不住。” 一时间,满屋子皆是笑声,李老夫人心怀大畅,便命齐禄家的捧了匣子出来,予了一众小辈见面礼,其中陈滢兄妹得的礼最重,陈浚是一套前朝孤本并两套上好的笔墨,陈滢则是两副羊脂玉簪子并一个宝光四射的金项圈儿。 李氏连声道“太重了”,李老夫人便笑:“这是头一回与孩子们见面儿,可不能太简薄了去。”到底命陈浚兄妹收了,众人方重新归座说话。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野旷风絮乱,天高暮云垂 第218章 京城来客 倪氏向李老夫人略诉了些别情,又将那蓬莱风物说了一遍,李氏亦在旁搭腔,话不多时,李老夫人忽地似是想起什么,向额上轻拍了一记,说道:“啊呀,瞧我这记性,有件事儿还没与你们说,这么一混倒险些混忘了。” 倪氏便问:“老太太欲说何事?” 李老夫人先没说话,只笑看着李氏,好一会儿后,方缓缓地道:“你夫家来人了。” 这原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国公府派人过来瞧瞧,亦是题中应有之意,李氏便起身问道:“却不知来的是哪位妈妈?如今在何处?” 李老夫人面上笑意不减,眼神却是微微一闪,道:“来的可不只有妈妈,还有两个姑娘家。” 此言一出,包括倪氏在内的一众人等,尽皆怔住。 李老夫这话听来古怪,何以除了管事妈妈之外,还有什么姑娘家前来探望? 这是哪里的礼节? 李氏张口想要说话,李老夫人便笑着朝她摆摆手,道:“我也不与你们打哑谜儿了,来的这妈妈我本就识得,便是那罗家的,只那姑娘来历不凡,正是你的两个侄女儿,在你夫家一个行二、一个行四。” 房间里一下子就静了下来。 国公府的二姑娘与四姑娘,便是陈湘与陈涵姐妹。 她二人怎么跑到济南来了? 此事此消细细一想,便不难觉出其中蹊跷。 一时间,屋中诸人神色各异,却无一人开口。 陈滢此时亦是蹙起了眉。 且不论这姐妹二人为何而来,仅止是陈涵出现在这个家里,便可以想见,往后的日子,必定安生不得。 李氏显是被这消息震得呆住了,直愣了好一会儿后,才如梦方醒,“哟”了一声道:“哟,二丫头并四丫头怎么就过来了?这是怎么回事儿?” 李老夫人便简略地将事情说了一遍。 原来,陈湘姐妹是十天前突然抵达济南的,护送她们来的是国公府四老爷陈励,陈励还带来了国公爷并许老夫人的信。 许老夫人在信中十分客气,只说久闻济南李氏诗礼传家,族中向来建有女学,山东又是个人文荟萃之地,故此将两个不成器的孙女送过来,在李家女学中附学。 在信的末尾处,许老夫人又轻描淡写地道“三郎媳妇一向身子不好,如今正在家中养病,如今犯了时气,整日昏睡,恐耽误了几个女孩子们的教养,故遣两孙女附学李氏”,最后还客气地表达了歉意,道“冒昧而来”,请李老夫人海涵云云。 彼时,陈湘与陈涵就立在这瑞藻堂的堂下,眼巴巴地瞅着李老夫人读信,李老夫人纵使知道这里头有问题,也断做不出当场把人赶走这样的事儿来,只能将二人安置了下来,且还不好随便安置,而是必须好生好气地对待。 好在此行还有个罗妈妈,她本就是李氏的陪房,李老夫人与她亦是多年主仆,陈湘姐妹忽至济南的详情,李老夫人自可以向她打听。 只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老人家并未在堂上明说,只含混地一语带过。 除此之外,李老夫人又道那国公府四老爷陈励十分知礼,只在李家歇了一晚,便说要去外头寻访旧友,顺道儿就往盛京赶,次日便告辞而去。而在临行之前,陈励又拿出一封信来,却是许老夫人专程交予李氏的。 “……那信便收在我那里呢,过会子叫人拿给你。”李老夫人说得有些口渴了,一面端着茶盏喝茶,一面便如是说道,算是为这段讲述画上了句号。 李氏此时心中直是五味杂陈,面上却还十分镇静,只低眉敛袖地道:“叫老太太费心了。” 陈湘与陈涵被遣来山东,原因不言自明,必是在盛京城里呆不下去了,出来避风头的。而许老夫人之所以没有选择田庄,而是选择了济南府,想来还是一种警示。 若非李氏执意要带着陈浚兄妹探亲,陈湘姐妹自也不会跟过来。许老夫人这是拿着两个大活人,来给亲家提醒来了。而在提醒的同时,她老人家却又把罗妈妈给送了过来,这便是一种宽和的表示,意在告诉李氏,她尽可以在济南住些日子,国公府并不介意。 这便是公府夫人的手段,刚柔并济,既叫人感动,又叫人惕然。 此刻,听得李氏所言,李老夫人笑得一脸恬淡:“这有什么费心的?我正愁着家里人少,不够热闹,如今却好了,我也不怕没人陪我说话解闷儿了。” 言至此,她似是又想起了什么,说道:“还有件事儿我忘了说了。湘丫头她们才一来,我便着人给你们送信儿去了,只那时候你们应该已经在路上,两下里走岔了道儿,你们便没接到信,也是不巧得很。再,罗家的这几日有些水土不服,我命她躺着养病,等她好了,你们再见也不迟。” 见李老夫人将诸事皆安排得妥妥当当,李氏心下只觉还是亲娘贴心,同时又觉惭愧,垂首道:“真真是辛苦老太太了,女儿不肖,让老太太一日日地担着心思。” 这话引得李老夫人眼圈一红,心头更是微微泛酸,叹道:“你这孩子,偏就是个心重的。亲戚之间本就该多走动走动才好,哪有什么费心不费心的。再者说,那两个丫头也乖巧,如今正在学里上课呢,等一时散了,便能见着了。” 此言说得宽和,然李氏心里还是十分难过,总觉得给娘家添了麻烦,幸得倪氏见机得快,忙拉着李恪并陈浚出来,言说他二人如今习武,那李恪又惯会说笑话儿,直哄得李老夫人开怀大笑,场面方才圆了过来。 便在此时,一个穿着红袄儿的丫鬟挑帘走了进来,恭声禀报:“两位表姑娘下学了。” 随着她的话音,那屏风后头便转出两个人来,正是陈湘与陈涵。 她二人今天皆穿着天水碧的裙子,梳着环髻、簪了珠花,足下绣履缀珠,打扮得像一对姐妹花儿一般,进屋后便当先向李老夫人见礼,复又给倪氏并李氏请安。...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野旷风絮乱,天高暮云垂 第219章 言语辖制 李老夫人始终未叫散,原就是想要叫倪氏一并见一见陈湘姐妹的,此时便笑着连声道:“好孩子,快过来见见你们表兄并表妹。” 那厢李惜便笑着提醒道:“祖母说错啦,我比涵妹妹大呢,我是她表姐。” 这话一出,众人便都笑了,原本场中略有些尴尬的气氛亦由此淡去,陈湘红着脸,拉着陈涵一并见过了李恭等人,那厢倪氏也予了见面礼,这一场认亲会才算是圆满收梢。 老夫人陪着大家坐了这许久,很是疲倦,当下见事已了,便命众人回屋歇息,陈湘与陈涵这时候才走到陈滢身边,陈湘当先便道:“三妹妹,好久没见了。” 她似是极为窘迫,说话时眼睛根本不敢去看陈滢,只一径低着头,耳朵根儿那里有些泛红。 陈滢的嘴角动了动:“确实有些日子没见了,二姐姐看着挺不错的。”又转首端详了陈涵两眼,和和气气地道:“四妹妹气色也挺好。” 陈涵未急着言声,只转着眼珠往四下看,却见李氏正扶着李老夫人进内室,一时间并无人注意到这里,她当下便拉长了脸,道:“三姐姐别在这里说风凉话。我和二姐姐这是被发配来的,明眼人一瞧就知道,三姐姐这时候装傻充楞有什么意思?打量旁人都是傻的么?” 陈滢深深地觉了一种无力感。 她这辈子大概也没办法与陈涵好生交流了。 努力维持着嘴角边的那抹笑意,陈滢不带烟火气地问了一句。“依大楚律,只有罪犯才会被流配。四妹妹,你犯罪了吗?” 这话直说得陈涵一怔,旋即那脸一下子就沉了下去,眉毛也立了起来:“三姐姐这是什么话?咒我么?” “就事论事。”陈滢的回答极尽简短。 陈涵登时大怒,脸涨得通红,却又不敢当真作发起来,只得勉力压着,面上露出了一个讥诮的神情,咬牙道:“三姐姐好大的威风,四婶儿都被你斗得去佛堂吃斋静修去了,苏姨娘更是直接被打发去了庄子上,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如今三姐姐这又是冲着我们来了,怎么着,仗着那劳什子神探人名头,三姐姐这就给人下马威么?真真了不起,了不起得很哪。” 她一面说话,一面便作势拍手鼓掌,眼睛从上到下c又从下到上地扫过陈滢,眸色极为不屑,嗤笑道:“就算三姐姐是神探又如何,还不是被扫地出门儿了?” 这种一扯三千里的语言逻辑,陈滢自忖是没那个本事理出脉络来的。 只是,李氏尚未回转,她又不好就这么丢下这两个姐妹不管,却又委实不愿与陈涵在这种事情上扯皮,只得笑而不语。 见陈涵一上来就跟陈滢过不去,一旁的陈湘直是满脸通红,又是急又是羞,忙上前拉了拉陈涵,低声地道:“四妹妹,你这说话夹枪带棒的毛病可真得好生改一改,三妹妹没招你没惹你,你自己有火儿也别到处乱发,一家子姐妹好生说话不好么?” 也不知是不是离开了沈氏的管辖范围,这位二姑娘如今倒是比在国公府里敢说多了。 陈涵却还是和在府中一样,对胞姐毫无敬意,此时便一掌拍开陈湘的手,冷冷地道:“你要做那巴儿狗讨好人,我可不乐意。” 此言极尽讥讽,陈湘气得嘴唇直抖,盯着陈涵看了好一会儿后,方颤声道:“四妹妹这话我记下,明儿一定禀明先生。我这个做姐姐的无能,教不好你,想先生自会教你道理的。” 说来也真奇怪,平素对陈湘根本没有半点惧怕的陈涵,此时听了这话,眼中竟划过了一丝怯意,却还在嘴硬地道:“二姐姐去说便是,妹妹我才不怕呢。” 虽然语气很冲,但却是色厉内荏,底气十分不足。 陈滢不由大感兴味,眼睛微微一眯。 看起来,李家这所女学很有几分厉害,竟然把陈涵都给治住了。 “三妹妹,委实对不住得很,四妹妹脾气太坏了,我代她跟你赔罪。”陈湘此时已经转向了陈滢,面色仍旧有些发红,语气倒不像方才那样急了。 陈滢便笑道:“二姐姐别这样说。” 那厢陈涵又不服气了,只到底被那句“告诉先生”给辖制得不敢多言,只得恨恨地凿了陈滢一眼,道:“三姐姐如今且得意便是,等回了京,我瞧你怎么去向长公主殿下请罪去,我” “四妹妹!”陈湘似是真急了,用力一扯陈涵,冲她使了个眼色。 陈涵“哼”了一声,甩开她的手,不说话了。 陈滢面色如常,心下却是微怔。 听陈涵语中之意,长公主那里应该又出新情况了,只是,到底她又是在怎样的情况下得罪了这位长公主殿下呢? 她抬手摸了摸下巴,决定稍后就去向罗妈妈打听消息去。 “二姐姐也忒煞胆小了。”陈涵不阴不阳的语声传来,打断了陈滢的思绪。 她转眸看去,却见陈涵正自看着陈湘,面上满是不屑:“这事儿就算我不说,一时也会有人告诉三姐姐的,二姐姐拦在头里又有什么意思?简直多此一举。” “这事儿论理就不该从我们嘴里说出去,四妹妹想是忘了夫子的板子是什么滋味了吧?若如此,不妨明儿你再领一领。”陈湘红着脸顶了一句,言辞十分犀利,竟是把陈涵给噎住了。 看着陈湘那张大红脸,陈滢莫名觉出了几分可爱。 这不就是后世的“告老师”大杀器么? 陈湘现在算是找着冶陈涵的法子了,且还是屡试不爽,想必她这个做姐姐的也找到了点尊严。 “二姐姐,到底出了何事,便现在说了也无妨的。”看着陈涵那一脸快被憋死的神情,陈滢便说道。 这倒不是她心善,而是她希望第一时间拿到消息。 听了这话,陈湘似有些迟疑,下意识地回头去看李氏。 李氏早已经进了内室,这堂下就她们三个,那些丫鬟婆子全都离得远远地,并不往前凑。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野旷风絮乱,天高暮云垂 第220章 老少斗法 陈湘咬了咬唇,向陈滢这里凑近了些,以极轻的声音道:“三妹妹既然想听,那我就说了。就在我们离开京城前不久,陛下突然降了一道旨意,申斥了长公主殿下。”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又压得更低了些,近乎于耳语地道:“听人说,陛下这一回动了真怒,长公主在宣德殿外的砖地上直跪了两个时辰,陛下才把人叫进去狠狠责骂了一通,还叫人查封了长公主名下的好些产业呢。” 陈滢边听边点头,隐约猜到了元嘉帝动怒的原因,却还是问道:“陛下为何要申斥长公主?” 陈湘尚未开口,陈涵便抢着道:“还不是因为三姐姐的那位好舅父。”她一脸幸灾乐祸地看着陈滢,整张脸都因兴奋而涨红:“您那位好舅父查什么贪墨案,结果就带出来了长公主殿下欺压百姓、鱼肉乡里之事。” 陈滢轻轻地“唔”了一声,问:“四妹妹可知具体情形?” “我当然知道啦。”陈涵得意洋洋是一昂头,眉飞色舞地便说了起来:“据说,殿下挂名儿在一个什么商会里头,那家商会便仗着殿下的名头,把劣货和陈货的价格都给抬高了好几成,然后迫着那些普通的商人进货。好巧不巧地,那倒霉的商人就是登州府的,您那位好舅父也不说打个招呼,竟是直接就把这事儿给捅到了陛下面前。” 言至此,她不由“啧啧”连声,道:“啧啧啧,三姐姐的这位舅父,可真真是个为民作主的好官儿哪。” 话虽是好话,可她的神情却满是嘲讽。 陈滢却是反话正听,顺势便点了点头:“四妹妹说得很是。舅父为百姓着想、替百姓出头,确实是个好官儿。我大楚的官员若是都能这样,何愁不兴盛起来?” 陈涵怔了怔,旋即那一口气便堵在了胸口。 这人到底会不会听话? 她就听不出这话里的讥讽吗? 直眉瞪眼地瞅了陈滢好一会儿,陈涵方才“嘁”了一声,道:“三姐姐,您在这儿高兴个什么劲儿?长公主殿下就因为您那位好舅父才挨了罚,三姐姐没听出来么?” “那又如何?”陈滢反问道,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长公主殿下做了错事,自然就该受到惩罚,就算没有舅父,也会有其他人禀明陛下的。” 说到这里,她忽地话锋一转,正色道:“倒是四妹妹,关心朝政虽非坏事,也能够拓宽眼界,但说话还是需要小心些,你方才这话如果被有心人听去,一顶‘不敬’的帽子就要扣下来了。要知道,捅出此事者虽是舅父,惩罚长公主的,却是陛下。” 此言一出,陈涵便愣住了。 好一会儿后,她的后背才“刷”地冒出一层冷汗。 她方才光顾着对陈滢冷嘲热讽,却险些忘了这一层,如果不是陈滢提醒,她接下来还要说些难听话呢,届时不正是…… 她不敢再往下想,身子往后缩了缩,旋即又强做出无所谓的样子来,挺着脖子道:“要……要你管!” 陈滢本就没有要抓陈涵小辫子的意思,只是提醒她罢了。 元嘉帝是个开明的好皇帝,本朝也没有妄议朝政的罪名,但是,陈涵说话也确实欠考虑,陈滢出言提醒,也是怕这个莽撞的妹妹惹祸。 “多谢三妹妹提醒。”陈湘此时也醒过味儿来了,不由面色泛白,轻声说道。 陈滢笑了笑,不复再言,陈涵想必也有些后怕,一时间也没话说,于是,这堂下便就此安静了下来。 不过,这安静并未维持太久,李氏很快便走了过来,和声道:“且先回吧,你们想也都累着了。” 陈涵这才像是缓过口气来,三姐妹同声应是,一行四人便跨出了瑞藻堂的正房。 安静地走了一段路后,李氏便柔声问陈湘道:“二丫头,你们这一路来济南可还好么?你母亲身子可好?你几个弟妹好不好?” 这原不过是客气话,陈湘便一一地答了,言语间十分有礼。 那厢陈涵显是已经忘却前事,此时便将眼珠转了转,插口笑道:“托二伯母的福,我和二姐姐可真真是长了见识,若没有二伯母,侄女和二姐姐也不会走这一遭儿。” 这话可不是什么好话,明着是客套,实际上却是在暗讽,甚至还有几分怨气。 李氏却像是没听懂,温婉地一笑,道:“傻孩子,都到这里了还与二伯母客气。”说着又转首往四周看去,笑道:“我见服侍你们的人不大多,罢了,等明日我禀了老太太,找几个积年老嬷嬷来给你们使唤。她们都是从小儿教我规矩的,个个儿精明能干。有她们服侍着,伯母这心里才安。” 陈涵面上的笑容,立时一僵。 积年老嬷嬷? 教规矩的? 那可不就是最难应付的下仆么? 这样的老嬷嬷,你平素必须得敬着才行,可不是小丫鬟由得人随意处置。而李氏这一开口,就把这么难缠的嬷嬷给送了过来,这是什么意思? 陈涵拼命地转着眼珠子朝陈湘使眼色,想叫她开口推拒。 可惜的是,陈湘根本就没去看她,只温驯地垂首应是。 陈涵又气又恨,无奈之下,只得强笑着开口道:“二伯母太客气了,服侍我们的人尽够了,不必如此麻烦。” “你这孩子,跟伯母还这么客气,伯母可不答应。”李氏的声音温柔至极,然态度却是不容置疑的:“你们既是叫我一声伯母,我便必定要将你们照顾得妥妥当当,这是我身为长辈之责,你们若再客气着,伯母可要恼了。” 半真半假、软中带硬的一番话,直堵得陈涵再说不出什么来,脸上的笑简直比哭还难看。 李氏扫了她一眼,面上的笑容越发温柔得能拧出水来,轻言细语地道:“好孩子,你们是不知道,你们来了,伯母可有多欢喜。有你们陪着,我也不寂寞了,素日里抄经念佛、做个针线什么的便也有了伴儿,真真是想一想就叫人高兴。”说着她便又蹙眉,面含轻愁、眸蕴浅忧,温温柔柔地道:“只你们可别嫌弃伯母絮烦才是,若不然哪,伯母可就得伤心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野旷风絮乱,天高暮云垂 第221章 层级碾压 这番话真真是软到了极致,可陈涵脸上的笑容却以肉眼可见了的速度僵硬了起来。 抄经念佛? 做针线? 她们每天应付学里的功课还忙不及,如今李氏竟还又给安排了这么多事儿? 难不成她们往后就只能在这些长辈或夫子的眼皮子底下讨生活了么? 陈涵的脸色真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想要开口拒绝吧,偏偏李氏把话头儿都给堵死了,让人根本无从拒绝;而若是就这么认下,这日子还叫人怎么往下过? 看着陈涵急得脸都绿了,陈滢便在一旁叹气。 何苦来哉呢? 李氏这种资深宅斗人士,岂是陈涵这半桶水能斗得过的?这完全就不在一个层级上啊,李氏都不必出手,两句话就把陈涵给碾压成渣了。 “二伯母,我侄女平常还有好些功课要做呢,只怕那抄经那什么”陈涵咬着嘴唇说道,手里还不住地绞着帕子,额头都见汗了,只觉得每说一个字都特别地艰难。 李氏也不接话,只柔柔地看着她笑,那眼神里仿佛带着点儿旁的意思,又像是什么意思都没有。 陈涵直被她笑得心头发憷,嗫嚅了一阵,就再也没办法往下说,只得绿着一张脸闭上了嘴。 “傻孩子,伯母与你们说着玩儿呢,你怎么就当了真?”李氏忽地笑了起来,拿帕子掩着嘴,眉眼间尽是恬和:“抄经念佛这些事儿,你们小孩子家家的哪里耐得住?你还真当伯母是那等严苛不过的长辈了么?” 说的仍旧是软话,话里却藏着刀子。 陈涵虽不能品出全部的滋味来,却也听出这话不好接,张口想要回上几句厉害的,只脑瓜子却不得劲儿,词穷得紧。 便在此时,李氏忽地将帕子一收,似喜似恼地道:“只你这孩子也莫要太生分了去,若不然,伯母便会觉得心头有愧,少不得便要多派几名嬷嬷来服侍你们。” 这已经不能算是言语机锋了,完全就是阳谋,大约是怕陈涵听不懂,于是干脆挑明。 一听到“嬷嬷”二字,陈涵心里便抖了抖,那话到口边立时拐了个弯儿,面上也死撑出个笑来,道:“多谢嗯二伯母照拂。往后我们姐妹嗯一定会好生相处的,侄女也一定会多听二伯母的嗯教诲。” 天知道这话她说得有多拗口,生生咽下了之前的那些阴阳话,临时现编了这么一段出来。 “四丫头这话说得是。”李氏笑着接口说道,一面便爱怜地摸了摸陈湘的头发,柔声道:“往后咱们都住一块儿啦,你们两个也别与二伯母客气,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尽管与我说,就把这里当家里一样。” “多谢二伯母。”陈湘与陈涵同声语道。 到得这一刻,陈涵才终是完全地放了心,却再也不敢造次,生怕李氏一个高兴,就真个叫她们陪着抄经,或是遣一堆老嬷嬷管头管脚地,那可真要把人给闷出病来了。 陈湘一直低着头,耳根儿有点发红,似又开始窘迫起来,显是已经听明白了李氏与陈涵的言语官司,却始终不曾多说半个字。 李氏见状,心下倒生出了些许怜爱。 虽然平常不大出门儿,可她却也时常听人说及府中各女,深知这个二侄女是个老实的,与陈涵大不一样。 “好孩子,可怜见儿的,这些天在学里读书,必是苦了,瞧瞧这小脸儿都瘦了。”李氏捏了捏陈湘的肩膀,语声越发地柔和:“你们别怕,二伯母在呢,你们两个便与三丫头一样,都是我的好孩子。” 这话情意真挚,绝非作伪,陈湘听了,不由触动心事,眼圈儿便红了起来,就连陈涵那张笑意盈盈的脸上,亦罕见地划过了一丝怔忡。 “你们两个且放宽了心,好生在这学里上学。待过些日子,伯母便与你们祖母写信,她老人家最是慈悲心软的,指定就叫你们回盛京了呢。”李氏此时又道,话说得极是温软,句句都碰在人的心坎儿上。 这下子,就连陈涵也红了眼眶。 她们之所以会来济南,起因便在她的身上,陈湘只是碰巧在场,于是也被许老夫人一并罚了。 相较于京城的繁华鼎盛c风气开明,济南这地方委实叫人住得不舒服,陈涵无一日不想着早些回到国公府去。如今李氏主动提出给许老夫人求情,她心中自亦有所触动。 不过数息的功夫,这姐妹二人便被李氏收服得七七八八,陈滢见状,大感叹服,同时亦暗松了口气。 有李氏在,应该是能够镇得住场面的,往后的日子想来也不会太乱。 而事实果然正如陈滢所料,接下来陈涵确实是消停得很,众人虽住在一个院子里,却是相安无事。 陈滢侦破古大福杀人案之事,李珩已经说予李氏知晓了,李氏骄傲之余,更多的还是担心。恰逢这时候又是年关将近,她便拿这个理由拘着陈滢在家,偶尔还命她抄抄经,或刺乡女工,陈滢无从拒绝,只能捏着鼻子应下。 除此而外,李氏如今虽不管家,但倪氏还是很喜欢与这个小姑商量些家事的,陈滢有时候也跟在旁边帮帮忙,也算是给无聊的业余生活增添些调剂。 按理说,陈滢本该与陈湘姐妹一样,前往李氏女学就读。只是,这位三姑娘的功课一向不怎么样,那女夫子嫌她程度太差,并不肯教。 李家尊师重教,自不会强令夫子收学生,于是陈滢便成了府中最闲的那一个,直叫李惜羡慕不已,而陈涵竟也没来冷嘲热讽,只偶尔看向陈滢的眼神里,多了那么几分轻蔑的意味,显然是认为这个三姐姐委实是不堪的。 小雪过后,天气益发寒冷,因李老夫人是头一次在济南过冬,兴致颇高,三不五时地便要叫上小辈们,或去花园里赏梅吟诗,或在暖阁里头行令猜谜,当然,这些玩乐皆在度内,断不敢让小姑娘家家的饮酒取乐儿,一应热闹也都是比较克制的。 饶是如此,老人家这爱热闹的性子亦是叫陈滢大开眼界,比之许老夫人的严肃清淡,李老夫人显然更容易让人亲近。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野旷风絮乱,天高暮云垂 第222章 单衣试酒 这一日,恰逢女学休沐,府里的姑娘们有一个算一个,尽皆齐聚在瑞藻堂,陪李老夫人听书。 那说书的乃是一对瞽目女子,据说是师从姑苏的师父,擅说南词,一弹琵琶、一拨三弦,曲声隽雅、吐字甘冽,很合李老夫人的口味,近来她老人家常听。 每逢这种活动,陈滢便是绝对泯然于众的那一个,委实是她并不擅长这些,除了凑个人头以外,再无别的用处。 李惜倒是一脸地兴致勃勃,坐在那梅花凳儿上,一面从那八宝攒碟里挑点心吃,一面便听着那弦拨兴替、曲唱盛衰,倒是惬意得紧。 陈滢与她挨得颇近,见前头众人都专注地听着书,便往前凑了凑,轻声地道:“我稍后便要出去一趟,若老太太问起,你直说就是;若是老太太不曾问,你也别提醒她老人家。” 李惜听书听得正来劲儿,闻言便心不在焉地点头道:“我知道了,表姐但去便……”话未说完,她蓦地回过神儿来,立时那眼睛睁得老大,扭脸看向陈滢,一脸被惊住了的表情:“表姐……要出门儿?” “是,母亲并舅母皆允了。”尽管说话声尽被曲声掩去,陈滢的声音还是很轻。 “表姐——”李惜一下子来了精神,伸手扯住她的衣袖,涎脸笑道:“表姐好,好表姐。原来你这是要出门儿呢,如何不早些说?表姐便带我一起去吧,我好久没去外头逛了,好不好?” 她眼巴巴地瞅着陈滢,只差在身后安个尾巴摇一摇了。 陈滢倒是有心应下她来,只此次却是不行。 她回了李惜一个歉然的笑,柔声道:“我不是出去玩儿,是有正事,待下回与你同去便是,这一回怕是不行的。” 闻听此言,李惜的肩膀马上就塌了,嘴撅得老高,也不去吃点心了,只低头拿鞋面儿去蹭那桌脚,嘟嘟囔囔地道:“表姐如今与我生分了,什么都肯不告诉我。” 见她小孩子脾气发作,陈滢不由又觉好笑,又觉无奈,便耐下心来软声说了些好话儿,又许下定给她带新鲜玩意儿回来,李惜这才勉强转了过来,答应帮忙。 陈滢其实也只是怕李老夫人忧心罢了,倒也不是刻意要瞒着老人家,如今见李惜肯听话,她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暖阁。 马车早早等在了仪门外,这是倪氏亲自安排下来的,除了四个跟车的婆子外,李氏又将罗妈妈派了过来,再加上寻真、知实二人,这一行堪称浩浩荡荡。 罗妈妈如今早就大好了,冯妈妈则被李氏遣回京城送信。反正这两个妈妈李氏都算得用,只罗妈妈更知根知底一些,当然用起来也更放心。 坐上马车后,陈滢便换上了一身男装。 她是要去见裴恕的。 裴恕也来济南了,且还是紧跟在陈滢他们身后到的,前几日收到消息时,陈滢委实是吃了一惊。 而更叫她吃惊的是,太子殿下居然也跟到了济南,至今未曾离开。 陈滢并不知道他们所为何事,但从裴恕捎来的口信看,山东这边的事情似乎并未结束,很可能查到了些别的什么。而裴恕此番约陈滢见面,一是要从她这里拿到古大福杀人案的记录,这是要呈予元嘉帝的;二则是有“要事”与她说,至于是何事,带信的李珩却是不知。 “小侯爷此行甚秘,不便直接登门,只能约三丫头在外头见了。”这是李珩的原话。 若非如此,李氏也不会轻易应下此事。 原本李氏打算等到陈浚休沐时由他护送,可裴恕约得却很急,而陈浚他们如今都进了泉州书院就读,李恭又去临县拜访师尊好友,陈滢便只能单刀赴会了。 约见地点便位于济南城东北角,是一家名叫“泸州会馆”的酒楼,那片区域不如东南繁华,却也不偏僻,又因商户较多、人流量大,算得上个“大隐于市”的所在。 马车在会馆大门前停下,陈滢掀帘下车,一眼便瞧见了等在门口的郎廷玉。 “陈三爷来了,我们爷已经等您很久了。”郎廷玉上前招呼道,一面便给陈滢递了个眼色。 陈滢会意,挥手笑道:“我来迟了,一会儿自罚三杯。” 郎廷玉嘿嘿笑了两声,便引着陈滢进得门中,罗妈妈紧随其后,寻真与知实则都没跟来。 她两个扮小厮总不大像,陈滢索性便叫她们留在车里,只叫冯妈妈相陪。虽然公子哥儿身边跟着个管事妈妈有点奇怪,却也没到扎眼的程度,还是能混过去的。 进得院中,陈滢才发现这泸州会馆并非楼宇,而是松散的庭院式建筑,前头大堂乃是散座儿,另有一道小门儿直通后院,那园中有好些精致的小院儿,入目处但见绿水画桥、朱檐曲廊,虽地方不大,结构却极精妙,堪称步步皆景,颇得江南神韵。 “我们爷说了,这地儿清静。”郎廷玉在旁介绍似地说道,面上的神情倒也轻松:“且这地方的伙计也不烦人,有事了叫一声就来,无事他也不在人跟前讨嫌,菜色也不错。” 陈滢一面听一面跟着他往前走,不多时便进了一所小院,那院门上镌着的“试酒”二字乃是篆字,她认了半天才认出来。 “我还当你会迟些过来,不想你倒快。”人尚未至,裴恕的声音便先到了。 磁沉的、醇厚的、悠然的,那声音渡着午后的阳光,仿若单衣试酒的男子,正举手轻拍春衫。 这意象是如此美好,以致于陈滢在看到裴恕时,露出了一个浅笑。 眼前这张轮廓分明的脸,也许并称不上英俊,那单眼皮的眼睛也确实小了些,但是,这并不妨碍陈滢此刻的赏心悦耳。 或许,亦是悦目。 好看与魅力,原本就是两个概念。 至少在这一刻,陈滢觉得,裴恕的身上,也自有一种难言的魅力。 “小侯爷安好。”陈滢问候了一声。 冬日的暖阳下,那款步行来的少女一身天青色箭袖,眉目清冽、雪肤鸦鬓,干净得有若初雪。 那个瞬间,裴恕突然便觉得,这样的笑容与声音,很叫人心悦。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野旷风絮乱,天高暮云垂 第223章 四组数字 眯了眯不大的眼睛,他习惯性地斜着嘴角一笑:“三爷也安。”语毕,掸了掸身上玄袍,长臂一伸,便掀开了厚重的锦帘:“请进屋叙话。” 陈滢点点头,提步跨进屋中。 屋中陈设简雅,几案椅凳皆是上好的黄花梨木,墙边立着一具书架,上头陈列着市面上常见的书,油墨的清香似可盈怀。案上则置着几样精致果碟,墙角支起红泥炉,壶里的水正“嘟嘟”地冒着热气,暖意氤氲。 陈滢褪下大毛披衫交由罗妈妈收着,便自袖中取出了早就备好的记录,轻轻放在案上:“这是古大福案的探案记录,请小侯爷收好。” 裴恕拾之在手,于她对面落了座,将那薄册子展开随手翻了两页,便似笑非笑地道:“三爷记得可真够详细的。” 陈滢听出了他的揶揄之意,却也没反讽回去,一脸肃然地道:“这是我与陛下的约定,自然不能有违。” 这“陛下”二字一出,裴恕的神情就僵了片刻,旋即撇嘴道:“本官知道了,三爷是奉旨查案。金牌神探么。” 陈滢的嘴角动了动,招牌式的笑容立时显现,回了一句现成的谦词:“小侯爷过奖。” 裴恕的嘴角撇得更厉害了些,没说话。 陈滢一时亦是无语。 于是,房间里便静了下来。 好在,这安静并不叫人尴尬,那炭火时而爆出一声“毕剥”,又有风拍帘幕,倒也不觉死寂。 静了片刻后,陈滢当先开了口:“却不知小侯爷邀我至此,有何贵干?” 裴恕方才似在出神,此刻被她的声音惊醒,便将身子朝前倾了倾,一面将那份记录收进袖中,一面便沉声道:“正有一事要说,是关于那鬼哭岭的。” 倒也没多与陈滢打机锋,直陈其事,只是话说得有些含糊,不过,陈滢明白此处的鬼哭岭,应是指康王别庄。 “怎么了?那地方有问题?”她向那果碟中挑了枚酥饴搁进口中,语气颇为轻松地问道。 裴恕点了一下头,面色瞬间冷肃:“是。我们的人在那别庄的某个地方,找到了一份残页。” “哦?”陈滢的眉心动了动,如水的眸中一瞬间划过明亮的光:“这残页莫非有什么讲究?” 裴恕没说话,只自怀中掏出一页纸,以二指压着,缓缓推到了陈滢的跟前。 陈滢此时的注意力已经被那张纸吸引了,将布巾拭净手指,便接过纸页,打开细看。 这应该是临时抄录下来的,并非原稿,纸张与墨迹都很新,纸上字迹刚硬,撇捺处犹如刀剑。 陈滢抬头看了裴恕一眼:“这是小侯爷亲笔抄录的么?” “是。”裴恕沉声应道,眉目冷峻。 陈滢笑了笑,复又垂眼看去,却见那纸上写着四组数字: 一百二十九,五; 三十七,六十七; 一百零一,八十六; 十二,三。 两个数字为一组,毫无章法地排列着,一眼看去,数字与数字之间、组与组之间,似乎并不存在什么直接的因果关系。 陈滢的视线长久地凝注在那些数字上,眸光漾动,沉吟着不说话,裴恕亦是一言不发,房间里除了水声之外,几乎落针可闻。 罗妈妈与郎廷玉不知何时皆退了出去,这间只有两个人的房间里,此刻却弥漫着一种莫名的紧张氛围。 盯着那些数字看了良久,陈滢蓦地眉峰一抬,轻“咦”了一声。 “如何?”裴恕一直在仔细观察着她的反应,此刻见状,立时出声问道:“是不是瞧出什么规律来了?” “规律?”陈滢反问了一声,抬起头来,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他:“这四组数字之间存在规律么?” “难道不存在么?”裴恕的表情比她还要奇怪,讶然地回望着她。 陈滢一时未语,只微阖双目,在脑海中将这四组八个数字中可能存在的规律细想了一遍,随后便张开了眼眸,语气肯定地道:“这四组数字之间应该并不存在什么数学上的规律。而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四组数字,应该分别对应着一个字。” 裴恕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几乎就像两只微小型的灯泡,问道:“此话怎讲?” 说这话时,他的心情委实是有些激动的。 他就知道,这些事情找这位三姑娘就对了,他这边几个僚属皆不解其意,而此事又隐秘,不能大张其鼓地查起来,他们着实苦恼了好长日子,直到太子殿下提议找陈滢帮忙。 其实裴恕也早就想到陈滢了,只是有点不大好开口,毕竟男女有别,如今太子先提出来了,他自是立时响应。.. “这应该是一种密码。”陈滢说道,并不介意这个新奇的词汇裴恕会否听不懂。 裴恕果然听懂了。 纵然这是他头一回听见这个词,但仅从字面上来理解,却也并不太难。 “这所谓的密码,其意理何在?”他问道,面上的神情难得地有些急切。 陈滢伸手指向那页纸,平静地道:“这四组数字,每组皆有两个,按照我的理解,这前一个数字应是对应了某本书上的页码,而后一个数字则是该页码按一定顺序数下去的字数。” 她怕裴恕不理解,便起身自那架子上抽出部书来,坐回椅中,随意地翻开一页,指着那页码说道:“小侯爷请看,我现在翻开的这一页,是第九页。”说着话,她便以指代笔,在案上虚写了一个“九”字。 随后,她又任意指着第九页上的一个字,道:“这是第九页从前往后数的第十二个字。” 随着话音,她便又虚写下了“十二”这个数字,复又续道:“您看,这样一来,我便得到了一组数字,一为九,一为十二。” 裴恕已经有点看明白了,却还是蹙眉沉吟着,有些不敢置信。 这份残页是他们反复搜索别庄后得来的,在他看来,这四组数字应该有更艰难、更复杂的解法,而陈滢的解答却显得格外容易,这让他有种一脚踏空的感觉。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野旷风絮乱,天高暮云垂 第224章 简单密码 “就这样?如此简单?”裴恕看着陈滢,面上的神情介于怔忡与困惑之间。 陈滢点了点头,面色没有丝毫变化:“应该就是这样,就是如此简单。”想了想,又补充道:“我记得前朝军中有一种叫‘字验’的密令,这四组数字与‘字验’的意思相差无几。只是,‘字验’是以不重字的旧诗四十字为依,每字代表一个指令。而此处密码则是以某本指定的书为依凭,每一组数字代表一个字。” 她伸手指了指方才那两组数字对应的字,语道:“比如我列的这组数字,在以我手上这本书为依凭、以我给出的条件为条例,其对应的便是一个‘而’字。” 裴恕已然听懂了她的话,沉吟了片刻,微微点头:“字验之法,军中确实有,只如今却很少用了。” 他在军中呆了多年,自然知道前朝的这种暗语,只如今大楚朝却是改换了其他的暗语形式,这“字验”却是很少有人用了。 “原来如此。”他再度说道,面上沉吟渐消,对陈滢的解释生出了几分信服。 如果陈滢是天马行空提出的这个设想,他虽也会信,但总会存疑,可“字验”却是个很好的实例,让他的感受更为贴切。 “这般看来,这四组数字确实很像是从‘字验’上引伸而来的。”他最后说道,将身子朝后靠了靠,神情松泛了许多。 陈滢笑看了他一眼,安然地道:“在初看到这四组数字时,我确实也想要从中找出规律,但此法不通,于是我才想到了‘字验’上头去。” 侦探先生精通数学,陈滢自己亦曾是个学霸,找出数字间的规律这种技能,她自问是远远超出这个时代的。 而如果连她都找不出规律,那就表明,这四组数字并无规律可言,而是有别的意义,于是她很快便想到了这种并不复杂的近代密码。 “自然,很可能我的猜测也是错误的。”陈滢再度说道。 她也并不敢太过于托大,毕竟这仍旧只是她的推测罢了,只能说是为裴恕提供了一条思路,并非就是定论。于是此时便又续道:“只小侯爷既问到了我这里,我自然要说出我的想法。我还是那个观点,在没有办法的时候,一切看似匪夷所思的办法,都可以去尝试一下。” “此言甚是。”裴恕对此表示了赞同,脑海中不由又浮现出陈滢在迷宫里挖花草的情形。 彼时,又有谁会想到,这位陈三姑娘竟还就真能以那种怪异无比的“植物分布法”,把迷宫给“挖穿”了去? 思及至此,裴恕心中越发地有了底,面上便又露出了那种略带邪气的笑容来,调侃地道:“三爷不必太过自谦,一线天拒敌、鬼哭岭探路,再加上何老太爷命案,这桩桩件件皆表明了,举凡三爷所思,必为至理。” 这话听来像是玩笑,但裴恕心里或多或少却是这样认为的。 陈滢此前的表现委实是太出色了,若她是个男儿,裴恕指定早就把人给弄到裴家军当军师去了,断不会如此时这般,要问点儿什么事儿还得找个过得去的理由才成。 “小侯爷太过誉了。”陈滢弯着眼睛笑了笑,心情甚是舒畅。 所谓合作,总是要建立在互信互利的基础之上。如今,她与裴恕的合作关系,应该已经进入到了良性循环的阶段。 于她而言,这是一个巨大的进步。 心下忖度着,陈滢便起身来到红泥炉边,欲将那提梁壶拎起来沏茶。 只是,那一道弯弯的提梁被火烧得滚热,着实烫人,陈滢的手方一触及,立时便被烫得缩了回去,旋即她便转眸四顾,想着寻块帕子来垫手。 谁想,她这里方一动念,身旁忽地便是一暗,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随后探进视线,轻轻松松地便将那提梁壶提了起来。 陈滢讶然侧眸,便见裴恕没事儿人一样提溜着水壶来到案边,向那汝窑豆青茶壶中注了些热水,一面便道:“此壶甚烫,我来吧。” 说话间他便将茶壶灌满,复又置水壶于炉上,回手便执起茶壶倒了两盏茶。 陈滢微有些愕然看他做着这一切,总觉得,他此刻的行径,与往常实是大相径庭。 “喝吧,茶叶是上好的。”裴恕坐下来后便如此说道,仿佛并没意识到他方才做了些什么。 而陈滢却是注意到了他的异常。 小侯爷居然给自己倒了茶?! 陈滢记得很清楚,在四宜会馆时,她顺手替他斟了盏茶,结果他不但不喝,还重新洗了个杯子过来。 今儿他这是怎么了?转性了? 心中揣着这些疑问,陈滢面上却是不显,谢了他一声,便坐回原处。 那张密码纸还搁在案上,沉吟了片刻后,陈滢便又接续起了方才的话题:“一般说来,这密码对应着的书,应该不是很偏门的那一种。若是小侯爷有闲暇的话,不妨找些市面上的书来试一试,没准儿就能找出这四个字来。” 她说到这里停了片刻,将茶盏端了起来,又道:“如果这四组数字不是东一组西一组,而是连贯排列的,那么,找出来的那四个字,应该能凑出一句整话来。” 裴恕倒也不瞒她,直言道:“那残页只有巴掌大小,刚好写下这四组数字,我想,它们应该是连续的。” “如此便好。”陈滢喝了口茶,笑容惬意。 她又帮了裴恕一个忙。 算上无名女尸身上的木雕以及迷宫那一回,裴恕欠她的人情,应该不算少了。 这是否便意味着,她想要做的那件事,正好可以在此刻提及。 这般想着,陈滢便慢慢地搁下茶盏,凝目看向裴恕,干净的眼眸中,涌动着一种大异于以往的情绪。 裴恕立即便感知到了,举头看了她一眼,眉毛便挑了起来,问:“陈三爷这样看着本官,莫非有事?” “是,我有件事想请小侯爷帮忙。”陈滢的神情变得郑重起来,一面说话,一面便自袖中拿出了一只香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野旷风絮乱,天高暮云垂 第225章 走出闺阁 裴恕扫眼看去,便见那香囊以上好丝绢缝制,系绳是绚丽的水红色,一看便知是姑娘家的物件儿。 他唇边的笑容就有些意味深长:“三爷莫非要赠本官锦囊妙计不成?” 这是再明显不过的玩笑,陈滢不由莞尔,道:“小侯爷说错了,这不是锦囊妙计,说是‘锦囊麻烦’还差不离。不过么……”她话锋陡然一转,加重了语气:“除了小侯爷,我想不出还有什么人能帮得上我。” 一面说话,她一面便动手解开了香囊上的系绳,自其中取出一张折得很紧的纸来,当着裴恕的面儿,一点一点地展开,铺在了案上。 裴恕略觉错愕,垂目看着在眼前逐渐变大的纸张。 那是一张图纸。 随着图纸展平,他看到,在纸页的最上方,端端正正地写着一行字: 泉城女校暨妇女儿童庇护所。 裴恕那双单眼皮的眼眸里,迅速浮上了一丝讶色。 “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可能会让小侯爷觉得不舒服。”那道通透的声线响了起来,正是他平素听惯了的声音,山泉般地清冷,有一种格外地干净:“可是,小侯爷是目前为止最适合推进此事之人,所以,我只能继续往下说了。” 陈滢的声音在这一刻有了停顿,仿佛在为接下来的话语留出思考的空间,很快便又重新响起:“小侯爷应该记得,在四宜会馆那一次,我曾说过我想要做一件事,很可能需要小侯爷相助。如今,这件事就在小侯爷的眼前,而我希望能够得到您的帮助,因为,仅凭我一人之力,此事是难以达成的,它需要官方……朝堂官员的支持,或者说,是需要像小侯爷这样有身份地位的人,来名正言顺地促成此事。” 言至此,她抬起头来,直视着裴恕的眼睛,说道:“这张图纸,便是我平生所愿。我希望着,在我的有生之年,能够让这样的女校与庇护所遍及大楚,以使我大楚朝的女子能够在被族人抛弃、受世人唾骂之时,不至于无处可去;亦使我大楚朝那些出身低微、贫病交加的幼童,得以享受一个健康、正常的童年。” “扑棱棱”,冬日的寒风拍打着锦帘,携来远处隐约的梅香。几粒细细的雪粒子扑上帘幕,却又迅速被屋中暖意融化,点点滴滴,落上石阶。 下雪了。 元嘉十五年十月,济南城冬天的第一场雪,便在这个看似寻常的午后,飘然而至。 裴恕定定地看着案上的图纸,那张仿佛总带着三分怒意、三分嬉笑的脸上,蓦地,衍变出了一抹极其强烈的痛楚。 在这个瞬间,那些尘封已久的记忆,那些他拼命想要遗忘、却又深镌于脑海的旧事,飞快地涌了上来,将他淹没。 他扶在膝上的手紧握成拳,脊背挺得笔直,如同被陈滢的话击中,又像是已经瞧得痴了。 良久后,裴恕方才万分艰难地自那图纸上收回视线,看向了安静地坐在对面的少女。 “三姑娘……三爷,想要做的大事,就是……这个?”他的声音干涩而嘶哑,喉头有若火炙般地疼痛。 陈滢点了点头:“是,不瞒小侯爷说,我建立女校与庇护所的目的,就是想要给那些女子一条活路,不叫她们轻易地拿生命为无聊的名声献祭。”她的声音变得大了一些,又像是因了这房间的寂静而显得响亮: “我想让这世上的人,不再将女子视作物件、视作可有可无的附庸。我更想让这世上的女子从此后能够直起腰杆儿,不再仅仅依附于男子过活,而是能够凭借自己的双足,站立在这片土地上。” 这段话她说得很急,那种突如其来想要大声诉说的感觉,在这一刻拥堵在她的心头,让她的每个细胞都在震颤着,两耳间甚至还响起了轻微的嗡鸣。 “这些话小侯爷或许觉得刺耳,可我就是觉得,这世界对女子……委实太过苛责了些。”更多的话语正在冲出她的喉咙,不受控制地倾泻在这安静的房间里: “这人世对女子之苛刻,苛刻到将她们的一举一动都牢牢地束缚;苛刻到让她们的一生只能困居于那不足百步的后院儿,想要迈出去一步都格外艰难;苛刻到只消轻易一个最微不足道的理由,就可以让一条鲜活的生命消失。” 陈滢剧烈地喘息了一下,肺腑间那种堵塞的感觉仍旧让她有些难受,她觉出了一种没来由的窒息感,忍不住停下声音,用力地做着深呼吸。 微带着些炭气的空气,和着帘外的梅香与雪意,一并送入了她的胸腹。 陈滢微阖双眸,感受着这冬日特有的气息,心绪渐渐平定了下来。 数息后,当她再度张开眼眸时,那个冷静的陈滢,重又回来了。 “小侯爷见谅,我说得太多了。”她歉意地向裴恕笑了笑,只是,那笑容中,却又蕴了一丝极为深刻的讥诮:“说句老实话吧,我觉得,名声这东西,就是个狗屁玩意儿。” 她一脸轻松地笑了起来,仿佛卸下了什么包袱。 这是她憋在心中已久之语。 名声它就是个屁! 尤其是那种被莫虚有的罪名、被男权社会中一些可笑的理由而强加于身的所谓“坏名声”,是十足愚昧的体现。 裴恕的眉头明显地跳了几跳。 真是难得,居然从一位出身闺阁的贵女口中,听到了江湖女子的口头禅。 可是,不知为什么,在听到这些话时,那块沉沉压在心头的巨石,竟仿佛松动了起来,让他觉出了一种可以呼吸的畅快感。 “我知道,我要做的这件事很难、非常难、难于上青天。”陈滢仍旧在继续说着话,眉目间的讥讽转作自嘲:“小侯爷可能会笑我不自量力。可是,我就是想要试一试,想要走出这深深的闺阁,想看看我到底能走出多远。这念头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为强烈。我想,如果我不去做点什么,我这辈子都会后悔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野旷风絮乱,天高暮云垂 第226章 安置流民 裴恕没有说话,房间里回荡着的,始终是陈滢那安静如水的声音。 “这世间皆说男儿当有志向,却从无人去给女子实现志向的机会。如今我想要做的,便是为我的志向而努力。”她的声音渐渐低微,有若自语:“或许这条路寸步难行,又或者这世上根本就没有这样的路。而我所能做的便是能走到哪里,就走到哪里。” 最后这十个字,仿佛耗尽了陈滢所有的力气,她悄然收声,干净的脸上笑容古怪,就这样看着裴恕,似乎在等他的答案。 或者也可以说,是在等待着他的拒绝。 她不能指望大楚朝的男子,会理解她的梦想,却也不愿以谎言作饰。 面对罪犯或真相时,她确实会频繁地使用诡道,运用一些技巧去获取自己想要的信息。 唯梦想与信念,不可辜负。 所以,她对裴恕据实相告,包括那些在这个时代看来疯狂的想法与念头,也一并合盘托出。 她不怕被人当成疯子。 一个能拿到御赐神探金牌的古怪女子,本来就与这个时代大多数的人不同。 房间里静得叫人窒息。 北风轻轻卷起锦帘,将细雪与馨香送入房中,那清寒的气息虽是怡然,却终不能扫去这沉重得有若实质的氛围。 裴恕始终沉默地坐着,低眉垂首,如同老僧入定。 他沉默的时间是如此之长,长到陈滢甚至疑心他到底有没有听到她的话。 好在,漫长的等待之后,裴恕终于开了口,而他开口所说的第一句话,便否定了陈滢的猜测。 “我觉得,我可以帮你的忙。”他的声音仍旧很嘶哑,但那种哀痛却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如释重负的情绪:“我愿意牵头行事,亦愿为此奔走。不过,那些具体的事宜怕还要由三爷做主,因为,一个月后,我可能就要离开了。” 陈滢看了他一会,无声地呼了口气。 这一刻,她与他一样,如释重负。 “多谢小侯爷。”她站起身来,庄重地向他行了个女子敛衽之礼。 一身箭袖的她,行着这样的女子礼,委实古怪得紧,裴恕不由牵动唇角,露出了一个好笑的神情:“罢了,我欠你太多人情,总要还了才是。” 陈滢直身而起,神情郑重:“些许人情,并不足以偿还小侯爷之高义。往后,如果小侯爷有需要我陈滢相助之事,您但请开口,我莫敢不从。” 裴恕闻言,不由得怔了一怔。 他看了陈滢一会儿,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止住,面上的神情忽尔变得格外怪异。 足足一分钟后,他才终是启唇,语声醇若陈酒,似将这满室的氤氲亦撩拨得起了微澜。 “一言为定。”他吐出这四个字,向陈滢一笑。 这是陈滢第二次看到他这样纯粹的笑,上一次他这样笑时,还是鬼哭岭迷宫初破之时。 “多谢小侯爷。”她也回了一笑,再度致谢,随后撩袍归座,抬手随意地掠了掠鬓发,说道:“原本此事我只是想请小侯爷出面起个头儿,不过,如今济南府的情形,倒叫我有些担心起来。” 虽然这些日子足不出户,但她还是能够感觉得到,济南当地的风气比较闭塞,对年轻女子的规矩讲究比别处更为严格。 也正因如此,她才会把事情拖到现在,且放弃了请郭婉出面的打算。 郭婉的身份已经足够特殊了,陈滢不想带给她太多麻烦。等以后情形稳定下来,或许她们还可以再度谋求合作。 裴恕虽然不明白陈滢之意,却也知道,这等开天辟地以来都没有过的事儿,想要推行成功,殊为不易。 “不知小侯爷可否转告太子殿下,就说我愿意帮着安置流民?”陈滢直言说出了自己的办法,端起茶盏喝了口茶:“我想,如果有太子殿下从旁助力,则至少这庇护所是能够办起来的。” 至于女校,如果实在不行,可以暂放一旁,反正也不过是个名称罢了,庇护所里也一样可以进行教学。 裴恕没说话,只捧着茶盏喝茶,眉心紧锁。 陈滢深知此事不易,继续说道:“登州府的流民数量不少,想要在短时间内安置完毕,应该还是有些难度的。就算把他们统统遣返回乡,也会有相当一部分人无处安置。毕竟,那些荒废多年的田地,很难说能不能再种出庄稼来。而若是这些流民无处可去,则登州府贪墨案的收梢,便有些不大美好了。万一他们明年再返回山东讨饭,届时又该怎么办?仍旧由朝廷继续拨款么?” 这是她在听说裴恕相约,且太子殿下仍旧滞留济南之后,临时想出来的对策。 她手头的银两虽然不多,但却足够支撑起学校与庇护所第一阶段的费用。而只要太子殿下肯给她做背书,又何愁她寻不到生财之路? 济南城郊是有不少抛荒地的,她要求不多,只要能拨出几十亩出来,再加上她挣来的那两万两,以大楚朝的物价,想是能够满足相当一段时间的需求的。 “济南府周边还有抛荒地,这事儿我向舅父打听过了。如果能拨些田地出来,让那些流离失所的妇孺们耕种,则我能帮着安置的流民会更多些。”陈滢再度说道。 接下来她还有更长远的打算,兴建大楚朝“妇联”只是第一步,她相信知识就是力量,知识也能够换取粮食与金钱,只消假以时日,这些大楚朝的女子们便能自己开拓出自强自立之路,然后反哺“妇联”与女校。 “请殿下出面……或许可行。”裴恕的语声骤然响起,打断了陈滢的思绪。 她看着他,却见他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红泥炉边,正闲闲地拨弄炉中炭火,语声中亦带着几分懒散:“那些流民确实数量众多,且至少有一半儿还没来得及回乡,如今天气太冷,委实不宜于起行,且他们大多一无所有,就算回乡,莫说是温饱了,不饿死已是侥天之幸。”...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野旷风絮乱,天高暮云垂 第227章 裴家长女 说到这里,裴恕回头看了陈滢一眼,道:“太子殿下心慈,私下拿了笔钱出来供那些妇孺过冬,但数目却还不大够。也因有此前情,殿下方才跟到了济南。济南府自来富庶,殿下与李大人正多方筹措钱款,以便尽早让流民们有炭取暖、有食裹腹、有衣御寒。” 他拨弄火钳的动作停了停,复又续道:“那些抛荒地你就不要想了。济南府的情形并不比登州简单,大户与官员之间盘根错节,各方势力互相牵扯,即便李大人为一府之首,也不好轻易触动。” 这话点得极明,陈滢也知道自己的想法有点过于简单了,便笑道:“我不太懂政事,异想天开了。” 裴恕凝视着炉火,说道:“土地之事你不必太过担心,我可以来想想法子。” “需要我出钱吗?”陈滢立时问道。 裴恕并未直接回答,而是颇为好奇地转头看了她一眼,问道:“你到底需要多大的地方来建这个……什么庇护所?” 陈滢便指了指图纸的左下角:“这上头我已经写了,校舍等建筑物至少也要两到三亩地,原本我打算花钱买上五六十亩抛荒地的,如今此路不通,我就想着,要不便在登州府烟台左近买些地来,开个大大的果园,专门用来种植林檎果。” 林檎是苹果的一个品种,当然也可以称之为中国的土苹果,别名又有花红、沙果等等。这个时代种植林檎的技术已经比较成熟了,而烟台在现代时便以盛产苹果而著称,陈滢觉得,那地方的水土很可能比较适合这种果物的生长,所以才萌生了这个主意。 在财力有限的情况下,学校与庇护所必须做到自给自足,既然种地不行,那就种果子自谋发展。只是,这件事难度略大了些,从种植到销售都需要完备起来,前期可能难见成效。 裴恕闻言便道:“三爷见谅,那图纸我并没瞧仔细。”随后他的神情中便多了几分疑惑,问道:“既然要在登州府开垦果园,如何三爷不与李大人提及?” 李珩此前就在登州府代领知府一职,陈滢如果那时候提出要求,的确要比现在更合适。 不过,话一出口,他蓦地便明白了这其间关窍,不由笑着敲了敲额头:“抱歉抱歉,我一时未想明白。李大人身在其中,确实不宜于出面。” 的确,如果李珩插手此事,说不定往后就会被人诟病。 “并不仅仅如此。”陈滢知道裴恕这是想岔了,摇头说道:“我之所以不寻舅父相助,不是因为他有着地方官员的身份,而是因为,舅父……是我的长辈。” 她的语声变得低沉了些,甚至还有几分涩然:“小侯爷当知晓,有些事情,来自于亲人长辈的压力,反而比外来的压力更难抗拒。因此,在事情尚未达成之前,我不希望惊动亲人。” 只有等到开设庇护所之事已成定局,长辈的压力再难扼住她前行的脚步,那时候,她便有了足够的力量,可以用实际行动说服长辈们。 裴恕没说话,只将那根玉柄火钳子拿在手中把玩着,出神地看着那炉中发红的炭块,良久后,方才有些突兀地道:“我家中之事,想必三爷也是知道的罢。” 他用的是陈述句,并非提问。 只是,这话还是让陈滢微觉讶然,愣了一息后,她颔首道:“是,我知道一些。” 裴恕低低地“唔”了一声,视线仍旧停落在炉火中,神情在一瞬间变得有些苍凉。 “父兄战死之后,我家中其实还发生了许多事,而这些事,怕是所知者不多。”他转头看了陈滢一眼,眼神中仿佛含着某种情绪,复又飞快地转作淡然:“或许三爷会奇怪,何以我会如此痛快地应下此事?” 陈滢再度一怔。 她确实是生出了这个念头。 裴恕答应得太痛快了,连一点质疑都没有,让她原先准备好的那些说辞都没有开口的机会,说不奇怪是不可能的。 “小侯爷这话,的确正说出了我当时的心情。”陈滢坦诚地说道。 “若三爷知晓我家中之事,怕就不会吃惊了。”裴恕很快便接了口,摇摇头,视线转向手中的火钳,语声有些迟缓:“三爷怕还不知,我上头除两个兄长外,还有一个长我六岁的姐姐。” 陈滢第三次怔住了。 裴恕还有个姐姐么? 倒真是头一回听说。 “你一定没听说过我有姐姐吧?”裴恕像是猜到了陈滢所思,问道。 陈滢没说话,只沉默地点了点头。 裴恕静了片息,倏然发出了一声长叹:“我的姐姐如果现在还活着,想必……也是有夫有子,美满欢喜的。” 他凝望着炭火,再不发一言,身上的气息十分萧索。 陈滢亦不说话,房间里就此变得安静起来。 “大人,老何来了。”帘外蓦地传来了郎廷玉的声音,将这屋中的寂静搅散了去。 裴恕如若梦醒一般,举目四顾,旋即便站起身来,将火钳丢在地上,歉然地向陈滢道:“我出去一会儿,稍后便回。” 陈滢笑了笑:“小侯爷请便。” 裴恕回了她一个笑,便大步走了出去。 锦帘掀起,复又落下,一小捧雪花随风而来,于帘边轻盈地盘旋。 梅花的香气越发浓了。 陈滢站起来,在屋中踱了片刻,最后便立在书架前,打算挑本书读着解闷,不想此时,门外却突地传来了罗妈妈的说话声。 她不由动作一顿,侧耳细听。 雪粒子拍打着帘幕,发出碎密的声响,罗妈妈的声音仿佛隔得有些远,听来颇是模糊,而另一个声音则似乎更近些,那是个相对苍老的声音,絮絮地不知说些什么,说话间时不时地间杂着一声轻咳。 陈滢丢下书,上前掀开了帘幕。 雪下得正紧,院墙上头浮着白霜,一个穿茧绸袄儿、苍灰棉裙的妇人,正背对着陈滢与罗妈妈立在廊下说话,花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背影微有些佝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野旷风絮乱,天高暮云垂 第228章 霍氏嬷嬷 “姑三爷。”罗妈妈此时已然瞧见了陈滢,忙停住话头,笑着走了过来:“爷这是忙完了?” “还有一会儿呢。”陈滢回了一声,视线扫过那老妇。 恰巧此时,那老妇也转身看了过来,陈滢眼前,便现出了一张微黑瘦削的脸庞,眉眼慈和,下颌的线条却凌厉,可见当年的杀伐果断,如今老了,瞧来亦极爽利。 “老奴见过陈三爷。”那老妇操着一口不太标准的官话,向陈滢屈身行礼。 陈滢并不识得她,也不大敢受她的礼,侧身避过了,那厢罗妈妈便上前轻声地道:“回爷的话,这嬷嬷是小侯爷身边的霍嬷嬷,上回在四宜会馆那一回,奴婢去外头成衣铺子买衣裳,便是霍嬷嬷帮着奴婢打理的,是以奴婢才识得她。” 原来这位就是霍嬷嬷。 陈滢听说这名字很久了,据说,这霍嬷嬷是看着裴恕长大的,自裴恕祖母去后,这主仆二人便在那偌大的侯府中相依为命。 “原来是霍嬷嬷,我失敬了。”陈滢向着霍嬷嬷点头致意, 霍嬷嬷便笑了起来,道:“老奴扰了三爷了清静,三爷恕罪则个。”语罢又咳嗽了两声。 陈滢见状,回身便掀开了帘子:“嬷嬷快请进来吧,外头雪大得很。” 霍嬷嬷忙不迭地摆手,咧开了豁了牙的嘴,笑道:“爷可别折煞老奴了,这才多大点儿雪啊,不碍的。” 话未说完,她便又咳嗽起来,颊边涌起了两团不正常的潮红,瞧来有几分病态。 罗妈妈很念着她的情,此时便从旁相劝:“嬷嬷快进来吧,横竖这时候小侯爷还没来呢,先暖一暖再说。” 陈滢亦道:“嬷嬷且进来喝口热茶,今日还是挺冷的。” 见她二人如此客气,霍嬷嬷也不好再推,便颠着碎步走了过来,罗妈妈忙上前扶她,一面便道:“您老可慢着些,这地上滑得很。” 陈滢将帘栊挑高了些,霍嬷嬷迭声说“使不得”,罗妈妈却是力大,硬将她给让进了屋中,又拣了个干净的杯子给她倒了茶,陈滢便请她坐在火炉边取暖。 霍嬷嬷到底上了几岁年纪,坐下来后,方觉得手足都冻僵了,便拿手捶了捶一双老腿,自嘲地道:“叫三爷见笑了,老奴这把老骨头,如今委实不大顶用,真真成了累赘了。” 罗妈妈便在旁笑道:“嗐,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您这身子骨瞧着就结实,还有得享福呢。” 陈滢亦接口说道:“霍嬷嬷精神矍铄,必定长命百岁。” 说这话时,她的语声十分和缓。 看得出,这霍嬷嬷对她应该是早有耳闻了,从见到她起到现在,老人家就没表现出半点讶色,神情间十分从容,可见裴恕已将今日之事尽数告知。 “老奴今儿是出来采买的。”许是怕陈滢疑惑,霍嬷嬷此时便笑眯眯地说起了前因:“因侯爷马上就要离开济南府,老奴便想着,总要捎些土仪回去赠人,也免得叫人说侯府失礼,侯爷不耐烦这些,便皆交予老奴张罗。恰巧今儿侯爷出门,便叫老奴跟车,顺带着就把东西买了回去,也免得单独再跑一趟。” 陈滢未曾开言,罗妈妈便在那里没口子地夸:“小侯爷心地真好,惜老怜贫的,您真是遇上了个好主子。” 这话直说到了霍嬷嬷心坎儿里,她不由得眉开眼笑,直笑出了满脸的褶子:“可不正是这话儿么,老奴这可真是掉进福窝里了。” 罗妈妈便又顺着她说了好些吉祥话儿,听得她欢喜不禁,一时间屋中笑语不断,倒是比方才裴恕在时热闹了许多。 又再叙了些闲话,霍嬷嬷便渐渐收了笑容,略有些不安地在座位上挪了挪身子,方道:“老奴如今有句话想问一问三爷,不知可使得?” 她的神情颇为忐忑,说话声都低了几分。 陈滢便笑道:“自是使得的。”一面说话,一面便向罗妈妈打了个手势。 罗妈妈会意,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还将那门也给掩上了。 霍嬷嬷便将茶盏搁下,坐正了身子,问道:“老奴方才进院儿的时候,正碰着侯爷往外走,老奴的眼神虽是不济,却也瞧出侯爷的神气像是有些不大好。老奴多嘴问一声儿,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 她一面说话,一面便紧紧地盯着陈滢,目中流露出极浓的关切,甚至可以说是有点紧张,仿佛生怕陈滢说出什么不好的话来。 看起来,这霍嬷嬷与裴恕之间的感情,果真便如传说中那样,已是如亲人一般地相处着了。 心下暗忖着,陈滢倒也未曾隐瞒,拣着那能说的都说了,甚至包括她要兴建女校等事,也一并告诉了她。总归这些事就算她不说,裴恕稍后应该也会告诉霍嬷嬷的,倒不如干脆言明的好。 听了陈滢之语,霍嬷嬷并未露出多少惊讶的神情来,只低低地叹了一口气,面色有些黯然:“老奴就说呢,怎么侯爷的神气会是那样儿,却原来是提起了亡故的大姑娘。” 她的神情变得伤感起来,两道淡淡的眉向下耷拉着,面上的沟壑仿佛也随之加深了许多:“不是老奴嘴碎,大姑娘这一辈子,委实是可怜得紧。” 她说着便又叹了一声,抬起衣袖揩了揩眼角。 陈滢凝目看着她,却并未开口问及。 人类之所以会有遗忘这种功能,就是为了让自己忘却悲伤,重新启程。 之前裴恕那看似轻描淡写的语气,以及霍嬷嬷此刻的伤感,皆表明了,当年裴大姑娘之死,是件很叫人揪心的往事。 陈滢不想轻易揭开尘封的伤疤,那样也太残忍了。 可是,霍嬷嬷这时候却又开始说话了,说出来的话,却与陈滢所思相反。 “既然侯爷把这事儿都与三爷说了,老奴觉着,那内中的详情,怕是三爷也是能够听一听的。”她说道,语气间并无半分迟疑,反倒充满了笃定乃至于切盼:“就老奴自个儿也觉着,三爷是个容易叫人亲近的人,那些事儿便告诉了您,想来您也不会笑话了去。”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野旷风絮乱,天高暮云垂 第229章 炉边絮语 陈滢被她说得有些愣怔,却见霍嬷嬷用着一种很欣慰的眼神看着她,眼角微微泛红,道: “三爷许不知道,侯爷自来不爱说这些个事儿,一直憋着,老奴有时候真怕他憋出病来。如今这还是头一回,侯爷竟跟外人提起了这事儿,老奴老奴便想着,若是三爷愿意的话,便听老奴多说几句,可使得?” 她殷殷地望了过来,浑浊的眼睛里闪动着泪光。 陈滢颇有些意外,双眸微张,望着她不语。 霍嬷嬷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三爷是个好人,老奴一眼就瞧出来了,三爷要办的那个什么庇护所,老奴虽不知道那是什么,可却觉着,若是大姑娘当年活着的时候,有一个这样的地方儿,只怕她也不会” 她忽然就有点说不下去了,掏出块帕子来向眼角按了按,再开口时,语声中便有了颤音:“老奴便把这事儿告诉三爷吧,等听了老奴的话,三爷想必就会明白,侯爷今儿为什么会应下三爷的事儿。” 说这话时,她的声音里有着浓得化不开的悲伤与惋惜。 “如果可以的话,便请嬷嬷说来,我听着便是。”陈滢说道,提起茶壶,给霍嬷嬷续了些热茶。 这位老嬷嬷显然是希望她知道详情的,或许是出于心疼裴恕,不忍他自苦,又或许只是单纯地想要倾诉。而不论是这两种情形中的那一种,陈滢都觉得,她有义务,也有责任,去做一个倾听者。 见她应下了,霍嬷嬷似是松了口气,向陈滢告了个罪,便端起茶盏喝了口茶,絮絮地开始讲述起来。 “当年,先侯爷并两个哥儿都战死了,夫人并大奶奶c二奶奶,就都被外头的人传‘克夫’。老奴还记着,府里守丧那会子,便时常有人指指点点地说闲话,到后来,城里头就都传遍了。” 她说到这里便停下了,面色十分哀惋。 这几乎是可以想见的情形,纵然陈滢并未听过这传闻,却也能够明白彼时境况。 “那时候,侯爷年纪还小着呢,就算顶着个侯爵的名头,侯府也和从前不能比,真真是什么人都能欺到头上来。”霍嬷嬷继续着她的讲述,语声十分迟缓: “再往后,不过两三年间,老太爷c夫人并两位奶奶就都走了,虽有个老夫人还在,却也是整日拿汤药吊着命。那时候,府里隔三差五地办白事,满府里尽是烧纸钱的味道,从府门口走到后院儿,那一路就瞧不见一丁点儿的颜色,一片白连着一片白,就和下了雪似的,叫人瞧着就觉着冷得慌。” 霍嬷嬷抬手抹了抹眼角,声音比方才颤抖得更加明显:“便到了如今,老奴有时候睡着做梦,还能梦见那时候的情形,常常的便从梦里头冻醒,然后便整宿地睡不着觉,唉。” 她叹了一声,摇摇头,满是皱纹的脸映着那炉中炭火,有一种难言的悲凄。 陈滢安静地听着,心头亦极恻然。 裴恕的身世委实叫人感叹,也难怪他会变成如今这么个矛盾的性子,正是其来有自。 此时,便闻霍嬷嬷又道:“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外头的传言就开始变了,说是侯爷和大姑娘姐弟两个,才是真正的‘天煞孤星’,是要把一家子克死了才罢的。侯爷那时候才十岁,又是个男孩子,这些话他听见也当没听见。可是,大姑娘那时候已经十六啦,正该谈婚论嫁,却为着这些传言,连个好些的人家都说不上,那上门求亲的都是些惫懒不成器的东西,老夫人委实气不过,就干脆说大姑娘要守孝,十七岁之前不说婚事。” 她像是说得有些累了,喝了口茶,略略歇息了一会儿,方又续道:“说起来,大姑娘也真真是个实心眼儿的孩子,外头的那些混话,她竟然就都当了真。她也是个有主意的,又不与人说,便自带着几个下人跑去城外庄子上住,只说‘不能再克了弟弟去’,每日里抄经吃斋,连件鲜艳点儿衣裳都不肯穿,整日里过得就跟个老太太一样。” 说到这里,霍嬷嬷的声音又有些哽咽,强自忍住了,方又道:“三爷是没见过大姑娘,大姑娘生得像先夫人,可人疼极了,眼睛大大的,小脸儿白生生地,脾气也与先夫人很像,不爱说话,心思却特别地重。” 她的眼睛微微地眯着,仿佛那十来岁的漂亮少女,此刻正站在眼前。 陈滢依旧沉默不语,只替她换了碗滚热的茶。 霍嬷嬷见了,忙颤巍巍地起身:“生受了,爷可别折煞了老奴。” 陈滢将茶盏递进她手中,和声道:“嬷嬷别难过,喝口茶罢。” 霍嬷嬷怔怔地看着她,蓦地眼圈儿一红,忙拿帕子按住,强笑道:“老奴也是老眼昏花了,就方才那么一晃神儿间,倒想起当年来,大姑娘在家的时候,也总爱亲手替老奴倒茶。” 此言大是伤感,陈滢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能安静地陪坐在一旁,听她的讲述。 喝了两口热茶,霍嬷嬷像是缓过了些精神,便又坐了下去,继续说道: “大姑娘在庄子上一住就是两年,眼瞅着就满十八了,拖成了老姑娘。老夫人原也不过是气话,那些年到处托人打听合适的人家。可就是那样地不巧,那些门第差不多的人家里头,根本就寻不着合适的;门第差些的,人品又不行,要不就是那家里头不干不净地。老夫人又怕委屈了姑娘去,这事儿便就这么拖了下去,再翻过一年,大姑娘就十九了。” 言至此节,她似是想起了些什么,神情蓦地便起了些变化,眼底里也浮起了一丝恨意,不住摩挲着手中的杯盏,骨节发白,语声也带着恨意:“那年冬天,也像今天这样下着大雪。有个外地来的男子在大姑娘的庄子外头冻晕了。大姑娘心善,便叫人救下了他,请他好吃好住地养好身子,临了又命人予了他盘缠,送他离开了。这事儿过去之后,大姑娘也没放在心上,只当行善。”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野旷风絮乱,天高暮云垂 第230章 人心险恶 言至此节,霍嬷嬷话锋陡转,咬牙切齿地道:“可谁也没想到,这男人离开庄子之后,竟是到处跟人说大姑娘勾引于他。一开始人还不信,他就赌咒发誓地说些浑话,竟还把大姑娘身上的记号也给一并说了,没过几日,那城里下九流的地方就都传遍了,简直是……” 她颤抖着嘴唇,面孔发青,再也说不下去了,唯目中滚下泪来。 陈滢怔怔地听着,心底亦有些发寒。 这样不堪入耳的传言,会把一个古代女子逼到何等境地,几乎想都不必想。 “嬷嬷若是不想说,就不要往下说了,我已经听懂了。”她忍不住开口劝道。 这些往事,委实是不大适合回忆起来的,老人家情绪太过激动,只怕伤身。 不想,陈滢这厢话音未了,霍嬷嬷便摇了摇头,满是皱纹的脸上,挤出一个惨笑来:“三爷虽是懂了,只怕那后来的事情,您却是猜不出来的。” 她的声音有些干涩,就仿佛刀子一般划着人的耳鼓,让她吐出来的每个字,都带着一种难言的迟滞。 “老奴知道,三爷是顶顶聪明的人,肯定已经猜出了个大概。”霍嬷嬷花白的头发随着话音晃动着,就像是那漫天飞雪落在了她的身上:“大姑娘后来……后来……是吞金去的。老夫人原派了好些人守着大姑娘,就怕大姑娘寻短见。可是,大姑娘还是藏了块金子,背着人偷偷地吞了。等到第二天发现的时候,大姑娘的身子……都凉透了。” 她拿着帕子不住抹眼泪,可那泪水却还是往下淌,怎样也止不住,很快地,那帕子便被泪水浸湿了。 陈滢自袖中取出一块新帕子,递了过去。 霍嬷嬷接过来按着眼睛,好一会儿后,方才勉强止住了泪,揩着眼角哽咽道:“老奴失礼了,叫三爷看了笑话儿。” 陈滢摇了摇头,并不说话,只安静地陪坐在一旁。 不知何故,这样无声却又寂然的举动,却让霍嬷嬷觉出了一丝安慰。 几分钟后,她的情绪便平复了下来,重又开始说起话来。 “侯爷那时候虽然才十三岁,却已经很懂事儿了,他关起门来守着大姑娘的尸身过了一夜,次日就带人出了门儿。后来老奴才知道,侯爷找到了那造谣的男人,逼着那他说出了因由。”她的语气从这刻起就完全变了,不再悲伤,而是充满了恨意。 她咬牙切齿地道:“那下贱东西就是个穷书生,想发财想登高想得疯了,欺咱们侯府老的老、小的小,大姑娘的名声又不好,他便打起了如意算盘,想着干脆就把大姑娘的名声给坏到底,到时候老夫人一急,没准儿就能把大姑娘许给他,他这个穷酸就能与侯府攀亲,真真是猪油蒙了心的下贱东西,我呸!” 霍嬷嬷连连朝地上啐了几口,颊边的潮红因愤怒而加剧,说完了话便又咳嗽起来。 陈滢忙上前端起茶盏,霍嬷嬷接过喝了两口,方才止住了这阵咳嗽,喘息着道:“叫三爷费心了,老奴很快就说完了。” 陈滢很担心她身体出什么事,可老人家分明就是憋得狠了,如果不让她说完,只怕更伤身,只得坐回去,听她继续往下说。 “侯爷后来告诉老奴,那下贱东西一眼盯上大姑娘,就因为大姑娘有个‘克亲’恶名儿,他就向天借了胆子来攀污侯府。他掏光了家底,买通了大姑娘身边儿的一个老婆子,那老婆子原是灶上烧水的,因那庄子上的守卫没那么严密,竟叫那老虔婆偷偷瞧见了姑娘沐浴,姑娘身上的记号儿,就是这老虔婆告诉那下贱坯子的,真真是……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这阵叙述,霍嬷嬷双颊的潮红更加明显,颤抖着手去端茶盏,陈滢忙抢上前递给了她,一面便柔声道:“好了,嬷嬷,我都知道了,别急,慢一些。” 这一回,霍嬷嬷的咳嗽去得很快,两口热茶落肚,她的面色便缓过来了好些,迭声道:“三爷恕罪,老奴今儿当真失礼得紧,三爷千万宽恕则个。” 陈滢想说“不必”,未及张口,蓦觉身后寒意乍起,她转首看去,便见门帘高挑,裴恕正立在门边儿上,身上的衣袍被风吹着,袖边有几片细雪飘落。 “那些陈年旧事,嬷嬷不必再说了。”他放下帘子,大步走了进来,将臂上搭的一件氅衣披在了霍嬷嬷身上,语声低沉:“我叫人把炭炉子烧旺了,嬷嬷且去车上等一等,我很快就好。”说着便上前搀扶。 自打瞧见他进屋,霍嬷嬷的眼睛里便是满满的欢喜,此刻闻言,便笑眯眯地去拍他的手:“好啦好啦,老奴都说完了,侯爷只管去做正事要紧。” “嬷嬷还是先上车吧。”裴恕将她扶起来,又向陈滢略略一点头:“方才有劳了。” 霍嬷嬷亦陪笑道:“刚才真真是多谢三爷,没嫌老奴絮烦,老奴如今就觉着心头轻了好大一块儿,三爷当真是个顶心善、顶好心的姑娘家。” 老人家年高容易忘事儿,这一开口,到底还是漏出了她对陈滢身份的了然。 陈滢对此早有所料,闻言只含笑道“无事”,霍嬷嬷也没意识到自己走了嘴,咧着嘴一直在笑。 裴恕在旁瞅见了,不知为何,那神情就有点不大自在,所幸陈滢只顾着与霍嬷嬷说话,他这一丝异样便也不那么明显。 找人来将霍嬷嬷送了出去,裴恕方回转来,提起水壶便往那茶壶里续茶,一注白烟倾泻而下,他低沉的语声亦杂在其间:“你……都知道了?” “是,霍嬷嬷都告诉我了。”陈滢说道,无论神态还是语气,都十分平静。 裴恕以眼尾余光打量了她片刻,见她面色如常,莫名地觉得心底一松。 “既是如此,我的态度你应该也就能明白了。”他提着水壶走到旁边耳室,陈滢听见了隐约的打水声,应是他正在往水壶里倒水,低低的声音亦随之传来:“如此便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野旷风絮乱,天高暮云垂 第231章 突然到访 待回到屋中后,裴恕的面色复如平常,将水壶坐在炉子上,说道:“总之,此事我愿意帮忙,并非出于一时好奇或是旁的原因,你信我便是。” “小侯爷已经表现出了最大的诚意,我很感谢。”陈滢立在书架边上,侧首望着他,唇边的笑容很淡,却是难得地真切。 看着这样的笑容,裴恕的面上不自觉地便也露出了笑意,道:“还是那句话,你等我消息,烟台那里的果园也交给我来办,我会竭尽全力助你成事。” 这话说得委实痛快,陈滢浅笑应是,也没再矫情地提钱的问题。 到目前为止,裴恕身上的谜团,已经渐渐揭开了一部分,而那个答案,则让她对他有了更深的了解。 她终于理解,他为什么会特别在意名声这种事,也终于理解了他在对待异性之时,那种毫无必要的谨慎态度。而他如此干脆地答应帮她的原因,她也终是弄明白了。 不知何故,那个瞬间,她的脑海中,竟倏然浮现出了谢家姐妹的身影。 这念头才一生起,陈滢便立时给按了下去。 这也太莫名其妙了,她怎么就能想起那对姐妹来? 她暗自摇头,回到了座前,指着图纸道:“既然大事已然有了眉目,接下来,我还有些关于建筑方面的细节,想要请小侯爷掌掌眼” 帘外雪花细细c梅香幽幽,在所名曰“试酒”的小院儿里,絮絮的说话声交错响起,许久都不曾停歇 济南的第一场雪,只下了半日,当晚便停了,接下来便又是十来天的晴天,天气却是较之前更为寒冷,李老夫人也不像前些时候那样爱热闹了,终日只在屋中烤火取暖。 这样的天气,每天上学就成了顶顶困难的事,李惜也不知跟倪氏打了多少饥荒,到底也没得来母亲的丁点儿怜惜,每日里还是得顶着冷风跑去族学上课。 每逢此时,她就特别地羡慕陈滢,总觉得这个表姐功课虽差,却差得如此幸运c如此巧妙c如此地得天独厚,让她真恨不能与这个表姐对换身份。 如果她知道陈滢每天坚持黎明起身,在这天寒地冻的时日里仍旧不曾信上练习箭术c马术以及腕力等等,只怕她就没这么羡慕了。 说起来,自那日与裴恕别后,陈滢便没再收到他的消息,她却也不急,仍旧按部就班地做自己的事。 大雪这日,陈滢一早起来,便见那天色有些阴,冷风拂过槅扇,携来清寒的气息。 “姑娘今日又要出门儿么?”早起沐浴过后,看着铺在床上的新衣,罗妈妈便问。 陈滢便点了点头:“是,才与裘四奶奶约定了,今日下晌去香云斋瞧瞧。” 罗妈妈并不知道陈滢与郭婉合伙做生意之事,闻言便微蹙了眉,大约是觉着陈滢跟个寡妇走得太近,有些不大好,但却没说什么。 “母亲并舅母已经应下了,裘四奶奶那里正好有母亲她们要的东西,我一并带回来也好。”陈滢又说道,算是一个解释。 也不知是不是受当地风气影响,自来到济南后,郭婉一次都没登过门儿,与李家的往来皆是交由几个管事妈妈完成的。所幸李氏并倪氏她们对此体会还不深,因此陈滢才能申请到这次单独外出的机会。 韩家又出了几款新的精油,郭婉答应要给倪氏她们送些过来,陈滢便讨了这个差事跑腿,李氏倒也没拦着,想是对郭婉的人品十分放心。 收拾妥当后,时辰已是不早,陈滢便打算离开,不想,临到出门儿时,陈湘却突然来访。 陈滢十分讶异,将她请进屋后,便笑问:“二姐姐今日不是要上课么?” 女学的功课排得颇紧,今日并非休沐,否则陈滢今日如何能够单独出来?身后必定跟着李惜这条小尾巴。 听得陈滢有问,陈湘的脸便涨红了,期期艾艾地道:“那个我我有些不大舒服就请了半日的假。”一面说话,她一面便往四下瞧,那意思实是再明显不过。 陈滢便命罗妈妈她们下去了,问道:“二姐姐看来是有话说了,却不知想说什么?” 陈湘面上的红晕加深了些,低头抚弄了一会儿衣角,方含混地道:“那个不知二伯母有没有给祖母写信?” 原来是为着此事。 陈滢不知道是陈湘自己要来的,还是陈涵撺掇她来的,只实话实说地道:“母亲没与我提过,需要我帮着问一下么?” “好的那就多谢三妹妹了。”陈湘低头说完了这句话,仿佛松了一大口气的样子。 陈滢现在可以肯定,这是陈涵让她来的。 果然,再过了片刻,陈湘便鼓足勇气抬起头来,语声不太连贯地道:“那个我和四妹妹的事,想必三妹妹也听人说了罢?” 陈滢一时被她说愣了。 这话没头没尾地,什么意思? 好在陈湘似乎并不需要陈滢的回答,已经自顾自地往下说了起来:“其实,四妹妹就是有时候管不住嘴,说话不留神,她骂六妹妹也是骂在明处的,倒也没暗地里算计人去。” 这话越发叫人摸不着头脑,陈滢思忖了片刻,终是听懂了。 原来,陈湘此刻说的,是其与陈涵被许老夫人踢到济南的起因。 陈滢轻轻“嗯”了一声,并未接话。 就知道这是陈涵惹的祸,陈湘不过是池鱼之殃而已。 说起来,这事儿陈滢还真没打听过,罗妈妈也闭口不言,想来其详情并非如陈湘此刻所言的这般简单,应该还有别的原因。 只是,陈湘既然不肯细说,陈滢便也不好多问。 转念想想,陈涵针对六姑娘陈沅,亦是早有预兆。那陈沅虽尚年幼,却生得一副倾国倾城的容颜,陈涵对她始终怀有一种深刻的妒意。 “不过是口舌之争罢了,四妹妹急躁了些,祖母是要掰一掰她的性子。”陈湘此时又道,言语之间,对胞妹很是回护。 “原来还有此事,我之前并不知情。”陈滢的语气与往常并无不同,自然更不会有幸灾乐祸这样的情绪了,平铺直叙地道:“祖母向来赏罚分明,想必四妹妹与六妹妹的口角闹得不小,否则祖母也不会如此动怒。”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野旷风絮乱,天高暮云垂 第232章 素雪纷飞 陈湘闻言便点了点头,用很轻的声音道:“三妹妹说得是。其实我那时候也在的,想劝却不曾劝住,后来祖母便说说我不像个当姐姐的样子,要我再好生省一省,该如何做个好姐姐。” “祖母她老人家自有她的道理。”陈滢说道,语中不乏劝慰之意。 陈湘说白了就是倒霉,摊上这么档子事儿,被陈涵给拉下了水。 不过,许老夫人也没做错。 陈湘太软弱了,这种性格上的弱点十分明显,如果不加以改善的话,往后嫁了人,日子只怕更难过。 “我知道祖母是为了我好。”陈湘想必也很明白许老夫人的苦心,此时便说道,面上划过了一丝羞愧:“我就是有时候下不了决心,我现在正改着。” 说到这里,她似是怕陈滢不相信,又急急地道:“今日我来寻三妹妹,不光是为了四妹妹,也是为了我自己。我如今也” 她的脸又红了,这回却是真正地害羞。 陈滢立时了然,不由笑了起来,打趣地道:“二姐姐也要说亲事了,自然要早早回京。” 陈湘的脸一下子红得像块大红布,却还是勉力地点了一下头:“嗯是的就是这样” 陈滢真是再没见过比她更爱脸红的姑娘了,纵然她有心不去看,那陈湘的脸却还是越来越红,几乎就快要烧起来一般。 又坚持着坐了一会儿,陈湘终是顶不住了,起身告辞,几乎是落荒而逃,出门时险些便与将要进屋的罗妈妈撞个正着。 “哎哟,我的二姑娘,您这是怎么了?”罗妈妈被她吓得差点把帘子扔了,拍着胸口道:“您可慢些儿,万莫摔着哪里。” 陈湘脚下顿了顿,红着脸蚊子似地哼了两句,也不知是道歉还是解释,然后便飞快地奔了出去。 望着那东厢屋门前落下的帘幕,罗妈妈极是诧异,却没再说话,只进屋向陈滢躬身道:“姑娘可要现下就走?外头车子早备好了。” “走吧。”陈滢起身说道,侧首看了看一旁的时漏。 已经将近申初了,天色比方才更暗了些。好在她与郭婉没有定下具体时间,只说了今天下午见面,若不然,方才陈湘这一耽搁,只怕陈滢就要迟到。 “这天儿瞅着可像是要下雪了,姑娘,备上把伞吧。”寻真在旁轻声地道,一面便探头往帘子外头看了看。 院子里一片萧瑟,几乎没什么风,温度也并不太低,漫天灰黄的重云压在墙头,天光越发地暗淡。 “带着伞吧,瞧来定又是一场雪。”陈滢说道,跨出了屋门。 雪是在出门后不久下起来的,初时还很稀疏,细细的粒子往下飘着,落地后仿佛还能打个滚儿。而当马车驶上七贤大街时,雪粒子已然变成了雪片,纷纷扬扬,四散飘落。那行道两旁的屋檐上,薄薄地覆了一层霜华。 “香云斋”便坐落在与七贤大街相邻的下马坊,陈滢下车时,举眸四顾,却见落絮缤纷如舞,装点着这座幽静的古城。 此时街上行人不多,可是,她的出现,却还是引来了不少若有若无的视线。委实是她那一身银红折枝梅通袖袄儿,在薄薄的幂篱之下若隐若现,颇为打眼。 “嚯,这是谁家的姑娘,可真够俏的!”有人发出了不大不小感叹,也不知是赞还是讥。 而接下来的那个人却显然比前一个更轻浮了几分,调笑地道:“这不会是楼里的哪位姐儿吧,身段儿可真不错,有十五没有?” 第三个声音立时打断了他:“你瞎了么?没瞧见那是马车!” 这最后的一声,终是止住了那些悄声的议论。然而,聚集在陈滢身上的视线并未减少,反倒更多了。 罗妈妈早已是面沉如水,一面护着陈滢往铺面儿里走,一面便恨恨咬牙:“这地方的人嘴巴怎生这样坏?一个个啃过狗屎才出门儿的么?” 那跟车的仆役此时亦皆横眉立目地看了过去,到底他们也是官家奴仆,身上的气派不是常人可比,那些说闲话的心下怯了,轰然散开,街面儿上也很快便恢复了安静。 陈滢在幂篱下蹙起了眉。 这地方的风气,比她想象得还要恶劣。 好在此时那香云斋的伙计已经快步迎上前来,殷勤地打着招呼,将明显气度不凡的贵客引进了店中。 店铺里并无客人,想来是外头下雪,天气又冷,人们懒怠出门之故。进得店中,不待陈滢吩咐,寻真便当先上前,端着架子道:“我们姑娘是来见你们老板的,已然下过帖儿了,且叫掌柜的出来说话。” 那伙计生得一双利眼,早瞧出陈滢主仆必定非凡,闻言忙笑应了一声,便飞跑下去禀报,不多时,便见一名容颜清丽的女子,袅袅婷婷地迎了出来。 一见此人,罗妈妈倒还好,一旁的寻真与知实却是尽皆大瞪着两眼,满脸惊讶。 来人居然是明心! 陈滢见状,亦是心下讶然。 穿着一身簇新的湖蓝色绣团花牡丹袄裙的明心,居然出现在了香云斋中,且还是以掌柜的名义出来的。 这是何时之事? 陈滢心中觉出了一丝诡异。 自何家杀人案后,这明心出现的频率,忽然就变得高了起来,陈滢这才第二次出门,就又遇见了她。 “陈三姑娘真是稀客,快快请进。”明心含笑行了一礼,起身后便将陈滢她们往里让,一面便道:“姑娘的帖儿我们奶奶收到了,只姑娘没说准时辰,我们奶奶恰好有件急事,不得不出门处置。奶奶再三交代婢子,只说若姑娘来了,还请姑娘略等等,我们奶奶很快就会回来的。” 也不知是不是离开了何家的缘故,此刻的明心吐属大方c行止从容,比在黄氏身边时气势更盛,竟有了几分扬眉吐气的味道。 罗妈妈并不识得她,悄悄问了寻真,得知眼前之女便是那个著名的“红颜祸水”,不由有些好奇,不住地上下打量着她。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野旷风絮乱,天高暮云垂 第233章 明心见性 陈滢亦正凝视着明心。 此前数度见面,她对明心的大致印象是:这是一个二十五岁或以上的古代大龄剩女。 可是,今日再见,她觉得明心似乎变得年轻了些,瞧来也就双十年华的样子。 “陈三姑娘还请里头坐吧,这外头人来人往的,还是屋中安静些。”明心再度相请,客套话说得很顺,一看便知是时常在场面上走动的,与陈滢记忆中的那个不喜言声的大丫鬟,又有一番不同。 心下思忖着,陈滢便抬手掀开了幂篱,神情是一如既往地淡定:“既如此,那就有劳明心姑娘带路了。” “姑娘折煞婢子了,您这边儿请。”明心微躬着身子在前引路,众人便随她去了后院儿。 济南府香云斋的店面比蓬莱县的小一些,不过两者的格局却很相似,皆是店铺之后两重院落,郭婉平素起居坐卧之处,便在最后一进的院子里。 众人进得院中,却见院中松柏苍翠,石径蜿蜒,在细雪中一派幽寂景象。 明间儿亦收拾得极是雅致,窗格前头搁着个高几,几上瓶梅初绽,却非寻常可见的红梅,而是一枝蜡梅。 “我们奶奶冬日里就喜欢这花儿。”见陈滢顾自盯着那花儿瞧,明心便笑着说道。 陈滢点了点头,向案边坐了,明心亲手奉上香茶,又有小鬟捧来两个梅花攒盒儿,里头装着些脯饴干果之类的零嘴儿,明心便陪笑道:“地方简陋了些,三姑娘将就坐罢。” 见她这作派非比寻常,陈滢心头动了动,便问:“我是不是该称明心姑娘一声管事?” 明心闻言,面上神情一怔,旋即便笑了起来,掩唇道:“哪儿有的事?三姑娘太抬举婢子了。婢子如今也不过是个丫鬟罢了。” 话虽如此说,可是,她接下来的举动,却又让所有人大吃了一惊。 因为,坐下后没多久,明心便捧出了一叠账簿。 “我们奶奶说了,姑娘只怕要瞧瞧账,婢子便把这几个月都端来了。”明心一面说话,一面那脸上便漾起几分惭色,道:“婢子还不大瞧得懂账篇子,姑娘看着哪本是了,便瞧哪一本罢。” 陈滢面色淡定,心下却委实惊讶。 这才不过月余,郭婉居然就把账本儿都交给明心保管了,这是得有多大的信任? 绿漪与红香呢? 陈滢分明记得,那两个才是郭婉的心腹,如今明心连这些大事儿都管着,那两个丫鬟又在做些什么? 心不在焉地看了两眼账本,陈滢便将之搁下了。 古代的记账方式她也不是很看得明白,只是个大概意思罢了,且这些账与她关系不大,郭婉让明心拿出来,约莫也只是想要表达出一个信任的态度而已。 接下来便是坐着吃点心,陈滢偶尔与罗妈妈她们说句话,那香茶一道道地续着,点心也换了好几回,郭婉却一直未曾出现。 陈滢很有耐心,只安静地坐着,倒是明心怕她无聊,便陪着她聊天起来。 叫人意外的是,这明心居然十分健谈。她似是读过不少的书,所知甚富,且眼界也颇为开阔,对大楚各地的民情也能说上一二来,与陈滢竟聊得很开。 两个人说着说着,那话题便转到了登州府的风土人情,明心便适时向陈滢屈了屈膝,微带着几分玩笑意味地道:“说起来,婢子也该好生谢谢姑娘。若没有姑娘,婢子也不得到这里来,得以与姑娘再度谋面面。说句托大的话,这或许也是婢子与姑娘的一场缘分吧。” 这话音一落,屋子里便静了下来。 明心为什么会到济南来,那原因就在明面儿上。 还不是因为她是个“克主”之仆? 而她之所以有了这么个坏名声,却是因为陈滢破获了古大福杀人案。 明心此刻所言,说的是好话,那里头藏着的意思,却会叫人生出不好的念头。 罗妈妈的脸色迅速地沉了下去,冷冷地道:“我们姑娘是奉旨查案,别说是何家了,就是那皇城禁宫,我们姑娘也一样查。” 她这是在拿话堵明心,叫她别拿着陈滢说事儿。 明心闻言,不以为意地一笑,那笑容里甚至还有几分洒脱:“妈妈想错我了,我虽不是什么台面儿上的人物,却也不是那等糊涂人。” 言至此,她转向陈滢再行了一礼,方正色道:“婢子是真心感谢姑娘的。自然,在姑娘眼中,婢子不过是草木都不如的贱物罢了,可婢子还是要说,姑娘查明何家杀人之案,委实是予了婢子一条生路。” 语罢,又是端端正正地屈身行了一礼。 这话把罗妈妈给说怔了。 看明心言行,绝不似作伪,她确实是在真心地感谢陈滢。 此时莫说是罗妈妈,便是知实这样稳重的性子,亦是面显讶色。 陈滢看了明心一眼,笑容平和:“谢我是不必的,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而已。如今你找到了自己要走的路,我见你神采奕奕,想来你也是喜欢着如今的改变的,我很为你高兴。” 寥寥数语,陈滢自觉并无甚出奇处,可是,明心听了,居然眼圈儿都红了。 她抬起头,目视陈滢良久,蓦地展颜一笑:“婢子就猜着,陈三姑娘这般聪慧,定不是寻常人能比的,如今当面见了您,婢子才知道姑娘果是心胸非凡,绝非那等庸脂俗粉。” 她举袖在眼角拭了拭,复又端正了神色,说道:“在姑娘的面前,婢子也不说虚话。讲句不好听的,人人皆说婢子有心拣着那高枝儿飞,又说婢子死赖在何家不走,就是在觊觎妾位,要从何太太那里争宠。” 她不屑地“嗤”了一声,弯弯的柳眉倏地一挑:“要婢子说,这些人,真真是狗眼看人低!” 分明是很轻的一句话,可是,经由她说来,竟生生地多了几分傲岸,仿若将全天下的人都没瞧在眼里。 “莫说是什么姨娘c什么小妾了,说句大话,就是那何太太当场下堂,叫婢子顶了她的位置,婢子连个眼风都不会扫上一扫。”她的声音几乎就是淡然的,挺立的身形有若亭荷,盈盈似欲随风举。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野旷风絮乱,天高暮云垂 第234章 狂妄不羁 满屋子的人都听得怔了。 明心却仿佛沉浸在了自己的情绪中,仍在顾自说着话儿,每个字都像是带着种奇异的重量,砸向诸人耳畔:“婢子之志向,绝非这些鸡毛蒜皮的破事儿,可笑那些人自以为看得透,殊不知这才真正是把婢子瞧扁了。” 这一刻,她的声音因激动而显得高亢起来:“婢子之所以在何家恋栈不去,绝不是为着男女私情,更不是要跟哪个妇人斗个你死我活。婢子一心所想,便是辅佐何大人登高望远、青云青上,成就平生志向!” 屋子里鸦默雀静,唯有她略带张扬的语声四处回荡。 一个卑贱的丫鬟,说是瞧不上妾位也就罢了,竟然还大胆地表示,她连正头大妇都瞧不上。她所求者,不是内宅,而是朝堂! 这岂止是大胆,简直堪称叛逆! 陈滢怔怔地看着明心,一时间,心潮竟有些起伏。 真是太难得了。 她居然在一个古代女子的眼睛里,看到了野心。 那样明目张胆、狂妄不羁的野心,在这个古代超龄剩女的身上,竟表现得比那些读书求进的士子还要强烈。 “如今婢子也不瞒着姑娘了。当初何大人之所以敢于答应帮助李大人,就是听了婢子的劝。”明心继续抛出一连串的炸弹,仿佛生怕众人不够吃惊、不够侧目:“登州府的那些文书,婢子一字不落全都瞧了个遍,而其中那些紧要的内容,婢子早便熟记于心,背地里抄录成册,直到李大人派员交涉时,婢子才将这册子交给了何大人。” 她理所当然地说着这些,语气甚至是轻描淡写的,似是她一个婢女帮着男主人打理政事,乃是再正常不过之事: “如果没有婢子这些年来搜集的消息,何大人就算有心相助,也无力帮着李大人挑翻这群蛀虫。说句大言不惭的话,若没有婢子,以何大人之能,连升两级,实是痴心妄想!” 掷地有声地说完这些,明心便弯唇笑了笑,神情之淡定、举止之从容,完全不输于任何一位名门贵女。 罗妈妈并寻真等人,已经完全听得傻了。 她们不是没见过非议前主人的奴仆,也不是没见过眼高于了这么多,且容我猜上一猜。想必,明心姑娘着落在韩家,也是你自己早就谋算好的吧?” 明心微微一怔。 随后,她便笑了起来,嫣然语道:“这也叫姑娘瞧出来了?” 根本就没有一点否认的意思,竟是直承其事。 “说起来,我们奶奶后来也猜着了,婢子也算是择了个明主。”她看向陈滢的目光里含了几分赞赏,并未因谋算被人揭穿而难堪:“既是姑娘也猜到了,婢子便不说那些假话了,婢子确实使了些手段,叫牛妈妈往韩家递了几句话。” 看着她坦然的笑脸,陈滢心下倒有了几分佩服。 提得起、放得下,能屈能伸。这位明心姑娘,实非常人也。 “其实,留在何家也无甚不好,何太太这人还不错的。”陈滢实话实说地道。 黄氏虽对明心十分忌惮,但却从没使过那些下三滥的手段,以陈滢对宅斗的了解,黄氏这样的主母,已经算是十分宽和的了。 明心闻言,笑容变得悠远起来,点头道:“姑娘这话很是。只是,何太太与婢子根本走的就是两条路。所谓道不同不相与谋,婢子留在何家,也不过就是空耗时光罢了。” “哦?”陈滢的嘴角动了动,笑容十分古怪:“正所谓良禽择木而栖。” “三姑娘一语中的。”明心接口说道,笑容里添了几许真诚。 陈滢微蹙着眉心,忖了片刻后,问道:“何老太爷被杀当晚,起因正是何大人突然动意要带你去济南,这也是你的意思么?” “这是很早之前就说好了的,并非婢子从旁撺掇。”明心语声低落,面上亦涌出了一丝颓唐:“只何大人那时候忙着四处应酬,并不知道何太太私下对婢子的安排,眼瞧着启程在即,婢子不得不提醒了他一声儿,可谁想……” 她叹息地摇了摇头,面上的颓唐转作伤感:“‘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说来说去,此事皆因婢子而起,若非婢子,何老太爷亦不会惨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野旷风絮乱,天高暮云垂 第235章 色衰爱弛 陈滢目视明心半晌,面上的笑容便加深了些。 明心的伤感,有点假。 不过,这也不算什么。 她又不是何家亲眷,那种主死奴从的忠仆,其骨子里的奴性陈滢一直是很反对的。她情愿面对如明心这种胆大包天的真小人,也不想眼睁睁看着一个人在精神上被他人奴役。 再者说,何老太爷的死对明心也着实是个打击,让她不得不更改了目标,从这个角度而言,明心也是受害者。 “你就没想过帮着何大人东山再起吗?”陈滢问道。 这纯粹是她个人好奇。 像明心这样有野心的人,应该更沉迷于这种亲手扶持起他人的乐趣,而不是跟着个聪明的主子,那样也太没成就感了。 听了她的问话,明心面上的伤感便没了,洒然笑道:“何大人才能有限,婢子觉着,他这一生的才智,只怕都在这一次用光了。” 换言之,她是瞧不上何君成这块“璞玉”,于是另寻明路。 陈滢不由得叹为观止。 这明心,大抵是整个大楚朝唯一一个敢于如此小瞧男主子的婢女了。 “你离开何家,何大人舍得么?”她再度问道。 明心没有直接回答,唯红唇轻翘,笑靥如花:“何大人是个好人。” 只有这一句,再无他言。 陈滢于是再度拜服。 那何君成好歹也是考中举人的俊才,却也架不住这位明心姑娘的三言两语,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她算是活生生地见识到了。 “那么,我是不是可以这样认为:明心姑娘特意选择了韩家,其实就是冲着裘四奶奶去的。”静了片刻后,陈滢又道。 很突兀的一句话。 明心微有些吃惊,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 陈滢回视于她,笑容浅淡:“你自知在蓬莱已是人尽皆知,若留在何家,不仅再难有寸进,且往后就算去了其他人家,也未必还能有机会发挥才干。而韩家生活优渥不提,还有个能干的裘四奶奶。你知道韩家的花草精油乃是由裘四奶奶一手操办起来的,更知道只要跟着她,总有一日她会带你离开蓬莱这是非之地,予你展翅高飞的际遇,是不是?” 房间里有了片刻的寂静。 数息后,明心方才叹了口气,无奈地道:“姑娘真真聪颖。姑娘恕罪,婢子应该如实相告的。” 陈滢嘴角一动:“我也只是好奇罢了。你所作的一切皆合法合理,我没有置喙的资格。” 明心愣了愣,显然有点不大能跟得上陈滢的思路。 若换个一般的贵女,这时候应该是会觉得不满的,身为人上之人,控制欲通常都比较强。 可是,这位陈三姑娘,却出离了她以往对贵女的认知。 半晌后,明心方才屈身行了一礼:“姑娘心地宽广,婢子心悦诚服。” 陈滢笑了笑,把拈了半天的点心给吃了。 明心立在原地,微垂着脑袋,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陈滢看了她一会儿,心头蓦地生出了一个疑问。 说了半天,这明心到底是个什么来历,委实叫人好奇。 观其言行,她应该不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小门小户也绝对培养不出一个对政事如此狂热的女子。 莫非,她家祖上亦是高官? 沉吟片刻后,陈滢终是问道:“我可以问一下明心姑娘的家族么?” 这一问,仍旧还是出于好奇。 或者不如说,陈滢就是如裴恕和叶青说的那样,是个“很爱问问题”的人。 明心闻言,蓦地抬头,凝视着陈滢。 她的神情在这个刹那变得古怪,既像是骄傲,又有几许怯懦,还含了一丝不甚明显的怨苦。 “原来三姑娘还不知道呢。”她开口言道,面上那种复杂的神情随语声抹去,只余下了一片淡漠:“婢子父兄,曾在罪王麾下效力。” 纵使早有预感,陈滢还是被这个答案给震住了。 罪王? 元嘉帝登基以来,罪王无数,这明心所说的罪王是哪一位? 莫非…… “是……康王?”沉默了片刻后,陈滢试着问道。 “姑娘聪明。”明心苦笑了一下,说话间,挺立的身形莫名便有些佝偻:“婢子之父乃罪王僚属,后罪王伏诛,婢子的父亲也一并死了。今上仁慈,罪不及僚属家眷,婢子等人方得活命。只婢子命苦,生母早亡,家中亲戚又不愿照拂,便将婢子给卖了。” 陈滢闻言,心下不由有些歉然。 明心就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际遇委实堪怜。 “姑娘请放宽心,婢子的来历我们奶奶尽知的,何大人也知道,婢子也愿意告诉姑娘。”这个聪明的丫鬟一眼就看出了陈滢的情绪,一时颇有感触,语气倒是真诚了好些。 陈滢向她笑了笑,并未接话。 明心却像是无所顾忌起来,笑着续道:“好教姑娘知晓,婢子幼时生得还算周正,婢子的父亲动过念头,欲将婢子荐于罪王。婢子满十岁那年,还曾随父去王府向罪王贺寿,罪王曾说婢子‘美且慧’,赐婢子小字‘舜清’。” 说这些话时,她神情惘然,似是又重回当年那煊赫华丽的康王府,得享贵人青眼、众人艳羡。 见她并不讳言当年旧事,似乎还沉浸其中,陈滢便又试探地问道:“你对政事的通晓,亦是当年家学渊源么?” “姑娘又猜对啦。”明心笑得无所用心,面上已不见半点伤感:“婢子小时候记性很好,先父很欢喜,便时常亲自教导,先父与同僚商议政事时,亦会时常叫婢子在旁听着。先父曾告诫婢子,‘以色事人者,色衰则爱弛,爱弛则恩绝’,若一味以色事人,终不得长久,还需读书明理、胸有丘壑,能够辅佐良人步步高升,方能善始善终。婢子牢记着这话,用心读书,渐渐地便懂得了这些政事。” 言至此,她突然像是醒过神来,掩饰地笑了笑,道:“嗳呀,婢子这是在说什么呢,真真不知天高地厚,竟当着姑娘这样聪明人的面儿自吹自擂起来,实是太没脸了。姑娘恕罪,这不过是婢子胡言乱罢了,您千万别当真。”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野旷风絮乱,天高暮云垂 第236章 长街雪迹 陈滢“唔”了一声,不再说话了。 她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 明心的过往,堪称传奇,而其父当年对她寄予的厚望,终是让她变成了一个野心极盛之人。 陈滢猜测,明心之所以能够从何君成那里接触到政事,只怕少不得用些手段,那红袖添香的戏码,想来也是少不了的。 陈滢不由感慨。 眼前这张美丽的皮囊之下,有着一颗无比强悍的心。 这样的女子,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活成她想要的样子,也总会得到她想要得到的一切。而从这个角度来看,明心所说的对主母之位瞧不上,大约也并非实话。如果何君成升到了一定高位,她应该是愿意委身于他的。 永远只会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路去走,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政客的那一套厚黑学,这位明心姑娘从父兄身上学了个全。 有那么一秒钟的时间,陈滢生出了请她帮忙建立女学的念头,毕竟,这样有能力、有才干的女子,很适合开疆拓土。 不过,最后她还是抑下了这个想法。 明心功利心太强、野心太大,而陈滢需要的,却是实干家。 道不同不相为谋,这话放在陈滢与明心身上,同样合适。 结束了与明心的谈话后不久,陈滢便离开了香云斋。 郭婉没回来。 陈滢等了她差不多一个小时,可郭婉却像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不仅自己未归,且也未派人回来送信。 如果不是相信郭婉的能力,陈滢甚至怀疑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跨出院门儿时,明心一个劲儿地道歉,并再三请陈滢再等等,陈滢却没搭茬。 她本就答应李氏早些回去的,如今已经有些迟了,万一回得太晚,李氏只怕又要担心。 所幸郭婉早就叫人备好了精油,只消陈滢将之带给倪氏她们,也算不虚此行了。 屋门之外,雪还在下,片片雪花无声轻舞,远处长天如幕,近处街巷寥落,天地间一片空阔。 陈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雪天的空气,清润而又寒冷,似是将人的肺腑也洗得洁净起来。 坐上马车,听着那马蹄“得得”敲打着路面,陈滢掀开了一角车帘,往外看去。 飞雪连天,予了这世界难言的美丽,寂远且苍茫,若一幅工笔画。 车子缓缓转过街角,此处已是下马坊的尽头,再往前便是七贤大街。 也就在这一刻,两辆青幄小车,悄然出现在了行道的另一端。 陈滢目力极好,一眼就认出,其中一辆车旁的跟车仆妇,正是韩家仆役。 郭婉回来了。 陈滢张口便想叫停,可再瞥眼间,神情忽地一滞。 另一辆青幄车的车旁,跟着几骑侍卫打扮的男子,其中有两个人,她认识。 “啪嗒”一声,车帘倏然落下。 陈滢自车窗前退开,心头“突突”直跳。 也就在这个瞬间,马车已然拐上了七贤大街,清脆的蹄声敲打路面,那浅浅的蹄印,很快便被大雪掩埋。 郭婉扶着绿漪的手,立在车旁引颈回望。 “奶奶瞧什么呢?”绿漪问道,一面便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长街空寂,寥无人烟,唯大雪扑天盖地。 “好像是陈三姑娘的马车。”郭婉轻声说道,咳嗽了一声。 绿漪连忙将她身上的白狐狸毛披风拢好,一面便不着痕迹地回头看了看。 “笃、笃”,另一辆马车之上,蓦地传来了极轻的两声敲击。 此声一起,那车夫立时扬鞭,马车竟是快速越过她们,驰过香云斋的大门,须臾便去得远了。 郭婉抬起手来,扶了扶头上的风帽。 春葱般的手指,与那颈间的白狐狸毛相映着,竟叫人分不出这两者哪一个更白腻些。 绿漪在旁瞧得有些痴了,旋即便在心底里叹了口气。 她们奶奶的颜色,委实是天下少有的了,只是,那贵人到底来历不凡,也不知是福是祸。 她心头发紧,抛去这些无用的情绪,扶着郭婉踏上了石阶。 很快地,香云斋的门前便再不见车马人迹,唯大雪不住飘坠,似若无穷无际,无有尽时…… 元嘉十六年济南的春天来得有些早。二月未至,那院子里的梨树上,便绽出了几叶新绿。 陈滢立在树下,仰首望着那绿茸茸的叶芽儿衬着头得罗妈妈笑了起来,复又感慨地道:“姑娘虑得真真周到,夫人嘴上不说,心里别提多欢喜了。” 李氏如今住在知府官邸,说到底那也并非真正的娘家,如今陈滢在这个什么泉城女校单辟出一所院子来自住,也算是让李氏有了个落脚点,万一哪天这母子三人不方便继续呆在官邸,这偌大的济南府,他们也不至于无处可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野旷风絮乱,天高暮云垂 第237章 大承包商 “罢了,妈妈快叫郎将军进来吧。”见罗妈妈沉吟不语,陈滢便笑着提醒道。 罗妈妈醒过神来,忙应个是,叫了个小厮前去传话,她自己则随侍在侧。 趁着这片刻闲暇,陈滢举目四顾,心头涌动着无尽的欢喜。 天气渐暖,土地解冻,泉城女校并妇女儿童庇护所如今正式动工,一切都进展得十分顺利。 这其中,裴恕自是出了大力,而太子殿下的态度也很积极,就连元嘉帝也听说了此事并表示首肯,陈滢算是拿到了大楚朝最硬的通行证,接下来一应土地购买c木料c石料以及人工等事宜,皆是按照陈滢提前备好的计划书进行的,雇请的工人则全部是登州府那边迁来的流民。 从去年年末至今,泉城女校安置的流民人数超过百人,其中有六成为整户,余下四成则是丧失劳动力或劳动力不强的孤寡妇幼,如今半是帮工c半是居留地在女校呆着,也算是帮太子殿下解决了部分难题。 “陈三姑娘,这是我们爷给您的信。”郎廷玉的语声响起,将陈滢的思绪拉回眼前。 此刻,这个矮壮的将军正立在不远处,两手托着一封信,那上头的字迹正是裴恕的。 罗妈妈抢上前一步接过,再转交给了陈滢,却是禁止自家姑娘与外男直接接触。 郎廷玉对此毫无所觉,陈滢则是一脸无奈地看着罗妈妈,并没说什么。 修建女校之事已经过了明路,李珩与李氏并不曾多加干涉,毕竟此事的牵头人中有个太子殿下,甚至就连司徒皇后也赐了些银两布匹等物,他们自不会阻止。而没有了来自于长辈的阻挠(至少目前看来如此),陈滢已是心满意足,这些小节处的不便她也就没放在心上了。 匆匆读罢了裴恕的信,陈滢便挑眉看向了郎廷玉,问:“小侯爷不日又要来山东么?” “是。”郎廷玉叉手应道,面色有些沉重:“登州那边出了些事儿,我们爷领命过来瞧瞧。” “出了何事?”陈滢问,复又笑道:“如果不方便说就算了,小侯爷信里也没说,我只是好奇问一问。” 郎廷玉的面色越发沉重起来,道:“属下离开盛京的时候,我们爷也不大清楚那事情的详情,只属下前几日离开登州府时,这事儿就已经传遍了,想必三姑娘很快也能听说。” 说话间,他低低地喟叹了一声,道:“登州的流民营里发生火灾,死了好些人。” 陈滢面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那流民营可是太子殿下亲自督建的,如今竟出了这等大事,难怪裴恕要去看一看了。 片刻后,她方才问道:“如何又会起火呢?郎将军能说说具体情形么?” 郎廷玉便摇了摇头,面色有些惨然:“属下知道得也很有限,只知那些烧死的流民都是一个村儿的,听管着流民营的吏员说,那村子里的人差不多都死绝了,唉” 他摇摇头,一脸悲悯,不复多言。 陈滢的心情也变得沉重起来,默然良久,方叹息地道:“天灾加上人祸,那村子里的老幼,如今想必已然在另一个世界团聚了吧。” 这些流民因饥馑而流离失所,来到登州后又被人为地控制,失去自由,如今好容易日子有了盼头,谁想又被大火夺去了生命,虽生于盛世,却活得卑微c死得凄惨,此等际遇,实是教人扼惋。 小院儿里安静了起来,仿若压抑着一股郁结。 然而,那春风却犹自多情,拂过来c又吹过去,裁开新绿的枝丫,拂向这一片生机勃勃的土地。 起了半人高的楼宇,正在工匠们的手中一点点地加固c坚实;用作操场的那一方土地上,亦有不少妇人与孩童在拣掉碎石,拔除杂草;若将视线放得更远,在校舍的后方,近一亩的沃土也被划分成了规整的方块儿,用来作为以后的农作物c植物与动物饲养课程之用;而在背山的那一片土地上,更多的房舍正在修建之中,教职员宿舍c学生宿舍c幼儿园c安置所等等,这片生活区域的四周,将会修建起高高的围墙,以保障他们最基本的安全。 离开了那间小院儿,徜徉在这片土地上,陈滢心头那种沉甸甸的感觉,才终是消散了些。 转眸顾盼,她的面上扬起了淡淡的笑容。 她走出来了。 自深宅与内闱之中走了出来,拥有了一片足可供她挥洒的世界。 虽然,只迈出了一小步。 如同婴儿摇摇晃晃地扑向未知,她此刻所走的,也不过只是学步般的一小步罢了。 接下来,她要把这一步迈稳c踏实,再积聚起力量,迈出下一步,迈向更辽远c更广阔的那片天地。 陈滢面上的笑容渐渐扩大,直到身旁传来了寻真的声音,方才醒转过来。 “姑娘,婢子已经给邵管事传过话了,他说一会儿就来。”一面说话,寻真一面便不住地扑打着身上的白灰,偶尔还会被那灰呛得咳嗽一声。 陈滢见状,不由奇道:“你这是打哪儿来的?难不成邵管事也去瞧房舍去了?” 寻真便拿帕子掩了口笑,道:“正是呢,婢子方才也奇怪来着,怎么到处都找不着人,却原来邵管事跑去看房舍了。婢子就多嘴问了一句,邵管事说,他如今寻着了一家新的砖窑,今日便拿着那新砖和旧砖比对呢,为了这个,他还特意从韩家领了个懂行的来瞧瞧。” “原来如此。”陈滢含笑点了点头。 泉城女校之事,韩家还是参与了。 原本陈滢不打算让郭婉搅进来,怕于她名声有碍,只对方的消息却是惊人地灵通,竟从别的渠道打听到了此事,于是直接便叫绿漪送来了一张两千两的银票。而等到陈滢第二次与裴恕通信时,裴恕便在信中表示,韩家已经成为了泉城女校的指定承包商。 这结果其实也在陈滢的意料之中,只她没料到韩家对此事会热到如此程度,韩端礼甚至为此专门买下了一所木料坊并一所石料坊,又重金聘了许多匠人。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野旷风絮乱,天高暮云垂 第238章 忽见故人 不得不说,自打韩家参与其中,陈滢确实是省了许多力,就连她手绘的那张建筑图纸,也在匠人们的修改之下得到了最大的完善,到后来她干脆就做了甩手掌柜,除了不停往外掏银子外,就是专心编纂教材、制作教具。 “韩家从上到下,果然都是水晶心肝玻璃人儿啊。”陈滢感叹地说了一句。 这话寻真并不敢接,罗妈妈也只以极轻的声音道:“韩家老爷子的眼界,真真儿不低。” 此言大具深意,她们几个心知肚明。 那日访郭婉而不得,回程之时,寻真她们是瞧见了那两辆青幄马车的。 那两个跟车的侍卫,她们也认识。 此事终究瞒不过多久,爆发出来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思忖再三后,陈滢到底还是悄悄告诉了李氏,罗妈妈亦是就此知晓的。 无声地吐纳了一息,陈滢很快便抛开这些心绪,换了个话题道:“如今却也好,裘四奶奶不出面儿,韩家派来的也是他们家的大管事,就算往后真有什么事儿,咱们也牵连不到裘四奶奶身上。” 她是真心地希望郭婉过得好,永远不要牵扯进任何争斗之中。 可目前看来,这似乎已经变成了不可能的事。 这话题就此揭过,主仆几个俱皆不提,那厢邵忠也终于赶到了,因一路疾走,他来的时候已是满身大汗,在这料峭春寒的节气里,头上竟在冒着热气。 “小的给三姑娘请安。”他在陈滢身前不远处站定,依足礼数躬腰行礼。 陈滢侧身避了避,笑道:“邵管事是大忙人,我把您给召来了,只怕耽搁了您的正事儿。” 邵忠忙道“不敢”,陪笑道:“我们老太爷切切地交代了下来,叫小的把一切都放下,只听陈三姑娘的指派,陈三姑娘的事儿那就是正事儿,小的自当听命。” 陈滢便笑着摆了摆手,道:“您也别跟我客气了,我知道您接下来还有好些事情要处置,我也不与您兜圈子,就想问一问,那果园的事情如何了?” 韩端礼大包大揽,把烟台果园的事情也给领了,而裴恕出于某些原因,并没与他争。 韩家本就是地头蛇,以前是被人压着动弹不得,如今那座大山已经没了,他们又搭上了李家与国公府,甚至可能还有更大的靠山,正是扬眉吐气之时。再加上那花草精油十分热销,现下已经销往盛京,那登州首富的名头,想必不日便要重回韩家手中。 韩端礼或是出于感念陈滢之故,更有可能是有别的打算,于是不遗余力地相助,举凡泉城女校之事,他必能妥妥当当地处置好,有些陈滢没想到的,他也能想到前头去。 听得陈滢有问,邵忠便从靴筒里取出张纸来,照着念道:“烟台县城外四十里处购买土地二十亩、沙果树苗千五百株,聘请果农十人、挖造水渠民夫四十……” 清单上列得很详细,连费用也一并算出来了,陈滢对果树种植完全就是外行,如今也不过就是听取个费用罢了,待他念完了,便笑道:“辛苦了,为了这事儿您还专程跑了一趟烟台。” 邵忠双手将清单奉上,一面便笑道:“三姑娘折煞小的了,这些皆是小的当做的。” 罗妈妈上前接过清单,陈滢便又问:“请夫子的事情进行得如何了?” 邵忠闻言,面色便有些为难,道:“回三姑娘的话,这事儿是老太爷亲自办的,小的只知道现在还没人说愿意来。” 陈滢“唔”了一声,倒也没觉得太失落。 此乃料想中之事,即便这所女校有元嘉帝允准,到底也是大楚朝第一所面向普通庶民的女子学校,男老师怕是不大可能聘请到了,至于女老师,如果运气好的话,大概能请到那么两、三个。 “小的在此多问一句,何以三姑娘不在济南府找夫子呢?”邵忠小心翼翼地问道。 登州府在山东算是比较偏僻的地方,文风不算太盛,要找女夫子委实不易,相反济南却是文气丰沛,其选择余地要比登州大得多,他不明白陈滢为什么要舍近求远。 听了他的话,陈滢的面上便涌起一个苦笑,叹道:“我倒也想在济南找的,只这地方民风太过收敛,那些女夫子一个比一个爱惜羽毛,很难说动她们。” 她甚至还请李珩帮忙问了问,却也始终无果。济南府有学问的女夫子们大多身在豪门,很少有愿意抛头露面的。 陈滢打算着,如果实在不行,到时候只能厚着脸皮从李家女学里借几名夫子过来,陈滢自己也可以充任部分课程的老师,甚至李氏也可以。 不过,这些皆是后话,现在说还太早了些。 这般想着,陈滢忽地心中一动,便问道:“邵管事是才从登州府回来的,却不知您有没有听说那流民营里的事?” 邵忠怔了怔,旋即醒悟过来,躬身道:“如果三姑娘是问流民营走水之事,小的倒是听说了。” “哦?”陈滢目光灼灼地看着他,问道:“可否请您细述详情?” 邵忠忙道:“小的那天恰好正在蓬莱,走水的当晚,小的从家里就瞧见了火光,半边天都烧红了。老太爷对这事儿很上心,第二日就叫小的出门打听,只那流民营有军爷守着,小的只打听到那走水的地方在西角儿,里头住着的人以前是在码头上讨生活的,除了这些就再没了。” 原来是海帮控制着的那些人。 陈滢无声地点了点头,正待说话,忽见远处走来几个人,打头的正是郎廷玉。 她立时收声,心下极是诧异。 郎廷玉方才已经走了,为何又去而复返?难不成出事了? 心中忖度着,她叫罗妈妈送走了邵忠,那厢郎廷玉等人已是越行越近,陈滢视线一扫,便望见了他身后跟着的一个人。 竟是叶青! “叶青?!”她轻呼了一声,面上是掩不去的惊讶:“你……你怎么来了?” “护院。”叶青简短地答道,立在郎廷玉身后没动地方。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野旷风絮乱,天高暮云垂 第239章 被招安了? 陈滢怔怔地看着叶青,见她着一身朱红蟒袍,发束皮冠、腰悬革带,佩着一柄长刀,那对铁鞭不知被她收在了何处。 居然是一身标准的禁军服色。 陈滢完全被震住了。 叶青这是改吃公粮了? 皇宫禁军里头,居然可以收女人? 见陈滢已经认出来人,郎廷玉便笑着叉手道:“三姑娘眼力真好,一眼就瞧见了叶……统领。” 叶统领? 叶青竟然真吃公粮了。 陈滢不由张大眼睛看着叶青,并未掩饰目中的惊讶与好奇。 “我自愿的。”仿佛是生怕陈滢切换到提问模式,叶青飞快地补充说明了一句。 郎廷玉亦在旁解释道:“叶统领从我们爷那儿打听到了三姑娘兴建女校的事儿,就说要过来,我们爷说这地儿不收江湖好汉,叶统领就自愿……那什么……被招安了。” 话至此处,他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脖子。 在他的身后,叶青的视线正扫过他那跟脑袋一般粗的脖颈,面无表情,就是眼神比较冷。 郎廷玉摸了摸后颈,咽了口唾沫,总觉得后心有点发凉,不由自主地往旁挪了两步,方才续道:“那个……叶统领带来了我们爷的书信。” 他没有详细说明叶青为什么来得比他晚,大约是怕继续被那冰冷的目光扫视吧,说完了话,便飞快地退到后头站着了。 叶青上前,递信、转身、走。 一系列动作流畅迅速,中间没有一丝丝的停顿。 眼瞧着她越走越远,陈滢拿着信,极是诧然。 这就走了? 前前后后加起来只说了六个字,也不说明下情况,也不说他们怎么安置,就这么走了? “你去哪里?”好容易回过神来,陈滢提声问道。 “转转。”叶青非常吝啬地挤出了两个字,大步朝前,那步履看似平常,但每跨一步都比常人更远,三两下便走得没了影儿。 郎廷玉也看呆了,愣了半晌方挠了挠头,讪笑道:“叶统领她……话少。” “我懂。”陈滢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 不仅话少,还特别讨厌人家问问题。 只是,若这样说来,陈滢总觉得自己仿佛掌握了一种很了不得技能,比如凭三寸不烂之舌逼退强人之类的。 笑着摇了摇头,将这些杂七杂八的念头甩掉,陈滢启信看去,却见这信写得极短,只交代了叶青只是挂在了禁军名下,实则根本就不会让她负责禁宫守卫的工作,她以后就是女校的护卫统领,麾下有一小队兵卒供她调遣,人数不超过十个,这些人的月银由陈滢私人发放,国家只负责部分福利。 需要说明的是,这十个兵卒皆是叶青自己招揽、裴恕亲自过目首肯的江湖人,而且,都是女人。 元嘉帝果然是个务实的皇帝。 看起来,泉城女校身上的半个皇家烙印,就算是他全部的投资了,且还是可回收的。 陈滢一脸感慨地把信收好。 明君是个好明君,就是抠门了点儿。 不过,再一转念,她又觉得如此也好。只要上层建筑不来添堵,就已经是最大的支持了,她又何必得陇望蜀呢? 将叶青带到女校,郎廷玉的差事便也结束了,就此辞去,陈滢便又去寻李氏,陪她在院子里摸摸瞧瞧,将该归置的都归置妥了,母女两个方才回家不提。 惊蜇过后,草木复苏,天气一日暖似一日,济南城的达官贵人们也终是活泛开来,倪氏手上接连收到了不少帖子,皆是春宴游玩的,而斟酌再三后,倪氏便选中了忠勇伯府的春宴,作为陈滢等未婚姑娘首度亮相济南贵圈儿的场合。 二月初六,诸事皆宜,陈滢提前半个时辰起床做功课,正在收尾的当儿,便见寻真急急忙忙地走了过来,道:“姑娘,您可好了不曾?快着些儿换衣裳吧,都快迟了呢。” 她的身后跟着个小尾巴似的大篆,大篆手里托着件新裁的葱绿衫儿,正眼巴巴地瞧着陈滢。 陈滢一面擦着汗往回走,一面便道:“这才多早晚呢,不急。” 寻真却是一副急得要跳脚的样子,道:“姑娘这两日又长高了些,那裙边儿可还没收针呢,得现量了才能缝好。姑娘还是快着些吧。” 春天到了,万物生长,陈滢也开始抽条儿了,这段时间有点见风长的架势。 想起来有这么回事来,她到底不好再耽搁,加快步子回至屋中,果见知实并那针线上的一个娘子皆候在里头,床上摊着好几条裙子,有烟霞红的、有湖蓝的,还有一条雪青的。 “这些全都得试一遍么?”陈滢将汗巾交给知实,问道。 罗妈妈知道她的脾气,陪笑道:“姑娘,这是咱们头一回去外头做客,舅太太说了,务必要收拾得齐整些,一时姑娘穿好了,舅太太还要亲眼瞧上一遍,若是她老人家瞧不上眼,还得另换。” 陈滢“哦”了一声,无可无不可地道:“我知道,那就试吧。” 接下来便是一通忙乱,好说歹说地,总算是将那新制的衣裳裙子都弄妥了,梳洗打扮已毕,陈滢便来到正房,让倪氏过眼。 见她一身月白织锦衫儿、湖蓝洒花罗裙上头还镶了层浅蓝的边儿,金钗当鬓、环佩叮当,倪氏颇为满意,点头笑道:“今儿真真鲜亮,这颜色很衬三丫头的眉眼。” 的确,陈滢的样貌虽不出挑,但胜在有一种格外地干净,穿上这种冷色调的衣裙,十分合宜。 陈滢便笑道:“罗妈妈她们拾掇了半天呢,舅母满意便好。” 一时李惜并陈湘姐妹也到了,因陈湘的衣裳与李惜撞了色,倪氏便又命李惜重新换了一件,待出门时,时辰已然不早了。 “说是春宴,这时候却又还早了些,花儿都还没开呢。”马车驶进忠勇伯府的时候,李惜看着那园中光景,便摇头晃脑地感慨了两句。 忠勇伯原先还是忠勇侯,不过,这已经是大楚朝开国时候的事儿了,如今几代沿袭下来,爵位便降了一等。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野旷风絮乱,天高暮云垂 第240章 人贵自知 细论起来,整个山东行省自元嘉帝登基之后,便只有降等的爵位,而再无新贵崛起。想来是因了当年康王之乱,委实是叫这地方伤了元气,直到如今都没缓过来。 自然,这也只是陈滢个人的一点猜测罢了。 忠勇伯府的院子只有三进,盖因那伯爷本人官职并不高,不过是个从五品的副千户,这三进大院儿,还是因其爵位而来的。 众女眷下车之后,那忠勇伯夫人万氏已然候在了门边,世子夫人俞氏并两个年轻的媳妇子在旁相陪,另有她们家两个姑娘落在最后。 忠勇伯膝下共有三子,长子卢俊早几前便被请封为世子,次子卢俦倒是块读书的料子,实实在在地考中了举人,虽然会试落了榜,却也捞着了一个河南卫辉府经历一职,八品文官,算是半只脚踏上了仕途;三子卢仁是混得最差的,只是个把总而已。 此刻跟在万氏身后的两个姑娘,二姑娘卢宛音乃二房嫡女、六姑娘卢宛宁则是三房嫡女,那两个年轻媳妇则是世子夫人俞氏的两个儿媳,一姓钱、一姓黄,皆是济南府官员之女。 除了她们几人外,伯府二太太与三太太都没露脸,想是招呼其她女眷去了。 “李夫人终是来了,我可是等得望眼欲穿了。”一见了倪氏,万氏便立时迎上前说道,说话间便上前亲亲热热地挽起了倪氏的胳膊,视线扫过陈滢等人,笑若春风拂面:“真真儿的是太难得了,我还怕学里不给假呢,正愁着这宴席上就我们几个老的,可怎么是好?如今却是不愁啦,正所谓春风才至,这花儿就都开齐了。” 这话直引出了一片笑声,倪氏亦是心下欢喜。 万氏言辞雅致,倒是很对她的胃口,她的面上便也擎起个笑来,说道:“卢老夫人这话也太夸着她们了,依我说,贵府两位姑娘才是如花似玉呢,真真是好个模样。” 倪氏方才所言也不过是客气话,大家见面儿先夸一通对方的晚辈,亦是场面上的惯例了,万氏闻言便笑道:“罢了罢了,要夸等会儿再夸,先随我进去坐着是正经。”说笑之间,便引着众人来到了花厅。 那花厅倒是很宽敞,里头的人却不多,泰半皆是有年纪的夫人太太们,年轻姑娘自是早就四处赏玩去了。 众人落座之后,略叙几句寒温,晚辈们便给长辈请安,再由长辈派下见面礼,这套程序便算完了,卢家的两个姑娘便适时起身,邀请陈滢等人“去园子里瞧瞧”。 便在她二人相请之际,陈滢注意到,那俞氏面上的笑容似是有些淡,每每视线扫向自家两个侄女时,那眼神更是飘飘忽忽地,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虽是心下微讶,陈滢却也没当回事。 宅门里的事情最复杂、也最细密,俞氏是长房大妇,而这两个姑娘却分属二房与三房,想来这房头儿与房头儿之间,也是有些不能言说之事的。 陈滢一面想着,一面便随众人起身,先行辞别了长辈,复又沿着那外头的抄手游廊来到了花园。 忠勇伯府的花园占地面积颇广,然此际只是初春,园中花木寥寥,那景致便也有些单调,幸得内中有一所“梅苑”,如今却正是晚梅花开的时节,正是锦绣千重,一众姑娘们皆在这里游玩,伯府还贴心备下了笔墨、投壶、琴箫等物,那些有雅兴的姑娘们自可写诗抚琴,或是于梅下嬉戏,十分风雅。 卢宛音姐妹十分尽心,一路细心陪伴,陈滢逛了一圈儿下来,忽觉小腹隐隐坠痛,不由大感不妙。 她已经来过了初潮,此时这种痛感她十分熟悉,算算日子,只怕今天某位亲戚便要造访了。 她不欲惊动旁人,便悄无声息地带着寻真并知实离开了人群,寻了个小鬟问明路径,直奔净房而去。 好在那净房离得不太远,转过几道游廊也就到了,罗妈妈也提前备下了应用之物,待发现果然是月事来临之时,陈滢也不曾措手不及。 约莫一刻钟后,陈滢终于收拾妥当,一时却又有些懒懒地起来,不想再往那梅苑里凑。 人家在园中赏景,她又不方便跟着,这古代的姨妈巾她从来就没用惯过,自然还是以少走多坐为上。 恰巧那背风处有座水阁,跨着一条细细的清溪而建,不过借了个水意而已,修建得倒是十分精巧,四周皆是可以开合的窗扇,朝东的一侧正对着梅林,林中那些穿红着绿的身影,此际倒成了陈滢眼中的风景。 “便在此处歇歇吧,等开了席再过去。”陈滢做出了决定,寻真与知实自无异议,将那随身带的大锦帕垫在木椅上,陈滢便坐了下来,寻真上前将那四周窗扇都掩上了,生怕陈滢吹风着凉。 她这厢才坐了不过五分钟,游廊那里便传来了脚步声,听声音应是正往净房的方向而去。 陈滢本不想听壁角,无奈那行路之人正说着话,好巧不巧地,那话音便飘进了水阁之中。 “大姐姐怎么也跟了来?”少女清嫩的声线随风而来,吐字微有些模糊,因而便有了一种格外地甜软。 陈滢立时便听出,这是忠勇伯府六姑娘卢宛宁在说话。 “裙子脏了。”卢宛音清清冷冷地回了四个字。 卢宛宁便“咯咯”地笑了起来,随后是一阵轻微的衣物窸窣之声,好像是她在翻看卢宛音的裙子,因为后者很快便又用更冷的声音道:“六妹妹是要效前人替长辈掸衣吗?” 这声音成功地让那窸窣之声静了静,旋即卢宛宁便又是一阵娇笑:“小妹开个玩笑罢了,二姐姐竟也当了真,无趣。” 卢宛音没说话。 然而,她的沉默却像是激发出了卢宛宁说话的欲望,没过多久,只听她又道:“说实话吧,二姐姐,你也是躲清静来的,对吧?” 卢宛音仍旧没说话。 就在陈滢以为她会继续沉默以对的时候,不想她却突然开了口,仍旧是极为简短的四个字:“人贵自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野旷风絮乱,天高暮云垂 第241章 水阁流音 卢宛音这话甚是突兀,陈滢不明其意,可卢宛宁却显是听明白了,竟抚掌笑了起来,赞道:“姐姐这话犀利。”语罢又“嘁”了一声,满是不屑地道: “风声都从登州传到济南来了,我原还当她们闭门不出,是自知丑事爆发,不愿见人。如今才知道,竟是我误了。那起子人一点儿不觉着丢人,竟还大剌剌地四处乱跑,当真以为自己是什么贵客不成?” 话音方落,水阁中的寻真与知实便同时变了脸。 卢六姑娘这前后几句话连起来,说的不是旁人,正是陈滢她们一行。 这是怎么回事? 登州府传来了什么风声? 那“丑事”又是指什么? 此时,便听那卢宛宁仿佛惋惜似地叹了口气,又道:“我还当就我们家倒霉,摊上了那么个不顾脸面的表妹,如今看看李家,我才觉着我们家已算是万幸了,那李家才是真倒霉,那么一大家子人呢,虽是远亲,到底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 随着她的话音,脚步声已然越过水阁,转上了另一侧的曲廊,随后便渐渐地停了下来。 陈滢蹙了蹙眉。 她也早听出了卢宛宁说的正是她们这些李家来客。 只是,卢宛宁此刻说的李家,应该不是指李珩,而是在说济南府的这个“李家”,也就是李珩这一枝的远亲。 “行止不检,实不堪为友。”卢宛音的声音再度响起,越发地清冷出尘,仿似耻于与凡人为伍的仙子。 “姐姐这话很是。”卢宛宁似深有同感,甜软的声音里含了些许厌恶:“我委实是气闷得紧,才用了这么个不入流的法子躲清静,不想二姐姐也同我一样。这算不算英雄所见略同?” 最后这一句里,厌恶没了,活泼得仿佛鸟儿轻啼。 曲廊里安静了片息,卢宛宁便又幽幽地开了口:“可惜了儿的,国公府二姑娘并四姑娘两个却是无辜,什么都不知道,还跟那李姑娘论着姐妹。更可怜的是,那陈三姑娘与她们还是一家子,沾在身上就甩不脱了,真是的……” 言至此处,她便又叹了口气,仿佛再也不能接续下去。 不过,很快地她便又重开了口,换了个话题道:“二姐姐到底比我年长些,千万要忍耐,没见祖母并大伯母她们心里头再厌烦,面儿上却还是亲热着么?” “我省得。”卢宛音不像她妹妹那样善谈,不过,对于卢宛宁的看法,她应是很赞同的:“六妹妹也需小心,莫要着相。人家是客,咱们总要尽地主之谊。” 卢宛宁响亮地笑了一声,仿佛拿手掩了口,那说话声由此变得含糊起来,却仍是一字一句飘进陈滢的耳中。 “要依我说呀,什么知府姑娘、国公府三姑娘,在那荒郊野地里呆了整宿,还好意思称什么贵女?说是把贼人打跑了,这话谁信?我听人说了,那贼人有好几十呢,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怎么把人打跑?准定是叫人俘了去,如今不过是为了脸面不难看,就编了这些谎话来糊弄人,真真可笑。” 这声音仿佛带着表情,不屑、怀疑、轻蔑甚至一丝莫名的嫉妒,皆历历在耳,几乎能叫人看见那说话的小姑娘翘着嘴角,眼含冷笑,长长的裙带在春风里飘啊飘。 “你小声些。”卢宛音劝了一句,淡而清冷的语声,没什么压迫性。 “此处无人,便说也无妨。”卢宛宁满不在乎地说道,旋即又是一声满含讥讽的笑:“说来,表姑父他们也真傻,就不能学学人家的厚脸皮么?为什么要实说一家子被贼人掳了去?如今倒好,表妹被人污了身子,表姑父便把人送到了咱们家,祖母和大伯母日日愁烦,偏表妹没一点数儿,不说自己想法子了断,倒还有脸整天做吃弄穿的,真真是个狐媚子。” 此言一出,陈滢终于明白,方才卢宛宁的那一丝嫉妒,到底从何而来。 原来,她是在嫉妒陈滢她们“掩饰得法”,而忠勇伯府的那位表姑娘,却没有这样的“厚脸皮”。 “罢了,这话不该我们说。”卢宛音再度出言制止,仍旧是清清淡淡的态度,与其说是阻止,倒不如说,是一种不得不持有的态度。 赞同其观点,却反对其表达。 陈滢的嘴角动了动,伸臂推开了窗扇。 “哗啦”,一声轻响,若风皱湖水,又仿佛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曲廊中两主四仆,齐齐看向水阁,表情之丰富、面色之变幻,若拟之于形,怕是能涂抹出几大团色块儿来。 “抱歉,我不小心听到了你们的对话。”陈滢仍旧坐着,隔了几株嫩叶如尖的柳树,隔着那朱窗与画栏,向卢家姐妹打了个招呼。 语罢,也不待对方接话,便顾自讲了下去:“卢六姑娘质疑那晚之事,我可以理解,毕竟你们没去过鬼哭岭,不知道那里的地势以及我方拥有的各种器物。如果两位愿意的话,我可以现场演示一下我们是如何把贼人打败的,两位意下如何?” 无人应答。 若无风动树梢,这一刻的曲廊,堪称死寂。 卢家姐妹愣在当场,那几个本应快速反应过来护主的丫鬟,也暂时失去了说话或行动的能力。 听壁角这种事,并不鲜见。可是,壁角听到中途却突然跳将出来,大声表示自己的存在,这就很少见了。 不,应该说是头一回见。 哪怕是最没成算,性子最急的人,也不可能干出这种事情来。 可是,这位国公府的三姑娘,她愣是干出来了。 这实是卢氏主仆人生经验之外的体会,是以,她们集体懵了。 “我看不必了。” 就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样漫长,卢宛音蓦地语道,语罢,拂袖转身,那一袭素白的长裙飘飘若举,云絮般移向曲廊的尽头。 如果不是那脚步过于匆促,而她的嘴角又在那一瞬间抽搐得如同痉挛一般,这样的退场,应该还算是体面的。 然而,只有卢宛音自己知晓,这一转身、一抬袖中的狼狈,说是落荒而逃亦不差多少。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野旷风絮乱,天高暮云垂 第242章 当笞五十 “二姐姐就这么走了么?” 卢宛音的举动似是击碎这寂静的一颗石子,让卢宛宁终是醒过了神,于是提声说道。 她的反应与卢宛音正相反,不退反进,一脸坦然。 似笑非笑地说出了那一句后,她便淡淡地看了看水阁中的陈滢,随后,嘴角便翘起了一个讥嘲的弧度:“陈三姑娘听人壁角,竟也能听得如此光明正大,真真叫人佩服。” “背后道人短长,似乎也并不能称之为良好的教养。”陈滢的语气很平静,纯然是就事论事的态度。 卢宛宁若无其事地抬袖理鬓,答得亦极淡然:“背后议论别人确实有错,却也不过是小节罢了,总好过那些在野外和贼人过了一宿的人。那可是名节大事,于女子而言,比生死还重。” 最后五字,语气格外地沉,仿若要用这短短一语,将人压制于地。 “卢六姑娘这话说得很不准确。”陈滢的语声干净至极,完全没受那五字真言的影响: “那天晚上我们守住了山谷,与贼人战斗并且击败了他们。您用一个‘和’字代替了这一切,卢六姑娘,您这是在偷换概念。若这是有意为之,那么您就是在造谣污蔑c无中生有;如果这是您无意为之,那么我希望您能找个学问好些的夫子,好生学一学用如何用正确的语言去描述事件。” 卢宛宁的神情滞了滞,旋即面孔一下子涨得通红。 这位陈三姑娘,说话怎么这般不着四六? 都被人指摘到脸上去了,她不说难堪羞愧,竟然还有闲心去管别人会不会说话? 明明是对方理亏,明明是她卢宛宁占据了最高点,可是,对方的回应却是如此之怪异,让她有了种一拳打在棉花上c又被那棉花反弹了一脸的感觉。 这可是名节大事啊,是一个女子拼死也要守着的事物,怎么这位陈三姑娘看上去像是一点也不在乎? 这人的脸皮,何其之厚? “陈三姑娘这是词穷了,倒晓得来挑我的刺儿?”卢宛宁竭力维持着表面的风度,扶在栏杆上的手指却因愤怒与震惊而颤抖起来: “既是你说到了当晚始末,那咱们就来论一论那晚的情形。招远县令之事想你也听说了,他们有十余名军卒护卫,却仍旧叫贼人掳去了家眷,死伤惨重。据我所知,你们几家车队只有三名侍卫护着,围攻你们的贼人却有好几十。就凭那区区三人,怎么可能打退贼人?” 说到这里,她已是满脸嗤笑,将衣袖掩了唇,只露出了一双满含讥诮的明眸:“所谓欲盖弥彰,这话用在陈三姑娘你们身上,正当合宜。名声乃是头一等的大事,自不能轻忽,你们知兹事体大,于是就编了通谎话糊弄世人,不过是用来蒙蔽那些无知之辈罢了,明眼人谁看不明白?” 她的声音越发清亮,仿若带笑:“分明是你们自己名节有亏c行为不检,你们不想着在家思过也就罢了,竟还觍颜到处指摘旁人。所谓反咬一口,差不多便是如此的罢。” 一番话说下来,无一字不重c无一字不难听,竟是一点儿面子都不给,直接将脸皮扯烂为止。 寻真与知实直气得浑身乱战。 卢二姑娘这话委实太过毒辣,堪称字字诛心 这一回,这位陈三姑娘只怕要无地自容了。 卢宛宁如是想道,面上的笑容格外甜美。 “卢六姑娘,您那晚与我们在一起么?”干净的声线响起,根本不为此前言语所动,甚至就连那语句间的起伏,都不曾起半分变化。 平实的一问,让卢宛宁不由得愣了愣。 陈滢对她露出了惯常的笑容:“卢六姑娘,您是天生异能,拥有千里眼c顺风耳,可以亲眼看到c亲耳听到那一晚我们在鬼哭岭的情景,还是说,您当晚就与我们在一起,就此得知我们是如何行为不检c品行不端的?” “这话当真好笑,我又不是神仙,如何有这般大能?”卢宛宁回得极快,面上神情极尽讥诮:“只是,陈三姑娘抓着这一点不放又有什么意思?就算当晚我并不在场,但我” “那就请您闭上嘴,不要对不曾亲眼见过的事做出不负责任的判断。”陈滢打断了她。 即便是这样强势的打断,她的神情却仍旧平静,干净的面庞上不见喜怒。 “卢六姑娘此刻行径,就是在以讹传讹c造谣生事。依大楚律,传播不实谣言c对他人名誉造成损害的行为,当笞五十。”陈滢注视着她,神情淡定:“卢六姑娘,您今日说的话,我已经记下了,我的两个丫鬟也可以为我作证。我在此郑重声明,我将保留对您起诉诉诸公堂的权力,如若再让我听见您或其他人口中吐出此等不实之语,我会写好状纸,呈交济南府公断。” 言至此,她的面上笑容突现,神情由是而变得古怪:“那造谣之人,有一个我便告一个;有两个我便告一双;纵有成百上千,我便告他成百上千。”说着这话,笑容渐浓,于是,笑容益发怪异:“话说到这儿,我还是先提醒您一声吧,那笞五十之刑,是不能够以银子来赎的。” 也就是说,一旦真的被告倒,就要在那大庭广众之下,褪衣受刑。 这一番话,落地有声,却又仿佛举重若轻,浑不着力。 卢宛宁呆呆地看着她,蓦地面赤如火,仿佛一盆血直泼到脸上来,随后又刷地一下褪尽了颜色,脸色变得纸一般地白。 她从来不知道,会有人以这样的言语c这样的手段,做出回击。 这京城的宅门儿里,现如今都时兴这种说辞了么? 什么大楚律,什么笞五十,这都是从哪儿来的? 而更叫人悚然的是,从陈滢的表情中,她看到了认真,以及郑重。 对方绝不是在开玩笑! 她相信,如果她胆敢再继续这个话题,这位国公府的三姑娘,就真的会把她告上公堂。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野旷风絮乱,天高暮云垂 第243章 完全漠视 卢宛宁呆呆地看着陈滢。 纵使身在济南府,陈三姑娘曾经得到过陛下封赏之事,她也还是有所耳闻的。 据说,这位陈三姑娘还得了块什么金牌。 御赐的。 卢宛宁的额头渐渐便凝起了一层汗珠,就连后背也尽皆湿了。 其实,她方才是壮着胆子才与陈滢这样公然争执的。 她又不是傻子,那可是一等公爵家的姑娘,他们忠勇伯府根本就够不着。若非陈滢出现得太突然,她绝不会明着得罪国公府的姑娘。 可是,她们背后的议论已经被人听到了,两方撞了个正着,几无转圜余地。 换句话说,她们差不多就算撕破了脸。 所以,卢宛音才会如此狼狈地退走,只因在彼时情景,连道歉都已起不到任何作用,甚至还有可能起到相反的作用。而卢宛宁其实也可以选择走避,与她的姐姐一样,强行而又难堪地退场。 可是,她不服气。 名节有亏的又不是她! 做了亏心事的人表现得理直气壮,而她们这些背后议论的,反倒成了罪人,是何道理? 再者说,凭什么他们忠勇伯府要摊上个污了身子的表妹,带累得全家跟着倒霉,而陈滢她们却能够光鲜无比地登门做客? 她委实是咽不下这口气。 正因有此想法,卢宛宁才会剑走偏锋,迎头而上,干脆利落地狠狠折辱了对方一通。 理都在她这一头儿呢,她怕什么? 在卢宛宁的认知里,通常在这种情形之下,陈滢除了羞极而退,便再无别路可走。因为李、陈、韩、何四家女眷,的确就是在野地里过了一夜,与贼匪亦有接触,这是不争的事实。 但凡顾及脸面、爱惜名声的女子,在面对这样的指摘时,除了掩面而去之外,是再没那个脸面与人相争的。 而只要陈滢就此离开,则今日之事便会糊弄过去,就算陈滢想要再提,也要好生掂量掂量这其中利害。 谁又会主动败坏自己的名声? 卢宛宁料定了陈滢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没准儿还要求着她们姐妹别到处乱传话。 这就是她的计划,先从气势上压制住对方,再以名声为利刃,切开对方的脸面,让对方无地自容,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在她看来,这是远比走避更好的法子。 可是,此时此刻,看着眼前这个异常干净的少女,卢宛宁忽然便觉得,她可能算错了。 对方根本不吃这一套。 仅仅只是看着那双平静的眼睛,卢宛宁就知道,她所说的每一个字,陈滢都没放在心上。 在陈三姑娘的脸上,她没有看到一丁点对名声的顾惜与忌惮。 那是一种彻头彻尾的漠视。 如果连名声这根大棒都砸不晕这位三姑娘,那她又该如何自处? 卢宛宁不敢想象,有朝一日与这位陈三姑娘对簿公堂,那情景一定非常可怕,而只要她站上公堂,这伯府之中,想必便再也不会有她的立足之地。 那一刻,祖母那冷漠地看向表妹的眼神,仿佛正投射在自己的身上,让卢宛宁不寒而栗。 她怔怔地望着陈滢,再也吐不出半个字。 陈滢等了好半天,卢宛宁却是一言不发。 看得出,这姑娘显然已经绕在自己的思绪里,转不出来了。 最后,还是那两个丫鬟清醒了过来,半拖着她离开了。 临行前,那个穿竹青比甲、看上去比较沉稳的丫鬟,白着脸、抖着身子,跪在地上没口子地向陈滢道歉,只说卢宛宁“就是说着顽的,作不得真,请陈三姑娘千万别放在心上”云云。 陈滢并没有为难她,甚至还好心地提醒她:“你们慢一些儿,你们姑娘的腰带已经快要被扯开了。。” 那丫鬟颤着嗓子谢了一声,将卢宛宁的腰带系牢,便与另一个丫鬟合力扶着她,飞快地消失在了曲廊之外。 春风阵阵,拂动柳梢,水阁间的这一场口角,来得莫名,消弥得也很诡异。 这让陈滢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姑娘,您莫要生气,这些人就是嘴闲得难受,姑娘不理她们就好了。”见陈滢一直不说话,寻真以为她是气着了,便柔声劝道。 陈滢展颜一笑:“我没生气,把道理讲清楚了也就罢了。” 寻真应了声“是”,却不曾退去一旁,抬头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你有话想说?”陈滢问道,一面便站了起来。 寻真忙快手快脚地收拾着锦帕,又以极轻的声音问道:“姑娘,外头的那些话……真的传遍了么?” “我不知道。”陈滢说道。 她对此确实是一无所知。 她最近忙得不可开交,又没四处应酬,这些闲话无处打听,李惜她们更是天天在女学读书,回来还要忙着做功课,正所谓两耳不闻窗外事,外面的传言根本就进不来。 不过,这传闻倒是挺奇怪的。 在蓬莱县时,那些传说她也听过,并不是这种版本,怎么一到济南,这事情就变了个味儿? “姑娘,要不婢子去外头打听打听吧,好不好?”知实正将那包袱皮儿系上,此时便问了一声。 寻真亦急急地道:“婢子也想这样说来着,咱们也不去远的地儿,就在这府里头找人问问,姑娘看可使得?” 陈滢忖了片刻,颔首道:“好,知实便去探探消息。”语毕又叮嘱她:“无论听到什么难听的话,你也别与人争执,记下来告诉我便是。” 知实应了一声,把包袱交给寻真收着,便自去了。 陈滢便向寻真笑道:“咱们也坐了好一会儿了,去外头散散吧,只怕过会儿就该开席了。” 此刻时辰也确实不早了,陈滢便循原路返回梅苑,却见卢家姐妹不知何时俱皆回到了园中,二人皆是神情自若,仿佛方才的事情没发生,唯在见到陈滢的刹那,卢宛宁的眼里划过了一丝忌惮,而卢宛音则是皱了皱眉。 随后,二人便都向她露出了客套而友好的笑容。 纵然是笑靥如花,骨子里,轻蔑却还在。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野旷风絮乱,天高暮云垂 第244章 被孤立了 陈滢一眼扫过,并未放在心上。 意念中的犯罪不是真正的犯罪,人家在心里吐槽几句、骂上几句,那也算不得什么。只要对方不造谣生事,她也管不着。 举目四顾了一番,她很快便找到了李惜。 李惜正在凉亭里摘花儿,身边除了小风筝几个丫鬟外,并无别的姑娘相伴。 她被孤立了。 隐晦地、不着痕迹地,被这群同龄的小姑娘们,单独撇了出去。 所幸李惜是个马虎的性子,并没觉出这有什么不对,还兴致勃勃地伸长了手臂,去够那亭外一株绿萼上的花枝,一面还“咿咿哦哦”地大呼小叫个不停。 陈滢心下略安。 这世上就有一种人,一个人也能生出许多热闹来,某种程度而言,这大约就是乐天派的福利了。 陈滢径自来到亭中,李惜见了她,立时精神一振,招手笑道:“表姐快来,替我把这大枝子摘下来。” 陈滢便摇头笑道:“你也太顽皮了,摘下这么大枝花儿来,又没地方放,舅母一会儿又该说你乱掐花儿。” 李惜一想也是,便将那花儿丢开了,拉着陈滢坐下,笑嘻嘻地道:“表姐方才是去哪里了?是不是瞧见了什么好玩儿的东西?” 陈滢双眸一弯:“好玩的东西没有,人倒是遇见了几个。” 李惜根本就没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只无趣地“哦”了一声,便将身子伏在那栏杆上,道:“这里头到处都是人,好没意思的。” 陈滢摸摸她的头发,正想安慰她几句,不想亭外倏地传来一声轻笑,旋即便是陈涵的声音响起:“三姐姐、惜表姐,你们怎么不去赏花儿?” 陈滢回首看去,便见陈湘与陈涵正拾级而上,陈湘的手上还擎着一枝朱砂梅。 “外头到处是人,还是此处清净。”李惜一面说话,一面便欢欢喜喜地跑过去看那朱砂梅,赞叹地道:“呀,这一枝开得正好,湘表姐真会挑,挑了一枝顶漂亮的花儿来。” 陈湘被她夸得微红了脸,笑道:“惜表妹若是喜欢,这花儿便予了你罢。”说着又一指陈涵:“四妹妹原说想要,我这才摘的,不想摘下来了她又嫌不好,只得我自己拿着了。” 李惜倒也没嫌弃这是人挑剩下的,只弯了眉眼连声道谢,将那花儿接了过去,翻来覆去地看着,口中啧啧称奇。 而在这整个过程中,陈涵始终半字未吐,只沉默地立在亭畔。 陈滢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心中微觉怪异。 通常说来,这种时候,陈涵总是会说上几句风凉话的,再不济也要冷冷地“哼”上几声,以显示她的存在。 可是,此刻的陈涵,却安静得有些诡异。 这位是转性了? 陈滢心下想着,倒也没说什么,一时间,亭子里便只有李惜一个人咋咋呼呼的声音。 “往后,这伯府我可不想再来了。”良久后,陈涵蓦地开了口,说话时已然走了过来,眉头在中心拢出一个淡淡的“川”字。 “表妹这是怎么了?”李惜十分讶然,转首看着她,不明白她怎么突然就说出这么句话来。 陈涵冲着不远处的人群抬了抬下巴,面上划过几分倨傲:“低门矮户的,我瞧不上那作派。” 陈滢总觉得,在说这话时,陈涵的视线往自己这边扫了一下。 “四妹妹,你可别这么说,咱们这还是别人家里作客呢。”陈湘轻声提醒她道,一面便歉然地向陈滢笑了笑。 陈涵将帕子拎在手里,有一下无一下地拍着那栏杆,嘴巴张了张,到底还是闭拢了来。 李惜与她同在学里上课,对她的脾气还是比较了解的,知道她这是遇上烦心事了,便捧着花儿走了过去,柔声道:“表妹是不欢喜了么?莫非是为了这花儿?” 陈涵用一种“你怎么这么幼稚”的眼神看着她,摇了摇头:“总之,往后这伯府咱们都别来,委实是这里头的人上不得台盘。”她说着那下巴便又扬了起来,鼻孔里轻轻“哼”了一声:“等去了盛京,惜表姐才知道真正的贵女是什么样儿呢。” 陈湘此时也终是瞧出她不对劲儿,便上前问:“四妹妹,是不是有人给你不痛快了?今儿你怎么净说这样的话?” 陈涵往四下看了看,皱眉道:“你们都下去吧,这里不用服侍。” 果然这是有话要说的样子,陈滢等人便皆将从人遣退,陈涵方才立起了一双眉毛,满脸不虞地道:“这话我只告诉你们,你们可别到处说去。”她一面说话,一面拿眼睛往前头人堆儿里示意了一下,道:“那孟家三姑娘方才悄悄喊住了我,叫我不要与你们在一处。” 她顿了一刻,加重语气道:“她特为说明,叫我远着三姐姐并惜表姐一些儿。” “这是从何说起?”李惜十分诧异,面上写满了莫名:“我得罪她了么?还是说我们家得罪了她们家?” 陈滢心下却是了然。 看起来,鬼哭岭遇袭之事,是真的在济南府贵族圈儿里传开了,而那传言么,可想而知是被有些人故意歪曲,变成了某种不堪入耳的版本。 “说起来,孟三姑娘又是何人?”李惜这时候又问道,显然是才想起来这个问题来。 陈涵撇撇嘴:“那孟三姑娘乃布政司右参政之女。” 李惜恍然大悟地点头道:“哦,原来是她,我记起来了。” 忠勇伯府不过是个中等伯爵罢了,布政使大人可不是他能请得动的,参政夫人能来一趟,已经是天大的颜面,因此,孟家称得上是此次宴会中级别最高的官员内眷。 这也从某种程度表明,孟三姑娘发话,便代表了与宴人员中绝大多数的意志。 “戴着前年款儿的钗子,穿着大前年都过时了的花样料子,还好意思说是三品官之女。”陈涵讥讽地说道,面上尽是鄙夷。 陈滢的嘴唇动了动,到底没说话。 虽说这鄙视的角度有点奇怪,但不可否认,此刻听陈涵利口怼人,还是挺有些快意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野旷风絮乱,天高暮云垂 第245章 以武晋爵 便在此时,陈湘忽地“咦”了一声,道:“照这般说来,方才我恍惚也听人这样说过。” 陈涵一下子张大了眼睛,奇道:“难不成也有人对二姐姐说了同样的话?” 陈湘点了点头:“我方才一时没想起来,听你说了,我才记起来。才进花园后不久,那鲁家六姑娘便悄悄把我拉去一旁,说了差不多的话,还说……”她忽地止住话头,咬了咬唇,面色有些为难。 “湘表姐,她还说了些什么?”李惜是个急脾气,拉着陈湘的手直晃,末了又想起什么来,茫然地问道:“那鲁家六姑娘……又是哪一家的?” 陈涵“噗哧”一声便笑了出来,将一根手指点着李惜,摇头道:“表姐啊表姐,如何连这你都能忘?那鲁六姑娘是参议家的姑娘啊。” “哦,原来是她啊——”李惜拖长了声音,但表情却还是茫然的,明显是压根儿就没想起这一号儿人物来。 众人见状,俱皆好笑,陈涵更是乐得直打跌。 李惜却也不恼,只红着脸“嘿嘿”笑了几声,道:“今儿来的人委实太多了,我到现在都没把人和名字对上。”语罢便去晃陈湘的衣袖,倒是没忘了方才的问题:“且不管那鲁六姑娘是谁吧,湘表姐且说说,她都说了什么?” 陈湘由得她拉着,眼神迟疑,好一会儿后,方用着很低的声音道:“鲁六姑娘还说了句我没大听懂的话,说什么……名节乃是大事。” “名节?”李惜怔住了,呆呆地看着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鬼哭岭的事情传到济南来了。”未待陈湘说话,陈滢便接口道,神色泰然:“那晚我们连夜拒敌之事,原本便不是什么新闻,只消息传到这里时,不知怎么就变成了我们被贼人掳获,于是名节不保。” “这是什么鬼话!”李惜还没开口,陈涵已经第一个跳了起来。 她两手掐腰,目中冒火,眉毛几乎立成了两道竖线:“我们国公府可是以武晋的爵,区区几个蟊贼罢了,难不成还打不过他们?真把成国公府当泥捏的了吗?” 陈滢看了她一眼。 陈涵又歪楼了。 分明是有关名节的话题,她这么一歪,就歪到武力值上头去了。 看起来,陈四姑娘这独特的语言逻辑,已经强大到了自带修正功能的程度。 可是,便在陈滢如此思忖之时,她视线一转,便瞧见了陈涵那张飞快阴沉下去的脸。 那一刻,她突地心头一跳,旋即豁然开朗。 陈涵是故意的! 她这个四妹妹,还真有几分小聪明,听出这话中险恶,于是便硬把话题扯到了别处。 陈滢忍不住弯了弯唇。 这还是第一次,陈滢觉得,陈涵也有几分可爱。 “四妹妹这话很是。”她顺着对方的话说道,视线扫过李惜,复又转去前方:“那晚的三十名贼人被我们杀掉了大半,成国公府以武晋爵,我虽不才,亦不能负了武勋的威名。” 当着李惜的面儿,这种膈应人的话题还是少提的好,陈滢怕她会有心理上的负担,于是未去点破。 陈涵闻言,抬起头来睨了她一眼,不冷不热地道:“怪道三姐姐能把四婶儿都斗倒呢,果然有几分聪明。” “四妹妹!”陈湘轻轻扯了她一下,语声有点发急:“你怎么又来了?和和气气地说话不好么?” “得了得了,我晓得了。”陈涵不耐烦地躲开了她的手,旋即似又十分着恼,立着眉毛道:“我说的又不是假话,二姐姐拦在头里算什么?” 话虽如此,到底她也没再往下说了,陈湘松了口气,向陈滢陪笑道:“三妹妹勿恼,四妹妹也是无心的。” 陈滢自不会生气,只问陈湘:“那鲁六姑娘只说了这些么?” 陈湘张了张口,正要说话,不想那陈涵又火儿了,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道:“我呸,这什么鲁六姑娘,简直就是胡扯。她把这话丢出来,不就是打我和二姐姐的脸么?” 她气得脸都青了,若不是场合不对,只怕她就能跳脚儿大骂一顿,而饶是如此,那一连串的骂人话还是不住是从她嘴里往外蹦: “狗眼看人低的东西!嘴里长了疮、喉咙里生了疥、舌头上烂了痈的长舌妇!真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什么叫远着你们些?本就沾着亲,这远能远到哪里去?这话明着是劝,暗里的心思真真歹毒。” 陈滢眯了眯眼。 她再一次觉得,陈涵这小丫头,有时候确实还有那么一丝丝的可爱。 至少,她能够与自家姐妹站在同一条战线,这便表明,她是有底线的。 这样的人,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 “四妹妹,你可小声些罢,别叫人听了去。”陈湘是个绵软的性子,最怕生事,此时便下死力地劝着,面上还蕴着几许担忧。 陈涵气哼哼地瞪了她一眼,恨铁不成钢地道:“二姐姐,人家已经指到咱们脸上来了,你就该当场骂回去才是,真真叫人不知道怎么说你。” 她是真的生气,不为别的,就因为有人论及国公府姑娘的名声。 她再是糊涂,也知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 旁的也就罢了,偏是名声这种大事,这可不是几句玩笑就能掩过去的。 陈湘的脸又红了,期期艾艾地道:“我……我向来不大会说这个……当时我也只当没听见,寻了个借口就走了……” 她其实也听出鲁六姑娘说的并非好话,只是她不擅长应付这些,更想不出什么回击的法子,于是便躲开了。 陈涵直是气笑了,复又恨声道:“这些不入流的货色,凭她们也配?二姐姐就该学学我,我当场就给了那孟三姑娘一个难看。” 陈湘吓了一跳,忙问:“四妹妹,你不是骂人家了吧?” “我没明着骂,二姐姐放心便是。”陈涵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将帕子握着嘴,眼睛里头满是狡计得逞的兴奋:“我只告诉她说,我院子里有个扫地丫头,今日便穿着与她一样的衣裳,还有她头的那种花蝶钗子,我去年就顺手赏人了。把她给气的,险些没当场与我翻脸。”...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野旷风絮乱,天高暮云垂 第246章 外室之女 陈滢看了陈涵一眼,没说话。 她的四妹妹正自乐不可支,一副得胜将军的模样,仿佛恨不能叫全天下的人都来夸一夸她,却是全然不觉,话题已经诡异地被带去了不可知的方向。 而更诡异的是,李惜居然还与陈涵一齐笑了起来,显见得是忘了方才的所谓“名声大事”。 笑了一会儿后,陈涵便又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道:“二姐姐,你可别忘了咱们是外来的,那些本地人就爱欺个生,咱们若不能拧成一股绳,可不就被人家给欺负了去?” 这话大是在理,只是不太像是陈涵的声气,让陈滢颇觉意外。 好在,陈涵接下来的话,仍旧又回到了原先的轨道:“咱们成国公府可是大楚朝第一等的爵位,这群人有一个算一个,给咱们提鞋都不配,咱们来做客,那是给她们脸上贴金,让她们蓬荜生辉,她们该当十二分地敬着才是。” 陈涵的声音并不高,但那一身公府贵女的气派却搭得十足,又续道:“我爱近着谁便近谁,爱远着谁便远谁。山东省里还没有我陈家姑娘不敢去的地儿,这些小肚鸡肠的玩意儿打量我傻呢,一群坐井观天的山野村妇。” 说到最后这句话,她附赠了一个十分不屑的白眼,立在那亭子里居高临下地看着远处梅林,大有睥睨众生之态。 亭中诸姊妹闻言,尽皆侧目而视,这越发让陈涵有了种成为众人中心的感觉,鼻孔简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好一会儿后,李惜方才嘻嘻而笑,拍手道:“涵表妹好气魄,真有大侠风范。” 陈涵“哼”了一声,作势抬手掠鬓,越发摆起谱儿来。 看着这两人一个装腔作势,一个力捧臭脚,配合得十分默契,陈滢终是后知后觉地发现,李惜与陈涵的关系,好像非常不错。 “惜表姐你呀,真真就是傻子,往后我们几个都家去了,你可怎么办呢?”陈涵此时又忧心忡忡地补了一句,越发坐实了陈滢的猜测。 李惜也不着恼,只笑嘻嘻地道:“这又有什么的?我回去就告诉祖母去,请她老人家给京里写信,多留你们住些时候,岂不是好?” 这话直说得陈涵变了脸,深觉自己弄巧成拙,忙竭力劝阻起来,两个人吱吱喳喳说个没完。 陈滢一脸怪异地看着她们。 莫非这就是所谓的人格感化。李惜这大而化之的脾气,竟把陈涵这棵长歪了的秧苗,就此给掰直了? “三妹妹,难不成也有人跟你提起那鬼哭岭的事了么?”陈湘的语声响起,让陈滢回过神来。 她转首看去,正对上了陈湘那张担忧的脸,只见她又问:“却不知这事儿伯母她们知道么?老太太也知道了么?” “今日之后,舅母并外祖母她们,应该就都知道了吧。”陈滢说道。 就算她们不知道,此事她也要告诉倪氏,以使大家有个准备,而更重要的是,这传言的起源,一定要好生查查,说不得又是什么政(啊)治阴谋。 陈湘闻言,面上忧色更甚,正要再说些什么,那亭外却突地传来了丫鬟的禀报:“几位姑娘,要开席了。” 众女闻声看去,便见梅苑赏花的姑娘们正自散去,园中寒枝渐寂c冷香愈浓,不消多时,便是只见花枝不见人了。 “咱们也走吧,莫误了时辰。”陈湘说道。 众人自皆称是,一起离开了凉亭,往前头赴宴去了。 接下来的筵席风平浪静,甚至可以说气氛融洽,那忠勇伯婆媳对李家诸人招呼得分外周到,那一番和悦殷勤,就算是最挑剔的人也挑不出半点毛病来。 陈滢由此断定,水阁听壁角之事,卢家姐妹应该已经转告长辈了,而为了那一层薄薄的面皮不被戳破,万氏和俞氏便使出浑身解数向倪氏示好,其目的无非是想息事宁人,至少不能明着得罪陈滢背后的成国公府,以及现任济南知府李珩。 筵罢席散,众人便分作了几拨,有阁听戏的,也有赏景游玩的,那年纪大些的夫人太太们便开了几桌子马吊,娱乐活动倒也丰富。 见宾客都走得差不多了,知实方觑了个空儿凑过来,向陈滢低声禀报:“婢子在外头转了一圈儿,那些仆役们却也没说太多闲话,不过” 她停住话声,转首往四下看了看,见李惜她们此时都在前头看游鱼,便耳语般地道:“不过,婢子倒是听说了不少那位表姑娘的消息,那表姑娘原来是” “她是招远县令的家眷罢。”陈滢接下了话头。 从听到卢家姐妹论及其人的第一刻起,她就猜到了这位表姑娘的来历。 知实先是怔了一下,旋即果然应了个是,道:“姑娘猜得真准。那位表姑娘确实是招远县令的女儿,据说是庶出的,在家里头行三。” 居然是庶女? 陈滢蹙起了眉:“忠勇伯怎么说也是有爵位在身的,他家的女孩儿,也会予人做妾?” 既然这位表姑娘是庶女,则其生母便只能是妾,可是,忠勇伯府如今还挺兴盛的,怎么可能会把族中女孩送给个小县令做妾? “婢子当时也觉着奇怪来着,就使了些钱,倒是打听出了这里头的事儿。”知实说道,语声越发低微: “原来,那表姑娘的生母出身就很低,是外室女,原是卢家一位族老太爷当年跟个伎子生的,且生下来身子就不好,病歪歪的,长得也不是很好看。因她本家的长辈死得早,卢老夫人便发善心收留了她,将她养在膝下。等这外室女长成了,卢老夫人又颇花了些力气,才将她说予了那招远县的县令为妾,当年还办了婚事,也摆了几桌宴,倒也体面。” 伎子生的女儿,体弱多病c相貌平凡,用来联姻或攀附的可能性便降到了最低,万氏却是人尽其用,把她送给招远县令作妾,明着是顾念族中孤女,暗里却不过是把这个外室女的价值最大化而已。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野旷风絮乱,天高暮云垂 第247章 世子夫人 陈滢沉默地听着,心底里却在一阵阵地发寒。 分明是赤果果的利用,可讽刺的是,身处大楚朝这样的社会环境,万氏所为,竟还是宽厚的,毕竟,她予了那外室女一份前程,对方若是不想法子回报,必被人诟病。 此念一生,那寒意几乎遍及全身。 一门还算体面的亲事,得来了双赢的局面。 于伯府而言,这外室女便是他们对一个很可能有些前途的小县令的投资,而对招远县令来说,这样一个来历不凡的小妾,让他有了攀附忠勇伯府的机会。 “招远县令今年多大了?表姑娘又是多大?”陈滢轻声问道。 大楚律中对纳妾有着明文规定,七品官这个品阶是没有纳妾资格的,但如果年过三十而无子,则可以纳一妾。而七品以下官员若要纳妾,则等同于庶民纳妾,都是要在年四十而无子的情况下才被允许的。 “回姑娘,婢子听说那表姑娘今年刚满十五,县令大人似是快五十了。”知实禀道。 陈滢心道果然如此,向知实点了点头:“很好,你打听得很仔细。” 知实为人稳重,做事细致,派她去打听消息自是无虞。 知实忙道“不敢”,又道:“有个老婆子悄悄告诉婢子,说是招远县出事那晚,县令大人家的女眷全被贼人给掳了去,因这位表姑娘的长相随了她那个伎子出身的亲外祖母,是这小一辈儿的女孩子里最好看的,那贼头儿一眼就瞧上了她,趁乱就把她给” 她没再往下说,面色变得有些苍白起来。 这位表姑娘的经历,既叫人害怕,又委实叫人怜悯得紧。 “所以,那表姑娘就避到济南府来了么?”陈滢轻声问道。 知实回过了神,白着脸点头道:“是的,姑娘。那表姑娘生母死得早,胞弟也死在那一晚被贼人杀了,如今她自己又坏了身子,就被知县大人给送了回来。听说来的时候,她身上什么行李都没带,只有一包随身的衣物,再有个奶嬷嬷陪着,连个使唤丫头都没有。” 陈滢无声地呼出了一口气。 那招远县令算是为国尽忠,家中亲眷死伤甚重,元嘉帝念其功绩,允其夺情,高升就在眼前。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他把这个坏了身子的女儿送回其名义上的远亲外祖家,只怕便不会再让她回去了。 若换作一般人家,这表姑娘的结局只怕更惨,可因她到底也有一门伯府的亲戚,不好随意处置,于是,县令大人就把这块烫手山芋踢回济南来,也算精明。 “婢子还听人说,那知县大人命跟车的管事传了句话,说是因他父母以亡,膝下独子也死了,上意怜悯,特准他再纳一妾。”寻真此时又道,说话时语声更加低微: “那管事说了,知县大人交代,如果伯府愿意的话,他会把那个妾位留给伯府的姑娘,无论嫡枝还是偏枝,他都愿纳其为妾。” 陈滢闻言,嘴角便动了动:“这位县令大人算盘打得倒精,没把伯府往死里得罪,场面也圆过来了。” 招远县令抛出了橄榄枝,表示愿意继续与忠勇伯府结盟,那个空置的妾位,便是投名状,而这个被送回来的庶女,则是交由伯府处置的一桩麻烦。 此念一生,陈滢的心头便仿佛压了千斤巨石,呼吸都有几分不畅。 “这是何时之事?”好一会儿后,她方才问。 知实躬身道:“回姑娘,那表姑娘是十月里到的济南,听说来之前一直在养身子。” 停了停,又补充道:“婢子还打听到,那表姑娘因如今身子还是不大好,卢老夫人并世子夫人便打算着,等天气再暖一些,就把人送到庄子上去。” 这一去,怕便是有去无回了吧。 望着远处言笑晏晏的万氏,以及正陪着一众夫人们打马吊的俞氏,那种窒息般的感觉,再度涌上了陈滢的心头。 良久后,她方才深吸了一口气,转首看向知实:“她叫什么?” 知实愣了愣,随后明白过来,陈滢这是在问那个表姑娘的名字,心下便叹了一声,低语道:“回姑娘,那表姑娘姓薛,单名一个蕊字。” 薛蕊,这名字正如她的年纪,正该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儿。只是,这花儿未开,便已遭摧折,恐是难以等到真正绽放的那一日了。 陈滢神情怔忡,远远地望着前方,半天都未曾收回视线。 那俞氏原本正与人打牌,蓦有所感,侧首而视,恰巧便撞进了陈滢的眸子里,不由得一愣。 再下一息,她便感应到了另一道视线,正切切地投在自己的身上。 她动作极微地偏了偏头,却见万氏先是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正自悄立于曲廊中的陈滢,随后便拿帕子掩了唇,轻轻咳嗽了几声。 俞氏心头瞬间涌起浓浓的不耐,然面上却端着浅笑,行若无事般地转向旁边的大丫鬟,低声交代了几句,那丫鬟便上前替了她的手。 俞氏微笑着起身,向一桌的夫人们告了个罪,便扶了个小丫鬟的手,徐徐款步,径往游廊而来。 见俞氏越走越近,看样子是要过来说话,而陈滢却还在那里出神,一旁的寻真忙轻声提醒道:“姑娘,世子夫人像是要过来了。” 陈滢如梦方醒,转眸看去,便见俞氏已然拾级而上,那张端庄的面容上,蕴着一个极为温柔的笑。 “陈三姑娘怎么没去玩?”人尚未至,笑语先行,一面说话,她一面便回首往身后瞧了瞧,复又转眸浅笑:“那里几个小姑娘都在那儿喂鱼呢,园子里头还有戏文,那可是‘祥云社’今年新排的戏码儿,你们姑娘家该是爱听的才是。” 说话间,她已然走到了近前,陈滢依着礼节屈膝行礼,起身道:“谢世子夫人动问,只是我不爱听戏,观鱼也没什么意思,外头又冷,倒不如在这里站一站,看看风景。” 不远不近的语气,不能算是失礼,却也绝称不上亲近。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野旷风絮乱,天高暮云垂 第248章 殷勤相问 俞氏微不可察眯了一下眼睛,面上似有几许不虞,旋即又以笑容掩去:“到底是国公府的姑娘,性子真真沉静,不像我们家那两个丫头,整日就知道玩儿。” 这般说着,她便引颈四顾,仿佛在寻人,她身边一个穿葱绿比甲的丫鬟便近前来,恭声道:“二姑娘并六姑娘皆在小阁里陪着姑娘们听戏呢,夫人是要寻她们说话儿么?” 话题自自然然转到卢宛音她们身上,俞氏便将手摆了摆,笑道:“不过是方才话说到了,便想着不知道她们去了何处,却也不是有话与她们说。” 那丫鬟躬腰退下,俞氏便又转向陈滢,闲闲地道:“嗳,说句不怕三丫头你笑话的话,我们家二丫头别看在外人面前像个大人,实则还没长大呢,脾气正别扭得紧,见天儿的跟人置气,又不大爱说笑,轻易就容易得罪了人去,偏她自己还不知道;那六丫头就更别提了,猴儿似地,一天不闯个祸那就不算完,真真是叫人操不完的心。” 她一壁说话,一壁摇头,语气是长辈面对顽皮晚辈时的宽容慈爱,只偶尔将眼风往陈滢身上一掠,似是不经意,又仿佛带着些别的意思。 陈滢回眸望向她,颊边的笑容将及未及,瞧来颇为古怪:“如果世子夫人想要说的是水阁里的事,那么我可以明确地告诉您,卢二姑娘并卢四姑娘并不曾得罪我个人,她们触犯的是大楚律例,侵害的是众多女子的名誉。” 语至此节,话锋一转:“不过,请世子夫人放心,我并没有马上追究她们责任的意思,且也向卢六姑娘陈清利害并提前发出了警告。而在表达清楚了这个意图之后,我们便没有任何接触了。” 她是一如既往地不愿打机锋,干脆一语便斩断了那绕了八个弯儿的话音,直达目的。 俞氏的面上涌出一丝讶色,大约是从没见过有人说话能这样直白的。 只是,她养气功夫甚好,很快便又换出一副笑脸来,诚心诚意地道:“三丫头真是个痛快人,如此我也就放心了,我就知你是个心宽的孩子,不会与人在这些小事上计较。只是,说来说去,这也终归是我们家两个女孩儿不懂事,我这个当伯母的不好推诿,少不得要给你赔个不是。”语毕,竟是作势微微屈身。 身为长辈,对着个晚辈做小伏低,若是被旁人瞧见了,陈滢这一个倨傲的名声,怕就要传遍了。 所幸陈滢早就防着这一手,纵使是心下厌极,却也飞快地侧身避过,又还了一礼:“世子夫人多礼了,小事而已。” 俞氏也侧身避了,含笑道:“你也不必如此多礼。” 说罢此言,她的目中便露出慈爱之色,温言道:“到底我也虚长了你几岁年纪,有些话说还是得说。这人情世故上头,学问是极大的,你们这些小孩子家终是经事太少,有时候未免锋芒太露。我们家两个丫头就是犯了这个错儿,回头她们祖母必会罚的,我也会好生教导她们。” 很婉转的一番话,以退为进c意味深长,劝导与自省兼具,堪称掌握了说话艺术的典范。 若是前世的陈滢,此刻必定要回上另一番话来,明着温软,暗里却将其弹压下去,把对方所有的路都给堵死,抑或是让对方尴尬难堪。 只是,这一世的陈滢,已经不愿这样做了。 “受教了。”她用着毫无受教之意的平直语声说道,微微屈身:“我还有事,就此告辞。” 语毕,转身就走。 话已说完,意思也明了,委实没必要再呆下去了。 俞氏再度讶然,微张双眸看向陈滢,似是被她这一手给弄得措手不及,不过马上她便又笑了起来,道:“听人说,三姑娘与人联手办了个什么女校,此事可是当真?” 很是悠然的一问,仿若那说话之人只是随口说说,却成功地令陈滢停下了脚步。 她回头看了俞氏一会儿,正色颔首:“确有其事。” “哟,那可当真是好呀。”俞氏欢喜地说道,笑容中亦多了几分合宜的热切:“听闻那女校连宫里的皇后娘娘都知道了呢,太子殿下又曾经亲身前去探看,如今校舍便要建得了,却不知我们府的几个姑娘” “如果卢夫人是想要让家中的姑娘们入学的话,怕是我只能拒绝了。”陈滢平静地说道,神情淡然:“泉城女校如今只会面向平民招收学生,暂且还不会对官员勋贵家的姑娘们开放。” “这我也听说了。”俞氏笑语盈盈,神情间热情不减:“我也不是叫女孩子们去里头上学,就是听说学里头有个什么庇护所,好些没家的孩子在里头住着,怪可怜见儿的。我想着,等何时三丫头你有了空儿,我便带着姑娘们与你同去那庇护所里,瞧一瞧那些可怜的孩子们去。” “那很好,我万分欢迎。”陈滢对此自不会拒绝。 然而,忖了片刻后,她觉得有些话还是提前说出来比较好,也免得以后惹人怨怼,于是便道:“不过,我在此要先地提醒世子夫人一句,不要急着过来,等完全了解了泉城女校的性质之后,再考虑其余事项。” 她的笑容在这一刻变得格外怪异,续道:“我总觉得,用不了多久,您可能就会改变想法,甚至会希望家中的姑娘们,永远不要与这所女校产生联系。” 笑容古怪地说完了这番话,她便转身离开了,只留下了面色微沉的俞氏。 直到陈滢走出曲廊之外,俞氏方才淡淡一笑,举袖拂了拂裙摆,语声似凉似暖:“国公府的姑娘,好大的架子。” “夫人万莫置气,不值当的。”那穿葱绿比甲的丫鬟不知何时行至近前,此时便低声劝道。 俞氏目视前方,唇角勾着一抹浅笑:“我有什么好气的?不过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罢了。”她的眼神有些闪烁,旋即便又换了一副叹息的语气:“只是,这到底也是老太太的意思,怎么着我也得回复了她老人家才是。”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野旷风絮乱,天高暮云垂 第249章 陋院锦堂 那丫鬟是个再伶俐不过的,立时知晓其意,掩嘴笑道:“总归夫人已经把话儿带到了,成与不成,皆不与夫人相干。” “可不是。”俞氏姿态优雅地转了个身,一手抚着那朱漆栏杆,一面轻笑:“这头儿嫌弃人家名声不好,那头儿却巴着人家上头的贵人,偏脑瓜子又不够用,背后还去议论人家,竟还叫人家听了个正着,这也就罢了,如今竟还有脸觍着脸凑上去叫人打,真真是……” 她摇着头,拿了帕子半掩着唇,轻笑道:“还好这不是我肚子里蹦出来的,若不然哪,我怕是能怄得吐上几口血。” 那丫鬟陪笑道:“夫人是再贵重不过的人,夫人肚子里出来的,自然皆是好的。” 这话说得俞氏越发笑出了声,瞧来似是心情甚好,消消停停地扶着那小丫鬟去往前头小厅,继续应酬客人们去了。 二月初的天气,寒意还是颇重的,忠勇伯府的春宴并未持续太久,才过申初便散了,众人陆陆续续地告辞,万氏和俞氏婆媳二人礼数周到,双双立在那仪门边儿上,满脸笑容地送客人离开。 倪氏她们走得有些晚,辞行之时,那万氏的眼底已然有了些许疲色。 这一整天招呼客人,又说了好些话,便是年轻些的俞氏亦难掩倦容,更遑论上了年纪的万氏。 而饶是如此,那万氏也强打起精神来,拉着倪氏说了好些客气话儿,言辞之间十分殷勤,看她神色,似还不知陈滢方才拒绝了俞氏之事,抑或是知道了却没死心。 陈滢对此自不会在意,随众踏过穿堂,身后蓦地传来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叔祖……唔唔……” 这突兀的话音结束于一阵呜咽,仿佛说话之人被捂住了嘴。 此时,那仪门前辞行之客颇是不少,众人尽皆吃惊,循声看去,却只瞧见那垂花门后头匆匆闪过了几道人影,仿佛是两三个粗使婆子,却也只是一晃即逝,垂花门后很快便又安静了下来。 “这起子小丫头,最不好调理,该好生打几个板子才是。”万氏面色如常地道,视线根本就没往那个方向扫,语罢便叹了口气,转向众人,面上有几分惭色:“几个不成器的奴才,叫大家伙儿受惊了。” 听得此言,人群中有好些便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却也无人再多去多问。 到底这也是在人家府里,这些后宅私事,外人自不好置喙。 直到最后一辆马车驶离了伯府大门,忠勇伯府的侧门重重关上,万氏面上的笑容,方才一下子褪得干干净净。 “怎么回事儿?”她沉着脸问一旁的俞氏,额角的青筋都突起来了。 俞氏未及答言,先向两旁看了看,温声道:“你们几个先回去歇着吧。” 卢宛音姐妹并那两个年轻媳妇此时皆在,闻言忙躬身应是,很快便离开了仪门。 待她们行得远了,俞氏这才蹙紧眉心,低声道:“老太太恕罪,方才那看门儿的婆子一个不妨头,叫人给跑了出来。” “她跑出来作甚?”万氏一面说话,一面快步往回走,面色阴沉的得能滴下水来。 俞氏神情微滞,随后连忙跟了过去,恭声禀道:“回老太太,听说是她奶嬷嬷伤势复发,她坐不住了,要出门去请大夫。” 万氏没说话,颊边肌肉却在一瞬间绷紧,搭在小丫头肩膀上的手更是用力一攥。 尖利而长的指甲,瞬间便刺进那小丫头的衣裳。所幸这季节衣物甚厚,这一下未曾刺破皮肉,而饶是如此,那小丫头还是疼得白了脸,身子抖了抖,却死命咬住嘴唇,没敢吭声。 万氏却像是毫无所觉,只沉着脸疾步往前走,俞氏亦是一言不发,婆媳二人沿着垂花门后的一条小径往北而去,绕过花园与大片房舍,直走到那最北角的一所荒僻院落之前,方才停步。 那院门前站着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见她二人来了,忙谄笑着上前行礼:“给老太太请安,给夫人请安。” 俞氏摆摆手,示意她们退后,一面便上前扶住了万氏的胳膊,替下了那个小丫头,柔声道:“老太太,要不还是媳妇来处置吧,您今儿可是累了一天了。” 万氏闻言,无力地闭了闭眼,刹时间倦意上涌,几乎将她淹没。 那一刻的她,瞧来仿佛老了好几岁,鬓边滑下几根花白的发丝,垂落在面颊边,越发显出了一种颓丧。 “还是我来罢,你到底年轻,不经事儿。”她语声迟缓地说道,面容渐渐冷寂下去,沉着脸向那两个婆子抬了抬手。 两个婆子会意,上前拨开院门上的锁头,将门打开。 这是一间极小的院落,十分简陋,除了两间破败的屋舍之外,便只剩了一院荒芜。 婆媳二人来到正房,却见一个穿着家常袄儿、梳着环髻的少女,被两个婆子看管在屋中,另有个管事妈妈模样的妇人,正将一块布巾从她口中取出。 那少女钗横鬓乱,脸上东一道西一道地净是灰,裙子也撕破了几处,一望便知,她这是被人强行押来的,期间怕还经历了一番扭打。 一见万氏婆媳进屋,那少女立时不要命般地扑将上来,那两个婆子连拉带扯地拦住了她,她便挣扎着跪在了地下,以头触地,“砰砰”连声,哭道:“叔祖母,表舅母,求求您们,求求您们救救我奶嬷嬷,她快要不行了……她的伤势原就极重……求求您们了,请个大夫来给我奶嬷嬷瞧瞧吧。” 她哭得泣不成声,万氏坐在仆妇搬来的扶手椅上,垂目看她,眸色冰寒,毫无动容。俞氏则半低着脑袋立在她身畔,亦是静默无言。 摆满了家什的房间里,堆锦拥衾、宝帐珠帘,瞧来倒是比它的外观华丽了许多,房间里也很暖和,屋角摆着个大炭盆儿,里头的炭洁白如霜,竟是上好的。 那少女的哭声断断续续地在屋中回荡着,除此之外,再无声息。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野旷风絮乱,天高暮云垂 第250章 不该出现 良久后,少女哭声稍歇,万氏方才重重叹了一声,道:“蕊儿,叔祖母应该告诉过你,你住在这里该注意些什么c该怎么做c该如何起居在你来的第二天,叔祖母便事无巨细地与你分说过了一回,是不是?” 薛蕊抽泣着道:“是,叔祖母,蕊儿知道错了。只是奶嬷嬷她” “且先不说你奶嬷嬷。”万氏打断了她,抬手按了按额角,满面疲惫:“只说你,如何你要把自己弄成这样?” 薛蕊伏地抬头,哀哀地看向万氏。 纷乱的发丝之下,她的五官已被掩去,唯可见肤光胜雪c下颌尖秀。 俞氏的视线扫过她,面上瞬间划过了一丝极微的怜悯。 仅从这肤色与轮廓来看,她这个表外甥女,就已经远胜这府里的一众姑娘们。 只可惜,身子已经污了。 “我知道的,外祖母。”薛蕊的声音颤抖得十分厉害,却仍旧尽力让每个字都说得清晰:“只是奶嬷嬷她才挨了十个板子,如今伤势未愈,又添新伤,今儿一早便烧得开始说胡话,我” “你想去寻大夫,这个我知道。”万氏第二次截断了她的声音,放下了抚额的手,提起帕子来掩着唇,轻声咳嗽了几下。 一旁的俞氏见状,小心地从旁边丫鬟的手里接过一只盖盅,双手奉上,柔声道:“老太太,喝口参汤吧。” 万氏低头就着俞氏的手把参汤喝了,复又拿帕子拭唇,语声益发充满疲惫:“阿蕊,我知道你与你奶嬷嬷自来亲近,这本无可厚非。只是,你又为何要闯到前头去?” 她的语声并不严厉,然看向薛蕊的眼神却极为冷淡:“你知道不知道今儿是什么日子?你又知道不知道,你自己是个什么身份?” 薛蕊的身子明显地瑟缩了一下,声音低微了下去:“我我知道的。”说着她便又抬起头,竭力分辩道:“可可是奶嬷嬷烧得太厉害了,我求了外头的妈妈,只她们都说今儿没空。” “她们没说错,今儿从早晨起直到方才,这府里的人手都不够用。”万氏的声音不见起伏,一如她冷若冰霜般的面庞:“纵然你住的地方偏了些,但吃穿用度这些上头,我自问并没亏你太多。” 说这话时,她伸出一只保养得极好的手,向四处点了点:“你自己抬头瞧瞧,这家什c摆设c帐幔c被褥,哪一样差了你的?你来的时候就几身儿衣裳,身无一物,这些皆是叔祖母安排下来的,因怕你住不惯,我还把我自用的炭都拔了一半儿予你,你说说,我为的到底是什么?” 言至此,她的眼底忽地划过一抹极深的戾色,语声亦陡然拔高:“难道我为的就是叫你今儿当着客人的面,来打我的脸么?” 语声未了,她已是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一旁的俞氏忙上前替她顺气。 薛蕊跪在地上,浑身轻颤,两只手死死地抠住地面,脸上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咳嗽了一阵后,万氏缓过气来,再度说道:“我自问待你不薄,除了这些吃用之物,你奶嬷嬷年纪大了,论理本当遣去外门外头,更甚者送去庄子上养老。只因我见你离不得她,便格外允她与你同住,照顾你的起居,让你也有个贴心之人陪伴。” 她面上不见戾色,转作了深深的痛心疾首:“我已经把当做的都做了,我这个叔祖母也算尽责。可是你呢?你有没有想过叔祖母的苦衷?有没有想过叔祖母的脸面?有没有想过忠勇伯府的门楣?” 她似是越说越气,颊边挣出了一片潮红,颤声道:“这是我们府里今年头一遭儿待客,你可知去年才到任的知府夫人有多么地难请动?如今人家肯赏脸,第一个就赴了我们家的宴,你说说,这等时候,你该不该出现?” 薛蕊的头已经完全地低了下去,似是下一刻就将低入尘埃之中。 这一句又一句的话,如同一记记钢鞭打在身上,让她面若死灰。 她的头垂得几乎贴在地面,可是,她的眸子里却又闪动不甘的焰苗,扶地的手因太过用力,指尖已然磨破,血渍渗入青砖。 “老太太别动气,当心伤身。”俞氏低低地劝了一声,转向薛蕊,柔声道:“你这孩子也是的,明知道今儿府里举宴,就该好生呆在院子里。若不是方才江妈妈她们手快,只怕你就要冲撞了贵客,届时,我们伯府颜面何存?” 薛蕊的身子动了动,似要起身,只身子还被人牢牢压着,动弹不得,只得低声道:“叔祖母恕罪,阿蕊知错了。” “你但凡知道些好歹,就该多少顾一顾我们伯府的脸面。”万氏的语声平淡至极,因此而有了一种刻骨的冰冷:“就算你不顾伯府的脸面,你那么多姐姐妹妹,你就忍心叫她们被你所累?” 薛蕊的身子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低垂的脸上,划过了深深的怨毒。 俞氏此时已然瞧见她的手指磨破了,似有不忍,便回头劝道:“老太太,叫蕊丫头起来说话吧。” 万氏皱了皱眉头,未置可否。 俞氏便向那几个婆子挥手:“你们且先下去候着。” 那几个婆子口中应是,眼睛却只看着万氏,身子一动不动。 直到万氏低低地“唔”了一声,那几个婆子才放开薛蕊,退去屋外听用。 房间里很快便只剩下了三个人,一坐站跪。 俞氏缓缓低头,整理了一下衣襟。 那一刻,没人瞧见她眼底深处的自嘲。 身为一府主母,却连几个最下等的婆子都支使不动,说出去有谁会信? “谢叔祖母c谢表舅母。”薛蕊仍旧双手扶地,语声极尽卑微。 这态度似是取悦了万氏,她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是懂规矩的好孩子。”语罢,闲闲地摆弄着手中锦帕,问:“你可有事?” “有的,叔祖母。”薛蕊的语声急切了一些,然声音却还是低的,态度也依旧卑微:“请外祖母发个话,叫个大夫给我奶嬷嬷瞧瞧。”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野旷风絮乱,天高暮云垂 第251章 早该去死 “我知道了。”万氏的面上的笑容像是贴上去的,没有半点实感,提声道:“来人,去叫个铃医进来,给表姑娘的奶姆瞧一瞧。” 说出这话时,她的视线始终不离地上的薛蕊,眸色冰冷。 薛蕊仿佛喜极,伏地连连道:“多谢叔祖母c多谢叔祖母。” 万氏眼底的冷意如同结了冰,笑声亦虚飘得风吹即散:“这才像个样子,我还怕你与我分说起来,如此便好。” 说话间,她便拿帕子抚着椅子的扶手,淡然地道:“不过是个下人罢了,有铃医瞧着已是不错,那坐馆的大夫可不是她这个身份能用得起的。阿蕊能明白这个道理,我心甚悦。” 薛蕊死死地咬住嘴唇,用了极大的力气才抑住了将要迸发而出的那声尖叫。 “是是的,叔祖母。多谢叔祖母教诲”这些话语自动地从她口中冒了出来,那一刻,她得将全部的力量集聚在胳膊上,才能死死按住自己不跳起来c不冲上去。 要隐忍,要乖觉,要好生地活下去 姨娘从小到大的叮咛,还有胞弟与嫡姐临死前的哭叫,让她在这一刻,觉出了一种深入骨髓里的冷。 这屋子里的人,全都巴不得她去死。 干干净净地,不拖累任何人地,自绝于这人世。 指尖传来钻心的痛,薛蕊却仿佛根本没意识到,满是灰渍的脸上,竟浮起了一个笑。 这笑容嵌在这张本该无地自容的脸上,说不出地诡异。 “罢了,你好生呆着,无事不要外出。”万氏站了起来,帕子在身上掸了掸,状似不经意地抬头,眉梢一挑:“这屋梁上头怎生还有灰?” 俞氏没说话,藏在袖子里的手却不自觉的颤抖了一下。 薛蕊的头深深地埋在双膝之间,说话声有点闷:“叔祖母慢走c表舅母慢走。” 万氏垂目看了她一眼,视线才一触及,便又立时厌恶地扭头。 “你起来吧。”淡淡地说了这一句,她便走了出去。 俞氏抢上前几步,伸手要去扶她,却被她挡开了。 沉默地来到院门外头,万氏方才低声问:“庄子上安排好了吗?” “安排好了。”俞氏的声音同样很低,点手唤来个小丫头,示意她扶着万氏,一行人如同躲避瘟疫一般快步踏上游廊,她方才继续低语:“那庄子里才挖了个种莲藕的水塘。” 万氏立时眉心一松:“这就好。” “如今还要请老太太示下,何时把人送过去?”俞氏的语声很恭谨。 “再等等,等天再暖些吧。”万氏的面上又漾起厌色来,开口欲言,想想有些不妥,便挥手道:“你们都退下。” 众仆役齐声应是,潮水般向后退去,未几时,曲廊里便只剩下了婆媳两个。 “老太太有什么要吩咐媳妇的?”俞氏恭声问道。 “没想到她这么能撑。”万氏答非所问地道,眉头紧紧锁着,嘴角边的法令纹变得格外地深:“我是看走眼了,本以为她是个皮薄的,不想她竟能觍着脸活到现在。” 俞氏垂着望着脚下,语声轻细:“老太太慈悲。” “是啊,我是慈悲,却不想碰着了个厚脸皮。”万氏似是讥讽,又似自嘲,声音凉得透骨:“那屋子里哪一样不是现成的?剪子c绳子c刀子,再不济门外就有一口井,我还特意叫人别总锁着门儿。” 她仿佛有着极大的怨气,这时候一总儿发泄了出来,眉眼间便添了一层冷厉:“我倒想着体体面面地送她最后一程,偏人家就跟块木头也似,甭管你明里暗里提了多少回了,人家全都能当耳旁风。如今更是活出胆量来了,竟还想着往外头闯。” 言至此,她手中锦帕狠狠一绞,面容陡然阴鸷:“真真是头养不熟的白眼儿狼。” 俞氏抬头看了她一眼,知她这是气得狠了,不知为何,心下竟有几分快意。 然而,她面上的神情却是和婉,细声相劝:“老太太息怒。您也别总往坏处想,还需往好处想一想。您想啊,这表姑娘站着进门儿c躺着出门儿,纵使是一表三千里亲戚,那也是从咱们府里往外抬的,叫人瞧见了,那也是好说不好听的,您说是不是?” 这话正触在万氏的心头,一时间倒叫她缓了神色,点头道:“正是你这话。” 俞氏便又续道:“既如此,您就别总为着这些小事儿劳神,横竖也就这个把月的事儿,到时候表姑娘去庄上养病,那就不与咱们相干了。” 万氏闻言,越发觉得舒心畅意,点头不语。 俞氏见她神情松动,于是再接再厉,续道:“现如今二弟妹天天忙得脚不点地,正要相看着二丫头的亲事,三丫头虽是个庶的,年纪却也不小了,也该早早准备起来才是。” 一听这话,万氏的眉头便跳了跳,拿帕子向唇角拭着,淡淡地问:“薛家那头儿说定了?” “是,老太太。二太太已经拿定主意了,等二丫头的婚事一定,三丫头就出阁。薛县令也叫人从招远递了信儿,可以先把人抬过去,酒席过后再补。”俞氏低低地道。 万氏勾起了嘴角:“算他有几分眼色,三丫头也没辱没了他去,虽是个庶的,却是正经八百的官家女儿。” 她还有一语未尽,那二老爷卢俦这些年来仕途黯淡,一直在原地打转,如今有了薛家这层姻亲关系,说不得往后就能再动一动。 “唉,为了这几个孩子,我也是操碎了心。”万氏叹了口气,面上尽是倦怠。 俞氏见状,忙端出个笑脸来,柔声道:“老太太这话可叫媳妇不敢回了。便只您单挑了三丫头出来,便是思虑深远。媳妇见那三丫头是个有心的,往后定会有所作为。说句不好听的,没准二老爷往后也要享她的福呢。” 万氏面色淡然,平平地道:“这是三丫头自己争气,我也就是说了句话儿罢了。” “老太太这话真叫媳妇无地自容。”俞氏笑得殷勤,说道:“媳妇们到底年轻,这些事情上头总得要您老人家给掌掌眼才行,那几个小子姑娘们的亲事,也得老太太亲自过目了才行。”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野旷风絮乱,天高暮云垂 第252章 弱主恶仆 此言大是叫人开怀,万氏的面上亦有了个笑模样,轻轻拍了拍俞氏的手:“还是你懂我,被你这样一说,我觉得这头上的天都高了好几寸呢。” 俞氏柔柔一笑,上前扶起了万氏的胳膊:“媳妇还是先送老太太回屋吧,这早晚天儿还是挺冷的,老太太万一犯了头风,爷又要怨媳妇不尽心。” 说这话时,她一直低着头,是故也未瞧见万氏扫视过来微含冷意的眼神,而她低头时那一抹讥讽的淡笑,万氏也是瞧不见的。 “那院子,还是把江妈妈安排过去吧。”扶着俞氏走了没几步,万氏便说道。 俞氏闻言,不免心头发寒,面上却是无甚表情:“老太太吩咐得是。” “来人,去告诉江妈妈,就说我说的,叫她好生服侍表姑娘。”万氏提声吩咐,语气着重放在“好生服侍”这四字上。 一个管事妈妈立时应是,飞跑下去传命去了。 万氏的吩咐,薛蕊此时还是一无所知。 她已经回到了东次间赵嬷嬷的床前,正看她吃丸药。 “这丸药是止血的,嬷嬷先吃着,很快就会好了。”她的眼睛里含着泪,一面说话,一面便将那丸药和在水中,待融成了药汁,便细心地喂赵嬷嬷吃。 赵嬷嬷想是病得久了,已是瘦得形销骨立,颧骨突起,两个眼眶深深地陷了进去,原本只是半白的头发,如今已然全白了,搭在被褥外的手干若鸡爪,只剩下了一层皮,上头布满了老人斑。 薛蕊将一匙药水送进她口中,可是,老人家吞咽困难,只咽下了少许,余下的药水全都顺着嘴角滑到下巴上,再滴落于被褥。 薛蕊细心地拿帕子替她擦净,复又继续喂她吃药,每喂一口,便紧紧地看着她,嘴巴甚至会随着她吃药的动作一开一合,含泪的眼睛里,有着深深的眷恋。 “刷”,身后的门帘忽地被人挑起,寒风乍涌,薛蕊的头发都飞了起来。 她一时大惊,尚未回头,手中忽地一空,却是药碗与汤匙被人劈手夺了去。 “表姑娘尊贵着呢,这些活计不该您来做。”听不出起伏的声线,伴随着一股大力而来,薛蕊被这股力量拉扯得朝后便倒,却又被两个婆子架住。 “表姑娘,我们来吧,您歇着。”一个婆子皮笑肉不笑地道,与另一个婆子合力强拉着她便往屋外走。 “嬷嬷!嬷嬷!嬷唔唔”陡然破碎的声音中,一个穿着元宝纹藏青长比甲c面相刻薄的妇人走上前来,随手将帕子团作一团,狠狠塞进了薛蕊口中。 视线甫一触及这妇人,薛蕊立时面色惨白,不要命似地摇头躲闪,很快那头发便散开了,衣带也扯了开去,裙子掀起了一大块,如若疯女一般。 到底她还算是个主子,这般发起疯来,那两个婆子便都有点怕了,又不敢下死力钳制,其中一人便迟疑地抬头问:“江妈妈” 话音未了,却正迎上了那刻薄妇人刀子般的眼神。 “还不快着些!”冰冷的声线带着几分尖锐,直扎得那婆子面孔一白,再不敢犹豫,下死手扯着薛蕊便往外走。 薛蕊本就挣扎得气促,如今嘴被堵住c两臂又被反拧着向后拉扯,不由得呼吸困难,乱发下的脸孔挣得通红,竟有若行将窒息般干呕起来,身子打挺c手足乱颤,状极骇人。 “站着。”江妈妈发了话。 那两个婆子立时停步,仍旧紧紧钳制着薛蕊,不令她乱动。 “表姑娘何不好好儿的?别叫奴婢为难哪。”江妈妈踏前两步,居高临下地看着薛蕊,神情淡漠,吊梢眉向下耷拉着,越发显出几分薄寡。 “奴婢也是奉命行事,表姑娘前些时候日子过得太好了些,有些忘了规矩本分,奴婢便是来教导表姑娘的,还请您莫辜负了长辈们的恩义。” 言至此,她便拿眼角刮了一下病床上的赵嬷嬷,似笑非笑地道:“嬷嬷年纪大了,就该回庄上荣养,等姑娘去了庄子,您主仆二人自能团聚。” 薛蕊呆了一呆,旋即愈加疯狂地挣扎起来,口中溢出破碎的声音:“不嬷嬷求求” “啪”,一记脆响,打断了她接下来的话声,却是江妈妈扇了她一耳光。 薛蕊地被打得身子一歪,只觉得眼前金星直冒,头晕目眩,剧烈的震惊让她一时间连话都说不出,只透过纷披下来的发丝看着江妈妈,一脸地不敢置信。 江妈妈面无表情,反手又是一记耳光。 薛蕊再度被打得身子一歪,颊边飞快肿起老高,口角边竟滴下血来。 江妈妈好整以暇地收回手,在裙子两侧扑打了一下,淡淡地道:“表姑娘既然忘了规矩,奴婢少不得要提醒您一声儿,这是奴婢该做的。” 语毕,提声吩咐:“来人,把掌嘴的竹批子拿来。” 很快便有小丫头战战兢兢走进来,将那已经乌青发亮的竹批子拿了进来。 “还是这东西好用。”江妈妈将那竹批子凌空甩了两下,满意地道,旋即便向着薛蕊微微躬身:“表姑娘恕罪,方才一时忘了规矩,竟直接上了手,奴婢一会儿自去领罚。” 薛蕊下意识地颤抖了一下,瞳孔缩起,慢慢地垂下了头,掩去了眼底深处的怨毒。 “表姑娘也别怨奴婢手快,实是您这忘性儿太大了,如今在奴婢这儿还好,若有朝一日在老夫人跟前您也这么着,奴婢那可是要跟着一起吃挂落的。”江妈妈的声音几无起伏,说罢便挥了挥手。 那两个婆子此时皆白着脸,应“是”的时候更是头也不敢抬,齐齐将薛蕊给扯出了屋子。 薛蕊的双颊火辣辣地痛着,两臂更是疼得麻木,哪里还有半分挣扎的余力,径被那婆子拉进西次间儿,按跪在了青砖地上。 “先罚一顿饭罢,若不听话,就再饿着。何时老实了,何时再用饭。”江妈妈轻描淡写地吩咐道,抬脚走进明间儿,两个粗使丫头拥上来,似模似样的扶着她的胳膊行至屋子中间儿,方才退开。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野旷风絮乱,天高暮云垂 第253章 一线生机 皱着眉头往四下里看了看,江妈妈面露不虞:“表姑娘如今正是火旺的时候,这屋子里怎么还有炭盆儿?撤了罢。” 她指指点点地说道,一面便自小丫鬟手中接过厚厚的裘衣,披在身上,续道:“再,那被褥也太厚了些,表姑娘虚火一上来,那还不得热出毛病来?都一并撤了,再叫我瞧见这些,我拿你们是问。” 几个粗使婆子早知江妈妈威名,此时尽皆两股战战,飞快地将东西都给撤了,不一时,这破败的屋舍中便不见了好些家什,房间里的温度也迅速地降了下去,很快便冷得透骨。 江妈妈将狐裘裹紧了些,坐在西次间儿的扶手椅上,腰背挺直,面色冷峻:“奴婢便在这里陪着表姑娘,表姑娘只安心思过便是。” 薛蕊没说话。 她已经安静许久了。 自从跪在地上之后,她的头便再也不曾抬起过一次。 她两眼发直地盯着膝下青砖,那砖地上滴落着几滴血渍,红得有些刺目。 蓦地,她勾动嘴角,无声地笑了起来。 她果然应该早早去死。 今日这一切,不过是有人借着江妈妈的口来告诉她,这府里的人,已经失去耐心了。 自然,他们如今还不至于这就动手。 薛蕊裂嘴笑着,身子却在不住地发抖,仿佛那四面八方的寒意已经透进了骨头里,渗进了血液中。 想来还不至于的。 他们还不至于马上就把自己给弄死。 她想道。 像是在给自己鼓勇,又像是无声自语般地摇了摇头。 毕竟,忠勇伯府还是个要脸的人家,总不能真的就把她给杀了,那也太难看了。 以万氏的为人,如果不能做到面子上的完美,她就绝不会动手。 那么,她还有机会活下去的。 薛蕊用力地撑着僵冷的身体,牙齿格格作响。 她不想死! 她想活下去! 姨娘临时死前切切的期盼,还有胞弟被贼人砍作两截的尸首,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死,是一件最最可怕的事。 只要有一线生机,她就要活着。 薛蕊的身子冷得直抖,可她的眼睛却越来越亮,那目中的火焰熊熊燃烧着,仿佛能将那砖地烧出两个洞来。 她还是有机会活的。 只要去了那个地方 薛蕊的呼吸有些急促。 方才偷跑出院子的时候,她偷听到了仆役的议论。 那个国公府的姑娘,好像很有本事。 薛蕊面上的笑容越扯越大,牵动被打肿的脸颊,不由疼得直裂嘴。 然而,在这阵钻心的疼痛里,她的眼睛却亮得怕人,如同黑夜中的困兽,正向着唯一的那一线生机,发出无声的嘶吼 春风三月,济南城中已是烟柳成行c桃花千树,正是一年中最好的光景。 马车驶出城门时,陈滢远远便瞧见,那城墙左近,亦开了几树桃花。 “表姐表姐,快来瞧瞧,我做的这朵红花儿好看不好看?”李惜拉着陈滢的胳膊说道,一壁便将朵红色的绒花拿给她瞧。 陈滢自然要赞上一声“好”,再转眸四顾,便抬手按了按额角。 车厢里一片狼藉,花花绿绿的碎布头儿到处都是,李惜一本正经地坐在那窗子下头,正认真地拿红布铰出五瓣梅花的形状。 “我说惜表姐,这都快要到地方儿了,你怎么还做着这些东西呢?”陈涵充满嫌弃的语声响了起来,让陈滢的眉头也跟着跳了跳。 她原本只是想请李惜帮忙,做一些给幼儿园小朋友上课的教具的,那都是些再简单不过的事物,拿些边角料就能做得,比如小红花c小动物之类的。 李惜的针线活儿与陈滢不相伯仲,皆是拿起针线就打瞌睡的那一型,然不知为何,自听闻这是女校要用之物,她就来了精神,不仅自己做,还把陈涵也拉上了,两个人兴兴头头地弄出了好些来,陈滢觉得,往后两三年的用物,只怕她们都给做得了。 三月初五,正是女校开课之日,虽然那学生也就只有小猫两c三只,然于陈滢而言却是大事,她自是要早早过去。 可是,李惜跟过来也就罢了,陈涵又是怎么回事? 看着一脸不屑c却又被李惜强拉着裁布头的四妹妹,陈滢觉头都要大了。 陈涵在此,则陈湘必定也不会缺席,此时,陈湘正与陈涵她们凑作一堆,安安静静地缝着布老虎,眉眼间一派安详。 女校便建在城外五里处,不消多时,马车便已驰近,透过车窗,遥遥可见一弯青墙如黛,墙内开了几株杏花,被那漫山遍野的葱绿掩映着,有若世外桃源。 而在墙外,则是整齐耸立的几幢校舍,校舍外则是又是一圈粉墙,新砌的墙壁直若雪洞一般,与那青墙相映成趣。 这围墙建得颇高,却因地势较低,远处瞧来并不影响视野,放眼望去,可见那墙内建筑以皆笔直的廊道相连接,围住了中间一片小半个足球场大小的操场,那廊道上方覆着瓦片,新生的藤萝顺着廊柱向上攀爬着,点染出丝丝缕缕的春意。 “啧,这女校真个齐整,表姐怎么想出来的?”李惜不知何时凑了过来,咂嘴叹道。 陈滢唇角微弯,心下也颇有成就感。 原本她是不打算在校舍外头修围墙的,但叶青却提议还是要修,理由只有两个字——安全。 陈滢后来想了想,便也同意了她的建议。 终究这也是大楚朝第一所面向平民的女校,不可避免地吸引了众多视线,很难说会否有一些别有用心之人,怀着各种目的接近校园,若万一引来骚动,亦是与事无益。 至少有这两堵高高的围墙遮挡,也可以隔开一部分异样的目光。 这般想着,陈滢便有些微无奈。 原本是想仿照现代时的大学校园,做出一个以校区幅射开来的社区的,但依照大楚朝的情形,这个想法显然不太现实。 “我觉着也就那样吧。”陈涵的语声蓦地响起。 仅听着这声音,便也能想见她撇嘴咂舌的模样。 不必说,那就是明晃晃的瞧不上。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野旷风絮乱,天高暮云垂 第254章 婚事波折 “也就普普通通罢了,又没个雕梁藻井什么的,有什么大不了的?”陈涵继续表示着她的嫌弃,可人却凑到了窗前,转动脑袋打量着渐行渐近的校园,眼中满是好奇。 李惜便握着嘴笑:“表妹就是嘴硬,分明你上次还与我说,这女校甚是好玩儿来着。” “胡扯!这话我可从没说过!”陈涵厉声否认,一面便下死力向李惜使眼色,还拿手指头戳她腰眼儿。 李惜素不禁痒,一时间身子都软了,咯咯笑作了一团,不住讨饶:“好妹妹c亲妹妹,别闹了,再闹我可恼了。” 看着她二人打闹说笑c关系甚近,陈滢也不觉得出奇,转首望向陈湘,问:“二姐姐如何今日也过来了?虽说是学里休沐,听说你们的功课还是不少的。” “功课不过是小事罢了。”陈湘语声温和,视线停留在打闹的陈涵身上,神情恬柔:“我和四妹妹都觉着,三妹妹如今做的乃是大事,怎么着自家姐妹也要出把子力的。再说了,祖母也在信里说” 话说到此,陈湘蓦觉不对,一下子就停住了声音,一脸说错话了的表情,脸都红了。 陈滢心头微动,眼尾余光却是瞥见,一旁的陈涵已经变了脸。 “三妹妹,我我”陈湘支支吾吾地说道,似是要把话圆过来,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去看陈涵,目中隐有求助之意。 陈涵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直直地瞪了她半晌,方才颓然地瘫坐下去,摇头哀叹:“罢,罢,罢,这一车子傻的,合着就我一个明白人。我便生出三头六臂来,也管不了这许多。” 李惜根本就没听出来这话说的就是自己,笑得那叫一个娇憨,陈涵见了越发怄得厉害,恨不能再戳她几下腰眼儿。 叹了口气,陈涵终是坐直了身子,一副破罐儿破摔的模样,道:“三姐姐也别忙着指摘人,我们这也是遵照长辈的意思行事。祖母说了,泉城女校之事如今在京里都传遍了,陛下还当面夸奖祖父来着。祖母便写了信来,叫我们多帮衬着三姐姐些儿,到底大家都是一家子。” 陈滢“哦”了一声,面色如常。 这样就解释得通了。 难怪陈涵这么积极,原来这都是许老夫人的意思。 捅破了这层窗户纸,陈滢倒有了种一颗心落了底的感觉,就连陈涵脸上那比平常看来更温和的笑容,也不像方才那样叫人惊悚了。 “三妹妹忙着那些大事儿,这话我们便也没往外说,原就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陈湘红着脸转圜着道,只到底没勇气把话说完,头已经先低了下去。 陈滢面现浅笑,道:“你们能来帮我,我就很欢喜了,祖母能够这般为女校着想,我更是欢喜。” 终归是于女校有益之事,哪怕功利了些,却还是正面的,她自是欢迎。 马车很快便到了地头儿,众人下车后,李惜伸着脖子到处打量,满脸的新鲜得趣,很快便指着那权作匾额用的大块青石,问陈滢道:“表姐,这学校怎么也没挂个牌匾呢,就这么一块儿石头?” 那青石上写着“泉城女校既妇女儿童庇护所”的字样,端正的大字笔力遒劲,约略弥补了几分匾额缺失的遗憾。 陈滢便笑道:“我想做出点年代感来,又很喜欢这种青石的朴拙之气。待年月久些,这石头经了风吹雨淋,其上布满苔痕,而字迹却仍在,则每个来到这里的人便会知道,这是一所历史悠久的学校。” “哟,三姐姐野心不小哇,竟还想着名垂千古呢。”陈涵马上就接了一句,语气凉凉的,十足十的嘲讽。 陈滢早就对此免疫了,听见也当没听见,李惜倒是很认真地道:“母亲都说了,表姐这事儿若能长长久久地下去,说不得就真能青史留名。” 这般说着,她便又转向陈滢,略带解释地道:“母亲原本也想来的,只如今她忙着事儿呢,不得闲儿。” 这本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句话,可陈湘姐妹听了,却是对视了一眼,神情各异。 随后,陈涵便上前揽住了李惜,笑指前方道:“呀,你瞧那里有片竹林,一时进去了,咱们且赏景去。”说着话便把她给拉到了一旁,两个人叽叽咕咕地不知聊些什么,李惜笑得甚是开怀。 陈湘一脸同情地看着这位李家表妹,叹道:“唉,惜表妹这样好的姑娘,怎么就摊上了这么件事儿呢?” 陈滢“唔”了一声,不曾言声。 鬼哭岭的传言,始终只在贵族圈儿里打转,倒是没传到市井中去,而饶是如此,此事对李家的影响亦是巨大的,首当其冲就是李惜的婚事。 李惜只比陈滢小了半岁,如今也算十四了,虚上一岁就是十五,正该说亲。而李珩有个姓郑的同窗,老家便在济南府,如今此人在京中鸿胪寺任着寺丞,是个再闲散不过的闲官儿。 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辈,但这郑寺丞膝下长子却是个可造之材,名叫郑继儒,今年堪堪十九岁,尚未婚配。 前年时,这郑继儒外出游学,曾在松江府逗留了好几个月,李珩颇是指导了一番他的功课,对他的人品还是比较满意的,再加上其人生得丰神俊秀,倪氏亦颇中意,郑继儒与李惜又是年岁相当,两家也算世交,便有了议亲的意向。 其后,李珩调任济南知府,正是郑家祖籍所在地,那郑夫人因并未随夫进京,郑寺丞便把这门亲事交予夫人打理了。 去年冬至时,郑夫人亲自登门送节礼,当面儿见过了李惜,对这个讨人喜欢的小姑娘似是很满意,不仅赠送了价值不菲的见面礼,亦曾隐晦地表示,会在今年开春后正式提亲。 可谁想,这一个年过下来,元月也就罢了,这二月都过去了,郑夫人那里却是半点动静都没有,倪氏又不好去催,委实是好些日子没睡踏实。 而直到前些时候,她才终是从旁人口中得知,那郑夫人如今正忙着四处给郑继儒相看亲事,竟是把李家给晾在了一旁。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野旷风絮乱,天高暮云垂 第255章 不敢相认 郑家的家世委实很一般,倪氏当初也是瞧在郑继儒本人还不错的情形下,才默许了这椿婚事,现下郑家反倒退避三舍,倪氏那口气就堵了上来,而再打听下去,得知了郑家拒婚的理由,倪氏更是怄得不行,当下就病倒了。 原来,那郑家隐晦给出的拒婚理由,不是别的,正是鬼哭岭事件。 虽然对此早有所料,可是,当事情真正落在头上时,倪氏还有些承受不住,一病就是好些天,直到最近才有所好转。 而从那以后,她对泉城女校的态度,便有了巨大的转变。 从前,她对陈滢之举是颇有微词的,总觉得陈滢这样抛头露面,有损贵女风度,亦很容易招惹是非。如今她却终是明白,自己完全想错了。 “人嘴两层皮,就这么上下一碰的功夫,就把个好好儿的姑娘家名声给毁了,真真是太可恨了。济南这地方的人怎地如此愚腐?一个个倒比那读死了书的蠹朽之辈还要叫人讨厌!” 当身体好些之后,倪氏拖着病体帮陈滢四处奔走寻找教书的女夫子时,便曾发出过如此深恶痛绝的感叹,或者不如说是咒骂。 鬼哭岭那一夜,分明是自救并救人,是无可厚非的从权之举,却在人们的口口相传之中,完全变了个味儿,更是将一应涉事女子牵入其间,莫名便背上了“名声有亏”这么个罪名。 倪氏就此恨上了济南这些所谓的贵族,更对济南这地方产生了极度的厌恶,而泉城女校,便成了她发泄情绪的媒介。 你济南不是讲究个大家闺秀当内敛安静吗?那我就偏去支持那不内敛c不安静的姑娘,就要跟你唱个反调儿。 倪氏这一赌气,倒也真帮了陈滢不少忙,目今书院中仅有的两个女夫子,就是她请来的。 此外,倪氏还端出了知府夫人的款儿来,对那些登门探病的女眷大肆推销泉城书院,时不时就将元嘉帝的褒奖挂在嘴边儿上,也算是变相地为陈滢她们正了名声。 在倪氏的努力下,那些不堪的传闻便被控制在了一定范围内,女校的名声也变得很好。只是,陈滢仍旧很不愿意招惹那些名门贵女,能躲远些就躲远些,更将一切应酬尽皆推了,只埋头打理女校之事。 此时,便闻陈湘又在旁边说道:“李夫人如今心中气苦,无处言说,身子又还没好利落,我昨儿还瞧见那小灶儿上有人熬药呢。” 倪氏确实病得不轻,若不然,今天的开学典礼,她是必定不会缺席的。 至于李氏,她却是老毛病了,天一暖和就要犯嗽症,如今也是在家中静养,每天睡着的时候比醒着的时候多,自然也不能来。 听得陈湘所言,陈滢便道:“舅母这是心病,只能慢慢养着罢了。” 陈湘蹙眉叹了口气,旋即又似想到了什么,和声道:“如此却也好,便在家好生将养着,也不必去外头应酬了。正是眼不见心不烦。” 这话倒也是。 有时候,这种驼鸟心理也是一种自我保护,即便无法解决问题,却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缓解焦虑心态。 说话间,众人已经行至门前,那校门如今正敞着,门房里有侍卫日夜轮值。 “陈校长,您来了,快请进。”甫一进校门,一个着劲装的女护卫便过来行了个礼。 她是叶青找来的八个护院之一,据说使得一手好暗器,人赠外号儿“留一线”。 这浑名听来甚至是怪异,却是因了她是个手上鲜少人命的江湖人,与人相争时几乎不会下死手,总会给对方留条活路,这“留一线”的绰号就此便叫开了。 如今,这“留一线”年纪大了些,身手不如从前,又厌倦了江湖上的那些日子,叶青便把她给找了来。 说起来,这八名女卫几乎个个与“留一线”一样,都是些年龄偏大c争斗心不再旺盛的女豪客。泉城女校这种有若田园归隐一般的日子,委实正碰在她们的心坎儿上。 工作轻闲,事少人少,女校的生活就跟荣养也差不多,因此,哪怕每月到手的钱并不多,她们也甘之如饴。 “留侍卫辛苦了。”陈滢向“留一线”打了个招呼。 这些女卫什么都好,就是名号古怪,除叶青之外,剩下的都只留了浑号,真名却不肯说,也不知是何道理。 进得校园,东风四起,吹得那院子西角的竹林飒飒作响,更有那藤萝碧栏,葱翠相映,越发有一种静谧。 陈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已经有许多年没有闻过校园的味道了,那样的宁静与安详,她一直很是怀念。 如今,她自己建了一所学校,这算不算是了却心事c旧梦重温呢? 踏上笔直的游廊,众人先行前往教学。 陈滢今年的招生计划是招满三十名学员,而当她们来到教室时,那课堂里只稀稀拉拉地坐着不到二十人,其中大部分都是登州府的流民,只有三四个是附近庄户家的女孩子,年龄多在十岁左右。 就是这几个庄户女孩,也是瞧在学校免费提供一顿午饭c每年免费提供两身校服的情形下,才勉强答应试着进学的。 此刻,看着教室中的学生,众人很快便发现了一件奇事: 相较于已经在学校生活了一段时间的流民,那些庄户人家的女孩子显得特别扎眼,原因只有一个字脏。 那些流民女孩,一个个虽然面带菜色,却是头脸干净c牙齿雪白c眼神明亮,身上的衣裳整洁如新;而反观庄户女孩,虽然她们也穿着同样的校服,面色红润健康,但大多数人的衣裳都没那么干净,眼睛里也没那种神采,头脸更是脏得厉害。 “这要不说,我还真不敢认,这些竟然都是流民。”李惜轻轻地道,面色感慨。 当年蓬莱县外那片灰黄而死寂的潮水,那一张张麻木的脸c以及那些脸上了无生气的神情,一直让她记忆犹新,此刻再见,委实惊讶。 :。: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野旷风絮乱,天高暮云垂 第256章 与君共勉(王者大地主盟主加更) 陈滢便轻声解释道:“表妹有所不知,泉城女校有一套很规整的卫生制度,比如晨起后必须刷牙洗脸c饭前便后必须洗手c每三天必须洗一次澡c发放的校服必须保持整洁等等。” “嚯,规矩倒还真是挺多的。”陈涵在旁插口道,挑着一边眉毛,也不知是讥嘲还是讶然。 陈滢自不会在意这些,只顺着她的话点头道:“学校的规矩确实多了些,但也有奖惩。做得好的会有相应的加分,最高可以加满二十分。而做得不好的则有惩罚,其中最严重的一项惩罚,便是打扫公用的净房。” 这话题急转直下,陈涵便是一阵皱眉撇嘴,嘟囔道:“好腌臜。” 陈滢笑而不语。 有奖有罚,才能进步。在几乎每个人都被罚了一遍后(有些顽固分子是罚了好几回),讲卫生的习惯便逐渐形成了,再加上前几日的试开课,也让这些流民女孩对课堂规矩有所了解,所以一眼望去,便觉得她们与民户女孩大不相同。 一个干净整洁的人,就算穿着打补丁的衣衫,也只会叫人觉出其贫穷,而不觉其落魄。 这两者间的些微差距,在这两拨学生之间,就此得以体现。 陈滢她们的出现,在教室里引起了一阵骚动,女孩子们不时偷看,对这些贵女们身上的衣衫服饰,表现出了强烈的好奇。 好在,这些学生多是老实本分的孩子,女夫子一个严厉的眼神压下来,众人便立时噤声。 那女夫子手上拿着薄薄的毛竹板子,这东西打人可是挺疼的。尤其是流民来的女孩子们,有不少人尝过那滋味,纷纷表示再也不想尝试了。 随着陈滢等人的到来,开学典礼的贺客便算到齐了,于是众人便前往操场,举行仪式。 开学典礼简短而又隆重,郭婉做为商户代表,带来了十余名女商人或是商家女眷观礼,除此之外,陈滢并没有再邀请其他人。 开阔的操场上,陈滢身为第一任校长,进行了一场全校演讲。 “从今天起,你们便是泉城女校第一届的学生了。” 空阔的操场中,学生们围在砌石讲台之前,只有区区两排。 可是,看着她们的眼睛,陈滢却仿佛看到了希望。 知识改变世界。 而眼前这两排年轻的身影,便是撒在这片土地上的种子,即便稚嫩单薄,却还是为撬动这个时代,填下了第一锹土。 陈滢竭力压抑着起伏的心绪,眼角却已微湿。 “我希望,让学校的每个学生都能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靠自己的能力过上好日子,为家族的兴旺,甚至为大楚朝的兴盛,做出自己的贡献。而这,就是泉城女校的办学宗旨。” 她念着修改过无数遍的讲稿,平静而清透的声音,响起在这片静谧的校园。 泉城女校并非淑女学园,而是为了培养拥有一技之长c可以顶门立户的女学生而开设的。 毕业之后,无论她们是嫁人生子c还是经商种田,抑或是去做她们想做的任何事,只要她们愿意,她们就不再是仰人鼻息的附庸,而会成为有着独立生活能力的个体,而这样的个体,将会逐渐生出独立的意志,在精神层面摆脱男权社会的桎梏。 陈滢希望着,从女校毕业的学生,能够以更开阔的眼光c更包容的态度去对待这个世界,进而为自己的人生作出选择,而不用听从他人摆布。 “‘好学近乎知c力行近乎仁c知耻近乎勇’。此圣人之言,便是我泉城女校的校训。” 当陈滢说出这话时,空阔的讲台下方,正掠过这个春天最浩荡的东风。 面对着那些神情懵懂的学生,她的干净的声线似有着穿透之力,响起在每个人的耳畔: “从今日起,愿诸君勤奋以治学c谦让以共友c自强以处世。” 她放下讲稿,任由思绪奔涌至唇齿,吐露出她埋葬已久的心愿: “我殷切地希望着,多年以后,当回首曾经的青春岁月,你们会为不曾虚度年华而骄傲,会为努力前行c每天都朝向更广阔c更高远的未来而自豪。” “我还希望着,当风烛残年,回顾往昔,你们可以大声地告诉每个人,你们是泉城女校的学子,你们以泉校女校为荣。” “为达此目标,我愿披荆斩棘c砥砺前行,更愿诸君努力奋斗c昂首阔步。在此与诸君共勉。” 在一阵热烈但却并不响亮的掌声中,陈滢结束了演讲,并主持了升旗仪式。 是的,泉城女校有自己的校旗,上面绣着金色的弓箭与三叶草纹样,这也是学校的校徽。 如箭矢般勇往直前,如野草般坚忍不拔。 这便是陈滢设计校徽的用意。 从今往后,这个图案将会出现在所有的学校制品上,包括建筑c校服c课本等等,陈滢甚至为此特意在官府备了案。 走下石台,陈滢随众人鱼贯前往教学楼,郭婉此时便走了过来,含笑道:“恭喜陈校长今日开学。” “多谢你能来捧场。”陈滢回了一笑。 郭婉回头看了看那面飘扬的校旗,感慨地道:“说起来,今儿这排场委实新鲜,真真是再没见过的,虽简单却极有气魄。我瞧着,只怕那真正的书院也不过如此。” 陈滢实话实说地道:“钱不好乱花,自然一切从简。” 她手头上的钱都是死钱,花一两少一两,在果园没有盈利之前,自然能省则省。 这话直叫郭婉掩袖而笑,道:“纵然如此,我却还是觉得,这排场总比那放上几挂鞭炮c酒楼里吃喝一顿要好得多,也比那些繁文缛节利落。”说着她便扬了扬手中的一个小布囊,眨眼道:“还有这赠礼,也是别致得紧。” 举凡参加开学典礼的宾客,都会得到一个绣着校徽的布囊作为赠礼,里头装着一块雕刻得极为精美c且注明有使用人姓名的泉城女校出入木牌,以及一份泉城女校简介帛册。 顾名思议,这帛册并非纸制品,而是由锦缎裁剪缝制而成的,上面的每一个字都是拿上好丝线绣上去的,十分别致。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257章 第一节课 “你们韩家绣庄出品的东西,自然是精致得紧。”陈滢笑着奉承了一句。 这帛册的主意是郭婉想出来的,制作方也是韩氏企业,陈滢只管掏银子,旁的都由那位邵大管事拿主意。 郭婉闻言,越发笑得甜美起来,道:“能为泉城女校效力,实是我韩氏之幸。” “我也很谢谢你们的帮助。”韩家的加盟,的确为陈滢带来了极大便利,她这话说得真心实意。 郭婉盈盈一笑,抬手掠了掠发鬓。 陈滢凝目看向她。 多日不见,今天的郭婉容光焕发,整个人都仿佛活了过来。她原就生得极美,如今更是有若美玉生晕c明珠含光,艳丽无俦。 看着这样的郭婉,没来由地,陈滢心下竟生出几分感慨。 “见你这样笑着,便知你是真心地欢喜着的,我很为你高兴。”她目注前方,语声低柔:“作为你的朋友,我尊重你的每一个选择,唯愿你能够时常如今日这般开怀,平安喜乐生顺遂。” 郭婉愣住了。 这在陈滢是极少有的感性之语。 陈滢收回视线,转眸向她一笑:“我说的都是真话。” 这字字句句皆不曾经过理智的判断,只是自然而然地自胸中溢出,是她最真切的愿望,不吐不快。 郭婉垂眸沉吟,数息后,方微笑地看向她:“承您吉言,我自会努力奋进,但求安好。” 似玩笑般地用上了开学致词中的语句,可陈滢却听出了这语中的郑重。 到得此时她才惊觉,郭婉其实早就已经做出了抉择。 以坚定且毫不迟疑的步伐,踏上了那条艰险无比c却又闪耀着万丈光芒的路,此后,或是万劫不复,或是万人之上,只看造化。 二人对视良久,陈滢浅笑:“我懂了。” 身为朋友,她能说的,也只有这么多。 郭婉没说话,只上前两步,将她的手紧紧握了一握,然后松开,折腰行了一礼,飘然而去。 “校长,马上就要参观了,请您移步。”一个女学生走了过来,悄声提醒道。 陈滢应了一声,深深地吐纳了几息,抛开这些乱糟糟的情绪,随众人一同走进了教学楼。 接下来的参观校舍活动,负责讲解的是一个流民孤女。 她今年刚满十一岁,原叫做二丫,因连父母姓什么都不知道,陈滢便给她取了个学名,叫做李念君,寓意为“感念一国之君的恩情”。 这个名字,陈滢是一并记录在册,呈报给了元嘉帝的。 泉城女校如今还是草创,很需要这位皇帝陛下的认可。因此,在课程设置以及课本编纂等方面,陈滢在不踩线c不谄媚的基础上,适度地拍了拍皇帝陛下的马屁。 李念君,便是其中之一。 这名字既有女性之温柔端淑,又寓意隽永,两位女夫子倒也认可,二丫就更喜欢了,前几日试开课时,她别的没学,先就把自己的名字给学会了,如今已经能歪歪扭扭地写个囫囵。 虽然是个连本家姓什么都不知道的孤女,可李念君却有着令人惊讶的聪明,不仅领悟力强,还能举一反三,不几日便赢得了夫子们的欢心,于是,这讲解员的任务便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她的头上。 “有劳你了,李同学。”看着已经紧张得连路都不会走的李念君,陈滢笑着拍了拍她的脑袋。 李念君抿了抿嘴,小脸儿绷得紧紧地,抖着嗓子道:“报报告校长,学生学生会努力做好的。” 虽然十分紧张,她的表述却还是很规范的。 陈滢满意地眯起了眼睛。 这也是泉城女校的一大特色——半军事化管理。 在陈校长看来,这种模式能够更快地让学生适应校园生活,培养她们的组织纪律性以及集体荣誉感。 毕竟,以目前的学生质量来说,这里只能算是学前班,连小学都算不上。 更快c更有效地学习基础知识,才是女校目前的首要任务,至于那种类似于大学校园的氛围,显然是不合适的。 自然,校规只会规范学生的言行,让她们成为懂礼貌c爱学习c有上进心的好学生,却并不会在思想与学业上束缚她们。 学术自由c理念创新,这是陈滢今后的努力方向,如今提及还为时太早。 许是受到了陈滢那句话的影响,李念君很快便消除了紧张,接下来的讲解工作进行得很顺利。 待参观完毕后,所有人都喜欢上了这个乖巧聪明的小姑娘,甚至还有女商户当场表示愿意收其为徒,自是被陈滢婉拒了。 这批学生可是学校的门面,往后女校的名声,便要靠她们一代一代地往下传递。 参观完毕后,便到了开学典礼的最后一个步骤:正式开课。 这将是载入校史的第一课,陈滢身为学校创始人,当仁不让,成为了第一课的主讲老师。 站在宽敞的教室里,看着讲台下那一双双明亮的眼睛——那其中有不少人的脸色还很黄瘦,大多数人都是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陈滢忽然就觉得,之前的所有一切,都值得了。 在那个瞬间,她蓦地便想起了最初设计的那一款校徽。 最开始时,她是想用火炬作为校徽的。 泉城女校便是点亮在大楚朝的第一把火,撕开蒙昧的阴云,穿透厚重的后宅与闺楼,为每个女性指明前路。 虽然这个提案最后被否决了,可陈滢还是觉得,这开宗明义的第一课,正如一簇燃起的火苗,将会以知识与科学之光,为这些学生带来改变。 她无声地呼了一口气。 春日的空气,温润中蕴着草木的芬芳,生机蓬勃,让人振奋。 这是个万物生长的时节,草木破土c花开如锦,充满了希望与欣悦。 陈滢于是微笑了起来,拿起课本,环视讲台下方,面上扬起笑容,声音清亮地道:“同学们,现在我们开始上课,请大家翻开课本的第一页。” “哗c哗c哗”,书页翻动的声音,如水波层层响起,清越c明亮c浩大,扫去了那一整个冬天积攒的冰冷,随着大风飞扬起来,似将飞向了极高c极远的地方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258章 我的祖国 远在千里之外的皇城中,在元嘉帝的御案之上,整整齐齐地摞着一叠书。 “回陛下,泉城女校新编的所有课本儿,都在此处了。”大监贺顺安将腰弯向地面,语声恭谨而低沉。 元嘉帝笑着挥了挥手:“贺大伴起吧,过来站着,陪朕一会儿。” 贺顺安应了声是,小心地迈着碎步,来到了御案侧畔,双足并拢,两手束着,稳稳站好。 此处并非元嘉帝日常坐卧的宣德殿,而是在御书房,是皇帝陛下批阅奏章之处。 因听闻那济南府的什么女校今日开笔,元嘉帝一时兴起,便把批了一半儿的奏折先搁下了,命贺顺安把学校的课本儿送过来瞧瞧。 “这些都是么?”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那些课本,随意翻拣了几本,面上的笑容便添了几重兴味:“自然,物理,算术,语文。” 随口念了几样,元嘉帝便笑了起来:“这都是些新鲜词儿,朕平素都没怎么听过,那陈三丫头是怎么想起来的?” 贺顺安忙恭声道:“回陛下,陈三姑娘提前写了个说明的条子,说是每门功课其实都是有来历的,奴婢因怕那纸条儿太薄被风给吹跑喽,就把它夹在那什么语文课本儿里了。” 元嘉帝“唔”了一声,在书堆里翻了翻,便挑出了那本标注着“语文”字样的课本,翻开一瞧,果见里头夹着张字纸,写得倒是很详细,每门功课大致讲些什么内容都说全了。 随意地扫了两眼后,他便挑起了眉,面带讶色地道:“这什么自然课,竟还要教学生认虫子?” “哟,竟还有这样儿的课哪,奴婢可是头回听说。”贺顺安立时也露出很震惊的表情来,还拿手捂着嘴。 元嘉帝看了他一眼,被他的模样逗乐了,摇头道:“朕不过就这么一说,贺大伴倒会凑趣儿。” 贺顺安本来就是在凑趣,因见皇帝陛下心情甚好,便笑呵呵地道:“陛下明鉴。奴婢本就什么都不懂,这些什么书啊本儿的,奴婢就更不懂了,陛下既说了可笑,那就一定可笑。” 元嘉帝自知这老大伴的心思,也不点破,只摇头笑道:“这也是能当门课来讲的,可不胡闹么?朕可记得,姑娘家最怕这些活物了,寻常见条蜈蚣都能吓得花容失色,就是母后她老人家经多识广的,不也叫耗子给闹得跟朕直哭?还是朕派了侍卫把那耗子窝给端了。” 这还是前些年修整皇城时候的事儿了,贺顺安也自记得的,此时便笑道:“陛下说得是,莫说是姑娘家了,就是奴婢偶尔瞧见个虫子什么的,那心里也怕得慌。” 元嘉帝笑吟吟地看着他,并不说话。 这些内侍情形特殊,有一部分人确实比妇人还要胆小,他在宫里也是见过的。 将那张说明书随手搁在案旁,元嘉帝的视线不经意地一扫,蓦地便“咦”了一声。 贺顺安以为他有话要说,忙躬下腰来,以聆圣听。 可是,他等了好半天儿,元嘉帝却始终未曾出声。 贺顺安心下称奇,悄悄抬头望去,便见元嘉帝早就没再笑了,而是神色肃然,正凝视着那本语文课本。 因离御案颇近,贺顺安一眼便瞧见了那课本上头几个显眼的大字: 我的祖国。 “我的祖国。”元嘉帝喃喃语道,仿若是照着贺顺安的视线,念出了这几个字。 贺顺安心头颤了颤,再不敢偷看,重又低低地垂下了头。 元嘉帝根本就没注意到他的变化。 他的视线,正在这写着“第一课”的纸页上,反复逡巡。 “我的祖国”,便是这第一课的标题。而在标题的下方,写着一行字,或者不如说,是写下了第一课全部的内容: “我是大楚人,大楚是我的祖国。” 很简单的一句话。没有之乎者也,更没有那念经似的启蒙文。 语文课本儿的开篇第一课,便只有这短短一句话。 我是大楚人。 大楚是我的祖国。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在学子们的书本上,写上了这样一句话。 质朴c简单c甚至有些粗陋。 可就是这样一句话,却让元嘉帝的胸中,陡然迸出了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 “我是大楚人大楚是我的祖国”他低低地重复着这句话,一时竟有些痴了。 祖国。 这是一个陌生的词句,可不知为何,却又让他莫名地熟悉,仿佛刻进骨血中一般。 这一刻,那种被深深触动的感觉,攥紧了他的心,仿佛那胸腔里奔腾的鲜血,正汩汩地流淌着c起伏着,激起一下又一下的震动。 他的思绪,忽然便飘去了遥远的先帝时期。 那时,他还只是一介皇子,上无父皇宠爱c下无亲族助力,唯凭借着一腔血勇,想要用实打实的军功,去为自己搏一份前程。 他发下宏愿,誓要拿下一等一的战功,于是自请来到了北疆,领下一支军马,就此开启了近十年的征战生涯。 那是一段至今回首时,亦仍旧堪称峥嵘的岁月。 也正是在那段日子里,他第一次亲眼见到了大楚与北疆接壤的壮阔山河。 连绵不绝的群峰直插天际,广袤的草原一望无际。每当寒冬来临,冰刀子似的寒风裹挟着雪粒子直往人脖颈里钻,地面上的冻雪硬得踩都踩不动,那些驻守国门的将士们,便蜷缩在简陋的帐篷中,靠着木柴与动物皮毛,与这酷寒抗衡。 那是元嘉帝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何谓“背依国土”c何谓“宁死不退”。 那首他跟着唱过无数遍的北疆军歌,在那个冬天,给了他最真切的体会,让他永生难忘。 再往后,又是许多年过去,他不止一次在旌旗与号角中,立于国门之处,回望生养他的这片土地。 每当战鼓擂响c长戈如林,喊杀声与战鼓声在耳边回响,那种激荡而壮烈的情绪,都会让他热血沸腾,恨不能立时提刀上马,杀他个痛快。 而后,他的心底深处,便又会泛起一种难以名状的c深深的感动。 一如此刻。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259章 开到荼蘼 在这个春天温暖的午后,看着眼前的这十二个字,元嘉帝忽地便生出了一种错觉,仿佛自己重又站在了北疆的土地上,猎猎北风扑面而来,盔甲冻成了冰块c铁枪的枪尖儿上凝着雪珠,苍天如盖c四野苍茫。 放眼放去,巍峨的群山之间,无数座堡垒高低交错,矗立于大楚朝的边境,互为守护c互为支撑,交织成一条条钢铁般的防线,守卫着身后的家园,守卫着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父老乡亲。 元嘉帝的眼角,渐渐地湿了。 大楚是我的祖国。 是的。 大楚是他的祖国。 不只是他的,亦是千千万万名将士的,是无数辛勤耕作c任劳任怨付出的农民的,还是那些怀满怀壮志c奋勇求进的士子们的。 大楚,是他们每个人的祖国。 是所有人会豁出命去守护着的祖国。 是上至庙堂,下至黎庶的祖宗之国。 “好,好,好。”元嘉帝的口中一连迸出三个“好”字,一声比一声洪亮,一声比一声高亢。 当说到最后一个好字时,他的面上,竟同时涌起欢喜与悲壮的神情,瞧来颇有几分狰狞。 贺顺安的腰弯得更深了,额头冷汗涔涔而下。 元嘉帝的脾气自来十分温和,很少出现这样大起大落的情绪。 一定是出大事儿了。 这让贺顺安越发不敢出声,恨不能连气都不要出,就当个木头最好。 元嘉帝这说的必是反话,所谓的“好”,其实就是“很不好”c“非常不好”的意思。 应该是那个什么语文课本儿惹祸了。 贺顺安想道,不由有些同情成国公府。 国公爷好容易把位子摆正了,如今正得着圣眷,这下倒好,陈三姑娘整出个什么课本儿来,就把陛下给气成了这模样。 唉,作孽哟。 贺顺安在心底里一个劲地摇着头。 正所谓花无百日红,他再一次深刻地认识到,老老实实地呆着比什么都强,这些出头的事情,还是少做为妙。 “贺大伴。” 一声低唤传来,贺顺安忙趋前半步,应道:“奴婢在。” “去把裴恕找来,朕有话与他说。” 说这话时,元嘉帝的神情平静多了,温和的脸上不见起伏,那双神采内敛的眸子,亦不再有情绪涌动,十分安详。 贺顺安应了个是,无声无息地退了下去。 元嘉帝自龙椅上站起身来,望向窗外。 时近黄昏,残阳如血,金红的光束自窗格儿里透进来,洒落在那方雕着金龙的御案上。 那本泉城女校的语文课本,仍旧摊开在第一页的位置,斜阳映照之下,纸上字迹,历历可见。 元嘉帝怔怔地看了一会儿,收回视线,望着远处艳丽的晚霞,似有些出神。 他信步朝前走了几步,仿若要赏一赏这春日烟霞晚照的美景,却又忽地停下,迟疑片刻后,回转到御案边,将那语文课本儿给拿了,淡笑着自语:“再瞧瞧吧,看还有些什么。” 说罢了这话,他的视线又扫向了其余的课本,终是提声吩咐:“来人,把这些课本都给朕送到宣德殿去。” “是,陛下。”两名内侍小跑着进来,各自抱起了几本课本。 “小心着,莫弄坏了,朕也只有这一套。”元嘉帝叮嘱了一句,语声很是温和。 那两名内侍闻言,心下倒是颤了颤,也不知这些薄薄的小册子是何方宝物,陛下竟是如此上心。 “是,陛下。”他们再度恭声应下,越发小心起来,捧着那课本儿就跟捧着易碎的玉器似地,慢慢地退了下去。 元嘉帝笑了笑,翻开手头课本,就着窗边的脉脉余晖,仔细地读了起来 三月末的天气,春风温软,正是一年中最好的光景。 陈滢坐在校长办公室里,依窗伏案,埋头批改着学生交来的作业,手边则搁着一封拆开的信。 这是裴恕写来的。 他在信中请陈滢尽快前往登州府一趟,说“有要事相商”。 这看似简单的邀请,却让陈滢察觉出了一丝反常。 早在一个月多前,裴恕就曾来信说要去往登州府,调查流民营的火灾情形。 可是,一个月过去了,陈滢却再不曾收到他的只言片语,郎廷玉也只来过一回,直道“我们爷有事儿,须臾不能离京”。 裴恕应该是被什么事情耽搁了,陈滢就此得出结论。并且,留住他的那件事应该还不小,至少比太子殿下督建的流民营更重要。 就在陈滢以为,流民营的事情会永远搁置下去时,裴恕的信却忽忽而来,开口就要她过去。 这是否表明,登州府那里又有大案?抑或是流民营的火灾调查,遇到了瓶颈? 思绪辗转间,陈滢批改作业的速度却丝毫不缓,柔软的笔尖滑过纸张,其声轻柔,仿若一个不经意间,便要被窗外东风掩尽。 待终于将最后一份作业改完,陈滢将笔洗净了,置于笔格儿,方才不甚优雅地伸了个懒腰。 窗外阳光明丽,校园之中的那架荼蘼已将开尽,藤萝的长势却颇喜人,不少廊柱都蒙上了一层绿,行走其间时,碧影幽幽,越显出一种宁静来。 自泉城女校开课后,陈滢便过起了两点一线的生活,几乎没有时间理会别的事。 她一人身兼数课,工作颇为繁重,且校中庶务也很多,直叫她忙得不可开交,有时候来不及回府,便会在宿舍小院儿里过上一晚。 这行径自然又惹来了不少非议,又因女校从不接待来访之客,除了手头持有出入证的少数人等,余者全都被挡在门外,纵使参议夫人来了,也同样吃了闭门羹,于是,陈滢便又被扣上了“不懂礼数”的帽子。 反正已经足够离经叛道了,陈滢并不介意再多被人指摘几句。 在她看来,学校本就是传道c授业c解惑的场所,不是供人参观的动物园。学生们的课业也并不轻松,哪来的闲功夫应酬这些贵妇? 要培养出真正有用的人才,就只能狠抓教学质量,严守规章制度,至少以目前学生的水平,她们是不宜于分心的。 等学校上了正轨,倒是可以适当安排这样的活动。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260章 老无所依 相较于女校的管理森严,那妇女儿童庇护所却是对外开放的,陈滢倒是撒了不少帖子出去,邀请众贵妇前来参观,并且热诚欢迎她们奉献爱心 只是,那些贵妇贵女们到来之后,却发现那庇护所里除了孤儿病老外,竟还住着好几个“名声败坏”的女子,其中一个甚至还是最低贱的娼(啊)妇,可把她们给吓坏了。 纵使这娼(啊)妇已是鸡皮鹤发c失去了劳动能力的老妪,贵妇们仍旧掩面而逃,回府后更是香汤沐浴数遍,将衣裳都拿出去烧了,方才觉得洗净了从那污浊之地沾染上的肮脏。 从那以后,就连女校也鲜少有人来访,正是门前清净。 陈滢知道,自己很可能是在作死。 那些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女子,很可能会成为庇护所名声败坏的源头。 可即便如此,她也绝不会把这些女子赶出庇护所。 这一世,她会尽一切可能坚持去做她认为正确的事。 那些从小便被卖入娼寮辈子受压榨c受剥削,如今只落得贫病无依的女子,不正是庇护所最该保护的对象吗? 那些被全世界抛弃的人,难道不该有个地方收容她们,予她们最基本的人身保障吗? 陈滢自认没有做错。 只是,纵使无愧于心,她却也不得不考虑到社会的大环境。所谓积毁销骨,她不想让自己的心血白废。 所以,她对女校的管理尤为严格,一应规范条款甚而是苛刻的。 以优质的教学质量c优秀的毕业生源提振庇护所的名誉,至少也要做到两相抵消,让这同一株大树上的两根枝桠平衡地成长,这便是陈滢的最终目的。 总有一天,偏见会消失,那些因生活无着而不得不卖身c且有心做出改变的女子,也会在庇护所掌握了一技之长后,踏上迥异的人生之路。 陈滢坚信,这一天迟早会到来。 庇护所之事在济南府传得甚广,越传越邪门儿,那些游手好闲之辈听了,自是闻风而动,隔三差五地就要跑来闹事起哄,为女侍卫们提供了大把一展身手的机会。 江湖女子,从来无所顾忌,岂是几个小混混就能吓到的? 你骂街她就跟你对骂,荤的素的那是全套的,骂得比你还难听;你若敢动手,她就敢下死手。 行走江湖c刀头舔血,女豪客们哪一个手上没几条人命?就连脾气最好的“留一线”,那也是两手沾血的狠角色。 于是,没过上几回,那些小混混就都被打(骂)老实了,再也不敢过来闹事儿。 叶青倒也有些手段,趁便就收服了一群跟班儿,让他们专管跑腿并打探消息。总归这些编外人员又不用陈滢付工资,她乐得睁一眼闭一眼。 说来也是奇怪,原本女校还有些不大好的名声,在这几场大架打下来后,居然声名远播,这群江湖侠女靠着拳头,又把名气给打正过来了,想想也挺不可思议的。 陈滢把这归结于保卫措施得力,于是素手一挥,给保安队发了一大笔奖金。 而随着打服了济南城中的小混混,庇护所的名声也有所好转,有一些慈心的妇人,或是那庙里的比丘尼,最近也偶尔会过来走动,送些旧衣服或吃食,帮助那些真正需要帮助之人。 陈滢对此自是万分欢迎。 只是,李氏到底还是担心女儿名声有碍,待身体稍有起色后,便执意搬进学校与陈滢同住。 “往年在京中时,咱们也时常去别庄避暑,如今情景与那时候儿也差不多少,为娘便陪你住在乡间就是。”李氏给出的理由很充分,而看着她眼中流露出的浓浓忧色,陈滢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母女两个安定下来后,陈浚有时候亦会在书院休沐时过来一趟,住一晚就走。 陈滢原还担心他会受影响,可是,陈浚却表现得若无其事,书院的功课亦很优秀,每旬考试都是名列前茅,李氏每每提及,总是满心满眼的欢喜,深为这一双儿女而骄傲。 在城郊住着,其实也与城里差不多,而住了几日后,李氏便也喜欢上了这里。 推门可见青山,入户但有花香,这样的田舍之居,让李氏觉得心头松泛,那嗽症竟也好转了些,闲暇时甚至还能去幼儿园给小朋友们上上课。 望着窗外的大好春光,陈滢无声地舒了口气。 无论是女校与庇护所,都在一天天地好转着,各方面也都基本到位,就算她离开几天,应该也不成问题。 “寻真,你去告诉罗妈妈一声,明儿我要回府一趟。”陈滢唤来寻真吩咐道。 寻真正自收拾着笔墨,闻言便应了声是,又笑道:“姑娘这一回去,少不得又要听表姑娘念叨。” 李惜一直很想再来女校,但倪氏却再不曾松过口,想是因了那些传闻之故,而陈滢也不希望家中姐妹受到波及。 她此刻所为,已经足够出格的了,能够远着李惜她们一些,于她们应该也是有好处的。 “若是能分家就好了。”她叹了一声,旋即又苦笑:“就算真分了家,表妹也还是表妹,总是割舍不下的。” 这是永远不可能调和的矛盾,梦想与亲情,这两者孰轻孰重,最后总要分出个高下。 陈滢唯愿这一天迟些到来。 将作业本收拾妥当,陈滢便出了门,沿着两面高墙夹成的小径,来到了幼儿园。 幼儿园的学生只有九个,陈滢过去的时候,孩子们正在念儿歌。 “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门前六七树,八九十枝花。” 呀呀学语的幼儿,口齿不清c吐字也含糊,念儿歌的劲头倒是足得很,那响亮的童音隔得老远都能听到。 陈滢便弯眸笑了起来。 今日给他们上课的,正是李氏,她在教孩子们从一数到十。 这首儿歌,陈滢幼时也曾念过,如今再闻,心下亦有些怀念。 她悄步行至窗外,往教室看去,却见上课的小朋友们一个个背着小手,坐在特制的小板凳儿上,似模似样地听李氏讲课,有几个年龄实在太小,一面听讲一面还要努力不让自己从板凳上掉下来,小身子摇摇晃晃地,特别有趣。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261章 与君话别 在教室外站了一会儿,听小朋友们再念了两遍儿歌,陈滢便悄悄地离开了。 直待走出些距离,寻真方才掩口笑道:“知实这丫头也不知去了哪里,婢子还想瞧瞧她给人上课的模样呢。” 陈滢便也笑了起来:“我这是抓壮丁,你们几个都被我拉来当了小夫子。等知实上了手,你再去换她。” 寻真闻言,笑得眼睛都弯了,道:“婢子觉着这也挺好玩儿的,这些小孩子家倒也不尽是笨手笨脚的,有几个还挺聪明。” “那是自然的。”陈滢说道,唇边笑意散开:“这世上哪来那么多愚笨之人?无非是不曾受过教导c心智就此闭塞了而已。再往后就你会知道,平民里头也是有天才的。” 寻真便笑:“姑娘这话婢子是信的。那李念君李姑娘就很聪明,夫子们都常夸她呢。” 对这个出色的学生,陈滢亦是很喜爱的,此时便道:“她确实很出色,除了算术之外,其余的功课无一不佳。” 主仆二人闲闲地说着话,便又转去了女校。 那十来名学生分成了两个班,采取前世的小班教学制,由老师进行一对一的辅导。这样的教学方式很有针对性,学生们的进步颇为明显。 陈滢先是在甲班偷听了小半节语文课,见学生们已经能够流畅地背诵出《三字经》的前三十句,心下自是欢喜,随后便转去了乙班。 乙班今天是算术课,给她们上课的是一位女商户。她是女校的客座夫子,会根据课程表的安排,定期来学校给学生们上课。 陈滢这也是无奈之举,委实是女夫子太难寻找,师资问题始终是学校的一块短板,陈滢连寻真和知实都没放过,这些能算会写的女商户,自然就更要好生借用了。 事实上,只要是在外走动的商家女,识字是必须的,至少要能看得懂账本儿,且她们的珠算与心算能力也很优秀,陈滢邀请她们当客座夫子,也算是人尽其才了。 而除此之外,陈滢还把李家一个懂些药材的老嬷嬷也给拉了来,予她双倍的月钱,请她为学生们讲解一些粗浅的药理知识;另有两名管事妈妈也被陈滢授予了家政课夫子的头衔。 至于倪氏请来的两名女夫子,她们目前的教学任务还是很轻松的,一个教书画,另一个教历史。而陈滢自己则兼下了剩余的其他课程的教学。 以目前的师资条件,泉城女校其实就是个草台班子,这有限的几个老师里,居然还有奴仆为师的,这要是放在外头,绝对行不通。 事实上,如果不是倪氏在上头压着,陈滢身上又有个国公府姑娘的名号,且给出的束脩委实丰厚,那两名女夫子可能就要请辞了。 连奴仆都能当老师,这说出去简直要笑掉人的大牙。 陈滢自是知晓她们的想法,却也无计可施。 先把这个学年的教学计划完成了再说,至于往后,大不了她一个人身兼所有课程的老师,怎么着也要把学校办下去。 “一加一是多少,你倒是说啊。”课堂上,那女商户正跟个学生急眼,汗都下来了,不住地挥着帕子扇风。 陈滢扫眼看去,不由得露出了一个班主任式的微笑。 那个连一加一都算不出来的学生,正是李念君。 李念君此刻也是满头大汗,正低头扳着自己的手指头,好一会儿后,方才抬起头来,很慢很慢地道:“三” 老师立马一瞪眼。 “是肯定不对的”李同学敏捷地改了口。 老师的眼睛变小了。 “四” 老师再瞪眼。 “也是不对的”李同学依旧面不改色。 老师擦汗。 “那就是”李同学的嘴型迅速切换着,两眼冒光地观察老师的表情,直到最后终于定格在了:“二?” “好了,你坐下吧。”老师挥挥手,一脸地生无可恋。 陈滢在旁边看得直笑,却不防李念君眼角余光一瞥,却见尊敬的校长大人正偷偷摸摸地站在门外,吓得她马上就是一哆嗦。 陈滢于是越发笑不可抑。 化身成为偷看的班主任,终于报了当年一箭之仇,她很是很清气爽。 对李念君露出了一个班主任式的微笑,陈滢便施施然地走了,留下了李同学独自在教室中瑟瑟发抖。 才走出教学楼不远,便见叶青领着个穿烟青色褙子的女子走了过来,遥遥顿首道:“校长,裘四奶奶来了。” 那女子正是郭婉,陈滢见了,忙迎上前去,笑问:“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了?” 郭婉柔柔一笑,道:“我过来瞧瞧,顺便与你道个别。” “是要回登州么?”陈滢问道,一面便引着她踏上了游廊。 郭婉摇了摇头,却不说话,只抿唇而笑。 陈滢便也不再追问,只将她请进了专门用来会客的小花厅,命人端上茶点等物,将仆役皆遣了下去,方才轻声问道:“怎么了?可是出了事儿?” 郭婉端起茶盏啜了一口,笑容清淡,似无所挂碍:“并无事,只是要进京一趟。” 陈滢的神情凝重起来。 “最近新出了几款花草精油,恰巧迎合了京城那些贵人们的心思,外祖父的意思是,把香云斋也开去盛京去。”郭婉闲话似地说着,放下茶盏,将帕子在唇角按了按。 陈滢看了她一会儿,点头道:“我知道了。” 她的声音有些发沉,心里也沉甸甸的。 郭婉目注于她,蓦地掩袖而笑:“陈三姑娘这是在为我担心么?怎地那眉心都拢着不散呢?” 陈滢叹了一口气,没说话。 郭婉是为数不多的让陈滢心折的女子,她选的这条路,陈滢委实是替她担心着的。 “我确实挺担心你的。”过了片刻后,她终是坦言道,垂目看向桌案。 那甜白瓷的点心碟子上描着半开的桃花,似不知窗外东风将尽,它的花期也已然尽了,兀自开得喧嚣热闹。 那一刻,她的心底不是不感触的,也不知是为着这将逝的春光,还是为了那个即将踏上前路美丽女子。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262章 重现眼前 “这是我自己选的,我心甘情愿。”郭婉的笑容清浅而淡,若水中涟漪:“有些事情我必须去做,也只能去做。然,我的力量到底有限,单凭我自己是绝不行的,就算把韩家也拉上,也还远远不够。” 言至此,她看向陈滢,笑容刹时间明艳起来,星眸璀璨,直叫满室春光失色:“陈三姑娘是我郭婉的朋友,无论走到哪里,遭逢何等际遇,这一点,永远不变。” 陈滢亦回望着她,良久后,启唇道:“我也一样。” 花厅静谧,风拍打着薄薄的帘幕,每一次翻卷,都会捎进几许远山的气息。 数息后,郭婉终是振起精神,笑道:“罢了,说这些没影儿的事委实无趣,没的坏了心情。我今日是来送东西的,道别还在其次。” 她一面说话,一面便自袖笼里往外掏东西,不想动作急了些,“啪嗒”一声,掉出个物件儿来。 那东西落地后滚了几滚,正在陈滢裙边,她俯身去拾,蓦地动作一顿,眼睛一下子张大了。 这物件,十分眼熟。 是一只小木马。 纵使漆色剥落,那桐油的光泽也暗了,雕工也委实乏善可陈,可陈滢却还是一眼就认出,这小马与她此前所见的某物,神似。 她飞快地拾起小马,抬头看向郭婉。 “哟,怎么把它给带出来了。”郭婉根本就没注意到陈滢短暂的异样,笑着伸手讨要:“还予我罢。” 陈滢有片刻的迟疑,旋即便将木马递还了过去,状似随意地道:“这小猪当真可爱。” 郭婉“噗哧”一声便笑了起来,拿着小马在她眼前晃了晃,道:“我说陈三姑娘,陈校长,您瞧清楚了,这哪里是小猪,分明是马儿来着。” 陈滢挑了挑眉,作势向她手中端详了两眼,道:“原来如此,我想起来了,你似是属马来着。” “总算你明白过来了。”郭婉将小马塞进袖笼,一面便将个信封推了过去,柔声道:“这里头是三千两银票。” 陈滢有些心神不属,凝视着案上信封,一时未语,大脑却是飞快地运转起来。 她正在快速整理这段时间以来,从郭婉处c以及韩家仆役口中得来的各类信息。 很快地,她便得出了一个结论: 这五年间,郭婉应该没去过盛京。 据各方消息可知,元嘉十一年春末,郭婉嫁予裘四郎为妻。那裘四郎身子病弱,尚未洞房就病倒在床,接下来是大半年衣不解带的服侍,元嘉十二年,裘四郎病故,郭婉在裘家守了两年的寡,直至元嘉十四年方才重回韩家,开始接手韩家的生意。 也就是从元嘉十四年起,郭婉偶尔会离开蓬莱,前往各店铺看账,而这些店铺大多在登州府境内,韩家在盛京的产业,早在十多年前就卖掉了。 得出这个结论之后,陈滢轻吁了一口气。 如此便好。 方才有那么一瞬,她委实是怕得出相反的结论的。如今看来,是她多虑了。 此时的郭婉正在说话,说的是那银票之事: “这是我自己的私房钱,不在那花草精油的盈利之内,陈三姑娘还请收好,莫要将它与那尾款算在一处。我知道姑娘不喜冗余,我其实也不喜。咱们一码归一码,还请姑娘不要推辞。” 她的面色在一瞬间变幻起来,语声亦有了明显的起伏:“我自知身份不便,这些钱陈三姑娘也不必用在女校,只予了那庇护所罢。” 她慢慢地抬起头来,看向陈滢,唇边的笑容有些牵强: “陈三姑娘当也知道的,我与庇护所的那些女子,所差的不过就是几分气运罢了。若非我命好,摊上了疼爱我的外祖一家,只怕那庇护所之中,也该有我一席之地。” 此言极尽哀婉,陈滢不由有些动容,轻声劝道:“裘四奶奶何苦这样说?这话委实太重了。” “既知言重,那就请陈三姑娘莫再推辞了。”郭婉的声音很轻,态度却很坚决,仿佛生怕陈滢拒绝了一般。 见她如此,陈滢自不好再推,只得将信封收了,郭婉这才重现欢颜,像是完成了任务一般,身上的气息都轻快起来。 喝了两口茶,她便在果碟里拣起块点心来吃,一面便道:“今儿早上出来得忙,这会子倒有些饿了。”又笑:“陈三姑娘可别笑话我,也就在你这里,我才能得几分闲逸。” 陈滢未就接话,只望着她出神,好一会儿后,方才收拢心绪,问出了一直萦绕在脑海的那个问题: “那小木马是何来历?还请裘四奶奶不吝赐告。” 这一问,与之前的谈话风马牛不相及,郭婉怔了怔,随后面上便浮起讶色来,反问道:“那小马又怎么了?” 陈滢的问题委实古怪,由不得她不讶然。 陈滢略作沉吟,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我以前好似见过差不多的木雕。” 这并非撒谎,她的手头,确实有一只很相似的木雕。 正是那无名女尸所持之物。 因为时常拿出来观察,她对那木雕的刀法熟悉至极,而它与郭婉方才掉落的小木马,几乎一模一样。 陈滢相信自己绝不会看走眼。 她凝视着郭婉,下意识地观察着她的表情。 而郭婉的反应也很奇怪。 听了陈滢那含糊的答案后,她面上的讶色竟立时就没了。 微垂视线看向桌案,仿佛在挑拣合口味的点心,郭婉淡然道:“我就说呢,何以陈三姑娘问起这个来了,原来是以前见过,这我就懂了。” 自果碟里拣了一枚青果出来,郭婉方才淡笑着抬起头:“那小马是我幼时父亲替我雕的,到现在都已经好些年了,因从小儿这东西我便一直带着,习惯了,今儿不小心掉了下来,倒惹来姑娘笑话。” 她的神情起了些变化,笑容却还在,续道:“因先慈早亡,父亲他老人家多年前便寻了个贵人当新妇,那新妇又替她生下了个尊贵无比的女儿,怕是人家早就把我给忘了罢。”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263章 伯府嫡女 说到这里,郭婉自嘲地扯开了嘴角:“虽是父亲他老人家不大记得我了,我身为晚辈的,却断不能把亲爹给忘了,是以我时常带着这小马儿,也算是个念想儿。陈三姑娘说见过相似的物件,想是我那父亲又替他尊贵的女儿雕了个新的罢。” 她像是想起来了什么,勾唇一笑,将青果搁回碟中,拿帕子擦了擦手,一脸不经意地道:“之前一直没想起来说,还请陈三姑娘见谅。我祖父乃是兴济伯,我父亲,正是当朝附马。” 微凉的语声,在春风里絮絮飘摇,似一尾纤细的冰线,探进陈滢的心底。 她不由凛了凛。 必须承认,她是被这番话给惊到了。 而再转念去想,她却又觉释然。 郭婉与郭媛,这两个名字何其相似?那正是在一个辈儿上的啊。 原是本着不打听隐私的准则,陈滢从不曾问过郭婉的父母亲人,而韩家仆役对此更是闭口不提,越发让陈滢认为那是一段伤心的往事。 如今,这段往事摆在眼前,她才终于明白,她到底错过了什么。 “原来你是”只说了这四个字,陈滢忽觉有些难以为继,便收住了话头。 郭婉若无其事地笑着点头:“嗳,我便是当朝附马元配所出之女,先慈在我两岁时病故,父亲便将我送回外祖家中,从两岁至今,我再不曾踏足京城一步。” 陈滢怔怔地望着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失妇之女,从小便养在外祖家,父亲与继母几乎从未过问 不,应该并非如此。 陈滢飞快地否定了这个判断。 那一刻,另一件事骤然跃入了脑海。 她想起,就在不久之前,长公主殿下曾被元嘉帝狠狠申斥,彼时,那个牵连其中的富商,正是登州人。 莫非,那登州富商,便是韩家? 越往下想,陈滢便越觉得这可能性极大。 韩端礼以一介商人的身份,却敢于陪李珩挑落当地贪官,他哪儿来的胆子? 商人重利,而此行分明险极,若非有着不得已的原因,以韩端礼的精明,他又怎么可能去淌这趟浑水? 兴济伯府与长公主,想来便是这个“不得已”的理由。 被放逐的一届弱女,在长公主的眼中,很可能便是一个无比叫人厌恶且忌惮的存在,所谓恨屋及乌,韩家受到打压,在所难免。 “长公主殿下也可能并不是故意的。”郭婉就像是能读心,直接便点出了陈滢所思,轻描淡写地道:“长公主殿下名下的商行生意很大,长公主又是天人一样的人物,我们韩家不过是蝼蚁般的存在罢了,怎么可能入得了殿下之眼?以殿下之尊贵,又如何会去管那些琐碎事物?定是殿下底下的人借公主之名生事,我们韩家么不过凑巧倒霉罢了。” 果然如此。 而得出这个结论后,陈滢心底竟有几分悚然。 郭婉进京的理由,果真如她所说的那样简单么? “韩家之前风头太盛,那商人间的算计也是很厉害的,却不想竟牵连了长公主,外祖父其实一直很内疚,总觉着连累了无辜之人。”郭婉笑得似是无奈,摇了摇头,轻叹道:“只是,那到底是陛下的意思,我们家又是哪棵葱哪棵蒜?外祖父就想请罪,也没那么大的脸面不是么?” 闲闲说罢此语,她抬手掸了掸衣袖,又去挑拣点心去了。 陈滢望她良久,莫名便觉出了几分苦涩。 原本是伯府姑娘,身份高贵,如今却化身为商户寡妇,身份地位上的落差还在其次,更重要的是,最该呵护在身边的亲人,已经重新组建了家庭,将她彻底遗忘。 这样的郭婉,委实是叫人心疼的。 房间里一片寂静,郭婉专心地挑着怎么也挑不出来的点心,微垂的视线里,没有半分情绪。 陈滢无声而叹。 这种自幼时积累而来的伤痛,成年之后,便会成为附骨之蛆,一点点啃啮着心灵。 郭婉的一切举动,其实远比陈滢之前想的还有深意。而可悲的是,陈滢竟想不出办法来帮她。 端起茶盏喝了口茶,陈滢藉此平定了些情绪。 此刻,还远远不是伤春悲秋之时,那宗无名女尸之案,今日终于现出了一点眉目,她不能放弃这个机会。 将茶盏搁下后,陈滢便道:“裘四奶奶,我有一事,无论如何需要您的帮助,还请您应允。” 郭婉未曾答言,就像是没听到她的话,仍旧垂头看着点心碟子。 陈滢也不急,只安静地坐着,给她平复的时间。 半晌后,郭婉方才从静止的状态中恢复过来,抬起头,眼底一派淡然,启唇说了一字:“好。” “多谢您了。”陈滢说道,一面便起了身:“我想请您替我看一样东西,请您随我回家可好?” 语毕,想起这个“家”可能会引人误解,于是她又解释地道:“我并非要您与我去知府官邸,只去我在学校的住处瞧瞧便可。” “自当奉陪。”郭婉含笑起身,微微侧身:“还请陈三姑娘先行。” 陈滢谢了她一声,便跨出花厅,两个人安静地穿廊过户,一路来到陈滢自住的那所小院儿。 这小院儿也就两进,屋舍却是齐全的,三间正房加上东西两厢,其中西厢便是陈滢的住处。 陈滢将郭婉请进了西厢的明间儿,这还是郭婉初次来访,她颇有些好奇,明眸不住转盼,隔着窗户打量着院中情形,随后便点头笑道:“这院子倒是和陈三姑娘一个样儿,干干净净的。” 陈滢便笑指着窗前的一株桐树,道:“有它在,春夏有凉荫,秋冬有残叶,已经很好看了。” 这话直说得郭婉掩唇而笑,陈滢便请她在上座坐了,又挥退了一众仆役,方才道:“我去取东西,请少坐。” 郭婉笑着应是,陈滢便去了里间,很快便捧出一只小匣子来,启匣取出了小木雕。 在看到那只小木雕的一瞬,郭婉的面色,蓦地便有了一丝细微的变化。 “这小木雕你见过么?”陈滢问道,两眼瞬也不瞬地凝在她的面庞上。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264章 四蹄踏吉 郭婉静了片刻,视线在那陈旧的物件儿上扫过,点了点头,用很轻的声音道:“这瞧着颇有些像我父亲的手笔。” 话音落地,她的神色便平静了下来,自袖笼中将那小木马取出,与那木雕并列于案上。 分开看时,陈滢还只是觉得这两者神似,而当它们同时出现,她便愈发觉得,此二物岂只神似,简直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三姑娘瞧着,是不是也觉得很像?”郭婉轻声问道。 陈滢默然不语,视线不停地扫过两只木雕,心下不住忖度着,一时间还无法给出结论。 郭婉便将两只木雕翻转过来,面上带着了然的表情,指着自己的那一只小马道:“三姑娘请看,我这小马的马蹄下头,各雕着祥云c蝙蝠c蜻蜓与卷草灵芝的纹样,据说此四物分别寓意着如意c平安c吉祥与聪慧。” 她说着便又将陈滢的那只木雕翻转过来,指着四蹄道:“方才我大略看了一眼,便瞧见了这上头的纹样,虽然已经差不多磨得平了,却也能隐约瞧出个大概来,尤其是那蜻蜓与灵芝,与我的几乎是一样的。” 陈滢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目色倏然一亮。 那蹄底的花纹就算扫上一眼,也能瞧出其形神相同。 为怕看错,陈滢又将两个物件拿在手中反复比对,最后终是得出结论: 它们确实出自同一人之手。 忖及此,她的眉心便蹙了起来。 依郭婉所言,这是附马爷郭准亲手所制c并予赠爱女之物,非常具有纪念意义,那么,陈滢可以暂且认定,无名女尸手上的那个木雕,亦应是郭准赠予至亲之人c或是至厚之友的纪念品。 可是,问题也恰好出在这里。 郭婉属马,所以郭准便给女儿雕了匹小马,这是为了与女儿的属相一致;而据陈滢所知,郭媛属鸡c长公主属猪,女尸手上的木雕,分明不可能是鸡,若说是猪,似乎也不太像。 亦即是说,女尸手中之物,并非郭准赠予妻女的物品。 那么,这是赠于友人之物么? 可是,这小木雕意趣十足,不太像是能够赠予平辈c长辈或成年男子的礼物,只能赠予给晚辈c或是平辈的女性。 难道说,这是郭准送给好友子女之物?又或者,郭准还有个秘密的情人? 陈滢一时间有些沉吟起来。 “附马爷经常会做这些么?”忖度再三后,她轻声问道。 万一郭准是个雕刻爱好者,喜欢把作品到处送人,怀疑对象的范围将会更大。 郭婉闻言,便将袖子掩了唇笑道:“自然不是的。父亲喜文厌武,平生最不喜做这些下里巴人之事。” 陈滢“嗯”了一声,心下放松了些。 若是如此,那木雕的持有者,便限制在了一个有限的范围,排查起来会简单得多。 此时,便见郭婉展平衣袖,伸出一只手来,以指尖摩挲着自己的那匹小马,神情有些怀念:“父亲性喜诗书,认为除此之外皆为奇技淫巧。这些工匠们才会做的事,若没个完足的因由,他老人家是碰也不会碰的。” “原来如此。”陈滢颔首道,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接话。 郭婉与她向来亲厚,也正因走得近了,有些问题反倒不好开口。 “烟柳她” 郭婉突兀地开了口。 只说了三个字,她便向陈滢歉然一笑,道:“好教陈三姑娘知晓,这烟柳原是先慈身边最得用的大丫鬟,先慈去后当年我便离了京,那些服侍的人全都发卖了,唯这烟柳因识字,又懂管账,祖母便把她留在伯府听用。” 她的面上漾起些许惘然,语声迟迟,又续道:“外祖父原先是有几家铺面儿在京城的,最初,在每年过年的时候,烟柳都会让管事给我带信,通些消息。后来,京里的铺子撑不下去了,外祖父便把它们都卖掉了,这消息便断了一两年。好在后来我年岁渐长,开始学着打理庶务,手上又有些先慈留下的产业,遂又与烟柳走动起来。” 说到这里,她便举袖掩了半面,自嘲地道:“说了这么多,我就是想告诉三姑娘,因了前些年来未断音信,我能够从烟柳那里听到些伯府的消息,倒叫我知道了一个关于这东西的笑话儿。” 她拿下颌儿点了点女尸手中的木雕,眉弯着c唇翘着c那笑容似乎亦是甜美的,说道: “父亲为我亲手雕刻木马之事,不知怎么就叫长公主殿下得知了,殿下甚是不喜,只道父亲厚此薄彼。为平息殿下怒意,父亲便雕了一只雄鸡送予香山县主。结果,公主又恼了,道那雄鸡只有两个脚,比不得马儿四蹄踏吉,于是一怒之下,便将那雄鸡给扔进灶台烧成了灰。” 她说着已是笑了出来,可面色却是冷的,语中亦带着凉意:“无奈之下,父亲不得不雕了个与我这个一模一样的小马儿,送予了香山县主,公主殿下这才回嗔作喜。” “就是这一只么?”陈滢指着案上的木雕,轻声问道。 “约莫是的罢。”郭婉淡淡地说道,将自己的那只小马儿收进了袖笼。 而后,她的心头蓦地生一个疑问,看向陈滢:“这东西怎么到了陈三姑娘手里?按理说,它该当在县主身边儿才是。” 这也正是陈滢的疑惑。 若郭婉所言属实,那么,无名女尸之死,就必定与香山县主有关,说不定她就是凶手。 可反过来想,此事却有极不合理之处。 以郭媛之尊,杀死个把婢仆,何需遮掩? 那无名女尸被人拿铁链与石锁捆着,分明就是生怕别人知晓其身死,于是毁尸灭迹。若凶手与死者身份相同,此举倒可理解,可把凶手安在郭媛的头上,陈滢总觉得有点失真。 莫非此物当时并不在郭媛手上,而是被其他人拿着的? 这般想着,陈滢便没回答郭婉的问题,而是问道:“不知裘四奶奶可知,县主是如何收藏此物的?” 郭婉掩唇笑道:“这我可就不知道了。不过么” 她拖长了声音,面上流露出回忆的神色,道:“烟柳倒是说过,她偶尔见过县主拿着这东西向别人显摆,似是颇为爱惜。”js3v3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265章 查无此人 陈滢没说话,心头却是往下沉了沉。 事情似乎变得复杂了。 难不成,凶手真是郭媛? “三姑娘还没告诉我呢,您是从何处得来此物的?”郭婉此时又问道。 陈滢回过神来,一时倒有些踟蹰,不知该不该说实话。 也就在这个当儿,郭婉却是“呵呵”地笑了起来,摆手道:“罢了,我这话问得也真是傻,此物既在姑娘手上,只怕烟柳告诉我的就作不得真了。县主身在京城,根本不需要什么念想之物,不像我,整天都把这东西带在身边儿,巴巴的跟什么似的。” 她笑着转首望向窗外,唇角渐渐拉直,神情落寞。 春风缱绻,携来不知名的花香,西厢之中,一片寂静。 良久后,陈滢方才轻嗽一声,道:“我想问你一件事。” 郭婉像是回过神来,转眸一笑:“陈三姑娘请说便是,我知无不言。” 陈滢张了张口,蓦地觉出了一丝惭愧。 此时此刻,郭婉的心情一定很不好,可陈滢却要向她打听消息,似是残忍了些。 然而,那无名女尸沉冤数载c无人问津,她的冤屈,总要有人替她昭雪。 凝下纷乱的心绪,陈滢终是启唇道:“裘四奶奶许是不知,那兴济伯府的湖底,有一具无名女尸” 她用简短的语言将沉尸案说了一遍,并未提及石锁与铁链等细节,只将重点放在死者“四年或更久以前便已死亡”这一点,最后说道: “这女尸的身份我们一直未曾查明,如今既知您是兴济伯府长房嫡女,我便想问问,您可有什么头绪?” 郭婉闻言,面上顿时现出了一丝自嘲,道:“陈三姑娘太抬举我了,那兴济伯府现下连长房都没了,又何来长房嫡女一说?” 她一面说话,一面便缓步踱至窗边,看着那窗外明媚的春光,神情怅怅:“那府里的人,我几乎一个都不认识,那府里知道我的人,怕也有限得紧。陈三姑娘的这个问题,我恐是回答不出的。” 陈滢闻言,倒也未觉失望。 以长公主对郭婉的忌惮,兴济伯府必定是不肯与这个嫡女联络的,府中的消息,想必也不会叫她知道。 忖了片刻后,陈滢又追问道:“果真一点眉目都想不出么?方才不是说还有个烟柳互通消息?那府中情形,她也未没提过么?” 郭婉叹了一声,回首望她,摇头道:“那烟柳四年前就” 言至此,话声陡然顿住,她的面色一下子变得有些苍白。 “怎么了?烟柳四年前出了何事?”见她神情异样,陈滢立时问道。 郭婉嘴唇上的血色,正在一点一点地褪去,半晌后,方才呢喃道:“从从四年前起,烟柳她便没了消息。” “此话怎讲?”陈滢再问。 郭婉的喉头吞咽了一下,声音有些干涩:“朱嫂子那朱嫂子是我的管事她每年都会派人去盛京,设法与烟柳见面。而从四年前起,就再也没有一个人见过烟柳。就像是这个人” “消失了。”陈滢接口道,面色凛然。 消失的婢女湖底沉尸 眼前的迷雾似是散开了些,露出了一条隐约的线。 不管烟柳是被发卖了,还是得了重病无法见人,抑或是病死了c被打死了,在兴济伯府的仆役名册上,都没有记载。 至少在陈滢的记忆里没有。 这般想着,陈滢便紧接着问道:“烟柳的身契在谁手上?” 郭婉下意识地抿了抿唇,声音变得流畅了一些,但面色却越发苍白:“她的身契在我手上。” 陈滢一怔。 她再也没料到,兴济伯夫人留下的这个丫鬟,竟然是不带身契的。 而若照此说来,兴济伯府的名册上查无此人,便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原来烟柳根本就不是兴济伯府的仆役,怪不得查无此人。 可是,这又带来了新的疑问。 兴济伯夫人为何要留下一个没有身契的丫鬟?她就不怕郭婉动手脚吗? 这也太不符合宅斗的规律了。 便在她如此作想之际,郭婉已是开口解释道:“烟柳的身契为何在我手中,这缘由说来有些费口舌,里头还牵扯到我家中之事,详情我就不细述了。” 她的声音变得艰涩起来,眼神黯然:“归拢起来只有一句话,因着某些缘故,我不得不让烟柳留在伯府,而祖母之所以一定要留下她,也有些缘故。” 陈滢轻轻地“唔”了一声,脑海中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 那个传闻,怕是真的。 韩氏乃登州首富之女,以这个身份高嫁伯府,可想而知,那嫁妆必定极为丰厚。坊间早就有传言,道那兴济伯夫人一直扣着前儿媳的嫁妆不肯松手。 烟柳被留在伯府,说不得便与这些嫁妆有关。 思及至此,陈滢便看向了郭婉,低声问道:“你选的那条路,便是因此之故么?” “是,却不尽然。”郭婉毫不讳言,直视着陈滢:“除了这些之外,我心里还存着更大的疑问,如今再添上一个烟柳,理由便越发地足了。” 她弯了弯唇,面上便有了一个空洞的笑:“人生在世,总有些事不得不做,也总有些因果不得不了。如今大好机会在前,我除了继续往下走,别无二路可选。” 此言说罢,她便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似是在这个瞬间卸下了千斤重担,浅笑道:“陈三姑娘许是不知,原先我还有些举棋不定来着,总怕这一步走下去,便会” 她咽下话声,轻轻摇了一下头,似要将某些念头甩开,面上的笑容越发清浅。 房间里静了片刻,等到再开口时,郭婉的话锋已然转去了别处: “说来也真是巧,我这厢才说要去京城,三姑娘这里便问起了烟柳。如此一来,这沉尸之案我便也能帮些忙了,至不济去也能打听些消息回来。终究我与兴济伯府还沾些亲,此番回府,想必我在府里也能说得上话儿,有我在,总比三姑娘亲自去查更得便些。” :。: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266章 决意插手 陈滢凝视着郭婉,目中流露出了一丝忧色:“你自己的事情已经很麻烦了,这案子” “这案子我必须得管。”郭婉打断了她,语声极是坚定:“多半那尸首就是烟柳,时间合得上,人物么也大约合得上。县主未必不会讨厌她,毕竟,烟柳的后头还有个我” 这话她说得极其隐晦,意思却再明晰不过。 停了一会儿后,她又续道:“到底烟柳也是我的丫鬟,更是先慈最信重之人,就算是为了先慈,她的死或者说是她的下落吧,我也必须查出个始末来。再退一步说,就算烟柳没死,那尸首沉在湖底数年,府里连个问的人都没有,必有极大隐情,我就便查一查,帮你一把,这也是该当的。” 话说到此处,郭婉的颊边现出了一个真正的笑容,语声越发郑重起来: “自与陈三姑娘结识,您已经帮了我太多,鬼哭岭的救命之德c花草精油的知遇之恩,这桩桩件件,便穷尽一切我也偿还不清。如今好容易得了个回报的机会,还请您不要推辞才好。” 语毕,敛袖屈身,端端正正行了一礼。 陈滢大感意外,竟是未及闪避,待反应过来时,郭婉已是直身而起,侧眸浅笑:“好了好了,你也别推辞了,就算你不愿意,我人在京城你也管不着啊。” 这话也是,可越是如此,陈滢便越不放心,蹙眉道:“那凶手很可能还在某处盯着,我担心你会惊动ta,为自己带来凶险。” “我省得,你尽管放心。”郭婉正色应道,复又指了指那案上的木雕:“这个交予我可好?” 看起来,她是决计要插手此案了,陈滢就算劝得再多,她也不会听。 只能等见到裴恕后,请他帮忙盯着郭婉一些,不令她身陷险境。 思及此,陈滢心头微动,看向郭婉,轻声问:“他知道你的身份么?” 这个“他”指的是谁,二人各自心知肚明。 许是没料到陈滢有此一问,郭婉一时颇为错愕,愣了片刻后,却又笑了起来,拂袖道:“三姑娘多虑了,殿下是聪明人。” 竟是直接便把太子殿下给说了出来。 见她如此坦诚,陈滢反倒有些不知该如何应对。 经过了一阵略有些尴尬的沉默后,陈滢方才硬把话题转去了木雕,说道:“这木雕是重要的物证,我得留着。我自己仿刻了一件,你将那个拿着罢。” 郭婉没有多作坚持,点头应下了,旋即便提出告辞。 她已经耽搁了好些时候了,再坐下去,便要在陈滢这里用饭。只是,以她二人此刻的心情,谁又有那个心情吃饭。 从陈滢处拿了那仿刻的小马后,郭婉便离开了。 她今天是骑马来的。 这些年她东奔西走,倒是练就了一身不错的马术,再加上如今正是踏青的好时节,济南城的风气在此时亦会比较宽松,年轻的女孩子们只要能把身上捂严实了,倒是可以骑马外出,不必担心引来太多非议。 一路上纵马驰骋,饱览大好春光,回到住处时,郭婉的心情似是也被那春风梳理了一遍,颇为轻松。 绿漪今日陪她出门,此刻见她面带笑容,便笑着道:“奶奶每回见了陈三姑娘回来,脸上的笑便会多些。” 郭婉便弯唇道:“瞧你这话说的,倒把你自己说成那鬼见愁似的。” 绿漪“噗哧”一声便笑了出来,忙又忍住,道:“奶奶惯会笑话人。” 主仆二人说笑着进了内院儿,红香迎上前来,又有小丫鬟捧来水盆巾栉等物,服侍郭婉换上家常衣裳,头发也打散了重新梳成个纂儿,复又退了下去。 郭婉盘腿坐在依窗的美人榻上,背靠着一方牙白缂丝素面儿大迎枕,一面喝茶一面吩咐:“去把明心叫过来。” 一听这个名字,绿漪与红香立时对视了一眼,两个人的神情都有些微妙。 郭婉将茶盏拿在手中,看也不看她们,只淡淡地道:“你们也别多想,我自有我的道理。一时她来了,你们也别走,我有话对你们三个说。” 二人不敢再耽搁,齐声应是,便挑帘去外头叫人。 不一时,明心便到了。 郭婉倚枕坐着,眼尾余光扫过这个才进府不久的大丫鬟,却见她今儿穿着件粉绿的衫儿,下系着鹅黄挑线裙,裙角上还绣着一枝桃花,绣工十分精致。 “这是你自己绣的么?”郭婉手中正端着茶盏,只翘起一根白嫩的小指,点了点那枝桃花。 明心顺着她的手垂头看了一眼,便诚惶诚恐地屈起了身:“回奶奶的话,婢子手艺差了些,入不得奶奶的眼。” 郭婉点点头:“也还罢了。”说着便搁下茶盏,将一方冰丝绢的帕子在唇边按着,闲闲地道:“我今日叫你们三个都过来,是有件事要告诉你们。” 她转过身,从榻边的小几上拿出个朱漆匣子,拿钥匙开了,挑出来三张身契,放在榻上:“我要放你们的籍,这是你们三个的身纸。” 三人闻言先是一愣,旋即俱皆大惊,绿漪更是直挺挺地跪了下去,颤声问:“奶奶这是要赶婢子们走么?” 明心与红香也连忙跟着跪了下来,异口同声地道:“奶奶莫要赶婢子们走。” 郭婉端坐在榻上,垂目依次打量着她们,叹道:“我并非要赶你们走,实是此番一去,只怕我就不会再回来了,这些个铺子我可带不走,总需要有人替我守着,若你们是奴籍,只怕便守不住。” 此言极尽通透,却又透着无限苍凉,绿漪刹时间便红了眼眶,抖着嘴唇道:“奶奶何必说这些丧气话?奶奶洪福齐天,定能得享富贵荣华,婢子们” “这可不一定。”郭婉淡淡地打断了她,勾唇一笑:“盛京城可不比山东,那里贵人太多,我的身份总是不大得人待见的,万一撞得个头破血流c走投无路,我总得留个退身步儿不是么?” :。: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267章 另有考量 绿漪闻言,面色瞬间惨白,还要再说些什么,郭婉却抬手制止了她。 “绿漪,我知道你忠心,只我意已决,就算你们不同意,我还是要给你们脱籍。”言至此,她便将那三张身契袖了起来,笑道:“下晌我就去官府办这事儿,如今还要与你们说另一件事,你们先起来。” 她的声音很柔和,但身上的气息却极为冷冽,三人不敢再坚持,尽皆站了起来。 郭婉满意地笑了笑,道:“我是这样想的,你们中的一个留在登州,替我打理府中诸事;另一个则留在济南,那花草精油的根基便在济南,不可丢弃;至于第三个人,则要随我前往京城,我身边不能没有帮手。” 言至此,她挨次从这三个丫鬟的脸上看了过去,眼神微闪,旋即便又换上了一副淡然的模样,悠然道:“红香便回登州罢,你是个稳妥的,府里的事情交予你最好;绿漪留在济南,替我守牢根基;至于明心么随我去盛京便是。” 她每说出一个人的安排,那个人的面色便会有些变化,而待她说完,绿漪再次直挺挺地跪了下去,那“扑通”一声,直震得屋宇都在颤。 “奶奶,婢子想跟您去盛京,您把婢子带着罢,求您了。”她重重地磕了一个头,语中满是哀恳。 “是啊,奶奶,婢子也愿意随侍在您左右。”红香也哭着跪了下去,声音都有些不连贯了。 见她二人都跪下了,明心不得不也跪了下去,却是垂着头一言不发。 郭婉饶有兴致地看了她们一会儿,挥了挥手:“罢了,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不会再改。你们先下去罢,绿漪留着。” 竟是根本不顾两个贴身大丫鬟的哀求,执意拍板。 红香满面哀愁,却也知道她家主子是个外柔内刚之人,一旦打定主意,无人能够撼动,无奈之下,只得哭哭啼啼地退了下去,明心也随之离开了。 绿漪满脸哀绝,又有几分执拗,却是跪在地上不肯动。 郭婉见状,叹了一口气,向她招手道:“罢了,你这傻丫头,快起来说话。” 绿漪却是直直地跪着,身子动也不动,滴泪道:“奶奶若是不应,婢子就跪死在这里。” 郭婉心下无奈,离榻而起,亲手将她扶了起来,柔声道:“你这丫头也太傻了,我哄她们的话你也信?” 绿漪一怔,半信半疑地抬起头来,透过一双泪眼看向她。 郭婉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嗔笑着道:“自己去挪个小杌子来,我可懒怠扶着你说话。” 绿漪这才发现自己竟是被主子扶着的,吓得跳了起来,迭声道:“婢子该死,婢子该死。” 郭婉无奈摇头:“好了好了,这又没什么的,你且坐下说话。” 绿漪不敢再违拗她的意思,抹着眼泪去一旁端了张小杌子过来,斜签着身子坐下,头垂得低低地,两手握在膝前,坐姿里似也透着几许倔强。 郭婉笑了笑,回身坐在扶手椅上,轻声道:“与你说句实话罢,我信不过明心。” 绿漪一下子抬起了头。 郭婉弯了弯唇,笑容显得有些幽沉:“你也知道的,我手里还有母亲留下的产业,那府里多少双眼睛恶狼似地盯着呢,你说,我放心交给明心去管着么?” 绿漪拿袖子擦了擦眼睛,摇头道:“自是不能的。” 郭婉便笑道:“你瞧,你也说这不能够。所以我把那些交给了红香,她自来老实本份,守成是极好的。” “奶奶说得是。”绿漪说道。 郭婉便又道:“再一个,那花草精油乃是大宗儿的买卖,账面的银子动辄就是上千两,几乎便是韩家的命脉所在。我此番进京,哪一处不要用钱?说句难听的,这钱就和我的命一样。你说,我能把我的命交给那眼大心空的明心么?” 绿漪细细一想,果然是这个道理,便再摇了摇头:“这也不能够的。”旋即又飞快地道:“奶奶身边儿还有好些管事呢,便交予他们就是,奴婢与您” “所以我就说你傻呢。”没容她说完,郭婉已是接口道:“你当那些管事我没考虑过么?在他们的眼中,到底是我这个寡居又离家的外孙女儿重,还是舅父与表弟更重?” 绿漪蹙眉想了想,面色便苍白了起来。 这话确实是说到了点子上。 郭婉姓郭,而韩家的产业,最终还是要落在韩家人的手上的。 “所以我要留下你来替我守着济南,因为你比任何人都可信。”郭婉说出了最后的结论。 绿漪虽觉此言有理,可却还是有点无法接受,红着眼睛道:“那婢子可以两边儿跑,奶奶身边就一个明心,那是不行的。” “我自有我的道理。”郭婉语声淡淡,面上的神情也很淡:“我把她带在身边,一则她对那外头的事情有些见识,于我有用;二来,我也需要个四处走动之人,有些事儿,我自己不便去做,她却是行的。” 这话正触及绿漪的心事,她不由得越发两眼发红,垂下头来,低微地道:“婢子知道,奶奶瞧不上婢子,就是因为婢子没见识,帮不到奶奶,婢子婢子真是没用。”说着她终是呜呜咽咽地哭了出来。 明心的这个优势,她们谁也比不了,而越是如此,绿漪心里就越是憋屈得慌。 分明她与红香才是陪伴郭婉最长久的人,可明心的出现,却打破了这个局面。 见她真伤了心,郭婉心下微叹,便道:“我是真拿你与红香当了亲人,这才把后背托付给了你们。需知眼面儿前的人好防,那后头射来的冷箭才最难防。我交予你们的皆是最重要之事,这些事儿交给旁人我不放心。如今,我把话都给挑明了,你若是再这么着,我这心里又怎么过得去?” 说话间,她的眼眶也已红了。 绿漪心下极是难过,可再一想郭婉的处境,却也知道她这也是无奈之举,眼泪虽是收不住,心里却已经转过来了。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268章 当年之药 主仆两个相对垂泪,过后还是郭婉先恢复了过来,强笑道:“罢了,我的话想必你已经听进去了,若你还认我是你的主子,就好生擦干了泪说话,我还有话要交代你呢。” 绿漪的情绪已经宣泄完了,闻言便将帕子擦干了眼泪,起身躬腰道:“婢子错了,奶奶恕罪。” 郭婉先挥手命她坐下了,方才压低声音道:“我现如今有件事问你,你可得实话告诉我。你可还记得朱嫂子当年留下的那个药?” 绿漪一时间不明白她在说什么,怔了好半天才醒悟过来,不由得有些色变,强笑着问:“奶奶怎么忽然想起这个来了?” 郭婉度其面色,猜到她是知道的,便正色道:“你把药给我,我有用。” 绿漪不由心头大骇,勉力定下神魂,道:“奶奶要用那药做什么?”复又苦劝:“那可是虎狼之药,最是伤子嗣的。” “我自是知晓。”郭婉面无表情地道:“母亲当年重金求来此物,原是为着防个万一,如今我的情形不比母亲好多少,这些药自然要备着才是。” 一面说话,她一面又将身子往前倾了倾,语声越发地轻细:“听说还有一味助情的药,你也一并收着么?” 绿漪苍白的脸上瞬间涌起红云,不自在地点了点头:“有的。” 郭婉“呵呵”笑了起来。 这笑声原是甜脆的c美好的,只是,此时此刻,在这正午的房间里,这笑声却叫人有点后背发凉。 “听说那助情的药被我那好祖母偷了一些,用在了别的地方,倒是为她得来了一个顶顶尊贵的好儿媳。”郭婉漫不经心地道。 寒鸦般的音色,冰凉有若刀削。 绿漪只觉得那腔子里的热气都跑光了,忍不住打了个抖,抱紧了胳膊。 “此事绝不可叫第三人知晓,明日你便启程,待我离开之时,这两味药必须在我手上。”郭婉的语声再度响起,幽沉得如同寒泉。 绿漪不敢再多想,忙应了个是。 郭婉盯着她,慢慢地道:“绿漪,我知道你一心为我,只是,你可莫要忘了我要去什么地方,那地方的险恶可不是韩家能比的。如若你为了你的心c误了我的事,到时候,我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这冒着寒气的声音让绿漪越发浑身发冷,旋即又觉惨然,垂首颤声道:“婢子绝不敢的。奶奶放心,婢子不会那般糊涂。” 内宅里的阴私争斗最是杀人不见血,这些东西郭婉确实也该留一些,总是有备无患。 这般想着,绿漪便又觉得自家奶奶可怜,前路亦委实堪忧,不由那眉头又蹙了起来,满面愁色。 郭婉见状便笑了起来,神态与声音皆极温和:“傻丫头,你也不必多想,这东西我也只是备着而已,没准儿这辈子都用不着呢。” 绿漪情知她是在宽慰自己,却还是愿意相信她的话。 如果她们家奶奶就此得享无上尊荣,便再艰难些,也总好过不死不活地过上一辈子。 忖及此,她的脑海中便又生起了一个疑问,蹙眉看着郭婉,轻声问道:“奶奶既然连这一步都想到了,又为何不把那明心的身纸扣着?为何要放她的籍?万一她跑了又或是不听奶奶的安排,那又该怎么办?奶奶便不想个法子辖制住她么?” 让一个人为自己卖命的最好办法,便是将她捏在手心里,令其不敢乱动,卖身契便能起到这个作用。可是,郭婉说要把明心带在身边,却偏要给她放籍,绿漪怎么也想不明白她们奶奶为何要这样做。 郭婉闻言,淡然一笑,反问她道:“我且问你,你可知骑马控缰之理?” 绿漪呆了呆。 这说着明心呢,怎么又讲起骑马来了? 见她满脸不解,郭婉双眸一弯,笑得别有深意:“若要马儿往前走,一味拉紧缰绳是不行的,要适当地放一放,那马儿才会跑得飞快。” 言至此处,略略一停,她的语声越发悠然起来:“尤其是有那一种马儿,自以为天底下第一聪明c跑得第一快。遇上这样的马儿,你就得让她以为万事尽在掌握,如此才能让她发挥效用,为主所用。” 绿漪瞬间便听懂了她的话意,心头大定,低语道:“婢子就知道奶奶聪明,果然奶奶看得透。如此一来,婢子也就放心了。” 她日常与明心接触,深知其秉性,心下对这新来的丫鬟极是忌惮。如今见郭婉并未受对方的蛊惑,她这才放了心。 “除此之外,我尚有别的考量,明心若是奴籍,反倒不好施展。”郭婉再度说道,算是解释了她要给明心脱籍的原因。 虽然仍旧不曾明言。 绿漪闻言,暗自吁了口中气,却是一颗心落回肚中,悄然抬首,见郭婉已自袖中取出了某张身契,正出神地打量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绿漪不由得轻轻一叹。 前路多舛,却不知她们奶奶这一去,又是怎么个了局,委实难料得紧。 一时间,主仆二人各有所思,房间里变得格外安静 陈滢启程的那一天,济南城落了雨。 雨丝如幕,如堕絮风花,扑上车窗与薄帘,落下斑驳的痕迹,车轮辘辘碾过青石铺就的马路,路上苔痕新绿,石块的缝隙间有春草细细,在微雨中兀自摇曳。 陈滢盘坐在厚厚的锦垫上,端详着手中木马,身体随车身轻晃,眉心微蹙。 自与郭婉一晤后,接下来的这两天,她一直都在思考无名女尸案,而越是细想,她就越是觉得,此案不合理处甚多,其焦点则集中在郭媛的身上。 “为什么呢?”陈滢喃喃轻语,仿佛在向那木马提问,又像在自言自语。 若死者真是烟柳,而郭媛为凶手,则这两者间的身份落差便是一大疑点。此外,郭媛为何要瞒下此事?是不是还有别的隐情?再有,郭媛为何要把这极具纪念意义的木马丢掉?她后来是如何向其父母解释的? 陈滢蹙眉沉思着,窗外铅云低垂,一如她此刻的心情,亦是布满了阴霾。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269章 暮春微雨 “姑娘,喝口茶罢,歇一歇再想。”寻真小心翼翼地劝了一声,将个海棠青瓷盅儿捧了过来,细声道:“姑娘这两日还要赶路呢,可别太劳神。” 陈滢被她一言惊醒,遂将木马袖了,接过茶盅,浅笑道:“罢了,总归你有理,听你的便是。” 这话说得寻真直笑,一旁的知实亦是面带笑容。 陈滢这说的却是大实话。 此案她想得再多也没用,还是要尽早拿到郭媛等人的口供才是。再一个,兴济伯府在其中必定扮演了重要的角色,郭婉此番进京,没准儿真能给陈滢带来更确切的消息。 只是,念头方一转到此处,陈滢的心间便涌起了几许怅然,似又想起了与郭婉告别的那一幕。 却不知,当她们再度重逢之时,又会是怎样的情景? 陈滢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敛下思绪,望向窗外。 雨丝连绵,远处青山如黛,似造物挥毫泼墨勾勒出的一幅山水,便连往日瞧来热闹喧嚣的街市,此际亦如入画中。 “姑娘,前头快要到城门了,婢子将窗帘拉上可好?”知实轻声地道。 陈滢便点了点头:“合上罢,也没什么好看的。” 济南城的风习自来如此,知实她们也很为难。 见她应下了,知实心头松了松,忙探手将车帘拉拢来。 一时间,车厢中的光线变得阴暗了些,车中亦无人说话,倒将那外头的市声衬得更为响亮。 许是怕陈滢心里不舒服,寻真便没话找话地道:“没想到那郎将军也来了,舅老爷还加派了好些侍卫,姑娘这回倒像是官爷出巡一样儿。” 陈滢闻言不由笑了,摇头道:“什么官爷出巡,你这丫头准定又去外头瞧戏了,倒把那戏文上的话说得一套一套的。” 寻真是个实打实的戏迷,在京城时便时常趁休沐去外头瞧戏,如今身在济南,虽然多有不便,却好在那李老夫人极爱热闹,府里也时常能听个戏什么的,倒是让她过足了戏瘾。 知实此时亦在旁凑趣儿,道:“这么一说,婢子倒想起来了,便在前日,老太太那里弄了个什么小戏班儿,这丫头那一日便没着家。” 话题扯到此处,车中那种略有些压抑的氛围才得好转,陈滢知晓两个丫鬟的心思,便与她们说笑起来,也免得她们心中不安。 此番前往登州府,沿路要经过不少州县,裴恕考虑得十分周详,提前备好了路引,更是将郎廷玉也给派了来,就是怕有那没长眼的为难陈滢等人。 此事李珩应该是提前得到了通知,而他加派来的那些侍卫则表明,裴恕此次请陈滢相助之事,绝非小事。 只是,这几日陈滢一直忙着收拾行礼,闲暇时间还要处置女校的事情,委实没捞着机会与郎廷玉说话,是故,对于此行的目的,她到现在还一无所知。 马车很快便抵达城门,有郎廷玉上前接洽,自是一切顺利,再过不多时,马车便重又驶动起来,寻真笑眯眯地上前掀开车帘,舒了口气道:“这下子可好了,总算出城了。”一壁说话,一壁便凑在那窗前往外看。 济南虽好,那规矩却比京城大得多,对女子约束犹紧,就连身为仆役的她都有种明显的束缚感,此刻终于离城而去,她只觉心胸顿开,仿佛连天空都变得高远了些。 “这雨却恼人得紧,只怕路上要多耽搁些时日。”知实不似寻真这么没心没肺,想的便多些。 陈滢便道:“应该不会太耽搁的,我们人少,上回来的时候却是好几家的车子在一起,又是女眷居多,路上自然走得慢,这次定是不会的了。” 说罢,又问寻真:“我们要先在女校停一会儿,你告诉郎将军了么?” 寻真忙道:“回姑娘,婢子一早就告诉了,这会子马车正往女校的方向去呢。婢子看着路,不会错的。” 女校并没建在官道旁,而是位于由官道分出来的一条支路向下,此刻,马车的确正走在那条支路上,陈滢挪去窗前看了一眼,便放下了心。 他们这支车队就只有陈滢这一辆马车,余下的则是由裴家军并侍卫组成的马队,共二十骑。 虽然人数少,但护卫的力量却空前强大,且又是骑兵,速度自是快了许多,她们主仆几个没说两句话,马车便又停了下来,却是女校到了。 郎廷玉上前禀报了一声儿,陈滢便下了车,向郎廷玉歉然地道:“抱歉,女校还有些杂事要处置一下,请郎将军稍等。” 郎廷玉叉手应是,陈滢向他笑了笑,便提着裙子走进了校门。 今日值班的恰是叶青,陈滢与她打了个招呼后,便先去办公室把该办的几件要务处理了,又顺便去李氏那里瞧了瞧。 李氏如今长居于此处,身体已然大好,心情似乎也跟着松泛了下来,每天都会去给幼儿园的小朋友们上课。陈滢去时,她正在做着上课前的准备,整个人的精神面貌都与往常不同,就连气色也比在城里居住时好了许多。 陈滢将要前往登州之事,李氏也是知道的。兴许是身在女校之故,她对有些事情看得便没那么重了,这一回倒是没像素昔那样担心,见了陈滢,也只叮嘱她“路上小心,到了地方报个平安”。 见李氏心胸放宽,身体又很健康,陈滢心下自是宽慰,与她略叙了几句话,便自辞去。 小院之外,雨正潺潺,细密的雨丝顺着廊檐两侧落下,仿若两道透明的珠帘,隔帘看去,是暮春时节葱茏的风物,耳畔亦有零落的雨声断续而来,越发使人心静。 主仆三人穿过夹道与角门,沿着笔直的游廊往校门方向而行,越往前走,那校舍中传来的琅琅书声便越清晰,那声音糅杂在雨声中,让陈滢不由自主地想起前世那副著名的对联。 “风声c雨声c读书声,声声入耳。”她轻声自语地道,唇边漾起了一枚浅笑。 但愿将来的某一天,泉城女校会有“家事c国事c天下事,事事关心”的女学生们出现,让这个时代的女子,真正踏出高高的围墙。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270章 丝繁絮乱 寻真与知实并不知陈滢在说些什么,见她此刻似是心情甚好,不由亦跟着弯唇而笑。 正当此时,那校门处蓦地传来了一阵喧哗,打破了这宁静的校园的清晨。 “这是怎么了?”寻真讶然地道,一面引颈往前看去。 她们此刻正走在通向大门的游廊上,那声音却是从校门外头传来的,而校门如今阖了大半,根本瞧不见外头的情景。 陈滢没说话,眉头却蹙了起来,加快脚步朝前走去。 这一刻,她无比庆幸当初在修建教学楼时,听从了裴恕的建议,朝外的这一侧只在走廊上安了窗户,教室里却只有面向操场的一面有窗。 如此一来,即便那校外动静闹得再大,也不会影响学生们上课,而今日情景,恰是最好的验证。 心下思忖着,陈滢已是大步来到了校门处,而随着离校门越近,那嘈杂声便越发清晰: “快抓住她!” “把人带回来!” “救命唔唔” 这些声音尽皆出自女子之口,其中还糅杂着脚步声c拖拽声以及衣物摩擦之声,似是人群分作两方,正在互相扭打。 “叶统领,出了什么事?”陈滢面色肃杀,提声问道。 这才消停没两日,莫非又有那不长眼的借机闹事? 叶青正自抱臂立于门边儿,似在观望外头的动静,姿态极是从容。闻听此声,她便回头看了陈滢一眼,神情中不见起伏,淡声道:“无事。” 说了这二字后,她单臂向后轻轻一拉,毫不废力地就将那厚重的铁门拉开了半幅,以容陈滢主仆通行。 “与此处无关。”最后又附赠了这一句短语,叶青便退回至门房廊下,仰头望天,似是对外头的人与事失去了兴趣。 陈滢微松了口气。 只要不是来闹事的就好,女校的名声还是必须爱惜的。 寻真上前扶住了陈滢的胳膊,主仆三人行至门外,举眸看去,便见校门前不远处聚着好些人,当中一个面相薄寡c身材高瘦的妇人,披着一件石绿细布大袖衫,正低声喝斥着几名粗使婆子,神情极为冷厉。而在她的身后,一个梳双髻的小丫鬟正替她撑着柄素面儿油伞,将那漫天细雨挡在了伞外。 那妇人似是极有威严,被她训斥的那几个婆子此刻俱皆唯唯应是,一面将个披头散发的女子往后拉。 只是,那女子挣扎得十分厉害,且郎廷玉等人又在跟前,虽然他们不曾刀剑出鞘,但这群沉默的侍卫却予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那几个婆子当着外人的面儿,不敢下死手,场面便有些僵持不下。 陈滢蹙起的眉微微一挑,视线转向了被压制的那个女子。 挣扎之间,那女子的衣袖已然滑落,露出了小半截手臂,纵然其上布满青紫的手印,却仍旧可见白嫩细腻的肌肤,纤指如葱尖c指甲圆润晶莹。 这女子应该年岁不大,且养尊处优,并非寻常下仆,而从其身上衣料来看,也不是丫鬟之流能够穿得上的。 一个不久前才听到过的名字,浮现在了陈滢的脑海。 她眯了眯眼,视线上移,看向那瘦高的妇人。 那群人应是以她为首的,此刻,她正自转过身来,薄寡的脸上堆起一个笑,用着还算恭敬的语气向郎廷玉道:“真是对不住得紧,一时没把人看牢,惊扰了各位军爷。” 很地道的一口官话,遣词造句也很讲究,且一眼就瞧出郎廷玉乃这群侍卫的头领,仅这份儿眼力就颇不俗,而她身上那种豪门世仆的气派,更是比寻常人家的正头太太派头还足。 此外,她口中虽在说着客气话儿,神态却是镇定自若,根本就没被这群带刀侍卫给吓住,看起来胆子也很大。 郎廷玉时常与裴恕在外应酬,自也看出这仆妇有些来历,回答得倒也客气:“无事,这位妈妈请了。” 那管事妈妈微躬着身子而立,始终保持视线向下,眼神并不与郎廷玉等人正面接触,而这个视角,亦让她十分高明地避开了走出大门的陈滢主仆,或者不如说,是“凑巧”未见。 此刻闻言,那管事妈妈唇边的笑意加深了些,垂首道:“军爷有礼了,奴婢这就把人带走。” 语罢,她的脸便沉了下去,回身向那几个婆子挥了挥手,语声森寒:“怎么还不把人弄走?嫌丢人献眼还不够么?” 那几个婆子闻言,俱皆露出惊恐之色,忙下死力将那少女往回扯,只那少女发了疯一般地挣扎着,口中虽然塞了布,那“唔唔”之声却仍旧撕心裂肺,听来竟有几分可怖,那几个婆子被她这模样给骇住了,一时间竟是奈何不得她。 见那少女如此不识时务,管事妈妈身上的气息变得格外阴沉,上前两步,蓦地举起了一只手。 在她的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只竹批子,那竹批在雨丝下泛出幽暗的光,隐约竟有几分血色。 那是无数次掌嘴时批开皮肉沾染的血污,经年洗之不尽,使得它的颜色已经由绿转红。 看着那管事妈妈卯足了劲儿高举的手,寻真与知实几乎同时闭上了眼,就连郎廷玉都皱起了眉。 这一记批在脸上,那少女的脸蛋必定皮开肉绽,这情景即便只是想象一下,也叫人心中不适。 这一刻,似是感知到了周遭众人的瞩目,那管事妈妈的身子挺得笔直,身上的气势则益发阴鸷,仿佛要籍此显示自己的权威,用力将那竹批子向下甩去 “慢着!”一道干净的声线蓦地响起,管事妈妈动作一滞,竹批子顿在了半空。 “这位妈妈,不可打人。”那声音继续说道,语声平静,可语气却是无比断然的,带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背对着声音的来处,管事妈妈的脸上,竟慢慢地浮出一丝笑来。 那是一个充满了不屑与轻蔑的笑意。 不过,当她转身时,她面上的笑容便已散去,她微眯着眼睛,视线微微上抬,用一种既不显冒犯,同时又带着几分审视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出声阻止的那个少女。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271章 只为初衷 说话之人,正是陈滢。 那管事妈妈眯眼打量着她,却见她立在门廊之下,穿着一身精致的湖色衣裙,肤色匀净,眉眼不见得漂亮,却胜在有一种特别干净的气质。 “奴婢冒昧了。”管事妈妈屈了屈身,礼仪很是标准:“奴婢不该当着贵人的面儿教训人,失礼了,奴婢马上就把人带走。” “尊驾是忠勇伯府的罢。”陈滢根本就没理会对方顾左右而言他的言语,直截了当地道,旋即便动了动嘴角:“妈妈贵姓?” 管事妈妈的神情有些发僵。 她自是识得陈滢的。 就算不认识,只看对方从这女校里走出来,穿戴又极不俗,稍稍一猜便也能猜出陈滢的身份。 然而,也正因知道来人是谁,这管事妈妈才会故作不识,甚至从头到尾都不肯正眼相视,其目的么,无非是想要把事情糊弄过去。 可她却没料到,陈滢这一开口,就把话给挑明了。 “姑娘真真好眼力,奴婢等正是忠勇伯府的。”管事妈妈的反应倒也不慢,开口便先请罪,接下来的话语亦说得自然而顺畅:“奴婢贱姓江,素常跟在老太太身边儿,不大往外走动。还请这位姑娘恕奴婢眼拙,奴婢瞧着您却是面生得紧,却不知姑娘是” “我姓陈,在家行三,我祖父乃成国公。”陈滢直言道,一面便抬手指了指那群仆役中的一人,面现浅笑:“前些时候,我在忠勇伯府见过这嬷嬷一回,所以认出了你们。” 很坦率,没有一点藏着掖着,话都说在了明处。 陈滢确实是记得那个被她指出来的老嬷嬷。 那天忠勇伯府举宴,陈滢等人在向万氏告辞时,垂花门后头突然起了一阵骚乱,陈滢曾瞥眼瞧见过那老嬷嬷一眼,就此留下了印象,今日她一眼便认了出来,就此确定了对方的来处。 江妈妈闻言,眉头一皱,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将那竹批子在裙边上拍了拍。 那被认出的老嬷嬷顿时缩着脖子,脸都吓白了。 江妈妈一向很受万氏赏识,在府中积威素重,这一府仆役的生杀大权几乎就在她一人之手,这老嬷嬷此时自是怕得很。 江妈妈心下确实有些着恼,深恨那老嬷嬷竟被认了出来,如今“忠勇伯府”四字已经落在了明面儿,回去后万氏定要责她办事不力。 她心下急急转着念头,面上却现出又惊讶c又抱歉的神情来,一连串的客气话直往外冒:“哎呀呀,原来是陈三姑娘,奴婢真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失礼了,请姑娘恕罪。” 话说到此处,她忙自蹲身行礼,复又起身陪笑道:“今日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没的竟冲撞了三姑娘您去,奴婢这厢” “罢了。”陈滢打断了她这段言不由衷的请罪,视线转向被那几个婆子押着的女子。 那女子显然已经力竭了,却犹在不住地挣扎着,全然不顾两条手臂已经被那几个婆子拧到了一个奇怪的位置。而乱发之下,她的一双眼睛更是直勾勾地盯着陈滢,目中射出出近乎于疯狂的光芒。 “放开这位姑娘罢,再不放人,她的胳膊就该脱臼了。”陈滢看着江妈妈道,面上的神情十分平静:“或者我应该说,请你们放开这位招远县令家的姑娘——薛姑娘。” 江妈妈怔住了。 这平静的话语似在她的炸响了一道惊雷,炸得她有点回不过神。 万没想到,陈滢竟是一眼就看出了薛蕊的身份。 这才不过两句话的功夫,这位陈三姑娘是怎么瞧出来的? 便在她愣神的当儿,陈滢的语声已是再度响起,冷若寒泉,嵌入那漫天细碎的雨声之中:“依大楚律,无故殴击他人致伤者,笞三十,赎银五钱;以下犯上者,笞两百,不得赎。” 江妈妈看着陈滢,一时间竟有点反应不过来。 她料到这位陈三姑娘很可能会管闲事,却不曾料到,对方管闲事的方法竟是这么的新奇。 “如果江妈妈再不肯放人,我便要去府衙递状子了。”陈滢继续说道,直视着江妈妈的眼神平静得有点怕人:“只要状纸递到,忠勇伯夫人就必须过堂叙话,江妈妈是不是很希望事情走到那一步?” 只看江妈妈此时的反应,陈滢已经百分之百地肯定,那被押住的少女,正是薛蕊。 这个被乱匪坏掉名声的女子,如果被江妈妈等人押走,等待着她的,便只有一个结局。 陈滢的眸光渐渐变冷。 原本她还想着,等登州府裴恕事了,便派人去忠勇伯府别庄探探路,想法子把这姑娘救出来,可却未想,这姑娘竟出现在了女校的门口。 如此也好,倒还省得陈滢跑一趟了。 心下这般想着,陈滢凝目看向江妈妈。 江妈妈还是没说话。 此刻,她看向陈滢的眼神甚至有几分怔忡,显然仍旧没反应过来。 陈滢便也安静地站着,留出空白让对方思考。 依照陈滢的本意,以暴制暴才是更简单痛快的法子,但前提是,她必须具备强有力的善后手段,比如手握一支可能扯旗造(啊)反的强军,抑或是,她本身就掌握着极高的话语权。 然而,很遗憾,这两者她都不具备。 她既不是能够凭借武力打开新世界的女元帅,亦非站在权力顶点的女皇。 至少,在大楚朝目前的社会条件下,这种逆天的人物,是绝不可能存在的。 如今的大楚朝,就像是一片不适合新生植物成长的劣质土壤,而陈滢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地去改善它,以潜移默化的方式,让这片土地变得宜于成长起女将军c女元帅c女官员乃至于女皇。 这应该是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在陈滢的有生之年,根本无法达成。 但是,陈滢相信,只要她一直朝着这个方向去走,让一代代女校的毕业生批批在庇护所里学会一技之长的女性,融入这个社会c融入大楚朝的各个阶层,那么,终有一天,她们会变成改善这片土壤的阳光c空气c水与养料,一点一点地完成从量变到质变的全过程。 这就是陈滢创立女校与庇护所的初衷。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272章 围而不打 “陈三姑娘说笑了。”江妈妈似是好不容易转过弯来,终是干笑着开了口。 那一刻,她咧开的嘴角不自然地两边拉扯着,嘴边的法令纹显得越发深刻:“陈三姑娘跟奴婢说什么大楚律什么的,奴婢可是半点儿都没听明白。这不过就是忠勇伯府的一点儿私事罢了,这律例定得再严,也不能管到别人后宅里头去罢?” 看得出,说这些话她是用了心思的,既没说明她殴打薛蕊是受了谁的指使,又没说明薛蕊出现在这里的缘由,一切都以“隐私”带过。 略停了停,江妈妈又继续赔笑道:“陈三姑娘想是恼了奴婢等太吵,奴婢知罪。奴婢这就把人带走,再不扰了姑娘的雅兴。姑娘还请自去办自己的事便是,就别管咱们府里这些小事儿了。” 说着她便回过身,在转身的一瞬,她的面色立时沉了下去,寒着脸看向薛蕊,目中冷意森然:“你瞧瞧你,如今都成了什么样儿了?一个女孩子家,竟在这群大男人面前抛头露脸的,你还知不知羞?名声还要不要?分明是出乖露丑,你真当这是在出风头不成?” 一面说话,她一面便将那竹批提起来,动作轻慢地在薛蕊的颊边拍了几下,凉凉地道:“什么阿物儿,叫我哪一只眼睛瞧得上。” 这字字句句,明着骂的是薛蕊,暗中所指是谁,却是叫人一听即明。 寻真与知实直气得脸都白了,寻真上前就要骂,陈滢却拉住她,向她摇了摇头,旋即回身,对郎廷玉一笑:“劳驾,郎将军,把这些人都拦下,不可走脱一个。” “是。”郎廷玉早就瞧这个阴阳怪气的江妈妈不顺眼了,闻言大声应诺,随后喝道:“上!” 令出如山,这群侍卫立时虎步上前,迅速将这群仆妇家丁组成的队伍团团围住,就连站在圈外的两个家丁,也被郎廷玉拎小鸡似地一手一个,扔进了圈内。 这可是实打实的武者,个个身体强壮c精于武技,动起手来岂是这群豪门奴仆可比?就算他们什么都不干,只站在那里,也已经瞧得人心里头打鼓了。 如今,这群如狠似虎的侍卫竟直冲了过来,那忠勇伯府的下人们俱皆吓得唇青面白c抖衣而颤,有几个胆小的丫鬟已经吓哭了。 “陈三姑娘,您您这是在做什么?”江妈妈倒还有几分镇定,但此时亦是色变。 她再没想到,这位陈三姑娘居然还真敢拦人。 她不知道拦的是忠勇伯府的人么? 这样强行把人拦下,她就不怕得罪忠勇伯府? 诚然,江妈妈也没自大到认为忠勇伯府可以凌驾于国公府之上,但是,场面上总要过得去吧? 她还从没见过哪家贵女是这样行事的,面子里子一点儿不顾,说动手就动手,简直叫人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才是。 这般想着,江妈妈的心底忽然便生出了一丝悚然,眼前似是幻化出了万氏那张冷漠的脸。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此刻,见郎廷玉等人已经把人都拦下了,陈滢便转首对寻真道:“寻真,你去车上把笔墨都拿下来,我现写个状纸。” 语毕,她又遥遥地向郎廷玉一笑:“我很快就会把状纸写好,到时候还要请郎将军派两个人陪我去趟府衙,何时府衙差役来人,郎将军何时再把这里的人带去府衙。”她一面说话,一面便拿眼神示意了一下被围住的忠勇伯府等人。 围而不打,不强行抢人,尽量不动用武力,这并非陈滢心慈手软,而是她必须给薛蕊留条后路。 女校与庇护所的出现,就是要给如薛蕊这样的女子一个去处个归属。而如果强行把她们拉到全社会的对立面,那会把她们逼上死路,这有悖于陈滢办校的初衷。 在她看来,薛蕊今天之所以会出现,必定是她趁着什么机会自己跑出来的,很可能是来请求庇护所的庇护,陈滢自不会将人往外推。 但反过来说,忠勇伯府是薛蕊在济南唯一的亲人,纵使这亲人目前看来很可能要置其于不顾,可是,谁又能保证薛蕊最后不回到这些亲人的身边呢? 无论是走出来,还是退回去,这个选择,始终只能由薛蕊自己来做,陈滢不会因为比别人多活了一世而越俎代庖。 看着围在四周的侍卫们,江妈妈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嘴角两边的法令纹深得如同刻出来的一般,这让她那张寡薄的脸上,难得地显出了几分苦相。 “遵命!”耳畔忽地炸起了一声应诺,却是那个矮壮的黑脸军汉在说话,却是一声就惊得江妈妈回过了神。 她惊慌地发现,那个叫寻真的丫鬟居然很快就捧来了笔墨等物,看样子,这陈三姑娘竟是真的打算现写一份状纸。 江妈妈倒吸了一口冷气,旋即后背便有点发凉。 若万氏真的上了公堂,只怕就有十条命,也不够江妈妈死的。 用力地咽了口唾沫,江妈妈极为艰难地开了口:“陈陈三姑娘,您真的要要写状子?” 这素昔听来总是带着几分冷意的声音,在此际变得格外涩然,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唔,江妈妈聪明。”陈滢点头语道。 便在她说话之时,一旁的知实已经动作极快地研了一池的墨,寻真则两手抻开一幅白纸,陈滢便就着她的手拢袖悬腕,奋笔疾书起来。 包括江妈妈在内的忠勇伯府仆役,已经全都看得呆了。 漫天雨丝飘落而下,发出细密的声响,而这声音落在江妈妈的耳中,却更像是陈滢落笔于纸c写下她罪状的声音。 穿着春衫的少女,在微雨轻舞的矮檐下写字。 眼前这几可入画的情形,在这一刻仿佛化身为洪水猛兽,让江妈妈打从心底里怕了起来。 她定定地看着陈滢,眼底深处,头一次聚起了几分惶遽。 她的鼻尖开始冒汗,后背的冷汗湿了一层,又添一层。 “啪嗒”一声,那竹批子不知何时自她手中掉落,在地上溅起了几星泥浆。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273章 给您十息 ,最快更新出闺阁记最新章节! 该怎么办? 该如何收场? 难不成就任由这位陈三姑娘写状子不成? 可是,若就此放人,忠勇伯府的脸面又往哪里搁?万氏的怒火又该如何承受? 江妈妈不住地转着心思,只觉得头皮发紧,想要开口说话,喉头却干得发不出一点声音。 蓦地,身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随后便是一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哟,这不是陈三姑娘么?真真好巧啊。” 温柔的声线、雍容的语气、淡定的态度,昭示着来人身份不凡。 陈滢笔下微顿,举眸望去,便见在道路的尽头走过来一群锦衣华服的人,当先那女子眉目和婉、笑容亲切,挽高髻、插金钗,身上披着件珠光紫的织锦长褙子,华贵万千。 正是忠勇伯世子夫人俞氏。 江妈妈提着的心立时落回肚了,就势转身行礼,将颤抖的双手藏进了袖中。 此间情形,绝不是她一介贱仆可以应付得了的,俞氏的出现,无疑解了她的围,也为这死局带来了一线转机。 陈滢的嘴角动了动,将笔交予寻真收着,敛起衣袖,向着渐行渐近的俞氏屈身一礼:“世子夫人有礼。” 俞氏满面笑容,就仿佛围在江妈妈等人身边的侍卫根本不存在一般,半侧着身子避开了陈滢这个礼,复又掩袖笑语:“我就说呢,怎么我们家这妈妈一去不返,却原来是遇见了陈三姑娘。” 她的出现,让场中僵持的气氛松动了些,不过,围在江妈妈等人身边的侍卫却没有动。 未曾得到陈滢的命令,他们就不会散开。 俞氏却也识趣,根本就没有往前硬闯,而是隔着些距离便停下了脚步,遥遥笑问:“陈三姑娘,我能问问这是怎么回事儿么?” 温和到几乎是悠然的语气,如若游湖时偶遇故人,于是殷勤相问。 “遵府这位江妈妈以下犯上,殴击薛家姑娘,触犯了大楚律,我叫她放人,她不肯,于是我打算去府衙递状纸。”陈滢言简意赅地道。 俞氏“哦”了一声,以袖掩口,眼睛适时张大。 这是一个表示震惊的动作。 如果不是她的动作过于熟练、表情也十足到位的话,这个神情,还是很符合初初知晓此间情形之人的反应的。 然而很明显,她并非“初初”知晓。 陈滢眯了眯眼。 就在方才她与江妈妈对峙时,她清楚地看到,路口处有个小丫头一直在探头探脑地偷看,直到陈滢开始写状子,那小丫头方慌慌张张地跑了。 随后,俞氏便出现了。 “如今正好世子夫人来了,我就想请问一声儿,您可愿意放人?”陈滢继续问道。 俞氏的出现便是转机,能够不把事情闹僵,自是于双方都有好处,以俞氏的聪明,她不会看不出来。 “江妈妈,你这是怎么当的差?”俞氏的“震惊”终于结束了,此刻正面带不虞地看着江妈妈,面色微沉:“老太太叫你把表姑娘送去庄子上,你怎么竟半路上管教起人来了?如今竟连国公府的姑娘你都敢顶撞,你这是向天借了胆么?” 江妈妈的面上窜起一层青气,下意识地就想开口驳一驳。 在万氏身边当久了差,向来只有她管教人、再没有别人管教她的,就算俞氏见了她也要礼敬三分,如今却当着众人的面儿被俞氏抢白了,她习惯性地就想要反驳。 然而,俞氏却根本没给她这个机会,仍旧沉着脸,语速飞快地道: “老太太向来心软得紧,念在你多年来勤勉的份儿上,平素又是个知晓好歹的,才将这送表姑娘去庄上的差事予了你。你倒好,竟仗着老太太心慈欺起主来了,真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还好这是我来了,若是老太太在此,还不要被你气出病来?” 这一连串的话字字如刀,几乎把那江妈妈的面皮刮下好几层来,她面上的青气迅速转作紫胀,用力地闭紧了嘴。 心底里再是不服,她也知道,此刻并不宜于顶撞俞氏。 再者说,她也很了解万氏,在万氏眼里,什么都比不上忠勇伯府的名声与脸面,而俞氏这番话,正是字字扣住了“名声”与“脸面”。 江妈妈的牙根儿都咬得疼了。 俞氏这是在给她挖坑呢,但凡她有半个字回得不妥,立马就能摔死在坑里。 死死地按下心头窜起的那口浊气,江妈妈十分识时务地地“扑嗵”一声便跪在了泥地里,以头抢地道:“夫人息怒,奴婢知错了。” 说出这话时,她的两手深深地抠住地面,低垂的脸上,是几乎满溢而出的怨毒与恼怒。 俞氏此时却是和颜悦色的。 她看也未看跪地的江妈妈,只将衣袖轻轻拂了拂,便向陈滢露出了和善的笑容,:“陈三姑娘见谅,这老货怕是昨日灌了黄汤,如今酒还没醒呢,冲撞了姑娘,姑娘莫怪。” 陈滢没有直接回她的话,而是转动视线,望着仍旧被婆子们押在中间的薛蕊。 薛蕊的衣裳已经完全湿透了,散乱的头发披了满脸,两臂被人反拧着,形容极是狼狈。 “可以放人了么?”陈滢问道,同时极力压抑着那股掺杂着厌恶、可悲与愤怒的情绪:“状纸我已经写好了,我可以给您十息的时间考虑。” 十息之后,我就会去府衙递状子。 这是她的未尽之言。 这是十足的威胁,可偏偏地,从陈滢口中说出时,却听不出半点火气。 唯有认真。 认真到让人相信,十息之后,她一定会把亲手将状纸呈交府衙,没准儿还要把她那个御赐的金牌拿出来亮一亮。 谁不知那济南知府正是陈滢的舅父? 可以想见,这状纸往上一送,忠勇伯府说好说歹,都必须去公堂上应个卯。 俞氏那堪称完美的笑容上,有了一丝碎裂的痕迹。 不过,她的养气功夫自来极好,瞬息间便将那裂痕补上,笑容仍旧温婉而恬淡,掩袖道:“啊哟,陈三姑娘这话说得,真真叫人有点儿怕呢。”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274章 我不想死 ,最快更新出闺阁记最新章节! “实话实说,请您见谅。”陈滢平静地看着俞氏。 俞氏笑了笑,眸光微转,便转向了那几个婆子,眼神蓦地一变,仿若隔了千山万水之遥,语声亦是淡得几乎发寒:“我说,你们几个是瞎了还是聋了?没听见陈三姑娘的话么?” 似是为了应和她这句话的效果,郎廷玉蓦地“哗啷”一声按住佩剑,沉声喝道:“放人!” 那几个婆子早就看傻了,俞氏的话她们虽听见了,一时却还有点儿没明白过来,而郎廷玉的这一声怒喝,却让她们瞬间清醒。 “是……是……夫人。”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松开了薛蕊,齐齐退了下去,同时还把身子极力往后缩,以尽量远离那个凶神恶煞的什么郎将军。 “叶统领,劳驾,请把薛姑娘扶起来。”陈滢回头向门房的方向说道。 虽然叶青一直没出现,但陈滢知道,她一定不会走远。 果然,陈滢话声一落,叶青便撑着把油纸伞,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门边。 而后,也没见她如何动作,她便已来到人群之中,将瘫倒在地的薛蕊提了起来,让她靠在自己的身上,同时将伞面儿往她那边倾了倾。 “多谢叶统领。”陈滢向叶青笑了笑,复又转向了郎廷玉:“郎将军,可以了。” 人救到了,自然就没必要继续威慑下去了。 郎廷玉领命,挥手将侍卫都带了回来,仍旧守在陈滢左近。 陈滢微舒了口气。 之所以特意把叶青叫出来,还是为了保护薛蕊的名声,不叫所谓的外男与之进行直接接触。 即便陈滢自己并不在乎名声,但在薛蕊做决定之前,陈滢会尽可能地不去破坏对方原有的社会关系,以给她留出最大的余地。 此刻,薛蕊正依着叶青站稳身形,而待她站稳后的第一个动作,便是取出了口中的布团。 她的嘴已经有点麻了,两臂更是痛得几乎失去了知觉,仅仅只是取布团这一个动作,就让她痛得面色惨白。 可是,在这张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此刻却带着笑,两眼更是亮得骇人。 “多……多……谢……”说出这两个字,薛蕊几乎用了全身的力气,吐字仍旧含混不清。 长时间被塞住嘴,她的舌头都像是不会拐弯儿了,说话也变得万分艰难。 然而,这一切身体上的痛楚,都并不曾浇灭她的意志,反倒让她的头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清醒,精神甚至可以称之为亢奋。 她披着满头的乱发,直直地盯视着陈滢,仿佛她全部的力量、全副的精神乃至于所有生命力,都倾尽在这个凝视当中。 “我……我要……去……庇护所……”她的嘴唇颤抖着,颊边肌肉不住痉挛,说话这个动作在这一刻让她痛苦至极,五官显得有些狰狞:“救救……救救我……陈三……姑娘……我不想……不想死……我想去……庇护所……” 即便用了最大的力气,她说话的声音仍轻得有若一阵烟,被春风拂得细碎凌乱。 俞氏视线微垂,面无表情,如同没听见薛蕊的话。 事实上,薛蕊之语,不啻于在向所有人昭告着,她在忠勇伯府的遭遇。 哪怕这遭遇是她该得的,无论放在哪一家她都免不了这样的境遇,可忠勇伯府的门楣,以及万氏的脸面,却还是被她给下了。 当着外人的面儿,下了个彻底。 俞氏低垂的眼睛里,飞快地掠过了一丝快意。 “我听懂了。”陈滢点了点头。 薛蕊已经做出了她的选择。 很好。 陈滢的心情莫名有些沉重,却又掺杂了几许轻松。 她转向俞氏,正要说话,却不妨俞氏蓦地抬起头来,抢先笑道:“呀,真真没想到呢,我真是没想到。” 两句相似的开场白,有效地阻住了陈滢将要出口的话,而俞氏很快便为这开场白做出了解释: “我们家表姑娘与陈三姑娘竟是旧相识,真真儿的叫人想不到呢,难不成你们是在登州府的时候儿就认识了么?”她笑语殷勤地说着这些,全不见半分被人当场下了脸的难堪。 看着那张温柔婉约的笑脸,陈滢心头一动。 这一番话,似是在把面子和里子都给圆上。 这倒是个好法子。 看起来,宅斗也是有好处的,至少可以锻炼人的反应能力与处事能力,让人在短时间内做出最符合利益的判断。 一如此时的俞氏。 这样的世子夫人,陈滢自觉有必要予以配合,以使事件得以顺利解决。 “可不是么?”她顺着俞氏的话说道,尽量让脸上的笑容显得真切:“我也很意外呢,没想到他乡遇故人,竟在这里遇见了薛姑娘。” 俞氏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似是深为陈滢的配合而欢喜:“我就说呢,怎么表姑娘这一去就不回来了,却原来是与三姑娘叙起旧来。” 她说着便叹了口气,神情亦随之感慨:“三姑娘是有所不知,我们表姑娘原就有些心病,镇日里郁郁寡欢,老太太别提多忧心了,原想着送她去庄上散心,如今却好,三姑娘邀她过府作客,这可比去庄上强多啦。” 俞氏笑得极是温和,视线扫向陈滢时,眼神微闪,又续道:“三姑娘此番相邀,足见盛情,我就代我们老太太应下了。” 语毕,她便又转向薛蕊,和声道:“好孩子,你且去罢,你叔祖母那里,我自会去交代的。” 当着一堆人的面,能够面不改色地把谎话说得如此真诚,饶是陈滢亦深深地觉得,俞氏此人,委实了得。 “如此,自然是好。”陈滢说道,面上虽无笑容,眼神却平和和许多:“世子夫人既是允了,那我就把薛姑娘请回去了,届时还要请夫人替我向尊府老太太告个罪,就说我自作主张,请她老人家勿怪。” “这是自然。”俞氏笑着颔首道,旋即又吩咐:“来人,把表姑娘的衣裳行李都送过去。” 很快便有两个小丫鬟战战兢兢地上前,将几个包袱送了过来,正是薛蕊的行李。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275章 恩威并施(冷月秋霏和氏璧加更) ,最快更新出闺阁记最新章节! 见俞氏的态度如此积极,陈滢自是表示欢迎,遂命寻真与知实把那几个包袱行李都接了,又向俞氏道:“说来也是巧,我这几日恰巧要去登州,不若薛姑娘也与我同去罢,路上也好作个伴儿。” 这话直说得俞氏连连点头,又与陈滢说了好些客气话,方才目送着陈滢她们上了马车。 在这个过程中,江妈妈始终跪伏于地,俞氏就像是把这个人给忘了。 直到那一行车队在漫天微雨中渐行渐远,俞氏方才收回视线,端详着自己的手指甲,淡声问道:“江妈妈人呢?怎么这半天儿了,就没瞧见她出来说句话呢?” 听得这话,一个穿柳绿比甲的丫鬟便打着伞走上前来,轻声禀道:“回夫人,江妈妈还在地上跪着呢。” “哟,怎么还跪着呀?”俞氏似是极为讶然,转首四顾一番,方才“看见”了伏地的江妈妈,立时便将脸一沉,对那丫鬟道: “你们这起子坏蹄子,怎地不把妈妈扶起来?叫她一个老人家跪了这半儿,这可怎么得了?” 那丫鬟连忙上前去扶江妈妈,俞氏便又缓下声气来,好言好语地道:“妈妈莫恼,这些小丫头不晓事儿,你也别与她们一般见识,左不过都是些玩意儿罢了,花几个钱买来的东西,打骂几句也就得了,犯不着较真儿。” 这话说得不可谓不难听,江妈妈心中气苦,却也只得忍着,也不敢真的爬起来,仍旧跪在地上。 俞氏拿眼尾余光扫了扫她,语气便又淡了下去,道:“不过,有些话我也要说在前头,今日之事,妈妈委实是没处置好,幸得是我来了,若不然那陈三姑娘一纸状子告过去,我们这脸可就丢大了。” “夫人这么一说,婢子倒后怕起来了。”那穿柳绿比甲的丫鬟本就是俞氏心腹,自是要在旁帮腔的,此时便作势拍着心口道: “这要真打起官司来,输赢倒在其次,最要紧是老太太的身子,再一个,那表姑娘的事儿只怕就要传得到处都是了,咱们府可丢不起这个人。” “这话很是。”俞氏点了点头,正色道:“你们也皆给我记牢了,往后再遇着这些事儿,万不可尽着闹出去,若有个好歹,老太太必不依的。” 江妈妈被堵得险些背过气去,可心下也自知晓,如果不是俞氏来了,今日之事只怕难以了局,万一真闹出笑话儿来,她这差事也就到头了。 “夫人英明,奴婢今日托大了,让夫人为难,请夫人恕罪。”她膝行上前轻声说道,姿态摆得很低。 俞氏没说话,那丫鬟便在旁冷笑:“妈妈今日险些闹出大事儿来,如今说句‘恕罪’就成了么?” 江妈妈闻言不得由一呆。 俞氏便轻嗔那丫鬟道:“要你多嘴。” 那丫鬟立时叫起屈来:“夫人今日好容易才把场面转了回来,江妈妈却还不知悔改,婢子替夫人委屈。” 说到这里,她踏前两步,走到江妈妈身边,用近乎于耳语的声音道:“妈妈糊涂,您也不想想,表姑娘这一去,咱们手上的大麻烦可不也就去了么?” 江妈妈闻言,刹时间如醍醐灌顶,到底明白了俞氏的用意,不由那后背又渗出一层冷汗来。 的确,如今薛蕊已经被陈滢带走了,就算她重新回到济南,她也只能回去庇护所,再也没脸回忠勇伯府,因方才她可是当着许多人的面儿这么说的。 换言之,忠勇伯府的一桩大麻烦,被俞氏甩给了陈滢。 此念一生,江妈妈立时福至心灵,再度膝行上前,伏在俞氏脚下连连叩首:“奴婢愚笨,险些坏了夫人的大事,请夫人恕了奴婢的不知之罪,奴婢再谢夫人救命之恩。” 无论俞氏是顺势而为,而是有意把人放了,最后得出的结果却是皆大欢喜的,万氏知道了,也只会夸她做得好。 而反观江妈妈,该放手时却不知放手,还险些把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这两相比较,足以让江妈妈流下悔恨加后怕的汗水了。 俞氏笑容温和地看着她,上前虚扶了一把,柔声道:“妈妈快起来吧,你也是有年纪的了,她们小丫头说话不知轻重,你可别往心里去。” 江妈妈又重重磕了几个头,这才敢起身,起来后也不敢再摆着那管事妈妈的谱儿了,悄步退至人后,束手站好。 俞氏扫了她一眼,暗自点头。 到底是当老了差的,心肝五窍都通透得紧,一点即明。 “罢了。”她环视四周,语声转寒,面色也变得无比沉肃:“今日之事,不得再向旁人提及。一时回了府,我自会向老太太禀报,若有那没长眼的在背后乱嚼舌根儿,我头一个饶不过他去。” 见江妈妈都服了软,余者俱皆不敢多言,齐齐应是。 俞氏满意而笑,便换出一副温和的表情来,和声道:“今日这差事也算完了,你们都辛苦了,回去后我自有赏。”又吩咐那丫鬟:“你替我记着人名儿,万莫少了谁去。” 众人闻听还有赏,自是欢喜不禁,忙跪地谢恩。 俞氏见状,不由得暗吐了一口气。 今日这一番恩威并施,想必能收服几个人,尤其这江妈妈,平素在府中很有点眼高于顶,仗着背后有个万氏,对主子们也不大恭敬,很该好生处置处置。 俞氏弯着眼睛笑了起来。 今天的事情,她会替江妈妈瞒着的,至于能否瞒得住、能瞒多久,她并不在乎。 这个人情,江妈妈算是实实在在地欠下了。 俞氏面上的笑容益发柔和,抬手将那伞面儿往外推了推,看向伞外那片细雨,笑道:“都这早晚儿了,也该回去了,也免得老太太等得心焦。” 那穿柳绿比甲的丫鬟忙应是,撑着伞在前引路,江妈妈等人便要围随上来,俞氏摆手笑道:“罢了罢了,我又不是那些个姑娘家,很不必如此。你们远远跟着就是。” 江妈妈虽是服了软,到底还是第一等的管事,闻言便收束仆役,众人跟在俞氏身后十来步远的位置,缓缓回程。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275章 恩威并施 见俞氏的态度如此积极,陈滢自是表示欢迎,遂命寻真与知实把那几个包袱行李都接了,又向俞氏道:“说来也是巧,我这几日恰巧要去登州,不若薛姑娘也与我同去罢,路上也好作个伴儿。” 这话直说得俞氏连连点头,又与陈滢说了好些客气话,方才目送着陈滢她们上了马车。 在这个过程中,江妈妈始终跪伏于地,俞氏就像是把这个人给忘了。 直到那一行车队在漫天微雨中渐行渐远,俞氏方才收回视线,端详着自己的手指甲,淡声问道:“江妈妈人呢?怎么这半天儿了,就没瞧见她出来说句话呢?” 听得这话,一个穿柳绿比甲的丫鬟便打着伞走上前来,轻声禀道:“回夫人,江妈妈还在地上跪着呢。” “哟,怎么还跪着呀?”俞氏似是极为讶然,转首四顾一番,方才“看见”了伏地的江妈妈,立时便将脸一沉,对那丫鬟道: “你们这起子坏蹄子,怎地不把妈妈扶起来?叫她一个老人家跪了这半儿,这可怎么得了?” 那丫鬟连忙上前去扶江妈妈,俞氏便又缓下声气来,好言好语地道:“妈妈莫恼,这些小丫头不晓事儿,你也别与她们一般见识,左不过都是些玩意儿罢了,花几个钱买来的东西,打骂几句也就得了,犯不着较真儿。” 这话说得不可谓不难听,江妈妈心中气苦,却也只得忍着,也不敢真的爬起来,仍旧跪在地上。 俞氏拿眼尾余光扫了扫她,语气便又淡了下去,道:“不过,有些话我也要说在前头,今日之事,妈妈委实是没处置好,幸得是我来了,若不然那陈三姑娘一纸状子告过去,我们这脸可就丢大了。” “夫人这么一说,婢子倒后怕起来了。”那穿柳绿比甲的丫鬟本就是俞氏心腹,自是要在旁帮腔的,此时便作势拍着心口道: “这要真打起官司来,输赢倒在其次,最要紧是老太太的身子,再一个,那表姑娘的事儿只怕就要传得到处都是了,咱们府可丢不起这个人。” “这话很是。”俞氏点了点头,正色道:“你们也皆给我记牢了,往后再遇着这些事儿,万不可尽着闹出去,若有个好歹,老太太必不依的。” 江妈妈被堵得险些背过气去,可心下也自知晓,如果不是俞氏来了,今日之事只怕难以了局,万一真闹出笑话儿来,她这差事也就到头了。 “夫人英明,奴婢今日托大了,让夫人为难,请夫人恕罪。”她膝行上前轻声说道,姿态摆得很低。 俞氏没说话,那丫鬟便在旁冷笑:“妈妈今日险些闹出大事儿来,如今说句‘恕罪’就成了么?” 江妈妈闻言不得由一呆。 俞氏便轻嗔那丫鬟道:“要你多嘴。” 那丫鬟立时叫起屈来:“夫人今日好容易才把场面转了回来,江妈妈却还不知悔改,婢子替夫人委屈。” 说到这里,她踏前两步,走到江妈妈身边,用近乎于耳语的声音道:“妈妈糊涂,您也不想想,表姑娘这一去,咱们手上的大麻烦可不也就去了么?” 江妈妈闻言,刹时间如醍醐灌顶,到底明白了俞氏的用意,不由那后背又渗出一层冷汗来。 的确,如今薛蕊已经被陈滢带走了,就算她重新回到济南,她也只能回去庇护所,再也没脸回忠勇伯府,因方才她可是当着许多人的面儿这么说的。 换言之,忠勇伯府的一桩大麻烦,被俞氏甩给了陈滢。 此念一生,江妈妈立时福至心灵,再度膝行上前,伏在俞氏脚下连连叩首:“奴婢愚笨,险些坏了夫人的大事,请夫人恕了奴婢的不知之罪,奴婢再谢夫人救命之恩。” 无论俞氏是顺势而为,而是有意把人放了,最后得出的结果却是皆大欢喜的,万氏知道了,也只会夸她做得好。 而反观江妈妈,该放手时却不知放手,还险些把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这两相比较,足以让江妈妈流下悔恨加后怕的汗水了。 俞氏笑容温和地看着她,上前虚扶了一把,柔声道:“妈妈快起来吧,你也是有年纪的了,她们小丫头说话不知轻重,你可别往心里去。” 江妈妈又重重磕了几个头,这才敢起身,起来后也不敢再摆着那管事妈妈的谱儿了,悄步退至人后,束手站好。 俞氏扫了她一眼,暗自点头。 到底是当老了差的,心肝五窍都通透得紧,一点即明。 “罢了。”她环视四周,语声转寒,面色也变得无比沉肃:“今日之事,不得再向旁人提及。一时回了府,我自会向老太太禀报,若有那没长眼的在背后乱嚼舌根儿,我头一个饶不过他去。” 见江妈妈都服了软,余者俱皆不敢多言,齐齐应是。 俞氏满意而笑,便换出一副温和的表情来,和声道:“今日这差事也算完了,你们都辛苦了,回去后我自有赏。”又吩咐那丫鬟:“你替我记着人名儿,万莫少了谁去。” 众人闻听还有赏,自是欢喜不禁,忙跪地谢恩。 俞氏见状,不由得暗吐了一口气。 今日这一番恩威并施,想必能收服几个人,尤其这江妈妈,平素在府中很有点眼高于顶,仗着背后有个万氏,对主子们也不大恭敬,很该好生处置处置。 俞氏弯着眼睛笑了起来。 今天的事情,她会替江妈妈瞒着的,至于能否瞒得住、能瞒多久,她并不在乎。 这个人情,江妈妈算是实实在在地欠下了。 俞氏面上的笑容益发柔和,抬手将那伞面儿往外推了推,看向伞外那片细雨,笑道:“都这早晚儿了,也该回去了,也免得老太太等得心焦。” 那穿柳绿比甲的丫鬟忙应是,撑着伞在前引路,江妈妈等人便要围随上来,俞氏摆手笑道:“罢了罢了,我又不是那些个姑娘家,很不必如此。你们远远跟着就是。” 江妈妈虽是服了软,到底还是第一等的管事,闻言便收束仆役,众人跟在俞氏身后十来步远的位置,缓缓回程。 ps:书友们,我是姚霁珊,推荐一款免费小说app,支持小说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阅读模式。请您关注微信公众号:dahuaiyuedu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276章 回首萧瑟 走不上两步,俞氏悄然回首,但见眼前青墙高耸,仿若可连天上云。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眼底深处,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悯然,自语般地道:“这也是她的造化罢。” 她这话说得极轻,也就跟在身旁的两个丫鬟听见了,那穿柳绿比甲的丫鬟似是有些动容,轻声地道:“夫人费心了。” 俞氏睨她一眼,似笑非笑地道:“这话我可听不明白。” 那丫鬟也不过感慨一声罢了,闻言便低下了头,乖巧地道:“婢子多口,请夫人责罚。” 俞氏淡笑着看了她一眼,心下也并非真的要责她,轻轻“嗯”了一声,便转身继续前行。 前路茫茫,细雨如丝,俞氏的神情微有些恍惚,也不知自己做得是对还是错。 故意透给薛蕊那些消息,又故意放松看守,令其得以在前往别庄的路上逃至女校。 做着这一切时,俞氏其实并不明白,她的本意到底是什么? 是要救下一条人命来,还是……仅仅只是为了甩掉一个麻烦?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成功了。 或者不如说,是薛蕊成功了。 离开了那所禁锢着她的府邸,离开了悬在她头顶的那柄利刃,来到了或许原就应该是她来的地方,且,被无条件地接纳与保护。 不知为什么,俞氏莫名地觉得心底有些松快,仿佛那积压了太久、沉郁得几令人发疯的情绪,都在这个暮春微雨的清晨,消散而去。 她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雨中的空气,润泽且清新,有着山野特有的甜爽,让人忍不住想要畅快地欢笑高歌,又让人不由得便要记起曾经的年少时光,而后,却又为着如今这遍身的萧索与泥泞,悲伤、叹息。 这莫名而来的情绪,让俞氏有片刻失神。 然而很快地,她便又是满面雍容、唇角含笑,迈着平稳的步子,以伯府世子夫人该有的那一份从容,踏着细雨,渐渐消失在了道路的尽处…… “来,先喝口热茶,暖一暖。”数日后,位于烟台的果园小院儿中,陈滢托着茶盏,小心地送到薛蕊的手边,轻声叮嘱道。 一旁的知实走上前去,将窗扇合拢,又向陈滢盏中续了些新茶,便退出了门外。 因着薛蕊的临时加入,陈滢改变了行程,将原本应当最后才去的果园,调在了前头。 总归烟台离蓬莱也不算太远,最多耽搁半天的路程,陈滢觉得,先把薛蕊安排在果园比较好,因为她接下来要办的事情,可能会比较重要,甚至是需要保密的,薛蕊并不宜于跟在一旁。 “谢……谢谢陈三姑娘。”经过这几日的相处,薛蕊已经慢慢习惯了陈滢时常的问候,此时便小声地道,一面便接过茶盏,动作小心地搁置于案上。 陈滢在她的对面落了座,含笑说道:“我要去蓬莱县办件事,这件事非常重要,不方便带同薛姑娘前去,所以……”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薛蕊打断了陈滢的话,有些急切地接口道,面上带着讨好的笑,如同一只怕被遗弃的小动物:“我……我给陈三姑娘添了好多麻烦,您就把我放在这里,自去忙您的就是。” 看着她堆出来的笑脸,陈滢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无论什么人,遭此大变,心性总会有些变化,这薛蕊平常是怎样的性子,陈滢无从得知,不过,从接触的这几天来看,她的胆小、多梦、易受惊,以及随时随地的不安,都是创伤后应激综合症的体现。 这种心理上的疾病,需要长时间的疏导,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善的。 “薛姑娘不必想得太多,等办完了事,我自会来接你的。”陈滢柔声说道,想了想,又补充道:“就算我本人不出现,我也会派信得过的人来,把您接去庇护所的。” 薛蕊低低地“嗯”了一声,没说话,但神情却是明显地放松了一些。 方才她还以为,陈滢就要把她撂在这里了呢。纵然这地方也算安静,可是,到底这也是登州府境内,而她并不想留在登州。 这里留下了太多可怕的记忆,如果可能,她希望离得远远的,永远都不要回来。 陈滢也自知晓她的想法,此时便耐心地解释道:“我之所以把你带出来,是怕留你在济南女校,那忠勇伯府恐会有人过来闹事。” 忠勇伯府不只有万氏并俞氏她们,忠勇伯的儿孙之中,可是颇有几个纨绔的。 陈滢担心,若是把薛蕊单独留在济南,伯府那边万一有谁觉得颜面受损,跑过来抢人,薛蕊又要受一次惊吓,这对她的心理恢复不利。 此外,陈滢也无意与忠勇伯府正面冲突。 泉城女校既在济南扎了根,忠勇伯府这样的地头蛇,就不能明着得罪了去,至少那一层薄薄的脸皮得留着。 虽然对宅斗那一套极为厌恶,但陈滢也必须承认,俞氏对此事的处置,堪称完美。有时候她甚至怀疑,俞氏是不是早就布置好这一切,以把薛蕊这个包袱甩去庇护所? 而无论俞氏的用意是什么,事情的结果是:薛蕊得救了,且是以不伤及颜面、留有退路的方式,获得了新生。 陈滢很不想破坏这个良好的开端。 她现在要做的,就是以时间与空间这双重的距离,让这件事快速冷却,让薛蕊得以保留一条最后的退路。 “我明白了,多谢陈三姑娘。”薛蕊的声音响起,让陈滢转回了心思。 她应当也是想明白了陈滢的用心,面上有着真切的感激:“三姑娘用心良苦,为着我不惜得罪了我叔祖母,如今又护我至此。我无以为报,实在是……”她忽然就哭了起来,忙拿帕子按住眼角,很快地,那帕子便潮了,她的哭声也从压抑而变得大声,抽抽咽咽,似是将她这一直以来的经历与磨难,尽皆倾尽在这哭泣声中。 陈滢静静地看着她,并未去劝。 哭,也是宣泄情绪的一种方式,其起到的效果,可能远胜于无用的劝说。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277章 毕生守护 好一会儿后,薛蕊方才停止了呜咽,抽泣着道:“对……对不住,我一时……一时有些难受。”她的眼泪还在不停地往下掉落,说话声却比方才连贯了些:“我奶嬷嬷死了,我一个人儿,我……我都不知道她被埋在哪里,问了也没人告诉我。我很怕……很怕,怕我死了也和嬷嬷一样,不知道被人扔在什么地方……” 她的身子剧烈地颤抖着,面色惨白,连哭泣都停住了。 陈滢无声地叹了口气。 如果薛蕊不曾自己出逃,如果陈滢不曾出现,忠勇伯府对薛蕊的最后的处置,怕便是如此的吧。 让一个污了身子的姑娘无声无息地死掉,办法多的是。 逃出来,放弃贵女的身份,寻求外人的庇护,薛蕊做出这个决定,并没那么容易。 许多时候,活下去,比死更需要勇气。 薛蕊这一路走来,其路之艰、其心之苦,寻常人是难以体会的。 陈滢站起了身,走到她身边,轻轻揽住了这个可怜的姑娘,轻声道: “薛姑娘,别难过,也不要害怕。只要我还在,只要庇护所还在,你就总是有处可去的。你不会被人抛下,更不会被逼得无路可走。你且放心,穷我毕生之力,我会护好你,也护好那些和你一样的人。” 这话她说得很轻,既像是对薛蕊说的,又像是在自语。 穷尽毕生之力的守护。 陈滢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得到。 也许,终有一日,女校会成为大楚朝的异类,不见容于世,而她亦身心俱疲,退回原处;也或者,仅仅只是一些微小的原因,便会让庇护所灰飞烟灭,连同她自己,亦一同粉身碎骨。 然而,如果只因为这可能到来的结果,便就此半途而废,陈滢自问做不到。 她总要试一试的。 她总要看看,那条路的尽头在哪里,也总要看清,她到底能够走到哪一步,她更想知道,她最终会在哪里倒下? 就如侦探先生曾经说的那样,无论多么艰难、多么迷雾重重的案件,都不可轻言放弃,因为,当你放弃之时,很可能你与真相间的距离,只有区区一步。 这区区一步,便是动力,支撑着陈滢继续前行。 “等再过时日,事情过去了,你便可去庇护所居住,那里也是有女夫子的,她们会教你一些本事。”陈滢继续说道,语声越发低柔: “如果你愿意的话,等身上心里都好些了,也可以在幼儿园里当老师,教那些小孩子们念儿歌、学写字。” 薛蕊识字,且针线活儿也不错,在来烟台的路上,陈滢就曾亲眼见过她读书做针线。对于陈滢来说,这又是一个可能的老师人选,她其实还是有些欢喜于她的出现的。 “其实,在我看来,你自己是有本事养活自己的。等你做了老师,我还得予你束脩呢,若是你做得好,每年年底,学校还会给夫子们发奖金。”陈滢又道,轻轻拍了拍薛蕊的肩膀。 这并非是虚幻的安慰,而是在现实中可以预期的未来。 薛蕊并非身无长物,至少,在陈滢这里,她有足够的能力活下去。 而只要活下去,就总会有希望的,不是么? 不知是这番话起了作用,还是被陈滢描绘的前景所吸引,薛蕊渐渐地变得安静,偎着陈滢不说话,亦不再哭泣。 陈滢再度拍了拍她,便扶着她重新坐好,将案上的茶盏推过去,柔声道:“先喝些茶,等到了饭时,你也要多吃些才好。” 薛蕊点了点头,眼眶一红,又想要哭了。 自被人污了身子之后,已经有许久、许久,不曾有人这样待她了。 平静地、和善地,不以异样的眼光看待她,而是把她看作一个普通人。 原来,有些时候,能够做一个普通人,过着普通的日子,在人群中不那么显眼地存在,亦是一种莫大的幸福。 薛蕊用力地吸了吸鼻子,将那涌上的泪意忍下,端起茶盏,小口地喝了一口。 温暖的茶水,顺着喉咙滑入胸腹,暖得她心尖发疼,鼻端微酸,眼圈儿再度红了。 陈滢好似没发现她此刻的情绪,安然坐回到原处,也自端起茶盏喝茶,一面便闲闲与她叙起话来: “我已经与庄上的沈大嫂说过了,她们家刚好有两个女孩儿,年纪都过了十岁,便把她们调过来服侍你一段日子。再,那女校跟过来的女侍卫,我也叫她留下护着你,你看可好?” 薛蕊有着很严重的心理创伤,除了情绪上的一些表现外,她还对男性有着超乎寻常的厌恶,或者说是恐惧,而且常常会陷入极深的自责。 这种自责,亦是被暴力伤害的女子最常见的症状,如果不能好生加以疏导,最终会导致抑郁。 陈滢很担心薛蕊最终会由自责而自毁,所以才把知实留了下来。 这丫头很细心,行事又稳重,有她陪在薛蕊身边,多少能起到安慰人心的作用。 此外,烟台果园也并非世外桃源,而薛蕊又处在最为敏感脆弱的时期,陈滢便将女校的一名侍卫调了过来,希望藉由她的存在,缓解薛蕊的紧张感。 “多谢陈三姑娘,我觉得……觉得挺好的。”薛蕊的声音比蚊子大不了多少,头垂得低低地说道。 她到现在还不愿与人对视,陈滢从不曾与她有过直接的眼神接触。 她的眼睛其实很好看。 陈滢希望着,终有一天,她能够从那双眼睛里,看到真正的笑意。 “待用罢了饭,我便要启程去蓬莱了。”陈滢语声低柔地道:“不过你放心,这果园是我私下里置的,外人并不知我有这处产业,你在这里很安全,不会有人找到你的,你尽可以放心。” 薛蕊点了点头,面上的神情比方才自然多了。 陈滢的安排很周到,她没有什么不满足的。 见她的情绪终于稳定下来,陈滢心下略松,又安慰了她几句后,便离开了。 中午用饭时,她并没与薛蕊在一处。 薛蕊如今还有一些自闭,平素也不大愿意见人,陈滢便叫人把饭菜送去她房里,又将知实叫来,细细地吩咐了她许多事,方才离开了果园。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278章 火灾疑云 接下来这一路,众人快马加鞭,终于在黄昏时分抵达了蓬莱。 望着眼前熟悉的瓮城,陈滢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没想到中间会突然多出个薛蕊来,让她差点不能成行,好在一切顺利,她也终于如期赶到。 只不知裴恕那里又是怎样? 他叫她来,到底所为何事? 怀揣着这个疑问,陈滢一行来到了韩氏大宅。 韩家如今还住在那所小宅子里,这所大宅子却是半封存的状态,再也不对外租了。 在韩端礼看来,这宅子拿回来了也没多大意义,倒不如把它空着,就当作李家或国公府诸人的落脚点。 此外,他还有另一重用意,便是以此宅警醒韩氏族人,让他们莫要忘记韩家曾经的没落。 这深层的含义,陈滢自是毫不知情的,她只是很感念郭婉的帮助。能够在韩家老宅留宿,亦是郭婉帮着安排的,如今的她应该早就启程前往盛京,陈滢唯有遥祝她一切顺利。 在韩家大院儿里歇了一晚,次日清晨,陈滢换上一身男装,在郎廷玉的陪同下,前往流民营与裴恕汇合。 裴恕仍旧还是那个最知礼的裴恕,虽然知晓陈滢早就到了,而他手头的事务亦颇紧张,可他却不曾连夜来访,而是硬生生等到了第二天。 纵马前行的郎廷玉,对此颇为感慨。 他们家爷是个急性子,最不耐等人,可是,在陈三姑娘这里,这位爷的耐性却是出奇地好。 这算不算一物降一物? 只要一想起裴恕之前数度被陈滢智计所服,在陈三姑娘的面前老老实实地,郎廷玉就有种说不出地开怀。 他不由咧着大嘴乐了起来,驭马走在他身侧的陈滢,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这大清早地骑马赶路,又有什么可乐的?这郎将军怎么笑成这样? 且说两个人各怀心思,这一路行来却是十分顺利,那流民营建在蓬莱县城郊,其实就是一片临时搭建起来的棚户区,约莫有五c六十座的样子,棚户区外围有一圈木栅栏,形成了一片相对集中的区域,勉强可以算是个简易的住宅区吧。 因是太子殿下挂名督建而成的,远远看去,那棚屋的质量似是相当不错,修建得也很齐整,比陈滢想象中要好得多。 陈滢他们赶到的时候,裴恕正自在营门外头踱步。 他今日仍旧未穿官服,青袍玉冠,足踏皮靴,一身打扮非文非武,瞧来倒也自有一番气度。 陈滢与郎廷玉在营门前下马,裴恕迎上前几步,顺手替陈滢拉稳马缰,那张略带匪气的脸上,浮起一个很淡的笑,向她点了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陈滢亦回以一笑,抱拳道:“见过小侯爷。” “陈三爷辛苦。”裴恕回了个礼,将马缰交予旁边的校尉,复又低声问:“你特意耽搁了半日,可是事情办妥了?” 薛蕊之事,裴恕所知并不详细,那报信的侍卫只说了个大概,内中原委他却是不清楚的,因此裴恕才会问起。 陈滢一时未语。 毕竟这关乎一个女子的名声,有些话不好多说。 因此,忖了片刻后,她以尽量简短的语言道:“多谢小侯爷动问,我已经安排好了,薛姑娘如今便住在烟台的果园,待此间事了,我会带她回济南。” 说这话时,她的神情和语气皆很淡定,可裴恕却还是从她中品出了一些什么,遂不再多问,只道:“如此便好。” 陈滢心下倒有几分歉然,轻声道:“很抱歉我来得迟了,实是事发突然,我没个准备。” “无妨,我的事并不算太紧急。”裴恕的神情有瞬间肃杀,却又飞快地转作平素的吊而郎当。 他抬手掸了掸身上的青袍,嘴角微微一斜:“倒是三爷你,平白地就把忠勇伯府给得罪了,值得么?” 磁沉如酒的声线,衬着这满世界微凉的风,说不出地动人心魄,让人宛若于秋夜月华下,听一曲潮声。 可惜的是,声是好声,说出来的话却是有点煞风景的。 陈滢对此却是晃若未闻,只转眸看着他,面上是她自认为极为礼貌的笑:“小侯爷此言差矣,我与薛姑娘本就是手帕交,请她出门做客,又何来得罪一说。” “手帕交?”裴恕的眉毛立时挑起老高,另一侧的嘴角也扯了开去,倒是让那匪气的笑容变得正常了些,好笑地看着陈滢:“这可真是闻所未闻,陈三爷,您似乎应该以武会友才是罢。” 陈滢被他说得怔住了,旋即汗颜。 这可真是不该犯的错误。 这言来语去间,她竟忘了今日是扮作男装的,怎么就能说出“手帕交”这种词来? 所幸除郎廷玉外,那守在营门边的校尉早就退去了一旁,便说错了话也无人知晓,可是,陈滢还是进行了自我反省,并由此得出了一个有点匪夷所思的结论: 好像在裴恕的面前,她的警惕性会略有降低。 诚然,身为合作对象,基本的信任那是必须的,但这个度要把握好,不要逾越。 她心下给自己提着醒,面上的笑容却是分毫未变,平静地转过了话题,问道:“小侯爷今日约我于此处见面,是要去火灾现场进行勘察么?” 在来的路上,陈滢向郎廷玉打听过了消息,得知裴恕请她过来,正是为了一个多月前的那场大火,但具体原因是什么,郎廷玉却并不知情。 这般想着,她便又问:“是不是那场大火有问题?” 裴恕低低地“唔”了一声,面上的笑容便飞快地淡了下去,身上的气息也肃杀起来,道:“确实有些问题。” 陈滢的心往下一沉。 通常说来,火灾的原因不外乎两个,一是事故,二是人为。 而若是后者,则这起火灾就是一宗案子,且还是伤亡人数惊人的重案c要案。 “先进去吧,我们边走边说。”裴恕语声低沉地道,抬手推开了木制的栅栏门,侧身做了个请的动作。 陈滢不复多言,提步上前,与他一同步入了流民营。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279章 回光返照 ,最快更新出闺阁记最新章节! 方才从远处看时,陈滢只觉得这营地很是整齐,如今置身其中时,她却觉得,与其说此处整齐,倒不如说,是一种荒凉。 积云密布的天空下,是一排排耸立的棚屋,一多半儿都是空的,偶尔有一、两个瘦骨嶙峋的流民出现,也是低着头、缩着肩,快速地闪进屋中。 晨风拂来,带着初夏早晨的凉意,远处有婴儿的啼哭响起,那哭声在这片阴郁而空阔的棚屋中回荡着,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凄惶。 看得出,那场火灾对流民营的影响,至今仍未消散。 “自走水事后,营地余众十去七八,如今已然空了许多了。”似是察知陈滢所思,裴恕说道。 漫不经心的语气,唯神情森寒。 陈滢没说话,极目远眺。 在这片棚屋的尽处,有一道临时筑起的铁栅栏,栅栏的另一面,是大片焦黑的土地。 “那里……便是发生火灾的场所罢。”她轻声说道,视线扫过那片土地,却见在那焦土之上,已经有好几处生起了杂草,绿油油的草叶在风里摆动着,与那片焦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生命与死亡,在这片废墟中同时出现,难免让人唏嘘。 裴恕亦正望向铁栅栏的另一面,面色越发凛然:“此事已过去月余,原本我也只是奉命过来瞧一瞧,顺带帮着殿下安置这些剩余的流民,只是……” 他停住话头,侧首看着陈滢,语声压得极低地道:“……只是,出了些变故。” 陈滢抬起头来凝视着他,却并未接话。 这个变故,应该就是裴恕请他来的目的,她等着他自己说出来。 停了片刻后,却闻裴恕继续低声道:“这场火灾除死掉的数十人外,另有三人得以活命,但因伤势太重,差不多都是一口气吊着,陷入昏睡之中。” 原来还有幸存者,陈滢还是头一回听说。 此刻,裴恕又道:“就在我来登州之前,这三人中的二人已是伤重不治,可是,有一个叫二锤的流民,却在前几日回光返照,竟清醒了半盏茶的功夫,且还交代了一件怪事。” 在他低沉的语声中,一行三人已然行至那铁栅栏边儿上。 此处原有几名差役守着,因见来人是裴恕,想是知道他的身份,问也没问便把他们放了进去。 在两方交接的当儿,裴恕自是没有继续往下说,直到再往里走了一段路后,他才又开口道: “二锤说,就在事发当晚,他半夜起夜,恍眼瞧见有两男一女往营门那里跑。因他睡得迷迷糊糊的,也未当回事,回屋后便躺下继续睡觉,不想再睁眼时,那大火已经烧到了跟前。” 陈滢的心头凛了凛。 难怪裴恕会把她叫来,原来是拿到了幸存者的供词,且这份供词的出现,让火灾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小侯爷的意思是……有人纵火?”她看向裴恕。 裴恕动作极微地点了点头:“我以为,有这个可能。” 说完这句话,他的眉头便紧紧锁住,单眼皮的眼眸望着虚空的某个方向,好似有些迟疑。 “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事情发生么?”陈滢马上追问道。 裴恕一时未语,神情犹自有些委决不下,数息之后,方才不太确定地道:“那叫二锤的流民在临死前还说,那逃跑的女子手中似还抱着个包袱,而那两名男子之中的一个人,含含糊糊地说什么北疆。” “北疆?”陈滢停住脚步,目中神色瞬间变冷:“是北疆那边的探子潜进来了么?” 如果还牵扯到间谍,那事情就太复杂了。 “并非如此。”裴恕摇头道,面带沉吟:“二锤只是听到那人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北疆什么的,因那人说的倒是官话,他勉强听明白了。” “是这样么……”陈滢放下心来,喃喃自语,总觉得,二锤听到的个地名,似有极大的深意。 裴恕此刻亦与她是同样的表情,仿佛是要想起些什么来,却又怎么也想不明白。 “听二锤这样说的时候,我脑中有一个念头划了过去,只是太快,一时间却叫人摸不着头脑。”裴恕给出的回答果然未出陈滢所料。 他的眉心仍旧锁得很紧,面上有着极力回忆的神色,道:“北疆如今与大楚相安无事,边境那里传来的消息,亦是诸事平静。陛下对北疆从未放松过警惕,如果那边有异,陛下必定第一时间得知,因此,这北疆二字,应该并非边关战事,而是与别的事情有关。” 他苦恼地皱着眉,面上有困惑,亦有茫然。 陈滢轻轻地“唔”了一声,没再出声。 一时间,两个人皆不再说话,唯那微带着潮意的风掠过身畔,几只麻雀扑棱着翅膀,在杂草间蹦跳着,很快便又飞了去。 “此事我思之甚久,不得其解。”裴恕振了振衣袖说道。 这几日他每天都在回想这其中关窍,可是越是努力去想,脑海中就越是模糊一片,直搅得人头疼。 “二锤怎么样了?”陈滢换过了一个话题。 裴恕俯下高大的身躯,自野地里拔起一根草,凝视着那草尖儿上缀着的晨露,淡淡地道:“死了。” 这是意料中的答案。 陈滢静默了片刻,叹了口气:“那一晚的事情,应该在他心中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所以他才会在昏迷了这么久之后,还能清楚地回忆起彼时情形。” 言至此,她转眸看向裴恕,神情认真:“但是,我还要提醒小侯爷一声,人的记忆有时候是会出错的,二锤的供词很可能掺杂了他自己的想象,并不能尽信。” “我明白。”裴恕很快地接口道,将那根杂草抛在地下,负起了两手:“所以我请你过来,就是想要验证他的供词。” 他抬起下巴点了点眼前的这片焦土,面色微冷:“纵火也罢、意外也罢,此事总不能含糊过去,必要清楚明白地了断才行。” 语罢,他侧眸看向陈滢,语声柔和了下来:“还有那北疆二字的意思,也要请你帮忙。”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280章 倏然异样 ,最快更新出闺阁记最新章节! 陈滢闻言,一脸歉然地笑了笑,道:“小侯爷见谅,这个我可能真帮不上什么忙。虽然我这些年尽力了解大楚各地情形,然北疆乃大楚心腹大患,军情战报我是拿不到的,实是爱莫能助。” 这种第一手的机密消息,陈滢根本就没有接触的机会,国公爷也绝不可能跟个孙女谈论政治。 听了这话,裴恕仿佛有些失望,旋即又笑了起来,自嘲地道:“这话也是,三爷亦常说自己并非全知全能,只是我已经习惯了三爷之智计,每遇难题,还是难免想起你来。” 他一面说话,一面摇头,状甚无奈。 陈滢知道他的难处,心下对他倒有几分同情。 二锤的供词牵涉到一起重案,其证词乃是绝密,不得外泄,所以裴恕才会把希望寄托在陈滢身上,因为陈滢是少数几个“局内人”,是值得信赖的。 只可惜,陈滢帮不了他。 裴恕似也在为此而纠结,很是难得地叹了一口气。 “罢了,此事容后再论。”他说道,旋即便又挑起了眉,似笑非笑地道:“原想将这绝密消息透给三爷,得些帮助,如今却只能作罢。” 听着他的话语,陈滢瞬间心头微动。 说到绝密消息,那小木马之事已经查出了眉目,倒是可以告知裴恕一声。 她没有多作迟疑,往前走了两步,挨近裴恕的身侧,轻声地道:“关于那具无名女尸,我这里倒查到了些消息……” 简短地将郭婉与兴济伯府等诸事说了,她最后又道:“……裘四奶奶应该已经启程了,我这里一时却还脱不开身。小侯爷如果有暇,还请多多关照她些,别叫她身陷险境。” 言至此节,她忽然觉得这话可能有歧义,忙又添了一句:“我的意思是,那沉尸案的凶手没准儿就是伯府之人,裘四奶奶此番回到伯府,还要在府中查案,我怕她有危险。” 裴恕的一根眉毛又挑了起来,抬手摸着下巴,看向陈滢的眼神有些怪异。 半晌后,他摇摇头:“此事我不能应下。” 陈滢对此早有所料,直言不诲地问道:“是因为殿下么?” 裴恕倒吸了一口冷气,那双单眼皮的眼睛,陡然就大了一圈儿。 “原来你知道?”他诧异地看着陈滢,挑起的眉半天没落下。 陈滢点了点头,语声亦变得低微:“是的,我知道了。” 这件事始终横亘于她的心头,每每思及,便会生出强烈的不安。 “知道了你还跟我说这些,你这是嫌我命太长?”裴恕直摇头,满脸地不以为然,随后便伸手捅了捅头上的玉冠,皱眉道:“那一位的事情,我劝你也莫要多管,麻烦着呢。” 陈滢沉默不语。 事实上,自方才述及郭婉之事时起,她就知道,裴恕应该早就知道郭婉的真实身份了,因为,在她说出郭婉与兴济伯府之间的关系时,裴恕并不吃惊。 倒是那小木马很可能是郭媛之物,他听了却是有些色变。 “香山县主那一头儿,我倒能想想办法。”裴恕又说道,视线似是不经意地扫过陈滢,眉眼间飞快地掠过了一丝情绪。 陈滢半低着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微阴的天空下,这样一个似若沉思的姿态,总仿佛带着几分黯然。 裴恕凝视着她,眸光隐隐变幻,旋即便绷直了唇线,面色有些冷峻。 莫名地,一股恼意涌上心头,也不知是气自己,还是气旁人。 总之,他见不得她这样儿。 “罢,罢,罢。”他挥着手,像要挥去一些多余的情绪或是念头。纵使那念头或情绪到底是什么,连他自己都不甚清楚,可他的嘴却还是在不住地往外蹦着些话语,好似那词句本就该这样组合并且由他说出: “那兴济伯府我再看看能不能弄几个人进去,替你看着那一位。” 他这样说道,心里的那点别扭劲儿,一下子就这样没了。 不过就是多吩咐几个人而已。 他想。 这个忙他总是帮得的。 再者说,他也委实见不得她在他的面前这样暗淡。 他还是喜欢她干净沉静的模样,好像没有什么事能难得住她,而当她真的陷入为难时,他便总有种念头,要替她把那为难化掉。 这样想着的时候,裴恕根本就没察觉到,那莫名消失的怒气,早就被别的情绪取代。 他摇着头,无奈地叹着气,只是那嘴角也不知为了什么,往上翘起了一个极小的弧度。 陈滢并未注意到他的变化。 听闻裴恕愿意帮忙,她自是心下一宽,旋即却又觉得,这可能会让他为难,于抬头望他,目色是一如既往地干净。 “无须安插太多人手,只注意着别叫裘四奶奶遇险即可。”她道,那声音里也透着一种干净:“至于其他那些与案情无关之事,就算我们想要管,只怕也无从管起。” 郭婉的身世与经历,掺杂着太多的东西,且郭婉亦有自己的考量,陈滢这个外人,根本无权置喙。 裴恕把头往旁侧了侧,浑若不自在似地避开了陈滢的视线,脚下亦往后退了大半步,咳嗽了一声,顾左右而言他:“罢了,我还没说找你来的因由呢。” “是我的错儿,不该扯起无名女尸案的。”陈滢立时自我检讨。 其实她早就在等着他说了,只是两个人太久未见,有太多话要说、亦有太多信息要交换,反倒把最重要的原因暂放一旁。 裴恕好笑地看着陈滢。 以前他倒没发现,她一本正经认错的模样,怪可乐的。 也就在这个当儿,陈滢或许是有话要说,忽地抬起了头。 裴恕立刻飞快地转开视线。 那一刹,他心中竟有些惴惴,生怕自己方才那笑容被她发现,于是,借着身高优势,他拿眼角快速地划拉了陈滢一眼。 还好,小姑娘并未察觉他的异样,此刻正一脸肃然地仰头看着他,启唇道:“请小侯爷说吧。” 裴恕松了口气。 这口气委实松得毫无必要。他马上想道。 可是,在心底里他却又觉得,他该当松口气的。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281章 木质地板 略略平定了一番心神,将心思亦转回到了案件上,裴恕举目往左右环视了一圈。 入目处,是大片黑色的焦炭与泥灰,空气中仿佛还余着焦糊的气息,荒凉而冷寂。 这片废墟,完全枉顾了这季节应有的温情,以大片的灰烬,诉说着那凄惨的一夜。 裴恕的面色渐渐也变得肃杀,沉下声音,续起此前的话题,道:“二锤死后,我便将他的口供速速报予了太子殿下,殿下极是震惊,随后传来口信,此案是否人为纵火,还需有实证才行,仅凭一个将死之人回光返照的口供,尚还不够。” “殿下是要将此案呈告陛下吗?”陈滢立时问道。 太子特意言明要拿到实证,这应该是要有所动作了。 裴恕点了点头:“殿下确有此意。所以,我便把你请来了。” 陈滢了然,抬手紧了紧身上箭袖:“我可以试试,但,还是那句话,我不能保证一定会查到线索。” 毕竟此案已过去将近月余,而在侦探先生的世界里,她接触到的纵火案也不多,经验方面有所欠缺。 听得此言,裴恕露出了惯常的那种邪气的笑,将手扶向腰畔佩剑,微带戏谑地道:“三爷似乎很爱说这句话啊,我记着上回找迷宫的时候,你也这样说来着。” 陈滢取出自制的手套,一面往手上戴,一面向他笑了笑:“我确实没把握。火灾现场的情形通常会很复杂,且时间又过去了很久,就算当时有证据留下,也很可能在这段时间里湮灭了。” 裴恕一时未语,只微带讶然地看着她的动作。 陈滢已经戴好了那个叫做“手套”的怪东西。 他曾见她在凶案现场用过这种东西,以为这是用来隔开死人用物的,而现下不过是个残旧的火场罢了,也需要戴上这种东西么? 陈滢知其所思,向他举了举手套,用很平实的语气道:“如果要找证据,就得把这片地方从上到下c从里到外都翻上一遍。” 裴恕“嚯”地叫了一声,那眉毛挑得老高,一旁的郎廷玉也是满脸震惊。 火灾现场可是有十余栋木屋呢,这要是一点儿一点儿地翻,那得翻到什么时候去? 陈滢一面提步往最近的那处废墟走去,一面便道:“方才听小侯爷说了那么多,却不曾提及这火是从何处c或是从哪一间屋子烧起来的,可见你们到现在还没找到这场大火的起火点,是不是?” 裴恕怔了片刻,随后便跟上了她的步伐,道:“确实如此。” 事实上,自走水之后,府衙只派员做过一次调查,便以事故结了案。这也很好理解,此处皆是木屋,本就容易着火,按照常理,事故的可能性是最大的。 这回答正如陈滢所想,于是她便道:“所以我们要非常仔细地翻找。如果这是纵火,那么,最初起火的那个地点,便必定会与旁处不同。而只要找到了这个不同点,再仔细搜索,兴许就能找到一两样证据。” 话说至此,她回头看向裴恕,问道:“我方才观察过外面几间棚屋,发现那屋中的地面是拿大块木板铺就的。起火的这片棚屋也与外头一样么?” “流民营的棚屋都是这样的。”裴恕说道,匪气十足的脸上,罕见地流露出了一丝感慨:“太子殿下生怕流民们受寒,特意叫人加铺了这层木板,却没料到,竟会走了水。” 说罢此言,他的眉眼便又冷了下去,身上的气息亦随之肃杀,瞧来有些吓人。 陈滢侧首想了想,便明白了他这杀气从何而来,亦终是弄懂了太子殿下如此郑重对待该案的原因。 如果这是一起事故,太子殿下便难辞其咎,因为这种木结构的屋子是太子叫人修建的,这些流民死于大火,更是死于太子殿下的思虑不周; 如果这是一起人为纵火案,那么,太子殿下便能从此事中抽身而出。而再进一步说,此案会否是有人在针对太子殿下?毕竟,太子殿下才打掉了一个贪墨集团,他督建的流民营便死了人,这两者的因果关系一目了然。 陈滢虽然不太懂政事,却从中嗅出了派系斗争的意味。 此外,还有个余孽未尽的康王,亦是极具嫌疑的对象。 难怪太子殿下会把裴恕派来,原因尽在于此。 “除了翻找废墟之外,便没别的法子么?”裴恕的问话声响起,拉回了陈滢的思绪。 她向他启齿一笑:“小侯爷难道不知么?我从来就不是那种聪明绝顶之人,想出来的法子也通常都是笨法子。” “我却觉得,你的笨法子,倒是比那些所谓的聪明法子还管用些。”裴恕想也不想地接口道。 话一出口,他才发觉这竟是在夸陈滢呢,一瞬间心头颤了颤,竟生出一股子说不出的感觉。 鬼使神差地,他回头看了郎廷玉一眼。 郎廷玉根本就没听见他们的对话。 此刻的他正皱着张苦瓜脸东张西望,似是为马上就要到来的苦差事而烦恼着。 这么大片地方,这要找到啥时候哇? 郎将军痛苦地挠着后脑勺儿。 裴恕见状,莫名地心头一松,旋即那火气便又“蹭”地窜了上来。 这厮怎么跟过来了? 谁叫他过来的? 怎么一点儿眼力劲儿都没有? 那火气越窜越高,裴恕立时抬腿,一记窝心脚就踹了过去。 可怜郎廷玉,正担着满肚子的心事呢,猛不防阴风大作,一只大脚陡然就到了眼前。 好个郎将军,“哇呀”大叫一声,旋风般地一蹦三尺高,硬是凭借着无比精湛的空中技巧,躲过了这致命的一击。 “傻站着干嘛?”裴恕一脚踹罢,神清气爽,似模似样地将那佩剑正了正,没事儿人似地看着他:“还不快去找证据去?” 郎廷玉心里这个苦啊,却也不敢说什么。 他们家爷那脸上虽然在笑,笑里却是藏着刀呢,他还是有多远躲多远罢。 于是,咱们矮熊般的郎将军,灰溜溜地滚了。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282章 就地勘察 见郎廷玉风一般地往远处逃窜,就跟身后有鬼赶似地,陈滢连忙提声道:“郎将军,请一定将那地面上的废木炭挪开来,观察地面的情形,如果有烧成大片焦黑颜色的,就请告诉我一声。” “这是为何?”郎廷玉尚未说话,裴恕便抢着问了出来。 说是查找证据,掀开木炭看地面又有何用? 陈滢忖了片刻,索性便招手道:“郎将军请过来吧,我一并告诉你们原因。” 郎廷玉无法,只得又苦着脸走了回来,却也不肯走近,离开裴恕好几步远就停下了。 裴恕瞥了他一眼,挑挑眉,大步来到陈滢身前。 陈滢蹲在地上,随意拣了根烧焦的木条,比划着道: “一般说来,火势通常都是往上走的,就算最初的起火点在地面或是家具等物件儿上,待火烧起来后,那火势却会沿着两边的墙壁一直卷上天花板不,是屋顶。” 说话间,她拿木条小心地挑开了脚下的废墟,露出了一小块地面。 “咦,这里倒是没烧焦。”郎廷玉讶然地道。 的确,陈滢挑开的那处地面,颜色有些深,那是被埋在废墟中太久所致,但却并不是烧焦了的黑色。 陈滢便指着一小片地面说道:“起火时间是在一个多月前,那时乍暖还寒,听说蓬莱县接连下了好几场小雨雪,因此地面比较潮湿。” 听着这番话,裴恕已然醒悟了过来,遂接口道:“我懂了。起火后,那火势卷向上方,房梁与屋顶首当其冲,自是被烧毁并坍塌,于是堆积于地,而地面上还铺着木板,这两者堆叠,一时难以烧透,加之天有些潮,因此正常着火的棚屋,其地面很可能都没被烧焦。” “小侯爷说到了点子上。”陈滢赞许地点了点头,续起他的话又道:“当然,也可能有些特殊情况,会使得正常着火的棚屋地面也被烧得焦黑,只这种情况毕竟特殊,可以暂且排除。” 言至此处,她话锋一转,又道:“如果这是人为纵火,要引发这样的大火,就必须有引火之物,比如大量的油c易燃的木柴或是棉麻衣物等等。” 说着话,她便拿木条儿轻轻点了点废墟中的板材:“这木屋本身就容易引火,但受限于当时的天气条件,短时间内引发大火恐还需要辅助物,而这种辅助物,会让起火点的火势远远强于别处,换言之,哪间棚屋连地面都烧成了焦黑色,那间棚屋就很可能起火点,亦可能是那纵火者动手之处。” 她的面上又露出了惯常的笑容,对裴恕道:“当然,这也只是推测罢了,实际情况如何,还要看我们搜索的结果。” “那这间屋是不是就可以不搜了?”郎廷玉立时指着陈滢脚下的废墟问道,面上带着渴盼的神情。 如果只是把每片废墟翻起一小块儿来瞧的话,今天这差事倒是不难。 可惜,陈滢的答案却正相反。 “不能只看眼前这一点。”她举起木条划出个范围很广的半圆来,神情郑重:“必须要全部挖开来仔细瞧,很可能这间屋子其实正是起火点,而我只是凑巧翻出了这一小块没被烧焦的地面而已。” 郎廷玉垂头丧气地低下了头,嘟囔道:“属下明白了。” 见他这模样,裴恕实在很想拿脚踹他,可是,再一瞥眼,他便看到了陈滢,不知何故,这念头便又被他按了下去。 裴恕的心路历程,郎廷玉立时就感知到了,立马叉手行礼,一脸庄重地道:“启禀大人,属下这去爬地不是,那什么属下去找线索去了,告辞!” 话声未停,人已经“哧溜”一声跑得老远。 裴恕瞪着他,心道你小子命大。 鼻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他转向陈滢,身上杀气顿消,唇边还有了一丝笑模样,问:“三爷准备就从此处查起么?” “是的,我就查这一片吧。”陈滢起身往四周看了看,随后微觉奇怪,望着仍旧站在旁边的裴恕,问道:“小侯爷不准备找片棚屋搜查么?” “我与三爷一起罢。”裴恕理所当然地道,顺势踢开一根烧毁了大半的房梁:“陈三爷动脑子即可,这些动手的活计,交给我们这些粗人便是。” 口中说着话,他已是利索地清出了一片空地,动作如行云流水般自在,仿佛根本就没怎么费力。 看着他如此轻松地便将杂物扫开,陈滢便没说出拒绝的话。 这项工作确实是个体力活儿,她一个人还真有点应付不来。 “那就多谢小侯爷了。”陈滢笑道,一面便走上前去,递给裴恕一副手套:“戴着这个吧,能挡些灰。” 在案发现场戴手套是陈滢的习惯,侦探先生从不会直接用手接触证物。 见那怪模怪样的手套就在眼前,裴恕张口就想说“不用”。 一个大男人家,戴着这么个娘们兮兮的玩意儿,成什么样子? 可诡异的是,尽管心里是这样想的,他的手却完全不受控制地伸了出去,接过手套,学着陈滢的样儿,自动自觉地戴在了手上。 这一应动作快速而精准,待裴恕反应过来时,他发现自己不仅把手套戴好了,而且嘴角也在不受控制地往外咧,大有要咧开个笑的意思。 “嘭”,他飞快转身踢飞一块木板,藉此机会让表情恢复正常。 真是见了鬼了。 “嘭c啪c轰”,几脚扫开眼前障碍物,裴恕负在身后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头。 他忽然就觉得,自己今天特别地傻。 莫非是郎廷玉那厮把傻气也传给他了? 裴恕黑着脸想道。 扒在灰堆里郎将军莫名打了个冷战,总觉得四周阴风阵阵,像是要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陈滢的注意力显然没在这两位大力士身上。 她此刻正蹲在地上,一点一点地翻开灰烬,观察着地表的颜色。 约莫半炷香后,她抬起头,想要告诉裴恕这间棚屋并非起火点,这才发现,裴恕不见了。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283章 人形挖掘 正自讶异间,身后蓦地传来了一阵巨大的动静,其声势之剧,险些让陈滢以为来到了前世的施工现场。 她转首望去,但见整根的木梁c成块的板材与烧成黑灰的木炭,正在她的眼前飞舞着。 裴恕背着两手c双脚轮踢,以横扫千钧之势,扫开一切障碍物,动作之潇洒霸气,让陈滢想起了名传天下的挖掘机。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人形挖掘机,这威力还是颇惊人的。 有裴恕在侧,清理工作进行得很快,一个小时后,附近的棚屋已经全部翻遍了,并未找到起火点。 陈滢站起身来,拍去袍角的黑灰,正待前往下一片区域,蓦地面上一凉。 她心头动了动,抬头望天。 原来是下雨了。 稀疏的雨点飘飞而下,在空中画出零落的线条。 陈滢伸手试了试。 沾满黑灰的手套上,很快便有了点点水渍。 “先停下吧。”她提声唤道。 随着她的话音,“轰隆隆”,远处传来了沉闷的雷声,天边乌云翻滚,天色阴沉得厉害。 陈滢拢住眉心,心下有些烦躁起来。 初夏的第一场雷雨,偏在这个时候来临,却是给他们的搜查工作带来了麻烦。 她本人其实并不反对冒雨工作,但是,被雨水淋湿的土地颜色会变深,无形中便增加了分辨的难度,再继续查下去,不啻于浪费时间。 “这么点儿雨,无碍的。”裴恕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满不在乎地道。 对他而言,再大的雨都无所谓。 陈滢只得向他解释清楚原因,复又问:“能不能先叫人拿油布将那几幢没查过的屋子盖起来?” 雨势正在迅速变大,陈滢希望尽可能地让这片火场保持原样,以便后期查证。 裴恕立时唤来郎廷玉,吩咐他马上去办,随后又抬头看了看天,道:“这雨怕是短时间停不了,陈三爷要不还是先回去吧。” 陈滢也在抬头望天。 从早上开始就有点阴沉的天空,此刻已经完全被乌云笼罩,大片雨线被风吹起,用力地抛向地面,那几丛杂草被疾雨打得弯下了腰。 “先避一避吧,兴许等会儿这雨就停了呢。”陈滢说道。 如果及时盖上油布,而雨又下得不太久的话,搜查工作应该能在今天结束。 不过,这还要看老天的意思。 裴恕立在原地想了想,便大步走了过来,如酒般的声线在雨中变得清冷:“我那里有雨具,先出去再说。” 陈滢也觉得傻站在这里不是办法,便同意了他的提议,两个人冒雨冲到了流民营的门口。 他们的马匹都拴在门外的桩子上,裴恕的马上果然备了一副雨具,他将之予了陈滢,叫她快些穿上。 陈滢知道这一位素来喜欢淋雨,此刻见他竟掏出成套的蓑衣斗笠,心下不是不好奇的,但出于礼貌,并未多问。 那位霍嬷嬷视裴恕如亲子,或许便是她替裴恕准备下的罢。 穿戴好雨具后,裴恕便在前带路,二人先行骑马回城,寻了个干净的茶馆避雨。 约莫十分钟后,郎廷玉便也赶到了,回报说已经叫人去找大块的油布,只是一时之间那流民营却是没有的,要半个时辰左右才能拿到。 陈滢闻言,无声地叹了口气,对裴恕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雨停了只怕也不好立时去勘查,总要等地面干了才行。” 裴恕心下虽是焦急,却也无可奈何,遂点了点头:“我明白。” 此时,那门外已是大雨如注,就算马上找到油布也肯定来不及了,裴恕便瞪了郎廷玉一眼。 郎廷玉哪敢触他霉头,飞快地遁了。 见裴恕黑着脸,陈滢知他心情不好,倒也不好马上告辞,忖了片刻,倒叫她想起一事来。 她往周遭看了看。因是大雨,时辰又还早,茶馆里只有零星几个客人,离他们颇远,倒是个说话的地方。 于是,她便将身子向前倾了倾,用很轻声音问道:“小侯爷上回拿来的那四字密码,却不知解出来没有?” 那四组数字密码,陈滢按照自己的理解破译了出来,至于结果如何,她却是一无所知的。 听得此言,裴恕倒也没显得吃惊,似是早就料到陈滢会问到这个问题,便以同样低微的声音回道:“解倒是解出来了几个,只不知哪一个作得准。” 因并不知那四组数字对应的是哪本书,所以,这个破解出来的答案有好几个。 “哦?”陈滢立时来了精神,整个人都亮堂了几分:“能不能请小侯爷把这几个答案与我说说?” 既然大雨倾盆,不宜行路以及勘察现场,那就在这安逸的小茶馆里,与值得信任的同伴玩个文字游戏,倒也能够消磨时间。 裴恕用一种“我就知道你会这样”的眼神看着陈滢,末了,摇摇头,面现无奈之色,拿手指沾着茶水,在桌上写起字来。 陈滢知道他这是要写出答案,遂紧紧盯着他的手,但见那长而有力的手指在案上飞快地划动着,写出了如下几行字: “等存于湖”c“遣人潜与”c“大青山有”c“那一日来”c“待事成后”。 “就这五个。”裴恕收手,袍袖一卷,便抹去了满桌茶渍,随后从旁拣了个干净的茶盏,重新倒上了茶,施施然地捧在手中,单眼皮的眼眸隔着茶水蒸腾而出热气,向陈滢面上睃了睃。 陈滢正自攒着眉心,思忖着方才那五句话。 这句短语,应该是查找了很多书籍得出的c最接近“一句整话”的答案。 而从字面上看来,最后那句“待事成后”,比较清楚地表达了某种意思,也最像标准答案。 可是,这却是一句空话,没有任何意义,陈滢本能地便先将之排除了。 与此相同的,还有“那一日来”。 这也是一句空话,不指向人c事c物中的任何一种,陈滢很快亦将之除去。 剩下的三句话,“等存于湖”c“大青山有”,一水一山,乃是地点;而“遣人潜与”则是动态的,如果把“与”改成“于”,陈滢会倾向答案就是它。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284章 如梦似真 忖及此,她便在案上虚描出了“大青山”三字,轻声问:“真有这么个地方么?” 这像是个地名儿,不过陈滢对此却无甚印象。 裴恕半低着头啜了口茶,唇角贴着盏沿儿向上一勾:“真有。” 陈滢“哦”了一声,没再继续往下问了。 既然真有这么个大青山,不必说,裴恕肯定会去查,而若是有所斩获,他也不会把这五个答案都说出来,只消告诉陈滢大青山就是答案即可。 换言之,那密码拼凑出的大青山之名,很可能是巧合,而非最终答案。 “目前虽无进展,再等些时候,或许便有了。”醇厚的语声迢递而来,仿若染了清茶的气息,没来由地,让陈滢恍惚了一下。 安静的小店,滂沱的大雨,似有若无的茶香,以及那一管如醇酒般使人微醺的声线。 有那么一刹,她仿佛平白地便入了梦,耳畔是侦探先生在说话。 她下意识地去看裴恕。 那张满是匪气的脸,如今被微白而氤氲的雾气半掩着,添了几许柔和。 似曾相识。 此情此景,在梦中,仿似真的出现过。 在那些漫长的数不清的梦里,好像真的有那样的一个梦,梦中的侦探先生,与某人在一间中式茶馆避雨,窗外大雨倾落,而侦探先生一面慢慢地喝着热茶,一面与人讨论着案情。 陈滢的手指不自觉地握紧。 指尖上传来微温而凝和的触感,那是瓷器特有的凉滑与坚硬,如若她这一刻陡然滑脱的思绪。 门外的瓦檐处雨声如连珠,一下下敲击着她的耳鼓。 意识以一种令人愉悦的幅度轻微地模糊着,让她有点分不清是真还是幻。 “我总觉得,我像是很早以前就见过你。” 低沉如酒的声音,蓦地响起,是钢琴连弹后最后落梢的那一尾余音,在氤氲的茫然间,渐至于无。 眼前幻像倏然消散。 陈滢抬起头,平静地看了过去:“此话怎讲?”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一点空洞,似是她的灵魂并未坐在此处,而是浮向半空,俯视着脚下对坐的男女。 裴恕搁下茶盏,双手手肘支于桌面,手掌交握着抵住下巴,“唔”了一声,神情略含怔忡。 “说来可能你不会信,我有时候会做些奇怪的梦,那梦里的一切都很匪夷所思。”他说道。 而甚至就在说着这话的时候,他都不太能确定自己在说些什么。 这些语句就这样冒了出来,超出于他的意志,却又顺应着他的本心。 那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就像是眼前的这一切,都曾经真实地发生过。 在他的梦里。 抑或,是在某个神秘而不可预知的未来。 谁知道呢。 裴恕摇了摇头,那种怔忡的表情消失了,他换了个姿势,后背靠向扶手,一手撑于案边,另一手则端起茶盏,面上浮起漫不经心的笑容。 “我并无别意,不过胡言乱语罢了,三爷勿放心上。”他低头喝茶,总觉得,就连这道歉的话,仿佛也与他隔了一层。 依旧如在梦中。 陈滢深深地凝视着他。 那是一种非常怪异的注视,她好似正在看他,却又像是正透过他,看向另一个人。 她看了他很长的时间,视线渐渐由虚转实。 裴恕感觉到了她的视线,然而奇异的是,他觉得,这样的注视,似乎是理所应当的。 随后,他便看见她弯起了眉眼。 那个瞬间,她的笑容让他想起一种白色的花,绽放在清晨与朝露中,一点也不妩媚,好似还有些寡淡。 但,很好看。 “我倒是觉得,小侯爷这话,并非胡言乱语,而是实话实说。” 还是熟悉的干净的声线,却又在那干净之外,多了一些什么。 裴恕没说话。 陈滢也沉默了下来。 这段堪称诡异的对话,就此结束。 雨下个没完,茶馆外的石板路上,渐渐积起一个个小水洼,偶尔一脚踏上去,便要湿了半幅裙子。 寻真坐着马车过来接陈滢,下车的时候没看准,裙角便湿了好大一块,她只得拎起裙摆c踮着脚尖儿,踩高跷似地从车边一路走到茶馆廊下,到了安全地带,她才轻吁了口气,拿帕子拭着微湿的发丝。 陈滢起身向裴恕告辞。 他们已经在茶馆中盘桓了良久,雨势却是分毫未减,郎廷玉便去韩家老宅把车赶了过来,接陈滢回去。 “三爷先请回吧。”裴恕立在门边向陈滢拱手。 陈滢亦回了一礼:“我在家等小侯爷的消息。” 裴恕向她点了点头,顺手接过寻真拿着的青布伞,撑开了,回首看着陈滢:“我送你上车。” 那青布伞很大,足可供两人并行,陈滢迟疑了片刻,终未推辞,谢了一声,步入伞下。 撑伞的人个子很高,那伞面儿便也离得高,抬头时,能望见伞外的天空,以及身旁那个人的下颌。 很利索的线条,不浪费任何多余的一笔,如同他这个人。 雨丝打在伞面儿上,顺着刷了油的布往下滚落,连成一围透明的珠帘,圈出了这方极小的世界,安稳的,似是不为外物所动。 步履声被雨声掩去,听不大真切。 起风了,透明的珠帘晃动起来,伞面儿上一阵“噼里啪啦”的脆响,爆豆子似地。 “你路上小心。” 短短的一段路,又像是很长,裴恕撑着伞在马车边站定,拉开车门,手里的伞也跟着往前送。 这动作像是催促着人赶快上车,陈滢张了张口,到底闭上,眼尾余光瞥见他肩膀上的湿渍,快步踏入车中,回手便递过一方帕子。 “擦擦吧,有劳小侯爷了。”她在车中向他笑。 裴恕下意识地接了,想要说些什么,身后却传来“啪嗒c啪嗒”的脚步声,那声音浸饱了水,还杂着几分不甚明显的怒气。 “姑娘,婢子来了。”一个娇小的身影挤过来,随后,裴恕的手就空了。 “婢子服侍姑娘上车,小侯爷请便。”寻真没好气地举着伞,甩了甩头发,刹时间水滴乱飞,裴恕连忙躲开。 于是,那车门前,便没了他的位置。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285章 第一丫鬟 寻真光明正大地挡在车前,脸上的笑有点儿假。 她是真的不高兴。 莫名其妙地被人抢了差事,眼瞧着这什么小侯爷就把她们家姑娘给裹走了,这怎么得了? 她紧赶慢赶还是慢了一步,姑娘已经上了车,她这个丫鬟没完成护送的任务,反倒淋成了落汤鸡。 她低下头,从头发下头狠狠横了裴恕一眼,抬手就要去收伞。 “寻真,上车。”车中传来清晰的声音,像是怕她听不明白,特意提醒:“把伞留给小侯爷,他们只有一套雨具。” 寻真立时怏怏地起来,应了个是,胡乱把伞朝后一递,便爬上马车,“嘭”地一声把车门儿给关上了。 这下好了,姑娘跟前儿只有她一个,她才是贴身第一大丫鬟。 “姑娘快回吧,雨好大呢。”小小的报复得逞,寻真马上找了个很正当的理由为自己的举动背书:“夫人说了,若是姑娘生了病,要拿婢子是问的。” 陈滢好笑地看着她,摇摇头,向着车门外提声道:“小侯爷留步,我先回去了。” 门外很快便传来醇厚如酒的回音:“好,慢行。” 陈滢笑了笑。 纵使一个车内个车外,互不可见,可是,这个笑容还是浮上了她的面颊。 寻真敲响车壁,马车缓步而行,“得得”蹄声,踏碎了这初夏的风雨,仿似亦踏进了人的心里去。 这一场雨,直下到次日午后方停。 勘查现场自然是不可能的了,陈滢便想着,趁着闲暇无事,不如多备点课,也免得几天后回了济南跟不上。 可是,她这厢才一摊开课本,还没写上几个字,丫鬟大篆便挑帘走了进来,脆声禀道:“姑娘,丁六在外头候着呢,说是给姑娘带了封信。” 这丁六是李珩身边的长随,据说极得信重,去年破获蓬莱县贪墨案时,便是丁六与韩端礼暗中接触,得到了这个地头蛇的大力支持,这才最终撕开了蓬莱县官商勾结的大网。 他怎么突然来了?莫非李珩那里有事? 陈滢心下狐疑,起身吩咐道:“请他去正房候着,我马上就到。” 大篆领命而去,寻真便上来替陈滢梳头。 因是在家,她今日只随意挽了个发纂儿,自是不能见外客的。 “其实,要我说这真的没必要。”罗妈妈不在身边,陈滢终于能够小小地抱怨两声了,便看着镜子里的寻真笑道:“丁六又不能真的看见我,有屏风挡着呢,我就这么去正房也没什么。” 寻真吓得梳子都快拿不稳了,软声央告:“好姑娘,您就当可怜可怜婢子罢,若是叫罗妈妈知道婢子不给您梳好头发,回去后又得罚婢子不许出门儿了。” 陈滢也不过是随口说的罢了。如无必要,她是极不愿意为难这些下人的,此时便笑:“我白说说罢了,你怕什么?” 寻真快手快脚地替陈滢梳妆完毕,又叫来几个婆子丫鬟守着,一行人前往正房。 丁六此刻正立在堂下的屏风外头,依着规矩低头束手,静候主子的到来,耳听得一阵衣物窸窣之声传来,他知道这是正主儿到了,立时躬腰见礼。 陈滢先叫了起,又客气地问了他旅途是否安好,丁六一一答了,方才说起正事:“启禀表姑娘,小的这回到蓬莱县,一是老爷原先任上有事儿尚未处置好,着小的收拾首尾;二是姑太太有封急信要转交表姑娘,叮嘱小的一定要亲手交给姑娘。” 说话间他便自袖笼里取出信来,又道:“姑太太把话都交代给小的了,表姑娘且先看信,有什么不明白的,小的会说给表姑娘听的。” 陈滢闻言倒有些诧异,命寻真拿了信进来,拆开匆匆扫了一遍,不由得先就叹了口气。 李氏要回盛京了。 许老夫人突然来信,说是陈濮——也就是国公府的长房长孙c陈滢的大哥哥——将在今年五月成亲。 这可是国公府小一辈儿里的头一椿婚事,李氏身为二房主母,自不可缺席。 而除此之外,陈漌的婚事也已经定下了,男方是光禄寺少卿袁大人膝下嫡长子,据说是个人物俊美c学识渊博的好儿郎,在京中素以端方著称,今年将满十八,堪为陈漌良配。 按照许老夫人的意思,待陈濮的婚事一了,陈漌接茬儿就要出阁,国公府与袁家初步敲定的婚期就在今年的秋天。 算算日子,这两宗大事儿之间也就只隔了三c四个月,接得还是挺紧的,国公府由夏到秋,将会有好一阵忙碌,李氏就算不管事儿,也不好置身事外。 “母亲几时启程的?”陈滢将信收了,问道。 丁六忙道:“回您的话,姑太太是在小的离府的当天启程的,也就是在四天前。” “你辛苦了。”陈滢笑道。 丁六这一路定是快马加鞭c晓行夜宿,仅仅四天便从济南赶到了蓬莱,堪称神速。 “我二姐姐与四妹妹呢?她们可与母亲同回盛京?”陈滢又问。 李氏信中并未交代她二人的去向。 丁六便躬身道:“两位表姑娘并没走,姑太太特为叫小的转告您,请您一个人回京就行,两位表姑娘还得继续呆在济南。” 陈滢闻言,不由颇是讶然,问道:“这却是为了什么?” 陈湘与陈涵单独留在济南,中间没个李氏转圜,陈滢这再一走,两边儿的亲戚关系可远了好多了。 丁六干笑了几声,道:“姑太太悄悄告诉小的说,这是国公老夫人的意思,还说请表姑娘走的时候别太声张,能悄悄儿的就悄悄儿的。” 这是铁了心要把陈湘姐妹给晾在济南了。 陈滢哭笑不得地应下了,想想再无别事,便命人将丁六送下去休息。 待从正房出来后,寻真便在旁轻声问:“姑娘这就要回府了么?” 陈滢抬手捏了捏眉心,叹道:“可不是么,女校的事情只能先请人帮衬着了。” 庇护所和幼儿园都好办,哪怕留个信得过的管事妈妈下来,再加上叶青从旁协助,总能周转得过来。可是,女校的课程却是死的,陈滢身兼数课,一旦她不在了,委实是没个替手之人。 滢无奈地道,只觉得诸事纷纭,竟叫人有点手忙脚乱地起来。 “只消我先把教案备齐了,她们照本宣科,也能凑和些日子。”她又说道。 师资问题已经越来越迫在眉睫,陈滢此刻的感觉就是有力无处使。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286章 浮生若寄(冰绫舞和氏璧加更) 寻真闻言,小脸儿便也跟着皱了起来。 身为大丫鬟,她自是为为主人的烦恼而烦恼。 蹙眉想了会儿,寻真蓦地似是想到了什么,喜道:“咦,婢子想起来了,二姑娘和四姑娘不还留在济南么?若是两位姑娘愿意去女校教书的话,姑娘不就有了替手的人了么?” 陈滢被她提醒,不由得眼前一亮。 这话还真没错。 陈湘与陈涵都是识文断字的,陈湘在国公府的时候功课就很出色,陈涵虽然差了些,教这些女学生却是绰绰有余。 “这话很是。”陈滢赞许地看着寻真,旋即却又面露沉吟,道:“不过,这事儿还真说不准,只能等回到济南后,我先试着与她们说说,看能不能成罢。” 虽然这是个好法子,但陈滢不敢抱太大希望。 陈湘与陈涵未必愿意去女校教书,她们有自己的考量,陈滢并不想强人所难。 将此事暂且搁下,陈滢便投入到了繁重的备课工作中,闲暇时,她要还张罗着在蓬莱县购买海货等物,用以回京后赠送亲友。 两天后,裴恕送信过来,陈滢与他重返火灾现场,在剩下的那几幢木屋里,找到了两处起火点,并搜出几件证物,其中最重要的一件证物,是一小块燧石残片。 裴恕一眼就认出,这种燧石是先帝时期军中常用的,如今在一些不太重要的军镇中,也有人延用着这种燧石。 此乃军用物资,平民不可能拿得到。 结合流民二锤死前证供的“两个男子”,还有“北疆”之名的出现,此案系人为纵火的可能性,已经升到了最高。 拿到证物的当天,裴恕便离开了蓬莱县。 他要尽快把东西送交太子殿下,自是能早一刻抵京,便早一刻抵京。 不过,在走之前,他把郎廷玉并那十名裴家军都留了下来。 也不知他是从哪里得到了消息,知道陈滢将要回盛京,于是便命郎廷玉他们将陈滢护送回京城。 “陈三姑娘想是很快便要动身,待回京后,郎廷玉自会带他们回到侯府,我手头人手众多,不差这十几个兵卒。” 在流民营的营门前,裴恕如此叮嘱道。 陈滢知道他这是在谢她的帮忙,便未推辞,立在营门边上,目送着他打马远去,心中唯愿这纵火案能早一日结案。 次日一早,陈滢便也启程,先去烟台接回了薛蕊,随后赶回了济南。 接下来十余日,陈滢几乎马不停蹄,女校诸事的安排c拜别长辈亲友c准备长途旅行的行囊,以及与陈湘姐妹的长谈等等,时间在忙碌中过得飞快。 好在一应事宜进展顺利,陈湘姐妹也出乎意料地接受的陈滢的建议,成为了女校的客座老师,算是解了陈滢的燃眉之急。 当陈滢再度坐上远行的马车时,时序已是四月中旬,济南城绿柳成行c榴花胜火,仲夏的风拂来,似有莲花的香气萦绕其间。 这样的季节,总不免让人想起灞桥折柳c昔我往矣的情致来,大抵是婉转且低回的,又有着一种洒然爽朗的意味。 然而,相较于北地的盛夏,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此时却已是骄阳似火,热气蒸腾,热得让人打不起精神来。 四月十五,正是芒种节气。 这一天,又是天气晴好,灼烈的阳光兜头盖脸地洒下,未到午初,国公府门前那几株高大的桐树,就已经连叶片儿都晒得打了卷儿,蔫搭搭地垂着,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那门子嫌屋中气闷,便将小竹案并小竹椅子搬到外头,坐在那门廊下头迎风,顺带盯着那跟班儿的小厮粘知了。 “你们这起子惫懒东西,动作可快着点儿,再叫大爷我听见那知了叫,必要回了管事,叫他老人家狠狠地罚你们。”他大声地吓唬着那几个小厮,一面便端起茶壶,吸溜了一口凉茶,旋即便长长地打了个哈欠。 夏日天长,又才用罢了午饭,这时候正是人最渴睡之时。 见那几个小子拿着长竹篙,两眼瞪得大大地粘着知了,并不敢偷懒儿,门子放心下来,耳听得那知了声叫个没完,越发催得人困倦,他便将茶壶放了,打了个大哈欠,手里的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昏昏然地闭上了眼睛。 “劳驾。”一个温和有礼的声音响了起来。 那门子骤然被惊醒,一个激灵就站了起来,还以为是哪个管事来了,手里的蒲扇也掉在了地下。 可是,待他睛细看时,那颗心便立时落回肚中,不由得伸了个懒腰,顺手端起茶壶喝了口茶,懒洋洋地向来人吐出了两个字:“找谁?” 青布长衫c粗布皂鞋,身后背的包袱皮儿已经很旧了,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束发之物也只是一根布条儿。 很显然,来人非富非贵,纵使长衫在身,也不过是个穷秀才罢了。 怕是打秋风的。 门子迅速得出这个结论,抬着头,眼皮子向下耷拉着。 这是应付打秋风的他惯有的嘴脸。 这门上哪一年不要来几拨打秋风的?皇帝还有三门穷亲戚呢,何况他们国公府? 若非今儿午时喝了盅好酒,心情不错,这时候门子应该已经骂将出来了。 也不瞧瞧这是哪里?一个穷光蛋竟然还想蹬鼻子上脸,这偏门儿岂是这群打秋风的可走的? “那边有个小门儿,你去那里吧。”门子头也不抬随意指了个方向,便俯身去拾扇子。 这时候眯个小盹儿,最是舒服了。 他坐回竹椅,正想要继续方才被打断的午觉,蓦地便听见那声音又响了起来: “徐阿福,你不认得我了么?” 竟是一口道出了他的名字! 徐阿福霍然抬头,看向来人的脸。 当了这么些年门子,他早就养成了“只看衣冠不看人”的习惯,只是,如今那人连自己的名姓都道出来了,他这才想起来去看看人家的长相。 只是,当视线落在眼前那张清瘦的面庞上时,徐阿福的嘴巴一下子就张大了。 “二二老”手中的扇子“咣”地一声磕在竹椅上,复又落了地,徐阿福摇摇晃晃站起来,朝后退了两步,“扑通”一声坐倒在地,颤着手指向来人,上下牙不听话地碰在了一处,好容易才碰出了一句整话: “二二老爷您是您是二老爷?” “是我,阿福,总算你还没忘了我。”来人说道,向他笑了笑。 徐阿福用力地揉着眼睛,揉了一回,再揉一回。 来人确实是二老爷。 他没看错。 他还没到老眼昏花的地步,他看得很清楚。 这穿着青衫的男子,的的确确就是失踪了八年的国公府二老爷——陈劭。 徐阿福呆呆地坐在地上,手脚都是麻的,半天都没爬起来。 陈劭温和地看着他。 虽然青衫破旧c衣袍简素,可他却有着一张让人难忘的容颜,如月夜下孤立悬崖的竹,峭拔而又俊挺。 徐阿福的眼眶一下子就湿了。 纵使添了几许沧桑,那张脸,却仍旧是他记忆中的模样。 他颤抖着嘴唇,口中发出“啊啊”的音节,想要起身行礼,又想要回身叫人,一时间完全失去了方寸。 陈劭立在门外看他,笑容温润c神情宽和。 灿烂的阳光筛过树叶,在他身上落下斑驳的影子。 他抬起手,掸了掸身上青衫,举目望向国公府高大的门楣,温润的脸上,掠过了一个极淡的笑。 “二老爷,您您可算是回来了!”徐阿福终是迸发出一声哭喊,连滚带爬地扑倒在他脚下,嚎啕大哭起来。 “是啊,阿福,我回来了。”陈劭温言道,安抚地拍了拍他的后背,提起袍摆,跨入了院门 (第二卷完)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287章 御医会诊 元嘉十六年的盛夏,大楚朝第一等公爵的成国公府,成为了整个盛京城最热门的话题。上至皇族c下至市井,便没有人不去议论的。 失踪长达八年之久的国公府二老爷陈劭,居然活着回来了! 一个在所有人眼中已经算是“死掉”的人,突然重现人间,这种奇事,纵观大楚朝建朝至今,那也是从来没有过的。 几乎是一夜之间,“成国公府二老爷”这个称谓,便传遍了京城,简直到了妇孺皆知的地步。 或许也正是因了此事太过离奇,这个称谓,迅速便取代了前几日才闹得满城风雨的“兴济伯府长房嫡女”。 事实上,便在在陈劭重返国公府之前,兴济伯府,才是盛京城最大的话题。 身为兴济伯府嫡长女的郭家大姑娘,生母早逝,才只两岁稚龄便被送回了外祖家,自此后一直在外省生活,再未踏入京城。 而就在她们母女一死一走后不久,郭大姑娘的生父——当朝附马爷——郭准,便与永宁长公主结为夫妻,当年末,长公主便产下一女,正是赫赫有名的香山县主。 在有心人眼中,仅仅只是县主郭媛的出生年月,便很是耐人寻味了,更何况这里头还有个续弦的长公主,且长公主的年纪还比附马爷大上一些。 这种贵人后院儿里的辛秘,最是好做谈资,往往能让那市井百姓们议论许久,尤其是像兴济伯府这种“死去的元配之女突然回府”之类的消息,其间牵扯的爱恨情仇,比那话本子上写的还要好看。 只是,这一回,兴济伯府的风头,显然是被国公府给压了下去,就算有再多的离奇过往,也不及陈二老爷突然回府这事儿来得神异。 一个失踪长达八年之久的人,重回身份c重返家园,最重要的是什么? 除了他与亲人相见的那些常见戏码,最要紧的便是:这八年来他到底去了哪?和谁在一起?做了些什么? 这可是整整八年的时间啊,失踪时陈劭还只有二十四岁,正值青春韶华,而回来时,却已是而立之年。 他是为了什么在外头游荡了这么久?又是因为何种缘故回到家乡?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时间,国公府二老爷陈劭成为了举城瞩目的人物,把所有人的视线都吸引了过来。 可是,偏偏就在这个问题上,出了岔子。 陈劭失忆了。 关于这八年的记忆,他的脑中一片空白。 因他原就任着工部郎中一职,回京后次日,上峰便召他述明这八年的去向。可是,陈劭却表示完全不记得这八年间的事,且就连一些八年前的事,他的记忆也是断续模糊的,有不少错乱之处。 朝廷官员失踪八年后归来,对这八年的行踪一无所知,甚至就连此前的记忆也受到了影响,此事非同小可,最终还是惊动了元嘉帝。 陛下对国公府素来厚待,倒也没怀疑陈劭有何不妥,只命他前往太医院,并点名指派了几名御医替他做检查。 经过多次会诊后,御医们得出了如下结论: 陈劭的后脑部位有几个比较大的伤疤,新旧交叠,怀疑其可能不只一次脑部遭受重创。 如今,这些外伤虽然好得差不多了,但陈劭的脑内很可能还残留着血块,而这些血块,便是造成陈劭失去大段记忆的原委。 根据御医们多年从医经验来看,此等情形也并非不可能发生,在太医院的医案中,便有类似病例的记载。 这份诊断结果甫一出现,便以飞快的速度流传了开来,一夜之间就传遍了全城,就连那讨饭的乞丐都能说出个子午卯酉来,可见所知者之众。 而由此造成的一个后果便是,陈劭失踪回归之事,变得越加离奇古怪,各种传言满天飞,其中更不乏怪力乱神之语。 “你们说,这人真能把整整八年的事儿,都给忘得一干二净么?”四月末的一天,在兴济伯府一年一度的花宴上,几名贵妇正坐在一处小声议论,其中一个戴着时兴宫花的妇人,便说出了如上一番话。 随后她便又道:“要依我看呢,八成是那国公府想要遮掩些什么,拿着这话儿糊弄人呢,谁知道是真是假?” 这话在人群中立时引发了一阵赞同,另一个穿姜黄褙子的妇人便悄声道:“我听人说,陈二老爷怕是被掳到北疆做奴隶去了,他说不记得了,是为着瞒下这种丢人的事儿。” “我也听说了。”第三个描着长眉的妇人立时接口,说话时,她的两条眉毛生动地挑来勾去,如同一撇一捺两道笔锋,总不肯安静地归拢一处。 “我听说的是,陈二老爷是被人抓到西夷挖矿去了,若不然,怎么这八年里连点儿风声都没有,八年后人就突然回来了呢?听说是西夷那边最近逃出来好多矿工,没准儿他就是混在里头跑回来的。” 这嘁嘁喳喳的话声,辅以她乱动的眉毛眼睛,委实不大能增加这话的可信度,倒是平添了不少戏剧性。 第四位贵妇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目中隐有不屑,旋即便执起手中名贵的冰丝绢纨扇,矜持地道:“我听说的是” “嘘!”她话未说完,便被那戴宫花的贵妇给打断了,只见她略有些紧张地道:“快都别说了,国公府家的女眷过来了。” 众人闻言,俱皆噤声,只转首看向花厅的入口。 一群华服女子正自拾级而上,个个衣饰精美c雍容华贵,正是国公府世子夫人许氏等人。 那宫花贵妇眼最尖,一眼便瞧见了人群中一道干净的身影,忙拿胳膊肘捅了捅身边的长眉贵妇,捏着嗓子细声道:“快瞧c快瞧,陈三姑娘也来了。” “哟,还真是呢。”众贵妇齐刷刷地睁大了眼睛,看向正自走来的陈滢,那执扇贵妇便拿扇子掩了口,悄声叹道:“陈二老爷这事儿一出,这位三姑娘的婚事,怕是难得很了。” 话虽叹惋,只是,她睁得大大的眼睛里,只有浓浓的好奇与探究,又哪里有一丝半点的怜悯?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288章 大侄女儿 ,最快更新出闺阁记最新章节! 此时,许氏并陈滢等人已然跨入厅中,在座众人一时皆寂然,花厅里渐渐地便陷入了一阵诡异的安静。 许氏的脚步变得迟滞。 有些时候,这种骤然而生的安静,远比议论纷纷更叫人难堪。 一如此刻这珠翠满堂的花厅。 有那么一刹儿,许氏甚至觉得,拂袖而去,或许是个很不错法子。至少可以不必面对这一道道或明或暗的视线,亦不必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而每迈一步,却都是如此地艰难。 这一阵突如其来的怯懦,让她的脚步变得迟缓,面上的笑容几乎濒临碎裂。 不过,这阵情绪很快便被她控制住了。她的腰背挺得笔直,姿态优雅地向前行去。 这一刻的许氏,头微微地扬着,面上的笑容清淡而温和,与她往常的样子毫无区别。她的视线自然而然地来回扫视,偶尔触及那相熟的女眷,便含笑点头致意。 一行一止,端庄从容,更有一种骨子里的高贵。 数息后,花厅里的气氛便又恢复了正常。 许氏缩在袖笼中握得紧紧的手,悄然地放松了些,旋即收拢视线,侧首回望。 陈滢正随在她身后,安静沉稳,面上的表情不见分毫变化。 许氏暗自点了点头。 她是领教过陈滢的厉害的,如今更是知道,这位三姑娘是个极有主见之人,旁人的侧目与议论,根本影响不到她。 许氏忍不住地想要叹气。 如果她的女儿陈漌能修炼到陈滢的境界,不用全部,只要能练成一小半儿,她这个当娘的就知足了。 花厅中氛围的细微变化,陈滢并未放在心上。 这些时日出门赴宴,多是如此情景,她已经习惯了。 一面款步前行,她一面举眸看去,却见兴济伯夫人程氏穿着一身海牙色的绸裙,正自迎上前来,跟在她身旁的是世子夫人夏氏以及郭冰。 郭婉并不在其中。 陈滢心下有些狐疑。 今日的花宴,明面儿上是一年一度的宴会,实则却是兴济伯府特意为“归家的嫡长女”郭婉准备的。 此即表明,兴济伯府不仅举双手欢迎这个嫡女回归,且从今往后,郭婉都将会以伯府嫡女的身份,出现在盛京城的社交圈儿。 陈滢委实有点想不明白,郭婉是如何做到的。 她短暂的婚史,她的寡居身份,这一切根本瞒不了人。 可是,看着程氏言笑晏晏的脸,陈滢却又有种错觉,觉得,程氏对郭婉的孀妇身份,毫不介怀。 程氏何时变得如此大度了? 盛京城贵族圈儿里,几乎听不见对郭婉的议论,这莫非也是程氏力挺这个孙女之故? 心下思忖着这些,陈滢便没太注意前头的情形,蓦觉衣袖被人拉了拉,她转首看去,便迎上了五妹妹陈清的笑脸。 “三姐姐,大伯母叫咱们过去见礼呢。”陈清很轻地说道,一面向上示意了一下。 陈滢这才知道自己走了神,一回头,便见许氏正向她招手:“好孩子,快过来罢。” 那厢程氏便打趣地道:“你们家大丫头说了个好人家,我还想着今儿好生贺一贺她呢,不想她竟没来,想是你把人藏起来了,不叫她见人了罢。” 许氏闻言,面上亦含了笑容,柔声道:“那孩子可害臊着呢,便我要她来,她也断断不肯的。” 按照京中的规矩,说定了人家的未婚姑娘,便只能安心在家待嫁,通常是不作兴出门应酬的,因此,今日许氏带出来的小辈,便只有三姑娘陈滢与五姑娘陈清。 陈清今年虚岁十二,确实也到了出门应酬的年纪,许老夫人对这些庶出子女们向来一视同仁,该是谁的便是谁的,绝没有私下打压一说,这也是她老人家治家有方。 话题就此扯到儿女婚事上头,程氏便恭维许氏挑了个好女婿,许氏谦虚了几句,陈滢她们上前见礼,双方再说上几句客气话儿,这套程序便算是走完了。 到得此时,便轮到郭冰出场了。 她上前相邀,请厅中几个年轻的姑娘家去花园游玩,长辈们自是无有不允的,众女就此辞出了花厅。 待踏上了那花厅外的长廊,陈滢便行至郭冰身边,轻声问:“请问一声儿,尊府大姑……嗯,郭婉,她今日来了么?” 细论起来,郭婉的年纪虽比郭冰大,但辈分却矮了一辈儿,要唤郭冰一声姑姑。陈滢开口时才想起这一出来,一时倒觉得,唤郭婉大姑娘,似乎有些不妥。 这府里真正的大姑娘,应是郭冰才是。 “我大侄女就在花园儿里呢。”郭冰答得倒是很从容,似是对这个凭空多出来的侄女并不是很在意,言毕,又有几分好奇地问:“听说陈三姑娘与她在登州的时候就认识了,果然如此么?” 她的神态与表情皆很大方,与陈滢说话时更是笑容满面,完全看不出就在去年花宴时,她们之间曾有过龃龉。 这倒并非郭冰忘性大,而是因为如今的成国公府,已然成了全京城最大的的谈资,这场戏她们这些外人瞧得很开心,自然就不再会对前事耿耿于怀了。 陈滢并没有揣测她心思的爱好,此刻见她问起前事,便颔首道:“是的,我与郭婉确实是在蓬莱县就认识了,今日听闻她也会来,我很想与她见个面,叙叙旧。” “这个容易得很。”郭冰掩袖而笑。 此时,恰好她们已经行至那花园的门口,郭冰往里张了张,便伸手指着远处的一片竹林,笑道:“我那大侄女儿不就在那里么?” 她好似很喜欢“大侄女”这个称呼,每每提及,面上的笑容就要加深一分。 语罢,她又引颈往前看去,蓦地“咦”了一声,奇道:“我那大侄女儿正与人说话,那人瞧来倒像是县主呢。” 面上虽带着笑,可她的眉心却微不可察地蹙了蹙,旋即便又松开。 她的这两位“侄女儿”,可是没有一个好惹的,身为“长辈”的郭冰,自觉面子薄、情分浅,从来是能少一事就少一事。就算程氏在此,也多半会假作未见,由得这两个“孙女”去闹。 总归郭媛不是吃亏的那一个,她们管那么多做甚?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289章 裙拖虹影 “她们正说话儿呢,陈三姑娘瞧见了么?”郭冰的视线轻轻巧巧绕过竹林,转而停落在在陈滢身上,笑语嫣然。 陈滢此时也已瞧见了林中二女,其中面朝着她的女子茜裙素裳、明眸皓齿,美得有若清晨朝露,正是郭婉。 而背对陈滢的少女,发挽高髻、鬓横玉钗,闪烁着五彩流光的裙摆拖曳在地,虹光耀眼,华丽得有若孔雀开屏。 “呀,那裙子是虹影纱呢。”一旁的陈清轻呼了一声,面上涌出几分艳羡。 虹影纱是今年江南新贡的一种布料,以极为罕见的七彩蚕丝织就,拢共也就织出了十来匹的样子,市面儿上根本瞧不见。 能够穿得上这种顶级衣料、且还会出现在兴济伯府的少女,普天之下,也就只有香山县主郭媛了。 “今儿长公主殿下没空儿,便不曾来,县主喜欢热闹,是以一个人过来了。”郭冰清清淡淡地解释了一句,复又笑着向陈滢做了个“请”的动作:“我还要待客,便不奉陪了,陈三姑娘但去便是。” 语罢,她便转向另几个姑娘,面上扬起一个明朗的笑容,说道:“那池塘边上可以赏到新开的莲花,诸位随我来罢。” 自小湖中挖出两具女尸后,兴济伯府便将那小湖给填平了,上头建了一座亭子,又修了几片花圃,将那碧荷尽皆移植在了新挖的两座池塘里。 这工程颇为浩大,好在有长公主府帮衬着,这一年的功夫也完成了,否则,兴济伯府也不会在今年重开花宴。 郭冰的邀请,众女自是纷纷响应,虽然她们的视线都在不住地往竹林那里飞,却并没有人提出去见一见县主。 一个是元配之女,一个是续弦之女,这两个见了面儿,能有什么好事? 好奇归好奇,引火烧身却是没必要的,众女神色各异地跟在郭冰身后,很快便离开了。 陈清亦提步跟随她们往前走,走了两步却停住,回身看了陈滢一眼,迟疑地道:“三姐姐,我……” “你去前头看花儿去罢,我稍后便来。”陈滢笑道。 沈氏今日没捞着出门儿的机会,许老夫人给她安排了个差事,将她绊住了,沈氏便将身边一个得力的妈妈——裘安家的——遣了过来,命其跟着陈清。 此刻见陈滢这般说,那裘安家的忙赔笑道:“三姑娘且去忙着,奴婢会好生陪着五姑娘的。” 二房如今正是焦头烂额,国公府表面看来一切如常,实际上却是众人都在观望,就看陈劭还能不能起复。 此等前提下,三房自然不愿意往二房身边靠,能远则远,今见陈滢突然要单独去见那什么郭家大姑娘,裘安家的更不会让陈清淌这趟浑水。 谁不知那郭大姑娘来历古怪?这兴济伯府的水也深着呢,他们三房瞧瞧热闹就好,旁的很不必多管。 一时陈清与裘安家的皆去了,随在陈滢身侧的罗妈妈便皱起了眉,压着声音道:“这起子捧高踩低的东西,姑娘别与她们一般见识。” 话虽这般说,可她这心里却是沉甸甸的。 二老爷回来的头几天,二房上下人人欢喜,以为终于把这个主心骨儿给盼回来了。 可是,陈劭这个主心骨儿,却失掉了八年的记忆。 纵使不通政事,罗妈妈却也知晓,这行踪不明的八年,会成为陈劭起复的最大阻力。 谁会起用一个来历不明的人继续为官? 话说得难听点儿,万一这八年里头他作奸犯科,过后被人挖出来了,那些推举他复职的上官,岂不要跟着倒霉? 陈劭如今的境遇,比那些投靠无门的举子还要艰难百倍,往后仕路如何,委实难料得很。 罗妈妈的面上布满愁色,轻轻地叹了口气。 陈滢知道她在想些什么,拉起她的手拍了拍,安慰地道:“妈妈放心,一切都会好的。” 罗妈妈强笑了一下,道:“姑娘别管奴婢了,您自己把心放宽了才好。” 陈滢轻轻地“嗯”了一声,并未接话。 这些安慰之语,她每天都要对李氏说上好几遍,而无论是说者还是听者,其实心里都很清楚,二房将来的路,怕是并不好走。 陈滢怔忡地立在原地,心思有些恍惚。 直到现在,她都不太能准确描述出对陈劭的感情。 她对这个父亲的记忆,还停留在八年之前,而那时的陈劭,与陈滢也并不算多么亲近。 他是个标准的工作狂,除了每天早上能见上子女们一面外,他几乎都不怎么回后院儿,指点陈浚功课的时候,也往往是在外书房。 陈滢曾一度以为他在外头有人,后来却发现并非如此。 陈劭就是一个专注于事业心的人,他极少出门应酬,也从不拈花惹草,生活规律得如同钟摆,就连休沐在家时也皆在处理公务。 他所在的工部,本就不是什么闲散衙门,如果想要认真工作,那手头上的事情是永远也忙不完的,光是全国的水利工程就足够整个工部的人忙活好几年。 有一个这样的父亲,陈滢其实是感激的。 陈劭是庶子,出人头地并不容易。纵使许老夫人是个很好的嫡母,可陈劭所得到的一切,也比常人要多付出几倍的努力。 陈滢知道,父亲之所以如此拼命地工作,无非是想在仕途上更进一步,其最终目的,应该还是为了家人并子女。 得父如此,陈滢深感幸运。 可是,从另一个方面来说,这种感激,却只存在于理智的层面,而她与陈劭的父女之情,其实却并不亲厚。 亲情是需要维系与呵护的,如果有一方始终缺席,感情就很难升温。 自回到京城后,陈滢一直在努力调整自己的步伐、修正态度,尽一切可能去理解与配合陈劭,以期与他形成良好的父女关系。 只是,陈劭回来后第三日便被召进皇宫,在太医院里整整住了半个月,其后虽回到了府中,但因要遵医嘱静养,陈滢见他一面也很不容易。 如此一来,陈滢的种种努力,收效甚微。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290章 竹风细语 立在花园的门边儿,陈滢无声地吐纳了几息,将纷乱的思绪暂置一旁。 与家人间亲情的培养,从来就不是一蹴而就之事,细水长流才是根本。 她相信,假以时日,这个终于完整了的家,总会恢复原状。 至少她会为此而努力。 陈滢这般想着,复又抬起头,凝目望向远处的竹林。 郭婉与郭媛仍在说着话儿,从郭婉的表情看来,似乎谈话还是正常的。 忖度了片刻后,陈滢便提起裙角,径往竹林方向行去。 而几乎与此同时,郭婉与郭媛的对话,也已经接近尾声。 “……总之,别以为你回来了,就能得着什么好处,我告诉你,你不过就是白担个名头儿罢了,骨子里的东西,那是变不了的。”郭媛淡淡地看着她所谓的大姐姐,声音冷得如同寒夜里刮过的风。 这个一直隐居在外长姊,是长久以来扎在她心头的一根刺。 本以为眼不见、心不烦,这根刺总会慢慢消弥。可如今,这根刺突然就冒了出来,明晃晃地,仿佛在向所有人展现着她的存在。 真希望手里有把刀,把这根刺连根儿剜起。 郭婉恨恨想道,阴鸷的眸光睨向郭婉。 因身量儿本就高些,当她这样看着人时,便有种极强的压迫感,仿若眼前一切,皆不过是她足底尘埃, 郭婉却是恍若未见。 她微垂臻首,纤白的手指屈成兰花,抚过腰畔禁步上的丝绦,浅笑道:“县主说笑了。这伯府就是我的家,我回我自己的家,难不成也不行么?这家里该我得的,自然便是我的,祖母断不会委屈了我去,又哪里来的什么好处不好处一说?” 短短一席话,头角峥嵘,半字不让。 一如她方才言语间展现的强硬 郭媛面色一沉,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蓦地“吃吃”笑出声来。 “你倒是嘴硬得很。”她一双眼睛从上到下刮了郭婉一遍,神情轻慢,似在打量玩物,啧啧连声:“若这般瞧来,你这模样倒真是生得好,听说是像足了你那商家出身的亡母,怪道当年能攀上伯府呢。” 她似若叹息地摇头笑着,颊边梨涡隐现,复又将一根染了丹蔻的手指点向下颌,歪着脑袋端详着她名义上的长姊,一脸地意味深长。 “我说我的好姐姐,你这命可真是苦,与你那亡母倒是一对儿亲亲好母女。说起来,你那死鬼夫君也是没福得很,怎么就能把你这么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儿给丢下了去?他也真舍得呢。”她放肆地笑了起来,明艳的脸上尽是得意。 “县主见识广博,连别人夫妻房中事也了若指掌,当真叫人钦佩。”郭婉笑意如常,只是那眼底不含温度,一如她微凉的语气:“素常听人说,长公主殿下乃天下第一等尊贵的人儿,如今见了县主,我才知道……” “大胆!”郭媛面色陡地一厉,断然喝止了她,铁青的脸上似罩了一层寒霜,冷声道:“你又是个什么东西?商户贱门之女,就凭你也敢指摘我母亲?我看你……” “死者为大,这道理莫非县主不明白?”没容她说完,郭婉便打断了她,弯起的唇角含了一丝极浓的讥嘲,抬起头来直视于她,毫不退缩: “县主言及先慈,我自然难免由此及彼,原样奉还。县主时不时喝人大胆,却不知县主有没有发现,您连亡者都要拿来说道,实是胆大包天,您就不怕半夜作噩梦么?” 语至末梢,声音转低,幽沉如若耳语,竟有几分诡异。 郭媛的面色刷地变得惨白,好似想起了什么事。 郭婉紧紧地盯着她,轻飘飘的声音嵌在风里,直往她耳边送:“啊哟,县主怎么变脸了?是不是当真做过什么亏心事,怕那冤魂半夜敲门?” “你满口胡唚些什么!”郭媛厉声道,只那声音却有些发颤。 那一刻,某些被她刻意遗忘的记忆,蓦地涌现于脑海,让她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而随后,一股怒意便冲天而起,迅速将她淹没。 这贱人,怎么敢这样说话? 她这是来吓唬人来了么? 她莫非不知自己才是高高在上的县主,而她不过就是个卑微的商户贱妇罢了? 只消她郭媛动一动手指头,这贱人便有十条命也不够死的。 郭媛的两眼迅速充血,极度的愤怒让她整个人都在发抖,面色狞厉如鬼。 “若是县主觉得我冒犯了您,其实……您大可以罚我的嘛。”郭婉悠悠地道,风姿雅致地拂了拂裙裾。 她的语声低柔且沉,若上好的丝绒抚过人的耳畔,一路钻到人的心底里去。 “只要您愿意,捏死我还不就和捏死个蝼蚁差不多?” 那充满诱惑的声线又飘了过来。这一刻,郭婉的神情是淡定的,甚而更是有恃无恐的,仿佛料定了对方不敢动她。 郭媛瞳孔骤缩,神情阴鸷得如雷雨将至的天空。 这是她行将暴发的前兆。 然而,她的身子却像是钉在了地上,并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即便恨透了眼前这女子,恨不能立时将那张美丽的脸抓花,可郭媛却又无比清楚地知晓,此时不可轻动。 那一刻,长公主微带寒瑟的语声,蓦地响起在她的耳畔: ……我儿切记,不可明着与你大姐姐交恶,以免落人口实…… ……以你我母女之尊,并以此女身份之贱,如若我们贸然动作,必被他人诟病欺压元配遗女,那些没事儿干的言官们就跟等着吸血的蚊子一样,一旦我们露出行迹,为娘说不得便又要罚跪了…… ……到底她也不过就是个比玩意儿好不了多少的东西,我儿不必与她一般见识,明面儿上唤她一声大姐姐,其实也不算什么…… ……言而总之,不可惹事生非,更不可当众与之冲突。此女来得古怪,我儿需小心应付,莫着了她的道儿去…… 这是临行之前,永宁长公主对郭媛的叮嘱。 直到现在,她都还记得在说这些话时,母亲眼底深处的痛苦与酸楚。 那神情,深深地刺痛了她。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291章 愤而离去 郭媛用力地咬着牙,两边腮帮子都痛了起来。 如果这贱女不出现,该有多好? 那样便没有人会想起,尊贵的长公主殿下,实则乃是续弦,在元配的牌位前,尊贵如长公主,也是必须要执妾礼的。 只消一想起这些,郭媛就觉出一种剜心刻骨的恨。 都是郭婉! 都怪她出现在盛京,才叫这满城的人都看了她们母女的笑话儿! 这奇耻大辱,终有一日,她香山县主要百倍奉还! 郭媛的额头迸起青筋,牙齿因愤怒而咬合,响起“格格”之声。 她用力地闭了闭眼。 眼前覆上短暂的黑暗,有殷红的光刺透进来,她的眼皮有些痛。 那个令人厌恶的身影,在这一刻,终于没再出现在她的眼前。 即便只有这眼开眼闭的一瞬。 郭媛渐渐地冷静了下来。 母亲说得对,现在还不是时候。 此刻与郭婉闹翻,就是将把柄送到别人手中。 郭媛缓缓睁开眼睛,压下了那冲天而起的怒意。 “你怎么这么不要脸呢?”她直勾勾地盯着郭婉,声音逼得又尖又细,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这世上最深的恶意: “一个寡妇罢了,不知守在老家,竟还有脸跑到京城来。我要是你,老早就以死守节了,哪还能厚着脸皮活到现在?你是嫌那房梁太矮吊不死人!还是嫌那水太浅淹不死人!再不济是那剪子太钝,扎不死人!” 一连串恶毒的咒骂从郭媛的口中迸出,尽数倾泻在了郭婉的身上。 就算不能闹翻,她这姐姐是个寡妇,却是不争的事实。 一个不肯赴死、苟活于世的寡妇,是个人都能朝她身上吐唾沫,以她县主之尊,只是骂上几句,那是她仁慈宽厚。 郭媛得意地笑了起来。 “教训你几句,是让你别忘了本份,别以为成了伯府之女就高贵起来了。”她越说眼睛越亮,颊边涌起兴奋的潮红:“我知道姐姐守不住,我会告诉母亲的,请她好生替你选一户好人家,让你有个精彩的下半辈子。” 她将重音放在“精彩”二字上,掩唇笑了起来 郭婉面色不动,看着她的眼神犹如看傻子。 “县主想是恨毒了我罢。”她举袖掠鬓,姿态美得叫人心折:“可是,恨透了我,却又根本动不了我,还不得不在人前与我好生处着。” 她怜悯地看着郭媛,笑靥如花:“这可怎么办呢?县主越是如此,我就越欢喜、越快活,恨不能日日都叫县主抓心挠肺、恨不能当场杀了我,却也只能白想想,却根本不敢动手。” 她掩袖轻笑起来,眼底深处流溢而出的,是满满的得意与讥嘲,旋即却又作出害怕的样儿来,拍着心口道:“我这样说,您是不是更恼了呢?啊哟,您不会现下就叫人把我给杀了罢!” 郭媛脸上的笑,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她的身子微微地打着颤,看得出,她已经处在爆发的临界点。 “县主这样子又笑又怒地,是在彩衣娱亲么?”字字句句皆如钢针,尽数戳中郭媛的痛脚。 郭媛面色铁青,张口就要唤人。 “陈三姑娘,好久没见了。”郭婉抢在她之前开了口,面上的笑容有若春花绽放。 郭媛陡然闭上嘴,转首看去。 随后,她便瞧见她此生最讨厌的人。 陈滢! 刹时间,郭媛的两眼又开始冒火。 好死不死地,陈滢怎么突然来了? 若是其他人还好,偏来的是她的死对头,这让她还怎么发作郭婉。 郭媛怨毒地看着陈滢,眼神像是要吃人。 “见过县主。”隔了一段合宜距离,陈滢略略屈了屈膝,似是对她的眼神视而不见。 郭媛面上的神色,在这个瞬间难看到了极点。 一个郭婉已经够糟心的了,如今又添了个陈滢。 纵使早知道今日很可能与陈滢会面,郭媛这心里还是跟滚水里泼了几大勺油似地,让她忍不住就要爆发出来。 “我方才见县主的丫鬟在找您,我记得那丫鬟是叫扫红来着。”陈滢仿佛没瞧见郭媛的神情,平静地说道:“我怕她有急事,特来告诉县主一声儿,县主还是快些回去罢。” 郭媛看了她一会儿,怒极反笑:“你哪只眼睛瞧见我的丫鬟了,我……” “我觉得,县主还是平息一下比较好,毕竟这么多人瞧着呢,是不是?”郭婉适时接口道,一面便懒懒地向远处示意了一下。 郭媛不由自主地回头看去,便见池塘边儿聚集了不少姑娘,明着是在赏花,可是那眼神儿么,却总要往竹林的方向飘。 郭媛瞬间心头凛然, 众目睽睽之下,发生在此处的一切,都瞒不了人去。 她飞快地回过头,面上的神情已然收敛了许多。 陈滢松了口气,转过视线,看了郭婉一眼。 她与香山县主的对话,陈滢并未听清,但场中形势却很明显。 郭婉一直在故意激怒这个继妹。 其目的么,无非是希望郭媛当场发作,对继姐做出什么不妥之举,顺势把长公主架在火上烤一烤。 这是郭婉的家事,陈滢无由置喙,只是,郭婉这法子却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她自己也是要吃些亏的。 陈滢出言转圜,无非是不希望她吃下这些明亏。 郭婉的回归堪称突然,而身为其继母长公主却并未出手阻止,甚至表现得十分隐忍。 这已然表明,永宁长公主是个非常精明之人。 此等情形下,只要郭婉稍有行差踏错,表现出一点点的强势,长公主就会立刻由得利者变成受害者,而郭婉则会变成刁难继母的乖戾女儿。 这对郭婉是大大不利的。 陈滢出面转圜,亦是因此之故。 郭媛沉着脸,森森然的视线凝向郭婉,复又转去陈滢的身上,随后点了点头: “很好。”她说道,神情已经没了方才的暴怒,而是变得冷静起来,唯有眼底深处的怨毒,浓得几乎化不开:“你们两个,很好。我记住了。” 直勾勾地看了她二人半晌,郭媛猛地转身,毫无征兆地便离开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292章 一笔买卖 在这整个过程中,郭婉始终未出一言。 眼见得她行得远了,陈滢方才看向郭婉,正待说话,不想郭婉却当先笑了起来,道:“今日是我太毛燥了,险些连你也绕进去。” 陈滢不防她自己说了出来,倒是怔了怔,旋即便摇头,坦然地道:“我本来就招县主的恨,就算你不在,她和我还是不对盘。” “到底也是因我而起的。”郭婉说道,语含歉意。 陈滢未就接话,视线向她身后扫了扫,问了个问题:“如何不见你的丫鬟?绿漪与红香怎么一个都不在?” 她二人是郭婉最信重的大丫鬟,向来是焦不离孟c孟不离焦,而陈滢此时却发现,立在郭婉身后不远处的两个丫鬟,都是生面孔。 “你说她们啊,我给她们脱了籍。”郭婉行若无事地道,又回身指着那两个丫鬟,笑道:“这两个是我才买的,另外那个年纪大些的,是我请来的。” 她伸长手臂,往更远处指了指。 陈滢这才发觉,在竹林的边缘,还站着一个青帕包头c做妇人打扮的女子,似是管事妈妈。 “就这三个人,总共花了我这个数儿”郭婉笑着伸出一根手指,侧眸看向陈滢:“你猜是多少?” “一百两?”陈滢试探地道。 既然让她猜,那就肯定不是小数目,一百两已经是天价了。 郭婉闻言,“噗哧”一声便笑了出来,掩唇道:“这也太少了。翻个十倍还差不多。” 一千两?! 饶是陈滢素来镇定,此刻也难免震惊。 总共三个人,就花了足足一千两,这几个仆役都是什么来头? 郭婉笑着向那两个丫鬟招了招手,她二人立时移步上前,观其行止,确实像是有些来头的样子。 “这两个往后便跟着我了,这个叫珍珠,那个叫玛瑙。”郭婉介绍似地道。 陈滢扫眼看去,便见那叫珍珠的丫鬟一如她的名字,生得珠圆玉润,微微上翘的唇角,天生就带了三分笑,很讨人喜欢;而那个玛瑙则是生了张容长脸儿,容颜颇美,却是美得没有一点侵略性,反倒很容易让人生出好感。 虽然是一张一弛,面貌气质迥异,可两个丫鬟却有着相同的沉稳,当郭婉介绍她们时,每提及一人,那人便会向陈滢屈膝行礼,姿态极为标准,一看便知受过严格的训练。 挥手命她们下去后,郭婉便笑道:“绿漪她们几个跟着我很久了,只如今我要走的路并不容易,我能为有限,往后怕也护不住她们,倒不如丢开手去,大家各自过活。” 陈滢闻言,视线往左右转了转,忍不住问:“明心呢?” 这个野心勃勃的丫鬟,给她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按理说,以明心的志向,这种进京的事情,她肯定是要抢着上前的。 郭婉不在意地笑了笑,挽裙道:“我也放了她的籍,请她替我在外头做些事,如今她正忙着,怕是没空儿。” 说话间,她便提步往竹林深处行去,回首又是一笑:“我们去那厢儿说话吧,这地方人多眼杂的,没的叫人看戏么?” 郭媛虽然离开了,聚集在此处的视线却还是很多,对于郭婉,这些贵女们应该还是很好奇的。 陈滢正有话与郭婉说,自是立时跟上,眼尾的余光却是瞥见,那个一直立在竹林边儿的管事妈妈,此时却是悄无声息地跟了上来。 她也没有靠得很近,离着十步远的样子,尾随在陈滢与郭婉的身后。 说起来,方才在介绍那一千两的花费时,郭婉只介绍了两个丫鬟,对这个管事妈妈却是只字未提。 陈滢下意识地看了看那女管事。 那女子样貌平凡,神情木然,而且,不是很有存在感。 如果不是陈滢的感知较常人更为敏锐,只怕她还发现不了对方。 看着管事妈妈那张没有表情的脸,陈滢突然觉得有些熟悉。 那种漠然与淡定,与她脑海中某几个人的身影,渐渐重合。 她上前两步,轻声问道:“这一位是江湖人?” 郭婉一愣,旋即便扫了那女管事一眼,复又看着陈滢,似笑非笑地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陈三姑娘呢。” 居然真是江湖人? “就她一个人,我就花了七百两。”郭婉悄声道,侧首弯唇,仿似在说什么有趣的事儿。 陈滢却是面色凝重。 郭婉花重金请个江湖女子在身边,所为何来? “我得防着些儿,总不能就这么赤条条地来京城,不是么?”似是察觉到了陈滢的疑惑,郭婉说道,语气有些漫不经心。 陈滢沉默了下来。 竹风摇碧,烈阳当空,那锋利的光线似薄刃劈下,竹叶上涂了细细的一层金粉,林深处,苔痕重重叠叠,嵌入石径。 两个人一时间皆不曾说话,气氛微有些沉闷。 良久后,还是郭婉当先笑道:“此事总归无趣,还是说些其他的吧。” 陈滢静了片息,轻声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你是怎么让兴济伯府就范的? 这才是话中之意。 郭婉立时明了,面上的笑容淡了些,顺手揪下一片竹叶,在手里轻轻地转着,声音也轻得好似无有着落:“我与祖母做了笔买卖,你情我愿,如今,银货两讫。” 言毕,展开五指,将那竹叶抛进风里, 买卖? 不知何故,这个词让陈滢有些不安。 “你也知晓的,先慈曾当年身家颇丰,十里红妆,绝非戏言。”郭婉淡笑着拂了拂衣袖,像是要挥去一些什么:“钱财不过身外物,祖母既然有这个心,我身为晚辈的,敢不从命?” 她微笑地看向陈滢,面上的神情十分平静。 这个答案,未出陈滢所料。 她就知道,程氏一定是拿到了足够的好处,否则,她不可能如此容易地便认回了郭婉。 “你可还好?”陈滢问道。 母亲死后留下的陪嫁,是属于她的孩子们的,这在哪一朝哪一代都是至理。 可是,郭婉为了回到盛京,却放弃了亡母留下的嫁妆。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293章 确定身份 即便此刻看来云淡风轻,可陈滢却觉得,郭婉的心里,一定很难不好受。 那笔嫁妆,此前她定是极力守护的,如今却终于不曾守住,换了是谁都会不甘心的。 “好或不好,又有什么区别?”郭婉笑容清浅,仰首望向天空,神情怔怔:“生在这样的地方,何为好,何为不好,委实是难讲的,不过是做好我该做的事,得来我想得来的一切。” 陈滢看了她一会,终究还是不曾接话。 这样的郭婉,委实是叫人揪心。 可换个角度来说,郭婉与她陈滢,其实并无不同。 清醒地知道自己要走的路,也同样清醒地知道,这种不计后果的行为,会带来怎样的收梢。 却怎样也不肯放弃。 郭婉拿出了亡母的嫁妆,以此为敲门砖,打开了通往那条路的大门。 这是她的取舍。 是她的道。 陈滢觉得,自己并没有妄加评判的资格。 “你且安心,我自有我的道理,且,我在这府里约莫也住不了多久了。”郭婉的语声传来,声音里仿佛还带着笑。 陈滢心下了然,点头道:“如此便好,兴济伯府终归不是很安全。” 这里很可能藏着沉尸案的凶手,郭婉能早一日离开都是好的。 见她如此说,郭婉似是想起了什么,面色突然变了变。 “是不是有事?”陈滢立时问道。 郭婉摇头笑了一下,面上的神情变得暗淡了些:“我自己是无事的,只是查到了一个消息。” 她叹了口气,语声极轻地道:“烟柳……确实是失踪了,时间就在四年前。” “哦?”陈滢看向她,面色变得郑重起来:“消息来源可信么?” “是司马亲自打听来的,不会有错。”郭婉肯定地道,复又解释:“司马就是我请来的那个江湖女子。” 原来,那个江湖出身的女管事,复姓司马。 倒是挺少见的一个姓氏。 郭婉此时又道:“司马是跟府中一个积年老嬷嬷打听来的消息,那老嬷嬷曾经在先慈的院子里管过洒扫。” “能仔细说说么?”陈滢追问道。 郭婉将一缕被风吹乱的发丝并至耳后,轻声道:“据那老嬷嬷说,四年前,恰逢祖母四十岁整,府里给她老人家做寿,请了好些客人。烟柳那天管着茶水之事,管事叫她去里头送茶,却是再也没见她回来,那管事着实抱怨了好半天儿,恰好便被那洒扫嬷嬷听到了。” “她们便没去找么?再不然,向上禀报了郭老夫人亦是应该的罢?”陈滢蹙眉道。 就算烟柳是个丫鬟,也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人便没了,府里总要找一找的。 郭婉闻言,面上便划过了一丝讥诮,淡声道:“此事自然是要上报的,祖母听了,大是恼怒,当即便派了两个跑腿的去登州府,打算找我要人。” 陈滢愕然地看着她。 “是不是挺可笑的?”郭婉的面上浮着一个笑,很快便又散去,眼底一片苍凉:“祖母大约是以为,烟柳是趁乱悄悄跑来投奔我来了,她老人家心系大事,自不会任由烟柳与我汇合,于是第一时间便派人来找我问罪。” 言至此,她忍不住长长一叹:“那时候我正在备嫁,那两个跑腿的猫在蓬莱县月余,也没见烟柳出现,直到我嫁进了裘家,他们才给祖母报了信。我猜想,祖母一则坚信烟柳定是要与我私会,二则也是怕我察觉些什么罢,于是就把这事儿给瞒了下来,干脆不叫人知道” 陈滢至此了然,便接口道:“你不必往下说了,我明白了。” 事情接下来的发展很容易猜,裘四郎病故,郭婉成为孀妇,深居简出,根本就不出门儿,显见得与烟柳并无联络,且年深日久,程氏很可能也将这事给淡忘了。 而就在去年,无名女尸浮出水面,彼时,程氏很可能会想起失踪多年的烟柳,但出于某种原因,她并不肯暴露此女身份,有意无意地便将消息瞒了下来。 如果不是郭婉回京,烟柳的身份,只怕永远无人得知。 “烟柳的手上,一直留着一份清单。”郭婉蓦地说道。 陈滢抬看她,恰好迎上了她无悲无喜的眼眸。 “祖母留下烟柳,就是为了她手上的清单,可惜当年她一招失手,没把烟柳的身契拿到手,当年她老人家还曾派人去蓬莱勒逼过我,若非外祖父拦在头里,没准儿烟柳的身契我就留不下来了。”郭婉的声音很平淡,如同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陈滢凝视着她,轻声问道:“郭老夫人没把烟柳的身份说出来,也是为了这份清单么?” “谁知道呢。”郭婉笑了笑,“总归她老人家有自己的想法,如今那清单我已经交给她了,烟柳手上的那一份儿她自不会再多想,这个丫头是死是活,她如何会放在心上?” 陈滢的眉心蹙了蹙。 她总觉得,程氏之举,有些地方说不通。 此前她瞒下烟柳的身份,那是她不愿让人知道其图谋前儿媳嫁妆一事。 虽然此事在京中亦有传闻,但那到底也只是传闻,而烟柳的身份一旦公开,传闻很可能就会落了口实,兴济伯府哪儿丢得起这个人? 可是,郭婉如今已经把嫁妆交上去了,烟柳的身份再不会影响到程氏,她为何还是不肯告知郭婉烟柳的死讯呢? 真的只是忘记了么? 陈滢沉吟不语。 “除了烟柳之事外,我还打听到了另一件有趣的事儿。”郭婉再度言道。 陈滢从沉思中惊醒,忙笑道道:“不好意思,我走神了。”又问:“你打听到了什么?” 郭婉淡淡一笑:“听说那湖里捞出来了两具尸首,其中一个是个叫做娇杏的丫鬟,我打听到的消息,便与她有关。” 她把声音放低了些,尽量简短地道:“听说,娇杏‘投湖’的那一晚,有人瞧见从我叔父的房里,抬出来了一只麻袋。” 陈滢愣住了,数秒后方才反应过来,郭婉所言的“叔父”,便是兴济伯世子。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294章 首善之家 “原来如此。”陈滢点了点头,神情极是平静。 这正是她预想的情况中的一种。 她就知道,娇杏之死,必定与兴济伯世子夫妇有关。 只是,就算有人亲眼目睹娇杏被人抬出来,也不能断言那就是兴济伯世子夫妇中的某一个杀的人。 就算那透露消息之人愿意做证,这份证词,也会被轻易推翻。 不过,郭婉的这个消息还是很有用的,陈滢向她笑了笑,真心诚意地道:“真是多谢你了,你帮了我好大的忙。” 郭婉挥手道:“些许小事罢了,这府里的人一个个眼睛都是铜钱样儿,打听消息并不难,我手边又有得用之人。” 她回身指了指那姓司马的女管事,掩唇而笑:“请她来还真是对了,我的银子没白花。” 看着她的笑靥,陈滢心中不是不钦佩的。 一个有脑子、肯下血本、明晓取舍之道的人,无论她想要做什么,总能成功。 “接下来的诸事,你已经安排好了么?”思及郭婉往后的去处,陈滢不免多问了一句。 虽然明知这也是白问,郭婉肯定早就安排好了一切,但她还是忍不住想要问。 郭婉闻言,凝视着陈滢的眼神里,便添了几分柔和,缓声道:“多谢你的关心,余事已经全都安排妥当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就在这几日,便可揭晓。” “这么快?”陈滢微讶地道,旋即心下越发担忧:“‘他’的父母,同意么?” “他”的父母,自然便是指当朝帝后。 他们会同意太子与郭婉在一起么? 郭婉的身份,始终是横亘在她与太子之间的一大障碍。 郭婉倒是无所谓的样子,抬手拂了拂发鬓,嫣然一笑:“其实……我尚是完璧。” 陈滢被她的话震住了。 没料到郭婉竟吐露出这样的秘辛。 她居然还是处子之身么? 可是,转念想想,这也是有可能的。 那裘四郎连洞房都没完成就晕倒了,此后一直重病在床,郭婉怕是根本没机会与他同房。 “我出身低,实则也是好事。”郭婉再度语道,神态从容。 陈滢听懂了她的话。 纵观历朝历代,为防外戚势大,宫中后妃多出寒门,这已是不成文的惯例,司徒皇后与萧太后便是如此。 郭婉虽是伯府之女,但生母却是商户,生父亦是毫无实权的附马,至于名义上的嫡母长公主,郭婉与她的关系是根本不可能亲近的。 但愿元嘉帝能瞧在郭婉的这个优点上,允她入住东宫。 心下虽是如此作想,陈滢却还是为她担心。 这件事难度系数太大,不是求一求、跪一跪就能解决的。 必须有大的转机才行。 陈滢曾试着模拟过几种情境,然而每一种都带着很大的偶然性,没有一击必胜的法子。 事情至此,陈滢便不再继续深想。 这件事应该还要再磨一段时日,是不可能短期内解决的,郭婉所谓的“近几日”,应该也是一个模糊的概念,并非实指。 可是,事情的发展却远远超出她的预期。 就在兴济伯府花宴后不久,一个惊天大消息便砸进了京城贵族圈,直是激起千层巨浪。 登州富商韩端礼为救助大批流离失所的灾民,慷慨解囊,向朝廷捐出了整整五十万两白银,以帮助朝廷为灾民购置良田、修建屋舍、发放衣物等等。 此事一出,举国震惊。 五十万两白银,差不多快要抵得上大楚朝当年三分之一的税收了。 如此善举,怎不该大书特书? 此事直接便震动了当朝皇帝,陛下降下特旨,允韩端礼进京面圣,并手书“首善之家”之牌匾,赐予了这位善人。 同时,元嘉帝又迅速颁下一道旨意,特赐封韩端礼的外孙女、兴济伯府嫡长女郭婉为太子孺子。 这消息传出来时,整个京城贵族圈儿几乎炸了窝,那几天人人都在打听郭婉是何方神圣。 当陈滢听说此事时,她正在进行着每日的功课——练大字。 知实立书案边儿上,用着在她而言罕有的震惊语气,将整件事情从头至尾复述了一遍,一旁的寻真直听得眼睛都直了。 那个裘四奶奶可是个寡妇啊。 谁能想到,她竟能飞上枝头变了凤凰,这也太叫人惊讶了。 纵然早就见到过太子殿下的马车送郭婉回家,可是,这消息还是来得太惊人了,由不得人不咋舌。 听罢知实的叙述,陈滢写字的手,亦在半空里停了片息。 而随后,她便又专注于眼前的大字。 寻真与知实见状,皆不敢再作声,默立在侧。 约莫半刻后,当写完了最后一个大字时,陈滢将行笔置于架上,点头叹道:“原来,她的安排是这样的。” 真是出人意料的一招棋。 高妙至极,实令人拍案叫绝。 有了韩端礼的善举,郭婉的身份不仅不会成为人们诟病的理由,反倒会让人对大楚皇族多有赞誉。 为奖励有功于国家的商户,当朝皇帝竟愿意让其孀居的外孙女成为太子之妾,这正是皇帝宅心仁厚、宽待功臣的厚德之举,宁愿委屈自己的儿子,也不愿心系国事的良民伤心。 这样的皇帝,不是明君又是什么? 难怪郭婉如此成竹在胸,原来她早就做出了最妥善的安排。 自然,韩端礼的配合亦很及时,可以想见,他对这个外孙女,实是寄予了厚望。 此时回头再看,陈滢终于明白,这位韩老太爷之所以能够成为山东首富,那是有原因的。他的眼界与手段,远高于普通商人,堪称翘楚。 “姑娘想还不知道,这事儿其实还没完呢。”知实此时又道。 陈滢倒被她说得一惊,忙问:“难不成还有变故?” 俗话说“天威难测”,她就怕元嘉帝变心。 这位皇帝自来务实,所谓君王的颜面他是一点儿不在乎的,收回成命这种事儿,他可能真干得出来。 知实闻言,连忙摇手道:“姑娘莫要担忧,不是有什么变故,是兴济伯府的一桩新鲜事儿。”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295章 竹篮打水(冰绫舞和氏璧加更) 陈滢闻言倒也不觉有异。 郭婉此次可谓一飞冲天,兴济伯府她那些所谓的亲人们,想必心里很不是滋味,说不得就要生出什么事儿来。 此时,知实却像一副觉得很好笑的神情,竭力将那笑给忍了下去,续道:“婢子从珍珠那里打听到了件事儿,说是兴济伯夫人才拿到手的银子,这还没焐热呢,就全都给吐了出来。” 这话直说得陈滢怔了怔,旋即心头一动:“你是说……那些陪嫁?” “正是呢,姑娘。”知实用力地点着头,到底撑不住,笑了起来:“韩老太爷捐出来的那五十万两银子里头,有好些是拿铺面儿、田产、珍玩什么的抵押的。听珍珠说,那嫁妆单子上有一样儿算一样儿,全都折在里头,被韩老太爷捐了出去。” “噗哧”一声,寻真捂着嘴笑了出来。 郭婉与陈滢交好,那就是自己人,而兴济伯夫人程氏那就是对立面,如今听闻她吃瘪,自是大快人心。 陈滢倒未觉得好笑,只是有些震惊,以及甘拜下风的佩服。 “裘四奶……不,是郭大姑娘,真真太厉害了。”寻真发出了由衷的感叹,面上的神情几乎是崇拜的。 知实亦叹道:“可不是么。这事儿一闹出来,大家都知道兴济伯夫人克扣前头儿媳的嫁妆,就连郭大姑娘不得不交出嫁妆才能回府的事儿,也都传开了。” “真是……好手段。”陈滢委实叹为观止。 不出手则已,郭婉这一出手,就是一箭四雕的绝招儿: 第一,拿回自己该有的身份;第二,成功进入东宫;第三,为韩家得来无上荣耀;最后,狠踩了兴济伯府一脚。 而在这些明面儿上的好处之外,还藏着暗招。 那是专门针对永宁长公主与香山县主的招数。 从今往后,长公主想要拿捏这个继女,或者香山县主想要为难这个继姐,怕是没什么机会了。 在血雨腥风的政治斗争中,东宫与储君,从来都代表着帝王心里的那根底线。 长公主再是受宠,也不可能会去踩这根线,那会触动帝心。 帝心好恶,决定着一个人的生死。永宁长公主不是没脑子的蠢妇,她很清楚,一旦她敢对东宫的人或事插手,元嘉帝的视线,就必定会落在她的身上。 这样的注视,即便尊贵如长公主,亦是她不能承受之重。 虽然众人都说元嘉帝是明君,可没有人会忘记,便在这位明君的御座下头,埋葬着大楚朝几乎所有皇室男丁的尸骨。 如此明君,你能指望他有多么浓厚的亲情? 这一回,郭婉算是给自己找了一座最大的靠山,这世上又有谁敢去触及皇帝的逆麟? 从今往后,只要她不主动惹事,永宁长公主与香山县主,便奈何不得她。 陈滢简直都想拍案叫绝了。 虽然她不喜宅斗,但郭婉的宅斗手段,却让她由衷钦佩。 如果这世上所有的宅斗,都能像郭婉这样,为平民百姓带来好处,为国家做出贡献,那可是国家百姓之大幸。 商户女一举成为皇子妃,此事在京中掀起的狂潮,瞬间便盖过了陈劭失忆之事。从不缺少八卦热情的京城百姓,在这件事中表现出了强悍的力量,满城热议,直叫那气温都飚升了好几度。 陈滢莫名便觉得,她又欠了郭婉一个人情。 时序很快转至五月,端午节后,陈濮的婚期便也近了,国公府陷入了一种欢快的忙乱氛围。 大约是想借着这场喜事冲去前些时候的霉运,许老夫人对此事格外上心,务求每一处细节的完美,将许氏并沈氏二人赶得团团转。 不过,这样的热闹与繁忙,与二房却不沾边儿。 李氏如今一心扑在陈劭身上,府中诸事基本上无暇顾及,许老夫人念在他夫妻二人久别重逢,陈劭又正要好生静养,便也特意命人不许打搅,倒将那鸣风阁变成了世外桃源。 经过一段时间的调养,陈劭的失忆症毫无起色,工部那里亦没有消息,算是将这个前郎中晾在了一旁。 每旬一次的大定省时,看着这个清瘦而温秀的二儿子,国公爷便会好一阵长吁短叹。 膝下四子个个出色,这是他此生最大的骄傲。 可是,如今陈劭却成这副模样,国公爷的骄傲,就此亦缺了一个角,变得不那么完满了,每思及此,他便会有一种格外地遗憾。 五月初十这日,又是一旬一次的大定省,国公府各房晨定已毕,陆续离开了明远堂。 李氏带着陈滢匆匆跨出了院门儿。 今日乃是太医院送药的日子,她得安排人去外头接着,此外,陈劭的药膳方子亦要重新斟酌,这天气一天比一天热,有几样药材怕是要换掉。 她低眉想着这些,里面与陈滢轻声商议几句,母女二人方一转上游廊,身后却传来一声轻唤:“二嫂,请留步。” 李氏立时止步,回身看去,便见四老爷陈励一袭宝蓝宽袍,长身玉立,站在廊外。 李氏的身子一下子绷得笔直,面上却浮起笑来。 “小叔唤妾身何事?”她温声问道,一面便将陈滢朝身后拉了拉,轻声吩咐:“你去后头等我。” 陈滢心知她在想什么,应了个是,往后退了两步。 去岁的魇胜之事闹得那样大,李氏把陈滢带去山东,正是为了避一避风头。 如今虽是事过境迁,然余波却仍还在。那苏姨娘也就罢了,被罚去偏僻的庄上住着,怕是此生都不可能回府,沈氏暗自趁愿,与二房的关系反倒比以往还好些。 可四房却不一样。 柳氏乃是正正经经的四房主母,与陈励琴瑟和鸣,又产子有功,却被许老夫人罚去佛堂静修,至今未回,现下四房诸事都是刘宝善家的在帮着打理。 原本李氏等人远避外地,与四房倒也相安无事,可是,现如今他们一家子都回了府,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两个房头儿间关系的便有些微妙。 因此,李氏便本能地把女儿护在了身后。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296章 殷勤荐医 对于李氏之举,陈励似是恍若未觉,仍旧立在廊下,朗声道:“二嫂容禀,因小弟听说那相国寺来了一位挂单的番僧,精擅医理,又有一套秘传心经,专治人心窍上的毛病,便特来告诉二嫂一声儿。二嫂若是有暇,不妨去那里试一试,或许二兄的病便能有个起色。” 他的神情十分真挚,面上的关切也不似作伪。 李氏笑容不变,屈身谢道:“真是多谢小叔挂念。妾身知道了,会叫人多加留意这事儿的。小叔费心了。” 陈励闻言,温秀的脸上终是漾起一分无奈,却也未再多言,举手而去。 李氏目送他跨出月门,这才回转身形,面上的笑容恬和温婉,柔声道:“咱们也回罢。” 陈滢上前扶住了她,一行人回到了鸣风阁。 直到那鸣风阁的院门在身后阖拢,李氏面上的笑容才终于收住。 她叹了口气,自嘲地咧了咧嘴,低声叹道:“真是没有一天儿消停的。” “母亲,四叔父这话您爱听便听,不听也无妨,祖母不会多说什么的。”陈滢上前轻声劝道。 陈励是许老夫人最宠爱的儿子,方才明远堂门外的那一幕,肯定已经传到了老太太耳中,而李氏接下来的反应,或许会便影响到她老人家对二房的看法,李氏之忧便是由此而来。 听得陈滢所言,李氏拍了拍她的手,强笑道:“这道理为娘都懂,就是觉得累得慌。” 这些日子来,她实是心力交瘁,两颊又瘦了下去,虽然嗽症没再犯,面色却不复济南时的红润。 大宅门儿里的日子,从来都不是那么容易的。 “罗妈妈,你带上几个人,明儿去相国寺走一趟。”李氏疲惫地吩咐道。 无论陈励的话是否可信,又是否包藏祸心,这个过场还是要走一走的,大面儿上总得过得去,也免得叫有人拿住话柄。 罗妈妈忙应下,李氏又强打起精神叮嘱她:“凡事小心些,打听几句就回来,不管遇到什么事儿,不可擅自作主。” 这是怕有人在相国寺设局。纵然这可能性并不大,但防人之心不可无。 罗妈妈郑重地道:“夫人放心,奴婢知道该怎么做。” 李氏神情微松,扶着陈滢的手跨进屋门,轻轻地道:“罢了,这事儿先这么着吧,我得去床上躺躺,乏得很。我儿也回去歇着罢。”说着又去摸陈滢的脸,一脸爱怜:“你也瘦了好些,想是这些日子太累了。” 这般说着,她不免又触及心事,一时间悲从中来,红着眼圈儿道:“唉,都是我这个当娘的没用,累得我儿跟着受苦。” 李氏已经把二房的所有事宜都交给了陈滢,自己只一心照顾夫君,她知道女儿这些日子也是操劳得很,如何不心疼? 陈滢便笑道:“母亲千万别这么说,我可好着呢,能吃能睡的,如今不过是长个子罢了,人就显瘦,等再过些时候就能胖回来了。” 她越是表现得若无其事,李氏心中便越自责,再一想陈劭如今的情形,更是险些落泪,拉着陈滢的手哽咽:“偏是我没用,总是精神不济,委实不能兼顾,好孩子,委屈你了。” 见她神情郁郁,陈滢很怕她忧思成疾,便开解她道:“母亲也该放宽心才是,咱们关起门来过日子,那些事儿您不去理它,它便也不能怎么着您。” 说着又开玩笑地道:“女儿管着这些事儿,实则是为以后出阁做准备,我还怕您多嫌着我呢,您可千万别夺了女儿的差事才是。” 李氏被她逗笑了,作势伸手去戳她的额头,嗔道:“说话也没个遮拦,看叫人笑话儿了去。” 见她终于转过来了,陈滢忙又说了几句笑话儿,罗妈妈也在旁凑趣,这才将李氏哄得欢喜了些。 母女二人进得内室,小丫鬟正在铺床,李氏便拉过陈滢,细细叮咛:“你父亲今日想是要去前头问安,你可别忘了去瞧瞧他去。再,你也替我好生称量称量那几个服侍的。那皆是你祖母派下的,我见你父亲的时候又少,竟不知这几个是好是歹。” 陈滢一一应下,又催李氏早些休息。 陈劭自回府后,汤药不断,除了太医院开具的丸药,又有一份汤药要服。因那药是带着点儿安神性质的,他的作息时间便与别人不一样,起得迟、睡得早,就连每旬一次的问安,他也总是在起床后单独去拜见许老夫人。 纵是病体支离,该守的规矩还得守着,陈劭此举,确实很符合他一惯的脾气。 李氏交代完毕,那小丫鬟也铺好了床,陈滢亲眼见母亲上床睡了,方才转回西厢。 大篆与小篆正侍立门廊外头,见陈滢回来了,忙双双分开珠帘,将她让进了屋中。 回屋后,陈滢便径向那妆台前一坐,也不叫人,便开始动手打散头发。 一旁的大篆见了,忙上前帮忙,一面陪笑道:“姑娘是要梳头么?要不要婢子把寻真姐姐找来?” “不用了,我自己也行的。”陈滢不在意地道,随手就把簪钗都给卸了下来。 今日因要去明远堂,寻真给她梳了个繁复的花髻,又插戴了几枚金钗,陈滢一直觉得头重脚轻的,此时又无需外出见客,自然怎么舒服怎么来。 将头发重新挽了个纂儿,只以一朵珠花固定住,陈滢正对镜看着,却见知实挑帘走了进来,道:“姑娘,王家姑娘来信了。” 陈滢心头一喜,忙道:“拿来我看。” 知实将信呈上,陈滢展开瞧了,眉眼间便含了一丝笑意。 王敏蓁与王敏芝姐妹在三月时回乡祭祖,顺便看望祖父王老太爷,这期间与陈滢时有书信往还,今日这封信便是王敏蓁写来的,她告诉陈滢说,她们会在七月底返京。 算算日子,陈滢与她们已经有大半年未见了,她还是挺想念这两位朋友的。 趁着此时无事,陈滢快速地写了封回信,交予寻真送去外头,一时罗妈妈又过来,禀报了几件琐事,陈滢一一处置了,眼瞧着时间不早,便换了身衣裳,带着知实去了枕霜居。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297章 半旧青衫 枕霜居,便是陈劭单独居住的小院儿。 这也是太医院的医嘱。 因脑中血块未散,太医们认为陈劭不可过于激动,诸事皆以安静为宜,最好独居。 李氏自不会违背大夫的话,便将此前空着的枕霜居拨出来予陈劭独住。那院子与正房仅有一墙之隔,外头又另开了一道门户,既安静,又便于李氏照顾他。 陈滢过去的时候,那连接正房的小角门儿却是上了锁,许是李氏怕人打搅夫君。于是,陈滢便又转出鸣风阁,沿着青砖墙往西走了一会,那墙上便现出了一道精致的木扉。 寻真上前叩门,门很快便开了,应门的是个垂髫小鬟,十来岁的年纪,眉眼细巧、动作轻捷,名字便唤做巧儿。 “姑娘请进。”巧儿行礼后便在前引路,另有一名小童上前,将那木扉重又关上了。 陈滢一面往里走,一面便问:“父亲醒了么?” 巧儿尚未作答,那正房垂帘后头便传来一把清和的声线:“我已经起来了。” 随着话音,帘幕掀起,陈劭高挑的身影出现在了门边儿。 陈滢忙屈身见礼,陈劭笑着道免礼,又招手唤她:“阿蛮到阿爹这里来。” 陈滢踏上曲廊,问道:“父亲昨晚歇得可好?” “一觉到天亮。”陈劭说道,抬手指了指廊下的竹案竹椅,俊逸的脸上神色温和:“恰好你来了,陪阿爹手谈一局如何?” 陈滢侧首看去,便见那竹案上置着棋盘棋子,旁边还立着个小童儿,正在烧水煮茶。 陈劭这静养的日子,过得还是挺悠闲的。 陈滢并不是很擅长围棋,便老老实实地道:“女儿棋艺不精,还望父亲别嫌弃。” 陈劭闻言,唇角微微一勾,刹时间笑颜乍现,似月落清辉,几令人失神。 “无碍的,阿爹让你三子便是。”他似是心情甚好,说话间便已坐了下来,将装着黑子的木碗放往对面一推,哄小孩一般地道:“喏,阿蛮执黑罢。” 看着他的笑脸,陈滢心下生出淡淡的温暖。 这段日子以来,他们父女间的接触多了些,二人相处较之最初自然得多。她能够感觉得到,陈劭对她很关心,有一种天然的亲近。 那是血缘上的一种亲近,融在骨子里的,作不得伪。 陈滢的唇角溢出笑来,坐下与父亲着棋。 廊下微风轻拂,廊外是高大的银杏树,叶影参差错落,棋枰上黑白子交接,偶尔响起一声轻脆的落子声,越显得这庭院寂寂。 半个时辰后,一局棋了,陈劭的面上稍稍现出几分疲色,将棋枰推开,笑道:“阿蛮又输了。” 见他神情倦怠,陈滢便轻声道:“父亲可要歇着?” 陈劭温笑着摇头:“无碍的,只是想着要给你祖母请安,不可太迟。”停了停,便起了身,伸手在陈滢发顶轻轻一抚,柔声道:“阿爹有东西要给你,阿蛮且在这里坐一坐,阿爹去去便回。” 陈滢点头应下,陈劭整了整衣帽,便带着两名小童儿离开了。 庭院中只剩下了陈滢主仆并巧儿,巧儿回身往屋里张了张,便上前请罪:“姑娘恕罪,因老爷才吩咐婢子把衣裳拿出来晾的,婢子要先去做事,不能服侍姑娘了。” 见她小小年纪,却偏摆出老气横秋的模样儿来,陈滢觉得很有趣,便笑道:“你去忙你的,我就在廊下坐坐,不进屋儿。” 巧儿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便掀帘进了偏厢,不多时,两手捧得满满地走了出来,正是厚重的一撂衣裳。 见她都快被衣裳堆给埋住了,陈滢便唤来知实帮忙,巧儿先把衣裳搁在小竹椅上,一本正经地向陈滢行礼致谢,这才肯接受知实的帮助。 陈滢便坐在竹椅上,看她们晾衣裳。 青色的、玄色的与灰色的衣袍,很快便将那游廊的栏杆铺满,阳光投射而来,树影与檐影交叠,衣衫上的绣样闪着幽光,倒也有一种别致的美感。 陈滢端起茶盏喝了口茶,瞥眼便见巧儿小心翼翼将一件半旧的青衫捧起,寻了那廊脚一处干净的平地,先在地下垫了一块大白布,方将衣裳平摊其上,动作十分轻巧。 陈滢不由有些好奇,便问:“这件也是父亲的么?” 那青衫乃是最寻常的棉布所制,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边角都磨出了毛边儿,与此前那些衣袍相比,明显破旧得多,不太像是陈勋这样身份的人会穿的。 巧儿闻言,便放下手中活计,起身躬腰道:“回姑娘的话,这是老爷的衣裳,老爷特为叫婢子把这衣裳单独拿出来晾,还叫婢子一会儿去厨下取个铜壶来,灌上热水熨一熨。” 这话直说得陈滢讶然。 一件旧衣裳罢了,陈劭如此在意,却不知有何缘故?莫非,这青衫上还承载着一段足可追忆的过往么? 心中转着这些念头,陈滢却也没再继续往下问,顾自喝着茶。 巧儿是才指派过来服侍陈劭的,这件衣裳的掌故,她怕是也不知道。 小院中安静了下来,除了丫鬟们走动时的轻微声响,便唯有风声传来。 陈滢安然地坐在椅上,望着檐下绿影、篱外花枝,心情亦是一派平静。 陈劭很快便回来了。 陈滢这厢才添了一次茶,那木扉便被人推开,陈劭袍袖翻飞,大步走了进来。 陈滢上前去迎他,一面观察他的神色,却见他面色平静,沉邃的眸中毫无起伏,便猜测他请安的过程应该是顺利的。 不过,这猜测也很可能做不得准。 做官做到陈劭这一步,自然已经修炼到了喜怒不形于色,要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什么来,还是相当困难的。 “阿蛮可等得急了?”陈劭温言道,一面缓步踏上台矶。 陈滢便道:“这也没过多久,我看她们晾衣裳,也挺有趣儿。” 陈劭抚袖而笑,道:“这也能看出有趣来,阿蛮果然还小呢。”语毕,又换了种哄小孩子的语气,和颜悦色地道:“阿蛮随我到屋里来,阿爹有好东西予你。”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298章 前朝玉斗 也不知是不是失去了八年记忆的缘故,每每与陈滢相处时,陈劭总会不自觉地将她当作稚儿。 事实上,在陈滢的记忆中,幼年时的她似乎没怎么与陈劭单独相处过,委实不知陈劭的这种态度从何而来,只能认为,这是一种潜意识表现。 二人进得内室,陈劭便从书案的抽屉里翻出个青翠欲滴的小玉斗儿来,向陈滢晃了晃,和声道:“这是阿爹前几日在个小铺子里寻来的,乃是前朝旧物,你拿去顽吧。” 陈滢早就听李氏说过,陈劭乃是鉴定古物的高手,尤其精于玉器,只是从前公务繁忙,这个爱好便被他搁置了。 如今他赋闲在家,日常无事,便又将这个兴趣重新拾起,三不五时地便要出一趟门儿,也不走远,只在离家不远的那片坊市转转。那里有几家不起眼的小铺子,专卖旧物,他眼光独到,时常能淘到些好东西。 这种打发时光的闲逛,从许老夫人到李氏,都是赞同的。 比起在家中闷坐无聊,倒不如在外头走动走动,散散心,只消多派人跟着,别叫他被人冲撞了便是。 此刻,见陈劭珍而重之地取出这绿玉斗来,陈滢便知,此物必定不凡,忙双手接过,笑道:“多谢父亲。” 陈劭闻言,漆黑而修长的眉便往中心一拢,拢出了薄薄的一层不虞:“阿蛮怎么总是把阿爹称作父亲?阿爹可要恼了。”一面作势要去夺玉斗,假意板脸:“再不听话,这个也不给阿蛮了。” 仍旧是逗哄小孩子的语气,带着几分宠溺。 陈滢的心莫名一软,旋即又泛起微酸。 她能够感觉得到,对她这个女儿,陈劭是真的疼爱的。 “我说错了,应该是谢谢阿爹。”她说道。 陈劭见状,不由哈哈大笑了起来,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戏谑地道:“我们阿蛮难为情喽。” 陈滢原本倒没什么的,被他这样一说,却是真的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在这个瞬间,她无比真切地意识到,除了梦中的那个世界,以及她经历过的那两世人生,现在的她,其实还只是个才满十四岁的小姑娘。 她有父母,还有哥哥 他们都很爱她。 心头淌过淡淡的暖流,陈滢面上的笑容亦随之绽开,抬起头去看陈劭。 陈劭亦正看她,清俊的脸上,笑意温软,目中是满满的疼爱怜惜。 陈滢觉得,她像是被一层暖暖的气泡包裹住了,身体也像是变得轻盈起来。 “老爷,药熬好了。”门帘忽地被人掀起,巧儿那张一本正经的小脸出现在了门边儿。 陈劭点了点头,语声温和地道:“端来吧,放在窗前凉一凉。” 巧儿应声而去,陈劭便又转向陈滢,柔声道:“阿蛮先回去吧,阿爹要吃药了。” 他一直不大愿意叫人瞧见他生病的样子,每每吃药,总要避着人。 尤其是亲人。 陈滢很理解他的心情。 身为一家之主,如今却几乎沦为二房的拖累,这个家都因他乱了套,陈劭的心理负担,想必很重。 尽管他从未示于人前。 而越是如此,他的隐忍便越叫人心中发堵。 陈滢没有违逆于他,恭声道:“阿爹好生养病,女儿先回房了。” 陈劭笑着“唔”了一声,亲陪着她出了屋门,立在阶上,目送她离开。 行至院门处时,陈滢悄然转首,却见陈劭不知何时已走到曲廊的尽头,正垂头看着什么东西。 她脚步微顿,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陈劭看着的,是那件铺在地上的半旧青衫。 阳光穿过廊檐,描绘出他俊秀的侧颜,苍白而温润。 他半低着头,视线停落在那件青衫上,仿若在以眼神轻抚着那上头的每一处针脚、每一根纤维,神情温柔,似有无限眷恋。 那是极短的一个刹那。 当陈滢提步时,他已然转过头,见她仍还未走,展颜一笑。 “快回吧,太阳要晒过来了。”他朝她挥手,眸底清辉未散,却再不复那些温柔眷恋。 好似方才一幕,只是幻觉。 陈滢回了他一笑,转身离去。 木扉悄然闭拢,门楣上垂下几根藤萝,在夏风中轻轻地晃动着,浓密的叶片间,绽着几朵小小的紫色的花。 有细碎的香气在院中辗转,扑入帘幕、染上袍袖,恋恋不去。 陈劭撩袍坐在凳楣子上,望着脚下平铺的旧衣,低垂的眸子里,有涟漪缓缓推开、散去。 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后,他叹了口气,起身回到屋中。 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药香,他端起案上药碗,触手处,是一握微温。 他的笑容变得苦涩,端起药碗一饮而尽,复又将空碗交给了旁边的巧儿。 巧儿接过碗,将早就备好的干净白巾捧来,恭声道:“老爷请擦一擦罢。” 陈劭信手接了,拭净嘴角,便在屋中踱起步来。 巧儿捧着碗,悄步退了出去。 这房间本就不大,陈劭来来回回地走着,却也不觉腻烦,偶尔停步沉思片刻,又或是将那案上的书拿起来翻看两眼,再或是立在窗前望着树影出一会儿神,旋即又是不停地踱步,仿似在等待着什么一般。 不消多时,叩门声倏然响起,与之同时响起的,还有大管事刘宝善沉稳的声音:“二老爷,太医院的药送到了。” 陈劭的眼神晃了晃,身子却是没动,耳听得巧儿前去应门,随后便有脚步声响起,踢踏踏踏,渐行渐近。 陈劭向那案边的竹椅上坐了,两手扶膝,目注着门帘,身子笔直,神情间有隐约的期盼。 刘宝善的身影很快便出现在帘边,早有小童掀开帘子,他躬腰走了起来,巧儿跟在他身后,两手捧着一只扁长的木匣,匣上叠放着几封信。 刘宝善先行上前见礼,恭声道:“禀报二老爷,此次固真大补丸共计二十丸整,是太医院的药童亲送来的。”说着便回手指了指巧儿手中的木匣,又笑道:“门房那里有几封二老爷的信,小的也一并带来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299章 锁窗朱户 “有劳你了。”陈劭温言道,冲一旁的巧儿抬了抬手。 巧儿应了个是,上前便将手中药匣搁在案上,复又把那几封信单拿着,归拢在了案旁一只精致的小竹筐里。 那竹筐子刷着朱漆,编织得十分细密,隐隐散发出竹制口的清香。 刘宝善家的悄悄抬头,便见那小竹筐子里尚有几封未启之信,他立时便知晓,这应该是陈劭专门用来放置信件的。 说起来,在失踪之前,陈劭已然官至郎中,身边自不乏故交好友,亦有几个处得不错的同僚。 自回京之后,他日常无事,倒是时常与这些旧友通通书信。大家皆是读书人,这书信便也风雅得紧,有时候就是一张便条儿,或一诗、或一画、甚或只是偶得的两个好句子,也这般往还递寄,倒是令这漫长的病中岁月,变得不那么无聊了。 “二老爷,小的这里还有份儿清单。”刘宝善此时又恭声禀道,旋即便自袖笼里抽出一页纸来,双手呈上:“太医院至今送的药都在这上头记着了,请二老爷过目。二夫人那里小的也送了一份儿过去。” 陈劭信手接过,便问:“夫人呢?” 他问的是李氏。 刘宝善忙恭声道:“回二老爷的话,之前二夫人把事情交代下来便回屋了,二夫人跟前的罗妈妈说,二夫人累着了,如今正睡着。” “真是难为她了。”陈劭叹了口气,神情有些郁郁。 刘宝善不敢接话,沉默地站了一会儿,见他没有更多的吩咐,便弯着腰无声地退了下去。 巧儿见状,亦悄无声息地跟了出去,屋中只剩下了陈劭一人。 他静静地坐了片刻,便起身上前,拿起案上那只药匣,提声吩咐屋外小童:“我现下要歇一觉,你在外头守好门户。” 那小童脆声应是,熟门熟路地将那屋门从外头关上,复又回身立在廊下。 陈劭喜静,又时常困倦,这大白天睡上一觉乃是常事,小童儿早就习惯了。 陈劭未再说什么,转身去了梢间。 那梢间儿四壁雪白,墙上既无悬琴、亦未挂剑。除一张朱漆榻外,房间里家什极简,不过一椅一案而已,尽皆陈于窗下。只此时那窗户却是关严了的,屋角蹲着只铜兽大冰鉴,散发出丝丝凉意,满室幽静。 这个狭小的房间,如今便是陈劭的卧室。 他不紧不慢地走上前去,不紧不慢地放下两侧帐幔,又不紧不慢地钻入帐中。 在这整个过程中,他似是忘了手里还拿着药匣,径自将之带入了帐中。 当帐慢合拢,终于置身于这片相对安静的小空间时,陈劭的动作,忽然变得急切起来。 他将药匣平放在榻上,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撕开那上头的封条儿,一把便掀开了盖子。 刹那间,匣中事物已是尽现眼底。 那药匣内部分作了两排,每排十格,共计二十格,皆是大红绒布衬底,每一格里都放着一枚龙眼大小的药丸,外头的白蜡裹得十分均匀,很是精致。 陈劭并未去管那些丸药,而是先向那匣盖处翻找起来。 那匣盖的反面亦衬着大红绒布,布的中央裁开了一线,里头插着一只小信封,上写着“固真大补丸用量与用法”几个字。 这是每回送来的丸药都会附赠的医嘱,这次也不例外。 看着那信封,陈劭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起来,鼻翼不住翕动着,颊边浮起两团潮红,身体竟在不自觉地战栗。 抖着手指拿起信封、抽出信笺,再快速地浏览了一遍笺上内容,陈劭的眼睛,瞬间亮得怕人。 胡乱将那信笺丢在榻上,他一把拿过药匣,竭力忍住心头躁动,认真地一个一个地点数着丸药。 先是第一排,从左到右,共数了九个数,他修长的手指在那药格儿上点了点,随后便以之为基准,朝正下方移了一格,再按照从右到左的顺序,往回数了三个药格儿。 随后,他便拿起这一格儿里的丸药,用力捏碎封蜡。 “嗒”,一声轻响,一张折成卷儿的小字条,自那白蜡中滚落而出。 陈劭似是有些不敢置信,抬手揉了揉眼睛,复又张大双眼看向那字卷儿,甚至还小心翼翼地伸手碰了碰。 字卷儿随着他的动作滚了几滚,他这才像是终于相信了,面上瞬间涌出狂喜,颤抖着拣起那字条,缓缓展开。 “勿寻周,勿再念,各自安。” 纸条儿之上,只写了这寥寥数字。 潦草的笔迹,字体向着一个方向倾斜着,似是匆忙间写就,纸条儿也像是从什么上头临时撕下来的,边角参差不齐。 陈劭痴痴地望着那纸条儿,蓦地伸出手,修长的手指颤巍巍地晃动着,缓缓抚过那上头的每一个字、每一道笔画,神情虔诚,如若信徒朝拜心目中最伟大的神祗。 就这样无声地摩挲着那张字条,良久、良久。 直到最后,他的眼角边,滑下了一滴泪。 他闭上了眼睛,任由那冰冷的泪水淌过面颊,嘴角慢慢向两旁拉扯,扯出了一个极为凄凉的笑。 “九月……初三……”他喃喃地道,语声极轻,那凄凉的笑似在这声音里散开,染湿了他的双眸:“原来你……你还记得啊……” 他的眉头紧紧拢着,面上的神情有些痴狂,又有些甜蜜,还有些辛酸,最后,终是归于无尽的凄绝。 他慢慢地睁开双眸,脸上的泪也不去擦,只举起字条儿小心地贴上前额,旋即又拿开,仔仔细细、反反复复地看着那上头的字,仿佛要将每一点墨色、每一道纤维,都深深的刻进心底。 良久后,他终是无限留恋地闭上了眼睛,用一种诀别般的神情,将那纸条放进口中,细细咀嚼半晌,再吞咽而下。 那一刻,他整张脸都散发着幸福的辉光,仿佛正品尝着这世间最绝妙的美味,可眼角,却再度滑下了两行泪。 屋角的冰錾吐露着白烟,丝丝缕缕,散入这寂静的小屋。 夏风阵阵,拂过阖拢的窗扇,又掠上紧闭的门扉。藤萝在风里轻盈地晃动,花香细细、叶影沉沉,锁住了这满院的心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00章 肖氏姨娘 ,最快更新出闺阁记最新章节! 接下来的数日,枕霜居的大门再不曾开启,就连李氏数次探望,都被陈劭挡在了门外。 陈劭托人告诉许老夫人并李氏,最近有些累,要好生休息休息,不希望外人打扰。 这其实也算是常态了,他这个病本就宜静不宜动,他乐意关起门来养病,众人亦不疑有他,更没有人敢于私下议论。 在国公府中,“二老爷”这三个字是绝对的禁忌,就连各房头儿的主子都不敢妄议,底下的仆役那就更不敢乱嚼舌根儿了。 陈劭这一静养,李氏便腾出了时间,于是又将鸣风阁诸事拣起,陈滢倒是得了几日清闲,便拿出不少银子,派人去外头的书肆大量购置图书,再送去女校。 原先在济南时,她就已经买了不少的书籍,用以在女校建立一座图书馆。只是,大楚朝各地的书籍并不互通,盛京这里能买到的书,济南却是买不到的,于是,趁着这几日无事,陈滢便展开了她的购书大计。 她还有个不成计划的计划:待以后有机会,她定要走遍大楚朝的每个角落,搜罗各种书籍,务要把泉城女校图书馆,建成大楚朝第一大图书馆。 自然,以目前情形看来,女校那点儿可怜的藏书量,怕是连人家的私人藏书阁都比不上的。 除开忙着买书的事,陈滢亦时常去见李氏,用着各种理由、各种办法化解她的愁烦,陈浚亦时常陪母亲说话,又买了好些新鲜玩意儿哄她开怀。 在一双儿女的悉心陪伴下,李氏总算没那么忧郁了,胃口较之前好了许多。 有一次,陈滢过去陪李氏闲聊,两个人说着说着,便说起了那件被陈劭极为珍视的青衫。 其实,自离开枕霜居后,陈劭那充满眷恋看向旧袍的画面,便深深地印在了陈滢的心底,怎样也挥之不去。 她自己也觉得奇怪,不明白为什么会对这件事如此在意,这种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细节,她却将之记得如此之牢,委实不可思议。 因着这个原因,在聊到这个话题时,她便将这事儿说了,又问李氏:“娘可知道原因么?” 听了这话,李氏的面上便现出了极为温柔的神色,说道:“那件衣裳我也有印象,是肖姨娘……当年亲手给你父亲缝的。” 陈滢微微一怔。 肖姨娘是陈劭的生母。 她原本是许老夫人的陪房丫头,在许老夫人诞下长子后不久便被抬成了姨娘。听说她身体不大好,在陈劭五岁那年便病故了。 李氏神情叹惋,语声怅然,又续道:“听你父亲说,当年肖姨娘自知时日无多,强撑病体为他缝了这件衣裳,是比着国公爷的身量儿缝的,实是一片慈母心肠。那衣裳你父亲一直留着,考中秀才和举人的时候,还曾穿过几回。后来年深日久,衣裳被虫蛀了,我替他又补了起来,我记得在上头绣了几丛竹叶。” 原来,那件旧衣之上承载着的,是陈劭对生母的思念。 陈滢点了点头,脑海中现出了那件铺地的青衫。 的确,在那件青衫的衣角处,确实绣了数丛竹叶,上面的丝线也有些旧,应该便是李氏当年的针脚吧。 只是,陈劭当时的神情,给陈滢的感觉并不像是在思悼逝者,那种眷恋的神情太过强烈,与其说是孺慕,倒不如说是在朝圣。 那位肖姨娘,果真有这样强大的人格魅力么? 思绪转到此处,陈滢便没再继续往下想了。 这也不过极小的一件事,李氏给出的答案又很合理,陈滢的注意力便又重新放在了扩充图书馆藏书上。 书寄出后没多久,陈湘便来了信,信中说那些书都收到了,又道她与陈涵如今每天都去女校上课。因陈滢准备得很充分,她们上起课来倒还顺利。其后,陈湘又将学生各科的表现备细说了,光是这些就足足写了五大张信纸。 陈滢总觉得,陈湘很有做老师的潜质,这封信如果抛开起首与末尾的问候语,就是一份完整的学生各科成绩调查报告。 陈涵也在信里夹了张字条儿,简单问候了陈滢并家人安好,然后便列出了十几个物理方面的问题。 这门课是由她代课的,虽然陈滢的教案写得很详细,但有些内容她一个现代人能看明白,陈涵这个古代小姑娘却弄不懂,于是便一并问了出来。 读着她们的来信,陈滢终于放下了心。 女校运转正常,陈涵甚至还专门就物理问题与她探讨,她觉得,这日子简直顺得让人想要唱歌。 时间在忙碌间匆匆而逝,转眼已是五月二十七。这是整个五月最好的日子,宜嫁娶、出行、祭祀、交易。 陈濮的婚礼,便在这一天。 陈滢当日起了个绝早,提前做完功课,这厢才一梳洗完毕,那一头儿罗妈妈便过来了,催着赶着让她换上了新裁的衣裙,再将才打的首饰选了两件戴上,收拾一新后,她便又被罗妈妈赶去了明远堂。 今日的国公府,处处张灯结彩,人人面带笑容,热闹到了十分,来来去去的仆妇们走路带着风,尤其是长房的水鉴轩,几乎便被那喜庆的颜色给包围了,许氏更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整个人都亮堂了几分。 六姑娘陈沅等几个年纪小的难得可以撒欢儿,长辈们又不会多管,她们自是乐得不行,齐齐聚在那仪门前头,说是要好生瞧瞧新娘子。 她们中最大的便是陈清,其实她的玩儿心并不比那几个小的差,可又怕混在她们里头被人笑话,便死活拉着陈滢一起。 陈滢十分无奈,站在那仪门后头的一排花树下直摇头,道:“你这也来得太早了,那迎亲的花轿都还没离府呢,这时候来的都是贺客,又没有新娘子可看。” 众女闻言俱笑,陈清握着嘴道:“没有新娘子可看,便看看客人也好。” 仪门内外人来人往的,确实挺热闹,小姑娘们是被拘得狠了,看谁都觉得新鲜,瞧得津津有味。 “你们怎么不去瞧瞧大哥哥去?”一旁蓦地传来说话声。 陈滢微微一惊,转首看去,便瞧见了一张清丽的脸。 竟是陈漌。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01章 小圃花开 见来人是她,众女先是愣了愣,旋即上前见礼,陈漌便掩口笑道:“你们有给我行礼的功夫,还不快去大哥哥屋里瞧瞧?他穿着一身红呢。” 众人闻言,不由得都笑了起来。 陈濮平素不苟言笑,行止端正,很难想象他穿着新郎倌儿的大红袍的情景,想必是很好玩儿的。 一众小姑娘蠢蠢欲动,却又不敢现下就走。 陈清乍着胆子上前两步,觑着陈漌的面色,期期艾艾地道:“那个……大姐姐,我……我们现下就去瞧瞧大哥哥,大姐姐看可使得?” 她们几个其实都有点怕陈漌,这时候也不太敢肯定她是说真的,还是又要找机会教训她们。 陈漌却是满脸的笑,连连点头道:“我都说叫你们去了,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们,待换好了新郎倌儿的衣裳,大哥哥就要去外头吃酒坐席,那时候你们可就瞧不着了。” 见她如此说,小姑娘们哪里还呆得住,立时便嘻嘻哈哈地跑去瞧热闹了,其中又以陈清跑得最快,连陈滢都没顾上拉。 眼见得她们走没了影儿,陈漌方才转向陈滢,面上的笑容渐渐地便黯淡了下去。 “多谢三妹妹,不曾驳了我的颜面。”她说道,语声幽幽,神情亦是晦暗不明。 陈滢的嘴角动了动,面上是惯常的古怪笑容:“大姐姐悄悄拉了我一把,我猜着您是有话要对我说,是么?” 陈漌咬着嘴唇点了点头,欲言又止。 陈滢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隐约猜到陈漌想说什么了。 自定下婚事后,陈漌便被许老夫人拘在屋中,不令她出院门儿半步,连每旬一次的大定省都免了。陈滢回府这一个月来,根本就没见过她的面,今日这还是第一次。 初次见面,陈漌就拉着她单独说话,想必,是为了某个人吧。 陈滢抬头环视四周,见不远处是一片花圃,地势比较开阔,便伸臂一指,道:“我们去那里说罢。” 她记得很清楚,她最后一次与陈漌谈话,是在去年太子来的那一日。 那天,她们的对话被苏姨娘偷听了去,由此衍生出了魇胜之事,平添了无数烦恼。 陈滢觉得,陈漌今日要说的事儿,只怕仍旧是涉于隐私的,为免重蹈覆辙,去开阔地谈话是个不错的选择。 陈漌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轻轻地点了点头,没说话,当先往前走去。 陈滢紧随其后,两个人沉默地行至花圃中央,双双站定,默然无语。 四周花香袭人、蜂围蝶绕,然而,她们之间的气氛,却有些沉闷。 良久后,陈漌蓦地轻轻一叹:“三妹妹,你还在生我的气么?” 问出这个问题时,她的心里多少是存着些愧疚的。 因怀疑陈滢告密,她那时候可是把陈滢数度派人送来的东西都给扔了出去,委实做得有些过。 陈滢闻言,一脸平静地摇了摇头:“我并没生气。” 这是实话。 她实在太忙了,恨不得一天能多出几个小时来,哪还有生气的功夫? 然而,这个回答,陈漌却好像并不相信。 她偏过头,望向花圃中盛开的几丛月季,神情略带苦涩:“我知道我做得不对,不该轻信他人谗言,冤枉了三妹妹。三妹妹就算生气也是该当的。换作是我,我也会生气。” “我真没生气。”陈滢有些无力地解释道。 陈漌这完全就是在以己度人。 不过,这也不能怪她,毕竟是天之骄女,哪里会懂得换位思考的道理?在陈漌眼中,她的喜怒好恶,是足以影响到这世上的每一个人的。 陈滢对此虽不以为然,却也不觉得她这样有什么问题。 陈漌有这个条件这样去想,就算往后嫁了人,以袁家的门户,她仍旧还是能够活得众星捧月。 人与人本就不同。 允许别人以其最愿意、最舒服的姿态生长,就如同允许这世上的每一朵花都自由绽放。 陈滢不会去强行影响任何人,一如她也从不轻易被他人影响。 陈漌转过头来,盯着陈滢看了一会儿,便又悄然移开视线,贝齿轻咬着唇瓣,面色越发黯淡。 陈滢先还耐心地等着,可半晌后,见陈漌的神情越来越幽怨,她这才蓦地醒悟过来。 原来,陈漌这是在等着她主动发问呢。 “那么,大姐姐想要说什么呢?”陈滢立时从善如流地问道。 陈漌抬起头,清瞳中似蒙了一层雾气,睫羽轻颤,如同她微颤的声音:“我……我是就想问问,三妹妹你……与那位……那位郭孺子,可是旧识?” 果然是这件事。 陈滢颇觉无奈,更多的却是无法言说的感受,垂眸想了想,便道:“如果大姐姐是问郭婉的话,我确实是认识她的。” 这是个绕不开的坎儿,陈漌执意要问,她也只能据实相告。 听了陈滢所言,陈漌的睫羽又是轻轻一颤,垂下双眸,轻细的语声似是将要被风吹散:“她……生得美么?” “她长得挺漂亮。”陈滢实话实说。 陈漌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起来,抬起头看着陈滢,嘴唇轻轻颤抖:“那比我……如何?” 陈滢神色微滞,有点不知该如何回答她这个问题。 “应该……差不多吧。”想了半天,陈滢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在她眼中,郭婉的美是艳冠群芳的那种,而陈漌则是清丽出尘。如果真要比较的话,郭婉会胜出一筹,因为除了五官之美,她的身上还有一种说不出的魅力,那是人生阅历赋予她的,陈漌却没有。 只是,审美这种东西,纯粹是主观感受,且陈滢也不想太过刺激陈漌。 单恋是很折磨人的,尤其是单恋一个不可能的对象,更是叫人绝望。 陈滢不是在同情陈漌,她只是觉得,任何一段真心付出的感情,都不该被粗暴地对待,哪怕是身在局外之人,亦应予以对方足够的尊重。 听了陈滢所言,陈漌的面色不见好转,反倒越发苍白。 “我想……我……我明白了。”她的唇边飞快地绽出一个笑。 那是一个脆弱得叫人心疼的笑,如风中即将凋谢的花儿。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02章 不想同行 “三妹妹既说我们不分伯仲,想必,那郭孺子,是比我美的罢。”陈漌轻声语道,笑容苦涩,每个字都说得极为艰难。 那一刻,她无比痛恨着自己的敏感。 如果郭婉不如自己美貌,陈滢应该一早便说出来了,又怎么会以“差不多”作为答案。 那位郭孺子一定很美c很美,美到比她陈漌还要夺目,美到让她一向喜欢直言的三妹妹,根本无法说出“她不及你”这样的话。 纵使听了这样的话,会让她更加地不甘。 可是,她还是想要听到这样的答案。 “真想见见她呵。”陈漌的声音又干又哑,面上的笑容似是被什么东西冻僵了。 陈滢转开了视线,不去看她盈盈欲泣的脸。 这是陈漌心头的死结,唯有她自己才能解开,旁人无能为力。 陈漌用力地闭了闭眼,竭力忍住上涌的泪意。 那短短数息似是长得没了边儿,酸楚c嫉妒c怨恨与自苦,各种情绪翻涌而来,如同这盛夏披头盖脸的阳光,刺得人浑身都在痛。 良久后,她方才睁开双眸,视线却根本不敢触及陈滢,仿佛仅仅只是这样一种注视,便已经是她生命中不能承受之痛。 “多谢三妹妹,没嫌我问得多。”她苍白的嘴唇微微颤抖着,泪水盈满眼眶,似一层薄薄的透明的壳,濒临碎裂的边缘:“我我就是好奇罢了,这才这才问你来着。” 看着她凄楚的脸,陈滢无声而叹,正想要劝她两句,不想陈漌却忽然后退一步,以袖掩面,颤声道:“我我还有事,先走了,三妹妹留步。” 勉强说完这话儿,她便跌跌撞撞地跑向远处,一袭鲜艳的杏裙在绿树繁花间翻飞着,须臾不见。 望向远处的花荫与树影,陈滢无声地叹了口气。 陈漌的爱情,与这时代有关,又无关。 如果是现代,她大可以直接向太子殿下表白,而在大楚,这却是不可能的。 然而,换个角度看,就算没有父母之命c媒妁之言,就算身处崇尚自由恋爱的现代,太子殿下与陈漌,亦是无缘。 因为,他不喜欢她。 陈滢有一次与太子说话时,曾提过陈漌一句,而对方居然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陈滢还有这么一个大姐姐。 如果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很在意,绝不会连对方是谁都要想一想才能记起。而以陈滢的敏锐观察力,她亦一眼便看出,太子绝非演戏。 他是真的对陈漌毫无印象。 这是一件很让人无奈的事。 喜欢与否c爱或不爱,委实是这世上最蛮暴c最不讲理的感情,没有任何逻辑可言。 怀着一种很复杂的心情,陈滢离开了花圃,准备先去明远堂蹲点儿。 很快就要开席了,女眷们差不多已然到齐,明远堂不仅备了席面儿,还请了一支坤班儿唱戏。 寻真可是对此期待了很久了,陈滢猜着,今天放假的寻真,大约是会在那戏台子下头站上一整天的。 从仪门拐上一条细长的夹道,周遭的喧嚣终是散尽。 陈滢漫步而行,仰首处,但见高高的墙头生着细草,太阳还是微斜着的,墙影覆下大片阴凉,时不时一阵微风掠过,寂静而清幽。 “咿呀”,不远处蓦地传来一阵门户开阖声。 陈滢驻足看去,便见一道小角门被人推开了大半儿,两个青衣小鬟走了出来,一人将门扇拉开,另一人便回身扶出了一个身形纤柔的妇人。 那妇人身着烟霞色的衣裙,发髻上横着一根水头极好的玉簪,那簪头处雕着牡丹花,花下缀着长长的流苏珠串儿,衬得她双目如蕴水,别有一番婉约娉婷。 居然是柳氏! 乍然相逢,陈滢不是不吃惊的。 按理说,柳氏应该还在佛堂静修,今日怎么出来了? “三丫头,好久没见呢。”见陈滢正立在前方,柳氏抬手掠了掠发鬓,唇边弯起一个浅笑,柔柔语道。 陈滢略略屈膝:“见过四婶母。” 神态和语气同样地平静。 “罢了罢了,这里又没人,这么多礼作甚?”柳氏笑得毫无芥蒂,摆了摆手,复又向那青衣小鬟一笑:“我与三丫头说会儿话,你们且去。” 那两个小鬟默不作声地行了个礼,便退出去十余步远,垂首而立。 柳氏素手轻抬,提起一角裙摆款步而来,举眸端详着陈滢,笑容里含着几分感慨:“当真是好久没见了,我还记得上回见你时,你还只在我耳垂这里呢,如今已经快要比我都高了。” 走近了细看,便可见她脸上敷了不少的粉,白腻细润,将她原本的肤色尽皆掩去。那秀丽的眉眼仍如当初,此刻红唇微弯,笑吟吟地看过来,就像是那佛堂枯坐的一年,并不曾发生在她的身上。 陈滢的唇角动了动:“四婶母客气了。”语毕,微微欠身:“我还要去明远堂,先走一步。”说着便要往前走。 柳氏“哟”了一声,错开半步,拦去她的去路,复又提着帕子掩唇而笑:“这还真是巧得很,我也要去明远堂,老太太说要见我,指派了这两个丫头来接我。” 她回身指指那两个青衣小鬟,笑容中微带自嘲:“我的禁足还没解呢,老太太慈悲,怕我缺人使唤,真真叫我感念万分。”语罢,上前欲拉陈滢,笑得如蕴春风:“既是同道,咱们同去便是。” “这恐怕不行。”陈滢往旁侧了侧身,让开了她伸来的手,干净的眼眸中不见起伏:“我并不愿意与四婶母同行。” 柳氏明显地怔了怔,又将那秀气的眼睛连眨了几下,神情中犹有着少女一般的天真,疑惑地问:“这却是为何?” “太浪费时间和精力。”陈滢说道,再度向她点了点头,便径直越过柳氏,裙带随风,很快便去得远了。 柳氏呆呆立在她身后,仿佛被她的举动惊住了,面上的诧异半晌未退。 直到陈滢几乎行至夹道的尽头,她方才醒过神来,摇头苦笑:“这可真是” 她叹了口气,神情似极无奈:“这孩子,果然是牛心拐骨,与别人就是不一样。” 这一番话,满是长辈包容晚辈的宽纵,似是她早就忘记了曾经对陈滢的陷害与算计。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03章 廊下偶遇 “四太太,时辰差不多了。”一个青衣小鬟出声提醒道。 她的声音不高,也不带有任何讨好或敬畏之意,完全就是平铺直叙。 柳氏闻言,轻轻“嗯”了一声,抬袖拂了拂衣襟,低垂的眉眼间浮起一丝异样,却又飞快散去。 “走罢。”她提着裙子走过去,将一只手搭在那小鬟伸出的胳膊上,弯唇而笑:“今儿可是大喜的日子,我这个四太太自是要到场的。” 若非如此,许老夫人也不会临时解她的禁足。 宅门里头的事,自是要在宅门里头消化干净,而在外人的面前则要和和美美、光鲜煊赫,这才不负他国公府的名头。 柳氏“咯咯”笑出声来,似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以极轻的声音道:“今儿这般热闹,我若是不亲眼瞧着,岂非无趣?” 任谁听了这话都会认为,她说的一定是陈濮的婚事,那两个小鬟亦然,闻言面无表情,一左一右扶持着她,一行人慢慢行出夹道,径往明远堂而去。 当陈滢赶到明远堂时,知实正在那院门外的廊下急得团团转,一见陈滢,立时快步上前道:“姑娘您可算回来了,夫人正找您呢,快开席了。” 她一面说话一面抹汗,又拿汗巾子在脸旁扇风,白净的面容上再不见往日沉稳。 陈滢见状便笑:“我被五妹妹她们拉去了,又与大姐姐说了会儿话,她们几个都回来了么?” 知实忙将那汗巾子收了,屈身道:“回姑娘的话,五姑娘她们几个都回来了,就是没见着大姑娘。” 陈漌没回来么? 陈滢略一思忖,倒也了然。 陈漌离开的时候情绪十分激动,一时间自不会往热闹处去,很可能还在哪里伤春悲秋呢。 “可有人去寻了?”她一面随着知实往院里走,一面便轻声地问。 虽然与这个大姐姐早已渐行渐远,但她还是有些担心陈漌会想不开。 失恋的少女,有时候是会做出些傻事来的,而今日又是满院子的客人,一旦陈漌做出些什么来,许老夫人必然恼怒,那可不是随意罚罚就能了结的事儿。 “彩绢几个已经去找了,大姑娘想是这几日闷得太过厉害,今儿这一放宽了,家里又热闹,她便去哪里逛了罢。”知实回道。 陈滢点头不语。 彩绢、彩缕都是陈漌的大丫鬟,她们对主子的了解应该远比陈滢要多些。 说话间,主仆两个已然来到了摆宴之处,那是明远堂后头的一处敞轩,四周围了透风的竹帘子,凉风习习,敞轩左右还搭着几座卷棚,供贵客们小憩。由此处往前不远,便是一面小湖,此时荷风送爽、碧水青天,倒是比在室内还舒服些。 李氏已然入了座,遥遥看见陈滢,招手将她唤了过去,母女两个略说了两句话,那厢彩绢几个便围随着陈漌走了进来。 陈滢侧首看去,见陈漌的神色倒还平静,身上的衣裙也是整整齐齐的,至少从外表看来,并无异样。 她心下稍安,正要收回视线,蓦觉数道视线看了过来,她不着痕迹地一转头,便瞧见了谢姜与谢妍。 这对姐妹花与柳氏坐在一桌儿,三人正不住地打量着陈滢,时不时掩着嘴交谈几句,会心一笑,复又再去看陈滢,显然正在说着关于她的什么话。 对于这一家子,陈滢委实是没有应付的耐心,看过也就罢了。 嘴长在人家身上,人家要在那里议论几句那是人家的自由,她懒得管也管不着。 很快便到了开宴的时辰,席间一切如常,也没有发生什么洒汤倒酒之事,平平安安地宴罢,众人自由活动,陈滢便陪着陈氏回屋暂歇。 李氏坐了半日的席,期间不知应付了多少好奇的试探,更要忍受无数善意或恶意的目光,身体上虽然不累,精神却很疲乏,陈滢实是怕她太过劳心。 李氏果然是累着了,回屋后便躺下睡觉,一觉歇到申初时分才醒。 陈滢一直陪在她床边看书,见她起了,便将紫绮她们叫进屋,母女两个重新梳头换衣,相携着出了鸣风阁。 晚上这场宴会才是重头戏,来的客人也比白天更多,许老夫人一早便交代了,要李氏也帮着招呼招呼客人,李氏自不能辞,是以走得比较早。 甫一踏上那转折的曲廊,不远处蓦地行来数人,当先二人一样的长身玉立,一样的大袖当风,左首那人苍白温润、高挑俊秀,有若月夜孤竹,而右首那个眉眼清雅,好似浊世佳公子。 竟是陈劭与陈励兄弟。 “老爷?”李氏立时停下脚步,视线扫过陈励时,扶着陈滢的手便紧了紧,旋即便换出一副笑脸来,看向陈劭:“您怎么出来了?” 为怕打扰他静养,今天的事情许老夫人并没叫人通知陈劭,而他此时出现,显然是要去前头观礼。 “夫人也是去前头的么?”陈劭停下脚步,苍白的脸上含着一抹笑。 李氏几步上前,视线再度扫过一旁的陈励,点了点头:“小叔也在呢。”旋即便又转向陈劭,柔声细语地道:“老爷如今还病着呢,这是要去哪里?” “我去看看濮哥儿去。”陈劭道,叹了一声,抬手抚了抚袍角,神情感喟:“这日子过得可真是快,眨眼间濮哥儿都成亲了,我这个二叔怎么着也该去瞧瞧的。” 见他果然要去前头观礼,李氏不由情急,也顾不得其他,一把便拉住了他的衣袖,苦苦劝道:“老爷,外头人多气味大,这天气又热,您何苦遭这个罪?” 语罢,眼风飞快扫向旁边的陈励,复又仍旧归落于陈劭的身上:“老爷您身子骨儿又没好全,太医的医嘱万不能忘的,这万一被人冲撞了去,岂不是辜负了老太太的一片心?若是老太太再急出病来,我们这些下头的人又该如何自处?” 语多婉转,然意思却再明显不过。 这是在怪陈励撺掇陈劭出门儿。 陈励淡淡一笑,躬身退后两步,并不接话。 李氏心头微恼,却也不好当真指摘这个小叔子,只得一脸急切地去看陈劭。 只要陈劭不肯去,陈励也勉强不得他。...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04章 兄友弟恭 “我省得的,夫人放心便是。”陈劭的声音很温和,面上神情亦如是,抬手向李氏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语声转低:“我知道夫人是为了我好,我都懂的。” 李氏被他一语触动心肠,不由那眼眶便红了。 她何尝不想与夫君双双露面?何尝不希望他们一家子好端端地出现在众人眼前,给那些嚼舌根儿的人一个响亮的巴掌? 可是,她不敢。 这外头不光人多气味大,更会有无数探究的眼神、私底下的议论。万一陈劭受了刺激再有个好歹,你教她这心里如何过得去? 这些年她已经过得够艰难的了,不仅是她,她的儿女又有哪一日不是在煎熬中度过?如今她所求者,也不过就是“岁月静好”四字而已。 “老爷既然都懂,那就还是回屋歇着去,好不好?”李氏的眸底有些湿润,看向陈劭的眼神中有乞求,亦有柔情。 “便今儿老爷不却说,来日明远堂敬茶的时候儿,老爷也能一并见过您大侄儿并侄儿媳妇,不也是一样的么?大家都是一家子,那些虚礼竟不必讲究才是。”她再度劝道。 陈劭回望于她,目中柔情款款,似清寂的月华拢上她的脸:“阿璎莫慌,我就去外头略坐一坐,看着他们行了礼便回来,不多呆的。” 李氏闻言,眼圈儿越发地红,忙佯作低头,掩饰了过去。 自陈劭失踪后,已经有许多年不曾有人唤她“阿璎”了,一刹时,多少柔情蜜意的往事涌上心头,让她几乎失神。 见她一脸泫然欲泣的模样,陈劭的眼神益发柔软,轻声道:“好了,阿璎,你乖乖的,别再拦着了,容我与四弟同去可好?”语罢,玩笑似地作势拱了拱手。 李氏被他这模样逗笑,目中却又含着泪,一时间百感交集,喉头哽住,竟是说不出话来。 “二嫂放心,既是我邀了二哥出门儿,必会全须全尾地把二哥送回来。”陈励此时蓦地开了口,语毕长身一揖 李氏自不敢受他的礼,忙侧身避开,复又还了半礼:“小叔莫要如此,妾身当不起。” 陈劭便挥了挥手,和声道:“你们都莫要多礼。” 陈励直身而起,向他笑道:“二哥发话,小弟自当遵从。”复又转向李氏,半是玩笑地道:“二嫂这下子总该放人了罢。” 言至此,他忽地神色一正,端然道:“我与二哥乃是亲兄弟,任这世事如何变幻,这一点永远不会变。我的话,不知二嫂可听懂了么?” 李氏一怔,旋即便低头咳嗽了一声,面上多少有几分尴尬。 她确实是信不过陈励,总觉得他还记着魇胜之事,会对二房不利。 这并非她心胸狭窄,委实是这后宅里的争斗算计,往往杀人于无形,她不能不防备着些。 然而此时,陈励却是正颜厉色地说出这番话来,纵使李氏心下非常不快,却也不好再拦着了。 若再行阻挠,她就是在破坏国公府兄弟的感情,这罪名她可担不起。 “再有一点,二嫂或是不知。”陈励再度开口,说话时双目竟有些泛红,似是心情十分激动: “当年小弟进学,全赖二哥悉心教导,若没有二哥,小弟如今只怕已成纨绔。这一份恩情,小弟牢记于心,从不敢忘,二嫂如若不信,可向府中那些老仆打听,便知小弟此言发自肺腑,绝非谎话。” 这话比方更重了些,李氏不敢不接,忙屈身道:“小叔这话可折煞妾身了。” 她抬起头,笑容温婉柔和,眸光掠过陈励,满是温情地在陈劭的身上绕了绕,颔首道:“我自是知晓你们兄弟一向极亲厚,你们要去便去罢。” 她向后退了一步,细声叮咛:“老爷早去早回,若是实在却不过,吃两杯酒也是行的,切不可贪杯。” “我记下了。”陈劭低语道,苍白的脸上又现出笑来,温润淡和,让人想起“君子如玉”这样的话来。 李氏柔柔地向他一笑,再退数步,屈身行礼:“老爷好走,小叔好走。” 陈劭颔首,侧眸往她身后张了张,便看见了立廊角的陈滢,遂向她笑着挥手:“阿蛮陪着你母亲,阿爹先去了。” 陈滢垂首应是,陈劭再笑了笑,便与陈励一同离开了。 李氏拢袖立于廊下,望着他们的背影转过长廊,身形动也不动,半晌不语。 陈滢知道她心情不好,有心想劝上几句,启唇时却又发觉,根本无从劝起。 陈劭前去观礼,此乃人之常情;陈励邀兄长同行,此亦人之常情;李氏的猜忌与牵挂,还是人之常情。 之所以有“清官难断家务事”之说,便在于这些“常情”之间,有太多细微到无法分说的东西,让人思之有迹,而言之无由。 “夫人,吉时将要到了,再不走怕就迟了。”罗妈妈小声地提醒了一句,无形间却是打破了沉默 李氏收回视线,神情怅怅:“罢了,走罢。” 这四个字说得意兴阑珊,仿似没了精气神,语罢也不要陈滢搀扶,当先独自前行。 陈滢等人连忙跟上,一行人无声地穿过几重院落,直到来到了水鉴轩的门外,被那满世界的红烛灯笼与沸反盈天的声浪簇拥着,气氛方才有所回转。 “老爷他们是往仪门去了。”罗妈妈适时地禀报了一声。 李氏点了点头,神色间有厌烦,亦有担忧,低声吩咐:“叫几个机灵点儿的跟着老爷,有事速速回报。” 罗妈妈躬身退下,自去安排人手不提。 却说陈滢与李氏,进得水鉴轩中,早有小丫鬟飞跑着迎了过来,陪笑道:“二夫人并三姑娘来得可真巧,再略坐一坐那吉时就到了,婢子给您们带路,里头都留好位置了,保管能瞧见挑盖头呢。” 到得此处,李氏自不能再满面愁色,只得擎出满满的笑来,笑道:“瞧你这小嘴儿甜的,怕不是抹了蜜?说得我这心里头都欢喜起来了。”说着便向紫绮打了个眼色。 紫绮立时会意,将手里捏着的一枚小红封儿递了过去,笑道:“这是我们夫人赏你的,拿去买花儿戴吧” 那小丫鬟双手接过红封儿,直笑得见牙不见眼,迭声道:“婢子谢二夫人的赏,谢三姑娘的赏。这钱婢子留着买糖吃,吃的甜甜的嘴儿再来二夫人跟前讨赏。” 这话直说得众人都笑了,紫绮便笑道:“我瞧你这是把规矩忘到脚后跟儿去了,竟是讨打来的,还不快些前头带路?” 那小丫鬟便做出怪样儿来讨饶,惹得众人大发一笑,一行人便进了正房。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05章 可是七郎? 正房里也是一片欢声笑语,世子爷陈勋并夫人许氏正忙着招呼客人。陈滢陪着李氏见过他们,挑了个不要紧的位置坐了,那厢沈氏便凑了过来,拉着李氏亲亲热热地说起话来。 陈滢初时诧异,随后便释然。 沈氏突然如此热情,并非她转了性,而是为着脸面二字。 这满屋子的贺客,无一不是当朝权贵,沈氏往里头一坐,几乎没人愿意搭理她。天幸李氏这时候来了,这位二房媳妇如今可比她沈氏混得还惨,她拉着李氏说话,就是想要个陪衬之人而已。 沈氏的这点儿小心思,自瞒不过李氏去。 只她素来不喜在这些无谓的小事上争个高低,更兼有个人在耳边聒噪着,倒还能挡去不少异样的目光,遂由得对方拉着,面上端出个恬静的笑来,权作个摆设而已,一面便向陈滢打了个手势。 陈滢无奈地看了沈氏一眼,点点头,便带着知实去了外头。 贺客们大多集中在房间里,门外倒没多少人,陈滢默立于廊下,想着待新妇进门,走完程序,定要李氏来外头走走,也免得她气闷。 正自思忖间,忽见罗妈妈匆匆走了过来,神情间似有焦色。 陈滢立时招手:“妈妈到这里来。” 罗妈妈闻声看去,面色立时一松,快步上前,低声道:“奴婢正要找姑娘回话呢。”说着便往左右看了看:“夫人没在吧?” 一见她这神情,陈滢的心就往上提了提,道:“母亲在里头说话呢,有事你与我说。” 一面说话,她一面便又往那曲廊深处走了几步,远远避开了众人。 罗妈妈亦步亦趋跟了过来,悄声道:“奴婢正是这个意思呢。”说着往前凑了凑,用更轻的声音道: “有件事儿要与姑娘说一声儿,四老爷拉着老爷去了外头流水席,瞧着像是要避着人说话的样子,奴婢不敢专擅,特来回禀。” 原来是这么回事。 陈滢心下略安。 陈励其人,她始终看不太透,每每视之,总如雾里观花。 可换个角度说,虽然对此人持保留态度,但这人对他们二房,又似乎并无恶意。 在这一点上,陈滢相信自己的直觉。 此外,那相国寺的番僧,陈滢后来请裴恕帮忙打探过,事实证明陈励没说谎,那番僧确实擅医术,治好了不少人,且也没发现他与陈励有什么私下里的勾当。 只是,到底还是叫人有点不放心。 蹙眉忖了片刻,陈滢便道:“既如此,我去前头瞧瞧去,妈妈去里头陪着母亲吧。” 李氏虽然身子已是无碍,但她劳神之事太多,陈滢委实不希望她被太多杂事打扰。 罗妈妈心领神会,躬身道:“姑娘且去,奴婢知道怎么做。” 一时罗妈妈去了,陈滢便又将大篆、小篆唤来,叮嘱她们:“好生留在这里听用,若是母亲问起,就说我去外头散散,很快就回来。” 二人束手应是,陈滢便带着知实沿游廊的另一侧转出院门,径往前头而去。 流水席便设在二门外头,整整摆了十八桌,坐席的除了街坊邻里外,大多数是闻风而来的各色人等。 这也是京城惯例了,亦是一种变相的行善。 举凡那有头有脸的人家办喜事,总是会开上几桌流水席,而赴宴之人不拘高低贵贱,只消穿戴整齐,进门后再说上两句吉祥话儿,就能坐下来好酒好肉地吃上一顿,就算是乞丐无赖汉也没人会赶。 陈滢赶到二门的时候,流水席上贺客齐聚,将那十八张桌子坐得满满当当,酒香与菜香在热风里飘着,行令猜拳之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陈滢只向人群中扫了一眼,便瞧见了陈劭与陈励。 他二人衣着华贵、气象不凡,有若鹤立鸡群,在这群人中非常打眼。 见陈劭好端端地站在那里,正与陈励说着什么,陈滢的心便落回肚中,正待吩咐个小厮去传话,蓦地,人群中响起了一个声音: “你……是七郎么?” 清晰而又亮丽的语声,带有极强的穿透力,竟将这满院子的喧嚣都给压了下去。 陈滢动作一顿,循声看去。 一人自席间缓步而出,却是个满面风尘的女子,五官生得倒还清秀,只是皮肤粗糙、面色微黑。 此刻,她正直直地望向不远处的陈劭,神情怔怔,目中交织着惊喜与柔情。 一阵诡异的安静,自她所在的那桌儿弥散开来。 陈劭直视着她,眼神十分陌生。 “七郎,你不识得我了么?”那妇人再度语道,踉跄着似是想要上前,却不妨脚下一软,朝后便倒,所幸被个中等身材的男子给扶住了。 那男子满面乱糟糟的胡须,鼻翼边生了颗铜钱大的痦子,容貌粗隔,身上穿着件半旧的葛衣。 “大姐小心。”他扶着那妇人站稳,俯身便从地下抱起个约莫五六岁、全身都裹在厚厚斗篷里的孩童来,看向了陈劭。 “姐夫,你不认得我们了吗?我是柱子啊!”他说道,微带破音的声线,凄厉得有若夜枭:“就算你不认得我,也该认得团哥儿吧?” 他紧紧抱着那孩童,一脸期盼地看着陈劭。 “你胡说些什么?!”陈励此时终是自震惊中清醒,面色铁青:“这是我二哥,哪里来的什么七郎?” “他就是刘七郎!”那自称柱子的男子立时回道,直直地盯着陈劭,双目开始泛红:“姐夫,原来你说的都是真的。你一直说你不记得自己的身世,原先我还当你诳我,却原来这竟是真的。” 他望望陈励,又望望陈劭,蓦地惨然一笑:“是了,是了,姐夫你本是贵人,我姐姐……我们……原来……高攀不起。” 言至此,他蓦地挺起胸膛,颤声道:“刘七郎,你不认得我没关系,可是,我姐姐却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团哥儿更是你的骨肉,你怎么能就这么把他们丢下不管?你还是不是人?” “住口!” 陈励气得两眼冒火,张口就要唤人,不想那男子竟打断了他:“我不管那么多!”他嘶声吼道,紧紧抱着那个叫团哥儿的孩子,悲愤欲绝:“天理昭昭,我就不信没人给我们做主。”语罢拉起那个妇人就要走,却不想被那妇人用力挣脱。 她自那男子怀中抢过团哥儿,转首望向陈劭,眼中蓄着薄薄的一层泪,神情凄绝:“七郎,你……你真的不认得为妻了么?” 泪水顺着她的脸庞滑落,一滴滴打湿了衣襟。 陈劭茫然地望着她,眼神仍旧是陌生的。 “我不信……我不信你会不记得。”那妇人两腿一软,坐倒在地,流着泪喃喃道:“我不信……我不信……七郎……我不信你忘了我……我不信……” 这声音微弱地响着,盘旋在这片死寂的庭院中。 没有人说话,甚至连呼吸声都消失了去,唯阳光兜头浇下,苍白冷冽,将每个人的脸照得如魑魅魍魉,在这盛夏的光景中,竟叫人生出几分寒意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06章 夜色深沉 大红灯笼悬在高高的房檐下,花树间烛火摇曳,明明灭灭,有若星河倒悬,装点着这曾经热闹的庭院。 然而,夜终究还是来了。 以倾倒之势,覆向每一处转角、每一块砖瓦,似是要用它的黑与沉,将这世间诸般欢喜笑闹,尽皆扫去。 明远堂的廊外站了一地的人,黑压压地,却是连一声嗽声亦无,静得落针可闻。 鹦哥、画眉、芙蓉、黄莺四个大丫鬟,此时俱皆束手立在阶下,面色肃然。紧闭的院门之前,还站着几个穿青衣的妈妈,亦是神情冰冷。 西次间儿中,明烛高烧,亮如白昼,映照着满屋子的锦翠。 以及,满屋子的死寂。 李氏缓缓抬头,扫视着这熟悉的房间,面容灰败枯槁,仿似一息之间老了十岁。 她的夫君失踪日重归故里,那时的她满心以为,她这八年来的苦苦守候,终是感动了苍天,让她的夫君带着对家人的惦念、带着对亲人割舍不下的情愫,重返家园。 可是,冰冷的现实,却给了她重重一击。 那些美好的愿望,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的幻想罢了。 她再也不曾想到,便在她数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不眠之夜时,他的夫君,已经在外头有了新的妻子和孩子,有了一个新的家。 李氏的心一阵钝痛,可眼角却是干涩的,流不出一滴眼泪。 或许,她的眼泪,早在那日日夜夜的等待中流干了。 喉咙里泛起阵阵苦意,连舌尖儿都开始发麻。 李氏低着头,双目空茫,眼前的一切都像是不存在的、虚幻的。 其实,她并不是很在乎外人的目光。 那些来自于外部的议论,她也很少会放在心上。 然而,如今的她,已经做不到这一点了。 那些漫长的等候、思念与牵挂,皆成了一场笑话。 此情此境,你叫她的这一颗心,该往何处安放? 红蓼白鹭、鸢尾堤桥,那些明洁光灿的岁月,终究已如水一般地逝去。而今繁华好景归于岑寂,她遍身苍凉、没入水底,隔一层浩渺水波,唯望岸上采薇少女踏水而歌,将山花插在发鬓。 李氏半垂着头,脸上露出悲切的神情,又飞快地被灰寂所替代。 她知道,她不该这样消沉的。 她应该振作起精神,好生应对此时、此事。 那一家子来历不明,现下说什么都还太早,说不得这又是哪一房暗底里使下的手段,或是国公府的仇家所为,要给国公府一个大大的没脸。 可是,脑子里清楚,却不代表心也明白。 在看到那女人秀气的面容时,李氏的一颗心便已冷透,连同那一腔子的热血,都冻成了冰块。 看着委顿于座中的李氏,许老夫人的眼底,划过了极浅的一线悲悯。 “痴儿……”她叹一声,慢慢转动着手中的佛珠,闭上了眼睛。 李氏最大的毛病,便是太痴。 当年陈劭失踪后,她便把自己关在鸣风阁中,整整七年不问外事,若非陈滢被两房的人合起来算计,李氏可能还窝在房中,一事无成。 如今,陈劭停妻再娶,外头的那一房妻室竟寻上门来,当众掀开了那八年失踪之谜。 纵使此事还有可商榷之处,亦存在着不少疑点,可李氏却显然已经承受不住了。 许老夫人微微张开眼睛,看向了坐在另一边的许氏。 许氏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正专心打量着旁边高几上的茶盏,似是在研究其上花纹。 许老夫人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 一个心灰意冷,另一个,却是事不关己。 他们成国公府里,怎么就没有一个拿得出手的儿媳呢? 许老夫人失望地转开了视线。 她特意把许氏留下,却让沈氏并柳氏尽皆回避,就是希望着,能借着此事,让许氏真正地立起来。 府中出了这样大的事,身为主母,许氏自当担起一切责任,好生将事情处置了,该肃清的肃清、该查明的查明,再不济也该给李氏一个说法,给那一家三口一个去处,圆了国公府的体面。 可如今看来,许氏明显不愿多管。 许老夫人的心头有些发堵。 有了好事儿就拼命往前凑,遇着麻烦就把脑袋一缩。 只想占便宜,不思出力。 这还像个当家主母么? 思及此,许老夫人已经不仅仅是失望了,而是也如李氏一般,灰了心。 许氏的顾忌她是明白的。 今日这事儿闹到这般不可收拾的地步,追根究底,陈励难辞其咎。 若非他突然约陈劭前去观礼,并一力将之引去二门外头的流水席,那一家三口也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认亲,这桩丑事也不会在那么多双眼睛底下给人瞧。 当着满满十八桌的京城百姓、三教九流,国公府丢了个大脸,二房更是成为了京中笑柄。 这里头有没有四房的手笔,许老夫人也有些拿不准。 虽然她很相信陈励的人品,也坚信身在佛堂的柳氏,根本翻不出这么大的风浪来。但是,四房在此事中的推波助澜,明眼人都看到了。 而许氏也正是因了这一点,所以才一句多话不肯说。 她是怕有个万一,事没管着,再平白落上一身的不是。 再者说,长房与二房的关系,本就有些淡。 将视线转向腕上佛珠,许老夫人重重地呼出了一口浊气。 莫说一府主母的气度了,就算是妯娌之间互帮互助、一家子说句暖话儿安慰一番,许氏都做不到。 她大约是觉得,她能够坐在这里帮着出出主意,就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许老夫人转过头去,望向屋角的某处,紧闭的嘴抿成了一条直线。 “踏踏踏”,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随后门帘高挑,刘宝善家的走了进来,沉默地弯腰立在堂下。 她是出去打听消息的,只这消息该向谁禀报,还得听许老夫人的意思。 许老夫人坐着未动,一旁的许氏觑了她一眼,皱皱眉,勉为其难地开了口:“妈妈派人打听过了么?” 说话间,似有若无的视线扫向李氏,拿帕子拭了拭唇角。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07章 周氏姐弟 “回大夫人的话,奴婢家里的才从外头回来,报说那周家三口确实是打北边儿过来的,七、八天前就住在高升客栈里了,那周柱儿与店伙说过一嘴,说是他姐夫走丢了,他们是进京寻亲的。”刘宝善家的低声回道。 认亲的那家人姓周,周九娘与周柱儿乃是一对姐弟,那乳名团哥儿的孩子,大名叫做刘思儒,据说是陈劭的骨肉,这斯斯文文的名儿还是他亲自取的。 许氏“唔”了一声,拿起茶盏盏盖儿,向盏沿上轻轻磕了磕:“就这么些?” 刘宝善家的将腰弯向地面,语声越发低微:“回大夫人,还有别的消息。老太爷派去府衙的人回报说,周家三口儿的身份路引都没问题。世子爷与那周家姐弟说了半日的话,也没发现破绽,一应都对得上。” 一面说话,她一面便自袖笼中抽出几张纸来,上前两步,双手呈去了许老夫人跟前。 许氏就如没看见也似,专心地喝着茶。 许老夫人放下佛珠,却也并未去接那纸,而是转向了一旁的李氏。 “二郎媳妇,你要不要先瞧瞧?”她柔声说道,面上含着几分悯意。 夫君失忆,又遇上这等糟心事儿,便是她这个做婆母的都膈应得慌,何况身在其中的李氏? 李氏木然地抬起头来,看了看那几张纸,眼珠子有点儿发直,好似没听懂或是没听见许老夫人的话。 许老夫人叹了口气,又问了一遍,李氏的眼珠子才动了动。 “老太太瞧着便是。”她道,咧嘴笑了笑。 那是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 许老夫人见了,又是一叹。 “媳妇便看了……也没用。”说完了这话,李氏便又低下头去,两手无意识地将一方帕子团过来、又团过去。 许老夫人不再说话,伸手接过纸页,只看了两眼,便沉下了脸。 还好李氏没看,不然她只怕更加膈应。 那纸上所写,远比刘宝善家的说的详细得多,其中最醒目的,便是那周九娘亲述的关于陈劭的一切。 陈劭的生活习惯、身体上的暗记等等,她说得都对。而其与陈劭从初识到成亲的经过,她亦皆说得清清楚楚,甚至还拿出了一份婚书。 世子爷陈勋动用了些关系,请动了几个朋友帮忙,其中一个懂鉴古的看了那婚书,一口便道出,那婚书无论纸张还是墨迹,绝不是临时现做的,而是有些年头了。 此外,另一个曾在刑部供职、有讯问经验的友人,亦出面分别审问了周家姐弟。而审问的结果却是,这姐弟二人所说基本相同,除了有几处日子上有些偏差,其他都能对得上。 那友人告诉陈勋,正因有这了几处偏差,周家姐弟的口供才可信。因为,通常那些事先串过供的人,往往会说得严丝合缝,不太可能出现这种偏差。 换句话说,这周家姐弟要么所言属实,要么背后有高人指点。 据那对姐弟供称,陈劭在与他们共同生活的这七年间,一直都不记得自己原来的名字、身份乃至于年岁等等。他所用的刘七郎之名,还是当年收留他的刘姓孤老替他起的。 后来,那刘老汉得了重病,便命他娶了邻家女子周九娘为妻,次年团哥儿便出生了。 周九娘最后还说,刘七郎在今年四月间去镇上采买杂货,就此一去不归。她寻夫心切,变卖了全部家产,带着弟弟一路打听,终是寻到了京城。 为辨清这周家姐弟供述真伪,国公爷亲自出马,请来了太医院两位参加过会诊的太医,将陈劭与周氏姐弟之事大致说了。 两位太医皆道,陈二老爷的情况虽属罕见,但亦有前例。 高祖皇帝时,便有过这样一个人,他因不慎摔倒而失忆,忘了自己的来历,于是在外地过了好几年,谁想又一次摔倒撞伤头部后,他忽然便记起了前事,可是,在外地过的那几年,却又被他忘记了。 两位太医推测,陈劭后脑那处很陈旧的创疤,应该就是造成他忽然失忆、并失踪长达八年的原因。 这八年间他不记旧事,以刘七郎的身份生活。而八年后,他的头部再受重创,让他忽然记起前事,却又将中间这八年给忘记了。 从医理上来讲,这样的情形是说得通的,亦是有据可查的。 这两位太医的推论,让许老夫人心头略松。 停妻再娶虽也触犯了大楚律,但陈劭却是情有可愿。 一个连自己姓甚名谁都记不清的人,又怎么会知道家中还有妻儿等候? 再者说,那周家姐弟自己亦有不对。分明知晓刘七郎身世有异,却还是与之成亲,难不成他们还想一辈子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过下去? 将这些内容仔细地看过了一遍,许老夫人便将纸折起,眼尾余光扫了扫李氏,犹豫片刻,到底还是问刘宝善家的道:“刘家的,那个……团哥儿,是怎么回事儿?” 那孩子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的,连个哭声都没听着,怎么看都像是得了病。 刘宝善家的闻言,忙恭声道:“回老太太的话,那孩子……团哥儿……据说生下来就有些不足之症,时常生病。因见周九娘姐弟一直轮流抱着不撒手,世子爷便请了常走动的大夫来按了脉,大夫说是……可能正在发痘。” “哟”,许氏惊呼了一声,蓦觉不妥,忙拿帕子掩了口,砚以焦急:“这可得好生安置着,痘疹最是凶险的。”说着便又蹙眉:“家里头几个孩子可都没出过痘呢。” 痘疹有着很强的传染性,在水痘结痂之前都有风险。 许氏此时不由暗自庆幸,陈勋小时候是出过痘的,倒不怕被染上,同时却又警醒起来,想着万不能叫这周家三口与人接触。 许老夫人闻言,眉头也自皱了起来:“既是出着痘,怎么还带着孩子到处跑?” 说话间,不动声色地瞥了李氏一眼。 如果周九娘所言属实,团哥儿就是国公府的哥儿了,这是陈家血脉,不可能任由其流落在外,必要认回来的。 若事情走到了那一步,李氏这一头,还需好生安抚一番才是。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08章 僻静西院 “回老太太,那周九娘说了,孩子的痘疹出得差不多了,如今就等着结痂。因他一家人吃用很是俭省,团哥儿好些日子没吃上肉,馋得慌,听人说国公府有不花钱的流水席,他们便过来了。” 刘宝善家的答得很周全,显然是备细打听过消息的。 许老夫人点了点头,眉头仍旧皱着:“人安置下来了?” 刘宝善家的小心翼翼地道:“回老太太,奴婢斗胆,叫人把最西边儿的客院给收拾出来了,那地方一应都是全的。” “西边儿的客院?”许氏插口道,面上有着凝思之色,旋即恍然地“哦”了一声:“原来是那里。” 她的眼风飞快掠向李氏,眼底深处有着一丝未名的情绪,颔首道:“那一处倒还僻静。” 国公府最西侧的客院,其实是用来应付穷亲戚的。 每年登门求助的亲戚总有那么几起,那院子便专拨出来给他们住,虽说是客院,又有一道门儿连着国公府,但那道门儿常年铁将军把门,出入皆要从临街的那道门户。 从那边儿的大门进出国公府,还得绕到隔着两条街的角门才行,确实很是“僻静”。 刘宝善家的悄悄抬头,看了许老夫人一眼,又低头小声地道:“东首的秋梨院也正空着,奴婢也叫人收拾出来了。” 停了停,语声更低:“如今就等老太太的示下。” 她这是做了两手准备,西边的客院僻静偏远,而秋梨院虽然也偏,却是在主宅里的。 周家三口住东还是居西,是放在眼前还是先行隔开,要看许老夫人的态度。 许老夫人微阖双目,似是盹儿着了。 许氏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又去瞧李氏。 李氏仍旧维持着方才的坐姿,这屋中的一切声音与响动,像是都已经离她远去。 “就把人安置在西院儿吧。”良久后,许老夫人睁开了眼睛。 刘宝善家的忙应是。 许老夫人慢慢转动着手中的佛珠,神色疲惫:“至于服侍的下人,你先问问府里哪些人是出过痘的,再从里头挑几个稳妥的过去。再,明儿你拿着我的帖儿,去寻那擅小儿症的大夫来,给团哥儿好生瞧瞧。” 刘宝善家的应了个是,身子却是未动,欲言又止。 许老夫人抬眼看她,眉梢一动:“怎么还不去?” “回老太太,那大夫的事儿,奴婢觉着怕是不好太急。”刘宝善家的越发说得小心,几乎字斟句酌: “那周九娘说了好些回,说是她在来京城之前就请大夫给孩子瞧过了,手头上还留有现成的药,就不麻烦我们再请大夫了,说是……说是……” 她的语声越来越低,到底接不下话去了。 周九娘的原话可要比她转述得硬气得多。 这位穷苦出身的妇人表示,她寻夫至此,不为钱财,只为一个名份,此外,她还以更加激烈的态度表明,谁也不能把她和孩子分开,更不能叫什么大夫来给她的孩子瞧病,否则她就碰死在国公府的门前。 刘宝善家的觉得,虽然出身差了些,这周九娘却也有两分聪明,知道她与陈劭地位悬殊,若想要拿到名份,她唯一的恃仗便只有这个儿子。 她这是防备着有人对团哥儿动手呢。 许老夫人的面色有些阴沉。 若周家三口是自己寻上门来的,国公府倒也好处置,把人往府里一拉,关起门来怎么着都行。 可偏偏地,这一家三口是当着整整一院子的客人认的亲,几乎大半个京城的人都是见证。此种情形下,国公府但凡稍有不慎,就要被千夫所指。 国公爷已经气得回去躺着了,世子爷虽是不得不出面管一管,却又拿捏不好这个分寸,轻不是、重不是。 至于当事人陈劭,他一个失去了记忆的人,你又能让他怎样? 从周家三口出现伊始,他就是一脸的呆滞,显然根本就没想起他们来。 其后,为自证清白,陈劭努力回忆前事,结果却抱着脑袋疼得浑身冷汗,病情反倒加重了。 大喜的日子,偏无一事叫人开怀。 许老夫人咳嗽几声,继续转动着手里的佛珠:“先头大郎找的那个大夫说是团哥儿出痘,可确诊了?” 一如周九娘不相信国公府,国公府也不会轻易相信一介山野民妇。 刘宝善家的忙道:“回老太太,那大夫说了,虽没有十分的拿手,六成把握还是有的。” “那就罢了。”许老夫人神情冷淡地挥了挥手:“既然人家不乐意,咱们也不好强求。” 周家三口的来历都还没查清呢,国公府很没有上赶着的必要。 再说了,就算那团哥儿果是陈劭骨肉,周九娘也不过就是个妾而已。 他们成国公府的妾,从来就没有蹬鼻子上脸的机会。 停了停,垂目看向腕上的佛珠串儿,许老夫人的语声越发地淡:“我瞧着,服侍的人也不必派了,只叫人守好门户便是,若他们竟不肯动用咱们府里的食水,也随他。” 言至此节,语声微顿,复又续起:“一会子你拿五十两银子过去,从我账上走。” “老太太何必动用体己钱?这钱我们长房来出便是。”许氏终于开了口。 事情她不愿沾,钱倒是可以出的,这是她身为主母与大嫂的本分。 许老夫人看着她,眉眼柔和了几分:“你有心了。” 陈劭如今又没个正经差事,二房也就只有几个铺子的进项,李氏娘家倒是能贴补,但国公府却断没有用儿媳钱的道理。 长房如今愿出这笔钱,便显出一种胸襟来,许老夫人自是乐见的。 “媳妇驽钝,也就在这些事情上头还能帮上忙。”许氏站起身来,柔声说道。 一听这话,许老夫人才松快了点儿的心,又堵上了。 这是摆明了只肯出钱,不肯出力,更不肯管事儿。 许氏这算盘打得倒精。 只是,国公府差还这几个钱么? 许老夫人额头的青筋跳了跳,到底没说什么,朝许氏抬抬下颌:“坐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09章 良人何在 许氏依言归座,许老夫人便转向刘宝善家的:“大郎媳妇的话你也听见了罢,就依她的,从长房账上出五十两。我这里再出五十两,凑成一百两,你叫人送过去。” 停顿片息,眉头微动:“他一家子的嚼用皆从这上头出,若不够,报予我知。” 她说一句,刘宝善家的便应一声。 再停了片刻后,许老夫人又淡淡地道:“还有件事儿,你去告诉世子爷,叫把二老爷的画像拿着,再把周家姐弟也画影图形,派几个精干的家将,骑快马往周家的家乡去问问。” “是,老太太。”刘宝善家的恭声应道,腰已经快要弯到地面儿上去了。 这便是要查证真身了,如果这一家三口来历有鬼,必经不得这般细查。 “今晚就动身,拿着府里的腰牌出城,不得有误。”许老夫人最后道,语声忽若金戈,直震得人心惊肉跳。 李氏的身子动了动,一脸茫然地抬起头,看向许老夫人。 许氏亦是满面讶色,忖了片刻,终是忍不住劝:“老太太便是要查他们的底细,也不必急在这一时,这大半夜的,老太太还是先歇着罢,别累出病来。” 国公府如今正在风口浪尖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连夜出城很容易遭人诟病,没的为了个二房让连累阖府声名。 许老夫人没理她,只向刘宝善家的一挥手:“去罢。” 刘宝善家的哪还敢再耽搁,忙忙地去了。 许氏直闹了个大红脸,有心要说些什么,到底不敢,只得僵着身子去端茶盏,微寒的视线扫过李氏,蹙紧了眉。 二房这破事儿一桩接着一桩,真是没一日消停。 陈劭失忆就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了,如今倒好,就在他们长房长孙的大喜之日,又是一桩丑闻传出,国公府这张脸皮子都快要撑不住了。 许氏喝了口茶。 茶早凉了,入喉苦涩,缠绵唇齿。 许氏冷下脸搁了茶,拿帕子拭额角。 人一烦躁就容易冒火出汗,这屋里虽有冰錾,还是热。 许氏现在很烦。 儿媳才一进门就受了这样大委屈,挑盖头的时候,底下的议论能掀翻房顶。彼时谁还顾得上新娘子?前头筵席认亲才是正经戏码,还是最热闹的一出。 明日奉茶的时候,少不得她这个婆母少好言宽慰,还有亲家那里,也需好生给个交代,别结亲结出仇来。 许氏越想越是烦心,索性再不抬头,只盯着茶盏,像是生生要瞧出一个洞来。 这事儿谁爱管谁管,二房怎么闹腾那也是二房的事儿,她管不着。 夜风掠过重重屋檐,携来几许凉意,越发衬出了一种岑寂。 当明远堂的大门重新开启时,已是戌初过半,那红灯笼都像变得旧了、淡了。 陈滢一直守在门外,见李氏被紫绮她们扶了出来,忙迎上前,将温得刚刚好的参汤递过去:“母亲先喝口汤,润一润。” 被外头的夜风一吹,李氏的精神似又恢复了几分。 她强撑出个笑脸来,就着陈滢的手喝了两口参汤,便一径摇头:“罢了,我也不是特别地渴。” 见她面色青白,整张脸都失去了光彩,陈滢心中有些抽痛。 这真是无妄之灾,好端端是,陈劭竟多出一房妻室,李氏这心里定是别扭得紧。 “娘,咱们先回去歇着,有什么事明儿再说,好不好?”她放柔了声音,上前从紫绮手中接过李氏,让她靠在自己的身上。 感受着女儿身上传来的淡淡馨香,还有那副虽然纤瘦、但却异常坚强的肩膀,李氏忽地鼻头一酸,落下泪来。 “你说说……这都叫什么事儿?”只说了这一句,她的声音便哽住了,眼泪不停往下掉,心里就像是有把刀子狠命地剜着,疼得她站都站不住。 见她身形摇晃得厉害,陈滢忙将她扶稳,一旁的紫绮递过方帕子来,她就手接了,动作小心地替李氏擦着眼泪:“娘别难过,我在呢。我陪着您,我会一直陪着您的,您还有我呢。” 这话越发触动了李氏的心事,她不由抱着陈滢,无声恸哭起来。 儿女又怎么可能一直陪着父母? 他们总要远走高飞的。 能够一直相伴相依的,唯有当年红烛灯影下,与你挽发成结的那个人。 而如今,夜色茫茫,那人又在何处? 委屈、埋怨、痛苦、受伤,尽皆涌上眼眶,自泪水中倾泻而下。 李氏哭得几乎不能自已。 陈滢轻轻替她擦着眼泪,并未因此处乃是大庭广众就强拉着她离开,反倒挥手示意紫绮她们退开。 能够哭出来是好事,总比憋在心里要强。 现在的李氏,急需将这八年来积压的情绪宣泄出去,这样才于她的身心健康有益。 廊下一片静默,李氏肩膀抽动,泪水打湿了陈滢的衣襟。 纵使她并未大哭出声,甚至哭得十分收敛,这一番动静却是不小的。 刘宝善家的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廊外,身后还跟着四个青衣健妇,抬着一顶软轿。 她并未说话,只向陈滢躬了躬身,便悄无声息地退回明远堂,招手唤来几个小丫鬟,命她们将曲廊两侧的月洞门守牢了,不许人通过,而她则侍立在院门边儿上,关切地看着李氏这个方向。 灯笼映照出她的眉眼,她眼中的同情,清晰可辨。 陈滢感激地向她点了点头。 大宅门儿里头,也是有着善意的。 刘宝善家的虽然一句话未说,但她的举动,却是对李氏最好的关照。 红灯笼在风里晃动着,月影偏移,那花树间的灼灼明光,也似被月华映得黯淡起来。 李氏哭了一会儿后,渐渐地便收住了泪。 方才她只是突然有些控制不住,这才在明远堂的外头哭了出来,如今心头虽是松快了些,但是,窘迫感亦随之而来。 当着女儿和一众下人的面儿哭成这样,让她自觉有些难堪。 陈滢见状,招手唤来软轿,亲扶着李氏上了轿,柔声道:“娘,外头风大,您便乘轿子吧,女儿走路陪着您。”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10章 红尘纷扰 见女儿安排得如此周到,李氏拉着陈滢的手,眼圈儿又是一阵发热,忙强自忍下了,换出个笑脸来道:“委屈我儿了,娘不中用。” “您净瞎说,在女儿心里,娘是天底下第一等的人儿,再没人比得上您。”陈滢细声宽慰她道,复又将一方干净的帕子交予了李氏,弯眸一笑:“这个您拿着擦汗。” 李氏心下十分慰藉,接过帕子袖了,再一想陈滢的话,又觉有些好笑,嗔道:“你这孩子,最会说怪话。” 陈滢见状,心便往下放了放。 听得出她的玩笑,还晓得责怪于她,李氏的心情应该平静下来了,这是好事儿。 青帘落下,四名健妇抬起软轿,陈滢在轿边相随,一众丫鬟尽皆落后几步跟着,众人踏着微白的月色,缓缓离开。 许氏走得比李氏早些,并不知曲廊中事,回到水鉴轩后,她便独自在妆台前卸钗环,心下颇为烦躁。 二房的事情很棘手,虽然她已经丢开了手,但到底还是一桩心事 正自思忖着,蓦地珠帘高挑,大丫鬟流影匆匆走了进来。 一进屋,流影先未说话,而是将视线往左右扫了扫。 许氏立时会意,将一屋子小丫鬟都挥退了,流影方才凑前几步,悄声说了两句话。 许氏听罢,面上便露出漫不经心的神情来,眉头也松开了,只闲闲摆弄着妆台上的首饰:“我还当是何事,不过就是哭了一场罢了,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说罢,忽尔又是一叹:“也难怪她要哭,换作是我,我也要哭。” 李氏这委屈大了,许老夫人此次一力出面周全,一是为了国公府的颜面,二来,怕也是有愧于这个二儿媳。 “二夫人确实可怜得紧。”流影顺着许氏的话道。 许氏笑了一下,眸中里含着明显的不以为然:“不是我说,二老爷这事儿委实做得不地道,再不济他这时候也该露个脸儿,好歹宽一宽人的心。” 流影闻言,上前拿起把扇子给她打风:“婢子还有一件事儿没禀报呢,正是二老爷的事儿。”她做了个砸东西的动作:“听说先头回院儿的时候,这一位甩手就砸了两件顶名贵的玉摆件,过后便晕了过去。所幸那贺客里头有个擅针炙的大夫,施了几针才把人给救醒了。” 许微微一惊:“竟有此事?我怎么没听说?” 流影的声音越发地轻:“是四老爷亲自处置的,前头都没经老太太的手,方才四老爷才派人知会了一声儿。” 许氏“嗤”地一笑,神情放松了下来:“我还当是怎么回事儿呢,原来是他啊”。 这个“啊”字拖了长音,随后她便摆了摆手:“罢了,这些事儿咱们能不沾就别沾,没的脏了手。” 她料定此事必与四房相关,所以在明远堂的时候才不肯松口,哪怕明知许老夫人会因此而不喜。 相较于婆母的欢心,她觉着,国公府将来的名声才最重要。 成国公这个爵位,最终总是要落在他们长房的身上的,世子爷陈勋前程远大,委实没必要被不成器的弟弟们带累。 一念及此,许氏便自袖笼里掏出把精致的铜钥匙来,交给了流影:“你去把后头那大柜子开了,那里头有个填漆宝相花匣子,你拿过来。” 流影应声而去,很快便又捧着匣子回来了,连钥匙一并呈予了许氏。 许氏收好钥匙,启开匣盖,却见那匣中装着一支整根儿的人参。 流影“哟”了一声,张大了眼睛:“夫人,您这是要送人么?”说着便又以口型比了个“二”字。 许氏点了点头,随手关上盖子,不在意地推到一旁:“这东西搁在我这里也没人吃它,再这么搁下去,没的失了药性,倒不如给了那用得上的人。” 流影立时笑着恭维:“夫人真真大方。再怎么说,这也是价值千金的好东西呢,夫人说送人便送人了,这满府里谁又有比得过夫人去?” 许氏撇了她一眼,神情似笑非笑:“面子情儿罢了,人家也未必会领情,但咱们却不能没个表示。” 她的眼皮子没那么浅,一棵人参罢了,她相信李氏也不缺这些,人家的娘家可不差。 只是,该表示的还是得表示,李氏在明远堂门外这一哭,他们这几房总不能白看着。 “你等着瞧吧,老太太明日赏下的东西,只多不少。我这些真不算什么。”许氏悠然地道,一脸笃定。 她的预感果然没错,次日一早,刘宝善家的便去了二房,抬去了整一箱子的东西,里头装的皆是上好的药材,只道是老太太赏的,让陈劭并李氏“养身子用”。 有了这箱东西在前,长房的那支人参就没那么扎眼了,三房与四房也跟着送了不少物事,府中的氛围倒是空前地和谐起来。 国公府二老爷停妻再娶一事,不出三日便传遍了全城。 当时那么多人都瞧见了,此事就压不住,国公府只得关紧门户,不理外头的传言。 这态度无形让议论更是甚嚣尘上,许多人都在猜,说陈劭很可能是假失忆,目的是为了隐藏自己做下的丑事。 这个说法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认同,而那周九娘一家三口,则被寄予了很多的羡慕。 人们在骂陈二老爷不是东西的时候,纷纷觉得那周九娘运气奇好,嫁了个来历不明的男子,结果却混进了国公府,实是一步登天。 至于陈二老爷原来的妻室,大部分人还是表示同情的。 正所谓“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这位陈二夫人委实可怜的紧,苦候夫君八年,却不想回来的不仅有夫君,还有一房妾室,连庶子都有了,真是想想就叫人憋屈。 便在这满城流言中,盛京城迎来了六月酷暑。 说来也是奇怪,今年夏天较之以往大是凉爽,就像是那灼烈的高温也要在国公府劲爆的消息面前却步。 相较于外界的纷扰,处于风暴中心的国公府,反倒一片安静。 许老夫人派出去的人手还没回来,周家三口的身份还未得到证实,所有人都在观望,京中贵族圈儿里,亦是一阵反常的沉默。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11章 飞鸽传书 陈劭的病情越见加重,陈滢数度前去探望,想要与他就失踪的这谈,却每每止步于他的头痛症与眩晕症。 事实上,自陈劭重回故园,他们父女还从不曾讨论过这个问题,陈滢亦从不曾主动问起。 她相信陈劭,也相信太医院。 一个人是否演戏,陈滢自信是能够一眼看出的。而经由全大楚最顶尖的医生会诊得出的结论,她亦无由置疑。 可是,周家三口的出现,却让她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然而可惜的是,陈劭的身体状况不允许她进行验证。 陈劭病情加重后,太医院两度来人诊断,最终得出结论:因为受到了强烈的刺激,陈劭脑部的血块正在自行散开,所以才会导致他经常性的头疼、头晕。 这说不定还是件好事,于他恢复记忆大有裨益。 得知此事时,陈滢既欣慰于自己的父亲不是个遇事就躲的渣,却又失望于不能进一步调查。 李氏只在床上躺了一天,次日便恢复了原状。 这些天来,她忙着处置鸣风阁诸事,表面上甚至比从前还要有精神,就连饭量也跟着见长。 陈滢担心她熬出病来,时常从旁劝解,李氏却表现得云淡风轻。 “外人都在瞧我的笑话儿呢,我又岂能遂了他们的意?” 在一次与陈滢对坐闲聊时,李氏如是说道。 她要强的个性在这一刻展露无疑,语毕又扬着脖子冷笑:“外头来的什么哥儿姐儿,与我何干?谁愿意留谁留,总归到不了我跟前儿。说句难听的,这鸣风阁里便是多生了一棵草,那也得我点头,它才能长。” 说完了这些,她又反过来劝陈滢:“这都是我们大人的事儿,你一个小孩子很不必多管。想吃什么、想玩儿什么,自去便是,别老拘在院子里,看闷出病来。” 见她表现得如此洒脱,陈滢无从劝起,只能越加小心翼翼地陪着她。 李氏却是言出则行,该干嘛干嘛,府中诸人的侧目她就当没瞧见,竟是比以往更多了几分肆意,直叫人刮目相看。 除了父母之外,陈滢的另一个关注点,便在那周家姐弟身上。 她在等团哥儿痘疹痊愈。 虽然很怀疑周九娘所谓的“出痘”一说是否属实,但前有大夫“六成拿手”考语,后有许老夫人并许氏严令,陈滢便想着,还是“宁可信其有”来得稳妥。 成人出水痘是很凶险的,陈滢总不能为了一探究竟,就把阖府亲人的健康置之脑后。 于是,有力无处使,便成了她近日来心情的写照。 所幸裴恕与郭婉都写了信来,给了她一点安慰。 这两个人就像约好了一样,在信中对陈劭之事皆绝口不提,只问候了陈滢夏安,裴恕说了几句沉尸案的事情,道小臻已经快要找到了,而郭婉则讲了些有趣的生活琐事。 随信附赠的,还有他们各自的礼物。 裴恕乃是外男,礼物不好选,他便大包大揽地送了整车鲜果过来。 这礼物自是没问题,就是这大夏天儿的,鲜果又不能久藏,陈滢收到后立时便给各房各院送去了好些,弄得那两天满府里都是瓜果味儿。 而郭婉送来的,则是一张银票。 两千两通兑通存的银票,指明是捐赠给女校的。 拿着那张银票,陈滢不由感慨万千。 得友如此,夫复何求。 只有郭婉知道,此刻能让陈滢放下愁肠的,唯有“事业”与“梦想”。 时间便在这起起落落间逝去,转眼已是大暑节气。 这一日,陈滢做完了每日的功课,正要去陪李氏用早饭,却见知实走来禀道:“姑娘今日便在房里用饭吧,方才绛云来报说,刘妈妈把夫人给请了去。” 陈滢闻言,不由微觉奇怪。 这一大早的,刘宝善家的把李氏请去作甚? “她说了是什么事儿么?”陈滢问道,将净面的布巾搁进了水盆中。 知实恭声道:“刘妈妈没说,她来的时候挺匆忙的。罗妈妈本想去叫姑娘来着,刘妈妈给拦下了,只说是老太太请夫人去说话儿。” 陈滢蹙眉想了想,起身吩咐:“你去把新裁的夏裙替我找一套出来,我去寻母亲去。” 她委实放心不下李氏,总要去明远堂瞧瞧才好。 知实应了个是,去那箱笼里头挑了套鹅黄的衣裙,寻真忙过来帮陈滢梳头,一面便轻声问:“姑娘何时用饭?” “等母亲回来了一起用罢。”陈滢说道,又笑:“这天气总归也热,饭菜凉一凉,吃着倒还舒服。” 见她还有心开玩笑,寻真与知实的心情便都放松了些。 匆匆洗梳完毕,陈滢才带着人跨出鸣风阁,迎头便见李氏扶着紫绮的手,慢慢地走了过来。 “娘,您回来了。”陈滢笑着迎上前去,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她的神情。 李氏沉着脸,目色微寒,面容沉黯而压抑。 陈滢见状,却是暗自松了口气。 一个人会生气、会动怒,便表示她的情绪还有起伏。 陈滢情愿李氏把满屋子东西都给砸了,也不想看到她心如死灰的模样。 李氏似是心神不属,任由陈滢扶回了正房。 命人摆上早饭,陈滢便把众人都遣退了,拿起青东瓷的勺儿给李氏盛粥:“母亲,女儿能问问是出了什么事儿么?” 李氏先不答,抬手去捏眉心,面上涌起浓浓的疲色。 陈滢将粥碗放在她面前,她拾起牙箸,叹了口气:“也不是什么大事,是派出去的几个家将飞鸽传书回来了。” 陈滢怔了怔,旋即便记起,许老夫人曾派了几名家将去周九娘的家乡查探虚实。 “却不知信中说了些什么?”她将两样小菜往李氏跟前挪了挪,抬眼看着李氏。 虽然从表面证据来看,四房在背后捣鬼的可能性最大,但陈滢对此却持怀疑态度。 四房两口子就没一个蠢的,若是他们设局,绝不会连个替罪羊都没有,就这么光着膀子上。 她还是比较倾向于这是别人做的局,陈励则是被人利用了。 至于周九娘姐弟的真伪,就算验出是假,首尾怕也不好查清。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12章 恨不当初 “信上什么都没说。”李氏拿筷子搅动碗中白粥,面容疲倦:“北边儿这几日连着下大雨,山洪把路给淹了,他们只能绕道而行,如今都还没到地方儿呢。” 她搁下筷子,换了柄瓷汤匙。 红玛瑙匙柄衬着她微现青筋的手,瓷白的,像沉实的雪。 稻米的清香散逸着,填补了这沉默的房间。 陈滢不再多问,安静地与李氏用罢了饭,又陪她喝了盏茶,李氏便命她去了。 回屋后,陈滢将院中杂事处置了几件,又写了会儿大字,大篆忽地挑帘走了进来,笑眯眯地弯着一副眉眼:“姑娘,夫人请您过去一趟呢。” 陈滢忙又回至正房,却见李氏坐在案边,还穿着上午去见许老夫人的衣裙,原先似是在出神,见她来了,方才展颜。 “今儿娘这心里有些不舒服,委屈阿蛮了。”她将陈滢揽到怀中,柔声说道,又摸摸她的头发,叹了口气:“我的阿蛮最是懂事,娘真庆幸当年生下了你。” 陈滢轻偎着她,低语宽慰:“女儿一点儿不觉得委屈,只希望娘心情好些。” 李氏搂着她的胳膊紧了紧,复又低低一叹:“如果没有你陪着,娘真不知这些日子该怎么熬过来。娘如今便说句实话,娘这心里,当真是累极了。” 她再不复此前洒脱,塌下肩膀c沉着腰,忧愁c烦躁c哀怨,轮番出现,锁住的眉心下头,眼底有戾气一闪而过。 你叫她如何不恨? 陈劭一去八年c杳无音信,她恨; 周氏姐弟的出现c他们认亲的地点与方式,她也恨; 无休止的议论与注视c每一日都不得不强打精神表现得若无其事,她更恨。 “有时候,我真恨不能你爹别回来。”李氏咬着牙,双目泛红,面色却是沉沉:“他不回来,我倒还清静些,也没这么多眼睛看我笑话儿,更不必被这些言语议论压得连喘口气都难。” 她用力地呼吸着,双肩越向下陷,仿若背上有千斤重担。 陈滢心头有些发紧,张口便道:“娘” “罢了,如今我什么也不想听。”李氏打断了她,松开手,将陈滢的头发理了理,怅然而叹: “现如今这情形,外人说什么皆无用,因他们不是我,更不是你父亲。相比较别人,你父亲的话才更有用。” 她看着陈滢,眸光在一瞬间变得怔忡,仿佛要从她的脸上,见到别一个人的模样。 随后,她便摇了一下头,自嘲一笑:“阿蛮是不是觉得为娘挺傻的?都到了这步田地,竟还想着要与他与你父亲说话。” “娘要去见父亲么?”陈滢看着她,安宁平静的眸子,水一般剔透。 李氏苦笑:“不见又能怎么着呢?我倒也不想,但总这么拖下去也不是法子,你父亲到底是怎么个意思,我也很该听听才是。” 语毕,怅然若失:“到底夫妻一场。” 叹惋怨怼不甘,种种皆著形色,情绪还是鲜活的。 陈滢最怕她灰心,见如此说,不知该如何接话。 这十余日来,无论身体如何不适,陈劭都会派人登门,有时是巧儿传话,有时是长随送礼,有时是小童捎吃食,末了儿,皆会邀李氏去枕霜居小坐,日日如此。 他显然急欲和妻子一晤,若非身体之故,怕就要亲自来请。 李氏的态度却是消极。 传来的话她照听c送的东西她也照收c吃食也会尝,但,不肯回一字,更不愿踏足枕霜居半步。 陈劭越是耐心讨好,她的反应就越冷淡。 陈滢很理解李氏。 无论哪个女人,经此一事,都不可能大度到不去计较。 可同时,她也并不赞同李氏与陈劭冷战。 沟通才是解决问题的正确方式,她的父母是分是合,总要有个定论。一直这样悬而未决,只会让事情越发复杂。 如今李氏终于松口,陈滢自是乐见。 “娘已经决定了么?”她再度问道,细细端详李氏神情。 她不希望李氏勉强自己。 虽然,这样的会面,多少总会有几分勉强。 李氏轻轻地“嗯”了一声,强打起精神坐直身子,望去窗外:“娘决定了,就今儿下晌去。” 下决心似地用力捏紧手中帕子,她转回视线:“我自个儿去便罢了,我儿便不必跟着了。” “娘也别着急,如果今儿累了,那就明儿去也行。若是觉得疲倦,娘就一直歇着也没什么的。” 李氏转变态度虽好,但若强拗心意,很可能会得来反效果。 这话暖了李氏心肺,她拍了拍陈滢的手,那眼底深处的戾气已然散去:“我儿也别劝了,娘心意已决。” 见她已经下定决心,陈滢自不会再劝,便陪她拉起家常来,直到用罢了午饭,才在她的催促下回了屋儿。 为怕李氏觉着难为情,接下来陈滢便没有再过多地关注她的动向,只听寻真时不时报来消息,一时说李氏换了新的衣裳c戴了新的首饰,一时又说李氏是从凿开的那扇小门儿去了枕霜居,一时又说李氏与陈劭说上了话,两个人似是聊得挺好。 李氏这一去,直到黄昏将至,亦不曾回转。 陈滢独自一人用罢了饭,到底放心不下,便差了知实去正房打听,未几时,知实便带着紫绮一同来到了西厢。 “你怎么来了?”见紫绮居然跑来了,陈滢颇为讶然。 紫绮可是李氏身边最得用的丫鬟,李氏走到哪里都会带上她,如今怎么她独个儿回来了? 紫绮闻言,面上不期然地便涌起两团红云,神情似是尴尬,又像是有些欢喜,道:“回姑娘的话,是夫人遣我我们回来的。” “你们?”陈滢更是讶然,站起身来:“你是说,你和绛云都回来了?” “是,姑娘。”紫绮咬着嘴唇点了点头,面色越发不自在:“还有罗妈妈也带着丫头婆子们都回来了,大伙儿都是在后罩房吃的饭。” 李氏身边竟是一个人没留么? “那谁服侍我娘呢?”陈滢问道,一时间完全没转过弯儿来。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13章 何处飞声 “姑娘。”知实拉了拉陈滢衣袖,小声提醒:“夫人想是……宿在枕霜居了。” 李氏要在枕霜居过夜么? 陈滢终是恍然大悟。 原来,李氏把人全都遣回来,是这么个意思。 倒也算是个好消息。 她的父母已然冰释前嫌,一直以来的问题得以解决,她自是欢喜。 “抱歉,我没想到这一层去。”陈滢向紫绮笑了笑。 话一经说开,紫绮就显得自然多了,喜滋滋地笑起来:“才罗妈妈把被褥衣裳都送了去,是巧儿亲手接的,罗妈妈还得了夫人示下,夫人说,没她的话,不叫婢子们过去服侍。” 陈滢点了点头,吩咐她退下,心情很有几分复杂。 李氏这么快就原谅了陈劭,而陈劭更是一反常态,态度积极地将李氏留在了枕霜居,这两个人相向而行,当然是好事。 可是,陈滢还是觉得有一点不自然。 李氏转变得太快了。 陈滢还记得几个小时之前她眼底的戾气。 这在李氏是极少有的,不,应该是绝无仅有的。 却不知陈劭用了什么法子,竟然如此迅速有效地扭转了事态? 陈滢没有再继续深想。 每一对夫妻都有他们的相处之道,李氏与陈劭结缡多年,感情不可谓不深,或许这便是他们解决问题的法子。 总归这是李氏自己的决定,身为女儿,陈滢自当尊重。 虽是怀着这样的想法,但此事对陈滢的触动不小,入夜后,她睡得不太安稳,天还没亮便醒了。 睁着眼睛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她推衾而起,掀开纱帐去看时漏。 案上点着一支细烛,洒下满室微光,陈滢一眼便瞧见,那时漏才过寅正。 她不由苦笑。 凌晨四点多就醒了,这一觉睡得还真是短。 忖了片刻,她索性起床穿鞋。 反正也睡不着,倒不如早早把功课做完,剩下的时间可以多写几份教案。 接下来,陈滢还要在京城逗留两三个月,至少要待到秋天陈漌大婚结束,才能重返济南。如此一来,她之前备下的教案可能还不够。 一面在心里盘算着,陈滢一面穿着绣鞋。 那绣鞋是今年府里才制的竹底鞋,仿着前朝木屐的样式,上头还有几根绑带用以固定。 陈滢此时便摸索着去系那绑带。 只是,那布带很不好系,不是紧了就是松了,陈滢倒了几次手都系不好,她不由有些发急。 “啊!” 短暂而凄厉的叫声,利箭般刺入耳鼓。 陈滢猛地抬头,心头重重一跳。 出事了?! 她僵伏于床边,静静地等了一会儿。 四下里声息皆无,唯沉夜寂寂,满室烛火幽微。 陈滢尽量放缓呼吸,侧耳细听。 仍旧很安静。 那尖叫声就像来自于她的想象,而现实中其实并不曾发生。 陈滢丢开绣鞋,正欲起身,门外蓦地传来知实微带惺忪的声音:“怎么回事?” 陈滢动作一顿,心又往下沉了沉。 连知实都醒了,那就表示,方才的那声尖叫,并非幻觉。 确实出事了。 此刻,门外已经响起了轻微的衣物窸窣声与脚步声,还有更加低微的说话声。 陈滢知道,那是知实在低声询问外头守夜的婆子。 “知实,进来说话。”陈滢提声吩咐道,再不去管绣鞋,盘膝坐在了床上。 知实应了一声,不多时便挑帘而入,屈身道:“姑娘醒了?” “外头是怎么回事?”陈滢问道。 几乎就在她问话的同时,远处骤然响起一片喧哗。 陈滢心头一凛,直身看向窗外。 窗外是幽静的庭院,鸣风阁似还在沉睡着,再远一些的花园、游廊与夹道,此时亦很安静。 “婢子叫婆子去打听了。”知实蹲下来,将那绣鞋拿了过来,整理着上头的布带,一面便问:“姑娘现下就起么?” 陈滢蹙眉不语。 不知何故,她总觉得心里有点发慌。 知实此时已经将那绣鞋整理妥当了,见她如此,便轻声安慰地道:“没准儿是哪个小丫头魇着了呢。这天儿热,晚上睡不实,婢子小时候就魇过。” 陈滢“唔”了一声,坐在床边发了会儿呆,便赤足下了床。 “这鞋子穿着不利索,我换一双罢。”她说着话已是将绣鞋踢进床底,从旁边拿过一双男式薄靴来,伸脚蹬上,复又将箭袖套好。 这是她平常练箭时的装束,每天都备着一套。 远处的喧哗声在此时变得飘忽起来,时有时无地,听不大真切。 “婢子猜着,怕是明远堂那里的事儿。”知实很轻地道。 陈滢点了点头。 她也听出来了,那声尖叫来处不明,可那阵动静,确实像是从明远堂的方向传来的。 那里自来便是府中规矩最多的地方,知实这一声,含有很明显的提醒之意。 许老夫人乃是府中最长者,陈滢身为晚辈,断不好去打听长辈身边的事儿,那可是很犯忌讳的。 陈滢明白她的意思,转过话题:“反正我也睡不着了,叫她们把箭垛子摆上吧。” 见她不再多问,知实心下大定,忙去外头吩咐,陈滢随她步出房间,立在廊下向外看。 东边的天空仍旧是黑的,夜浓如墨,鸣风阁四周也只点了几只灯笼,光线朦胧,勉强可供视物。 她下意识地看了看枕霜居的方向。 虽有高墙相阻,枕霜居里的动静这里还是能够听见的。 很静。 陈劭与李氏似是都不曾被惊动,莫说人声了,便连个仆役走动的声音都没有。 陈滢便暗自摇头。 她真是作下病来了,听风就是雨的,也不想想,那声尖叫分明离得极远,怎么可能是近在身畔的枕霜居里传出来的呢? 丢下这些思绪,陈滢深深地吐纳了几息。 空气湿润而清凉,让人几乎忘记此时还是盛夏,看起来,今年的秋天想必会来得早些。 她惬意地想着,伸展了一下身体,转首去拿弓箭。 “咣”,一声巨响,鸣风阁的院门儿忽然被人大力撞开,一个婆子连滚带爬摔进院儿中:“不好了……姑娘……不好了,出事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14章 去枕霜居 “怎么回事?”知实沉下脸。 那摔进门的婆子似没听见,爬起来就往前奔,一头竟撞上廊柱,“咚”地一声响仰面摔倒,捂着脑门儿不住呼痛。 知实双眉一竖,怒容满面:“妈妈还不安生些!在姑娘面前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那婆子竟是不顾,慌手慌脚爬起来,往前一扑,倒在阶前,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姑娘,不好了,不好了,夫人夫人她” 陈滢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 李氏? 李氏怎么了? 她不是在枕霜居么? “夫人怎么了?”三步并做两步跨下台矶,陈滢一把扯起那婆子,清冷淡然的眸子扫过来:“你慢慢说,我娘怎么了?” 那婆子心头凛了凛,上下牙不住打架,身体也打摆子似地颤抖不停:“回姑娘,夫人夫人她像是被官差锁走了” 李氏被官差带走? 她犯了什么事?是从何处被带走的?现在她人在哪里? “知实,拿水来。”陈滢说道,垂目看向那个仍旧扑倒在阶前的婆子,神情温和:“你别急,先喝口水再说,把你打听来的消息都说出来。” 枕霜居到现在还很安静,亦即是说,如果此消息乃是谣言,那么,李氏此时应该还留在那里。 虽然理智上陈滢认为,这个可能性几乎为零。 没有人敢于传播这样的谣言。 这可是国公府,造谣说国公府二夫人被官差带走,嫌命太长么? 知实飞快地跑回屋,又飞快地端了盏水出来,泼泼洒洒地交给了那婆子,衣袖上c前襟上,皆是水渍。 那婆子颤抖着手接过,仰脖儿喝了,将袖子揩着嘴角,身子还在打着哆嗦: “回回姑娘的话,奴婢是听前院儿的婆子说的,明远堂那里才传来消息,说是西客院儿那一家三口儿,被被人杀了,有人瞧见夫人夫人拿着刀子身上都是血在西客院儿被官差看押起来了” 她打了个寒噤,伏地跪在阶前,手里还紧紧抓着那瓷盏。 “哐当”,知实手中的箭壶落地,发出了巨大的声音,整个鸣风阁都似在这声音里震了震。 陈滢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怦c怦c怦 一记记闷响如惊泊喷瀑,砸得她后背皆湿。 李氏去了西院儿? 那一家三口之死,是李氏做的? 掌心一片潮冷,像握了满把的冰,陈滢耳中甚至响起了轻微的耳鸣。 尖利的c蝉鸣般的锐叫,覆住了原本声嚣,她张大眼睛,看那婆子的嘴还在一张一合地说着些什么,却是一字未曾入耳 这是极短的一刹,却又长得仿佛一个世纪。 “姑娘姑娘”婆子呼唤声渐渐变大,微凉的空气附上肌肤,血液重新流动,眼前的人与物逐渐清晰。 陈滢站直了身体。 那颗猛烈跳动的心脏,这一刻已归于平静,就如同动物破茧c敲碎薄壳,一个清晰完整c以理性与逻辑划分的世界,呈现在她的眼前。 院子里静得有若坟茔。 陈滢沉默地转身,抓起弓箭,又从地上拾起箭壶。 “知实,把箭袋儿拿来。”她吩咐道,语声安静,与她平素吩咐人做事时毫无区别。 知实白着脸应是,回头便要进屋,不妨左右脚忽地一绊,险些摔倒,忙扶着廊柱站稳了。 借着这个时机,她用力咬了一下舌尖儿。 剧烈的疼痛让她清醒过来,记起了陈滢的吩咐,忙扶着墙踉跄着冲进屋,拿过箭袋,再踉跄着奔回到了陈滢身边。 陈滢拍了拍她的手,接过箭袋,挂在腰间。 知实惨白着一张脸看她,嘴唇颤抖不息:“姑娘您您” 您这是要去哪里? 这是她想说的话。 可是,此时此刻,想要说出这样一句整话,竟变得万分艰难。 知实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两条腿软得似是面条儿,额角渗出豆大的冷汗。 她们家夫人杀了人?! 杀死了那一家三口?! 这怎么可能? “天哪!”她喃喃地道,忽地一阵头重脚轻,眼前金星乱飞。 她们家夫人能做出这样的事儿来么? 应该不会的罢。 不,不是应该不会,而是断断不会。 他们家夫人向来心慈,怎么可能做下这样凶事? 可是,在心底的最深处,她却又隐隐觉着,说不定 夫人这些时日总是沉着脸,有时候眼神还很冷 知实拼命摇头,禁止自己继续往下想。 不可能想,不能多想。 这消息如今还做不得准,说不得又是谁在瞎传,那起子婆子最爱嚼舌根儿,嘴巴坏得很,鸣风阁里可不能自乱阵脚。 知实拼命给自己打着气,可却还是觉得浑身都在发冷。 “知实,随我去枕霜居,马上!”陈滢的声音骤然响起。 那声音平静如常,却又多出了一种压迫感,非常强烈,有若实质。 知实被这重压压得心头一震,回过了神。 她立时记起,李氏今晚是歇在枕霜居的。 只消去枕霜居瞧一瞧,真相就会大白。 知实的心头松了松,两腿慢慢恢复了知觉。 心神归位,她便深恨自己糊涂。 方才她居然会有那样的想法,简直太不应该了。 拿出帕子抹着额头的汗,知实抬起眼眸,陈滢已然步下台矶,回头看她:“快过来。” 知实连忙跟上,又点手叫了几个孔武有力婆子:“你们几个,随我来。” 那几个婆子也从震惊中清醒,纷纷跟上,一行人快速穿过小径,来到了通往枕霜居的那道小门,一个婆子上前就要拍门。 “吱哑”,她的手还停在半空,那门竟被人从里打开,一个梳着双髻的女孩出现在众人眼前。 是巧儿。 “巧儿,我们来找夫人。”知实立时说道,回身看向陈滢,想要听她的决定。 陈滢却是不语,只上前几步轻轻一拨。 一股大力蓦地袭来,巧儿身不由己,往旁边错开好几步,恰好让出院门的位置。 陈滢抬脚就走了进去。 巧儿白了脸,心头大骇,正欲开口相询,一瞥陈滢面色,忽又闭口,乖巧地退至道旁。 陈滢大步来到正房,看也不看,推门而入。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15章 天还没塌 巧儿在旁瞧着,矫舌不下,飞快地垂下头,假装整理衣带。 她已经看出不对劲儿了。 陈滢平素是个怎样的人,她还是有些了解的,若非发生了什么大事,陈滢绝不会就这么闯进来。 这可是父母所在之处,晚辈怎可硬闯? 定是出了大事。 思绪不过转了两转,陈滢已然将正房与偏厢尽皆看遍,回至廊下,平静地看着巧儿:“夫人去哪里了?” 微弱的灯光照在她的脸上,不见得好看的五官,却有一种干净的冷:“我里里外外都找过了,没找到夫人,床上只有空被褥。你可知她去了何处?” 巧儿的脸一下子苍白如纸。 “回姑娘,夫人……是歇在老爷房里的。”她颤抖起来,身体渐渐矮下去,双膝着地:“婢子亲眼瞧着夫人睡下,婢子才离开的,姑娘,婢子没……没说谎……咳咳咳咳……” 她被口水呛住,咳嗽两声,伏地再道:“婢子服侍夫人睡下后,便去了后罩房。夫人不叫人值宿,老爷平素也没这个习惯。” 说罢,以头触地,身子颤抖如风中败叶:“婢子该死,竟不知道夫人是何时离开的。” 陈滢盯着她看了一会,转开视线。 巧儿确实没撒谎。 以侦探先生多年的经验,还是能够很轻松地判断出一个人是否说了实话的。 “去叫罗妈妈。”陈滢在灯影下蹙着眉。 罗妈妈睡在偏院儿,这一头的动静可能还惊动不到她。 一个婆子飞跑下去传话,不一时,罗妈妈便到了。 她应该是才从床上爬起来的,头发只是随便一挽,一面匆匆往前走一面还系着腰带,面色微有些发白,神态倒还镇定。 陈滢迎上前去,附在她耳边轻声吩咐了几句,复又拍拍她的手:“有劳妈妈了。” 罗妈妈重重点头:“姑娘放心,奴婢一定会照着您的话去做的。” 陈滢“嗯”了二声,回头吩咐知实:“你与寻真也留在这里,看好家。”停了停,补充了一句:“等天亮了,二爷应该就会回府。” 李氏肯定是出事了,否则不可能声息全无地从枕霜居消失,这消息一定要通知到陈浚,方才她已经让罗妈妈吩咐人去这样做了。 虽然对破案很有自信,但接下来,陈滢很可能只能专注于案子,别的兼顾不过来,这时候,就必须由陈浚出马。 有他在,鸣风阁才会有主心骨,而有了主心骨,这一院子的人才不会乱。 至于父亲陈劭,陈滢叹了口气。 方才去正房时,陈劭还在沉睡,陈滢推了好几下也没将他唤醒,想来是安神汤的药效还没退去。 目前的情形,与可能发生的案件相关的其余人等只能靠后,李氏才是重中之重。 “你们一定要看好家,我去外头瞧瞧。”陈滢再度说道。 平静如水的声音,却又像是有种无言的力量,让所有人心中一定。 知实随着众人应了声是,抬起头,熟悉的身影已经跨出了院门。 青色箭袖勒出腰肢,清瘦纤长,而与之相反的,是背上长弓、腰畔箭袋,似重逾千钧。 “姑娘……”知实轻轻唤了一声,不知何故,心头竟有些发酸。 她们姑娘,只有一个人,连个帮手都没有。 似是听见了她的呼唤,陈滢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她,复又将视线拉远,看向更多的人。 鸣风阁所有的仆役,此时都分散在院子的四周,每个人的神情都是惶然的、惊惧的。 那婆子禀报时并未避着人,他们都听到了。 此事一旦查实,再加上陈劭病重,二房只怕从此后再难立起,就算有陈浚撑着,寻常没个十年,也很难见起色。 若真到了那一步,他们这些人又该怎么办? “你们别怕。”陈滢启唇道,嘴角习惯性地拧去了一旁:“我会把案子查清的。” 干净清透的语声,随晨风送去很远:“我会还母亲的清白,更会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分明语句平平,却似有种奇异的力量,鸣风阁里紧绷的气氛,渐渐松动了些。 “奴婢们一定好生守着院子,等姑娘回来。”罗妈妈带头说道,众仆役立时齐声应和。 陈滢向罗妈妈点了点头,转身走了出去。 知实一直在呆呆地看着她。 不知为什么,她忽然便记起了鬼哭岭的那晚。 那个晚上,他们一行人濒临绝境、几入死地,而她们家姑娘也是这样,负着弓箭,踏进夜色。 她背上的弓箭,一定很重、很重。 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知实一下子站直身子,提步追了过去。 身后响起细碎的脚步声,先是迟疑,后则坚定。 陈滢回头,便看见了知实那张苍白的脸。 “婢子陪着姑娘。”知实发狠似地将两手捏成拳头,头一次直视着陈滢:“总不能事事都叫姑娘一个人担着,婢子再是愚笨,帮姑娘传话递东西总是行的,再不济让姑娘靠着歇个脚也使得。姑娘就带着婢子吧,求求您了。” 她几乎哭出来,却又拼命地忍住,大睁着眼睛切切地看向陈滢。 陈滢望了她一会儿,面上现出笑来,向她招手:“那好啊,你来便是。” 没有拒绝,好似接受旁人同行赏花一般,接受了她的请求。 知实面露喜色,连忙快步跟上,主仆二人的身影在夜色中渐行渐远,渐至无踪。 鸣风阁里寂静如死,众仆役俱皆望着那扇院门,仿佛被一种奇异的力量支配着,心中竟不约而同地生出了几分希望。 他们姑娘去查案了。 都说姑娘是御赐神探,有她在,一定能把案子查清楚的。 罗妈妈抹着眼角,面上露出又是欣慰、又是悲伤的表情来。 鸣风阁的天还没塌。 就算塌了,也有他们姑娘顶在头里。 罗妈妈放下手,转首四顾。 众人俱皆立着,鸣风阁从上到下四十五口,都在院儿里了。 她呼出口气来,收拢情绪,正色看向众人:“罢了,大家都别傻站着了,姑娘交代了好些事儿呢,你们都过来,听我分派。” 众仆役回过神来,纷纷聚于阶下,罗妈妈开始一样样地分派着人手。 那一刻,包括已经离开的陈滢都不曾意识到,鸣风阁的仆役之中,少了一个人。 搜索书旗吧,看的书!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16章 压伏不住 前往明远堂的一路,出人预料地顺利。 陈滢想象中会出现的阻挠或者说是劝告,并不曾发生。 她特意带上弓箭,就是做好了硬闯的打算,可却没料到,这一路竟是畅通无阻,巡夜的婆子见了她,亦是恭恭敬敬地避让道旁,由得她通过。 陈滢很快便反应过来,这怕是许老夫人的意思。 她不仅没放松,反倒心头发紧。 许老夫人的态度越宽容,事情便越反常。 匆匆跨上通往明远堂的曲廊,陈滢一抬头,便见曲廊尽头,站着三个仆妇,打头的便是刘宝善家的。 “三姑娘来了,老太太叫奴婢在此处候着您呢。”刘宝善家的上前行礼,一面拿衣袖抹汗,显是才来没多久。 陈滢面无异色:“辛苦你们了。” “这是奴婢们当做的。”刘宝善家的往旁让了让,露出身后二人,笑容谦恭:“三姑娘定是识得这两位妈妈的。” 陈滢确实认得。 一个是冯妈妈,另一位姓唐的妈妈,也是明远堂的大管事。 她二人分别上前见礼,刘宝善家的便道:“她们稍后会陪着姑娘去西院儿。” “哦,那就多谢了。”陈滢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看向廊外,忽地感慨:“今晚巡夜的可真多。” 由鸣风阁至此,她遇见了七拨巡夜仆妇。 这不是巡夜,而是寻人。 许老夫人,或者不如说,是国公府阖府,都在找李氏。 陈滢其实也在找。 离开鸣风阁前,她便已经做出了安排,命人仔细搜索。 她认为,李氏不在枕霜居,也并不意味着她一定就在西客院。 “这些巡夜的皆是三代以上的老人儿了,是老太太亲自布置的,三姑娘放心。”刘宝善家的答道。 这回答印证了陈滢的猜测。 “我有几个问题想问刘妈妈,边走边说。”陈滢提步向前。 当前第一要务,还是西客院。 刘宝善家的连忙跟上。 “西院儿那妇人,确定是我娘?”陈滢问,当先踏出回廊。 她始终不懂,李氏一人是如何去的西客院?国公府内宅有巡夜的婆子,仅是躲过她们已属不易,而西客院连通主宅的那道门,长年上锁,且还是里外两头都锁住的。 难道,她是从角门绕到府外,穿过两条街巷,从西客院大门进去的? 这可是一条不短的路。 刘宝善家的面色凝重:“回三姑娘,这事儿我从头和您说吧。有个宋婆子,是专管倒夜香的,她今日去西客院儿倒夜香,出门时却瞧见了一具尸首,她吓得大叫,不想五城兵马司值夜的官兵正在巷中巡逻,当下便将他们引了过来。” 这恐怕就是那阵喧哗的起因。 只是,会有这么巧? 这里叫声一起,那厢五城兵马司的人刚好在场? “你说的尸首是何意?”陈滢问道。 她们转上了一条小径,刘宝善家的说道:“宋婆子说,那门槛儿上横着个浑身是血的女人,她一眼瞧见,这才吓得大叫。那些兵卒当即过来验看,说是已经死了,宋婆子后来认出,死的正是周九娘。” 陈滢蹙眉。 周九娘的尸体,居然横在大门的门槛上? 偏偏就在值夜官兵在附近时,尸首被宋婆子瞧见? 又是这样巧? “那官兵过后进院儿去搜,又搜着了周柱儿的尸身,宋婆子趁着那会子乱,跑来府里报了信儿。”刘宝善家的又道,若无其事地将帕子拭着额角。 “奴婢敲打过宋婆子了。宋婆子说的是实话。她素常出入西客院儿,皆走的北角门,那是要经过西客院儿正门的。今日进去的时候她没在意,出来的时候,一只野猫忽地跑了过去,她吓了一跳,这才看到尸首。” 刘宝善家的抬头看向陈滢,目含深意:“宋婆子孤身一人,无亲无故,家里头也没搜着什么值钱东西。” 宋婆子没有被人收买,也不是有意为之,而是纯属偶然。 这就是刘宝善家的想透露的意思。 说来也是,这案子就发生在官兵眼皮子底下,实是打了国公府一个措手不及,让人猝不及防。许老夫人命人“敲打”宋婆子,就是怀疑此事背后有人,而结果却证明,这就是巧合。 虽然陈滢并不相信。 “因尸首明晃晃地躺在那里,那些官兵便飞报了回去,没过多久,指挥大人c府尹大人便皆带人赶了过来。三老爷到的时候,西客院儿已经被这两边儿的人给占了。”刘宝善家的道。 五城兵马司设指挥一人,乃该部门最高领导者;盛京府因是首都,故未设布政使,而是以府尹为首。 这毕竟是发生在国公府的大案,这两个部门自不敢轻忽,第一时间赶到,情理之中。 “三姑娘也知道的,这些日子京郊大营操练,老太爷并大老爷都不在府里,四老爷又在避暑山庄准备秋闱,府里只有三老爷在。”刘宝善家的面色有点发苦。 三老爷陈勉年前才升了大理寺正,正六品,而府尹大人却是正三品。 国公府虽为一等公爵,可话事人却官职不高,确实尴尬。 “三叔父赶过去的时候,可瞧见了那怀疑是凶手的人?” “三老爷没进院儿。”刘宝善家皱着眉,神情越发苦涩:“好教三姑娘知晓,西客院儿附近有几条杂巷,住的皆是各府仆役,那地方人多口杂的,尤其是永信侯府的下人,最是没规矩。” 她摇着头,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五城兵马司并府衙的人来来往往,惊动了各府仆役,那时候好些人当早差的都起了,便皆跑去瞧热闹,也不知是哪一府的人起的头儿,说是说是像是二夫人” 刘宝善家的声音很轻,低垂的脸在灯笼下忽明忽灭。 难怪消息传成这样,原来是围观的人太多,三老爷陈勉素性优柔,没有那等雷霆手段,压伏不住。 “老太太一听这事儿,当先便犯了心疾。”刘宝善家的声音很低:“三老爷忙着请大夫,一时根本顾不过来,事情就这么传开了。佛祖保佑,老太太没多久就醒了,先叫奴婢审了宋婆子,过后就命奴婢来候着三姑娘。”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17章 蓦然现身 “那妇人如今是怎么个情形?”陈滢问道。 刘宝善家的面露忧色:“这个奴婢也不是很清楚,只听那个……那个像是二夫人的人……目今还没醒,由两名女吏陪着。” “她受伤了?”陈滢转过头,烛火映出她的眉眼,格外沉静:“三叔父没叫人进去服侍?” 刘宝善家的笑容有点发僵:“三老爷才走到西客院儿的门口,老太太那厢便晕了,三老爷急着回来请大夫,就不曾进院儿,也不曾……” 她叹了一口气,止住了话头。 陈滢看了她片刻,移开视线。 是真的来不及,还是有别的因由? 她的面上露出古怪的笑,幽幽地道:“如果……我是说如果,那西客院儿的妇人确定就是我娘,祖父和祖母……会怎么做?” 刘宝善家的一惊,抬头看了看陈滢,复又沉默地低下头。 陈滢转首看向天际。 黑沉沉的天空,星月全无,唯手中的灯笼散发出微光。 她的祖父祖母,不会承认那妇人就是李氏。 明远堂此刻一定乱了套。 许老夫人并许氏她们,都在等。 一如三老爷陈勉不去确认李氏的身份。 他也在等。 等待着府内搜巡的结果。 李氏如果还在府中,自是皆大欢喜;如若不然,李氏就只能“病故”。 无论如何,国公府的儿媳,不可能是杀人犯; 甚至,李家,也不可能有一个杀人犯的女儿。 “我记得,就在三年前,宁远侯府出了宗毒杀案。”干净的语声如水,划破夜色。 “凶手被当场捉住,那人自称是候府九姑娘。可宁远侯却说她胡乱攀扯,他们府的九姑娘恰好‘病故’,凶手其实是九姑娘身边的大丫鬟。” 陈滢遥遥望向夜空,语声微凉:“我还记得,这案子最后也是以丫鬟杀人结的案。” “老太爷、老太太,最是公正慈悲的。”刘宝善家的说道,声音很是低沉。 陈滢没说话。 她忽然觉得冷。 冷到了骨头里。 她握了握腰旁箭袋,箭尾轻羽如风,扫过她的掌心。 再多利箭,也射不穿这莽莽尘世,亦刺不破压在头顶、看不见的重荷。 她呼出一口浊气。 刘宝善家的垂下了头。 “祖母为何不拦着我?”陈滢忽然问。 只要她去了西客院儿,李氏的身份就瞒不住了,到时候,国公府又该如何自处? 刘宝善家看她一眼,复又垂目:“老太太说,如果姑娘这样问,姑娘就一定知道该怎么答。” 陈滢怔了一刹。 随后,嘴角弯了弯。 “我懂了。”她转眸看着这个忠心的仆妇:“请妈妈转告祖母,投鼠忌器,彼此彼此。” 她还是习惯直话直说。 许老夫人有她的忌讳,陈滢也有。 她们互相握住了对方的命门,许老夫人的命门,是名声;而陈滢的命门,是李氏。 许老夫人这话的意思是,各让一步。 她予了陈滢方便,由得她去西客院儿查案;同样地,陈滢也要尽一切可能低调处理,不给国公府找麻烦。 简单来说,陈滢可以尽一切所能救李氏,但,李氏的身份,不能任意揭穿。 国公府可以毫不犹豫地放弃一个儿媳,自然也就可以同样轻易地放弃一个孙女。 身在大楚朝,这是每一个家族都会做的选择。 无一例外。 陈滢觉得,她的血也冷得冻住了。 小径很快行至尽头,眼前现出一道精巧的宝瓶门。 “阿蛮!” 黑暗中忽地传来熟悉的声音。 所有人俱皆一惊。 陈滢猛地停步,凝注前方,呼吸急促起来。 “你们怎么到得此处?”熟悉的声音越来越近,朦胧夜色中,一盏灯笼自旁而来,照出周遭浓密的灌木。 那是一片不大的花圃,邻着一座假山而建。 李氏的身影,蓦地现于假山侧畔。 陈滢双目微张,清澈的眸中,迸出一阵狂喜,握着箭袋的手一下子松开。 “娘!”她飞步上前,一把抓住李氏的手。 温热的触感抵在她掌心,柔软的轻纱料子,拂过她的手腕。 不是错觉,也不是梦。 真的是李氏! 陈滢紧紧拉住她李氏,双目竟有些发热。 真是太好了! 她的母亲没有出现在杀人现场,一切难题迎刃而解。 纵使无比唾弃着此时的自己,可陈滢却又不得不承认,李氏的出现,让她如释重负。 “傻孩子,瞧你乐的。”李氏摸摸她的头发,笑意温柔。 “二夫人!”刘宝善家的从震惊中醒过来,快步上前,整张脸都亮堂了几分,满眼惊喜:“您在呢……您这是……打哪儿……” “刘妈妈,瞧你这记性。”李氏嗔笑,挑着灯笼前行一步,天水碧的长裙轻拂地面:“方才我们不是才照过面儿?老太太说了,叫我往后别那么早去请安呢。” 她言笑晏晏,抬手理了理发鬓,转向陈滢:“叫我儿担心了,是为娘的不是,为娘原想着悄悄儿与老太太说会贴己话儿,不想你倒寻出来了。” 场中的安静只持续了一秒,刘宝善家的立时一拍额头:“哎哟,奴婢这忘性可真大,眼面前儿的事,转脸就给忘了。”她向李氏屈身请罪:“请二夫人恕罪,奴婢这是忙糊涂了,真真该死。” 这一句“该死”,听来却如“万幸”。 不知为什么,陈滢心头的热,忽然便冷了下去。 那一刻,一个念头划过脑海。 李氏既然在此,西客院儿的那个杀人嫌犯,又是谁? “是紫绮。”走在前往西客院儿角门的路上,李氏悄声说话。 此刻,刘宝善家的急急回去复命,冯、唐二人被李氏遣去一旁,无人听得见她们说话。 陈滢心头生凛:“怎么会是紫绮?” “都是为娘的错儿。”背对着两位妈妈,李氏眼圈儿微红,语声哽咽:“为娘……为娘今儿在枕霜居,无意间看到了一封信。” “信?什么信?是写给您的么?”陈滢追问道。 李氏摇头,拿帕子抹眼角:“不是写给我的,是写给你父亲的。因那信封儿上的字迹很……娟秀,为娘一时没忍住,就……” 她有点说不下去了,团着帕子,眉头紧皱。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18章 见字如晤 见她情绪激动,陈滢便尽量放缓声音道:“娘别急,慢慢儿说。您看了那封信,信中写了些什么?” 李氏沉默了片刻,方低语:“那信上写着‘若欲知八年之事,午夜后西客院一晤’,落款是一个‘周’字,上头还画了副地形图,是告诉我告诉你父亲,该从哪条道儿绕去北角门,出了府又该往哪儿走,一直画到西客院儿的正门。” 她越说眼眶越红,又拿帕子去擦:“读了这信,我委实是膈应得很,当下便袖了,打定主意,晚上定要去会一会这周九娘,便叫罗妈妈她们都回去,不许人留下服侍。” 原来,这才是李氏“留宿”枕霜居的原因。 陈滢面色沉重。 这封信,很像一枚诱饵,只是,它引诱的对象,到底是李氏,还是陈劭? “信呢?”陈滢问李氏,清澈双眸中不见焦色,唯有安静:“这封信可还在娘的身上?” “被紫绮拿去了。”李氏绞了一会儿帕子,又放下,眉头紧皱:“我提前将那枕霜居的门栓弄松了,等院儿里的人都睡熟,才偷偷出门,却不想紫绮竟来了。” “她怎么会去枕霜居?”陈滢问道: 李氏闭了闭眼,神情渐渐镇定:“紫绮是来送药的。我日常喝的药没带着,她半夜想起来,连忙送了过来,孰料却与我撞个正着。” “所以,她就代您去了西客院儿?”陈滢问道。 这是显而易见的,否则李氏也不可以留在府中。 李氏点了点头,面上满是自责:“这都怨我。紫绮都是为着我好,死命拦着不叫我去,可我实是实是咽不下这口气。紫绮见劝不下我,便说代我去走一遭,看她说些什么。她跪下拦着我,我我拗不过她,只得应了。她披了我的衣裳,将头发也挽成妇人髻,便拿了信去了。” 一条狭长的夹道出现在不远处,穿过夹道,便可抵达联通西客院儿的角门。 “二夫人,您别送了,前头路不好走。”冯妈妈在后面提醒。 李氏点点头,停下脚步,拉起陈滢的手,面色惶急:“紫绮走后,我哪里睡得着,只等在门边儿,谁想” 她又落下泪来,面色一片苍白:“那叫声响起的时候,我就知道是出事儿了,我委实放心不下,便寻了出去。只天太黑,我又急又慌,竟不大知道走到了哪里,过后就听见你在前头说话。” 陈滢顿了顿,悄声问:“您都听见了?” 李氏颔首,面色惨淡,又有自嘲:“听了你与刘妈妈的话,我才算真的醒过神。我真是错得厉害,害人害己,连累我的孩儿不说,紫绮她” 她难过得说不下去,喉头哽塞,两眼泪光闪动:“好孩子,娘知道错了,娘到如今已是大彻大悟。只这时候说什么都太迟了。紫绮是个好的,无论如何你也要救救她,她一心为了我,若她真有个什么,我这辈子良心都过不去。” 泪水自眼角不住滴落,她根本无暇去擦,只紧紧地拉着陈滢。 陈滢拍拍她的手:“娘放心,这案子我定会查清。您还是先回去吧,祖母怕是很快要派人去鸣风阁了。” 她回头看了看,绛云并几个丫鬟婆子皆在不远处,人人都是一脸的劫后余生。 今日的鸣风阁,实是大起大落,绛云的眼睛到现在还红着。 李氏拿帕子揩揩眼角,长叹一声,强笑道:“为娘听斧,这便去了,你也万事小心。”她往前踏了一步,轻声叮嘱:“再,告诉紫绮一声儿,就说为娘念着她的好。” 陈滢点头应下,李氏便与绛云等人去了。 冯妈妈上前,沉默地在前引路,众人转进夹道,一路往北而去。 “那角门两头挂锁,里头那道锁已经打开了么?”陈滢问。 冯妈妈道了个“是”,又陪笑道:“姑娘没去过那里,那角门实则也不是直通着西客院儿的,后头还是一条夹道,要走一会子才能到地方儿。” 她仔细地向陈滢介绍了西客院的地形,陈滢这才知道,所谓西客院,其实并非只一间院子,而是一小片建筑群,约有五c六所小院儿,围成一个l型。 而今她们要走的角门,其后便连着一条l型夹道,沿路开了五c六道门,每一扇门皆对应一所院落。 “每年打秋风的都有不少,有时候赶巧了,要来上好几拨儿呢,一间院儿根本住不下,就多建了几所院子。”冯妈妈解释地道。 陈滢了然,又问:“如今除了周家,可还有其他人家住在那里?” 冯妈妈便摇头:“回三姑娘,没了,就周家一家子,住在最西边的那个院儿里。” 不必说,这一定也是许老夫人吩咐的。 “那间院子是怎么个情形,请妈妈说说。”陈滢再度问道。 她急欲了解彼处地形,等不及亲眼去看,现下就想知道。 冯妈妈便道:“那几所院子皆是一样的,都是两进的院儿,外加一个小花园,那园子极小,不过十来步的样子。”她往前凑了凑,面带神秘:“奴婢听说,周九娘时常在那小花园儿偷偷哭。” 按说此事她不该多口,只她与陈滢也算过命的交情,愿意透露些消息。 “可知缘故?”陈滢顺着她的话问。 冯妈妈讪笑起来:“三姑娘恕罪,奴婢也只是听人说了这么一嘴。”又压低了声音:“听说那周柱儿倒是挑吃拣穿的,时常叫人去外头买酒菜。” “他们自己不出门儿么?”陈滢不免好奇。 冯妈妈“哼”了一声,不屑道:“他们倒想,只老太太交代了,出门儿可以,遇上什么事儿可别报国公府的名号。他们便都老实了。” 陈滢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这姐弟二人,似皆有故事。 说话间,角门已到,唐妈妈上前开门,“哗啷啷”一阵铁链响动。 “老太太提前叫人从别的院子过去,将里面那道锁先打开了。”唐妈妈语声恭谨。 “祖母安排得很周到,我在这里先谢过她老人家。”陈滢真心诚意地道。 抛开那些形而上的东西不谈,许老夫人的精明与清醒,她始终很佩服。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19章 蜿蜒血迹 众人步上夹道,这条路不算长,转过个弯儿,便可见前方隐约的灯光,再行过一段逼仄的路,一扇半开的门出现在眼前。 冯妈妈忙上前道:“姑娘,便是此处。” 陈滢颔首,上前便欲推门,唐妈妈却错步上前,陪笑相阻:“三姑娘仔细手疼,奴婢来罢。” 态度殷勤、笑容和善,远好过方才曲廊初逢。 陈滢不免哂然。 李氏回来了,主母并未出现在杀人现场,二房不过少了个丫鬟罢了,就算紫绮真是凶手,也妨碍不着国公府什么。 既是一切如常,则陈滢这个三姑娘,就还是尊贵的三姑娘。 与其说仆妇势力,倒不如说,这就是大楚朝的现实。 见她笑容怪异,唐妈妈忙又解释:“三姑娘恕罪。来之前老太太交代下来了,不叫委屈了三姑娘去,叫奴婢们好生服侍,奴婢们自当听命。” “我明白了,有劳唐妈妈。”陈滢退开半步,做了个“请”的动作。 唐妈妈上前推门,门开处,便见一个衙役守在院内。 他早就听见了门外的动静,此时见状,面上便露出笑来,身子堵在门前,拱手道:“里头有命案,几位还请留步。” 他笑得十分客气,毕竟此乃国公府,莫说是府中管事了,就是个小丫鬟,怕也比他金贵些。 “奉旨查案。”陈滢拿出金牌晃了晃。 那衙役吃了一惊,再一端详陈滢,立时恍然笑道:“原来是陈三姑娘啊。”说着又看了看她手中的金牌,两个眼睛居然开始放光。 这种御赐的东西,他这样的小衙役哪有机会在近处观瞧?就是远远看上一眼都是不可能的。 如今却好,这位传闻中非常古怪的陈三姑娘,居然拿着金牌出现了。 “失敬失敬,小人不知陈三姑娘在此,多有冒犯。”那衙役一连串地说着客气话儿,整张脸都笑得皱了起来,往旁让了让。 陈滢无声地呼了口气。 没想到这块金牌居然挺好用,她还以为要受到些阻碍呢。 说起来,这也是拜陈劭所赐,她这神探的名号如今在盛京城也算是叫开了。 谁叫国公府二老爷名头太响?人们在议论的时候,免不了就要捎带上陈滢,这一来二去之间,陈三姑娘有一块御赐金牌之事,大家便都知道了。 “我要进去勘察现场。”陈滢淡淡地说道,将金牌袖了起来。 那衙役二话不说,立马点头哈腰地道:“陈三姑娘请进,小人不敢阻拦。” 两位妈妈抢步上前,围随着陈滢进入院中,那衙役便在后头悄声道:“陈三姑娘,那案发之处就在东厢房,过了这园子,往左拐个弯儿就到了。” 陈滢回首道了声“多谢”,唐妈妈很知机地返身,递过去一角银子。 那衙役眉花眼笑地收下,又道:“西厢这时候是空的,姑娘不妨先去那里,右转便是。” 陈滢向唐妈妈笑了笑。 这银子给得值,得到的消息很管用。 花园窄紧,不过一株芭蕉,一座花坛,再无别物。 她们很快来到通往二进院的游廊,隔墙可见灯笼点点,光线明亮,但这边却没有多少人,转廊上也只两、三名胥吏。 说来也是巧,这几个竟还都是熟人。 原来,这些府衙小吏,正是上回兴济伯府沉尸案中出现的吏员,陈滢与他们曾有过一面之缘,互相都有印象。 陈滢的出现,他们似乎一点都不吃惊,见怪不怪地扫上一眼,便又各自去忙手上的事儿,连问一声儿的人都没有。 “三老爷正在外书房请府尹大人并指挥大人喝茶。”冯妈妈适时低语道,面上是心照不宣的神情。 陈滢点了点头。 有陈勉在前头撑着场面,自是得便许多。 只是,这念头才一起,她的心便又往下沉。 被拘押之人到底是否紫绮,目前不得而知,无论如何,她都想先见上一面。 思忖片刻,她提声唤住一个经过的吏员,客气地问:“请问一声,那杀人……那妇人现在何处?可醒过来了不曾?” 那胥吏打量她两眼,伸手往前指了指:“她在门房坐着呢,才有大夫施了针,应该已经醒了。”停了一会,又道:“谢大人有命,现下还不许探望。” 谢大人? 陈滢的脑海中,立时现出谢氏姐妹的身形。 她们的父亲谢绍,如今正任着盛京府丞。 原来他也来了。 陈滢再度蹙眉。 谢大人与国公府似乎并不对路,有他在,事情怕不好办。 冯妈妈见状,上前几步,借着身体遮挡,向那胥吏递过去一角银子:“我们姑娘就去瞧一眼,说两句话,可使得?” 那胥吏怔了怔,抬头看她。 她的面上带着不经意的笑,将银子往他手里塞:“我们二夫人说了,不管那妇人是谁,该怎么着就怎么着,我们国公府绝不姑息。” 她并不知紫绮之事,但却亲见李氏现身,话说得圆滑。 饶是如此,这话信息量很大,那胥吏听得呆了。 不过他并不笨,很快反应过来,神情一松。 这说法真假且不论,至少明面儿上,大家皆有转圜余地。 他心照不宣地收下银子,朝她们身后张了张,悄悄招手:“陈三姑娘请随我来。” 陈滢知道这是有门儿了,忙走了过去。 直走到廊下背阴处,那胥吏方停步,悄声道:“三姑娘,你这身衣裳不打眼,可与我同去,那两位妈妈却不行。”又笑着指指她背上弓箭:“这个也得留下。” 陈滢这才注意到,她到现在还是全副武装,确实夸张了点儿,忙解下长弓并箭袋,招呼冯、唐二人替她收着,命她们在此稍后,与那胥吏踏出游廊。 转过游廊便是月门,甫一进院,映入眼帘的,便是一道长长的血色拖痕,触目惊心。 “小心,莫要踩上。”那胥吏低声提醒。 陈滢垂目望着脚下。 很长的一道血迹,自西厢门口至二进院门儿,石阶、地面、门槛,曲折蜿蜒,若殷红的蛇,诡异而又妖冶。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20章 心灵重创 陈滢在血迹旁停了片刻,凝眉沉思。 据说,周九娘被人发现时,正横在大门的门槛上。 这一道血迹,或是她挣扎求生时所留? 随胥吏行至二进院门,她引颈而顾,烁亮明烛照下,院门外石阶斑斑,白石小径染作血色,一直延伸向前。 陈滢心头发紧。 这是周九娘留下无疑了。 每一条生命的逝去,皆令人扼腕。 怀着一种难言的心绪,她随着胥吏绕过血渍,来到了前院儿的门房。 两名女吏正守在门边,见了来人,齐齐叉手行礼。 “我进去问两句话,你们看好门儿。”那胥吏神情倨傲,大摇大摆带着陈滢进了屋,两名女吏垂头望地,恍若未见。 看起来,这胥吏还是个说话管用的。 门房共有两间屋,前面一间是空的,他们径入后头小室,便见一妇人打扮的女子,披了件紫烟罗大袖披衫,满身血迹,垂头而坐。 正是紫绮! “快些。”那胥吏在门前停步,悄声叮嘱,复又转至第一间屋外,帮着望风。 陈滢走进屋中,举目环视。 屋中陈设简单,房梁下悬两着盏灯笼,四壁刷着白粉,有淡淡的血腥气弥散开去。 “紫绮。”她唤了一声,走到紫绮的面前。 紫绮慢慢地抬起头,失神的眼睛里,不见一分光彩。 一条干净的布巾,围着她的脑袋缠了几圈儿,陈滢凑过去看了看,闻到了极浅的药香。 看起来,她的伤势已经被处理好了。 “紫绮,你还认得我吗?”陈滢去拉紫绮的手。 紫绮触电般往后一缩,面现惊恐:“别别过来,别过来” 看着她苍白的脸,陈滢知道,她是受惊过度,此刻还无法给出正常的反应。 退后半步,陈滢蹲下来仰首看她,轻柔地道:“紫绮,我是三姑娘,我来瞧你来了。” “三三姑娘”紫绮瞪大了眼睛看她,目中惊恐转作迷茫,歪了歪脑袋,散乱的发鬓随动作垂落下来,挡住她苍白的脸。 “是我,我来瞧瞧你。”陈滢看着她,清澈如水的眸子,平静地凝在她的身上。 紫绮像是认出了来人,眼神不再茫然,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要笑,然而很快她便又露出惊色,竖起手指“嘘”了一声,布满红丝的眼睛张得老大:“三姑娘您小心些这屋里有人有坏人” 她惊恐地左望右望,紧紧抱着胳膊,身子颤抖不息。 陈滢心头发紧。 她一定是吓坏了。 陈滢展开双臂,轻轻抱了抱紫绮,柔声宽慰:“你别怕,有我在呢,我会射箭,坏人来了也不怕。” 怕她不信,又将臂上护腕给她瞧:“你瞧,我有这个,这个是射箭的时候才用的,你知道我箭术很好的,再多的坏人我也能打跑。” 紫绮迟疑地看着她,眼神渐渐恢复了焦距。 她盯着陈滢,仿佛在辨认她是真是假,旋即面色骤白,一下子站了起来,惶惶道:“姑娘恕罪,婢子该死,婢子不该坐着,婢子” “你坐下吧。”陈滢按着她坐下,看着她的眼睛,柔声细语:“我来是要问几个问题,你把能记起来的都告诉我,好不好?” 语声如水,安静清和,似能抚慰人心。 紫绮下意识地点点头,应了声是。 陈滢拉住她的手,轻声问:“你先告诉我,你到西客院儿后,都见过谁?” 紫绮的眼珠子往旁转去,定定地看向某一处,眼神呆滞,好一会儿后,摇摇头:“没没见着谁。” 陈滢越发放柔语声:“那你进院儿之后,都发生了什么?你仔细想想。” 紫绮面上显出努力回忆的神色,好一会儿后,蓦地像是想起什么,身子一震:“我婢子婢子想起来了。”她被陈滢握住的手轻轻颤抖:“婢子进院儿后,院子里没有人,婢子就就去了后院儿。” 她用力吞咽了一下,手抖得厉害:“婢子瞧见瞧见西厢房亮着灯,婢子就进去了。可是可是” 她忽然抬手,痛苦地抱住了后脑,身子前后摇晃着:“进屋的时候,婢子的脑袋突然突然就疼了一下,然后婢子眼前就黑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模模糊糊地婢子像是听见有人有人说话。” 陈滢眸光一盛,紧紧拉住她的手:“你都听见了些什么?不着急,你慢慢说。” 紫绮咬着嘴唇,两眼又看去别处,似在竭力回想彼时情景,眼神却渐渐迷茫起来。 “婢子婢子现在想不起来。”她蹙着眉心,神情越发痛苦:“婢子记得有好多血很多很多的血还有刀子婢子手里拿着刀子坐在地下好像不是西厢房了,是比西厢大的屋子婢子坐在地下好多好多的血” 她喃喃地说着,突然推开陈滢,举起手放在眼前看反复地看,然后拼命来回搓动着手指:“不行这样不行的好多血太多了要洗一洗要洗一洗妈妈会责罚的妈妈会不高兴的” 她神经质地转动着脑袋,像是要找到能洗净血迹的东西,苍白的嘴唇颤抖着:“水水盆怎么不在这可如何是好” 陈滢的心揪得紧紧的,有些发疼。 这是很严重创伤后应激综合症,紫绮的心灵,遭受了重创。 陈滢愧疚得无以复加。 就在一刻钟前,她还在庆幸李氏无事。 这是何其自私的想法? 李氏侥幸躲过一劫,可紫绮却更无辜,她的忠心,让她成了这案子的替罪羊。 纵使语焉不详,可陈滢还是能够听出,紫绮有极大可能,落入了圈套。 她进入西厢后,应该是被人敲晕了。 在她晕倒的过程中,她应该还有一部分意识,于是听到有人说话。 其后,她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拿着刀c浑身是血,周遭可能还有尸首,受惊过度,遂再度昏厥。 她听到的说话声,到底是什么呢? 陈滢没有再继续发问。 紫绮的精神状态非常糟糕,再行追问,她可能会崩溃的。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21章 西厢东厢 陈滢揽住紫绮,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柔声道:“没事的,紫绮,没事的,我会救你的,你别怕!我一定会救你的,任谁也不会把你怎么样。你别怕。” 紫绮先还用力挣扎,后来,也不知是不是陈滢的安慰起了作用,她静了下来,任由陈滢抱着,神情痴然。 “谢大人要来了!”那胥吏忽然跑进来,急声道:“快些,再不走就麻烦了。” 陈滢不敢久留,只得站了起来,随他往外走。 临出门前,她转首回望,见紫绮还呆呆地坐着,两眼发直,动也不动。 陈滢飞快地别过脸。 那一刻,她再度觉出了浓浓的羞愧。 这根本就是他们家的家事,与紫绮并没多大关系。 可如今,成为阶下囚的,却是这个无辜的使女。 无论如何都要救下她来。 陈滢想到,快速离开门房。 他们出门的时机很巧,恰好赶在谢绍到来之前,是以他并未看见他们。 躲在门廊的阴影中,眼见谢绿袍带当风地走出大门,陈滢猜测,可能是李氏找回来的消息传到了,他要去府尹大人面前听指示。 待他行远,那胥吏向陈滢拱手一礼:“小人还有公务,陈三姑娘自便。”倒也不拖泥带水,径自便去了。 陈滢独自转回后院儿,冯、唐二人迎了过来,两个人的面色都不好看。 周九娘留下的那道血迹,委实太过刺目,谁见了都不可能无动于衷。 主仆三人走到西厢房门口,陈滢便驻足道:“你们留在外头,我自己进去。” 西厢为案发现场之一,不宜于太多人进去,以免破坏现场。 二人应是,守在门边,陈滢跨进了屋中。 那守门小吏果然没说错,西厢里并无吏员,唯烛光填满房间。 陈滢低着头,沿那道血色拖痕回溯,很快便来到了卧室。 卧房地面正中有一滩血迹,很醒目。 此处,应该便是周九娘受伤之地。 陈滢举目环视,卧房不大,收拾得井井有条,床上被褥整齐,素面纱帐挂在两旁,妆台、盆架、桌椅、脚踏,一应物什皆位于原地,窗梢与门栓亦俱完好。 没有打斗的痕迹。 拿炭笔快速画下简图,陈滢又仔细搜索一番,并未找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遂退回院中。 “姑娘还要去东厢么?”冯妈妈走上来问。 陈滢点点头:“你们还是在外头等着吧。” 冯妈妈迟疑地看向东厢。 东厢中灯火通明,虽无人声喧哗,但来去者众,大多都穿着号衣。 看起来,大部分胥吏都集中在了这一处。 “那里头人多,婢子们还是陪着姑娘进去吧。”冯妈妈说道。 陈滢未置可否,径直走到东厢门口,抬脚便入。 “何人?”眼前暗影一闪,一男子忽地拦住去路。 “国公府陈氏三女。”陈滢平静地道,停步看他。 来人约三十余岁,身量适中、高鼻深目,官服的补子上画着鸂鸂。 “在下庄伯彦。”中年男子向陈滢拱了拱手,态度不卑不亢,面上的神情既不惊讶,也不怪异。 显然,陈滢的出现,早在他预料之中。 陈滢微微屈膝,拿出金牌,干净的眼瞳被烛火映得清幽:“我是奉旨查案,请问您是……” “本官乃盛京府经历。”庄伯彦回道,视线扫向陈滢手中金牌,面上划过一丝不以为然。 陈滢没去管他,引颈往左右看了看:“尸体在何处?” 庄伯彦没有回话。 看得出,他并不欢迎陈滢。 “这案子就发生在我眼面前,我必须要查。”陈滢看着他的眼睛,笑容古怪:“过后,我还要将探案记录呈予陛下,还请庄大人配合。” 庄伯彦的脸色有点不太好看。 上来就把“陛下”挂在口边,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手上有块御赐金牌,这陈三姑娘,倒是一副小人嘴脸。 只是,这么顶大帽子压下来,他还真不好硬碰硬。 纵使谢大人早有吩咐,可是,此案发生在一等公的府邸,就连府尹大人都被世子爷请去喝茶了,他一个小小经历,何必管那么多? “在那里。”庄伯彦不太情愿地往旁指了指。 陈滢谢了他一声,快步走进东厢的第二个房间,亦即陈尸之处。 屋中尸首共有两具,一男一女。 女尸仰面朝天,空洞的眼睛望着房顶,尸体下方垫着一块裹尸布,周遭只有少量鲜血,显是从外头挪进来的。 男尸呈俯卧状,脸朝着门的这一侧,鼻边的黑痦子极为醒目,身下鲜血凝成了一片极小的湖泊。 为两个死者陈滢都认识,确实是周九娘与周柱儿。 到得此处,冯、唐二人皆裹足不前,尤其是唐妈妈,面色微白。 冯妈妈到底不同,迟疑片刻,壮着胆子上前,轻声道:“姑娘,奴婢陪着您吧。” “不用了,妈妈们去外头等着便是。”陈滢回首向她一笑,“我一个人做事还快些。” 冯妈妈肃容应是,与唐妈妈一同退下。 陈滢转身提步,蹲在了周柱儿的尸体旁边。 这具尸体应该没被翻动过,陈滢决定从他开始。 一精瘦男子此时亦蹲在周柱儿左近,忽觉身旁多了个人,抬头一看,吓了一跳。 “您慢慢验看,不必管我。”陈滢向他打了个招呼。 这男子应是仵作,此刻他正蹲在尸体的脚边,想必是在收尾,陈滢觉得,她切入的时机很正确。 她没再去管那仵作,专注于眼前。 初步看来,尸体出血量非常大,青砖被染作血色,烛影晃动间,青红发紫,十分诡异。 陈滢戴上手套,拿出铁筷子,试着向那砖块儿上按了按。 “咕唧”数声,松动的砖石晃了几下,缝隙间挤出几个血泡。 如此大量的失血,就算没有致命伤,也是会死人的。 周柱儿的死因,初步可以断定为失血过多。 陈滢以铁筷子轻轻翻动死者衣物,检查伤口。 后背衣物多处撕裂、断裂,几乎变成一条一条的,翻开碎布,即可见狰狞刀伤,共计五处,其中两刀命中要害,余下的伤势则深浅不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22章 仵门丁氏 ,最快更新出闺阁记最新章节! 陈滢以铁筷子挑开伤口,逐一验看。 伤口边缘部位整齐、横断面干净利落,五处伤口无一例外,皆是疾进速出。 凶手杀人时没有丝毫犹豫,出手十分坚决。 陈滢眉心微松。 一般情况下,出现这种形制的刺创,凶手或与死者仇恨极大,或者便经常杀人者、熟极而流。 紫绮显然不属于后者。 至于前者,就算怀着最大的恨意,以紫绮的臂力、腕力与爆发力,也不可能连续刺出五个如此整齐的伤口,且其中两刀还是致命伤。 她应该不具备这样大的力量。 陈滢暗自作出判断,继续翻看尸体的其余部位。 “没……没有了。”身旁突地响说话声,夹杂着明显的咽唾沫的声音。 陈滢回头看去,说话的是疑似仵作的那个精瘦男子。 “您是仵作?”陈滢问。 精瘦男子点了点头,扫了一眼陈滢手中的铁筷子,略带讨好地道:“小姓赵,乃盛京府仵门丁氏弟子。” 仵作虽是贱业,却因其职业特殊性而又不同于一般贱役,比较讲究师承,赵仵作自报家门的时候便带了出来。 陈滢对此亦有所耳闻,微微颔首,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他。 三十七、八岁的年纪,皮肤苍白,倒挂眉、蒜头鼻,两个眼睛虽然不大,却很有神。 便在陈滢打量赵仵作的时候,他也在悄悄打量着她。 事实上,自陈滢出现伊始,他就已经看呆了。 一个穿着男式箭袖、梳男子发式、模样很干净的小姑娘,施施然出现在杀人现场,这也就罢了,可这小姑娘竟还能一脸淡定地检查尸身,见了那么多的血和伤口也不害怕,甚至还特别仔细地把每一道伤口都翻开来看。 赵仵作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长这么大,他还是头一次见到如此怪异的小姑娘。 “那什么……刀伤……就后背有,别处没了。”赵仵作又道,作贼似地往身后瞟了一眼。 庄伯彦不在外屋,也不知去了哪里。 他心下窃喜,又补充道:“还有几处擦伤,不作数。” 他看出来了,这小姑娘分明是个有来历的,连前头的庄大人都避开了,可见不一般。 “多谢你的提醒。”陈滢拿起铁筷子,继续翻检尸身。 赵仵作再度咽了口唾沫,悄悄朝后挪了几步。 他素来便很会看眼色,一眼便瞧出,陈滢是那种做事时讨厌别人打扰的性子,因此很识趣地退到了旁边。 而随着他的动作,正在室内勘察的胥吏们,也各自交换着满是深意的眼神,然后纷纷低头干活,就仿佛陈滢并不存在。 房间里安静得有些异样。 陈滢恍若未觉。 虽然赵仵作提前做了说明,她还是一丝不苟地完成了尸检工作,并找出两处疑点: 第一,在周柱儿的手臂处,发现有少量抵抗伤,有两处划痕渗出血丝,应是刀尖划出来的。 不过,伤势很轻微,挫伤则几乎看不出来。 由此可以判断,凶手力气很大,短时间内便制服了周柱儿,令其失去反抗力。 陈滢的心再度往下放了放。 紫绮是凶手的可能性,又降低了一层。 理由还是方才那个:力量悬殊。 第二,在周柱儿的颈部,有明显的压迫伤,以喉节为中心,向两侧延伸。 这种伤势,多见于以肘关节从背后勒颈。 只是,这处伤痕的面积比较宽,可想而知,施暴者手臂力量极大。 陈滢拿出纸笔,将初步尸检结果一一记下,过后,又盯着颈部那处压迫伤看。 伤痕分布均匀,意味着受力面亦均匀。 不太像肘关节锁喉留下的伤痕。 但如果不是,又是什么呢? 看了一会儿后,陈滢站起身来,向赵仵作做了个“请继续”的手势,转身行至周九娘的身边,继续检验。 周九娘的伤势位于正面下腹部,计有两处,皆为刀伤,每一刀都刺得很深,但目测无一伤及要害。 陈滢面露沉思。 若凶手是紫绮,她是近身服侍李氏之人,恨屋及乌,她最恨之人应该就是周九娘。 可是,周九娘只中了两刀,反倒是周柱儿,被连刺五刀。 是不是因为周柱儿为男性,难以制服,所以才刺伤其多处? 除此之外,周九娘刺创横断面与周柱儿相同,凶器应该是同一种形制的刀具,伤口亦是干净整齐、毫不犹豫,与前者亦是相同的。 但是,周九娘的身上,没有抵抗伤。 这就奇怪了。 周九娘正面被刺、却毫无抵抗; 周柱儿后背被刺、却有抵抗伤。 而相较于周九娘,周柱儿的抵抗伤,更叫人不解。 陈滢抬起头,跳跃的烛火投射而来,将她的脸照得时明时晦。 周家姐弟的死状,俱皆反常。 将这几点记录在册,她搁下纸笔,把周九娘的尸体翻过来,查看后背。 翻转尸体并没那么容易,需要一点力气和技巧,陈滢却是驾轻就熟,旁边偷看的赵仵作直两眼圆瞪,手里的活计都停了。 她没想到这小姑娘瞧着挺瘦的,还有一把子蛮力,真是人不可貌相。 陈滢自不知他的想法,将尸身翻过来后,仍旧挑开衣物检查。 在周九娘后腰偏下处,有两个很明显的出血点,恰好对应腹部两处伤口。 这两刀力量很大,几乎刺了个对穿。 只此二处,再无别的伤口,包括手、足、腿等各处,除少量灰尘外,俱皆干净。 陈滢再度抬头,目注案上明烛,眉心拢于一处。 一个爬行了如此之远、留下一条长长血迹的人,她的手指甲缝,为何会如此干净? 周九娘,真的是自己爬了两进院子,横尸于大门的么? 凝思片刻,陈滢便又转去周柱儿处,向赵仵作行了个男式拱手礼:“请问您验完了么?” 赵仵作呆了呆,赶快点头:“小人验完了。” “那就好。”陈滢嘴角微动,提起周柱儿的腰带,使巧劲儿一抡,将尸体翻转了过来。 赵仵作忙上前相助,陈滢谢了他一声,凑到尸体上方,拿铁筷子翻拣。 前胸有两处出血点,与后背两处致命伤相对应。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23章 一点黑斑 ,最快更新出闺阁记最新章节! “啧啧,这两刀捅得可真够深的,这得有多大的恨哪!”赵仵作摇头叹道。 陈滢并未接话。 赵仵作认为这是仇杀,她却对此表示怀疑。 自然,仇恨确实是导致杀人的一大诱因,而从这个角度来说,紫绮也勉强算是具备杀人动机。 可是,结合作案手法来看,陈滢却基本可以肯定,紫绮不是凶手。 诚然,要证明这个推断,还需要更多的证据,仅凭力量不足这一点,太缺乏说服力。 思及至此,陈滢便问一旁的赵仵作:“请问,周柱儿的尸身,就是在这屋中被发现的么?” 赵仵作立时点头:“正是,他的尸首没人动过。” 言罢,小心地觑了陈滢一眼,又补充道:“那女……周九娘,因为是爬在大门儿那里的,府尹大人说有碍观瞻,小的们就把尸首给移到这屋儿了。” 再停了片刻,他又压低了声音:“周九娘是死在西厢房的。” “这我知道,多谢您了。”陈滢客气地说道,转首四顾。 尸检工作基本完成,接下来便是要勘察案发现场,看能不能找到些线索。 她起身回至屋门处,依照从左到右的顺序,挨次将屋中的家具、地面、门户与墙壁等等检查了一遍。 很快她便发现,在地面上还留有几处血渍,很零散。 在问过周遭胥吏后,她得知这些血渍是原本就有的,他们进屋时便已存在了。 其后,在东墙书案的朝外的一处尖角,陈滢也发现了很微量的血迹。 这一处血迹,被认定为紫绮摔倒时撞伤头部留下的。 紫绮的后脑确实有伤,方才陈滢亦亲眼目睹。 陈滢记下此事,心里还是有些揪紧。 不知这个伤势,会不会对紫绮今后的健康产生影响? 一念至此,她便又转去赵仵作身边,细声问道:“请问一下,紫绮是怎么被发现的?” 紫绮的供词固然可信,但也要考虑到她后脑受创,可能会影响到她的记忆。 “紫绮?那是谁?”赵仵作面现茫然,旋即醒悟过来,忙忙摇头:“如果姑娘问的是那凶嫌的情形,小的可不知道。”又陪笑:“小的来的时候儿,周九娘的尸首正好抬进来。” 陈滢颔首:“我明白了。” 那群五城兵马司的官兵才是第一发现者,赵仵作他们来得要迟些,自是不知彼时情景。 陈滢往外面瞅了一眼。 庄伯彦知道的应该多些,这些消息不算什么秘密,应该是可以共享的。 心中做出了决断,陈滢便又回至周九娘处,进行二次尸检。 古代的尸体保管技术很差,陈滢必须确保每一处细节的正确。 这一回,赵仵作没有再退避一旁。 他很是自觉地充任陈滢的助手,配合她做好一切需要配合之事,全然不顾周遭同僚们投来的或鄙夷、或吃惊的目光。 他认定这姑娘是个人物,能够巴结得上是他运气好,他相信自己的眼光。 有了赵仵作相助,二次尸检很快完成,周柱儿的尸身也恢复原状,接下来就该前往外屋寻找庄大人,从他那里探些消息了。 这样想着,陈滢便拿出块干净的白布,将铁筷子擦拭干净,复又去褪手套。 可是,手套才褪到一半儿,她的动作忽地一停。 “这是什么?”她举起手套,迎光细看。 在手套靠近食指的位置,不知何时,粘上了一块黑斑,约有绿豆大小。 这不是血迹。 鲜血干涸的颜色比这要浅,且陈滢也一直很小心,所有触碰伤口的动作都是用铁筷子完成的。 这黑色的斑点哪里来的? 她下意识地往四下看去,想要找出这块黑斑的来源,蓦地,眼角边似是有什么东西一晃而过。 她飞快转眸,正撞上了周柱儿的脸。 他的脸朝着陈滢的方向,鼻翼边那枚铜钱大的黑痦子,在烛火下微呈黛青。 这个颜色,好似与最初看到的,不太一样。 陈滢目露沉吟,想了想,拿手套垫着食指,在那颗黑痦子上擦拭了几下。 “咦?”旁边传来了一声轻呼。 赵仵作快步上前,盯着周柱儿的脸瞧了几秒钟,蓦地张大眼睛,失声道:“这痦子的颜色变淡了!” 这声音极是突兀,而房间里又特别地安静,于是便显得尤为响亮。 “怎么回事?”庄伯彦沉着脸,大步走了进来。 他方才一直在屋外冷眼观察陈滢,见她并不曾刁难或干扰胥吏们的工作,自是不好多说什么。 而此刻,赵仵作的这一声惊叫,终于让他有了出面的理由。 他端着肩膀立在赵仵作跟前,微带不满的视线扫过陈滢,复又转向赵仵作:“老赵,你大呼小叫的做什么?” 赵仵作张张嘴,忽地又闭拢来,转首去看陈滢。 陈滢是发现那痦子有问题的第一人,于情于理,都不该由他抢了这个功劳。 虽然他很想把这功劳拿下。 但他不敢。 陈滢并未察觉到他投来的视线。 她半俯着身体,脑袋几乎紧挨在周柱儿的脸旁,那双清亮的眸子瞬也不瞬地来回扫视。 “他像是伪装了长相。”她很快便道,头也不抬,自袖中掏出一副干净的手套戴上,揪住周柱儿的几根胡须,用力一拔。 房间里顿时响起一片吸气声。 一位高贵的淑女,从死人的脸上拔胡须,这得多大的胆子? 然而很快地,他们的视线便集中在了陈滢的手上。 她的手上,抓着一丛胡须。 “这人易了容。”陈滢的声音很肯定。 这胡须拔得很轻松,几乎毫不废力,且胡须尾端很干净,没有皮肤组织粘连,而胡须下的皮肤,亦是连个血丝都无,更无伤口出现。 “这胡子怕是粘上去的!”赵仵作兴奋得两眼发光,抬头看向陈滢,面上竟有几分钦佩。 如果不是陈滢查得仔细,谁又能想到,一个死人居然还是易了容的? 要怪就怪那五处刀伤太过骇人,所有人都只会将注意力放在那上头,其他的则会被忽略掉。 自然,等到他们将尸首搬运到殓所后,周柱儿脸上的乔装也一样会露陷儿,但那可就在好几天以后了,在这样的天时,尸首说不定都烂了,再想要细检别处,难度会很大。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24章 忽然色变(王者大地主盟主加更) ,最快更新出闺阁记最新章节! “来人。”庄伯彦黑着脸,神情相当难看。 这位陈三姑娘表现得越好,就越是反衬出他们的无能。 他压着眉峰走上前去,脚步一转,十分巧妙地便将陈滢与尸体隔开了,皮笑肉不笑地向陈滢拱了拱手:“陈三姑娘还是退开些吧,这些琐事交予我等便是。” 陈滢知道他在想什么,心下觉得很是无谓。 此事有目共睹,庄伯彦此举又能改变什么? 不过,考虑到过一会儿还要向他打听消息,陈滢还是退出了圈外。 见她如此识趣,庄伯彦面色以稍霁,向陈滢点头道了句“劳驾”,便招呼属下过来给死人“卸妆”。 一名胥吏很快上前,当先从尸首脸上拔起一丛胡须,仔细看了看尾端,便提声禀报道:“大人,这上头有胶。” 这胡子果然是粘上去的。 庄伯彦点头不语,赵仵作叫人端来热水,打湿布巾,将之不住擦拭着周柱儿的脸,大声禀告:“大人,这颗痦子是画上去的,用的是颜料,脸上也有颜料。” 他将布巾摊平,那上头沾着淡黄色与黑色的痕迹。 这般看来,周柱儿不仅粘了假胡须、画了假痦子,他整张脸也抹上了黄颜料。 不消多时,周柱儿脸上的伪装尽数除去,露出了一张细皮嫩肉、年轻的脸。 房间里一片安静。 这张脸瞧着也就二十不到,与“周柱儿”原先的样貌比起来,至少年轻了五岁不止。 这人到底是谁? 为何要改变容颜? 如果他不是周柱儿,那真正的周柱儿又在何处? 赵仵作到底经验丰富,擦完了周柱儿的脸,又去看他的手和脖子。 这两处倒是没做伪装,不过,他很快又看到了新的疑点:“启禀大人,周柱……这人怕是会些拳脚。” 陈滢心头一动。 如果这所谓的“周柱儿”会武,紫绮是凶手的可能性,就更低了。 她踏前两步,赵仵作正举着周柱儿的手,向庄伯彦解释:“……大人请看,这人右手中指骨节比别的更粗,虎口与手掌都有茧子,江湖人差不多皆是如此。” 他半转身体,迎光仔细观察这只手,复以指腹按压各处:“茧子已经软了,这人怕是许久不曾提过刀了。” 他的语气十分肯定,显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案例。 陈滢相信他的判断。 她方才也看到了这些茧子,却不曾多想,因为“周柱儿”伪装成了农人,而农人的手上总是会生茧子的,农人手部的骨节,也通常比较粗大。 “小人惭愧,方才没查出这些来,大人恕罪。”赵仵作向庄伯彦躬身,面带惭色。 他与陈滢一样,也是在认定“周柱儿”是个农夫之后,便忽略了这些本不该被忽略的细节。 庄伯彦捻着额下不长的胡须,面沉如水:“且恕了你这次,若有下回,定不轻饶。” 赵仵作唯唯应是,擦了擦头上冷汗,悄眼打量一旁的陈滢。 此刻,陈滢正看着“周柱儿”的尸体出神。 不知何故,这一刻的她,有一丝莫名的凛然。 事情变得复杂起来了。 若“周柱儿”并非周柱儿,则周九娘,又是不是真的“周九娘”呢? 有此想法的人,显然不止她一个。 不待庄伯彦吩咐,赵仵作已然飞奔到周九娘身边,高举湿布,向她面上用力擦拭起来。 所有人都张大眼睛看着他的动作。 可是,结果却叫人讶然。 周九娘居然没有易容。 陈滢越发觉出了一种诡异。 这所谓的姐弟俩,一个以真身示人,另一个却精心易容,理由何在? 难不成,周九娘并不怕人认出,而周柱儿却是不能被人认出的么? 他们到底是真姐弟,还是毫无血缘关系的两个人? 不知何故,陈滢的后背,竟生出几分寒意。 她直觉事情有些不对。 几乎与此同时,庄伯彦的视线,停落在了“周柱儿”的脸上。 初时,神情平静且淡漠。 一个死掉的人,在他眼里,和草芥没什么两样。 然而很快地,他便皱起眉,仿佛有点不可思议的样子,双目亦随之张大,紧盯着“周柱儿”不放。 进而,面上的不可思议变作愕然,庄伯彦嘴唇微颤、瞳孔缩紧,似极震惊。 这个神情在他脸上停留数秒,蓦地,化作狂喜。 可是,再下个瞬间,他的眉又皱起,单手捻须,似不确定、又似不安。 在这短暂的一秒,庄伯彦幅度很大地眨了几下眼睛,向前跨出一步。 陈滢只能看见他的背影。 他的身体没动,但衣袖却在晃。 很轻微、很连续地晃动。 突然地,他转过头,深深地看向陈滢。 那是极为意味深长的一眼,灼热、冷硬、阴沉,是淬毒的刀放在火里烤,一刀下去,定要剜下些什么来的一个眼神。 陈滢浑身汗毛倒竖。 “你们守好此处,莫要叫人动了尸首!”庄伯彦别过脸,声音低沉,甚至有几分阴森。 语毕,一甩衣袖,大步走出东厢房,靴声橐驼,渐行渐远。 陈滢的后背,忽尔汗湿。 庄伯彦看过来的这一眼,给她的感觉,非常不好。 她站了片刻,转身便往外走。 她要再去找紫绮。 马上。 哪怕被阻挠,她也一定要再与紫绮对话。 那一刻,陈滢被一种强烈的不安支配着。 她有预感,如果现在见不到紫绮,那么,等到再见到紫绮时,很可能会在一个她们都不希望的场合。 陈滢的心,前所未有地焦灼起来。 冯、唐二人俱候在门外,见她出来了,忙围随而上。 “姑娘要去哪里?”冯妈妈问道 “我去见紫绮。”陈滢说道,脚步连停都未停,直朝前去。 冯妈妈张着嘴,结结巴巴地道:“是……那是……紫绮?” 她先前只知李氏回来了,却并不知被看押之人的身份,直到此刻,被陈滢一语道破。 陈滢平静地点了点头:“是紫绮,只好些事不便细说。” 她的神情大异于以往,冯妈妈肃下面容,垂头跟了上去。 天色已然微明,满院的灯笼却还亮着,地面上那道血色拖痕,显得犹为可怖。 众人小心翼翼绕过它,来到了前院儿。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25章 人被带走(王者大地主盟主加更) ,最快更新出闺阁记最新章节! 说起来,西客院拢共也就两进,后一进的院子共有屋舍十余间,应是考虑到那些穷亲戚的需求而设置的,而前院的格局就简单多了,除门房之外,东西厢各有两间屋子,专供下人们居住,除此再无其他,连棵树都没有,光秃秃、空荡荡,一眼就能望到底。 那道长长的血迹,最终停在了在正门门槛的位置。 虽然冯、唐二人俱非常人,此刻见了如此长的一条血路,亦觉悚然。 所幸那门房离正门还有些距离,此刻并无人守卫,唯不远处院门的外头,立着几个穿皮甲、佩腰刀的兵卒。 那是五城兵马司的官兵。 陈滢站在门房外头,神情踟蹰。 她恐怕来晚了。 紫绮应该已经被人带走了,而带她走的人,一定是方才表情怪异的庄伯彦。 “三姑娘,为何不进去?”冯妈妈的声音压得很低。 陈滢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道:“我进去瞧瞧,你们等在外头。” 这个瞬间,她的双腿变得有些沉重,如坠着千斤巨石。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门房的,看着眼前空荡荡的房间,她的脸色渐渐发白。 猜测被证实,紫绮确实被带走了。 被庄伯彦飞快地带去了别处。 陈滢深深地吐纳了一息。 疾跳的心撞击着胸腔,微微泛疼,耳畔似有风声掠过,“呼啦啦”噪音喧嚣。 她猛然抬头,望向远处。 东边的天空悬着大片曙色,白亮耀眼,如一道道静止的闪电,锐利、寒冷、刺目。 陈滢用力地呼吸着,心口仍旧发闷。 现在追上去还来得及? 要追么? 此生第一次,她感到迟疑。 理智告诉她,追上去也无用,庄伯彦一定会阻挠,哪怕她祭出金牌。 可是,她的心却在发慌。 这种慌乱甚至产生出一种眩晕大吃一惊。 “三姑娘,紫绮没在呢。”冯妈妈的语声蓦地响起,随着话音,她悄悄扶了陈滢一把。 陈滢的脸色有点吓人,冯妈妈还从没见过她这样。就算之前在鬼哭岭的时候,面对那么多穷凶极恶的悍匪,她们三姑娘亦是毫无惧色。 而现下,陈滢却是面白如纸,失魂落魄的。 陈滢飞快地清醒过来。 晨风掠过庭院,檐下风铎“嗡嗡”响了几声,墙外的花香飘进来,甜刺刺的,像是月季。 黎明已至,周遭的光线越来越清晰,而灯笼投射而来的光芒,则在渐渐失去它原有的明亮。 陈滢深深地吐纳了一息。 微凉的空气刺入肺腑,洗去脑中混沌,让她找回了理智。 “劳驾,请妈妈去那边向那几位兵卒打听些消息。”陈滢自袖笼中取出几块碎银,递了过去,又附在冯妈妈耳边悄语了几句。 冯妈妈将银子袖了,转出院门,陈滢立在门房外头忖了忖,脚步一转,便来到了东厢房。 方才进院儿之时,她见这屋前的门帘晃了几下,便知道服侍西客院儿的下人们,应该皆在此处。 果然,唐妈妈上前敲门,屋门立时便被拉开,一对面貌憨厚的中年夫妻,带同两个年约十岁左右的男孩子,走了出来。 “还不快见过三姑娘。”唐妈妈居高临下地道,又转向陈滢,微微躬身:“这是郑寿并他家里的,这两个小的是他的儿子,一个叫阿虎,一个叫阿牛。” 便在她说话间,郑寿一家上前见了礼。 陈滢摆手叫起,也不往屋中去,只立在门前,问唐妈妈:“这院子里的下人就他们几个?” 唐妈妈点头:“回三姑娘,就只有他们一家子。郑寿管着门户,郑嫂子管内院服侍,两个小子管传话递信。”语毕,加重了语气:“这是老太太亲吩咐下来的,这一家子皆老实本分。” 陈滢不由疑惑,奇道:“祖母怎么没把他们叫回去?” 郑寿一家应该早就被叫去明远堂回话了,而不是到现在还留在西客院儿。 以国公府之尊,盛京府与五城兵马还不至于扣着不相干的证人。自然,杀人凶嫌除外。那毕竟关系重大,不是凭人情面子就能抵消的。 唐妈妈闻言,面现尴尬,躬腰道:“老太太先前不舒服,几位夫人忙着服侍她老人家,三老爷又忙,一时就没顾得上。” 陈滢颔首不语。 内宅以许老夫人为尊,她这一病,许氏与沈氏自不可不管,三老爷陈勉做惯了太平官儿,能为怕是有限。 又或者,李氏杀人这消息一透出去,各院儿的人,便都有了心思罢。 陈滢看了看郑寿,问:“昨晚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吧。” 郑寿呐呐地道:“奴才知道了。” “那就好,烦请把事发经过与我说一遍。”陈滢尽量放缓语声。 郑寿连道几声“不敢”,迟疑片刻,蓦地“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他这一跪,郑嫂子并两个孩子也皆跪下了,个个抖衣而颤。 “回三姑娘,奴才该死!奴才当真该死!”郑寿声音发颤,两手死死抠着砖地,汗如雨下:“都是奴才疏忽,昨晚睡得太沉,竟没听见有人进来了,周九娘……爬在门槛儿上,奴才……奴才……也是一点儿没听见。” 他说着已是淌下两行泪,并不敢用手擦,只伏在地上,面若死灰。 发生了这样的凶事,他们一家子却睡得昏天黑地,直到宋婆子尖叫时才醒,这犯下的错儿怕不是揭了天去,怎么罚都不为过的。 “你们一个人都没听见动静么?”陈滢的声音平静如水,听不出喜怒。 郑寿还没出声,郑嫂子忽地“砰砰”磕起头来,额头很快便红起一片:“都是奴婢夫妻的错儿,求三姑娘大慈大悲,饶了奴婢两个孩儿,奴婢夫妻来世……” “闭嘴!”未待她说完,唐妈妈厉声打断了她,两道眉毛竖了起来:“姑娘若是不饶了你家两个小子,那就是不慈悲了?” 郑嫂子惊觉说错了话,吓得浑身乱战,郑寿忙膝行上前,伏地道:“三姑娘,奴才家里的不会说话,请您恕罪。” 他倒是没磕头,但扶地的手却越发用力,指头磨出血来都不知道。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26章 送来酒菜(王者大地主盟主加更) ,最快更新出闺阁记最新章节! “先起来说话吧。”陈滢的声音还是很平静,听不出情绪。 而越是如此,郑寿心中就越是没底。 他这是第一次见三姑娘,总觉得,这位三姑娘或许是如传说中那样,有些古怪,但却十分聪明。 在她的面前,最好说实话。 郑寿迅速得出这个结论,不敢再坚持,伏地道:“谢姑娘恩典。”随后爬起来。 郑嫂子却是吓怕了,此时手足俱软,半天都爬不起来,还是阿虎与阿牛扶起了他。 “罢了,你们母子三个先回屋儿,郑寿一人留下回话。”陈滢说道,示意唐妈妈陪他们回去。 郑嫂子情绪太激动,两个小孩子年纪又小,陈滢觉得,留他们下来就是在折磨人。 唐妈妈虎着脸上前,将母子三个带去屋中,陈滢看着郑寿,问:“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如果什么都没发生,郑寿夫妻不会吓得这样。 “回三姑娘,昨天晚上,周九娘给奴才一家送了……送了好些酒菜。”郑寿颤声说道,倒是没有隐瞒。 这事迟早会被查出来,昨日他出门的时候还遇见了几个下人,他们知道他去做了什么,不如趁早说出来。 “你说仔细些。”陈滢道。 郑寿便道:“回三姑娘,昨日下晌过半儿的时候,周柱儿把奴才叫进去,给了奴才一锭银子,叫奴才去千里香买些酒菜,还报了七、八个招牌菜的菜名儿,指明要吃,叫奴才记下,奴才过后就……” “等等。”陈滢忽然打断了他:“你是说,周柱儿报了七、八个千里香的招牌菜名儿?” 千里香是顶级酒楼,一桌席面至少十两银子,“周柱儿”怎么会知道顶级酒楼的招牌菜? 难道是听人说的? 告诉他的人又是谁? 抑或他原本就知道? 莫非他是京城人? “回三姑娘,周柱儿报的正正都是招牌菜。”郑寿说道,声音很低:“奴才怕记不住,叫了阿虎与我同去,阿虎按着周柱儿说的点菜,那千里香的店伙儿还说奴才会吃,有几样不大出名的都知道。” 陈滢“唔”了一声,语声温和:“你继续说。” 见她不似发怒的样子,郑寿心头微松,说话声也响亮了些:“奴才买回酒菜送到后院儿,没过多久,周九娘就提着个食盒儿出来,说是菜太多,他们一家三口也吃不完,就……送给我们尝尝。” 他抬手抹了把汗,声音又开始打颤:“都怪奴才,眼皮子太浅,见那皆是上好的酒菜,就……就把酒菜都给留下了。” “我明白了。”陈滢抬抬手,没再让他继续往下说。 周九娘送来的酒菜,肯定有问题。 她在门前缓缓踱步,不紧不慢地道:“吃过酒菜后,你们想必就睡下了,这一觉睡得必是极沉,外头的动静一概听不见,那宋婆子尖叫的时候,你们可醒了?” “醒了。”郑寿躬腰道,鼻尖几乎触及砖地,“三姑娘恕罪,奴才做错了,奴才真知道了……” 他突然抬手狠狠抽了自己两个耳光,“噼啪”两声,极是刺耳:“奴才自知罪孽深重,死也是该当的,奴才不敢求三姑娘恕罪,奴才该死!” 他似是愧悔至极,声音里带着哭腔。 “郑寿一家三代都在府里头,他这人还算老实。”冯妈妈上前轻声提醒:“唐妈妈一会儿会带他们去给老太太请罪。” 陈滢了然。 郑寿是许老夫人的人,陈滢身为晚辈,绝不可越俎代庖,否则就是冒犯。 冯妈妈这也是好心,不过,她多虑了。 “周柱儿”买酒菜、周九娘送食盒,可见,他们是有预谋地放倒了郑寿一家。 是为了见陈劭么? 毕竟,那封信就是写给陈劭的。 “周柱儿有没有叫你们往府里送过一封信?”陈滢凝视着郑寿。 郑寿还在抹眼角,回话有些迟缓:“回三姑娘,没有。” “你再想想,果真没有么?你家两个小子也没送过信?”陈滢又问。 郑寿肯定地道:“周柱儿从来就没叫奴才送过信,奴才家两个小子也没送过。”他放下衣袖,语气颇为认真:“老太太早就交代过奴才,周家这里的动静,都要先禀了她老人家。若是他写了信,奴才也肯定一早就交给老太太了。” 这倒也是,许老夫人并不信任这家人,郑寿一家就是监视周家“姐弟”的。 “罢了,我明白了。”陈滢转开视线,望向他身后的屋舍:“那我再问一声,那些酒菜,你屋中可还留着?或者是没洗净的碗碟也行。” 虽然没抱多少希望,但她还是心存一丝侥幸。 如果能够拿到酒或菜,就可以托人验一验了。 郑寿哭丧着脸,又快要哭了:“三姑娘恕罪,那酒菜奴才一家子昨晚就吃完了,奴才家里的把碗筷都给洗了。” 陈滢默然。 这条路果然行不通。 周氏“姐弟”的住处,并没查到酒菜残余,胥吏们也没提及。 是留在厨房了?还是根本就没有? 如果是后者,那又是谁把剩余的酒菜处理掉了? 陈滢命郑寿回屋,便又转去了门房。 冯妈妈还在大门外与那几个兵卒说话,陈滢在门房中找了把椅子坐下,颦眉沉思。 她在想紫绮被带走之事。 庄伯彦一见到“周柱儿”的真容,立即带走了紫绮。 这是一条明线。 身为杀人嫌犯的紫绮尚且不曾被收押,而“周柱儿”真身一现,紫绮立时就被带走。 “周柱儿”的真实身份,比杀人案更重要。 或者可以这样说,“周柱儿”真容现身这件事,远比一宗恶性杀人案,还要凶险。 他到底是什么人? 为什么在看到他的那个瞬间,庄伯彦会露出那么复杂又夸张的表情? 陈劭对此又知道多少? 周家“姐弟”,为何约他夤夜私会? 陈劭的失忆,到底是真是假? 如果是真,那周家“姐弟”,果然知道他这八年的去向么? 而若如果是假,陈劭瞒下八年过往,原因何在? 陈滢将食指在扶手上轻轻扣着,沉吟不语。 越是细细去想,线索便越是绞在一处,缠杂不清,根本无法得出判断,到最后,她的脑袋都疼了,不得以,只能暂且丢开。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27章 问及皇城(王者大地主盟主加更) “三姑娘,奴婢回来了。”冯妈妈的声音响起,让陈滢回过了神。 她马上站了起来:“妈妈打听到了什么?” “奴婢听到了不少事儿。”冯妈妈道。 她回身看了看,那几个兵卒正探头探脑地往这里瞅,她立时沉下了脸,上前就把门儿给关严了。 “这起子丘八,最是没规矩。”她嘟囔着,将陈滢拉后面的小室,亦即方才紫绮呆的屋子,口中不住告罪:“姑娘恕罪,奴婢僭越了。” 陈滢自不会在意这些,进屋后又道:“还请妈妈细细说来。” 冯妈妈这才轻声地道:“那几位军爷都是五城兵马司的,事发时就是他们在外头巡夜,他们说,他们进院儿的时候,紫绮姑娘便倒在东次间儿里,手里拿着把……很长、很锋利的刀子,刀子上全是血,紫绮姑娘的身上……也有好些血。” 她的声音渐渐沉重,面色亦有些发白:“几位军爷都说,紫绮姑娘当时还是昏迷的,叫也不醒。后郑寿家的慌慌张张跑进来,她素来只在二门外当差,不怎么认人,瞧见紫绮姑娘身上的衣裳,只当是哪个主子,便跪下见礼,然后就扶着她出去了。” 陈滢至此方才明白,那传言从何而来。 紫绮穿着李氏的衣裳,又梳着妇人发式,被郑寿家的错认为哪位夫人或姨娘,这很正常。 “那时候,门外聚了好些下人,哪个府的都有。”冯妈妈咬着牙根儿,恨恨地道:“郑寿家的把紫绮姑娘扶出去的时候,也不知哪个府的下人,就叫了声‘国公府二夫人’,一下子这话就传开了,那几个兵卒听了,更不敢造次,便飞报了回去。” 这算是将前因后果说清了,陈滢轻轻颔首:“这事儿我知道了,你只说府尹大人他们来了之后,又是如何?” “回三姑娘,府尹大人来的时候,特为带了两名女吏,把紫绮姑娘扶去门房,又叫了女医来给治伤。只紫绮姑娘醒来后,有点浑浑噩噩的,问什么她也不说,似受了惊吓。”冯妈妈说道。 这与陈滢所见的紫绮,正好一致。 “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么?”她问。 冯妈妈便躬身:“姑娘恕罪,别的奴婢没打听来,那几个军爷也不知道,他们一直守在外头,里头的事情他们不清楚。” 陈滢点了点头,复又蹙眉:“紫绮方才被带走的时候,那庄大人可有交代?” 这是她的推测。 庄伯彦突然把人带走,说不定会有些吩咐。 冯妈妈闻言,抬头看了陈滢一眼,点头道:“这倒是有的。几位军爷说,庄大人匆匆忙忙地就把紫绮姑娘给带走了,临走前他……”她的表情似乎有些茫然:“……临走之前,庄大人忽然问他们……知不知道皇城最近启匙的时辰。” “皇城?”陈滢怔住了。 庄伯彦打听皇城的消息做什么? 据她所知,皇城每一季的下匙、启匙时间都不一样。元嘉帝是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但同时,他可能也是大楚朝有史以来被刺驾最多的皇帝。 裴恕之前曾经提过几句,说是皇城真正的下匙与启匙时间,在某些时候甚至是一天一变,这也是防着有那别有用心之人,摸出皇城的规律。 只是,这皇城开门与否,和庄伯彦有什么关系? 再者说,这五城兵马司巡夜的军卒,对这些恐怕也只是一知半解,庄伯彦问他们也没意义啊。 陈滢敛眉思索,试图厘清庄伯彦举动背后的含义。 冯妈妈见状,转首望了望外头的天色,便悄步上前,将那案上点着的蜡烛吹熄了,退出门外,见唐妈妈守在门外,便与她一同,把门房左近的灯笼收起来。 天光已然大亮,这些火烛白燃着,倒跟办丧事似地,很不吉利。 二人收拾妥当,冯妈妈又取出备好的干净茶盅,唐妈妈叫来郑寿一家,命他们打扫院落,去灶下烧热水等等,一应收拾起来。 陈滢并不知外间情景,仍旧沉浸在思绪中,直到东窗绽出红光,她才蓦地醒过神。 天亮了。 她提步走出小室,望向门外微蓝的、清透的天空。 今儿应该又是个大晴天。 然而,她的心中却布满了阴霾。 她怔忡立在廊下,仰首天际,远处市声隐隐,近处悄语切切,一切离她皆远,却又似触手可及。 蓦地,一阵脚步声急,如疾雨响雷,惊破寂静。 那是从院外而来的,靴声杂着铁器摩擦甲衣之声,来者甚众。 陈滢转过眼眸。 朝阳如金缕,镂刻出兽头滴水檐鲜明的轮廓,檐下青石扫下几束金光,光芒中细尘轻颤,如疾风搅动的碎雪。 守门的兵卒忽地挺直身板,单手扶刀,背向院门,肃声敛息。 纵使看不见他们的脸,单看背影,亦是肃杀。 冯妈妈停了手中活计,吃惊地望向院门,郑家四口或惊觉、或茫然,院中的井井有条被飞快打破。 “哗啦”,两个守门兵卒忽地推开大门,笔直分列门旁,十余名铁甲长刀的侍卫,拱卫着高高矮矮数个身影,大步进得院中。 陈滢的视线,第一时间停落在了最高挑的那道身影上。 裴恕。 他怎么来了? 她的眸光再往旁移,铁甲侍卫腰畔的铜牌,亮锃锃地,迎着金阳刺进眼眸。 陈滢浑身的血,一下子被寒冷浸透。 禁军腰牌! 这不是普通的宫廷侍卫,而是守卫皇城真正的禁军精锐。 这宗杀人案,与皇城有何关联? 陈滢往前踏了一步。 “退后!”人群中爆出一声低喝。 “豁啷”数声,长刀出鞘,十余道冷厉视线袭来,冯妈妈吓得一个激灵,忙上前拉过陈滢。 裴恕陡然转首,高高的眉骨压出两道阴影,面色冷厉:“都收起来,自己人。” 众官兵还刀入鞘,然而,看向陈滢等人的神情,仍旧极是肃杀。 “进去搜。”一高壮男子喝道,看去似是禁军首领。 众人齐声应诺,分出一队人马进得内院,很快地,内院传又传来一阵骚乱,数息之后,重归安静。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28章 团哥儿呢(王者大地主盟主加更) 裴恕迈开长腿,行至陈滢身前,目色柔和,垂首望她。 朝阳正从她的背后升起,她细细的发丝上镀了一层金芒,温暖明媚,如含露迎风的春草。 他不说话,就这样望她,面上有些微的一点点温情。 而后,他忽地启唇。 然而,清醇若酒的声线,却不曾如期出现。 他飞快地比了几个口型。 他相信她能看懂。 陈滢半仰着头。 迎光看时,他的鼻骨尤为高挺,鼻翼紧窄,若奇险陡峭的峰。 她的视线顺着他的鼻骨上移,他的眉眼映在淡金的光里,半透明的眼珠,琥珀一样。 她望住他的眼睛。 淡透的瞳孔深处,她看见了缩小了的自己。 那个自己,正在向他点头。 下颌以轻微的幅度上下移动着,颊边好似还余着一缕笑。 “嗯咳”,背后传来响亮的咳嗽,如芒在背的视线刮过来,扫起裴恕半身的鸡皮疙瘩。 “陈三姑娘好走。”他趁势转身,斜过一侧唇角,修长有力的手指在剑柄上弹了个响蹦儿:“伤风感冒,趁早吃药。” 流里流气的话音,再醇美的音线也要打上折扣。 咳嗽和刮眼神的是同一个人,年约四旬、白面微须、仪容修洁,双目顾盼神飞,却有一身极重的煞气。 那是长年处理刑事案件的人才会有的气息。 陈滢记下了这张脸,以及那人身上浓重的煞气。 “郎廷玉,送陈三姑娘回府。”裴恕语声再响。 若醇酒里撩起的剑,带起一串冰冷的酒滴,落在耳畔,凛然锋利。 那白面男子抖了抖衣袖,冷冷地看他,没说话。 郎廷玉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叉手应是。 陈滢向裴恕屈了屈膝,回身从冯妈妈手中拿过弓箭与箭袋,负在身上,提步向前。 郎廷玉飞跑上前引路,冯、唐二人紧紧相随,一行人步出院门儿。 门外还有两队禁军,分别守在巷子两头,郎廷玉晃晃腰牌,他们立时放行。 难怪裴恕要让他送。 由此处回国公府,正是那几条杂巷,住户皆是各府仆役。 许老夫人当初特意选定此处安置周家“姐弟”,为的是安李氏的心,表明一种态度。殊不知,这特殊的地理位置,亦给了罪恶可乘之机。 走出禁军守卫的巷弄,喧嚣声扑面而来。 天时尚早,挤挤挨挨的小院里升起炊烟,洗漱声与说话声被晨风吹得四散,饭菜的香气、油锅烹炒的味道、干柴点燃的焦味,还有笑声与骂声,合成人间烟火。 陈滢慢下脚步,渐自站定,水一般干净的眸子,冷光湛湛,静若秋空。 乔小弟! 裴恕刚才比的口型,正是这三个字。 陈滢的手心一片汗湿。 她紧紧扣牢腰畔箭袋,箭羽扫过掌心,凉且滑,毛毛地似扫上她的心。 那一刻,“周柱儿”的脸浮上来,细皮嫩肉、白白净净。 乔小弟,正是乔修容唯一的血亲,刺驾案前便已失踪。 原来,“周柱儿”,就是乔小弟。 不合常理的易容,以及庄伯彦的惊愕、狂喜、不敢置信,还有他临行深深的一瞥,这一切,终有答案。 陈滢闭上眼,摇了一下头。 朝阳扑上头脸,热烘烘地,烤灼着它能够触及的一切。 可陈滢知道,她必须冷却。 让整颗心、整个大脑,如同被西伯利亚寒流袭卷的大地,如同被浸泡于海底两万米的暗礁。 冷静下来,思索这其中利害,或许,还要加快速度,提前截取一部分消息。 乔小弟伪装成周柱儿,与一个自称周九娘、不明身份的女子,在大庭广众之下,认陈劭为亲。 紫绮到底落入了怎样的圈套? 或者不如说,是陈劭与李氏,乃至于整个国公府,是否皆在局中? 陈滢张开双眸,清澈的眼瞳划过流溪般的光,剔透明亮,有若星辰。 她转首向郎廷玉一笑。 “郎将军,我想请您替我给小侯爷传句话。”她说道。 郎廷玉叉手:“三姑娘想说什么?” 陈滢转开眸子,眯眼看向东边的天空。 屋脊上卧着一片光,流转着、跃动着,如蛰伏的金龙,即将跃上苍莽长天。 一道干净的声线,嵌进了这片光影中: “请郎将军替我问问小侯爷,团哥儿是不是失踪了?” ………………………… “啪”,成国公府正气堂,国公爷陈辅狠狠砸碎一只瓷盏,铁青着脸转首一扫,案上笔墨“扑落落”掉了满地,半砚的墨在墙上溅了一溜墨点儿。 “他怎么不死在外头?!”陈辅五指簸张,手背青筋扭动如小蛇,一如他扭曲的脸:“他要是死了,我给他烧高香!烧一百炷高香!” 骂完了,气犹未竭,转身“呛啷”拔下壁上铁剑,重重击向大案。 “砰”,尺许厚的沉香木案,生生劈出一道白印,如墨玉裂璧、玄珠横沟,丑陋而又短促,无端地生出几分戾气。 “父亲息怒。”世子爷陈勋劝了一句,皱起了眉。 发脾气若是能解决问题,他一早就发出来了,何苦隐忍到现在? 陈劭陷进去的可不是什么小事,那可是刺驾案! 天幸那案子他们国公府还出了点儿力,三丫头救驾有功,还得了赏赐。 可现在看来,这个功劳,还有赏赐,反过来又成了“贼喊捉贼”的戏码。 即便元嘉帝不这样想,旁人却未必不会。 陈勋咳嗽了一声,转首叫人:“来啊,扫一扫。” 几个小厮战战兢兢地走进来,收拾满地狼籍。 “父亲,出去说罢。”陈勋道,扫了那些小厮一眼。 陈辅重重地哼了一声,抬腿就往外走。 他刚才说的是真话。 若知道这个二儿子能招下这样泼天的大祸,他早就烧香拜佛求他早早死在外头了。 父子两个跨出屋门,兜头是阴惨惨的一片天。 正值午后,花园里静悄悄地,荼蘼架下无荼蘼,唯一架子翠绿的叶,遮出细碎的荫。 没有阳光当头,那白石凳子烤得不算太热,父子两个一坐一站,个个黑口黑面。 没有人会觉得开心。 陈劭的案子一日不结,国公府就一日不得安宁。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29章 变相软禁 “你可知昨日陛下召见,与我说了些什么?”陈辅的脸沉着,说话间抬手挥臂,像是要砍人:“陛下说了,当年康” 他忽然收声,眯眼往四下看,细细的眼缝里射出寒光。 “父亲放心,这里没人,侍卫们守着呢。”陈勋说道。 此处可是正气堂,寻常人根本近不得的,也亏得陈辅还怕,他自己安排的侍卫,他自己倒忘了。 陈辅“唔”一声,视线放远,望着阴霾的天空,鼻孔里呼哧带喘,似惊似怒:“陛下与我话说当年,道起逆王兴兵之事,过后又道,乔修容刺驾案,怕是与逆王余孽有关。” 他蓦地张大两眼,刚硬的脸上,涌起一丝不相称的后怕:“你是不知,走出皇城后,为父身上的衣裳潮得都能拧出水来。” 他抬手在额上擦了一把,似昨日汗滴,今时犹在:“我算是听明白了,陛下这哪是闲话当年?这分明就是拿话点我呢。若非当年我领兵与逆王大军死战,还险些伤重不治,陛下又念及旧情,只怕昨日回府,那抄家的禁军便也要跟着到了。” 他用力拍了下大腿,“嘿”了一声,目中微露得色:“好在当年老子勇武,一头冲上去杀个天翻地覆,若不然,陛下哪得会这样轻举轻放?” 陈勋苦笑。 轻举轻放? 这话也就老爷子会信。 陛下若真要轻举轻放,陈劭就不会下诏狱。 诚然,仅凭一具乔小弟的死尸,还治不了陈劭的罪,陈劭也不是真的进了诏狱,而是在狱所旁的一间小屋里住着,说是三法司有话要问,其实就是被软禁起来了。 也亏得他身子撑得住,昨日被带走时,竟还是自己走的。 而即便如此,谋逆大罪,又岂是闹着玩儿的? 再者说,古往今来,皇帝要治你的罪,还会缺理由么? 如今的国公府,头悬刚刀,刀柄就在陛下的手上。 可笑国公爷,还以为陛下网开一面,却是没想透,陛下为何要当他的面提及康王。 康王当年犯下的事儿,那可是抄家灭门的大事儿。陛下的话说得这样明,国公爷却根本没听懂。 “要不,分家吧。”陈勋看着脚下,仿佛在数石径上的蚂蚁。 陈辅愕然抬头,怔住,良久后,不敢置信地问:“你说什么?” “儿子觉得,再这么拖下去,国公府怕是要削爵。”陈勋抬头看他,两眼定定的,不错眼珠儿。 他父子生得肖似,身材c五官,无不相同,唯气韵略有差别。 陈辅粗豪,立在那里就像把刀,随时可以出鞘杀人。 如今,这把刀已经老了。 陈劭却更像匣中之剑,藏着敛着,轻易不动,动则必杀。 现在,这剑正锋利。 二人你望我c我望你,片刻后,陈辅的粗眉往中间聚了一下。 他的眉毛如两把外向的扫帚,扬起来才见锋芒。 而现在,这锋芒却向下压着,压出满脸愁容。 “分家么”他罕见地沉吟起来,虽然声音拖得长,但眼睛里却没什么情绪。 府中大事,主意从来不是他拿。 陈勋又低下了头。 足底的白色圆石磨得光滑,亮得恼人。 他的父亲上阵杀敌是一把好手。 也就只会上阵杀敌。 “要不,问问你母亲去?”陈辅松开眉,手指抠着石凳,两眼往垂花门的方向看去。 陈勋沉默地低着头,好半晌,说道:“好。” 分家这个念头,自从那所谓的寻亲事件之事,便已经存在他心里了。 陈劭现在惹下的麻烦,往大里说,整个国公府也不够填的。往小里说,那也要累及亲族。这念头由此越发壮大,如今已是枝繁叶茂,藏都藏不住。 分家最大的好处,就是向元嘉帝示弱。 如果陈辅仍旧做着国公爷,这个家就分不了,除非他上书请罪,顺理成章地由世子陈勋接替他。 如此一来,家也分了,陈辅也用行动请了罪,而分了家的国公府,就只有他们长房一家,或许再加个四房,而剩下的两房,自是各扫门前雪,不与国公府相干。 在陈勋的估计里,削爵是不太可能的,但降等,怕是躲不掉。 康王犯下谋逆大罪,国公府事涉其间,降等已经算是很轻很轻的处罚了。若换个心性狠辣的皇帝,就凭乔小弟的死尸,国公府已然尸横遍地。 从这个角度讲,元嘉帝还是仁厚的。 “父亲,您要做好准备,咱们成国公府,怕是要换个名目。”陈勋提醒了一声儿。 陈辅抬头看他,眼里除了疑惑不解,唯空空如也。 陈勋叹口气,不打算废那个力气解释了。 这等事,许老夫人向来最在行。 父子两个一前一后,慢慢来至明远堂,尚未进门,便听见院里便传出哭声。 像是李氏。 陈勋皱起眉,看向陈辅。 陈辅也皱着眉。 方才发泄了一通,怒意已消,如今听闻哭声,他只觉烦躁。 国公爷这一生戎马倥偬,最不耐这些琐碎。 “要不改日吧。”他掉头就走。 分家这个问题,他本能地想要回避。 陈勋横跨一步,拦住他:“父亲,夜长梦多。”他捺着性子,低声提醒:“昨日事发,陛下当即就宣父亲觐见,可见圣眷犹在。如果我们不尽早拿出个章程来,怕是要凉了陛下的心。” “这又是怎么话儿说的?”陈辅瞪眼看着长子,一脸地摸不着头脑:“陛下都说了,当年我力战逆王,功过相抵。这就是不追究的意思了吧?” 最后一字,到底露了怯。 陈勋不免大逆不道地想一回,他这父亲的脑袋瓜里,装的怕是个草包。 “总之,此事必须马上定论。”陈劭简短地道,深深躬腰,摆出十二分赤诚:“父亲,国公府是生是死,这近千口人何去何从,全要看您一人了,您可不能这时候撂挑子啊。” 陈辅眯眼看着儿子的后脑勺儿。 这话他爱听。 这就像战场上大刀一挥,成败系于一身,千军万马杀他娘地,这么地痛快c这么地叫人舒服。 “也罢,为父便听我儿一遭。”他原地转了半圈儿,走向明远堂的院门。 陈劭在后头擦了把汗。 说服国公爷并不难,就是马屁力度要巧,这一点,许老夫人乃是翘楚。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30章 并非绝路 国公爷并世子爷双双驾到,明远常刹时间一片忙乱,待他们进得正房,许老夫人为首,众儿子媳妇在后,纷纷上前见礼。 “都坐。”陈辅挥挥手,撩起眼皮往人群中一扫,便瞧见了李氏。 李氏穿着件不打眼的深青裙子,面色苍白,眼圈儿微红。 陈辅立时皱眉,飞快转头,眼睛像里硌了粒砂,连眨了几下,才算把这令人不快的瞬间眨出去。 “既是你们都在,正好我有事儿要说。”他往四下看去。 各房头儿的人都在,包括四房的柳氏亦解了禁足,与陈励居于末座,此外,长房许氏、三房夫妇,一个没少,整整齐齐地都坐着呢。 唯陈劭的位置,是空的。 “把浚哥儿叫来吧。”许老夫人的声音响起,淡淡的,有若轻烟拂过。 陈勋坐稳了身子,神情泰然。 到底是老太太,一眼即明,开口就说把陈浚叫来,这是看清了国公爷的意图,知道要论及分家。 既然要分家,二房总要有个男丁出面,才算妥当。 看起来,许老夫人也听懂了元嘉帝的话。 事已至此,能够不伤筋动骨地把家分了,就算降等,也比抄家削爵好上太多。 房间里安静了许久。 李氏慢慢抬起头,看向上座方向,面色灰了灰,却又很快归平静。 该来的总会来,不是么? “老太爷、老太太,儿媳但有一事,斗胆乞请述之。”李氏离座而起,屈身下拜。 陈辅瞪着两眼,扫眉立了立,似不耐烦。 这厢正要说正事呢,一个妇人冒出来作甚 许老夫人垂目看向李氏,俄顷,忽绽慈颜,颔首道:“罢了,起来说话。” 李氏起身,腰背挺得笔直,语声难得地清朗:“国公府正临大变,浚哥儿到底还小,秋闱在即,这些琐事请容儿媳僭越。儿媳在此请二老允我二房分宗,自立门户。” 众皆一静,旋即微哗。 分宗?! 这可比分家要严重得多了。 李氏这是在做什么? 所谓分家,不过是财产分开、各居一处,但宗族仍属同宗,族众皆听族长号令。而分宗,则是自立门户、自列族谱,再不与原宗族相干。 就算只是分家,二房往后的日子也很难过了,更遑论分宗。 李氏这是不想好好过日子了么? “老爷之事,怕要拖上许久,儿媳再是无知蠢妇,亦明此事凶险。”李氏语声朗然,微红的双目灼亮起来,面上竟有笑。 那一刻的她,柔和温婉、冲淡平和,无一丝多余的情绪:“儿媳虽与二老爷分开良久,然夫君的心性,儿媳还是了解的。夫君不是那等糊涂人,绝不会因一房之事拖累阖府族众,故儿媳斗胆进言,乞请分宗,望二老应下。” 坦然言罢,李氏再行一礼,不待人叫便即起身,拢袖而立,身姿如纤竹,修直宛然。 国公爷一下子沉了下脸。 分家也就罢了,竟还要分宗? 二房这是要挟人来了么? 他再是个粗人,这道理还是明白的。 扫眉一拢,陈辅身上便有了杀气。 “那就分宗罢。”陈勋突兀地开了口。 陈辅一滞,狐疑地看向长子。 他的长子向来有主意,既然长子都这样说了,他决定先不发作。 陈勋掸掸衣袖,起身看向李氏,面上无喜无怒:“二弟妹承自李氏,果然好胆略,只我陈氏虽不才,这一点气量还是有的。” 他转向陈辅并许老夫人,眸光坦荡:“分出二房,实是保全舍缺之法,乃下下策,说白了,就是我国公府认栽。既然认栽,那就干干脆脆、一认到底,总不能既叫二弟吃了亏,还要把个坏名声加在他身上,那也太欺负人了。” 房中静极,唯这沉稳有力的语声,回荡来去。 陈辅身上的杀气,登时便没了,面上只剩愕然。 许老夫人目注自己的嫡长子,眸色极是柔和。 “这不行!我不同意!”四老爷陈励猛地站起,双目通红,愤怒地看着陈勋:“大哥,二嫂一时糊涂,您不该也跟着装糊涂。” 他往前踏了一步,激愤之下,面颊作赤:“就算只是分家,没了国公府的庇佑,二哥一家的日子也将会万般艰难。如今大哥竟同意二嫂分宗之说,这与把人逼上绝路何异?” 他猛地一拂衣袖,怒极反笑:“事情尚无定论,就急着把人往外推,好个国公府,好个亲眷家人!”语罢,仰首望天、冷笑不已。 满屋子响起吸气声。 陈励这话,把整个国公府都给骂进去了。 陈辅并许老夫人尽皆沉下了脸。 “若我是四弟,这话我也说得。”陈勋忽地说道,面上无一丝恼意,看向陈励的视线中,竟还有几分赞赏:“四弟一片赤子之心,经年未改,为兄甚慰。可为兄还是要说一句:但是……” 他话锋陡转,冷目如电:“但是,四弟不是我,更不是父亲与母亲。身轻而言重,终非君子所为。何时四弟身负上下老幼前途性命,何时四弟再来与为兄讨论到底该不该为了一时义气,致令阖族陪葬。” 掷地有声地说完这些,他环视众人,神态超然:“此前我也说了,此乃下下策,然,放眼全局,这下下之策却又是唯一之策。分家与分宗听来不同,实则并无差别。只要国公府抬出这个‘分’字,二弟一家,便已然另立了门户。” 这话直直切中要害,屋中诸人尽皆色变。 陈勋转眸看向陈励。 此时的陈励,正为他方才之语所激,面色忽红忽白,胸膛起伏,牙关竟咬出“格格”声。 “四弟,你是不是觉得,分宗之后,为兄便会弃二弟于不顾?”陈勋问道,语气十分温和:“抑或你认为,一旦分了宗,你或者为兄等,便再也帮不了二弟了?难道你竟从不知道,这事上有些时、有些事,家人是不能插手的,越管只会越糟,甚至会让事情变得不可收拾么?” 陈励愣住了。 再过数息,冷汗蓦地渗透后背。 他终于明白了陈勋之意。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31章 风险平摊 陈勋说得何其明白? 陈劭一日为国公府二老爷,国公府就一日受缚于这层亲眷关系,轻易不敢动作。 可是,若陈劭自立门户,与国公府再无干系,双方转圜的余地就大了,国公府也不会再束手束脚,出手相帮,亦不会得来太多诟病。 毕竟,已经往后再无干系的两家人了,旁人再不好拿“避亲”说事儿。 李氏微抬双眸,看向堂中的陈勋兄弟,目中含着苍凉,却又如释重负。 她考虑得比旁人更多些。 若只说分家,国公府一旦降等,陈劭便要背负骂名,此生难以洗脱。 而若是分宗,国公府怕事的名声自将传遍,甚而沦为京城笑柄,而陈劭,或许还能得一把同情泪。 “风险平摊”,这是昨晚陈滢说与她的新鲜词儿。 这正是他们二房需要的。 国公府得一骂名,守住荣华富贵;而陈劭主动牺牲、保全家族,名声至少还不差。 反正结果已经坏到不能再坏,何妨从这坏的结果中,得到些微好处? 昨晚陈滢拉着她与陈浚,连夜分析个中利弊,说服她提出分宗。李氏原本以为,这提议会受到阻挠,不想陈勋却应得如此干脆。 不论其他,只看这份果断与明晰,世子爷之位落在他的身上,实是不虚的。 “这话说得很是。”许老夫人终是开了口,看向长子的眼神中,欢喜有之、嘉许有之:“二郎遭此大劫,咱们纵使帮不上忙,至少也不能叫他白受了委屈。” “父亲明鉴、母亲明鉴。”陈勋躬身说道,展袖归坐。 陈辅干咳了两声,用力地点了一下头:“唔,我也是这么个意思。”随后端起茶盏喝了两口,挪了挪屁股。 既然许老夫人与陈勋都说好,那这法子想必就是好的。 他这么想着,手就有点痒,再坐不住,霍然起身。 众人吃了一惊,连忙都跟着站了起来。 “嗯咳,那就这么办了。”陈辅将衣袖拂了几下,忽地转过头,略带讨好地看着许老夫人:“那什么……接下来应该没我什么事儿了吧?” 许老夫人眉头跳了跳,恭声道:“是,您慢走。” “好,好,那我先走。”陈辅大步行至门外,尚未转出廊外,粗豪的语声已然响起:“来人,备马、备刀,去校场!” 门外亲随轰然应诺,拥着他一阵风似地走没了影儿。 许老夫人坐下,疲倦得想要叹气。 摊上这么个没心没肺的夫君,说好也好,说累,却也是真累。 “刘家的,去叫几个婆子,把那账簿子抬过来。”她吩咐了一声,冲刘宝善家的挥了挥手。 这动作似一个指令,陈勋、陈勉与陈励,俱皆起身请辞。 接下来就要分割财产了,该二房得的都需交予二房。 按理说,这种事情,几房男丁皆应在场,聆听许老夫人的分派,间或给些意见或建议。 只是,二房今日只一个李氏,连个男丁都无,他们兄弟几个若再留下去,就有点儿欺负人了,传出去好说不好听的,倒不如大家伙儿散了,单留下各房妇人商议。 有许老夫人在,自不会失了公道的。 兄弟三人跨出明远堂,陈勋正欲说话,陈励蓦地抢上前一步,满面羞愧地拜了下去:“大哥,小弟方才太冒失了,竟没想到大哥用心良苦,实是冤枉了大哥。” 陈勋微吃了一惊,忙上前扶起他,温和地道:“四弟不怪为兄无用便好。” “大哥的苦衷,小弟明白。”陈励到底还年轻,情绪激动下,眼眶有些泛红,面上满是自责:“都怪小弟思虑太浅,竟没想到二哥一家的难处,更没去想国公府上下老幼,小弟实是惭愧得紧。” 陈勋温温一笑,柔和地道:“四弟满腔热血,为兄很欢喜。当年为兄与四弟一样大的时候,也是这样来着。”他望向远处,语声感慨:“为兄老啦,再没了当年血勇之气。” 陈励忙道:“大哥正当盛年,岂可轻易言老?” 这话引得兄弟三人皆笑,陈勋笑着点头道:“对,四弟说得很是,为兄着相了。” 见他神色自若,陈励心头微松,俄顷却又蹙眉,叹道:“只苦了二哥,真真无妄之灾。” 陈勋也跟着叹了一声,没说话,三老爷陈勉拍了拍陈励肩膀,安慰道:“二哥吉人天相,四弟安心。” 陈励点点头,笑容有些勉强。 陈勉冷眼瞧着,不再相劝,心下却自有想法。 二房分宗出去,国公府重归平静,再不受陈劭牵连,这自然是好。 只是,陈勉却没办法欢喜起来。 断尾求生固然不错,而若身为被断去的那条“尾”,却是很糟糕的。 没了国公府在前,陈劭就算官复原职,也不过一介郎中,在勋贵多如狗的京城,算个屁。 更何况他如今人被软禁,长子陈浚又只是个秀才,这一分宗,二房只怕连屁都混不上。 所谓落毛的凤凰不如鸡,正是二房如今情形。 如此一想,同为庶出的陈勉,又如何轻松得起来? “世子爷!”大管事刘宝善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见陈勉等人俱在,忙上前见礼,后便立在一旁,似有话要说。 陈勉这点眼力还是有的,摆摆手,笑着转向陈勋:“大哥,小弟还有事儿,先走一步。”又转头对陈励一笑:“你也回去吧,温书要紧,莫误了功课。” 陈励今年还要应考,若非陈劭出了事儿,他也不会连夜从别庄赶过来。 兄弟二人很快便走了,刘宝善上前两步,躬腰道:“世子爷,奴才这里有件事儿。” “何事?”陈勋负起两手,遥遥望着廊角垂挂的青萝。 夏风漫卷,藤萝架上起了一点点涟漪,满地绿荫却犹浓,朱廊绣户、雕梁藻井,正是锦堂华屋。 “启禀世子爷,三姑娘方才要车,说是要出门儿。”刘宝善低声禀道。 陈勋眉头都没皱一下,挥挥衣袖:“由她去。” 刘宝善忙应是,快步下去了。 陈勋兀自立着未动。 藤蔓滴翠,在微风下摇曳着,若一面青色的纱幕。 他仰首望天,不太有表情的脸上,一派漠然……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32章 暴雨将至 “怕是要下雨了。”坐在离府的马车上,寻真掀帘看着窗外,嘟囔道。 天色阴沉,云絮翻卷,风吹得青帘“扑啦啦”作响。 “姑娘何苦这时候儿出门?”罗妈妈斟了盏茶递过去,面色忧愁:“夫人还在明远堂呢,也不知道事情如何了。” “左不过分家罢了。”陈滢若无其事地道,接过茶盏,浅啜一口。 陈劭牵扯进谋逆大案,国公府最明智的做法,就是分家。 或者不如说,国公府诸房若欲置身事外,分家是唯一的选择。 昨晚她与李氏分析利弊,便已得出如上结论。 罗妈妈与寻真齐齐白了脸。 “姑娘,万莫要这般说,应该不会的。”好一会儿后,罗妈妈方醒过神,勉力劝了一句。 只是,底气很不足。 昨日天刚亮,一队官兵便来到鸣风阁,将陈劭带走了,到得晚上,陈劭下诏狱的事儿就传遍了国公府。 虽然后来听说,陈劭并没真的下大狱,只是被软禁起来了,可是,罗妈妈很清楚,他们家老爷定是牵扯进了什么大事,且这事极为凶险。 若真要分了家,他们二房孤立无援,谁又去救他们老爷呢? 罗妈妈的心沉甸甸地,车中气氛沉凝,无一人说话。 陈滢不愿她们担心,便笑了笑,故作轻松地道:“我也就这么一说,没准儿猜错了呢。” 罗妈妈打起精神,强笑道:“就是这话儿呢,老太太最是仁慈的,必不会这般。” 陈滢笑道:“妈妈说得没错儿,祖母是个好人。” 许老夫人确实是个很好的人,也正因如此,她才会做出对大多数人都好的决定。 这想法陈滢自不会说,只安静地喝着茶,车厢中亦是一片沉默。 约二十分钟后,马车抵达了目的地。 “这就是威远侯府啊?”寻真掀开一角车帘,好奇地左右张望。 陈滢此次出府,正是与裴恕事先约好了的,因事发突然,约见的地点便放在了裴恕的府邸,亦即威远侯府。 罗妈妈此时缓过了些精神,便上前拍了寻真一下,轻斥道:“快放下,没个规矩!” 寻真忙放下帘幕,偷偷觑着陈滢。 陈滢并没注意到她的视线。 方才帘幕一启,她一眼便瞧见了裴恕。 他站在大门前,高高的身量儿,门神也似,想不瞧见都难。 身为当朝最年轻的侯爷,裴恕在自家门前站着,一身的匪气还是脱不去,不像等人,倒像要打劫。 “你来得倒快,我还当还要一会儿。”未待马车停稳,裴恕便迎上前。 陈滢恰好掀帘,与他四目相对,各自一笑。 “多谢你替我传话,没想到陛下竟应了。”陈滢下车,屈身行礼。 裴恕侧身避开,修眉轩了轩,身子往后转了一半儿,像是要拿什么东西,忽地却又停住。 “这就走吧。”他硬生生扭过头。 陈滢举目望他。 阴郁的天空下,他的眉骨不再孤峭,长眉漆黑,眸色沉邃,如无星无月的夜。 她头一次发觉,这双不大的眼睛里,有着一点点的忧郁。 “怕是要下雨了,快上车罢。”高挑的身形动了动,旋即错前一步,挑起帘幕。 手臂半弯着,修长有力的手指尖儿上,拈着一角青帘。 陈滢先去看他的手,随后,那声音才入了耳。 醇酒般厚亮的音线,错落于半凉的风里。雨尚未落,耳畔便已有了清润。 陈滢“嗯”了一声,依言上车,帘幕随车门落下,旋即马蹄声起。 直到此刻,她才恍然发觉,裴恕今日穿的,竟是一身大红官袍。 这样浓重鲜烈的颜色,竟也没能压得住他,反倒衬出一种锐利,如出鞘的剑。 两个人一坐车中,一骑傍行,俱皆默然。 又是一段沉默的路途。 待马车再度停稳,陈滢跨出车门时,天边已有隐隐的雷鸣。 她仰起头。 眼前皇城巍峨肃穆,漫天乌云像是它迸发的怒气,仿似下一秒就要降下万钧雷霆。 “走罢,时辰快到了。”裴恕低语。 陈滢注意到,他的手里,拿着一柄青布伞。 “我怕半路落雨,先拿着。”他有点多余地解释了一句。 一旁的郎廷玉立时心下腹诽:此地无银三百两。 方才在侯府门前时,分明就该把伞交给人家的,偏不肯,生生拖到现在。 “我出来的匆忙,没带伞,多谢小侯爷。”陈滢不疑有他,向裴恕颔首致谢。 她是真的感谢他的,在陈劭牵涉进谋逆案时,仍旧义无反顾地帮她。 越是身处逆境,来自于身旁的善意,便越弥足珍贵。 裴恕侧首看着她,一点点柔和的神情,爬上他的眉眼。 他没说话,在宫门前递过腰牌,两名小监在前引路,一行人走走停停,行过一道又一道的宫门,裴恕也一遍又一遍地拿出腰牌,供禁军验看。 当他们终于踏进禁宫在大时,豆大的雨点儿便落了下来,如玉洒珠落,在伞面儿上跳个没完。 两名小监将他们引去了御书房。 元嘉帝正在此处批奏折,二人抵达后,小监进去复命,却迟迟未回,他们便立在廊下等。 大雨瓢泼,似长河倒转,大有倾天之势,雷声隆隆、翻滚而来,暗灰色的天际线上,时而划过耀眼的白光。 裴恕侧首看着陈滢。 她很安静,正望着远处出神,水一般干净的眉眼间,几乎没有情绪。 察觉到他的注视,她转过视线,一个极浅极淡的笑,自唇角慢慢漾开。 “多谢你。”她道。很轻的声音,被雨声与雷声掩去。 他听见了。 纵使二人间隔着数尺远,她的些微声响,他总能捕捉得到。 “无妨的。”他道。 同样低微的声音,却因了音色中天然的醇厚,有了几许氤氲。 廊外豪雨如注,一篷篷水花飞溅。 他蹙起眉,看了看身旁的陈滢,上前撑开伞,斜支于她身前的砖地,拿下巴点了点:“往后站些,莫潮了裙子。” 她依言往后退。 檐角水线浇泼而下,在地面上摔出层层碎屑,她身上的水蓝八幅湘裙,却是干净清爽,未染半分水渍。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33章 还她公道 “轰隆隆”,雷鸣声翻滚而来,在宫道上激起重重回音,险些便遮住贺顺安的宣召声。 他不得不尖起嗓门儿,辅以大力招手的动作,另一手挡在额前打着凉蓬:“快着些儿,小侯爷并陈三姑娘,快着些儿,陛下宣你们觐见呢。” 陈滢与裴恕不敢耽搁,随他进得房中。 元嘉帝穿着身玄地绣金龙袍子,闲闲立于御案旁,正自捧卷细读。 屋子四角点了牛油烛,亮度灼人,却不见一丝的热,一旁的山水大冰鉴里吐露出凉意,砭骨浸衣,与屋外直似两个世界。 两个人上前见礼,元嘉帝搁下书,挥手叫起:“说罢,你们来做什么?” 开门见山,一点儿没有绕圈子的意思。 裴恕没说话。 元嘉帝显然不是在问他。 “启禀陛下,臣女想请陛下应允臣女查清国公府杀人一案。”陈滢回以直言。 屋中静了片刻。 元嘉帝沉吟地抬起头,望向门外。 大雨倾盆而下,砸出满地白烟,热浪一股股涌进来,又被满室凉气涤尽。 数息后,他转望眼前少女,精华内敛的一双眸子,在这个瞬间,如最深最沉的海,晦暗难辨。 “三丫头这是要为父申冤?”他忽地说道,像开了个玩笑。 然而,眼底深处,却无笑意。 裴恕袖中的手紧了紧。 这句玩笑话,可不好答。 陈滢微微垂首,保持着礼貌的姿仪,语声平静:“臣女虽有此意,但没那个力量,也没有足够的证据。所以,臣女并非为父申冤。” 她举起手,手中金牌在烛火下亮得耀目,一如她清透如水的眼眸:“臣女所求的,是查明案情,为紫绮伸冤,还她一个公道。” “紫绮?”元嘉帝怔了怔。 不是陈劭么? 他还以为,陈滢会趁此机会替父鸣冤。 不,不是他以为,是依常理而言,必会如此。 纵观他稳坐龙椅的这些年,每逢此等情形,犯官家眷们的反应,几乎如出一辙。哪怕最开始打着别的旗号,到最后,也总要借着面圣之机,为家人求情。 可是,这位陈三姑娘,却并没有这样做。 何其古怪? “陛下,紫绮便是这宗杀人案的凶嫌。”裴恕提醒了一声。 “哦,是她。”元嘉帝点点头,看向陈滢,眸色越发地淡:“你今日求见,为的是你家那个丫鬟?”他伸手指指金牌:“就凭这个?” “是,陛下。”陈滢说道,语声虽轻,语气却郑重:“臣女身无长物,唯以此为凭。” 元嘉帝看了她一会儿,目中渐渐露出几分玩味。 这可真有意思了。 “你可知,这东西还是朕赐予你的?”他问道,温和平淡的脸上,是似有若无的一个笑:“你拿着朕给你的东西,叫朕答应你审案子,这又是何意啊?” 陈滢恭恭敬敬地道:“这块神探金牌,其实是臣女强求得来的,以臣女的那点儿微末功劳,远还不到神探的地步。臣女便想着,如果臣女破不了此案,便是名不副实,这块金牌自然也不能留着了。” 她攥着金牌的手动了动,低声补了一句:“如果陛下还愿意回收的话,臣女自当物归原主。” 元嘉帝盯着她的脑瓜顶儿看了片刻,面上显出古怪的神情。 “你可知朕是何人?”他问道,似是很不可思议的样子:“朕乃当今天子。朕亲手赏下去的东西,又岂有收回之理?” “如果得到赏赐之人行为不当,或者配不上这赏赐,赏赐自然应该收回。”陈滢答道,神情超乎寻常地认真: “陛下圣心决断c坦荡睿智,予便予c取便取,从不会讳言晦行。陛下向来只看于国于民是否有利,并不在乎虚名,这一点,臣女很是敬服。” 这确实就是她对元嘉帝的认知。 这个皇帝从来务实,不在乎虚名。 再说,就连丹书铁券c尚方宝剑c免死金牌等等,都可以赏了再收,陈滢以为,她手上这块小小的金牌,元嘉帝若是想要,不过动动手指的事儿。 与其等着天子一怒c愤而回收,倒不如主动上交,再换取一个为紫绮脱罪的机会。 虽然现在她还不清楚凶手是谁,但紫绮绝不是凶手,这一点她可以肯定。 她有绝对的把握,救下紫绮。 御书房安静了下来。 大片雨丝扫过瓦檐,“噼哩啪啦”作响,嘈切繁杂,若孩童乱拨琴弦,越衬出这屋子里的静。 良久后,元嘉帝笑了笑,转身向御案后坐了,龙手一挥:“赐座。” 立时,两名小监跑进来,抬着只小小金杌子,搁在了陈滢身后。 元嘉帝转向裴恕,忽尔一笑:“来,你也坐。” 又一只金杌子奉上,陈滢与裴恕双双落座。 “这案子怎么说?”元嘉帝目视御案,问得仿佛很随意。 裴恕却是一脸肃杀,自怀中取出几页纸来,起身双手奉上:“陛下,这是查案记录。” “呈上来。”元嘉帝说道,扫一眼陈滢,似笑非笑:“你的呢?” 通常说来,陈滢经手的案子,都会记下详细的记录,元嘉帝至今已经读过好几份儿这样的记录了,这一问,非常地顺理成章。 “陛下恕罪,臣女手上的记录并不完整。”陈滢起身说道。 她连现场勘察都没全部完成,就去门房寻找紫绮,结果,紫绮没找到,却等来了一大批禁军,被迫离开。因此,她手头的信息有很大缺失。 元嘉帝点点头,不再多言,从贺顺安手上接过记录,一目十行地看罢,蹙起了眉:“那个孩子团哥儿,到现在还没找着?” 陈滢垂眸,心却提了起来。 昨日自西客院出来后,她才发觉,她只顾着检验两具成人尸首,以及审问相关人等,却忽略了团哥儿。 从头到尾,她就没见过这个孩子,也没听到任何关于他的消息,因此,临别之前,她曾请郎廷玉带话,向裴恕询问消息。 如今,答案在此。 团哥儿看来是失踪了。 “启禀陛下,臣等在事发地的后花园,发现了一个狗洞,那狗洞周遭有不少小孩子的脚印,臣等追出去后,在狗洞外找到了一只小孩子的鞋。”裴恕恭声道,高大的身形如标枪般挺立。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34章 给你三天 陈滢的眉心微微蹙起。 从裴恕的表述来看,团哥儿的情形怕有些不妙。 果然,裴恕又道:“臣等以此为据,分头往几个方向寻找,后在几条街外狮子桥下的水滩边,又寻到另一只小孩的鞋,与之前找到的恰是一双。” “这孩子落水了?”元嘉帝问,面上含了几分关切。 狮子桥横跨着城内莲花渠,至今已逾百年,因是前朝皇帝亲自督建,算是盛京城中一景,名声颇著。 陈滢低垂的脸上,浮出些许柔和。 即便身为至高无上的君主,元嘉帝的身上,还是保留着一些普通人应有的情感。 或许,这情感保留得并不多,但也已足堪抚慰人心。 “启禀陛下,臣等顺水而下,又在水渠中捞起一件小孩子的衣裳,经几名证人辨认,正是团哥儿的衣物。”裴恕并没有直接回答元嘉帝的问题。 不过,这几句话,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团哥儿只怕凶多吉少。 “这孩子是自己跑的,还是被人掳走的?”元嘉帝问得很仔细。 看得出,他是真的对此挂心。 裴恕叉手道:“陛下恕罪,事发地当天来往人等很多,脚印重叠,并不好辨认。那狗洞左近曾有胥吏行过,且还不只一人,故臣等无法确定团哥儿是自己逃走的,还是被人掳走的。” 他的视线垂得很低,一如他低沉的声音:“臣等还询问过案发地杂巷住户,只因彼时夜深天黑,那些住户皆道不曾见过孩童出没,也没听见过什么响动。” 元嘉帝“唔”了一声,沉吟片刻,叹了口气:“朕知道了。” 裴恕肃容沉声道:“臣等如今还在那片水域搜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元嘉帝点了点头,忽地转向陈滢,问:“三丫头可有话说?” 陈滢的探案记录,他印象很深刻,对于这个小姑娘查案方面的天赋,他还是欣赏的。 “启禀陛下,目前臣女暂且没什么要说的。”陈滢老老实实地道。 她也是初初听闻此事。 在此之前,她特意没向裴恕打探消息,就是不希望在面圣时,引起元嘉帝的不快。 她手头掌握的消息,绝不能比元嘉帝更多。 至少在这一刻,她要保持信息上的对等。 身为上位者,对这种微妙的差异,感觉最为敏锐。陈滢认为,若要顺利为紫绮脱罪,她就一定不能让元嘉帝不喜。 元嘉帝看了陈滢一会儿,移开了视线。 既无不喜,亦无欣然。 陈滢也摸不准这位皇帝是什么意思,只能猜测,他应该没生气。 那就好。 “你说要为紫绮翻案,难。”元嘉帝忽地开了口,语气很淡然。 陈滢束手躬身,静听他往下说。 停了片息,他侧首望向窗外的大雨,语声越发地淡:“此案非同小可,朕已着三法司会审。朕不能收回成命。” 陈滢心头略略一松。 元嘉帝所言,没有回避或试探,而是正面且直接的,亦即是说,他愿意谈及此事。 只要他愿谈,那就还有商榷余地。 “臣女只希望能有个说话的机会。”陈滢说道,尽力为自己、也为紫绮,争取最大的利益:“三司审案时,臣女愿意以讼师的身份,为紫绮当堂辩护。” “辩护?”元嘉帝转过视线,目中是一丝玩味:“这又是你那女校的新鲜词儿?” 陈滢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她最怕的,终于来了。 然而,就算再怕,也要硬着头皮闯。 在打定主意进宫时,她就知道,这一关免不了。 可即便知道,她也不能为了让女校存续,就置一条人命于不顾。 理想与信念,绝不该凌驾于他人的生命之上。 “臣女请陛下明示。”陈滢屈身拜下。 还是直来直去的性子,不绕弯儿、不打机锋,直接提出或回答问题。 元嘉帝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 良久后,他蓦地伸手,自案上拿起一卷书。 那正是陈滢他们进门时,他捧读的那一本,书的封面上,写着工工整整的两个字: “三丫头,你可知朕为何见你?”他问,唇角的笑如卷起的帘,似下一秒就将“啪嗒”落下。 陈滢略略抬头,看了一眼他手中课本,复又垂首。 “臣女斗胆猜测,陛下召见臣女等,便是因为这本女校的语文课本,让陛下觉得,有见臣女一面的必要。” 她的回答,永远都是那么直接。 哪怕面对一国之君。 元嘉帝唇角的笑,停在了原来的位置。 “就知道你会说实话。”他目注陈滢,神情显得有些无奈,旋即又像好笑起来:“怪道母后说你古怪呢,还真是个怪丫头。” 他叹了口气,手中课本往上抬了抬:“起来说话。” 陈滢直身而起,视线向下三十度,正望着对面玄衣上张牙舞爪的金龙。 “给你三天。”元嘉帝丢下课本,“啪”地一声,烛火下窜起几粒微尘,飞烟似地舞动:“三天后,三司会审,朕亦会去,准你御前辩护。” 他最后挥了一下手:“若无叫人信服的证据,这块金牌,交回来也罢。” 这是最后通碟。 虽时限紧迫,却始终未涉女校一字。 这位大楚朝的皇帝,放了她一马。 或者不如说,放了她的理想一马。 “谢陛下隆恩。”陈滢发自内心地道,心潮起伏下,眼眶竟有点发热。 进宫之前,她已然做好了放弃一切的准备。 她甚至已经想好,待案件审理结束,她就会发动一切力量、用尽一切办法,在京中重新建立一间庇护所。 开设学校毕竟关涉到意识形态,或许便会触到哪一条敏感的神经,如果元嘉帝指明不可,她就只能先放弃。 而庇护所却不同。 那是在行善,就如开遍大楚的善堂一样,应该得到允许。 可她却不曾料到,元嘉帝仅仅只要求她还回御赐金牌,并不曾对女校开刀。 在这位封建君主的身上,陈滢头一次感受到,身为上位者的胸襟与气度。 身在这样的时代,得遇这样一位皇帝,何其幸运?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35章 你倒会挑 一阵突然而来的情绪,蓦地自心头涌起,未曾经过理智的判断,滚烫热烈,仿佛带着心跳与热血,汩汩流向陈滢的唇齿: “臣女真的非常、非常、非常感谢陛下,不,是感谢上天,感谢上天让陛下成为大楚的皇帝,让臣女成为这样的大楚的子民。” 陈滢说得很急,仿似那些话语在驱策着她、催促着她,让她不吐不快:“臣女自知人微言轻,可臣女还是要说,在陛下的身上,臣女看到了君子的度量与气魄,亦懂得了何谓一国之君。真正的一国之君,不惧非议、无畏险途,仁于臣民、勇于自省。身为这样的大楚子民,臣女无比自豪。” 她的身体轻轻颤抖着,声音也是。 然而,她的腰背,却挺得笔直。 御书房里静极了。 元嘉帝错愕地看着她,渐渐地,面上有了一个笑。 不同于方才的笑,这是一个真正开怀的笑。 这个只肯说实话、说真话的少女的赞美,似乎,比那些听腻了马屁谀词,更叫人心情舒畅。 “你就不怕朕听了你这话,出尔反尔?”元嘉帝笑看着陈滢。 陈滢摇了摇头,很诚实地道:“臣女不怕。因为陛下一定不会。” 元嘉帝被她给说得怔住了。 有那么一瞬,他甚至觉得疑惑。 这种时候,回话之人难道不该以退为进么? 为何眼前少女会以如此肯定的语气,将上帝王一军? 她就不怕被这言语一激,他真的来个出尔反尔? 目注陈滢良久,元嘉帝忽地叹了口气。 很无奈的样子。 “陈辅那老粗,竟有你这样的孙女儿,真是奇哉怪也。”他连连摇头,神情与声音却皆温和。 而后,他蓦地转眸,意味深长地看向了裴恕:“你倒是会挑。” 裴恕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正正经经拜了下去:“微臣谢陛下金口玉言。” 元嘉帝怔了片刻,旋即大笑起来,复又佯作恼怒,向贺顺安道:“贺大伴,还不快去替朕好生捶他两下,真是蹬鼻子上脸。” 贺顺安二话不说,上前就举起那皱皮挂挂的老手,真向裴恕身上捶了两下。 裴恕倒也好,伸着脖子、抻着胳膊,任他捶。 元嘉帝被他俩逗得扶案大笑,直笑得腰都直不起来,连声道:“罢了罢了,贺大伴还不快回来,你哪里捶得动他?” 贺顺安赶忙应是,将手放在嘴边“嘶呼嘶呼”吹了几下,龇牙咧嘴地道:“陛下圣明,奴婢真真捶不动小侯爷,下回得拿个棒槌才成。” 元嘉帝心情大好,招手命他回来,又向裴恕与陈滢抬抬下巴:“罢了,你们也退下罢。” 陈滢忙屈身告退,一旁的裴恕却是没动。 不但没动,他反倒还上前两步,沉声道:“陛下,微臣还有一事禀告。” 元嘉帝面上笑容未散,看了他片息,口中吐出一个字:“讲。” 裴恕沉声道:“微臣以为,陈三姑娘并非官府胥吏,此案又事涉国公府,若任由陈三姑娘自己调查,只怕有失公允,臣请陛下指派几人随行监视、及时上报消息,也算是做个公证。” 醇酒般的声线,在满室凉意中散了开去。 元嘉帝万没想到他竟提出如此要求,一时间倒真的惊讶起来。 陈滢垂着头,说不出是怎样的感觉。 裴恕替她考虑到了一切。 三天后御前辩护,她必须当堂举证,而无论证词还是证物,只要是她提出来的,别人就有充分的理由怀疑。 陈滢本就与紫绮、与案件本身,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身为涉案人员的亲属,陈滢提请的一切证据,皆有被攻讦为“伪造”的可能。 而裴恕的提议,却堵住了悠悠众口。 如果元嘉帝亲自指派人手,监视并汇报陈滢调查取证的全过程,那么,她的每一个证人、每一件证物,都将具有无可辩驳的效力。 元嘉帝似笑非笑地看着裴恕。 那眼神不太像是皇帝看臣子,倒像是长辈看晚辈。 “朕没想到,小侯爷看着是个粗人,心倒挺细。”他半开玩笑地道,倒也不曾拒绝,大手挥了几挥:“罢了,朕知道了。” 临了儿,也不曾给个明话。 不过,裴恕却放下了心。 他还是有一点了解元嘉帝的。 既然陛下没拒绝,那就是同意了。 裴恕不敢再耽搁,与陈滢双双退下。 不多时,茫茫雨幕中,便现出一双俪影,高大的男子撑起一柄青布伞,大半儿的伞面皆倾去一旁,拢住一道纤秀的身形。 漫天风雨中,两个人就这样共一把伞,踏雨迎风、渐行渐远。 元嘉帝遥遥地看着伞下的两个人,神情柔和、眸光悠远,似忆起旧事。 贺顺安悄无声息地上前,向玉盏中注了些热茶,又退回原位。 房间里少了两个人,像是空阔了许多,凉意幽深,龙涎香的味道四下弥漫。 元嘉帝收回视线,垂目望着御案一角,眸光沉凝,也不知在想什么。 贺顺安弯着腰,大气也不敢出。 数息后,元嘉帝像是突然惊醒过来,抬手便捏了捏眉心:“朕也真是糊涂了,被这俩小的一闹,方才说要召见谁来着,竟给混忘了。” 见他神色平定,似还有几分欣然,贺顺安憋着的那口气终是松了松,上前一步,小声地道:“回陛下,奴婢斗胆,方才不小心听了一耳朵,陛下好似在说什么江什么府来着。” “哦,对,对。”元嘉帝敲敲额头,终于想了起来:“临江府,朕刚刚正说这个来着。” 他转首去看贺顺安,一脸地调侃:“贺大伴既然都知道,又何必藏着掖着的?你都在朕跟前多少年了,还跟朕还来这一套?” “哎哟,陛下真是冤枉奴婢了。”贺顺安满脸都是委屈:“奴婢都没出过皇城,哪儿分得清这个府那个县的,不过是听陛下常说,奴婢才能勉强记着几个罢了。” 说着他似又很感慨,叹道:“陛下真真是圣君哪,那么远的地方、那么芝麻大点儿的小事儿,陛下都记得清清楚楚,有陛下为民作主,咱们大楚的百姓可真是有福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36章 混押一处 “朕瞧着你越活越回去了,竟跟那三丫头学。”元嘉帝对这个老大伴自是了解,知道他这又是奉承话,摇摇头:“罢罢,别忙着说这些了,快去传话,着东阁大学士觐见。” 贺顺安应了一声,转身要走,元嘉帝忽又唤他:“慢着。” 贺顺安又颠颠儿地跑了回来,躬身聆听。 元嘉帝站起身,负了两手,摩挲着那枚硕大的玉扳指,片刻后,又抄起那份奏折来看,轻声自语:“清河善人么……” 他沉吟了一会,最后像是做出决定,将奏折置于案上,沉声道:“把宋阁老也宣进来吧,这事儿怕要问两头儿。” 贺顺安忙忙地去了。 元嘉帝在案旁站了一会儿,缓步踱至窗边,望向仍旧连绵不绝的大雨,蓦地叹了口气:“若江下绝了水患,便请立生祠,又有何不可?” 这低低的声音有若耳语,很快便被大雨冲散,无人得闻…… 直待离开禁宫大门,陈滢才终是听见了伞面儿上的雨声。 滴沥清圆,若琴韵琤琮。 她略略抬头,望向伞外天空。 青面儿油布伞撑在头顶,天空也被切作弧形,一弯一弯,工整而清晰。 她微微转眸,眼尾余光中,是一道宽阔平直的肩,大红的官袍已成了绛色。 “你往里站一站,衣裳都湿了。”陈滢说道。 裴恕像是没听见,将伞又撑高了些,答非所问:“你怎么这么爱看天?” 每每见她,她好像都很喜欢看天,像是发呆,又像是在想着些什么。 “天很好看的。”陈滢答道,一手执住伞柄,用力往他的方向推:“这伞很大,你也不必尽顾着我。” “无妨的。”一股大力反弹回来,伞面儿反倒更倾向于她,几串雨珠沥沥而下,好似步摇下的流苏珠子,水晶一般地剔透。 若是打上一支这样的步摇,倒也不错。 这念头在裴恕心里转了转,却又飞快地被担忧取代。 “只有三天,你可来得及?”他问,磁沉的声线,被雨洗得清醇。 陈滢倒是不太急的样子,笃笃定定地颔首:“应该够的。”又笑了一下:“不够也得够。” 这可是金口玉言,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说来真要好生谢你,帮了我这么多的忙。”她看着裴恕道,水一般的眸子,望进他的眼睛里去。 “你替省了好些后续的麻烦,若不然,就算是御前辩护,只怕也要打许多口水仗。毕竟我身份特殊,我拿出来的东西,如果他们不肯信,有的是理由驳回去。” 她弯着眸子笑起来:“到底是官场中人,想得真真周全。” 她擅长查案,却不太懂这些门道,好在有他补足。 “举手之劳而已。”裴恕也笑了,两边嘴角都勾着。 只是,这笑容只现出一瞬,他半边儿嘴角又拉直了,嘲讽地道:“口水仗,这词儿新鲜。这群老帮菜,可不就爱打口水仗么?一个个别的本事没有,吵架的本事一流。” 陈滢“噗哧”笑了起来:“你怎么这么说?他们也不能算很老。” 言及此,脑海中蓦地浮出昨日那白面微须的男子来,她飞快地收了笑,敛容问:“那个官威很重、一身煞气的文官,不知是什么人?” “那是大理卿,叫徐元鲁,两年前调来的。在这之前一直在广西,专管刑狱讼事。”裴恕显然知道陈滢在说谁,一口便道了出来。 果然是老刑事了,陈滢的感觉没错。 徐元鲁,她记下了这个名字。 雨势似是比方才弱了些,雨线落地时,“哗哗”的声音变轻了许多。 他们转上一条宫道,前方便是皇城大门。 “如果方便的话,可不可以请你告诉我,你们有没有找到一封信?”陈滢问道。 李氏私拆的那封写给陈劭的信,是极为关键的证物,而昨天因时间太紧,陈滢并没来得及向人打听,便匆匆回去了。 “我们没有找到这样的一封信。”裴恕摇了一下头,眉骨压在眼睛的上方,很肃杀:“紫绮供称,她是按照一封信的指示,才在约定的时辰去了西客院儿,可她被人发现时,身上并无信件,我们的人也到处搜了,亦未寻到。” 这结果陈滢也料到了。 只是,她多少有些失望。 “你那里可有消息?”裴恕问道。 他相信陈滢应该掌握了些什么。 陈滢也并未隐瞒,坦然地道:“昨日回府后,趁着禁军未至,我快速提审了枕霜居的仆役,有个叫巧儿的小鬟供称,在事发当天的下午,她好似看到我的母亲在看一封信,但因为离得远,并未瞧清,过后,我母亲就将她支开了。” 裴恕点了点头,未曾言声。 这封信原本是写给陈劭的,后被李氏私拆,随后又交予紫绮,此事紫绮已有供述,他亦是知晓的。 陈滢又续道:“其后,我又多问了几个人,府里的大管事说,我父亲确实经常收到信,每天都有,前天门房那里也有几封信,他叫人一并送进来了。” 她蹙起了眉,语声变得低微:“因这是常有之事,反倒无人会多加注意,我问了门房,他并不记得送信的都有谁,样貌什么的他也说不上来。” 裴恕“唔”了一声,顺着她的话往下道:“照这般说来,这怕是有人钻了空子,因为知道令尊每天都会收到信,这些人便混水摸鱼,把这封信掺在友人来信中,以此设局,陷害令尊。” “应该是这样的吧。”陈滢道,停了片刻,抬头去看裴恕:“巧儿她们……可还好?” 陈劭事设谋逆,枕霜居上下全都被带走了,他们是近身服侍陈劭之人,也算是证人。 “他们与陈二老爷关在一起。”裴恕的声音很低。 陈滢的心沉了下去。 陈劭身上的嫌疑,看来已经很难洗清了,三法司把这么多人混押在一处,就是想要诱出些什么来。 如果陈劭真有问题,而他的仆役也知情,只怕过不了几日,他们就要被移进真正的监狱里去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37章 无法原谅 “据我所知,令尊目今还好,日常用的药也未断,身子亦算康健。”裴恕说得很仔细,语中有安慰,亦有关切。 陈滢不曾答言。 她沉默地看向伞外,似是瞧着那大雨瞧得出神。 良久后,她方才转眸,干净的眼睛里,不见情绪。 “我可以与你说真话么?”她道。 很突兀的一问。 裴恕愕然了一下,随后点头:“自是可以。” “那我就说了。”陈滢又去转首看天,神情有些莫测:“坦白说,我并不相信我父亲。” 她像是在对着天空自语,声音清透而单薄:“我知道这话大逆不道,但这是我的直觉。我觉得,我的父亲有所隐瞒。” 她轻轻吐了一口气,眉间浮起郁色,很浅,但却始终化不开:“我不认为我的父亲与谋逆案有关。乔小弟之死,是很明显的栽赃陷害,有些人要置我父亲于绝境,而这些人到底是何人,我认为我父亲可能知情,也可能不知情。但是,他确实是冤枉的。而即便如此,我还是没办法信任他。” 陈滢忽然转头,直视着裴恕的眼睛,像要从他的眸子深处,找到答案。 “无论旁人怎样想我,我都是这样认为的。我的父亲没有犯下谋逆之罪,他遭人陷害c莫名入狱。但是,他对我娘,对我们这个家,肯定隐瞒了一些东西。” 陈滢忽地笑了一下,有些讥诮地,又像在自嘲:“自然,我也不能因此而指责父亲,毕竟,每个人都有秘密,人又是爱撒谎的生物,就算我自己也并非透明到底。但是,我父亲的行为,伤害了我娘c伤害了这世上最珍惜他c对他付出一片真心的人。就凭这一点,我便怎样都无法原谅他。” 雨丝细密且连绵,淅淅沥沥敲打着伞面儿,是一段c大调的和弦,平稳c均匀,却也单调。 大风掠过平坦的宫道,雨丝成片,如透明的薄绸一般,拂向四周。 裴恕一直在看陈滢。 在她说话的时候,他手中的伞,一直倾在她的那一侧。 甚至,比方才更倾斜了一些。 他没有说话。 可是,他的动作c神情与气息,却又像说了许多许多。 “谢谢你,听我说了这些乱七八糟的话。”陈滢向他笑了笑,自袖笼里取出帕子,递了过去:“擦一擦吧。” 他半边儿衣裳都潮了。 这可是官服,万一损坏了,也不知会不会有麻烦。 裴恕谢了她一声,接过帕子攥在手里,却没去用,像是忘了。 陈滢似乎也没在意。 裴恕于是不经意地将手缩进袖中,修长灵活的手指拈着帕子边儿,卷几卷,再往袖笼里捅,没几下便塞得严实。 他满意地笑起来。 陈滢仍在望天,似依然未注意到他的小动作。 城门很快便到了,需要出示腰牌。 裴恕探手摸向腰间,视线不经意下移,恰好瞧见半幅水蓝色的轻纱,扫过他的靴面儿。 那是陈滢今日穿的湘裙。 裙子的边缘已然湿得透了,颜色转作深蓝,层层蕴染而上,又转作水蓝,浅浅深深,水波一般。 很好看。 疾风骤起,雨丝飘摇,平整的宫道上不见一个水洼,唯细雨如烟,随风起落。 寻真早便候在外头,见二人出来,提着裙子迎上前,手里的油布伞被风刮得乱晃:“婢子估摸着姑娘快回来了,姑娘快上车吧。” 这一回,她没去瞪裴恕。 小侯爷帮了她们姑娘大忙,就让他撑撑伞也没什么。 只是,离了皇城,便是人来人往的大街,男女共伞就不大好了,她身为大丫鬟,自然要隔开他们才是。 她快速踏了几步,把裴恕挤去一旁。 陈滢兀自出神,待醒转时,已然自一柄伞下,走到了另一柄伞下。 天忽然变得低了,抬头时,发髻就碰着了伞骨,眼前不再有云色与城楼,只有极窄的一线灰。 “还是我来吧,你这伞都快散了。”一个声音毫不客气地说道,随后,穿着大红官袍的手臂一伸拉。 陈滢眼前的世界,陡然宽广。 她重又站回了裴恕的伞下。 寻真瞪眼看着裴恕,裴恕冲她抬抬下巴:“风大,拿稳。” 话音未落,一阵大风忽至,寻真手上一滑,油伞竟就真的掉在了地上。 “哎呀!”她惊叫着去拣伞,只那伞被风一吹,骨碌碌往前直滚,她跟在后头赶,直跑出去十余步才将捣乱的伞截停,她撑起伞,望着身上湿掉的衣裙,小脸儿皱成一团儿。 陈滢见了,忍俊不禁。 心情似乎轻松了些,也不知是方才直陈心绪吐为快,还是被寻真的模样引得开怀。 见她在笑,裴恕便也笑,半边儿的嘴角斜着,肩膀一晃c脑袋一歪,十足土匪一个。 “都说了风大,果然,没有我是不成的。”语毕,他便大笑起来。 陈滢蓦地转头,要笑不笑地看着他。 裴恕立时笑声一收,垂眸回视,不大的眼睛里,瞳仁剔透,像点亮夜幕的星。 陈滢笑看着他,慢慢竖起两根手指,启唇吐出了两个字:“两块。” 裴恕愣了愣。 什么两块? “你说什么?”他问,长眉聚拢,眸光凝向陈滢的眼。 单单两个字,前言后语皆无,任谁也听不明白。 或者,还有下文? 他疑惑着,也等待着。 然而,并没有。 陈滢只是笑,脚步却忽尔转疾。 裴恕本就身高腿长,立时大步跟上,忍不住相问:“你到底说什么?什么两块?” 可惜,陈滢像是打定了主意不睬他,径直走到车旁,骤然停步。 裴恕常年习武,反应极快,立时刹住脚步,一脸诧异地看着陈滢。 她的表情c动作以及神态,把他弄糊涂了。 纵使往常他也时常弄不懂她,而此刻,这感觉犹甚。 她这是在干嘛? 打哑谜么? 可猜谜这种事情,他哪里是她的对手? “拿着。”纤长白晰的手,忽尔就伸到了他的眼前,他险些吓了一跳。 凝目看时,那白净的掌中是一方帕子,烟水绿的颜色,角落里绣了一丛兰草。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38章 三司会审 “把衣裳擦擦吧,别总不知道用。”将帕子塞进他手里,陈滢转身上车,语气动作流畅自如。 裴恕懵了。 方才不是才给过他一块帕子,如今还在他袖子里还藏着呢,怎么她又拿来一块? 不是,这什么意思啊? 他呆呆地站着,雨伞还举在原处,身体也保持在忽然停步的那一刻。 掌心里,却是柔软丝滑的触感。 “砰”,伞面像撞上了什么东西,往旁歪了歪。 裴恕蓦地醒过神。 “小侯爷,您挡道儿了。”梳双髻的小丫鬟鼓着眼睛,气呼呼地,高举着小伞撞他的大伞。 是她的大丫鬟。 裴恕认出来人,下意识地退后,眼睛却像被什么勾住,忍不住要往车厢里探。 可惜,车门半掩,他想看见的那个人,并未得见。 “寻真快上车。”车中有人说话。 不是她干净如水的声音,倒像是个年长的妇人。 寻真“哦”一声,快速爬上车,大力关门,临了儿还不忘示威似地瞪了裴恕一眼。 “多谢小侯爷,我先回去了。” 这一回,终是他听惯了的声音,宁静若水,浅浅淡淡c清清净净,涟漪般地散开。 蹄声响起,马车缓缓驶离。 裴恕站在原处,直瞪瞪看着马车行远,手里的伞,歪了。 方才就被撞歪了,他不知道。 就算知道了,他也不在意。 加上这块帕子,他的手上,一共藏了她三块帕子。 他恍然大悟,用力拍了一下脑袋,全然不顾雨伞落地,咧开嘴笑得像个傻子。 原来是这么个意思。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两块”的后头,应该接上“帕子”。 这就是她跟他打的哑谜。 她早就知道他偷藏了她两块帕子。 知道了,也不生气,也不讨回,就告诉他,我知道了。 然后,又给了他第三块。 裴恕的嘴快要咧到耳根儿去了。 早知道就不瞒着她了,大大方方地当面儿收起来,想来她也不会生气的吧? 裴恕的嘴角往里收了收,有点儿拿不准。 别的不论,先藏好帕子再说。 他飞快地将那烟水绿的帕子塞进袖中,动作小心,顺势把脚下某个碍事的东西踢开。 他忘了那是雨伞。 方才还被他珍而重之地拿着,此刻,青布伞孤零零倒在地上,仰面朝天,淋得湿透。 裴恕笑眯眯地摸着下巴。 她方才那个话,应该是好的意思吧? 应该是的吧? 心里七上八下地,他背着两手原地踱步,浑忘了仍在雨中。 “爷,爷,您这是干嘛呢?”郎廷玉一早就在远处瞧着了,此刻实在看不过眼,跑过来问。 一见他来,裴恕立马一把揪住他的脖领,张口就要说话。 郎廷玉两脚离地,惊恐地看着他。 望着眼前这张傻乎乎的脸,裴恕的千言万语,飞快地收回肚中。 罢了,问这个傻瓜干嘛,他能知道什么? “怎么才来?眼瞅着爷淋雨么?”恶狠狠地骂一句,裴恕一把将人给搡开。 郎廷玉落地后打了个趔趄,好容易站稳,只觉莫名其妙。 “傻愣着干嘛?我的伞呢?”裴恕瞪他。 不是你自己踢飞的么? 郎廷玉心里嘟囔着,不敢拖延,三步并两步跑过去,拾起伞送了回去。 裴恕伸手接过,高高举着,也不管那伞里已然湿透,正滴滴嗒嗒往下滴水,大步就往回走。 转身的一刹,他的嘴又咧开了,好似这漫天细雨化作了飞花,飘飘荡荡,落在春深处 元嘉十六年六月二十一,国公府杀人案三法司会审当日,盛京城艳阳高照,西南风掠过这座宏伟的城池,洗去夏日燥热,带来了几分凉爽。 将要立秋了,京中人等一时倒叹,今年夏天委实走得太快,那繁花似锦的时节,终将落幕,余下的,便只有萧索的冷寂与寒凉了,只消想一想,就觉得心里也凉静起来。 案件会审的地点,便选在了大理寺正堂。 身为古代最高法院,于大理寺审大案c要案c重案,亦是常例。 陈滢早早便到了,将需要呈堂的证人c证物等先行安置妥当,方才进入正堂。 堂庑阔大c高柱轩梁,朱红椅案与黑色廊柱交织,肃穆而又庄严。 陈滢立在堂下最边缘,望向堂前端坐的数人。 这几人皆身着大红官服,其中两个陈滢都认识,一个是坐在左首的刑部侍郎曹子廉,另一个,则是大理寺卿徐元鲁。 前者曾出现在兴济伯府沉尸案现场,至于后者,陈滢前几日在西客院儿中才见过,又曾听裴恕介绍,印象很深刻。 此刻,徐元鲁居中而坐,曹子廉居左,而在右侧,则坐着一个年约六旬c样貌刻板的男子。 陈滢知道,这一位,便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无咎。 三法司会审,是以都察院c大理寺与刑部各出侍郎以上官员,联合审案的一种形式。 换言之,眼前三位,皆是三品高官。 便在陈滢观察他们之时,这三人正在低声交谈,神情严肃,偶尔一两道眼风扫来,意味不明。 元嘉帝来得比陈滢想得要早些,她才坐下没多久,皇帝依仗便到了。 虽然已经极尽简单,但皇帝出行,那一整套过程还是相当繁琐的。 好容易走完这套程序,在大堂的左侧c三位官员的背后,便架起了一道精美的四扇屏风。 元嘉帝坐在屏风后,两旁近卫分列。 即便是皇帝驾临,也不能太过干预案件的审理。对于这样的安排,陈滢是如此理解的。 至此,诸事已毕,徐元鲁简短地说了两句开场白,便肃声宣布:“将人犯紫绮带上来。” 不一时,门外响起脚步声,紫绮被两名女吏押进正堂。 数日未见,她消瘦了许多,两眼凹陷c颧骨耸立,嘴唇上干裂起皮,皮肤毫无光泽,形容憔悴。 因罪名尚未敲定,此案又很重大,故她并未戴刑具,被两女吏押到堂前后,便正面朝前跪了下来。 在这整个过程中,紫绮不曾往别处望过一眼,跪下后,两眼便直直地盯着地面,听凭徐元鲁宣读罪状,神情木然。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39章 何为辩护 紫绮的罪状很短,没多久便念完了。 毕竟,这案子表面证据很充分,紫绮就是第一嫌疑人,如果没有足够的证据反证,她就会被定罪为凶手。 “紫绮,你可认罪?”念罢罪状,徐元鲁目视紫绮,沉声问道。 紫绮的身子动了一下,似是想要抬头,却被一名女吏大力按下。 “公堂之上,不得无礼!”那女吏低喝。 紫绮在这声音里颤抖起来,头被她按得紧贴于地,口中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启禀大人,民女民女冤枉,民女没有没有杀人” 一直紧张立于堂下的陈滢,长长地松了口气。 事实上,即便紫绮认罪,讼师亦可以当堂为之申辩,只是要多废些口舌。 如今,紫绮并不曾认罪,这自然更好。 接下来,便轮到陈滢出场了。 她上前两步,高举手中御赐金牌,平静的声音有若水波,缓缓流向众人耳畔:“民女盛京府陈氏长女,以御赐神探之名,暂代讼师之职,愿当堂为紫绮辩护。” 她转换了称呼,没有以国公府三女自称。 因为,如今的她,已然不能再于国公府诸女中序齿了。 就在两天前,国公府分宗事毕,他们一家如约搬离,住进了位于杨树胡同的一幢三进宅子。 杨树胡同地处城南,居民多为富人商贾c低等官员,比起城东贵族高官的聚集地,繁华处倒也有的一比,但地位上的落差,却是多少繁华都弥补不来的。 盛京府陈劭与李氏膝下嫡长女,便是陈滢如今的身份。 一介平民而已。 从今往后,陈劭一家,与国公府再无瓜葛。 公堂上下一片安静。 徐c曹c赵三位大人,皆是毫不动容。 这是预料中之事,元嘉帝早前就提过了,且朝堂中亦有动向,成国公府——大楚朝最顶级的国公府,很快会降等为侯爵府,而那幢五进五路的大院儿,陈家人也住不了多久了。 细论起来,国公爷陈辅还算有几分运气,轻轻松松就混过了这等泼天大祸,拿一个降等的爵位,换来圣上的既往不咎,委实划算。 高坐的三人,尽皆垂目看向陈滢。 陈滢立于堂下,身姿挺拔,昂然不跪。 尽管只是一介平民,但她手中的金牌,却是实打实的御赐。 有了这块金牌,她就可以与那些有功名的男子一般,站着说话。 “所谓辩护,是为何解?”最先开口的,是御史赵无咎。 说话时,他并未去看陈滢,满是皱纹的脸上亦无表情,眼神淡然,好似在对着空气发问。 陈滢往前踏了一步,语声平缓:“辩护之辩,为辩解c辩白c辨析之意,意在举证列据,公示于众;辩护之护,则为保护c庇护之意,意为保护c庇护无罪之人,为他们洗清冤屈,还真相于天下。” “哦?”曹子廉当即挑起了眉,根本没有给陈滢喘息之机,飞快诘问:“陈大姑娘这意思是,本官等冤枉了紫绮?” 不待陈滢回话,他蓦地面色一寒,冷冷道:“陈大姑娘,此处乃是三司会审之公堂,一介平民女子句轻轻巧巧的冤屈,就妄想着翻案么?” 他拿起厚厚的卷宗,向案上一拍,“砰”一声,传出沉闷声响:“据案卷载,至少有五人供称亲眼瞧见紫绮手拿染血尖刀,浑身浴血c昏倒在地,而她的脚旁就是乔小弟的尸体。” 说到“乔小弟”三字时,他特意加重了语气,神情益发莫测:“此外,西厢周九娘卧房中,搜出一枚玉兔耳坠,后经查实,正为紫绮所有。还有,永信侯府等各府仆役供称,案发当晚,他们亲眼看见有一女子,鬼鬼祟祟去了案发地,过后他们俱皆指认,那女子正是紫绮。” 他放下卷宗,将身子靠向椅背,冰冷的视线扫向陈滢:“人证c物证俱在,杀人动机本官就不说了,想陈大姑娘心中有数。本官且问你,这般铁证之下,你还是坚持认为,紫绮是冤枉的么?” 陈滢抬眸直视着他。 这位曹大人,来者不善。 与其说他认定紫绮有罪,倒不如说,他是在以一种曲折的方式,力证陈劭的罪名。 周九娘与乔小弟被杀,可以说是仇杀(李氏指使),也可以说是灭口(陈劭指使)。 这其间有着极为微妙的差别,略错一步,案子就会从普通杀人案,变为谋逆杀人案。 曹子廉所指,显是后者。 “曹大人所列证据确实充分。但是,这些证词与证供,并无一样表明,是紫绮动手杀了人。” 陈滢神态安静,语声亦然:“没有人亲眼看见紫绮杀人,所有人的证词加在一处,只能表明紫绮确实去了西客院儿,也确实晕倒在了死尸旁。可是,这也并不代表人就是她杀的,毕竟无人亲睹。民女以为,有很大可能这是旁人犯案,而紫绮不过是替罪羊罢了。” “狡辩。”曹子廉冷哼一声,身上气势收了收,“就算无人亲见,陈大姑娘亦不能断言人犯无罪,此言轻率太过。” 言罢,忽尔现出无奈:“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果是圣人之言。” 陈滢所言确实有狡辩之嫌,他这话并非无理。再者说,这是在古代法庭,男子性别上的优势很明显。 陈滢也知道,若依据表面证据推断,即便是在现代,紫绮也是本案重大嫌疑人。 但是,现代有dna技术c有指纹鉴定c有细致入微的痕检c有精密的法医尸体检查等等,这些技术,可以最大程度还原案件真相,为查明案情提供依据。 而有了这些依据,陈滢相信,紫绮身上的嫌疑肯定会被洗脱。 而在古代,这却是不可能的。 所以,她只能“狡辩”。 “民女所言,并非空口白话,还请几位大人允许民女举证并演示。”她道。 一切言语都比不过证据来得可信。 陈滢望向徐元鲁,并没再去管曹子廉。 虽说是三司会审,其实也有主次之分,今日以徐元鲁为首,陈滢自是向他提出请求。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40章 不可凌驾 徐元鲁一直垂目坐着,曹子廉与陈滢的对话,他就像没听见。 此刻,他终是半抬起眼,扫向陈滢。 鹰目般锐利的眼神,直射向陈滢,审视c怀疑c震慑,皆在这一瞥中。 陈滢心头微凛。 “本官准了。”徐元鲁重新垂下眼睛,声音很淡,仿似随意,话锋却陡然一转:“但是,这是在本官的公堂,本官审案有个规矩,陈大姑娘最好谨记。” 他眼皮抬都没抬,淡然道:“如果你出示的证据不足以说服本官,则本官会治你的罪。至于是什么罪名,视详情而定,你可明白?” “民女明白。”陈滢回道。 无官无职的庶民,在公堂上胡乱举证,确实触犯了《大楚律》。 但是,徐元鲁的说法,也并不准确。 “徐大人,民女在此也要提醒您一声儿,请注意一下您的措词。”陈滢抬眸看他,神情坦荡: “您方才的说法有误,显是将这公堂c将《大楚律》,置于您之下。而其实,这世上无人能够凌驾于一国律法之上,哪怕是三品大员,也不可以。” 公堂下方,传来了一阵轻微的吸气声。 那是一些低等差役发出来的。 既是审案,自然少不了他们在场,公堂之上还是需要些立威仪仗的,堂下便站着二十余胥吏差役,而陈滢所言,显然让他们很吃惊。 徐元鲁也很吃惊。 他抬眼看去,正对上一双干净的c平静的眼眸。 没有畏惧,也没有算计c得意或伪装的正义。 很平静的注视。 一如这双眼睛的主人,毫无波澜地说出了内心所思。 徐元鲁眯了眯眼。 曹子廉意外地看看他,目露兴味,又去看陈滢。 堂上这个面无表情,堂下那个端容正颜,一时不辨深浅。 曹子廉垂头端茶,手尚在半空,徐元鲁的声音就响了:“陈大姑娘,开始吧。” 不紧不慢地道了句,眼皮子又耷拉了下来。 曹子廉冲茶盏撇下眉。 不发作也正常,国公府还没降等,余威犹在。官场沉浮,不到最后一步,谁也说不准。 陈滢向上躬躬身,便叫人抬上了她的证据。 七c八个真人大小的纸人儿,一列排开,有高有矮,高的脸上皆写着乔小弟之名,分别还标注“一号”c“二号”字样,矮的则写周九娘之名,亦排了序号。 堂下再度响一阵吸气声。 很明显,这几个纸人,是用来替代乔小弟与周九娘的。只是,纸人儿这东西,可不大吉利,也不知这位陈大姑娘拿出来,要做何用? “三位大人,这几个纸人并非证物,而是辅助工具,用以演示案发情景,以及民女的论据和论断。”陈滢解释一句,自袖中抽出一根尺许长c漆着红漆c顶端套着布套儿的细木棍儿,指向高大些的几个纸人: “乔小弟高七尺三寸(一米七二),死时足踏竹屐,竹屐高一寸半,故这几具乔小弟纸人,俱高七尺四寸半(一米七四),与其死时相同。” 她隔空指着矮小纸人:“周九娘死时亦穿着竹屐,所以,这几个代表周九娘的纸人,高六尺七寸(一米五八),与她死时身高相同。” 解释完毕,她转向堂上,眉眼清冷干净:“接下来,民女将以它们为辅助物,阐述关于死者伤势的几处疑点。” 她排在最前c标注为“乔小弟一号”的纸人提至堂前,令其背对着三位主审官,以木棍指道:“首先来看乔小弟,他背后有五处刀伤,分别位于这几处。” 三位高官凝目看去,便见纸人后背画着五个红点,其中两个至少有婴儿拳头大小,十分醒目。 “根据仵作记录,民女在纸人身上标记出了这五处刀伤的位置。”陈滢虚点了那五个红点,重点落在最大的两处:“这两刀捅得最深,直透前胸,因此,在前胸有两个相应的出血点,分别列于这两处。” 她将纸人转至正面,在纸人的胸前的相应位置,也标记着两个红点。 “我要说的第一个疑点,便是这两处最重的刀伤。”陈滢说道,将纸人侧对着堂上三位主审官,握住纸人儿的肩膀,轻轻一掰。 “啪”,一声轻响,那纸人的胳膊c连同上半身的一小部分,竟被她掰了下来。 堂下立时传来一阵低呼。 “这是拿胶粘上的,为的是让各位大人透过横剖面,看清楚这一刀致命伤的走势。”陈滢将掰下的部分放在一旁。 如此奇异的展示法,实是前所未见,就连曹子廉都丢下茶碗,张目视之。 剥去一段的纸人上半身,露出了一截横剖面,其上以灰色的颜料,画了数道工整c弯曲的线。 “这画的是人的肋骨?”赵无咎第一个说道。 陈滢微笑颔首:“赵大人说得对。”她斜过纸人,指向其后背第一处致命伤:“这是两处重伤之中的一处,大人们请看,这一刀从后背第五c六两根肋骨的中间插入。” 她将纸人反转,正面朝前,指着纸人胸前的一个出血点:“一刀直插心脏,从第四c五两根肋骨中间透出,在前胸的这一处,形成了一个出血点。” 语罢,她展示出纸人的横剖面,将木棍的一端贴在伤口的插入处,另一端贴在透出处,侧身容三人看清:“大人们请看,这一刀并非直线,而是一条斜线,从后背到前胸,倾斜向上。” 她取出早就备好的炭笔,连接首尾,画了一条带箭头的线,呈“↖”状。 其后,陈滢又把第二处致命伤演示了一遍,同样得出一条“↖”状斜线。 “这又能说明什么?”曹子廉不耐皱眉,一手倒扣桌面,五张微张:“人力总有不均,杀人时自是或直或斜,伤势走向不整,这有问题么?” “有问题的,而且问题很大,我马上就向各位演示。”陈滢向堂下扫两眼,便指一个身形瘦小的胥吏,问徐元鲁:“徐大人,可否请这位吏员上来帮个忙?” 徐元鲁点点头,没说话。 陈滢便请那胥吏上前,和声道:“你别怕,我就是想请你做个演示,你的身高与紫绮差不多,劳驾帮个忙。” 那胥吏嗫嚅地说句什么,畏首畏尾站在一旁。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41章 正手反手 众人凝目视之,却见这胥吏极为瘦小,果与紫绮身高体形相仿。 陈滢此时又至堂下,双臂用力,抬起“乔小弟二号”,放在那瘦小胥吏左近,转向三位官员解释道:“方才的‘乔小弟一号’,是专门用来演示伤口的,以使各位大人看清刀势走向。而‘乔小弟二号’内里则塞了些棉絮c皮革等物,与真人身体相仿,可用来演示刀刺入身体的动作。” 众人早便发觉,那“乔小弟二号”身上也标注着刀伤位置,与“一号”完全相同,但分量却明显要更重,陈滢抬起时有些吃力。 将纸人摆放好,陈滢便将手中细木棍顶部的布套取下,原来,那木棍尖端磨得极是锋利,红漆灼灼,有若滴血,瞧来颇瘆人。 “这根木刺与作案凶器长度c锐度一致。此前民女经过多次验证,得出结论,以此木刺尖端刺进‘乔小弟二号’之身,其手感c阻力c行进轨迹等,皆与真刀刺肉身极为接近。现在,民女要请这位吏员演示刀刺的动作。” 她将木棍交予那胥吏,面现微笑:“假设你就是紫绮,请以此棍刺这纸人。”复又近前几步,低声叮咛他几句。 那胥吏接过木棍,一脸地迷糊,显是没太听懂。 陈滢只得又细说一回,那胥吏才算搞明白。 他却也知礼,小心翼翼向上告了个罪,方才拿着木刺,走到“乔小弟二号”的背后。 “请照着这个位置刺,别偏了。”陈滢说道,特意指明刺中心脏的那个红标:“这一刀是最重的致命伤,演示其伤口走向,于本案意义重大,切记。” 那胥吏点点头,提起木棍,用力刺向红色标记。 但是,他很快就觉得别扭。 他比纸人矮了近一个头,如果想要从标注的位置刺入,就必须平举木棍至嘴唇的位置。 这个角度,很难使上力。 他试了三次,木棍总是刺进一小半儿,就再也捅不进去了。 他想了想,改为反手执棍。 这个姿势显然更好使力。 他再度用力往前一刺,木棍终于顺利地一插到底。 “停!”陈滢立时叫道。 那胥吏吓了一跳,手上动作顿时停住。 陈滢请他先退下,先后向堂上展示“乔小弟二号”的背面与正面:“大人们请看这一刀的走势,入口处正中后背的标记,可是,其透出处,却与前胸标注的原有位置,相去甚远。” 陈滢又把“乔小弟一号”抬过来,依据胥吏在“乔小弟二号”身上刺出的出血点,在“乔小弟一号”胸前做出标记,随后,连接这一刀的首尾,结果,得出了一条“↙”状连线。 如此,胥吏刺出的这一刀,与原有的刀伤,呈“c”状,其相同,而终点,却完全相反。 陈滢指着这两条线,面朝堂前三位官员,道:“诸位方才也看到了,如果正手拿刀,以紫绮的身高,想要捅在乔小弟致命伤的位置,根本难以发力。而若改为容易发力的反手握刀,则这一刀的走势,与乔小弟原有的刀伤,完全相反。” 堂上堂下,一片寂静。 按照陈滢的演示,紫绮若要在乔小弟身上捅出那样的刀伤,似乎是不可能的。 要知道,那胥吏可是男子,以男子的力量,平举凶器至下颌处向上捅,也基本做不到,何况女子? “陈大姑娘之说,未免牵强。”曹子廉终提异议。 堂上堂下,声息俱无,唯他淡定语声,盘旋往复。 “杀人又非演练,彼时情景瞬息万变,哪得像你这般,大家排排站好,无一步多余?”他嘲讽地勾起唇,冷眼看向陈滢: “人犯既存了杀人之心,自有其谋划,身矮又如何?拿东西垫一垫不就得了?再者说,谁又保证乔小弟是站着被刺?若他不小心滑倒,以人犯之力,捅出这几处刀伤,似乎也不难罢。” “曹大人的意见,十分中肯。”陈滢不驳他,竟还点头认同:“那么,接下来,我们就按照曹大人所说,把这两种情况皆演练一遍。仍旧请这位吏员扮演紫绮。” 陈滢回至小漆案旁,与一名差役低语两句,那差役匆匆去了,不多时,四名内侍打扮的男子,踏进公堂。 “有劳孙大监。”陈滢向当先那人敛衽。 一见此人,堂上三位主审观,各自动容。 那孙大监不是旁人,正是建章宫二等管事——孙朝礼。 陈滢面色如常,笑称:“陛下着孙大监并领三名小监,监督民女调查取证全过程。因人手有限,民女斗胆,请他几位帮忙演示。” 此事众人早有耳闻,见陈滢竟真请出内侍来,赵无咎不屑一顾,曹c徐二人垂目不语。 孙朝礼回了一礼,领三小监碎步上前,于四扇屏风外,插烛似地拜下:“奴婢等见过陛下。” “起。”屏风后低低一语,再无多言,贺顺安随后出现,尖声道:“陛下着你等好生做事。” 孙朝礼恭应了,弯腰退至堂下,向陈滢露出笑来:“耽误了陈大姑娘的大事儿,杂家跟您告个罪。” 陈滢自不会怪罪于他,寒暄两句,切入正题:“如今要请孙大监呈出证物,并向三位大人做说明。” 孙朝礼陪笑揖手,转向堂前,肃下脸来:“启禀三位大人,奴婢等这三日来随陈大姑娘四处寻访,又做了许多验证,现将乔小弟身死时两种情景,演示于众。” 他转身挥手,三名小监去得堂外,又提又抬,竟拿来数件家具。 “我们先假设第一种情形:紫绮以物垫脚c拔高身形,刺死了乔小弟。”陈滢以解说员的语气道,逐一指向堂前家具:“乔小弟屋中可供垫脚之物,共三种:脚踏c圆椅c扶手椅。” 孙朝礼亦道:“奴婢等已经称量过,这三件家具与乔小弟屋中家具之高矮c大小c重量,皆是相同,形制亦相同。” 他弯了弯腰,退后数步,让出位置来,陈滢便又请那瘦小胥吏上前,让他依次站在脚踏c圆凳与扶手椅,垫高身形,再以尖木刺攻击“乔小弟二号”。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42章 亲自演示 演示过程并不长,但却险象环生。 脚踏倒还好些,那胥吏至少能站稳,但正手发力还是很难,无法达成原伤势,若反手执刀,就更差得远了。 至于圆凳与扶手椅,前者站上去就晃,莫说拿刀刺人了,稳住身形都不易,那胥吏几次三番跌下来,若非有小监扶着,怕要摔得不轻。 而扶手椅则又太高,胥吏站直身子,比“乔小弟二号”高出半个多人,必须俯身或半蹲,才能刺中后背标记,而这两种姿势,很不易保持平衡,发力时更是不稳。 这瘦小胥吏此时已然明悟,不再反手拿刀,皆取正手,而一旦正手,发力则艰,半晌刺不中,又或者刺中了,却不能深入。 这一番折腾,瘦小胥吏直是满头大汗,待陈滢叫停,他才抹着汗跳下来,气喘吁吁地将木刺交还。 “辛苦你了。”陈滢含笑道,请他下去歇着,转向堂前,敛容道:“曹大人说的第一种情形,民女在孙大监的协助下已然演示完毕,诸位想亦看清了。” 她自袖中取出布套,套在尖木刺上,虚虚点向“乔小弟二号”的身前,那上头有不少小窟窿:“方才这名吏员共刺二十一刀,而纸人胸前伤口却无一与原伤吻和,几位大人若不信,可下来细数。” 这话托大得很,但当众演示,有目共睹,谁也不能说她作假。再者说,孙朝礼还站在一旁呢。这个见证,分量可不轻。 徐元鲁淡淡点头,未曾说话,赵无咎倒应了声“本官无异议”,曹子廉则面如铁板,纹风不动。 陈滢也不多说,转向孙朝礼,道声“有劳”,孙朝礼揖手应了,招手唤过一名小监。 众人错眼看去,见这小监不知何时竟换了身行头,身被长衫、脚踏竹屐,最奇者在他的后背,鼓鼓囊囊地,也不知揣了些什么。 “民女现有证物呈堂,请几位大人过目。”陈滢回至小漆案前,捧过来一只布袋,戴上手套,自袋中取出一套血迹斑斑的衣物。 “这是乔小弟死时所穿衣物,计有外衫一件、束口袴一件、竹屐一双。”她向孙朝礼躬身:“多谢孙大监,帮民女从殓所借来这些。” 孙朝礼揖手还礼,复又向上团团一揖:“这是奴婢亲去殓所借来的,确系乔小弟身死时所着衣物,验证无误。” 凡事有他说明,众人自不会置疑,就连曹子廉也只阴鸷着眸子,只看不说。 陈滢再谢了孙朝礼一声,当先提起那件带血披衫,展示给堂前三位主审官:“大人们请看,这件披衫尽染血迹,后背处最多,往下则渐稀。” 她执起木棍,沿后背破损且血迹最浓处向下指,直至披衫下摆,道:“这是血迹流淌的轨迹。” 小心放下披衫,她又拿起束口袴与竹屐,再度展示:“再请看这两件衣物,其上亦有血迹,虽不及披衫上多,但亦斑斑在目。”她又特意点出竹屐:“尤其是竹屐后跟,血迹犹深。” “呈上来。”徐元鲁蓦然抬起眼皮,沉声说了一句。 立时有吏员捧托盘而来,陈滢将竹屐并束口袴置上,吏员再送去堂前,第一个就呈给了赵无咎。 “唔,确有血迹。”他细细看后,便轻抚颌下短髯点头:“竹色本就深,血染其上,颇为不显,需得就近观之。” 待几人传看完毕,小吏捧屐返回,陈滢将之归于袋中,道:“现在,民女就来演示曹大人所说的第二种可能,即乔小弟先行摔倒,紫绮趁其倒地,刺死了他。” 话音落地,那换装的小监就地一爬,竟俯卧在了地上。 众人这时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地上竟铺了一张颇大的青毡,这小监就爬在青毡之上。 “这个演示会有些杂乱,需先垫上青毡,以免污了公堂。”说话的是孙朝礼。 他走到那倒地小监身前,蓦地抬手,亮出手中之物,却是把铁尺子。 “这个演示,不论刀势走向,只请诸位注意血迹。”陈滢语罢,向孙朝礼点点头。 孙朝礼拿起铁尺,走到那小监面前,蓦地俯身刺下。 “噗、噗、噗”,数声连响,小监后背陡然飚出大股“鲜血”,须臾便将那青毡染成血色。 堂下立时传来一阵低呼。 这阵仗确实有些吓人,更兼出奇不意,诸吏役尽皆看得呆了,有几个胆小的,已然面色发白。 “大家放心,这只是些红色的颜料而已,并非真的血。”陈滢及时解释道。 孙朝礼刺完五下,在青毡上寻块干净处将铁尺擦净,归拢袖中,复又转身向上行礼:“奴婢斗胆,叫几位大人受惊了。” 徐、曹二人惯见此等场面,皆面不改色,徐元鲁还朝孙朝礼点点头:“孙大监辛苦。” 赵无咎倒是鲜少接触刑名之事,他倒也不是怕,只是略不自在些,在座位上挪动几下,面色倒还如常。 “这演示需要等上一会儿,民女请三位大人少待。”陈滢说道。 众皆默然,片刻后,徐元鲁蓦地抬眼,目若寒芒:“既此时空闲,本官倒有一个疑问,要请陈大姑娘解惑。” 陈滢微微躬身:“请徐大人说来。” “陈大姑娘此前的演示,本官以为,尚有偏颇。”徐元鲁拿起案上卷宗翻了翻,神情淡然:“陈大姑娘是不是忘记了,乔小弟的颈部有勒伤?” 他站起身来,大步走到堂下,向陈滢一伸手:“木刺。” 陈滢愕了片刻,忙转手递上。 他接过木刺,蓦地以单臂勒住“乔小弟二号”的颈项。 “本官比人犯高些,力量亦较之更大,诸位请忽略这两点,只看我的动作。”他用力勒住纸人颈部,将之拉低到一定位置,然后正手握住木刺,向前一抵。 “噗”,闷响声中,这一刺自后心直透前胸,插入处与透出处,竟与原伤基本重合。 “陈大姑娘且看,这样一来,刀伤便会呈现斜上之势,而只要用此办法,人犯刺中乔小弟的两处致命伤,其实也是可以办到的。”他看向陈滢,神情仍旧是淡然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43章 勿当儿戏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陈滢尚未接话,曹子廉已是一脸地恍然大悟,不住点头道: “徐大人果然高明,方才本官却是没想到这一层。的确,若是直接刀刺,人犯确实刺不出那种刀伤,垫高身形亦不易发力。可是,若是人犯突然锁喉,将死者拉至身前,再以刀刺,则做到这一点,却是不难。” 便在他大声的说话声中,徐元鲁徐步走回原位,端端坐好,目注陈滢:“如何?陈大姑娘还有什么话要讲?” “有的,大人。民女也考虑到了这一点,且对此仍旧存疑。” “哦?”徐元鲁的左眉挑了一下,眼神蓦地锐利起来:“本官倒是不知,陈大姑娘疑在何处?” 陈滢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行至之前那瘦小胥吏面前,低声耳语了几句,旋即面朝三位主审官,朗声道:“三位大人,民女可否再请一位吏员上场,进行演示?” 居然还要再找人演示。 堂下的低等吏员中,再度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 自然,在公堂之上,他们还是不敢太出格儿的,数息后,他们便又安静了下来。 “可以。”徐元鲁没有拒绝。 倒是一旁的赵无咎,微带不满地看了看徐元鲁,又转向陈滢,肃声道:“陈大姑娘,此处乃是公堂,勿做儿戏之举。” 这种让人当堂演示的办法,初看新鲜,但总是这样就有点过了,就跟唱戏也似。 他话音方落,屏风后,蓦传来一声清嗽。 堂中立时静极,几乎落针可闻。 当今天子发出了响动,那定是有话要说了。 果然,贺顺安很快便颠着碎步走出来,尖细的嗓音随后响起:“陛下着陈大姑娘好生演示,不得有误。” 话音一落,赵无咎便将身子往后靠了靠,不再说话了。 虽然御史亦有监督天子的义务,但这种无伤大雅的小事,当堂进谏是没有必要的。 那就看呗。 陈滢躬身谢过圣主隆恩,从胥吏中又挑出了一人。 那是一个中等身量的年轻人,瞧来也就十七、八岁的年纪。 “劳驾,请往前站一站。”陈滢向他招手。 那年轻吏员倒是没怎么犹豫,抬脚走到她指定的位置,正在“乔小弟二号”的身旁。 众人这才发觉,他与两个纸人的身高,几乎齐平。 “三位大人,这位吏员与乔小弟身高、体重相仿,接下来民女就要……” 话音未落,瘦小胥吏猛然暴起,左臂一把勒住年轻吏员的脖颈。 事发突然,堂下顿时传来一阵惊呼,那年轻吏员更是猝不及防,身体失去平衡,下意识地拼命挣扎起来。 “停!”陈滢陡然喝道。 瘦小胥吏马上便停止动作,却没有放开那年轻吏员,而年轻则用力掰扯缠在颈间的手臂,脸都憋红了。 “三位大人请看他的动作。”陈滢没有喝止他,转向堂前说道:“请您们告诉民女,这位年轻吏员,正在做什么?” 三位主审官看向她所指之处,曹、徐二人皆不语,仍旧是赵无咎说话,只见他捻着胡须道:“此吏正欲拉开勒颈之臂。” 直到这一刻,那年轻吏员才渐渐有点明白过来,所谓的演示,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其实便已开始了,此时,则已然结束。 他立时不敢再动,而那瘦小胥吏也放开了他。 “多谢赵大人。”陈滢躬身道,干净的眉眼间一派安宁:“诸位此时想也明白民女要说什么了。一般情况下,一个人若被人从背后勒住颈部,就一定会竭力挣扎。毕竟,颈项乃身体要害部位,受求生本能驱使,受害人必会拼命拉扯撕拽,而在此情形下,则加害者的身上,便会留下相应的痕迹。” 她招手唤过瘦小胥吏:“劳驾,请您将衣袖撩起来,给诸位大人瞧瞧。” 那胥吏卷起左手袖子,露出手臂。 “诸位请看他手臂的这几处,已然留下了瘀伤。”陈滢取出木棍,隔空指点着道。 其实,不用她指出,三位官员也自瞧见,那瘦小胥吏的手臂上,留下了很明显青紫痕迹,正是方才被那年轻吏员抓出来的。 陈滢依次看向三位主审官,面上的笑容变得很古怪:“现在,民女想请这两位女吏验看一下紫绮的手臂,看一看是否有指印、抓痕等诸如此类的伤痕,请几位大人应允。” 紫绮是女犯,此处又是三司会审的公堂,一应规矩皆极严格,绝不可能叫她当众露出身体,那也太失体统了。 徐元鲁倒也干脆,挥手便命那两名女吏将紫绮带下去验看,不一时,二人又将她押回,其中一名女吏上前道:“启禀大人,人犯两臂并无伤痕。” 在押期间,紫绮没有受刑,陈滢早就知道这一点,因此才敢提出这个要求。 “这都过去四天了,就有伤痕,也该消去了吧。”曹子廉不紧不慢地道。 这话确实说到了点子上。 有些体质特殊之人,不易留疤,四天时间足够消弥伤痕。 不过,陈滢对此早有准备。 “曹大人手头便有卷宗,其上应有女医的口供。”她冲着曹子廉一笑:“事发当晚,就是她为紫绮治好了头上的伤,而她在口供中表示,除了头部那一处伤外,紫绮的身上,再无别的伤处。” 她从袖中取出一页纸,继续道:“如果大人们不信,我这里还有女医画押的口供,她很明确地表示,除后脑外,紫绮浑身上下没有伤痕,包括瘀伤、抓伤等等,都没有。” “奴婢等亦可在此证明,陈三姑娘出示的一应证词,皆非作伪。”孙朝礼适时说道。 有了他这句话,这份女医的口供,便具备了绝对的真实性。 曹子廉不说话了。 “好了,时辰差不多了,民女现下要说回前事,请大家来看这位小监。”陈滢转过话题,行至青毡跟前。 众人循声望去,便见那小监仍旧俯卧于毡上,上半身几乎浸泡在“血”中。 “已经好了,请起罢。”陈滢温和地道。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44章 是站是卧 那小监飞快起身,麻利地解下身上披衫、束口袴,并除去木屐,陈滢招手唤来一个吏员,拿托盘装起三件衣物。 她首先拿起最大的披衫,转圈儿展示给众人看,旋即返身面朝堂前:“三位大人请看这件披衫,尤其请注意一下这上头的血迹。” 随后,她取出布袋中乔小弟的披衫,两手各执一件,高高举起,面上笑容古怪:“民女想要问一问大人们,这两件披衫上的血迹,相同么?” “很不同。”赵无咎很快便给出了答案,就像个最好的应和者,有问必答,不偏不倚。 他指着乔小弟的披衫道:“这件衣衫之上,血迹遍布,下摆处亦沾染了很多。”他又指指小监才解下的那件:“这件却仅后背有大块血迹,而下摆则是干净的。” “木屐与束口袴也不一样。”徐元鲁接下话头,视线扫过托盘上剩余衣物,目光锐利:“乔小弟的木屐后跟、束口袴后部,皆有血迹,而托盘中两件,则干净如新。” “两位大人目光如炬,民女万分感谢。”陈滢点头致意,搁下衣物,徐徐踱步:“咱们且回到曹大人之前的第二种假设。曹大人认为,乔小弟有可能不慎摔倒,于是紫绮从背后趁机刺死了他。而就在方才,孙大监亲自了演示这一假设。” 她举起托盘,沉静淡然:“乔小弟的刀伤全部集中于背部,如果他是倒地后被刺死,则血迹亦也只会集中于上半身,就如这托盘中所示。” 她重又提起乔小弟的三件衣物,话锋一转:“可是,乔小弟的披衫下摆、束口袴与竹屐,皆有血迹,这就表明,他是站着中刀的,且中刀后站立的时间还不短,血向下流,沾满全身。” 曹子廉“哼”了一声,手指敲着桌面儿:“这也并不难解罢。万一他先是倒地后被刺,后又挣扎着志身,最终因体力不支再度倒地,人犯上前补刀。这也是有可能的。” “曹大人所言,确实存在一定的可能性,但有个前提。那就是乔小弟挨的第一刀,并不致命。” 陈滢回至小漆案前,拿起卷宗,翻到其中一页,念道:“……死者中指骨节突立、虎口有茧,应为习武之人。” 她举起卷宗,面上的笑容愈发古怪:“曹大人似乎忘记了,乔小弟是会拳脚的,有仵作验证为凭,而在押期间,亦有人对紫绮多番测试,得知其只是个普通女子,并不曾习武。” 她的声音拉长了些,意味深长地道:“两者力量如此悬殊。以死者的身高体力,紫绮若不能第一时间使其丧失抵抗力,曹大人以为,她能杀得了乔小弟吗?只怕乔小弟一只手就能反杀了她去。” 曹子廉一时语塞。 “此外,曹大人似乎还忘记了另一点,便是乔小弟手臂上的挫伤与擦伤。”陈滢继续翻看卷宗,头也不抬: “乔小弟两臂皆有伤痕,其中两处为锐物划过所致,推测为刀伤。这便表明,乔小弟死前曾与凶手正面接触,并扭打挣扎。若凶手是紫绮,那么,紫绮的身上也该留下扭打痕迹,可她却又没有。” 她终是举眸,环视众人,如水语声回荡在每个人耳畔,清亮而又干净:“如此一来,乔小弟身上的伤,便成了一个悖论。” 首先提出结语,复又述及前因:“诸位皆看到到,大人们提出的三种假设,民女已然逐一演示,却无一能够成立。或者我们可以换个说法:只要凶手是紫绮,那么,乔小弟身上的伤,就绝不会呈现此种情形。” 她凝注前方,视线似是穿透三位官员,看向屏风后的元嘉帝:“现在,大人们还是坚持认为,紫绮便是凶手么?” 堂上堂下,再度一片寂静。 众人至此方才明白,这所谓的“辩护”,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堂举证、当场演示,陈滢将紫绮可能杀死乔小弟的全部情形,尽皆展示,再逐个推翻。 这样的讼师,实是他们平生仅见。 刹时间,一道道或明或暗、或喜或怒的视线,投注在陈滢的身上。 这阵安静,并未持续太久。 首先打破沉默的,还是赵无咎。 “陈大姑娘,本案死者有二,除乔小弟外,周九娘之死,你又有何解释?”他说道。 曹子廉登时沉下了脸。 赵无咎这话一出,就算是变相地表示,他认同了陈滢的推断。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周九娘死在谁手上,无关紧要,而乔小弟之死若不能与国公府扯上关系,那就有些不妙了。毕竟,国公府惯走廖有方的路子,与他们宋派向有嫌隙,若能借机打击,他自是乐见。 只是,陈滢的演示一目了然,十分经得起推敲,一时之间,曹子廉也想不出驳斥的借口。 “周九娘的伤势,其实也存在相同的疑点。”陈滢没有回避赵无咎的问题,转身走到了放纸人之处。 之前那瘦小胥吏就立在一旁,见状主动上前,提起排在第一的“周九娘一号”,帮陈滢抬到了堂前。 “多谢你。”陈滢和声道,又道:“还没请教尊姓大名。” “小人叫蔡九。”瘦小胥吏说道。 陈滢又谢了他一声,道:“一事不烦二主,稍后还要请你帮忙演示。” “好说,好说。”蔡九点头哈腰地道,顺势就站在了一旁。 徐元鲁对此毫无反应,只目注陈滢,身上煞气犹浓:“周九娘的伤势又有何疑点?莫非又是刀口走向问题?” “徐大人高见。”陈滢没什么诚意地赞了一句,走到“周九娘一号”面前,翻转其身,展示她身上的两处刀伤,说道:“周九娘身上这两处刀伤,一位于下腹部、一位于上腹部,俱皆很深,几乎捅了个对穿。” 说话间,她仍旧将纸人侧对三位官员,抬手掰下了一小部分腹部,露出横剖面,续道:“几位大人请看,这一刀的插入处与透出处,是一条向下的斜线。” 她连接后腰与前腹部伤口,画出一条“↘”状斜线,其后又将第二处刀伤起止处相连,得出了相同的“↘”状斜线。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45章 当先认同 “好了,你不用演示了,本官已经明白了。”徐元鲁制止了她的进一步动作:“本官来猜一猜你要说什么吧。” 他平视前方,面无表情地道:“紫绮与周九娘身高相仿,若紫绮正手握刀刺其腹部,则其伤口去势或平直、或斜上,唯独不可能斜下。而若反手执刀,则其利于发力的位置便不是在腹部,而是前胸,可周九娘前胸却又无伤。由是,陈大姑娘便认为,凶手并非紫绮,是否如此?” “徐大人高见。”陈滢再度赞了一句,这一次,语中平添了几分真诚。 徐元鲁虽然态度生硬,但经验却很丰富,完全说中了陈滢的推测。 “陈大姑娘,本官虽未猜错,可你却似乎犯了个错误。”徐元鲁第二次离座而起,走到“周九娘一号”面前,蓦地蹲了下来。 这举动十分突然,公堂下方响起了几声轻呼。 这可是三品大员啊,居然不顾形象地当众蹲下,委实少见。 徐元鲁专注地看着陈滢,外界诸般形色,似根本不在他眼中。 “陈大姑娘,如果紫绮是以这种姿势出刀的呢?”他淡淡地道,向她伸出一只手。 陈滢立时了然,把木棍儿递了过去。 果然,徐元鲁拿起木棍,反手握住,沿陈滢所画的“↘”状斜线,刺了下去。 “诸位请看,只要紫绮蹲下、或者跪在周九娘的面前,则刺出这样的刀伤,并不难。”徐元鲁演示完毕,直身而起,将木棍交还陈滢,大步走回原处,重新归座。 陈滢凝视着他,面上浮起一个淡笑:“徐大人的演示很正确。的确,紫绮如果蹲着或跪下,刺出这样的刀伤是很容易的。但是,” 她停顿了一下,面上笑容渐渐散去:“等诸位看了民女的演示,就当明白,民女所谓的疑点,到底在何处。” 她转向蔡九,将木棍递给他,随后行至摆放纸人的地方,将“周九娘二号”抬了过来。 “这纸人的内部也填充些东西,与人体差相仿佛。”她解释了一句,随后向蔡九道:“劳驾,请您学着方才徐大的人样子,蹲下来刺上两刀。” 她特意指了指纸人腹部的红色标记,道:“请不要偏离这两个位置。” 有了前几次经验,蔡九这一回娴熟多了,低低应了声是,便蹲在纸人面前,反手执起木棍,用力刺下。 “噗”,一股“鲜血”陡然喷出,刹时间溅了蔡九一脸。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蔡九更是大为吃惊,本能地抬手欲抹,忽又想起方才那小监演示时的情景,知道这只是红色的颜料,忙强自忍下,对准第二处标记刺了下去。 “噗”,又一股红颜料飚了出来,蔡九整张脸顿时都糊了,眼睛几乎睁不开。 “放心,这颜料于人无害,用水冲一冲就干净了。”陈滢解释地道,又放缓了声音:“请您先站一会儿,我很快就说完了。” 蔡九只得顶着满头满脸的红颜料站着,模样很是不自在。 陈滢转向堂上三人,道:“诸位请看,若以这种方式刀刺周九娘,则凶手的脸部与头发,必定溅上血迹。” 她自袖中取出一沓纸,双手呈上:“这是民女拿到的口供,包括五城兵马司的几位官兵、看守西客院儿的郑嫂子、以及当时看押紫绮的两名女吏、为其治伤的女医等数人,俱皆供称,在案发当晚,紫绮虽然浑身是血,却唯独头脸处是干净的,并无一丝血迹。” 在徐元鲁的示意下,一名吏员将口供取过,递了上去,陈滢又道:“自然,可能有人要说,说不定紫绮在刺伤周九娘后,找地方洗净了脸上血迹,又或者她先以物遮面,再行杀伤。” 说这话时,她的面上又露出了古怪的笑容:“为此,民女特意仔细翻阅了勘察卷宗,据卷宗记载,无论东厢、西厢还是厨房等处,并没有留下水渍,面盆也是干燥的,显是无人动用。至于以物遮面,民女试验过几回,结果发现,就算挡住了脸,头发却是挡不住的,多少总会溅上一些血渍,并无例外。” 她指了指徐元鲁手中的口供:“而在口供中,两名女吏与那位女医皆表示,紫绮的头发上没有发现血迹,只后脑处有少量瘀血。” 没有人说话。 徐元鲁翻看了这几页口供,又传给曹、赵二人观瞧,三人皆是面色沉凝。 虽然陈滢没有全部演示,但从她此前的演示来看,她的说法是站得住脚的。 事实上,没有人会认为,一个人在杀人的时候,还会先把脸挡住。 这不是胆子大小、脾性善恶的问题,而是人的本能就不会这样做。 既然杀人,那就一定存了置人于死地的决心,又怎么可能一手挡脸,仅以单手制敌?那岂非自爆其短,给对手可乘之机么? 再退一步再说,如果真是太害怕了,所以挡住了脸,那么,周九娘身上这两刀,就不可能捅得如此之深。 心存害怕或犹豫,是捅不出这种刀伤的。 “周九娘身上的刀伤,又是一个悖论。”陈滢平静地道,神情泰然:“诸位大人现在依旧认为,周九娘与乔小弟,皆是紫绮所杀的么?” 无人应答。 唯一阵微风拂过,堂外的白石地面上,折射出淡淡的阳光。 今日委实是个好天气,云淡风轻。 然而,大理寺正堂的氛围,却很凝重。 良久后,徐元鲁蓦地起身,大步走到屏风跟前,躬立道:“陛下,微臣以为,紫绮的杀人凶嫌并不成立。真凶应该另有其人。” 此声一出,满堂哗然。 所有人都没料到,徐元鲁竟是第一个被说动的,就连陈滢也有点吃惊。 她原是把宝押在赵无咎的身上的,却未想,看上去最不好说话的徐元鲁,却首先认同了她的观点。 疑惑地看了这位徐大人一会儿,陈滢蓦地醒悟。 她怎么忘了,徐元鲁可是老刑事。 他常年浸淫此道,过手的案件不知凡己,陈滢列出的这些疑点,他岂会不知? 只是,出于某种原因(很可能是政治立场问题),徐元鲁不能明着指出,只能待陈滢的提出后,给予支持。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46章 继续演示 越是回思徐元鲁此前所为,陈滢便越坚信这个判断。 他曾经两度亲身演示,亦数次指出疑点。如今想来,与其说他在质问陈滢,倒不如说,他是用一种另类的方式,点明陈滢证词中的漏洞。 屏风之后,是一阵短暂的沉默,随后,便响起了元嘉帝温和的声音:“曹卿、赵卿,二位怎么看?” 两人连忙起身,赵无咎当先开言:“微臣附议。” 这就是站在徐元鲁一边儿了。 不过,他很快又补充道:“然微臣以为,庶民、妇人登堂讼事,有违祖制,亦有失法度。微臣请陛下勿为一时之乐,而行愈矩之事。” 身为御史,便要尽劝诫之责,赵无咎向来以此为荣,且奉行到底,而他之所以做到高位,也和他这一根筋不无关系。 通常说来,一根筋的人都比较耿直,不太会拉帮结派,其结果就是人憎鬼厌,而越是如此,他就越是什么都敢谏。 “赵卿的意思,朕明白了。”元嘉帝很温和地道,倒也没生气。 赵、徐二人都表了态,曹子廉也不能不说话,于是便道:“陛下,微臣以为,此案尚有可商榷之处,陈大姑娘的说辞,微臣并不敢苟同。” 他略略加重语气,力求让声音和表情都变得沉重:“此案就发生在天子脚下、一等公爵家中,实是震惊朝野。若案子不破,我等又将以何等面目面对满朝文武、黎民百姓?” 言至此节,他的神情又从沉重变为严肃:“本案原本证据确凿、口供完备,微臣以为,不能仅凭陈大姑娘一面之辞,便放过凶嫌,让此案成为悬案。臣请陛下三思。” “微臣附议。”赵无咎居然又附议了。 这一回,他却是偏向了曹子廉。 他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微臣也认为,陈大姑娘之演示、验证,虽然侧证紫绮不是凶手,然,陈大姑娘也并不曾指明真凶。依大楚律,若真凶未现,则人证、物证并口供所指之人,仍需拘押在监,不可放其归家。” 中的有些条款,确实规定得比较含糊,而赵无咎所言,亦并非空穴来风。如果真要一条条细抠的话,仅凭紫绮拿着刀子倒在杀人现场,便足以定她的罪了。 屏风后,又是一阵沉默。 徐、曹、赵三人尽皆躬立,静候圣裁。 “其实,民女还不曾演示完。”一道干净的声线响起,如轻篙破水,将满室寂静敲出涟漪。 屏风后蓦地传来一阵低笑。 显然,这是元嘉帝发出的,而出来说话的,却仍旧是贺顺安。 这位老大监走出屏风,满是褶子的脸绷得铁紧,即也抻不平那道道沟壑:“陛下着陈大姑娘继续演示。” 元嘉帝两度对陈滢的口谕,皆是命其演示。 哪怕反应最迟钝的人,现下也能咂摸出点味儿来。 皇帝陛这下是在给陈大姑娘撑腰呢。 一时间,陈滢又成众目所瞩,道道视线意味不同。 既然天子都发了话,三位大人自是没什么可说的,俱重新归座。 陈滢上前躬了躬身,微带歉意地道:“三位大人见谅,民女的演示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意在洗清紫绮的杀人嫌疑,这一部分已经结束了。接下来还有第二分部,则是民女的对真凶的推测。” 她略略直身,依次看向三位主审官,神情淡定:“除此之外,民女还有一点个人的想法,将会放在第三部分阐述。请陛下并三位大人稍候,民女先做个准备。” 她回至原先的位置,将乔小弟一号、二号,以及周九娘一号、二号,尽皆撤下,请几名胥吏帮忙,抬上了“乔小弟三号”,与“周九娘三号”。 “这两个纸人,是用来辅助第二部分对真凶的推测的。”陈滢解释地道,又分别用手推了推,两个纸人纹丝不动,显然颇具分量。 “这两个纸人的重量,分别与乔小弟、周九娘体重相同。民女还在底下安了底座,以使他们达到真人双足立地的平稳程度。”陈滢最后解释道,便又回到了堂前。 “接下来,民女要请一个帮手前来演示,请几位大人应允。” 徐元鲁并不多言,只挥挥手,一胥吏立时飞跑了下去。 趁此时机,陈滢走到“乔小弟三号”身边,拿木棍分别点向他的颈部、后背与前胸,说道:“民女方才证明了,乔小弟身上的刀伤,并非紫绮所为。可是,真凶莫非是某个高壮的男子么?民女认为,很可能也不是。” 她踱了几步,面带沉吟:“不知几位大人有没有注意到,乔小弟脖颈处的勒伤,伤痕十分怪异,力道均匀,且走势大异于寻常。” “本官也注意到了。”徐元鲁沉声道,双眉紧锁:“据本官所知,举凡背后锁喉之伤,多在喉节处呈‘一’字型伤痕。而本案勒痕却是以喉节为中点,向两侧平均延伸,如树枝分叉,十分罕见,。” “徐大人高见。”陈滢向他笑了笑。 乔小弟脖子上的勒伤,呈“v”形,以喉节为中心,向两侧延伸,殊为怪异,徐元鲁不愧为老刑事,一语中的。 陈滢此刻的感觉很怪,就像是回到了侦探先生的世界,与经验丰富的警员或检察官讨论案情。 “民女曾请人多次演示,而无论锁喉者如何发力,伤痕皆与乔小弟不同。后来,民女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陈滢的面上露出奇异的神情,似连她自己亦为这推断而讶然。 “民女在想,这处伤痕,会不会并非手臂锁喉所致,而是以别的方式造成的?只是,当民女想到这一点时,三日之期已近,民女并未来得及加以验证,只能先行赶制出乔小弟与周九娘三号纸人,并请人找来了一位帮手。” 她的话声停住了。 因为,方才下去的吏员已然回转。 他并非一个人回来的,他的身旁,还跟着一人。 确切地说,是跟着一名男童。 堂下立时响起一阵轻微的议论。 这审得好好的案子,叫来个男童来做甚?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47章 大胆推测 众人的视线,俱集中在那男童身上,见他莫六c七岁的年纪,身形瘦小,面色黑黄,一双眼睛却是又大又亮,一看就很机灵。 陈滢转首见他,面上便露出笑来,招手道:“来,到我这里来,先见过几位大人。”又转向众人介绍道:“这孩童便是民女请的小帮手,他叫阿庆。” 那阿庆倒也不怯场,大大方方走过来,跪倒在地,逐一拜见元嘉帝并几位大人。 贺顺安很快又出现了,这一次,他带来了皇帝口谕:“这孩子不必跪了,站着回话。” 陈滢闻言,面上便漾起一个浅笑。 这种细微处的善意,从一个皇帝的身上体现出来,很暖心。 她拉阿庆起身,带他走到两个纸人身前,低声叮嘱了两句,又将木棍递了过去。 阿庆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连连点头,表示听明白了。 陈滢退后两步,语声清朗地道:“现在,阿庆将要演示我的推断,陛下c三位大人,敬请一观。” 她向阿庆点点头,阿庆行至“乔小弟三号”身前,蓦地纵身一跃,竟跨坐在了纸人的肩膀处。 堂下传来几声低呼,不少人都吃了一惊。 阿庆的跨坐,并非小孩骑在父亲后背的模样,而是面朝着“乔小弟三号”,正面跨骑在他肩膀,双腿正好架在他的脖颈处。 徐元鲁的眼睛,一下子亮得灼人。 却见阿庆两腿紧夹住纸人脖颈,身子越过纸人头部,用力前弯,直探向纸人后背,随后反手握住木棍,猛地刺下。 那纸人前心后背皆是空的,阿庆动作极快,瞬间便连刺五下,在在正中纸人后背红标,其中两刀透出前胸,正覆在纸人前胸标记的两处出血点。 随后,阿庆拔起木棍,拧腰跃下,灵活地一纵一跨,便转至“周九娘三号”身前。 众人皆看得分明,其身高只到周九娘胸腹处,却见他仍旧反手执刀,直插其腹部两处血红标记。 这纸人的腹部亦是空心的,阿庆刺出的两刀轻松刺透其身,正中后腰两处标记。 “陈家姐姐,这样可以了吗?”他蓦地停下动作,拔出木刺,回头看向陈滢,明亮的大眼睛眨了几下。 看得出,虽然年纪幼小,但阿庆却是见过世面的,如此演示过后,仍旧面不改色。 陈滢含笑点头:“多谢你了,你先在旁等一等,稍后还要请你演示。” 阿庆清脆地应了个“是”,随吏员站去一旁。 在这个过程中,公堂下上,寂无人声。 “陛下c三位大人,民女的演示结束了,现在,民女便将说出推测。”陈滢的声音响起,打破了这阵寂静。 她目注前方,清眸如水,不染一丝情绪:“其实,民女将要说些什么,陛下与几位大人必定已然知悉。但民女还是说出来吧,民女推断,此案真凶不是别人,正是‘失踪’了的所谓‘团哥儿’。” 纵使早有预感,此时骤闻其言,徐c曹c赵三人,仍旧微有些色变。 陈滢也知道,这推测过于大胆,但是,结合两名死者的伤势,这个推测无疑更接近真相。 “阿庆是我从戏班子里请来的,他自幼习得童子功,身手极为敏捷。”陈滢语声如常,神态淡然: “民女认为,‘团哥儿’的某些方面,与阿庆差相仿佛,只阿庆年幼力弱,并做不到连杀两个成人,而‘团哥儿’在这一点上却比阿庆具备优势。” 陈滢自袖中取出第三套口供,请一名吏员呈了上去:“这是民女近日查访拿到的口供,在这些口供中,民女发现了一件怪事:自周家姐弟出现以来,没有任何一个人见过团哥儿的长相,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听到过他的声音。” 她聚拢眉心,目色却是安然:“周九娘曾言,他们一家之所以出现在国公府,是因为团哥儿馋肉。可奇怪的是,民女询问了当日与其一家同桌之人,却得知,那周家三口坐席后,团哥儿全身裹得严严实实,一直被周九娘抱着,根本就没动过饭菜,连咳嗽声都没发出过。所谓馋肉一说,纯属子虚乌有。” 她往前踏了两步,眉心微蹙:“此外,团哥儿曾被大夫诊过脉,民女遂又走访了那位大夫,那大夫却说,他是隔着衣袖号的脉,周九娘根本就没叫团哥儿露出肌肤来。” 她看向三位主审官,神情变得意味深长:“民女在想,那个团哥儿,真的是个孩子么?” 似是为了加深众人印象,她的语声变得很慢,一字一句,落入众人耳畔:“据民女所知,这世上有一种人,天生骨骼畸形,成年后也如孩童般矮小,世人称之为” “侏儒。”赵无咎接了口。 这位御史大人果然铁面无私,立场一直摆得很正,凡有,错他必反对,而凡正确,他也必支持。 便如此刻,他又一次对陈滢的推测,给予了肯定的回答。 “赵大人高见。”陈滢躬了躬身,转身向阿庆招手:“阿庆,你再过来一下。” 阿庆依言上前,陈滢将套上布套的木棍交予他,又唤来一名身形微壮的小监。 “民女还有最后的一点演示,请诸位大人过目。”她向上说道。 众皆不语,陈滢低声叮嘱了阿庆几句,又向那小监笑道:“就请你按我之前说的做。” 那小监恭应了,与阿庆双双走到前方,相向而立。 陈滢点头:“开始吧。” 话音方落,阿庆“喝”地清叱一声,纵身跃起,挥舞木棍直扑小监。 那小监举手格挡,皆被阿庆以木棍格开,随后一跃跳上其肩膀,仍如方才一般,两腿紧夹小监脖颈,俯身作势刺其后背。 也就在这一瞬,二人的动作,戛然而止。 小监保持双手高举反抗的姿势,而阿庆则保持着俯身刺其后背之姿。 “诚如诸位方才所见,阿庆举‘刀’相刺,‘乔小弟’抬臂格挡,其手臂上的挫伤与刀伤,应是由此而来。”陈滢道,眉眼间一派清淡:“民女的演示到此结束。”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48章 量身定做 随此话声,阿庆跃身而下,与那小监双双躬身,退去一旁,陈滢亦垂首不语。 她得给几位大人留出思考的时间。 借用阿庆的演示,她把两名死者伤势的由来,全部演示了一遍。 侏儒虽然身形矮小,但却是成年人,力量自然远比真正的孩童来得大,若是再会上几手武技,杀掉两名正常身高的成人亦是轻而易举。 这就是陈滢的推断。 那个神秘的、从不露脸、亦从不出声儿的“团哥儿”,乃是侏儒假扮,本案真凶,正是他。 安静,再度笼罩了大理寺的正堂。 无人言声,唯有夏末的微风细细拂来,叫人心中一畅。 “啪,啪,啪。” 一阵清脆的击掌声,蓦地自屏风后传来,随后,一道明黄色的身影,慢慢出现在了堂前。 元嘉帝走了出来。 “呼啦啦”,满堂的人都矮了半截儿。 皇帝都出来了,那可不得跪下么? 在这种时候,陈滢的反应通常都是“慢半拍”的。 果然,她双膝尚未着地,便听到了预期中的那声“免礼”。 她就势站起,微微抬眼看去,但见元嘉帝已行至三位官员左近。 徐元鲁立时往旁让了让,元嘉帝一撩袍,大马金刀坐在他的位置上,含笑看向陈滢:“看来,朕赐的这块牌子,怕是拿不回来了。” 开口就是一句玩笑。 一句金口玉言的玩笑。 陈滢心头大定,欣然躬身:“民女谢陛下隆恩。” 金牌保住了,往后她仍旧可以继续查案,这一句谢恩,实是发自于肺腑。 元嘉帝笑着摆摆手,看向身侧的徐元鲁:“徐卿有何高见?” “微臣以为,陈大姑娘的推测,已然近乎于真相。”徐元鲁说道,似怕元嘉帝不信,上前拿起案上卷宗,翻开到某页,双手呈上: “陛下请看,由此页往后,皆是仵作勘验之结果,两名死者之伤势,颇有难解之处,以人犯……紫绮之能为,根本无法做到。微臣思之数日,总不得其法。此际听闻陈大姑娘之推测,实是茅塞顿开,胸中疑惑已然尽解。” 他顿了一下,又加重了些语气:“微臣以为,陈大姑娘的推测,迹近完美。” “唔”,元嘉帝点点头,接过案卷,却并没去看,只随手搁在案上,温颜一笑:“徐卿乃个中老手,朕这个外行听着就罢,看是不必再看的了。” 他没再去问曹、赵二人意见,仍旧看着陈滢,笑问:“陈大姑娘呢,可有话要说” “回陛下,有的。”陈滢恭声道,身子微弯,视线下垂:“接下来,民女还有一个初步的推测,但是,这个推测涉及民女之父,民女不敢擅言,尚需陛下定夺。” 元嘉帝淡淡地看着她,神采内蕴的眸子里,像盛着汪洋大海,深不可测。 曹子廉勾勾唇,面上似有玩味,赵无咎与徐元鲁却是毫无异样。 数息后,元嘉帝在座位上挪动了一下,看了看贺顺安。 贺顺安自知其意,立时上前,尖细的声音几乎刺破房顶:“无关人等,尽皆退——避——” 拖得极长的尾音,中气十足,响彻整个正堂。 堂下众吏飞快退避,两名女吏亦将紫绮押走,贺顺安亲领十余禁军守在门外,不许人靠近。 这也不过就是须臾间之事,公堂之上很快便静下来,再无旁人。 元嘉帝姿态悠闲地靠着椅背,右手食指敲击桌案,发出极轻的“笃、笃”声。 “陈大姑娘,现下你可以说了。”他淡声道,眉眼平和,然身上气息,却是冷湛。 陈滢屈身一礼,复又直起,沉静地道:“民女的推断,要从一封信说起。” 她用精简的语言,将陈劭每日收信、李氏偶尔私拆其中一封、紫绮代李氏赴约,以及周九娘给郑寿一家送酒菜、信件失踪等诸事尽述,又道: “……结合诸多信息来看,这是一个有预谋的陷阱,目的是引诱民女之父入局,给他扣上谋逆杀人的罪名。而乔小弟之死,便是此局阵眼。” 此言大人为陈劭鸣不平之意,元嘉帝面色如常,三位官员也皆保持着垂目而立的姿态,如同三只木偶。 陈滢未去管诸人形态,从容转至两具纸人身前,指着诸处红色标记的伤口,语声如水:“若抛开颈部勒伤不提,两名死者共计七处刀伤的走向,从某种角度而言,成年男子也可以做得。” 这结论不可谓不惊人,赵无咎露出了讶然的神情。 方才陈滢才推导出真凶是个侏儒,可现在,她却又反口表示,成年男子,亦可如法炮制,杀掉两名死者。 陈滢面色淡定,先行指向“周九娘三号”,沉声道:“请陛下并大人们试想,如若事发当晚,民女之父真去赴约,那么,周九娘腹部的这两刀,便可做如下解释:民女之父佯装下跪讨情,出其不意、刺死了她。” 她半跪在“周九娘三号”身前,一手搂住其双腿,一手做出刀刺的动作,语中没有半分情绪:“如此一来,便坐实了民女之父停妻再娶的罪名,而其杀‘妻’之举,则是不想认账、杀人灭口。” 她起身,转至“乔小弟三号”身后,曲起一臂锁喉,另一手作出刀刺的动作,又道:“以民女之父的身高与力量,锁喉并从背后刺死乔小弟,并不难办到。而乔小弟既死,则民女之父谋逆造反、杀人灭口的罪名,亦被坐实。” 直到此刻,她的面上才露出一个近乎嘲讽的笑:“只要不去管乔小弟颈上那道奇怪的勒伤,这宗凶案,就是为民女之父量身定做的死局。” 她将纸人放好,转向堂前诸人,笑容变得苦涩:“可是,所谓人算不如天算,那设局之人再没收想到,阴差阳错间,写给民女之父的信,却到了民女之母的手上,而赴约之人又是紫绮。紫绮来到案发地时,凶手已然设好全局,死人已死,无法更改。无奈之下,他只得打晕紫绮,匆匆伪造其杀人的假象。” 笃定言罢,陈滢又往前踱了几步,语声淡然:“除此之外,民女之所以肯定‘团哥儿’是凶手,还有以下几处侧证。”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49章 写了什么? 陈滢竖起一根手指:“第一,案发时,宋婆子、巡夜官兵、杂巷各府值早差的仆役,在同一时辰、同一地点、同时出现。民女以为这绝非偶然,而是经过事前踩点、精心测算的必然结果,目的就是制造响动,引来大量目击证人,让国公府瞒无可瞒。而‘团哥儿’无疑有充足的时间与便利,完成这项工作。” 她又竖起第二根手指:“其次,事发当晚,围观者中有人突然叫出‘国公府二夫人杀了人’,让事情变得越发不可收拾。民女事后查访,得知了一件怪事。有好几名仆役表示,那喊破此事之人,身形高瘦细伶,两腿细如麻杆,十分怪异。民女以为,这当是‘团哥儿’借助高跷或其他类似物体,拔高身形,伪装成普通人,混入人群制造混乱,目的还是为了把案子闹大,不给国公府压下事态的机会。” “还有第三点么?”元嘉帝面色淡然地看着陈滢。 陈滢颔首:“确实还有第三点,但这一点有些牵强,民女也只是猜测而已。” 元嘉帝吐出一个字:“讲。” 陈滢应声是,后退数步,将“周九娘三号”推倒在地,说道:“据仵作查验,周九娘横尸于门前,并非是她自己爬过去的,而是身死后被人拖过去的。而通常说来,拖拽一具死尸,比较轻省的办法是抓住死者双脚,倒着拖行。” 她一面说话,一面便抓住纸人双足,往后拖动:“如果是这样拖死尸的话,死者的脚踝处便会留下比较清楚的痕迹,可是仵作记录,周九娘的脚腕并无伤痕。那么,凶手就应该是拉着周九娘的手正向拖动的,因此并未留下痕迹。” 陈滢又走到纸人前方,拉起其两手向前拖动。 看得出,她做这个动作比前者吃力,因为,人的手臂总不如腿来得长,要拉着纸人的两臂移动它,陈滢就必须把腰弯得很低,自是不便于使力。 她放开纸人,拍拍手道:“诸位请看,就算以民女的身高,完成这个动作也比较吃力,如果换成更高的男子,想来就更不方便了。而如果换成侏儒,他们的手臂与手掌皆较常人短小,拖动死者双手反倒比拉脚来得省力。” 说到此处,她转向元嘉帝,目露浅笑:“这就是民女的第三个侧证。当然,最后这一条更像是臆测,事实上,只要凶手力量足够大,拖手还是拖脚,并无差别。” 她屈身行了一礼,结束了讲述。 堂上静了片息,元嘉帝略略仰首,望向堂前紧闭的大门,似在出神。 徐、赵、曹三人仍旧躬腰而立,无人发表意见。 良久后,元嘉帝蓦地问:“那封信上,到底写了些什么?” 这一问好似随意,他甚至都没去看陈滢,可是,陈滢的心,却骤然发紧。 她有八成把握,此案专为陈劭而设,而为证明这个假设,她便不得不提及这封信,不过,在讲述中她故意含糊而论,却是不希望提及其内容。 这封信的内容,对陈劭很不利。 可是,元嘉帝第一个问的,就是它。 没有时间多作迟疑,陈滢立时屈身行礼:“回陛下,信中称,若欲知八年详情,今晚去西客院一晤,落款是一个周字。” 如实说出了信件的内容。 事实上,只要元嘉帝问起,他就应该已然猜到了信中内容,因为,陈滢给出的“陷害”假设,早已反证出,此信之敏感关键。 对方提前设陷、精心布局,就是料定陈劭必会中招,而对抛出的这个诱饵,对方亦充满自信。 亦即是说,这“空白的八年”,仍旧是此案一大痛点,亦是陈劭百口莫辩之缘由。 除非他言明八年动向,且拿出人证、物证,否则,他身上的嫌疑,就永远无法洗净。 元嘉帝动作缓慢地点了点头,收回视线,面上的神情,重又变得温和。 “来人,摆驾。”他说道,拂袖起身,踏下石阶。 门外传来贺顺安尖细的“摆驾回宫”之声,大门瞬间洞开,两列禁军上前护卫。 陈滢微叹一声,垂首敛袖,恭立于侧,眼前是一列整齐的石阶。 她已经尽力了。 为了李氏、为了这个家。 她相信自己的推测,但同样地,她也相信陈劭并非无辜。 这是本案的第三个悖论。 或许,永远无解。 蓦地,一双玄底绣金线云纹靴,停在了她的眼前。 “紫绮无事。” 温和如初的语声,似能想见说话之人的神情。 “谢陛下。”陈滢屈膝轻语,心却沉若坠铅。 只言紫绮,不论陈劭。 元嘉帝并没有被说服。 即便陈滢尽述对方陷害的意图,但,陈劭的身上,仍有太多谜团。 头顶传来低低的“唔”的一声,那双金龙靴,便已不见。 当陈滢再抬头时,仪仗煌煌,簇拥着那道明黄的身影渐行渐远,门前台矶寂寂,阳光灿然如金绡,远远铺展开去…… 处暑过,正秋阴,凉飒飒的风一起,那夹纱薄裙便穿不住了,湘竹帘子打在手背上,也凉。 李氏张罗着叫开箱笼找衣裳寻帐幔,顺带洗晒被褥。 才搬的新家,处处都还没归置齐整,箱笼开了七、八只,该找的没找着,小孩子的衣裳鞋袜倒翻出好几套,皆是陈浚兄妹幼时穿的。 捧着双布色尚新的虎头鞋,李氏不免感慨了一回,转身回屋,到底落下泪来。 孩子们年纪都不小了,正该相看婚事,只如今陈劭还被软禁着,二房又分了宗,独住在杨树胡同,真有些举目无亲之意。 罗妈妈素知她的心思,悄悄踅进屋去,低声地劝:“太太千万要往开处想。哥儿和姑娘皆好好地,姑娘又才把案子破了,陛下赏了半车的东西呢,那是多大的体面?太太就该欢喜才是。” 她往前凑一凑,斟盏茶递过去,又絮絮地道:“再着,哥儿眼瞧着就要秋闱了,奴婢每回巡夜,那书房的灯都是亮着的,可见哥儿用功。这皆是好事,太太但凡想想这些,心也会宽些。”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50章 忽忆前事 说起来,罗妈妈并紫绮、绛云、寻真、知实等人,本就是李氏陪房,分宗后自皆跟来,因人手不够使,李氏又新买了几房下人。 如今的陈家,虽是小门小户,却也正正经经过起了日子,倒是比在国公府还松快些,说话做事皆不必顾忌太多,罗妈妈住了近一个月,渐渐便品出了好处。 李氏不喜反愁,越发垂泪道:“我自知该想开些,只孩子们到底吃亏,早知道我就该先把亲事作下,过了定礼,总好过如今临时现找。这一时半刻的,哪里又能找到好人家呢?” 这委实是她心头一桩大事,每每思及,总觉揪心。 罗妈妈“嗐”了一声,道:“当着太太的面儿,有些话奴婢本不当说的,只太太怕是不知,那边儿府里如今可乱着呢,正是大姑娘的婚事,只说怕要不好了。” 她伸手朝东边点了点,讳莫如深的样子。 李氏不免吃了一惊,忙拭泪问:“漌姐儿的婚事不就定在今年秋上么?这又是怎么了?” 罗妈妈往前凑了凑,低语道:“奴婢听冯妈妈说,袁家那里传话过来,说是他们家大爷身子不好,要把婚事往后推呢。” “还有这等事?”李氏十分讶然,旋即便又蹙眉:“这定是袁家听说国公府要降等了,又怕老爷之事波及,便想瞧瞧风向再说。” 她露出不喜的神色,厌恶地道:“这袁家也太势利了,当真上不得台盘。” “谁说不是呢?”罗妈妈顺着她的话道,倒也没显得幸灾乐祸,面上只有庆幸:“所以奴婢说,这婚事没提前定下也好,万一碰着个袁家这样的,那多膈应人?” 李氏一想,也是这么个理儿,心头便松泛了些:“这说得也是。”又向罗妈妈一笑,拍拍她的手:“到底你懂我的心,如今我什么也不想,只要孩子们好就好。” 主仆两个说着体己话,不一时,绛云忽在帘外禀报:“姑娘才使人传话,说要去六贤大街瞧紫绮去,问太太有什么要捎带的没有?” 李氏此番大手笔,宅子一买就是两幢,杨树胡同是一处,另一处位于六贤大街,原是留给陈浚温书备考用的,只陈浚不肯单留下母亲与妹妹,如今便在国子监与杨树胡同两头跑,六贤大街便空了下来。 李氏觉得,屋子总空着也不好,恰好前些时候紫绮无罪归家,因受了惊吓,她一直病歪歪地,李氏怜她遭此无妄之灾,便将她挪去六贤大街的宅子住,又拨了一房下人并两个小丫鬟给她使,拿她当半个主子看。 “你去告诉姑娘,就说我没什么要买的,叫她路上慢些。”李氏提声说道。 绛云应是,转身便将话传给寻真,寻真笑嘻嘻地谢了她,便转回了“蕉棠轩”。 蕉棠轩是陈滢的院子,如今她也是大姑娘了,李氏便单拨了个院子给她住。 小巧的朱漆红门半敞着,寻真推门而入,院中一株芭蕉、两树海棠,廊下立着几个穿红着绿的小丫头子,见她进来,飞跑进去报信。 听闻李氏无事,陈滢便带着寻真并知实出了院儿,径至二门,郑寿家的正候在门外,上前屈膝道:“奴婢家的已经赶了车子在门外了。” 陈滢点点头,沿花径转去侧门。 郑寿一家原是看守西客院儿的,却因贪食酒菜、犯下大错,许老夫人原欲发卖他们,李氏便顺手将他们买下了。 这一家子都是老实人,知根知底,远比外头买的更合用,李氏也不过做个顺水人情,他们全家却是感恩戴德,直念着李氏的好,没叫他们骨肉分离。 若他们被发卖,那人伢子可不管你是一家两家,能卖便卖,到时候一家人说不得就要分作几处。如今李氏却将他们阖家买下,且还是从前旧主,他们自是大感幸运。 如今,他一家皆在二门外当差,郑寿会赶车,李氏便从车马行常雇了一辆马车,由他做个车夫;大儿子阿虎机灵些,便专管传话跑腿;小儿子阿牛是个踏实的,便给了陈浚做书僮;至于郑寿家的,因她手脚勤快,便管着内宅打杂。 郑寿赶车倒是走得稳,行不多时,陈滢她们便抵达了目的地。说来,这两处宅子本就隔得不远,就算步行,也就二十分钟左右。 甫一下车,陈滢便见紫绮正候在门前。 “姐姐怎么出来了?”见她瘦伶伶地站在门前,风吹就倒的样子,寻真快手快脚地去扶她,又劝:“姐姐就该好生养着,外头风还是挺凉的,拍着风又是一场病。” 紫绮的精神倒还不错,陪笑道:“姑娘来了,婢子迎一迎也是该当的。” 她转身在前带路,将陈滢让进院中。 紫绮住在偏院儿里,那是一间很小的院落,天井不过五、六步,陈滢觉得气闷,遂叫人在花园凉亭排开桌椅,置上热茶点心等物,请紫绮坐下说话。 紫绮自是百般不肯,道:“姑娘也别为难婢子了,婢子已经大好了,再过些日子就回去服侍太太去,这规矩万不能乱的。” 见她坚不肯坐,陈滢也不强求,喝了两口茶,便挥退了寻真等人,将紫绮叫到近前来,轻声问:“你昨天叫人带话说,你想起了一些事,却不知是什么事?” 因紫绮创伤后遗症始终未愈,自她回来后,陈滢便再没问过她案发当晚的情形,可昨日她突然却递信,说已然忆起前事,陈滢这才过来。 紫绮闻言,面色微有些泛白,站了一会儿,方用很低的声音道:“婢子之前说过,婢子那晚上去西客院,才一进西厢,突然头就很疼,然后就迷迷糊糊地起来,在那期间,婢子恍惚听见有人说话,姑娘可记得这事儿么?” 陈滢心头一跳。 她自是记得此事,且还很在意。 “我记得的。”她道,尽量放缓语气,不给紫绮太大压力。 “婢子要说的,就是这事儿。”紫绮两手紧握,声音也发紧:“婢子这些日子老做梦,梦里总是会回到那晚,前天晚上,婢子又做了这个梦,只这一回,却叫婢子想起迷糊之间听到的几句话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51章 真实身份 “你听到了什么?”陈滢倾着身子,神情专注。 紫绮慢慢仰起头,望向远处花树,目露回忆:“婢子记着,那说话的人是个女子,她她一直边说边哭,婢子隐约间听到了好些。” 她的声音很轻,神情也有些恍惚:“那女子说她她其实不是周九娘,说她原姓方,叫做什么方秀娥,又说她有个小女儿,被人掳去了。” 她皱起眉,面色又有一点发白:“她哭着又说说她做错了,不该不该一怒之下失手杀了她的婆母和她男人,却不想被人撞见,那人拿住了她的小女儿,逼着她做做坏事。她说,她不该不该听了那歹的人话,当真做下那丧尽天良的事儿。” 紫绮抬手按住衣襟,好似在按住疾跳的心,嘴角神经质地痉挛了两下,声音也在打颤:“她的声音忽远忽近的,婢子迷糊之间,听得也不大真切,她咳咳咳” 她突然被口水呛住,喉头用力吞咽了几下,方才接续下去:“她周九娘不是的,是是方秀娥,方秀娥又说说她死在这里,是老天在罚她,她没什么可抱怨的,就是放心不下她的小女儿,然后她便嘤嘤地哭起来,说她的小女儿可怜,没了爹娘亲人,又一直一直被那歹人扣着,她也是被逼无奈” 紫绮的声音越来越低微,面上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再往后,她就又边哭边念叨,说她罪孽深重,又说什么什么一村子老小都来朝她索命,她只求别索了她小女儿的命去,然后渐渐地,她就不说话了,只一径地哭,然后那哭声也微了。” 她用力捏住前襟,好似要借此获得力量,指骨泛出青白:“婢子那时候头很疼,心里又又害怕,不知怎么一来,就就又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面白如纸,嘴唇颤抖着,呼吸声很急促。 陈滢忙将茶盏递过去,柔声道:“你先喝口热的,别说了。” 紫绮接过茶喝了两口,又喘息了一会儿,面色才渐渐恢复,呼吸亦渐如常。 见她状态好些了,陈滢便悄声问:“就这些么?” 紫绮将茶盏搁下,点了点头:“回姑娘,就只有这些了。婢子前晚从梦中惊醒,仔细地想了许久,那晚的事情已经差不多都想起来了,婢子听到的就只有这么多。也不知不知姑娘用不用得上?” 她有些局促地垂下头,紧紧攥住一角衣袖,手背上迸出青筋。 这样的回忆,于她而言很痛苦,也很艰难,她能做到这一步,显是下了大决心。 “这样已经很好了,谢谢你,紫绮。”陈滢柔声说道。 紫绮捏衣角的手松开,微微吐了口气:“婢子能帮上姑娘便好。” 陈滢又谢了她,柔声宽慰她几句,便提声唤来寻真,吩咐道:“扶紫绮下去歇着吧,看着她喝了药再回来。” 寻真领命,径扶着紫绮去了,陈滢独坐亭中,敛眉沉思。 方秀娥? 原来,这才是“周九娘”的真名。 既然“周柱儿”是乔小弟,“团哥儿”是侏儒,那么,“周九娘”是方秀娥,亦很说得通。 只是,方秀娥这名字,似曾在哪里听过。 陈滢紧蹙着眉心。 她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她听到这个名字,应该就在不久之前。 是在哪里呢? 陈滢微阖双目,梳理着脑海深处的记忆。 蓦地,亭外传来一声轻唤:“姑娘,小侯爷来了。” 裴恕?! 陈滢猛地睁开眼,刹那间,目中似有星光璀璨。 裴恕山东济南登州 原来是她! 陈滢想起来了。 她终于记起,是在何处看到过方秀娥这个名字。 她一下子站起身来,步出凉亭:“快请小侯爷进来。”又吩咐侍立的小鬟:“你们去把敞轩开了,再备些茶果。” 众丫鬟领命而去,未几时,裴恕便出现在了通往敞轩的小径上。 陈滢正自背门而立,遥见他来了,迎上前笑道:“小侯爷来得好快,我这里才把茶备上。” 裴恕身高腿长,脚下带风,几步便越过带路的知实,走了过来:“我先去了杨树胡同,令堂说你在此处,我就寻来了。” 他笑出满口的白牙,在陈滢身前站定,垂目细细地看他,满眼皆是欢喜:“那领路的小厮挺机灵,我赏过他了。” 表功似地。 尽管毫无必要。 可是,他的脑子和嘴像是割裂的,话就这样顺了出来,他的嘴偏又合不拢,只能由它往外冒。 陈滢果然笑吟吟地起来:“多谢您赏了我们家小厮,他怕要乐疯了,这是小侯爷的赏呢。” 裴恕咧嘴直乐。 哪怕是揶揄呢,他听着也欢喜。 二人进得敞轩,陈滢命人摆上茶果,便将丫鬟婆子都遣去了外头。 总归这里四门大开,众目睽睽之下,她与裴恕对坐说话,也并不失礼。 “小侯爷来得正好,我有一事要说。”陈滢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裴恕的嘴角还咧着,说话声像浸了酒意,带着微醺:“何事?” 陈滢未及就答,而是端起茶盏。 盏中水汽氤氲,掩去她的眸子,只露出一片唇瓣。 平直的唇线,不复方才弯唇而笑的模样,颇显沉肃。 裴恕飞快地收了笑,正色望着她。 她定是有大事要说,他自然要仔细地听。 “小侯爷,不知您还记不记得流民营的那场火灾?”陈滢问。 裴恕怔住了。 这一问,相当突兀。 怎么竟说起了火灾? 他原以为陈滢要说及国公府凶案,或者是陈劭之事,却不想她转提前事。 “我自记得的。”他也端起茶盏,却并不喝:“只是,怎么说起这事来了?” “那小侯爷又记不记得,方秀娥这个名字?”陈滢并未直接回答,却是再度提问。 他压着眉峰,思索片刻后,点了点头:“我对这名字有些印象。若我未记错,这方秀娥应是死于流民营的流民之一,我记得名录上写着的。”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52章 所言必真 语毕,裴恕最后又点了一下头,确认记忆无误。 此案至今悬而未决,太子殿下前几日才问过,还曾翻看过卷宗,因此他记得很清楚。 陈滢搁下茶盏,拿手指摩挲着盏盖儿:“我想告诉小侯爷的是,周九娘,就是方秀娥。” 裴恕愣了。 旋即,面色陡变。 周九娘就是方秀娥? 这从何说起? 一个是死于山东的流民,一个是国公府“寻亲”的村妇,这两者……等一等…… 裴恕猛抬头,不大的眼睛里,光烈灼人。 这还真可能! 周九娘至今身份未明,他们派去其路引原籍所在地,查无此人。 难不成这竟是……死遁? 可是,此念一生,裴恕又有点糊涂。 若周九娘就是方秀娥,那死在流民营的的那个,又是谁? “方秀娥还活着?”他忍不住问。 问完他就悔了。 这实在是个笨问题。 既然方秀娥假扮了周九娘,那死在流民营的那一个,未必就不是她人假扮。 再者说,陈滢什么时候推测错误过? 凡她所言,必为真相。 他怎能质疑? “我不是怀疑你,我就是觉得蹊跷。”裴恕飞快补救,又去观察她面色。 陈滢倒是神情如常。 “在听到某些消息之前,我也认为方秀娥死于那场火灾。”她丢开盏盖儿,转而去抚衣袖:“可是,现在我却基本可以确定,周九娘,就是方秀娥。” “哦?”裴恕挑挑眉。 不是他不相信陈滢,而是此事非同小可,周九娘与乔小弟同案,其身份一旦查实,必上达天听。 陈滢仰首不语,头却点了几点。 裴恕攒眉道:“若这般说,方秀娥的尸首倒是……” “已经烧焦,无从辨认。”陈滢很快接话:“那场火灾中的所有死者,差不多皆成焦炭。而这也恰好可以证明,方秀娥假死脱身、扮作周九娘,是极有可能的,也是说得通的。” 她转首望向窗外。 一行垂树正在风里折腰,叶尖打了卷儿,颤巍巍地,像不耐这秋风凛冽。 “小侯爷应该还记得二锤吧?就是那个重伤的幸存者。”她望着柳树,没去看他:“二锤临死前,曾有过一次回光返照,并说在火灾当晚,他亲眼瞧见两男一女往流民营的门口去,那女子手中,似乎还抱着个包袱。” 裴恕“唔”一声:“这我记得。” “这就对得上了。”陈滢站起身,在高几前来回踱步,思路渐渐变得清晰:“我的推测是,方秀娥在火灾事发当晚,杀死了她的婆母与夫君……” 她快速地将紫绮此前所言,转述予裴恕,又道: “……方秀娥杀人之事,定是被什么人看到了,这人就此要挟她纵火烧流民营。我认为,当晚二锤看到的两男一女中,女的应该就是方秀娥,而男子中的一个,就是乔小弟。” 她停下步,珠帘子恰拍着风,叮铃脆响,和进她的声音里:“二锤曾言,那两男中的一人曾言及北疆,而乔家兄妹祖籍沙城,正与北疆接壤。后北疆屠城,他姐弟二人落难,方随祖父寻亲至京,这一点,也对得上。” 裴恕不语,只看她说。 她便也去望他,清清澈澈的眸,像流转的星: “我以为,方秀娥怀里抱着的,不是什么包袱,而是她的小女儿。他们三人纵火后逃窜,方秀娥的女儿就此成为人质,而那个所谓的歹人以此相迫,方秀娥于是假扮周九娘、伙同乔小弟公然认亲,亦是被要挟所致。”她很快地说道,思绪似远跟不上语速。 “其实,我们大可以把眼光放远,从头说起。”她定定地望向窗外,神情微冷:“这所有一切的,正是乔修容刺驾案。” 裴恕的身子震了震。 他显然被惊住了。 然而,稍一转念,他却又发觉,陈滢拎出的这个点,竟是出奇地准确。 “乔修容当年之所以铤而走险,皆因其唯一在世的血亲乔小弟,被人掳走。或者我们可以这样认为,乔小弟,才是撬动乔修容的唯一杠杆。手握乔小弟、胁迫乔修容,便如驱臂使指,乔修容不从也得从。” 陈滢踱回座前,两手负在背后:“后刺驾案事败,乔小弟也立时失踪,据悉,其最后的动向是在山东。在这里,我们可以做一个大胆的推测:乔小弟其实是半自愿、半被迫地,被人裹挟去了山东。” 她转眸去看裴恕,似要得到他的认同:“小侯爷应该记得,乔小弟游手好闲,据传还欠下不少赌债。当此情形下,他被人利用的可能性很大,更兼乔修容身死,乔小弟回头无路,只能一条道儿走到黑。” 话说得多了,有些口干,陈滢行至高几前,试了试茶盏。 茶水正是不热不凉,她端起来连饮了好几口。 裴恕扫眼四顾,探手将那汝窑天青茶壶提了,待她饮毕,起身替她续水:“你慢慢说,我听着。” 磁沉清厚的声线,似角声寒彻、谯鼓惊夜,倒与秋风同韵。 陈滢抬头望他,清眸中映出一副眉眼。 修眉黑眸、鼻骨孤峭,下颌线条犹厉。 对望了一刹儿,他漆黑的眼便在她的眸子里弯了弯,顺手接过她掌中茶盏:“烫得很,我替你拿着。” 沉声若酒,醉人似地撩着风。 陈滢手一空。 低头看去,却见一只大手正在眼前,长指微屈,握半盏浅碧,荫浓的绿似将透过指隙,修骨分明,有若竹节。 “有劳你。”低柔的一声谢,不像是从她口中说出来的,倒是像随风飘来的。 两个人都有些怔忡。 一息之后,陈滢退后两步,重新归座。 再抬头时,她的眉眼里,便有一点细细的温柔:“小侯爷请坐。” 裴恕咧嘴一笑,将茶盏搁在她面前,坐下给自己斟茶。 这凉的天儿,好端端听她说话,倒口干舌燥起来。 他喝了两口茶,复又斟满空盏,连饮数杯。 滚汤的汁水浇下,心头闹烘烘地,风也吹不凉。 他恨不能拿扇子来扇,只手头无扇,又怕失仪,挺着腰背,额头却见了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53章 略掉细节 陈滢坐了片刻,忽尔挑了一下眉。 身畔有温热,渡风而来,正是他的体息。 方才说得兴浓,此时才发觉,他们两个的座位,像是比方才挨近了好些。 “此事需秘,还请陈大姑娘小声些。”见她发现了,裴恕咳嗽一声,索性光明正大抬起座椅,又往前挪了两步。 陈滢先愕了愕,复又笑起来。 他既然这么说,那她也只好信。 她端起茶盏润唇,旋即又微抬着下巴,像在回忆:“方才我说到……” “乔小弟效力于康王余孽。”裴恕一口便点出了主旨。 话说到这一步,实无隐晦的必要。 陈滢笑看他一眼:“小侯爷听得真仔细。” “那是。”裴恕咧开了嘴,一口白牙像在发光:“陈大姑娘说话,本官……在下……在下自当仔细地听。” 很自然地便改了称呼。 陈滢并不以为意,浅啜了口茶:“那我接着往下说。乔小弟潜去山东后,太子殿下与舅父亦来到登州,彻查贪墨大案,并于此役大获全胜。康王余党遭受重创,隐蔽的别庄被发现,大笔银两被截流。可以想见,他们恼恨之下必要报复,流民营,便此入了他们的眼。” 陈滢望着盏中茶水,瞳仁中也映了一点浅碧:“流民营乃太子殿下亲自督建,而太子殿下正是破获贪墨案的功臣。乔小弟既已入伙,怕也要个投名状,因此便在与另一同党混迹其中,伺机生事。我推测,很可能就在他们动手当晚,恰巧撞见方秀娥杀人。” 她蹙眉,将茶盏握紧,似欲感受其余温:“方秀娥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杀死了婆母与夫君,被乔小弟他们当场遇见。于是,这些人故技重施,就如拿住乔小弟威胁乔修容一般,又拿住方秀娥的小女儿,胁迫其听命。” 裴恕这时候倒不觉得热了,唯寒意悚人。 她说的他都懂。 也正因为懂,是故犹厌,修眉一横,顿时迸出满脸煞气:“一群小人!” 陈滢也有同感,叹了一声:“方秀娥为了女儿的性命,不得不伙同他们烧掉流民营,而为隐匿方秀娥失踪之事,我推测,乔小弟他们又杀害了别的人,代替方秀娥母女,补齐死者数目,不使人起疑。” 裴恕挺背坐着,搁在膝前的手握了握。 若依陈滢所言,陈劭很明显是遭人陷害了。 只是,元嘉帝那里,未必肯听。 “你那丫鬟……紫绮所言,可信么?”裴恕问。 陈滢点了点头:“案发当晚我赶到现场时,曾与紫绮说过话,她当时就说迷糊间听到有人说话,却想不起具体的内容。如今是忆起前事,便全盘告诉了我。” 她转首望去窗外,神情笃定:“方秀娥身上所中两刀,皆非致命伤,紫绮被凶手敲晕时,方秀娥可能还没完全断气,所以才能说出这些来。” 她的眉头微微蹙起:“小侯爷当记得那个狗洞,以及那几件留下的孩童衣物吧?” “我明白了。”裴恕立时明悟,颔首语道:“此人倒也缜密,先杀掉两人,再敲晕紫绮,复又沿狗洞做下一路幌子,最后重返案发现场,将紫绮挪去东厢,再造出方秀娥爬去院门的假相。” “是的。”陈滢说道:“方秀娥是个弱女子,凶手刺出的两刀虽不在致命处,但足以令其流血而亡,凶手便不再管她,而是忙着布置别的事去了。” 言至此,她又蹙起了眉:“说起来,乔小弟脸上的易容术,也很古怪。他在西客院住了良久,也并非不与人接触,那时正是盛夏,天气炎热,人脸上很容易出汗,他的伪装若是这么容易掉色,只怕早就被人瞧出端倪来了,可郑寿等人却根本没发现,由此可知,这易容术应该还是很有效用的。” 被她这样一说,裴恕亦心生疑惑:“这话倒也是。我也算半个江湖人,那易容术虽然没那么神乎其技,但这掉色的事情,倒是鲜有听闻。” 陈滢眉梢微动,笑容古怪:“若我所料不错,在杀死乔小弟后,凶手应该还在他脸上动了手脚,务必要让他真身现于人前,坐实我父亲谋逆杀人之罪。” 她抬眸看向裴恕,眸光变冷:“凶手杀人后,留在西厢房的时间只怕有限,毕竟他要安排的事情太多,光是把衣裳扔进莲花渠,来回也要不少时间。” 在大理寺为紫绮辩护时,陈滢并未细抠这些疑点,盖因与洗脱紫绮罪名无关,且亦无佐证,纯属她个人推测,自不能于庭辩时妄言。 这些话,也只能在面对裴恕时,才好细述。 裴恕出神地望着脚下。 平平整整的砖地,光可鉴人,让他想起御书房的金砖。 元嘉帝要的不是推测,而是真相,陈滢说得就算再好,也不及真切动人心。 先查清方秀娥的身份再说。 “我派人去方秀娥的家乡查。”他决断地道。 方秀娥那一村子的人,差不多都死绝了,若要查,怕也需花费不少时间。 然而,这却是必须要做的,为了陈滢,就更必须了。 “那地方连年遭灾,死了很多人,但总会有幸存下来的,结果一出,我便上报。”说出决定,裴恕心头顿时敞亮,眉眼也疏朗起来。 陈滢默然抬头,瞳色微茫。 裴恕这样积极地去查,自然是为了公事,但是,到底她欠了他人情。 从前种种,忽于此时齐涌于心,她一时难言,沉吟良久,才低语道:“康王余党为何会盯上我父亲,原因尚不明。线索委实太少,我没办法凭空推导。” 这话声一起,便勾动起裴恕满腹心事。 这确实是很叫人不解之处,而元嘉帝不肯放人,也正因此故。 如果陈劭与康王余党无关,他们为什么要把乔小弟弄死在他的名目下?会不会就在他失踪是假,实则却是为康王余党效命,就如乔小弟一般? 而后,不知因为何事,他又忽然返京,可能手中还握有些什么秘密,于是引得康王余党出手陷害? 元嘉帝的怀疑,想来也基于此,就算查明了方秀娥的身份,这疑虑也不会减弱。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54章 夜合花开(冰绫舞和氏璧加更) 裴恕有些沉重地低头,俄顷又抬起,双目灼灼:“会不会是因为乔修容刺驾案?” 刺驾案中,陈滢立下大功,国公府亦是得了好处的。 “或许吧。”陈滢拢袖,不太肯定地答了一句。 康王余党恨陈滢,于是迁怒于陈劭,顺手坑国公府一把,一因一果,倒也清晰。 蓦地,陈滢忽然想起件事,眼睛顿时亮了:“我听人说,祖父……国公爷,当年驻守京城,曾拒康王大军于城外。” 裴恕被她提醒,也想起这件旧闻,忙附和:“此言甚是。如果康王余党因此记恨国公爷,辗转报复在令尊身上,也说得通。” 陈滢忖了忖,颇觉此言有理。 刨去阴谋论不提,这大约是最符合现状的答案了。 “父亲失踪八年,归来却又失忆,这么长段日子空白,看在有心人眼里,自是大有可为。”陈滢道。 裴恕点头不语,气氛有些沉闷。 良久后,陈滢才蓦地开口:“我又想起件事来。” 她陡然看向裴恕,清澈双眸似凝了冰,森森然、凛凛然:“小侯爷还记不记得,在火灾现场,您曾找到一枚军中燧石的残片?” 裴恕怔了怔,心头忽尔疾跳。 他真是糊涂了,连这等大事都没记起。 好在,有她帮他记着。 陈滢没等他答,便又沉声道:“既然此事与康王余党有关,那么,这块燧石残片,意义就重大了。” 她目露深意,却不往下说。 裴恕后背渗出层冷汗。 此事,极为重大。 若此燧石为康王余孽所有,那便表明,他们手中,可能还有其他军需物资。 这可是重大发现。 裴恕张口欲言,忽有所感,猛地转头。 珠帘子一阵乱响,寻真慌手慌脚撞进来,发上一羽雁翅簪,簪首雁喙正勾住一尾珠串儿,“哗啦”一声,断线垂落,琉璃珠子“噼哩啪啦”掉了满地,她一脚踩上,险些滑倒。 “这是怎么了?”陈滢站起身,快步越过裴恕,浅青的袖子挨擦过他的手臂,柔软轻削的面料,倏地滑了过去。 寻真扶着案角站定,脸红气促,一手不住地拍心口,说话声儿都在打颤:“回姑娘,那边儿……那边儿……杨树胡同才传了口信,老爷……老爷……老爷回来了!” 裴恕一下子站起来,动作大些,带得桌案乱晃,果碟子里掉出两粒渍杏儿。 “父亲回来了?”陈滢亦吃惊。 只是,惊虽是惊,却不喜,眉心紧蹙,眸中盛着疑惑。 这厢才查出些眉目,陈劭就回来了,何其凑巧? 且依元嘉帝此前表现,分明是不愿放人的,而今却说放就放,理由呢? 寻真却是喜极而泣,胡乱拿衣袖揩着眼角,头点得像风中芜草:“回姑娘的话,老爷真回来了,是真的!阿虎和阿牛都传了话来,请姑娘快回去呢,大爷已经去诏狱接老爷去了。” 原来人还没到家。 陈滢越发不着急,先安抚她两句,回身向裴恕告罪:“小侯爷,我得先回去了,不好再留你多坐。” “无妨的,我送你罢。”裴恕咧开嘴,倒是比她欢喜得多,“这会儿市面上车多,你坐我的车回去,我骑马就是。” 陈滢点头谢过,再转眸时,敞轩内外的气氛,忽然就变了。 原先的寂静早已荡然无存,处处像蒙了层七彩气泡,婆子丫鬟的脸上,无不带笑。 喜悦像能传染,回家这一路,郑寿的马鞭甩得格外脆亮,隔老远都能听见。 “这下子可好了。”知实红着眼圈儿,不住抹眼泪:“老爷回来了,这下子一家子总算是齐全了。” 寻真哭得更厉害,两眼肿得桃儿也似,头点得像小鸡啄米。 陈滢静静偎在窗边,清眉淡眼,不见喜色。 她也并非不高兴。 只是,自陈劭归家,件件桩桩,无不突兀而又耐人寻味,总不能在经了那些事后,她还会认为,陈劭归来的理由很简单。 哪怕明面儿上简单,其内核,也一定有着她未知的复杂。 然而,秋风四起,拂乱思绪,亦拂乱了这一程短途。 马车踏清亮蹄音,载一车悲欢、一车笑泪,倏然转过巷角,融入满街喧嚣…… 永延殿外,夜合花开了满园,空气里,一点一点细细的香气。 已是黄昏将近,几名小监蹑足走到殿外,望一望天,无声退下,不多时,俱手把青篙而来,篙头上挑一盏绛纱宫灯,微华如晕、绛红如霞。 他们举着青篙,将之悬于檐角铜钩,复又悄无声息地遁去。 中元帝立在殿前,仰首望一排华艳宫灯,面色怔忡。 “陛下,风凉了。”贺顺安臂弯里搭件青鹤大氅,悄步上前,两手拈住氅衣领口,迎风一扬。 “哗”,风张衣展,衣上青鹤如振翼,却又忽尔拢翅,轻轻落在元嘉帝的肩上。 “天儿是真凉了。”元嘉帝慨叹,挡开贺顺安的手,自己系上领扣,又回身拍拍他:“你也多穿些,莫着凉。” 贺顺安受宠若惊,忙不迭摆手:“奴婢皮糙肉厚,不碍的,不碍的。” 元嘉帝叹一声,跨出殿外。 暮色浓重,远景近物已有些模糊,唯夜合花缀霜染雪,香满庭庑。 “朕记着,这花儿还是前年栽下的,皇后亲自照料了一整年。”元嘉帝漫步花前,手指托起一朵白花,细嗅其香。 清芬浓郁,仿若月息凉浸。 “还真是好闻得紧。”元嘉帝放开花儿,负手环视,似有感慨,然而,眉目却忽地一淡。 “清河善人,没想到竟是陈劭。”他摇了下头,自语地道,似又有些自嘲。 临江府清河善人,义行善举,为百姓称诵,万人祈愿,为之立生祠。 原来,这鼎鼎有名的大善人,竟是陈劭。 得此消息,元嘉帝当先做的,便是放人。 临江府知府亲眼认出陈劭,他又怎能不放人? 就有再多疑惑,陈劭这八年来的去向,到底明晰,再不放人,也太说不过去了。 贺顺安哪里敢接元嘉帝的话?头垂得低低地,亦步亦趋,紧跟在天子身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55章 行踪初定 一名小监轻手轻脚走来,细声禀报:“启禀陛下,宋阁老并杜学士都来了。” 元嘉帝挥挥手:“宣。” 小监疾行而下,很快地,花丛外便响起脚步声。 “陛下,将要夜了,要不要回殿里去?到底是秋天了,外头还是有些凉的。”贺顺安小声儿地道,又抬头望天。 暮色只剩薄薄一层,微茫寥落,西风四起,说不出地苍凉。 元嘉帝笑起来:“朕没那么弱,这天气不凉不热,正怡人。” 语声跳跃,然眸光却沉。 “叫人备两件厚衣裳,宋阁老并杜学士年纪大了,不耐冷。”元嘉帝吩咐了一句。 贺顺安领命,转首步出花丛,行不出多远,恰与宋c杜二人走个对脸儿。 两下里皆是行色匆匆,略打个招呼,宋阁老宋惟庸便提着袍角问:“陛下在里头么?” 贺顺安点点头,揖礼而去,宋惟庸与杜希文跨进园中。 夜合花开遍小园,细径如线,漫漫悠悠,抛向暮色。 元嘉帝披青氅,负手立于花间,侧畔石凳洁白,在黄昏中泛起微光。 “臣宋惟庸(杜希文),见过陛下。”两人深深揖礼。 “你们来了。”元嘉帝温和地道,又抬了下手:“免礼。” 二人谢恩,直身后分立两侧,彼此不看对方。 杜希文乃是廖派,与宋惟庸阵营不同,便是站姿,亦泾渭分明。 “朕宣两位前来,为的是清河善人之事。”元嘉帝一向不喜绕弯儿,开口便奔主题。 二臣皆躬立。 宋惟庸为内阁首辅,兼任吏部尚书,举凡吏事,自需问他;而杜希文亦为阁臣,兼任工部尚书,陈劭原系工部任职,正在杜希文麾下。 二人皆事涉其间,故此蒙召而来。 “朕就想知道,临江知府所言,可属实?”斜阳淡淡,在元嘉帝脸上蒙一层光,叫人瞧不清他的神情。 宋惟庸看了眼杜希文,上前一步,语声老迈:“启禀陛下,吏部派出的官员已有初步消息回转,临江知府所言,泰半属实。” “细细道来。”元嘉帝撩衣,坐于一旁石凳。 宋阁老垂望脚下,语声越见迟缓:“据老臣所知,那陈劭失踪八年,原来是流落于临江府。他确实忘了姓名来历,只记得师尊是清河县人士。七年前,他在当地开馆授课,自号‘清河先生’。因他授课不收束脩,为人又肯亲善,广受赞誉,后便有人将他的名号改为‘清河善人’。” 他止住话声,掩袖咳嗽两声,喉间略有气喘。 “宋首辅可是冷?”元嘉帝关切地问,恰见贺顺安捧衣回转,便朝他招手:“贺大伴快来,给两位大人添衣。” 贺顺安忙趋步上前,宋惟庸哪敢受他服侍,接过厚氅自己披上,那厢杜希文亦披了衣,双双向上谢恩。 “罢了,朕嫌殿里气闷,累得两位老大人受寒。”元嘉帝温言道,起身拂袖,缓步向前。 西风幽凉,香霭浮烟,落日余晖渐散,天边唯余一抹湛蓝。 他目注远处,语声微淡:“却不知后事又是如何?” “后来诸事,便由微臣说罢,宋首辅还是先歇一歇。”杜希文道。 他比宋惟庸年轻几岁,声若洪钟,听来倒是一派清晰。 宋惟庸笑微微地看他,并不言声,元嘉帝倒是点头:“那就杜卿来说。” 杜希文踏前半步,躬身道:“七年前盛夏大雨,江下爆发水患,没去良田c毁掉房舍,临江府半城被淹,波及毗邻五县,境况危急。临江知府吴谦亲至堤坝,勘察水情,巧遇‘清河先生’——也就是失忆了的陈劭。” “这倒也真是巧。”元嘉帝道一句,不紧不慢。 杜希文眉眼不动,躬身续道:“确实是巧。因陈劭有‘清河先生’之誉,在临江府颇受尊重,吴谦也识得他,两下里攀谈几句,陈劭便向吴谦提议,修建一条‘临江堰’。” 他语声转低,似浸暮色,于花香叶影间转折往复:“陈劭时言,‘可借临江府并周遭山川之走向,于大江中下游筑堤建坝。’随后,便命书童捧出了‘临江堰’图册。”” 他自袖中取出一卷纸,厚盈寸半,双手奉上:“微臣前两日拿到了这份图册,方才经多人校验其上笔迹,确认是出自于陈劭。此乃图册第一卷,计一十七页。” 元嘉帝淡和的眉眼间,微现动容,探手接过,就着最后一丝暮色,展开细瞧。 图纸绘得极尽详细,大至内河c小至田垄,无不历历在目,更以小字标注土层c岩石c河流之长度c走向c四季变化等等,字迹隽秀端劲,若松骨竹节,一望而知,绝非出自凡俗。 “这套图册计有五卷,第一卷细绘山川地形,当中三卷为‘临江堰’开挖c灌土c堆石c人工c钱粮等等,举凡修筑堤坝之详情,尽皆在列。最后一卷则为‘临江堰’建成之大图。因全套图册太厚,微臣便只带了第一卷,供陛下过目。”杜希文道。 元嘉帝“唔”一声,阖拢图册,垂眸不语。 图册边角已然磨毛,浓暮中泛出旧色。可想而知,这图册时常被人翻看。 “掌灯。”温和的语声骤响,元嘉帝掸掸袍袖,面色隐在微夜中,不辨喜怒:“来人,把这图册送去御书房。” 花丛外传来应声,一名小监蹑足上前,小心抱起图册。 “小心些。”元嘉帝语声更淡。 那小监唯唯应是,悄步去了,这期间,宋惟庸垂着眼睛,头也不抬,杜希文亦面色不动,然绷紧的双肩,却稍稍一松。 不一时,几名小监提灯而来,却非方才纱灯,而是琉璃灯,只有手掌大小,内插着寸许油烛,光华剔透,晶莹闪烁。 那花木间隐着数杆青竹,小监四散去,将灯笼悬于竹上,刹时间,夜合花丛明光灿烂,直映得花似飞星c叶若流霜,满世界恰如飞絮杨花悄坠,直惹得晚风携香。 “杜学士还请继续往下说。”元嘉帝两手扶膝,灯火下淡眉微挑,眸光扫向一旁。js3v3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56章 千古第一 杜希文将身子躬了躬,道:“吴谦见此图册,如获至宝,连夜召集人手细议,数日后上奏朝廷,并获允准,其后六年,他一心修建‘临江堰’,时常与陈劭宿于堤坝之上,数月不归。” 元嘉帝笑了一下:“这吴谦倒是个父母官儿。”视线往宋惟庸那里一滑。 “陛下圣明,吴谦确实兢兢业业,为修筑‘临江堰’,两度放弃回京述职之机,为这‘千古第一坝’呕心沥血,如今才不过三十许的年纪,已是鬓角星星。若论功绩,臣以为,吴谦当属诸府之首。”宋惟庸声若飘絮,态度却笃定。 元嘉帝点点头,转向杜希文:“朕也是前些时候才听说,那‘临江堰’已然竣工,今夏大雨,江汛又发,然临江府却滴水未进,诸邻县亦无一处发水,是么?” “是,陛下。”杜希文微微抬头,烛火映目,光亮灼人,就连语气亦带了些热度:“臣等初接此信时,犹自不信,实因那临江府并诸县常发水患,工部多次派员下调、国库更拨银款无数,皆不得根治。微臣遂派员私访,再,京中举凡与临江府有生意往来之商户,臣亦命人细细盘问,两下比较后,方知此事属实。” 他蓦地撩衣伏地,面色因激动而潮红:“江下水患,年年治、年年发,临江府诸县犹甚,因其地势特殊、山川险恶,微臣等竭尽全力,亦只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无法绝其症、治其患,致令当地百姓受苦,臣有罪。” 他扶地重重叩首,旋即抬头,声音竟有些哽咽:“方才宋首辅说得好,‘临江堰’实可称‘天下第一坝’,其巧借地势、顺应天时、集合人心,可谓物尽其用、人尽其力,积数年之功而成,前后花费银两数竟只有区区五十万,所用无一赀处、所著无一废笔,竟是处处精到。及至建成,其势若绳引银河、其态似勾屈玉虬,凭一坝之威,拒大江、揽诸县,不仅保一方百姓安康,更可泽及子孙万代。微臣……微臣实是为百姓欢喜、为大楚欢喜。” 他越说越激动,竟致老泪纵横,忙抬手掩袖:“微臣御前失仪,望陛下恕罪。” 元嘉帝忙上前相扶,眉目温和:“杜学士不必如此。那临江府从前朝起就水患不绝,绵延百余年而不得治,如今却是一朝得解,朕赏你还来不及,何来恕罪一说?” 他面上含笑,精华内蕴的眸子里,流转一丝喜意:“若论功绩,当以杜学士所领工部为首,陈劭本就是工部郎中,精通治水之道,‘临江堰’得建,终究还是杜学士教导有方。” 杜希文谢恩,拢袖起身,高高悬起的一颗心,刹时落底。 有元嘉帝这句话,这份千古功绩,他们工部占全了。 “全是陛下治国有方,微臣等不过适逢其会。”他躬语道,眼眶仍微微泛红,似情绪未复。 元嘉帝绝非好大喜功之君,谀词太过,必惹其厌,点到即止便可。 果然,元嘉帝笑意温和,亲手替他拢紧氅衣:“杜学士才是国之栋梁。”复又转向宋惟庸,展颜一笑:“那吴谦亦是个一心为民的好官儿,宋阁老执掌吏部,擢拔良才,实是朕之臂膀。” 宋惟庸微笑躬身:“陛下之言,老臣可不敢当。当年陛下钦点的榜眼,如今做出实绩来,这还是陛下慧眼如炬。” 元嘉帝怔了怔,讶然扬眉:“吴谦竟是参加过殿试的么?” 宋惟庸笑道:“老臣岂敢于此事上作伪?这里还有他当年殿试文章,陛下亲笔点评,再真不过的了。” 他自袖中取出当年文章,泛黄的纸页,字迹微晕,其上朱批直若霞染,于烛火下格外醒目。 “臣不才,自故纸堆里寻出这篇锦绣文章,陛下当年亲笔批红,可还没落色呢。”宋惟庸开了句玩笑,呈上纸页。 杜希文半垂着眼睛,直戳戳的眼刀子往下捅,可恨竟刺不穿那石径。 却原来,千古第一坝,抬的还是他宋派。 吴谦出身晋冀,拜在姚歙州门下,与宋惟庸正是一条裤腿儿。 元嘉帝已然揽卷在手,扫了一遍,面现笑颜:“原来是元嘉二年的榜眼,怪道朕瞧他这名字特别地熟。” “陛下门生众多,哪记得这些?”宋惟庸笑得从容,语声亦然:“那几年正是内忧外患,陛下御驾亲征,力克北疆与西夷,实是操劳得紧。老臣记得,当年殿试之后,陛下便领兵北上了。” “宋阁老这是给朕台阶儿下呢。”元嘉帝笑道,将那纸页还予他,面容感慨:“这一晃眼,当年朕点的榜眼,如今已然做出如此佳绩,朕心甚慰啊。” 他负手而叹,似忆当年,鹤氅上的卷云纹浮气苍茫:“朕的运气倒是不错,当年点出来的榜眼,而今已成肱骨,而那陈劭八年失忆,原来……亦是为国效力。” 宋、杜二人目不旁视,齐齐躬身。 总归谁也没差着谁一招,打个平手。 花香浮动、夜雾轻涌,霜叶银瓣间,竹风细细而来,似携一段陈年旧忆,让人思及曾经的岁月、流逝的光阴。 这种感慨的氛围持续了些时候,元嘉帝方振起衣袖,转向宋惟庸,微拢眉头:“宋阁老,却不知陈劭失踪时,是在何处?” “是在川陕一带。”宋惟庸答道。 元嘉帝“哦”一声,拢紧的眉头未见放松:“由川陕至临江府,何止万里?他是怎么去的那里?这一路州府,就没他的行迹?” “陛下恕罪。”宋惟庸躬着老腰,就要下跪,却被元嘉帝拦住了。 “罢了,宋阁老站着说话吧。”他道,面上浮起笑意,薄薄的一层,似天边最后的一线暮色,须臾就将为夜色倾覆。 宋惟庸仍旧垂首,望不见他的神情,唯语声低沉,携风而至:“自陈劭归家,吏部一直在查他的行迹,后与临江知府所言相印证,得知陈劭当年出现在临江府时,是在深冬,其出现的地点,则在荒岭僻谷,为当地猎户所救。”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57章 不可委屈(王者大地主盟主加更) 宋惟庸后退半步,躬身到地:“从时间上算,陈劭离京抵川,是在元嘉月。三月底时,他在陕北荒山查探地形,就此失踪。吏部与工部各委数员至当地查访,并由陛下特旨提调当地军卒五百余,分布四处搜寻,却终无果。而陈劭在月,出现在了临江。” 元嘉帝抬起头,漆黑瞳仁倒映烛火,印一星银芒:“宋阁老的意思是,这八个月间,陈劭是绕着川陕一带大片荒野,流落至临江府的?” “皇上圣明。”宋惟庸合手于腹,恭礼弯腰,殷红的官袍大袖垂垂,越显苍颜鹤骨。 若陈劭专拣荒山而行,这一路流落到临江府,不曾被人察觉,倒也可信。 元嘉帝回首盯着宋惟庸瞧了会儿,弯弯唇:“可曾演示?” 自旁观陈滢审案以来,这个词便时常被他挂在嘴边,举凡有不够严谨之言、之事,必以之相对。 宋惟庸成竹在胸,揖礼道:“自陛下颁旨,臣已着川、陕、鄂、豫等各行省协查,如今正等回话。若陛下允可,臣今晚便召人商讨,拟出陈劭当年流落至临江府的路线,明日便给各省发送公文。” 又躬了下腰,苍老语声回转,如寒夜凉浸,不与花香烛影同调:“再,那临江府并诸县亦需加派人手,走访民户、细加查探。微臣以为,明珠蒙尘固不可取、识砖作璞亦非良谋,真伪虚实总须辨清,坏即是坏、好即是好,多一分、少一分,皆为不妥。只此事到底牵涉不小,尚须陛下定夺。” “甚好。”元嘉帝颔首,面上笑意未动,展了展衣袖,话风顺其意而转:“临江府并诸行省之事,总属吏部,便交由宋阁老操心,朕这里就不再颁旨了。” 吏部总领天下官员,陈劭亦是其中一员,他的一行一止,自然交由吏部查明为上。 “陈劭是怎么离开临江府的,那吴谦可说了么?”元嘉帝又问。 宋惟庸道:“吴谦说,今年三月,陈劭去临县勘察堤坝,就此未归。因他时常去坝上察看,也时常好几个月不回来,是故大家都没当回事,直到吴谦进京述职时,去诏狱面会同窗,惊见陈劭,复又细问其来历,正与‘清河善人’合得上,这才向老臣禀报。” “原来如此。”元嘉帝点头,精华内敛的一双眸子,映满目烛火。 良久后,他负手转望,夜色凄迷,花开胜雪,香气幽幽迂回,终被凉风拂尽。 “既然前事已毕,则陈劭在京之事……”他微叹一声,身上气息变得温和起来: “到底他也算是吃了些苦头,朕也不能白白委屈了朕的臣子,内阁这几日辛苦些,拟个条陈过来,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地方,先安他的心为上。” 宋惟庸眼皮垂挂,灯影下面目模糊,杜希文亦微垂着头,看不清面上表情,二人双双应是。 “两日内罢。”元嘉瞄他们一眼,似笑非笑:“两日之内,给朕一个答复。” 他忽尔叹口气,作势捶腰,语甚疲惫:“你们可别再提他个三、五、七个主意来,叫朕来选。这事儿拖得太久,朕也累得慌,你们拿出个准法子,先把这事儿了掉再说。” 宋、杜二人俱抬头,一个面皮晃若风掠水,一个眼神闪似烛将熄,倒不复方才两块朽木、柱子一双。 “老臣遵旨。”二位阁老沉声行礼。 元嘉帝翘起唇角:“更深露重、云黑径隐,朕便不留两位了,且先回吧。”又提声吩咐:“来人,挑几盏大灯笼来,送朕的两位爱卿出宫。” 数名小监闻声而至,手中俱提宫灯,薄纱素绢蒙皮,牛油烛烧出“毕剥”声,直将满丛花影映如白昼。 二人谢了隆恩,转出小园,沉默地行一路风拂、一路叶飒,一路凉意浸体、一路枯木逢秋,直走到禁宫门外,方齐齐咳嗽一声。 “宋首辅,请了。” “杜学士,请了。” 两件红烈烈官袍,一东一西,背道而驰,各自上车。 宋惟庸正是打马回府,而杜希文的八抬轿子,在半途却拐了个弯儿,绕去了廖有方的府邸。 这一夜,注定无眠。 两派人马齐聚各自阵盘,摩拳擦掌、口沫横飞,排兵布阵、调将遣帅,势要分出个高下。 而在杨树胡同陈府,则又是一番景象。 “明希堂”正房偏厢,李氏悄立窗前,乌丝垂肩,苍白面色如雪,纵红烛映室,却映不亮她的眉眼。 罗妈妈正在旁细细地劝:“太太这又是何苦?老爷好容易回来了,正该一家子团聚,太太如何反倒搬出来了?老爷岂不伤心?” “那我该怎么着?巴着他问寒问暖么?”李氏眸色如冰,眼角淡淡两条细纹,描出股子煞气,“他伤心?我就不伤心?我这八年纵使避着人些儿,该做的却没拉下。可他呢?” 她冷笑起来,挑起一根细眉,眼底煞气渐寒:“他‘清河善人’名头响亮、为国为民,我一介内宅妇人就活该守了那八年?活该担惊受怕?两个孩子就活该受苦?” 她眼眶红起来,却非伤心,而是愤怒:“为了他,我们一家子被扫地出门,被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沦为京城笑柄。他身为一家之主,不说为这个家好、不说拉拔着我两个孩儿往上走,反倒扯着全家陪葬。若不是阿蛮能干,独自结了凶案,我们家出个杀人的仆役,这又是什么好名声不成?这还不是拜他所赐?他还晓得伤心?” 这话说得重,罗妈妈直听得心惊肉跳,忙不迭将她拉去内室,连声道:“太太、太太,我的好太太,您可消消火儿。太太与老爷少年夫妻,如今正当好生相伴,这一个锅里吃饭,勺儿还要碰着筷子呢,太太若一味较真儿,往后可怎么着呢?” 语毕,又落下泪来,哽咽再劝:“这气头上说的话,最是伤人的,太太宁可低声些,莫叫外人听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58章 风清月白 “这里都是我的人,我倒要瞧瞧谁敢去嚼这个舌根儿!”李氏拧眉夺手,拢着衣袖冷笑:“如今却也好,离了那一大家子,我也省心,没那些镇日里东挑西唆的东西,耳根清静得很。” 语罢又回首,寒着一副眉眼道:“这府里的主我还做得,妈妈谨记,凡有那乱传乱说的,一律提脚卖了。凭他是谁,还能越过我这个当家主母?” 见她动了真怒,罗妈妈不敢再劝,忙应是,擦擦眼泪,又去斟茶。 却不妨此时帘外传来丫鬟绿水的声音:“太太,姑娘来了,说要去给老爷请安。” 李氏怔得几息,身子骨儿一松,眉眼到底软了下来。 “这孩子。”她心疼地道,摇摇头,眸中浮起一层水光:“她这皆是为了我。” 罗妈妈倒是欢喜的。 李氏与陈劭如今真正相敬如冰,今天陈劭一回家,李氏竟与他分了房,这可是再没有的事儿,委实叫人发愁,今见陈滢来了,罗妈妈便觉得,这是个居中调和的好机会。 “太太。”她乞求地望着李氏,目色殷殷。 李氏轻叹,声气儿也跟着绵软:“请姑娘进来吧。” 罗妈妈面露喜色,忙扶李氏去至正堂,方安了座儿,那绿影纱折枝菊的门帘子一挑,陈滢走了进来。 她今日穿件卷云纹暗银掐边儿荼蘼白纱衫,苍海明月石蓝绉纱夹裙,发上只挽个圆髻,插戴着一枚银凤钗子,钗头下垂着宝蓝流苏珍珠串儿,衬得鸦鬓雪肤、清眸流光,倒比往常添了几分颜色。 “我儿快进来。”李氏笑着招手,目色似三春融暖,不复寒凉。 陈滢上前欲见礼,被她一把拉过去,笑道:“好孩子,这早晚儿的,你怎么会来?”又摸她的衣裳:“如何穿得这般单薄?可冷不冷?” 陈滢笑答:“这天气正舒服,女儿觉着正好呢。”细细端详李氏神色,语声转轻:“女儿就是过来给父亲请安,也瞧瞧娘。” 李氏笑着点头,眉心动了动。 称陈劭父亲,却称她为“娘”。 一亲一疏,莫不分明。 她心底微叹,松开陈滢,拉她坐去一旁,细声道:“你父亲才喝了药,这会子怕还未睡,你们也多日未见了,正该请安。” 想了想,又蹙眉:“今儿下晌,你哥哥接了人回来就去了书房,整半晌没露面,只说要温书,饭也是端过去吃的,也不知他吃饱了不曾?” “娘放心,女儿已经去瞧过了,阿牛说哥哥照常吃了一碗饭,把那香渍菜心、芙蓉鲜鲊都吃得见了底儿,又添了半碗笋尖儿汤。女儿还去厨房瞧了,灶上正煨着山栗粥,还配了几碟糟鹅掌、酿瓜、三和菜什么的,哥哥晚上也饿不着。” 陈滢絮絮道来,李氏到底放了心:“今儿事情太多,闹得人仰马翻的,也真是……” 她咽住话声,不再往下说,眼风扫了扫正房方向,淡笑道:“罢了,我也不拉着你说这些闲话,你自去瞧你父亲是正经。” 陈滢却不肯就走,又陪她叙些别事,听她再三催促,方慢慢辞出。 明希堂的正房与偏厢,不以游廊相接,却在当中设了道花墙,来回需绕出石径,穿竹篱门、踏白石阶,实是院中隔院的景致。 这原是心意别裁,图个奇巧得趣儿,如今却有了另一番意味。 月偏中庭,银光流泻,自穹顶穿花拂叶而来,那台矶上似起了层青霜,明晃晃一地缟素。 陈劭果然未睡,陈滢进屋时,他正将一卷书倒扣案上,含笑命人安座儿。 陈滢扫眼看去,见那是他收藏的一本前朝孤本,残页卷边,倒应了西风萧索的景儿。 青玉案、半残卷,茶香辗转四合,终究暖不了这秋夜孤凉。 “阿蛮晓得来瞧爹爹了?”陈劭浅笑,青素素的眉眼,一领青衫简旧,袍角丛竹半凋,含了几分落寞。 陈滢垂眸望着茶盏,静了片息,抬眉看他。 同样是清素素的眉眼,她却不肖他,独有一种特别的净与静。 “女儿今番来此,父亲应该知道是为了何事。”她没有拿别的话暖场,开篇便如箭离弦,语声虽淡,语意却锐极,一如她干净而清厉的眼。 “女儿以为,您当初失踪之地,并非陕北。”她直视着陈劭:“换个说法吧,女儿以为,父亲当初的失踪,与您真正失忆,时间不同,地点也不同。或许您确实是从陕北消失的,但是,您失忆的地点,却绝不在陕北。” 并非问话,而是直接道出推断。 陈劭没有一点吃惊的模样。 他“唔”一声,起身离座,缓步踏去窗前。 西风乍起,篱间的护花铃“嘤嗡”作响,他身上青衣拂动,如翠湖连波,领缘下露一角白纱衫,正是风清月白、水上孤舟般凉净。 “那阿蛮以为,爹爹是在何处失忆的呢?”他问,头也不回,似听风吟。 “我猜不出。”陈滢望着他的背影:“如果猜到了,我也不会来问您。” 陈劭没说话,叹息声如水漫开。 “我猜到您不会回答,也猜到不会问出结果。”陈滢露出不出所料的神情,有那么一刹,竟与陈劭神似。 她弯起一侧唇角,望着背向而立的那翻卷青衫:“我只问一件事。父亲隐瞒的那件事或那些事,抑或是某个人或某些人,是与朝局内政相关?还是涉及边境外交?” 陈劭身形未动,修长的手指扣住窗弦,指上落下银霜清华,却在这一刻,微微花了花。 “父亲不说话,我就当您回答了我。若只涉朝政党争,您也不会如此讳莫如深。”陈滢继续说道,语声寂寂,破去满室寒涩:“果然,我所料不差,此事涉及两国边境外交,甚或是叛国通敌之大事,父亲这才一言不发。” 她露出惯常的古怪笑容:“毕竟,由陕北再往西去,便是宁夏,那里与西夷相接,由不得女儿不往这上头想。” 陈劭转首望着她,忽地低了低头。 烛火本就不亮,这一低头,他整张脸便陷于黑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59章 春风拂槛 “我确实是忘记了,不曾骗阿蛮。”润泽的声音,像音符滑出琴弦。 陈滢笑了一下,又叹口气:“您的回答,似乎总在我预料之内啊,父亲。” 最后两字,若清丝冰弦抛去半空,长得竟有些失真。 她起身福了福:“既然如此,那女儿便告辞了。”语毕,掀帘而出,步履踏出轻微的声响,须臾远去。 陈劭怔立于窗前,扣住窗弦的手,悄然滑落。 夜深沉c冰蟾坠,乌云漫卷,一帘细雨剪秋窗,碧梧渐苍,满地残叶。 处暑才过,盛京城便飘起漫天秋雨,一丝一缕皆是愁。 然而,陈家却不与这愁相干。 至少表面如是。 陈劭的新任命下来了。 就在他回府后的第三日,一纸公文便到陈府,命其前往通政司就职。去后才知,他已升任通政司左通政,加授中议大夫,正四品,比之原来的工部郎中,跃级高升。 随调令同来的,还有一道赏赐。 元嘉帝念“清河善人”义举善心,于国于民皆有大功,遂赐一所宅邸,四进三路,位于城东偏北的雁鸣巷中。 依大楚祖制,四进的院子,唯三品以上官员可居。 比之跃级升职,这个超出品级的赏赐,才更耐人寻味。 陈劭自不敢受,上表推辞,元嘉帝却很坚持,特召他进宫,也不知说些什么。 出宫后,陈劭便把这宅子接了。 至此,圣眷隆或不隆c帝心简或未简,京城诸门户,皆各有思量。 而陈家,则又是一通忙乱。 御赐府邸,自不能空置,一家子都得搬进去,以谢主之恩。只是,他们才搬家没多久,又要再换个地方。 这连绵而来的荣耀,却也絮烦得紧。 李氏头一个忙得脚不点地,张罗着收拾箱拢c统计下人,还要应酬各亲眷友人,每日光打点回礼就极劳神,再不复门可罗雀时的清闲。 陈劭也忙,应酬同僚旧友,远不能疏c亲不宜近,总之是不得闲儿,且还要时常府中举宴,哪怕他再低调,这人情往来却是少不了的。 这般一来,府中人手便有些捉襟见肘,李氏不得不又买几房下人。好在当初分宗时,许老夫人出手大方,光银子就给了五万两,是故府中虽乱,周转上却不成问题。 罗妈妈的丈夫罗福生,便被李氏提为大管事。 他素性沉稳,往常在国公府时,因是李氏陪房,不大得重用,如今展开手脚,倒是很有些能为,没过几日,通政府诸事便上轨道,再不复初时忙乱。 陈浚只在官邸住了两日,便又回到了杨树胡同儿,只说要安心温书。李氏担心儿子住得不舒服,遣罗妈妈并几房下人跟随,这一来一去,官邸里便又空荡起来。 陈家的下人本就不多,再分出去一半儿,更显空落,只李氏一心住在自己院中,并不与陈劭同住,府中人少,她倒觉安静。 陈滢又换了新住所,是一间连着跨院儿的精致院落,门楣上留着前人笔墨,正是“春风拂槛”四字。 “这名目倒是现成的,不必改了。”挑院子时,环顾院中那一小片碧桃翠李,陈浚作如下考语: “桃李芳菲画堂寂,春风不渡卷帘人。”瞟一眼陈滢等诸丫鬟,俊颜绽出笑来:“贴切得很。” 陈滢踢他一脚,翻着白眼儿赶他走了。 他这个哥哥,如今越发古怪,说话阴阳怪气的,也不知是不是考前综合症。 因本就对这些不在意,既然陈浚说好,陈滢便也不去费心改动院名,略作布置,便住了进去。 秋闱的日期固定在八月初,陈浚很快就要下场,全家人都提着半颗心,陈滢自不能回济南,偏陈漌又托人带信,定要陈滢参加她的婚礼,陈滢只得应下,提前备了好些教案寄去女校。 国公府降爵的旨意,只比陈劭获赐府邸晚了三天。 从此后,这世上再无成国公府,倒多了个永成侯府。 所谓此消彼长,这其间的意味,委实是“不可说c不可说”。 许是因此之故,陈漌的婚事也推迟到了十月,袁家大爷确实有恙,太医说,将养到十月,应该就能痊愈。 如此一来,陈滢在京城怕要呆到十月,她倒也不急,转头就着手准备新事物——开医馆。 她要在盛京城建一所女子专科医院,专门接诊妇科病c妇女妊娠c妇幼保健等,整所医院从医生护士到扫地大妈,皆为女性,算是一间充分照顾女子隐私的医院。 之所以有此想法,却是因为紫绮。 紫绮的创伤后遗症,不只表现在心理上,生理上也有症状。 她停经了。 过度惊吓与刺激,导致她内分泌失调,月事迟迟未至,到现在都在调理,而京中擅妇科的大夫却极少,倒是稳婆之类颇多。 妇科算是杂症,除太医院有专门的医生外,在别的医馆,很难找到妇科专科大夫,更无相关类型医书。 在陈滢的第一世,专著妇科的医书,也是到清朝才出现的。 这是大楚朝一块空白。 陈滢觉得,若有专门的女医与女护士,登门问诊也好c出外就医也好,让紫绮这样的病症,得到更为系统专门的治疗,则她的心理会相应放松,治疗效果也会更显著。 趁这几个月无事,陈滢便认真操办起来。 开设医馆并不难,只需到相关部门报备,再找到相应成员便可。 陈劭与李氏皆知此事,陈劭半句多话没有,直接给了陈滢五百两银票,李氏亦给了八百两,殷殷地道:“我儿想怎样便怎样,娘都应你。” 陈滢既感动,又有种难言情绪。 李氏自不必说,到底母女连心,而陈劭那里,陈滢除谢他一声,再说不出别的。 有些事情,只能交予时间,人力终是有限。 这一日,她去外头办事,奔波至午后方回,才一踏进垂花门,便见那芭蕉树的绿影里,知实正驻足张望。 “姑娘,您可算回来了。”一见陈滢,她立时碎步上前,压着声音悄语:“姑娘,明心来了。”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60章 堆烟筑语 陈滢讶然:“她来做什么?” 自抵京后,陈滢便再未与郭婉谋面,明心又一向为郭婉做事,两下里更无交集。 “婢子问了两句儿,明心却不肯说,只说要见姑娘的面儿。”知实抬手,分开眼前仍旧青翠的芭蕉叶儿,为陈滢让出道儿来,语声微带迟疑:“婢子瞧着,她现下有些有些不大一样,婢子擅自做主,便没把人往东路院儿领,只请她去‘堆烟筑’吃茶。她说要给夫人请安,婢子也拿话搪塞了。她倒也没多问。” 堆烟筑建在府邸西路,离“春风拂槛”极远。因那一带垂杨绿柳,堆烟砌雾,故而得名。 “你做得很好。”陈滢点头赞道。 明心其人,野心极盛,知实不肯将她引去后宅,这是她沉着之处。 陈滢垂目望望身上衣裙:水湖绿绣缠枝紫罗兰斜襟刻丝衫,靛蓝暗云纹并珠紫素面儿间色裙,再摸摸发上簇丁香白底青玉簪,便笑道:“还好今儿穿的是新衣裳,正好见客。” 如今她身份又是不同,再非平民女郎,而是正四品官员之女,衣饰自然讲究得多。 知实细细打量她几眼,含笑点头:“姑娘这一身儿正好,又庄重又时兴。” 间色裙是今年才流行起来的,府中才招了几名绣娘,为显身手,那绣房管事花大力气缝了十来套新裳,其中便有两条间色裙。陈滢身上这件色调清冷c正合秋意,这才上身。 穿几道回廊c转数面花幛,远处雾蒙蒙一片,翠烟如旧,正是堆烟筑。 陈滢停步望去,见院中高阁立着一女子,发挽垂髻c鬓横花钗,两弯眉滴翠凝黛双眼流波转烟,唇上抹着“珠光阁”新出的口脂,杏衫茜裙,倒将那满院翠华压下半筹。 “陈大姑娘来了,怎么也不叫人知会我一声儿?”明心站高看远,一眼瞧见那道干净的身影,眯眼笑道。 多日不见,陈滢身量拔高了些,眉眼也长开了,原先瞧着寡淡,如今,那“寡”便换成了“清”,正合“清淡”二字,却是清冷如水之清,人淡如菊之淡。 一字之差,气韵到底迥然。 “你是客,怎好劳你相迎?”陈滢客气地道,领着人跨进月门。 明心也快步下楼,迎上前福身:“给陈大姑娘请安。” 陈滢扶她起来,伸臂作个“请”的动作:“还请进屋说话。” 屋中一水儿的花梨木家具,椅案皆是成套的,倒也雅净。 二人分宾主落座,知实重新换了茶,陈滢端盏在手,左右望望,便叫人添了个秋海棠的攒盒儿,笑着让明心道:“这是才从‘五味斋’买来的,果脯点心都有,明心姑娘请尝尝。” 明心谢了两句,拣了个海棠果儿,粉白的指尖儿轻拈着,并不去吃,只笑道:“姑娘只知道让我,您自个儿也吃着才是。” 陈滢今日跑了半天,还真有点饿了,挑了块玫瑰酥,拿帕子垫着吃了,方拭着碎屑笑道:“不知明心姑娘今日前来,有何贵干?” 明心笑笑,将海棠果儿搁进口中,细细揩净手指,方自袖口儿抽出个烟罗紫洒金信封儿来。 “这是我们夫人叫送的,请姑娘收下。”她将信封推至案前,又娇俏一笑:“我这是受人之托,姑娘可别再给推回来,推回来了我也没处还去。” 陈滢已然料到是谁,拿起信封,上头不著一字,反面的封口处,团着温嘟嘟一汪碧色。 绿蜡封c紫金笺,皆名贵至极,满京城里能用得起的,也就那几家。 小心挑开蜡印,陈滢取出信笺。 仍旧是烟罗紫的洒金笺,四边镶一圈儿细碎的花瓣儿,暗香盈袖c幽情蕴藉。 “听说你要开医馆,我也入一股吧。” 整张纸上,就只有这一句话。随信附着的,是一张三千两的银票,“宝吉祥”票号,通存通兑,全大楚皆可用。 “我们夫人说了,她就入这一股,再不多添。请姑娘无论如何莫要推辞。”明心轻声笑语,含烟眸弯作月牙儿:“我们夫人还说,这是她专门用来入股的,并非花草精油的余款,还请姑娘别自作主张地从里头扣了。” 她拍了下衣袖,表示说完了,又去拣果脯来吃。 陈滢心头万般滋味,到底推辞不得,只得将信袖了,转首挥退众人。 窗外柳烟纷纷,不知何时,却是落了雨。纤丝如楼,飘然洒落。西风拂槛而来,扫进几片雨线,帘幕启处,锦屏上绣着的兰草,已是一片氤氲。 “你们夫人可好?”陈滢轻声问。 原先在国公府时,为避免插手东宫之嫌,她一直不曾与郭婉联络。 后陈劭出事,他们家虽分了宗,却又惹上官非,甚而有谋逆之嫌,更不便与东宫扯上关系,是以,陈滢并不知郭婉近况。 明心笑得若无其事:“多谢姑娘动问。我们夫人自是好的。如今那府里要忙件大事,夫人上个月便住去别庄了,若不然,这信定早些时候儿就到了,断不会拖到如今。” 陈滢蹙起眉。 郭婉住去别庄了?这是何时之事? 难不成,是失了宠?抑或是遭人设局? 百般念头浮起落下,她心中便有些不定。 明心觑她一眼,掩口笑起来:“姑娘但可放心,不是您想的那么着的。说来这不是太要紧的事儿,就是” 她往四下瞧了瞧,身体向前倾着,声若耳语:“姑娘只听着便是,莫与旁人说。听我们夫人说,旨意怕就快下来了,正室c侧室,还有七c八个别的名分,人选皆已定了,恐近些时就要过了明路。” 原来是要给太子妃让位。 郭婉这个先封的孺子,倒还真有这个必要。 陈滢无声而叹,微微垂首,发上玉簪花簇如锦,乌眉弯睫c肌肤胜雪。 明心手里拿着块豌豆黄儿,视线飞快扫过她,挑了下眉,又将点心搁下。 “姑娘对我们夫人好,我们夫人都知道的,我们夫人过得很好,姑娘勿挂怀。”她低劝了一句。 浮皮潦草的话语,并不能起到安慰的作用,反叫人越加怅然。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61章 再见药匣 郭婉选定的道路,注定荣耀,也注定崎岖。她主动避去别庄,应该也有她的考量。 步步算计、处处留意。这样的人生,她可真的甘心? “我们夫人是个通透的,比那一等庸脂俗粉自又不同,这其中的道理,夫人早就想明白了,姑娘尽可放心。”明心一语道出陈滢所思,不在意地挥了挥袖。 某种程度而言,她与郭婉,称得上心意相通。 陈滢转过念来,自嘲一笑。 她想那么多,又有何益?身在局中之人,终究还是郭婉。 话至此处,多言别事倒也无益,陈滢向明心一笑:“听了你的话,我便放心了。还要请你回去后上复你家夫人,就说她的心意我收到了,医馆算她一份儿,待开业了,必通知她。纵使她来不了,帖子也会如期送去。” 明心笑靥如花,拿起一副牙箸,挟了枚黄莹莹的松子糖,搁在陈滢面前的水晶碟儿里,笑道:“姑娘快吃糖,这话儿甜丝丝的,我们夫人听了定欢喜。” 陈滢倒被她逗笑,拣起糖吃了,两个人又叙些别后寒温,茶过一盏,明心便起身告辞。 陈滢知她身份特殊,亲自送出二门,遥见她举着柄油伞,艳丽的红裙消失在廊庑尽处,方自回转。 细雨如丝,青石板路被雨水洗亮,缝隙间细草幽幽,草尖儿上泛起枯色。 “这场雨下过了,天儿怕就真的要凉了。”知实悄叹了一声,心事重重,抬头望远。 青石路两侧皆是竹林,天将薄暮,细雨潇湘,越添愁绪。 陈劭官升两级,又得了皇上赏赐的宅子,这自是好事。只李氏坚不肯住去正房,而是安置在了东路的“临水照花”,素常与陈劭连话也不讲,实在有事,便叫丫鬟转述。 罗妈妈人在杨树胡同,心却一直挂在此处,隔三差五派人来问,可惜李氏根本不听劝,竟是铁了心要与陈劭分居。 如此下去,可怎生是好? 知实蹙紧眉心,十四、五的年华,见这竹林更兼细雨,倒生出几分悲秋之意。 蓦地,身后传来重重的脚步声,知实忙回头,大管事罗福生披着件蓑衣,自后赶上,躬腰行礼:“小的给姑娘请安。” 那撑伞的小鬟忙转过伞面儿,陈滢亦回过身来,颔首笑语:“罗大管事好。” 因见他走得额头冒汗,又客气地问:“你这是有急事儿?” 罗福生规规矩矩地拢袖,垂着眼道:“回姑娘的话,才太医院送了丸药来,小的正要给老爷送去。” 陈滢向他身后望一眼,见阿虎绷着小脸儿,双手捧着个黑漆匣子,目不旁视站在人后,遂笑道:“原来是这样,有劳罗管事了。” 陈劭去诏狱走了一遭儿,病倒好了大半,如今只有些轻微症状,如偶尔的头疼、眩晕等,现下他恢复官身,太医院断了的药,便又续上了。 两下里再无别话,陈滢自去了,罗福生便沿石路转去西路院门,踏上一条五彩石径。 曲径通幽,自竹林间穿行而过,行不多远,前头现出座粉墙黛瓦的小院儿,满院树影参差,掩一角飞檐,台矶上落叶未扫,阶上雨湿微光。 两个小厮迎上来,将罗福生让至正房门外,一人进屋禀报,另一人则助他褪下蓑衣,挂在一旁的檀木架上,又请他站去青毡,擦净靴底污泥。 “老罗来啦,进罢。”凉润清和的声线,像上好冰丝浸了雪,透着帘幕送出来。 罗福生忙整整衣衫,回头向阿虎做个“仔细些”的手势,方挑帘而入。 屋舍阔朗,几案却极简素,挂落飞罩下搁着落地铜瓶,瓶中插几根松枝,清香微渺,风拂时,似有山涛过耳。 一人立于案前,穿着燕尾青松林见月披衫,柏绿暗银团花立领袍,腰上环着根松烟绿绦子,坠着枚岁寒三友羊脂玉珮。一身青绿,唯玉珮洁白,远望去,若绿水翻白浪,一痕银霜耀翠湖。 “老爷,这是太医院送来的药。”罗福生转过身,从阿虎手中接过药匣,低头奉上。 陈劭“嗯”了一声,温笑着望他:“有劳你了,这大雨的天儿,可曾淋着?” 语清辞朗,三两句响起,倒像有人拨弦。 罗福生头垂得更低,连道“不敢”,又回:“谢老爷动问,小的没淋着,穿蓑衣来的。” 陈劭点点头,命巧儿接过药匣,温言道:“罢了,快回去吧,听说今儿厨下做鸭汤,正是秋时温补的好东西,你记得给你家孩子捎些回去。” 他惯来和善,待下人从不打骂,也极少与人置气,虽素性清冷,却真真是个好人。 罗福生伏地谢恩,鼻头儿倒有些发酸。 他们家老爷委实可怜,平白吃许多委屈,想想便叫人叹惋。 他叹着气,抹着眼角下去了,陈劭便吩咐巧儿:“把药搁下。我累了,要去里间歇歇,你们也都下去吧。” 巧儿乖顺地应声是,转身出屋,将锦帘拢了、门扇掩了,吩咐两个小厮守着,便点了几个头脸干净的小厮,去大厨房抬饭。 已是黄昏将近,凉风细雨,浸透人衣,这样的天时,汤饭从大厨房领来,亦是凉的。 陈劭惯来用饭不定,倒不如早早领了,放在跨院儿小灶上温着,以备他随时传用。 青漆院门儿悄然阖拢,陈劭自窗眼儿瞧去,见院中梧桐如翠盖,枫叶却还将红未红,像未竞华妆的少女,只待西风涂抹。 他转眸关上窗。 梧桐更兼细雨,点点滴滴,似清商寥落。 “哗啦啦”,不知哪棵树招了风,拂下大片雨点儿,乱了这空寂的弦音。 陈劭叹口气,捧起药匣,来到梢间儿。 此处原是琴室,壁上悬琴处至今尚留浅印,他也没叫人抹去,仍旧留着,微黄的一团儿,想是当年琴囊颜色。 这里,便是陈劭的住处,“细雨潇湘”,便是这院落的名字。 委实不大切题。 这院中有梧桐、有枫叶,亦有三两棵桃李,却偏偏无竹,就连那一大片竹林,也在远曲廊之外。 所谓潇湘,从何而来? 陈劭摇了下头,勾起唇角,合衣上床,放下帐幔。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62章 看够了吗? 弹墨绫的帐子,透出些微天光,沉暗幽凉,好似沾着雨意。 陈劭将药匣打开。 还是与之前相同的形制,匣盖夹层放着做说明用的信封儿,匣内分作两排,每排各十粒丸药。 他盯着那白蜡丸瞧。 丸得圆整的白蜡团儿,不似雪霜剔透,亦无瓷玉纯净,死气沉沉,像一个个嘲讽的白眼儿。 他勾起唇,俯首拾起那小信封儿,拆开扫两眼,复又垂目,缓缓拿起一枚药丸。 那枚药丸位于第一排最末,表面看来,与旁的并无不同。 陈劭捏碎了封蜡。 一张卷成卷儿的小纸条,滚落在了床上。 他凝视着那张字条儿,渐渐地,面上浮起一个甜蜜而又悲凄的笑。 他将字条拿在手中,紧紧攥着,微阖双眸,好似握住这世上最珍贵的宝物。 然后,他睁开眼,缓缓地c缓缓地,转过了头。 他的身体还保持着原先的坐姿,就连拿字条儿的动作,亦无半分变化。 只有脑袋,如机械木偶般,以极慢的速度,转向床帐倚墙的那一侧。 那个瞬间,他温润的眸子,陡地黑如深洞,似将室内最后一丝天光,吞噬殆尽。 “看够了吗?”他语声极凉,湿嗒嗒地,粘着人的耳膜。 “你过来,我有话说。”他又道。像在与空气说话,乌沉的眸,直勾勾望向帐幔某处。 没有甜蜜c没有悲凄c没有视若宝物的珍惜。 这些方才还盈满他面上的情绪,就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在顷刻间抹去。 他的脸很苍白,幽黑如深洞的眸,唇色却红得夺目,似才吸食过鲜血的鬼怪,偏唇角处,勾一抹诡笑。 这个如月夜孤竹般的男子,在这一刻,令人毛骨悚然。 “你主子应该告诉过你怎么做。”平直的声线,自他艳红的唇吐出,如若鬼语。 语罢,他蓦抬手。 “啪”一声,药匣被他一掌打翻,白蜡丸滚了满床。 他勾起唇,仍旧像在对空气低语:“我真是谢谢你家主子厚爱,没把我药死。” 他看也不看那字条,随手扔进口中吞下,旋即摊开双臂,“嘭”一声,四仰八叉躺倒,随后闭上了眼睛。 “我很累,你动作快点。”他阖目道,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似真要入睡。 小半盏茶后,门上突地响起剥啄声。 很轻c很小心,若细雨携风,拍打在门上。 “何事?”陈劭仍阖着眼,清润语声,犹似良人低语。 “回老爷,行苇来了。”小厮惴惴禀道,声音几被风雨掩去。 陈劭身边长随有二,一名行苇名雁来,行苇更受重用些,此前在国公府“枕霜居”时,陈劭每每给李氏赠信赠物,皆由他转手。 “进来吧。”屋中语声朗朗,不见半分郁气。 门外小厮吐吐舌头,瞪行苇一眼,鼓腮骂:“你大爷的,你倒真敢这时候儿求见,亏得老爷没恼,若不然,你挨打不要紧,我可不得跟着一起吃挂落儿?” 行苇是个细瘦少年,单看面相,倒似比那小厮大了一轮,整个人灰秃秃地,还有点少白头。 其实,细瞧五官,他也称清秀,唯满身暮气,一开口就透着股子倨傲:“我是长随,你是小厮,各不一样。你的挂落我吃得,我的挂落,你吃不起。” 那小厮气得直翻白眼,再要说话,他已推开门,平板语声随帘幕涌动:“看好你的门儿。” 那小厮悄悄“呸”一声,暗道晦气,到底不敢再说,瞪着眼睛将门关拢了,老老实实守在门外。 行苇面无表情,走进耳室。 耳室中只在东墙开一扇圆窗,蒙着竹青素面儿云纱,天光透进时,倒将秋色洗作春华。 他抬眼望向床帐。 纱幔低垂,帐中人影影绰绰,并瞧不太清。 “我来了。”他冷淡地道。 没有行问安礼,更不曾自称“奴才”,语罢,举袖拂拂下摆,几粒雨珠,随动作化为湿渍。 “你倒登堂入室起来。”帐中传来陈劭的声音,平板生硬,不带情绪。 “是你叫我来的,我只能来了。”行苇还是很冷淡。 没有回答。 帐中探出一只手,修长苍白,指尖搭一角纱帐,撩之而起,挂于银钩。 陈劭伸腿,垂坐于床沿,面无表情。 行苇眉头皱了下,直视着他:“你叫我来,有何事?” “那封信。”陈劭打个哈欠,两手撑于身后,几根发丝不经意垂落,贴上耳廓,松开的领口处,露出一线烟灰。 “什么信?”行苇像没听懂,蹙眉问。 陈劭勾唇一笑。 黑寂的眸亮起微光,又熄灭,随后仰首,打了个哈欠,抬手松松衣襟,语声倦懒: “让我们略掉你假装不知道我在说什么,而我假装认定你的假装是真的,于是仔细解释我的推测c事情细由,再对你愤怒质问,而你百般狡辩等等这一系列戏码。我相信你不笨,笨也不会被你主子派来跟我十几年。我问你问题,你直接答,那些玄虚咱们且都撂下。” 他挑眉看着行苇,忽尔眸光潋滟,似春风拂动水波:“你主子爱看戏,也爱演戏,你只去演予你主子瞧去,我实是腻味得紧。从今往后,咱们还是直说为好。” 他伸长手臂,敲敲方才目注的那面墙,似笑非笑地道:“你这么喜欢挖洞偷窥,这也是你主子吩咐的?” 行苇垂着眼睛,语气刻板:“主子吩咐要盯着你些,挖洞比较轻省。” “哦。”陈劭点点头,屈肘支起下颌,眸光半挑,俊颜上添几分好奇:“我住进枕霜居时,你也挖洞看了的,我捧药匣钻进帐中,对着张破字条儿又哭又笑的样子,你一定如实禀报你主子了罢。” 他歪着脑袋,唇角浅笑漾开去:“如何,我演得可好?你主子听了你的禀报,是不是很满意?” 他表情忽变,黑润眸中泛起悲伤,修眉蹙起,唇角弯出凄苦的弧度。 那是个甜蜜而又悲凄的笑,刻骨苍凉,似蕴无限眷恋。 行苇的嘴抿成直线,眼风淡淡扫过他,没有半点起伏。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63章 诱谁入局? “如何,这样的我,你主子想必是放心了的。”陈劭问,散发垂肩,情态复归慵懒,再无半点伤怀感慨。 “你骗了主子,又能如何呢?”行苇看着他,目中隐一丝不解:“你早便入了会,也早知主子的志向,如果你要退出,直说就是,如此欺骗主子,于你有什么好处?” 停了片刻,他目中迷惑更甚:“其实主子早前就说过,你这个人寡情得很,主子也没指望你能一直记着当年之事,主子不过是对你关切罢了,这才把我派过来。这么些年来,主子又何曾强迫你做过些什么?” “别扯这些狗屁话。”陈劭拿眼角扫他,笑容似讥非讥:“我和你主子的事儿,你又知道个屁?咱们还是说回那封信。那个所谓周九娘写予我的信,恰被夫人瞧见,于是她把信给偷了去,打算替我践约。这件事,是你事先动的手脚罢。” “是。”行苇的回答,简短到不能再简短。 陈劭盯着他,面色阴鸷如夜,忽又展颜,饶有兴致地挑了下眉:“看你这张狗脸,便知你行事必蠢,果不其然,你确实蠢得无可救药。” 他眯住半眸流光,像吝于再拿正眼看人,侧首望向窗外,半晌后,微吐了口气:“也罢,你主子就很恶心,弄出你这么个恶心玩意儿来,倒也贴切。” 语毕,又挑起眉:“你主子拿什么喂的你?该不会是屎罢?” 他举袖“呵呵”地笑着,姿态有多优雅,吐属便有多粗俗,哪还有丁点温润君子、如竹似玉的模样? 可是,这样的陈劭,竟也有一种难言的、奇异的美,温润与粗鄙、冷淡与激烈、清和与暴虐,种种矛盾、糅杂一处,却又偏能和谐共生,仿似他天生就该如此。 “你偷看了那封信?”他忽地止住笑,面上表情瞬间抹平。 行苇抬眸,冷冷地看他一眼:“你的每封信我都会看。” “所以,你故意叫夫人发现了那信,就是要诱她入局?”陈劭问,语声凉透,如西风拂面。 “主子不希望你涉险。”行苇直视他,语气难得地认真:“主子是真的希望你安安生生地,莫再重蹈那八年覆辙。而且,” 他顿了一下,目中又现迷惑:“我也只是想暗中提醒夫人一下罢了,我没想到夫人真会赴约。” “那你怎么不去拦着。”陈劭望向窗外。 开得极小的窗户,青纱被风鼓动着,时而饱满、时而扁平。凉风携着细雨,些微透进屋中,窗下条案湿了一半儿。 陈劭收起支颐的手臂,蓦地指向窗户,讥嘲地问:“这外头不会有人偷听罢?” “不会的,这窗户外头还有一层,只要不大声说话,就算贴在上头也听不见里头的说话声。”行苇答道,显是提前查看过的,对陈劭的嘲讽,视如未见。 陈劭懒洋洋地点头:“那就好。” 他闲闲收手,自床上拾起一枚白蜡丸,抛在地上,伸足慢慢地碾烂:“方才我说你没拦着夫人,你又有何话说?为何你不加以阻拦?如果当晚不是紫绮突然出现,去西客院儿的就是夫人。” 他蓦地抬眼,阴冷地看着行苇:“你好大的狗胆!” “我觉得,没必要拦着。”行苇淡淡地道,对他的话根本不予理会:“主子之前就有交代,你家姑娘是个聪明绝顶之人,有她在,总不会出大事。就算真出什么大事,主子也兜转得来。” 他直视着陈劭,面上第一次有了情绪。 那是淡极近无的嘲讽,以及惋惜:“主子觉得,你家姑娘比你管用。主子也很后悔,如果早些认识你家姑娘,邀她入了会,却是远比你……” “你们尽可以试一试。”陈劭忽地打断了他。 如同行苇突然而来的情绪,他的语气,亦突如其来地变得安宁,那些讥讽、嘲谑与咒骂,似从不曾出现。 他微笑地看着行苇,眸光温润、神情清和,一领青衫如深碧的湖,波平如镜,不见一丝涟漪。 “你们尽可以来试一试。”他重复道,神情越发温和。 行苇盯他一眼,垂下头,不再往下说了。 陈劭勾起唇:“我还以为你无所畏惧呢。原来你也知道怕。” 他叹口气,将衣领又松开两分:“无趣。” 行苇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 他抬起头,面上再度涌起情绪。 愤怒、激昂、骄傲、神圣。 这些情绪自他眸中飞快掠过,然他的语声却并未拔高,反倒刻意压低:“主子早料到你会生气,也早料到你断不会看今天这封密信,更料到你定会叫我过来说话,主子便提前命我转告你几句话。” 他挺直脊背,面上陡然迸出强烈的狂热,五官扭曲、两眼赤红: “主子让我告诉你,我们要做的,不是改朝换代,而是全部推翻。君权不该凌驾于国家与百姓之上。所谓皇城,不过是孕育昏君与暴君之温床。” 他脸上肌肉颤抖,似在以极大的力量,压抑声音的爆发: “主子知道你委屈,也知道你家人受了苦。但是,主子说,如果没有你,也引不出那些隐藏在暗处的蛆虫。多年前他们拉拢我们不成,如今更妄图借机毁灭我们,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此乃决战,非死即生。主子问你,是想生还是想死?” 他一口气说罢,用力喘着气,暴突的双目直视陈劭。 陈劭抱臂倚在床柱,姿态懒散,几绺发丝自两侧落下,些微挡住他的脸,他挺立如刀削的鼻骨,显得越发醒目。 “就这些屁话?你主子真是越来越不成样子了。”他不屑地翻了下眼睛,抬手掠起发丝,拢于髻上:“不过,屁话也总比屎话强几分。” 他放下手,那发丝在半空划出细细轨迹,重又落于脸旁。 他不再去管,只摇了下头,漆黑清润的眸,隐几分自嘲:“当初我年纪太小,被这话鼓动,便此入了会。现在想想,这种话也就是骗骗小孩子罢了,只是……” 他忽尔息声,怅怅一叹,无数话语,尽在其间。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64章 红尘烟火 “你想起来之前的事了么?”行苇换了个问题,重又恢复了冷淡。 问罢,他忽然就笑起来:“你家姑娘那样逼问你,你都不肯说实话,主子听了之后,很欢喜。” 他半仰着头,眼神放空,笑容充满向往。 “蠢材。”陈劭冷冷道,清俊的面容阴沉下来:“我说过了,我确实不记得了。很多事我都不记得了。” 他指指自己的脑袋,一脸讥嘲:“这地方它不肯好、不肯想、不肯动,任我怎么下死力,也没半点用处,那些蠢太医开的药,越吃我头就越昏。我有什么办法?能试的都试了,你叫我怎么办?” “真的么?”行苇问。 就连怀疑,也带着刻骨的淡漠。 陈劭叹了口气,顺势坐在床沿:“说你蠢,你还真蠢。你倒想想,如果我真还记得这期间的事儿,我自己就该当先把在临江修水坝的事说出来,根本用不着等到现在。” 行苇审视地打量他片刻,嘴唇蠕动了一下:“那你再把之前的话重复一遍。” 他又笑了,眼底却是冰冷:“我听你说了好几遍,却总记不牢。” 显然,他并不相信陈劭前几次的述说。 陈勋竟也未恼,只略有些不耐烦,举手搔搔头皮:“那我就再说一遍。元嘉八年春,我在川陕查到了一点丝索,正指向宁夏,于是我便假装在陕北失踪,独自潜去宁夏罗平堡一带,我隐约记得,有一个老兵便住在石嘴山左近,他应该知道些事情,我便去找他,然后……” 他蹙紧眉头,目中现出回忆的神情,面色渐渐发白。 看得出,他正努力回思前事,只是,越是如此,他的面色就越白,额角还渗下细汗。 行苇紧紧地盯着他,双目不离他的脸。 约莫小半盏茶后,陈劭猛地抱住脑袋,身子用力摇晃,语声断续:“我就……就只记得这些。再往后的事,我怎么……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他摇晃的幅度越来越大,帐幔抖动,泼墨山水似活了一样。 “还是想不起来么?”行苇平平地问道。 陈劭用力摇头,身子躬如虾,声音里隐隐透出愤怒与绝望:“想不起来!想不起来!想不起来!” 纱帐遮住光亮,他的青衫随语声晦明,若怒风狂涛,语声也抑着暴躁:“我怎会如此之蠢!竟比你还蠢!居然什么都想不起来!” “咚”,他重重将脑袋往床柱上撞,旋即仰面倒下。 行苇冷冷地看他,数息后,往前踏半步,似欲去扶。 陈劭猛地坐起,凌乱的发丝下,眸色寒鸷:“回去告诉你主子,我真的想不起来,一点都想不起来!你主子若不乐意,任凭取我性命。” 苍白的唇、苍白的脸,吐出这话时,却像在述说平常。 行苇退回原处,垂下眼睛,语声冷淡“我的主子,也是你的主子。” “你错了。”陈劭定定看着他,瞳孔如黑洞,唇角咧开一线:“你认其为主,而我,却是你主子的同道。” 他挥了下衣袖,神情寒冽:“人与狗是有区别的,你不过就是条狗罢了。滚!” 行苇面无表情,躬腰行礼,忽然拔高声音:“老爷,邱大人的回信就只送去就成了么?您可还有什么话要捎带的?” 陈劭讥诮地勾起唇,旋即,便换副温和表情,声音也极温润:“就把信送去罢,若他问起,你就说我这里一切都好,再谢他送来的那套笔砚,就说我用着很好。” 停了停,添句吩咐:“你去罗管事那里,就说我说的,要他照着上回李大人的礼,备份四色礼盒儿,你到时一并带去。” “是,老爷,奴才知道了。”行苇恭敬地道。 自进屋至今,这是他头一次以“奴才”自称。 “去罢。”陈劭似笑非笑看着他。 行苇躬身退下,不多时,门外传来他离去的脚步声。 陈劭静了片息,直身而起,提声唤:“巧儿进来。” 巧儿才领罢晚饭,听唤即至,陈劭指指发髻:“有劳你,替我挽发。” 这亦是常事,陈劭素常午睡起来,总是要梳头换衣的。 巧儿应下了,唤来小厮送进巾栉等物,陈劭自坐案前,巧儿替他重挽了髻。 陈劭弃了原先那根羊脂玉簪,换了根乌木直簪,又换了件海牙袍子,随后便出了屋。 “老爷,天晚了,可要先用饭?”巧儿追出来问。 陈劭一手提盏素纱灯,一手执伞,转首道:“我散一散,回来再用。”复回眸,漆黑眼瞳映着烛火,浅笑微温,似春夜疏星,光华流泻:“你们先吃罢,看饿着。” “老爷可要个人跟着?”巧儿再问。 陈劭素昔好性儿,她便也不像开始时那般胆怯了,偶尔也敢多问几句。 只是,陈劭早便往院门去了,闻言只将手摆了摆,须臾后,青衫翻卷,似湖水临风,掠过满院清秋,径自跨出门槛。 夜晚的陈府,鲜见灯火,西路一半儿皆是乌沉沉的,细雨敲着伞面儿,零落数声,凄清而又寂寥。灯笼里的微光,也只照出数步,光影下细雨如絮,绵软纤柔,好似春时风烟。 陈劭叹了一声。 春天早便过去了,这潇潇夜雨、冷寂寒秋,才是陈府真正的光景。 风穿林、雨打叶,竹林间一片幽沉。他穿廊绕户,也不知走了几时,眼前忽然现出一道竹桥,桥上悬着一排绛纱灯笼,碧栏翠蓬,倒映水中,被细雨点作碎星。 那所名叫“临水照花”的院落,正在桥外。 陈劭止了步,立在桥上张望,夜色扑天盖地,雨声绵密,然而,那一道竹桥灯火之外,却传来笑语和人声,清冷的空气里,飘来隐约的饭菜香气。 他挑灯凝眸,目色似怅似叹。 红尘烟火,温暖如斯,然而,却终在彼端。 也不知站了多久,灯中烛火渐微,渐弱渐熄,渐至于无。 烛灭的那一刹儿,陈劭面上,似浮起一个苍凉的笑,然而很快地,光影俱寂,那一领青衫、一杆竹影,隐入无边夜色……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65章 花笺泪痕 秋闱过后,天气转好,连着几日都是晴天,李氏院中几棵银桂开了花,她叫丫鬟集了好些花瓣儿,拿来缝制香袋儿,又命厨下制桂花露c酿桂花酒。 “这可是个好兆头。”罗妈妈笑眯眯看着丫鬟做针线,又笑看着李氏:“奴婢听人说,有个什么蟾蜍什么桂花儿来着,最是说人高中。大爷才考完,这当儿桂花偏就开了。且府里别处的桂花儿都没开,偏就只开了夫人这一处,这不正应景儿了么。” 李氏撑不住笑:“妈妈,那叫蟾宫折桂,可不是蟾蜍什么的,这话妈妈若说出去,怕要笑坏了人。” 一旁的绛云也掩口笑:“妈妈贵人忘事,上回把针线笸箩忘了收,回身就满屋儿乱找,竟找了整整两日呢” 罗妈妈便“啐”她,佯怒道:“我把你个小坏蹄子,分明找见了,也不告诉我一声,悄悄儿地就给放了回去。过后我翻出来了,还当它自己长腿跑回来了呢,可吓了一跳。” 满屋的人都乐了,李氏笑得直擦眼泪:“妈妈这张嘴,越发会说了。” 罗妈妈便作势要打绛云,手伸出去一半儿,到底绷不住,也跟着笑起来。 便在此时,绿水忽地走进来,束手禀道:“夫人,镇远侯世子夫人使了个妈妈来,正在外头候着呢。” 屋中笑声顿时一歇,李氏微怔了怔,问:“她来做什么?可知是何事?” 绿水道:“镇远侯府要开赏桂宴,那妈妈是来送请笺的。” 李氏皱了下眉,叹息一声,到底起身道:“快请她去花厅喝茶,我这就过去。” 绿水领命去了,罗妈妈忙张罗着叫人挑衣裳,紫绮捧来妆匣并首饰盒,屋中煞时忙碌起来。 镇远侯是个闲散爵爷,自来就喜欢办这些热闹事儿,这也是惯例。 那妈妈将花笺送到,很快便辞去了,说是还有几家要送,李氏也未多留。 每回镇远侯府举宴,都是大场面,自是广邀宾客。 那妈妈离了陈府,顺脚便去了永成侯府——也就是曾经的成国公府——将花笺递予了侯夫人许氏,又陪着说了好些客气话,方才离开。 许氏拿着花笺回了院儿,才一进屋,眼泪就先掉了下来。 旁边的杨妈妈瞅着不像,忙挥退众人,亲扶许氏转过槅扇,进得内室。 这一路,许氏的眼泪就没断过。 “夫人怎么又伤心起来了?”杨妈妈小声儿地道,双手捧起金丝团菊钧窑盅儿,搁在许氏手边,心底叹息,口中还是细细地劝:“这是才沏的蜜水儿,夫人先喝一口,有什么话您慢慢儿说。” 许氏抬起头,一双眼睛已经哭红了,哽咽道:“妈妈叫我慢慢儿的,我怎么慢慢儿的?这事儿难道不急人么?我再这么慢慢儿的,我的漌姐儿” 她用力捏紧手中花笺,忽又察觉什么,忙展开抚平,含泪苦笑:“这请笺也不能弄花了,若不然,只怕又要传得到处都是,说我气恨羞恼,拿着不会说话的东西出气。” 杨妈妈忙替她抚后背,轻声劝道:“夫人若不爱搭理这些事儿,不去便是。”她斜瞄那花笺一眼,目中隐着不屑:“虽然同是侯爵,咱们与镇远侯府可不在一个台阶儿上呢,就为这么件小事儿,您自个生闷气也太不值当了。” 许氏抬手将花笺朝案上一掷,气苦道:“若换了以往,我自是想如何就如何,可如今却是不行了。”她目露恼恨,拧眉切齿:“如今我不过是个侯夫人罢了,再拿着从前的作派,别人只怕更要笑话儿了。” 语罢,狠狠朝地下啐一口,面色越发恼怒:“他们倒好,全家跟着受累的时候,他们躲出去了。等着我们矮下一截儿来,人家又升上去了。我呸,什么阿物儿。” 杨妈妈深知她这是左了性儿,那镇远侯府的妈妈也只随口一提,说是陈家那里也送了花笺,这实则是在讨好,却未想戳在许氏痛处,她不恼才怪。 杨妈妈叹一声,正欲再劝,门前帘忽地被人挑起,带进一阵风,却是永成侯陈勋走了进来。 “给侯爷请安。”杨妈妈见机极快,立时上前见礼,请安声比往常都大。 陈勋摆摆手,神情极淡:“你退下。” 杨妈妈不免发急,却也不敢多逗留,借转身之机,下死力朝许氏打着眼色。 男人在外辛苦一天,归家后,不说热茶热水地服侍着,反倒哭天抹泪地,换谁都要烦。 在这个家,陈勋就是许氏最大的倚仗,杨妈妈自是希望着,他们夫妻二人和和美美地,莫要生龃龉。 许氏却根本不理她,只顾自坐着,一脸地自暴自弃。 杨妈妈无声一叹,只得退出去,将门给半掩了,把廊下的小丫鬟全都赶去别处。 她当老了差,一看陈勋面色,就知他有话要说。 只愿他们家侯爷别说什么气话,许氏也莫要总哭才好。 杨妈妈在帘外担着心思,屋子里,陈勋大步行至案边,捞起那花笺瞅一眼,复又丢开,垂目看着许氏。 “你这又是怎么了?哭什么呢?”他问,语声倒还温和。 许氏抬眼看他,见他穿件青霓棉布家常道袍,交领琵琶袖,镶暗紫竹叶纹宽边儿,领边露一截葱白褐内衫,发上贯着根桃木簪子,倒是一副洒然模样。 “我能不哭么?”许氏心下越发怨苦。 家中诸事不顺,陈勋却还和没事儿人一样。 男人和女人就是不一样,女人愁烦的事儿,男人根本不懂。 “漌姐儿的婚事成了这样,如今却有帖子来了,指明了邀我们全家赏花,这不是来看我们笑话来的么?”她越说越委屈,眼泪重又落了满脸。 陈勋望她良久,轻轻一叹,走到她身旁,抬手抚向她鬓边,动作极是轻柔:“你啊,真是个傻的。” 许氏只一径垂泪,并不说话。 陈勋摇摇头,自袖中掏出方大青帕来,塞进她手中,转身撩袍,坐在她的对面:“人家既邀了,咱们便去,想那么多作甚?我们又没做错什么。”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66章 温言细语 “你还说这话?”许氏拿起那方帕子,红着眼抬头:“漌姐儿的婚事推到了十月,这难不成是什么好事儿?” 她按住眼角,泪水迅速打湿了帕子:“偏我们家爵位又才降了一等,走出去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瞧着,简直能把人身上戳出窟窿来。漌姐儿如今又遇上这等事,还不知道人家在背后怎么议论呢。她的名声可怎么办?” 陈勋立时沉下脸:“说你傻,你就真傻!名声这东西,有等于无。你只消记着,漌姐儿是我陈勋的女儿,有哪个不长眼的敢议论,我宰了他!” 他眉间聚起煞气,旋即又散去,语转和缓:“还有那袁家,我原就说不大好,你偏说是你娘家觉着好,清贵。”他摊了下手,面露淡笑:“如今你也瞧清了,这袁家清在哪里?贵在何处?” 许氏原就深悔相错了人家,如今听他一说,一口气堵上来,眼泪掉得更凶,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帕子捂在眼睛上,再取不下来。 见她真气着了,陈勋无声一叹,起身上前,轻轻将她揽住,温声道:“好了好了,你也莫哭了。这不还有两个月呢,我们再细瞧瞧。若是袁家果真不堪,便悔亲也没什么。万事总有我在,你且放心。” 这话委实暖人的心,许氏被他触动心事,渐渐便收了泪,抬眸望着他,眼角还是红通通的:“这……真的能行么?” 为了袁家之事,她膈应得连饭都吃不下,深恨自己当初耳根太软,听信娘家嫂嫂所言,让陈漌蒙此羞辱。 如今但闻陈勋之语,她不免有些意动。 只是,退亲可绝非儿戏,一个不好,陈漌就毁了。 许氏蹙紧眉心:“万一漌姐儿……” “哪儿来那么多的万一?”陈勋打断她,声若沉钟,带着叫人安心的力量: “我都说了,凡事有我。漌姐儿是我陈勋的掌上明珠,是我永成侯府嫡出大姑娘,是我们一家子千娇万宠着长大的。漌儿若要嫁,那就要嫁我,你自己这么着,孩子们不就笑话儿了?”她道,脸红低头,倒又似二八少女,温婉恬柔,别有一番动人。 陈勋闻言,佯怒瞪眼:“我看谁敢?我打折他的腿。” 许氏“噗哧”一笑:“若是漌姐儿这般,我瞧你舍不舍得打。” 一面说,一面轻轻推下陈勋,朝一旁的窗眼儿呶呶嘴。 陈勋举目看去,不由也露出笑来。 银红细纱的窗格儿里,正映出两个圆鼓鼓的黑包儿,却是小丫鬟梳的双丫髻。 “是漌姐儿院儿里的。”许氏笑着向陈勋比口型。 到底也是陈漌的婚事,女儿家担心忧虑,亦是常情。 陈勋摇了下头,口型比出“女大不中留”,蓦地大声道:“我忽然改主意了。漌姐儿若老老实实地也就罢了,还许她与你赏花儿。若不听话,罚她抄经五百遍。” 言至此,重重咳嗽一声:“听说她总爱支使小丫鬟听壁角,若被我逮着了,定不轻饶。” 窗边那两个鼓包明显颤抖了一下,飞快缩回去,不一时,细碎脚声响起,听着却是往院门儿去了。 “这丫头,说她聪明好呢,还是笨好?”陈勋笑道。 许氏亦笑出声,提起帕子向陈勋身上轻轻一扫:“你瞧瞧你,堂堂侯爷,还吓唬个小丫头子。” 见她神情温和、眉眼含笑,陈勋长出口气。 终是劝转了她,这家才像是个家。 他转回原处坐下,与许氏细细叙起别事来。 听见屋中许氏笑声,立在外头的杨妈妈,便拍着心口吐气,一时又是叹、又是喜、又是羡。 许氏旁的都不行,唯运道极好,得了个陈勋这样的夫君,真真是天下第一等的良人。只这一条,便已远胜无数贵妇。 且不说杨妈妈如何感叹,却说那听壁角的小丫鬟,一路遮掩行迹,好容易离开主院,方发足狂奔,直跑到陈漌所住的“桂枝香”门前,才放缓步子,巧笑着推开院门儿:“我回来啦,烦请哪位姐姐给姑娘报个信儿。” 陈漌正倚窗站着,听得她话声,不待人言便扬声:“翠儿进来。” 彩缕正倚门站着,闻言忙顺手打帘。 翠儿哪里敢受?飞步上前替下她,陪笑道:“可不敢劳动姐姐。” “瞧把你给能的。”彩缕似笑非笑,向她圆乎乎的腮边捏几下,笑道:“快进去回话儿吧,姑娘立等着呢。” 翠儿乖巧应是,挑帘进得屋中,陈漌已在点手唤她:“过来说话。” 翠儿蹦蹦跳跳地走过去,双丫髻晃当着,飘带乱飞:“姑娘,婢子可听见好事儿了呢,真真是天在的好消息。” 陈漌的眼睛亮了亮,问:“你都听见了什么?” 翠儿立时便把陈勋与许氏的对话学了一遍。 她年纪虽小,口齿却便给,记性也好,竟是原话照搬、一点未落,那一大段对话全都学了,就连陈勋的语气也仿得神似。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67章 游鱼戏水 听闻陈勋意欲悔亲,陈漌的眼圈儿立时红了,心头却一松,仿若卸下千斤重担。 她欣然弯眸,目中波光点点。 袁家那头,不提也罢,说来皆是烦恼。如今既有父亲作主,这门她本就不愿的婚事,必不得成。 这一刹,阴在陈漌心头的阴云,终是散去,她整个人都亮堂起来。 翠儿咭咭呱呱地说罢,左右看一眼,忽地踏前两步,语声转轻,面上带着神秘的笑意:“姑娘,还有件事儿,婢子也打听来了。” 陈漌心头跳了两跳,勉力抑下,举目环视一番,便朝她招手:“你来,随我来内室再说。” 翠儿欢喜应是,随她进得屋中,陈漌在博古架前立定,深吸了一口气,似鼓足勇气,方点头道:“好了,你说罢。” 翠儿却并不就言,而是直走到她身边,俯耳悄语。 热乎乎的吐息,喷在陈漌颊边,像火苗炙烤,又若暖阳初照。 陈漌安静地听着,纤嫩手指攫住裙摆,双颊渐浮上一层薄薄桃粉,清瞳若雾气涌动的星夜,碎华点点c云气漫漫,拂不散c化不开,缠绵入骨,缭绕不去 桂花开遍,琼英玉树,转瞬已是秋浓。这时节,处处皆朗然c处处有暗香,清馥馥似随人意,而若细寻,却又无迹。 郭婉倚着碧栏杆子,向水中撒几粒香油和面浸的桂花粒儿,看清溪中红鱼争食,鲜艳鱼脊划破水线,又被流波敛去。 “你怎么这时候才来?”她闲闲道,掌中一枝春艳鹅黄帕子,有一下无一下揩着手指,像漫不经心:“我叫你办的事儿,就这么难?” “夫人这话折煞民女了。”明心立在她身后两步处,头垂得极低,语声也极低。 郭婉侧首睇她,复去观鱼:“你今儿怎么不穿红了?怕太张扬?” 明心暗自一凛。 她今日确实装扮朴素,月白夹衫c湖蓝布裙,发上一点油的簪子,簪首只小儿指头大,远看根本瞧不出。 她素知郭婉脾性,特意挑了半旧衣裳穿来,自忖掩饰得极好,却不料,对方早就知道她素常模样,特特点明说来。 明心越发不敢抬头,声音里添几分小心:“民女不敢。” “你这么低的声音作甚?”郭婉似在笑,然,明艳的脸上,却无波澜。 她转首往四下瞧了瞧,眼角若有流光划过:“这方圆皆是平坡,就这么一座观鱼亭子,孤零零地,便有人要听壁角,也没处儿听去。” 语罢,慢慢站了起来。 明心抬眼看去。 郭婉穿着樱粉折枝菊通袖袄儿c孔雀蓝雁来成双蝉翼纱十二幅裙,裙尾拖曳于地,裙缘上金线绣的水波纹,若霞映金波,衬她发上明晃晃的金钗,更是耀目。 明心收回视线,垂望脚下,眼底隐一丝艳羡。 郭婉看也未看她,兀自引颈远眺。 亭外衰草连天,周遭连棵树亦无,唯草叶在风里起伏。 视线尽处,便是皇城。 清晨薄雾浮动,高大的宫阙仿若隐在云间,如玉宇仙阙,辉煌而又飘渺。 “这亭子建得也真怪。”郭婉道,话题却又拓向别处。 “我听人说,前朝时,这地方原是所极大的园林,只因主人犯事,阖家问斩,于是,花树走犬鼠c亭台挂蛛网,不几年的功夫便荒废得干净,后来干脆就被乱兵给拆了。” 她叹一声,转眸四顾,漫步走下小亭:“如今再看,这地方就是块荒地,先帝爷偏把别庄建在此处左近,怕也有警醒后人之意。” 语罢,又是一声低叹。 明心不敢接话,只沉默地跟在她身后。 “罢了,还是说正事儿罢。”缓步绕过小亭,行至溪边,郭婉像是回过神,踏着足下圆石,玉燕绣鞋纤巧精致:“你把消息透过去了?” “回夫人,是的。”明心躬下腰。 郭婉点了点头,美眸顾盼:“中间转了几道儿手?若事发,会不会查到你身上?” “夫人放心,断不会的。”明心笃定地道,低垂的眼睛里,划过一丝不以为然,说话声却仍恭敬:“总共拐了五个弯儿,若再加上柳婆子,中间就隔了六个人。” “这么多人?”郭婉望着水中游鱼,头也不抬:“你也不怕哪一头儿接不上?” “绝不会的,夫人。”明心十分自信,抑或是自傲:“民女虽笨,这样的小场面却还应付得来。不过是给她个教训罢了,又不是真要出什么事。” “那就好。”郭婉弯眸回望于她,嫣然一笑:“牛刀宰鸡,我好像是有点看轻你了呢。” “夫人说笑了。能为夫人效劳,实是民女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明心道,语声倒有几分真切。 “啊哟,我可不敢当。”郭婉掩袖笑语,眸光流转间,似繁花盛放,艳光夺人。 明心直看得恍神,迟疑片刻,垂下了眼睛。 “怎么了?你这是有话要说?还是有问题要问?”郭婉立时察觉她的异样,轻问道。 明心犹豫了一下,终是小心翼翼地开了口:“夫人拿永成侯府开刀,民女是明白的。他们当初赶走了陈姑娘一家子,没一点家族担当的义气,事后也没怎么帮忙,若不是陈大人运道好,只怕还得住在诏狱里。夫人是要为挚友讨个公道,夫人高义,委实叫民女钦佩,可是” 她话头一转,面上漾起不解:“可是,您为什么要去算计永成侯府的大姑娘呢?以夫人的胸襟手段c眼界地位,这一计,似乎格局有些小了。” 她也算十分大胆了,或者不如说,于她而言,阴谋诡计c设陷布局,皆是再自然不过之事,是故每每论及,她便总要求个通透。这疑问久藏于心,她到底还是未曾忍住。 郭婉却不言声,只弯着眉眼,左右端详她片刻,“噗哧”一笑。 明心向以谋士自诩,更以才智自负,可此际,被她这样随随便便地瞧着c笑着,不知何故,后背竟渗出层白毛汗来。 她下意识地垂下了头。 如同此前无数次c在不经意间c在这位郭孺子的面前,低下头去。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68章 合璧山庄 “明心姑娘,你似乎并不如我想得那样聪明哪。”郭婉咂嘴叹一句,颇有些落寞,慢慢转身,鲜丽的宝蓝绣鞋,踩住溪边五彩圆石,沿清溪向前,裙尾半拖水中,鲜艳的金与红,引来游鱼嬉戏。 明心胸口窝一团火,低垂的脸阴了晴c晴了阴,咬住嘴唇,到底不敢再问。 郭婉目中浮出一痕讥色。 举凡自作聪明之人,总以为天下无敌,也总以为他(她)眼中看到的,就一定是全部。 这一局的格局,果真小么? 郭婉笑起来,明艳容颜映亮天华,遍地秋草亦成锦绣。 “拿来罢。”她略略提声。 明心怔住,不知她这是何意,神情有些发滞。 蓦地,眼前晃过一道人影,着实将她吓了一跳。 定睛看时,见来人身形中等,眉眼平淡,左颊偏下位置生几粒细小的痣,不打眼的样貌,偏生站在那里时,让人忽视不得。 明心凝下神来,向来人笑笑:“原来是司马管事。” 司马秀,郭婉花重金请来的那个江湖女子,如今是郭婉身边的管事妈妈。 “司马,把东西给明心。”郭婉淡声吩咐。 司马不说话,转至明心跟前,手中多了一只锦囊。 “劳烦你安排诸事,这是你的辛苦费。”郭婉半转过身,偏头向明心一笑。 华美艳丽,似牡丹开在春风里。 “谢夫人。”明心规规矩矩道,双手接过,就要往袖笼里放。 “你先打开瞧瞧。”郭婉的声音响起,略带几分懒散:“此事你居功至伟,真是多谢你了。” 明心有些讶然,到底还是依她吩咐,抽开系带,打开锦囊。 随后,张大了眼睛。 满满一袋子的金珠,华光灼灼,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这么多? 她心头顿时骇异。 这至少值二c三百两银子了,她不过略施小计c安排几个人手传话而已,哪里值得这般重赏。 “这太重了,民女不敢收。”她慌忙道,心底泛起不好的念头,飞快系上抽带。 “我赏的,哪有再拿回来的道理。”郭婉的声音依旧很淡。只这一次,淡然之余,更有迢遥,似身在高山,俯瞰足下草木。 “这是你该得的,你只拿着便是。”她停下脚步,抬手掠了掠发鬓,意态悠然:“拿了这些后,该怎么做,不用我教你罢。” 明心眼前恍了恍,再凝神时,只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 “民女知道了。”她收好锦囊,垂首低语。 郭婉侧望溪边红鱼。 鱼群已然散去,三三两两,碧波之中,间或一跃,绯丽的红划一道艳光,“啪”地落回水中,溅几簇不大不小的水花儿。 “这鱼儿倒聪明得紧,没了食儿,便不在我眼面前了。”郭婉轻笑,声线若水花细碎:“瞧这一身儿的红,委实打眼得紧,若非此处临着皇庄,怕早被人捉去,或被煮作羹汤c或为池中玩物,何如此刻,自由自在。” 闲语话鱼,明心后背,蓦又渗出层白毛汗来。 她一下子爬伏于地,手指紧抠地面:“民女明天不,马上民女马上就离京。” “两个月后再回来。”郭婉的声音像隔得极远。 明心脸孔朝下,语声发闷:“民女知道了,多谢夫人指点。” 无人作答。 金色的朝阳铺在水面,风也染作金色,枯草尖儿滴下露水,不一时,她的鞋面已湿了。 她悄然抬头,溪边哪还有人影? 举目回望,远处皇城巍巍,近处野旷云低,草叶在风中簌簌响着,像有人踏碎步而来c掠裙角而去。 明心吁口气,想要直身,无奈双足酸软,竟是不成,只得坐倒在地,探手入袖,摩挲袖中锦囊,良久后,方勾了下唇。 “看来,我还是小瞧了你。”她喃喃道,秀气的眉头随后蹙起:“难不成,方才我竟是猜错了么?” 她立时摇头,目中重又涌起自信:“这不可能的。我绝不会算错。” 自语罢,她干脆盘漆坐下,不顾晨露侵衣,凝目沉思起来 一年一度明月在,人间几度又中秋。 中秋节当晚,陈府夜宴,举家团坐府中最高的“合璧山庄”,赏澄空涌金波c银辉洒霜天,饮明露清樨酿c杭白珍珠茶,再尝几味玫瑰红丝饼c桂花糯米糕,最后,陈家两位男丁各自举杯邀广寒,吟上酸诗两首,这个节便算是过完了。 李氏全程笑意浅淡,话不多说一句c酒不多喝半口,听罢酸诗,立时起身:“我累了,先回去。” 陈浚不免发急,略劝几句,倒被她一扇柄敲在额头,斥曰“皮猴儿”,转身就下了高台。 这高台旁有巨石如削,石上凿孔,每逢中秋c月斜东庭,月华恰可穿壁而来,此为“合璧山庄”之由来。 细论起来,这也不过穿凿附会,将苏杭名胜搬至府中,只因那巨石形态奇峭,倒也有几分意趣。 见李氏一行渐渐走远,陈浚便拿眼去看陈滢,难得地,眼神巴巴,像小动物在祈求。 陈滢白他一眼,往陈劭方向歪歪脑袋。 这是陈劭与李氏两个人的事,外人——哪怕是子女亲人——亦无置喙余地。 “我送夫人回去。”清润语声突起。 兄妹二人皆惊,再看过去,陈劭竟已拾级而下,青衫在月下翻卷,手里提一盏素纱灯。 便在二人诧然时,便铜陵幽静竹林间,一星光斑形影相吊,远远坠在前方香雾重重c纱影漫漫的人群后,距离一点一点拉近,双双隐入朱栏粉墙之外。 陈浚与陈滢对视一眼,陈浚提壶倒酒,陈滢继续吃鸡。 饮下一口明露清樨酿,陈浚调侃:“妹妹胃口真好,这么晚了还吃肥鸡,只我听说人家姑娘家怕长肉,晚上都是半口不肯多吃的,妹妹倒是一点不怕。” 陈滢笑眯眯望着,油手举着一根鸡爪:“我每天的消耗都很大,多吃点没关系。这八宝鸡也确实好吃。” 语罢,伸长手臂,不顾陈浚嫌弃的眼神,将鸡爪搁在他面前:“哥哥也尝尝,全鸡之精华,尽在此爪。”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69章 花落谁家 陈浚直翻白眼,一旁的寻真憋不住,“噗哧”笑出来,几个小厮丫鬟也跟着笑。 恰此时,浮云散、月东升,朗朗清华凿壁而来,洒下满庭银辉,不知谁家请了戏班子,一笛一歌,渡月而来,笑语声零落在风中,桂子香盈满心脾。 那一夜,陈滢梦中亦似有清香,辗转于枕褥间,久久不去。 次日晨起,她在小园练习骑射,忽地惊觉,庭角数株晚黄也已开了花,蜡质的叶片间,一簇簇淡白微黄的花朵,香气幽浅。 晚黄一开,便是真正的深秋了。 册立太子妃的消息,逐最后一抹花香而来,传遍全城: 监察御史王佑之女——王敏芝,“柔懿成性、幽闲表仪”,被册封为当朝太子妃,另有数名普通官员乃至平民之女,入选东宫,最低的也封了孺子。 这道旨意,并未在京中掀起波澜,除了小姑娘们的芳心略有折损外,贵族圈儿几乎无人议论。 太子妃的出身,从来只低不高,为的是防外戚势大,这也是老规矩了。司徒皇后便出身寒族,至今族中子弟亦无甚出息,萧太后也一样,族众迹近凋零。 而元嘉帝之所以相中王家,一是王家出身庶民,毫无根基;二是因其后继无人。 王佐、王佑兄弟膝下皆无子,王佐育有两女,王佑则只有王敏芝一个女儿。 如此家族,自得陛下龙心,册封旨意才至,赏仪亦到,十分丰厚,塞满了三车:一车是珠玉头面摆件、一车是名贵药材、余一车则是衣料。 与赏赐同来的,还有一名内宫女官、一名女御厨、两名教养嬷嬷并杂役宫女若干。 元嘉帝体恤王家,怕他们家地方不够住,特为拨了所宅子,旨意下放当晚,王敏芝便搬去新宅,闭门不出,专意学习宫规礼仪。 如此一来,比王敏芝年长的王敏蓁,婚事便要提前,王家顿时陷入忙乱,直是焦头烂额,镇远侯府的花宴,自然也只能推了。 在陈滢看来,没有了两名至交到场,那镇远侯府花园里的风物,似也失却了颜色。 “我瞧你气色很不错,想来那新地方你还住得惯。”在开满各色菊花的小辅间,陈漌与陈滢并肩而行,轻笑着道。 她穿件柳芳绿轻容纱长褙子,发挽云髻,长长的琉璃簪垂下珠串儿,转首抬头间,珠串儿打上鸦鬓,耳畔的水滴坠也不住乱晃,别一番清灵动人。 陈滢向她笑了笑:“多谢你问及,也要多谢你赠的药囊。” 陈漌将袖掩唇,只露一副清丽眉眼:“听说你们搬去新宅,我就猜那宅子久乏人照料,蚊虫定是不少,因怕你们急切间来不及安排,便着人送了些过去,可喜竟用得上。” 陈滢他们搬家,永成侯府亦送礼贺乔迁之喜,陈漌送给陈滢的,便是府中特制的药囊,此囊以各种驱蚊虫的药草并香草、干花缝制,气味很清新,既可置于屋中,亦可随身携带,确是好物。 “多谢你想得周到。”陈滢又谢一句。 陈漌放下衣袖,凝目看了她片刻,忽尔正色起来:“阿滢能这般说,我便放心了。” 她叹了口气,一时似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该挑哪句来说,静默半晌,臻首微垂,水滴耳坠轻触颊边:“真是……对不住。” 黯然的语气,带着在她而言很少见的歉意。 “我……我们……我爹他……”陈漌语声艰涩,神情亦然:“二叔的事情,我们委实是……” “罢了,都过去了,这样其实也挺好的。”陈滢没让她继续往下说,不在意地摆了下手,面上仍含着笑:“彼时是彼时,如今是如今。永成侯做出了最正确的决定,换个人,只怕还不如他当机立断,侯爷是在为全家人考虑,陈大姑娘又何必想那样多?” 陈漌是永成伯府嫡长女,这一声陈大姑娘,自然该放她身上。至于陈滢,一众同龄女眷皆以“阿滢”相唤。 安静似一层薄雾,轻轻拢住这方小天地。 再无人说话,唯衣袂摩挲之声轻响。 很快地,小圃便至尽头,眼前风物陡然一阔。 那是一片去势平缓的坡地,连着一片大池塘,水边搭一座高阁,阁外小桥游廊、红树白石,风物清雅,更有姑娘们三五成群,或戏水玩笑,或观花私语,灿烂天光映行行珠翠,清水流波耀张张丽颜,正是人比花娇、花堪景艳。 二人同时驻足,向前观瞧,秋风携水意拂来,爽然宜人,仿似催着你忘却烦恼。 陈漌那一点些微的歉意,亦被西风扫去。 她舒口气,转眸张望,忽地抚袖浅笑:“这般看来,京里但凡差不多的姑娘,今儿都到了呢。” 她拿下巴往远处点一下:“阿滢且瞧,那不是谢家两朵花儿么?” 陈滢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见谢姜与谢妍正与几人说话,姐妹二人一穿粉蓝、一穿浅紫,皆是面含笑意,各有各的美丽。 她的视线又往旁扫,见水阁中坐了好些人,当中一人如众星捧月,金钗当鬓、杏裙如霞,正是香山县主郭媛。 她半低着头,眉头拢向当中,眼睛始终向下压半分,似周遭一切,皆不存在。 说起来,长公主并附马爷今日皆未到场,香山县主是一个人来的,随行的除女官并宫人外,还有她的奶姆,姓方。 这方氏原先也不过一介宫女,因教养郭媛有功,得了个五品宜人的诰封,今日伴郭媛出席宴会,也算名正言顺,更无人敢小瞧她半分。 陈漌也瞧见了郭媛,抿了抿唇,面色冷了下去。 恰此时,那阁中有人与郭媛说话,郭婉半侧了身,视线滑过陈漌与陈滢,微微一顿。 这一顿,短不过半秒,若蜻蜓点水,不带情绪。 一眼扫罢,她便转去与人说话,再不曾往这里多看。也不知是以此表示蔑视,抑或是在出神思量,于是诸人、事、物皆未过心。 陈漌先有些讶然,复又恨恨地起来,从鼻子里“哼”一声:“真会摆谱。”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70章 淑女之思 陈滢不曾接话。 郭媛的表现,有点出人意料。 毕竟,两下里也算结了仇,以郭媛的性子,哪得如此善了? 只是,看她方才的样子,却像是无意于此,眉眼间甚至还有几分恹恹。 再细想,她面上似扑了粉,白腻如初,却没了以往的张扬明艳,气色也不大好。 是生病了?还是心绪纠缠,顾不得其他? “听人说,谢大人时常请小侯爷过府吃酒呢,又时常叫人给小侯爷送东西,谢裴两府,如今走得颇近,谢大人还特为接了霍嬷嬷过府小住,谢夫人待之如上宾。”陈漌语声忽响,却是转回谢氏双姝身上。 陈滢转回神,看了她一眼。 她的视线凝在谢家姐妹身上,神情凉薄,有轻削的蔑意:“我还听说,谢家姐妹常与小侯爷花前偶遇、树下遭逢。前番刘家老太太做宴,搞了个什么曲水流觞,谢大姑娘寄诗一首,亲斟酒盏,可惜,那酒盅却不听摆布,偏从小侯爷身前晃过去,直直跌进旁边的臭水沟,真是笑煞人也。” 她将袖子掩了唇,清眸含一缕讽笑。 陈滢“哦”了一声,干巴巴地道:“这我倒没听说。” 女医馆不日就要开业,她忙得四脚朝天,裴恕虽派了几个人帮忙,却也不曾听他提及。 况,这又与她何干? 君子好逑、淑女之思,皆人之常情。追求自己喜欢的人,是上天赋予每个人的自由,只要合乎法律、合乎公序良俗,她管来做甚? 听了她所言,陈漌直是一脸地恨铁不成钢,拿帕子向她肩膀一拂,咬牙道:“我的傻妹妹,你这么个聪明人,怎么偏犯起糊涂来?” 她针尖般的眼神投向谢家姐妹,目色寒厉:“这两个可不是好相与的,你千万防着些。再,你也想想四婶儿当初那些手段,那心思真是拐了八个弯儿,你可警醒些罢。” 陈滢再“哦”了一声。 见她依旧无动于衷,陈漌不免心急,又附在她耳边道:“你可别不放在心上,切记我的话,今日诸事留心。” 纵使话不投机,到底也是一番好意。 “多谢你提醒,我会记得的。”陈滢向她笑了笑。 陈漌这才满意,又叮嘱她两句,便引颈顾盼,身体重心改了几回,似在等人。 “陈大姑娘如果有事,自去忙便是,不用陪着我了。”陈滢闻音知雅,识趣地道。 陈漌神情一滞,忙又笑:“我倒也没等人,就是瞧见那边有几个朋友。” 她的朋友多得很,随手一指,就是几个,也不知是在说谁。 陈滢自不会深究,笑道:“既是遇见熟人,自要去说说话的。” 陈漌倒有些不好意思,略站片刻,终究还是要去的,柔声道:“那我先去了,咱们席上见。” 走了两步,终是不放心,又回身婉劝:“阿滢也别总一个人呆着,叫我瞧着怪不落忍的。这里这么些人呢,总有你的旧识,你便去说说话也好,再不然找些乐子玩玩儿,莫总这般不合群,这起子人嘴可坏着,背后议论起人来,促狭得紧。” 陈滢笑了起来,连连朝外挥手:“罢了,你快去忙你的吧,别管我了。” 陈漌这才离开。 见她走远了,陈滢环视左右,思忖片刻,转身就往回走。 “咦,姑娘不去赏赏景儿么?”寻真惊讶地张大眼睛,跟在她身后道:“才从那小花圃出来,怎么这就又回去了?” 知实没好气地横她一眼:“偏你问得多。姑娘要做什么就做什么,难不成还得与你桩桩件件分说清楚?” 被她抢白了,寻真大是委屈,瘪嘴道:“是罗妈妈叮嘱下来的,说姑娘要多走动走动,莫冷落了京中这些高门贵眷。” 陈滢展颜一笑:“我知道罗妈妈是好心。不过,我志不在此,所以没必要应付这些。” 说罢,她便抬头看天。 天空碧蓝,云朵似大块的汉白玉,雕出各种形状。 “天气这么好,用来与人说些无关痛痒的话,太浪费了。”她道,轻轻吸了口气。 干燥的、带着些焦味的气息,是阳光曝晒过的草叶的味道,清新、温暖、和煦。 那一刻,陈滢心中盛满莫名的欢喜,一时兴起,折下朵小雏菊,转身就别在了寻真髻上:“好了,你也别委屈了,戴朵好看的花儿,笑一个给我瞧瞧。” 她歪着头,清瞳洁净如碧空,寻真忍不住露出笑来,两个小虎牙闪闪发亮,倒有几分傻气。 知实也笑了,索性再折几朵花儿,拿草茎编了,径套在寻真的丫髻上,眯眼笑道:“这样才好看哪,这花环儿倒比彩带漂亮。” 主仆几个干脆便做了摧花客,回至小花圃,将就中野花、家花采下几把。知实手巧,编了簪发的花环,又做了几束插襟,陈滢的裙带上也坠了一束,淡紫的花瓣儿,娇黄芯子,格外好看。 陈滢拈起衣带,轻嗅花香。 野泼泼的香气,像细尘撒在风中,嗅到了,就砺着人的鼻端,辛辣而凛冽。 比起所谓的应酬,还是这花香、这毫无心机的玩耍更宜人,虽然幼稚了点,也总好过和不相干的人虚与伪蛇。 玩闹一番,便也到了宴会之时,地点便在水阁旁的大花厅。陈滢早早便去了,挑了最偏的一桌儿坐下,远离郭媛、谢家姐妹、永成伯府女眷等重灾区,不去看许氏并陈漌惊讶的目光,顾自坐得笔直。 不多时,客人们陆续就坐,陈滢立时成为整桌焦点,一溜儿编修、修撰、经历家的女眷,不无拿眼瞧她。 华夏习俗,坐次向来重要,大楚朝的宴会亦如是。虽然从无人明说,但大家心照不宣,什么品级坐哪里,绝不会乱。 陈滢却成了异类。 不去三、四品官员家眷席上坐席,却偏与一干低等官员女眷同桌,一时间,无数视线扫来,探照灯似地,但凡定力差些,这时候怕要无地自容。 陈滢却毫不在意,顾盼自如。 眼神终究杀不死人,被人多看几眼也没什么。...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71章 不如瞧瞧 只是,陈滢主意再坚,却架不住这是在别人家里,这等胡乱安座儿的情形,主人家自不能干看着。 不一时,顾楠便走来,笑眯眯去拉陈滢:“罢了罢了,是我输了,你竟真就坐下来,一时我把彩头予你。”又向众人笑:“我和阿滢打赌闹着玩儿来着,不想她竟这么不肯认输,还真就坐了下来。” 三言两语化解尴尬,将陈滢之举,作小女儿家怡情之戏。 一桌人都露出“虽然我知道你在胡扯,但看在扯得好有道理的份上,我就相信一回”的表情,动作不一地点着头。 陈滢却是打定了主意,决不坐去前头,因而夺手道:“我都已然坐下了,就别再挪了,总归这桌面儿宽,怎么着也坐得下的,你也别忙了,快坐回去罢。” 顾楠的力气哪里及她,手腕一麻,陈滢已然重又落坐,坐下后,便古怪地笑看她不语。 顾楠不免暗自叫苦,遥向母亲杜氏递眼色。 这位陈滢姑娘委实不是普通角色,她自忖应付不来。 杜氏坐在首席,遥遥接受到女儿求助的眼神,将帕子掩了唇,轻咳一声,动作极微地向女儿摇了下头,又将视线往左首一掠。 顾楠顺势望去,正撞见郭媛那张阴沉的脸。 顾楠心头突地一跳。 她怎么把这一茬给忘了? 郭媛与陈滢结下的仇可不小,若两下里撞在一处,万一生出事来,反为不美。 “还是阿滢疼我,知道我今日实是累了。”顾楠脑子转得飞快,口中说话,手也亲昵地搭在陈滢肩上:“既然妹妹如此体恤姐姐,那姐姐就却之不恭了。你且在此处安坐,等会儿开了席,我找你吃酒。” 陈滢笑称是,顾楠亦笑盈盈地去了。聚在陈滢身上的视线,此时亦多移开。 主人家都不管,旁人自无话可说。 很快便开了宴,这一点风波迅速平息,接下来的宴席诸事平顺,再没出什么幺蛾子。 待宴罢,镇远侯世子夫人杜氏便笑着招呼客人:“前头备了班小戏,就在水边桂树林里,那晚黄还开着呢,就着花香听戏,再有趣儿不过。再,那一头敞轩还有说书的,诸位只管玩儿个尽兴。” 除这两处之外,镇远侯府还备了射覆、猜枚、行令等等之用物,花筹竹签就有十来筒,想吃酒的、想博戏的,尽可各自随意。 众女眷就此散开,陈滢亦随人流而行,临离开前,不经意回首,却见陈漌仍旧立在花厅里,正拉着许氏说话。 她也只瞧了一眼,自去不提。 却说陈漌,此际正悄悄向许氏央告:“娘,女儿想歇歇。方才席上多吃了两杯,这时候心头作烧,听戏也太闷人了,我去外头走走罢。” 许氏倒吃一惊,忙看她的脸,又去摸她额角,满面皆是心疼:“我的儿,我就说叫你慢着些,那劝酒的话你听听就罢,何苦当真?如今你可怎么着了?头昏不昏?心头可作呕?要不我叫人拿解酒丸予你?” 陈漌笑着摇头,意态娇懒:“那酒又不上头,怎么会晕呢?就是方才喝得急了些,走一走就好了。” 语罢,将手悄指着前方众人,眉心轻蹙:“这么些人瞧着呢,女儿不想叫人笑话了去。” 许氏微怔,旋即叹了口气,抬手替她理着鬓发,语声低柔:“娘懂你的意思了,既如此,那你便去散散。”说着转首就要唤人。 “娘,别叫太多人跟着。”陈漌忙扯她的衣袖,眉间拢一抹清愁,低低道:“女儿就想自己静一静,人多了,絮烦得紧。” 见她神情黯然,许氏心头钝痛,自责不已。 陈漌的婚事一波三折,说来皆是她这个当娘的错儿,女儿何辜,要受这些委屈? “罢了,都依你,便叫彩绢、彩缕跟着便是。”她语声更柔,应下女儿小小的请求,又转向两个婢女,肃容叮嘱:“你们好生陪着姑娘,若有事,即刻来报。” 彩绢二人俱应是,许氏又柔声安慰陈漌几句,那厢杜氏已使人来催,她不好再耽搁,领着人去了。 陈漌立在道旁,眼见得许氏一行走得没了影儿,方微吁口气,提起帕子轻拭额角。 彩缕见状,忙赶前问:“姑娘怎么了?可是头疼?”说着便伸出手,欲要扶她。 陈漌拍开她的手,嗔道:“瞧你这蛇蛇蝎蝎的样儿。我不过是站得久了,有些累罢了。” 见她面色红润、双目清亮,确实不像醉酒的模样,彩缕心下略松,陪着笑道:“婢子是怕姑娘不舒服。” 彩绢往四下望了望,轻声问:“姑娘想去哪里散散呢?” “水阁罢,那里清静。”陈漌漫声道。 双婢应声是,陪她转出花厅,去往水阁。 花园里很静,宾客们皆去了前头玩乐,园中只散些余众,有些是好静,有些则与陈漌一样,是出来散酒的,水阁倒是空无一人。 主仆三人登上水阁,略坐了片刻,陈漌便起身,遥望向远处桂树林。 曲声隐约,穿林渡水而来,落入耳畔时,只余了几丝残音,听不大真切。 她微垂着头,眉眼间搭一分落寞、三分冷寂。 “这厢有现沏的茶,姑娘可要喝?”彩缕殷勤相问。 陈漌摇摇头,意兴阑珊,转身行至另一侧,凭栏相望,蓦地身子一动,讶然道:“呀,你们瞧,那地方有个什么东西闪了一下。” 她伸臂指着某处,满面惊色,回望双婢。 彩绢与彩缕皆看去,却见她所指之处,正在水阁外的池畔,那里有好些合欢树,如今残红落尽,叶子也掉了些许,不复夏时光景。 除却树影,不见别物。 两婢盯着看了会儿,各自疑惑,彩缕当先陪笑:“婢子什么也没瞧见,姑娘眼神儿可真好。” “那倒是的,平素老太太也常这般说来。”陈漌笑靥乍现,又转去看向池畔,数息后,抬脚就往外走。 “横竖此时无事,不如去瞧瞧去,我瞧着那东西亮得古怪。”说话间,人已踏下台矶。 彩绢她们连忙跟上,主仆三沿水阁前一条小径,行至合欢林中。...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72章 不必管我 合欢林并不大,一眼就能望到底,根本藏不住人。 彩缕往四下瞧了片刻,小心翼翼地道:“姑娘,这里好像什么也没有。” “正是呢。”陈漌蹙起眉,似微觉不虞,纤纤食指竖起,轻点颊边,清丽的面上生出疑惑:“方才我分明瞧见的,怎么这会子却没了?” 她的视线四下逡巡,不经意往旁瞥去,忽地张大眼睛,伸臂一指:“你们瞧,那不是么?” 双婢吓了一跳,齐齐转首,却见合欢林外一带粉墙,墙上凿一扇精巧葫芦门,门外似有什么东西,一闪而去。 “走,瞧瞧去!”陈漌兴致勃勃,提着裙子直往前走。 彩绢与彩缕皆不防,待反应过来,她已在数步之外。 双婢大惊,连忙去追,彩缕便唤:“姑娘慢些。” 她不叫还好,叫声一出,陈漌反倒越走越疾,到最后几如小跑,一路奔出葫芦门,转向西首而去。 双婢直吓得魂飞魄散,发足狂奔,待转出粉墙,脚步忽又一停。 原来陈漌根本未跑远,此时正立在前方五六步之处,笑盈盈看着她们。 双婢俱大松口气,彩缕拍着心口上前:“可吓坏婢子了,姑娘走得可真快。” “瞧把你们给吓的。”陈漌似极欢喜,眉眼皆笑弯了,提帕掩口,清眸中碎光点点:“我就是逗逗你们罢了,你们也太不经吓了。” 见她心情甚好,彩缕也笑起来,打趣道:“姑娘这腿脚委实利索得紧,婢子们自是不如的。” 彩绢掏出帕子,上前替陈漌拭汗,柔声道:“姑娘玩归玩,可也别忘了这天气还是凉的,这么跑最易拍风,若受了寒气,回头又只能呆在屋中气闷了,多不值当?” 细声细语的劝说,倒也熨贴人心。 陈漌由得她擦净薄汗,转眸四顾,点头赞道:“好个清净所在。” 此处是一道极长的游廊,朱漆油亮,阳光筛过廊她在问彩缕,莫不如说,是在自语。...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73章 似是人来 彩缕也自发觉岔道太多,不好搜寻,不由得面色惨白,嘴唇也在颤抖。 她们姑娘竟就这么走没了影儿? 这要往哪里去寻? 此事若被夫人知晓,她们就不死也要脱层皮。 此念一生,她心胆俱裂,下意识地张口就唤:“姑” “闭嘴!”彩绢厉声打断了她,吓得她一哆嗦。 “你这是要声张起来,叫旁人都知道么?”彩绢续道,满面肃杀。 彩缕蓦然醒悟,再一细想,后背倏地汗湿。 若真招来旁人,她们家姑娘再撞见什么不好的事儿,那可就难以收场了。 这一下,她连哭都哭不出了,颤巍巍起身,浑身都在发抖:“那那可怎么办?要不” 她猛地抬起头:“要不我们先去回了夫人?” 若实在不行,只能请许氏定夺。 “不可。”彩绢立时否定了她的提议。 虽然她不知陈漌要做什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她们姑娘必是有备而来。 从方才拦住许氏派人跟着,到去水阁休息c离开花园,再到漫步游廊,以及最后那些诛心之语,若说陈漌事先没打算,她绝不相信。 她们家姑娘纵使有些小性儿,但却并非无理取闹之辈,且极珍惜羽毛,几乎从不拿下人撒气。 今天的陈漌,很反常。 “那要不咱们先悄悄儿去找,碰碰运气?”彩缕又提出新的建议。 彩绢再度摇头:“不行。万一姑娘偏去了我们没找的地方,两下里走岔了,也不好。” 彩缕何尝不知这一点?只此情此景,她没办法干等着,遂又提议:“要不我们回去悄悄找几个婆子来帮忙,只暗地里弹压住了,叫她们别告诉杨妈妈并夫人,不就行了?” “这也不好。”彩绢蹙眉:“人多嘴杂这个道理,还用我教你么?” 见她始终与自己意见相左,彩缕急出一脑门儿的汗,又有些恼,用力一甩帕子:“这也不行c那也不行,那你说怎么办?你又有什么天大的好主意?” 她二人皆是一等丫鬟,彩绢虽比她大两岁,但平素却是彩缕更得脸些,此时彩缕不免要想,彩绢是不是故意跟自己过不去。 只是,此事毕竟非同小可,她身为大丫鬟,到底也有几分成算,彩绢的意见中肯与否,她还是听得出来的,也知道,自己之前的提议,确皆不妥。 “你守在月门这里,我往回走走看。”彩绢终是道,怕彩缕不懂,又细述因由: “我方才隐约瞧过,水阁那一片儿皆是花园,与这里似是隔开来的。我想着,只要没有别的路,花园儿的人若要过来,此路正是必经之处。你守在这里,万一姑娘回来,你也好接应。我再仔细往回找找,若有人过来,我豁出命去也得拦着。自然,若无事就最好。等我回来,咱们就在这里等着姑娘。” 她定定地看着彩缕,声音低若耳语:“你应该也瞧出来了罢,姑娘她是” 她没往下说,彩缕白着脸点点头。 她并非没脑子,陈漌是故意跑的还是无意,明眼人一瞧便知。 只是,想明此点,却更叫人揪心。 她望着彩绢,嘴唇失去血色:“那万一” “没有万一。”彩绢截断她,面色与她一样地白,眼神却清明:“既然这是姑娘的意思,咱们是她的丫鬟,自然只能跟着姑娘行事。” 她笑了笑,面目惨然:“姑娘是咱们的主子,她若好,我们便好;她若不好,头一个死的就是我们。”轻轻拍了拍彩缕的手:“如今端看老天给不给活路,怕也无用。” 彩缕目中浮起水光,强自忍下,颤声道:“罢了,我明白了。你快去快回。” “你找个地方躲起来,莫叫人窥破行藏。”彩绢轻声叮嘱道,匆匆而去。 彩缕抑下心头惶恐,四下环视,遂走到前头树从,寻了块山石,藏身其后。 周遭悄无声息,就连风声都听不到,耳畔唯她自己的心跳,又快又急,仿似下一息就将蹦出喉咙。 她拿帕子死死捂住嘴,惊恐地来回扫视,心中默祷不止。 但愿她们姑娘能够早早回转。 几乎与此同时,隐在一面六扇屏风后的陈漌,心跳有若鹿撞,亦在暗自祈祷。 但愿今日之计得成。 但愿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如期而至。 她的面上露出甜笑,掌心却一片汗湿,拿帕子揩几回,仍旧潮浸浸的。 她微闭眼,放缓了呼吸。 空气里有浅淡的花香,不疾不徐c缭绕而来,像盛夏黄昏窗下的那盆薄荷草,微带着凉意,然落入鼻端后,却又没了那份清涩,只余细细的甜。 一如她此刻心头,亦是微甜。 蓦地,门外响起脚步声。 他来了! 陈漌一下子张开眼,两手紧握,帕子揪作一团。 脚步声越来越近,寂静的c清晰的,印入风色与花香,一步c又一步,像踏在她的心尖。 她的心轻颤起来,身体也跟着微颤,如花般清丽的娇颜上,升起一层薄薄的桃粉。 他来了。 她的太子殿下,终于来了! 她踏出半步,又止住。不安c惴惴c情怯c恋慕c激荡c惶恐,轰轰隆隆c噼噼啪啪,像夏夜的电闪雷鸣狂风,卷得她立足不稳,摇摇欲坠。 她半倚着屏风,拿它支撑身体,反复用力地搓着帕子,面上腾起娇羞的红晕。 她该有怎样的开场白? 她想了好久,可每一句都像不合宜,配不上他耀眼夺目的容颜,和他风拂春树般的音色。 她该怎生与他说呢? 说她对他的思念?还是说她对他的爱恋?抑或是,与他说一说那春时风烟c夏夜星河,说一说她写下又烧掉的那些诗c与那些文字? 啊,她该怎么开始这场对话?又或者,她该怎样抬眼凝眸,去看她思恋爱慕的那张脸? “吱哑”,有人推门,很轻的声音,却又很响,像闪电击中心脏。 陈漌深吸口气,鼓足勇气,缓缓转出屏风。 本该是很重的步伐,偏轻盈得像风。 她像被风托举着c飘舞着,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74章 锦帘之后 近了,更近了,槅扇上淡淡的影,渐化作眼前身形,脚步声越见清晰,似踏风而来。 陈漌闭上眼,复又奋力张开,清丽的脸若花初盛,绽放出夺目的美丽。 “殿……” 只说出这一字,她忽地停口,面色飞快转白。 不对! 不是他! 眼前之人,根本不是太子殿下! 黑矮瘦削的样貌,满脸皱纹,下颌却反常地光滑,这人摇摇晃晃走进来,脚步虚浮、醉眼半开,酒气醺天。 陈漌下意识掩鼻,呆望来人,如遭雷击。 这人绝非太子殿下! 甚至连贵族都算不上。 虽身着锦袍,可这人腰畔无玉饰,发髻贯着银簪,手上更无代表尊贵的玉扳指。 不是豪门奴仆,就是管家门客。 陈漌两手冰凉,浑身乱战。 她被人算计了! 卑贱的奴仆门客,与美貌高贵的贵女,二人共处一室。 陈漌不及多想,飞快退回屏风后,冷汗透心。 “嗵”,醉酒男子步履不稳,一脚踢上脚榻,“唉哟”几声呼痛,嘀咕些什么,身子一歪,倒在窗旁美人榻,不消片时,沉重鼻息便充满房间。 陈漌死命咬住唇,逼回那声尖叫,转身疾走。 她不能留在这里,必须想法子出去! 可是,她没有胆量越过西次间。 她怕那男子突然醒来,看见她的脸,或她的衣衫。 仅仅只是被他看见,便能叫她万劫不复,甚尔那男子若并非只是看,而是借着酒劲儿斗胆触碰…… 陈漌狠命摇头,面白如纸,不敢再往下想。 所幸,此院正房乃五开间儿,屏风后便是耳室,耳室门前锦帘低垂,静若平湖,偶被凉风拂出细纹。 陈漌已无思考余地,硬着头皮行至门前。 那一刹儿,诸般微甜心绪、柔情向往,尽被冷与恨抹去,还有深深余悸。 怪不得她叫人打听消息,得来竟如此容易; 怪不得这一路潜行,处处皆无阻碍; 怪不得今日长公主并附马,尽皆未至。 她喉头一阵发苦,直漫心尖。 连长公主夫妇都未露面,尊贵的太子殿下,又如何会来? 而她一路顺利,也根本不是提前打点所致。 分明便是有人将计就计,推她入死局。 陈漌惨白的脸上,浮起一丝苍凉。 她还真是被人算计得死死的。 可笑就在前一刻,她还满心憧憬,以为谋划得逞,谁知身后早有黄雀。 而至为可笑的是,她一心捕获的那只蝉,根本未入毂中。 陈漌立在耳室前,停步不前。 锦帘在望,可她伸出去的手,却在迟疑。 锦幕之后,是否又是一场算计? 陈漌鼻尖冒汗,额发粘在鬓边,鸦青发线、雪白肌肤,如白玉描出墨线,美丽至妖冶。 蓦地,身后鼾声忽止,衣物窸窣声响起,似榻上人正要起身。 陈漌心头重跳,眼前冒起金星。 她惶惶扶住门框,不再犹疑,轻掀锦帘、慢提步履,探首朝屋中窥视。 房间光线十分昏暗,碧纱窗紧紧拢住,沿墙面儿垂下几重纱帷,胭脂紫绣仙鹤祥云纹,鹤舞云飞、遮蔽天光,陈漌极目细看,亦只勉强看出几案大致形状。 身后响动渐微,粗重的鼻息声重又响起,那人似又睡去。 陈漌张目往室内细看,蓦地眼前一亮。 耳室尽处,隐约现出门扉的轮廓。 有救了! 她当即掀帘,不待帘幕在身后合拢,已提步向前。 “陈大姑娘走得好快。”轻且凉的语声,如一记惊雷,骤然炸响。 陈漌大惊失色,脚步陡停,心脏一阵紧缩。 还是中计了! 窗帷前,鬼魅般现出一道人影。 “呵呵,姑娘莫怕,我不是来坏您的事儿的。”那人轻笑道,往前踏了一步。 陈漌忙退后,心头狂跳,喉头又紧又干“你……你是何人?何以至此?为何藏头露尾?” 那人再踏半步,身形终现于幽微光影,却是个垂髫小鬟,看身量也就十岁左右,梳双丫髻、着青布裙,做最寻常女仆打扮,扔人堆里怕再也找不着。 陈漌又去细看她的脸。 只此际,日已微斜,阳光被细棱格儿窗扇隔成几束,落下斑斑印迹。那小鬟的脸也被光影切割,黑一块、白一块,模糊难辨。 “你到底是谁?”陈漌瞳孔微缩,冷汗早湿重衣。 若说这小鬟凑巧至此,她怎么也不会信,对方可是张口就唤她“陈大姑娘”。 一念及此,陈漌又飞快道“我可不是什么陈大姑娘,你认错人了。” “陈大姑娘真会说笑,您就不怕永成侯爷骂您不肖么?”那小鬟笃定至极,言辞更是从容。 “我说过了,你认错人了。”陈漌浑身冷汗纷披,咬死了不松口,又厉色质问“你到底是何人?” 那小鬟不答,身形微侧,似在倾听。 西次间传来比方才更响亮的鼾声,那醉酒男子显已睡熟。 陈漌的一颗心往下落了落。 那人醉死榻间,少一副耳目,自是好事。只是,这小鬟来得古怪,比那醉酒之人更叫她不安。 “婢子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屋中的情形若被人撞见,陈大姑娘这一生的清名可就……啧啧啧!”那小鬟啧声连连,不再往下说,然一字一句却如针尖,利且狠锐,直扎得陈漌几乎站不稳。 她贝齿紧扣唇瓣,整个人被巨大的恐惧攫住。 “你……你到底想要如何?”她竭力让声音显得沉肃,心底却阵阵发虚。 她很怕。 非常地怕。 怕这小鬟尖叫出声,惊来众人,更怕她转身就跑,到处张扬,最怕的是,众目睽睽之下,她身背污名、百口莫辩,死也难以洗净。 若名声尽毁,就算有爹娘宠爱,她这一生,也再无出头之日。 那一刻,她忽地怀念起过往岁月,那些平素她根本瞧不上眼的无聊光阴,此际想来,竟叫她格外留恋。 “婢子都说了,姑娘不用怕,婢子绝不会叫破,更不会告诉旁人。”那小鬟笑道,细如鸡爪的指尖,缠一角衣带,似甚有闲情。 她越是如此,陈漌心里就越慌,整颗心像掉入冰洞,落不到底。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75章 自误误人 “我家主子叫婢子转告姑娘三句话,姑娘且听好了。”那小鬟不紧不慢道,面上浮起一笑。 黑白光影间,这笑意也被切割成片,像破碎的镜面,人映其中,越显诡异。 陈漌止不住打个寒战。 这小鬟,到底是人是鬼? “呵呵。”那小鬟笑两声,向地面指了指“陈大姑娘莫怕,您瞧,婢子可是有影子的呢,可见婢子是人,不是鬼。” 陈漌下意识看去,果见砖地上映一道虚影,在棱窗格儿里晃动着,也不知是外头映进来,还是里头照出去。 她不由头皮发麻,牙齿竟“格格”作响。 不看还好,越看就越是瘆人。 “陈大姑娘挺大个人了,有胆子算计那么尊贵的主儿,怎生见了婢子,却又怕成这样?”那小鬟似无奈,浅浅一叹,又往前踏半步,整张脸陷入暗影,越发模糊。 “我家主子的第一句话是姑娘的那位心上人,三天前就悄然已离京,大婚当日才得反转。” 语声方停,陈漌已是面若死灰。 太子殿下居然三日前就离京了。 这一局,她实是输得一败涂地,诸般算计,尽付东流。 那小鬟笑一声,续道“姑娘此前得到的消息,皆是假的,那人原想叫姑娘当众出丑,幸得我家主子察觉,提前替姑娘把事情给解了,那人见事不成,便也收手,姑娘这才无恙。” 她略片刻,又是一笑“我家主子好心奉劝姑娘一句,从今往后,您这一颗芳心,还是好生收在肚子里,莫再到处乱放了。” 甜腻的声音,带几分谄媚,好似向主子邀功,可她吐出的每个字,却叫陈漌浑身发冷,如冰水兜头浇下,骨头缝里都凉透了。 这果是一计。 有人察知她的心思,籍此设局,而她却如飞蛾扑火,一头撞了进来。 只是,这小鬟的话,又有几分可信? “我家主子还有一句话,也要请姑娘谨记。”那小鬟将声音逼得尖细,阴恻恻似幽魂吐息 “您自个儿的名声毁了不打紧,好歹顾念些家中姐妹,莫叫她们跟着受累。再,姑娘也太过天真了些,您的心上人,此生此世,也绝不可能纳您,娶您就更别想了。姑娘平素无事,多往大处瞧瞧,再细想前些时候那一位身边的人选,以姑娘的聪明,想必能够明白。” 她停顿片息,语声愈寒“我家主子的最后一句话是陈大姑娘莫非以为,您以谋算得来的所谓欢爱,还能有什么一生一世不成?若您真这样想,那就太叫人失望了。” 她摇头咂嘴,啧啧连声“啧啧,我家主子如今正言相告,今日即便您计成,除了身败名裂,您也什么都得不到。奉劝您往后莫再自作聪明c自误且误人,老老实实寻个门当户对的人嫁了,才是正经,莫再肖想您得不到的人。” 三句话,句句直戳人软肋,陈漌的面孔灰转白c白作红c红改青,若打翻染缸,一时间直是无地自容。 她确存了算计之心。 她豁出名声c百般谋划,只想与太子殿下先有肌肤之亲,再求名份。 在她想来,只消事情坐实,她再好生求一求父亲,让父亲替她奔走,凭父亲的脸面,以及她高贵的出身,一个侧妃定是免不了的,说不得那王敏芝还要被压下一头去。 而只要有了名份,陈漌坚信,以她的美貌才华,定有一日能得良人相顾,白首一生。 可是,这小鬟转述之言,却将她剥皮拆骨,打回原型。 本以为万无一失之计,却成别人眼中笑柄,若非人家出手相助,她必尸骨无存。 冷汗落了一重,又落一重,陈漌衣衫湿透,发丝紧粘额角,手中帕子几能拧出水。 那小鬟轻轻一笑,似讥讽c又似嘲弄“我家主子叫婢子说的,就这三句。陈大姑娘若再执迷不悟,那就是自寻死路!” 凉凉语罢,她倏然转身,游魂般行至墙边,伸手一推。 阳光陡然跌落,似“哗啷”有声,白亮的一片光,晃得陈漌眯了眯眼。 再睁眼时,眼前再无人迹,唯门扉大开,风吹得它晃来晃去,却是静默无声。 像有人提前上过油。 陈漌恍恍惚惚往前走,有那一么瞬,她疑心自己在做梦,又暗笑在如此时刻,她竟还能留意到这细节。 推门c踏出c复又掩紧。 当门扉在身后合拢,她背依门板,一颗心“噗嗵噗嗵”跳得发慌,眼前又冒起金星。 她出来了! 没有被人撞见丑事,亦再无险惯发生。 这一局险棋,终不曾将死。 她长舒口气。 看起来,那小鬟所述为实,她来此只为示警,并未存害人之心。 汗水渍透发鬓,陈漌抬袖去抹,这才发觉,手中还捏着帕子。 缠枝菊山石水蜜帕子,被揉得稀烂,有几处竟被汗渍落了色,露出白底,那白瞧着极脏,灰扑扑地,像泥浆污水。 陈漌嫌恶地皱眉,抬手欲扔,忽地醒悟,忙收回手,小心将帕子拢进袖中,深深吐纳几息,抬头往四下看。 方才来时,她是从角门潜进来的,此时,那角门依旧半掩,墙角一丛观音竹,枝青叶碧,筛风弄影。 她侧耳听了听,确定无人,方提起裙摆,快步上前,纤秀的身影只在门边一闪,足音细碎,已是渐行渐远。 那一刻,她并未注意到,一个着穿碧绿宫装的少女,正自角门外乱石间探头,眼望她远去,满脸不敢置信。 直到陈漌行出视线,那宫女方才直身,若有所思地看看旁边的院落,思忖片刻,返身离开。 竹风寂静,小径红稀,仿似方才的人与事,皆不曾发生。 “咣当”,前方大门蓦传响动,一人自院内而出,伸着懒腰,满身酒气被风吹散,阳光映上他黑黄面庞,泛起一片油光。 正是那醉酒之人。 他似已醒酒,欠伸罢,抬头望望天色,猛地一拍脑门儿,懊恼道“我的天,都这早晚了,方妈妈又该骂了,怎地醉了得这般厉害”他絮叨自语,扯扯歪掉的衣领,再正正衣襟,大步而去。 。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76章 谁是黄雀 脚步声渐寂,院落内外又安静下来。 过得数息,一片密草忽如风动,晃了几下,又晃几下。 随后,一双漆黑丫髻,慢慢自草棵间探出,露出圆脸宽额、秀眉杏眼。 竟是寻真! 她早便藏身此处,目睹了整个过程,此时张大眼睛,惊恐地左右观望,生怕再遇着人。 小半盏茶过去,院落左近,再无半点声息。 寻真这才完全放下心,慢慢钻出草丛,掸掉裙上草屑,咬唇站了片刻,悄步离开。 这一回,安静终又重新笼罩此处,竹影摇曳、金风脉脉,将所有算计、阴谋与心机,尽付秋光。 待寻真回到敞轩时,陈滢正自斟茶。 小小的红玛瑙盅儿,垫冰裂纹白瓷垫儿,茶汁晶碧,在半空划出优美弧线,蓄满茶盅。 敞轩里散落几桌人,听那瞽目女子说书。书正讲到要紧处,那女子素手拨弦,铿铿锵锵、金戈铁马,将军话别妻儿、兵士扛起长枪,衰角连天、战鼓如雷,敲碎春闺梦境。 这一回书,恰是的一折,此书原本极长,若说全了,几天几夜也完不了。 “姑娘,婢子回来了。”寻真轻手轻脚走过去,递过一方素帕。 方才陈滢帕子湿了,着寻真去马车上取新的,因马车停在二门外头,寻真是从花园的另一头绕出去的,一来一回,耽搁的时间可不短。.. 陈滢接帕在手,细看寻真两眼,轻声问:“你怎么满头大汗的?” 若一路疾走,寻真便不会耽搁这么久;而若款步慢行,时间合上了,这汗又是从何而来? 寻真面色微变,视线往旁一扫,欲言又止。 陈漌亦在轩中。 此刻,她正傍许氏而坐,面色尚余几分白,眼神飘忽,也不知是出神,还是在找人。 “出去走走罢。”陈滢起身道。 寻真这样子,定是有事了。 主仆三人步敞轩,那轩外种了不少桧柏,苍翠青碧,阳光洒下,似铺了层金粉,林间石径曲折,正可供闲步。 待行至僻静处,寻真便凑去陈滢跟前,将方才所见说了,又道:“……婢子就是奇怪,大姑娘……陈大姑娘如何又去到了前院儿?那通往前院儿的角门守着好些妈妈婆子,全凭镇远侯府腰牌进出。方才婢子也是先向管事妈妈借了腰牌,才去了前头。” 陈滢“唔”了一声,心下了然。 镇远侯府如临大敌,自是怕出事。 今日来客众多,前院男宾、后宅女眷,这当中的一道防线,必要守牢,否则万一闹出什么丑事,镇远侯府也要担上干系。 可是,陈滢的疑惑亦在此处。 既然看守如此之严,陈漌又怎么过去的? “陈大姑娘是穿着自己的衣裳,还是扮作他人?”陈滢问。 若陈漌乔装成丫鬟,或许能混出去。 寻真便摇头:“陈大姑娘还穿着那一身儿,头发上的钗子明晃晃地,什么都没换。” 她歪了下脑袋,目中亦有疑惑:“所以婢子就奇怪呢,连婢子去前院儿都那么难了,陈大姑娘这般贵重的人儿,那些婆子怎生会放她过去?” 仆役去前院自是无碍,但一个贵女往前院儿跑,那些婆子肯定不敢放人,总要知会了长辈,才敢放行。 寻真向前凑了凑,将声音压得极低:“还有,那个后来冒出来的宫人,也古怪得紧,婢子认识她,她是香山县主的人。” 今日来的皇亲国戚,倒也有那么几家,郭媛只是其中之一。 陈滢凝眉思忖,并不言声。 此事的疑点有三:其一,陈漌是如何去的前院?其二,陈漌去前院的目的为何?其三,郭媛在此事中,扮演何等角色? 再细细回思,陈滢便发觉,陈漌今日举动,约略有些反常,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似在等人。 莫非她等的人……就在前院儿? 陈漌心头悚了悚。 陈漌面会何人,甚或那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幼,其实皆不打紧,要紧的是,此事却偏被郭媛身边宫女撞见。 陈漌会不会有事? 思忖间,主仆三人漫步而行,来至一处廊庑。 那廊庑十分别致,非是寻常朱漆碧廊,而是青石所建,上垂着大片紫藤,如今虽无花开,翠叶披落,却也好看。而在廊外,晚黄丛丛密密,开得正好,满树碎玉迎风点头,洒下厚厚一重花瓣儿。新落的如细雪,亦有旧时谢的,被风雨浸作焦黄,香气里带些酒意,风过处,一阵微醺。 这地方人多些,那些听腻了戏文、厌倦了说书的,皆在此处散闷。 陈滢抬眸远眺,见不远处一座六角朱漆亭,亭中三五少女、著锦簪花,正是不知愁的年纪,笑闹着叫丫鬟掐花儿,拿针穿了,戴在腕上留香。 “阿滢,你也出来了?”身后传来一声轻唤,陈滢回头,竟是陈漌。 她身后跟着好些人,除惯常的彩缕、彩绢二人,还有四名小鬟并两个婆子。 “陈大姑娘也出来透气?”陈滢一眼扫罢,笑语道。 陈漌面色不大好,神情却安然,闻言浅笑:“是的。这套书太吵了,打打杀杀的,我不爱听。” 她微蹙了眉,似诉不喜,很快便又展颜:“罢了,我也不在这里讨嫌,扰了阿滢的清静。我要去前头花厅坐坐,那地方敞亮,又能隐约听些曲声,不比这林子里,香得腻人。” 她言谈自若,绝口不提别事,陈滢纵有心相问,却也不可能去戳她痛脚。 虽然陈滢认为,姑娘家跑去前院儿,委实不算大事,只是,陈漌肯定不会这样想,陈滢问及,只会叫对方难堪。 “我就是个俗人,就爱闻这腻人的花香,陈大姑娘但去便是。”她顺着陈漌的话道。 陈漌知她是玩笑,作势向她手上拍一记:“偏你促狭。” 尚有余暇笑闹,可见已然事过境迁。 陈滢迅速得出判断,笑着避开她,与她举手作别。 陈漌看来无事,那就好。 至于郭媛。从方才起,这位县主大人就不见人影,也不知去了何处,陈滢不免猜测,她怕是早早辞去了,毕竟,她今日气色不佳,不太有精神似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77章 天降横财 方一踏出桂树林,陈漌的脸就沉了下去。 “县主在琴苑?”她沉声问,目色极寒。 彩缕尚未从前事中回神,此时唯唯喏喏,竟不敢接话。 彩绢看她一眼,叹口气,上前回道:“回姑娘,县主确实是在琴苑,婢子悄悄问了好些人,大伙儿都这么说。”停一息,低声劝道:“县主今日瞧着像不大高兴,姑娘还是离她远些罢。” “我还怕她?”陈漌的声音压得极低,吐字却锐,声音里似淬了毒c凝了冰:“她还当是前些年太后娘娘势盛之时么?她也未免太高看自己了。” 长公主去年被元嘉帝所厌,萧太后亲去求情,亦是无用,元嘉帝将长公主名下好些产业都罚没了,如今的长公主,风头大不如前。 陈漌心中有底,越发有恃无恐。 方才她一路奔回原处,可喜彩绢与彩缕皆在,且不曾向许氏禀报,她这才有惊无险回至敞轩。 待坐定细想,她忽尔便记起,那醉酒男子,分明已逾四旬,偏颌下无须。 这世上,除了皇宫内侍,还有哪个男子,近四旬而不蓄须? 为怕猜错,陈漌又旁敲侧击,向镇远侯府仆从打听消息,其后得知,郭媛今日确带了一年约四旬c样貌黑瘦的内侍管事,如今他正在外院儿吃酒。 获悉此节,陈漌直恨不能生撕了这位县主。 与她有过节之人,本就只那几个,如今有此侧证,陈漌自是无比恼怒。 “姑娘,先莫管之前有何事,还请您三思。”彩绢硬着头皮再劝了一句。 今日之事极蹊跷,陈漌莫名离去c又莫名回转,一回来就打听香山县主,满面恼怒,猜也能猜到,此事定与县主有关,陈漌大有兴师问罪之意。 只是,香山县主其人,极不好相与,陈漌根本应付不来。 怕这位草包大姑娘听不懂,彩绢忖了片刻,乍着胆子把话挑明:“姑娘,如今咱们又和从前不一样了,永成侯府与长公主府,轻重有别。再一个,所谓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还请姑娘三思。” 长公主盛宠不再,成国公府却也降了等,今时与往日,实则并无不同。再者说,香山县主睚眦必报,正是所谓的“小人”。 彩绢这话堪称大胆,一旁的彩缕直听得色变,待要出言挽回,再一细思,却又抿唇低头,眼含冷笑。 既有人爱出头风,那就尽管出,得罪了大姑娘,那也是自找的。 可出人意料的是,陈漌竟未着恼,眼风扫过彩绢,淡淡一笑:“你放心,我只是过去坐坐罢了,不会如何的。” 彩绢默然而立。 她怎么可能放心? 只是,她已劝到了这一步,陈漌却依然故我,她一个丫鬟,又当如何? “是,婢子知道了。”低低应了一声,彩绢垂首退下。 陈漌略觉不虞,冷下脸来:“罢了,你也不必作出这样儿给我瞧,我实是听懂了你的话,如今就只过去坐坐而已,很不必你多管。” “婢子知错,请姑娘恕罪。”彩绢屈身认错,态度温驯。 这才像样。 陈漌眉眼一舒,将帕子按按唇角,似笑非笑:“识时务者为俊杰,彩绢,往日我倒小瞧了你呢。” 她又不是没长眼睛,彩绢的镇定沉稳,彩缕拍马也赶不及。 往常她确实小瞧了这丫头。 彩绢低头不语,彩缕低垂的眼睛里,划过一丝妒意,却也不敢说什么。 陈漌笑看着她们,施施然抚平裙角,提步往琴苑行去。 此际,香山县主郭媛正闲坐琴苑,听小宫女说话。 “县主是不知道,那陈大姑娘走得可匆忙了,在她前头还有个小丫鬟,鬼鬼祟祟地从院儿里出来,一阵风似地就没了影儿。奴婢就觉得古怪,那可是松鹤院儿,听闻是侯爷日常接待同僚用的,陈大姑娘是怎么过去的?她去做什么?难不成竟是约了人?那小丫鬟又在躲什么?莫不是撞见了什么好事不成?” 那宫人比手划脚,一时横眉时张目时掩嘴,表情丰富至极。 郭媛像来了精神,一扫眉间恹恹,笑问:“那你可去那什么松鹤院儿里里瞧过?” 那宫人忙低头谄笑:“奴婢原想去瞧的,可又怕这里头真有什么,万一奴婢去的时候,忽然有人来了,撞个正着,奴婢不过贱命一条罢了,名声坏就坏了,也没什么,怕只怕连累了县主,奴婢便死一百次,也抵不过县主一个手指甲呢。” 这话熨贴至极,郭媛倒也未恼,抬腿作势踢她,笑骂:“滚你的吧!分明你自己胆小怕事,倒拿我作筏子,我瞧你干脆别叫香草了,改叫香嘴儿得了。” 那香草倒也会来事,真的就地打个滚儿,复又涎脸去抱郭媛的腿:“县主眼明心亮,奴婢这点儿小主意瞒不过您去。” 郭媛懒得理她,摆手道:“下去罢,我这厢可没东西赏你。下回再有这等事儿,瞧清楚了再来讨赏。” 香草倒也识趣,讨好笑道:“有县主一句话,奴婢比得了赏还欢喜呢。” 这话引得郭媛大笑,香草搭讪着笑几声,悄步退去一旁,将右手缩回袖笼。 袖笼里那几枚银角子,鼓得梆硬,摸摸至少也有二两以上。 香草偷笑起来。 有了这一注横财,县主不赏也无甚关系。 她方才其实撒了谎。 她才不是什么凑巧听到动静,跑去松鹤院儿偷瞧,她是捡银角子,一路捡过去的。 合该她今日走运,原不过得个苦差,跑去外院儿传话,却又没找着乌管事,她正没理会处,忽见那草丛里亮晶晶一物,瞧着晃眼睛,走近去再看,不是银角子又是什么? 她生怕别人瞧见,悄悄踅过去捡了,却见那银角子成色上好,比县主平素赏的也不差。 她一时起了贪念,又在草丛里翻找,不想竟还真又找到一枚。 就这样,她一路拾路走,直走到松鹤院儿左近,银角子这才没了。她心满意足,正要回去,忽见个小丫鬟急匆匆自角门而出,她多留个心眼,藏起来偷看,这才撞见陈漌。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78章 琴苑相争 悄摸按住袖笼,香草喜不自胜,那厢郭媛见了,还以为她在傻乐,亦拿她取笑。 只是,虽然笑得欢喜,可郭媛眉间的恹色,却一点没散,反倒比方才还浓。 携芳轻轻走来,关切地向她面上瞧了瞧:“主子可是哪里不舒服?” 郭媛倦怠地摇了摇头:“也没什么,就是提不起劲儿来。”语罢,四下转望。 琴苑建得十分阔朗,也零星坐了些人,皆离她远远地,不来打扰,不知何处飘来丝竹声,咿咿呀呀,像细丝划拉着人的耳朵。 郭媛蹙起了眉:“怪腻烦的,这戏唱个没完,吵得人头疼。” 携芳度其面色,细语道:“县主若不想呆着,那便回去罢。奴婢听说,那杂耍班儿才排了新鲜花样儿,县主若是愿意的话,奴婢现就叫人传话回府,让他们预备着,等回去了就演给您瞧。” “我不想看,没意思。”郭媛一脸百无聊赖,懒懒支颐:“杂耍有什么看头?小时候儿我倒挺喜欢的,现下我大了,这些孩子勾当早该丢了才是。” 见她毫无兴致,携芳便不再劝,上前替她斟茶。 也就在这时,郭媛却蓦地幽幽一叹。 “可惜,三天前我不曾得空儿,竟没在他走之前,见上一面。”她微蹙了眉,两手捧心,满面怅怅,更有浓情蜜意缠绕其间。 携芳脸都绿了,立时将手一挥。 众宫人见状,忙忙散开。 携芳是郭媛最信重的丫鬟,她的话,有时就是郭媛的话。 郭媛根本没注意到这些,兀自捧心幽叹,明艳面庞若晨蕊含露,点点斑斑,皆是愁情。 忽地,手边似有一物触碰,微温带凉,叫人心底清明。 她回过神,携芳正将个雨过天青瓷盏捧来,眼神往旁扫了扫,口中却道:“县主,这茶是才沏的,您喝一口润润。” 被人打断思绪,郭媛面色微冷,再看过去时,眸光更寒。 陈漌不知何时进来了,正自安座儿,巧的是,就坐在她邻桌儿。 这琴苑虽是抚琴处,却也设了座席,供贵女们休憩。又因郭媛心情不好,琴台处自无人抚琴,一些欲讨好县主之人,便散坐各处,也算是遥相陪伴了。 “我当是谁,原来是陈大姑娘。”郭媛捧起茶盅,唇角弯出一抹讥讽:“降一等爵的滋味儿,想必陈大姑娘觉着不错吧。” 开篇就挑着人痛处来说。 陈漌脸一沉。 郭媛却像很有兴致,上下端详着她,半晌后,轻慢地一挑眉:“唔,我瞧着陈大姑娘这气色不太好,怕是那外头院儿里风大,拍着了?” 重音全在“外头院儿里”五字。 陈漌原就是来探口风的,此际闻言,怒气直往上涌。 这话里有话,她如何听不出? 她凝下神,面色倒还平静:“县主今儿用的香粉,是‘紫云斋’才出的罢?气味果然清雅,颜色也正。” 郭媛气色不佳,敷粉添色,陈漌这是在暗嘲她貌丑。 郭媛自知此话含刺,不怒反笑:“这话可真有趣儿,陈大姑娘从‘松鹤院’走一遭儿,不说检点自己行为不妥,倒还有闲情议论胭脂水粉,面皮可不是一般地厚啊。” 苑中女眷原本就在偷瞧观望,闻听此言,渐渐便静下来。 郭媛的声音,就此分外清晰。 陈漌面容瞬间扭曲,用力咬住嘴唇。 她设局之处,正在松鹤院。 这是她好容易打听来的消息,知道那松鹤院清静,太子殿下数度赴宴,皆歇在松鹤院。 却不想,她谋算不成反受陷,所幸那个神秘的“主子”好心出手,助她破去此局。 陈漌现在已经完全认定,设陷之人,正是郭媛。 若不是她,她提松鹤院作甚? “这话我可听不明白。”陈漌有备而来,面色不动,只弯眸冷笑:“什么‘松鹤院’c‘仙鹤院’的,我听都没听过,县主见多识广,外院儿的地步也知道得一清二楚,不比我坐井观天,我实是自愧弗如。” 总归无人当场撞见,她不承认,谁又奈何得她? 再反讽一句,行为不检之人便成了郭媛。 郭媛却也不急,淡笑着睨她,语声微凉:“我身边儿的宫女可是亲眼瞧见你” “县主身边的人是什么德性,大家有目共睹。”不容她说完,陈漌抢先道,清丽容颜添一抹不屑,越显出尘:“武陵春宴时,县主找来的所谓人证直是满口谎话,当场就被人揭穿,半个京城的姑娘都瞧见了,县主身边之人,委实不大可信。” 她故意顿了下,笑容加深几分:“县主这时候又要说什么宫女作证?怎么,县主污我一次不成,还想再污一次?” 武陵春宴,实是郭媛心头的一根刺,横亘经年而不得出,今见陈漌故意重提旧事,她不由得大怒,铁青着脸重重一拍桌,“嘭”地一声,桌上杯盏乱跳,她自己手掌也红了。 “县主仔细手疼。”携芳忙去拦她,复又看向陈漌,似笑非笑: “陈大姑娘名门贵女,行止端淑,自不会空口折话。既然姑娘要把事情往大里闹,那也行,咱们现就找人来问便是,总归听戏的地方c说书的地方c花园里c水阁上,旁的没有,服侍的丫鬟婆子大把,姑娘的行迹,总免不了被人瞧见的。” 她翘起唇角,笑意越发地薄,语声也随之拖长:“只是——若真要问出个什么来,陈大姑娘又当如何呢?” 陈漌面色陡青,胸脯不住起伏,一时竟有些语塞。 若真找了镇远侯府的人来问,总有人能瞧见她跑出花园,亦总有人能瞧见她从那葫芦门匆匆返转,门外曲廊往前再穿几道门,其中有一道隐门,可直达前院儿。 别府的人对此不了解,然镇远侯府的仆役,却定是一清二楚,万一问出此节来,陈漌可就说不清了。 见她满面郁结,郭媛怒气顿清,张扬大笑起来:“还是我的丫鬟说得好,这倒真提醒了我,咱们这就找人来问,陈大姑娘到底去向如何,多问几个人不就知道了?”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79章 不战而退 言至此,郭媛忽似想起什么,侧眸看向陈漌,故意掩口张眸:“啊哟,这一回,可再没个什么三妹妹替你掰扯了,人家好端端地被分了宗,只怕你就算去求,人家也不愿替你说半个字。” 陈漌气得脸都变了,偏又不敢接话,心头兀自叫苦。 悔不该一时气不过,与郭媛对上了,如今又该如何收场?若郭媛真找人来问 陈漌的脸刹时惨白。 郭媛自来是得理不饶人的性子,扬声便要唤人,却不妨一人忽越众而出,“噗嗵”一声重重跪地,大声道:“婢子彩绢,给香山县主请安。” 此声一出,竟把香山县主叫人的动静,生生压了下去。 众人皆吃了一惊。 彩绢原就常跟陈漌出门,倒有不少人识得她,尽知她是陈大姑娘的大丫鬟。 只是,这戏正唱到好处,一个丫鬟跳出来作甚? 安静只维持了一息,琴苑里便响起轻微的议论声。 陈漌亦自吃惊,复又不虞地皱眉:“彩绢,你这是做什么?” “婢子给香山县主请安。”彩绢不答她,面朝郭媛,伏地又行一礼。 郭媛垂目望她,眼神淡漠,如若看一件死物:“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婢子是服侍我们大姑娘的,婢子有话与这位姐姐说。”彩绢指了指携芳,不卑不亢地道。 携芳一愣。 陈漌身边的大丫鬟,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讲? 郭媛却是猛地沉了脸,目色冷鸷:“一介贱婢,我的丫鬟凭什么要与你说话?” “回县主的话,婢子凭的,就是她。”彩绢完全不为所动,语声动作如常,手指一转,又指向众宫女中的一人。 郭媛下意识回头。 彩绢所指之人,居然是香草! 郭媛立时双眉立起,眯起眼睛,眸中拢住一抹寒光。 香草才向她禀报了陈漌之事,陈漌的大丫鬟就把人点了出来,这是巧合么? 香草吓得脸都白了,“噗嗵”一声重重跪地,颤声道:“回县主的话,奴婢根本不认得这贱婢。” 郭媛登时面色一缓。 香草称彩绢“贱婢”,这显然取悦了她。 “你认得我这宫女?”她又去问彩绢,目色越发冰寒。 彩绢恭恭敬敬地道:“回县主,婢子要说的正是此事,还请县主允婢子与携芳姐姐细说。” 携芳先看她,又去看香草,忽有所悟,上前轻轻一拉郭媛:“县主,让奴婢与她说罢,先听听她说什么,再请县主定夺。” 郭媛沉着脸坐了片刻,冷声道:“既如此,那你便去。”随后,语声陡然转厉:“别给我丢脸!” 携芳恭应了,提步行至彩绢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神情倨傲:“你有什么话,但说便是。” 彩绢应了声是,不待人言,便顾自起身,拍着裙摆轻笑道:“在姐姐的面前,我就不跪着了,大家皆是一样的。” 皆是一样婢仆,无分贵贱。 携芳倒是好涵养,面不改色,淡然地笑了笑:“且说正事要紧,县主还等着呢,我家主子可不像你们家姑娘那么得闲儿。” 县主身有品级,而陈漌却只是无职之女,主有高下,奴婢亦然,并非所谓“一样的”。 彩绢就像没听见,面无异色地踏前两步,附在携芳耳边喁喁细语,若有那不知情的,还以为她二人交好。 郭媛与陈漌的面色,俱是铁青。 相较于两位主子,双婢却皆一脸从容,携芳始终面含浅笑,彩绢亦是神情温和,絮絮语罢,她便退后屈身,有礼道:“我的话说完了,有劳姐姐代转。” 携芳上下打量她片刻,淡然一笑,转回至郭媛身旁,附在她耳边悄语起来。 众人眼神,尽在她二人身上。 只是,携芳的声音很轻,话虽说得不短,却无一字旁落。 而郭媛的面色则是变了又变,有一瞬近乎于暴怒,最后,却还是归于平静。 或者不如说,是表面的平静。 有心细者发觉,县主看陈漌的眼神,阴鸷森冷,冰刀子也似。 “算你运气好。”待携芳语毕,郭媛从牙缝中挤出五字。 说罢,手臂一抬。 携芳立时提声道:“把东西都带上,县主要回去了。” 竟是放弃了与陈漌之争,提前离场。 琴苑诸女眷中,有几人露出失望之色,更多的,则是事不关己,有热闹则瞧,无热闹则罢。 宫人们呼啦啦上前,围随在郭媛身侧,香草也战战兢兢走了过来。 郭媛冷眼睨她,视线倏地一转,落在彩绢身上,复又转向陈漌。 “你这丫头倒不错,送我吧。”她突兀地道,纤指一伸,正正指着彩绢。 琴苑里才松泛些的气息,刹时又变得压抑起来。 陈漌怔了怔,旋即冷笑:“县主这话好笑。这是我用惯了丫头,如何予人?” 贵女们的贴身丫鬟,自不可轻易赠人。毕竟,她们熟知主人的一切隐私,若予了别人,贵女们的隐私何以得保? 郭媛早知她会如此作答,挑眉一笑:“就知道陈大姑娘不肯割爱,既然如此,那我也只好回去与母亲说说,请她老人家亲自登门讨要了。” 陈漌立时变了脸,怒视郭媛,两眼几欲喷火。 强行讨要别人的贴身丫鬟,这是极大的羞辱。 此外,以长公主对郭媛的宠爱,此事未必不能成真,而更重要的是,长公主一上门,陈漌偷去松鹤院一事,便再也瞒不住了。 陈漌的面色愈加难看,胸脯起伏着,却是咬唇不语。 她已经完全清醒了过来,知道郭媛不战而退,实属大幸,若再继续纠缠下去,吃亏的还是自己,故生生忍下了这口恶气。 郭媛却犹自不足,阴寒的线扫过陈漌主仆,越发放慢了语速:“实话说罢,这丫头委实讨我喜欢,我要定了。你永成侯府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 她忽地笑起来,半侧着脑袋,笑容天真,若幼童讨要玩具:“一个贱丫头罢了,又不是多大的事儿,想必你那侯爷爹不会舍不得的。” 陈漌气得浑身直抖。 郭媛“格格”娇笑几声,不再说话,扬长而去。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80章 何处染血?(王者大地主盟主加更) 琴苑中一片安静,众女尽皆寂然。 陈漌僵坐片刻,陡然回望彩绢,眸中隐有疑色:“你方才与携芳说了些什么?那小宫女又是何人?” 彩绢没有一丝慌张,从容屈身道:“回姑娘,那宫女婢子也不认识,婢子方才也只是在赌。” “赌?有什么好赌的?”陈漌越发起疑。 “婢子赌县主不敢把事情闹大。”彩绢的说话声虽低,却字字清晰: “婢子之前打听消息时,凑巧得知,那小宫女是从外院儿才回来的。婢子方才便是告诉携芳,如果县主定要把事情闹大,那婢子少不得当众叫破‘县主假小宫女之手与外男私相授受’,然后咬舌自尽。到那时,县主逼死侯府婢女之事便坐实了,而婢子一死,县主私通外男一事,便也说不清了。” 陈漌听呆了。 竟还有这等方法? 这不是明着诬陷么? 且还是以一介奴身,去诬陷高高在上的县主,纵使彩绢拿命去填,这也还是明着诬陷啊。 这丫鬟的胆子,简直大得离谱。 可是,再一转念,陈漌却又觉得痛快至极。 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彩绢这一招破釜沉舟,竟生生逼退了尊贵的香山县主,委实高妙。 “万想不到,你还有这般胆色。”陈漌绽出笑靥,对彩绢直是刮目相看。 素日这丫头不爱抓尖儿,却不想倒是个狠角色。 “婢子说了,婢子就是在赌。”彩绢面色如常,没有一点方才命悬一线c险些身死的后怕或余悸:“方才姑娘也说,今时不同往日。婢子细想之下,觉得很有道理。” 她的语速毫无变化,声音也依旧极轻,仅只她与陈漌二人可闻:“去年的事情闹得很大,县主现下行事,想必不会再像以往那样张扬了,因此婢子才兵行险招。如今看来,婢子赌对了,只是却叫姑娘受了惊,婢子知错。” 她再度伏地跪下,向陈漌请罪。 陈漌怔望着她,一时间五味杂陈,难以尽述,而细品之下,却又以欣喜居多。 无论如何,彩绢一心护主,替她击退强敌,只这份儿忠诚,便极是难得。 “快起来罢。”陈漌亲扶她起身,语声前所未有地柔和:“你是立了大功呢,我又怎么会怪罪于你。” 言至此,心头终是涌起后怕,拉紧彩绢的手,眼圈儿微红:“今天真是多亏了你,豁出命来保着我,若不然” 情绪激荡下,她有些哽住了,略停片息,方续道:“你且放心,我定护得你周全,不叫你被那贱人谋算了去。就算父亲母亲来了,我也定不松口。” 彩绢一脸感激地屈身道:“婢子谢姑娘相护,有姑娘护着,婢子真真有福。” 这话说得顺耳,陈漌面上笑容愈浓,正待再许她些大在的好处,身后蓦地传来一声笑:“漌姐姐,你与这丫鬟还真亲厚呢。” 语娇声甜,似出谷黄莺,煞是好听。 陈漌面色一滞,转望来人,笑容淡去几分:“谢二姑娘,我可当不起你这声姐姐。”眸光转盼间,嵌了一丝暗讽:“都到这时候了,谢二姑娘再来论姐道妹的,是否太迟?” 方才她与郭媛针锋相对,谢家姐妹远远瞧着,半字未吐,如今事毕,谢妍却来套近乎,陈漌本就不喜她二人,此刻越发不齿。 谢妍却根本不以为忤,管自甜甜而笑:“漌姐姐这是恼我前些时候没去找你玩儿么?”又蹙起眉,似是愀然不乐:“是爹爹不许我们出门儿呢,我和大姐姐整天呆在家里,好生愁闷。” 简直睁眼说瞎话。 陈漌目露讽意,方欲说话,忽觉衣袖被人扯动,她一回头,便见彩绢正悄指门外。 陈漌忙看去,却见门外郭媛那一行人,正自沿着甬路观景,根本就离着琴苑没多远。 她心头凛了凛。 此时委实不宜生事,若再惹得郭媛回转,那就糟了。 飞快按下杂念,再度看向谢妍时,陈漌面上已是笑颜如花:“我哪里会恼?妍妹妹天真可爱,我喜欢还来不及呢。何时得闲儿,你们再来寻我玩便是。” 谢妍倒先愣了下,约莫不明白她何以变脸如此之快,随后掩袖而笑:“漌姐姐原来也这么爱玩儿,我才知道呢。” 陈漌强抑不耐,打起精神与她寒暄,二人倒也有来有去,说得热闹。 谢姜落后谢妍几步,含笑看着她们,见妹妹已然搭上了话,便欲上前。 只是,她视线不经意一转,蓦地露出惊色,顾不上与陈漌寒暄,迅速走到谢妍身畔,用很低的声音问:“妍儿,你来月事了?” 谢妍不意她竟问出此事,怔得片息后,一下子就红了脸,忸怩不依:“大姐姐你也真是的,怎么说起这事儿来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是才” 她的脸涨得通红,声音细若蚊蚋,哪好意思再往下说? 前几天她身上才干净,谢姜是知道的,两姐妹感情本就极好,这种事情自也互知。 谢姜却仍旧蹙着眉,不动声色地将身形往旁挪了挪,语声轻且急:“你自己看看,若不是月事,你这身上哪来的血?” 谢妍大惊,忙转身去瞧,却见裙摆之上,竟真沾了几点血迹。 她今日穿的裙子颜色极浅,那几点殷红,十分醒目。 谢妍的脸一下子红得滴血。 大庭广众之下,她竟出了这等事,委实羞人。 “陈大姑娘见谅,我们还有事,失陪了。”谢姜自来很护着这个妹妹,此时便拉着谢妍向陈漌告罪,又回身唤人拿披衫。 “先遮一遮,找地方换上新的。”她轻声道。 谢妍面孔紫涨,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胡乱点头应是。 谢家的丫鬟忙上前,七手八脚地帮谢妍披衣衫。 便在此时,一个小丫鬟忽地张大眼睛,失声道:“大姑娘,您身上也有” 她忽觉失言,忙闭口不说,面上一阵红白。 谢姜下意识地看了看裙子。 粉蓝色绣百蝶穿花纹样的裙摆上,赫然几点醒目的红。 正是血迹!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81章 一片混乱 谢姜不由大是尴尬,脸也红了,复又万分狐疑。 哪来这样巧法,她姐妹二人同时来月事?且她的月事向来很准,根本不在这几天。 为谨慎起见,她又仔细感知了一下自己的身体,确定小腹并无坠痛。 看着那斑斑血迹,她心下越发惶然。 既并非月事,这些血,打哪儿来的? 正百思不得其解,蓦地,人群中爆出一声尖叫。 “血!凳子上有血!” 不知哪家的小丫鬟,白着脸叫了一嗓子,一时立足不稳,“哎哟”一声跌坐在地。 琴苑里静了一息,瞬间大乱,所有坐着的人全都站了起来,站着的则四下乱瞅,不知那张有血的凳子在何处。 很快地,又一声尖叫响起:“啊!那张凳子……是那……那张……” 发出尖叫的是某位翰林家的姑娘,她面色惨白,一手直直指向前方。 众人望去,便见她指的,正是谢家姐妹旁边的扶手椅,那椅子的椅面儿上,竟汪了满满一下子的血。 琴苑中瞬间响起吸气声。 那血极多,顺着椅腿儿“滴滴答答”往下淌,谢家姐妹方才正站在椅旁,二人裙上血迹,便沾自此处。 谢姜与谢妍尖叫一声,齐齐退后,吓得花容失色。 便在这电光石火间,谢姜忽地想起什么,面色陡然惨白。 “咣当”,不知是谁,慌乱中踢翻椅子,发出一声巨响。 这一响,终是惊醒呆怔众人,刹时间,琴苑里尖叫不断,女眷们纷纷涌向门口,一片鬼哭狼嚎。 陈漌被丫鬟婆子护在人后,怔怔望向那张座椅。 玄漆透雕云芝纹六方扶手椅,整张椅面儿已被鲜血浸透,砖地上血滴沥沥,瞧来极为可怖。 陈漌两手冰冷,面孔雪白,没有一丝血色。 这张座椅,正是方才郭媛所坐。 或者不如说,从戏文开唱起,郭媛便一直坐在这座椅上,没挪过窝儿。 这多到吓人的血,难不成竟是出自…… “县主!县主!不好了,县主晕倒了!” 尖叫骤响,打断陈漌的思绪,她身子轻颤,缓缓回首。 甬路上,再不见赏景佳人,携芳并几名大宫女围在一处,剩下的宫人没头苍蝇似地乱撞。 “天哪!那些血原来是县主……”不知是谁发出轻呼,又飞快掩去,想是那说话者被人捂住了嘴。 陈漌的后心再度汗湿。 就在小半盏茶之前,当着众人之面,她与郭媛狠吵一架,而后,郭媛便大出血晕倒。 陈漌的瞳孔缩了缩,心头竟有些发毛。 她有种很不好的感觉。 非常不好。 而此刻,携芳感觉,亦很不妙。 郭媛软倒在她怀中,面白如纸,双目紧闭。 她颤抖着伸手,去探郭媛鼻息。 很微弱、很轻细,几乎叫人察觉不到。 携芳的一颗心像坠了铅,直往下沉,战栗的视线,缓缓移上裙摆。 她的裙角,正逐渐洇上一层血色。 那是从郭媛身上沾染而来的。 县主今日穿了一身茜裙,这鲜艳的颜色,让血变得不那么明显,即便此刻近看,也只觉其颜色变深,而察觉不出那是血。 携芳刹时间掌心冰冷、手足酸软,浑身的力气像被抽干。 郭媛流了这么多的血,而她这个大丫鬟,却直到主子昏倒,才有所觉。 携芳觉得,她可能活不过今晚了。 “你们几个,快去请大夫!”她陡然发出声嘶力竭的叫喊,似是将剩下的所有力气,尽付此声:“还有你们几个,马上把方妈妈请过来;再你们几个,快去借张春凳,把县主抬回去。” 她机械地发出指令,整个身体被冰冷占据,就连腔子里的血,也早冷透。 此时唯一能安置郭媛之处,也只有琴苑了。 这是她勉强能够做出的,最清醒的判断。 她浑身颤抖着去看郭媛。 郭媛像是昏死了过去,眼皮上方隐透青筋,那一层薄薄香粉,竟盖不住她原本肤色,青灰枯槁、有若朽木。 才只数息功夫,这盈盈十五的少女,像老了几十岁。 许是变故来得太快,众女眷惊魂未定,皆不曾走远,三三两两围在琴苑左近,或由丫鬟婆子安抚,或交头接耳、悄声私语。 在场之人有目共睹,那椅子上的血,正是香山县主郭媛所遗。 小姑娘来月事,这也并不出奇,且经血量多或少,本也因人而易。只是,郭媛一个姑娘家,血量如此之大也就罢了,竟还因此当场昏厥。 来月事来到昏迷,且到现在还血流不止,委实少见。 有那经了人事的,不免会想,这,真的是月事么? 渐渐地,女眷越聚越多,议论声虽低,却如蜂群低鸣,嗡嗡不息,携芳额头渗下汗来,眼前像生了层雾,恍恍惚惚,看不清周遭景像。 好在,春凳很快来了,郭媛的奶姆方氏并各长辈亦飞速赶到,将事情接手,随后又一通忙乱。 陈滢抵达琴苑时,屋子里外站了一地人,就连镇远侯顾乾,亦不尴不尬立于圈外。 这倒并非他不知避忌,而是因给郭媛看诊之人,身份极特殊。 此人姓管,单名耀,字隐之,乃东宫幕僚,因与顾乾相识于微时,颇有私交。 这管耀有一手祖传医术,十分了得。只他极少出诊,寻常人根本请不动,今日若非顾乾亲自出马,他也不会来。 此际,他三根手指搭在郭媛腕上,微阖双目,面上看不出表情。 陈滢远远望去,郭媛躺在长榻上,一张脸白得如同纸人,毫无生机。 在她身后,一个四十来岁、满头珠翠的妇人,搂着她抽抽噎噎地哭,时不时抚她的脸、摸她的手,叹一声“我的儿”,复又恨恨抬眼,杀人似地瞪着许氏并陈漌,啐一口,再骂一句“天杀的”。 许氏并陈漌立于一旁,皆面色铁青,每每方氏唾骂,陈漌便欲争辩,却都被许氏止住了。 陈滢蹙起了眉。 这妇人大约就是方氏,也就是郭媛之奶姆,她出身不高,做出于众人眼前相骂之事,亦属寻常。 只是,她为何要骂许氏母女? 难道,陈漌与郭媛,到底还是对上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82章 有人投毒 “这怕不是中了毒?”圈外也立着些人,一个簪着花树的贵妇,轻声地道。 “我瞧着像,若说是葵水,怎么着一个姑娘家也不该……”另一个贵妇半吞半吐,摇了摇头,发上的红玛瑙钗子晃动着,宝光莹润。 花树贵妇将帕子掩唇,声音更轻了些,却还是飘向陈滢耳畔:“那依这位方夫人的意思,她是疑上那两位了?” 她朝方氏呶呶嘴,眼神一斜,又飞向许氏母女。 玛瑙贵妇作势四顾,压着声音道:“这话可就难说了,永成侯家的大姑娘,与县主本就有龃龉。” 陈漌与郭媛不对付,本就不是什么秘密,武陵春宴一事,更是满京皆知。 “这我也知道。”花树贵妇颔首,复又无奈摇头:“今儿也不知怎么的,陈大姑娘又和县主吵起来了,这下子可就……唉。” 一声叹罢,二人便皆不语,面上余一丝意味深长的笑。 陈滢听了一耳朵闲话,事情的大致轮廓,亦已清晰。 难怪方氏如此恨恨,这是疑陈漌挟仇害人。 “姑娘,要婢子去打听打听么?”知实近前悄语道。 陈滢想了想,摇了下头:“不必了。”又回身唤过寻真,低声吩咐:“你去找杨妈妈,把你方才在外院儿瞧见的悄悄告诉她,让她有个数儿。” 大事当前,陈漌去松鹤院之事,早晚会被查明,提前透话过去,也是让许氏有个准备,杨妈妈乃其臂膀,由她转告,亦是稳妥之法。 寻真悄应了声是,无声无息地去了,陈滢转身行至甬路,权作赏景,不再靠近琴苑。 她对宅斗的所有热情,已在上一世消耗殆尽。如今将所知尽告许氏,她自觉尽到责任,不亏不欠。 日头微斜,阳光滤过甬路两侧桐树,翠影如华盖,荫荫覆了满地,偶有叶片飘坠,落地时,不闻声息,只寂然堆叠,枯叶满阶,越显秋残。 陈滢缓缓踱了会步,琴苑内外依旧无甚动静,她猜测着,大夫应该还在诊脉。 说起来,就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让郭媛接受大夫诊治,委实怪异。 只是,这也怪不得镇远侯府处事不当。 事情来得太快,郭媛的情形又极凶险,大夫当即便施了针,且特意叮嘱,不可随意移动,以免金针错位。是故,县主便只能于琴苑就诊,而不巧的是,琴苑只一间屋,四下通透,于是,便有眼前一幕。 “屏风怎么还没来?”站在长榻尾端数步处,世子夫人杜氏满头大汗,擦也擦不净。 今儿真是见了鬼,好端端地,香山县主居然大出血,还晕倒了,虽大夫已然施针,可她到现在还没醒,说是还要等小半个时辰。 总不能让县主就这样躺在众人跟前? 无法之下,杜氏只能叫人去抬屏风,然这琴苑因要听琴,离各处皆远,那屏风来得便有些迟。 杜氏皱着眉,眉头能夹死蚊子。 他们镇远侯府也真倒霉,摊上这档子事儿,膈应人不说,还晦气,真是想想就怄得慌。 顾楠其实也急,面子上还得端着,只以极轻的声音道:“我一早就吩咐下去了,应该很快就来,母亲别急。” 杜氏点点头,将帕子掩了口,声音只余一线:“说起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可问清楚了?” “问清楚了。”顾楠也学她的样儿,提起帕子拭唇,帕子底下透出些微话声:“听说,陈大姑娘和县主在琴苑大吵了一架……” 她将来龙去脉说了,又道:“……两下里才吵完,县主就在门外晕了,凳子上又留下那么多的血,过后那方……方夫人就来了,县主的大丫鬟携芳把她拉去一旁,嘀嘀咕咕不知说些什么,等转过脸,方夫人就一口咬定,是陈大姑娘给县主下了毒。” “下毒?”杜氏挑了下眉,眼尾余光瞥向陈漌,隐有几分蔑视:“就陈大姑娘?给县主下毒?” 非是她瞧不起陈漌,这一位,空有个才女名号,实则就是个草包。她能有手段给县主下毒?且还专挑着吵架之后下毒? 这到底是聪明,还是蠢? 不过,话说回来,这世上的人千千万,这等奇葩也不少见。杜氏在宅门儿里混了十来年,倒也颇见过几朵,其不可理喻处、不可理喻事,陈漌与之一比,倒也寻常。 顾楠轻声苦笑:“此事真假难料,方夫人却是认定了这个理儿,陈夫人与她理论,她也不听。再,陈大姑娘与县主争执,看见的人没有二十、也有十八。如今这情形,至少在明面儿上,陈大姑娘是要担上干系的。” 杜氏万分郁结,提着帕子顺势擦汗:“若真这样儿,少不得咱们还得与两家分说,赔礼也得先预备好了。” 到底事出镇远侯府,他们必要给个说法。此外,长公主府不好惹,永成侯府也不好惹,他们夹在中间,也只能两头赔罪。 杜氏只觉头疼得紧,恨不能立马撵走所有人。 “等一时散了,叫人拿净水来,好生扫一扫琴苑。”停一息,她又吩咐。 不管是月事还是别的,这琴苑也算是血光之灾,总要去了晦气才行。 顾楠撇了下嘴:“依我说,娘还是叫人把琴苑先封了吧,里外外全换上新的,砖地也重新整了,再重开不提。” 她唇角含笑,眼底深处却隐着嫌恶:“委实太腌臜、太不讲究了,真真叫人恶心。若不从里到外弄干净了,我是再不会踏足此处的。” “这话说得很是。”杜氏当即表示赞同。 母女二人以帕掩口,轻声商量余事,面上却如常,便有人瞧见,也只知她二人私语,却不知她们对尊贵的香山县主大放厥词,深恨其不知自爱,身体不好还到处乱跑,给别人添麻烦。 不一时,屏风到了,香山县主终不必于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杜氏也松口气,与女儿退去屏风外。 没了热闹可看,围观者终于渐散,有不少人提出告辞。 虽恨不能生吞了这些看客,杜氏却还不得不端出笑脸,与女儿殷勤送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83章 清越铃音 镇远侯顾乾负手立于远处,神情略不自在。 都说深宅日子难熬,这话看来不假,你瞧瞧,这出事儿的可是当朝长公主的爱女,且又是丑事,这看热闹的也不说避个嫌,一个个眼睛睁得老大,生怕少看了半眼。 还真是闲出事儿来了。 顾乾感慨地摇下头,往甬路另一头踱去,心情有些沉郁。 管耀还没出来。 他的医术,顾乾很有数,说是圣手亦不为过,比太医院那些太医强了何止百倍? 虽然方才不方便多看,可顾乾还是扫眼瞧见,管耀诊脉之慎重c下针之犹豫,皆历历在目。 县主的病症,真有这么麻烦? “有些麻烦。”屏风内,管耀的声音很低,但却清晰。 他微抬头看着方氏,复又阖目,再度将手在郭媛腕上,神情郑重。 他年近六旬,相貌清瘦,气度不凡,对方氏的态度,也不算太恭谨。 倒是方氏,唯唯喏喏,不敢失了礼数。 这位可是东宫幕僚,医术超绝,便是尚书大人见了他,也要给三分薄面,她一介奴婢出身的宜人,怎可与之相提并论? 事实上,长公主府与东宫,向来是你走你的c我行我的,很少交集,若非顾乾苦求,管耀一定不会来。 而得他诊治,实是县主有福。 也正因如此,方氏才怕。 连管先生都说麻烦,则县主的情形,定极不妙。 她的心提着,身子颤着,手脚都凉透了。 陪县主出席花宴,这是多大的体面,可谁想,竟出了此事,便长公主再厚待她,她也免不了吃挂落。 方氏不住摩挲郭媛的脸颊与手掌,眼泪流个不停,甚至忘了再去骂许氏母女。 其实,自施针后,郭媛面色已渐复,下红亦止,但呼吸仍旧细弱,几乎微不可察。 “管先生,县主她何时才能醒?”方氏怯生生问道,声音抖得连不成句。 管耀不语,仍阖目诊脉。 从脉象上看,还是天葵。 只这天葵来势凶猛,几乎前所未见,且,脉息之中,有几处极小变数,细如游蛇c弱似轻烟,却如枰中隐子c林间瘴疬,远观似无害,近看,却含大凶险。 管耀的眉头动了动。 数十载行医,比这更怪c更凶险的脉象,他亦曾见,但皆不如此脉隐蔽荒诞c乱象丛生,像有几个不同的人,共存于一人体内,撕扯掠夺其生机。 确系中毒。 且,是极险c极剧c极奇之毒。 虽无碍于性命,但香山县主往后这一辈子 管耀无声叹息,将郭媛的手轻置于榻,看向方氏,温颜和色:“再等上二三十息,县主就会醒了,你等莫急。” 语毕,起身转出屏风,步出琴苑。 既是顾乾请他,他自然只向顾家交代。 见他背影沉寂,消失于屏风之外,方氏总觉心头发寒。张口欲问,却终不敢,只得敛下心思,双目紧凝在郭媛身上,等她醒来。 许是她心太焦,又许是时辰走得太慢,过了良久,郭媛却始终阖目躺着,鼻息轻细,昏睡不醒。 方氏心急如焚,越发不停摩挲她的手,颤声低唤“县主”,数声后,仍不得回应。 “这可怎生得了?”她又哭起来,手中帕子湿透,一旁的携芳忙递去块新的。 她的眼睛也红得厉害,面色比郭媛还要苍白。 “县主怎么还不醒?管先生说的时辰都到了。”方氏呜咽拭泪,泣不成声。 “方妈妈别急,应当很快就醒了。”携芳宽慰她。 低低的声音,好似旁人在说话,她出得一语,便又惶惶收声。 这话,她自己都不信。 郭媛此时情形,委实称不上好,纵使面色恢复,但予人的感觉,却如行将就木一般。 二人捺着性子,再等片时,仍不见起色,方氏心慌得几乎蹦出来,正要乍着胆子请管耀,蓦地,郭媛眼皮轻颤了几下,似有知觉。 方氏不由大喜:“呀,县主要醒了。” 薄薄的c透出青筋的眼皮,在她面前颤动不息,似能瞧见眼球在其下滑动。 可是,十余息过去,那双明丽眼眸,却始终不能睁开,似眼皮被什么粘住。 方氏急得又掉了泪,惶然间,手指不经意触碰袖笼,忽似想起什么,两眼陡然迸出光亮。 “对了,我怎么把这个给忘了!”她急忙探手入袖,取出一只锦囊,上绣五福团花寿字纹,朱紫相间,华贵耀目。 “妈妈还带着这个?”一见这锦囊,携芳亦露喜色,满是血丝的眼中,含着几分期盼:“这是当年那高僧所赠的罢?奴婢记着,县主好些年没带着了。” “县主说这是孩子玩意儿,早丢在一旁,我便收起来了。”方氏满脸慈爱心疼,柔柔看向郭媛,眼中又蓄了泪:“县主小时候身子弱,全靠这物件儿护持着,我方才一时慌了,竟没想起它来。” 她拭净泪,急急拆开系带儿,颤手取出囊中之物,眸子亮得吓人:“县主小人儿,这会子怕是神魂不稳,这晶铃想是管用的。” 所谓病急乱投医,她也是心焦,不及细思,将那晶铃拿在手中,轻轻一摇。 “叮铃c叮铃”,清越如泉濯,泠然远近,盈盈透出屏风,恍若仙音琼乐,里里外外皆听得清楚。 细论来,这声音其实不响,轻细有如风吟,可奇怪的是,郭媛的眼睛,竟在这铃声中,缓缓张开,随后,口唇启动,唤了一声“方妈妈” “我的儿!”方氏喜极而泣,扑过去揽住她,手一松,铃铛落在榻上,剔透的水晶小铃,两两成双,映着稀碎阳光,仿似透明。 “那是什么声音?”琴苑外,有人轻声问。 四下本就安静,纵有人说话,亦是极轻,这铃声便突显出来,不由得人不好奇。 陈滢也自停步,侧眸望向问话之人。 还真是巧,这人竟还是方才花树贵妇。 她与那玛瑙贵妇皆未走,正立在不远处看热闹,说话声随风飘来,清晰可辨。 “这个我还真知道。”玛瑙贵妇语声细细,面上带几分得色:“我听我们家老太太提过一句,说是县主幼时身子不好,幸得一高僧亲赠了一串儿水晶铃,得此物后,县主便大好了,这水晶铃她便常戴着。”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84章 大凉之毒 ,最快更新出闺阁记最新章节! 花树贵妇“哦”一声,奇道:“话是这样儿,如何素常我并没见过呢?不管是花宴诗宴,县主我也见过不少回了,竟从不知此事。”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玛瑙贵妇摇头,猜测地道:“许是县主身子康健,再不需此物护持了吧?” 二人对视一眼,各各目露深意。 “罢了,看来也无甚事,不若辞去。”花树贵妇掩口道。 玛瑙贵妇颔首:“这话很是,再呆着徒惹人厌。我听人说,那香云斋又出了新的精油,说是几种花草合起来制成的呢,姐姐可愿与妹妹同赏?” “那敢情好,这天光尚早,回去也是无事,不如逛逛。”花树贵妇欢喜应道。 瞧了场热闹,接下来自要细细品评,再买上些心爱的微物,才算尽兴。 一双密友相携而去,想是去寻杜氏告辞了。 陈滢遥望着她们,并未近前。 寻真尚未回来,她还得再等等。 她转眸看向琴苑,苑中已然走空大半儿,几面山水屏风孤零零立着,挡住一应视线,唯细小的铃声偶尔传出,似篱间叶底系的护花铃,却又多一分出尘,好似冰弦。 陈滢又向旁看了看。 甬路尽处,镇远侯顾乾正与管耀低语,二人的面色皆极凝重,甚至,可称沉重。 陈滢的心往下一沉。 郭媛的病情,看来真的很不妙。 不知何时,阳光渐暗,天边积起一层淡淡的灰,好似浓墨滴落浅青的纱罗,晕染出漫天乌云。 黄昏尚未至,盛京城中,已是清秋细雨洒长天,街头巷陌、檐角廊前,一片风雨低咽。 夜幕飞速地降临了,吞噬掉最后一丝天光,不消多时,满世界灯火氤氲,暖了这残秋的城。 然而,这满城灯火,却终究暖不透人心,亦暖不透这冰冷寒夜。 永宁长公主府,长公主直挺挺立在明烛如昼的华堂,紧握双拳,赤红双目怒视来人,整个身子都在发抖。 “你给我说清楚!”她的声音极低,似从地底冒出来,每个字都浸泡了浓浓的沉郁:“你说我的阿娇怎么了?” 大监耿玉紧伏地面,鼻尖儿几乎贴上红毡,上下牙不住打战:“回……回殿下,太医……太医说,说县主她……她中了大凉之毒,往后怕是子嗣……子嗣上头……” “豁啷”,一只珐琅茶盏重重砸来,滚茶泼了一脖领,疼得他直咧嘴,他却躲也不敢躲,硬生生挨了这一记。 “再去请太医,快去!”长公主红着眼低吼,袖子一拂,一桌的盏盘尽皆落地,碎瓷声击破清夜,盖住窗外风雨。 “一个不行就请两个,两个不行就请十个!就算把太医院给本宫搬空了,也要找一个能治好阿娇之人!”她低哑的声音回荡在屋中,满室明烛颤抖乱晃。 “是……是……殿下,奴婢……奴婢这就去!”耿玉昌连滚带爬起身,哆嗦着腿脚退出门外。 雨幕连天、夜色如墨,一名小监飞奔而来,举着伞向他献殷勤:“外头雨大,大监别淋着。” “滚!”耿玉昌咆哮着,一脚踢翻他,提着袍子直奔雨幕,不要命地发足疾走,身影迅速消失在风雨中。 正房内外,一片死沉的静,宫人俱皆躲得远远地,不敢近前。 永宁长公主颓倒于地,木然望向满室灯火,嘴唇轻颤着,泪水落了满脸。 “殿下起来吧,地上寒气重,莫要着凉。”耳畔响起温雅声线,一只清瘦苍白的手,现于眼前。 长公主像找到了主心骨,蓦地一把拉住这只手,紧贴于面颊,嚎啕痛哭起来:“夫君,我的阿娇……我的阿娇,她……她才只有十五岁啊……我的儿……我的儿啊……” 她的心疼得要撕裂,拉住郭准,像拉着一根救命稻草。 “夫君,你也听到了,是不是?”一双含泪眸,软软停在她最爱的那张面庞:“你也……你一定也听到了,管先生说,阿娇是被人……被人下了毒,这是有人要害死她啊,我的儿……” 她泣不成声,似唯有脸旁这只手,身畔这个人,才能予她力量。 郭准的眼圈也红了,轻轻揽着她,柔声低劝:“我自是听到了,这毒非是一朝一夕,而是积数天、数月之力而成。此事定要彻查,只殿下也切勿太过操劳。阿娇已然病倒,若殿下再病了,可如何是好?” 温和润泽的语声,清冷若鼓瑟、温朗似击缶,仍如往常一般,叫人心醉。 只是,这总能抚慰人心的声音、这总是教长公主柔情缱绻的男子,此际,却忽尔像与她隔了一层,再熨贴不进她的心。 长公主的心,顿时空了一块。 或许,这一角残缺,其实早就存在了,只她不愿看、不愿想、不愿回顾,只望着眼前良人、如玉郎君,忘却一切。 而此际,这风寒雨寂的夜,这萧索遍四野的秋声,终令她回视心底,再终是,冷了她始终未暖的心。 她微阖了眼,泪水滚滚滑落。 她最疼爱的女儿,竟被人投以剧毒,且根本无从医治,而她的夫君,人虽在此,心,却如水底顽石、天上凉月,看得见,却触不到。 一阵剧痛陡地袭来,像被人生摘了心肝儿,长公主透心透骨地疼着、恨着,甚至……也怨着。 她是大楚朝最尊贵的女人,可此刻,便再多尊荣权势,也救不回她的女儿。 她嫁予了她最渴望、最恋慕的俊美夫君,可此刻,他的温言软语,却是那样地苍白无力。 谁能填满她心底深处的那一角残缺? 谁又能挽回她女儿残破的身体? “……殿下勿要难过,管先生说了,可以慢慢将养,阿娇的病定能好转的。”郭准还在轻声低劝。 长公主偎着他的手,含泪双眸,蓄一层浅浅苍凉。 “县主只能慢慢将养,假以时日,或有一线希望。”这是管耀的原话。 原来,她夫君的安慰,亦如外人之语,乍听来暖心,实则,无关痛痒,如述别事。 所谓慢慢将养,便是遥遥无期吧。 长公主想,再度闭了闭眼。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85章 一夜风雨 夫君,可疼爱阿娇么? 长公主很想这样问。 更或许,她想问的,是别一个问题,比如夫君可有一日,真心地爱过为妻? 长公主双目紧闭,眉尖轻颤。 泪水沿面颊滚落,珊瑚碧丹凤朝阳十二幅织锦裙上,洇了几点湿渍。 她轻轻移开了郭准的手。 “夫君劝慰,让我心里好受多了。”她柔声道,抬起眼眸,那张温润俊美的脸,近在咫尺。 熟悉的c陌生的,属于她的c又像她永远也得不到。 她痴望着他,良久后抬手,由额至眉,沿挺立鼻骨下滑,落上那张叫人留恋的唇,上唇中央一点唇珠,柔柔地,抵着她的指尖。 他们挨得很这样近,近到她看清他眼中的躲闪c眉间的悒色。 只是,他掩饰得很好,如同他多年来做的那样。 他温柔地捉住她的手,握在胸前,复又松开,去扶她的肩:“快起来罢,地上凉。” 长公主慢慢地垂下头,好一会儿,顺从地“嗯”一声,随他的动作起了身。 他扶她坐去椅中,转首唤过宫人,扫去满地残迹,复又向她温笑:“太医们想是快到了,我去外头迎一迎。” 似怕她不喜,他按住她手背,语带劝慰:“殿下也别发脾气,再听听太医们的诊断再说。若他们诊不出,咱们便进宫求陛下,请陛下颁旨,着管先生过府给阿娇医治。他是圣手,有他调理,阿娇的身子定会渐好的。你安心。” 长公主敛眉应是,被他覆住的手背,传过一阵温凉。 再过一息,这温凉,便离她而去。 锦帘挑起,那一袭高挑的身影立于阶前,绛色衣袍在风雨中翻卷,复拢于伞下。 二十四骨的青布油伞,撑起细密均匀的弧,似那拾级而下的男子,步履均匀c从容不迫,没入雨中。 帘幕合拢,又被凉风拂起,然而,那衣袂翩飞的身影,却已然不见。 长公主似入了梦,眼前是潇潇夜雨连檐落,耳畔,却是残秋冷寂,更鼓萧瑟。 良久后,她缓缓眨了下眼。 那个瞬间,她的面上,再无半点温柔,唯深透骨髓的恨,如明烛赤焰,腾地窜起。 “来人,去查!”她道,阴沉声线,更添风雨寒瑟:“下毒下到本宫的面前,我看她(他)是活得不耐烦了。” 一个身形矮胖c面目平凡c穿黑色劲装的男子,疾步入内,单膝点地。 “回殿下,从永成侯府查起么?”他沉声问道。 就连声音,亦平凡得毫无特色。 长公主露出冷笑:“永成侯府必要查,但那几个主子就算了。永成侯精明强干,绝不会做此等有百害而无一益之事;许氏虽不笨,下毒下到长公主府,本宫自忖她还没这个本事;至于陈家大姑娘,那就是个草包,本宫让她百步,她也难成此事。此事定非他们所为。” 停了片刻,忽尔皱眉:“那个说要自尽的陈家丫鬟,叫什么来着?” “彩绢。”那男子接口。 “对,就是这贱婢!”长公主面无表情,唯眼神寒鸷:“这贱婢行事古怪,阿娇又说得不清不楚,此间定有隐情。你去把这贱婢掳来,好生拷问,必有收获。” 她探手入袖,取出一块紫铜色腰牌:“这是我的手令,你多带些人,就算把永成侯府翻个遍,也要把这贱婢给我抓来。” “可需通知侯府?”那男子问。 “用不着。你直接带人夜闯。”长公主似含讥嘲,“永成侯但凡有一丝成算,也该知道怎么应付。” 停一息,冷冷道:“明日此时,我要亲自审问这贱婢。” “是,殿下。”那男子躬身,接过腰牌,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一夜风雨如晦,到天明,点点滴滴,犹自萧萧。 闹腾了大半宿的长公主府,此时,终复往日宁静。 那守着侧门的门子一早起床,拍着尚有余悸的心口,循惯例开了门。 昨儿晚上,这道门直至子时方关,太医院的太医c往出奔走的侍卫,没完没了地从侧门出入,这门子也才睡下没多久,此时虽困着,却不敢偷懒,照常开门。 县主当众晕倒c下红不止,这是多大的事儿?满京又有多少眼睛盯着长公主府?但凡府中有半点不对,那谣言就能满天飞。 一切如常,以不变应万变。 这是长公主亲下的令,众人自不敢违。 雨仍未歇,在风里飘来拂去,那门子举着伞,立在门旁张望。 轻细的雨幕,薄烟也似,一重又一重,扫过清冷长街,曙色如一幅淡青的绡,覆满眼前。 他打了个哈欠,伞尖上方忽地一闪,似有个东西滑过。 他顺势抬头,半个哈欠没打完,嘴张得老大,旋即定住。 一双穿着绣鞋的脚,晃晃悠悠地,出现在他眼前。 “哎哟我的娘!”他大叫一声,“咣当”一声坐倒在地,雨伞直滚去阶下。 一具女尸,正悬吊于长公主府正门匾额。 青紫的脸c白蜡蜡的眼眶子,鲜红的舌耷拉着,唇角僵着一个讥嘲的笑。 凉风拂过,这女尸打着转儿,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拨弄。 门子腿都软了,张口想喊,声音却卡在喉咙里,半声儿发不出。 “快看,那有死人!” “杀人啦!杀人啦!” 清早的长公主府,行人虽稀,但总有那么两三个,门子的叫声终引来更多视线。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公主府门前吊着死人的消息,便迅速传遍临近几条街,大量看热闹的百姓聚集而来,议论声越来越大,直是沸反盈天。 而此时,长公主府诸主子c管事,因昨晚半数出府,一时间竟无人主事。 于是,围观者越众,大有挤满整条街之势。 “哟,是个年轻姑娘家,啧啧,瞧这身皮肉,够白的。”有浮浪子轻佻调笑。 “快瞧,死人衣裳上头写了字。”有眼尖之人终觉异样。 “哎哟还真有,那上头写了什么,可有识字的在?”又有人叫。 很快便有识字者大声念出:“灭门之仇,不共戴天;投毒下药,县主绝嗣;大仇得报,以命相抵。” 直白的语言,不需解释,众人一听即明。 几乎是眨眼间,看客们便从中摘出“投毒下药c县主绝嗣”这一句。js3v3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86章 冷落清秋 “难不成香山县主她老人家,被人下了毒,往后居然生不出娃儿来了?”有那肚子里有点儿墨水的,大声惊呼。 所谓法不责众,人一多,胆子就大,什么话都有人敢说,这话很快引来附和:“这事没准儿是真的,我听我大姨子的小舅子的伯父的邻居家的表姑娘说,香山县主在参加花宴的时候,下红小产了。” “天哪,县主还是个姑娘家啊,怎么就能小产?”议论声与惊呼声立时达到,险些将漫天风雨也给逼停。 待面色铁青的公主府长史带领数名侍卫,如狼似虎般驱散百姓时,“县主绝嗣”、“县主小产”的消息,像是乘了风,飞快传遍全城。 公主府门前悬尸,闹得满城风雨,此事到底惊动了元嘉帝,而待查明死者身份,长公主当即口吐鲜血,昏倒在地。 那女尸,正是彩绢。 永成侯府的丫鬟,居然吊死在长公主府门前。 整个京城都轰动了。 事涉两家权贵,不可不查,当日午后,元嘉帝便传下口谕,着盛京府、大理寺并刑部联手彻查眼案,而陈滢也被一道圣旨,召进长公主府。 “听说你要来,我一早就叫郎廷玉等在门前,果然等着了你。”公主府精致的曲廊间,裴恕陪在陈滢身旁,磁沉声线嵌进秋雨,清冷若拨弦,三两余音,便醉了人心。 陈滢自然不会醉。 她抬起眸,干净的眉眼间,微含一丝疑惑:“这案子也归小侯爷管?” “那是。”裴恕挑眉,笑容灿烂,像炫耀玩具的孩子:“权贵府中的案子,我都管得,往后再有这等事,我们还能一起查案。” 他喜不自胜的样子,眉与眼皆弯。 再没有比这更明丽的笑,譬如秋光明轩,又似长天寥阔。 陈滢也跟着笑,再抬头,游廊已尽。 他总是执伞,这回亦不例外,单手撑出一圈青色饱满的弧,袍袖里灌一兜风,鼓鼓荡荡,似欲乘风而去。 陈滢微仰头望他。 他贯着乌金簪子,漆黑发线,鬓角如裁,沧海明月玄色袍子,劲腰上环一根玄青鱼眼纹革带,流苏下坠的不是寻常玉珮,而是把青石小刀,刀身叠浪浮雕,像劈开的海水。 “这案子你怎么看?”转过穿堂,陈滢也转了个话题。 裴恕将伞倾去她一侧,唇角也勾起半边:“是自尽,并非谋杀。且,尸身也没被人移动过。” “也就是说,彩绢是自己跑到长公主府的大门前,投缳而死的?”陈滢问。 长公主府正门,几时也这样容易由得人出入?彩绢一届丫鬟,有此能为么? 裴恕却偏颔首:“仵作验了,她脚底下沾着泥,那门前石兽顶上也沾着泥,她应是踩着石兽垫脚,这才能吊死在匾额上头。” 他勾唇笑了下,很有几分幸灾乐祸。 自从知晓郭媛与陈滢不对盘,他对长公主府,只有满满恶感。 陈滢并不知他所想,仍在回思前言。 方才马车行过正门,她仔细观察过,正门的两具石兽,确实非常高,大约在一米六左右,差不多是成年女性的身高。 若爬上石兽、将绳索扔过匾额,绕之于颈,虽有些难度,但并非不能完成。 只是,长公主府的侍卫、巡夜婆子、管事更夫,又是做什么的? 就算他们事前不知,事后呢? 一具死尸吊在门前,他们就发现不了? “长公主府的侍卫,昨晚走了大半,是长公主亲自下的令。”裴恕似知她所思,一语道破。 陈滢微觉吃惊:“这却是为什么?出了什么事?” 裴恕的唇角将斜未斜,到底不曾笑出来:“长公主派他们去找人,找的正是……” 他没往下说,空着的手在颈间比划,做个悬梁的姿势。 “他们在找彩绢?”陈滢看懂了。 于是,更加诧异。 “是。”裴恕点头,眼底划过不屑:“县主被人投毒,长公主极震怒,定要抓彩绢问话,侍卫因此去了大半。此外,昨晚阖府折腾到后半夜,估计人人力尽神疲吧,又没个防备,便出了事。” 陈滢“嗯”了一声,面现沉吟。 长公主要找彩绢,侍卫几乎倾巢而出,府中守卫由此薄弱,一应仆役又劳累了大半夜,趁空儿偷懒,亦是常情。 而彩绢,便恰巧撞上这个空档,得以死在公主府门前。 这是巧合吗? 还有,那些侍卫奔走整夜,又去了何处? “永成侯府……可还好?”陈滢轻声问。 彩绢是永成侯府的丫鬟,昨晚的侯府,想必也不平静。 裴恕侧首望她。 他们正立在一株桐树下,巴掌大的叶片,半黄半青,被细雨打得油亮,湿漉漉的地面,零落着几片残叶。 再往后,几株娇艳的秋海棠,殷殷地,开在微雨凉风处。 她半仰着头,似观天色,又似看远处秋花,清淡干净的一张脸,绿月白衣衫,雪青丹枫流霞百褶裙,流纨素腰、玉兔禁步,发上一支水晶流苏蝴蝶钗。 他不自觉放轻了呼吸,像怕那蝴蝶忽尔振翼,翩飞天际。 “永成侯府的情形,我并不知。”他道,淡透的瞳孔深处,迭映她干净如水的眸,醇酒般的声线,低如沉酿:“你若想知道,我去打听打听。” 陈滢恍惚了几秒。 然后,她便笑起来,簪首流苏晃荡了两下:“这倒也不必了,我自己派人去问就是。” 就算她不问,陈劭或李氏也会问的,毕竟,曾经也是一家子。 两个人遂安静地走一段路。 幽径苔冷、秋声清寒,一路听伞面儿雨珠零落,山石子上薜荔垂藤,滴翠凝碧,有鲜艳细小的果实,累累叶间。 彩绢的尸身,陈于府邸北角,一间空落的院落,墙角堆着杂物,经年风雨侵袭,早将其上油布蚀出孔洞,露出里头的石块瓦砾、木料青砖。 “这是附马爷吩咐的,说这院儿清静,离着主院也远,不怕犯忌讳。”裴恕充任解说,倒也称职,在在皆述得清楚。 停了片刻,又放低声音:“长公主索人未果,却叫人又明晃晃死在府门前,县主之事更是瞒不住,她老人家急火攻心,才吐了两口血,如今正卧病在床,不许人探望。”js3v3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87章 投毒方式 陈滢点了点头。 听裴恕所言,长公主的口供,肯定是拿不到了。 那么,郭媛呢? “县主那里,能问口供么?”她问道。 裴恕抬手拂了拂袍摆,面色淡下去:“徐大人亲去问过,她说不记得了,没说几句就说头晕。长公主派了女官一直跟着,徐大人只能出来。” 他显然是不信的,只是,郭媛是受害者,她不肯说,旁人也不能相强,就算是徐元鲁这样的三品大员,在皇亲国戚面前,在皇权的威压之下,亦是无法。 陈滢略忖一息,肃下容颜:“既如此,那携芳你们可曾问过话?昨天的事情,现在想来就很古怪,我事后听说,彩绢与携芳悄语了几句,竟生生把县主给逼退了。她到底说了些什么,携芳是第一知情人,从她那里应该能打听出消息。” “携芳回来就挨了三十板子,又淋了雨,到现在还昏着,问不了话。”裴恕道。 陈滢怔了怔,旋即露出惯常的古怪笑容。 这实是意料中的答案。 在这个时代,许多时候,私刑是大于律法的,尤其是皇族,再者说,主人惩罚犯错的奴婢,有什么错? 沉默地再走一会,陈滢换了个问题:“县主中毒之事,可是当真?” 郭媛的大出血,也可以解释为葵水,至于投毒之说,只是彩绢自承,并无旁的佐证。 只是,话说出口,她忽地忆及昨日,管耀与镇远侯私语,二人立在甬道尽头,阳光灼灼而来,斑驳树影落在他们脸上,凝重沉郁,这画面犹自印在她脑海。 “管先生断出来了,确实是中毒,且这毒很棘手,像是十几味甚或是几十味药材混成的,生发有先后,而缓急却含混,君不君c臣不臣,有如数人合力拔树,树倒人散,不知谁主谁次。”裴恕答,慨叹一声,伸手弹几下伞骨,铮铮嗡嗡,似在击鼓。 “你这话我有点没听懂。”陈滢看着他,干净的眸中,漾起一丝疑色:“究竟是这些药材配伍成一味毒药,尽数投在县主身上,一次呵成,还是将药物一样样分开,分别投入食水或香料等之属,慢慢侵入,最后致人中毒?” “是后一种。”裴恕转首回望她,眼睛里有隐隐的激赏:“你真聪明,听个大概,就能猜出全貌。” 陈滢被他逗乐了。 一身桀骜c骨子里冒匪气的家伙,恭维起人来,莫名变得有趣。 只是,笑罢之后,疑窦又生。 “管先生验出毒药的成分了么?”她问,凝望伞外被烟雨笼住的游廊:“再有,下毒的手法又是怎样?既然是分开下的,又是这样复杂的毒物,应该不是一天得成,几天或者十几天的功夫总要有的,却不知长公主府自己可查出来些什么?” 若是长期投毒,长公主府内部肯定会有内应。 一连串的问题砸下,裴恕倒也不急,拍几下衣袍,袍上蒙着的细小雨粒蓬蓬散开,如雾如烟:“毒这种东西,我行走江湖数年,也有所知,一向就很难解。若这毒药到手还好,现如今却只能从症状与脉象去分辨,哪里析得出来?” 他摇头,叹了口气:“至于下毒的手法,管先生以为,食水c熏香c口脂与面脂c沐浴香汤乃至于穿着衣物c盖着的被褥等等一切可接触之物,皆有混入毒物的可能。管先生说,这毒药十分刁钻,脉象亦奇绝,他今日又替县主诊过脉,还是一筹莫展。如今也只能缓解症状,毒效却是解不开的,县主这辈子约莫是” 他止住了话头。 陈滢有点五味杂陈。 郭媛无辜么? 肯定不是。 从小到大,她身边死于“疾病”c“意外”的宫女c小监与丫鬟,不计其数。 如果侦探先生在此,他一定会认为,郭媛罪有应得。 一个恶人,受到应有的惩罚,以侦探先生的价值观,在法律无力约束罪恶时,就应该由正义进行审判,他是笃信此点的。 可是,身为一个女人,陈滢却又觉得可悲。 以一种犯罪,惩戒另一种犯罪,且是以如此极端的形式,这其中,肯定又会产生新的无辜者,则这些新的无辜者,也总会是最卑微c最底层那群人。 她忽然有种格外的紧迫。 女校,一定要坚持开下去,哪怕付出所有,也必须坚持。 终有一天,天花板终将被打碎,露出真正的天空,亦终有一天,新的会取代旧的,活力会替换僵化。 到那一日,如郭媛这样被皇权垒积到高处的恶人,将会走下神坛,被剥夺一切生杀予夺的权力,回归到普通人的范畴。 或许那样也不能完全制止恶行,但至少,会让他们在为恶时,有所敬畏c有所顾忌。 陈滢轻吸了口气,在院门边略略转首。 门外积水成潭,蓄满落花,深绯与浅粉,还有鹅黄娇白。月季花架还绿着,冒出几颗新出的花苞,极浓烈的颜色,酒醉般酡艳,倒像开在春风里。 然而,到底已经是残秋了。 裴恕顺着陈滢的视线看过去,微带琥珀的瞳仁,带着一点细微的情绪。 但回身时,他又恢复如常,继续讲下去。 “至于公主府里的事儿。昨儿晚上他们折腾大半宿,就在查这毒的来历,只是,县主吃的用的何其多,服侍的人更是大把,就算一个个拎来问话,也要好几天。” 他摇着头,并没有太多惋惜的样子:“再者说,管先生也说得很明白,这毒可从口入c可自鼻传c亦可肌肤浸淫,这查的范围就大了,说句难听的,举凡与县主有接触之人,皆有下毒的可能。” 他忽地笑了一下,抬手又去弹伞骨:“据察,县主这半个月里,倒有一半儿住在长乐宫,剩下几日除一日歇在家,余者皆在外宴饮。这般看来,县主也真是挺忙的。” 陈滢只听得头大。 这可真是不好查了。 长乐宫乃萧太后住所,而郭媛参加的宴饮,亦多为高官勋贵相邀。若将这几处直接或间接相关人员加起来,将会是一个恐怖的数字,问讯工作亦将极为庞杂繁琐。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88章 自杀判定 “这案子难办了。”陈滢面色凝重:“如果我是那投毒之人,甚至无需买通县主身边仆役,只要想法子扮成送菜的、送酒的或车夫、小厮、低等仆妇之流,混进这几处宴请的人家,再伺机投毒,完全可以全身而退。虽然操作起来难一些,但只要有心,总能办到。” 裴恕垂眸望住她,像有些感慨:“你和徐大人想到一起去了。他一听到县主这几日行踪,便直摇头,道怕是查无可查。” 徐元鲁会这样想,陈滢并不意外,因为这案子的复杂程度,确实超乎想象。 当然,还有最为关键的一点。 默然了数息,陈滢又淡淡抬眉:“本案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也是最致命的一点,就是所谓人犯——亦即彩绢——已经自承自罪,并畏罪自杀。从理论上讲,投毒案其实算是解了。” 如果彩绢是真凶,那么,此案的所有细节,都将随她的死亡而湮灭,案件只能到此终结。 可是,不知何故,陈滢总觉诡异。 一个思维如此缜密、手段如此高超的凶手,会如此轻易地自杀么? 行一段泥泞的路,转过漆色剥落、年久失修的垂廊,在低低的谈话声中,他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那间偏僻小院儿的正房。 正房共五开间儿,四门大开,几名胥吏忙碌进出,见了裴恕,纷纷行礼。 裴恕虚应了,收起伞,与陈滢步入东梢间。 这间房被临时收拾出来,权作殓房,房中空荡荡地,并无家具,唯正中搭张木板,上覆白布。 “天气凉,尸首便暂停此处,待仵作验毕,便送去殓所。”裴恕解释地道,转向立在屋角的一位黑胖老者:“老常,你先下去。” 老常应声而去,陈滢倒多看他两眼,总觉他有几分面熟。 待老常出去,陈滢便问:“这个老常,也是盛京府的仵作么?” 裴恕不屑地嗤一声,环臂于胸:“府衙那帮人,我委实信不过,老常是我从登州带来的,是个老仵作了,自己人。” 陈滢忖了忖,忽尔恍然:“原来如此,怪不得我觉得他面熟,此前古大福凶杀案中,验尸的也是他吧?” “正是。”裴恕对老常倒颇信服,语中亦带出几分:“他是登州府老吏,过手案子无数,从无验错。我见他人还本分,又有些手段,便调他来刑部帮忙。如今他在我手下讨生活。” 他倏然一笑,欢喜像是要溢出来:“往后你断案,我可以让老常帮忙,他很有两下子的。” 语毕,切切望过来,一副“快来夸我”的表情。 陈滢忍不住笑:“嗳,那就多谢小侯爷援手,往后总有要仰仗之处。”作势向他拱了拱手。 裴恕眉飞色舞,极有气势地一挥手:“你放心,老常往后都听你的,你尽管拿去用。” 门外的老常仰起一张黑胖脸,望天。 几时他成了物件儿了,任人“拿去用”? “小侯爷慷慨,我在此谢过。”房间里,陈滢笑吟吟地再谢一声,取出手套戴上,顺手又给了裴恕一副。 裴恕自接了,直接塞进袖中,往后退一步,嘿嘿笑道:“你尽管验,我等你。” 陈滢一下子反应过来,倒有点发窘。 裴恕又不需要验尸,她给他手套作甚? 只是,东西都给了,断没有收回之理,只能假作不知,点头道:“如此,有劳小侯爷了。” 裴恕笑着颔首,不再说话。 陈滢也肃了容,上前掀开白布。 一张毫无生机的脸,现于她的眼前。 陈滢细细端详。 确实是彩绢。 虽然与她不熟,但这张脸,陈滢记得很清楚。 印象中,彩绢不大爱说话,平素出头的皆是彩缕,而彩绢就像个浅淡的影子,总是伴在陈漌左右,手里亦总拿着物件儿,或捧个托盘、或搭件披风、或提只包袱,不声不响地低着头,鲜少与人对视。 温驯沉默的少女,现在平躺在陈滢的眼前,苍白发灰的脸,双目紧闭,葱绿比甲素白裙,淋了雨又阴干,白裙上染些青绿,皱巴巴地,再往上看,敞开的脖领处,是一圈深深的青紫色勒痕。 陈滢心头微滞。 曾经鲜活的生命,变成一具了无生机的尸体。一夜寒雨凉风过去,这世上,便再没了一个叫彩绢的姑娘。 她有没有十七岁? 青葱时光、繁花似锦,俄顷却山崩地裂,一切成空成灰。 深深地呼出口气,陈滢用力捺下这些情绪,聚起精神工作。 尸检完成得很快,亦很顺利。 彩绢确系自杀。 除颈部一圈勒伤外,她的手足部位未出现抵抗伤,且两手上举、呈半握拳状。 这是典型的自勒者死状,因在自勒过程中尸体痉挛,因此会保持双手拉紧绳索的动作。 为谨慎起见,陈滢仔细检查了彩绢的手指甲,从中挑出几根纤维,经比对,与其投缳的绳索,质地基本一致。 比之前几宗案件,这起案件的尸检工作,简单到令人发指。 而越是如此,陈滢心头便越沉。 一个甘愿去死的投毒凶手,为两宗案子,画上完满的句号,可是,这完满的背后,却总像有只看不见的手。 “验好了?”见陈滢将白布重新覆上,裴恕上前问。 陈滢点了下头,从木板旁拿起那根绳索:“我要去外头做个验证,想请小侯爷帮忙。” 裴恕扫一眼那绳索,点头道:“我自需相助,不知你要我怎么帮你?” 陈滢看了看白布,平静地道:“请小侯爷找个跟彩绢差不多体型的丫鬟,请她去往正门,再请小侯爷照着这根绳索的长度、质地,找一根相同的绳索。” 停了停,又补充道:“还有,最好与公主府管事商量下,将正门拿帐幔先挡上,也免得引来路人围观。” 长公主府门前那段路,自是被人守住、闲杂人等不许通过,只是,堵在两头路口围观的百姓却不少,多少会影响查案。 裴恕痛快应下,转身就吩咐了下去。 他是标准的军人作风,执行力很强,待陈滢回到公主府大门时,帐幔已搭起,高度正好挡住匾额。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89章 第一现场 公主府宫人仆役众多,很快便找出一个与彩绢体型相似的少女,是个十七岁的宫人,貌甚端秀,据陈滢目测,其体重可能亦与彩绢相仿。 “有劳你了,不知怎么称呼?”公主府正门前,她客气地向那宫人笑。 那宫人倒像经过些世面,并不慌张,抿下唇,很规矩地俯首:“不敢当,姑娘叫奴婢挽秋便是。”摊开细白的手掌,伸指描几下:“并非早晚之晚,而是挽回之挽。” 不仅知礼,还识书。 陈滢走上前,将绳索交过去:“好的,挽秋,这根绳索请你拿好,一会儿要麻烦你辛苦一下。” 挽秋接过绳索,略有些不知所措,将绳索绕几下,又放开。 陈滢示意她走到石兽前,大致解释几句,她很聪明,很快便懂陈滢用意,拿起绳索,摇摇晃晃爬上石兽。 石兽雕镂精细、浮凸有致,不乏可落脚处,挽秋没几下便立于兽首,站得非常稳,直身时,匾额就在斜上方,踮足伸臂,尚有半臂之距。 陈滢扫了一眼,眸光微沉。 彩绢于此处投缳,无论理论还是事实,都是可行的。 此亦表明,公主府正门,就是第一案发现场,并不存在有人移尸的迹象。 陈滢多少有几分失望。 本以为通过验证能找出不合理之处,而事实却表明,她想多了。 即便如此,她还是请挽秋完成验证,并记录其攀石、抛绳、打结等细节,又去看石兽头部脚印,并请挽秋脱鞋,查看其鞋底,务求没有遗漏。 此前假设的几处疑点,在验证过程中逐一排除,依据结果,彩绢之死,可以判定为其个人所为,不存在共犯。 予了挽秋一角银子的辛苦钱后,陈滢便收起绳索,将之还给裴恕。 “如何?有疑点么?”裴恕仔细端详她的神色。 陈滢摇头:“没有疑点,仵作判断正确,彩绢确实死在此处。” 裴恕回身,将绳索抛给一旁的郎廷玉:“徐大人之前与你做过同样的事,参加验证的是个吏员。” “他的验证结果与我一样么?”陈滢问。 裴恕没说话,只点头。 陈滢叹口气,仰望着那面匾额。 雨丝细密,轻烟般无力飘坠,“长公主府”四个大字,乌光油亮、熠熠含辉,像金色的沉重的铅块,沉沉投在雨里,溅不起一星水花。 “这结果其实可以预料。纵使你我都怀疑彩绢就是替罪羊,但是,没有证据。”裴恕道,修长有力的手指屈伸两下,拨弄腰畔石刀:“阿滢,县主那里,你可还有什么要问的?” 这问题突如其来,陈滢愣了片刻,没注意到他的称呼,只摇头婉拒:“我没什么可问的,就算有,去永成侯府问话,也是一样。” 彩绢昨日的表现,大异于往常,陈滢此刻最想知道的,是她对携芳说的悄悄话。 以一段神秘的悄悄话逼退郭媛——郭媛的威胁、并与陈漌争婢——彩绢自尽。 这是陈滢目前能够拎出的、唯一的因果线。 那段悄悄话,至关重要。 然此事知情者仅四,彩绢已死、携芳昏迷、郭媛知情不报,剩下的,唯陈漌一人。 相较于郭媛,陈漌显是更好的谈话对象。 将彩绢自尽案的记录交予裴恕,陈滢便向他告辞:“此处我能做的不多,小侯爷见谅,我想去永成侯府,问陈大姑娘几个问题。” 停了停,面上带几分忧虑:“我怕去得迟了,连陈大姑娘也要说不记得,那就更难办了。” 裴恕单手执伞,微低的脸上,有关切的神情:“这样来回跑,你累不累?” 陈滢还没说话,一旁的寻真“噗哧”笑出来,又鄙夷地挖了裴恕一眼:“好教小侯爷知晓,我们家姑娘每天拉弓习射、又骑马练字、还要跑步好几圈儿呢,这点子路,累什么哪?” 被个丫鬟抢白了,裴恕也不恼,眼睛只停在陈滢的脸上,殷殷地:“要不我陪你去罢,雨大了点儿,别淋坏了你。” 越说越不像了,寻真眼睛一鼓,叉腰就要说话。 裴恕不给她开口机会,飞快地道:“我知道阿滢身子骨儿强健,但是这伞很重,我怕你的丫鬟拿不动,还得我来才成。” 寻真险些气得倒仰。 这又是要抢她头等丫鬟的活计么? 且一把伞而已,再重也重不到哪里去?永成侯府又非荒郊野外,人家可是有抄手游廊的好不好? 陈滢笑看着他们,正欲说话,眼角余光中,忽尔嵌进一抹青衫。 她怔了怔。 裴恕立时察觉,回头望去,便望进一双温和清润的眸中。 “父亲?!”陈滢当先唤一声,蹲身行礼:“女儿给父亲请安。” 垂首时,一双玄青木屐正停在眼前,恰是陈劭惯穿的。 陈滢心下不是不吃惊的。 陈劭怎么来了? “我想着会碰见你,果然的,你还未走。”陈劭抚一抚袖。 是那件半旧的青衫,修竹藏在角落,三两丛,纤长的叶片,当年或是深翠的,在时光里老去了颜色,精神头却还在,枝**拔不屈。苍绿的绦子围在腰上,松松挽个结,悬一管青玉雕镂的墨盒儿,半开的盒盖儿,里头玉作深黛色,像墨水将倾。 “为父也是为了案子来的。”陈劭又道,眼风闲闲,扫向女儿身旁高挺的身影,拱拱手,才发现有人般,温朗地一笑:“小侯爷也在呢。” 裴恕还执着伞,伞面儿依旧倾去另一侧,身子却笔直起来,陈滢眼前的天空,越发高阔,视线所及,青衫在前、玄袍在侧,中间隔一角苍莽的天。 “父亲怎么会与案子有关?”陈滢问。 “案子”二字,夺去她所有注意力,眼前的三种颜色,立时就成了虚影。 陈劭却不答,再踏前几步,向裴恕伸手:“我来罢。” 温润清和的声线,眸光犹自淡着,渗了凉风、染了雨色,是冬日檐角挂着的冰棱子,七彩的、好看的,摸着却冻人。 裴恕却像早有所料,侧身让出,伞面儿却仍落原处:“陈大人……陈世伯请拿好。” 伞柄送进陈劭手里,合宜的力道,像这个人,看着不大成体统,实则却还是晓些进退的。 搜索书旗吧,看的书!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90章 笔迹鉴定? 陈劭面色不动,像没听见裴恕改了的称呼,自然而然接替他的位置,转向女儿浅笑。 “彩绢的衣裳上头写了几个字,算是遗书罢,为父颇通笔迹鉴别之法,陛下降了口谕,着我帮着瞧一瞧。”他不大在意地道。 陈滢微张着口。 陈劭居然还是笔迹鉴定专家? 过后再想,他赠的些许小物件儿,前朝古物居多,件件皆是精品,又想起听李氏提过,他书画双绝,最擅辨真伪,当年亦是京中有名的才子,往来友人颇多雅士。 “那父亲可看出些什么没有?”陈滢又问,眸光的余波,向裴恕身上漾一漾。 裴恕并未离开,正立在阶上淋雨,一触及这眼波,忽觉天清气朗,秋雨喜人,吹得浑身发冷的寒风,亦叫他欣然。 他咧开嘴,看她与陈劭说话,那水晶钗子晃啊晃地,流苏打在乌鸦鸦的鬓边。 才发觉,她头发又多又黑,水晶钗都映作青黛。 这般想来,他好似未曾回赠过她什么,要不然,打支好看的钗子送她? 他忖着,下意识捏捏袖笼,满意地眯起眼。 又多了一副手套,再加三块帕子,小匣子都快放不下。 今天天气真好啊! 他的嘴又咧开了。 陈劭也在眯眼。 女儿的问话,他暂且未答,注意力都在裴恕身上,看他咧嘴、看他欢喜、看他傻乎乎一脸痴相,就差流口水了。 青衫温润的男子,莫名便黑了脸。 “父亲,父亲。”见陈劭走神,陈滢唤了两声。 陈劭拉回思绪,忖了片刻,温言道:“我叫人去永成侯府拿到了彩绢的笔迹,好生对比了,那遗书正是她亲写的,笔迹无错。至于用字和语气么。” 他叹一声:“人之将死,其言也哀。” 不知想起什么,他黯然起来。 纵使猜到了答案,陈滢还是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如果这是一局,那么,这设局之人委实是个厉害角色,至今没有破绽。 沉默了片刻,陈劭神情复如初,端详陈滢。 “我儿这是要回家么?”他问,扫了裴恕一眼。 陈滢摇头:“我想去永成侯府,找他们家大姑娘聊聊。” “如此。”陈劭垂目望她,蓦地伸手,向她发上轻轻一拍:“阿滢长大了,有本事了,为父比不及。” 温柔的声线,水波般涌过来,像能溺死人。 陈滢微觉尴尬。 这尴尬没有来由,细想来,亦无迹可寻。 就是很尴尬。 “那女儿便去了。”她朝后退了半步,屈身行礼。 陈劭神色不动,似对她的尴尬毫无所觉,执伞踏前:“为父送你去乘车。” 语毕,朝旁睨一眼。 裴恕居然还咧着嘴。 陈滢也瞧见了,唇角便噙起笑:“小侯爷,我先走了,您去忙吧。”又指指那柄大伞:“这伞我带着了,多谢您。” 陈劭撑伞的手,略略一紧。 原来,这伞还是别人的。 他温和地转过头,望着阶上淋雨的裴恕,露出月下孤竹般幽然的笑:“不必了,小侯爷人高马大,宜执大伞,这伞还是小侯爷留着自用吧。” 不由分说,将伞塞回给他,又向旁一招手:“来人,给姑娘拿把油伞来。” 长随雁来笑嘻嘻跑过来,怀里抱着两把伞,一把苍灰的,打开了,替陈劭父女先撑着,又递上另一把,莲青薄绢的伞面儿,四边绣着细密的绿菊,极精致的样子。 陈劭亲拿了,转交陈滢:“这是为父叫人专替你制的,总共制了十二柄,你换着用便是。” 真是好大手笔,制伞都是成打的。 陈滢只能得接了,谢过父亲厚爱,然后登车启程。 马车驶离时,她掀帘望去,见陈劭举着伞与裴恕说话,灰伞下青衫如旧、青伞下玄袍若夜,对面而立,皆含浅笑。 只是,一个笑得傻,一个笑得假。 也不知他们能聊些什么。 陈滢想一息,抛开思绪,阖帘坐稳。 这一刻,她心底里挂念的,唯有陈的口供。 清冷的街衢,蹄声“得得”,一片片秋雨扫过车帘,扫过鳞次栉比的朱檐与翠栏,扫过这深秋的城池。 这样的时节,宜于想念、宜于清愁、宜于感怀喟叹。 依窗的少女在凉风中细数落英,叹时光易逝;羁旅的过客,饮一杯浊酒,乡愁漫漫,浮生若寄;而湖畔的舟子,则在寥风苇叶中期盼,望那一竿青篙能多钓起几尾活蹦乱跳的鱼儿来,好作盘中餐。 别庄花园里,郭婉支颐坐在水阁,水红色金鲤连波宽袖披衫半落肘间,露出里头的葱白银丝菱花衫,窄窄的衣袖,袖缘缝两寸阔的宝蓝云纹宽边儿,烂漫华美。 一根细细的朱漆篙子,便搁在她身畔,纤长的鱼线抛入水面,隐于万千雨点打出的波纹。 “司马还没回来么?”她懒洋洋地问一句。 阁中只珍珠一人随侍,上前低声回:“回夫人,还没呢。” 郭婉皱起眉:“再这么拖下去,等我知道的时候儿,满京城怕也都知道了。” 话音方落,玛瑙忽地匆匆走来,恭声禀告:“夫人,司马管事回来了。” “总算来了。”郭婉收回支颐的手,回身坐直:“叫她进来,你们都退下。” 二人静默地退了出去,水阁顿显空阔。 郭婉举眸四顾。 阁外一面临水,三面平坡,植了大片的荻,有些开了花,稀薄的烟紫色,当中夹着不多的几株红蓼,疏朗地铺散开去,因间隔不密,也就藏不下人。 百步之外,始见楼台,无不轩丽,俨然皇族风骨。 郭婉一早就瞧见了司马秀。 这位管事娘子半低着头,走得并不快,踏一路红蓼紫荻,动作轻缓,避免踩动任何一株,很小心谨慎的样子。 不太像个江湖人。 也不太像值七百两银子的样子。 而其实,她很值。 郭婉笑起来,待她走近,打趣地道:“你怎么走那么慢,怕踩死蚂蚁么?” 司马秀面无表情,拱手行礼:“回夫人,事情办妥了。” “看你来,我就知道事情一定妥了,你仔细说说。”郭婉一手搭去朱栏,大袖垂落,风一吹,宛若水波漫散。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91章 蓼风荻雨 司马秀上前两步,口唇蠕动,声音非常轻:“昨日镇远侯府散席,彩绢便没敢回家,偷跑出来找我。她当时的样子很害怕,一直在问,县主下红是不是我做的,又问我该如何收场,她说她不敢回府,怕被永成侯夫人打杀,更怕长公主府抓她去严刑拷打。又哭诉,她不过是想在主子跟前立个功、卖个好儿,谁想竟当真得罪了香山县主,还抱怨我许她的银子太少。” “就知道这丫头心思多,果然的,想得还真周全。”郭婉像在赞叹,艳丽的脸上含一缕笑,眼睛却是冷的。 司马秀无动于衷,继续道:“这一切原早被夫人算到,所以我就依夫人吩咐的,先予了她一锭银子,再好言安慰她,然后将药下在蜜水里诱她喝了,她很快就睡熟。这期间,我没动她一根手指头,她的身上不会留下任何伤痕,这一点我可以向夫人保证。” 郭婉听得很仔细,并不说话。 司马秀又道:“然后,我一直等到夜深,替她换上备好的衣裙,潜伏在勇国公府家。寅正三刻一过,公主府最后一拨打更、巡夜并侍卫离开,接下来不会再有人巡视,我便将彩绢悬去了匾额。” 她忽尔迟疑起来,似在考虑要不要继续。 “说吧,我自己设的局,总要听一听的。”郭婉望向阁外,,妍媚的侧颜,映半湖秋水。 “那个时候,药效已将过去,彩绢半醒过来,因被勒颈,她就开始挣扎,不多时便断了气。”司马秀简短道,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待她不动了,我将她鞋底的泥抹了些在石兽上,就走了。” 郭婉“唔”了一声,视线从芦苇中收回,落在自己的手上。 白嫩如玉的指尖,丹蔻滟滟,红若滴血。 她轻轻呼出口气。 事情做得了,她也听到了第一手的回复,可是,却没有真切的感觉。 她想起小时候,许多次,她从很久远、很深重的梦里醒来,漆黑的屋子,稀薄的珠帘勾着,金黄泛白的月穿过来,有时是上弦,有时是下弦。窗外竹笕间或清响,“嗒”一声,寂寥的,森然的,像要告诉她,这世界是醒着的。 她也是醒着的。 哪怕许多时,她情愿入梦。 她舒一口长气。 雨线点进湖水里,一个一个的圆,展开又闭合,空气潮润,秋荻被雨打湿,在风里垂着头,微紫泛白,像串起一捧旧雪。 “其他人呢,你都如何处置的?”郭婉有些疏懒地问。 司马秀便回:“回夫人,留下了几个不要紧的,从他们身上都能查到明心,剩下的,按夫人的吩咐都打发了。” “很好。”郭婉笑着点头,像完成件大事:“你要记得,别把她给逼死了,要给她留条缝儿,她一定会钻进去的。” 司马秀抬起头。 从出现伊始,这是她头一次正视郭婉。 “为什么不杀了明心呢?”她问,冷淡的脸上,眉眼都是平的:“留下她,对夫人应该很不利。” “这正是我所希望的。”郭婉没去看她,伸手碰了碰朱漆篙子,黛眉弯起美好的弧度:“我得给她个投名状,若不然,她如何取信于她未来的主子?” “夫人,如果您一定要置自己于危险,我可能就要离开了。”司马秀直白地道,面色很淡:“毕竟,您只给了七百两银子,您所求的,远不值这么多。” 郭婉笑起来,因为笑得太厉害,朱漆篙子偏去一旁。 “司马,我真的挺喜欢你的,你的脾性很合我口味。不过我知道,你恐怕不会愿意继续留下来了。”她息了笑,从袖子里掏出一张银票:“这是三千两,你拿去,尽快离开便是。” 司马秀上前接过,揣进袖中,再开口时,话中便有转圜:“如果加上这些,我觉得,我可以再留些时候,再帮夫人做几件事。” 她摸了摸装银票的衣袖,像在估算,随后给出答案:“我可以替您再杀两个人,或者,完成四、五件比较难办的事。您给的,值这么多。” “不必了。”郭婉摇头,转身背对着她,支颐望向湖面,红衣白袖,发上几行金钗:“接下来我要做的事情,就是等待而已,再有动作,我就得死。当然,我知道你本事不小,不过么,需要你做的已经做完了,往后如果有缘,我会再去寻你。” 司马秀眯下眼睛,望住她的背影,像在揣测她语中真假,复点了点头:“夫人慷慨,那我就受着了。铜拐胡同儿有个卖羊肉汤的摊子,若夫人要寻我,每月初一十五,可去那里找一个叫胡八斤的,他自会懂。” “我记下了。”郭婉轻笑,背对着她摆摆手:“我已经安排好了,你此番是去江南替我查账,到时候你自己找个机会,合情合理地离开便是。” 司马秀躬身一礼,却未及就走,站了片刻,迟疑地道:“夫人,还有句话我得提醒您。您的那位好友,就是陈家那位姑娘,您需得防着些。我听很多人说,她断案如神。” 郭婉静了几息,反问:“我吩咐你的那些事,你是不是全都做到了?” “是。”司马秀答得很快、很笃定。 郭婉于是轻笑:“那不就得了?” 她闲闲拨弄竹篙,红艳欲滴的指尖,在一竿纤长间滑过来,又滑过去:“出手之前,我已将她过手的每宗案件都反复揣摩辨析过了,对她查案的习惯与手段,自问已是了然于胸。而出手之时,我亦将自己放在她的位置,补齐每一处可能的漏洞,务求万无一失。” 她顿了顿,语气有些漫不经心:“如果这样她还能拿到实证,那么,我也只好认输。” “原来如此。”司马秀面无表情,只点了点头:“夫人高明,属下愚笨,多此一举。” 她很郑重地拱了拱手:“就此别过,夫人保重。” 郭婉没说话,只望着湖水点头。 轻而稳的脚步声渐远,四下悄然。 郭婉慢慢蹙起眉。 雨珠如线,滴落清湖,飒飒如风扫残叶。 她的面上,一点一点地浮起苍凉来,低眉敛眸,长久地望着手指,然后,浅浅而笑。 “来个人,替我把这丹蔻洗去,太艳了。”她端详着指甲,笑意渐逝。 水阁外,秋荻瑟瑟,如诉如泣,孤清冷寂。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92章 皆是君恩 向晚时分,雨渐成势,陈滢自永成侯府辞出,却并未归家,而是重又转回长公主府。 陈漌的口供得来并不难,不过,内容却有待商榷。 陈滢怀疑,彩绢向她的主人撒了谎。 一个丫鬟,以“当场自尽”为由威逼郭媛,这种话语,能吓得住经常打杀奴婢的县主? 陈滢深表怀疑。 不过,此行还是有收获的,陈滢拿到了彩绢的背景信息。 彩绢一家确实算是灭门,始作俑者,也确实是长公主府。 这话要从十一年前说起。彼时,彩绢家开着间买点心的小铺子,每月进项不少,乡下还有几亩薄田,称得上殷实。 只是,那铺面儿恰被长公主府一个管事看中,那管事仗着公主之势,收买泼皮污她家吃食不洁、致人重病,一状告至府衙,彩绢父兄被关进大牢。那管事又买通酷吏,对他父子严刑拷问,彩绢之母散尽家财,才换回两个奄奄一息之人,不多时便皆病故。 没了顶梁柱的一家子,日子可想而知,先是贱卖铺子,接着卖掉田产,操劳的母亲也终是病死,留下彩绢与妹妹被亲戚卖给了人伢子。 姐妹二人几经转手,妹妹年小,熬不过,病死了,彩绢被成国公府买去,从最末等的杂役一直做到二等丫鬟,因聪明沉稳,被许氏调去服侍陈漌。 去岁春时,长公主与萧太后屡遭弹劾,彩绢一家当年的案子亦被提起重审,那名使坏的管事被长公主重责五十大板,送去府衙时,只剩下一口气,没几天就死在狱中。 至于彩绢家的铺面田产,因转手多次,根本无从追究,彩绢身为苦主遗孤,也只被叫去问一次话,就不了了之。 陈滢总觉得,彩绢遗书所言“灭门之仇”,有一点点勉强。 那管事的所作所为,到底是长公主默许,还是他私自行动,无从得知,且他也死在狱中,按理说,这个仇应该算是报了一多半儿。 可是,彩绢却挟怨报复到郭媛身上,且还是以如此阴毒之法,便令人费解了。 这毕竟是大楚朝,不是现代平权社会,身份贵贱是得到普遍认可的,彩绢对郭媛的仇恨,来得有些莫明。 除此之外,陈滢还从陈漌那语焉不详的讲述中,发现了一处疑点。 昨日琴苑中,彩绢当众点出的宫人有二:一是携芳,另一个则是个小宫女,不知其名。 陈滢此番回转,便是去长公主府寻这个小宫女,顺便再观察下地形。 彩绢之死,她总觉有未尽之处,因此才要反复勘察。 说起来,长公主府左近亦皆权贵,计有勇国公府、昭国公府、永昌侯府这三家,几府交汇处,亦有一条杂巷,住着各府下人。 陈滢使了个机灵的小厮,给他几枚银角子,命其去打听消息,而她自己则先回到了长公主府,敲开了角门。 但很不幸,她的要求被拒绝了,即便她拿出御赐金牌,也没起到多大作用。 公主府刘长史带几名侍卫堵在门前,很客气地告诉她:“几个主子皆病着,不好见客,请神探择日再来。” 陈滢费了老半天唇舌,与他陈清利弊,对方却一味不肯。 她又不好硬闯,最后,也只得铩羽而归。 而这一“择日”,便再无下文。 拿不到完整的口供,陈滢的探案记录亦残缺,她请裴恕将之转交元嘉帝,委婉给出了暗示。 然而,却未得到半点回应。 两天后,香山县主投毒案、彩绢自杀案,同时宣告结案,卷宗送交刑部封存。 至此,陈滢完全被排除在案件之外,甚至就连裴恕,也只能翻阅卷宗,而不能再行查案之实。 陈滢觉得深深的无力。 被最高权力者严重干扰的案件,只能陷入僵局,无论哪个时代都一样。 而更重要的是,郭媛中毒案,代表着大楚皇族权威被冒犯,这是绝不被允许的,也正因如此,一切的报复手段,很可能都会被默许。 这种默许,可能便是元嘉帝对长公主府的安慰之一。 紧接着,一道赐婚圣旨下发,永成侯府嫡长女陈漌,被指给了忠勇伯府嫡三子卢仁,同时到达的还有一纸调令,卢仁从把总之职,破格擢拔至盐运司下辖淮安巡检司巡检,正九品。 圣旨赐婚,乃是极大荣耀,然而,这荣耀之下,却是冰冷残酷的现实。 永成侯府丫鬟毒害香山县主,虽凶手自裁认罪,然,皇族尊严不容侵犯,总需有人承担后果。 陈漌是彩绢之主,所以,这个后果,便着落在她的身上。 接到旨意的当天,许氏便一头病倒,卧床不起。 陈漌反倒安之若素,衣不解带地照顾母亲,侯府中馈则有许老夫人亲自掌管,永成侯陈勋次日上表谢恩,府中一切如常。 再五日,吏部调令又至,陈勋升任京卫指挥佥事,秩正四品,授明威将军。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得此调令,许氏始信。 拿到调令当天,许老夫人亲至长媳病榻,关起门来,与她说了小半日的话,待她离开,许氏便唤来陈漌,抱着女儿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三日后,许氏病愈,重掌府中馈爨,此后益发谦谨恭顺、敬老爱幼,将永成侯府打理得井井有条,深受阖家爱戴,此是后话,暂且不表。 正所谓几家欢乐几家愁,永成侯府这厢回悲作喜、忧乐交集,而长乐宫中,却是一片沉闷和压抑。 长公主带着郭媛,双双跽坐于萧太后宝座旁,母女二人,尽皆垂泪。 “母后,儿臣真的不懂,陛下这是在搞什么?”长公主哽咽不能成声,红肿眼中滴泪不止,厚厚的脂粉被水渍推开,留下几道蜡黄的沟壑。 萧太后搂过郭媛,眼圈儿也红了。 “皇祖母,阿娇真的好难过,阿娇往后是不是再也不能见人了?”郭媛偎在她怀里小声啜泣,语声凄凄,瓷白的小脸儿,尚余几许久病的青灰。 萧太后心中刀割也似,抚着她的背,泪水直滴:“乖孩子,祖母的宝贝,可怜的孩子,这番你真是受苦了,都怪祖母没护牢了你。” 这话一出,长公主越发哭成了泪人儿,长乐宫中不见长乐,唯哭声悄溢,宫人尽皆远避,不敢听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93章 祖孙三代 “皇祖母莫哭,阿娇听话,往后再不淘气,不教皇舅舅作恼。”见萧太后泪眼婆娑,郭媛抬袖替她拭泪,语声软糯,乖顺得猫儿一般。 太后娘娘哪经得这话,越发牵动愁肠,搂住唯一的外孙女,泣不成声。 长公主提帕拭泪,声音还在打颤:“陛下这是拿我们母女作筏子呢,那永成侯府做下这等恶事,也不就是略罚一罚了事,事后竟还给他升官儿,儿臣……” 她忽又哭起来,呼吸也发窒:“……儿臣真的不服,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我阿娇受了这等委屈,这辈子都要吃苦,陛下却还这般轻描淡写,慢提少放。实不瞒母后,这几日儿臣无有一夜好睡,想想就怄得慌。” 萧太后心中比她还忿恨,只到底还余几分清明,忙强收了泪,轻咳数声:“我的儿,你也莫要恼了陛下,他不也替你出过气了?那陈家大丫头的婚事不就是?” “拿个不值钱的指婚,换人家步步高升,陛下这是来羞辱我们母女的么?”长公主实是气得狠了,终是口不择言。 萧太后心头一跳,忙低喝:“你给我小声些。” 她眼圈尚红着,面色亦仍哀哀,然声音却肃杀:“陛下乃九五至尊,岂容你这般议论?往后再不许这么说!” 格外严厉的语气,长公主愕然,抬头看去,见萧太后亦正望过来,神情虽淡,眸光却敛在她身上,千言万语、尽付一顾。 长公主面色灰了灰,垂下头,语声微不可闻:“母后教训的是,儿臣伤怀过度,语不成调,望母后恕罪。” 语毕,伏身低首。 看她服软的模样,萧太后像被人拿刀子剜心,痛不可支,眼前忽是恍了恍,情景忽又变换,春日迟迟、柳风漫漫,有二八好女偎在身畔,亲昵娇俏,唤她“母后”。 她恍惚记起,那是她尚年幼的女儿,是年轻了许多的长公主,欢喜、明烈、热情、豪放,在皇城中呼啸来去,穿最红的衣、骑最烈的马,说就大声说、笑就放肆笑,走到哪里,那里就亮堂起来。 直到那一日,那俊美温柔的男子,于灯火阑珊处,悄然回首,向她凝眸。 只一眼,便万劫不复。 张扬的少女再不著红衫、不驭烈马,学着轻言细语,学着雅致娴静,费尽千般心思、无数算计,只为求一段美满姻缘。 然而,这段姻缘,当真美满么? 萧太后以手抚胸,呼出一口浊气。 罢了,罢了,还想这些作甚,都是过去的事了。 那些尘封的往事,就让它永远深埋于岁月的冢,再也不要提起。 “皇祖母,您恼了母亲了么?”怯怯娇软的声音,唤醒了出神的萧太后。 她回眸,望向怀中娇孙,目中满是爱怜:“祖母没生气,祖母就是心疼我的阿娇。”她摸摸郭媛的头发,又抚她的衣衫:“阿娇身子未好,怕寒,多穿些才好,可别受冻了。” 一个“寒”字,让郭媛再红了眼圈儿,明丽的眸中,迅速腾起水雾,薄薄清浅的一层,好似触之即碎。 “往后,阿娇再也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呢。”她弯了下唇,似是欲笑,睫羽轻轻一眨,却滑下两行清泪。 腮边珠泪轻坠,而她却还在笑,越显凄然,叫人心碎欲绝:“祖母,阿娇不想长大,阿娇想永远做个小孩子,就陪在祖母和母亲身边,过一辈子。” 语罢,泪如泉涌,软倒大萧太后怀中,濡湿她胸前衣襟。 萧太后直如万箭钻心,搂紧了郭媛,喉头堵塞,鼻尖酸痛,眼泪如断线珠子般往下淌。 “阿娇快别哭了,莫惹你祖母难过。”长公主强抑伤怀,上前劝道,轻轻揽住爱女,亲扶她坐回案边。 阔大的殿宇中,断肠低泣、起伏不止,西风拂来,烟罗紫纱幔轻漾着,似承不住这满殿哀绝、一室凄清。 良久后,祖孙三人才各自收泪,萧太后整顿衣裳,唤进宫人,众人净面换衣,又叫人捧上宫制新茶,茶香清甜、入喉暖融,总算扫去那殿中的压抑。 “母后,儿臣实是心里慌得很。”长公主饮一口茶,搁盏蹙眉。才扑了香粉的脸白花花地,裹不住底下一层幽怨:“儿臣原先以为,陛下已经不恼了,如今看来,陛下这气还没消呢,分明是我们吃了大亏,陛下也跟没事儿一样。儿臣现在就怕,这事情再这般一闹,与陛下又要生分了。” 她低下头,拿帕子轻拭眼角,语多哀婉:“儿臣福薄,亲人只这么几个,儿臣自己倒没什么,就是担心阿娇。儿臣总要走在阿娇前面的,到时候就剩下阿娇一个人儿,孤零零地,儿臣每每想起,就担心得睡不着觉。” “傻孩子,说这话也不怕忌讳。”萧太后亲替她斟茶,目色柔和,安慰她道:“你但放宽心,陛下并未着恼,亦不曾与我儿生分。陛下最近常念叨着百姓为先、国事为重,如此安排,想也是为着朝堂安稳。” 她放低了声音,将茶盏推到长公主手边:“陈勋年纪又不是很大,如今已至侯爵,又秩正四品,这人走得太快,有时候也不是好事,我儿说是不是?” 长公主半低着头,眼底怨毒深浓,几欲洞穿桌案,然吐出的语句却平和:“既这么着,儿臣便明白了。儿臣也知国事为重,只要陛下不与儿臣生分,儿臣自是放心。” 萧太后叹口气,凝注在她身上的眼神,含着怜惜:“陛下自来仁厚,旁的不说,你只想想当年的吴太妃,便可知陛下重情。” “母后说得是。”长公主顺着她的话道,抬起头,脂粉堆积的脸上,便有神情,亦如木偶生硬:“吴太妃当年也不过只教养过陛下几年,陛下尚记着她老人家的恩情,何况我们呢?” 她似终开怀,展颜而笑,作势轻敲额头:“还是母后看得通透,把道理掰开揉碎了这么一说,儿臣立时就明白了。儿臣这阵子是急糊涂了,一头钻进牛角尖儿里,说了不当说的话,委实该打。”...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94章 我心悦之 这话引得萧太后一笑:“我儿能这般想,那就对了,陛下再仁厚不过,又以孝治天下,是千古难得的名君呢。” “那皇舅舅会给阿娇寻一门好亲事么?”郭媛突地插言,面上带几分孩子气,清真明艳,如春花凝露,天然一段娇媚。 萧太后一怔,蓦地失笑:“啊哟,我们阿娇原来一直担心这个啊。” 郭媛娇羞低头,忽似想起什么,满身落寂,愀然锁眉,捧心轻叹:“唉,阿娇这个样子,应该是不会有人家愿意要了。这是阿娇痴心妄想,净给皇舅舅惹麻烦。” 她低下头,白生生的指尖缠着流苏结儿,霜打了茄子似地,孤单娇弱、惹人怜爱。 萧太后大是心疼,故作着恼:“胡说!哀家倒要瞧瞧,谁敢嫌弃我们阿娇。” 语罢又笑,满脸骄傲欢喜:“我们阿娇生得美,脾性又好,出身高贵,又通琴棋书画,实是顶顶好的姑娘,求娶的人家定要从东城排到西城去,到时候,皇祖母要叫那求亲的排着队,让阿娇自个儿挑。” 郭媛“哎呀”一声,捂脸不依:“皇祖母取笑人家,人家就是说说的,皇祖母不许笑。” 这般小儿女之态,终令萧太后开怀,拊掌笑道:“这还不是你自己提起来的,偏又害羞,还不许祖母说。” 长公主亦笑:“她小孩子家家的,哪懂这些?” 郭媛越发羞红了脸,又强作出不在意来,昂头道:“阿娇虽小,却也知千金易得、良人难求。阿娇是母亲的女儿、是皇祖母的孙女,可不能学那些小家子作派,没的给亲人们丢脸。阿娇想说就说、想做就做,就算被人笑了,也断不会装模作样。” 这话越发引得萧太后发笑,心下却益发欢喜,深觉此子纯真,迭声道:“这话才是,这话才是。天家之女、举世唯尊,与那些寻常深闺女子自不一样,那般作乔作致、故作姿态之举,最叫有腻烦,还是我阿娇有气魄、有见识,祖母很欢喜。” 郭媛颊飞红晕,握着脸笑,一双眸子亮晶晶,星辰般璀璨,呐呐问:“那……那若是阿娇有了心悦之人,可以……可以直接告诉皇祖母么?” 萧太后怔了下,“噗哧”一声笑起来,忍俊不禁道:“啊哟,阿娇这是女生外向啊,这就真瞧上了哪家少年郎了。也罢,你说与祖母听听,祖母替你长掌掌眼。” 这原是她的玩笑,可郭媛却似作真,一下子满面娇羞,粉腮染霞,略略低头,羞嗒嗒地道:“那……那人家就说了,皇祖母可不许笑。” 见她竟真害羞起来,萧太后倒惊讶,一旁的长公主也坐直了身子,讶然问:“阿娇,你不是说着玩的么?” “婚……婚姻大事,岂可……岂可儿戏。”郭媛的声音细若蚊蚋,显是羞极,头垂得低低地,耳根儿都红了。 那一刻,并无人瞧见她寒鸷眸光,冰冷如霜,刀子般刺向地面。 “祖母这可得好生听着了。”萧太后也坐直身子,又是笑、又是怜爱、又是欢喜:“阿娇且说说,你自己相中了哪家才俊?” 郭媛忸怩片刻,方才启唇,声音轻且柔,若春樱轻坠、细雪飘飞:“阿娇……阿娇觉着,嗯……那个……小侯爷……小侯爷……很是……很是英武不凡……” 一语未了,脖子都红透了,垂首低眉,再不往下说。 “小侯爷?”萧太后诧然,与长公主对视一眼,各自疑惑。 “阿娇说的小侯爷,莫非是宁夏威远侯,裴恕?”萧太后当先问,神情微肃。 郭媛越发垂下头,细细的一声“嗯”,自鸦鬓间飘出,轻不可闻。 长公主吃了一惊:“阿娇,你不是……” 郭媛蓦地掩耳:“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反正阿娇已经把放说予祖母和母亲了。”说着便爬起来,慌急慌忙踩着绣鞋:“阿娇要去外头散散,等会再来。” 话声未了,已是慌不择路奔出去,还险些绊倒阶前,所幸被宫人扶稳。 她似大羞,轻轻跺脚,头也不回地跑出大殿,往御园而去,徒留下殿中母女二人,面面相觑。 直到身后再无长辈视线,郭媛方才放缓步子,挥退宫人,悄立于池畔,看残荷铺展于水面,深褐与墨青,映一池沉沉碧水,她的面色亦沉。 “县主可还记得当年的夏嬷嬷?” 耳畔忽似响起絮语,郭媛激灵灵打个冷战,猛地抬头,惊惧四顾。 风拂树梢,几片黄叶在半空旋转,脚下是微枯的草地,偶有几朵秋开的野花,经了前几日风雨,亦被摧折殆尽,枯草间落几星泥泞的红。 没有人。 郭媛长舒了口气。 她的身边既无携芳,亦不见那叫彩绢的贱婢,唯庭前萧索、残荷池冷,风过时,秋花黄叶飞坠,落地成冢。 郭媛皱起眉。 携芳前几日受刑不过,已经死了。 至于那所谓的“夏嬷嬷”,早在今年四月便于府中“病殁”,郭媛当时还厚赏其家人。 而再往前数几年,夏嬷嬷领郭媛之命,去往栖霞县。 彼时,那病歪歪的裘家四郎正娶新妇,裘家为喜事忙个不停,夏嬷嬷花重金买通两个婆子,在成亲当晚,往那新婚夫妇的食水里,加了些料。 然后么,一切如郭媛所愿,新妇变寡妇,此生再蘸无望,因为,这个寡妇,再也生不出孩子来了。 寡妇自是瞒下这个秘密,然而,郭媛却一清二楚,甚至就连对方悄悄寻医问药、求神拜佛,甚而买符水偷偷来吃,这一切挣扎哀告,那两个裘家婆子都偷偷打听了来,尽皆告知夏嬷嬷。 那几味料,实是效验非凡。 那也真是一出好戏,即便远隔千里,事后听夏嬷嬷细细讲述,亦大快人心。 郭媛阴沉的脸上,忽地浮起笑。 残忍而又快意的笑。 那个时候,她是真痛快啊,痛快得恨不能大声笑、大声唱、大排筵宴、昭告天下。 埋在心里多年的刺,一朝连根起出,那种感觉,委实美妙至极。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95章 不敢去赌 郭媛面上的笑意,渐渐冷却。 这件事,除了夏嬷嬷与她自己,再无第三人知晓。就连那两个被买通的婆子,亦只当夏嬷嬷与裘家有仇,事后各拿着数百两银子,回家养老去了。 郭媛一直以为,这个秘密,会随着夏嬷嬷的“病殁”,永远埋葬。 可她却不曾料到,就在数日前的琴苑,彩绢那贱婢托携芳传话,却一语道出了“夏嬷嬷”。 那一刻,郭媛惊出了一身冷汗。 她其实是怕的。 怕事情败露,得罪东宫,更怕元嘉帝那仅余的一点眷顾,就此烟消云散。 所以,她不战而退,由得那陈漌耀武扬威。 然后她便怀疑,陈漌抑或永成侯府,便是幕后指使之人。 可是,几句话试探下来,她发觉并非如此,所以她才大胆讨要彩绢。 她就是想探一探藏在彩绢背后的那个人,接下来会有何动作。 郭媛叹口气,信手扯下几片枯叶,垂眸出神。 黄了大半的叶儿,边缘半枯,经几番风雨,更显残败。 郭媛的眉心,拢下一丝不安。 事实上,自郭婉回京,她就常自不安,亦常有被人暗中窥视之感,否则,她也不会令夏嬷嬷“病殁”。 可是,天不遂人意,事情到底还是败露了。 郭媛叹口气,神情微显落寞。 当年她做下这一切,一半是为自己,另一半,却是为了长公主。 年幼时,她尚懵懂,每见父亲愁眉不展、母亲强颜欢笑,便以为是自己不够乖、不够听话懂事。 再大些时,她隐约听闻旧事,方才知悉,她的父亲,并非只有她这一个女儿;而她的母亲,亦非父亲元配。 她难过了很久,也恨了很久。 恨韩氏,更恨郭婉,恨不能将这个夺去父亲宠爱的贱人,狠狠踩在脚下,踏成碎泥。 再往后,便到了那一年…… 郭媛的身形陡然瑟缩,面色微微泛白。 那是她极不愿回顾的过往,春波湖畔、柳岸娇莺,那个人,哭着向她求情。 一个贱婢,她倒也真有胆子! 而再然后…… 郭媛用力闭上眼睛,摇摇头、再摇摇头。 不可再想。 不能再想。 那些挣扎、哭泣、尖叫、求饶、哀告…… 都过去了,再也无人会提及。 郭媛无声地吁口气,张目望向眼前,神情渐又冰冷。 也幸得有那贱婢求告,她方知晓,她的嫡姐,原来就在山东。 于是,才有了夏嬷嬷的栖霞之行。 坦白说,她没想到会这般容易。 不过就是几百两银子、外加几味药的事儿,那个令她嫉恨无比的贱人,就变成了寡妇、变成了不下蛋的母鸡。 郭媛又笑起来。 毁掉一个人,原来如此轻而易举。 也就是从那天起,她才如醍醐灌什么事儿呢?这么欢喜得等不及了?” 郭媛心念回转,却不出声,只用力憋住一口气,直待憋红了脸颊、憋红了耳根儿,方回首,娇羞一笑:“自然是好事了,你这小东西,莫问太多。” 见她欢喜,小宫人掩口直笑,郭媛越发羞恼不依、且嗔且喜。一时间,池畔笑语欣然,倒叫这残荷枯索的秋景,亦化作桃李花开春盛时。 这情景被有心人瞧见,再传回长乐宫时,便成了小女儿将嫁佳郎、欢喜不禁。 萧太后挥退传话的宫人,面上笑意渐散,含一丝凝重:“想不到阿娇竟真这般上心。只是裴恕这孩子么,虽说还是不算差,可我却听说他是……” “不就是天煞孤星么,这有什么?”长公主接口道,不以为然地展了展衣袖:“儿臣倒觉得,这孩子挺好。再者说,又是阿娇自己看中的,那就更好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96章 不知有君 ,最快更新出闺阁记最新章节! 萧太后皱眉,似有不满:“我可不觉着有多好,虽说是个侯爷,可这裴恕少时行走江湖,落了一身的毛病,粗鲁不文,不说,脾气也忒大,皮子又黑,眼睛也小,虽说男儿不以相貌论吧,到底他也称不上俊秀,站那儿跟个铁塔似的,我们阿娇一朵娇花儿,他哪里配得上?” 长公主笑了起来,将袖子掩口打趣:“母后这是看自家孩子怎么着都好,看别家孩子,怎么着都不成。” 萧太后便瞪她,过后撑不住,也笑了:“你这孩子,这般埋汰你娘,倒说得我成了那护犊子的老太太了。” 长公主忙摇头笑道:“母后哪里老了?分明美貌如二八少女,女儿多有不及呢。” 这话哄得萧太后欢喜,越发笑不可抑,殿里一时倒也欢娱。 再过数息,长公主渐渐便敛了笑,转首望向殿外,语声忽忽幽然:“有时候想想,那俊俏文雅的白面书生,也不见得就好,粗人实则也有粗人的好处,至少没那么多的心思,过日子不累。” 满殿凉风,衬她一语苍凉,越发瑟然。 萧太后心头一紧,旋即拢起眉,面色微沉:“怎么着,附马爷最近又买剑了?” 长公主一惊,忙回首摇头,强作欢颜:“没有的事儿,母后想到哪里去了?” 萧太后淡然垂眸,食指上镶各色宝石的金甲套儿,闲闲勾起一角衣袖:“想不到附马爷人到中年,还是这般的少年心性,这都多少年了?那胸中块垒是垒成个高山,经年风雨也该浇下去几层了吧?” 她勾唇笑了笑,甲尖儿一划,那衣袖便扯脱了丝,长长一尾金线,在幽寂光影里闪了一刹儿:“十一月里,宫里恰要办冬至宴,陛下还说要弄个什么冬狩,把园子里的活物赶出来活活筋骨。哀家正愁该赏附马什么呢,这下可好,总算投其所好,干脆便赏他几把好剑,由得他使去。” “母后,使不得,儿臣求您了。”长公主忙相拦,微微抬头,涂满名贵脂粉的脸上,眼圈儿微红,满目哀恳:“儿臣也就随便一说,您老人家听过就罢,千万莫放在心里。” 萧太后望了她一会,蓦地叹了口气:“你这孩子……” 她摇摇头,用力捏住眉心,不往下说,静默数息,又是一声长叹。 这成亲过日子,过来过去,过的皆是自个儿的心。所谓冷暖自知,儿女有了自己的小家,日子过将起来,是好是坏,就是亲娘老子也只能干看着,帮不上多大忙。 殿中瞬时寂然,母女二人的神情,皆有些黯淡。 良久后,还是长公主振起精神,重提旧话。 “母后,儿臣是真觉得小侯爷不错。”她望着萧太后,一扫方才颓败,神情前所未有地认真:“阿娇的性子,母后与儿臣都知道的,素昔断不肯受委屈,又比别人好强些,若嫁去那一般的人家,莫说应承公婆了,就是妯娌小姑、侄儿外甥,她怕都难以应付。” 萧太后被她说得一怔,转回心思,不免沉吟。 这话倒也是,京中勋贵世家,泰半人口众多,仅是主持中馈就极费神,郭媛乃天之娇女,打小儿万千宠爱,何曾受过那等零碎琐事劳神? 再者说,她子嗣上头又艰难,这人多口杂的,难保不受委屈。 长公主眼神微闪,膝行上前,挨擦着萧太后的膝头,面现柔情:“儿臣也是个当娘的,旁的不指望,就望着阿娇一生顺遂、平安喜乐。那小侯爷虽是个粗人,却好在门户不低、家里又清静,也没有那一等乱七八糟的亲戚。阿娇嫁过去就能当家,往后关起门来过她的小日子,母亲与儿臣再多照拂着些,何愁她不好?” 她越说越喜,整张脸都亮了几分:“再一个,母后怕是担心阿娇嫁了小侯爷便要远赴宁夏,其实这委实不算什么事儿。” 她扶着萧太后的膝,探头附去她耳旁,微不可闻的语声飘过去:“母后可知,那裴家军威震边陲,当地百姓只知有威远侯,而不知有陛下?” 萧太后先一怔,旋即面色大变,不由自主便往旁看。 这话诛心,且关涉朝政,万一外传出去,一个后宫干政的大帽子压下来,她们母女可有得受。 好在,除她母女外,殿中再无旁人。 她松下一口气,心思瞬间活络。 此言虽有揣测君心之嫌,细想来,竟是大有道理。 萧太后保养得宜的脸上,刹时间时晦时明、变幻莫测。 “陛下未必没有重整宁夏之意。”长公主再度悄语,语毕,跽坐回原处,面色如常,唯脂粉掩映下的双眸,闪过光亮。 “我儿的意思是……”萧太后眼神微晃,凝视于她。 长公主淡然回望着她,动作极缓地点了一下头。 而当再开口时,她又如天下间所有慈母般,细细替女儿打算:“母后舍不得阿娇,儿臣其实更舍不得呢。儿臣想着,待他们成亲,便给陛下递折子,乞陛下垂怜,让阿娇一家留在京城,与我们长相为伴。母后说,这不是皆大欢喜么?” 萧太后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面上浮起一丝淡笑。 “宁夏那地方,总不能这么空着罢?”她闲闲端详手指,金甲套儿华光耀目,晃得她眯起眼。 秋风拂来,掩去她本就极轻的语声,唯烟罗紫的纱幔,迎风轻舞。 长公主不语,眼中幽光微灼,俯首一礼:“请母后成全。” 萧太后垂目望她,唇边悬一抹笑。 威远侯裴恕婚后若长住京城,则裴家军便也只能并入京营,而宁夏与西夷接壤,乃大楚国门之一,必须有重兵把守。 到那时,元嘉帝总要派出新军,驻守宁夏。 说来也真是巧,兴济伯亦是武勋,兴济伯世子郭冲年少有为,而郭家在军中,也还有几分势力。 萧太后探手端茶,漫不经心地将盏盖儿来回拨弄。 相较于裴家,郭家与皇族显然更近,毕竟附马爷郭准与郭冲乃异母兄弟,算是半个皇亲。 她对着茶盏露出笑来。 这委实是一步好棋,如果她是元嘉帝,定会应下。 所谓杯酒释兵权,一道指婚,轻轻松松便拿下宁夏,身为天子,又岂会放过这千载难逢的良机?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97章 母女同车(王者大地主盟主加更) ,最快更新出闺阁记最新章节! “唔,这茶味儿倒还不错。”萧太后饮口茶,品评一句,搁下茶盏,微笑着叹了口气:“罢了,被你这么一说,那小侯爷与阿娇还真是天作之合,我这个做外祖母的,自不能做那棒打鸳鸯煞风景的事儿。既是你觉着好,那便这么着吧。” “儿臣谢母后恩典。”长公主笑道,满脸孺慕。 母女二人相视数息,各自转眸。 “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哀家这就去翻皇历,挑个好日子,与陛下提亲。”萧太后坐直身子,一脸志在必得:“我的阿娇受了这般委屈,些许小事,总不能再不如她的意。若不然,我皇家的脸面又往哪儿搁?我儿放心,这事儿包在为娘身上。” “谢母后成全。”长公主伏地大礼,堵在胸口的那股恶气,终是松动几分。 萧太后亲自出马,此事已有六成拿手,往后再好生活动活动,宁夏兵权,便入囊中。 有实权的长公主,才真正名副其实,届时便不会如现在这般,两手空空、任人把脸面踩到底。 长公主低垂的脸上,终绽笑颜。 许是她笑得太欢,新敷的粉扑落落洒地,绛红的毡子上,倒似落了层细雪一般。 “母亲,事情可说得了?”回府的马车上,郭媛依在长公主怀中,轻声相询。 长公主抚着她的发,含笑点头:“为娘出马,自是事成的。” 郭媛大喜,笑弯了一双明眸,搂着她撒娇:“母亲待女儿真好,母亲最厉害了。” 长公主作势敲她的手,眼中却蕴喜意,声音细且柔:“我儿放心,这天下间举凡你想要的,母亲定能替你拿到手;举凡你想做的,母亲也定助你成事。” 郭媛越发喜不自胜,扑在她怀中乱蹭,复又抬头,忽闪的明眸中,嵌一丝些微的疑惑:“可是,母亲,您又是怎么说服皇祖母的呢?” 她蹙起眉心,满脸不解:“女儿还担心皇祖母不应呢,她老人家顶喜欢俊俏儿郎,向来不喜那些武刀弄棒的。” 到底还有几分害羞,她微微低头:“这又是阿娇自己挑的,阿娇心下其实很没底,怕皇祖母不高兴,又怕她老人家不听母亲的劝。” “你皇祖母最疼你了,你自己瞧中的,她老人家自然也瞧得中。”长公主笑出了声儿,轻轻揽她:“如今事情都办得了,你这会子倒晓得害羞担心,真真马后炮。” 郭媛被她讲得不好意思起来,红着脸儿笑:“女儿愚笨,哪有母亲那般聪明?” 长公主将她揽进怀中,目视车壁,挂满柔笑的脸上,渐渐漾起一痕阴冷,语声却仍温软:“凡事由母亲替你想着就是,你只好生养着身子,专意在家等着,母亲都替你安排好。” 说着又拍她:“对了,我昨儿才叫人从外头买了班小戏儿,皆是十岁不到的孩子,师父教得了好几出戏呢,等回府了,叫他们扮了戏唱予你听,那里头有个小番儿,能连着翻几十个筋斗,我儿瞧了定喜欢的。” 郭媛果然来了兴致,缠着她说起戏文来,一时又叫丫鬟捧点心匣子,只道饿得很,要吃些东西垫垫。 长公主笑看她一会儿,便倚去窗边。 冷落清秋,枯索遍地,然街衢却热闹,行人接踵,喧嚣声盈满耳鼓。 她面上的笑容,渐渐变淡、变冷。 东宫,郭婉。 敢算计她赵绾的女儿,真是活腻味了。 她直勾勾望向窗外,面色愈冷。 这世上美人儿何止千万,可太子殿下东不挑、西不拣,偏偏不远千里跑去山东,把郭婉带了回来。 他就这么瞧不上她这个皇姑姑? 他就瞧她这个长公主这般不顺眼,恨不能一脚踏入地底? 他就这么急着要下她的脸,要让她在韩氏那贱人的女儿面前,俯首称臣? 长公主用力攫住袖笼,眼神阴鸷。 一个贱女罢了,变成寡妇怎么了?不能生又怎么了?那是她的命,谁叫她托生在韩氏那贱人的肚子里?谁叫她让她的乖女不高兴?谁叫她人虽不在,却还叫附马爷牵肠挂肚,整天拉着张脸不见个笑模样? 这不是贱人又是什么? 真是与那韩氏一样,天生的狐媚子贱人! 她长公主的女儿为母出气、为母分忧,她这个当娘的难道还能拦着? 长公主冷冷一笑。 她也真是傻,当年自矜身份、不肯亲自动手,只远远把那孽种赶去山东,落个眼不见为净,由得兴济伯夫人借了公主府的势瞎折腾去。 那孽种却也真是好胆,不说感恩戴德、谢她长公主不杀之恩,竟还趁登州府贪墨案之机,借那韩老贼之手,狠狠摆了她一道。 她堂堂长公主在全天下的人面前丢了个大脸,这孽种竟还不足?居然还有胆登堂入室,跑进东宫! 早知今日,当初就该斩草除根,而不是睁一眼闭一眼,只想着手不沾血地嫁予良人。 长公主紧握着手,涂满脂粉的脸上,渐渐地,却又涌出一痕哀色。 她的良人,从头到尾,都非良配。 她闭起双眸,长长一叹。 金风漫涌,街声遥遥,天际闲云聚散,眼前白露凝霜。 这般寒冷的季节,还真是叫人凉到骨头里去呢。 她笑了一下,苍凉地、淡然地。 她的良人,始终给不了她任何温暖,唯有她的骨中骨、血中血,才真正贴心贴肺,是她此生慰藉。 身后传来女孩子甜嫩的笑声,丁丁铃铃,像风铎花铃一路为伴。 长公主冰冷的眼睛里,漫上一丝暖意。 她也不知道女儿是怎么想的,忽然便说非裴恕不嫁。 起初,她以为女儿伤心过度、胡言乱语,可再一细想,却忽然惊觉,这竟是一步绝妙好棋。 裴家、宁夏、西夷、驻军、兴济伯…… 只消理清这层关系,女儿所求,直指明光大道、通彻长天。 长公主勾了勾唇。 当年诸子夺谪,她一眼就看中元嘉帝,似是凭本能知晓,他有能力、有手段、有魄力,完全可比一代明君。 她果然没看错。 可是,有得亦必有失,她站在了胜利者一方,却渐渐被胜利者架空权力,长公主空有其名,再无实权。 而今,上天又降下一个机会。 这一回,胜利也一定会属于她。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98章 桂榜题名 ,最快更新出闺阁记最新章节! 露冷苍苔,寒雨连城,忽忽又是浃旬将过,盛京城秋意已深。 乍寒又暖的天气,凉风吹透,最叫人愁肠百结。 不过,京城这几日却颇热闹,原因无他,却是桂榜张榜,引来满城瞩目。 京城百姓自来善忘,见此丢彼,那张榜告示一出,他们便将不久前长公主府诸般热闹事,尽皆忘却。 陈浚不负众望,桂榜高中第十七名,陈劭并李氏大喜,那报喜的来一拨儿便赏一拨儿,一两银子的红封儿,至少撒出去三五十,引得那报喜的几乎踏破门槛。 其后,李氏更是素手一挥,府中仆役不论高低,俱加赏三个月例银,当即发放,直是阖府欢腾,陈滢坐在房里,都觉得那屋梁震下灰来。 放榜次日鹿鸣宴,陈浚一袭长衫、俊颜如画,直似明珠美玉,耀及全场,更有国公府四老爷陈励亦同登桂榜,叔侄同堂,一个丰神如玉、一个翩翩公子,实可谓双俊并立,若唱在那戏文里,便是一出《喜相逢》。 正所谓好事成双,不几日,李氏又收到李珩来信,李恭此番亦高中举人,名列前十,李氏一高兴,又狠狠打赏了一波,那几日,陈府下人们走路都打飘,说话就咧嘴,比过节还热闹。 陈滢回济南的计划,被无限期搁置。 陈浚来年还要参加春闱,这可是她的亲哥哥,关系到整个陈家的未来,她自然不能丢下不管。 此外,陈漌的婚期也定在明年春,还有太子大婚亦在明年二月。王敏芝是陈滢至交,这杯喜酒,她定是要去吃的,而王敏蓁的婚期,也在明年开春。 明年春天,还真是个成亲的好时节,光是婚礼就有好几场,陈滢挑礼物挑得眼都花了。 除却这些琐事,女医馆已然开业,陈滢一头扎进去,便再顾不得其他。 这一日,陈滢一早又去了女医院,陈劭去衙门应卯,李氏清晓起床,见窗外天色昏昏,铅云垂檐,冷飕飕的风拂过来,满阶儿落叶堆积。 几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穿着厚厚秋衣,青衫白裙,执帚散于园中扫叶,却是扫了一停,又落一停,小丫头便噘嘴,脸儿鼓得圆圆地,格外有趣。 李氏不免发笑,命人唤来罗妈妈道:“这几个年纪也太小了,我瞧着都不及笤帚高,妈妈去外头说说,挑大些的来做这差事,这些小的还是先调理着再用罢。” 罗妈妈忙应下,又陪笑道:“夫人就是心善,怜老惜幼的,这几个小的别看干活儿不行,平素可顽皮着,说也不听,要打着才听话。” 李氏正自挽发,便在镜子里笑看着她:“小孩子么,可不就皮得很?浚儿小时候也不听话,大几岁就好了。” 一旁的紫绮呈上妆匣,里头搁着一副玉钗、两枚点翠簪,外加四对耳坠,供李氏挑选,一面亦笑:“夫人这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瞧谁都顺眼,瞧什么都欢喜。” 李氏与罗妈妈皆笑了,李氏便拿手点她的额尖儿:“我现在瞧你最顺眼,说不得得好生赏一赏。”说着自匣中挑出一副金镶玉梅花耳坠,笑道:“这个予你,免得你又当面编排我讨赏。” 紫绮哪里敢收,红着脸摇头,李氏便强塞在她手里,故意作恼:“我赏的,你且收着,再不收,我可恼了。” 紫绮只得收了,磕头谢恩,李氏摆摆手,叫绿云继续梳头。 一时梳洗罢,用了饭,那厢青岚便挑帘进来,面上是很惊讶的神情,禀道:“夫人,永成侯府派人送帖儿来了。” 李氏愣住了。 自分宗后,两家只年节走礼、虚应个景儿,主子们却从不曾见过面,好端端地,他们递帖儿作甚? “送帖儿的是谁?”李氏问。 青岚还是那种惊讶的神情,道:“回夫人,是杨妈妈亲送来的。” 罗妈妈“哟”了一声,李氏亦现讶色。 杨妈妈可是许氏臂膀,由她亲送的帖儿,莫非有事? 李氏不敢再耽搁,提声叫请,匆匆换件衣裳,便去了前头花厅。 杨妈妈早候在门外,远远见了李氏一行,忙抢步见礼,口中只称:“奴婢来得唐突了,陈夫人莫见怪。” 李氏笑着摆手:“你是稀客,难得来一趟,快进屋说话。” 正自笑语,忽觉面上一凉,她将手拭了拭,旁边紫绮便轻声道:“夫人,下雨了。” “这雨倒是说下就下。”李氏笑道,招呼杨妈妈进屋,请她坐在脚凳上,又命人上茶,杨妈妈再三不肯,李氏方才罢了。 待坐定了,杨妈妈又起身,双手呈上拜帖,陪笑道:“我们夫人说了,好些日子没见,十分想念,今儿下晌想过府拜望。” 李氏没说话,拿起帖子看一眼,确实是许氏亲笔所书,也确实是要下晌过府。 她凝眉想了想,心下有数,面上的笑容很是温婉:“你回去告诉你们夫人,就说我知道了。我也挺挂念她了,她来了,我必扫榻相迎。” 杨妈妈一块大石落地,忙笑着谢几句,心下觉着,这位从前的二夫人,委实是个利落性子,比他们家夫人可要强几分。 到得下晌,许氏果然轻车简从,悄然而来,李氏亲迎至门口,当年的妯娌、如今的两府夫人,甫一见面,许氏便红了眼圈儿。 正所谓物是人非,又所谓何必当初,而今回首,越发叫人不堪。 李氏倒没她那些情绪,含笑延她入内,许氏扫眼看去,见是极阔朗的一间屋儿,陈设素雅、布局简致,举目唯觉书页漫卷桐叶落,侧耳但闻细雨点数芭蕉声,清静之外,别有一番洒然。 “到底是你们家,自与旁处不同。”许氏点头赞叹,又向李氏笑:“我这么个俗人,可别叫你这状元府邸蒙了尘才是。” 这是恭维陈浚春闱高中,李氏听了自是欢喜,二人分宾主落座,略叙几句寒温,许氏便将帕子掩唇,左右四顾。 李氏早知其意,淡然一笑,抬手挥退众婢仆,杨妈妈也带着永成侯府的丫鬟婆子,退去了外头。 一时间,房中只剩下两个前妯娌,相对而坐。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99章 请您帮忙 ,最快更新出闺阁记最新章节! 许氏望向李氏,面上情绪换了几换,未曾开言,眼眶一红,滴下泪来。 “夫人这是怎么了,有话但说便是,且莫伤怀。”李氏柔声低劝,心底越发明晰,倒也有几分叹惋。 都是有儿有女的人,许氏所思,她已然尽知了。 只是,这是人家有求登门,她身为一府主母,卖好拉拢,也须有度,总不能自降身份,若做得过了,一则显得廉价,二来,人家说不定还要多想一层,反为不美。 听她软语相劝,许氏既羞且愧,将帕子掩了面,低泣数声,方才抬眼望向李氏,帕子在眼边拭几下,切切道:“陈夫人,我今番前来,是想请您帮个忙。” 李氏忙摆手,含笑轻语:“夫人这话太生分了,咱们也算在一个房檐下住了多年,哪来什么请不请的?有什么您只管说,只要我能帮的,必不推辞。” 许氏心下略安,在座位上挪动了一下,语声细细:“夫人这般说,那我也就直说了。我想请夫人往您娘家递个信儿。漌姐儿明年开春就要去往济南府完婚,我想着……” 她忽又垂泪,忙拿帕子揩了,哽咽道:“……我想着,若我们漌姐儿能得些照拂,不要多,只消熬过开初这三五年,容她站稳脚跟儿,便是她的造化。” 果是此事。 就知道许氏是有求而来,果然的,她正是来请李氏给山东寄信,请李珩一家照拂陈漌一二。 李珩乃济南府知府,忠勇伯还要矮他一头,若是李家对陈漌表达出几分善意,那么,忠勇伯府瞧在李家的面子上,自也会善待这个儿媳。 李氏对此早有所料,乍然闻言,仍旧作出微惊之态来,复又转作轻嗔:“瞧夫人这话说的,果然是与我生分了。这又是多大的事儿?孩子们都是在我眼面前儿看着长大的,我这个做长辈的岂能不顾?夫人这是把我看成什么了?” 说罢又现出笑来,打趣道:“只夫人来得可晚了些,我这头连回信都收到了,夫人却才来,显见得夫人这是没把我们漌丫头当回事儿,我要替漌姐叫声屈。” 许氏先是一怔,旋即又喜又惊:“此话怎讲?” 李氏不及作答,转身唤来罗妈妈,吩咐几句,不多时,罗妈妈便捧来一封信。 李氏接信在手,亲交予许氏,柔笑道:“喏,这是我大嫂的回信,夫人且看便是。” 许氏这一喜非同小可,也顾不得礼数,拆信观瞧,却见那信中正写着陈漌一事,却是李氏早早便将此事托付过去,那厢也应下了,说是必会好生照应,不叫这远嫁的小姑娘吃亏。 读罢信,许氏早又是泪湿眼眶,愧悔之情更是翻涌,一时难以自抑,竟站起来要给李氏蹲身儿,口中直道:“我替漌姐儿多谢夫人。” 李氏早料着了,抢上前扶住她,笑道:“夫人太多礼了,我可不敢当。” 许氏被她扶着坐下,眼泪成串儿往下淌,李氏再三劝慰,好歹才算劝住。 待心情平复后,许氏便低声道:“以往诸事,皆是我这个做大嫂的不好,叫你们受了许多委屈,如今你不计前嫌,委实越发叫我自惭形秽。” “都过去了,大家皆好好过日子,比什么都强。”李氏道,笑容洒脱。 若换了以往,她可能还要借机拿话弹压,叫许氏吃些苦头。 可近几月来,变故频仍,她所历甚多,看事情便又与以往不同,这些许宅门心思,不过一场梦、一阵风,过便过了,不萦于怀。 她面上含着笑,请许氏喝茶,又道:“待明年杏榜发放,我与阿滢也要去济南探亲,到时候还能上门去瞧瞧漌姐儿,陈夫人若有什么要捎带的,尽管交予我便是。” 见她如此宽仁,许氏越发无地自容,李氏好言劝慰。窗外秋雨连绵,二人在房中闭门深淡,良久许氏方出,两位夫人携手而笑,显是冰释前嫌,倒比以往住在一处时,越显亲厚。 自此后,两府走动渐密,陈漌因是指婚,专心在家待嫁,不得出门儿,倒是陈沅她们几姐妹,趁着学里放假,择一日来陈家做客,陈滢自当尽地主之谊。 多日未见,陈沅越发出落得美丽,转首回眸间,竟已有媚惑众生之态,陈清等几人也各有不同。 因怕客人太少,不够热闹,李氏便又作主,叫陈滢请来王家两姐妹。 王敏芝自然是出不来的,王敏蓁亲事尚无定论,倒还勉强能出门,她便带着幼妹王敏荑同来了。 王敏荑是他们家最小的女孩,今年才满十三,正是娉娉袅袅、豆蔻梢头,平素在家大约很得宠,来的时候,一身大红织金孔雀开屏羽缎斗篷,直叫永成侯府诸女看得眼花。 这种织金羽缎乃江南贡品,需百余名绣娘织上整年,才能得着一匹,每年贡进宫中也只得十来匹罢了,都不够那些嫔妃们分的,可王敏荑的那件斗篷,却是全部以此布料制成,长可及地,怎么不叫这群小姑娘羡慕? “这是陛下赏给二妹妹的,二妹妹心疼三妹妹,见她喜欢,便予了她。”王敏蓁手捧热茶,眉眼清淡,与陈滢闲话。 陈滢“哦”了一声,点点头。 王敏芝是钦定太子妃,这些衣料她自是用得的,拿来送给家中幼妹,也不能说轻狂。 王敏荑此刻正被陈清她们围着说话,陈滢远远看去,见她肤白如玉、杏眼桃腮,衬着遍体金羽、发上金钗,倒也华丽,比之从前的王家姐妹,又是一番不同。 “三妹妹年纪还小,正是爱热闹的年纪呢。”王敏蓁又道,向陈滢一笑,算是解释了因由。 小孩子都爱显摆,王家姐妹以后就是太子妃的姐妹,再往后,亦是皇后的姐妹,小姑娘么,比吃比穿比身份,这皆是常事,王敏荑的作派,倒也并不叫人讨厌。 陈滢未曾接话,只抬眸往四下瞧。 园中花木尽萧然,寒枝栖雀、霜打竹枝,这个小型游园会,还是挺冷清的,所幸来了个王敏荑,小姑娘爱说爱笑,被人围着奉承,显是极欢喜,笑声银铃也似,倒是热闹,不然就真冷场了。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00章 男子止步 “你最近可还好?”将视线转回,陈滢问王敏蓁。 王敏蓁掩袖,湖水绿掐月白银边儿的宽袖,展开时,似水阔天青:“你如果问我的心情么,那我只能说还不错。你若是问我的亲事,我却是一概不知的。” 她摇着头,并不太在意地望向阁外。 暖阁里就她们两个人,小姑娘们皆在外赏花,自窗眼儿里瞧出去,山石子边开着大片白茶花,零星几点雨落下,花色洇作浅碧,阶前落花织素锦,再往前看,又是几树木芙蓉,艳艳的粉,在雨中湿却残红,零落在泥地里,揉作胭脂,倒好衬小姑娘们的娇颜。 “你家那个妹妹,真真是朱颜绿鬓、国色天香。”王敏蓁道。 分明是赞叹,却添几分感喟,似意难平。 陈滢知道她说的是陈沅,望向窗外,正见陈沅在笑,灿烂明媚,几令天地失色。 陈滢不知该说什么,望一眼,转开视线。 儿子立门户、女儿联姻亲,这是约定俗成的。 陈沅这般美貌的庶女,她最大的价值,便为永成侯府,联上一门上好的姻亲。 或许,许老夫人、许氏以及沈氏,会就此厚待于她,以期知恩图报。 这就是大楚朝的现实。 王敏蓁似也想到这些,面色暗了暗,复又换作笑颜。 “罢了,反正我就这样儿了。二妹妹的婚事来得及,我的婚事便没多少转圜余地,母亲和父亲都急得很。”她笑道,眉眼一派清淡。 “总归船到桥头自然直,我想,父亲母亲定能替我挑个好郎君嫁了的。”她掩袖笑,不见半分悒色。 陈滢看了她一会儿,点了点头。 她们之间向来不说那些拐弯儿话,王敏蓁这话,她是信的。 她的些许郁结,她也看在眼中。 “家里人便不问你的意思么?”陈滢又问。 王家并非士族,规矩自然也没那么大,纵然陈滢觉得婚姻就是一场赌博,盲婚哑嫁与自由恋爱其实无甚不同,总归是摸着石头过河,一个人内在与外在的区别,恋爱期间智商普遍为零的恋人们,也根本分辨不出,现代婚姻与古代婚姻的唯一区别,大概就在现代可以离婚,而古代和离,比较艰难。 因此,能够多了解对方一些,并无坏处,无论是其本人还是家世,知道得越多越好。 王敏蓁“噗哧”一笑:“你怎么也关心起这些来了?这不像你的性子呢。” 陈滢正色道:“婚姻算是女人的第二次投胎,我这是跟你说正事儿呢。” “这话儿倒有趣。”王敏蓁笑道,抬手扣住窗格儿,凝望阁外,神态悠然:“不过,父亲母亲总会替我看着的,我信他们。” 这话也是,王佐、王佑两个人还算靠谱的,王敏蓁既这么说,想来心中有数。 “也别总说我了,你呢?如今可好?”王敏蓁转望陈滢,清莹莹的眼,像倒映湖底的星:“你与其来担心我,倒不如想想你自己吧,你也将要及笄了呢,说不得明日就有人与你说亲,你也别当没事儿人似的。” 陈滢愕了一下,脑中有刹那停顿,一个身影莫名跳出来,高高的身量,举着青伞,冲她傻乐。 “你对自己的事,有何打算?”王敏蓁又问。 陈滢回过神,想了想,便道:“我确实觉得有个人挺不错的,不过,事情还早,先不急。” 王敏蓁一点都不惊讶,用一种“我就知道你会这样”的神情望她,唇角噙笑,信手自果碟里拈起一粒盐津梅:“这话说得可真坦白,果然不负我们相知一场,你居然这么厚脸皮地就认下了,委实大合我意。” 语罢,拈着青梅望她直笑。 陈滢睨她一眼,没好气地道:“你问我答,实话实说,这算什么厚脸皮?”又敲掉她指尖青梅:“吃着我的、喝着我的,还来调侃我,一会儿不给你饭吃了。” 王敏蓁不由哈哈大笑起来,心头那一丝抑郁,亦随风而逝。 有挚友、有好茶、有美点,还有闲逸舒服的一下午可以消磨,人生的些许烦恼,似乎也没那么令人讨厌。 时至未正,蓦地一阵急雨忽至,噼里啪啦砸下豆大的雨点儿,其间竟还裹着冰雹。 下雹子可不玩的,茶会立时中断,诸姊妹纷纷告辞,陈滢逐一送她们离开。 谁想,才把人都送走,那冰雹却也停了,就像是专意来扰人一般。 因见时辰尚早,那雨下得也不大,陈滢索性便带上寻真并知实,去往女医馆。 女医馆开在热闹的长干里,隔着青碧碧一池内渠,街东街西横跨着窄长的一道石桥,桥拱如月,拢住寒烟微雨。桥上行人往还,青蓑竹笠、油伞屐履,笑语声逶迤而去,正是画桥烟水、清波冷澹,又有三两株红树掩在桥头,一汪寒翠倒映几痕朱砂,又被细雨点碎,秋波泛红影,凄清而又艳美。 寻了个酒家寄车,陈滢步行过桥,遥见对面招牌遍布、各色布幡飞舞,其间最是门可罗雀处,便是女医馆了。 “今儿怕还是没什么人呢。”寻真喃喃地道,又皱眉:“这些人也真不懂行情,咱们医馆那么好,偏没人瞧病。” 陈滢不语,一旁的知实便嗔她:“你这话说得就不讲究。医馆无人,不正是大家没病没灾么?你倒好,还惦记着叫人生病呢。” 寻真转过弯儿来,想想也是这个理儿,只到底不服气,鼓着腮帮子不说话。 话是这样说,但是这长干里别的医馆,可是时常有人请医问药的,就只有她们家姑娘开的女医馆,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总是无人登门。 听着两个丫鬟拌嘴,陈滢的心情却很平静。 任何一样新生事物,总会引来非议,更何况…… 她抬起头。 蓝底金字“盛京妇幼保健院”的匾额,一眼望去,便与众不同。 而更显眼者,便在那匾额之下、木扉之前,端立一块硕大木牌,上以绘着清晰的男子头像剪影,然后,左上右下、右上左下,交叉两条桃红线条儿,却是个醒目的红叉。 红叉下方,则是“男子止步”四个大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01章 一对主仆 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看最快更新/book/16684/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02章 古怪医馆 秀丽女子咳嗽几声,顺着小婢指的方向看去,天空灰寂、细雨如烟,街面儿上各色招牌布幡,直叫人眼花。 而在这些招牌当中,有一蓝地金字匾额,上书“盛京妇幼保健院”几字,明亮清朗,飘摇于风雨之中,极为醒目。 俏小婢飞奔下桥,行至门前,先踮脚往里张望,又回身招手:“姑娘快来,开着门儿呢。” 秀丽女子抚胸喘息数声,苦涩一笑,缓步走到门前。 门扉半启,上头并不曾刷漆,只刷一层桐油,纹理清晰可辨,却也别致。 门后是一间小院儿,石子铺径、小廊回合,植了两株梧桐、一树梅花,梧桐叶初落,梅枝犹自青。石径被花木掩映,尽处是四扇开的雕花门儿,刷着极罕见的蓝漆,色如碧空,干净宁谧。 “就是这里么?”秀丽女子问道,不知何故,语声无端便放轻了些,似怕惊醒这园中清寂。 俏小婢用力点头:“就是这里就是这里。上回我路过的时候,有几个泼皮正闹事儿,结果那里头的蓝门儿一开,嗖嗖嗖三支箭就射出来了,当下射中三个泼皮的胸口,当时婢子可吓坏了,还以为死了人呢,不想那箭上原来裹着布,那三个泼皮直吓得脸都绿了,爬起来就跑,真真笑死人。” 她咭咭呱呱说着,一面比手划脚:“后来呢,那蓝门儿里就走出来个姑娘,瞧着也就十四五岁,生得可好看了,她说那是她们东家练手儿的,如果再有人闹事,她们家姑娘断不会手下留情,又道她们家姑娘箭法如神,当年还射杀过山匪盗贼,有那想死的,尽管来捣乱。” 言至此,忍不住赞叹:“她们家姑娘可真厉害啊,当时瞧热闹的人都说,那三支箭裹了布,都能把人射倒,可见力道之大,若是没裹布,那泼皮哪里还有命在?这是那位姑娘手下留情,警告这些泼皮呢。” 秀丽女子含笑静听,眼底里,有一丝隐约的羡慕。 多好啊,身怀绝技、无惧无畏,不像她,沦落风尘、命不由己。 可叹当年无知,又争又抢,为了那点儿所谓的宠爱,当真蠢不可及,如果不是那一晚,她亲眼瞧见…… 她用力咬紧唇瓣,面色瞬间惨白,忍不住大口喘息。 凉浸浸的空气,刺得喉头作痛,她又轻咳几声。 “哎呀,婢子光顾着说话,姑娘怕是冷着了。”俏小婢惊觉,面上又显出忧色:“姑娘,快进去吧,这里是风口呢。” 秀丽女子不忍拂她好意,将帕子拭拭唇角,勉强一笑:“罢了,听你的就是。” 主仆两个拾级而上,转过石径,推开那天蓝色的门扇,随后,双双怔住。 “这是……医馆?”俏小婢张大眼睛,又是好奇、又是怯怯。 这医馆,委实与众不同。 不算大的厅堂,背靠背摆着两排椅子,却无桌案,左边儿一溜柜面儿,后头是及顶的药架子,直摆满三面墙,一个穿素青衣衫的女子坐在柜面儿后,戴着个白白的面罩样的东西,头顶上悬一块木匾,上书“取药处”。 房间右侧,依旧是一溜柜面儿,以木板隔成三段儿,一处写着“挂号处”,另一处写着“分诊台”,分诊台的旁边,又单独隔出小间儿,垂一幕靛蓝素帘,帘后一架槅扇,却不曾雕花,直通通的木板儿,跟照壁也似。门上亦悬木匾,上书“初检室”三字。 其中,挂号处后亦坐一青衣女子,与取药处女子衣饰相同,而坐在分诊台的女子,身上却多了件月灰比甲,从露在面罩上的部分来看,这女子面皮焦黄,颧骨也有点高,倒是一双薄皮杏眼,只可惜白多黑少,瞧着人时,直勾勾地,有点吓人。 俏小婢伸头望望,心下越发生怯,缩回脚,迟疑地看向一旁的秀丽女子:“姑娘您瞧……” “两位是来瞧病的么?”蓦地,一青衣少女自里间而出,亦是戴着白面罩,露出弯弯笑眼,虽模样怪异,但却予人亲切之感。 主仆二人这才发现,这厅堂后头还有房间,以槅扇相掩,地步似也不小,但却看不清里头情景。 俏小婢似有点怕了,喏喏不敢言,倒是那秀丽女子,神色泰然,踏前一步道:“是的,我想来瞧个病,劳驾这位姑娘指点一二,此处是怎么个规程?” “好的,请您先去分诊台号个脉。”那青衣少女笑道,将她们引去了分诊台。 分诊台前设着梅花漆凳,秀丽女子坐下,未及将手搁上脉枕,先行向那灰衫女子歉然道:“您就是大夫吧,好教您知晓,我这病怕是……” 她收住话声,低下头轻咳几下,方轻声续道:“您……最好别碰着我。” 灰衫女子一愣。 秀丽女子咳声微顿,回身招手:“冬儿,拿块帕子来给我垫个手。” 那叫冬儿的俏小婢忙上前,手中帕子方要递出,灰衫女子忽地站起,淡淡道:“你来,随我去初检室。” 顿了顿,又向自己一指:“我叫冯荔,乃妇幼保健院分诊大夫。” “原来是冯大夫,失敬了。”秀丽女子向冯荔微微颔首。 冯荔“嗯”一声,掀起她这一侧的帘幕,扬了扬下巴:“进来吧,我替你瞧瞧。” 态度生硬、举止粗陋,然而,却又有种强大的自信,莫名叫人信服。 “有劳冯大夫。”秀丽女子再度致谢,纵使冯荔已然入内,礼数却很周全。 两相比较,越显得冯荔行止冷淡。 秀丽女子站起身,掀开初检室门帘,又回身吩咐冬儿:“你在外头候着。” 冬儿点点头,心下极忧,面上却强笑:“婢子就在这儿等着姑娘。” 秀丽女子朝她笑笑,掀开帘幕,“刷啦”一声轻响,素帘在她身后合拢,似引一阵微风,凉飒飒地,拂得那木牌轻晃。 冬儿怔怔望着晃动的木牌,情态有些凄惶,转首四顾。 厅堂空落,几位青衣女子或坐或立,皆戴着白面罩,模样儿古怪。 她心头惴惴,垂眸望着脚下,鞋尖儿并拢,状甚局促。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03章 臻娘拜谢 “这里是等候的地方,这位姑娘还是先坐下吧。”之前引路的少女笑语嫣然,拣了张靠里的扶手椅,请冬儿坐了,笑道:“你别慌,冯大夫医术很高明的,她先断一断你家姑娘是怎么个情形,然后再挂号,接着我就会带你们去里头找大夫诊治。” 她言语温柔、态度亲切,冬儿心下略松,那种不自在的感觉消去,悄悄抬头,忽闪着一双大眼睛问:“不知这位姐姐怎么称呼?” “你就叫我小喜罢。”青衣少女笑道,又问她名字,招呼她:“你渴不渴?要不要喝点热水?” 冬儿一下子张大眼睛,满脸惊讶:“我……我能喝水?在这里?” 她再一次左右环视,面上是掩不去的好奇。 这医馆委实太不一样了,外头那些医馆,甭管大小,皆是大夫坐堂,诊脉开方,顺便抓个药,就完了。 可这个什么“妇幼保健院”,哪儿哪儿都透着古怪,居然还有请人等候、让人喝水一说。 这还是医馆么? “罢了,我去给你倒杯水吧,妹妹且等着。”小喜笑着道,拍拍她的肩膀,起身转去一旁。 冬儿的视线追随着她,却见她行至厅堂角落,那里有个怪模怪样的东西,左首是铁架子,置着个瞧着像是炉子的东西,上头有烧水的铁壶,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右首则是木柜,打开柜门儿,里头是规规整整几十个小槅断,每个槅断里,皆放着一只粗陶碗。 小喜拎起水壶,自槅断里取一只陶碗,倒了碗热水,转身端了过来:“快喝吧,今儿怪冷的呢。” 冬儿忙起身接过,嘴巴很甜地道:“多谢小喜姐姐。” 小喜笑着摆摆手,陪坐一旁。 冬儿喝了两口热水,寒意稍减,又因与小喜说了几句话,倒不似方才怯生生地,张着大眼睛往四下打量,到底抑不住好奇,问:“小喜姐姐,您脸上这个面罩子,是什么?” “这是口罩,我们东家说了,在医馆里做活儿的人,都得戴着口罩,又定了卫生条例,这个只是其中之一呢。”小喜言语便给,说得很清楚。 冬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换了个问题:“小喜姐姐,这两边的柜面儿,又是做什么的?” 小喜一笑,鼻梁处几粒雀斑,格外俏丽:“你瞧那个摆了好多药的,便是取药的地方,另一边就是挂号的地方……你知道什么是挂号么?” 冬儿茫然摇头:“我不知道呢。”又向她笑,露出两枚讨喜的梨窝:“还要请教小喜姐姐说说。” 小喜并不推辞,笑着解释:“这个挂号呢,就是提前付给大夫的诊金,付完诊金之后,大夫就能开始诊治开药了。当然,在诊治之前,先要给冯大夫瞧瞧,由冯大夫告诉病人,是瞧外科还是瞧内科。我们内科大夫姓张、外科大夫姓郑、还有个专事妇人科的大夫,姓陆。她们几位都是女医,医术很好的呢。” 冬儿听得有点发晕,忙打断她问:“小喜姐姐,外科和内科又是什么?怎么从来没听过呢?” 小喜又细细将讲解起来,这些内容陈滢已交代她们背熟,只恨此前无人登门,无用武之地,此刻终来了个冬儿,小喜极力要表现,讲得细致,恨不能将所知尽皆倾倒。 待她说罢,冬儿已是满脸崇拜,亮晶晶的眼睛直望着她:“小喜姐姐好聪明啊,懂这么多事儿呢。” 小喜口罩下的嘴直往旁咧,口罩上方,则露出笑弯了的眼睛:“我是护士兼导医,这些是我该当知道的,若是说不上来,东家要罚的呢。还有护士手则什么的,东家前两天还来考校过,若是通不过,也要挨罚。” “啊,导医?护士?还有护士手则?这又是什么?冬儿从来都没听过。”又几个新名词出来,冬儿立时开启好奇宝宝模式,问个不停。 小喜轻笑一声,正欲说话,蓦见初检室素帘轻挑,却是那秀丽女子走了出来。 “姑娘!”冬儿一眼瞧见,顾不得听答案,起身便唤,忽觉手中有东西,垂头一看,却原来是还拿着茶碗。 她左顾右盼,匆忙间不知把水碗哪里放。 小喜伸手接过,柔声道:“交给我吧。” 冬儿感激地朝她一笑:“多谢小喜姐姐。”旋即提着裙子跑到秀丽女子跟前,脚步忽又一顿,面上涌出担忧。 秀丽女子眼眶泛红,颊印泪痕,显是才哭过。 冬儿的心提了起来,白着脸迭声问:“姑娘,您怎么了?您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 “我无事,我很好。”秀丽女子轻声道,泪水忽地滚落,可她的面上却带着笑,笑容释然:“冯大夫替我瞧过了,我不是……不是……” 她语声哽塞,一时难言,抽出帕子不停拭泪。 “你家姑娘前几日吃了发物,热毒发作,身上起了疹子,不过小病罢了。她忧思过重,这咳嗽并非病症,纯粹就是自己想太多。” 冯荔走出来,撩袍坐在柜前,拿张小笺写几个字,交予冬儿:“你去挂号处,挂个内科,自有大夫与你们细诊并开药方。” 冬儿懵懵懂懂接了,先不及走,只望向那秀丽女子,满面关切:“姑娘,您可还好?” 秀丽女子点头,脸上又是泪、又是笑:“我都说了,我无事。” 语罢,转向冯荔,深深一礼:“臻娘在此拜谢冯大夫,您医术高明,教小女子终是放心。” 冯荔摆摆手,眸色淡淡,语声亦是:“不必谢我,这是我身为大夫该做的。”拿笔杆儿点了点冬儿手中小笺,微蹙眉:“快叫你的丫头去挂号。” 臻娘心头阴霾尽扫,面上现出真切的笑容,向冬儿道:“你快去挂号,我还等着抓药来吃呢。” 冬儿立时跑去挂号处。 她方才已经听小喜介绍过,挂一个号二十文钱,比外头大夫出诊可便宜多了。此外,对这医馆的种种怪异处,她倒也适应颇快,很快挂好了号,那青衣女子收了钱,予她一张小笺,上写着“内科一号”几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04章 可怕女医 “这是姑娘的号头儿,一会儿请交予大夫便是。”青衣女子说道。 冬儿忙点头,拿着小笺,回身去扶臻娘。 “小喜姐姐说了,内科在里间左首,小喜姐姐会陪我们过去的,婢子扶您。”她一壁说话,一壁伸手,忽似想起什么,忙又缩手,嗫嚅低头:“婢子又忘了,姑娘……姑娘别恼。” 最近几日,臻娘一直很厌她近身,她是怕臻娘又不高兴。 臻娘含泪带笑,拉过她的手拍几下,语声微颤:“你是个好丫头,素昔是我太严厉了。” 她又红了眼圈儿,微咽道:“方才冯大夫都说了,我这是吃了发物才起的疹子,无碍的,之前是我想左了,倒委屈了你。” 冬儿似懂非懂,只见她终是笑了,又肯与人触碰,便知这病并非想的那样严重,心中大定,小脸儿也乐开了花。 “两位请随我来。”小喜走上前相请。 冬儿用力点头,上前扶着臻娘,与她同去了后堂。 诊治过程很是顺利,主仆二人不一时便出来,臻娘一扫此前郁结,神清气爽,冬儿更是乐得欢,一出门儿便几步奔到分诊台,“扑通”一声跪下,冲着冯荔“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脆声道:“谢谢冯大夫救了我们姑娘,婢子给您磕头了。” 冯荔端坐着,鼻孔里“嗯”一声,淡淡道:“快去抓药。”又看向正走过来的臻娘,叮嘱:“张四娘……张大夫开给你开的方子定是极好,需按方、按时吃药,不可中断。” 她两道细眉陡然竖起,白多黑少的眼瞳,直勾勾瞪过来:“若中断了,这疹子还会再复发,切记。” 冬儿被她吓得一抖,忙不迭应是,臻娘亦正色道:“谢冯大夫提醒,小女子会记得的。” 冬儿这下子不敢耽搁,爬起来直奔取药处,将药方予了青衣女子,那青衣女子手脚利落,依次取药后,又口述一遍外敷内用之法,冬儿记牢了,才将药包拿好,身后忽传地传来语声: “那谁,过来一下。” 很冷淡的声音,厅中安静,越显清晰。 众人皆怔住,顺声音看去,却是冯荔在说话。 “冯大夫,您叫谁呢?”小喜上前问。 冯荔一指冬儿,神情还是很冷淡:“我叫她。” 冬儿愕然,下意识将手点点自己:“冯大夫,您叫婢子么?” “对,就你,你过来一下。”冯荔道。 冬儿不安地看向臻娘,臻娘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眼神,轻声道:“去吧,没准儿有什么事要嘱咐你。” “我没事儿嘱咐她,我是叫她来瞧病的。”冯荔立时接口,一脸淡然。 冬儿呆了两呆,面上的笑再挂不住,嗫嚅道:“冯大夫,您……您是说,婢子……婢子这是得病了么?” “所以我叫你过来啊,给我瞧了不就知道了?”冯荔翻个白眼,手指“笃笃”敲着柜面儿,极不耐烦。 臻娘接过冬儿手中药包,轻轻推她:“快去吧。” 冬儿磨磨蹭蹭走过去,面上有些惧色。 任谁突然被个大夫叫住了说你有病,都会怕,更何况,这位冯大夫冷冰冰的,更怕人。 小心翼翼坐上梅凳儿,冬儿尚未出声,冯荔陡地探身一扯,抓过她的手就按上脉枕。 这动作来得突然,冬儿未防备,被她扯得身子直晃,欲待夺手,又知这是大夫诊脉,再看冯荔那立起的眉,小脸儿一皱,都快哭了。 这个冯大夫,怎么这么吓人? 冯荔根本不理她,只微闭眼,搭三根手指诊脉,数息后,张开眼睛,淡淡看着冬儿:“张嘴,我瞧瞧舌苔。” 冬儿颤巍巍照做了,大气不敢出,一双眼睛盯着冯荔,似要从她眼睛里瞧出些什么。 “你有病。”冯荔看两眼,言简意赅地道,抽出小笺写字,头也不抬:“好了,把嘴闭上,再去挂个号,内科。” 冬儿这才发觉自己还张着嘴,忙抿牢唇,脸都白了,说话带颤音儿:“冯大夫,婢子有……有什么病啊?” “风寒,如今才是初感,尚无症状,今晚回去怕就要发了。”冯荔答,一伸手,小笺直戳到她面前:“挂内科,去吧。” 冬儿大大松口气,拍着心口直道“吓死人了”,一旁的臻娘亦笑起来:“还好,只是风寒,方才我还当是什么大病呢。” “你这话可错了。”冯荔拿过笔洗,略抬头,微白带青的眼白,当中一点儿黑眼珠,向臻娘身上一扫:“风寒亦是险症,若不及时医治,病死了的也不是没有。” 慢条斯理地将笔洗净,又添一句:“盛京城每年死于风寒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咣当”,冬儿直跳起来,动作太急,梅花凳儿险些翻倒,她也顾不得,几步抢去挂号处,急赤白脸地叫:“劳驾,快给我挂个内科,快点。”说话时鼻尖儿竟冒汗,纯是吓的。 臻娘忙上前软语安慰,主仆两个再次去了内科。 小喜这回没跟着,而是转去初检室,戴上手套,将那检查床的床单换了。 “总算开张了。”一旁传来极低的语声,正是冯荔冯大夫的感慨。 小喜“噗哧”一笑,因戴着口罩,笑声有点发闷:“冯大夫为了揽客,也是尽心尽力,一个都没放过。” “她们主仆实实在在都有病,怎么能说我揽客呢?”冯荔不乐意了,掀帘瞪她一眼,又坐回去。 小喜抱着床单出来,口罩上的眼睛还是弯的:“是是是,冯大夫辨症天下第一,您说她们有病,她们就都有病。” “那是自然。”冯荔翻白眼,坐回凳上,捞起本医术翻看。 小喜瞄她一眼,目中流露出几分敬服。 这位冯大夫委实颇有来历。 她原在衙署做女医,因家中老母重病,她辛苦侍疾,不小心丢了差事,才被陈滢请来。 冯荔并无家学,全靠自小在医馆帮工,自个儿一点一点琢磨出来的,她天赋不错,习得一身辨症的好本领,但开方抓药却不擅长,陈滢也是见了她之后,才想起设置一位分诊大夫。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05章 花厝河街 由冯荔镇守第一关,分诊后再由别的大夫接手,也就是初诊与复诊双管齐下,从好的方面讲,能够比较稳妥地确定病情。 当然,不好的方面也有,比如两位大夫意见相左之类,但总的来说,还是正面意义占优。 毕竟,这算是一间半专科医院,在一定病症范围内,意见相左的情形不太多。 约莫小半盏茶后,臻娘主仆重回大堂,冬儿已经很熟门熟路了,拿着芳子去取药处付钱抓药,末了,青衣女子又递过一个小布袋儿。 “这里头装着口罩,是拿滚水煮过的白棉布做的,你记得戴上。”她轻声道。 冬儿好奇地拿出口罩,左看看、右看看:“这个就是姐姐们戴着的东西,却不知有什么用?” 青衣女子道:“你这个风寒发作之时,可能会传人,你将这口罩戴上再与人说话,多少能防范些,尤其是遇见小孩子,更需注意。” “哦,是这么用的。”冬儿点点头,一时忽发奇想,又问:“这东西我自己在家缝几个,也一样能用么?” “自是可以的。”青衣女子弯弯眼睛:“不过,你要记着,做好的口罩不能马上就戴,要在滚水里煮过晒干,才能用,毕竟这东西连着口鼻呢,万一那布料儿不干净,上头有细菌什么的,染上别的病,那就不好了。” “细菌?”冬儿挑出了又一个新鲜词儿,大眼睛都瞪圆了:“那又是什么?” “就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很小很细微的东西。”青衣女子细细解释:“我们东家是这么说的,有时候瞧着那窗眼儿里的太阳光,里头像有好些细细的毛屑子飘着,细菌比那个还小呢。” 冬儿懵懂地点了点头,心里还糊涂着。 倒是臻娘,叹一声,怅怅地道:“我有时候听人念佛经,都说那一瓢水里有十万生灵,怕就是这个意思。” “姑娘聪明。”青衣女子弯眸,“那所谓的细菌,有于人好的,也有于人坏的,也有时好时坏的,端看人的身子是何等情形。我们东家说了,打喷嚏、咳嗽,都会有看不见的细菌飞出来,有的还能飞出好远,若有那身子弱的,便被会细菌染上病。” 冬儿终是听明白了,连连咋舌:“吓,这细菌原来这般厉害,真叫人防也没处儿防呢。” “所以你要戴口罩,尤其是接下来这三、四天里,别对着人咳嗽,也别对着食水咳嗽。”冯荔在旁接口,眼睛还落在书上,就像在对着书说话。 臻娘自知她好意,点头道:“受教了,多谢冯大夫指教。” 冯荔“唔”一声,生受了人家这声谢。 主仆二人又谢过余众,方提上药包,在那门廊下头穿青蓑、戴斗笠,离开了保健院。 行至木扉处,冬儿摸摸钱袋儿,笑出两粒欢喜的酒窝儿:“连药钱加诊病,拢共也就花了三钱银子,比外头可便宜好些呢,有些医馆光大夫诊病就要不少钱。如今却好,姑娘这病治得了,婢子的风寒也有药吃,且诊病的大夫又是两位,这医馆还真真是好呢。” 臻娘回首转望。 烟雨如细纱,轻轻拂过小园,梧桐残叶飘摇,青碧梅枝被雨丝洗得油亮,庭院深深、幽寂似无人扫。 她有些惘然起来:“虽说无病最好,可说到底这也是……” 她的面上现出一丝伤感,摇摇头,转身踏出木扉。 天色渐暗,有些店铺门前早早挑起纱灯,光影昏昏,青石路上映出一片流光,灰云拢住房檐儿,一团儿又一团儿,风过时,灯笼乱晃,似流光飞舞。 “姑娘,时候不早了,婢子去车行雇车,姑娘寻个地方等着婢子便是。”冬儿语道。 臻娘点了点头:“我去前头茶铺子坐一坐,你看着路。” 冬儿嘻嘻而笑:“婢子常来这里呢,路熟得很,姑娘放心。” 臻娘将她手上药包儿接过,自去前头茶铺,冬儿空身去了,不多时,便雇来一辆驴车,主仆两个登上车,一路过桥穿巷,来到一处僻静的小巷。 那巷子窄长,不见半个行人,各门户皆紧闭着,唯檐角纱灯灼然,宫粉的、鹅黄的、绛红的、远远瞧着,倒似天街星河倒悬,说不出地旖旎。 这条巷子名叫四柳胡同,正是烟花之地。 “姐儿原来在这里讨生活。”车夫停稳车,探头往巷子里瞅,又笑看着下车的臻娘,讨好道:“姐儿是哪家的?下回有客,我往姐儿家里头领。” 这原是京城烟花巷与车马行惯有的勾当,有客人打听,便有车夫领路带客。有些车夫指着这些,每月收入不菲。 臻娘面上立时浮起笑,唇半弯、眼波转,微仰首间,眉间胭脂痣衬着车上纱灯,越添媚色:“奴是季家院儿里的,这巷子走到头拐弯儿,左首第三家,门前有棵大柳树的便是。” 这一颦一笑,与前大是不同,那车夫直是色授魂与,涎脸又问:“姐儿素常往哪里走动?花厝河街可去得?” 花厝河街,是盛京城著名的风月街,在这条街上往来的,皆是年龄偏大、色将衰而未衰的私伎,俗称歪伎。那些个正当红的名伎自不会来,行市看好的伎子也不会光顾。 因街上伎子众多,黄昏即至、夜深方散,是故在京名声颇著,有那惯好风月的外地人,每每至京,必往花厝河街走上几遭儿,在那脂粉堆里打个滚儿,得着个风流浪子的名号,也算不虚此行。 臻娘闻言娇笑,作势将帕子甩了甩,掩袖道:“假母不叫奴往那搭儿去,歪的太多,不好看相,爷常在长干里走动,那地方贵客多,有那乘车问路的,劳爷指着路便是。假母是个厚道人,不会亏了爷的。” 所谓假母,便是伎子对老鸨之称。 那车夫满口笑应,又见她粉颊含春、颜色娇媚,一时间色胆包天,伸手便要向她面上摸。 “还不把你那脏手给我收起来!”斜刺里一个人陡然冒出,手中大斗笠重重砸在他手上,疼得他“啊唷”直叫。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06章 各有来历 “混帐行子,不掏银子就敢动手动脚,瞎了你的狗眼!”冬儿恶狠狠拦在头里,大大的眼睛直冒火,气势极盛。 那车夫竟被她吓住,讪讪缩手,并不敢真闹将起来。 这巷中,一户一户皆是私寮,养得成群的打手,不掏钱白漂的主儿,打了也是白打,见官也是他没理。方才他也不过想占个便宜罢了,见这小婢厉害,遂收起心思。 冬儿恨恨瞪他一眼,数出几枚大钱,往车上一掷,扶着臻娘往巷中去了。 眼见得她二人走远,车夫才偷偷啐一口:“我呸,千人枕万人压的腌臜东西,当老子稀罕!” 到底没胆子高声,骂完了,仍旧赶车回去。 走在巷中的臻娘,面上现出自嘲的笑。 雨巷寂静,那车夫的骂声,她还是听见了。 她眨了一下眼。 凉浸浸的潮意,似雨水湿透,又仿佛涌出了什么。 她提帕擦了擦,垂眸细看。 丝绢绣花儿的帕子,干干的,没有半点水渍。 她又是一笑。 苦涩的,也是苍凉的。 她在想什么呢? 这两年所历,早耗尽了她毕生眼泪,现如今的她,再也没了挣扎之力,不过是捱一天,算一天。 穿着青蓑的两道身影,相偎着走在巷中,渐渐行远,终被无边暮色吞没…… 立冬之后,女医馆的生意渐有起色,但医馆雇请的保洁员、护士等,却接连有人请辞。 四柳巷与花厝河街的姐儿们,成了女医馆的常客。 许是第一单生意起到的宣传作用,那对主仆回去后,渐渐便有不少做烟花行的姑娘登门,她们一来,那些正经人家的女子,便断不肯来了。 生意虽好,名声却不大好,更重要的是,护士人手严重不足,一时间应付得便有些吃力,好在李氏肯帮忙,在府中寻了几个年老婆子,紧急培训后上岗,暂解陈滢燃眉之急。 此外,几位女医都留下了,无一存有去意,这也让陈滢放了心。 说起来,早在开设医馆前,陈滢就提前做过风险评估,此时情景,亦在她的预料。 既是女医馆,来的病人之中,难保没有做特殊行业的,如果一视同仁地对待,则必会引来名声上的麻烦。 也正因如此,聘请女医时,陈滢便格外留心,而今看来,她确实做到了防患于未然。 比如,女医中有醉心医术、被陈滢的新颖医疗理念吸引者,内科大夫张四娘、妇人科大夫陆贞,便皆如是。 如今,她们正在陈滢的启发下,尝试研制青霉素,虽进展极慢,但陈滢愿意为之买单。除每日看病外,两位大夫的业余时间全扑在实验上,哪里会理会外界流言? 再者,亦有本性桀骜、不与俗世同流者,如内科大夫郑如蕙。她年过三旬,至今未嫁,口口声声“女子独活更清静”,自不惧外界流言。 至于冯荔,则完全是被陈滢拿钱砸晕了。 冯荔之母的病需得精养,说白了就是富贵病,每日花用不小,陈滢不仅替她雇请仆役、赁屋添粮,就连其母的医药费也按月报销五成,余下五成,冯荔薪俸足够支应,还能有些节余。 如此优厚的条件,冯荔自不会离开,就算陈滢请她走,她也不会走。 忙碌中,时序已至十月,庭中蜡梅开了几朵,香气清寒,李氏着我买来水仙,雨过天青瓷盆里,嫩绿亭亭,笃肥的叶片,叶尖还打着卷儿,有初生的蕾,包裹其间。 这一日晨起,陈滢骑射完毕,临案习字。 窗扇支起一半儿,透些许天光,隔窗望去,梅影幽疏,三两只雀儿栖上寒枝,啾鸣酬唱,婉转间关。 “姑娘今儿还要出门么?”寻真拿根玉柄钎子,将炭炉里的炭块拨弄两下,轻声问 屋中倒是暖和,几上瓶梅、案角水仙,香气被暖气一熏,越发清幽。 “我今儿与小侯爷约好了,自是风雨无阻。”陈滢凝气写完最后一字,方搁笔道。 寻真鼓着嘴巴,用力捣弄炭火,嘀嘀咕咕:“这天儿像要下雪,咱们自己带伞得了。” 陈滢尚未言声,知实恰挑帘进来,一面呵手取暖,一面禀报:“姑娘,夫人才使人传话,说天儿太冷,叫姑娘不必去请安了。” 因见陈滢正收拾笔墨,忙上前接过瓷壶,顺势瞪了寻真一眼:“这一大早的你发的什么疯?蹲在地下做甚?没见姑娘才写完字么?” 寻真忽忽回神,忙跳起来帮着收拾,一面又哀怨地瞅陈滢:“姑娘,今儿咱们带把大伞可使得?” 说着,面上浮起个假得不能再假的笑:“总用人家小侯爷的伞也不好,咱们家又不是没有,老爷才制的新伞,可好看着呢,比那大青伞好看多了。” 知实到底大她一岁,渐知人事,闻言便偷笑:“你个傻子,真是傻透了。” 寻真懵懂不解,捧着笔洗追在后头问:“姐姐这话是何意?怎么我就傻了呢?”又不服气,翘着小下巴:“姑娘时常还夸我聪明来着,姐姐又拿话诓我。” “是是,我诓骗你,是我不对,我给寻真妹妹赔不是。”知实越发好笑,不再与她理论,去外头叫小丫鬟抬水去了。 一时梳洗罢,陈滢仍旧去了李氏院中,母女两个亲亲热热用罢早饭,又坐着说会儿话,李氏便赶她:“你快去忙你的,别在我跟前儿杵着了,我正要叫人抹牌呢,没空儿搭理你。” 陈滢直是哭笑不得。 近日天寒,李氏懒怠出门儿,每日除了做针线,就是发呆,陈滢怕她闷出病来,便拿竹片做了一副麻将,教李氏学会了。 这算是打开了潘多拉的宝盒,李氏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将一屋子丫鬟婆子全教会了,镇日里打牌取乐,再不复此前那没精神的模样。 只要不赌博、不过分沉迷,陈滢觉得,李氏想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麻将这东西,还是需要些脑力的,动手动脑,何乐而不为? 这般想着,陈滢便又思及女医馆。 长干里的这家医馆,也只能这么着了,那些烟花女子,她自不能弃之不顾,但是,专做她们的生意,却又有悖于陈滢的初衷,因此,她考虑再开一家分院,接诊普通妇女。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07章 素以为绚 既欲开设分院,就要用到钱,陈滢手头虽还富裕,却是一堆死钱,而长干里医馆的收入,又不足以支撑分院建设,因此…… 她转眸望向李氏,含笑道:“母亲也别总赶女儿走,女儿正有话说。” 李氏怔了怔,奇道:“方才都说了半天话了,你怎么还没说完?又有何事?” 陈滢倒也不讳言,直接道:“女儿这厢用钱的地方多,总从家里拿也不好,女儿想着,与母亲合股做门生意,不知母亲可愿意?” 李氏微吃了一惊,再一扫陈滢,见她直往那麻将牌上瞅,顿时恍然,不由笑起来,拿指头戳她脑门儿:“你这孩子,偏是鬼主意最多,怎么着?你这又是要开什么女校医馆不成?” 陈滢老老实实地承认:“是的,女儿还想开家分院,钱不够了,想挣些钱。” 李氏笑不可抑,干脆遣退众人,与女儿关着门说话。 “我儿既想做这门生意,为娘自不会反对。为娘也觉着,这麻将是个有趣的玩意儿,若真做开了,旁的不说,支应你那些奇思怪想,倒还使得。”李氏端着小盏啜口茶,语声絮絮。 她并非不通庶务的闺阁姑娘,少时亦曾随母打理家中铺面儿,虽不精于此道,各种关窍却还是知晓的。 陈滢早有章程,也不多言,自袖中取出写好的计划书,双手呈上。 她并非做生意的料,所恃者,不过是现代人的那点儿见识,大抵就是见过猪跑的程度。 李氏到底老成,细细看罢,又找出几样不足,替她添齐,待商量定,便提声唤人:“都进来。” 罗妈妈并紫绮等人皆守在廊下,听唤即至,李氏便逐一吩咐:“紫绮替我磨墨,一会儿我要写帖儿,待写好了,劳罗妈妈辛苦一趟,往永成侯夫人那里递个帖儿,就说我下晌拜访。” 又吩咐绛云:“把那四角包银的绿皮箱子开了,我记着里头收着些陈年香篆,你挑上四块齐整的,拿个精致匣子装了,交予罗妈妈一并带去。” 绛云忙着去了,罗妈妈便陪笑道:“那东西可精贵着,夫人是替老……替侯府老夫人备着的吧?” 李氏掩袖笑:“还是妈妈老成,一听就听出来了。我这是要给老太太请安呢。” 这也是她与陈滢商量好的,此事陈家独个儿出面,分量尚轻,还得加上永成侯府,而永成侯府,也只担任牵线人。 陈滢的最终目的,是给麻将牌挂上皇家招牌,唯其如此,才能形成垄断,长长久久地挣争。 元嘉帝很务实,应当不会拒绝这分好意,往前看,郭婉入得东宫,不正是拿三十万两白银,买下了一个孺子名分? 大楚需要钱,国库需要钱,元嘉帝更需要钱。北疆西夷,终是隐患,元嘉此生抱负,便是将这两块毒瘤,全数铲除。 战争,是天底下最烧钱的营生,陈滢愿意为国库添砖加瓦,元嘉帝应是欢迎的。 只是,要走通宫里的路,李氏却不行。 她虽有诰命,这些年因久疏宫闱,只怕连宫门朝哪儿开都不知道。 而反观永成侯府,许老夫人是常在宫里走动的,许氏也是。此外,即便国公府降爵,老国公爷与老夫人身上的品级,却还留着,因此,由永成侯府做这个牵线人,再合适不过。 陈滢的底线是:一成利。 陈府与永成侯府分账,陈府八,侯府二。 这二分利银,便是请托永成侯府帮忙的手续费。 见李氏屋中一派忙碌,再没自己的事儿,陈滢便很知机地告退了。 与裴恕约见的地点,仍旧在之前的四宜会馆,裴恕要了个雅间儿,陈滢过去时,他已经在里头候着了。 “没想到今日会变天,阿滢路上没有冷着吧?”甫一见面,裴恕便问,高高大大的身影,立在窗前,倒将那些许天光遮去。 陈滢便笑:“坐马车来的,自是不冷。”又将鎏银手炉拿给他瞧:“有手炉呢,我还嫌热得慌。” 她每天坚持锻炼,体质极佳,扛冷扛热,这点温度自不在话下。 裴恕笑望她,见她穿一身玄色滚绛红暗金纹宽边曲裾深衣,同色大带垂绅,束出柔韧纤腰,带绛边儿的裙裾,浮浪般盘旋向下,鸦髻上插一支水头极好的红玉簪,簪首衔一串同色玉珠。 简是至简、绚是极绚,干净清透的一张脸,倒好似黛山红树、绿水流波。 “阿滢穿这身儿,极好看。”他忍不住赞,赞完了,方觉失言,下意识往旁看。 果不其然,正主儿没说话,那多嘴丫头却鼓腮竖眉,白眼儿不要钱地往他脸上刮,恨不能生刮下他一层皮来。 裴恕手握空拳,抵着下颌儿咳嗽两声,复又相请:“快坐吧,喝口热茶,我叫人上了这里才出的点心,阿滢尝尝。” 陈滢笑应了,坐在他对面,再抬头,他却还傻站着,半张脸映出天光,勾一道利落线条儿。 “小侯爷也坐,劳您久候,是我的不是。”陈滢伸手让座,又替他斟茶。 粉青酥油哥窑翘嘴儿小壶,投出冒白烟茶汁,缓缓注入同色窑盅儿里,香气清渺,四散开去。 “这杯盏是四宜会馆的?”陈滢斟罢茶,才觉出不同来。 四宜会馆再有钱,也断不会拿哥窑瓷器待客。 裴恕咧嘴笑:“这是我带来的,外头的东西不干净,不合阿滢用。” 待回去时,他便有了一只她喝过的茶盏。 他已经又收拾出几个匣子,打算装满。 念及此,他又乐了。 寻真气得直鼓眼。 居然叫姑娘斟茶,这是把她这个大丫鬟没放在眼里么? 她捞着衣袖就要上前,却被知实拉住,还问:“怎么不走?” 寻真一愣,再一细瞧,陈滢正打手势叫她们退下。 她大是不愿,又不敢违,只得拖着脚步往外走,临出门前,狠狠挖了裴恕好几眼,末了,又心疼姑娘。 她们姑娘真傻,被小侯爷占了口头便宜,就该拿大耳刮子打将上去才是,做什么还好声好气的? 姑娘真是心善的没边儿了。 寻真心里念叨,终究还是退下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08章 要写作文? 屋中只剩二人对坐,陈滢端起茶盏,凝目望向裴恕:“小侯爷说查到了方秀娥的来历,愿闻其详。” 裴恕亦正举盏,修长的指尖捏着盏盖儿,搁去一旁,却不答她的话,淡透的瞳仁,穿过菲薄白烟,向她一睇:“阿滢还是这般直脾气,上来就直直切题。” 陈滢愣了愣。 她惯来如此,裴恕今日这是怎么了? 想了想,还是从善如流:“那小侯爷最近好么?” 语罢,倒先笑了。 这个转折堪谓生硬,可再看裴恕,竟似恍若未觉,咧开的嘴角,正在他平素发傻的那个角度。 “我挺好的,每日早上吃一碗粥c四个馒头还有小菜,午食吃牛肉大饼就热汤,晚食是霍嬷嬷安排,她做什么我就吃什么。”他答得极快,似是早就准备了这番话。 咧嘴笑几声,他又转望窗外,似漫不经心:“阿滢呢?每天都吃什么?闲暇时又做些什么?平素喜欢什么c讨厌什么?最近有没有特别想做的事?或者是特别想要的物事?还有,阿滢小时候又是如何的,我也特别想知道。” 他喝口茶,仍旧不看陈滢,麦色肌肤上,好似浮起些旁的颜色,语声倒还镇静:“因从不曾听阿滢说过自己的事儿,如今我就多问几句。” 这岂止是几句? 若加上回忆童年,大约够一篇八百字的作文了。 陈滢看了他一会儿,弯弯唇:“小侯爷的问题太多,一时我也答不完,如果小侯爷等得的话,回去后,我把这些都写下来,叫人送予您便是。” 那敢情好。 裴恕绷不住要乐,下意识转头,眼前是澈净微弯的一双眸,笑意清浅,如秋水湛湛。 他赶忙低头喝茶,眼尾余光兜一角玄衣绛袖,以及轻搁案上的一只素手。 纤长的手指,肤色白腻润透,连骨节都有种特别的干净,却并不予人娇柔之感。 这双手,挽得了强弓c驭得住烈马,若捉玉管纤毫,便书一行锦绣。 裴恕又咧嘴。 多好的姑娘啊! 笑意未散,忽又似想起什么,半边儿嘴角陡成直线。 “陛下前几日召我近前,问我的意思来着。”他说道,如酒声线,忽似灼火,焰苗几乎能掀翻屋顶。 陈滢专注望他,目色中含一丝疑惑。 这话已是缺了首尾,而这突如其来的杀气,更是无因无由。 又是谁招惹到他了? 她张张口,到底不知如何接话,只捧杯喝一口茶,静听下文。 “总之,你不用担心,陛下圣明天子,不会如何的。”他又道,长眉一轩,便成利剑,凛凛然刺向未知的某处,或某人。 “主意打到我威远侯头上,真是胆儿肥了他奶奶个腿儿,何时撞在爷手里,爷抽她的筋扒她的皮挖她的心。”他咬牙切齿,“嘎崩”一声,竟生生捏碎茶盏,热茶直洒了满桌 “小侯爷这是怎么了?可是有人得罪了您?”陈滢一点不急,掏帕子擦桌案,干净的声线,莫名叫人静心。 “无事,就是想起宵小之辈,恨不能手刃之。”裴恕挥挥手,指掌光滑,除茶汁外,竟不曾被碎瓷划破。 陈滢不免诧异,又有几分敬服。 看来他确实练过功夫,行走江湖亦非浪得虚名。若投身现代,怕是能为国术正名。 一时想得有些远,她拭案的手动作微滞,蓦地,手中一空。 她惊醒回眸,却见裴恕已接过她的帕子,自然而然,好似拿着他自己的物事。 “好端端的帕子,多精贵的东西,擦这些太靡费了,还是用我的好。”他顺手将那银蓝绣花的丝帕收好,又拿出自己的来擦桌案,面上扬起灿烂的笑,没心没肺的样子。 陈滢瞥一眼他的衣袖,没说话。 裴恕心头最后一丝余怒,瞬间消弥。 罢了罢了,那些混帐事儿,他在前头顶着就是,没的说出来糟心。 他换只手擦桌,另一手垂于案下,缩进袖笼。 柔软的织物,好似一握轻云,他心头作痒,小心将之往袖笼里塞几下,又作不经意状,瞄她一眼。 她正自饮茶,并不望他,更无半字言语。 她不提,他就更不会说了。 换过新盏,重斟香茶,裴恕只觉心满意足,浅啜一口热茶,待余香盈喉,这才缓缓开口,答她第一个问题: “咱们还是说回正事儿。那方秀娥乃河南行省彰德府磁州县人士,家住小章河前村,因遭天灾,河流断支c田地寸草不生,他们全村外出乞讨,流落至登州。” 他微冷了声音,又续:“后来的事情,想必阿滢也能猜到,我便不赘述。只说方秀娥冒名的周九娘,并乔小弟扮作的周柱儿,经查,倒还真有其人,二人籍贯亦正合方秀娥并乔小弟出具的路引。原来,这方秀娥与同村周姓妇人交好,那周九娘姐弟便是这周嫂子的远亲,正居于路引原籍,因闹天灾,亦是阖家外出乞讨,不知所踪。” 陈滢缓缓点头,若有所思:“这个局做得倒是精细,若顺着周氏姐弟的路引去查,初看是没有问题的,若要核实具体消息,只怕耗时颇久。” “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裴恕道,面色发沉:“那路引的纸样钤印,倒还都是真的。” “此话怎讲?”陈滢立时抬头,眼前似现曙光。 如果路引是真,那就表明有人买通官吏,而只要寻出这名官吏,说不定就能顺藤摸瓜,查到源头。 裴恕却无喜色,眸光愈沉,语声低肃:“我知道阿滢是如何想的,只是事情并非如此。我们找了精于此道者对路引细加辨认,得知那官纸年代久远,钤印亦略有别于当今,应是先帝时留存下来的旧物。” 怕陈滢听不懂,又添一句:“陛下登基后,因连年征战c国库空虚,便仍延用先帝规制,这些细处也是近几年才渐渐改的,却也尚需时日,有些地方还留用原物,尤其是那些穷地c灾地,陛下不欲劳民伤财,能俭则俭,却不想被小人钻了空子。”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09章 查清来源 “原来如此。”陈滢听懂了。 因打仗打空了国库,元嘉帝于是本着省一分是一分的原则,一应公文用纸、印章之类,还是用了先帝时期的,最近才开始更换。 而方秀娥拿出的路引,则是以先帝时期的用物伪造,又因替换工作尚未完结,因此无人察觉,顺利过关。 “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对方既手持官用之物,则在先帝时期,他们至少也是官员,甚至身份比这更高。”她蹙起眉,脑海中飞快掠过此前诸事,“比如那几位王爷中的一位?” “康王。”裴恕肯定了她的猜测,眉峰压出阴霾:“不是他,就是安王。这两位当年闹得最凶,尤其是康王,几乎杀进京城。” 陈滢静默颔首。 这便说得通了。 王爷身份高贵,接触这些官用事物极为方便,截留一部分也是容易的。 “他们要的,不过就是那么一点儿时间罢了。”裴恕冷冷道。 陈滢知晓其意,“唔”了一声:“方秀娥与乔小弟皆是弃子,设局之人根本就没想着要他们活命,只要我父亲陷入局中,这局便做成了。而这路引、以及这对假兄妹的任务,便是活到我父亲入局那一日。” 她语气平静,面无波动,说这些时,如述寻常。 裴恕倒似讶然,细细端详她一会儿,欲言又止。 陈滢知他担心,笑了笑:“父亲平安无事,失踪的八年也有了个去处,如今我们一切都好。” 陈劭必定有所隐瞒,但这个疑问,陈滢不便诉于外人,哪怕那个人是裴恕,也不行。 见她神色安泰,裴恕略放心,提起茶壶,向她盏中续茶:“还有那块军中所用的燧石残片,我正托人在查,待有眉目便告诉你。” 他将茶壶置于一旁,微微皱眉:“此事有些费手,可能还需用些时日。” 元嘉帝算是靠着武力坐稳龙椅,事涉军中物资,自需万般小心。 “如果实在不行的话,是不是可以向陛下禀报,请陛下派人暗中察访?”陈滢提出一个建议。 裴恕苦笑摇头:“这怕是不行的。陛下虽圣明,但军国大事,还须谨慎。” 陈滢瞬间了然,向他歉然一笑:“我这方面懂得不多,小侯爷见谅。” 裴恕哪里会怪她,咧嘴摆手:“无碍的,只要我懂就行了,往后再细细教你便是。” 语罢,一双不大的眼睛炯炯望来,陈滢细品之,便读出“其实我也挺厉害的吧”这样的意思。 “那我就先谢过小侯爷了,往后有空儿,定当静聆指教。”陈滢笑盈盈地道。 裴恕咧嘴,整张脸都亮几分。 被个聪明绝顶的姑娘夸了,能不高兴么?更何况,这姑娘又是那一匣帕子的主人。 可把他高兴坏了。 还有,她方才又说了“往后”。 这样的往后,应该不久后就会到来吧。 裴恕嘴角快咧到耳根儿去了。 好心情似乎也会互相影响,见他笑得开怀,陈滢也觉欢喜,那些许挂碍,亦如风散去。 待笑罢,裴恕饮一口茶,面色忽尔肃然,语声亦低:“今日约你相见,除方秀娥的来历外,其实尚有一件要事要与你说,此事涉及永成侯府,过几日想你也会知道,但我还是想先知会你一声儿。” 见他说得郑重,陈滢便也肃容,将茶盏搁了,端然望他:“小侯爷请说。” 裴恕便道:“在确定方秀娥身份后,我们的人便沿山东往京城细访,却是访知,方秀娥与乔小弟,曾绕道滁州全椒县。” 陈滢先怔了怔,蓦地一股寒气窜上后背,竟至悚然。 许老夫人名下有一所田庄,正在全椒县! 果然,便听裴恕又续:“经查,方秀娥他们曾于侯府田庄借宿,且还整整住了三日,而巧的是,侯府有位苏姨娘,亦在那田庄静养,方秀娥与她见过几面,两个人似是颇谈得来。” 说这些时,他眉眼微垂,面上带几分不自在。 此言涉及侯府后宅,若不是担心陈滢,他也不会多嘴。 陈滢亦敛目,面无表情,只微微点头:“我记得紫绮曾说,案发当晚她拿到的那封信上,详细绘明了府中地图,甚至连何时何地有巡夜侍卫、何时何地会出现更夫等等,都一一标注清楚。如今看来,这应是苏姨娘之功。” 越往下说,脉络便越明:“再往前回溯,那苏姨娘出身寒微,常有族亲去当时的国公府探望,因那些亲眷不大富贵,通常都住在方秀娥她们住的那一片区域,也就是西客院儿。” 陈滢的笑容有些古怪,声音却极凉静:“我记得,曾有府中仆役嘲笑苏姨娘,说她恨不能把国公府都搬回娘家。此际回思,想必这几年间,她也曾趁夜偷偷探访亲族,因此才对地形如此熟悉,并将之告诉了方秀娥。” “应是如此。”裴恕道,抬头看她,面色极关切:“此外,我的人还在苏姨娘处搜到一封信,是陈柳氏写给她的。” 陈滢怔了片息,才反应过来,裴恕说的是陈柳氏,也就是陈励的正妻——柳氏。 当初,柳氏与苏姨娘合谋,被陈滢识破,二人皆受罚。想不到,她们私下还有书信往来。 “我拿到了信件的抄本,给你带了一份儿。”裴恕自袖中取出一张纸,搁在陈滢面前。 陈滢垂目看着,面上露出惯常的笑容。 “这信我不看也罢,想也知道写了些什么。”她将信推回去,浅浅一笑:“不过,还是要多谢小侯爷,将这消息告诉了我。” 裴恕倒也不意外,将信收了,沉吟道:“依此信推断,陈柳氏与苏姨娘早知方秀娥进京所寻之‘夫’,正是令尊,可二人却皆不提。方秀娥借宿那几日,苏氏特意寻来庄上老仆,向其打听令尊旧事。其中有一老仆,曾在令尊出生时随侍,令尊的一些事儿,就是这老仆无意间漏出来的。” 他说得含混,陈滢却一听即明。 方秀娥认“夫”时,熟知陈劭身上隐记,此际,终是查清了消息来源。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10章 一招险棋 “可惜方秀娥与乔小弟俱亡,否则,能从他们身上拷问出更多消息。”裴恕冷冷道,眉眼森寒。 陈滢却是淡和,干净的眼瞳深处,无一丝波澜:“由此可以推断出一件事:那设局之人对京中贵族诸私隐,十分地熟悉。他甚至知道苏姨娘夜访亲族之事,以及其被送去田庄全是因我之故,遂利用她对我个人、对国公府二房的恨意,让方秀娥绕道田庄,前去套话。” 裴恕颔首:“这是一招儿险棋,然而,却险得高妙。若非查出方秀娥真身,再追本溯源,这些节外之枝,就要被忽略掉了。” 他转望陈滢,目中仍凝关切:“此事陛下也知道了,陛下只说了句‘有人欲除永成侯阖族而后快’,便再无别语。” 陈滢轻轻叹了口气。 元嘉帝其人,不仅清醒到一眼看出此局之关键,更对自己、对臣子,充满了自信。 这样的皇帝,委实是难得的。 “还有一事,我也先告诉你吧。裴恕又道,面色沉凝。“陛下虽不打算追究,但也降了一道口谕,着我今晚去永成侯府宣之于永成侯。” 陈滢笑了笑:“陛下宽宏,大楚得一明君。” 这委实算是极轻的处罚,若换个疑心重些的皇帝,永成侯府又是一场大祸。 “陛下确实英明。”裴恕说道,略迟疑些时候,又低语:“不过,永成侯,可能又要挪地方了。” 陈滢先还不解,再一细想,终是恍然。 元嘉帝不主动追究,并不代表他真的不介意,这一道口谕,便是暗示。 以陈勋的精明,他不会不懂元嘉帝的意思,接到口谕后,必定会上一份请罪折子。而这份折子,便是将一把梯子,递去皇帝足下。 臣子诚惶诚恐请罪,天子为抚慰臣心,遂勉为其难,降其官、夺其职,所谓君君臣臣,概莫如是。 陈滢想,微微扯动嘴唇,像是笑,又若讥嘲。 午后天光渐暗,层云的边缘隐约透几束亮色,照见屋中对坐的二人。 静寂中,也不知过了多久,陈滢蓦地看向裴恕,神情认真:“谢谢你把这些都告诉了我。” 语毕又想,麻将生意交予侯府,或许便能从另一个方面,缓解侯府危局。 为皇帝想出一个挣钱的好法子,这也算是不大不小的功劳。 说到底,这一切皆因陈劭而起,这份功劳,便算是陈家对永成侯府的一点补偿罢。 裴恕望着陈滢,眼瞳中,蕴着不加掩饰的温柔:“往常总是你帮我,这回换我帮你,虽然我也帮不上大忙。” 陈滢笑而不语。 再往下说,就又转回陈劭身上,这是她不愿触及的,想裴恕亦知。 又饮了半盏茶,陈滢便换了个新话题:“那两宗沉尸案,如今可有进展?” 相较于陈劭案的错综复杂,沉尸案相对简明。 从案发至今,已过去了一年多,烟柳的案子也就罢了,年深日久,查之不易,但娇杏之案却还有个疑似人证的关键人物——小臻。 这么个大活人,到现在尚无下落,也是奇事。 “之前便听小侯爷说过,小臻似在江南,现下她又在何处?”陈滢再问,澄净眼波迢递而来,有若清湖光转。 裴恕不免醉了一刹儿,启唇时,声音里也带些微醺:“我派去江南的人才送了消息,报说小臻似是从了良,如今回到了京城。” “哦?”陈滢握盏的手一紧,干净的眸中光彩灿然:“有具体些的消息么?比如她出没的地方、她从良的人家,诸如此类?” 裴恕的脸黑了黑,也不知是气是愧,脑袋往下垂几分:“那个……那啥……都怪郎廷玉这厮!” 他猛一拍案,震得满桌盘盏乱跳。 “都是这厮办事不力,到现在没个准信儿!”他黑口黑面,煞气冲天。 决定了,回去就抽这厮,拿鞭子狠狠抽,这厮最近皮痒,欠抽。 正立在大门外喝风的郎廷玉,陡觉臀寒背冷,忍不住缩脖儿,脖领处恰一星冰凉,针扎也似。 他霍然抬头。 下雪了。 稀疏的雪沫儿,盐粒子一般,四下乱飘,也就盏茶功夫,眼瞅它越下越大、越下越密,搓绵扯絮般漫天抛洒,等恁时,瓦檐浮霜、门头落絮,铺就满眼缟素。 “真真好雪。”家中富贵的,倚暖阁、观梅花,再将红泥炉子烧着,煮酒赏雪,风雅逍遥。 “瑞雪兆丰年。”乡农们合手祝祷,谢造物恩赐,盼来年好光景,衣食足、仓廪丰,不必受那饿肚挨冻之苦。 “雪天路滑、不好行车。”出门在外的人,却对这雪又爱又恨,盼它莫停,又怕它下个没完。 陈滢从四宜会馆出来时,雪下得正紧,裴恕执青伞,稳稳立于上风口,替她挡风。 “接下来你要往何处去?”他垂眸看着她,神情专注。 “去医馆瞧瞧。”陈滢笑答,仰首望天。 飞雪连天,远山近树皆白了头,在她视线的边缘,裴恕的一侧肩膀,也担着一层碎霜。 陈滢认命地叹口气,提帕子帮他掸扫,细细一捧雪,随帕子扬起,落去伞外:“我又不是怕冷怕热的娇弱女子,你不要总这样歪着打伞。” 语罢,不动声色收回帕子,眉目弯弯:“今日我只带了两块帕子,这块我得留着自个儿用。” 裴恕那张小麦色的脸,刹时间又像添了别的颜色,匆忙间转首望向街市,空着的手下意识扶去腰畔。 拿不到她的帕子,突然就觉得多出一只手来,没事做,怎么办? 偏今日要学着斯文,不曾佩剑。 见他一身青衫,腰环素绦,连玉珮上都雕着岁寒三友,偏一手支楞着,空扶腰畔,不知往何处安放。 陈滢忍不住笑,望着他半个脑壳儿:“小侯爷这是在赏雪么,看得如此专心,头都不回。” 裴恕面上颜色未褪,干巴巴赞一声:“是啊,是在看雪。”又干巴巴感慨:“雪下得可真大啊。” 陈滢望向伞外,轻声应和:“确实很大,这雪。” 大雪当空,连绵不休,扑簌簌悬落九天,若一幕阔大珠帘,行人街市皆隐帘外,视之不清。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11章 这是证物 陈滢回首望去。 郎廷玉正立在他们身后,手是提溜着个包袱,鼓鼓囊囊的。 方才离开雅间儿时,她亲见郎廷玉进去收茶具,这包袱里头,想必便是。 “郎将军也辛苦,连把伞都没有。”陈滢说道。 原不过随口一语,裴恕的眼睛却登时大了半圈儿,恶狠狠回头:“这厮讨打!你放心,等我回去抽他。” 陈滢噎了噎。 这抽人还要旁人放心,是何道理? 再者说,小侯爷要抽人,扯上她作什么? 陈滢完全不能理解这话里的逻辑。 郎廷玉却是刹时间苦了脸。 他们家爷悄悄儿说话不行么,非这么大声儿,他都听见了好不好? 一时间,臀越发地冷、背越发地寒。 他忍不住哆嗦了几下,悲凉想:那鞭子如果不沾水,抽在身上的话,大概还不算特别疼的。 “快上车吧,雪越来越大了,路上慢些。”裴恕转向陈滢。 醇厚清音,撩人耳畔,哪还有半分之前的凶恶,高挺的身量儿微俯,殷殷眸光,尽皆拢在她身上。 陈滢原还欲劝,如今,却只能回以一笑。 罢了,这大约是人家主从间的情趣,她一个外人,还是不要打扰得好。 上车后,裴恕倒是将伞收了,只在帘外叮咛:“我要去衙门应卯,不得陪你了。” 语毕,忽探手入怀,飞快将一物塞进车中,迅速掩门:“时辰不早,我先走一步。” 话声未了,靴声橐驼,须臾远去,雪地上,空留两行足印。 寻真并知实对视一眼,尽皆瞠目。 小侯爷这是怎么个意思?这又放了个什么东西在车里? 还有,她们家姑娘好快的手,那东西是圆是扁她们还没瞧清呢,就消失在了姑娘的袖笼中。 寻真好奇得要命,张口便问:“姑娘,那是什……唔唔……” 知实牢牢捂住了她的嘴。 “姑娘别理她,她眼花。”她道巧笑嫣然,又下死力冲寻真打眼色。 这眼力劲儿也太差了,哪里当得起姑娘身边第一大丫鬟? 陈滢见状,忍不住要笑。 难得知实弱质芊芊,这时候又飞眼儿、又捂嘴,把寻真给辖制得死死的,居然两不耽误。 “噗哧”一声,陈滢终于绷不住,笑了出来。 知实佯作不懂,寻真却是真不懂,奋力与捂在嘴上的魔爪斗争。 “这是小侯爷给我的证物,探案用的。”为免两个丫鬟真打起来,陈滢只能解围,自袖中取出个精致的匣子,冲双婢晃晃,面不改色:“方才在雅间儿时,小侯爷想是忘了,临到我上车才想起来,所以就扔进来了。” 知实立时作恍然大悟状,放开寻真,向自己脑袋上敲两下:“哎呀,原来是婢子眼花,错怪了寻真。”又作势向寻真蹲身儿:“对不住、对不住,方才我看错了,你可别恼。” 寻真是个心大的,自不会恼她,只得意地扬脖儿:“我眼睛可尖了,小侯爷一扔东西我就瞧见了。”又握着嘴儿笑知实:“这么大个东西,姐姐偏没瞧见,真真笑死人了。” 知实低头,想笑不能笑,憋得脸红。 好在,寻真这心是真大,居然一点儿没发现,笑过了,也就丢开手,上前替陈滢倒茶。 陈滢不动声色袖了小匣子,眼底蕴一抹浅笑。 总算这家伙开窍了,没再送她伞。 情侣之间赠伞,可不是什么好兆头,还以为裴恕永远不会懂呢。 在袖笼里掂一掂,匣子微微沉手,也不知装的什么。 将之袖牢了,陈滢便倚车壁坐着,看知实拨炉子。 “姑娘,今儿还回去用饭么?”寻真倒好茶,便从食盒里挑几块脆饼,放在炉子上烘着,问道。 随着她的问话,一股焦香弥漫开来,很温暖、也很勾人。 陈滢探手拣块饼渣来吃,微有些含混地道:“母亲下晌要出门,今日午食定然用得早,咱们回去也要错过饭时,便不回家了吧,等从医馆出来,便找个馆子吃午饭。” 寻真欢呼一声,忙拿帕子垫着烘好的脆饼,递到陈滢手边献殷勤:“姑娘姑娘,您想好去哪儿吃午食了么?” 陈滢太了解这丫头了,拈着脆饼一笑:“你也别跟我来这套,直说罢,你想吃哪一家?” 寻真立时两眼冒光,偏还要作低头乖顺状:“禀姑娘,听说五芳斋不错,堂座儿有人唱戏,从雅间儿里也能听着,婢子还听说……” “瞧把你给能的!”话未说完,知实一指头便凿在她发顶,咬牙道:“一说有戏听,你怕是连家在哪儿都忘了呢,姑娘都没发话,偏你话多。” 寻真“哎哟”一声,抬手去揉脑袋,脸上还是满满迷醉:“知实姐姐,你是不知道,那齐家班儿的班主那一把嗓子,真是好听得不得了,人家都说余音绕梁呢。” 知实恨不能再多打她几下,只陈滢在前,不好逾越,便拿眼睛剜她:“你还说?这是姑娘好性儿,换个人试试,早把你腿打折了。” 寻真到底也是有分寸的,自不会真的蹬鼻子上脸,遂小声儿道:“姑娘,婢子也就那么一说,姑娘若是不喜欢五芳斋,那就换一家吧。” “不用了,就五芳斋吧,等从医馆出来了就去。”陈滢笑道。 寻真一下子乐开了花,眼睛都快笑没了。 看着这样的寻真,陈滢也很欢喜。 她很支持寻真成为戏迷,也很欣慰于她有自己的爱好。 拥有兴趣爱好的人生才会不乏味,就算孤单了、苍老了,心底还有一处是热的。 这仅剩的温暖,或许,便足以照亮余生。 说笑间,马车已经拐进羊尾街。 这条路他们头一回走,因在长干桥的反方向,以往从家出来并不顺路,今日却是自四宜会馆出发,这才绕道儿。 寻真就是个好奇的性子,见这羊尾街与别处又不同,便掀帘观瞧街景,一脸地津津有味。 陈滢也不管她,只有一口无一口吃着脆饼,一面拿张画像细瞧。 这是小臻的画影图形,是根据兴济伯府仆役的口述画成的,方才陈滢离开时,向裴恕讨了一张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12章 成记故衣 古代的绘画技术,陈滢是不大敢信的,不过,画像左眉间的那粒胭脂痣,倒是个很好的特征。 神思飘忽间,窗边的寻真蓦地轻“咦”一声。 “你这又是怎么了?一惊一乍的。”知实正趁空儿分线,被这声音惊动,线又乱了,抬头瞪了寻真一眼。 寻真不及回她,只转头看陈滢,面带惊讶:“姑娘您瞧,那是不是四老爷?” 陈励? 今日才一说到柳氏,这厢陈励便出现了,要不要这么凑巧? 陈滢折起画像,来至窗前。 马车正驶过羊尾街中部,此处不及长干里热闹,却也颇有几家店铺,寻真悄指着一间铺子:“姑娘您瞧,是四老爷罢?” 很熟悉的背影,虽看不清面貌,但举手投足却像,那男子披件鼠灰大氅,正抬腿提步,踏上石阶,似欲探手掀开某间铺子的门帘儿。 恰此时,疾风忽至,搅起漫天鹅毛,满街的幡子“扑啦啦”作响。 灰衣男子脚步略停,转首抬袖,做避风之举,露出一道清晰侧颜。 乌眉润目,俊秀温雅,似翩翩浊世佳公子。 竟真是陈励! 陈滢愕了一息。 只一息,风停幡止、雪满长街,布帘掀起又落下,蹄声没入市声,眼前早无陈励踪影。 “四老爷怎么到这儿来了?”寻真喃喃自语,眉头皱着,满脸疑惑。 陈滢也自颦眉。 方才虽只扫了一眼,可她已然看清,陈励去的,是一家故衣铺,门脸儿只单开间,幡招破旧,堪如倒闭。 陈励买故衣,这已然叫人称奇,更况且他竟还光顾这种老旧铺子。 这是文人雅士的爱好么? 马车径自向前,眼前景物又换,三两行人说笑行过,街头巷陌,各色雨伞蓑衣间错,两侧屋舍阶瓦俱白,孩童张着冻红的小手,团出小小雪团儿,抛掷嬉闹,幽静之中,亦有一番热闹。 陈滢退回原处,眉心仍旧蹙着。 陈励之举,委实叫人费解。 “周朝贵可信。” 那一刹儿,耳畔忽有语声切近,似若悄语、又若风吟,这暖融的车厢,亦瞬间幻作宫门前的浓夜。 在那片沉寂的黑里,她曾经的四叔陈励,对她说过这样的一句话。 周朝贵可信。 此言,至今无解。 “知实,医馆左近有几家茶食酒铺,你与他们都很熟吧?”陈滢忽地问。 知实一愣,忙放下手中线团,敛首恭语:“回姑娘,有几家略熟些。” “那就好。”陈滢取出一角银子,轻声叮嘱:“你瞧着哪个铺子店伙机灵些,将这银子予他,请他去成记故衣铺盯着些,看看四叔……陈家四老爷的动静。” 成记故衣,正是陈励方才的去处。 知实也不多问,接银应了,倒是一旁的寻真插言:“要不还是婢子去吧,那些人又不识得四老爷,万一看岔了也不好。” 陈滢一时倒有些踯躅。 这话却也有理,只是寻真目标太大了,万一被陈励认出,岂不尴尬? 知实便建议:“姑娘,婢子记着之前您叫大雅、小雅去医馆帮忙来着,莫不如便叫她们中的一个去吧。她两个才提上来,原先也不出垂花门,如今更是分府住着,四老爷怕不大认识,她们却是识得几位老爷的。” 陈滢被她提醒,立时首肯:“这主意很好,就叫她们中的一个去便是,你告诉她小心些。待四叔……陈四老爷走了,再等上一刻再回来。”陈滢吩咐道。 说起来,陈劭分宗而出,永成侯府自要重新序齿。只陈勋却不肯,禀明族老后,只将陈劭之名糊上,众兄弟序齿却不变,也是他的一点余情。 听得陈滢吩咐,知实沉声应是,再过得一刻,马车也到了医馆。 因是从羊尾街绕道儿,车便停在后门,下车后,知实立时去寻大雅她们,陈滢多耽搁了一会儿,叮嘱郑寿把车赶去前门听用,方携寻真进院儿。 甫一跨过门槛,便见冯荔正立在廊下。 “东家好。”冯荔没戴口罩,想是出来透风的,抱着膀子站着看雪,焦黄微黑的脸,两丸眼白越显突出。 “冯大夫好。”陈滢笑着招呼她,又问:“今天病患多么?冯大夫接诊了几个?” 冯荔叹口气,面色极寂寥:“天气太冷了,今儿就没几个挂号的。” 言辞之间,甚是遗憾。 为病母之故,冯荔很是爱财,而保健院定有奖励制度,依据医馆每季度的利润,会给员工发放相应奖金,冯荔自是希望病人越多越好。 陈滢便笑:“如此也好,前些日子你们都忙坏了,今天恰好休整休整。” 语罢,转首四顾,见院子西角一间小屋儿,房门紧闭,窗前映出两道女子身影。 陈滢面上便露出笑来。 这间小屋,正是医馆的实验室,房间虽小,五脏俱全,举凡陈滢能回忆起来、大楚朝匠人们能造出来的实验用具,都摆上了。 “她们两个是魔怔了,又在做什么实验。”冯荔懒懒靠墙,瞟了小屋一眼。 陈滢不以为意:“只要别太累着,她们的实验尽可以做下去。” 想了想,到底不放心,唤过寻真:“你叫人去外头买些热汤饭来,我怕两位大夫一做实验就忘了吃饭,饿出病来” 张、郑两位大夫,大概就是后世所说的实验狂人,一有空就钻实验室,恨不能睡在里头,陈滢身为院长,自需关爱员工。 寻真领命而去,陈滢便向冯荔点点头,正待掀帘进屋,蓦地冷风骤起,直奔后心。 电光石光间,她身形疾侧,避开要害,伸臂一抄。 “啪”,掌中一片冰凉,凝目看时,却见抄在手里的,竟是个雪团儿。 陈滢直是哭笑不得。 “呀,好厉害呀!”门外传来奶声奶气的惊呼。 她向外一扫,见几个孩童正聚在门边儿,一个个小脸儿红扑扑地,满是惊叹羡慕。 “我说的吧,医馆东家姐姐可厉害了!”一个裹成球的小男孩骄傲地道,小胸脯儿挺得高高地,一脸与有荣焉。 这孩子陈滢认识,是对街饼铺老板家的幼子,因生得白胖可爱,陈滢叫他小胖球儿。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13章 认出画像 小胖球儿算是陈滢的小粉丝一枚,时常缠着她学箭术。最近医馆成了烟花女子聚集地,颇受非议,家中大人便不许他来了,可他小孩子哪懂这些?今日想必又趁父母不备,呼朋引伴,来见他心目中的女神。 “小胖球儿,方才这雪团是你扔的吧?”陈滢故意板脸,将雪球举高,五指并拢,轻轻一握。 捏得死紧的雪球,立时化作万千碎玉,飘洒四散。 “啊呀,姐姐的力气好大呀!”一个梳着冲天辫的小女孩惊呼,缺牙的嘴张得能塞下鸡蛋。 “姐姐是大力士!”另一个穿蓝袄儿的小男孩崇拜地看着陈滢,两眼直冒星星。 小胖球不高兴了,虎着脸纠正他:“你瞎说,姐姐才不是大力士,姐姐是神箭手,最厉害最厉害最厉害的神箭手!”他一只小肉手用力拍着胸脯:“我亲眼看过的,姐姐一下子射出三支箭!” 一面说话,一面竖起三根手指,冻得通红的手指头,像三根小胖萝卜。 陈滢直是忍俊不禁。 “嗯嗯!”众娃却是深深信服,一齐点头,如啄米的小鸡。 陈滢蹲身,从地上团起些雪花,很快捏成一粒很大的雪球,笑眯眯地道:“方才你们是你们进攻,我防守,现在换我进攻,你们防守。” 语罢,猛地起身,作势欲掷,口中大喝:“看招!吃我一记流星大雪球!” “哇呀”孩子们立时一轰而散,笑声与叫声齐发,震得那梅枝细雪轻落,隐约可见枝头花苞挺立,空气中寒香凛凛,细微幽寂。 “孩子气。”冯荔摇头,却不知她那白多黑少的眼睛,已然弯成两勾细线:“东家吓唬小娃儿,也不算本事。” 陈滢笑着扔掉雪球:“我这是来而不往非礼也。” 语声未落,冯荔忽地“啊”了一声,伸手一指地面,讶然问:“那是什么?” 陈滢垂首看去。 一张女子的画像,静静摊放于阶前。 是小臻的画像。 她不由松子口气。 冯荔那一嗓子,搞得她还以为不小心砸中这位大夫了呢。 “哦,这是我要找的一个人,我叫人给她画了幅像,方才动作大些,想是从袖子里掉出来了。”陈滢道,上前便欲拾。 不料,冯荔竟先她一步,抢着捡起画像,两眼牢牢盯在上头,目中讶色愈盛。 陈滢心头一动。 “东家要找的人,叫什么?”冯荔忽地抬头,目中有划过疑问。 陈滢不去答她,反问:“怎么?冯大夫见过这女子?” 冯荔未直接回答,而是抬手指向画中人的左眉,向陈滢求证:“东家,这女子眉间的一点红,是痣,还是红墨点儿溅上的?” “是胭脂痣。”陈滢答道,行至她身前。 小臻脸上最明显的特征,便是此痣,而冯荔第一个点出的,亦是它。 莫非,冯荔认识小臻? 冯荔双眸微张,似是不可思议:“竟还真有这样巧的事儿,这粒痣,我还真见过。”她又偏头看着画像,左右端详:“只是,这画像上的人,与我认识的那个人,并不太像,只是,这颗胭脂痣所生的位置,二人却是一样的” 陈滢不着痕迹地扫她一眼,眸子微眯:“却不知那人是谁?” “臻娘,‘遄臻于卫’之臻。”冯荔答得很干脆,将画像递回,面上讶色已褪,仍如素常冷淡:“她是我的一个病患,我们医馆开张头一笔生意,就是她。” 她拿下颌点了点画像:“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臻娘还有个叫冬儿的丫头,主仆两个很亲近。” 语罢,忽尔一笑,意味深长:“先与东家说一声儿,这位臻娘,也是个买卖人。” 言下之意,臻娘出身烟花之地。 陈滢面色不动,将画像袖了,干净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情绪:“我知道了,多谢冯大夫提点我。我先去查一查,没准儿只是凑巧而已。” 冯荔摆摆手,不以为意:“小事儿罢了,东家太客气了。”又提醒她:“前几日大雅帮着整理出了这些病人的什么病历,今儿应该已经整理出来了,就放在那个办……办公室里头,东家如果得空儿,可以去翻翻看,没准儿就能找着这臻娘的住处。” 陈滢诚心诚意地谢了她,转身踏进屋中。 棉帘子在身后落下的一刹,她呼吸陡急。 臻娘,应该就是小臻。 两个名字几乎一样,此其一; 其次,且当年买下小臻的那个人伢子,据说惯做青楼生意。 再有,小臻在江南的去向,便在这些风月场所,而她回到盛京的理由,虽说是从良,只她们这些女子,命若飘萍,或买或卖,不过就在主家一念之间。 臻娘与小臻的重合度,非常之高。 陈滢不再多想,快步转过两道走廊,去了办公室。 所谓的办公室,不过是间不足十步的小屋,屋中窗扇支起两指宽的缝儿,雪花穿檐绕阶、携香拂风,偶尔一两片飘进来,落地时,已化水渍。 办公桌也就是一方玄漆案便设在窗旁,陈滢扫眼看去,便看上头码放着厚厚一撂册子。 果然是病历。 她眼睛亮了起来,快步上前,不及就坐,立在案旁就开始翻看。 屋中有些凉,炭炉子将熄未熄,零星的几声“毕剥”,越添清冷。 陈滢犹自不觉,一册一册专心翻看病历,十分专注。 正当此时,帘外忽地传来细碎足音,随后,知实的声音便响了起来:“姑娘,小雅回来了。” 陈滢停下动作,想了想,将病历先放置一旁,于案前坐了,提声吩咐:“进来吧。” 门帘挑起,携一阵带着药香的暖意,知实与小雅双双进屋,给陈滢见礼:“见过姑娘。” 陈滢便摆手:“都别多礼了。”又问知实:“小雅这是才从外头回来么?” 知实恭声道:“回姑娘,小雅回来有一会儿了,她没敢就来,先寻了婢子。” 语罢,她上前两步,声音压得极低:“小雅颇瞧见了些事儿,婢子听了两句,觉着还是由她直接告诉姑娘的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14章 越发古怪 听得此言,陈滢心头微凛。 看起来,小雅必是有所斩获,否则知实也不会这样郑重其事。 “你先下去吧,就在外头候着便是。有人来了,就唤一声儿。”陈滢向知实道。 知实立时会意,很快退出去,将门也掩上了,守在外头望风。 陈滢便向小雅招手:“你近前来,把你看见的都与我说说。” 小雅脆声应了个是。 说起来,她倒是个爽利性子,痴顽处颇似寻真,却又比寻真多一分灵醒。 她先向陈滢蹲蹲身,方才语道:“回姑娘,婢子在那成记故衣外头等了没一会儿,四老爷就出来了,出来的时候,四老爷手里提溜着个包袱,有这么长。” 她比划了一下,约莫一尺半的样子。 “四老爷出门儿后,就把包袱揣进怀里,走路的时候一直低着头,风帽也全拉下来了。”小雅续道:“婢子还瞧见了那故衣铺的掌柜,是个白胡子老头儿,驼背,走路拿着拐,他亲送四老爷出门儿,四老爷像不太高兴,皱着眉,也不理他,径自就走了。” 小姑娘的观察力很不错,难怪知实找的是她,而不是年岁大些的大雅。 “你看得很仔细,很好。”陈滢赞了一句。 小雅道声“不敢”,又续:“婢子牢记着姑娘的吩咐,没敢当下就走,只在那茶铺子里吃点心,然后,婢子就又瞧见了行苇,他” “等等,行苇?”陈滢打断了他,面上有着些许震惊:“你说的行苇,是可是父亲身边的长随,长得很老成的那个?” 小雅用力点头:“回姑娘,正是他,因他有点儿少白头,走路又总佝偻着腰,婢子一眼就认出来了。因怕瞧错,婢子还假说茶铺串风,走到门口拉帘子,瞧得清清楚楚的,正是行苇,他也进了那家故衣铺。” 陈滢面色不动,心底却掀起狂澜。 行苇与陈励,居然先后去了同一个地方?! 这两个人,有关联么? 此外,陈劭险些被扣上谋逆罪名,陈励是否亦在局中? 再深想一步,柳氏与苏姨娘的背后,会不会还有人? 比如陈四老爷陈励? “行苇在里头呆了多久?”陈滢问。 小雅想了想,脆声道:“约莫半刻不到吧,婢子茶点都没吃完,他就又出来了,婢子特意看了,他手上没拿东西。” “他进去的时候也空着手?”陈滢轻蹙眉。 小雅张口欲答,却又顿住,皱着眉头忖了片刻,面上便现出迟疑:“回姑娘的话,婢子原觉着他是空着手去的,可是,姑娘这一问,婢子再想想,又觉着他像是拿着什么。” 似怕陈滢不懂,她忙道:“因他一直佝偻腰走路,又穿着件斗篷,婢子记着,他来的时候,手没露在外头。” 停了片刻,又继续补充:“只是,婢子也不知道他到底拿没拿着东西。这天儿正冷着,有些人就把手揣袖子里走路来着。” “那他离开的时候,你怎么就能断定他空着手呢?莫非他两只手都拿出来了?”陈滢又问。 小雅点头:“是的,姑娘,出来的时候他两手撑着把伞,进去的时候,他光着脑袋,肩膀上全是雪,没打伞。” 陈滢一时未语。 现在的问题是,行苇与陈励同去一家店,虽时间是错开的,然二人行止,却皆有几分诡异。 陈滢设想了几种可能,而每一种的结论,都不指向巧合。 她蹙眉沉吟片刻,复又抬眼,清亮澄澈的眸光,干净不染杂质:“后来呢?你又看到了什么?” “行苇走后,婢子就还在那茶铺子里坐着。”小雅道,吐字脆亮,但声音却很轻:“然后没过一会儿,那故衣铺的掌柜就出来上门板儿,关了门。婢子等足了半刻才会账出门,因怕姑娘要问别的,婢子就没急着回来,先去隔街的小巷里打听消息。” 陈滢的眉头动了动,目中便漾浅笑:“果真是个好丫头,不枉知实叫了你去。” 小雅确实很聪明,举一反三,这盯梢的活儿干得不错。 见她夸赞,小雅双颊顿红,有些不好意思,低了头,神色腼腆。 “成记故衣的情形,你打听到了么?”陈滢此时问。 小雅便道:“回姑娘,婢子打听来的消息说,那成记故衣铺的掌柜姓成,这店子就是他开的,他平素不爱搭理人,也没个妻小,是个孤老头儿,就住在铺面儿后头。又有人说,他这铺子开了十来年,生意也不见得好,房东怜他孤苦,倒也没涨他租子,铺子就一直开到了现在。” 语毕,抬头惴惴看着陈滢,小声儿道:“婢子知道的就是这些了。” 陈滢安静地坐着,视线抛去窗格。 雪落簌簌,北风低咽,一丝极浅的梅香,随几片雪花飘进屋中。 墙角的那一树素心梅,终是开花了么? 陈滢想,旋即摇头,甩去这些不相干的浮想。 如今还是要回思眼前,成老板c陈励以及行苇,这三个人,都很可疑。 一家潦倒的铺子,历十余年而不倒,这绝非寸土寸金的盛京况味;陈励与行苇,反倒在其次。 当务之急,成记故衣才是关键。 “今日真是辛苦你了。”陈滢向小雅笑道,语声温和,复又叮嘱:“这件事再不可告之旁人,切记。” 小雅脆声应是,陈滢便命她下去,又唤知实进屋,问:“寻真回来了么?” 方才她命寻真去买汤饭,这么些时候,她也该办完差事了。 知实果然点头:“禀姑娘,寻真已经回来了,因外头雪大,她靴子潮了,婢子叫她先去小室烘鞋袜。姑娘要叫她么?” 陈滢笑着摆手:“那就算了,让她先歇歇,我原也不过是想叫她守着门儿罢了。” 知实明白她的意思,回身将屋门拉开到最大,棉帘子也挂于铜钩,笑道:“姑娘瞧着,这样可使得。” 门户大开,说起话来倒也不虞有人偷听。 其实,在医馆里,这样防备实无必要,但陈滢还是觉得,言及秘事时,还是注意些为好。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15章 琥珀金钗 ,最快更新出闺阁记最新章节! 陈滢上前两步,立在知实身侧,语声极轻地道:“我便在这里说罢。待下晌回家,你就去找阿牛,叫他物色几个机灵的乞儿,盯牢成记衣铺,举凡铺子里的事儿,无论大小,都记下报我。” 言至此,语声微顿。 她很想再叫人盯着行苇与陈励。 可想了想,她还是放弃了。 陈励住在贵族云集的东城,乞丐根本接近不了,盯梢难度太大;而行苇其人就在府中,只消找几个婆子小厮盯着即可,不必大费周章。 心中有了定数,陈滢便又叮嘱几句,知实遂退下。 陈滢上前阖拢门扇,将棉帘子也放下,一时间心头攘攘,思绪纷纭,不及翻检病历,只凭窗静坐。 炭炉子里,还余着一星微弱的红光,暖意淡薄。 陈滢也未觉得冷,将棱格儿窗又支起些,望向空寂的庭院。 回廊之下,已经没了苏荔身影,檐角砌雪、朱栏染霜,细细的石子小径,已被雪色掩没。 而大雪,仍未歇。 纷纷扬扬、抛逐一片,如春时飞絮、秋时银叶,落地时,发出细碎而静的声响,探身视之,便可见阶上积雪苍白,覆住来时足印。一片雪花忽尔飘进窗户,她探手接了,指尖上,便凝一粒水滴。 陈滢微有些出神。 下雪时,风虽然有,却不大,偶尔一阵来去,梅枝刮擦廊柱,有细微的凉静的香。 她似被香气唤醒,自嘲一笑,将水珠捺在帕子上。 忽地,袖中有什么东西硌了手,她探手去拿,碰着微温坚硬的一样物事,待拿出来看,却是裴恕掷来的那只小匣子。 她笑起来。 方才这一忙,倒把这茬儿给忘了。 信手掀开匣盖儿,黑丝绒底座上,落一粒剔透晶莹的水滴,指肚儿大小,水滴中央凝一朵紫色小花,娇嫩的五片花瓣儿,围出完整的圆,圆心之中,细幼的蕊颤颤伸展,纤毫毕现,宛若活物。 原来是一枚琥珀。 且还是极为罕见的花朵琥珀。 陈滢讶极,复又惊喜,情不自禁以手轻触。 微凉柔润的滑,仿若触碰着时间、宇宙和生命,万物静默的一刹,便在这小小的透明的微物中,在她指尖皮肤的轻触里。 陈滢的心,轻轻颤抖了一下。 为这自然与时间的恩物,亦,为着那个人。 这一份礼物,足见他的意。 她很欢喜。 将琥珀小心拾起,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剔透的水滴下,连着两羽燕尾,却原来是一枚琥珀金钗,琥珀为钗首,下盘着金底座,坠两行珠串儿,当中各有一只细小金铃,轻轻一晃,恰若风吟。 陈滢弯眉,目中是盛不下的笑意。 她委实爱煞了这精巧可爱的物件儿,难为那么个匪里匪气的家伙,竟也有这样细腻温软的心思。 她轻轻合手,掌心一握冰凉。 棱窗之外,雪花兀自飘落,廊前梅枝枯瑟,栖几只寒雀,啁啾鸣叫、一递一声,嵌进这漫天大雪中,清寂而又飘摇…… 夜来城外一尺雪,别庄庭院亦然。 郭婉支颐坐在窗前,四下窗扇皆拢,悬厚厚锦帘,挡去满世界的凄寒。银霜炭炉氤氲着暖意,落絮飞霜扑入门前绣帘,飞快化作水渍。 “这地方叫观雪亭,果然还是有讲究的。”一旁的珍珠搭讪道,将红枣银耳羹递去一盅:“夫人,这是昨晚文火熬了一晚的,您尝尝。” 郭婉信手接了,小银匙随意翻弄几下,玄漆盅里红翻素卷,她便笑:“这瞧着倒像是白雪红梅。”又拿银匙向窗外一指,回望珍珠:“你瞧,是不是很像?” 观雪亭外,正开着一树早梅,色若胭脂,衬满树琼柯玉枝,娇艳欲滴。 “夫人这一说,倒还真像呢。”珍珠笑道,又放轻声音:“夫人快喝些吧,暖身子的,一会儿就该凉了。” 郭婉拿银匙舀几下,却也只浅尝辄止,将小盅往旁一推,皱眉道:“甜腻腻的,谁要喝它。”又向珍珠笑,白嫩的手指点向玉盏:“剩下这许多,倒了却也可惜,不如你把它喝了吧。” 珍珠一窒,旋即陪笑躬身:“既然是夫人爱赐,那婢子就厚着脸皮受着了。” 语毕,拿起小盅儿,几口喝干,又笑着拿帕子拭唇角:“果然甜得很。” “下回叫厨下少搁些糖。”郭婉笑道,挥手示意她下去:“不用你服侍了,我自个赏景儿。” 珍珠躬腰后退几步,悄然离开。 郭婉便又转望窗外。 灰茫茫的天,雪片絮絮落落,从未知处来,浸满大地,一树一花、一石一桥,便皆入了画。 她的唇角,现出一个很淡的笑。 真是好一片琉璃世界,干净是干净了,可谁又知道,那白雪的下头,埋着些什么? 一场好雪,倒叫朽木烂泥皆能入画,委实可笑。 郭婉夹了一下眼睛。 寒风透骨,眼皮子里,也只有冰冷。 “夫人,济南府的人到了。”垂帘之外,响起一道刻板的女声。 郭婉立时起身,扬声笑道:“是崔姑姑么?还请进来说话。” “是,夫人。”那声音道,绣帘轻轻一挑,一个穿宝蓝宫装的女子碎步而入,正是郭婉身边的管事女监——崔玉英。 按宫中规制,“玉”字辈儿的宫人尚算晚辈,远不及“朝”字辈、“顺”字辈资历老道,因此,崔玉英的这个管事,也不过是打理着东宫小小孺子的起居而已。 而纵观整个后宫,也就萧太后的长乐宫有个蒋玉生,年纪轻轻,便得重用,上回救驾有功,又升半级,险与贺大伴贺顺安比肩,这也算是得天独厚了。 “崔姑姑也真是的,与我还这样客气,直接进来回话就是,偏要在外头受那冷风冷雪。”郭婉蹙眉作恼,面上却蕴笑,绝艳容光,直叫玉堂华屋失色。 语罢,翘起粉嫩雪白的玉指,点向一旁的小金杌子:“姑姑别站着,坐下说话。” “谢夫人赐座。”崔玉英没多客气,躬腰谢了,搭一角杌边儿坐下,先不言声,垂眸坐着,只待人来问。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16章 大笔亏空 郭婉向下扫一眼,问:“崔姑姑有何事?” 崔玉英抿唇,这才答:“回夫人,殿下走前交代过奴婢,道夫人在济南开着铺子,年末怕会有报账的人进京。今日济南府的人果然到了。如今便要请夫人的示下,是把人带到此处说话,还是夫人想回房待客?” 郭婉眉眼含笑,整个人都舒展开来:“来的是谁?” 崔玉英垂首道:“回夫人,来的是个姑娘家,叫做绿漪。” “绿漪?怎么是她?”郭婉似极惊讶,秀眉微挑:“她如何来了?她可是管着大事儿的,为何亲至京城?莫不是出了事儿?” 崔玉英在她讶然时,便已起身,此时便弯腰立着,并不答言。 郭婉沉吟起来,食手轻轻敲着大案,玄沉漆色,越映得她肤光胜雪。 “罢了,叫她来吧,就在此处说话。”末了,她做下决定,又向崔玉英笑了笑,带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等一下还要劳姑姑帮忙,替我在门外守着些儿。” “不敢,这是奴婢当做的。”崔玉英低头道,声音与动作皆极板正,又行一礼,方才退下。 她很快便又回来,身后跟着的,正是绿漪,而待二人进亭时,郭婉正居中端坐,眉眼微肃,不复方才懒散模样,耳畔金珠宝石花坠儿动也不动,端丽之中,更有种难言的气势。 崔玉英低头,眼睛里,划过几分讥嘲。 越是这等小地方来的,就越喜欢摆谱儿,瞧瞧,这架子端得,比宫里的娘娘也差不离了。 沐猴而冠,说的就是这位郭孺子罢。 “夫人,人到了。”崔玉英向上回话,平平语声,听不出情绪。 绿漪亦蹲身儿:“民女见过夫人,夫人万福。” 她身后背着个不大的包袱,说话时头垂得很低,露出冻红了的耳朵,礼罢,屈膝便要跪。 “不必了,这儿也没外人,且站起来说话。”郭婉拦下了她,向崔玉英点点头,神情仍旧是讨好的:“劳姑姑守一守。” 崔玉英无声退下,绣帘垂落,隔开两个世界。 郭婉隔窗相望,见珍珠等人都已散开,立在不远处的抄手游廊听唤。 她收回视线,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角。 “这一路可还好走?济南下雪了么?”郭婉转向绿漪笑问,示意她坐下说话。 绿漪并不敢坐,只垂首答:“路上都好,谢夫人动问。济南还没下雪,不像京里这般冷。” 郭婉点点头,端正身形,问:“你怎么跑来了?原说不拘叫个人来报帐的,何劳你亲自跑这一趟?” 她话音方落,绿漪已是“扑嗵”一声跪倒在地。 “夫人恕罪,婢子……民女……民女犯了大错。”她说道,语声虽还镇定,两手却却死死抠住膝前红毡,骨节都白了。 “你这又是何意?”郭婉道,语声并未放得太低,因而,那声音里的尖利和不虞,便觉刺耳。 侍立在帘边的崔玉英,皱了皱眉。 一个最低等的孺子,也这般颐指气使,不过是仗着颜色好,太子殿下多宠几分罢了。 以后怕有得哭。 崔玉英直撇嘴,面色有些难看。 谁不希望择明主而事?只有主子好了,她这样的奴婢才会好。 可如今看来,郭孺子毛病可不少,她慢慢教了这么些日子,也没全掰过来。 虽是孺子,却一点不可教。 崔玉英不耐地蹙眉。 帘内的绿漪,此时却是满面惶恐,回身取下包袱,两手托着,高举过顶:“姑娘,这是去年的账目,婢子……民女与账房先生查了十来遍,总合不上。” 她膝行上前,将包袱呈上,声音终于微颤:“民女无用,实是不知该如何向夫人交代,只得把账簿子带来,请夫人过目。” 郭婉面色微寒,接过包袱打开,里头是两册账簿。 “出问题的是何时的账?”她低头快速翻看账簿,语气冷湛。 绿漪伏地禀道:“回夫人,是去年年底到今年二月间的账目,加起来计有七千三百两的亏空。” “这么多?”郭婉倒吸一口冷气。 绿漪的脸紧贴红毡,语中满是自责:“都是民女无用,前后翻找许久,都找不到这七千多两银子的去处。因这账簿关系重大,民女不敢假手于人,这才进京向夫人请罪。” 她重重叩首,泣声如诉:“夫人恕罪,民女委实愚笨,犯下大错,有负夫人重托,请夫人责罚。” 听着她隐约的哭声,帘外崔玉英眉头微动,悄悄探手,勾起一角帘幕。 她所立之处,正在亭子转角,抄手游廊那里并瞧不见她,而她这一侧的帘幕,却正对着郭婉。 绣帘启一道细缝儿,恰现出郭婉身形,大红折枝梅通袖袄儿,并白绫挑线裙子,发上斜插一支金镶红宝八仙过海绞丝排簪,在雪光下熠熠生辉。 那艳丽女子,正埋首于眼前账簿,并不知帘外有人窥视。 崔玉英又是撇嘴,又是皱眉,很有几分恨铁不成钢。 商户女就是商户女,就算进了东宫,也一样满身铜臭。 如今这都什么时候了? 正、侧妃皆将入主,东宫必有一场动荡,这位郭孺子倒好,一头扎进钱眼儿里,再不顾其他,简直主次不分。 崔玉英用力眯眼。 她有点后悔。 早知此女不堪,她就不来侍奉了。 照这位郭孺子的脾性,用不了一年,东宫只怕再无此人。 她的眸光变得冷淡。 既如此,也就怪不得她无情在先,她得提前找好出路,也免得到时候措手不及。 崔玉英蹙眉细思。 正妃娘娘就罢了,她自个儿知道自个儿的斤两,小小管事罢了,根本凑不上去。 不过,那几位侧妃之中,或许便有可造之材。 她眸中闪过精光。 蓦地,眼前乌鬓晃动、金钗耀目,刺得人眼花。 崔玉英心头一悚,忙收手立好。 却不知,就在这个瞬间,那微晃的绣帘,早被一双明眸看在眼中。 郭婉勾唇一笑,转开视线,望向绿漪。 绿漪仍伏地跪着,垂髻之下,哭声一直未停。 “罢了,这根本不是你的错儿,你起来罢。”郭婉道,语气有些勉强,却已不复方才冷漠。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17章 前途堪危 听了这话,绿漪越发哭得厉害。 她确实有些惭愧,第一次报账,便出了这样大的错儿,无颜见旧主。 郭婉叹口气,上前拉她:“我叫你起来,你便起来,难不成真要我扶你么?” 绿漪不敢再执拗,爬起来向她蹲身:“民女失礼,请夫人恕罪。” “你哪儿有那么多的罪让我恕?”郭婉道,声音陡然拔高,似蕴恼意:“与其请我恕你的罪,倒不如你好生办差,把这账理清了再说。” 她回至案前,拿起那账簿,信手翻几页,复“啪”一声重重合拢,眉头拧紧:“七千多两银子呢,就这么没了,我还得先拿钱填补上去,明后年的开销至少得减一半儿。” 她似是气急,拿着账簿“哗哗”拍案,语声尖利:“不对,我方才还说少了,粗略算算,开销岂止减一半儿,能留下三成我就谢天谢地了,你叫我怎么在这宫里过活?这岂不是要逼我死么?” 这话说得重,绿漪越发哭个不停,却再不敢请罪,而帘外的崔玉英,瞬间便黑了脸。 郭孺子一身毛病固然不假,却也有一样好处,便是出手大方,赏银从没低过五钱。这数月来,她跟着这位有钱的主儿,荷包鼓鼓,到手的银子不下二十两,这可是她好几年的月例呢。 而此际,郭孺子却说,明年开销只剩三成? 崔玉英忽便觉,前途岌岌可危。 这后宫之中,不讲人情、不讲道理,唯论贫富尊卑贵贱。 位高者尊、位低者卑;得宠得贵、失宠者贱。此外,想要过得好,还需有钱。 有了钱,就算份位低、不受宠,也能混个平安;若是失宠更兼无钱,那就只能等死了。 虽说本朝有个好皇帝,后宫亦尚算清明,然三千佳丽何其众?总会有那么几个倒霉蛋儿,活得窝囊、死得憋屈。 她崔玉英,可不想为这种主子效力。 “……不是说要做宫粉和绿萼精油的么?如何今年报上来的单子上却没有?这又是怎么了?”帘内飘来郭婉之语,薄怒犹在。 崔玉英愣了愣,才发觉,方才想得出神,竟错过诸多消息。 她忙凝神细听。 帘幕中,绿漪正立在郭婉旁边,背对帘幕,向郭婉笑了笑。 虽面上还有泪痕,但这一笑,却真切而温暖。 “回夫人,因香云斋的精油做得太好,叫好些人眼红,便有那黑心烂肚肠的暗中捣乱,花重金收买了几个匠人,想要来偷香云斋的方子和图纸。”她轻声道。 郭婉回她一个笑,目中亦蕴暖意,然说话声却尖利刺耳:“哟,竟还有这样的事儿?那咱们的方子和图纸被人偷去了?” “托夫人洪福,方子和图纸都保住了。”绿漪道,神情微肃。 这并非杜撰,彼时情景也确实危急,好在,有惊无险。 郭婉目中隐一丝感激,语声则是庆幸的:“还好还好,方才真吓了我一跳。”又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细说说。” 绿漪便道:“这实是多亏韩老太爷防得紧,先一步看出苗头,遂告去官府,带着官差去匠人们的住处搜了个遍,当即揪出几个藏了大笔私财的,又找出他们私下定立的文书,上头都画了押的,再抵赖不掉,这几人便都被送进牢房,方子和图纸自是无恙。” 她一面说,一面凝望郭婉,视线温柔,满是关怀。 郭婉向她递去一个会意的眼神,语声却还是含着怨气:“照你这话说来,今年下半年就没出什么新花样儿,光忙着抓内贼了,是不是?” “是,夫人。因这事儿前后也闹了两个来月,韩老太爷便没顾上新制的精油。”绿漪轻声道,脚步一侧,探手翻开账簿,指着其中一处道:“民女把这事儿也记下了,就在账薄后头。请夫人过目。” 崔玉英正听到好处,此际闻声,再度悄启帘幕,却见绿漪恰自弯腰,好巧不巧,将将挡住郭婉,由缝隙望去,只能瞧见她的背影。 崔玉英大叹倒霉,不敢多看,松帘站好。 而此刻,绿漪正将一张字条儿,从账簿夹层中取出,悄悄交予郭婉。 郭婉从容接过,展开扫两眼,面色不动,将之捏在手心。 “罢了,今年之事今年了,这账簿子先放在我这儿,我再细翻翻,看能不能找到症结。”她很快地道,微微偏头,示意绿漪让开。 绿漪向她笑,退后几步,让出刚好的位置,容人窥视。 却可叹,帘外人忽静,这时候却不知来看。 绿漪垂眸,视线向门边儿扫了扫,帘角下露一双宫履,不丁不八站着,再往上瞧,柔软锦幕上,裹出几分身形的起伏。 这是在偷听了,挨这么近,绣帘都贴上身。 绿漪抿唇,抬头时,面上已换一副谦卑神色,怯怯道:“是,夫人,民女无用,教夫人劳心了。” “罢了,这事儿先这么着,莫再提了,烦得慌。”郭婉蹙眉挥手,极不耐烦的样子。 绿漪做戏做足,立时泪盈于眸,仍旧低下头,不敢高声:“是,夫人。” 复又举首,期期艾艾,续下余言:“那么,明年的精油,就只做月季、蔷薇、芍药、牡丹、素心兰这五种了。韩老太爷说,匠人不够,又不能找那些不知根底的,宁可少做些。” “也只能这么着了。”郭婉愁眉深锁,一手搭在账簿上,长吁短叹。 房中静寂,骤无人语。 崔玉英心头微动,欲偷看两眼,又怕事败,只得拼命竖起耳朵。 好在,未过多久,绿漪的声音便又传来:“夫人,您还记不记得贾妈妈?” 郭婉“哦”一声,上挑的尾音,熟稔中含几分意外:“她不是去年辞工不做了么?你提她做甚?” “好教夫人知晓,贾妈妈此番也随民女来了。”绿漪道,笑声堪谓谄媚,“夫人幼时得她照拂,她也说很想念夫人,听说民女要给夫人送账,她便向韩老太爷求了个差事,说要过来给您见个礼。韩老太爷念在她多年来对府里忠心耿耿,便应下她了,她今日也来了,就在庄外候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18章 心大眼空 绿漪话音方落,崔玉英便悄然抬手,掀开一线帘幕。 郭婉正在笑。 美人儿的笑靥,妍丽如花,堪与春风同色。 “这倒是新鲜呢。”郭婉掩袖,明眸如倒映星光的湖,秀眉弯起:“没想到我进了京,还能见着故人。” “民女也没想到呢,贾妈妈竟这么想着夫人,一心要见您,可见夫人待下人宽厚,叫人念念不忘。”绿漪侧对帘幕,面上的讨好十分清晰。 郭婉将手在脸旁扇几扇,复又提帕拭额角:“那就请她进来见见吧,天气这般冷,难为她等了这许久。” 绿漪觑她面色,小心翼翼地上前一步:“夫人是不是不舒服?屋里炭盆太暖了么?” “气闷得紧,也热。”郭婉蹙眉,想也不想,提声唤人:“崔姑姑进来。” 崔玉英立时掀帘而入,垂首敛目:“夫人唤奴婢何事?”言语动作,还是素常刻板模样。 郭婉擎出一张笑颜,语声和软:“屋子里太气闷了,我想去园中走走。因一会儿还有个韩家的妈妈要过来请安,我想在外头与她说说话。” 虽是陈述,然语音落下,一双眸子切切盼来,却正是“可使得”之意。 崔玉英倒也没为难她,沉声道:“既然夫人想出去走走,那便去吧,一会儿奴婢带着那妈妈进来。” 话说得很严实,显是方才知礼,并未偷听。 绿漪将帕子掩唇。 这位崔姑姑,真是个人物,一板一眼地,就像拿模子做出来的假人。 只是,这假人会偷听c会窥视,纸样皮面下头,揣着鬼心思。 “那就有劳崔姑姑了,您多受累。”郭婉笑道,自袖中取出一角银子,顺手递去:“姑姑今日跑了好几趟,委实辛苦,这银角子您拿着,买些好酒来吃,暖暖身。” 崔玉英还是那张死人脸,伸手接了,谦谢几句,躬身退下。 郭婉便起身,也不唤人,径由绿漪服侍着整顿衣裙,扶了她的手,步出观雪亭。 不远处的廊下,散立着珍珠等几名宫人,见她出来了,纷纷见礼。 “你们就候在此处,不必跟来服侍。”郭婉淡淡道。 在她们面前,她的架子又搭起来,高傲矜持,俨然东宫宠妾。 众宫人屈膝应是,郭婉便扶了绿漪,缓步前行。 别庄花园很大,东有晴湖c西有华轩,南亭观雪c北台听曲,章法规矩,在在皆是。 她们此刻所在,便是花园南侧。 绿漪一手扶着郭媛,一手撑高竹伞。 观雪亭外就有木架,陈设伞屐等避雨雪之物,还有极精致的一副蓑笠,以上好细蔑编就,葱葱新绿,瞧着就喜人。 不过,她素知旧主喜好,单挑了竹伞,果然合用。 “这雪整下了一夜,到如今都没停呢。”郭婉推开伞面儿,望伞外连天飞雪,似感喟c似赞叹。 绿漪笑着应和:“还是京城好,雪都下得比别处有气势。” 一壁说话,一壁不着痕迹往四下观望。 “放心吧,我不过是个妾罢了,没人会盯着的。”郭婉笑言,一脸地满不在乎,。 随后,她便又向绿漪眨眼,带几分俏皮:“外头倒有人恨不能生撕了我,只她们手不够长,胆子也不够大,莫说是东宫,便是这么所破庄子,她们连多看一眼都不敢,更别说把手伸进来了。” 她笑微微地将脑袋往旁摆几摆,金簪映雪,艳绝丽绝“这也是天子圣明,魑魅魍魉不敢作怪,我亦托庇于这福泽,委实天幸。” 见她如此,绿漪便也放松些,忖度片刻,终是说了句真话:“夫人,您果然要见她么?” 她深深地蹙着眉,半是嫌恶c半是忌惮:“她自来心大眼空,肚里又有成算,从她来的那天起,民女就对她不放心,如今看来,她这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她的神情变得忧虑,看向郭婉:“夫人可知她是怎么找上民女的?” “我猜么她是胁迫了你。”郭婉笑着,像说他人之事:“能拿来胁迫你的,无外乎那几样,比如我的名声c我过去某件旧事,抑或旁的与我相关的物什或人物,总归是你最怕最担心的。她拿这些逼着你帮忙,是不是?” 绿漪面上现出极深的恨,切齿点头:“夫人说得一点儿没错,她就是告诉我说,她手里拿着夫人的把柄,如果我不带她来,她就将这把柄送给兴济伯夫人。” “我就猜着她会这样儿。”郭婉一点不急,亦无恼意,伸手接几片雪花,垂眸细赏。 白润浅粉的掌心,雪滴盈然,像玉兰花上的清露。 “她来过后,民女先虚应了她,想了半晚,大概便也猜到一些。”绿漪道,眉眼俱平,唯声音低得肃杀:“夫人进京之前就与民女商定,今冬需由我报账。民女便想着,她跑来逼迫我的事儿,想来也在夫人意料之中。” 郭婉取一方素白的帕子,拭净掌心,皓腕上金钏儿晃动,有细细的“丁铃”声。 “你既然都知道了,又生的哪门子的气?”她笑,尚有余情调侃:“此事我筹谋已久,专等她上钩儿呢,若你当真为了个不相干的人动气,便是我的不是了。” “民女不敢,夫人言重了。”绿漪忙敛首。 只是,心底里,到底意难平。 她略抬手臂,将竹伞尽倾在郭婉头顶,眉心拢紧。 “民女旁的不厌,最厌的便是她目中无主,不念旧情c不顾尊卑。”她作势虚啐一口,咬牙攒眉:“有甜头有好处的事儿,她巴不得冲在最前头,抢着抓尖儿讨好主子,把什么话都说尽;若果出了事儿,她却头一个缩在后头。但凡有人动了她那点儿筋头巴脑的好处,她就能六亲不认,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 虽无众目睽睽,到底不好高声,她气得面目涨红,执伞的手却始终极稳,牢牢撑出一方肃静,不许风雪侵袭。 “唉,你啊——”郭婉叹一声,目中有些许疼惜,想劝又不好劝,末了,只转首悄语:“且不说她,只说你。你可还好?”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19章 好狠的心 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看最快更新/book/16684/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20章 我要进宫 郭婉举目环视,蓦然喟叹:“你问的这些,我如今先不能答。却有件事,我要先问你。” 她的视线,久久凝于极辽远的某处,似观暮色涌苍天,又好像在单纯地出神。 “这件事已然发生了,以长公主殿下的手段,此时此刻,你明心的名字,想必已然呈于她老人家的跟前,补救是补救不来的,除非你永不回京。”她笑了一下,对着苍莽莽的天与地,并不向着任何人。 “当然,如今看来,你与我约定的连离京两月之期都未守,可见,叫你舍下这大好京城,你是做不到的,而你悄悄潜回京城,想来也是回来瞧瞧,我当日布局,到底为的什么。” 郭婉又道,抬袖掠鬓,缓步前行:“如今事发,我的一切图谋都在你眼前。如今我便很想知道,依你的境况,你觉着,该如何收场?” 她终于勉为其难地回头,水波潋滟的眸,流光转盼,教人竟不能看清那眸底深处的意味。 “我先说一声,别装。”她的声音是含着笑的,可听在耳中,却有刻骨的讽刺: “别装着你什么都没打算好,就冲到我面前来讨说辞;也别装着你只是来讨说辞、只想在我跟前效力、只想做我的仆从,你没这么忠心;更别装出什么都不懂的样子,就好像你心底里有多瞧得起我似的。” 郭婉红润的唇撇向一旁,面带揶揄:“你胸中丘壑何止千万,露于人前者,不过一角而已。现如今我就给你个机会,你来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那我就直说了。”明心很快地接口,没有分毫犹豫,好似这样的对话才正是她所需,又似是怕时间不够,速战速决。 她直身而起,看了郭婉一会儿,唇边浮起淡薄的笑:“夫人果然与众不同,委实是脂粉堆里的英雄。可惜,我与夫人终究缘浅,这也是天意罢。” 她叹一声,视线转向东南,神情似怅怅,眸光却如烛焰,幽然晃动:“夫人问我想要什么,那么我也就实话实说。” 她微微垂眸,一只手却缩向身前,借身体挡住身后的珍珠与玛瑙,骈指东南,神情陡然变得狂热:“我想去那里!” 虽不敢明目张胆地指向那一处,但她散发幽焰的眸,却正遥望着那里。 灰云积卷的天空下,是连绵不尽的大雪,巍峨皇城早被云气覆盖,唯高大的双阙耸立着,似承接天地之威,煌煌煊赫。 “我要进宫。” 很低的声音,一字一字,下坠着,沉入大雪埋藏的深处。 “东宫?”郭婉毫不意外,只挑眉望她。 明心笑起来:“夫人真会开玩笑,我的年纪比太子殿下大了许多,东宫哪里有我的位置?” 她的手指仍旧立在身前,固执地、坚定地,指向天际下露出双阙,神情益发狂热:“我说的,是后宫,是当今陛下的后宫!” 最后一句,几乎发颤,仿似用全身的力气掷出。 郭婉看着她,目不转瞬,是了然的,又带几分好奇:“我隐约猜到你会这样说。可是,真听你说了,我又觉得……” 她换只手执伞,拂了拂裙摆上散落的雪片,像在考虑措辞,良久后,方笑道:“……真听你说了吧,我又觉得,你也真敢想。” “这是夫人有问在先,我自不敢不答。”明心面无异色,对她的嘲讽视若未见。 她目视郭婉,黑漆漆的脸上,团出几缕笑意:“以我的年纪,进东宫显是不合适的,况又在夫人的眼皮子底下,明心还想多活几年呢。” 她不再掩饰,抑或是懒得浪费时间,言语直白:“陛下春秋鼎盛,明心自忖容貌尚可,二十五岁的年纪,在陛下身边应该还不算太老,因此才生出这个想头。” “你不是现在才有这个想头的吧。”郭婉将手去接雪片,又去拂偶经的枯枝,“索索”数声,枝头雪块儿落将下来,轻软地,在雪地上砸出浅坑。 明心凝目望她,瞳孔微缩。 然而,这神情很快逝去,她干脆地点头:“夫人果真聪明,连这都瞧出来了,明心也无甚好瞒的。” 她举起衣袖,似欲作拂鬓之举,忽觉以此际情状,这动作委实是怪异的,遂临时改道,掸了掸身上观音兜。 积了满兜的雪,“蓬”地散开,有些粘在发丝上,被口鼻呼出的热气暖化,濡湿了鬓角。 “我确实一直都存了这个念头。原先还不强烈,直到夫人进得东宫,民女便觉着,民女自个儿挑的主子,果然不一般。”她笑看郭婉,抛去一切伪装,直陈其事。 “我就知道你是个心大的,果然不出所料。”郭婉点点头,不去看她,丽颜微侧,可见微弯的唇角。 随后,她便发出长长的喟叹:“明心啊明心,你且说说,留一个这样的你在身边,我如何敢用?又如何放心?” 她摇了一下头,转首去看明心,目中隐了些嘲讽:“你怕不是忘记了自己的来处罢?” 明心面色陡变。 “你父亲、你一家子是从何处来的,你莫非忘了?”郭婉又问,眉眼间,难得地存了一分认真。 “我真是不能懂你。”她看着明心,有疑惑,亦有不解:“进宫哪得那般简单?你以为皇宫禁地,是你这样的人能够随意来去的么?” 明心父亲为康王幕僚,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容其进后宫? 元嘉帝又没疯,明心又非美到叫人愿以一国倾之的地步,她哪来的笃信? “我原先自是不敢这般想的。”明心低下头,然而,下一息,她忽又抬首,眸光热切:“可是,夫人不也进了东宫么?” 她的面上涌起浓烈的切盼:“原先我只想着,跟在夫人身边,长些见识,再一展所长,助夫人登高。可是,夫人如今岂是登高,简直就是一步登天!而以夫人境况,这一步原本极难走,夫人却偏偏走到了,我……” “所以你就认为,我郭婉既能以再醮之身得入东宫,你也可以,是不是?”郭婉打断她,一脸似笑非笑。 搜索书旗吧,看的书!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21章 你亦布子 明心怔了怔,约是未料郭婉竟一口道出,微有些吃惊,旋即便笑起来:“夫人都说中了,这正是明心所想。” 郭婉笑望着她,似叹似惋地点了点头:“嗳,我知道你是这样想的。” 她抬起手,向发鬓上拂了拂,状极悠然:“我还知道你在想,连我这个寡妇都能入得东宫,你明心也不过是个罪户之女,又不曾婚配,如今更为良民,是故,你也一样可以登高,甚至比我走得更高,是不是?” 她语速很快,偏态度雍容,神情娴雅,真好似与贴心妈妈叙话。 “夫人又说对了。”明心笑道,因再无顾忌,她的狂妄与野心,便展露无遗:“夫人有手段、有资财,如今更不乏贵人相助。明心以为,只要夫人愿意,送一个如我这般的良家女入宫,也不算多难。” 她热切地望着郭婉,目中似燃起熊熊烈焰:“夫人可曾想过,您在宫中孤立无援,如今又得罪了太后娘娘并长公主,余日之艰难,委实可期。您就不想多个帮手么?” 她的面上涌动着强烈的情绪,向往、渴盼、憧憬与野望,语速极快:“我明心可在此铭誓,若夫人助我入宫,我必助夫人一臂之力,若有朝一日得蒙圣宠,明心定为夫人遮风挡雨,尽我所能,为夫人出谋划策,成为夫人宫中之臂膀,更可助夫人……” “噗哧”,一声嗤笑,打断这段激昂陈词。 郭婉掩袖看向明心,像在看一个天大的笑话。 “你这是做的什么春秋大梦?有朝一日终得宠?就凭你?”她上上下下打量明心,如称量某个物件儿,眸中溢满讥讽: “这几日,你怕是没少在梦中母仪天下罢?我是真不知道,你哪里来的笃定?先别说你在宫里大杀四方了,而今我就在你面前,你只说,我这一关,你怎么过?” 明心愣了片刻,蓦地紫涨了脸,袖中指甲几乎掐出血印。 “如果我偏就不答应你呢?”郭婉再问,好整以暇,闲闲拂袖。 明心登时大怒,一瞬间热血灌顶,然足底,却窜起一丝寒意。 郭婉居然不愿意!? 为什么? 凭什么? 一个商户女,不过有几分姿色罢了,就不知色衰爱驰的道理么? 如今,她明心把一个多好的机会放在这位郭孺子眼前,对方竟不愿意? 明心面沉如水。 她今日冒死前来,就因为坚信,一定能够说动郭婉。 香山县主下红不止、断绝子嗣,正是郭婉设局。自偷偷回京并察知此事后,明心立时便得出答案。 彼时的她,不忧反乐、不惧反喜。 这真是瞌睡有人送枕头,她正愁登高无门、百般筹划,不想机会就在眼前! 这么个大把柄送落在手中,她岂能不用? 她自知,长公主已然查到她头上,可她却一点不怕。 从来富贵险中求,若无极险,何来极贵? 欲登高望远,甚而步入那绝顶之处,不冒一点险怎么行? 而只要她爬到足够高的位置,高到连长公主亦需仰视的程度,那么,这些许记恨,便也只能成为那荣耀之冠上的装饰,点缀她的权势与尊荣。 那才是人生最大的快意! 在想透这一点时,明心兴奋得整夜睡不着。 她处心积虑混进别庄,就是料定了,郭婉会服软,亦会被她抛出的诱饵打动。 多一个帮手,总好过多一个敌人。 手握郭婉把柄的明心,正是其最好的连横对象,如果换作她是郭婉,她必定、也只能抓牢这个机会,应下对方的一切要求。 可是,郭婉却像是根本不在乎。 她疯了么? “夫人莫非忘了,您设局陷害县主一事,我可是最清楚的。”明心定定看着郭婉,面色冷然:“您就不怕我把消息捅去长公主殿下面前么?” “我委实是怕,怕得紧。”郭婉轻拂发鬓,眉眼俱弯,好似欢喜不禁,侧首望她,抛去似凉似暖一缕眼风: “那你去啊。” 软软余音,拖在风雪裹挟的暮色里,像娇怯的少女撒娇。 “我就想看看,你会如何令我害怕。”歇一拍,又笑:“我等着。” 明心的后背,倏地一寒。 郭婉居然真的不怕?! 而下一刻,明心目中,寒光大炽。 她鲜少有这般神色。 素昔的她,总以“喜怒不形于色”自诩,亦总是智珠在握,掌控全局。 可是,此际局势,显然并不由她掌控。 郭婉,并不在那一握之中。 明心的后背,已为冷汗浸透。 “夫人当真不怕?还是以退为进,想与我讲条件?”她直挺挺地站着,语声萧冷:“想我一介仆妇,请安的时辰也不可太长,夫人若再无别话,明心便只能谨遵夫人所言,就此告退。到时候,夫人便是反悔,也无处可去找明心了。” “好啊。”郭婉点头,状甚满意:“听你说这些废话,我也累了,再听下去也无甚意思。” 她举目望天,掩袖笑:“嗳呀,这天儿可真不早了,你再不走,难不成还要我留你一个婢仆用饭?便是我舍得下脸来,这宫里的规矩也不许呢。” 她抬着下颌看明心,如看蝼蚁,睥睨冷淡:“你退下吧,往后也不必来了。” 这句话她是提声说的,清寂雪野中,传去极远。 停了片刻,又微笑轻唤:“珍珠,你去账房支五两银子来,予了贾妈妈。可怜见儿的,难得她一路辛苦进京。” 远处的珍珠听见了,躬身而去。 明心直气得浑身乱战。 区区五两银子,打发叫花子么? “哦,对了,我方才忘了说,你留下的那步暗手,已经被我杀了。”郭婉端详着手指甲,漫不经心:“我就知道你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我布子的时候,你果然也布了子,这招暗手原是用来拿捏我的吧?” 端详完手指甲,她又举目远眺,悠悠然、施施然:“所幸我还没那么笨,提前将那柳妈妈杀了。如今没了这步暗棋,长公主查到最后,设局之人,只能是你。就算她明知真正动手的是我,但是,她查不到我头上,除非你亲去指证。” 搜索书旗吧,看的书!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22章 收押禁宫(王者大地主盟主加更结束) 言至此,郭婉终是转眸,绝丽的容颜,眸色却沉寂,如亘古长夜:“不过,你可要想清楚,这一局你也是使了大力的,如果没有你,县主也不可能从此生不了孩子。以长公主并县主的脾性,就算她们收留了你,再拿着你来扳倒我,往后你的日子,怕不会好过。” 她左右端详明心,掩唇一笑:“啧啧,似你这般娇怯怯的美人儿,长公主府是绝不能留的,不过么,若是划烂了脸、再打断手脚,长公主或许会留你用一用。” 明心嘴唇轻颤,黑颜料下的脸,苍白如纸。 郭婉所言,正中她的软肋。 这一局,她确实出了大力,长公主为人阴鸷、香山县主脾性暴虐,如果她真跑去指证郭婉,则郭婉一死,她也活不长。 “你威胁绿漪时,只说要向兴济伯夫人告密,可想而知,你自己也明白这个道理。”郭婉缓声道。 此一语,便如弈手举棋,落下最后一子。 将军! 明心直勾勾地望着她,手掌一阵刺痛,怕是指甲早已刺破血肉。 她的脑中,亦是一阵刺痛。 她低估了郭婉。 或者不如说,她高估了自己。 而今回思,郭婉连长公主府都敢算计,又岂能偏偏漏算她明心? 分明就连她,亦在局中。 否则,她暗中交代那柳妈妈做的事,又如何会为郭婉所知,甚而杀人灭口? 而更为可笑是,身处局中的她,竟毫不自知。 “你还是离京吧。”温柔的语声飘来,轻软如风絮,然听在明心耳中,却重得有若雷击: “我不杀你,是因为你的身后便连着我,亦是瞧在你我主仆一场、你也曾真心替我做事的份儿上。至于旁的,我劝你收起痴心妄想,拿着我给你的银子,有多远、滚多远。” 甜美的话音,飘来拂去,好似梦中呓语。 明心兀自站着,神情恍惚。 她知道,这终究不是梦,而是血淋淋的现实。 她输了,输在了这个她心底里从未瞧得起的女子手中。 一败涂地。 僵立良久,明心惨然一笑。 “原来,夫人这一局,最终不过是要甩开我罢了。”她道,颓然垂首,身形委顿:“如今我终是明白了。” 她“呵呵”笑起来,面容却在瞬间扭曲,一字一顿地道:“夫人真真好手段。” 语声忽停,笑声亦止,她“噗嗵”一声跪下,扶地叩首。 观音兜上,早又积了一兜的雪,雪地松软,将她的膝盖与双手,深深没入。 她整个人,都像被大雪覆盖,不复存在。 刺骨的寒意,自两臂、自膝盖,飞快窜进她四肢百骸,将身体里最后的一丝温热,亦吞噬殆尽。 “夫人栽培之恩,明心记下了。”她伏地道,语声低且沉。 旋即又抬头,深深地望着郭婉,像要将她此刻的样子,刻进骨髓、融进血液。 “此等大恩,委实难负。他日有缘,定当百倍奉还!”她直勾勾地望着郭婉,缓缓起身,掸净身上残雪。膝盖处两团湿渍,在清浅的暮色下,像是两个黑洞。 “妈妈好走。”郭婉言笑晏晏,招手示意玛瑙:“玛瑙过来,送一送贾妈妈,别叫她迷了路。” “是,夫人。”玛瑙撑着伞碎步上前。 明心再度深深望一眼郭婉,哂然而笑:“夫人保重。” 语罢,转身,单薄佝偻的身影,随玛瑙远去,俄顷,掩入茫茫大雪。 四野空阔,再不复人迹。 郭婉悄立片刻,轻轻呼出了一口气。 稀疏的白烟,在伞下氤氲飘动,眨眼间,便随风逝。 黄昏渐次涂抹,不远处的是一片梅林,而今已只剩轮廓。横斜勾挑的枝桠,大半没入枝上积雪,唯剩灰黑数缕,像匆匆写就的草书。 郭婉静立着,仔细辨认,良久后,方勉强拼凑出一个歪扭的“之”字。 “夫人,天要黑了,民女陪您回去罢。”一只微凉柔软的手探过来,自她掌中接过竹伞。 郭婉恍惚了一下,飞快地弯唇:“可不是,天都快黑了,我一时没注意到。” 话接得恰切,然而,神思还停留在方才。 那梅枝拼就的另一个字,似乎是“竹”。 她笑起来,眉眼俱弯。 有雪花从伞外扑上身,她举袖拂了拂,踏着徐缓的步子,慢慢地踏进游廊。 雪地上,屐齿留痕,由亭台深处,探入浓浓暮色…… 四柳胡同的季家,最近走背字儿,家中的姐儿才往医馆去一遭,不上两日,便有穿锦衣、拿刀剑的凶人涌来,将最俏的那个姐儿给裹走了。 “……钱也不把、话也不留,就这么把臻娘给带走了,也不知是死是活。”鸨儿倚门干嚎,眼泪鼻涕冒出来,舍不得拿绣花的帕子擦,从地下抓两把雪抹一抹,继续嚎。 “可怜我家臻娘,才来家一个月,病倒病了半个月,我这心里疼啊。”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隔壁鸨儿闻声开门,一手撑着门框子嘎嘎直笑,成郡的鸭子也没她聒噪。 “季家母这是心疼钱呢,好端端一棵摇钱树,叫人连根儿挖去了,可不疼死个人?”她拍手打脚、幸灾乐祸:“没了最俊的姐儿,你家姐夫怕也俊不得了。” 什么样的姐夫最俊?当然是有钱的姐夫。姐儿若不俊,自然便引不来那有钱的姐夫登门。这是咒他们家生意差呢。 季家母气极,将手向脸上一抹,跳起脚儿来大骂:“哪个烂嘴烂舌的胡唚?我呸!猪油蒙了心的东西,也不撒泡尿照照,就那几个半老徐娘,捆成捆儿白送也没人愿意当姐夫,还好意思说三道四?” 这话委实得罪人,四柳胡同多的是半老徐娘,日日要去花厝河街站生意的。 原在旁瞧热闹的几家龟公,闻言立时不服,加入混战,与那季家母吵起来,直是闹得鸡飞狗跳,青天白日的烟花胡同,又是雪后冰寒,却也难得这般热闹。 带走臻娘之人,自是裴恕。 只是,他当日所率并非衙差,亦非裴家军,而是领了一支大内禁军。 臻娘,被带入禁宫收押。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23章 狮子桥上 在得知此事时,陈滢极讶然。 其后她便知,这是元嘉帝亲下的令。 事实上,就在冯荔认出臻娘当日,陈滢便从病历上查到了臻娘的住处,她并未私自行动,而是飞快转告裴恕,次日一早,元嘉帝便亦得知此事。 至此,一切尚属正常。 可让陈滢吃惊的是,再次日,裴恕便领一支禁军,直奔四柳胡同,把臻娘给押送进了宫中。 纵使此案涉及兴济伯府这半个皇亲,亦不过是一宗再普通不过的刑事案件,不想元嘉帝却竟予陈滢一道密旨,着她五日后进宫,当场审结此案。 陈滢于是骇异。 这案子,到底牵动了哪一方利益,何以元嘉帝郑重若斯,甚至把臻娘押进宫,就连审案亦要亲临? “陛下是不放心么?”踏着满地积雪,陈滢与裴恕并行于狮子桥上,轻声问。 厚厚的白雪,直没过靴面儿,踩下去,便有“格吱格吱”的声音。一棵腊梅孤零零立在桥头,开细小的黄花,有几朵开得久了,半透明地焦黄,寒风里香气清寂。桥下碎冰随水相击,波缓缓,映一剪梅影。 桥上行人零星,俱拢手缩头,呵着热气走过,行路时两眼只注意足下,以免踩到早结的薄冰。 大雪过后,天气寒冷,京中人又多娇贵,凡无营生在手的,便皆不出门儿,桥下街市上,幡子根本未张几个,好些店铺关门歇业。 于是,满街寥落。 苍青的天空下,渠水汤汤,浮冰四聚。待再冷些,水面怕便要冻结实了。 也只有孩童不畏寒,偶尔一两声清脆的笑,隔院墙抛来,又夹着大人的喝骂声。 桥头街尾人虽不见,家家户户的烟囱却冒着烟,一柱又一柱灰白的烟气,曲折攀升,上接碧落c下及厚土,正是人间温暖。 “此案与朝堂有些关联,陛下怕出变故,所以才要御审。”裴恕回道,面色沉肃。 陈滢转首望他。 他今日穿绛色暗银纹梅鹤同春宽袍,环四指阔银灰革带,束出一把劲腰,裁鬓如墨,漆发半披,勒玄色素缎额带,眉眼俱斜飞上去,平添英气。 “我能不能多问一句,这案子涉及的朝堂之事,是否与兴济伯府有关?”陈滢思索片刻,问道。 裴恕想也未想,只答一字,曰“是”。 陈滢点点头,不复相询。 元嘉帝御审此案,或许是为了拯救他的亲戚一家。毕竟,此案最大的嫌疑人,就是兴济伯府的主子们。 “此事勿须声张。”裴恕又叮嘱一句。 纵使无此必要,但是,终究关乎他此后余生,幸或不幸,在此一审,他不敢轻忽。 陈滢应他:“自然,这是杀人案,所有与案件相关的内容都需保密,我不会外传的。” 说完了,看他一眼,微觉怪异。 裴恕正切切地望着她,那神情,几乎诚惶诚恐,生怕她不应似地。 “那什么我就随便说说。”察觉到她的视线,裴恕抓抓头,咧嘴一笑。 被那样一双澄澈干净的眸子望住,他有点不自在。 他转首望着桥下,寒水浸石,冷气扑面,一阵阵地往桥上涌。 “阿滢冷不冷?”他问,回头盯着她瞧。 她披着白狐斗篷,里头的绿衣上绣大朵梅花,黛蓝的裙角上,亦绣着一枝绿萼,淡绿的花朵绽放着;乌发上别两枚小小金梳,通身上下,也只有这一样饰物,却不显寡淡,清冷中又有几分灿烂。 陈滢自然是不冷的,半倚桥栏,手指在积雪上随意划着:“这还没到最冷的时候呢,往年都是十一月河里才上冻,如今不算什么。” 裴恕向她发上盯了半晌,咳嗽两声:“那个那什么我上次赠你的那个” “哦,你说那件证物啊。”陈滢面无异色,似是不经意地回身,看了看不远处的两个丫鬟。 寻真知实皆穿大红斗篷,侍立在侧,知实面色如常,寻真却是鼓腮瞪眼,恨不能冲过来一般。 裴恕便低笑,拨弦般的声线,向人耳中缭绕:“对,就是那个证物,阿滢瞧过了么?” “瞧过了,是件很好的证物。”陈滢笑答,眉眼弯下去,唇角翘上来,“谢谢你费心,把这么一件重要的证物交予我。” 她望着他,不闪不避,干净的眼瞳,像天光照映的秋水:“我会一直好生保存着的。” 裴恕咧嘴乐。 值了。 小时候在山里拣来这枚琥珀时,只作玩物,天天跟两个兄长显摆。 兄长们瞧不得他那张狂样儿,合起来按脑袋扒拉手向他硬讨,他宁死不予,兄长们不怒反喜,夸他“是我裴家男儿,顶天立地”。 “这东西金贵得很,好生收着,等长大了,将这琥珀打了金钗,赠给心上人。” 有人曾这般道。 裴恕的表情,缓缓凝住。 这到底是大哥的玩笑,还是二哥谑语,他已经不大记得清了。 记忆中,这声音重合了两个兄长的声气,时而是大哥的沉稳,时而,又是二哥的跳脱。 一刹时,记忆如潮水般涌上来。 裴恕用力捏紧拳头。 似有粗糙大手,摩挲幼时他的头顶,拿胳膊肘夹他脖子,拿木棍敲他的腿,纠正他站桩的姿势,带他滚成泥猴儿,然后,被父亲提着棍子追打。 那是男孩子的情谊,兄弟之间,粗鲁大落,没那么多腻味人的东西。 可是,每每思及,却又叫人觉得暖,恨不能化在那记忆里。 裴恕面上的神情,渐渐温软。 夏天时,骑着大哥的脖子去看赛龙舟,河上风大,龙舟划得飞快,如离弦的箭;春天放风筝,大大的雁翅风筝落在桃树上,二哥便挽弓搭箭。初初长成的少年,眉清目朗,新生的小树一般。 “瞧二哥的,二哥替你把风筝射下来。” 清越的少年声音,渡过光阴的河,飘向耳畔。 桃花开得那样好,阳光洒下来,金色的细屑,落进他眼睛里。 裴恕忽尔闭住眼,似被漫天碎金灼痛。 “小侯爷,小侯爷,你怎么了?” 干净如水的语声,一点点漫过眼前幻像。 碎金c桃花c春天的大风c河面被阳光劈碎成千万点c龙舟在鼓声中划出去 都没了。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24章 似曾相识 裴恕张开眼,北风席卷,枝柯雪落,桥下惊鹊三两只。在他的眼尾余光,有数朵绿萼,正开上他的袍角。 还有一管声音,洁净的、流转的,含着满满关切。 他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心底的那一丝余波,终是了无痕。 “我没怎么,就是方才有点儿走神。”裴恕道,低垂的眉眼间,漾温柔几许:“阿滢不用担心。” 陈滢凝视着他。 他方才显然想起了什么,身上气息冷得吓人,牙齿咬得格格响。 然,此刻的他,却只道寻常。 “那就好,方才叫你好几声,你都没听见。”陈滢道,故意不去看他。 他微微侧立,雪后的天光落在身后,宽广的额、高挺的鼻,在他脸上投下阴影。 “我就是想起些从前的事儿。”裴恕道,眸光幽寂,似掠过无边岁月。 说罢这话,他便半垂了眸,学陈滢的样子,手指在桥栏积雪上划来,又划去:“我大哥、我二哥,还有我爹。” 低低的声音,北风呜咽,清寒的香气扫过来,在他身上掠一掠,又掠向她。 陈滢“嗯”了一声,望着桥下,水波迟滞,被寒冷冻住。 “你想聊聊过去的事儿么?”她问。 不是小心的试探,亦无格外地关切,就这样平淡问及,熟稔、亲近,且温柔。 “以后一定要说给你听的,阿滢。”他的声音低柔,手指忽一伸,在积雪上划出个方框,将她此前胡乱画的那些,尽皆框住。 “等到了这时候,再细细与你说。”他道。 陈滢歪头打量着他们的“合作画”。 在他划下的方框里,框着小人儿、小花儿,还有一条小狗。 皆是她的涂鸦。 “我家中良驹甚多,等我挑一匹给你备着。”裴恕又道,咧着嘴傻笑起来。 那是比方才还要低的语声,因为太低,声线又磁沉,于是,很撩人。 陈滢“嗯”了一声,又认真纠正他:“这其实是狗。” 她指着那只四蹄动物。 一刹时,光阴忽尔倒转,这样的对话,在许久以前,亦曾有过。 那个时候,他与她还很陌生,他不懂得她,她也不理会他。 而现在,全都不一样了。 裴恕咧开嘴,放声大笑起来。 “好吧,那就养条小狗儿罢。”他道,喜不自胜的样子。 陈滢点点头,干净的眸子里也漾着笑:“答应我的马也不能少了,我想要匹好马。” “都行,都依你。”裴恕的嘴几乎咧到耳根儿,大手一挥:“阿滢还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说。” 陈滢笑看着他,正要续话,一个声音蓦地插进来: “大人,那什么……属下回来了。” 裴恕的脸顿时一黑,回首怒视。 郎廷玉立在桥尾,正拼命朝他打眼色:“属下找到耗子的来头儿了。” 此言一出,裴恕面上的怒意,飞快消去。 “马上来。”他沉声道,转向陈滢时,面色又转作柔和:“我去一下,阿滢且等等。” 陈滢颔首,又有些好奇:“郎将军说的耗子是什么?暗语吗?” “正是。”裴恕给出肯定的答案,向她笑了笑,便转身下桥。.. 郎廷玉忙后退几步。 裴恕很快便走近,攒眉问:“查到些什么?” “启禀大人,属下接报,那耗子是从……”他往桥上觑一眼,声音压得极低:“……是从陈家出来的。” 裴恕沉着脸,身子挺得笔直,不往回看,只问:“哪个陈家?” “就是陈大姑娘的陈家。”郎廷玉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那耗子……那小厮……回去后没多久,陈大人就出来了,据说,陈大人的脸色,那是很不好看哪。” 裴恕神情一僵。 郎廷玉悄悄往后退两步,低头看脚。 这事儿闹的。 原本发现有人跟着陈大姑娘,他们家爷还当是哪个不长眼的呢,比如长公主啊香山县主啊什么的,可万没想到,那是陈劭陈大老爷派出的人手。 人家不放心自个儿的亲闺女,派个人跟着,结果发现闺女快被人拐跑了,你说说,人家爹会高兴? 郎廷玉耷拉着脑袋。 裴恕也低着头,方才的气势全没了。 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 叫人怪难为情的。 他悄然回首,却见桥上伊人犹在,正自与丫鬟们说话,清脆的笑声时而飘过来。 他心头像拂起一阵暖风,眼神都变得温柔,旋即,又转作坚定。 等假以时日,陈大人……不,是陈世伯……也不对,是岳父大人。 对,就是岳父大人,一定会识得他裴恕的好,知道他是真心真意地待阿滢,要与她做一生一世一双人。 裴恕的脸上,又现出温柔的笑意。 且不说他如何心思百转,只说陈劭此刻,心情甚是不够美好。 派出去的小厮方才回来了,报说姑娘与小侯爷约在狮子桥见面儿,这小厮远远瞧了一眼,因见那起子人太凶恶,他没敢多呆,便回来了。 “之前在国公府的时候,三姑娘……姑娘得了块御赐金牌,太子殿下带着小侯爷亲自登门儿,传陛下口谕,说是小侯爷往后从姑娘这儿拿什么探案记录。” 那小厮年纪不大,口齿倒便给,三言两语说清前事,又陪笑躬腰:“姑娘过去也常和小侯爷见面来着,都是公事儿。” 陈劭无声地叹了口气,负手立于巷尾,欲行又止。 方才听了那小厮禀告,他抓件衣裳就出了门儿,谁也没带。然此际,他又有些踯躅。 巷中积雪甚厚,寥无人迹。 高墙寂寂,不知谁家院内有人抚琴,琤琮数声,竹外疏花香冷,遥寄深巷积雪中。 陈劭兀立良久,末了,又是一叹。 罢了,他这时候若真追过去,旁的不说,女儿必要难堪,小事变大,反倒不好收场。 再者说,这又是元嘉帝面前过了明路的,本朝又不是特别讲究这些男女大防,只要二人身旁都有人跟着,也不算私会。 他摇了下头,转身往回走。 巷子很长,行过一段高墙,又是一段高墙。 他抬起头,天空是极流丽的浅碧色,正是雪霁天晴,阳光投在身上,清刚薄削的一片,没有温度,但却被雪光衬得很明亮。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25章 绛烛之泪 再走一时,陈劭身上便出了汗。他抬手松开大氅的系带儿,正待褪衣,忽觉眼前人影晃动,抬头时,便瞧见了一张老成的脸。 正是行苇。 他自长巷另一端回府,恰与陈劭走个对脸儿。 “给老爷请安。”一见陈劭,行苇立时躬腰,两手拢在袖外,五指冻得通红。 陈劭淡淡点头,清俊的脸上,蓄一缕温笑:“倒是巧,我正要寻你。”又向他望两眼,眸子微眯:“你这是刚从外头回来?” “是,老爷。”行苇一壁说话,一壁举起手中包袱,面带讨好:“夫人要买纸笔,罗管事便交代给了奴才。奴才往常也总去纸墨铺子,与那几处铺面儿都混熟了,罗管事说奴才办这差事正合适。” “那还真是辛苦你了。”陈劭温言道,解下氅衣,搭于臂弯。 行苇忙道:“老爷折煞奴才了,这是奴才当做的。”又抢上前几步:“老爷,奴才替您拿衣裳。” “不用,我自己拿着便是。”陈劭侧身避开,提步前行。 行苇落在他身后两步处,亦步亦趋,偶尔抬头,见陈劭身上只简简单单一件白袷,袍袖里灌着风,孤峭清越,遍地堆雪似化作云朵,驭他乘风而去。 行苇的眼睛里,划过一丝冷意。 “怎么,你又有话要传?”陈劭忽道,头也不回。 很淡的声音,一如他淡白的背影,有一种透进骨子里的轻屑:“若无屁话,就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恶心。” 他掸一掸袍子,指尖轻捻两下,像捻去一粒微尘,蓦地轻笑:“我说,你主子知道你在我跟前是这副样子么?” 他陡转首,寒瑟瑟的眸光,向行苇身上荡了一圈儿:“要不,改天我向你主子提提?” 行苇登时变了脸色。 陈劭快意地笑起来,又故意挑眉:“怎么,你怕了?” 行苇飞快低头,语声冷淡:“奴才不敢。” 陈劭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回过身,负在背后的手指屈伸两下,弹出轻响:“这才像样。当好你的奴才,不该你管的,少管。” “老爷教训的是,奴才知错。”行苇躬身道。 说话间,府门已在眼前,十余级台矶上,两扇乌漆门半掩着。 陈劭“唔”一声,拾级而上。 因他出府,那守门的门子未敢远离,呵着手守在门后,老远瞧见陈劭,忙将门拉得大开,脸上笑得跟朵花儿似地,点头哈腰:“老爷回来了。” “劳你辛苦。”陈劭是惯常温和的神情,清润的脸,笑容虽浅淡,却叫人觉得亲切。 “不辛苦,不辛苦,老爷才辛苦哪。”那门子笑得眼睛都快没了,躬腰立在门边儿,让进这一对主仆,直待他们行远,方才关门。 细微的“咿呀”声,自身后传来,正是阖户之声。 陈劭头也不回,只洒然前行,唯淡淡的语声传去身后:“随我去细雨潇湘。” 细雨潇湘,正是陈劭目今的住处。 行苇知他是在与自己说话,恭声应了,二人静默地自竹间小径穿过,眼前一道青漆月门,将拢未拢,积雪满阶。 行苇快走几步,上前推开门,复立于门侧,语声恭谨地道:“老爷请。” 陈劭含笑点头,跨进门槛,那厢巧儿已然听见行苇的声音,疾步出屋儿,接至门前,笑道:“老爷回来得好快。” 陈劭亦笑:“可不是,原想去外头散散,只积雪难行,再一想,围炉赏雪不比在外头瞎走好么?我便又回来了。” 巧儿便抿嘴儿笑,接过他臂弯搭的氅衣,拿在手里扑打几下,絮絮地道:“老爷回来得正好,灶上正温着饭菜呢,老爷现下可要用?因天冷,厨下多熬了一种补汤,婢子皆领了,一样是拿药材煨的鸽汤,一样是鹌鹑汤,老爷可要尝尝?” 在她清脆的说话声中,几人已行至廊下,陈劭在门边儿绣墩上坐了,立时有小厮上前,替帮他除去踏雪的木屐,换上家常穿的软底布鞋。 陈劭站起来,一面将脚在毡上蹬几下,将那布鞋踩严实了,一面温声道:“还是鹌鹑汤吧,清淡些,鸽子汤你拿下去分了,菜也别多拿,一荤一素、两样即可,你看着办就是。” 他站起身,亲自挑开棉帘,又转首温声吩咐:“先不急用饭,我有事吩咐行苇,你们都退下。” 巧儿忙应了,将氅衣挂去东次间儿,遂带着众仆役退去廊下,陈劭便与行苇转去了西次间儿。 屋中颇寂静,角落炭盆里烧着银霜炭,炭火半温,暖意亦只有些许,但也不算太冷。 陈劭撩袍向官帽椅上坐了,抬了抬手:“倒茶。” “是,老爷。”行苇应道,声音倒是很殷勤。 外间儿炉子上坐着铜壶,他出去斟茶,一注下去,刚好八分满,拿托盘装了,捧进屋中。.. “搁窗前条案上吧,我一会儿再喝。”陈劭道,信手散去发髻,乌丝垂肩,白袷上像描了几道墨线。 “你去了何处?”他问。 是方才在门外时同样的问题,然而,语气却冷了许多。 行苇低下头,声音亦极低微:“我拿信去了。”他在袖中掏几掏,便掏出一个蜡丸儿。 那蜡丸并非白色,而是很少见的绛色,沉实的一团儿殷红,表面泛出些油光,瞧来既诡异、又艳丽。 “这是主子亲笔写的。”行苇道,双手将蜡丸儿递了过去。 陈劭接过,垂下眸子,拿指尖推着蜡丸儿在掌心打个转,勾勾唇:“唔,上头记号还在,可见你不曾偷看。” 行苇面无表情。 绛色蜡丸的表面,有很特殊的标记,难以仿制,通常那一位主子的亲笔信,皆封于此中,也是为了防止有人掉换或偷看。 “主子的信,我自不会偷看,我只看你的信。这也是主子吩咐的。”行苇冷淡地道,朝后退了半步:“快看信吧,这标记正是‘紧急’之意。” 陈劭像没听见,只一径把玩着那粒蜡丸。 绛色的、硕大的烛泪,在他修长的指间盘转,深红与青白交错,有一种诡谲的美感。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26章 因何而死 “我早就想问你一件事儿了,周朝贵是怎么死的?”陈劭忽尔出声。 音未落,猛地抬头,锐利的眼风,直直刺向行苇。 行苇怔了怔。 “周朝贵?”他皱起眉,随后他便露出了很漠然的神情:“哦,我想起来了,他是得急病死的。” 陈劭笑了,肩膀上几绺乌丝,随笑声滑落。 “他不是挺得你主子信重么?怎么说死就死了?”他勾着一侧唇角,漆黑的眸子,冷得像两粒冰丸:“你主子惯来惜才,不论是人才、狗才还是杀才,你主子都跟宝贝似地留着,轻易不会动。为何你主子定要宰了周朝贵?他犯下何事,竟至你主子动杀机?” “我不知道。”行苇的声音很单调,停了片时,又抬手指指那枚蜡丸:“不过,我猜那里头可能写着答案。” 他的面上,渐渐现出崇拜之色,意驰神迷,像被什么蛊惑:“主子料事如神,既然你问起来了,主子必会提前写下答案的。” 他顿了顿,神情重又变得冷淡:“所以,你与其问我,不如先看信。 此言僭越,陈劭竟也未恼,反倒点头赞同:“你主子神神叨叨的,有时候,也确实能瞎猫碰着死耗子。” 他将蜡丸向上抛了抛,笑道:“姑且信你一回。”语毕,将蜡丸接在手里,微蹙眉:“拿只裁刀来,我把它剖开。” 行苇冷冷地瞥他一眼,转去梢间。 梢间小书案上诸物齐备,他拣了枚专用来挑封蜡的银柄小刀,将之予了陈劭。 陈劭便将蜡丸剖开,拿出里面的字条儿,低头扫两眼,面色蓦地一寒。 “这是怎么回事?”他冷声道,抬头看向行苇,清润的眸子里,像氤了窗外积雪,冷得人:“我四弟……陈四老爷怎么会知道‘风骨会’的?” 风骨会,正是他与行苇所在组织的名称,是那位主子亲手创办的。 陈劭向行苇晃了晃字条,温和俊秀的脸上,竟浮起一层煞气:“你主子从前不是答应过我么?陈四老爷又是怎么掺乎进来的?你主子莫不是连他也……” “你想得可真多。”行苇打断他,不屑地翻了个白眼儿:“主子根本瞧不上陈励,百无一用是书生,主子最讨厌的就是书生,你又不是不知道。” “既如此,陈四老爷怎么会知道风骨会?”陈劭根本不为所动,眼神冷得透骨。 行苇不以为意的挑了下眉:“你只顾着看别人,就不知道想想你自己吗?” 分明是诘问,可他的语气却还是很冷淡:“陈励一腔热血,又对你的学问很推崇,虽与你不是同母生的,可在他心里,你这个二哥的分量,比大哥还要重。” 陈劭面色微变,原本满是寒意的脸,此刻竟倏然苍白起来。 “你是说,是我在他跟前露出行迹?”他问,目中划过一丝惊悸,声音却压得极低:“他是何时知道的?” 行苇那张冷淡的脸上,瞬间涌起嘲讽之色。 “老爷,您又想多了。”他道,神情颇轻松:“陈励是在你失踪之后,才开始自己偷偷查的。具体的情形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只知道,当主子注意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把周朝贵给找出来了。” 陈劭悚然而惊,失声道:“他自己……” 才只说三字,他已知不宜高声,立时压低声音,语气焦灼:“你是说,他自己竟查到了周朝贵头上?” “是。”行苇答,看向他的眸光一派漠然:“说到底,这还是你做事不小心。你素常只与周朝贵联络,两下里走动又多,陈励虽是个读死书的,到底还没蠢到家,花上个三、五、七年的功夫,总能查出个所以然来,周朝贵被他找出来,自是顺理成章。” 陈劭望他一会儿,身上气势微松,懒懒靠向椅背,抬手拂去肩上散落的发丝。 “难怪周朝贵会死。”他单手支在膝头,另一手将字条扔进口中,仰脖儿吞下,复又“嗤”地一笑:“你口口声声说是我的错,却不说你主子大意,竟由得陈四老爷查到周朝贵。我在外八年,身不由己,你主子呢?这八年里又在做什么?就这么眼睁睁瞧着陈四老爷往下查么?” “你少胡!”行苇沉下脸,目中怒意翻涌:“你失踪是何其大的事?当年直闹得满城风雨,主子韬光养晦,还不是受你牵连?” 言至此,他又露出神往崇拜的表情,颊边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再者说,主子心地极善,就算后来知道陈励在查此事,主子念在你的份上,也不忍心动他。若不是陈励险些把周朝贵给漏出去,主子连周朝贵也不会杀。” 陈劭两手扶膝,敛眸静坐,并不接话。 行苇望他良久,“呵呵”冷笑:“陈劭,你应该比谁都清楚主子的为人。我劝你往后少说这种话,就算你厌着主子,也当记得主子当年对你的好。” 帘外忽起了阵风,宝蓝素面儿棉帘被风掠着,“扑楞楞”作响。 陈劭抬头望去。 帘开处,透出一角梧桐树影,枝桠上承着积雪,被风吹下些许,落英般四散,阳光投射而来,碎雪稀稀落落闪着光光,像一小片细碎的银屑。 “你方才说,陈四老爷险些把周朝贵透出去,此是何意?”他慢慢地道。 风已息,棉帘子静悄悄委地,他清冷的声线,亦被拢在这幽寂的房间里。 行苇早没了方才的激昂,半低着头,淡淡道:“你家姑娘头次进宫时,陈励偷偷给周朝贵递信,叫他看顾着你家姑娘些。” 陈劭陡然抬头,乌沉沉一双眸,像望不到底的两个黑洞。 “竟有这样的事?”他目注行苇,黑洞洞的眼睛落在他脸上,幽沉晦暗:“为何你不早说?” “我有机会说么?”行苇反问,抬头直视着他,神情讥峭:“你当你身上没有眼睛盯着?你回京后,我费了多少力气才挤进来服侍你?别告诉我这些你都忘了。毕竟,那整八年的事儿,你忘得一干二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27章 君子之腹 陈劭似若未闻,只望着行苇不语。 行苇撇撇嘴,又道“再者说,你那时候丢了官职,还总往外跑,又要假模假式地做出不在乎的样子,我又哪里有机会与你说话?再有,老太太派来的人……” 他忽地停声,勾起唇,脑袋往门帘的方向一摆“……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巧儿是谁的人?” “母亲……许老夫人是好心,巧儿也很好。”陈劭面色淡然,唯凝在他脸上的视线,冰冷如箭“你也勿要扯东扯西。在国公府时,人多眼杂,暂且先不提。我们搬出国公府后,你有大把机会与我说实话,为何绝口不提此事?” “我忘了。”行苇面无表情地道“分府之后,主子那头儿事情多,你又没问我,我整日忙着主子的事,哪记得你这些小事儿?” 陈劭定定地看着他,良久后,蓦然一笑“很好。” 他点点头,像很满意的样子,清俊的脸上,不见恼怒,只余温和“你果然是条好狗,不枉你主子这么重用你。” “我为主子效力,又不为你效力。”行苇毫不客气地接口,神情是理所当然的平淡,根本不为他言语所慑,语气从容“既然说到了陈励,还有件事我先知会你,也免得你事后又要怪我不来提醒你。陈励找到成记书铺了。” “哦?”陈劭挑眉,懒懒散散执起一束发,拿在手中绕几绕,又松开,曲臂于案上,支颐望向帘幕,看也不看他“那又如何?莫非你主子要把那故衣铺的成老头儿也给杀了?” “杀他作甚?”行苇用奇怪的眼神看他,复又讥笑“你莫不是傻了?老成不比周朝贵,周朝贵身后连着你,主子为了你才不得不杀他。老成就不一样了。他就是个开故衣铺的,铺子里人来人往,他不过提供个地方儿罢了,杀了他反倒露行迹。” 他停了一下,漫不经心地道“老成知道得不多,留着也无所谓,不过——” 他的声音拖长几分,看向陈劭,目露深意“陈励那一头儿,可真得小心。听说他硬从老成那里买了几件衣服走,也不知他要做什么,所幸老成做生意老实,我指定的那几件他没卖。你这个当二哥的,可不能这么白看着。哪怕分了府,你们骨血里还是兄弟。” 陈劭目视锦帘,神情懒怠“你主子就是为了这个,才叫我与陈四老爷面谈的?” “我不知道。”行苇很干脆地道,又补一句“不过,我猜原因就是这个。” 他又去看陈劭,像有些幸灾乐祸“你可得多留神,陈励现在正在劲头儿上。我曾听主子说过你当年之事,只怕他与你当年也差不离。你若是劝不动他,主子那头儿怕是为难,我也不好交代。” 陈劭向他投去一个眼风,极淡,亦极冷“一条狗也来说什么交代不交代,简直笑话儿。” 他嗤笑两声,旋即敛容“回去告诉你主子,此事我知道了,我会好生处置的。” 语罢,他又露出一缕笑来,玩味地看着行苇“你主子向来心善,就算我劝不服陈四老爷,想必也不会为他招来杀身之祸,你说是不是?” 行苇冷眼看他,只回了一句话“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陈劭闻言,不怒反笑,拊撑道“好,好,好,那我就等着瞧你主子的君子之腹了。”言罢,也不待他答,提声便唤“巧儿进来。” 行苇原还欲再言,却被他这一语逼退余言,只得收声。 巧儿一直候在廊下,闻声挑帘而入。 行苇此时早便换过一张脸,恭恭敬敬束手立着,两眼垂视脚下,正是下仆面对主人的标准姿态。 “行苇今儿去外头跑腿,辛苦了,一时你派人去账房领一钱银子,就说是我赏的。”陈劭温笑道,清朗语声,蕴着和暖与温善,教人打从心里暖将上来。 “谢老爷赏。”行苇跪下叩首。 陈劭垂目望着他矮了大半截的身形,面上笑容愈加清和“快起来吧,天冷得很,看冻着。” 行苇依言起身,陈劭又向巧儿道“行苇替夫人买了些纸墨,你这便送过去吧,莫叫夫人久等。” 行苇低垂的脸上,浮起一丝冷笑,抬头时,又是满脸殷勤,抬手解下身后的包袱,双手交予巧儿,讨好地道“多谢巧儿姐姐。” 内宅丫鬟,通行的敬称便是姐姐,行苇虽比她大,这一声姐姐却是当叫的。 巧儿含笑接了,陈劭便催她“你快去吧,夫人该等急了。” 巧儿蹲身儿行了个礼,方自去了,临去前,仍旧将门拢上大半儿,帘幕也挂稳,又叮嘱小厮们几句。 陈劭行至门边,挑帘望去。 青漆院门半启,巧儿的身影正跨出院门,再往旁看,院角的梅树上,积雪在阳光下晶莹剔透,几只麻雀栖在枝上,啁啾间关,起起落落。 不知哪里来了阵风,吹得那枝头雪片飞散,惊雀振翅,一下子飞得远了。 “你也下去吧。”陈劭单手挑帘,头也不回地道。 廊下小厮皆被遣退,此时说话,不虞有人听见。 行苇在他身后应声是,停了片刻,终是忍不住讥讽“老爷也太小心了些,连我去后院交差的事儿都免了,生怕我害了谁似的,这又何必?” 他像是在笑,声音里却还是嘲谑“主子没那么下作,老爷大可放心。主子连你家姑娘那样上好的人物,都宁可只看不用,更何况其他人?” 他叹一声,大有举世皆醉我独醒之意,又添一句,仍是方才之语“委实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陈劭放下帘幕,垂眸打量着自己的手指,忽尔一笑“你主子是什么人,我比你清楚。”他回首望着行苇,时晦时明的眸,阴鸷而冰冷“等你死的时候,你就会明白我这话的意思了。” 行苇怔了怔,旋即冷笑,躬了下身,扬声道“谢老爷赏,奴才先下去了。” 陈劭不语,负手行至明间儿,眼见得行苇挑帘而去,他仍旧倚案枯坐。 风又拂了过来,暗香浮动,不知哪里的梅花开了,然此处,花树皆寂。 陈劭痴望着被风卷起的帘幕。 院外竹枝摇风,哗啷清响,寂然地、迢遥地,像水波起伏,掩一程山水、一程羁旅,终归岑寂。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28章 寻个出路 进宫那日,陈滢起了个大早,做完功课,沐浴更衣已毕,便唤来寻真梳头。 陈劭今日大朝会,天未亮便出了门,李氏那里,陈滢也没与她说进宫之事。 委实是裴恕曾切切交代,此事需密,是故,她并未再向家人提及。 “姑娘今日还梳双髻可好?”寻真向镜中笑问。 陈滢点点头“就按平常的样式梳便是。” 寻真便专心梳头,又将发钗挑几支出来,请陈滢拣择,主仆两个正说话,门外小鬟便报“罗妈妈来了。” 陈滢微讶,忙叫请,一时罗妈妈进了屋儿,向陈滢陪笑道“夫人使奴婢过来的,请姑娘去临水照花用饭。” 陈滢闻言,益发讶然,也不及多问,快速收拾妥当,便随她出了院门儿 走在碎石小径上,陈滢便轻声问“娘今儿也起这么早么?” 罗妈妈笑道“夫人知道今儿姑娘有大事儿,一早就起啦,吩咐早些用饭。” 陈滢微一怔,旋即笑而不语。 看起来,李氏已经得到了消息,而透出消息的人,除了陈劭,再不作第二人想。 说来也是,元嘉帝要陈滢进宫审案,怎样也得先知会陈劭一声,陈滢到底是个姑娘家,这等大事,家中长辈自需知晓,否则也于理不合。 想通这一节,陈滢不免又疑惑。 陈劭从头到尾未出一语,如果不是罗妈妈来了,陈滢还不知道李氏知悉此事。 陈劭的态度,算是默认了? 一念及此,陈滢的心情便有些复杂。 虽然陈劭是她这具身体的父亲,他们有着血缘上割舍不断的关系,可是,越是与陈劭相处,陈滢便越觉得,看不透这个人。 在许多事情上,他显得很不负责,言行举动亦悖于陈滢对古代封建大家长的认知;可有些时候,他又很细心温柔,对儿女、对妻子,皆很关爱。 纵使陈滢知道,从理论上讲,人是多面且复杂的,不能简单以好坏来划分。可在此事上,陈滢倒希望着,陈劭是简单的、具备一致性的,而非如此刻这般,成为让人难以捉摸矛盾体。 她轻呼了口气,放下思绪,举眸四顾。 小径上,残雪已净。道旁是厚厚一重素白,数日北风刬地,雪凝成冻,瞧来有若冰晶。 她复又抬头。 晓光熹微,天空呈现出清浅薄透的蓝,朝阳被云拢住,云后折射出几道光束,照在雪上,是极美的月白色,裁下一片,便能作裙裳。 竹子桥下水波荡漾,桥边几树蜡梅开了花,枯冷枝头上,点缀淡黄透明的星,冷香拂鬓,沾衣欲染。 见她一径打量梅花,罗妈妈便陪笑道“好教姑娘知晓,夫人才叫小丫头子折了好几枝梅花儿,说要插好了瓶儿,给姑娘和爷各送几瓶去。” 陈滢亦笑“母亲最是细心,那我就偏了母亲的好东西了。” 一行人说笑着进院儿,李氏正在明间儿相候,早有小丫鬟飞跑去传话,又巧笑着挑帘唤“姑娘快请进吧。” 陈滢进屋后,见李氏已然叫人摆好饭,两样粥、四样点心、六样小菜,每样分量都不太多,腾腾冒出热气。 “少吃些,先垫一垫,外头冷得很,吃得太饱了,灌一肚子风也不好。”李氏拉着陈滢坐下,回头吩咐紫绮盛粥。 陈滢向她身畔坐了,李氏摸了摸她的衣裳,蹙眉问“怎么穿这样少?那……个地方,又不能乘车乘轿,只能走路,这天寒地冻的,吹坏了可怎么着?” “无妨的,母亲也知道,我素来身体壮。”陈滢柔声安慰,又命寻真将衣裳包袱取来,给她看里头装的厚斗篷。 李氏到底不放心,命绛云拿来两个极精致的镶宝石鎏银手炉,交予寻真收了,细细叮嘱“这里头搁着上好的银霜炭,每个够用差不多一个时辰的,用之前先拿火折子点了便成。” 寻真应了,将之收进包袱里。 李氏犹自不放心,左右望望,挥退从人,悄声问陈滢“你这几日把自己关在房中,也不出门儿,连医馆也不去了,我怕扰了你,便没多问。如今却是想问你一声,我儿这是在忙些什么?莫不是那案子……很棘手?” 自方秀娥凶杀案后,李氏对陈滢所为,渐有了解,又曾数度与紫绮之长谈,就此得知更多的细节,是故相询。 这是她一片慈母心肠,陈滢自不会不答,遂柔声道“倒不是为了案子,女儿是在忙别的事儿,不过,说到底,也与案子有关。” “是何事?”李氏盯着她的脸细细瞧。 不是她寻根究底,委实是陈滢今日是要进宫,她这个当娘的不放心,总想多知道一些。 陈滢略忖了忖,到底说了实话“我此次审案,涉及一个烟花女子,她是本案重要人证。我想着,等案子查清后,给她找条出路。” “什么?”李氏大惊,旋即便沉脸拧眉“这如何使得?好端端地,你与这等女子往来作甚?” 言至此,不免思及济南府之事,越想越揪心,肃容道“阿蛮,你平素做的那些事儿,娘就不说你了。娘知道你有志向,不管是女校、庇护所还是医馆,娘都由得你。娘知道,女子活在这世上不易,你一心要为她们做些什么,娘实是为你欢喜的。” 她的眼圈儿忽地红了,拿帕子按住,语声微颤“可是,阿蛮,那烟花女子,委实不是你这样的姑娘家能沾的。如今是陛下要审案子,你去便去了,到底是为君分忧,娘自无话可说。只那烟花女子的出路,我儿又有什么法子?难不成你还要给她找个人家?你一个姑娘家,哪里有这等能耐?若是被人听了去,你的名声可就毁了。” “这是没有的事儿,娘您想到哪里去了。”陈滢啼笑皆非。 李氏不说话,只将帕子掩面,神态举止,皆言不信。 陈滢无法,只得上前偎住她,柔声低劝“女儿所说的出路,也不只是为了她一个人,而是为了更多身不由己的女子。因此,给她找个人家什么的,根本行不通。” 言至此,忍不住笑“女儿又不是那媒婆,娘可别乱想。”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29章 故地重游 见女儿犹有余裕玩笑,李氏略放下了心,将帕子在手里揉几下,将信将疑望住陈滢:“我儿此言……可是当真?” 陈滢正色颔首:“女儿说的都是真的,母亲放心。” 她微颦了眉,转首望向窗外,语声迟迟:“如果只是为她们寻个人家做出路,倒还简单,不拘找个什么理由,往哪个府里一送,只称是歌姬舞姬,大面儿上过得去便罢,只要陛下愿意出面,实是容易。” 她忽尔叹了口气,神色悒郁:“只是,这所谓的出路,也不过是将她们拘于后宅罢了,终其一生,她们也只能在后宅里苟延残喘,到最后,总不免沦为争斗的产物。” 她望向窗外的视线,始终未曾收回,似痴痴出神,良久后,又是一叹。 “与其说这是出路,倒不如说,这是把她们往牢笼里送、往死路上逼。”她的声音低下去。 李氏倒被这话说得愣住,停两息,便跟着叹了口气。 这等烟花女子,就算从良做小,在后宅的日子也很难,因出身太微贱,略微像样些的人家儿,丫鬟都比她们高贵几分,便去了,也不过白受搓磨,徜或得罪主母,只消主母发一句话,便可断其生死。 纵有那命好的,千辛万苦固了宠,再生下一男半女,立稳脚跟,以其卑微的出身,其子女出头,亦是极难。且更有那一等命苦的,便从了良,亦难逃转卖命运,待人老珠黄,除一死外,竟无活路可走。细论起来,也是可怜。 一时间,母女二人俱无言。 天光自槅扇外涌进来,窗边落一剪树影,枝桠承霜,在晨风中轻轻摇曳,偶有细雪洒落,抛逐檐下,满阶碎玉。 “照我儿这般说来,这所谓的出路,又是什么呢?” 良久后,李氏终是问。 陈滢转头望她,干净的眉眼间,蕴一痕笑:“好教娘知晓,我所谓的出路,是给予她们相对更多的自由,让她们能够靠自己的本事养活自己,不必做那后宅里的棋子。” 她微微放低了声音,又续:“不过,这条出路目今我还不好告诉娘,得等先禀明了陛下才行。” 她又莞尔,自袖中取出厚厚一只信封,向李氏晃了几晃:“母亲放心,女儿把计划书都写好了,只要陛下首肯,此事便非女儿一人所为,而是以陛下、甚或以朝廷的名义推行,女儿在其中起到的作用,也不过是抛砖引玉罢了。最多往后再耗些时间,帮着完善计划,或者写些东西之类的。” 她侧首微笑,眸色湛亮,似漫天星辰坠入其间:“女儿绞尽脑汁,把能写的都写下了,就是希望能够打动陛下,让这些女子有个去处。” 以她一人之力,绝难实行此事,唯有说动元嘉帝。 若得其允可,以大楚朝皇族名义行此善举,则那些烟花女子便再无人敢欺负为难,而其前路,亦终得光明。 当然,陈滢亦很清楚,她救不了所有人。 有许多女子,甘愿走上那条既定之路,亦有其自己的意愿并追求,并不需人来帮,甚而会认为,陈滢此举,实属多余。 所幸,陈滢亦志不在此。 她所求者,无非两样:其一,救赎那些希望被救赎的;其二,帮助那些需要被帮助的。 除此无他。 为完善这个计划,数日来,陈滢委实殚精竭虑,几乎想破脑袋,头发都抓掉了好几把。 见陈滢胸有成竹,李氏终放下心,又细细叮嘱几句,方唤人进屋服侍,母女两个用罢饭,李氏又唤来罗妈妈,命她与陈滢同行,絮絮说了许久,方才送她们离开。 竹桥下,水声琤琮轻响,梅树下落了几片残花,冷香幽沉。天有些阴,晨光晦暗,东边的天空像拢着薄透的青雾,有稀疏的微光在雾气后缭绕,却终不能破云而出。 马车一早便已备好,赶车的仍是郑寿,另有两房下人跟车护送,陈滢此行,亦算婢仆成群。 因出来得早,辰初过半,他们便已抵达皇城。 到得此处,那两房下人自不得入,陈滢带同罗妈妈并寻真,拿着宫中特制的腰牌,经前番路径,进入皇城。 城内红墙如旧,瓦当上是厚厚积雪,逼仄狭长的夹道,被一尾红线抛去,隐没于微泛青灰的天际。 越几道宫门,穿数径石道,琉璃瓦照出淡淡天光,道旁半化的雪水淌下,又被寒风冻住,贴地的冰溜子,踩上去便要打滑。 陈滢今日未着屐,平底靴虽轻便,防滑性能却差,一主二仆走得很慢。幸得时辰尚早,她也不急,缓步前行,时而往左右观瞧。 上次来时,尚是初夏光景,几番风雨消三春,燠热难当。彼时,她曾在这巷中感慨,希望此后永不再来。 可谁想,一载年光等闲去,今年此时,她竟又故地重游,年前暗自的铭誓,终是成了空。 陈滢不免叹一声,光阴倥偬、世事无常。 “阿……陈大姑娘,你来了。”蓦地,一道清醇语声忽至,有若薰风拂面。 陈滢回过神,举目望去,便瞧见了立在不远处的高大身影。 “小侯爷好早。”她含笑招呼,清清净净的眸子里,盛着细碎的欢喜。 裴恕大步走过来,向她身上扫两眼,原还蹙着的眉,蓦然舒展。 她著着件暗银纹素白交领衣,外罩墨绿袄儿,衣摆上绣小朵浅粉的梅花,越衬得肌肤白嫩,点漆眸像黑玛瑙浸着水,干净得耀目。下系着樱粉寒梅邀月八幅裙,发上簪一副喜鹊闹梅金钗,正是应景儿装扮,穿在她的身上,偏有种难言清冷。 打量完了,再于心底赞一声好看,裴恕才笑眯眯招呼:“我才到,你来得也不晚。” 陈滢笑着不说话,一旁的寻真用力撇嘴。 真是说瞎话不打嗑拌儿。 小侯爷的鼻头儿都冻红了,分明等了多时,竟还说“才到”,简直笑掉人的大牙。 寻真鼓着眼睛去瞧裴恕,眼不能在他脸上扎出两个洞来。 这谎话一点儿不高明,连她都瞧破了,她们家姑娘定然一早就看穿。 果然,陈滢确实是看穿了,于是回头,向寻真一伸手:“把手炉子拿给我一个。”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30章 公然授受 寻真先一怔,待咂摸出味儿来,那嘴立时撅得能挂油瓶。 “这是夫人给的,弄丢了夫人要骂的。”她老大不乐意地从包袱里挖出李氏给的鎏银手炉,口中嘟嘟囔囔,像个守财奴也似,硬不舍得往外送。 罗妈妈在旁袖手看着,既不相拦、亦不拆穿,一双眼睛倒是笑弯了。 她瞧着小侯爷委实是个好的,家世干净,年纪轻轻就是个侯爵,虽粗鲁些,到底是个好的,吃喝飘赌从不沾,整天就知道到处抓人,委实上进,最要紧是,待她们姑娘是真好。 那枚琥珀金钗,实是价值连城,小侯爷也是说送就送,眼都没眨。 她们姑娘倒也没避着她这个管事妈妈,当着她面儿拿出来,只说是什么“证物”。 罗妈妈便眯眼笑。 这世上哪能有这般贵重的证物? 她将此事说予夫人,夫人也没多说什么,想来是默许了。 连夫人都不说什么,她自然就更不会多管了。 “我又没说把娘给的予了别人。”见寻真满脸不高兴,陈滢只得解释,顺手便将原先拿在手中惯用的手炉递予裴恕,又向寻真笑:“我是说我手冷,你给我烧个手炉用着。” 寻真眼睁睁瞧着陈滢脸不红、气不喘,当着人面儿就把手炉给了小侯爷,更可气小侯爷竟还乐孜孜接了,笑得跟个傻子也似。 “姑娘”寻真拖长声音,急得要跺脚,偏又怕陈滢真冷着,只得将烧好的手炉递过去,一面不要钱似地朝裴恕翻白眼儿。 这人脸皮怎么那么厚哪,连姑娘的手炉都要骗。 裴恕哪还望得到她? 他欢喜得都快傻了,捏着手炉就在那儿乐,只觉得那手炉子里冒出的热气,连他的心都要暖化了。 “陛下还未下朝吧?”陈滢接过手炉往前走,一面便问。 等两息,不见回音,再一转首,忍不住要笑。 裴恕两手捧着手炉,像捧着宝贝似地,傻站在那里发呆,竟没跟过来。 陈滢只得又把声音提高些,再问一回。 裴恕这才听见,乐颠颠儿点头:“正是,今日大朝会,陛下得下了朝才来。” 一壁说话,一壁行至陈滢近前,笑出满口白牙:“陛下特命我在此处候你来着。” 陈滢含笑点头:“真是辛苦小侯爷了,原我还想着会是哪位大监来呢。” 裴恕咧嘴笑,并不说话。 原先当然是某位大监过来,只经不住他厚脸皮苦求,元嘉帝便将这差事予了他。 这般想着,他心头忽又有些发沉。 到底今日是来审案的,而那个小臻…… “阿滢,你可知陛下为何要你前来审案?”裴恕忽地问,微微垂首,看向陈滢。 陈滢亦回望他。 天光投射而下,他的瞳仁剔透如琥珀,她的影子,似亦映在其中。 “我不知道陛下为何特意要我来审案,但我推测,应该和臻娘……和小臻有关,是不是?”陈滢道。 她有五天时间细思此事,而这个答案最直接,也最合逻辑。 裴恕闻言,果然大力颔首,面上是极欣赏的神情:“阿滢真是天下间最聪明的人。” “这是最合理的解释,我也就这么一猜。”陈滢实话实说,复又蹙眉:“只是,我猜得到原因,却猜不到这缘由的来处。” 小臻必然出了什么事,元嘉帝才不得不找陈滢审案。只是,事由为何,她却推断不出。 裴恕看着她,一双不大的眼睛,正望进她澈净的眸子里。 他恍惚了一小会儿,方才寻到自己的声音:“原先我也不知道,昨日陛下给我透了口风。” 言及正事,他神情渐肃,语声也沉下去。 “陛下说,小臻进宫后,原先问什么她都不说,跟个锯嘴儿葫芦也似,因她是人证,又不好动刑,直到后来,有人偶尔提到了你。”低沉的喉音,像撩动的琴弦,转轴轻拨,动人心魄。 只是,所言所述,却颇叫人心惊。 “这是为什么?”陈滢问。 语声方落,一个模糊的念头,忽尔窜上脑海。 却闻裴恕又续:“自听到你的名字后,小臻便改口,道她愿意把一切都说出来,但只能当面儿说给你听。再问她缘由,她又是一字不吐。” 陈滢约略明白了一些,但也不能肯定,只点点头:“我知道了。” 裴恕微垂首,剔透的眸心,流淌着关切与温柔:“因陛下这几日很忙,所以把审案的日子定在了今天。我知道你查案子一向很厉害,不过,还是要小心些。” 他这是在隐晦地提醒陈滢,小臻只肯向陈滢一人交代,元嘉帝或许会有别的想法。 虽然是明君,到底也还是君,而纵观古往今来,君王们总有一个共同属性,便是皇权不可逾越。 陈滢领会其意,面上露出真切的笑:“小侯爷不必担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只要能把案子查明,旁的都好说。不过是兼顾一下元嘉帝的自尊心而已,陈滢自能做到。 两个人轻声讲谈,不多时,宣德殿已在眼前,大监孙朝礼迎出来,将他们仍旧请去偏殿。 “陛下还在太极殿议事,两位请稍候。”他躬身道,命宫人送上茶水,复又退去门边。 到得此处,说话便不可太过随意,二人唯相对静坐。 殿中陈设与前相同,唯殿角多出一具翘头案,鸡翅木透雕苍龙云芝纹牙头,上陈着博山炉,炉中烧着香篆,烟气俱无,唯香蕴藉,满殿幽静。 “今日之事,事主一家子还不知道。”裴恕突兀地开了口。 满殿暗香,皆被这话音破去。 陈滢微一沉吟,便知道他说的是兴济伯府,一时间,心下颇为诧然。 “陛下没通知他们么?”她问。 “没有。”裴恕简短地道,捧着手炉望向陈滢,递去一个眼风。 陈滢颔首,心下越觉怪异。 原先她以为,元嘉帝将小臻押至禁宫,是存了挽救兴济伯府之意。可如今看来,陛下并不太像要包庇他们,那么,他要做什么? 而裴恕此前曾言,此案涉及朝堂,莫非元嘉帝此举,还有别的用意?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31章 君无戏言 陈滢正自琢磨,那厢孙朝礼已走来行礼:“陛下方才下朝,二位请随奴婢来。” 陈滢与裴恕皆搁下茶盏,起身整衣,孙朝礼在前引路,将他们带去宣德殿。 元嘉帝来得很快,二人才行至殿门口,便听见了远处内侍尖利的通传声。 众人便立在原处静候,不多时,仪仗煌煌而至,诸人一应跪叩见礼诸事毕,元嘉帝当先进得殿中,余者随后入内。 “赐座。”撩袍向御案后坐了,元嘉帝温言道。 于是,金漆小杌子,再次闪亮登场。 陈滢与裴恕恭声谢座,元嘉帝却也利落,命无关人等退下,旋即提声吩咐:“把人带过来。” 贺顺安亲自领命去了,趁着这短暂空暇,元嘉帝兀自坐定,擎起玉盏,眼风向陈滢一扫,须臾又掠去裴恕处,精华内敛的眸子里,浮起浅笑。 “今儿倒是巧,待审完了案子,朕恰好还有事儿要与三……与陈大姑娘说道说道。”他笑,饮一口茶,复又长长吁了口气:“大朝会就是累得慌,你一句我一句,吵得朕脑仁儿疼。” 他抬手捏会子眉心,又放下手,再饮口茶,闲闲叮嘱:“裴恕,一时朕若忘了此事,你可得提醒朕一声儿。” 裴恕“啪”一声站起来,利落叉手:“遵命。” 元嘉帝倒吓一跳,捧盏望他:“瞧你这点儿出息,朕都替你害臊。”复又一脸似笑非笑:“罢了,还不坐下说话。” 裴恕“嘿嘿”傻笑,抓着脑壳儿坐下去。 陈滢此时亦欲起身,元嘉帝龙手一挥:“都坐,都坐,容朕喝几口茶,你们都不许动,朕瞧着累。” “谢陛下。”陈滢从善如流,于座中躬身,复又微抬头,视线向下三十度,谨遵宫中礼仪,平静地道:“臣女也有事儿要向陛下禀告,届时,还要请陛下拨冗,容臣女说几句话。” 元嘉帝饮尽一盏茶,搁之于案,拿起绣金边儿的帕子来拭唇角,面容温煦:“这倒也是巧了,朕有话与你说,你也有话禀报于朕。” 歇两息,又笑:“话说到这儿,朕倒想起来了,前几日永成侯提的那什么麻将,据说也是你的主意?” “是,臣女斗胆,陛下恕罪。”陈滢道。 纵使她完全不认为自己有什么所谓的罪,但,态度要端正。 元嘉帝笑看她一眼,摇摇头:“你这孩子,客气话说得还真是客气。” 陈滢立时躬身:“臣女知错。” 语气声调,与前差相仿佛。 元嘉帝不由笑起来,指着她直叹:“你瞧瞧你,就是这个样子,简直叫朕不知该说你什么才是。” 他似是心情甚好,虽是埋怨,语声却很松泛。 裴恕捏在袖子里的拳头,略略放松。 这是他头一回见陈滢在元嘉帝跟前的样子,与他素常所见,分毫无差。 原先的陈滢是什么样儿,如今还什么样儿。 难怪元嘉帝曾道她“不肯有半句虚词”。 这评价,应该是极高的了。 他正自胡思乱想,忽听殿外响起贺顺安的声音:“陛下,人提来了。” “进。”元嘉帝启唇吐出一字,仍取方才坐姿,半靠椅背、两眼微眯,神态闲适。 贺顺安在前,两名宫人押着小臻在后,一行人上前见礼毕,小臻便跪在堂下,两宫人分列在旁守着她。 陈滢悄然抬首,见那两名宫女样貌精干、身形矫健,一望便知是练家子。 她又将视线下移。 小臻穿着身半旧棉裙,垂首跪着,从陈滢的脚度,只能望见她尖秀的下巴,肤色颇白净。 元嘉帝清嗽一声,向陈滢的方向扫了扫。 陈滢立时会意,起身上前,先向元嘉帝蹲身行礼,道了句“臣女僭越”,方行至小臻身前。 皇帝陛下自不可能亲自审问一个伎女,陈滢今日到此,一是小臻情况特殊,二来,亦是“臣女服其劳”。 “小臻,我要问你几个问题,请你如实作答。”陈滢道,语声很是舒缓。 小臻身体微震,抬起头,露出面容。 苍白的脸、秀丽的五官,眼睛里有几缕红丝,像是几夜不曾好睡。 陈滢向她笑了笑,摆出自认为最柔和的表情:“你别怕,此处并非公堂,只因有件疑案,你是重要人证,所以我要问你些话。” 小臻似有些怔然,仰首望向陈滢,面上先凝着不敢相信的神情,复又化开,转作惊讶。 她用力眨几下眼,终是开口,细柔的声线,像烟气荡在殿宇中: “回这位姑娘的话,民女正是小臻,姑娘莫非就是……” “我是陈滢。”陈滢接口道,凝视着她的眼睛。 那是一双明润亮泽而年轻的眼睛,然而,眼神却透出沧桑,如行将就木的老妪。 陈滢的回答,显令小臻惊诧,她下意识抬手掩口,瞳孔微张,眸光中似多了一份活气。 “您……您真是盛京妇幼保健院的那个……那个东家,陈大姑娘?”她颤声问。 “正是我。”陈滢笑着颔首,又向御案方向示意:“你当知晓,上坐者是何人吧?” 小臻登时身子一缩,低下头道:“是,民女知道。” 自进宫当日,便有人告诉了她一切,她亦知晓,今日是御前问话。 这几日,她虽是咬死不肯松口,只道要与陈滢面谈,然在心底里,她其实很不安、也很害怕。 而就在方才,她赫然听闻周遭诸人皆口称“陛下”,便知上座者乃当今皇帝,她心中惧意更甚,若非有一股莫名的勇气支撑,她可能连跪都跪不住。 此际,她最希望见到的人,就在眼前,且还特意向她点明皇帝陛下的存在,小臻才聚起的那点勇气,立时消散。 “那你便当知晓,君无戏言。”干净如水的声音,一点点漾过耳畔。 小臻慌乱不安的心,莫名安宁下来。 她方才的求证,只是习惯使然,而陈滢则是在提醒她,既是皇帝陛下亲口应允,那么,来的就一定是她要见的那个陈大姑娘。 君无戏言。 此四字,乃是大楚朝皇帝的保证与承诺,绝不会掺半点假。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32章 目击证词 小臻立时伏地,颤声请罪“陛……陛下恕罪,民女无状……” “免。”不待她说完,元嘉帝便开了金口,语声极肃杀。 一旁的宫女低喝“不得多言,老实回话。” 小臻哆嗦着直起身,头垂得极低,小声应是。 另一名宫女自袖中取出炭条儿并纸张,看样子,是要作审问记录。 准备得倒是很充分。 陈滢暗自点头,不再言及其他,直接问出第一个问题“小臻,在兴济伯府时,你可识得一个叫娇杏的丫鬟?” 小臻的身体仍未停止颤抖,连带着语声亦不平稳“回……回姑娘,民女认识的,原先在伯府的时候,娇杏与民女皆……皆在世子院儿里当差。” 好容易说完此语,小臻用力吞咽两下,额头冷汗涔涔,却不敢去拭。 见她虽惧,然回话条理清晰,陈滢倒是松口气。 小臻的表现比她想得要好,审清此案应该不难。 “去年夏天,娇杏的尸身出现在兴济伯府的荷花湖里,据府中下人口供,她是去年二、三月间不见的,在她失踪之前,到底发生了何事,你可知晓?”陈滢又问,如水清眸,瞬也不瞬凝住她。 小臻哆嗦得越发厉害,面色瞬间苍白。 她胸膛起伏着,似在竭力抑住心底恐惧,好一会儿后,方道“民女……民女知道这件事儿。民女当时……当时……全都瞧见了。” 陈滢眸中一亮。 小臻在事发后便被发卖,她当时想的是,小臻可能知晓部分详情。 可如今看来,小臻不仅知情,且还是目击者。 娇杏沉尸案,看来今日就能破获了,这怎不叫人惊喜? 宣德殿中一片寂静,似是连呼吸声亦匿去。 “细细道来。”陈滢敛住思绪,柔声问。 “是,姑娘。”小臻十分驯顺,苍白的脸上,不见血色,但表述仍旧清晰“去年……哦不对,是,是前年的时候,民女与娇杏皆被世子爷收了房。因娇杏是后来的,爷更宠她几分。” 她咽口唾沫,润泽早已干涩的喉头,又道“民女那时候……那时候心眼儿窄得很,总想与娇杏争宠,与她吵过好几次,世子夫人很生气,就把民女与娇杏干脆……干脆放在一个屋儿里,让我们自己闹去。” 此是前情,陈滢是尽知的,但她却并未打断小臻的讲述。 这是一段缓冲地带,这些日常的叙述,有助于证人回忆更多细节。 “民女记得很清楚,出事儿的那天,民女睡到半夜忽然口渴,就爬起来喝水。然后……然后民女一时意动,想去瞧瞧娇杏新得的一副耳坠子,那是爷才赏她的,是东珠的坠子。民女这辈子都没见过东珠,就想瞧一瞧。” 小臻的声音再度响起,似已沉浸于回忆中,声音渐至平稳 “民女偷偷走到娇杏铺前,才发现她的床铺竟是空的。民女便以为……以为她又被爷叫去了,心下很是恼恨。又恍惚听见正房那里像有人在说话,民女也不知哪里来的胆子,就偷跑去了正房。” 她身子缩了缩,眼神惊遽,像想起什么可怕之事。 陈滢轻轻“嗯”一声,平静地看着她,半是安抚、半是诱导“你慢慢往下说,不着急。后来呢,你去了正房之后,都听见、瞧见了什么?” 干净的语声,宁谧且安详,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 小臻面上渐渐现出回忆之色,正待张口,一个声音陡然打断了她。 “你们两个,退下。”沉冷寒瑟的语声,似携殿外冰雪,众皆凛然。 那是元嘉帝的声音。 两名宫女立时躬身,退出殿外。 元嘉帝靠向椅背,捧起玉盏,浅啜一口茶,向顺安看了看。 贺顺安心领神会,碎步上前,半躬着腰尖声道“请陈大姑娘继续往下审。” 陈滢向上一礼。 元嘉帝安坐着,捧盏而饮。 盏中升起热腾腾白雾,掩去他面目,唯可见他举杯之手,修长洁净,每一根骨节都透出闲逸。 陈滢知晓,元嘉帝这是不欲家丑外扬,方将那两名宫女遣开。 她心中升起一丝疑惑。 这大殿中留下的,皆是必要人等,陈滢是小臻指明要见的,贺顺安是元嘉帝多年大伴,自无需回避。 可是,裴恕竟也留下,又是何意? 此案莫非与他有关? 心念飞转间,她目注小臻,语带安抚“现在你可以继续说了,你在正房看到了什么?” “婢子……民女……民女看到了世子爷和世子夫人,还有……还有娇杏。”小臻再度咽了口唾沫,面色愈发惊恐。 可是,当她将视线转向陈滢时,这惊惧之色,竟又一点点淡去,散乱的眸光,亦渐转作沉凝。 她用力咬唇,像是鼓足勇气,颤声道“民女瞧见,夫人正命妈妈打娇杏板子,娇杏被堵了嘴,披头散发,衣裳都没穿好,一直在那里哭。夫人……夫人也在哭,一面哭一面对世子爷道……道世子爷偏疼一个贱妾,让夫人没脸见人。” 她喘了口气,接着道“夫人还哭道,她身为正室夫人,管教内宅是该当的,她今日就要当着世子爷的面儿打死娇杏,又哭着骂娇杏‘贱婢’。” 她似是被这回忆攫住,又像重见彼时情景,语速越来越快、双颊渐涌血红,眼睛里泛出异样的光 “世子爷先还只是看,也不说话。世子夫人却是……却是越发作恼,到后来就推开妈妈,自己拿板子打。恰在这时候,娇杏口中的布松了,她就哭着唤‘爷救救婢子’。世子夫人听了,更加发狠没命地下板子,娇杏哭声越来越大,胡叫乱嚷‘爷好狠的心’。世子爷听了这话,不知怎么,突然……突然就大怒!” 她浑身都在打战,偏双颊充血,连眼睛里也满是红丝,像被什么力量驱使着,纵使十分害怕,语声却变得高亢 “世子爷一下子就冲过去,照着娇杏心窝踢了好几脚。娇杏白着脸就倒下了,口中吐出血来。夫人……夫人吓坏了,躲去一旁。世子爷像疯了一样,不停地拿脚踢娇杏,骂她‘贱婢’、‘蹬鼻子上脸’,后来……后来又嫌她哭得太吵,拿迎枕盖在她脸上,用力往下压。”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33章 朕来担着 小臻大口喘息着,两眼直勾勾地望着某处,颤唇道:“就这么着,没……没过多久,娇杏就不出声儿了,也不动。世子爷移开迎枕,用手推她、拿脚踢她,她就软软地,动也不动。世子爷探过她鼻息,就说……就说……” “娇杏死了,是么?”一个声音轻语道,却是陈滢接下话头。 小臻神情微滞,良久后,方动作极轻地点了点头:“是……是的,陈大姑娘。娇杏……死了,被世子爷亲手……捂……捂死了。” “然后呢?”陈滢蹲在小臻身前,目注于她,语声极柔和:“然后,你是不是就偷偷跑了?” 小臻眼神呆滞,但却还是做出了回答:“是的,婢子……民女……民女怕得很,就悄悄跑回了屋儿。” 她的声音干涩嘶哑,又续:“没……没过多久,夫人身边最得用的妈妈就把民女……把民女叫了去,教了民女一段话,让民女第二天照着说……” “好了,接下来的事情,你不用说了。”陈滢向她肩上轻轻拍了拍,柔声低语:“剩下的事,我基本上已经能猜出来了。” 世子夫人夏氏教小臻说的那段话,便是此前他们听到的那个版本,即假称娇杏携物私逃,实则沉尸于湖。 依大楚律,仆役是不能任意杀死的,凡有违者,有官降官、有爵削爵,若是平民百姓,则流配三千里,无赎。 而兴济伯世子郭冲,却亲手杀死了一名婢女。所以,娇杏才会被沉去湖里,甚至连逃奴都没报。 陈滢遥望殿外,天光晦暗,有若黄昏降临。 她莫名觉得讽刺。 郭冲与夏氏应是慌了手脚,也或许是怕事情闹到兴济伯面前,不好收场,故才行此下策。其实,只要他们足够冷静,有得是法子让此事天衣无缝。 比如,以娇杏摔伤致死报官;再狠些,干脆殴杀小臻,造出其与娇杏互殴致死的假象。双婢久有矛盾,这说法也是说得通的。再花些钱略作疏通,谁又会去管几个贱仆死活? 某种程度而言,此案得以查明,泰半托赖于郭冲夫妇的愚蠢,正所谓冥冥中自有天意。 “民女……民女都说出来了。”小臻的声音传来,让陈滢回过神。 她凝目望去,见小臻正迟缓地抬起头,失神的两眼,渐渐聚起一星微光: “民女是不是……是不是帮到了姑娘?”她问,期待地看着陈滢,像在等待她的回答。 陈滢颔首,正色道:“是的,你帮了我很大的忙,助我破获了一宗杀人案。你是很重要的人证,有了你的证词,我们便有了定罪的依据。谢谢你。” “真的么?”小臻似不敢置信,眼圈微微泛红,语声颤抖:“民女……民女真的帮到了姑娘?” “是的,你非常勇敢,谢谢你。”陈滢目注她的眼睛,神情郑重。 小臻忽然笑了。 这一笑,像花儿开在春风里,鲜活明丽,朝气四溢。 “太好了。”她欢喜地道,抬手去揉眼睛,眼泪却在扑簌簌往下掉,可她还在笑。 “姑娘……姑娘救了民女。姑娘那医馆、还有冯大夫,救了民女。若是没有姑娘,民女绝不会去医馆瞧病,民女以为……以为……民女已经打算去死了。若没有姑娘,民女应该已经死了。” 她有些语无伦次,一时哭、一时又笑,用力抹着眼角,笑容却始终绽放:“姑娘是好心人。姑娘开的那个医馆,不光救了民女,也救了民女好些相熟的朋友。民女听她们说了,她们都受了姑娘的恩,姑娘是好人……” 她喉头哽住,再不能言,只眼泪不住滚落。 元嘉帝微有些动容,眼风扫向陈滢,目露嘉许,却不说话。 一旁的裴恕,则露出真切的笑容。 他瞧中的姑娘,自然是很好很好的,谁见了都会夸。这不,还在审着案子呢,又被夸了。 他比自己被人夸了还欢喜,嘴巴快咧到耳根儿去了。 陈滢却未料小臻会如此激动,一时有些愣怔,正想着该如何开解,忽觉身侧一暗。 她心头微凛,抬眸望去,眼前竟站着方才出去的那两名宫女。 “陈大姑娘,先叫小臻下去吧。”贺顺安走来道,满是褶子的脸上,挂着殷勤的笑。 陈滢未作迟疑,立时起身:“有劳贺大监。” 如今看来,元嘉帝将小臻押进宫中,实则存了保护之意。此案既涉朝局,则这个关键人证,不容有失。 小臻在元嘉帝手中,比在外头更安全。 “陈大姑娘太客气啦,咱家不敢。”贺顺安笑眯眯道,亲领着那两名宫女,押解小臻离开了。 须臾间,大殿中便只剩下三人。 沉吟片刻后,陈滢上前道:“陛下,案情已然清晰,接下来还有一些细节,陛下可还要听臣女讲述?” 元嘉帝并未言声,微垂双目,不知在想些什么。 北风低咽,掠起殿中垂落的锦帷,水波般起伏。 元嘉帝一手搁于案上,屈指轻叩。 沉香木的御案,触之如击玉,清越的三两声,是大殿中唯一的响动。 良久后,元嘉帝长长地叹了口气。 “虽早有所料,此际当真闻言,朕……犹觉刺耳。”他语声低沉,神情是少有的寥落: “朕从不敢以明君自居,然,朕总以为,朕还是有些眼光的。朕选派的官员、封赏的勋爵,皆当配得起这高官厚禄。不说让他们为国分忧吧,至少也不能给朕添堵,令大楚蒙羞。” 他捏紧眉心,面上糅杂几许失望:“那兴济伯世子,朕也是常见的,瞧来就是个英气勃勃的儿郎,谁想他背地里竟是如此……” 他呼出一口浊气,放下手,蹙眉不语。 便在他叹气时,裴恕已然起身,此时便上前两步,叉手道:“陛下,此案可需移交刑部?再不然,交由府衙处置?” “朕看用不着了。”元嘉帝面现疲色,抬手又去捏眉心,声音亦疲累:“永宁那里,朕总须有个交代。再退一步,就算交予刑部或府衙,也不过叫他们白得罪人,倒不如朕一人担着便是。”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34章 皇家计划 陈滢略一凝思,便知元嘉帝之意,一时间也说不出是何滋味。 “违法必究”这种话,在大楚朝,只适用于普通民众,所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终究无法实现。而此案,恰恰涉及半个皇族,自更不能“与民同罪”。 此等情形下,元嘉帝的处置,竟是上上之选。 若把案子交给别的部门处置,仅是永宁长公主在上,就能扯皮许久,严不是、宽不是,官员们略有动作,便要得罪人。.. 人皆有私心,这些官员自比不得元嘉帝的胆魄。 此外,此案宜快不宜拖,越往下拖,变数越大,尤其是小臻的人身安全,很难得到保障。 元嘉帝想亦深谙此理,故才有此一说。 “臣请陛下定夺。”裴恕躬身道。 陈滢不由望他一眼。 裴恕对本案的关注程度,出奇地高,原因何在? 此刻,元嘉帝终抬眸,温和的脸上,不见情绪:“裴恕接旨。” 裴恕立时撩袍,单膝点地:“臣在。” “着威远侯裴恕,领龙骧卫五十,与孙朝礼前往兴济伯府,宣世子夫妇即刻觐见,不得有误。”元嘉帝稳稳坐着,精华内蕴的眼睛里,锋锐隐隐,利芒如箭。 “臣接旨。”裴恕躬腰,醇厚声线,似从极低处传来,震得人耳鼓作响。 元嘉帝“唔”一声,手中已多出一枚龙纹令牌,抛去案前:“凭此调兵。” 裴恕双手接过,利落地道:“臣遵旨。” 元嘉帝挥挥手,裴恕即转身,向陈滢望一眼,目色殷殷,似有安慰之意,旋即大步离去。 元嘉帝此时又唤:“贺大伴进来。” 贺顺安应声而至,元嘉帝自案上拿起早备下的一份诏书,淡然道:“叫人拿着这个,宣曹子廉、徐元鲁、赵无咎三人进宫,就说朕说的,有案子要他们审。” 贺顺安常伴他左右,极了解他的意思,闻言立时低声问:“陛下,可要奴婢收拾个地方出来给几位大人审案?人证可要带去候命?” “准了。”元嘉帝挥了下手:“等裴恕回来了,直接把人带去审案,朕便在此等他们的消息。” 停一息,淡然拂袖:“朕要听到好消息。” “是,陛下。”贺顺安的腰直弯向地面,心下“啧啧”连声,又是叹,又是不以为然。 兴济伯府这是要倒霉了,连带着永宁长公主也要吃挂落。 他不由暗自摇头。 前些时,太后娘娘常来寻陛下说话,他在旁听了几耳朵闲言,大致明白了太后娘娘的意思。 要他说,真真痴心妄想。 陛下待长公主已经够宽厚的了,既不曾命其远嫁,还予了极大荣耀,公主府规制也就比长乐宫差些。可人家却根本不知恩,还嫌得的太少,伸手来讨呢。 这下可好,陛下恼了,长公主伸出去的手,再要缩回去,怕是连手带脸,一块儿要挨打。 何苦呢,放着好好儿的日子不过,净找不自在。 贺顺安皱起一张老脸,摇头不已,下去分派人手,不多时便又回转,报说一切妥当。 元嘉帝点点头,不说话,贺顺安便也静立一旁。 宣德殿中,变得有些寂然。 北风呜咽,天光愈暗,两名小监不知何时走来,执长竹篙,点亮檐角宫灯。 灯笼上蒙着层浅黄纱罗,微月般的光华,著衣如晕、映鬓成霜,照见殿中诸人,俱眉眼柔和,就连元嘉帝,目中亦似含笑。 陈滢思忖片刻,上前恭声道:“陛下,臣女这儿有几份计划书,想要呈予陛下过目。” 元嘉帝愕了愕。 他这厢还有话没问呢,不想这陈大姑娘倒性急,先行禀报起来。 然再一转念,他便又笑。 这却也好。他要问的话,还得等正主儿来了,一并问过才合适。 他笑起来。 他倒是挺想瞧瞧那傻小子的傻模样的,委实太少见了,光想着就叫人要笑。 “呈上来。”他抬了下手。 一旁的贺顺安立时上前,陈滢将厚信封递去,添一句:“计划书有点儿多。臣女已经尽量精简了,陛下恕罪。” 元嘉帝已经习惯她这副样子了,不以为忤,贺顺安回至御案边,打开信封,取出一撂纸,上头写得密密麻麻地。元嘉帝就着他的手看去,当先第一页上,几个大字极为醒目: 《大楚皇家儿童游乐设施计划草案》 元嘉帝眸光微动。 “皇家”二字,倒还有几分意趣。 “搁下,朕瞧瞧。”他微笑着道。 贺顺安忙将案面儿杂物推开,一页页纸平摊其上,直占了大半案面儿,手上还剩下半叠纸。 “嚯,倒还真不少。”元嘉帝笑言,逐一望去。 除游乐设施计划书外,陈于案上的,还有《大楚皇家美容会所计划草案》、《大楚皇家健身会所计划草案》、《大楚皇家连锁酒店计划草案》,以及《大楚皇家蔬菜大棚生产有限公司计划草案》。 一眼扫罢,元嘉帝已是忍俊不禁:“陈大姑娘,你这什么计划草案,如何件件皆写着‘皇家’二字?” 他向陈滢顾一顾,唇角含笑,然眸光中,却涌动着一些别的什么:“朕可还记着永成侯的提议,他说要把那个什么麻将,也弄成皇家的。” 他视线下移,扫过眼前纸页,语声倒还平和:“如今陈大姑娘又拿出这许多折子……计划来,却不知,又是何意?” 言毕,淡然眸光向陈滢身上拢一拢,复撇开,执玉盏,饮了一口茶。 陈滢早知,这批计划书一抛出去,必得此回应,闻言倒也不急,屈身行了一礼,恭声道:“陛下,臣女在回答陛下的这个问题前,想先说两句话。可是,这话恐会涉及些朝堂政事,还要先请陛下允可,臣女方才能说。” 她本是无职之女,依大楚律,妄议朝政也可定罪,所以,她需先取得全大楚最能凌驾于法律之上的权力者——当朝天子——的应允,才能一抒胸臆。 元嘉帝似有些好笑,搁下茶盏,向案上拣一枚水晶叶形笔觇,信手把玩。 剔透纤薄的叶片,被灯笼投下的微光照射,于他指尖流转出细细光影,他垂目望着,好似出神。 良久,他方微微颔首:“准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35章 一点私心 陈滢谢过,直身而起,于堂前踱了两步,道:“臣女最近读了几本边疆志,深知北疆与西夷对我大楚虎视眈眈,一朝不平边事,则大楚便永无宁日。而民女亦曾听祖父闲话当年,知陛下年轻时南征北战,为大楚的和平与安宁宵衣旰食、夙夜不懈,耗费了无数心血与精力。” 干净如水的声线,携透隙而来的寒风,游走于宣德殿中,元嘉帝神色不动,唯眸底,划过一丝玩味。 陈滢似无所觉,仍旧续道:“陛下中兴大楚、扫荡天下,方令国朝百姓安居乐业,此乃陛下之功,然,北疆、西夷虽表面言和,暗中却仍觊觎我大楚,边境亦时有小股乱兵骚扰,所谓和平,只是一种假相,大楚左近凶兽仍存,一旦国朝露出疲态,则兵事必发,百姓又将受流离之苦。” 言至此,她语声略扬,神态却还是很安宁:“平北疆、荡西夷,臣女以为,此乃天子之志。而依臣女浅见,若要实现这个志向,就需要钱、很多很多的钱。所以,臣女方才写出这些计划书,为陛下谋些生钱的法子。若这些项目间次推进,国库必将充盈,则臣女便是为陛下彻底打垮这两头凶兽,贡献了绵薄之力。而这,便是臣女拿出这批计划草案的初衷之一。” 她平静地说着这些,清眸澈净,言及君王天下事,亦如述平常。 贺顺安张嘴听着,一颗心险些没跳出喉咙。 这位陈大姑娘的胆子,怎么这能样大? 就这么明着揣测君心? 她要是个大臣倒还罢了,偏还只是个普通女子,这些混话岂是能乱说的? 贺顺安的脑袋几乎垂到膝盖上,恨不能把耳朵也堵住。 这些糟心话他一句都不想听,恨只恨走不得、躲不开,只得把自己当木头桩子,硬捱。 殿中寂静,元嘉帝久久不曾言声。 陈滢躬立着,满握潮汗,无人得知。 她自知此言僭越,但她坚信自己的判断。 元嘉帝一定会动心。 她拿出的这批计划书,只涉及少部分民生,与军事、政治关系不大,亦不会触及一位帝王的底线。 其实,这倒并非陈滢不想把先进的火器、军械、装甲等相关知识技术传授给大楚,而是因为,她自己对此亦知之甚少。 研制这些国之重器,需要一大批具备物理、化学、材料、机械制造等相应知识的人才,因其所涉及的方方面面,庞杂而繁琐,仅是钢材的锻造技术,可能就需要一代甚至几代人的努力,才能见成效。 或许有一天,当女校或升级成为男女合并的普通学校的毕业生,积攒到一定数量,经量变而质变,这其中最优秀、最聪慧、最具天赋的那少部分学生,会成为推动大楚提前踏入工业时代的动力。 而陈滢此刻在做的,便是尽一切所能,为这个可能产生的质变,提供一个不动荡、不战乱的大环境,让他们得以打牢基础。 这些草案,便是她所能的极致。 “此言,亦只是你的初衷之一。”元嘉帝终是开了口。 不辨喜怒的声音,一如他淡然温和的神情。 “然则,其二或其三,又是什么?”他问,手指一动,水晶笔觇复置于案,发出轻微的声音。 陈滢藏在袖中的手,稍稍握紧,旋即深吸了口气。 接下来,才是最为艰难的部分。 然而,她不能退缩,只能坦陈一切。 “陛下明鉴,臣女确实还有另一个理由。”她微微垂首,腰背却挺直:“这另一个理由,就是臣女的最后一份草案,陛下看了,自会知晓。” 元嘉帝“唔”了一声,身子动了动。 侍立的贺顺安立时像活过来,疾翻手中余下纸页,取最后三张,双手呈上。 元嘉帝接过,只扫一眼,面上已现讶色。 “你这是……”他抬头看向陈滢,数息后,神情变得柔和起来,旋即又像哭笑不得。 “‘关于成立大楚皇家演剧社的计划草案’?”他念着计划书的名目,手中纸张“哗啷”作响,面上笑意转浓:“这就是你的第二个初衷?” “是的,陛下。”陈滢道,神情安然:“充盈国库、并建立大楚皇家演剧社,这便是臣女拿出计划书的两个理由。前者为公,后者,便是臣女的那一点私心了。” 元嘉帝目注于她,面上的神情,介乎于惊讶与不解。 他一直以为,陈滢的目的,是要为永成侯求情,顺道儿再捎上乃父陈劭。 永成侯府两名女眷涉及谋逆杀人案,永成侯难辞其咎,降官调职是免不了的,而陈劭始终就在其中,陈滢以这些计划书为条件,为家中长辈们求情,在情在理。 或者不如说,此乃常事。 而这位神探小姑娘,却似总不按牌理出牌,每每出人意表。 比如此际,她费了老鼻子劲,拿出近十份计划书,且每一份都是发前人之所未想,而其目的,就是为了搞个演剧社。 何其儿戏? 又何其有趣? 元嘉帝忍不住微笑起来。 他发现,他越来越喜欢这小丫头了。可惜,这孩子没生对地方儿,若她不是国公府的姑娘,倒是个绝好的太子妃人选。 太可惜了。 元嘉帝暗自叹了口气。 陈滢并不知他所思,停顿片刻后,仍旧续道:“启禀陛下,臣女之所以想要建一个演剧社,也是在得知了小臻如今的身份后,对她的前路极为忧心,所以才突发奇想。” 她平静的眼眸里,浮起些未名的情绪。 她想起翻看过的那些病历。 花厝河街的那些女子们,她们中不少人的健康状况,很让人揪心。 “陛下想必也听说了,臣女开了个女医馆,如今就医者,大多是烟花女子。”她续道,眉目之间,一派宁和:“不瞒陛下说,这个演剧社,便是专为她们而建的。臣女希望能给她们拓出一条路来,让她们能够好好地活下去,不为贫病所扰,不受世人冷眼,能够相对自由、相对尊严地,活下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36章 与民生利 元嘉帝静默而坐,面上的神情,似沉思,又似无动于衷。 陈滢悄然抬眼,复又低眉。 她尚不曾说完。 她想要表达的、她所寄望的,不止这些。而无论这位君王应或不应,她都必须继续。 “臣女自知,以臣女个人的力量,是完不成这样的事的。”她又道,收敛起所有情绪,以最朴素的语言,诉说并恳求 “所以,臣女想请陛下行一个方便。臣女以为,有了皇家演剧社这个名头庇护,她们总能活得好些。而臣女所求的,亦是陛下的一句金口玉言。” 她没有去看元嘉帝,视线微垂,保持着最标准的礼仪。 可是,元嘉帝却觉得,自己正在被注视。 那双干净的眼眸,即便正望向别处,那眸底的期盼,却如在眼前。 殷殷地、切切地,不为名利权势、不为亲朋故旧,为的,仅仅是一群微贱到尘埃里去的的女子。 元嘉帝有些恍惚。 那个瞬间,那册语文课本上的第一课,重现脑海。 《我的祖国》 此刻,这尚未及笄的少女,或许正在用她的行动证明着,何为祖国? 利他而非利己、忧国复又忧民。 元嘉帝的心底,像被什么轻轻触动。 这几份计划书,奇思妙想、前所未见,纵使有一些委实太过新奇,让人难以理解,但是,它们的价值,却是无可否认,亦不可估量的。 这是否就是所谓的“赤子之心”? 元嘉帝温和的脸上,微现动容。 贺顺安此时亦是满脸愕然,直瞪瞪看着陈滢,嘴巴再度张大。 这位陈大姑娘岂止是胆儿大? 其言行,简直离经叛道! 啧啧,一个姑娘家,还是个名门贵女,居然要给花柳巷的姐儿寻出路,她这名声还要不要了? 他又一次把头垂向地面儿。 罢了罢了,小姑娘眼看要受斥责,他还是不要看的好,怪不落忍的。 殿宇中,重又变得安静。 槅扇外天光幽暗,廊下灯笼散出微黄的光,温柔缱绻,像春夜溪水中倒映的月华。 陈滢微低着头,心若平湖,不见涟漪。 她已尽力,至于结果,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 有近十份计划书撑着,演剧社即便不挂“皇家”之名,也算在皇帝面前过了眼,于往后推行,有益无害。 她的最初目的,已然达到。至于更高一层的,则要看元嘉帝的意思。 蓦地,御案后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 “哗啷、哗啷”,连绵而轻渺,若竹浆划破水面,又像风吹过树梢。 “这儿童摇椅,还有这什么儿童滑梯,倒是挺有意思。”元嘉帝道,品评地、带着笑意的声音,还有着在他而言极鲜见的好奇。 陈滢心头大定,飞快自袖中抽出两页纸。 这是她为自己做的简报,用以应对元嘉帝可能的提问。 “陛下,需要臣女为您进行讲解么?”她拿着纸问。 她并不擅画,草案上许多皆是草图、简图,有些甚至只有概念,元嘉帝未必能看懂。 “目下还不需要。”元嘉帝埋首于纸堆,头也不抬“贺大伴,把剩下的都给朕拿来。” 贺顺安如梦方醒,一壁感叹陛下龙心甚大,听了这么些败坏名声的话,竟也不吃惊,一壁碎步上前,将最后几份计划书呈上。 元嘉接过,一页页翻看着,时而微笑道“妙”,时而又蹙眉道“怪”。 贺顺安忍不住搓耳朵。 他没听错吧? 陛下居然还能这样儿? 看这样子,这竟是不怪罪了? 非但不怪罪,龙心显是大悦啊。 贺顺安抬起一双混浊老眼,不敢置信地瞧着那个熟悉的背影,心下感慨。 陛下果然是陛下,正所谓天威难测,就连他这伴老了驾的,也很少码得准这一位的龙心。 他飞快低下脑袋。 罢了,他还是别费那个劲儿了,老老实实当他的鹌鹑,比什么不强? “这份儿文具创意设计公司的草案里,画的都是些什么?”元嘉帝语声忽起。 这话自不是问贺顺安,他乐得装木头。 陈滢闻言,忙去看简报。 元嘉帝早挑起一页纸,拿在手里晃几下,目露嫌弃“曲别针也就罢了,朕勉强能看出个形状来。倒是这什么钉书机,你这画的是什么,朕瞧着眼都晕。” 语毕,再扫那纸页一眼,有些恨铁不成钢“想你也是官家之女,琴棋书画不说有多好,至少得大面儿得过得去吧?这上头的涂鸦,朕简直……” 他摇摇头,显是不想继续损害陈滢自尊心。 陈滢倒是坦然,诚实地道“回陛下,这钉书机里头是有机关的,但是呢,这个机关具体的形状,臣女只有个模糊的想法,画却画不清楚。据臣女看来,应该是在里头加一个弹簧类的东西。” 她拿手比出划螺旋向上的形状,添一句“所谓弹簧,其形状与臂钏差相仿佛,但它是有弹性的,压紧后松开,便能将那块铁片弹至前方,而钉书针则是……” “罢了罢了,你也不用与朕说。”元嘉帝打断她,拿手捏眉心,一脸无奈“朕今儿累了大半晌,且听不得这些云山雾罩的,待过几日朕寻个匠头来,你与他细说便是。” “臣女遵旨。”陈滢松口气。 钉书机的内部构造,她真是记不起来了,那张草图画得很抽像,以她这半吊子水平,根本无法向同为外行的元嘉帝解释清楚,换成匠人,可能性倒还大些。 元嘉帝又翻几页纸,笑道“这什么折扇公司、炒茶公司,朕倒也看得懂,唯有这一份儿,朕还想听你细说。” 他抽出最后数张,垂目细看“这个大楚皇家专利版权保护局,照朕看来,便是把你这几份儿计划书,皆列作皇家专有,任何人皆不得仿制,可是此意?” “陛下明鉴。”陈滢躬了躬身。 元嘉帝便蹙眉“这岂非与民争利?” “臣女并不这样认为。”陈滢道,拿起简报看了两眼,“在臣女想来,与民争利其实当改一个字,改为与民生利,才是正解。”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37章 大事小事 “哦?”元嘉帝饶有兴致,目中神采灿然“与民生利,又做何解?” 陈滢道“陛下请想,这几份计划书若是一一落实,不说别的,只说那个连锁酒店,就能为成千上万的人提供就业……工作的机会,比如厨子、洒扫、杂役等等,这些人有工做、有月银拿,养活自己或家人,岂非民间得利?” 她显是早有准备,侃侃而谈“还有,专利局虽设皇家之名,却并非只面对皇族,而是面向大楚朝的每一个百姓。往后,再有人想出什么新奇有趣的东西,便可向专利局申请专利保护,这样一来,这些人不也得利了么?” 元嘉帝微颔首“你继续说。” 陈滢便又道“再有第三点,这个专利保护也是有年限的,陛下可以酌情调整,比如有人有重大发明、于国于民皆有大利,便可以把专利保护期定得长些,几十年甚至一百年皆可。而若是些小专利小发明,则可以将保护时间缩短到三年、五年,与民生利,亦是可行的。” 一连串的话说罢,陈滢略停片刻,又续“当然,设置专利局的目的,还是为了保证大楚皇家诸公司在专利申请成功的最初的几年,成为最大得利者。如此一来,则国库得以充盈,陛下也不必再为钱发愁,而大楚的安定与和平,也就有了最大保障。说到底,这一切的目的,仍旧是为大楚百姓安居乐业,而百姓安居乐业,亦正是民之最大利益。” 言至此,她的面上始现笑容“待皇家诸公司开始盈利,陛下亦可酌情出售专利,各大商行皆可购买,再于全国各地开设分公司。而若再往下推想,大楚朝有些农村地贫欠收、有些则是地少人多,这些贫苦乡农,亦可脱离土地束缚,去这些分公司工作,以工代税,这,仍旧是与民生利。” 陈滢收起简报,道出最后结论“综上所述,臣女以为,只要一切运行得法,臣女提出的这些计划书,不仅能够为大楚带来商业繁荣,亦可令劳苦大众从中获利,养活更多民户丁口。总体看来,利大于弊。” 语声落地,满殿悄然,元嘉帝据案而坐,温文面容上,有惊喜,亦有赞叹,眸光更似星子璀璨。 他目注陈滢良久,方点了点头。 “很好。”他道,离坐而起,唇边笑容如风掠水,一层一层渐次铺开。 “很好。”他又道,在御案后来回踱步,眸光熠熠,似心潮起伏“非常、非常之好。” 他蓦地停步,仰天长笑“好,好,你这丫头,果然聪慧,不枉朕赐了那面金牌。” 他继续踱着步,面上满是嘉许,复又摇头失笑“真不知道你那脑袋瓜子是怎么长的,竟能想出这么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方才一席话,委实叫朕茅塞顿开。” 这实是极大褒奖,陈滢忙谢过,贺顺安这时候也活过来了,满脸褶子笑出花儿来,上前凑趣儿 “陛下得天庇佑,叫咱们大楚朝来了个陈大姑娘。陈大姑娘既是神探,自然如有神助,想出这么些东西来,为陛下排忧解难。这实是老天赐福大楚,天佑陛下啊。” 一通马屁拍下来,元嘉帝纵知其言不实,却也大笑不止,又揶揄他“贺大伴别的不行,唯独说这些漂亮话,实是天下第一。” 贺顺安立马作冤屈状,苦着脸道“陛下冤枉奴婢了,奴婢说的,句句都是真话,苍天可鉴。” 元嘉帝哪还不晓得他?闻言笑骂“得了得了,贺大伴唱戏莫唱到朕跟前来,还是说正事当紧。” 他转向陈滢,笑意中带几分戏谑“今儿你在朕跟前说了这么多,怕是口都说干了,可朕却觉着,你这话后头应该还留了个尾巴,仍有余言未尽,是也不是?” 了然的眸光,尽拢在陈滢身上,倒有几分宽纵。 陈滢遂老老实实点头“是的,陛下,臣女确实还有最后两件事没说,一件大事,一件小事。” “那你说,朕听听看。”元嘉帝撩袍坐下,两手撑在案上,摆出洗耳恭听的驾势。 自穿越大楚朝以来,平生第一次,陈滢有点想翻白眼。 她花费无数心血,拿出几乎前世所知的全部,尽心交付予皇家。可这位皇帝却务实到极点,直至此时,仍旧半点儿话缝不漏。 虽在意料之中,可陈滢还是觉着,元嘉帝,甚抠门儿。 她捺下腹诽,微躬身体,清晰地道“既如此,臣女便先说那件大事儿。臣女在此郑重声明,今日计划书中的所有专利,全归陛下所有,臣女放弃全部发明权。臣女唯一要求的便是——” 她竖起两根手指“两分利。” 她神情认真,语速从容“从明年起,请陛下将这所有专利项目盈利中的两分利,转予臣女。臣女可以写一份保证书,保证这两分利钱只会用在学校、幼儿园、庇护所、妇幼保健院、演剧社等各总部以及分部的开销,绝不挪用一毫一厘于自身。” 言至此,她终是伏地跪下,真心诚意地请求“请陛下应允。” 为了实现她的理想,这一跪,她没有半点违心。 元嘉帝垂目望她,面上神情不动,只淡淡问“此是大事,然另一件所谓的小事,又是什么?” 陈滢伏地拜下“另一件小事则是臣女希望出任皇家演剧社第一任社长一职。而皇家演剧社演出的头三出剧目,其剧本、灯光、配乐、服装,臣女亦希望由臣女来定夺。” 她微微抬头,虽不曾直视元嘉帝,清澈眸光,却像拢在他的身上“这些烟花女子受名声所累,其演出剧目当需谨慎。臣女不希望在她们演剧时,受到底下观众的调笑、嘲讽或漫骂。因此,臣女安排的头三出剧目,皆不涉儿女私情。” 她重又俯首,语声切切“臣女希望,陛下能给臣女一定的自由。待三部剧后,陛下再重新指定社长,臣女定当让贤。”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38章 朕再加些 “这又是什么大事儿,值得你这般说?”元嘉帝似是好笑,挥了下手,极干脆地道:“此事朕准了。” 停一息,又笑:“罢了,起来说话。” 陈滢依言起身,心下亦自欢喜。 有了元嘉帝这句话,皇家演剧社,就此正名。而从今往后,这“皇家”二字,便将成为演剧社成员尊严与自由之源。 她为她们感到高兴。 “臣女谢陛下恩典。”陈滢诚心诚意地道。 元嘉帝笑道:“小事尔,你这丫头也太多礼了。” 陈滢再谢一声,方安静地站着,恭聆圣谕。 她比较关心的,还是那两分利。 她真没觉得自己贪心,百分之二的利润,委实不算多,约略算来,每年最多最多一、两万两银子,也只够维持女校等设施的基本运转。 可是,元嘉帝却像还在思考。 陈滢不由哀叹。 这位明君,要不要这么抠门儿? “两分利……”元嘉帝沉吟地道,蹙眉忖度,良久无下文。 饶是陈滢素来镇定,此际亦不免悬心。.. 万一元嘉帝再减上一分,那她就只能再去想些别的生钱法子了。 再过数息,元嘉帝下决心地一挥手:“罢了,看在你一心为国的份儿上,朕再给你加些。” 陈滢心头一喜,忙俯首:“谢陛下。” 元嘉帝摆摆手,将身子向椅背靠了,面色温和:“两分利确实太少了些,若被人知道了,倒要说朕欺负你一个小丫头,朕这心里也过不去。朕觉着,得再给你加……加……加……” 迟迟语声,半晌未决,挣扎神情,状若割肉。 良久后,他终是慨然甩袖:“罢了,朕再给你加半分利。这些皇家计划一总儿的盈利,朕每年予你两分半。” 决然语罢,他轻轻击案,目色坚定:“朕意已决,你这丫头也别推让,就这么定了。” 歇一拍,又低眉,信手向袖上掸几下,肩畔金龙飞舞,于灯烛下熠熠生辉:“那份儿保证书,既然你执意要写,朕也不能却了这份美意。明日你叫裴恕带来便是。” 贺顺安张嘴听着,险些没折一跟头。 他还以为加多少呢,结果就只加了半分利,这还不算,还盯着人家小丫头写保证书、不许人乱花钱。 陛下这也太抠……罪过,罪过,贺顺安忙向自己嘴上打两下。 就算在背地里,他这个大伴也不当说皇帝坏话,且陛下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国家大事,每年两分半的利,那也很不老少了……吧,是吧? 贺顺安低头,不动不说不想,继续装木头。 陈滢却是喜出望外,屈身谢过:“臣女谢陛下慷慨。” 她真知足了。 皇帝陛下不扣反添,远超出她的预期,而每年百分之两点五的利润,亦令她有更多资金将学校、庇护所与医馆,开遍全国。 “臣女代全天下的女子,谢陛下隆恩。”陈滢再谢。 一个人是真心感谢,还是表面敷衍,元嘉帝践祚多年,自是一眼即明,此际见状,面上笑意愈浓。 “你这丫头,偏这般多礼。这皆是你当得的。”他故意板脸,复又感怀:“若我大楚子民皆与你一样,朕睡着了也要笑醒。” 陈滢站直身子,笑而不语。 这位皇帝的务实态度,一向为她所欣赏。 “坐下说话,朕才赐的座儿。”元嘉帝朝她摆摆手。 陈滢只得重回金漆小杌子上坐着,那厢元嘉帝已在吩咐:“贺大伴,传朕的话,叫御厨送两盏燕窝,说了这半天儿的话,朕有点儿饿了。”温和的笑脸,转向陈滢:“丫头也饿着了罢,待会儿与朕一块儿吃。” 贺顺安一躬到地,恭声应是,暗自矫舌不下。 这可真是破题儿头一遭,陛下竟舍得赏人燕窝吃,他跟随陛下日久,也只见陛下赏过皇后两回,便连那几位阁老大人,也从没得过这般“厚赐”。 今儿真是开了老眼了。 贺顺安乱着满腹心思,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陈滢在座中谢了赏,方自坐稳,元嘉帝忽尔开口,问:“那三出剧目,都有什么?” 这一问,倒叫陈滢怔了怔,过后方想起,他问的,是她此前所言的演剧社事宜,忙道:“臣女尚未完全想好,还要先把剧本弄出来再说。” 元嘉帝“唔”一声,目注于案,拣起那份演剧社计划书,拿在手中扫两眼,语声淡和:“所谓不涉儿女情长的剧目,朕细想想,还真不多。” 他约是以为陈滢会从现成剧目中挑选,故有此言。 “回陛下,臣女觉着,皇家演剧社所上演的剧目,必须超乎于众,方能彰显‘皇家’二字。如今外头的那些,并不适合。”陈滢适时恭维了两句。 元嘉帝面色怡然,却并不言声。 陈滢便又道:“此外,臣女这份草案中亦有述,与戏班、鼓词等不同,演剧社的表演方式,多为口白,可谓之为‘话剧’,其间掺杂些歌舞。” “话剧?”元嘉帝挑挑眉,向计划书上找了找,果见有这样一段表述,遂笑着颔首:“这又是个新鲜玩意儿。” 陈滢亦笑,解释地道:“好教陛下知晓,那些烟花女子中,有很多人并不擅歌舞乐器,而臣女却希望尽可能多地接纳些无力讨生活之人,所以才有了这个提议。” 言至此,她迟疑片刻,终是探手入袖,取出一本极薄的册子,高举过顶:“臣女抽空儿写了小半部剧的剧本儿。” 元嘉帝抬眸望她,面上笑意未减:“先睹为快,朕自欣然。” 陈滢知他这是要先把关,倒也不觉意外。 在诸多皇家计划中,演剧社无疑是最敏感、最易惹是非的一个,元嘉帝纵使愿意放手,也不可能不闻不问。 她安安静静上前,将薄册递了,复又退后,敛眸而立。 元嘉帝接过,见封皮上是很工整的四个字。 “无人生还?!”他轻念,眉毛挑得极高,看向陈滢:“你可别告诉朕,这是你自个儿编的剧。” “呃……算是吧。”陈滢应道。 心底里,默默向阿加莎老奶奶道歉。 《无人生还》,正是英国著名推理小说家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名作,堪称开一代先河。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39章 阳春白雪 得到了陈滢的回复后,元嘉帝点点头,不复再言,快速翻看起来。 《无人生还》为本格派推理小说,曾多次被改编为影视作品,而阿加莎老奶奶本人的第一次改编,便是话剧。 陈滢的话剧脚本,亦是据此而来。 当然,她并未照搬原著,而是将剧本进行了本土化微调,虽然故事背景依旧放在“虚构的、充满异国风情的欧罗巴大陆”,然其民俗却多沿用本朝,以使观众产生代入感。 因时间紧迫,且内容、人物与剧情等,皆存在大量改写甚至重写内容,因此,陈滢的剧本只写了很少一部分,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元嘉帝便读完了。 他抬起头,好笑似地望向陈滢。 “这到了临了儿,你这丫头弄出来的什么话本子,竟还是探案。”他无奈摇头,面色倒很舒缓,展臂一推,将薄册推至案角:“拿回去吧。” 陈滢忙上前将之袖了,歉然道:“臣女身无长物,只能拣着会的来做。” 元嘉帝叹一声,摇摇头:“丫头,不是朕灰你的心,照你写的这本子,只怕这戏演出来了,也没多少人会来瞧。” 《无人生还》的开篇甚是琐碎,直到第一名死者出现、十个印第安小人相继消失,故事才真正开始精彩,然,这样的精彩,对从不曾接触过推理小说之人而言,或许未必能够欣赏。 陈滢本不擅文,合三世之力,初次捉笔写文,笔力可想而知,且又只写了个开头,基本上就是十个人的身份介绍,充斥大量台词,元嘉帝不看好,再正常不过。 陈滢也知此理,平静地道:“臣女别的不能保证,唯可保证一点,这故事惩恶扬善,塑造了一个有良知、有正义感的朝廷官员形象。” 元嘉帝闻言失笑:“今儿这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的,你这话说得可比往常顺溜得多。” 陈滢笑了笑,又补充道:“除此之外,因故事的发生地在异域,其服装、道具与化妆,将会大异于本朝,舞台效果应该不会差。待上演时,臣女再想些推广的法子,说不得也能打响旗号。” 本剧的欧陆风情为一大卖点,而另一个卖点,则是首度试水的古代版推理剧这一类型。 以大楚朝教育水平论,能够看得懂且喜爱本剧的,应多为接受过高等教育的文人士子,这群阳春白雪若能成为第一批剧迷,则演剧社的风评会好上许多。 卑微的花厝河街女郎,偏不以色相风情示人,反倒演出神奇缜密、抽丝剥茧的异域探案故事,最终还能以剧情寓世情,起到一定教化作用。陈滢觉得,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宣传。 “罢了,随你折腾。”元嘉帝挥挥手,又玩笑道:“等戏演得了,朕再来瞧,看是不是能看睡着了。” 陈滢知他还是要亲自把关,自躬身应是。 恰此时,贺顺安回转,亲捧着两盏燕窝,元嘉帝便息了话头,与陈滢用罢燕窝,又赏了陈滢一碟点心,命她“垫一垫”。 陈滢也确实饿了,安安静静吃完,贺顺安方命小监撤去盘盏。 “贺大伴,叫人把这些计划书都送去半坡斋,朕一会儿还要细瞧瞧。”元嘉帝又吩咐。 贺顺安忙叫来两名小宫女,将所有计划书俱装进一只玄漆匣中,送去了书房。 刹时间,殿中人影往还,门扇开阖,却也热闹。 陈滢悄然回首,高高的檐角下,纱罗灯笼明灭摇曳,朔风拂槛,不知何处开了早梅,香气殊清。 元嘉帝此时亦抬起头,向槅扇外扫一眼,眉头蹙起。 贺顺安长伴其身,立明其意,忙上前恭声道:“回陛下,方才已经有人传过话了,道那案子正审着,奴婢估摸着,这早晚儿怕就审得了。” 元嘉帝不语,只淡然拂了拂衣袖。 贺顺安忙躬腰,手一挥,侍立在殿尾的几名小监皆退下。 安静重又笼罩于殿中,元嘉帝阖眼于御案后,似在养神,陈滢倒也不觉有异,安然静坐。 不多时,外头忽地响起细碎脚步声,旋即传来孙朝礼通传之语:“启禀陛下,威远侯求见。” 陈滢心头一动。 裴恕回来了,则案子应该有了结果,却不知是好是坏。 她坐直身子,望向殿门。 “宣。”元嘉帝半阖目,语声淡然 孙朝礼躬声应是,不多时,殿门忽启,带进一阵疾风,直吹得锦帷晃动,上头绣的五色祥云像活过来一般。 一道高大的身影,便嵌在这微黄的光晕里,玄色的袍摆上,落下几痕霜色。 “外头下雪了么?”元嘉帝向裴恕身上望一眼,不及问案子,先问天气。 裴恕向陈滢身上扫了扫,见她安安稳稳坐着,心下微宁,叉手道:“回陛下,雪才开始下,并不大。” 元嘉帝点点头,朝他招手:“近前回话。” 裴恕依言行至御案前,单膝点地:“启禀陛下,案子已然审结了,郭冲并夏氏当堂认罪,郭冲为首犯,夏氏为从犯。” 一面说话,他一面自袖中取出几张纸,呈于案上:“这是郭冲并夏氏的口供,再,三位大人还在建始殿候命,请陛下定夺。” 建始殿,便是他们方才审案之处。 元嘉帝面色微沉,盯着那几页纸,并未去取。 贺顺安很是识趣地上前,将口供拿了,放在元嘉帝手边。 元嘉帝微叹了口气。 “罢了,你先回去坐。”他向裴恕道,信手拿起口供翻看,复又搁下,淡然道:“朕钦封的伯府世子,倒真是给朕长脸。” 语毕,笑容渐消:“前有上古名将梦中杀人,他倒好,勇冠三军是不必想了,前些时京郊军营操练,也没见他有多出挑,倒是杀起这些婢仆来,勇毅果敢得很。” 他分明怒极,神情却淡极近无,说完了,讥诮一笑。 殿中无人接话,贺顺安的头又垂到砖地上了去了。 趁无人注意,裴恕向陈滢望几眼,唇边露出笑来。 那是一个满含安慰的笑,似在告诉她:放心,一切安好。 陈滢亦回了他一笑。 元嘉帝越是愤怒,则此案便越不会姑息,她自是乐见。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40章 终身大事 “贺大伴过来。”微凉的声音响起,正是元嘉帝。 裴恕与陈滢俱收回视线,望向前方。 贺顺安应声而来,元嘉帝命他凑近,低低与他说话。 因他二人离得远,语声又极轻,陈滢根本听不清说些什么,且这两位皆是控制表情的高手,陈滢观察良久,也未瞧出端倪,只能粗粗猜测,元嘉帝应是在吩咐善后事宜。 “……此事便如此处置,你可记下了?”末了,元嘉帝语声拔高些,问道。 贺顺安肃容应是,悄步退了出去。 陈滢无声一叹,转望殿外。 透雕宝莲纹的槅扇,漏出些许天光,有稀疏细碎的影子,掠过这片晕黄微白的光影间。 雪下得大起来了。 风自殿外拂进,携清寒雪意,梅花香气飘飘渺渺、似有若无,细嗅时,总无觅处。 “丫头,近前来,朕有话问你。”元嘉帝的声音,亦似随风而至。 陈滢略略回神,才一起身,忽觉有视线殷殷而来,带着热度与切盼,直往她身上拢。 她微一转头,便撞进裴恕的眼眸中。.. 那双往常瞧来总不太大的眼睛,在这一刻,仿佛扩了两圈儿,淡透的眸子,映两星灯华,亮得灼人。 陈滢心头微动,脚下却早已迈步,将这殷切的眸光丢在了脑后。 “朕要问你个问题,你且如实做答。” 待她在御案前站定,元嘉帝便笑微微看着她,又不经意往她身后扫一眼,勾起唇角:“朕要问的,是与你终身大事有关之事,你可得想好了再答,免得一言说错,误了终身。” 陈滢身后的眸光,陡然变得格外紧迫。 有那么一瞬,她甚至觉得后心发烫,好似被那焦急与紧张的视线烙印。 陈滢的心,亦莫名有些发烫。 元嘉帝问及她终身大事,这并不出奇,奇怪的是,他是当着裴恕的面儿问的。 陈滢已经预感到对方要说什么了。 不可避免地,她的双颊,也有些作烧。 与其说她在难为情,毋宁说,她是觉得难堪或尴尬。 这算是个人隐私,如今却被人当堂问及,即便做了心理建设,她仍微感不适。 可再一转念,她却又觉得,如此也好。 活过三世人生,她委实做不出小女儿家娇羞之态,而此际的尴尬难堪,倒让她有了蒙混的幌子。 她敛首立着,等待下文。 坐在后头的裴恕,两个眼睛几乎瞪作正圆。 元嘉帝遥见了,忍不住握拳抵唇,低笑出声:“朕这儿还什么都没说呢,小侯爷怎么就站起来了?莫不是有要事禀告?” 陈滢回首,见裴恕果然离了座儿,高大的身子悬在小金杌子上方,半蹲不蹲,扎马步似地。 被元嘉帝当场抓包,裴恕那张不甚白皙的脸上,似乎添了一重比较鲜艳的颜色。 “臣……微臣……那什么……”他下意识抓抓头发,忽又觉此举失仪,忙放下手。 于是,扎煞着两手的小侯爷,蹲姿越发怪异。 陈滢转过头,唇角也弯了起来。 裴恕此刻的模样,哪里还有半分匪气?委实傻得叫人发噱。 元嘉帝越看着他,便越忍俊不禁,直是忍笑不语。 裴恕的黑脸上,颜色愈深。 他其实根本都没意识到自己站起来了。 方才一听元嘉帝竟问起陈滢终身大事,他一下子就急了。 这话怎么能当面儿问呢? 他还在场呢? 再者说,他事先又未曾知会于她,万一她以为这是他的主意,那他可如何解释? 再万一她恼了,他的苦心可不就白废了么? 他越想就越急,也不知怎么一来,人就站起来了。 见裴恕急得脸都变了,元嘉帝越发止不住笑,肩膀抽啊抽地,所幸还要顾着天子尊严,才没当场拍案大笑。 好容易笑够了,他将手朝外挥几挥,赶苍蝇似地道:“小侯爷且坐,朕又不是与你说话,你急什么劲儿?” 裴恕终于坐下,额头的汗也跟着披落。 他当然急,简直要急死了。此事关乎他后半辈子,任谁到了这关头不着急上火? 他只觉得脑门儿冒烟,鼻孔里呼出的气都带火星儿。 可气的是,元嘉帝他开了个头,然后又不说了。不仅不说,还端起茶盏慢悠悠喝茶,时不时拿眼觑他。 你倒是说啊! 裴恕人虽规规矩矩地坐着,袖子里的手却扭成麻花。 要是有根鞭子,他这会儿指定抽下去了。 委实是这皇帝太没皇帝样儿,欠抽! 裴恕大逆不道地想着,举起袖子,拭了拭汗湿的额角。 元嘉帝慢慢地呷一口茶,复又悠悠然掏出镶金边儿的帕子来,细细揩净手指,仍旧半字不出。 “陛下,臣女想问一问,臣女的终身大事,如今走到哪一步了?”清清净净的声线,甫一入耳,便教人心底一宁。 元嘉帝又想笑了。 那傻狍子是个急性子,谁想,眼前这小姑娘竟也一样。 正所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难怪那傻子如此中意这丫头,这还真是天生一对儿。 “陛下,臣女能不能知道一下,您替臣女相中的,是那一位才俊?”陈滢又问。 若是贺顺安在此,必定又要张嘴以示震惊。 这样的问话,说好听点儿,可谓之为大胆,说难听点儿,就是厚脸皮。 好在,殿中诸位皆非常人,是故,闻听此言,元嘉帝也只微有讶色,随后便笑起来。 “你这丫头,问得倒直接。”他笑看着陈滢,神情慈蔼,似看向家中小辈:“是不是你们这些擅长查案之人,胆子都特别大?” 这原是一句玩笑,陈滢却是满脸正色,认真回道:“陛下高见。查案之人,总不免要触及人性中最黑暗、最可怖的一面,若无几分胆量,又如何敢剥开黑暗,寻到真相与光明?所以,臣女的胆子,确实比较大。” 元嘉帝被她给说愣了。 一旁的裴恕也听得呆住。 咦,话题怎么转到这儿来了? 方才分明还说着终身大事、男婚女嫁,这一转眼,怎么又论起胆量、人心、黑暗啥的? 说好要讲终身大事的呢? 难不成就这么混过去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41章 太后驾到 陈滢此时也意识到,她歪楼了。 不过,没关系,她还可以再正回来。 “臣女一时多言,请陛下恕罪。”她请了个罪,随后,顺顺当当转过话题:“还是说回臣女的终身大事吧,陛下的意思是……” 尾音拖长,余调上挑,表明了她的疑问。 陛下的意思是,您瞧中了那一位? 完整的问句应是如此。 她截去了后一半儿,以当朝天子的聪明,想必会明白。 元嘉帝自然听懂了。 也正因听懂,他不免讶然,复又觉得有趣。 “你这丫头,硬生生这般说来,却也有趣。”他连扔几下头,声音里都带着笑:“罢了,既然陈大姑娘如此性急,那朕也就直说了。” 他清嗽一声,换过一副端重面容,道:“朕闲来无事,替你瞧中了一位才俊,此人乃武勋出身,年方二十一岁整,形貌威武、为人方正,祖上三代皆是勇将,满门忠烈。” 说到此处,他停顿片刻,似要给陈滢留出思考的时间,又续:“朕瞧着你二人甚是般配,只朕也不想乱点鸳鸯谱,如今就想问问你,你意下如何?” 似是怕陈滢听不懂,他半是解释、半是安抚地道:“朕要先说一声儿,这位才俊虽是武勋,但并非粗鲁不文的莽夫。当然,与那些饱读诗书的书生相较,他确实是少了一点温文俊秀,也绝称不上文采风流。然,其勇武赤诚、孝顺良善,却是强于旁人,朕觉着,他是个很好的夫君人选。” 再停片息,又添一句:“朕不想你为难,你只说实话便是,应或不应,朕皆不会怪罪。” 陈滢本是文官之女,通常说来,她未来的夫婿也会是读书人。而元嘉帝提名的,却是武将。是故,他才有诸多宽慰解释,想是怕陈滢不喜。 陈滢尚自未答,裴恕已是双眉直跳,恨不能人也跳起来! 跳起来去捂元嘉帝那张龙嘴! 话里话外嫌他丑,别以为他听不出来! 想他裴恕话,一面不住擦汗,显是跑得甚急,说完了,便喘着在气躬立在殿边。 元嘉帝“唔”一声,泰然起身,拂一拂袍摆,绕过御案,上前相迎。 到得此时,裴恕自不好再问,只得强按下满心疑问,站去一旁,陈滢也退至殿边。 高阔的殿门,被两名小监合力拉开,北风席卷、琼瑶扫阶,一扫殿内氤氲暖意。旋即便是脚步声纷杂,似多人正踏上台矶,衣物摩挲、环珮叮呤,脂粉香盈面,再不闻梅香清淑。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42章 好女佳郎 “哀家来得突然,没扰了陛下批折子罢?”沙哑而富于磁性的语声,是迟暮的美人儿腔调,正是萧太后在说话。 元嘉帝抢前几步,轻扶萧太后的胳膊,笑道:“母后说得哪里话?朕巴不得您时常来瞧瞧呢。” 萧太后柔笑一声:“哀家就说呢,陛下整天忙着公事,批那许多折子,也该松泛松泛,哀家这就不请自来了。” “那朕倒要多谢母后,叫朕也偷个懒儿。”元嘉帝笑着接话,停了片刻,又和声道:“香山也来了。” 陈滢心头一凛。 郭媛居然来了? 莫非是为了郭冲杀娇杏案而来? 还未待她想明,殿门前,便又响起别一个女子的声音:“郭程氏见过陛下。” 紧张且涩然的语声,吐字倒清晰,官话也极标准,似曾耳闻。 陈滢蹙了下眉,抬眸远望,透过槅扇缝隙,但见兴济伯夫人程氏,正立在香山县主侧后。 她着一身宝蓝地暗金纹富贵牡丹绞缬裙,挽今年最时兴的堕马髻,两旁插戴着薄如蝉翼的金绞丝掩鬓簪子,发髻后拖一支玛瑙连珠步摇,俯首仰头时,那珠串儿水滴般坠于耳畔,婉秀之余,又添一分妩媚。 这般风韵,倒将那红裙曳地、梅花妆成的郭媛,生生压下去一头。 陈滢一眼扫罢,敛眉不语。 这三人同时登场,且还是掐着这个时间点儿,除了为郭冲说情外,再不作他想。 果然,她这厢念头才起,那厢萧太后已直切正题。 “陛下,哀家知道哀家这一来,陛下立时就能想明白哀家所为何来。”她搭一只胳膊在元嘉帝臂上,边行边语,神情间却也不显急迫,语声亦从容: “横竖这里也无外人,哀家也就不与陛下说那些虚头巴脑儿的话了。哀家就想问问,冲儿是怎么回事儿?怎么好端端地,陛下就把他的世子给黜了呢?” 最后一字落下,她提步跨过门槛,方一举眸,神情便滞了滞。 雕花槅扇后,并立于侧畔的一双人影,忽入眼目。 萧太后扶着元嘉帝的手,微微紧了紧。.. 那一刹儿,她的神情有些复杂,似不虞、似微恼、似怨愤、又似无奈。 诸种情绪间次闪过,到最后,归于一笑。 “哟,哀家这年纪大了,眼神儿就跟着不济,竟没瞧见里头还有人呢。”三两句话,圆过场面,又埋怨元嘉帝: “陛下也真是的,不早说一声儿,哀家都不知道陛下正与人说正事儿,早知道就迟一刻再来了。” “这如何使得?”元嘉帝笑容温和,看向萧太后时,正如孝子望慈母,深切之间,又有孺慕: “母后比哪一桩正事儿都要紧,且朕宣他们觐见,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母后来得正好,待朕处置完了,正好陪母后说话。” “哦?”萧太后转眸,螺子黛描画的眉,弯弯若柳,这一刹儿,向上耸高几分:“既然不是什么正事儿,那陛下召他们来作甚?” 说话间,一行人来至殿中,陈滢与裴恕见礼。 “小侯爷是常客,免了,坐罢。”萧太后笑吟吟地,眼风扫过陈滢,笑容微凝:“你也起来罢,坐下说话。” 她淡淡转眸,瞄一眼堂下。 两张金漆小杌子,相对而立。 她眉峰耸动,笑容却分毫未变。 “皇祖母——”一直行在她身后的郭媛,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低唤一声。 甜而软的声音,略含几分痴怨,像没讨着糖吃的小孩。 萧太后立知,郭媛这是不高兴,怨她没当场下陈滢的脸,没叫陈滢多跪一跪,甚或没有当众斥其失礼、予以杖责。 萧太后很想要叹气。 元嘉帝连座儿都赐了,可见陈滢深得帝心,她这个皇太后若此时罚了陈滢,何异于下元嘉帝的脸? “你这孩子,傻不傻呢?”她转过头,疼宠地摸摸郭媛的头发,悄悄递去一个眼风,语声仍旧温和:“陛下都说了,很快就好。你也没瞧瞧,那两张小金杌子不都摆着?可见已经说好一会儿话了,陛下又没骗咱们。” 郭媛愣了一息,蓦地醒悟过来,不由暗自咬牙。 这姓陈的真真与她八字犯冲,每回遇见,总讨她不痛快。 她沉下脸,阴鸷的眸光向陈滢身上一掠,忽转眸,便瞧见了一旁的裴恕。 她伸手扯住萧太后的手,摇了几摇,复又悄然抬头,看一眼裴恕,再垂眸敛首,长长的睫羽轻颤着,似怯似羞、似喜似娇。 萧太后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不由笑了。 “陛下的事儿可说得了?”她笑问道,并未去看元嘉帝,只慈爱地向郭媛微微点头。 元嘉帝视若未见,笑着回:“很快就说得了,母后请先坐。”又提声吩咐:“来人,给县主与兴济伯夫人挪个座儿。” 郭媛与程氏忙谢座,元嘉帝摆摆手,亲扶着萧太后去一旁坐了,方回至原处,命人摆上茶点。 待众人皆坐定,萧太后便道:“陛下,哀家这厢委实有些急事儿要说,只这事儿到底也是……” 她停声不语,歇几息,又道:“……说来这也算是家事,他们几个小孩子家便不必听着了。” 语罢,不待元嘉帝说话,她便笑着推郭媛:“你知道你嫌闷,我也不拘着你,御园里的宫粉恰开了好几株,你去替哀家折几枝过来。” 郭媛此时倒很乖巧,起身应是,拂一拂鲜丽的红裙,行两步,忽又回首,意若留连:“皇祖母,我想起来了,那宫粉开得可高了,我怕折不到好看花枝呢。” 一壁说话,一壁转眸,柔柔眼波迢递,尽在裴恕身上。 萧太后“哟”了一声,轻轻拊掌:“这话倒说得是,可见哀家是老糊涂了,那宫粉梅生得高大,你这小人儿哪里折得了?” 言至此,左顾右盼,忽然瞧见裴恕,眼眸一亮:“这可也巧,小侯爷恰好在此,既这么着,你便陪香山同去吧。你们年轻人在一处,总比听哀家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来得好。你这身量儿又高,折花儿正合适。” 三言两语间,便将裴恕与郭媛凑作一堆。 郭媛含羞应是,正待前行,元嘉帝忽地笑起来。 “母后怎知朕要叫裴恕走?”他饮一口茶,闲适而又悠然:“这事儿也真是巧,朕这里才一动念,母后这话就递过来了,真是知朕者,母后也。” 这话引得满殿之人皆笑。 便在这笑声中,元嘉帝搁下茶盏,肃容正色、语声冷亮:“来人,记。” 此声一出,殿中笑声立息,除这对天家母子外,所有人皆束手而立,就连郭媛亦快步回至萧太后身旁,躬身肃立。 元嘉帝这是要写诏书,诸人自不可再坐。 不一时,一名年轻的舍人快步走来,铺陈诏纸与一方条案,提笔待写。 元嘉帝起身,踱步于案后,缓缓道:“制曰:今有陈氏长女,毓质柔明、资性纯粹;又有裴氏长子,豪杰骁勇、沉厚端默。女婉而慧、男敏而正,郎才女貌、珠联璧合,今即良辰,赐尔婚配,咸使闻之。” 寂静的殿宇中,朗然语声回旋盘转,几若绕梁。 萧太后呆呆听着,提在手中的帕子,悄然委地。 殿宇外,疾雪翩飞,朔风呼号往复,寒意浸骨。 然而,那飞雪堆积的晶莹世界,却又是如此美丽,玉毫光万丈,灿烂洁净,似可直抵天际。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43章 烟消云散 ,最快更新出闺阁记最新章节! 大雪直下了数日方停,而待雪霁,天却未晴,薄黄的一转金乌,如小儿胡乱撕扯的纸片儿,信手贴于在当空,洒下淡淡微光。 北风吹皱层云,满城砌霜堆玉,无论野店溪桥、孤山峭水,抑或朱栏翠阁、黛瓦青檐,皆拥着厚厚一层素衾。远望去,便是浩大的一幅写意,天地间唯余黑白二色,萧萧然、莽莽然,说不尽的意味。 到黄昏,天色愈暗。酉初尚未至,暮色便已铺散开来,西边的天空透几束浅薄微芒,终破不开这满世界的枯瑟与黯淡。 长公主府朝阳院中,长公主盛妆靓饰,独坐窗前,将手中信纸捏作一团。 屋中光影昏昏,一名白发宫人静默走来,伏地一礼,起身后行至屋角,将那案上几只精致的花鸟烛台点亮,复又逐一安置。 梅花高几上,置喜鹊登枝水晶烛台;墙角斗寒图下方,便置仕女捧杯烛台;多宝阁正中,则置一方端正华贵的牡丹烛台,国色天香、艳冠群芳。 她不疾不徐地走动着,未几时,屋中已是红烛耀耀,亮如白昼,那摇曳的烛火,将长公主的脸,亦照得明明灭灭。 “啪”,窗外忽传一声脆响,旋即便有内侍低声责斥,又杂着几声女孩子的轻笑。 长公主的身形动了动,抬手将窗屉子拉开,向外观瞧。 廊下立着几个才总角的小宫人,穿大红宫衣、葱绿比甲,半仰着嫩白的小脸儿,呵着两手,执玉柄银钩镰,正自敲打檐下冰棱,每有冰锥落地,便自嬉笑,所幸管事拘着,方不曾笑闹出来。 长公主沉下脸,将窗屉子半阖了,抬手抚了抚衣袖,冷声道:“魏嬷嬷,你去外头说一声儿,就说是我说的,每人传二十板子。” 那点烛的白发老宫人愣了愣,待明白过来,慌忙应是,又屈身陪笑:“殿下恕罪,这一拨儿小的皆是从外庭挑上来的,规矩还没学全,只做些粗浅活计。奴婢这就叫人罚她们,往后也不叫她们进内院服侍。” “知道了。”长公主神情厌倦,一挥手,指间捏着的信纸“哗啷”作响,越发引得她蹙眉:“待领完了板子,便全都发送去浣衣院做活,那地方人手总不足,需多补上一些。” 魏嬷嬷怔了片刻,面上微现不忍,伏地语道:“回殿下的话,这几个年岁委实太小,身子骨都没长齐呢,便去了也干不了重活儿。” 她向前膝行数步,语声越低:“前头孙朝礼才传过话,说是今年就连凤藻宫都没换几拨人,叫……省俭些。又道明年秋末放人的时候,才能再挑新的进府听用。” 长公主的面色,瞬间沉得能拧出水。 “不过几个贱婢罢了,哪来这许多废话?”她寒着脸,语声森然,衬着窗外冰棱落地的脆响,直冷到骨头里去:“嬷嬷当老了差,别告诉我你连这么点儿事都应付不来!” 魏嬷嬷当下白了脸,伏地迭声道:“殿下恕罪,殿下恕罪。奴婢知错了,请殿下责罚。” 长公主抬眸,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好啊。”她笑容不变,垂眸端详着自己手指甲:“既然你自己愿意领罚,又一定要请罪,则我也不能却你的好意。” 她站起身,水绿地彩织纬撒花缂丝裙,在厚地毡上拖长长一截裙尾,绿云般地柔软。 “就看在你陪伴我多年的份儿上,今儿就只赏你五个板子罢。”她挥了一下衣袖。 极鲜嫩的葱绿掐牙细边儿窄袖绫袄,镶着寸许阔的金绣宽边儿,举手投足时,光彩映烛,刺人眼目。 魏嬷嬷面色苍白,伏地叩首:“谢殿下赏。” 长公主“唔”一声,径自坐去案旁。 魏嬷嬷很快便退了下去,偌大的房间里,遍陈珠玉、锦褥绣裀,便连梁柱子上,亦包裹着华丽的丝绸。 然而,陈设再多、烛火再亮,亦填不满这寂寥与空阔。 长公主叹了一声,倦然抬手,无力地撑住额角。 全完了。 她苦心谋划、布局入微,自信已经揣摩透了她那位好皇弟的心思。可却未想,一纸赐婚诏书、一宗审结案件,便叫这一切,烟消云散。 她用力捏紧手中信纸,微有些粗糙的骨节,几乎变形。 那一刻,信中诸语,蓦地尽涌脑海: ……英烈忠良、岂容无后?边疆重地、怎付纨绔…… ……朕不敢以一己私,寒天下忠臣之心;更不屑将后宅私闱,作牵制朝堂之机…… ……朕虽不以前朝明君自比,然,更不愿蹈历代昏君之治,朕以武定国土、以文立江山,上仰天意、下赖臣民,外有敌必攘之、内有乱必安之…… 够了!够了!够了! 这些冠冕堂皇之语,说来好听,实则不过是拿她一家当作外戚,防贼似地防着。 真是她的好皇帝。 而这其中最刺心的,还是第一句: 忠良英烈,岂容无后。 她苦命的阿娇,生不了孩儿,所以,就连陛下也厌弃她了么? 长公主猛地抬手,狠命往两旁一扯。 “嗤嗤”数声如裂帛,那信纸顿作雪片,四散于地。 她犹自不足,赤红着一双眼站起来,狠狠踩踏着满地碎纸屑,切齿张目、筋浮面紫,状若疯妇。 “婢生贱子!好你个婢生贱子!”她狠狠咒骂,低沉的语声,似自九幽地狱而来,浸着浓浓怨毒: “尔贱生子,若非吾与母后,何得今日至尊!狗崽子,过河拆桥的贱家子!当年吾就该联合皇兄,将尔五马分尸!” 她用力朝地上啐几口,面孔涨得血红,目中毒焰几将地毡烧出洞来。 她真悔啊。 早知元嘉帝是这种不知好歹的东西,当年她就拼着一死,也要先助一位皇兄登基。 然而,这到底是不可能的了。 她再是痛悔,也只能吞下这颗苦果。 她用力抚着胸口,只觉阵阵烦恶,恨不能尖声大叫。 “殿下,兴济伯夫人求见。”蓦地,门外响起魏嬷嬷的语声。 长公主动作一僵。 旋即她便抬起头,面容仍自扭曲,语声却平和得诡异:“请进来说话。” 语罢,神情渐复,淡然拂袖:“来个人,把地上扫一扫。”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44章 人丑事多 ,最快更新出闺阁记最新章节! 魏嬷嬷在门外应是,不多时,便领着两名拿箕帚的小宫人进屋,正待清扫,长公主忽似想起什么,勃然色变,厉声道:“罢了,退下!都给本宫退下!” 小宫人直吓得抖衣而颤,魏嬷嬷忙应是,拉着她们飞快退下。 望着满地狼籍,长公主扯开嘴角,苦涩一笑。 她真是气昏头了。 此信乃萧太后亲笔,好容易才托人送出宫,若叫人瞧见一言半语,再传进元嘉帝耳中,她们母女的好日子便到头了。 思及此,她又自嘲地勾了勾唇角。 罢了,如今的她,又哪里来的什么好日子?不过是苟延残喘、一无用处的废人而已。 她俯身去拾纸屑。 染了丹蔻的手指,衬着碧青毡、白纸屑,越发雪白细嫩,再瞧不出当年挽缰纵马的痕迹。 她微有些恍神,耳边似响起温柔絮语: “殿下拈笔之姿,很是端雅。” “扑啦啦”,风拍锦帘,絮语散尽,入目处,唯晶烛华堂,那低语温柔的人,到底不见。 长公主黯黯低眉,拾起一片纸屑。 那是她记忆中,他唯一的一次夸奖。这温润语声,隔经年的光阴、隔一程回不去的韶华,迢遥而来,却是……再也触之不及。 她叹一声,将碎纸屑尽拢于袖,起身站好。 “启禀殿下,兴济伯夫人到了。” 平板而清晰的通传声,将旖旎旧事,化作冰冷现实。 “快快请进。”长公主上前两步,作相迎之姿,却见锦帘卷起,程氏走了进来。 甫一见她,长公主便微眯起双眼。 程氏今日,亦著一身绿裙。 她原就生得婉约,皮肤犹似少女般细嫩,不须脂粉砌颜色,天然便有一段柔媚。 长公主面上的笑容,飞快冷却。 她最厌与人着同色衣衫。 尤其是比她美的女子,更是厌极。 程氏瞥见她神情,心中了然,不免有些惴惴,蹲身儿见礼:“给长公主请安。” 长公主略抬手:“起罢,一家人,何须如此见外?” 淡淡语罢,请程氏坐了,命人上茶。 程氏与她虽是婆媳,实则堪比君臣。长公主喜怒无常,每与之相对,程氏皆悬着半颗心,今见她不虞,心下越发不安。 一时茶点皆至,程氏便端起茶盏,笑着道:“殿下恕罪,委实是吹了一路冷风,就想喝口热的。” 语罢,举盏欲饮,不想动作急了些,手肘一晃,半盏茶皆倾在裙上,她“哎呀”一声便站起来,满面局促。 “殿下恕罪,我一时急了,真是失礼得很。”她匆忙搁下茶盏,慌手慌脚掏出帕子去拭。 只那绿裙颜色娇嫩,被茶水一浸,便开始往下掉色,越是拿帕子拭,颜色便掉得越厉害,须臾之间,好好的一方素帕,也染作绿色。 “呀,这裙子怕是穿不得了,好生可惜。”长公主惋叹一声,面色稍霁,甚而露出笑来。 程氏心下极鄙,然面上却是一脸窘迫,轻声告罪:“殿下见谅,我先去换条裙子来,请您少待。” 长公主笑容柔和,温言道:“这又是什么大事儿?您且去便是。”复又提声唤人:“来人,陪夫人去暖阁换衣裳。” 魏嬷嬷应声而至,陪着程氏退下。 而待再度回转时,程氏已是从头到脚都换了新的,上身是素面儿姜黄袄,下系着白绫挑线裙子,描眉著粉、妆容甚浓,倒是比方才的淡妆素抹,老了好几岁。 长公主越发满意,点头赞道:“这身儿衣裳倒比方才的好看。” 程氏谢了她,低眉时,面露嘲讽。 这一位的心病,真是越来越重了,连她这个继母都要防,简直有病,且病入膏肓,为了个附马爷,把天理人伦都忘了。 二人重新坐定,又换过新茶,程氏方才道明来意,却原来,还是为着郭冲。 “……冲儿如今连门都不许出,陛下命他闭门思过三个月,又罚了老爷整一年的俸禄,还叫人传了口谕,道若是再犯,伯府的爵位便保不住了。” 她说着便淌下泪来,忙拿帕子按住,脸上才扑的新粉,被泪水冲出几道沟壑,越发显得老相。 “如今我也不求别的,唯指望陛下开恩,让冲儿重新做回世子,则我这为母的一点念想,便也知足了,至于旁的……”她哽咽得厉害,几乎不能续下余言。 这是她最愁之事,自郭冲被罢黜,几乎夜夜不成眠。 长公主蹙起眉,眉心几乎拧作一团,涂着艳丽口脂的唇,不着痕迹地,向旁撇了撇。 让郭冲重新做回世子? 程氏这是拿元嘉帝的金口玉言当狗屁么? 天子一言,重若九鼎,错也是对、对则更对,怎能出尔反尔? 这岂非叫天下人耻笑? 再者说,郭冲自己也恁地不争气,竟做下这等蠢事,真真愚不可及。 长公主松开眉心,端起白瓷盏,浅浅啜了口茶,低垂的眼睛里,漾起一痕不屑。 想她以长公主之尊,苦心孤诣为郭冲谋取前程,可他倒好,竟亲手弄死一个奴婢。 这倒也就罢了。 一个奴婢而已,便死上百十个又如何? 可笑的是,弄死人之后,这位世子爷竟还把人沉了湖,简直毫无处事之智,把个简简单单的事弄得不可收拾,白废了她一手好棋。 虽然说,蠢亦有蠢的好,若推之于高位,则掌控起来更容易,行事亦更方便。 然说到底,郭冲还是太蠢。所谓烂泥扶不上墙,说的就是这等货色。 “夫人莫要哭了,郁气伤身的。”柔声劝一句,长公主一手执盏,一手提起帕子拭面,神色淡然:“夫人此时前来,想也不是只想在我面前哭一场罢?有什么话,但说便是。” 程氏闻言,哭声稍止,不由得心里恨一声。 我呸!真真人丑事多! 也不瞧瞧那张老脸,姿色比她这做婆母的都不如,偏要端着拿着,弄出一股子高雅作派来,委实叫人作呕。 然而,到底长公主不比儿媳,由不得她拿出婆母的气势来,既是对方发了话,她亦不敢再哭,收泪强笑道:“罢了,我这也是关心则乱,倒将正事丢去了一旁。”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45章 八字考语 将身体向前倾了倾,程氏压低声音道:“我今日前来,便是想请殿下的示下,冲儿他究竟可还能不能起复?” 她神情焦切,双眸瞬也不瞬地盯视着长公主,而说出来的话,更似有深意: “殿下也知道,这个世子之位,冲儿得来实属不易。殿下当年助我母子成事,我自深感您的大恩。如今么,少不得还须厚着脸皮,求殿下帮个忙。” 她作势掩泪,颤声道:“如今我能求着的,也只有殿下了,殿下那时候” “笃”,一声重响,将将打断她的语声。 她愕然抬头,却见长公主正自搁盏,见她看过来,淡然一笑:“夫人见谅,方才一时不妨。没料准轻重。” 她本就高些,居高临下望过来,面上虽含笑,眸光却凉:“轻重这东西,最考校拿捏的力道,本宫方才就是没拿捏好力道。” 虚虚地点个头,笑容愈淡:“您见谅。” 程氏的面色变了变。 先言轻重,再称本宫,何其疏离冷淡?二人之间的距离,竟是一瞬间便被拉远。 “对了,夫人方才说什么来着?”长公主又闲闲问,一脸漫不经心:“本宫之前想着别的事儿,倒没听清夫人的话。不过依本宫想么,左右也不过就那些琐事,便听不着也没什么。夫人说是不是?” 程氏登时双颊火辣,像被人煽了一巴掌。 “哦,还有一件事儿,本宫一时着忙,倒忘了说了。”长公主望也不望她,犹自笑语:“母后才写了信来,信中道,陛下与她老人家长谈,其中有句话说的是‘边疆重地、怎付纨绔?’” 她抛去凉瑟瑟一个眼风,似生怕对方不懂,嫣然道:“本宫愚笨,却不知这八字考语说的是何人。夫人自来聪明,想必一听即知。” 程氏的面色陡然铁青,旋即又转作苍白。 此八字指向何人,她岂会不懂? 这竟是元嘉帝评价郭冲之语。 有此八字,她的长子可还有什么前途可言? 程氏越想越惊,顾不得细思语中讥嘲,急急问道:“殿下,这真是陛下说的?” “本宫骗你作甚?”长公主嗤笑一声,信手拣起块玫瑰饼,咬了两口,又翘起指尖儿,向程氏点了点:“夫人若是不信,自可递牌子见母后去,且听听她老人家怎么说?” 程氏面色愈发苍白,忽觉腰背酸软,瘫坐椅上。 “这可如何是好?”她喃喃自语,心都灰透了:“陛下这话一说,冲儿往后怕是再无仕路可走了” 言至此,不由悲从中来,泪水直往下淌。 这寥寥八字,恰如利刃,生生切断了郭冲的起复之路,教她她越想便越伤心。 长公主望她片刻,终是缓下了面色。 程氏其人,眼界手段都不缺,唯一不好的,便是太贪。 举凡有利过眼,必伸手去拿,拿住了便再不松开,有时候,难免为了这一丁点的利,忘却自个儿的身份。 是故,她这个做儿媳的,便要尽到提醒之责,以防这所谓的婆母忘乎所以,不知天高地厚。 “夫人也莫要太伤心。”见程氏真伤了她,长公主便宽慰她,亲执玉壶,向她盏中注些热茶,殷勤劝道: “如今陛下还在气头上,此时碰上去,那就是找不自在,便是母后再去讨情,也只会教陛下越发着恼。若陛下再降一等责罚,岂非弄巧成拙?” 程氏自知此理,只是,到底这是她亲生的儿子,又是长子,自幼承欢膝下,她如何舍得教儿子一生委屈? “殿下说得是,这道理我也懂,只冲儿委实是冤得很。”她垂泪道,拿帕子按一按眼角,语声突然怨毒起来: “不过就是弄死个贱婢么?这又是多大的事儿?不是我说,这京里但凡有脸面的人家,哪家没出过这样的事儿?怎么偏到了我们家,这就成了天大的罪?真真儿的叫人心里堵得慌。” 此一言,终是触及长公主心事,她不免长长地叹了口气:“莫说夫人心中发堵,便是本宫,也觉得令郎冤枉。” 郭冲之罪,不过是元嘉帝借以打压外戚的手段而已。 细算来,他也是命中有此一劫,恰恰撞上刀口。如此现成的由头,元嘉帝自然要拿来好生用一用。 念及此,长公主忍不住冷笑。 她这位好皇弟,倒真耍得一手花枪。分明把人逼去绝境、分明忌讳她长公主势大,可偏偏出手无痕,每一下都打在点子上,竟叫人抓不住半点破绽。 真真婢生子,天生下贱! 长公主恨一恨,眉生厌怒,抬手将玫瑰饼掷进碟中,有心说几句狠话,到底没这个底气,只得强自抑下这一腔子恼恨。 再深吸了几口气,她转过心绪,温颜看向程氏。 “事情已然至此,与其硬去挽回,倒不如从旁的地方想些法子,亡羊补牢,也不算太晚不是?”她浅笑道,拿帕子揩手指。 程氏一下子抬起头,含泪的眸子里,似有精光划过:“殿下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您膝下又不止一个儿子,何必只盯着长子不放呢?”长公主绽出笑来。涂着厚厚脂粉的脸上,现出几道清晰的纹路。 程氏微怔,旋即眼前一亮。 对啊,除了郭冲,她还育有次子郭冯呢。 长公主这番话,委实醍醐灌顶,让她豁然开朗。 郭冯今年也才二十一岁,前年方娶妻,虽读书不成、习武不就、庶务亦拿不起来,可他生性温吞,素日只喜听戏架鸟,倒不大会惹事儿。 程氏的心思飞快活络开来。 她此前确实钻了牛角尖儿,只想着郭冲,却忘了这个不起眼的次子,而长公主之语提醒了她。 有两子傍身,她还有什么好怕的?兴济伯百年之后,袭爵之人,只会是她程氏的儿子。 至于那位附马爷么 程氏的眼底,划过一丝阴冷。 既娶了全大楚最尊贵的女子为妻,夫妻二人又是伉俪情深,那么,这位附马都尉,也就只能以一生报还了。w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46章 良人不归 念头转至此处,程氏不免又思及郭冲,复觉忧心。 爵位不旁落,她自是欢喜,可是,郭冲还是个大问题,总不能叫她的嫡长子,就这么一辈子养废在府中吧? 她程氏的儿子,怎能活成废物?她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夫人若是不放心冲儿,我倒还有个主意。”长公主像是料准她所思,笑盈盈地道。 程氏正自心乱如麻,一闻此言,下意识便问:“殿下有何高见?” 长公主笑容温和,不紧不慢地道:“我听说,陛下近几日正拉着阁老们议事,似是想出了好些生钱的法子,要将国库大大充盈一番。若传言不虚,我猜着,用不上三c五年,陛下怕就要对北疆并西夷用兵了。” 她顾住程氏,唇角勾一抹淡笑:“只要战事一起,武勋们便有了前程。如果我是夫人,我就会好生劝一劝伯爷,请他将那些风雅事先搁下,有空儿便联络联络当年部曲,叙叙旧c吃吃酒,总好过忙着学文效儒c白白浪费光阴。” 程氏越往下听,那眼睛便越亮,到最后,目中竟似窜起火苗,也不理对方语中对兴济伯的讥嘲,只频频颔首,双颊竟泛起潮红。 “我听明白了,我听懂了。”她整张脸都亮堂起来。 长公主此法,果然高明! 郭冲虽被黜了世子,可是,他少年习武,又时常与兴济伯在军营走动,若能立下军功,何愁无路登高? 刹那间,程氏只觉眼前光明,心头敞亮。 她不是那等无知妇人,不会舍不得叫儿子上战场。她比谁都清楚,富贵从来险中求。 就如她自己,若无置之死地而后生之勇决,又如何能够走到今天这一步? 当年,为了自己的后代,她做下无数大事,如今机会就在眼前,死死抓牢才是唯一的选择。 再者说,打仗也未必就一定要亲临险地。以兴济伯在军中多年的经营,再好生谋划一番,让郭冲轻轻松松领上一份儿军功,想亦不难。 程氏越想越觉欢喜,花了妆的脸上,尽是笑意。 “殿下果然高瞻远瞩,一语点醒梦中人!”她欢喜不禁,虽竭力抑住满腔情绪,却掩不住眸中亢奋。 长公主心下极为得意,面上却是云淡风轻,摆手笑道:“我也不过这么一说,到底该怎么拿主意,夫人比我更清楚。” “殿下太谦了。”程氏一把拉住她的手,眼圈儿都红了:“我今儿真是来对了,若不是殿下指了条明路,我这时候还在家哭呢,殿下这是救了我的命哪。” 语至末了,到底迸出两行泪来。 这实是她肺腑之言,长公主所知所见,确实比她这后宅妇人高明,今日得此良策,可谓满载而归。 长公主越发得意起来,笑容中也掺着几许张扬,然说出来的话,却仍旧谦和。 “您这话可折煞我了。”她将帕子掩唇,捏得细细的眉,弯若弦月:“到底您才是长辈,在您的面前,我这个晚辈也不过班门斧罢了,您可别再夸我了,我受不起。” 程氏闻言,口中又是一连串的恭维,暗地里却直撇嘴。 长公主幸得是长公主,若是身份低些,怕在内宅里活不过半年,委实是城府太浅。 可是,转念再想,程氏又有几分羡慕。 到底是太后娘娘最疼宠的女儿,哪怕陛下怪罪,长公主也仍旧尊贵显赫c无人可比,就连她这个婆母,也只能矮下去一截儿。 这般想着,程氏心里的那点羡慕,便又为苦涩替代。 当婆母当到她这份儿上,也是举世皆无的了。 一时间,她也说不出是何滋味,口中谀词却是未断,正所谓舌灿莲花,说得长公主笑个不停。 直到这所谓儿媳心怀大畅c再无芥蒂,程氏方收声。因委实说得口渴难耐,便捧盏喝茶润喉。 长公主也笑得倦了,亦自饮茶,又往窗外瞧。 夜色渐浓,窗缝里漏进细碎的冷风,偶尔风疾,便有凄厉的呜咽。 她缓缓起身,向门前踱几步,启帘观瞧。 院子里点着绛纱笼灯,四四方方的几盏,在夜风里放出嫣红的光,映出冷寂门庭c雪满空阶。 她又将视线放远。 朦胧灯影中,几名内侍在廊角立着,若不仔细看,倒教人疑心那是死物。 长公主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这朝阳院儿里,可不就是死气沉沉的么? 她微仰起头。 天边挂一弯淡淡的眉月,时而破云出c时而云遮面,山石子上开了大朵的山茶,像揉卷的白绉纱,迎着烛火的那一面,色若朝霞,朝向月华的那面儿,却是茫茫一片微白。 又是一阵风起,花枝俯仰,白纱委地,斑斑落花,有若月光。 长公主怅怅一叹。 如此良夜,却不知,良人何时归? “殿下,我这里还有件小事儿,需得知会您一声儿。”程氏的语声蓦地响起。 长公主身子轻震,倏然梦醒。 她放下帘幕,回首时,面上仍余着几分黯然,勉强打起精神来,向程氏笑了笑,问:“何事?” 程氏起身行至她身前,细声道:“前几日,我寻访到一个人,据说是那柳婆子遗下的孤女。” 柳婆子? 长公主先还疑惑,待想明,眸光陡寒。 给她的阿娇下毒的那起子贱人里头,不就有个柳婆子? 只是,她的人查到的时候,柳婆子已经病死了。 长公主面色森然。 这老虔婆却是走运,早早死了,免去在她手底下讨饶求告之苦,算她命大。 只是,据长公主所知,这柳婆子膝下只得一个痴傻儿子,儿媳都未讨上,又哪里来的女儿? “坐下说。”长公主提步归座,整张脸沉如暗夜,程氏亦坐下,将身子向前凑了凑,低语道: “此事说来也真是巧。我原想着助殿下一臂之力,便派了几个得力手下去查那投毒之事,正查到柳婆子时,她一个邻居却说,便在殿下的人走后没多久,有一个年轻女子来找柳婆子,说是来寻亲娘的。我的人顺脚找了找,还真找着了这人,查其出身年岁,倒像真是柳婆子的女儿。”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47章 麻氏月儿 “你确定?”长公主眉目阴冷,声音亦极冷。 “这……”程氏抬手掠鬓,手在半空停了停,神情有些迟疑“照目今看来,我觉得她说不太像在撒谎。” 她再往前凑了凑,语声越发轻细“殿下请想,她若是藏着别的心思,就该早早出现,专等着殿下的人现身时露面,也好拿个投名状。可是,此女出现的时机却在其后,若非我派出人手,她可不就走空了?” 长公主不语,眉头攒得极紧。 程氏又续“再一个,这女子所言皆与柳婆子对得上。殿下也知,这柳婆子前头死过一个丈夫,现如今这个痴儿是她再嫁后所出。而这个女儿便是与前头丈夫生的,再嫁前,柳婆子便把她送了人,柳婆子的邻居皆知此事。” 她略停了片刻,又道“她这女儿的养父是个花匠,住在城北棚屋,日常接些散活儿,她养母原想着买个孩子来,讨个好彩头,好叫自己也得个儿子,这买来的刚好当童媳。只这养母身子不好,一辈子没生养,多年前就已病故,这女儿便跟着养父过活。前些时候,她那养父也得了重病,临死前告诉她说有个亲娘,她便寻上门来了。” 长公主仍旧蹙着眉,十指尖尖、丹蔻如血,摩挲着裙摆上的绣纹。 柳婆子的底细,她亦尽知,确如程氏所言,这柳婆子是有个女儿送了人,那对养父母也确实在城北生活。 她的人也只查到这里,便在她授意下止步。 一来,城北那地方,自来贫户混居,且元嘉帝登基后,施行诸省通行之政,盛京亦不锁城,外地流民有不少于彼处落脚,鱼龙混杂,查起来费手,万一有个不好,徒惹麻烦上身。 二来,柳婆子送女之事,发生在二十余年前,其与女儿一家并无往来,柳婆子又一病死了,这条线就此中结,至于那对养父母,不过芥蚁而已,委实没有查的必要。 第三,此事的罪魁祸首,长公主心知肚明,正是郭婉。这位郭孺子蛰伏数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以报当年中毒之仇,这个梁子是与长公主府结定了。 也正因此,当查到郭婉曾有个叫明心的忠婢,实为投毒之事主脑时,长公主的注意力,便尽在明心身上,旁枝末节,自不会再问,程氏这才拣了个漏儿。 只是,这么个不要紧的庶民,就算查到了,又有何益? 以程氏无利不起早的秉性,她会做这等无用功? 长公主心头微动,面色却如常。 此时,便闻程氏又道“自寻到这女人后,我先叫人拿她的画像往城北暗访,那里有几个老街坊,都还识得她,可知她说的是实话。况这其实也是小事,另有件要事,如今还要请殿下的示下。” “哦?”长公主挑挑眉。 戏眼果然来了,还真不枉她对程氏的了解。 “却不知是何事?”她笑问,忽似想起什么,端起茶盏“罢了,说了这许多,这柳婆子的女儿到底有名字没有,没的说起来磨牙。” 程氏被她一言提醒,忙作势向腿上一拍“哎哟,瞧我这记性,倒把这给忘了。”她又往前凑,半个身子几乎倾在案上,轻声道“此女随养父姓麻,名字么,叫做月儿。” 长公主忙往后避让,眉头轻蹙,倒也未说什么,只淡声问“这麻月儿的身上,又发生了什么大事?” 程氏张口欲言,忽又停住,转首往四下看,一副生怕人偷听的模样。 长公主眯了眯眼,目中划过一丝不屑,而她开口,语声却还亲切。 “夫人莫担心,此处说话,无人可闻。”她饮一口茶,搁之于案,神态悠然。 “那便最好。”程氏放下心来,凑前而笑“好教长公主知晓,因那麻月儿之父是花匠,这麻月儿倒也颇通花木提采之术。” 她眸光闪动,五分贪婪、五分谄媚“说来也巧,便在今年夏天,她偶去一户富户家中送花,见他家女眷用着精油,她十分羡慕,只囊中羞涩,根本买不起。她倒也有几分聪明,回去后自己胡乱琢磨,竟叫她折腾出了提炼花草精油的法子。” 长公主霍然抬头,神色微变。 花草精油? 如今整个盛京城都卖疯了的,不正是这种精油么? 这可是韩家最大的一棵摇钱树,仅这一年间,就让韩家赚得盆满钵满。 这麻月儿,居然也懂精油制法? 据传,那炼制之法极为繁复,麻月儿一介贫女,仅凭着自己摸索就能制出精油,这可能么? “这是怎么说的?”长公主目注程氏,面上涌动着浓重的猜疑“这麻月儿竟有这般聪明,将那韩家秘术也猜个八九不离十?” “这倒不是的。”程氏讪笑道,面色有些尴尬“她一个穷丫头,哪里能有这样的颖慧?只因她薄有几分姿色,很是爱俏,偏手头又无钱,便只能自己想些土法子,自做自用罢了。” 她勾唇一笑,面现鄙夷“这麻月儿好吃懒做,唯在爱美这一项上,倒有些偏才。她做出来的精油我亲试过了,委实简陋,也就堪堪可用而已,与香云斋是不能比的。” 言至此,她语声顿止,自袖中取出个极精致的小瓷瓶,推去长公主手边,笑容十分神秘。 长公主一愕。 “这是我兴济伯府新制的精油,请殿下姑且品评品评。”程氏面现得色,烛火之下,双目幽焰勃发,贪婪与兴奋皆有,更杂着一丝小心讨好 “殿下放心,这是以麻月儿所制精油为本,我又花重金请来匠人精炼而成的,并非那一等末流货色。” 她将食指在案上点了点,一脸地意味深长“待殿下试过之后,咱们再论其他。” 长公主面色不动,心下早起波澜。 程氏如此胸有成竹,显是对拿出的精油极有信心,莫非,这精油竟是上品? 再进一步,竟是能与香云斋比肩? 这实是大好的消息! 若她的猜测成立,则所谋之事如今虽然不成,可先期所需的大笔钱财,却能够在短时间内筹集。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48章 鬼影幢幢 思及此,长公主的眼睛里,陡然窜起阴鸷的寒光。 更为可期的是,将精油生意牢牢握在手中的韩家、以及那韩老死鬼一手捧出来的郭孺子,若有朝一日失去了这棵摇钱树,他们的日子,又会好过么? 长公主目中寒光大炽,复又敛去,向程氏一笑:“品评二字我不敢当,夫人所制,定是极好的。” 她拔下瓷瓶木塞,凑之于鼻端,闭目细品。 一股清冷馥郁的香气,盈面而来,初始寒瑟如幽梅,细嗅又如兰蕙,再歇片时,一缕茉莉残调,徐徐缭绕。 味道竟是上好。 她讶然张眸,带几分不敢置信:“这真是夫人叫人制的?” 不待程氏回答,她又将瓷瓶倒转,向手背上滴出几滴精油,先以鼻嗅、复将指捻,再涂抹于手背肌肤,细细观察。 香气清雅不俗、油色晶莹微黄,触肤之感细腻润泽,在在皆与香云斋精油差相仿佛,若强要论个高下,只有一点: 此精油留香略短,不及香云斋的持久。 然而,于普通人而言,这些微差异,约等于无。 长公主的面上,骤然绽出笑意,手腕一翻,便将瓷瓶纳入袖中,颔首笑赞:“依我浅见,这精油,堪称佳妙。” 竟是给出了极高的评价。 程氏一直悬着的心,至此倏然落底,旋即便被狂喜淹没。 长公主见识非凡,她说佳妙,则这精油,成了! 程氏两眼放光,似瞧见成堆的银子朝自己飞来。 他们兴济伯府,终是寻到了生财之路! 而韩家,还有那贱女郭婉,则终将成为她足底烂泥,永远被她踩在脚下。 自然,以伯府之力,独揽此事是绝不能成的,唯有拉上长公主,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程氏再贪财,亦知唯下血本,方得重利的道理。 再者说,也只有长公主出手,才能治得了那贱女,而如果光靠兴济伯府,只消东宫跺跺脚,他们就现吃不了的亏。 她心思转个不停,越想越觉欢喜。 而此刻,长公主的唇角,亦勾出一个愉悦的弧度。 “夫人真是手好段。”她似赞似叹,唇边弧度愈深,然眸底却极森寒:“有此物在手,本宫倒要好生瞧瞧,那位郭孺子还怎么在东宫活下去。” 此言一出,程氏心头大定,不由暗自趁愿。 有了长公主这句话,何愁韩家不倒?贱女不亡?而他兴济伯府,则又将迎来新的兴旺。 真是大快人心! “还有那韩家,也嚣张了许久了。”冰冷语声再响,似一字一字咬牙迸出,带着刻骨寒意。 语毕,长公主又换出如花笑靥,殷勤留客:“眼瞧着时辰不早,夫人想也饿了,恰巧今日雪霁,我叫人在暖阁备上新酿的果子酒,咱们烧个锅子来吃,好生暖和暖和,也请夫人赏一赏咱们花园里的雪景。” 她说着已是起身,亲热地挽住程氏,一面提声唤人摆饭,一面笑语嫣然:“夫人许不知道,我们园子里颇有几棵古梅,已经好几十年了,此时花开得正好,一时我叫人点上灯笼,请夫人以花佐酒,再叫上伶人唱曲儿,岂不美哉?” 程氏心领神会,欣然应下:“殿下盛情,我不敢辞,少不得叨扰一回,偏了殿下好酒好菜。日后待得空儿,我再回请殿下吃顿好的。” “夫人这话我记下了,待他日我必登门讨酒,到时候夫人可别抵赖。”长公主显是心情极好,竟开起了玩笑,直叫程氏受宠若惊。 说笑间,二人已是相携而出,勾肩把臂、欢恰和睦,看那背影,倒真好似一对好婆媳。 当此夜,淡月疏星、满城砌玉,京城中举凡那达官显贵之府,无不如长公主府一般,拥炉吃酒、赏雪观梅、听曲联句、不亦乐乎。便是那平民百姓、寒门小户,亦阖家围炉取暖、灯前笑语,以消此寒夜。 盛京城的热闹,直至夜中方散,喧嚣散去、径黑云寂,月华越发黯淡。 城外的一间院落中,正是满院阗寂。柴扉半掩、窗牗紧闭,似院中人已然熟睡。 蓦地,远处传来凄厉的夜枭低泣,两长一短,歇五、六息,又是两短一长,如是者二,好似带着某种韵律。 这叫声方停,小院偏厢窗边,忽尔漏出一线烛火微光,随后,便响起奇异的鸟鸣,“啾”地一声,极尖利、极短促,乍闻极消。 再片刻,一个披着斗篷的人影,鬼魅般地出现,蒙着厚布的脸上,只露出一双阴鸷的眼睛。 院门外积雪厚重,只扫出一条勉强可供人独行的小路,那黑影飘飘荡荡,浑不着力也似,在那小径上晃几晃,一眨眼间,竟已立在柴扉之前。 “咿呀”,偏厢的屋门,缓缓洞开,门边却不见半个人影,唯烛火幽微,在寒风中明明灭灭,有如鬼火。 这一束微弱残光,隐约照出此院轮廓,却是极精洁的一处所在,朱漆廊柱、翘角飞檐,青条石台矶扫得干干净净,楹栏雕饰繁复,风掠时,竟还有梅香幽冷,散于寂夜。 黑衣人露在外头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以为然,推开柴扉,拾级而上,仅一息间,便已闪身进屋,迅速合拢屋门。 霎时间,小院又归岑寂,屋中一灯如豆,几案简陋,门窗皆以厚厚的黑布包裹,屋角烧着一只炭炉,炉火毕剥作响,倒是很暖和。 两个着黑衣的男子,分坐于长案两侧,其中左首的男子身材清瘦,脸形尖削、淡眉隆鼻,样貌普通,唯一双眼睛狭长如蛇眼,白多黑少,顾视之际,有一种残忍而可怖的意味。 右首那人则身形魁梧,却因整个人隐于灯烛之外,面目很是模糊,只能隐约瞧出大概轮廓,脸形方阔、颌下有须,似乎年岁不小。 “如何这样迟?”蛇眼男子当先问。 阴冷的声音,辅以他阴冷的眼神,莫名叫人心底发毛。 蒙面男子不答言,先去到窗前,将黑布重新掖实,方坐去屋中仅剩的一张条凳,褪去斗篷、撩起衣袍,开始拆解行缠。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49章 幽烛夜话 这蒙面男子的手掌,较之常人略短,然五指灵活,很快便拆开条布,微一用力,竟是将整条“小腿”掰下,轻掷于地。 另两名男子平静地看着,并无人出声。 细看来,那所谓的“小腿”,实则是以竹片、绸绢并棉絮层层包裹而成,下端塞入一只普通的棉布靴中,内里亦以棉絮充塞,远看去,倒真如人的腿与足。 “呼,舒服多了。”蒙面人发出一声感叹,飞快将另一条“假腿”也解开,方才扯开面上黑布,露出真容。 那是一张令人印象深刻的脸,扫帚眉、倒三角眼、塌鼻梁,下颌骨粗大前翻,一张嘴,便露出满口黄牙。 而更为诡异的是,这蒙面人身量极其矮小,手足俱短,若不看脸,其身高几与六、七岁的孩童仿佛,坐在条凳上时,两脚悬空,根本不能及地。 却原来竟是个侏儒。 “老子问你话呢,你哑巴了?”蛇眼男再度开口,面色阴沉。 侏儒懒懒欠伸一记,打了个哈欠:“又不杀人,提不起劲儿来。”语毕,忽地一笑,倒三角眼向蛇眼男身上打个转,竟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要不你找个人来给我杀杀。” 蛇眼男面无表情,看着他的眼神,像在看一个死人:“若是坏了主公之事,你就可以杀人了。” 他的身上散发出尖锐的杀意,布满红丝的眼白中间,小而黑的眼珠直勾勾望去,瞳孔中映细长的烛焰,竟如竖瞳,有一种格外地残忍:“你可以把你自己杀了。” “那敢情好。”侏儒咧咧嘴,露出满口黄牙,再度伸舌舔唇:“到时候你可不许跟老子抢。” 蛇眼男用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看着他,正要说话,那一直坐着未语的男子,忽地开口:“诸位,可以说正事了么。” 随着话音,他身形动了动,伸臂支于案上,一角袍袖现于烛下。 与侏儒并蛇眼男不同,他的身上无多少匪气,露出的袍袖衣料精致,在烛火下泛出微光,隐隐透出暗银色的云纹。 此外,虽然语气不耐、声线沧桑,然无论用字、腔调还是语速,却皆有种温朗与从容,显是养尊处优。 只是,这个看上去身份不低的男子,在另二人眼中,却似乎无甚分量。 “这可是你求着我们来帮忙的,你催个鸟的催!”蛇眼男立时骂道,阴冷的视线向那中年男子一扫。 那男子搁在案上的衣袖,竟颤抖了一下。 “话可不能这么说。”他道,分明底气不足,却犹强自撑着:“说到底,大家皆是为……做事,我若露了陷儿,于大局、于我们所有人,皆不利。” 他咽口唾沫,语中有着不甚明显的颤抖:“再者说,当初也是你临时要见我,我才冒险与你一晤。若不然,又如何会有今日的麻烦?此事并非我一人之事,你不能全往我身上推。” “扯你娘的屁!”蛇眼男两眼一翻,目如冷电,射出悚人寒光:“四年前根本就是你自己不小心,才捅出这么个大纰漏,我好心助你,如今还瞒着主公帮你擦屁股,你倒蹬鼻子上脸起来,是不是好日子过久了,就想找点儿不自在?” 他阴冷的视线直往那中年男子身上扫,那中年男子手臂一缩,重又隐于阴影中,却是不敢再说话了。 蛇眼男冷“哼”一声,掸掸衣袖,转向侏儒:“找你来,是要你做件事。” “杀人?”侏儒打了个哈欠,对方才的那场争吵,似是毫无兴趣。 蛇眼男道:“用不着你杀,只要你送一个人去个地方。” “不去。”侏儒干脆地拒绝,下巴高昂,神情倨傲:“我是来杀人的。主公亦有命,只叫我杀人,这些尿事儿你少找我。” 语毕,再不复言,起身便将丢在一旁的假腿拿过来,仍旧回座中坐着,开始向脚上裹行缠。 竟是打算就此离开。 蛇眼人面色淡然,抱臂而坐,细长的眼睛里,隐含了一丝兴味,如观好戏。 那一直瑟缩在黑暗里的中年男子,此时忽地站起来,向前行两步,一阵窸窸窣窣衣物摩擦之声,旋即伸臂。 蓦地,一只镶宝石鎏金包角玄漆匣,探进烛火中。 霎时间,金芒耀目、珠光流转,侏儒手上的动作,立时一顿。 他紧紧盯着眼前金匣,倒三角眼里一片血红。 “些许薄礼,不成敬意,请先生笑纳。”中年男子道,语声中满是卑躬屈膝,似恨不能跪下乞求:“还要请先生救我,我的命就在先生手上!” 侏儒红着两眼,松开手上行缠,探手便欲取金匣。 “东西哪是那么好拿的?”蛇眼男语声骤响。 不紧不慢地语罢,他淡然看向侏儒,唇角勾起一个阴冷的笑:“拿了这东西,就得干活儿。” “好说,好说。”侏儒一把抓过金匣,迫不及待地揭盖视之,却见匣中非金非银,竟是一整匣子各色宝石,红蓝绿宝,色彩艳丽的宝石被烛火照射,看得他两眼发直。 他“咕咚”一声吞下口水,“啪”地阖上匣盖儿,揣进袖笼,再不提前言,笑得一团和气。 “我还道有多大事儿呢,不就送个人么?说吧,往哪儿送,就算要送进刀山火海,我白老泉也绝不会有半点儿含糊。”他把胸脯拍得山响,若非情境不对,只怕还要大笑两声,以还将豪侠。 蛇眼男冷眼看着,目色鄙夷。 倒是那中年男子,似是喜出望外,迭声道:“先生肯帮忙就太好了,多谢白先生、多谢白先生。” 白老泉挥挥手:“不必多礼,你且说吧,要送何人去往何处?” 中年男子迟疑起来,回头看了蛇眼男一眼。 “瞧你这怂样儿!”蛇眼男骂道,转向侏儒,语声淡然:“地方先不提,要你送的人,就是姓方的那丫头,我们的事,便着落在她身上。” “啊?”侏儒显是吃了一惊,竭力睁着倒三角眼:“她能做什么?刀都拿不动,又没练过拳脚,她有没有七岁?她能干嘛?” 搜索书旗吧,看的书!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50章 雪落水声 “你说的什么鸟话?”蛇眼男冷冷地看着白老泉:“你以为谁都像你,杀人就是拿刀子乱捅?” 白老泉竟也不气,笑眯眯点头:“那是,老子就喜欢捅人。”他似是无限回味,眯起两眼,不住舔着嘴唇: “你是不知道,那刀子捅进肉身里头,绞断肠筋血脉、刺穿肺肝心脾,那滋味简直……” 他蓦地歇住话头,抬起格外短小的手臂,用一种怜爱的神情抚摸袖笼,似意犹未尽:“那滋味,也就比数钱的滋味,差那么一丁点儿罢了。” “少废话!”蛇眼男不耐烦地站起来,看了看架上时漏:“时辰不早,此事就这么定了,时辰和地点到时候再告诉你,你只消把人送去指定的地方就行。” 言至此,略略一停,勾唇道:“别怪我没提醒你,那丫头你最好别碰。扎手!” 他又笑起来,冰冷的语声,如蛇信吞吐:“当然,如果你一定要碰的话,我也不介意替你收尸。” 说罢此语,他便行至门边,拿起架上斗篷开始穿戴。 白老泉看向暗影里的中年男子,扫帚眉挑了挑:“你怎么走?” 问完了,忽觉不对,又咧开满口黄牙啐地:“奶奶个腿儿的,这就是你家,老子真犯傻。” 他坐回条凳,头也不抬:“我不与你一起了,我绑腿。” 蛇眼男回看他一眼,点点头:“我先走。” 语声未落,人至门前,一掀一转,闪出门外,连脚步声亦未发出,门扇已然重掩,人影全消。 中年男子坐在阴影中,身体僵直,动也不动。 “在我跟前儿,你用不着这么小心。”白老泉兀自绑行缠,丑陋的脸上,浮起诡异而残忍的笑:“那孙子惯来不会说人话,迟早有一天,我捅死他!” 中年男子身形一缩,模糊的身影竟自微颤,似极胆寒。 白老泉却是心满意足,哼着小曲儿绑好行缠,正待去拿斗篷,蓦地,院外传来“扑通”一声。 他身形骤起,一跃便至门边,手腕一翻,已多出柄尺许长的短刃,雪亮的刀尖,在烛火下寒光冷凛。 “白先生稍安……稍安毋躁,无……无事的……”中年男子颤声道,想站起来,偏双足酸软,只得颤巍巍去抹额角:“是那片林子……林子就在水边儿上,有时候……有时候积雪掉下来,砸进水里,就会……就会这样。” “不早说。”白老泉“啧”一声,似极遗憾,手碗翻转间,短刀已然不见。 他大剌剌走去长凳边,拾起斗篷,抬头望向阴影中的男子。 那一刻,他倒三角的眼睛映在烛光下,状如鬼火:“我说,你也太胆小了。十几年了,也没见你长进。” 他不满地摇摇头,系好斗篷,一闪身,鬼魅般消失在门外。 烛火被风吹动,幽微且暗淡,那中年男子枯坐良久,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这日子,何时是个头儿啊!”他轻声自语,沧桑透骨、无限悲凉。 小院依旧阗寂,积雪覆住院墙,飞翘的檐角勾一弯眉月,些许微光,终为这浓夜吞没。 ………………………… 冬至前晚,元嘉帝大宴群臣,并定于次日举办一场久违的冬狩。 依照常理,围猎通常会选在秋时,盖因此一季动物养得肥腴,猎之亦有丰年之意。 然而,前言有述,元嘉帝是个务实之君,自登基后,便大举废黜冗余,将皇家游乐之事减了又减,而秋狩这种劳民伤财的项目,自是首当其冲,早就不再举办了。 而今冬的围猎,实是有其缘由。 其一,元嘉帝的生日便在冬至,且还恰逢四十岁整的生日,也算是大寿,若换了先帝,必会举国庆贺。元嘉帝自不会如此奢侈,弄场冬狩君臣同乐,所费不多,他还是能够接受的。 其次,太子明年大婚,此为储君之大事,代表着他将踏上人生新台阶。元嘉帝便有意借冬狩之机,把太子下头的几位皇子拉出来遛遛。且京中亦有传闻,元嘉帝此次冬狩,恐有为二、三、四皇子选妃之意。 也正因如此,今年冬狩,女眷亦需参加。 冬至当日一早,陈滢便装扮整齐,在陈劭的陪同下坐上马车,前往围场。 这片围场位于京城郊外,离城约七、八里,以一座小山包为中心,向四周扩出里许,地方不算大,猎物也多为野兔、山鸡、狐狸之属,并无猛兽出没。 先帝时期,这片围场仅供皇亲贵胄怡情,多为公主后妃玩乐用,男人几乎不来。而每年的秋围,上至先帝、下至官员,皆会去大围场行猎。那片围场远在百里开外,地势开阔、猛兽众多,男子们驰骋其间,自是快意。 其后,元嘉帝登基,因不肯拿出钱来养那些野物,那片大围场便被皇帝陛下卖掉了。 据称,这很可能是一笔强权下的交易,接手的是一位扬州巨贾,其花费的银两填充了半个国库,叫人不禁感叹,明君手笔、果然不凡。 至于这片小围场,因其离城近,又不甚费钱,元嘉帝便勉强同意留下,算是给皇家撑个场面,也免得真被人叫抠门儿皇帝。 坐在马车上,陈滢斜依车窗,手里拿着本书,却并未曾读,只支颐出神。 一旁寻真正自斟茶,知实则仔细地整理箭囊等物,为行猎做准备。 陈滢微阖目,轻吁了口气。 这段时间以来,她除了赐婚之事,更要为演剧社奔忙。 在她原本的计划中,她打算加紧赶一赶,于除夕年节时推出,打响第一炮。 无奈计划赶不上变化,仅是制作服装、道具与假发,以及挑选合适的演员,就耗费了大量时间。 照这个速度,首场演出,怕是要迟至明年春天了。 她转首向外望。 车帘半挑、窗扇微启,深冬的阳光洒下来,极浅淡的一抹微黄,将人的眉眼皆映得通透。 知实抬头时,见陈滢着轻湖色彩鸾折梅斜襟大袖袄儿,肩头恰有梅开,阳光轻落,倒似那花枝正迎风摇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51章 谁敢笑话? “绣房的管事娘子真真好手艺。”知实笑道,目中是满满的赞叹:“姑娘衣裳上这花儿绣得就跟真的一样,姑娘穿这颜色的衣裳,也真是好看。” “可不是么?”寻真极意赞同,又握着嘴儿偷笑:“姑娘还嫌这衣裳太絮烦,说要穿别的呢,还是罗妈妈的话管用,一说姑娘就穿了。” 方才在府中时,陈滢确实嫌这衣裳麻烦,罗妈妈便劝她“到底也是在人前露脸儿,姑娘又才被赐了婚,这些上头总要经心,怎么着也不能叫人看轻了去”。 这话却也有几分道理。 举凡圣旨赐婚,女方便自然而然诰命加身,虽级别不高,却再非无职之女,这些场面上的事,自不可轻忽。 而待婚后,裴恕只要上折请封,则陈滢便可享受与其同样等级的诰命,届时,一声“侯夫人”,便可将她与普通女子,划分开来。 虽然陈滢对此并不在意,但是,生在这样的时代,这些无伤大雅的规矩,委实没有反对的必要。 于是,她妥协了。 见寻真一个劲儿地偷笑,知实便向她脑门儿上戳了一记,嗔道:“偏你话多。” 寻真不以为忤,笑嘻嘻地捧起茶盏:“姑娘,先喝口茶吧。” 陈滢接过茶盏,顺势也向她的包包头上戳几下:“你只管现在笑,等一会儿怕有得气。” 她收手饮茶,闲闲又续:“你可别忘了,今天我们是去狩猎的,又不是赏花听戏,这件衣裳却是宽袖的款式,等下打猎时拿护臂缠上了,你就知道是什么怪模样了,只怕人家看见了要笑死。” 这种宽大的袖子,若只将前端扎紧,后端必成灯笼状,还特别兜风,陈滢已然能够想见彼时情景。 寻真可不管这些,捋袖伸拳,一副要打架的样子,气势汹汹道:“婢子倒要看看谁那么大的胆儿敢笑话姑娘?等婢子告诉小侯爷去,让小侯爷打她们军棍!” 这话说得知实直笑,拿手指刮脸羞她:“好你个厚脸皮,这时候就知道告状了,前头怎不见你给姑爷……小侯爷个好脸哪?况如今小侯爷又不在京里,你到底是说小侯爷,还是那位郎将军?” 寻真被打趣得红了脸,作势要去挠她,两个人笑闹作一团。 看着这两个小姑娘,陈滢的心情,也跟着松泛几分。 自赐婚后,裴恕就此过了明路,三不五时登门造访,成车的礼物往府里送,霍嬷嬷更是亲自来了几趟,与李氏相谈甚欢。 这且不算,霍嬷嬷竟对陈滢身边丫鬟的脾性,尽皆摸得门儿清,亲拉着寻真去瞧了几出名角儿的戏,寻真当即便被糖衣炮弹打倒了。 自那之后,她再不曾在陈滢面前说过裴恕坏话,偶尔提及,亦是“小侯爷其实人挺好”,显是将他当姑爷看待了。 就在大半个月前,裴恕领了元嘉帝一道秘旨,前去山东与太子汇合,因怕冷落了未来泰山大人,遂特命郎廷玉每日来陈府探看,寻真与他渐渐熟识起来,知实这便是在笑话儿她呢。 念及此,陈滢不由面现浅笑。 “姑娘也笑了,可见婢子说得对。”见她欣然,寻真显是会错了意,立时又来了精神。 知实理着被挠乱的发鬓,咂嘴点头:“我瞧你这脑瓜子怕是长左了,想什么都是左的。” 寻真正要说话,眼尾余光瞥见陈滢手里的书,立时两眼放光:“姑娘,您这书里是不是又夹着花样子?” 陈滢倒真未在意,将书拿起翻两下,果然,当中夹着一页她亲绘的画稿,遂笑着颔首:“还真有一张,你眼力倒好。” 寻真一下子来了精神,凑近前去,一面殷勤替她捶腿,一面期期艾艾地道:“姑娘,这花样子能不能……能不能给婢子瞧瞧?” 陈滢又是无奈,又是好笑:“你真是魔障了,我随手画的,你也这般爱瞧。”到底不愿相拒,将画稿递过去:“拿去吧。” 寻真如获至宝,捧纸观瞧。 那是陈滢信手涂鸦的一套女式戏服,改良了欧洲十九世纪的款式,上半身略收紧,下头则是夸张的蓬裙。 为突出舞台效果,陈滢选用了明艳的玫红色,领口下方、裙摆四周以及袖口等处,皆画着繁复的荷叶边儿,再配上角色满头金发,极富异域风情。 “真好看哪。”寻真爱不释手,不住轻抚那纸上红裙,满目艳羡,仰头看着陈滢:“姑娘,那什么欧罗巴族的女子,都穿着这样的裙子么?” 陈滢颔首:“差不多吧。” “真想亲眼瞧一瞧呢。”寻真一脸神往,又下决心似挥挥胳膊:“等姑娘的戏排得了,婢子定要好生捧场。” 陈滢忍笑道:“那我就等着寻真大爷一掷千金了。” 寻真登时便红了脸,嗫嚅道:“姑娘又打趣婢子,婢子可没那么多钱。” 陈滢忍不住笑起来:“我与你开玩笑的,等上演了,头一场我请你们瞧。只这戏文不是唱的,是说的,到时候就算看得要睡着了,你也得坐到剧终,知道么?” “婢子知道啦。”寻真欢喜极了,眉眼皆已笑弯。 见她二人说得有来有去,知实便叹息:“姑娘,这丫头已经够傻的了,姑娘还这么纵着她,别真成个傻子。” 寻真闻言,又扑过去挠她痒,车中再度笑闹起来。 当此际,车外忽地传来长随雁来的禀报:“姑娘,青石街到了。” 语声方了,又一把温润声线渡帘而来,却是陈劭在说话:“王家的车马尚未到,为父已经叫人去前头迎了。” “多谢父亲。”陈滢隔帘谢了一句。 回答他的,是陈劭的一声低叹:“为父跟前,我儿何须如此客气?” 陈滢张张口,复又闭上,终究无言以对。 陈劭此番与她一起去围场,却不曾与她同车,而是骑马护送。 这一路,他亦偶尔会说几句话,在在皆是在叮咛,或道“将窗关严,别冻着”,或语“这段路颠簸,我儿坐稳”,关爱切切,倒叫人不忍掩耳。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52章 关门大吉 对于陈劭诸般表现,陈滢面上平静,私下里,却颇觉无所适从。 亲情不能以逻辑来分析,更无法凭理性推断,而剖去最擅长的这两项,陈滢委实比普通人还要拙于此事。 她觉得无力,亦深感无奈。 她情愿面对一百宗杀人案,也不愿面对这一份掺杂着秘密、隐瞒与猜忌的亲情。 “姑娘,要不要婢子去外头瞧瞧?”骤然响起的语声,拉回了陈滢的思绪。 她转首望去,原来是知实在说话。 见她看过来,知实便陪笑道:“婢子怕那王大姑娘不大识得雁来他们,且城门这一段儿岔道儿又多,万一走错了,没的耽搁时辰。” 此次冬狩,王家只一个三姑娘王敏荑参加,王敏芝自不必说,未来太子妃,出阁前不可能再露面儿,而王敏蓁也说定了婆家,出门亦多有不便。 原本,王家理应有长辈陪同的,只不巧得很,王佐并王佑两夫妻,后者忙着为女儿备嫁,根本没空,前者却是夫妇皆感染风寒,双双卧病在床,无奈之下,只得将幼女托付给陈家帮忙照看。 总归元嘉帝并未强求女眷狩猎,到时候,王敏荑只消寻个彩棚猫着,熬过时辰即可。 是故,两下里便约在青石街汇合,由王敏蓁先陪同幼妹与陈家车马同去围场,其后,王敏蓁便自行回府,陈滢则负责在围场内照应王敏荑,待结束后,再将人送回王家。 此时,知实又轻声道:“姑娘放心,婢子也不走远,就在街尾候着,等看见了王家的马车,便招呼他们过来。” 陈滢笑着点了点头:“那就有劳你了。”又叮嘱她:“多穿件衣裳,虽然外头太阳挺不错的,但背风处却很冷。” 知实忙应是,披了件厚斗篷下了车。 很快她便又回转,报说马车到了,陈滢探头望去,果见街尾行来一乘马车,正是王家车驾,她便笑:“他们来得真准时。” 语毕,她已是掀帘下车,立在车旁相候。 不消多时,王家马车驰近,那车辕上坐着的,正是王敏蓁的奶姆。 她头一个跳下车,向陈家父女见了礼,复又转去车前,扶下王家姐妹。 两下里厮见已毕,因到底是在外头,陈劭便温言道:“大伙儿都去车上吧,时辰还早,路上可缓行。” 众女皆应是,王敏蓁便转向王敏荑笑道:“罢了,你先坐去陈大姑娘的车上,我有贴己话儿要与她说,少不得拉了她与我同车。” 王敏荑便抿嘴笑,模样很是乖巧,当真坐去了陈滢的马车。 陈滢向她告了个罪,又得了陈劭应允,方去了王家马车。 未见时,车队启行,陈滢当先依去窗前,挑帘望去,见陈劭并几名护卫策马行在队中,离她们的马车颇远,她方才放下帘幕,呼了口气。 总算不必在陈劭耳边说话了,这让她如释重负。 王敏蓁便打趣她:“你瞧瞧你,就跟作贼似地。” 陈滢却不曾笑,只平静地:“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又蹙起眉,微叹一声:“我也是不得已。” 说着她又想起什么,作势躬腰,歉然道:“说来也真是不好意思,把你三妹妹落了单,还要你担了这个名头。” 王敏蓁“噗哧”一笑:“在我跟前你还这样客气?那我将妹妹甩手托予了你,是不是也要先向你道句有劳?” 此言一出,两个人皆笑起来。 清脆的少女笑声,传出车外,陈劭远远听了,亦自莞尔,以为小姑娘们正说什么欢喜事。 然而,车中氛围,却远比他所想更为肃然,盖因她二人同车,并非要说贴己话儿,而是有要事相商。 “我拜托你帮着查的成记故衣的事儿,可有了眉目?” 便在陈劭于车外莞尔之时,陈滢正凑去王敏蓁耳边,轻声相询。 此刻的她,面色凝重,哪还有方才笑语嫣然的模样。 王敏蓁此时亦收了笑,神情端重,先自袖中取出两页纸,递了过去:“这个你先拿着。我家丫鬟查到的人与事都在这上头,我列了个单子,你一看便知。” 陈滢感激地向她笑了笑,展纸细读。 今日她之所以与王敏蓁合演了这场戏,为的,正是成记故衣。 陈滢原先已经安排好人手去查了,可是,元嘉帝一道赐婚圣旨,却打乱了她的计划。 事后她方从裴恕处得知,这椿婚事,令长公主的如意算盘扑了空,长公主如今对威远侯府、对陈家,直是恨之入骨,巴不得他们两家犯错,好让她抓住把柄出气。 有此前提,成记故衣铺之事,陈滢便不能自己查了,甚或也不能委托给裴恕。因为,他的目标比陈滢还大,万一被某些不怀好意的人察知此事,陈滢本能地觉得,后果将不堪设想。 百般无奈之下,她只得请王敏蓁帮忙。 王家虽然也在风口浪尖儿上,但那些视线,全都集中于别府而居的王敏芝一家,王敏蓁反倒成了灯下黑,无人注意。 此外,王敏蓁聪慧沉稳、口风极紧,是值得信赖的朋友,且她并不知成记故衣牵涉到陈励、行苇二人,而王家在陈劭之事中,亦始终置身事外。 除却这三点,通过前期观察,陈滢更得出一个结论:成记故衣危险系数不高,应该只是一个联络点。而将此事交予王敏蓁,亦不会给她带来困扰。 所以,她才放心地请王敏蓁帮忙,事前甚至也未说明理由。 事实证明,陈滢找对了人。王敏蓁二话不说便应下此事,很快派出人手,而今日,则是她们约好的传递消息之日。 一目十行地将那两页纸看罢,陈滢眉心深蹙。 如果不是亲见其诡异,单看这份简报,陈滢会以为,成记故衣就是一间普通的店铺。 简报中所记,没有异常,更无破绽,登门之人也是普通顾客。 这不应该的。 至少也该有与陈励分量相同的人物出现才是,联络点的作用,不就是给各方人等提供见面、传消息、传物件的场合吗? 可是,成记故衣却正常得反常。 莫非……对方发现有人盯梢,于是先行蜇伏?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53章 高搭彩棚 此念方起,王敏蓁的语声便传过来,令陈滢瞬间回神。 “成记故衣今日一早关张了。”她语声极轻,神情肃然:“据我家小丫鬟打探来的消息,那成老板把房子退了租,回乡种田去了,邻里们都说,他好似不打算再回京城。” 陈滢一下子抬起头。 成记居然关门了? 这又是一个“为什么”。 如果成老板所言属实,那么,这处联络点应该也不会再起用。 陈滢蹙眉思忖。 是派去的人手露了行迹,还是别有原因? “你派出去的丫鬟,有没有被人盯梢?”她问王敏蓁。 王敏蓁摇头:“应该不会。那小丫头很机灵,且她有个兄长在镖局做伙计,人面儿颇广,每天找去盯梢的人都不一样。” 亦即是说,露陷的可能性不大。 那就只能往其他方面考量了,比如对方认为这处联络点再无留下的必要,于是裁撤,又或者那成老板真要回乡种田之类。 总之,成记这条线已然截断,陈滢手头的线索,便只剩行苇与陈励。 陈励目今无法可想,行苇这一头却绝不能再出纰漏。 陈滢心头微微警醒。 她往后必须加倍小心才行。 按下此念,陈滢又向王敏蓁致谢,王敏蓁自是笑称不必,接下来,二人不过叙些闲言,倒也不虞有人听见,约莫小半个时辰后,围场便到了。 陈滢下得车来,举目四顾,见马车正停于一条不宽的泥路上,四周野林疏落,隐约可见远处村舍升起的炊烟,苍白的一注,抵进淡蓝的天际。 阳光很稀薄,落在身上毫无温度,车队正前方,是数面招展的龙旗,一队御林军守在路口,密集的枪尖映出天光,雪亮一片,照得人眼花。 “看来,我只能送到这里了。”王敏蓁柔声道。 禁军关卡便设在围场入口,他们来得早,等待的车辆还太不多,再等一时,只怕这条路就得堵上。 陈劭领着两名长随,亲去前头登记,众女便立在车后背风处话别。 王敏蓁轻声叮嘱王敏荑:“我知道你有相熟的朋友,大家一起说笑自是行的,但只一样,刀剑无眼,你又不通骑射,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道理,总不用我教你罢。” 王敏荑乖巧应是。 她拢件大红织金羽缎斗篷,领口一圈柔软白狐毛,越衬得她目如水杏c粉面桃腮。 王敏蓁犹不放心,又叮咛几句,王敏荑忽地笑吟吟道:“大姐姐只顾着说我,却不说自己个儿。今番你把我一个丢在车上,等回去了我就告诉母亲去,除非大姐姐把你那本儿冯允庄的真本送予我。” 她与王敏蓁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姐妹,自来亲近,王敏蓁被她气笑了,作势去拧她的腮:“我把你这个小没良心的,出门前才讨了我一套五彩茶盅去,这时候又来打家劫舍,真真黑心黑手。” 王敏荑巧笑着躲闪,道:“大姐姐只说应不应,不应我就真告诉母亲去了。” 王敏蓁无法,只得应下,又拿指节顶她脑门儿:“就会欺负你家姐姐,也就二妹妹治得住你。” 姊妹二人说笑几句,陈劭便即回转,王敏蓁端端正正向他请辞,方自去了,这厢陈滢与王敏荑仍旧上车,又是一阵木轮辚辚,马车先走一段斜坡,复又拐弯,再过片时,“呼”地一声,耳畔炸起一阵喧嚣。 “想是到了。”王敏荑笑道,掀帘看去。 果然,转过山口,眼前是一片颇大的平地,搭起彩棚无数,山风席卷c林木萧萧,棚顶布帛“扑啦啦”翻动着。因离得略远,人声c笑声与鼓乐声裹挟在风里,倒好似整座山都活过来一般。 “人真多啊!”王敏荑到底年幼,这时候眼睛已经不够用了,左顾右盼,一脸欢喜兴奋。 陈滢不免叹惋。 以元嘉帝那抠门儿属性,这种大型皇家娱乐活动,恐怕仅此一回c别无分号,小姑娘适逢其会,运气真好。 当然,她自己运气也不错 陈c王两家合用一座小彩棚,便设在山脚下,却是个安静又背风的所在,众人下车后,先去彩棚稍做休整,顺便恭候皇帝大驾。 与两个姐姐不同,王敏荑在贵女圈儿里颇吃得开,虽其中一半儿是看在未来太子妃的份儿上,对她这个太子妃的妹妹另眼相看,另一半儿,却是因小姑娘性子温和c又爱说话,不像王敏蓁c王敏芝那样清高。 未在彩棚中坐多久,王敏荑便向陈劭请辞,只道要去瞧瞧几位手帕交,陈劭自是应了,陈滢便陪同前往。 只是,未过半刻,她便又回转。 她是一个人回来的,陪着她的,只寻真并知实双婢。 陈劭正闲坐看书,见她单个儿回来了,不免吃惊,书也抛去,问:“阿蛮怎生独自回来了?王三姑娘呢?” 陈滢扯动嘴角,露出惯常的笑容:“王三姑娘朋友挺多的,我去了,倒妨碍她们谈天说笑,不如回来的好。” 陈劭面色不动,眉峰却微不可察地一轩。 王敏荑与陈滢既是同出,就须得同返,哪怕回来后她再单独出门儿,这才是周全的礼数,可是,王家这个三丫头,似乎并不懂这些。 是因为年纪太小,被家人宠溺之故,还是单纯瞧不上他们陈家? 他这极微的一点不虞,立时被陈滢敏锐地察觉,遂笑着解释:“父亲见谅,这实是我的主意。王三姑娘原说要陪我回来的,我硬把她留下了。这外头一圈儿的棚子呢,走个来回也要好些时候,用不着耽搁时间。” 陈劭不语,只温颜一笑。 他如往常一般,著简简单单的白袷,衣袍胜雪c乌发如墨,这一笑,倒好似画中人走到眼前来。 “阿蛮真是个好孩子。”末了他道,温言朗朗,春风也及不上这语中的温柔。 陈滢还是方才的笑容,古怪而又安静。 其实,她倒还挺想在外头走一走,也免得与陈劭尴尬相对。 只是,这地界哪儿哪儿都是人,无处可得清静,相较于外头那些虚文假饰,她还是情愿尴尬地杵在棚中。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54章 哭泣而返 “姑娘,婢子给您拿点心吃好不好?”寻真轻声道,小嘴嘟着,面上有些不高兴。 方才外头的情形,远不是姑娘所言这般轻松。 王敏荑的那些手帕交,一见她们姑娘,个个儿一脸怪异,或惧或鄙、或嘲或讥,不知多少双眼睛瞧过来,叫人好生着恼。 偏那王敏荑不懂转圜,又不晓退避,且人家又没看她,她倒好大不自在,说话就红脸,手里的帕子险些没揉烂,显是觉着她们家姑娘给她丢人了,当别人瞧不出么? 寻真越想越是恨恨,只陈滢此前严厉嘱咐,不许她人前表露,她也只能撅着嘴,跑去备茶点。 陈劭向来脱略行迹,见女儿无恙,也就罢了,仍旧去看书。 没了他的关注,陈滢倒也松快,亦自坐去小案。 寻真并知实取过攒盒儿,是李氏特意命人准备的,八宝梅花三层的款式,一层甜咸蜜饯、一层点心小食、一层各色干果,揭盖而视,青白朱碧,真如花开一般,十分绚丽。 因怕女儿脾胃不适,李氏又备了蜂蜜茶,纵使陈滢根本就是一副铁胃,石头都化得去,此时见这般慈母关爱,亦觉心头温暖。 她笑着捧起茶盏,也不挑嘴,每样皆尝,再喝些甜茶,十分惬意。 正此时,门帘忽一挑,带进一股冷风,陈滢抬首望去,竟是王敏荑回来了。 陈滢倒不防她回得这般早,不由笑起来“你回得……” 才只说了三字,她忽觉有异,再细看王敏荑,她面上竟有泪痕。 “这是怎么了?”陈滢丢下点心迎上去,关切地问,又仔细端详她面色。 王敏荑慌乱地低头,躲开她视线,轻声道“没什么的,外头风大,吹得眼睛疼。” 说着又拿帕子揉眼睛,强笑道“我自个儿没小心,叫陈姐姐担心了。” 分明便是托词,且说话时,她的声音还余着几丝颤抖。 定是受了委屈。 只是,王家最近炙手可热,有哪个没长眼的得罪她? “啪嗒”,大案旁传来一声轻响。 陈滢回头,便见陈劭正将书倒扣案上。 “阿滢,为父要去外头会会同僚,你们好生坐着便是。”他含笑道,清俊的脸上,不见分毫异色。 语罢,他转向王敏荑,温声道“三丫头也好生着,有什么想吃的,只告诉你陈姐姐。” 陈滢与王敏荑皆应是,陈劭又点点头,拿起玄青大氅,掀帘而去。 他既去了,则雁来等小厮亦跟去,彩棚中顿时一空,只剩下两位姑娘并丫鬟婆子。 看着晃动的门帘,陈滢心下轻叹。 若陈劭没藏着那些秘密,倒也真是个好父亲,不说别的,只看他此时离开,何其熨贴?何其婉转? 一则照顾王敏荑的颜面,不叫她人前落泪;二一个,空出地方来,容女孩子们说私话。 王敏荑想也知晓陈劭好意,不由得眼圈儿一红,提起皱巴巴的帕子抹眼角。 “到底怎么了?”陈滢问。 王敏荑却像是伤心,只一径抹泪,倒是她的丫鬟说出原委。 原来,王敏荑遇见了香山县主郭媛。 她二人原本井水不犯河水,可今日也不知怎么了,一见了王敏荑,郭媛当即便黑了脸,随后便当着一屋子女眷的面儿,狠狠奚落了王敏荑一顿。 王敏荑自入贵女圈儿,只有人捧着围着,何曾受过这等委屈?总算她不曾当众哭出来,强撑着作辞,出门儿才抹泪,直接便回来了。 “……县主说的那些话,婢子不敢学,说得很难听,婢子觉着,县主很讨厌我们姑娘。”那丫鬟口齿便给,前因后果说罢,复又退下。 又是郭媛! 陈滢有种极度的厌恶。 一个毫无德行可言的县主,以血统为恃仗,任意践踏他人尊严、视人命如儿戏,不知犯下多少大罪,却偏不受法律制约,唯一能够制约她的,唯有权势。 何时你拥有比她更高的权势,何时你才能踩她于足下。 有那么一刹,陈滢觉得茫然。 或许,郭婉选的那条路,才是正途。 可在前世,陈滢已经走过那条路了,这一世,她做不到再违本心。 人生于世,总要有所为、有所不为,方显本色。 所有人都走的路、所有人都觉轻松的捷径,便一定正确么? 大多数人都相信的,就一定是真理么? 陈滢呼出一口浊气。 “陈家姐姐,我也没有如何,县主就说了几句,你不要作恼。”王敏荑细声细气地道,声音还有些哽咽。 陈滢如梦方醒,想了想,便柔声道“你放心,等陛下来了,县主会和陛下并长公主同去打猎,你留在山下,自去找朋友说笑去,不必理会她。” 王敏荑“嗯”了一声,用力点头,红红的眼睛像小兔子一般,平添几分楚楚之姿“我知道的,大姐姐也与我说了,今日长公主会去宫里与帝后汇合,同来小行山。我先在棚里呆着,等人都走了再出门儿。” 这片围场的中心,便是小行山。 王敏荑终究小孩子心性,又想起别事,破啼为笑“我与阿九她们约好啦,等会儿去那一头看老树去,听说山脚有一棵百年老树,被雷劈过还长出新芽来了呢。” 见她欢喜起来,陈滢又柔声劝几句,让着她吃点心,陪她闲话散心,很快她便欢喜如初。 不一时,帝后并诸皇子、公主仪仗驾到,众人道旁相迎,一番排场不必细说,元嘉帝略说两句场面话,便敲响了架在一旁的大鼓。 “咚咚”数声,正是上山信号,待众人齐聚山上,再发狩猎号令。 陈滢早便装备齐全,便跟着众人踏上山路。 小行山虽不高,但大小也是座山,埋进去千把人不成问题。此际虽漫山萧瑟,可喜山间有一道天然温泉,泉水流处,四季皆春,是故此地山景特异,枯木荒草间,杂一带青碧,草叶翠绿、花树如新,一山含两季,委实有趣。 陈滢随众没走几步,便有个小内侍传来圣旨,命她御前说话。 陈滢猜测,元嘉帝可能是要同她讨论诸皇家公司之事宜,忙应声是,匆匆辞别陈劭,随内侍去了。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55章 北坡之计 皇族众人皆行于队伍最前,陈滢过去时,特意放慢脚步,四下环视,一眼便瞧见了正走在长公主侧畔的郭媛。 郭媛今日穿着件茜红织金彩纬羽缎斗篷,领口一圈白狐狸毛,极尽华美。 按理说,这颜色原该极抬肤色,只她神色恹恹,一张脸虽脂光粉艳,却脱不去阴沉郁结,眉间悒色犹甚,何如上回宫中相遇时精神? 一眼扫罢,陈滢微松口气。 只要郭媛人不在山下,以王敏荑如今身份,自无人敢欺她。 将此事按下,陈滢先去给元嘉帝见礼。 元嘉帝似心情极好,哈哈笑两声,便冲她一挥手“去罢,皇后正等你呢。” 原来,不是陛下寻陈滢,而是司徒皇后。 陈滢只得又去凤驾前见礼。 司徒皇后含笑道免,命她近前说话。 陈滢望她两眼,见她穿了件宝蓝九凤衔珠窄袖骑射服,披靛青暗金纹丹凤朝阳斗篷,满头乌发梳作圆髻,只插戴着一枚金凤钗,肤光如玉、冰雪精神。 司徒皇后拉着陈滢的她,笑着感慨“本宫还记着去岁见你的情形呢,如今这一转眼儿,你已经是有婆家的人啦。” 语罢掩唇而笑,露出弯弯一副眉眼,倒有几分少女娇嗔。 陈滢委实作不出小女儿羞态,只得低头不语。 司徒皇后见状,怕她真个害羞,倒也不再打趣,拉过一旁的福清公主,向陈滢引见。 陈滢久闻这位公主大名,今日乍见,果是个娇憨明媚的少女,眉眼间犹有孩子气,说话便笑,很讨人喜欢。。 福清公主早憋了一肚子的话,一俟见礼毕,便立时拉着陈滢说话,向她打听演剧社之事,又问她破案情形,如鸟儿般吱吱喳喳说个没完。 便在二人身后不远,郭媛的视线扫过她们,面上闪过一丝嫉恨。 若在以往,陪在皇后并公主身边的,只会是她郭媛。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陛下与长公主之间存了芥蒂,郭媛亦再近不得帝后身前,只能不远不近跟着,与那些活死人似地皇亲为伴。 郭媛面上的嫉恨,瞬间转作阴寒。 她放慢脚,落后长公主一截,头也不回,只冷声问“都安排好了?” “县主放心,都安排好了。”随侍的丫鬟立时道。 她名唤抱月,是才提上来的,原先服侍郭媛的那些下人,已在投毒事发后尽皆“病故”,就连方嬷嬷也吃了挂落,抱月原本是在二门外头听差的,临时被调来服侍郭媛,也算登了高。 “何处动手?”郭媛又问。 “北坡小树林。”抱月声若蚊蚋,又向郭媛身旁凑了凑“县主但放宽心,郭凌特意从外头搞来的箭支,查不出来的。” 郭媛点点头,忽地面色一寒,阴鸷眸光直射抱月“你是何意?我乃堂堂县主,就查出来又如何?” 话虽说得狠,然说话的声音,不比抱月高几分。 抱月面孔煞白,低头请罪“县主恕罪。” “罢了。”郭媛不耐地皱眉,面色仍旧很难看“若不是携芳并扫红都死了,我哪里还会指望你?一个个都蠢得要命。” “县主宽容,婢子知错。”抱月颤声道。 郭媛眉心紧皱“郭凌这狗头军师,出的这主意果然管用么?” 郭凌乃兴济伯府庶三女,此前便一直为郭媛驱策,小聪明有一些,但大主意却拿不了。 可前些时候,也不知郭凌吃了什么药,竟是才智大涨,口才也了得,当听闻郭媛有意设陷时,更是主动献计,点明在“小行山北坡”动手。 看在她前些时候如有神助的份上,郭媛选择了相信她。可事到临头,郭媛又有些拿不准。 毕竟,在那个人的手上,她从来就没占过便宜。 她面色阴晴不定,心下极厌烦,只此际人太多,不好当众发作,只得强自收敛。 低头略站了片刻,郭媛方抬起头。 这一刹,她的神情已如平常,面上甚至还漾起一个甜柔的笑。 她紧走两步,轻轻一扯长公主的衣袖,唤了声“娘”。 这一声唤,软糯娇甜,长公主笑着回首,故作嗔怪“怎么,和你的丫鬟说了完体己话,这才想起为娘来了?” 郭媛心头大震,只当长公主已知她要做什么,不由得眼皮直跳。 好在,长公主一言说罢,又笑起来,冲她眨了眨眼“你叫丫头们备下贺寿之礼,打算晚上寿宴上献予陛下,别打量我不知道。” 郭媛大松了口气,故作不依“人家才没有呢,就是吩咐她们几句罢了。” 长公主最近忙于外务,倒没太注意这个宝贝女儿,此际见状,也以为自己猜中了,摇摇头,笑而不语。 郭媛扯着她的衣袖晃几晃,面上笑容渐微,现出几分疲色“娘,我……我不想上山了。” 她声音很低,透着些许委屈“我想去棚子里坐着,不想打猎。” 因她这几日面色不好,长公主本就担着心,此时闻言,忙拉着她问“我儿哪里不舒服?要不要请太医来瞧瞧?” 帝后出行,太医必不可少,此次来了十几名,以长公主的身份,自可调用一二。 郭媛摇摇头,有些无精打采“我不是身子累,是心里累。”她愀然不乐,眉间锁一缕清愁,语声细细“这场面我委实撑不下来,那些笑脸看着就叫人不舒服,不如清清静静地在山下呆着自在。” 长公主向她面上细看两眼,心有所感,不由叹了口气,柔声道“这也没什么的,你若觉着不自在,便只瞧着娘便是。” 郭媛的肩膀往下一塌。 虽无只字片语,然神情体态,无不羸弱娇柔,惹人生怜。 长公主张张口,有心劝女儿撑到山上,想了想,终究打消了念头。 郭媛体内毒素虽已除尽,但身子总归亏欠,偏上个月进宫时,亲见元嘉帝给裴恕并陈滢赐婚,真是一个大耳刮子打到脸上来,叫她如何下得来台? 回府后,郭媛连弱带气,又病倒了,最近才稍见起色,若非今日盛事难得,长公主也不会叫女儿露面。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56章 何处风来 “罢了,我儿既是不想去,便不去吧。”长公主终是下了决断,语声柔和。 郭媛马上抬起头,展颜一笑:“多谢母亲。” 长公主叹了口气,心下很是无奈,又怜惜女儿,抬手替她理了理发丝:“这些日子以来,实是委屈我儿了。” 她放下手,将郭媛的斗篷往前轻拢:“我一会儿叫人找太医先给你诊脉。” 说话间,她转头往前张一张,眼见帝后仪仗已然渐远,神情便有些纠结。 郭媛巴不得她快走,遂笑着推她:“娘且去吧,女儿无事的,万一陛下找您说话,您不在可也不好。” 此言正中长公主所思,她拍拍郭媛的手,欣慰地道:“我儿长大啦,也晓得替为娘担心了呢。”又小声叮嘱:“下山后也别乱跑,好生在棚里坐着,别御医到了找不着人。” 郭媛笑着应下,长公主又叮咛几句,方自去了。 郭媛立在道旁,一直目送着她追上帝后仪仗,方转身往山下走。 远在前方的陈滢,因被福清公主缠着说话,并未察觉此事。而在人群之中,却有一双冰冷的眼睛,死死盯着下山的郭媛,直待那大红的身影行至山脚,方低头敛眉,悄然退出人群。 此番冬狩,乃十六年来才只一回的盛事,参与者极者众,而近千人的队伍里,少去这么几个人,实是如滴水离海,毫无影响。 约小半个时辰后,在半山腰的一处平地,众人再度聚集,元嘉帝第二次擂动了战鼓。 “咚咚咚”,一连串密集的鼓点,伴随着山呼万岁之声,传遍山野。 大楚十六年的冬狩,正式拉开帷幕。 鼓声一歇,人群立时散开,其中至少有一半儿尽皆随元嘉帝往山南温泉而去。 那一带地气温暖,草木丰茂,野物想也不会冬眠,自是狩猎首选。 而剩下的一半儿人,则多是低等官吏、不得志的勋贵,或是不肯随大流的清贵门第。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去了东麓,那里朝阳,温度较西、北两侧高些,野物也应不少。 而陈滢,便属于最不起眼的极少数。 举凡人多之处,是非亦多,这是她前世积攒的经验,因此,东、南两处她绝不会去,至于西面,因有一道小瀑布,陈劭并几名故交便相约前往赏玩。 陈滢扫眼看去,便见这几位青衫落拓的骚人雅客,提书匣者有之、拿风炉者有之、抱琴携笛者有之,就是没见拿弓箭的,倒有一位短须儒生,腰畔挂着柄君子剑。 可想而知,这柄剑绝不会用来斩杀猎物,仅仅只是件装饰物而已。 陈滢觉着,她与这群士子,怕也走不到一起去。 北坡,便成了她唯一的选择。 待陈劭等人走远,她便带着寻真、知实并两名侍卫,径往北去。 小行山的北坡,外临平川,自坡上望去,阳光之下,阔野连天、苍穹如盖,远处一带水波泱泱浩浩,似一条流动的金色腰带,盘绕着这片广袤的土地。 陈滢立在坡顶,遥望远处点点金波,忽生出俯仰天地之感,心怀大畅。 就算什么也猎不着,出来走走,也自逍遥。 她在坡顶玩赏片刻,便又返身步入深林。 北坡林木众多,只此时正是深冬,入目处,也唯有枯枝残桠,深褐色的叶片打着卷儿,缩在枝头,更兼树木杂生、乱石堆叠,路并不好走。 未走几步,一阵北风呜咽着掠过,寻真忍不住抱起胳膊哆嗦了两下:“好冷啊。” 知实亦左右看着,不时替陈滢拂去头顶枝叶,担忧道:“这么冷的天儿,又是这么个冷僻地方,怕是没有野物。” 语声方落,前方密林间,忽地响起窸窣之声。 “有动静!”一名侍卫眼冒精光,弯弓搭箭。 众人皆静,陈滢也捉弓在手,细细观察。 那阵动静却消失了。 众人又待片刻,那侍卫便放下了弓箭,朝地下啐一口:“像是跑了。” 话声方落,忽地,前方枯叶又一阵乱响。 那侍卫立时张弓,又向另一名侍卫打眼色。.. 另一人会意,弯弓搭箭,猫腰绕去一旁,成包抄之势。 这是打猎惯常伎俩,他二人常自配合,十分纯熟。 也就在这个瞬间,陈滢忽地后心一寒。 那一刹,一种极度危险的感觉陡然袭来,她不及细想,拧腰腾跃,顺势向寻真身上一撞,反手掣箭,弓如满月。 多年苦练,在这一刻发挥到极致,身在半空,指尖一勾一放。 嗡—— 弦松、箭出,铁箭带起一阵尖锐的啸声,直击后方一块大石。 几乎与此同时,一支冷箭挟朔风、裹深寒,将将擦过陈滢腰侧。 “啪嗒”,她腰畔流苏结被一箭射断,玉珮坠地,摔作两半儿。 而那一箭去势犹自未竭,“笃”一声,深深扎入枯木,箭尾“嗡嗡”颤动不息。 好厉害的一箭! “爬下!”陈滢大喝,伏地一滚。 “嗖”,利箭忽至,“夺”一声,正钉在她方才出声之处,陈滢堪堪避过。 她翻身而起,半跪于地,弯弓搭箭,满月弦上,三支乌沉沉的箭簇,泛出冰冷的光芒。 “嘣”,一箭出,去势绝然,义无反顾,直奔大石。 “嗡”,二箭出,后发先至,竟先于第一箭“嚓”一声擦过石块,霎时间,石上迸出大片火星。 然,火星未熄,前箭竟到,箭尖正自火星中穿过,直落于地。 “轰”,地上瞬间窜起火苗。 那落地的一箭,被火星擦然,竟成火箭,将满地枯叶点燃。 冬天本就干燥,一息后,火苗竟窜至半人高。 大石后传来轻细的脚步声。 然,此声初起,“嗖”,三箭出。 这一箭,竟远远抛出一条弧线,似是箭手力有不逮,竟至射歪。 那两名侍卫直到此时,方才张弓搭箭,心下大呼可惜。 方才这几箭,实是兔起鹘落,他二人几乎看傻了,此时方才想起助陈滢一臂之力。 只他们又不免感叹,都说他们家姑娘箭法如神,今日一见,大开眼界,可惜最后一箭没了准头,射偏了。 然而,此念方生,大石后方忽响起“噗”一声,正是利器入肉之声,随后便是一声闷哼。 林深叶静,这低微的声息,杂在火苗毕剥声中,仍旧十分清晰。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57章 火攻传闻 两名侍卫对视一眼,俱从对方眼中看出震惊。 这一箭竟没射空? 怎么可能? 就在他们如此作想之际,石后脚步骤急,“蹬蹬蹬”数声,须臾已在远处。 二卫再度对视,一息后,不约而同掠去石后,见地上洒落着几点血迹。 居然真被射中了? 难不成竟歪打正着? 又或者,这根本就是…… 二人陡地醒悟,相顾骇然。 这岂是射空? 这根本就是他们姑娘一早算准了的! 此三箭,首箭拖后,意在惑敌;后箭前至,旨在惊敌。两箭打了一个交叉,错乱顺序,而石上火星,才是关键。 敌之惊遽,便为我之良机。两箭一擦一点,终致枯叶燃起,惊敌败走,到此时,第三箭方出,射杀敌手,锁定胜局。 思及此,二人同时露出恍然之色。 听说,他们家姑娘在山东之时,靠着火攻,硬是把好几十山贼杀得几乎死绝。 如今看来,传闻只怕是真,他们家姑娘果然很擅长火攻,今日这三箭,委实神乎其技,令人叹为观止。 “先灭火。”干净的语声忽地传来,若水泛柔波,使人耳清心净。 语声落下,陈滢已是当先去向石边,左箭右弓,扫开未曾烧着的落叶。 她要先清出一段隔离带,以免引发山火。 寻真并知实皆半蹲着身子,此时闻声,方才回神。 寻真“哎哟”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冷汗涔涔而下,整个人都吓傻了。 知实亦是面色泛白,不过,她比寻真冷静些,扶着树定了会儿神,便跑去帮陈滢灭火。 一名侍卫立时上前叉手:“姑娘,属下去追……” “先灭火。”陈滢打断他,面上露出很古怪的笑容:“火比人强。” 此言诡异,那侍卫不明所以,抓抓头,下意识地便听从了她的指令,而另一名侍卫动作更快,解下佩剑,快速扫去另一侧的落叶。 再过数息,寻真也终于缓过来,虽手足俱软,却还是强撑着起身,过来帮忙。 人多力量大,火很快便被扑灭,陈滢命知实将落箭、玉珮等物收起,提步便往外走,一壁向密林西侧指了指:“那人是往这个方向去了,你们若是想追,可以追追看,再高喊有刺客。” 她脚步不停,语声仍旧平静:“我要先去瞧瞧父亲。” 虽然种种迹象表明,这所谓的刺客,实则针对的只她一人,但她还是很担心陈劭,怕他有个万一,李氏伤心。.. 两名侍卫早为陈滢箭术所慑,实是心服口服,此际全无异议,领命而去,不多时,山林间便回荡起“有刺客”的叫声。 陈滢神色淡淡,没有一丝不安。 只要元嘉帝人在山中,她被人暗算便属行刺范畴,陈滢自觉并无夸张成分。 两名侍卫的鬼哭狼嚎,果然作用非凡,待陈滢赶到路口时,迎头正碰上陈劭,父女二人甫一见面,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父亲可还好?” 此问一出,二人皆怔了怔。 陈滢抬眼望去,见陈劭衣衫整洁、面色红润,显然无事,她不免放下心,同时越发肯定此前判断。 这所谓“刺客”,果然是冲着她一个人来的。而有能力、有动机、更有闲心行此无益之事者,除香山县主郭媛,不做第二人想。 长公主并兴济伯府,如今正忙着搞精油生意,如今在京中声名鹊起的“风晚楼”精油,便为两家合办。按此势头,他们要对付的是韩家与郭婉,陈滢还要靠后。 念及此,陈滢上前两步,欲向陈劭细述详情,不想那头元嘉帝到了。 陈滢只得先捺住话头,与陈劭同去见礼,随后求了个单独面陈之机,将此事合盘托出,并将拾得的两支“刺客”之箭呈上,又言明其已受伤。 元嘉帝面色沉寂,不辨喜怒,命人将证物接了,分派人手搜山,并封住了几条山道。 陈滢退下后,左右四顾,忽觉心头异样,像是少了点什么。 她很快便知这感觉从何而来。 香山县主郭媛,不在山上。 陈滢忙寻了个宫人打听,得知其半途便下了山。 得知此事后,陈滢鲜少有表情的脸上,罕见地涌起了一丝讥诮。 那个所谓刺客,应该已经永远失去下落了。 毕竟是皇家脸面,任谁也不可轻易触及,更何况,郭媛又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四下人群越聚越多,议论声渐起,许多女眷都吓得花容失色。 陈滢转眸顾视,周遭是白晃晃的枪尖儿,禁军们来回走动,布防设栏,刀剑轻鸣、靴声飒沓,北风低咽着拂过,说不出地凄惶。 她忍不住蹙眉。 不知何故,她心底也有些惶然。 是因了刺客之故么? 可是,这一局根本不是死局。 方才刺客的第一箭,瞄准的是陈滢的胳膊,就算她不躲,也并不致命。倒是第二箭,因陈滢回击太快,凶手出于本能再射一箭,反倒强于第一箭。 由此可知,郭媛设局的目的,应该只是让陈滢受伤,而非杀人。 只事,郭媛算准了一切,却偏偏漏算了陈滢的箭法,这才让势态演变到此刻的地步。 然而,这也只能是陈滢的推断罢了。 或许,此时此刻,凶手已经永远地“消失”了。 陈滢微微垂眸,敛去眼底讥嘲。 “阿滢、阿滢,你有没有受伤?”陈劭忽地匆匆走来,面色微白,神情焦切。 陈滢回过神,方欲说话,他已经一把拉住她,左右端详着,语声竟发颤:“陛下方才与为父说了,不想我儿竟是……” 他忽地喉头发紧,有点说不下去,只来回地看着陈滢的胳膊腿,满脸后怕。 陈滢由得他拉着,心下有些五味杂陈,静默片刻,轻声道:“父亲放心,我真没受伤。” 她又似想起什么,自袖中取出碎掉的玉珮,笑道:“这玉珮还是父亲之前替女儿淘来的,如今倒是替女儿挡了一灾。” 那玉珮的确是陈劭所赠,他本就爱淘些古物,今日陈滢也是随手翻出来,就便戴上了,却不想竟遇上这等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58章 何人献计 陈劭立时拿过玉珮,紧紧攥在掌心,清俊的脸上,绽出一丝不大自然的笑:“我儿无事便好。玉珮碎了不打紧c不打紧,为父再替你买新的去,定买一块比这更好的。” 他口中说话,双目仍旧紧紧凝在女儿身上,似犹不信:“我儿果然无事么?”忽又沉下脸,往左右一扫,目色阴鸷:“侍卫呢?去了何处?” “他们去追那个刺客了。”陈滢忙解释,眸光流转,向他身上一掠,心头微凛。 此刻的陈劭,与以往大相径庭。 阴沉c冷酷,甚至还有几分黑暗,原是月下崖顶孤松般的男子,在这一刹,月落松倾,唯亘古永夜c笼罩四野。 陈滢被这意象惊了一惊。 陈劭似亦觉出不对,气息忽忽一松,清俊的面容上,重又一派温朗。 “这玉珮便交予为父罢。”他将碎玉收起,又细观陈滢面色,终现笑容:“我儿倒是好手段,比为父强多了。” 陈滢笑了笑,顺势道:“父亲,既然此处无事,我想先下山。” “下山作甚?”陈劭立时蹙眉,朝山下张了张,面带担忧:“那刺客想未走远,此处有禁军护卫,还是呆在山上的好。” 陈滢便指了指裙摆,轻声道:“裙子脏了,女儿想去换一身儿。” 陈劭低头望去,果见她青碧的裙角上,沾了好些泥灰,他立觉愧然:“为父一时没瞧见。”再忖片刻,复又颔首:“罢了,下山便下山,多叫些侍卫跟着便是。” 见他始终不太放心的样子,陈滢便笑指着身后:“您瞧,那边也有好些女眷下山呢,应该无恙的,那刺客被堵在山上,山下反倒更安全。” 陈劭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见不少女眷正往山下走,御林军也没拦着,想是因了那刺客是男子之故。 “那我儿便去罢。”他道,又放低声音:“为父却是不能陪你了,方才陛下有旨,着为父伴驾。” 陈滢应声是,陈劭便又唤来余下几名侍卫,命他们尽皆护着陈滢,眼瞧着她往山下去了,方才离开。 一俟脱出他视线,陈滢陡然加快脚步,竟是走得飞快,一路疾行。 众人皆吃了一惊,忙不迭跟上,又见陈滢面色肃杀,一个个更不敢多问。 陈滢确实心情不佳。 她在担心王敏荑。 郭媛与王敏荑同在山下,万一这位县主又要整什么幺蛾子,王敏荑怕要吃亏。 或者,还不止这些。 刹那间,陈滢竟恍惚忆及长秋殿刺驾那一日。 那一天,她亦如此刻这般,心绪不宁。 这念头一经浮起,竟再也抑制不下,甚至就连心跳,也在这一刻变得不受控制起来。 陈滢眉心紧蹙,脚下越来越快,到最后几如奔跑。 而就在同一时间,远在山下彩棚的郭媛,正闲闲与郭凌说话,山上的混乱,尚未延及此处,山下仍旧一派宁静。 “你怎么就能断定,那陈滢定会去北坡呢?”彩棚中只寥寥数人,除了她与郭凌,便只有二人的亲信。 郭凌嘴角弯了弯,似是要露出惯有的讨好笑容,可不知为何,她忽又拉直嘴角,挺起脊背,勉强摆出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故意放慢语速,悠悠地道:“这是我推断出来的。” 她往前踱了两步,下意识间,步态身姿,竟是像足了府中的那位“麻月儿姑娘”。 正是这位姑娘,替她想出此策。 “县主想必知晓,这小行山上有一带温泉吧?”郭凌看向郭媛,面上的神情有点怪异,既似谄媚,又像是拼命要摆架子。 郭媛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着她,倒也没恼,只支颐点头:“是的,这我知道。” “这温泉,便是我推断的第一个要点。”郭凌竭力作深沉状,却不大成功,反倒予人毫无底气之感,而她却毫无自知,又道: “那温泉位于南麓,野物众多,陛下并皇后必将此处选为狩猎地点,那些趋炎附势之辈亦多会跟去。而那陈大姑娘性情古怪,绝不会凑这个热闹,因此,南麓第一个被排除在外。” 她歇了口气,似在斟酌措词,实则袖中之手紧握,拼命回忆麻月儿的原话。 所幸她记性甚好,很快便续及前言:“再说东c西两侧,东麓的人肯定也少不了,陈大姑娘定也不会选,至于西麓,那地方风景幽妙,陈大姑娘的父亲是个雅人,定会前去赏玩。” 言至此,她忽地放低声音,故作神秘:“据说,陈大人夫妇分院而居,陈大姑娘并陈家大爷,也皆与陈大人不很亲近。”她叹了口气,惋惜摇头:“可怜一代忠臣,却落得妻子离心哪。” 郭媛盯着她看了片刻,“噗哧”一笑,翘起手指点着她,向一旁的抱月道:“你瞧瞧她这模样儿,像不像那穿了衣裳学人样儿的哈巴狗儿?” 抱月哪敢不凑趣,忙跟着笑起来。 郭凌直是面红耳赤,脊背本能地朝下弯,目中亦露出讨好的神情:“能博县主一笑,我也欢喜。” “罢了,我也不来与你计较。”郭媛似心情尚好,拂了拂裙裾,目露兴味:“却不知你这是向谁问的计?” 郭凌赤红的脸,瞬间转白,张口结舌。 “就你那点儿伎两,也就下点儿药c使点儿绊子,不是我瞧不起你,北坡这一计,你想不出来的。”郭媛懒洋洋地道,欠伸一记,漫不经心地拢了拢发鬓:“你先下去吧,下回把你给出主意的人带来,让我瞧瞧。” 郭凌白着脸,一时间竟无言相对,待回过神时,抱月已经在请了:“三姑娘请回罢,县主要歇息了。” 纵是万般不肯,郭凌亦不敢违拗,只得拖着脚步,挑帘而去。 说来也是巧,当她出门时,外头正起大风,将那葱绿百蝶穿花织锦帘幕吹开,捎进几句女子笑语: “这斗篷真真好看,这是何等料子?竟是从没见过!” “你瞧瞧你,真真是个小傻瓜,这可是宫里头御赐的织金羽缎,全天下也没几人穿得着。” “呀,竟是宫里头的料子,怪道如此精美,快让我摸摸看。” 软嫩甜美的语声,像欢快的鸟儿,啭啭啼啼,只听着就叫人欢喜。 郭媛的脸,却在这一刹沉了下去。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59章 团团围住 “来人!”郭媛喝一声,整张脸阴云密布,如暴雨来临的前夜。 抱月应声而入,瑟瑟躬身:“请县主吩咐。” “你亲带几个女官,去把那什么王三姑娘的斗篷给我撕了。”郭媛眯着两眼,细而沉的眸光,刀子般扎在人身:“这等上好的物件儿,偏披在狗身上,没的糟蹋了。” 她顿一顿,阴沉的脸上,绽出凉薄的笑:“这金贵的东西,自然就该当最尊贵的人用着,她又算个什么东西,凭她也配?” 抱月心头一寒,忙应是,转身便要掀帘。 “慢着。”郭媛忽地唤住她。 抱月忙回身躬立。 “该怎么做,不用我教你罢?”阴森森的语声,挟北风而来,抱月身子一缩,如坠冰窟,从骨头缝里往外冒寒气。 “婢子知道怎么做。婢子会带两个身手好的女卫。”她说道,着力不叫语声发颤。 县主最厌下仆作态,尤其是那一等娇怯的样儿,县主见了,必要赏板子。 抱月用力咬住嘴唇。 那板子打在身上的疼,她可不想再领教了。 好在,郭媛此时并未看她,只一径打量着尖尖十指,又嘟起红唇,向染了丹蔻、粉嫩柔亮的指甲上吹了口气,漫声道:“还不快去。” 凉凉四字,冰刀子似地捅进耳鼓,抱月哪敢耽搁,飞快退出彩棚。 锦帘挑起,复又落下,蝶飞花乱,好似三月春来。 然,抱月的脸色却冰寒。 她抬起头,但见东首不远处,几名贵女正缓步而行,翠裙金钗、衣香鬓影,生生艳了这满目萧瑟。 而在众人当中,那一抹夺目的红,格外扎眼。 抱月淡然地望一眼,招手唤来数名宫人并女卫,提步追过去。 王敏荑等人自雷击木处赏景而来,正细细商量着是先去棚里歇脚喝茶,或是再去别处逛逛,身后却忽地传来一声怒喝: “站住!” 山下人本就不多,此声一出,众皆听闻,贵女们停步回首,见大批宫人从后赶来,有那眼尖的一眼便瞧出,当先那着烟青比甲的女子,正是香山县主身边的大丫鬟抱月。 一时间,众女的脸色都变了。 “几位姑娘请等等!”抱月道,态度倒是比方才客气些。 可是,便在这温言软语之间,宫人却是汹汹而至,将众女围住。 这群娇娇女,何曾经过这等阵势,全都有些傻眼,更有人吓得唇青面白,直往人群里躲。 抱月快步上前,左右打量几眼,蓦地躬身一礼,语声轻软:“哎哟,真是抱歉得很,打扰了各位。此处并无大事,婢子只是要寻一人说话罢了,诸位自可离开。” 说话间,她手臂一伸,直直指向王敏荑。 “这位姑娘还请留步,另几位姑娘,婢子可没胆子留着您们。”抱月抬头,笑容微有些发寒:“婢子觉着,诸位姑娘若是无事,还请回避为上。” 众女都愣住了,看看她,再看看王敏荑,忽有所悟,你拉我、我扯你,道几声“失陪”,飞快散去。 开什么玩笑? 这可是县主对上了太子妃的妹妹,孰强孰弱且不说,她们这群小鬼,何必掺乎上阎王打架呢?没的惹一身骚。 须臾间,众星捧月的王敏荑,身边再无半个故友,反成众矢之的,被一众宫人团团围住。 王敏荑也自识得抱月,心下微慌,却强作镇定,板着脸问:“抱月,你这是何意?”为怕失了气势,又高高昂起头:“我二姐姐马上就要做太子妃了,你若是识相,就赶快把人都带走。” 抱月夷然不惧,拢着胳膊,肆意的视线向她身上逡巡,不冷不热地道:“姑娘见谅,县主的斗篷被人偷了,婢子瞧着姑娘身上这件很是眼熟,还请姑娘脱下来给婢子认认。”说着便要上手。 “放肆!”王敏荑大怒,退后一步,紧紧拉住斗篷,面孔涨红,说话都有些不连贯:“这是……这是我自家做的衣裳,与县主有何干系?休要……休要血口喷人,我没拿县主的衣裳。” “啊哟,姑娘这话好生奇怪。”抱月挑着眉,一脸看好戏的神情:“婢子只说姑娘这件衣裳眼熟,可没说您拿了县主的,您倒好,自己先认下来了,这不正是不打自招么?” 她掩唇而笑,眸色陡然一寒,猛地挥手。 两女卫立时欺身而上,一左一右挟持住了王敏荑。 “姑娘既然不肯,少不得婢子用强,姑娘可别怪婢子好话没说在前头。”抱月笑得好整以暇。 王敏荑气得浑身乱战,整张脸由红转青,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儿,拼命想要挣脱左右钳制。 只是,她那一点子力气,如何比得了孔武有力的女卫。还未挣扎几下,便已双臂酸软。 这抱月却也有几分手段,虽叫人强行制住了王敏荑,可那一群宫人却牢牢守住要处,皆敛息躬立,远望去,竟是恭敬有礼,仿似正静静聆听主人训话。 而抱月本人,则挡在王敏荑正前方,人影缝隙间,并瞧不见王敏荑青红交加的脸,唯她那身大红织金羽缎的斗篷,若隐若现。 “姑娘,得罪了。”抱月冷笑一声,伸手便要去扯王敏荑的斗篷。 “姐姐!”人群外忽地响起一声稚嫩的呼唤,清亮的童音,让场中诸人尽皆一怔。 抱月飞快收手,回头望去,便见一个披着大红彩凤蜀锦斗篷、戴着兜帽、套珍珠兔儿靴、看身量约六七岁的女童,张臂往这个方向跑来,一壁跑一壁道:“姐姐,我寻你好久了呢,你怎么在这里?” 抱月不由愣住了。 一息之后,她的后心陡然汗湿。 彩凤绣纹,除了宫里的主子,并那些老王爷家的郡主,又有何人敢穿? 那几个老王爷皆是先帝爷的叔伯,早就是没牙的老虎,元嘉帝素来还算敬着他们,今日他们也一并来了。他们中颇有几个熬死发妻、讨了年轻续弦的,膝下孩子都不大。 一念及此,抱月不由心头发慌。 她勉强定下神,再往前看。 那女童身后不远处,正立着个穿绛紫宫服的男子,面目普通,神情平淡。 抱月心跳越发地快。 绛紫色宫服,非三品以上内侍不可穿着。 虽然很少出入禁宫,但这些规矩,他们身在长公主府,自是尽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60章 小小郡主 “郡主慢着些儿。”那内侍蓦地唤了一声。 极标准的京城口音,有着阉人特有的尖细。 抱月额角险些滴下汗来。 还真被她猜中了,果然是哪个老王爷家的小郡主,怪道她不认识呢。 若换在一年前,就算来的是公主,他们也不怕。可如今却不行了,郡主品级高于县主,他们不能明着得罪。 无暇细想,抱月飞快往旁退开,心头一阵阵地后怕。 当真好险! 谁能想到,这王三姑娘,竟认识这等贵主儿? 想来是因了王二姑娘被指为太子妃,她一家跟着水涨船高,这才结识。 抱月可不会认为,那小郡主口中的“姐姐”,会是她们这群婢仆。 所幸方才没动手,尚未酿成大错。 抱月不露痕迹地朝后摆了摆手,示意放人。 两名女卫倒也知机,立时放手,躬身退后。 王敏荑因被围住,又正自气恨,并不知外事,忽觉手臂一松,周遭的人亦散开,眼前现出一个穿红斗篷的小身影,正自朝她跑来。 “见过郡主。”抱月等人齐齐屈身见礼。 王敏荑呆住了。 郡主? 哪来的郡主? 直到那小人儿跑到她身前,又见对方衣饰,她才蓦地醒悟,忙屈身见礼。 “要抱抱。”小郡主立在她身前,口中呼出的热气,喷在王敏荑的发上。 王敏荑先是一怔,旋即几乎喜极而泣。 真是侥天之幸,来了个小郡主,将香山县主的气焰压了下去。 有了这小靠山在前,香山县主再想为难她,怕是不能的了。 王敏荑欣然起身,凝目细看,却见那小郡主一身红衣,头上的风帽也没摘,并看不清长相,只张着双臂,露出冻得红通通的小手,脆声道:“姐姐抱。” 稚嫩的童音,听在王敏荑耳中,如闻仙乐。 她忍不住露出微笑,柔声道:“是,郡主。”语罢,微微俯下了身。 匆匆赶到山脚的陈滢,恰好撞见这一幕。 她停了步,大口喘息起来。 纵使离得很远,且场中形势颇乱,但仔细辨析,还是能够瞧出脉络。 比如,抱月一伙与王敏荑的对立,以及那个突然出现的小贵主儿。 众皆屈身,独王敏荑并那女童站着,此即表明,陈滢担心的事没发生。 王敏荑没被欺负。 陈滢舒口气,轻抚胸口。 一路奔行至山下,以她的体力,也颇觉气促。 所幸王敏荑运道好,有那女童在,郭媛绝不敢再生事,如此她也放心了。 陈滢略站了片刻,转身往彩棚走去。 她委实不想与长公主府的人打交道,连照面儿都不愿。 可是,才走了没两步,她忽又顿住。 那一刻,她也说不出是何等感觉,只是突然觉得,有点不对。 她缓缓转身。 广场上只有王敏荑那群人,众人躲得远远地,周遭空荡荡。 陈滢蹙起了眉。 她分明记得,方才有个人立在人群之外,若她未记错,那应是个穿绛紫宫服的男子。 而此刻,这人却凭空消失了。 他去了哪里? 陈滢极目四顾,视线不住滑过王敏荑等人。 王敏荑此时正将那女童抱起,二人的红衣,叠在一处。 陈滢神情一凝。 分开看尚不觉得,放在一起看,这两件红衣,竟有明显色差。 王敏荑身上那件,红得鲜丽耀眼,在阳光下光华闪动;而女童所著红衣,色泽黯淡,犹带尘灰烟火气。 竟是旧衣!? 陈滢的眉心紧紧蹙起。 在这样大的场合,贵为郡主或公主,竟还身着旧衫,这也太不成体统了。就算是最落魄的府第,也不可能连件新衣都裁不起。 几乎就在这念头生出的一瞬,陈滢已然下意识迈步前行,视线始终着落在那女童身上。 越是细看,便越觉不对。 不仅衣衫半旧,就连女童脚上的兔毛靴,似乎也微微泛黄。 陈滢视力极好,她相信自己没看错。 这个小贵主儿,从头到脚,竟全是旧物。 此刻,女童正张着两手被王敏荑抱起,那冻得通红的手指,即便离得远,也仍旧醒目。 陈滢脚步渐缓,怔望着她,数息后,瞳孔陡然一缩。 那一刹,她的心被恐惧紧紧攫住。 “小心!” 她大叫一声,未及再想,立时张弓搭箭。 疾风劈面,她的声音被切成碎片。 她飞快放下手。 太远了,且是逆风,弓箭根本无用。 她立时发足狂奔,口中发出声嘶力竭的呐喊: “小心!快放下!” 冷风倒灌入喉,冰凉刺骨,她的声音被吞没大半,无人得闻。 陈滢只得拼命挥动手中弓箭。 然而,两下里至少离着三四百米远,山风又大,那群人又大多低头跪着,既看不到、也听不到。 陈滢的一颗心几乎跳出喉咙,胸口炸裂般地疼。 远处重叠的那两抹血红,在这一刻显得如此妖冶、如此诡异。 北风刮面,寒冷的空气切割着她的头发、脸庞和手指。她仿佛听见自己的心跳,怦、怦、怦,如巨锤重重敲打。 眼前的一切都在变暗,唯那两抹红色,血般浓艳。 “快放下她!”陈滢再度大喊,喉头竟涌起一阵腥甜。 然而,王敏荑仍旧没听见。 也或许她听见了,却并未当回事。 她满脸甜笑,抱着那女童,那女童伸出冻红的手,指着背朝陈滢的这个方向。 王敏荑笑着点点头,背向而立。 那是极短的一瞬间,却又仿佛无限拉长,迟缓得如同电影中的慢镜头: 女童在王敏荑的怀里调整了一下姿势; 女童一手扶着王敏荑的肩膀,推开距离,另一手抚向肘弯; 女童的手指突然隔着衣袖用力按下,随后,身体一颤; 恍惚间,陈滢似听见了一声机括声响。 “嗒”。 很轻的一响,却像在耳边炸起惊雷。 王敏荑与女童的身体,同时后仰。 陈滢骤然停步,弯弓搭箭。 汗水顺着脸庞滴落,她的手微微颤抖,箭尖所指处,人影模糊,似被大风刮得虚幻。 太远了。 也太迟了。 仿佛像过了一个世纪那样长,王敏荑松开了手。 “砰”,女童落地,溅起尘土,她身体蜷缩,在烟尘中抽搐着、痉挛着,身体下方迅速洇出大片殷红,兜帽落下,露出一张黑瘦的小脸儿。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61章 并非臆想 “娘……” 女童发出模糊的低唤,身子不住痉挛,唇角渗出一缕黑血,瘦干了的脸上,渐爬上一层死灰。 她像是极疼,小小的眉头紧皱着,又张了张口,似是想要再唤一声“娘”。 然而,她已经不能发出声音了。 更多的黑血喷涌而出,糊了她半张脸,下巴与前襟也被浸湿。 她张大眼睛,瞳孔中的光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 天空微蓝、阳光菲薄、朔风如刀。 她就这样睁着眼睛,慢慢停止了呼吸。 “她不是郡主!” 人群中,终于爆出第一声尖叫。 不是惊慌救命,而是对女童身份的揭穿。 是的,这样干瘦黑黄的孩子,怎么可能是锦衣玉食的贵人? 可笑众人只认衣冠,竟给个野孩子行跪礼。 而再然后,才是由惊转惧。 “杀人啦!” “不好啦,死人啦!” “有刺客!” 尖叫声被大风刮得稀碎,宫人连滚带爬地散开,受了惊吓的女眷们更是没头苍蝇似地乱撞,满世界的凄惶。 陈滢怔怔望向前方。 起风了。 人们奔走呼号,像被风吹散的泥沙,又似乱草起伏。 一滴汗水,自眼角悄然滑落。 陈滢闭了闭眼。 冬日的阳光洒在身上,异常寒冷。 她张开双眸,望向前方。 女童身旁,王敏荑正仰面躺着,金钗散落,长发盖了满脸,殷红的血浸透地面。 陈滢提步向前。 先是慢走,然后疾行,再是小跑,最后狂奔。 当她喘息着站在王敏荑身前时,她的面色,已是一片苍白。 她方才听到的那一声机括声,并非臆想。 是驽箭。 王敏荑的胸前,正插着两支黑色驽箭,几乎整支没入,唯露出箭尾一角黑羽,在山风中轻轻颤动…… ………………………… “驾!驾!” 盛京城外官道,十余骑铁盔黑甲的骑士,护着一乘四马驭的华丽马车疾驰而过,那马车后方竖着一面绛旗,旗上盘着一条赤龙,在冬日的朔风中翻卷不息。 此乃禁军旗帜。 众车马见之,尽皆走避,官道一路畅通,而待车队行过,便有那好事者聚在路旁,指指点点,悄声猜测着马车主人的身份。 车中坐着的,并非皇亲贵胄,而是寻真。 她要赶去医馆。 王三姑娘身中毒箭,如今毒解了一半儿,箭却无人敢拔,怕造成失血过多,加重其作势,甚至箭去人亡。 所幸今日随驾太医甚多,众人合力施救,总算将王敏荑的一口气吊住,元嘉帝连下数道口谕,封山、布防、加派禁军护卫,并派人去太医署请擅金伤科的大夫。 因陈家受托照顾王敏荑,陈劭已先一步前往王家报信。 疾驰的马车不时震动,寻真面色苍白,两手牢牢攀住车壁,以保持平衡,而她的身体却不自觉地颤抖,眼前似又现出王敏荑面若金纸的模样。 事情的经过,她并不知悉,她只知道,王三姑娘受伤极重,而她们家姑娘要她速去医馆,请擅治外伤的郑如蕙郑女医带上所有可用之物,前来救人。 “要快!” “告诉郑大夫,所有药品器材全都带上。” 这是临行前陈滢的叮嘱。 寻真擦了擦额角汗滴,既担忧、又焦急。 郑大夫医术是不错,且又在那实验室里弄出了什么救命药,可是,万一王敏荑救不回来,甚或死在郑大夫手上,陈家的罪过就大了。 念及此,寻真越发心急如焚。 王家把三姑娘托付给陈家,可谁想竟出了这等大事,若有个好歹,两府之间往后又该如何处?王家会不会怪罪陈家? 一时间,脑中尽是乱七八糟的念头,正自愁烦间,忽听车外有人问:“车中可是寻真?” 很熟悉的语声,醇酒般清厚。 寻真两眼一亮,立时掀帘。 马车不知何时停下了,一袭玄衣的裴恕,正拢缰而立,身后是一队裴家军,郎廷玉亦在其中。 “小侯爷!”只唤了一声,寻真的眼泪就掉了下来,如见亲人般跌跌撞撞冲过去,“哐”地拉开车门。 “小侯爷,您快帮帮我们姑娘!”她几乎哀嚎,抬手胡乱抹着眼泪,脸都哭花了,“我们姑娘现下还在小行山呢,小侯爷您可得帮着姑娘啊。” “我差不多都知道了。”裴恕声音低沉,神情镇定:“听说你们要去医馆?” 寻真点头,吸了吸鼻子:“姑娘说了,要请郑大夫来,还要拿好些药和器材。” “好。”裴恕应道,一夹马腹,提缰向前:“我去找阿滢,老郎跟你一起去医馆。” 语毕,向那侍卫首领颔首致意:“诸位辛苦。” 那首领忙抱拳:“小侯爷客气。” 若非拦车的是裴恕,他也不会停车。 裴恕再一颔首,胯下骏马蓦地四蹄腾空,飞驰而去,那一队裴家军立时跟上,“隆隆”蹄声敲打路面,须臾不可闻。 见裴恕去了,寻真心下稍安,仍旧坐回车中赶路,在此不提。 却说裴恕,一路风驰电掣,赶到小行山。 小行山外围的关卡,如今已是重兵把守,严进严出。 裴恕出示了元嘉帝亲颁的领牌,方得单人而入,而马匹与那队裴家军,只能留在山外。 “将军可知陈大姑娘在何处?”甫一过关卡,裴恕便问引路的那个禁军把总。 那把总先道“不敢”,复又道:“陈大姑娘应该在陛下帐中,三法司的人也在。” 此乃大案,三司必得参与。 元嘉帝所在的彩棚,位于山脚偏南处,锦绣盈眸、绸光耀眼,老远就能瞧见。 那把总把裴恕领到地方,便自去了,那厢孙朝礼正守在外头,一见裴恕,立时向里通传。 彩棚中,元嘉帝正与众人说话,闻言道了声“宣”,又向陈滢笑了笑,意有所指地道:“来得倒快。” 陈滢知他在玩笑,心头却也一暖。 裴恕最了解她破案的手法,有他在,她多少轻松些。 “陛下,凶器已然洗净了。”一个声音忽地道。 陈滢循声看去,原来是徐元鲁在说话。 他与赵无咎、曹子廉三人,皆被元嘉帝召来断案。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62章 双向驽机 说起来,自上回三司会审紫绮案后,每有此类大案,元嘉帝便很喜欢点他们三个的名,似是觉得,这三名臣子与神探陈大姑娘在起,能破奇案。 “拿过来给朕瞧瞧。”元嘉帝淡声道,视线一瞥,见裴恕跨进棚中,遂将手一摆:“免礼。” 陈滢忙回首,恰撞进一双关切的眼眸。 不大的眼睛,瞳仁剔透,满满皆映着她。 她微眄了眸子看他。 他著一身玄袍,勒眉斜挑、漆发若裁,腰间环一根银纹革带,扣骏马腾云银搭袢,越显得蜂腰猿臂、修挺健拔。 见她看过来,他向她一笑。 很温柔、很妥切的笑,像在告诉她:我在这里。 陈滢便弯了弯唇。 他在这里,果然很好。 “嗯哼”,曹子廉用力咳嗽一声,不冷不热的视线,如两枚小型探照灯,扫来扫去。 陈滢望他一眼,神色不动,回身立好,裴恕却是满不在乎,朝他瞪瞪眼,单手虚按腰畔,如若扶剑,一脸地匪气。 曹子廉沉着脸,甩了甩袖子,嘴角轻撇。 未婚夫妻共处一室,成何体统? 可惜元嘉帝没当回事儿,他也不好多说什么。 他摇了下头。 世风日下,真是世风日下。 “这是改装过的驽,很少见,两头皆可发动。”前头再度传来徐元鲁的声音,他立在案前,向元嘉帝介绍凶器。 那是一只精驽,头前尾后,置于大案。 陈滢上前几步,细细打量。 乌黑油亮的驽身,线条流畅、工艺精妙,带着匠人手制的美感,前后各有两个卡槽,前端卡槽阔长、后端卡槽则细小。 徐元鲁以线香为例,逐一演示道:“陛下请看,这位于前端的卡槽,可驾设两支五寸半长的箭支,而后端的小卡槽,箭支长度则为两寸半。” 他轻轻绞动机簧,驽机发出“咿哑”之声,铁簧缓缓缩回卡槽低部,“卡”一声绞死。 他拿起四截线香,长的两根置于前端,短的则嵌入后端,严丝合缝,显是丈量精准。 “请大家散开。”待装配好线香,徐元鲁便向众人示意,又转向元嘉帝:“陛下也请靠后些,以免伤及龙体。” 元嘉帝温和的脸上,现出一丝极淡的笑:“不过线香罢了,朕还不至于要躲。” 两军阵上,比这大上百倍的巨驽他都见过,眼前这具精巧小驽,不过童子玩物罢了。 徐元鲁倒是忘了,这一位可是马上皇帝,忙躬称一句:“陛下勇武”。 这等谀词,元嘉帝早听腻了,笑而不语。 徐元鲁不再赘言,躬身道:“那臣现在就来演示,还要请陛下先恕臣御前动刀兵之罪。” 这精驽乃杀人利器,御前现身,确实算是个罪名。 元嘉帝浑不在意地一挥手:“恕卿无罪。” 徐元鲁再施一礼,方才转身,见众人已然散去两旁,驽机前后再无人景,方按动机关。 “卡”,机簧陡然弹起,四支线香应声飞出,两两相背,去势极惊人,触物方坠,落地时,已跌成数段。 “好厉害!”赵无咎面色微变。 这驽机最可怕之处,便在于杀人害己,防不胜防。 “这驽机便缚在女童的手肘处。”陈滢此时道,干净如水的语声,缓缓散开:“那女童衣衫宽大,这驽机又精巧,藏在袖中并无人发现。而后她出手杀人,前端箭支射中王三姑娘,而后端箭支则射在她自己身上。依臣女看来,此乃杀人灭口,这女童本就为弃子,臣女以为查之无益,还是把注意力放在失踪的那个三品内侍身上为好。” 那个内侍失踪了,元嘉帝派去的人手一拨又一拨,却一无所获,很可能是藏在了什么隐蔽处,或者已经逃了。 “朕已经叫贺大伴去查了。”元嘉帝道,面上无甚表情:“不过,朕不是要泼你们冷水,这人既敢全身而退,想必从朕这里是查不出什么的。” 众皆默然。 片刻后,曹子廉忽地一叹:“驽机之锐,倒在其次,最厉害是此计毒辣,不留活口。” 他瞥一眼陈滢,似笑而非笑:“我听说陈大姑娘精于箭术,不知身在现场的陈大姑娘,有何见教?” 既精于箭术,为何不曾施救? 此为他话中第一重语意。 而第二重意思则是:浪得虚名。 号称箭法高超,而实则却连救个人都不行。 陈滢转眸看着他,平静地道:“曹大人若问我何以不凭箭术施救,一则风太疾;二则距离太远。以我的箭术,在今天这样的天气条件下,五十步可达百发百中、百步则只有五成把握,再远,不过徒然耗费力气与时间罢了。” 她望向帘幕,语气沉着:“从我发现女童有异、到奔去施救,这整个过程,我在事发后推演了无数遍,而得出的结论是,我当时做出的选择,是唯一、也是最优选项。曹大人如果质疑的是我的判断,那么我认为,您错了。如果您质疑的是我的箭术,则我无话可说。” 干净的语声,落在耳中时,倒似闲指冰弦,字字皆清商。 “此事须怪不得陈大姑娘。”徐元鲁帮陈滢说了句话。 他皱着眉,神情肃杀:“陈大姑娘提早发现,还连声示警,已然尽了全力。刺客显是有备而来,就连衣帽亦皆是……” 他忽然收声,敛目不语,只向元嘉帝躬了躬身。 元嘉帝神情平淡,星辰般的眸子里,一派静谧:“徐卿但请直言,这丫头都知道。” 徐元鲁微有些吃惊,看了陈滢一眼。 “放心说便是,朕总不会诓你。”元嘉帝又道,像是笑了一下。 只是,那笑容很淡,似是风吹即散。 徐元鲁应了声是,便又续:“那些衣帽皆是旧物,臣虽不懂衣料,约略查看一回,初步推断,那女童穿着之物,至少也是十几年前的陈货。” 他咳嗽了一声,声音放低:“据臣所知,康王当年兴兵时,曾叫人缝制了几件……逾制之衣物。” 话说得隐晦,实则却是指明,这些衣物,是康王余孽拿出来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63章 正涉国事 当年康王作乱之时,一度兵临城下,几乎将盛京城也给打下来,彼时的他,正做着登基美梦,缝几件龙袍凤裙自是难免。 巧的是,他膝下恰好有个小郡主,时年六、七岁,若说是拿了她十几年前的凤衣,给那死掉的女童穿,倒很说得通。 而大楚立朝至今,皇族服饰几无太多变化,这些康王余孽便是钻了这个空子,至今日计成。 一时间,棚中复归岑寂,唯朔风拍帘,掠进浓浓寒意。 赵无咎年纪最大,经不得冷,不由发出几声咳嗽。 “来人,再拿两个炭盆来。”元嘉帝立时提声,复又向赵无咎一笑“是朕疏忽了,赵卿这般年岁,正该好生保重,朕还要你多为国效力几年呢。” 所谓君无戏言,若换作旁人,得了元嘉帝这句话,得知头上官帽稳稳地,那还不得高兴死? 然赵无咎也只躬身谢一声,面容刻板如初,并未显得特别欢喜。 元嘉帝扫眼望他,淡笑不语。 君知臣心、臣晓君意,所谓君臣相得,正是他二人情形。 曹子廉在旁看着,铁板似的面皮毫无波澜,心下却颇不是滋味。 这赵无咎就是块毛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不懂变通、处事生硬,这也就罢了,最可恨他从不看人脸面,无论寥派宋派,他一律有错必咎,倒真不愧他叫了这么个叫人生厌的名字。 不消多时,数名小监抬过两只大炭盆,置于帘旁两角。 这炭盆威力不小,棚内顿若阳春,衬着满室龙诞香,暖意氤氲 元嘉帝清嗽一声,打破了沉默“那女童身上的毒,可有发现?” 他一壁说话,一壁撩袍归坐,振了振宽大的衣袖。 徐元鲁微微躬身“启禀陛下,臣等方才请太医查过那女童的尸身,那女童事前已然服下鹤,就算王家关涉康王,则他们为何不去几乎未设防的王家杀人,反倒大废周章,跑到重重禁军把守的小行山,以两败俱亡之法,谋害王敏荑? 这些余孽莫非真疯了? “陛下,臣有话要说。”曹子廉蓦地道,上前两步,躬身一礼。 元嘉帝温和的脸上,现出一缕淡笑“曹卿但说无妨。” “臣请陛下择吏部要员,并入此案。”曹子廉毫不犹豫地道,神情犹为郑重“兹事体大,为防有疏漏,臣推举宋大人。” 徐元鲁扫了扫他,眉峰微耸。 曹子廉倒是当机立断,这就要拿廖派开刀了。 说来也是,若不趁机彻查王家兄弟,断廖有方几根爪牙,他又如何去向宋惟庸卖好儿?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64章 用人不疑 “朕觉着不必了。”元嘉帝温言道。 寥寥一语,却若惊雷,直震得曹子廉两耳嗡嗡。 元嘉帝居然拒绝了? “用人不疑。”元嘉帝笑了一下,手指轻扣书案,面色从容:“朕若疑神疑鬼,岂非正中宵小奸计?” 言罢,他又展颜一笑。 这一笑,再不复往常温和,锐利如苍鹰俯视脚下大地,雄浑若鲲鹏击碎万顷白浪。 虽只一人据案,然陈滢看去时,却犹如望高山大川、阔海长天,那种磅礴沛然之气,令人心折。 曹子廉呼吸一窒,再不敢言半字,躬身退后,赵、徐两人垂首躬立,不能抬头。 就连远在人后的裴恕,亦整肃精神,挺直脊背。 陈滢敛目垂眸,心下暗自感慨。 这大约就是所谓的王霸之气。到底是领千军万马上阵杀过敌的帝王,气场一开,无人能敌。 与之相较,宋、廖两派之争,倒真予人土鸡争食之感,怎么看,那气象都短了一大截儿。 有元嘉帝此语,这事儿便就此略过。 元嘉帝于座中换了个姿势,问陈滢:“方才你说了这么多,那依你之见,这案子所为何来?” 这一霎,他又成了顶顶温和的那个皇帝,看上去平凡无害,似乎人皆可欺。 自然,所有抱持这个念头的人,应该都化成灰了。 陈滢这样想着,屈身作答:“启禀陛下,臣女有个初步的猜测,如今便说出来与诸位大人共同参详。” 她左右环视一圈,复又转向元嘉帝:“臣女以为,凶手之所以千方百计要杀死王三姑娘,可能是因为她无意间看到了什么人、或听到了什么话。这个人、或这句话,对凶手极为重要,万一有疏漏,便会造成极坏的后果,所以他们才不惜设局杀人。” 元嘉帝靠坐于椅背,低眉不语,一旁的徐元鲁便问:“这只是杀人动机的一种可能,然则此凶案之时辰、地点与手法,陈大姑娘又有何解释?” 凶手选择的杀人时间与地点,堪谓自找麻烦,至于其手法,也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 女童之死可解,那假内侍的失踪,却很难解。 为什么不将二人同时灭口?杀一个、留一个,原因何在? 是这个假内侍极为重要,还是有别的隐情? 陈滢未去看徐元鲁,怅怅眸光,扫向未知的某处:“说实在话,这案子确实有诸多可疑之处,到现在我也没琢磨明白。我这里有个比较牵强的解释,诸位可愿一听?” “讲。”元嘉帝当先道。 皇帝都开了口,余者自无异议。 于是陈滢便道:“凶手之所以选择于今日、此地作案,可能是因为不能再等下去了,必须抓住机会,迟则生变;也有一种可能,他们提前知道王三姑娘将要做下的某件事,会对他们产生不利,于是不得不动手。” 她抬手拂了拂发鬓,干净的面容上,是一派沉静:“至于那假内侍何以竟未被灭口,我想出来的理由,诸位应该也都能想到,我就不多说了。” 这几种猜测,一是此人乃余孽之首,一时还死不得;二则,他本就隐身于皇宫或某王府,乃是一枚钉子,因尚有大用,必须留着;第三,此人身负奇术,擅于隐匿,艺高人胆大,就此逃了。 这些可能性,以徐元鲁的经验,自然也能想到,是故陈滢便不说了。 元嘉帝沉吟片刻,忽尔叹了口气:“也难为你了,这才没过上两个时辰,仓促之间,能得出这些,委实不易。” 这话显是对陈滢说的,陈滢忙躬身谢了。 元嘉帝一挥手:“既是如此,那就都别耽搁了,等王家来了人,陈大姑娘便去问口供,务必把王三姑娘这些日子的行踪摸清。” 此事交予陈滢,正相得宜,换了普通吏员或女吏,终不及她游刃有余。 元嘉帝又命徐元鲁去查驽机,曹子廉等人则回京,调阅刑部卷宗,查看康王叛乱之事。 诸人领命而去,裴恕却被单独留下说话。 陈滢知道,他这是领了密旨,想必元嘉帝有要事相询。 的确,元嘉帝留下裴恕,正要问及那件密事。 “太子可好?”待棚中再无旁人,他方问道,抬手捏了捏眉心,微现疲色。 裴恕叉手道:“启禀陛下,太子殿下在山东又查到几笔钱款流向,条陈在此。” 他上前递去一只密封铁筒,元嘉帝接了,也未去看,只淡声问:“去查过鬼哭岭别庄了么?” “微臣就差把那庄子掀个底儿掉了。”裴恕道,仍旧是他平素说话的语气,用词绝对称不上精雅。 元嘉帝不由笑起来,拿眼看他:“朕倒是很好奇,等成了亲,你这脾性还能是这样儿?” 一提起陈滢,裴恕就止不住嘴往旁咧,露出满口白牙:“臣就是个粗人,能找着阿滢这样的媳妇儿,臣欢喜不禁。” 一副有媳万事足的模样。 元嘉帝直摇头,一脸地恨铁不成钢:“你瞧瞧你这傻样儿,真该叫那丫头过来,出息的你。”复又又笑骂:“这还没成亲呢,你就叫上媳妇了,朕一会儿叫人告诉陈大姑娘去。” 裴恕也不恼,“嘿嘿”傻笑,看着越发不成样子。 元嘉帝无奈,拿指头敲敲大案,转回话题:“罢了,闲言少叙,还是先说说你的发现,你在那别庄找着了什么?” 说起正事,裴恕立时敛笑,肃容道:“回陛下,臣等找到了一条隐蔽的山路,在别庄后的一块巨岩背后,那巨岩被人挖作中空,石后连着一根悬梯,约五六丈,恰好垂过一段峭壁,臣亲去试过,那峭壁下头有条小路,可直达山脚。” 元嘉帝点点头,语声平淡:“他们应是通过这条路出入别庄的。” 裴恕应声是,又道:“还不止如此,那铁索尽处的峭壁,也被挖作中空,里头藏着不少金银珠玉,合计万余两,臣已经全都带回来了。” “很好。”元嘉帝嘉许颔首,两眼微眯:“有了这笔钱,国库又能支应一阵子了。” 语毕,欣慰点头,显是为这笔横财而欢喜。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65章 新药风险 “臣带着两支百人队返回,因得知陛下在小行山冬狩,臣便将车辆留在皇城外,先向陛下复命。”裴恕肃声道明原因。 元嘉帝点了点头:“朕知道了,此事你处置得很好。” 他起身离案,展了展袍袖,袖上金龙游动翻飞,好似活物: “那些余孽丢了大注钱财,手头怕是吃紧。你方才说太子又查到几笔银钱流向,朕猜想,这群逆贼忙于筹措钱款,一时不查,露了行迹。” “陛下高见。”裴恕叉手道,面色凝重:“臣抵达山东时,殿下正查到最大的一笔款项,约合八千两。只那笔款子手脚动得巧妙,至今无果。余下款项合计也不过三、五千,已查出几分眉目。殿下叫臣转呈陛下,可能还要多呆些日子。” “无妨的,就叫他在外头多历练历练。”元嘉帝摆摆手,笑容很温和:“只要明年大婚前他能回来,别叫他母后担心,那就得了。” 言至此处,他蹙了一下眉,似想起什么,语声忽尔低沉下去:“除此之外,山东诸府,可有旁的动静?” 问出这话时,他面色无异,唯有一双眸子,深不可测。 裴恕立时叉手:“臣特意叫人留心水陆码头,倒是有几个京城来客,臣已经留下一批擅追踪的好手,又与江湖上的朋友打了招呼,这些人但有异动,臣定能知悉。” 元嘉帝没说话。 他出神地望着案上博山炉。 炉中拿香灰温着一块龙涎花篆,不见云蒸腾,唯有香凝然,蕴得满屋幽寂。 良久后,元嘉帝终是回神,冲裴恕一挥手:“朕也不多留你了,快去吧,朕知道你心急。” 裴恕正自心焦,巴不得早些去见陈滢,今被说中,倒也没不好意思,傻笑几声,便自退下。 方一出门儿,便见远处匆匆行来数人,当先男子穿着件半旧袍子,面带病容、满脸焦色,正是王敏荑之父王佑。 裴恕忙迎上去,问候一声,顺理成章地陪在他身旁,去寻陈滢。 陈滢正守在王敏荑屋外,与医馆赶来的郑如蕙说话。 这彩绷极宽绰,原是宋阁老一家用着,被元嘉帝征为临时医闻室,以帐幔隔作三间。 最里头的一间,王敏荑正在接受太医诊治;当中一间,两名药僮正忙分拣药材,捣药煎药。而陈滢所处的,则在最外间。 这算是一间简单的等候室,置着椅案,点着炭盆,几名仆妇时而进出,或进内间看药,或去里间询问病情,虽人人面色惶然,行动倒是井然。 这些皆是王家仆役,乃是王佑带来的。 而王二夫人却并不曾来。 她本就生着病,王佑生怕她病上加病,便严令封了口,只带着大管事一房下人过来,如今忙里忙外的,便是那管事一家。 至于原先服侍王敏荑的人,因事发时他们不曾护在主子身边,方才皆被王佑带了下去,约莫是要看押起来,留待回府后发落。 “东西都带来了么?”陈滢问郑如蕙,又向她脚下张了张。 一只硕大的药箱,正摆在郑如蕙的身旁。 她拍了拍药箱,神态沉稳:“一应家伙什都带来了,大件儿的都在后头,东家放心。” 语罢,她上前一步,轻声道:“东家,那青霉素虽有个大模样儿,但我记得东家之前曾道,这药有人用了会不大好,我就有些担心,我觉着东家若是要用的话……” 她斟酌了一会儿用词,谨慎地道:“得想个万全的法子,才能用。” 说着她又像想起什么,看向陈滢:“那青霉素对人不好的叫什么来着,我一时没记住。” “青霉素过敏。”陈滢低语,眉心微蹙。 这的确是个很严重的问题,对青霉素过敏的人,严重者可致死。 “正是如此。”郑蕙如重重颔首,见四下无人,声音也加大几分:“因此上,我虽然把青霉素给带来了,但这药也只在动物身上试验过,虽有奇效,但到底未曾在人身上用过,若有个万一……” “你们在说什么?”门帘忽被挑开,冷风扑面,直扫得二人衣袂乱飞,却是王佑与裴恕大步走了进来。 陈滢二人俱吃了一惊,忙上前见礼。 王佑虚扶了她们一把,待二人起身,他布满红丝的眼睛,便瞬也不瞬地望住陈滢:“丫头,你们方才说的是什么药?那个叫什么素的?有何奇效?” 他耳力竟是奇好,人又聪敏,掀帘前听见的只字片语,便被他迅速组合出完整的意思。 见他直接问了出来,陈滢反怔了怔。 她其实还有些犹豫,不知是否该说实话。毕竟这药并不曾在人身上做过试验,贸然使用,太过冒险。 她并未迟疑太久,很快便下决心,上前两步,低声对王佑道:“好教您知晓,晚辈前些时候开了间女医馆……” 几句话说明前因,她便将青霉素的研发过程、药用价值、致敏反应等等,逐一细述。 当她言及青霉素的效用时,王佑整张脸都亮了,可是,在听闻此药之风险时,他的神情又迅速黯淡。.. 待陈滢语罢,王佑便沉默了下来。 山风四起,帘幕“扑啦啦”作响,细碎的阳光翻卷而来,薄白的一层,像落了霜。 “三丫头她……伤得很重。”良久后,王佑方开口,寂寂语声,好似每说一字,都需极大的力气: “太医说了,那箭目今先不能拔,要视三丫头的情形而论;可是,若不拔箭,仅靠汤药维持,难以持久,还有她体内毒素,也拔除不尽;若是拔出箭来,血或可止、毒亦可除,只伤口极易感染,太医也不能断定三丫头她能不能……” 他突地有些哽住,强自抑下,再开口时,已是声音微颤:“总之,三丫头她如今……命悬一线,我这个当爹的,委实是……” 他抬起手,将衣袖掩了面,袖口轻轻颤抖。 王敏荑是他的小女儿,自小娇养,他再想不到,他的女儿竟会遭此无妄之灾,如今生死一线。 只要一想起女儿苍白的小脸,他就恨不能以身代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66章 皮下测试 ,最快更新出闺阁记最新章节! 好一会儿后,王佑方才放下衣袖,双目泛红,整个人像老了好几岁。 “丫头,你手头的这个药,能救下三丫头么?”他抬首,乞求地望着陈滢,如望向一个微渺的希望。 “那个药它……它能不能管上用?”他再问,眼角有些湿润。 然而,他目中的希望与切盼,却又是如此地强烈。 陈滢怔怔望着他,一时竟不能答。 她一直觉得,王敏荑受此重伤,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如果她当时不去打猎,而是留下来陪着王敏荑;如果彼时她下山后第一件事,就是跑去找王敏荑,或许…… 陈滢忽地摇了一下头。 这世上,没有如果。 事情已然发生,正视它、解决它,才是正途,而自责与愧疚,于事无补。 “用青霉素,确实存在一定的风险,而这个风险又很致命。”陈滢启唇道,很轻的声音,如同自语:“它对伤口感染有奇效,但又不是每个人都能用,如果不合用的人用了,会产生很可怕的后果。” 她有些茫然地抬起头。 那么,该怎么办呢? 该如何将这种风险,降到最低? 陈滢出神地望向前方,似要透过这一重帘幕,望向苍莽云山。 裴恕关切地过来,二人视线相触,他对她一笑。 陈滢怔了怔,旋即亦微笑。 不知何故,这样的对视与笑容,令她心安。 有人分担,总好过独自承受,哪怕那个人不说、也不动,只这样陪在不远处,便已足够。 裴恕细细地看着陈滢。 月余未见,她似乎又长开些,乌眉丽眸、干净冷素,湘水绿绿的裙角上,是一羽振翅欲飞的鹤,鹤喙旁数竿修竹、叶如泼墨,越衬得她神清骨秀。 裴恕越看越喜,嘴角咧向两旁。 他很晓得她,知她此时面上平静,实则脑中正转个不停,说不定已经想出十七、八条妙计,所以,他不来扰她,只远远看着她。 就让她做她擅做的事,他陪在一旁就好。 而此时,陈滢也确实正在拼命思考。 时日久远,许多记忆已然模糊,尤其是第一世的记忆,几乎所剩无几。 蓦地,陈滢眼前一亮。 对了,她怎么把那件重要的事情给忘了。 “皮试!”她忽尔开口,双目仍仰望前方,眼神放空:“我想起来了,青霉素使用之前,要先做皮试。” 她弯了弯唇,回眸看向郑如蕙:“只要皮试时没有过敏反应,患者就能够使用青霉素。” 青霉素皮试,是可以斟别出过敏与非过敏人群的。 陈滢记得,在现代时,有一次上化学课,化学老师忽然来了兴致,给他们讲了整整一节课的青霉素发展史,其中就提到过皮试,甚至连生理盐水的配制都说了。 只是,现在的她能够记起的,并不多。 但无论如何,有比无好,既有法子,便需勉力一试。 “东家,却不知皮试是什么?”郑如蕙上前问,双目炯炯,下意识地轮换着捏手指。 她是个医痴,举凡与医术相关之事,她必穷尽答案,否则连觉都睡不好。 陈滢却未及答她,而是转身行小书案边,拢起衣袖,欲取砚台,一只修长的手忽地横出,先一步将砚台取下。 陈滢回首,原来是裴恕。 “可要用笔墨?”他问。 醇厚的声线,携几许冰寒、几许冷冽,陈酒也似。 陈滢收手,向他笑了笑:“有劳小侯爷。” 裴恕咧嘴乐了,顺手接过砚台,抄起旁边的墨条,专心研起墨来。 王家仆妇恰巧自内间而来,见此情形,直惊得张大双眼。 这可真是太少见了,从来只有红袖添香,再没见过黑大个儿添香的。 裴恕哪理会得旁人,乐孜孜地研着墨,心里美得冒泡。 难得能帮上媳妇儿的忙,他高兴着呢,那起子俗人懂什么? 陈滢拣起一支毛笔,置于笔洗中润了润,这才转向郑如蕙:“所谓皮试,就是将青霉素稀释在盐水中,达到一定的比例后,把这试剂放进针筒,再注射在人的手腕下方横纹处。这一针不能深扎,刺破皮肤即可。” 她反握玉管,检视笔尖纤毫,语声漫漫而来:“通常说来,两刻后,这皮试便可起效。若患者对青霉素不过敏,则皮肤表面会鼓起一个包,如蚊虫叮咬的疙瘩那般大小,呈白色;而若是皮肤起红疹、发痒,则为青霉素过敏。” 她忽地想起一事,转首看着郑如蕙:“郑大夫打针技术如何?” “比从前熟练了些。”郑如蕙小声道,看了看一旁的王佑。 王佑仍立于原处,神情怔忡,显是没反应过来。 这位陈大姑娘之言,直如天书一般,饶是他学富五车,此时也有点发懵。 陈滢也看去王佑的方向,平静地道:“您放心,我会想个法子不叫三姑娘承受风险的,只是这法子需要些时间验证,请您不要着急。” 干净如水的声线,教人心神一宁。 王佑这才像是醒过来,神情却依旧茫然。 陈滢又略略提声:“知实过来。” 知实一直在内间帮忙,闻声立至,陈滢便问她:“大夫可给三姑娘起了箭?” 几位太医一直在商量诊治之法,方才陈滢离开时,王敏荑胸口的箭支,仍未取下。 知实忙回:“回姑娘的话,几位大人还在商量用药呢。婢子方才去瞧过一眼,三姑娘睡得倒还安稳,箭却是没起出来。” 陈滢点了点头,命她再去守着,又转向王佑道:“太医们医术高超,应该能想出稳妥的法子来,我这里只做个备用。” 青霉素还是过于冒险,能不用就不用。 王佑点点头,走去案旁,低头看陈滢写字。 陈滢正在努力回忆那节化学课,每想起一点,便立时记下。 生理盐水的配比她还记得,百分之零点九,不过,只能用蒸馏水; 青霉素与生理盐水的配比,陈滢也隐约记得,大约是一比十左右。 她边想边写,先还下笔从容,不多时,便成了思多写少,有时候凝神半晌,也只能写下几个字。 诸人皆不敢出声,怕扰她思绪。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67章 这不怪你 约一刻后,确定已将所有记忆写下,陈滢方搁笔,将墨迹吹干,交予郑如蕙:“就是这样,你按照我写的,先行把试剂配置出来,再行实验。” 语毕,她又微蹙眉,往左右望了望,问:“郑大夫是一个人来的么?” 郑如蕙笑起来:“我带着人手呢,丁香和莲心都跟了来,她们在后头跟寻真拿其他物什。” 她拿起纸页仔细看着,渐渐两眼发光,一脸地见猎心喜:“还好我把那蒸馏锅子也带来了,派上了大用场。” 陈滢给实验室配备的器材里,确实有一只专门用来提炼蒸馏水的汽锅。 王佑无言立在一旁,看向陈滢的眼神,含着深意。 他早就记下陈滢所书,然而,纵使倒背如流,他也还是两眼一摸黑。 那上头的每个字他都认识,合在一处,却根本不知其意。 若非女儿病危,他倒真想仔细问一问陈滢,这都写了些什么。 他这里正自思忖,那厢郑如蕙则在蹙眉:“东家,这上头说要拿活物做实验,这活物我可没带着。” 皮试亦有一定风险,陈滢特意标明,要先拿动物做试验。 陈滢张口欲答,裴恕却抢先一步:“今日行猎,想必有不少兔子c狐狸之属,我去找。” 朗声语罢,他将墨条搁下,全然不顾两手乌黑,抬脚就往外走,行至半途,忽又停下,问:“你们要多少?” “十来只吧。”陈滢道,唇角弯了起来:“谢谢小侯爷。” “跟我你还这么客气。”裴恕大大咧咧地一挥手,语声未落,人已在帘外。 陈滢忽思及一事,忙跟过去,挑帘扬声:“只要兔狐,别的不要。再,把东西送到徐大人他们那里去。” 兔狐皆为哺乳动物,与人类比较接近,是合宜的试验动物。 此外,徐元鲁他们有一间彩棚,专门用以验证凶器c证据与毒物等,地方很宽敞,陈滢想借一半儿用来做试验。 裴恕回过身来,大手一挥:“知道了。” 猎猎北风中,这声音传出去好远,引得不少人侧目。 陈滢自不会在乎这些,目送他转上小径,才放下帘幕。 “我在外头候着东家吧,顺道儿再迎一迎寻真她们。”郑如蕙也打算离开,弯腰抱起药箱,像抱着什么宝贝般小心翼翼:“她们几个拿的东西不少,就别出来进去地折腾了。” “好,你们在外头等着,我一会儿就去借地方。”陈滢向她笑了笑。 郑如蕙又向王佑告个罪,方自去了。 一时间,屋中寂然,只余王佑与陈滢,连那几名仆役,亦皆去了内间儿。 陈滢默立片刻,上前两步,对王佑屈了屈身:“晚辈这里有件事儿要与您打个商量。此前陛下有言,着晚辈细查三姑娘最近几个月的动向,晚辈便想着” “你去寻半夏,她是三丫头的贴身大丫鬟,她知道得多些。”王佑打断了她,面上神情很柔和。 停了片刻,又添一句:“我叫傅管事与你同去,那几个丫鬟婆子都给我关起来了。” 说这些时,他的神态始终温和,不见恼意。 事实上,从见面最初,他就不曾对陈滢有半句怪罪。 而越是如此,陈滢心中便越不好受。 她半垂着头,语声低微:“今日之事,实是我” “此事不怨你。”王佑再度打断了她,柔和的视线扫过她的发顶,轻轻一叹:“你也就比三丫头大一岁,自己个儿还是个孩子呢,这些事儿本不与你干,皆是三丫头命不好罢了。” 他再度叹了口气,望向虚空中的某处,旋即闭了闭眼,紧锁眉头:“我如今也没别的想头,就望着三丫头能好起来,好好儿地活着,比什么都强。” 语至最后,颤抖不能成声。 陈滢张了张口,鼻尖儿却有点发酸。 她并非石头人,她也会有情绪,自责c愧疚c后悔,这些情绪一直都在,从不曾远离。 只是,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为情绪掌控者,始终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而在理性与情感之间,她首选的,永远是前者。 或许有人会说她无情。 然而,这才是她真正的样子,这一世,她不想再有丁点隐藏。 “多谢您。”陈滢向王佑屈了屈膝,抬起头时,面色已归于平静:“那么,晚辈在这里已经没有可做之事了,在这儿要跟您告个罪。” “去忙吧,你也莫要太累。”王佑和声道,又唤来傅管事,叮嘱他道:“你陪陈大姑娘去关人的地方,把半夏交给陈大姑娘。” 傅管事应声是,上前掀起门帘,陈滢便即辞出。 外面天光阴暗,云絮缓缓移动着,一点一点吞噬天空,几束淡金色的薄光落下,又被浮云掩去。 半夏她们皆被王佑拢在一间小屋中,几名膀大腰圆的仆妇在门外守着,傅管事陪着陈滢将半夏领出,将其送至陈家彩棚,交由几个婆子看管,陈滢则去寻徐元鲁借地方。 待一切妥当,寻真等人也前后脚赶到,裴恕带着几名禁军,挑来了几大笼活物,陈滢便将所有医疗事物,交予了郑如蕙。 她相信郑如蕙。 郑如蕙才是真正的医生,专精于本职,而陈滢,不过是掌握了一点点现代知实的侦探而已。 各司其职,各领其专,这是效率最高的工作方式。 “接下来,阿滢要去往哪里?”裴恕跟着陈滢步出实验室,低声问道。 陈滢不语,向他手上望一眼。 居然还是乌漆抹黑。 这人就不晓得擦一擦么? 陈滢忖了忖,终是认命地掏出了帕子。 雪青彩菱素藕掐牙绣帕,挥动时,似有残荷余香。 “快擦擦吧,上头都是墨。”陈滢将帕子递去。 裴恕向手上望两眼,咧嘴一乐:“我去找地方洗洗。”走两步,又不放心地回头:“你那帕子算是给了我了,可不能再收回去啊。” 陈滢险些笑出来,朝他挥手:“我知道了,快去吧,等一会儿在我家彩棚里汇合。” 半夏就被关押在那里,陈滢要去问她口供。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68章 再问口供 裴恕笑着去了,陈滢便带着寻真并几个婆子,回至彩棚。 棚外正守着两个婆子,见她来了,忙殷勤挑帘,复又笑着行礼:“给姑娘请安。” 这皆是陈家仆役,陈滢温声问好,方自入内。 半夏正缩在角落里。 也不知谁给了她一张小杌子,她惶惶然坐着,见人来了,越发缩成一团,浑身乱颤,似再无起身余力。 今日事了,她们这群服侍的,只怕一个也得不着好,她此刻自是六神无主,委顿于小杌子上,唇青面白,牙齿格格作响。 陈滢叹一声,挥退众人,命寻真守好门户,旋即坐去案边。 朱漆小案上,八宝梅花攒盒儿犹在,花团锦簇的点心蜜饯,好似方才还有佳人品尝。 陈滢不由有些恍惚。 就在几个时辰前,她与王敏荑亦曾于此处闲坐,喝着热茶、吃着美点,偶尔说笑两句,亦自惬意。 彼时的她并不知晓,当重回彩棚时,那对座的少女,已然伤重不起,一条鲜活的生命,正濒临死亡边缘。 生与逝,原来,也不过只隔了这短短数小时而已。 陈滢怔忡地坐着,数息后,下意识地伸手,自攒盒儿里拣了一粒梅花酥。 入口松脆、鲜甜可口,唇齿间盈着淡淡梅香。 那是她熟悉的味道,然而,细品之,却又……有些不一样。 陈滢咽下酥点,执壶倒茶。 新沏的热茶,冒出滚滚热气,壶把亦是微暖,握在手心,无端地便有了一种笃定。 陈滢捧起瓷盏,轻吹茶上雪沫,浅浅啜了一口。 些许浮游乱绪,亦随着这一咽入喉的暖,渐次散尽。 屋中很静。 半夏始终低头坐着,手与脚软塌塌地,像是叫人抽去了骨头,连哭都哭不出来,唯一径发抖。 陈滢望她一会儿,搁下茶盏,温声问:“半夏,事发之时,为什么你们都没陪在三姑娘身边?” 半夏身子一震。 这个问题,陈滢其实早就问过。 只是,陈滢本能地认为,此案之破点,或许就在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口供里,是故又问一遍。 或许是陈滢的态度很温和,又或者是因为她并非王家人,半自身上的紧张与惧怕,渐渐有所缓和。 她抬起头,飞快地看了一眼陈滢,复又害怕地垂下头,用很低的声音道:“回……回陈大姑娘的话,婢子皆是被姑娘遣走的。姑娘说要璎珞串儿,命婢子取来,婢子就去……就去取了。” “你们姑娘为什么会想起要璎珞串儿?”陈滢又问。 半夏咽了口唾沫,道:“姑娘因被人夸衣裳好看,又有翰林府的姑娘说……说姑娘这衣裳精贵,定要拿五彩璎珞衬着,才……才更漂亮。” 多说了几句话,她的紧张似得以纾解,语声变得连贯了些:“后来姑娘便想起,那妆匣子里恰好收着一串儿璎珞,便命婢子去拿,婢子便去了。” 陈滢“嗯”了一声,一时未语。 这个问题,她也曾问过,而半夏两次所言,基本一致。.. 陈滢捧起茶盏,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半夏。 半夏兀自低着头,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子丧气,其表情、动作与体态,亦并无不自然之处。 虽不是审问专家,但一些基本的微表情,陈滢还是知晓的,而综合各方信息来看,半夏所言,基本属实。 忖度片刻,陈滢换了个问题:“你们姑娘身边的丫鬟,想必不只你一个,那如何你走了之后,她身边再无旁人?别人都去了何处?” 半夏手指交握于膝,指骨泛白,语声极轻:“回您的话,姑娘身边除了婢子,还有一个紫苏并几个粗使婆子。因先头在雷击木赏景的时候,紫苏不小心崴了脚,姑娘好心,命那几个婆子扶了她慢慢儿走,姑娘便只带着婢子一人回来了。” 陈滢点了点头,自袖中取出两页纸来,垂目细看。 这是她做的简报。 因口供内容过于繁冗,提供证词者近五十,她来不及誊抄,只得先摘录重点,有选择性地进行比对。 半夏的口供,与其余人等完全融合,并无特异之处。 “紫苏是怎么崴的脚?”思索片刻后,陈滢问。 虽然她认为,就算紫苏与半夏皆在场,也阻挡不了那假郡主的刺杀,但该问的还是得问。 半夏闻言,眼圈儿一红,低声道:“回陈大姑娘的话,那雷击木左近有好些大石,因姑娘非要爬到石头上去瞧那树芯,紫苏苦劝不住,便说替姑娘探路,结果滑了一下,就把脚给崴了。” “好端端地,三姑娘为何要爬去石头上?是不是有人撺掇?”陈滢问道,柔和而安静的语声,带了几分诱导。 半夏却摇头:“回姑娘,没有人撺掇姑娘,是姑娘自己要去的,另几位姑娘倒是一直在劝,姑娘却不肯听,直到紫苏崴了脚,姑娘才没再提了。” 陈滢颔首,眉心蹙了起来。 还是找不到任何破绽。 所有人的口供俱可衔接,逻辑上没有硬伤。 依照陈滢的经验,此类影响不到全局的巧合,有九成可能,就是真的巧合。 诚如此前所述,就算王敏荑身边丫鬟婆子环绕,假郡主一来,她们也只能跪下见礼,无碍于其动手杀人。 陈滢眉心紧蹙,总觉得,这份口供之中,有一个很关键的点,被她忽略了。 “姑娘,小侯爷来了。”帘外蓦地传来寻真的声音。 陈滢立时回神,提声道:“请进。” 话音落地,锦帘高挑,却是裴恕自己掀帘子走了进来。 寻真全在他身后鼓嘴。 小侯爷怎么这么爱抢人差事啊。 她才是头等大丫鬟,这些活计,本就该她来做才是,可小侯爷每回都不给她机会。 寻真下死力剜了裴恕一眼。 可惜,这一眼也只能剜在那铁板似地后背上,完全不起作用。 陈滢一眼瞥见,忍不住要笑。 裴恕却不知道,他又得罪人了,乐呵呵走进来,看也未看别处,张着两手行至陈滢跟前,湿淋淋的指尖还在滴水。 “拿来。”他向她袖边呶呶嘴,眼睛是笑弯了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69章 还原现场 陈滢见状,只得摇头。 真是怕了这位小侯爷,讨帕子讨出新水平。 老老实实将帕子交过去,裴恕笑着收了,另拿出一方素面儿大青帕来,拭净手上水渍,也不待人相邀,顾自寻了个不碍眼的地方坐下。 随后,双目灼灼,直望向陈滢。 离京快一个月,好容易回来了,当然得多看媳妇儿几眼。 然他并不知,他这般高大的身形,偏两手扶膝c双足并拢,规规矩矩坐着,只两眼闪闪发光,那模样,真的很像一只大狗。 就差吐舌头了。 陈滢微眄了眸看他,莫名想起自己涂鸦画的那只小狗儿。 那小狗若长大了,怕不就是这样? 这念头一滑而过,她不由微笑起来。 那厢裴恕见了,便也跟着咧嘴,一口白牙闪闪发光。 陈滢摇摇头,将这些暂放一旁,仍旧转向半夏。 裴恕一来,半夏就又缩回角落,浑身颤抖,齿关格格作响,似恨不能缩进地底里去,显是怕极。与陈滢如看大狗之感,委实天差地别。 陈滢无法,只得先好言安慰:“半夏,你别怕,小侯爷并不管这案子。你只回答我的问题就好。” 半夏颤声应了个“是”,身体仍旧瑟缩。 陈滢倒也不急,循循问话,细究王敏荑这几个月来的行踪。 原以为这工作必颇浩繁,可谁想,不出一刻,问话已然结束。 这三个月来,王敏荑只出过四次门儿,其中一次还是与王敏蓁同去陈滢家作客,余下三回,一回去探望王敏芝,另两回则是参加诗会,与会者多为清流士女,聚会地点则在某翰林府。而从半夏的叙述来看,会中并无异样。 待问罢,陈滢目视笔录。 纯然一篇流水账,毫无价值可言。 她颇有种无力感。 分明应该有些什么的,可偏偏却一无所获。 她安静地翻看简报,数息后,起身向裴恕道:“我想去现场再瞧瞧,顺便找些人来,复原一下案发场景。” “好,我陪你。”裴恕亦跟着起身,大步行至陈滢跟前,低问:“可需我帮忙?” “不用了,不过还是要多谢你。”陈滢浅浅一笑:“我这里人手基本够了,若有不足的,再向别处借几名仆妇。” 案发时,在场的除那假内侍外,皆为女子,裴恕一个外男,自不方便处置。 说话间,陈滢左右环视,似在找什么东西。 裴恕抱臂而立,一根眉毛挑高些:“你找什么呢?” 陈滢此时已寻到要找之物,遂走向半夏,边走边道:“没什么,我瞧着这张小杌子就很好。” 半夏原本正坐着,闻言身子一抖,忙不迭起身,慌乱中险些摔倒,好容易站稳了,又连着退了好几步。 陈滢知她害怕,却也不好再劝。 半夏已经吓破胆了,除非王佑亲来,旁人是劝不了的。 这般想着,陈滢微弯了腰,方欲伸臂,一只手已经先她一步,将小杌子拿了起来。 “还是我来拿吧,这杌子怪腌臜的,别弄脏了你的新裙子。”裴恕笑道,拎玩具似地拎着那小杌子,还往半空抛几抛。 陈滢愣了片息,便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那就多谢小侯爷了。” 未婚夫服其劳,天经地义,她没有半点不自在。 “阿滢不要这样客气。”裴恕笑道,本就不大的眼睛,一旦笑开,便作弯弯两道细缝儿,却也可亲。 陈滢回了他一笑,瞥眼瞧见旁边的半夏,心头一动。 “半夏,要不你也随我来吧。”她半侧首,干净的眸光向半夏绕几绕,问:“你与你们三姑娘在一块儿,谁高些?” 半夏并不明其意,仍旧瑟缩着身子,细声道:“回陈大姑娘,姑娘与与婢子一般高。” “那正好。”陈滢朝她招手,又提声唤:“寻真进来。” 寻真掀帘而入,陈滢细细地与她说了半日话,又将一页简报予她,叮嘱道:“与她们说清楚,按照我写的顺序来做。” 寻真忙应是,陈滢又向半夏温言道:“你跟着寻真,她会告诉你如何做的。” 待寻真等人退下,陈滢复又转至案边,将一张大白绵纸裁作十余张小纸,每张皆写下人名,方与裴恕同出。 此际午初将过,正是一天中阳光最盛之时,然天色昏昏,厚重的云层压于山顶,北风刬地,惊起漫天烟尘,四下里一阵“噼啪”声,似谁人乱敲牙板。 尚未至晚c天已欲雪,这一路行来,入目处唯铁甲长戈,再不见丽人裙曳地c云鬟鬓横钗,说不出地肃杀。 案发地点是一片空场,因周遭多为皇亲国戚的彩棚,是故地方宽阔,且正处于背风处,离山脚颇远。 裴恕便指向场中,疑惑地问:“阿滢,我方才就想问了,这拿红布围起c地面有血c且有刑部衙役把守之地,是为案发现场,这我能瞧明白。可是,那另一块地界儿分明空无一物,为何也要围起来?” 他指的那一处,亦以石块住压红布条,围出一个圆形,旁边也守着一名胥吏。 陈滢便向他解释:“那里是假内侍与假郡主出现之处,因无人知其何以到来,所以,我便请徐大人把他们站立的地方大致也圈出来,作个标记。一会儿复原现场,便能用上了。” “原来如此。”裴恕了然,高高的身体半转,剔透的眸子,拢两道温柔视线:“这法子也是阿滢想出来的吧?” 他单手比划了几下:“我还记得古大福杀人案时,你也是拿出那古怪的三角木头,把那些证物什么的标记给出来。” “小侯爷聪明。”陈滢作势拱拱手。 裴恕便咧嘴乐,旋即却又蹙眉,身体忽向前倾,压迫性地逼近陈滢,清醇语声,随风潜来:“唤我阿恕。” 歇一拍,又低语:“可好?” 动作是凶横的,然,语气却柔软,又有几分执著。 陈滢从不知,一个人的声音与动作,会是如此两极分化,就如两个不同的人站在她身边。 可偏偏地,此事由他做来,竟出奇地和谐,就好像他这个人,分明染了一身的江湖痞气,心地却又干净。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70章 姐姐是谁? “就没人的时候叫我阿恕,这样总可以了罢?”裴恕又低语,口中喷出的热气,正在陈滢耳畔。 陈滢转首顾他,良久后,眉眼弯了弯“阿恕,到地方了。” 裴恕先是大喜,旋即又有些发怔,回首时才发觉,就这两句话儿的功夫,他们竟已来到案发地,以寻真为首的一众丫鬟婆子,并那两名守卫的衙役,一个个张嘴瞠目,看着他们,脸上的表情十分精彩。 裴恕的黑脸上,陡然添上一抹深深的颜色。 “咳咳……”他半握空拳,佯作咳嗽,离陈滢远了些,随后,手一挥、眼一瞪,骂那两名衙役“看什么看?” 他本就在刑部挂职,正是二人上官,那两人忙低头,余下的仆妇也吓得不敢再看,唯有寻真悄悄踅过去,一点一点往两个人中间挤。 虽然对小侯爷观感渐好,但这大庭广众之下,她这个大丫鬟,总不能干看着姑娘吃亏。 名声还是很要紧的。 她很快就将裴恕挤去一旁,面对这位大丫鬟,裴恕颇有些讪讪,不好再说什么,只得扭脸转向那两名衙役,黑着脸问“还不退下?” 那二人如蒙大赦,飞快遁走。 上官一怒,小吏倒霉,他们还是老实点儿的好。 寻真此时便凑去陈滢身边,轻声禀报“婢子方才细瞧了,她们的身量都差不离,就是人还差几个。” 还原案发现场,就需要人手扮作抱月、王敏荑并一众宫人等,所幸陈家仆妇尽皆可用,就算人手不足,临时去借亦可解决。 陈滢点点头,也不多言,自袖中取出金牌,就近去了一处彩棚,商量借人之事。 那彩棚正是某老王爷所有,因知陈滢乃元嘉帝跟前红人,十分配合,不仅出借数名宫人,更派来小郡主身边玩伴——一个年满九岁、身材瘦小的机灵小宫女,扮作那女童杀手。 陈滢自是感谢,王府管事与她客气几句,作贼似地往四下瞅瞅,便自缩回彩棚。 陈劭乃是文官,最近又颇受重用,而以王府身份,最忌与朝臣接触,最好老死不相往来。 他们纵然愿意帮忙,却也仅限于此。 陈滢自不知这些,眼见得人手齐备,便召集众人,给她们每人发一张纸。 那纸上写着她们所扮宫人的姓名,诸女手执白纸,依案发时次序围成一圈儿,半夏扮的王敏荑,与寻真扮的抱月,则居中而立。 因最近常去演剧社,陈滢对导演一职算是半通,调动人手不在话下,待所有人就位,她便领了那小宫人,走去另一标记处,将小杌子放在圈内。 据多人口供,那假内侍身高约一米七三,陈滢踩杌而立,基本与之等高。 众人皆就位,陈滢便如现代的导演,喊了声“开始”。 早得寻真知会的众人,立时进入角色,还原现场 自假郡主扬声出场,到抱月回头观察,再到假郡主奔来、假内侍说话,复至抱月并女卫退开见礼、王敏荑抱起假郡主,直到最后,王敏荑与女童同时中箭。 待演示毕,陈滢便拿开了按在脉腕的手指。 初步推断,案发过程约一分半钟。 陈滢是亲历其事的,虽然只有最后一部分。 这个时间,她基本认同。 她的笔录做得很细,举凡身高、年龄、样貌、对话、动作以及后两者所用时长,尽皆在册,因此,“表演过程”堪称顺利,就连事先不知情的小宫人,也在陈滢的指导下,完成了演示。 “再来一遍,这一遍慢些,我喊停,你们便停。”陈滢扬声吩咐。 于是,众人复归原位。 许是发觉事情有趣,她们倒比方才放松些,有几个仆妇面上还带着笑。 陈滢立于小杌子上,肃声下令“开始吧。” 寻真点点头,转身面朝半夏,众人亦各自站好,站在陈滢腿旁的小宫人,亦自准备开口。 谁想,头顶蓦地传来一声清叱 “停!” 那小宫人一顿,忙闭上嘴。 那一声,正出自陈滢之口。 方才只顾记时,并未及细节,如今她想一步步来。 首先,便是以假内侍的视角,观察环境。 她举目望去,见前方众人围作一团,寻真背向而立,背影恰好牢牢遮住半夏,陈滢所见的,唯人缝中一抹鲜红。 蓦地,她心头一跳。 阴暗的天光下,那件她借来的、如今正披在半夏身上的红斗篷,红得极耀眼。 这一刹,一个念头,陡然划过她的脑海。 她飞快取出简报,看向最前面那几行。 那上头,记录着郭媛寻衅的缘由。 为了一件斗篷。 一件大红织金羽缎的斗篷! 陈滢的呼吸,一下子变得格外急促。 郭媛命抱月带人围住王敏荑,就是要扒了她这件衣裳,而至于原因,抱月的原话是 县主说王三姑娘穿着不好。 这所谓的不好,换成“不配”才对。 而直至此刻,陈滢犹能清晰记起,她曾在人群中,两度见过这种斗篷。 一次是王敏荑; 另一次,是郭媛! 就在这念头浮起的瞬间,陈滢的手,下意识地拍向小宫人的头顶。 霎时间,一道清亮的童音,炸响于耳畔 “姐姐!” 那正是假郡主说的第一句话。 姐姐。 陈滢瞳孔骤缩,一阵细微的战栗,迅速遍及全身。 那一刻,她终是明白,那种总觉得忽略了什么的感觉,从何而来。 正是这一声“姐姐”。 而今细想,这世上,除了皇亲国戚,又有谁,能当得起郡主一声“姐姐”? 陈滢后心发凉,战栗之感愈盛。 那假郡主所唤的,真是王敏荑? 抑或其目标,另有其人? 陈滢攫紧手中纸页,心跳如鼓。 如果说,一个称呼尚不足以成为破点,那么,两件相同的、唯二的衣裳、被遮住脸后、只见衣衫不见人的场影、以及那十余名宫人。 这种种迹象相加,这个破点,已然十分清晰。 以抱月为首的宫人,围着一个看不见脸、但却着大红织金羽缎斗篷的少女。 此情此景,被外人瞧见,会如何想? 是会认为人群中是名不见经传的王家三姑娘? 还是会认为,众星捧月的对象,是骄奢之名在外、排场极大的香山县主——郭媛?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71章 换个谜底 “笃”,一声钝响陡然传来,陈滢脚下忽一空,重心不稳,往旁便倒。 她尚未平衡身体,一只大手蓦地伸来,扶住了她的胳膊。 “可摔着了不曾?”低沉温柔的声线,蕴着深深的关切,就在她耳畔,却是裴恕眼疾手快,半揽住她。 陈滢摇头,挣开他怀抱,垂目望向足下。 原来,是那张小杌子倒了。 她盯着地面看了片时,眸光渐渐转寒。 “陪我去雷击木那里瞧瞧。”她倏地道,转首看向裴恕。 冷峻锐利的眼神,冰棱也似,直直扎进他眼中。 裴恕凛了凛,定神再看时,陈滢早已大步朝前,翠色长裙被风吹着,如波上寒烟,清冷宛然。 裴恕再不作他想,立时跟上,二人皆脚程极快,须臾间,便消失在一众彩棚中。 余下演示的众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唯有寻真跺跺脚,低声吩咐众人几句,便提着裙子追了过去。 “阿滢,你是想到什么了吗?”方一踏上小径,裴恕便问陈滢。 这条小径直通那株雷击木,因这光景颇具野趣,赏玩者不少,是故道路比别处宽些,行之甚易。 裴恕身高腿长,轻轻松松伴于陈滢身旁,问话时,目中划过一丝疑问。 陈滢方才的眼神,他此前从未见过,他直觉她可能发现了什么。 “我确实想到了一种可能。”陈滢答,脚下健步如飞,长长的裙裾随步幅轻摆,恰若风过翠湖、掀一幕清波。 她抬手掠向发鬓,眼神已然归于平静:“不过,在此之前,还是要先瞧瞧雷击木的地形,再听取些别的消息。” 她转向裴恕,笑容古怪而又安静:“总要把每一种可能性都试一试,到最后留下的那个,便是正解。” 此言含糊,裴恕只半懂,却也不曾深究。 在她的面前,他早就放弃动脑子这回事儿了。 总归他媳妇儿聪明绝要现下杀人,小侯爷也一定二话不说地跟着,没准儿还会抢先动手。 她不知自己为何会这样想,就是本能地觉得如此。 “寻真,走了。”前方忽地传来陈滢语声。 寻真惊醒过来,应声是,连忙跑了过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72章 我有毒箭 县主彩棚离案发地很近,陈滢行至路口,转首望去,便见在拐角不远,便是那片小广场。 她心中越发笃定。 她的判断不会错。 康王余孽的刺杀对象,必是郭媛。 至于缘由么…… 问一问不就知道了? 陈滢浅浅一笑,回身吩咐寻真:“你先回去,我要寻县主说话。” 寻真往四下瞅瞅,点头道:“那婢子先回去,姑娘小心些。” 这里人来人往的,她也就不担心陈滢的名声,自去了。 陈滢与裴恕复又向前,一小队禁军正守在县主彩棚前,个个顶盔贯甲,见得二人,那首领便怔了怔。 陈滢上前两步,擎出一个温和表情来,正待亮出金牌,不料,那首领竟将手一挥:“让他们进来。” 众人忙让出一条路。 “小侯爷请。”那首领先向裴恕颔首,又转向陈滢,态度恭敬地道:“陈大姑娘请进,县主就在里头。” 陈滢神色未动,心下却讶然。 居然如此容易? 她原还以为会遇到阻拦呢,不想她这厢才现身,这里就放行了。 她自是不知,这首领心里也在嘀咕。 眼前这两位他都认识,皆是陛下跟前的香饽饽,尤其是那位陈大姑娘,那可是奉旨查案,手里头有金牌的,在三法司的大人们面前,人家陈姑娘也是挺着腰板儿说话,陛下还特别地给面子。 这等人物,岂是他们能惹的? 再者说,长公主府如今那也是大不如前,他们的眼睛又没瞎,自是知晓该如何做。 “多谢这位将军。”陈滢含笑致意。 那首领一脸受宠若惊,叉手还礼:“姑娘太客气,这是末将当做的。” 话音未落,裴恕已然一步跨前,挡住他的视线,掀帘道:“进来吧。” “有劳小侯爷。”陈滢向他笑了笑,提步而入。 帘后屏开四扇,恰是一副藏春图,屏上花盛如锦,十分华丽。 “你们是什么人?来做什么?”甫一转过屏风,一名女官立时走来,厉色质问。.. “我们来瞧瞧县主,顺便说几句话。”陈滢语声温和,忽地加速,一个箭步闪到那女官身侧,劈手就斩。 那女官被手刀砍中,两眼翻白,叫都没叫一声,瘫倒在地。 “敲晕。”陈滢轻声迅速地道,复又提高声量笑语:“我们来得唐突了,还请几位通传。” 这声音传去棚外,众禁军自是听在耳中,可他们却不知,便在这语声中,那守门的宫人女官并女卫,已然尽皆被打昏。 这其中犹以小侯爷手段凶残,毫无惜香怜玉之心,一个窝心脚就踹晕了一名女卫。 陈滢环视四周,估摸着郭媛身边的那点儿武装力量,基本皆已报废,遂向裴恕一竖大拇指,嘉许颔首。 果然是江湖人士,出手又快又狠,屋中诸人竟连惊叫都不及,全都放倒。若单靠陈滢,绝无如此效率。 裴恕便向陈滢挑眉,以口型比出“厉害”二字。 他从不知道,他们家媳妇儿不仅聪明、懂骑射,手底下竟也也几分真功夫。 真是越看越顺眼。 陈滢回了他一笑,又打手势。 裴恕会意,将晕倒的宫人拢在一处,寻了把椅子,大马金刀地坐下看门儿。 陈滢弯弯唇,挑帘进屋。 房间里空荡荡发,并无宫人,东首立着一身茜裙的郭媛,背向而立,似在欣赏壁上锦画。 “把人赶走了么?”懒洋洋地问一声,她伸臂抚向锦画,唇角勾起愉悦的弧度。 陈滢这般下等官员之女,想要见她县主,可没那么容易。 “什么阿物儿,竟也敢来我跟前说话,一介贱婢罢了!”郭媛漫声道,每个字都带着十足的轻慢,拈起画上的一根丝线, 然而,再下一刻,她的动作,忽然顿住。 “我有话问你。”一道干净的声线,水波般弥散开来。 郭媛瞬间寒下脸,飞快转头,眸底满是阴鸷。 “谁许你进来的?”她冷声问,用力一拂袖:“你好大的胆子,未得应允便敢进来,你不怕……” “闭嘴!”陈滢厉喝。 这一声并不高,却极具冲击力,直震得郭媛面孔一白,旋即不由大怒,张口就要唤人。 然而,陈滢的动作远比她更快,郭媛只觉眼前人影晃动,颈间忽地一凉。 一样又冷又尖利的事物,正抵在她的颈侧。 “我没空与你废话。”陈滢单臂横于她身前,掌中也不知拿着什么事物,正牢牢抵在她颈旁,语声却很平静:“我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不要浪费时间。” 郭媛登时狂怒。 真是泼了天的胆子,竟胆敢威胁一国之县主? 从小到大,还从无人敢于这样对她,哪怕是福清公主见了她,亦是和颜悦色。 这简直是她平生奇耻。 愤怒如火山喷发,直击得郭媛两眼喷火,整张脸皆作赤红,额头青筋一根根凸起。 真是瞎了狗眼,也不看看这是何处?陛下就在不远,她只要叫一嗓子,管叫这贱婢吃不了兜着走。 “这是毒箭。” 干净清冷的声线,忽尔滑过耳畔,平静得不见起伏。 “徐大人他们正在研究刺客箭上毒物,我就顺了点出来,涂在了我的箭上。” 如水的语声仍旧在继续,像在说不相干的事。 郭媛一怔,旋即倒吸了一口冷气。 毒箭?! 竟是毒箭?! 这陈滢居然是来杀人的么?! 郭媛瞳孔急缩,额角渗出几粒冷汗。 她忽然便记起,这位陈大姑娘,据说是亲手杀过人的,且杀得还不少,没有三十,也有二十。 又据说,这一位的箭术,极高。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派出侍卫中的好手,去偷袭陈滢了。 郭媛的手心,一下子变得冰凉。 会不会是陈滢发现了什么? 比如那个长公主府派出的“刺客”? 可是,方才母亲分明说,她会亲自处置此事,不留首尾。 陈滢真有这么大能耐,连母亲都拦不下? 郭媛心中忽冷忽热,面色亦忽青忽白。 “你……你……你要做什么?”她问,声音止不住地打颤,下意识地往后缩,想要躲开颈侧利器。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73章 本该你死 “不要动,回答我的问题。”陈滢淡声道,手中事物往前一递,语声静谧:“这箭上之毒正是刺客所用,如果不小心扎死了你,那么我也只好谎称你是被刺客杀死的。总归方才还跑了个刺客,让那人担了这罪名,想必也不会有人疑到我头上。” 郭媛的身体,陡然僵住,后心一阵发寒。 也不知是否错觉,那颈侧利器,似是比方才更为切近。 “你……你可别干傻事。”她道,下意识地,放缓了语声,此前气势皆去,却添几分乞求。 陈滢嘴角动了动,笑容古怪。 “在问你问题之前,有件事要先告诉你。”她根本未接前言,而是述及别事:“你今日命大,躲过一劫。那些刺客要杀的人,其实是你。” 她看向郭媛,面无表情:“只因王三姑娘与你穿了相似的斗篷,又凑巧被抱月等宫人围住,且脸还被挡住,是故刺客才会认错人。若不然……” 她顿了顿,忽尔一笑:“……若不然,这时候躺在病床上受尽苦头的人,就是你。” 郭媛身体僵硬,动也不敢动,整张脸白得发青,陈滢所言,竟一字未曾入耳。 此刻,她整颗心皆放在颈畔,总觉得,那锐物下一刻便要刺破肌肤,像毒杀王敏荑那样,毒杀了她去。 只消一想起王敏荑满身鲜血的模样,她就觉手足冰凉,下腹竟隐隐有尿意。 陈滢扫眼望她,了然勾唇:“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我袖中,藏着驽机。” 她的视线向旁瞥了瞥,郭媛亦下意识看去。 素白的宽大衣袖,正垂在她面前。 郭媛的脸越发青白。 这等大袖,莫说藏一只驽机,便是藏几把刀子,亦足够。 陈滢向她笑了笑。 这一笑,瞧在郭媛眼中,分外狞厉。 “你……你到底要干嘛?”她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哭腔。 “问话。”陈滢简短地道,复又浅笑:“不过我知道,我好好问你,你必不会答,说不得还要以谎话欺我,所以我只能行此下策。我知道你怕,我也不想误杀了你,所以,不如我们各退一步。” 她轻轻晃动衣袖,语声淡定:“我把毒箭收回驽机,咱们坐下好生说话,而你么……”她忽地息声,横臂一送。 一阵锐痛陡然而至,直吓得郭媛浑身战栗,眼角迸出泪花。 “你只消好好回答问题,我这毒箭便不会往你身上射。”陈滢收势,凝望着她的眼睛:“你愿,还是不愿?” “我愿,我愿。”郭媛拼命点头,又怕被脖子被刺伤,只得姿态怪异地点着下颌,颤声道:“你尽管问,我……我都说。” “好。”陈滢只答一字,手腕翻转,素袖翩翩若举。 郭媛颈上的锐物,倏然不见。 她愣怔片刻,抬手摸索脖颈,复摊开掌心细瞧。 红润白腻的手掌上,不见一丝血色。 郭媛提着的心终是落肚,身子一软,坐倒椅中。 她委实吓坏了,方才有那么一瞬,她以为陈滢真会杀了她。 好在,对方似亦有所顾忌,并不敢真正动手。 此念一生,郭媛目色顿寒,满腔怨毒几欲将她淹没。 “康王余孽为何要杀你?” 如水语声忽至,郭媛蓦然惊醒。 转眸处,眼前少女白衣胜雪,宽大的袖口,正正对向她的胸腹。 郭媛呼吸一窒,一颗心又高高悬起。 “我……我不知道。”她回道,面色铁青,声音干哑。 “那你就好好想想。”陈滢抬脚一勾,勾过一张梅花凳儿,端端坐于她正对面:“这一回他们失手,错杀了王三姑娘,我以为他们绝不会善罢干休,定还有下回。” 她盯视着郭媛,笑得意味深长:“不可能每次你都那么好运,总有一天,你会死在他们手上。” “你……你满口胡言!”郭媛登时大怒,欲发作却又不敢,只得将怨毒的眸光射向陈滢:“你竟敢咒我死?你可知我乃当朝县主?你一介下官之女,谁给你的胆子如此说话?” 她似是自这话中寻回些胆气,高扬着下巴,神情倨傲:“在我面前,尔等需执礼、需敬服,若有不尊,便为不敬。” “你不配。”陈滢拢袖,转眸一笑。 “放肆!”郭媛面色铁青,抖着手指向她:“你就不怕陛下怪罪么?” 陈滢从容道:“我平生只说实话。你确实不配。就算陛下在此,我还是只有这句话作答。” 郭媛望她良久,忽地冷笑起来:“罢了,你也就猖狂这一时,我就不信你能猖狂一世?不说别的,等母亲回来了,我看你如何收场?” “你还是先想想你自己的死活吧。”陈滢袖口一晃。 郭媛立时又白了脸。 “康王余孽甘冒奇险来刺杀你,想必是你碍了他们大事,你仔细想想,有没有什么特别古怪的事情发生?”陈滢问道。 语声很安然,唯衣袖往前探了探。 一时间,郭媛胸口一阵锐痛,好似那利箭已然射来。 她不由大骇,眼珠转了转,突然起身要逃。 只是,她这厢才一动,陈滢的人已站了起来,她立时吓得僵住。 “看起来我还是脾气太好了,不死到临头,你不会说。”说话间,陈滢缓步上前,素白的衣袖,始终牢牢对准郭媛的胸口,另一手按向肘部,作势欲按。 “你别过来……别过来……”郭媛面孔青白,只觉得一股股地凉气直往外冒,偏手足酸软,动弹不得,只能惊恐地张大眼睛。 陈滢于是止步。 “我可以不过来,只要你好好回忆。”她道。 从头到尾,她的语气始终平静,眼神亦无杀意。 可越是如此,郭媛便越怕。 那种漠然与淡定,比起满身杀气,更叫人恐惧。 “你叫我……你到底叫我回忆什么啊?”郭媛呜咽起来,想要拭泪,手却根本抬不动,泪水顺着下巴直往下滴,瞧来竟有几分可怜。 “我可以再提示你一句,他们杀你,应该是要灭口。”陈滢道,语声甚而是柔和的,带几分诱导:“你偶然间听到或看到的某事或某人,正触及他们的秘密,所以他们才不惜废掉一名杀手,以两败俱亡之法杀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74章 寿筵湖畔 言至此,陈滢陡然加重语气,面色肃杀:“他们如此等不及地动手,可想而知,你活着对他们威胁极大,他们必欲除你而后快,一次不成,必有下次。如果你想活命,我劝你好生仔细地回忆。” 她缓下语气,面容亦平静起来:“若我所料不错,你无意间撞破的那件事或人,应该十分特异,否则他们也不会如此丧心病狂。如果我是你,我一定老老实实地说实话。” 她从容地说着,视线却不离郭媛周身,观察她的微表情。 郭媛此时,正自锁眉。 不是愤怒,亦非恐惧,更不是怨恨或报复。 而是在沉思。 自进入彩棚后,这种表情,还是首度现于郭媛面上。 陈滢眉头一动。 她其实是在使诈。 或者不如说,她是在依据凶手的思路,倒推其杀人动机。 前言有述,陈滢一直认为,刺死王敏荑,于朝局毫无意义。 同样地,杀掉郭媛,也撼不动朝局。 所以,陈滢还是坚持最初的判断:此次斩首行动,就是为了灭口。 郭媛一定发现了什么大秘密,才被对方追杀到此,而这个大秘密,就算郭媛当时并无所觉,此刻在陈滢的反复提醒下,她应该会觉出某些异样。 果然,郭媛面上的神色,印证了陈滢的判断。 她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这位当朝县主。 郭媛并不是个善于隐藏的人。 她张扬惯了。 她高贵的出身、以及萧太后并长公主的宠爱,让她从不知何谓隐忍、何谓内敛。 而在此刻,郭媛面上残余的那些许血色,正在一点、一点地褪去。 原本她的脸白得发青,如今,却是白得发灰。 那一刹,一丝极微而又深切的恐惧,迅速自她眼底划过。 陈滢立时眸光一凝。 “你想起什么来了?”她问,瞬也不瞬地盯视郭媛。 “没……没什么……”郭媛几乎面无人色,却兀自摇头,似怕陈滢不信,又挤出一比哭还难看的笑:“我真没想起什么,不信你可以……” “你还是去死吧。”未待她说完,陈滢陡然劈手刺下,冷劲的风直袭向郭媛面门。 郭媛吓得魂飞魄散,本能闭目抵挡,大声尖叫。 谁想,那尖叫尚未发出,一物陡然塞入她口中,尖叫声顿作“呜呜”呻吟。 郭媛越发惧怕,闭眼蹬腿、拼命朝后躲,声嘶力竭的哭叫声透出来,只剩含混的呜咽:“别杀我!别杀我!我说……我说……” “哦?” 割面劲风骤然散去,干净的语声飘来,平静如初:“你愿意说了?” 郭媛拼命点头,鼻涕眼泪糊了满脸,口中“呜呜”不停,语声只可勉强听闻:“我都说……我想起来了……我都说……求求你……” “很好。”陈滢道。 话音方落,郭媛突觉眼前一亮,口中跟着一空。 她忙张嘴抬眸,偷偷看去,便见陈滢端坐于梅花凳上,浑身上下干干净净,连头发丝儿都没乱上一根,就仿佛方才她根本不曾离座。 “我给你十息的时间。”陈滢道,展了展衣袖,眉眼间蕴着浅笑。 郭媛闭了闭眼,一颗心如坠冰窟。 这并非她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威胁。 那一瞬,她好似回到多年前的那个黄昏,无边的恐怖、无尽的黑暗,如潮水般来。 她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陈滢坐在她对面,姿态优雅,面色沉静,干净的眸子望过来,水一般剔透、亦水一般无情。 郭媛的心中,渐渐生出绝望。 她撑不下去了。 那个埋藏多年的秘密,她从不曾对人提及。 而这一刻,在这位陈大姑娘的身上,她却再度领略到了那浓重的、如有实质般的残忍,以及冷酷。 她相信,若再不吐露实情,陈滢必会动手。 就像多年前,那些人杀掉另一个人一样。 “还有八息。”白衫绿裙的少女安静地说着话,素净的衣袖随语声轻晃,好似下一息就将有毒箭飞出。 郭媛吓得一个激灵,忙不迭开口:“我、我、我说,是荷花池……那个荷花湖……就在湖边上……咳咳咳……” 惊急交加间,她被口水呛到,连声咳嗽不已。 “先说时间,年月日时;再说地点,这荷花湖在何处。”陈滢的语声毫无起伏。 郭媛抬袖抹抹嘴角,喉头嘶哑:“是四……四年前,在我祖母过寿那一天。” 她又咳嗽起来,半晌方息,再开口时,每个字皆像自喉中挤出来的:“我……我在碧荷湖畔看到……看到他们……他们把人给……杀了。” 她似思及极恐之事,大张双眼,搁在膝上的手轻轻颤抖,牙关格格作响。 这实是她此生噩梦,若非受到死亡威胁,她永远不想忆及。 陈滢神色淡然,心却重重一跳。 郭媛祖母正是兴济伯夫人程氏,而就在四年前,程氏寿辰当日,烟柳,被人沉了湖。 郭媛如今要说的,莫非……竟是烟柳死亡的真相? “你说的他们是谁?”陈滢问,语声极温和:“还有被杀的那人,又是谁?” 郭媛的眼睛越张越大,眼珠几乎突破眼眶,然她却并不自知,犹在战栗不已。 “我不知道他们……他们是何人?”她喉头吞咽几下,声音抖得厉害:“我只知道……他们把一个丫鬟给……给沉了湖,我当时就躲在边上,听得清清楚楚。” “你当时是一个人么?有没有人与你在一起?”陈滢问,声音温柔,语速也颇慢:“按理说,那天既是你祖母做寿,你就该吃酒坐席,如何又跑去湖边了呢?” 烟柳失踪时,酒宴正酣,郭媛身为孙女儿,本当众星捧月才是。 此时,郭媛已然完全沉浸于回忆中,并未意识到,陈滢的问话,正在引诱她吐露实情。 她直勾勾望向某处,神情如入梦中,喃喃道:“那天我……我坐席的时候,父亲突然就提前走了,母亲就很不高兴。我觉得好没意思,便跑去湖边散心。恰巧遇着一个丫鬟,我见她面生得很,问她是谁,她支支吾吾地不肯说,我恼了,便叫人掌她的嘴。”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75章 木马来处 郭媛皱起眉,满脸恚怒,吐属亦变得恶毒起来:“我愿想着教训那贱婢几下也就罢了,不料,才叫人打了她两耳光,她就开始满口胡言乱语,说什么‘原来你是县主,是我们姑娘的亲妹妹’、又说什么‘我们姑娘也有个与县主一样的木马’。” 她拧眉撇嘴,时妒时恨,语声蓦地尖利:“这贱蹄子算个什么东西?竟敢这般说话?我那时候正拿着父亲亲手给我雕的小木马,这贱婢居然胡乱攀扯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我焉给不惊怒?遂叫我下死力打她,不想她竟还一直乱叫。我这才觉出不对,便把人都给遣开了,单留她问话。” 她按住胸口喘息,双眉耸立,似彼时盛怒,此际犹存。 “后来呢?”陈滢问她,面色无波。 郭媛没见过烟柳,这很正常,毕竟烟柳是附马爷亡妻韩氏的丫鬟,而兴济伯夫人程氏又抱着别的心思,自不会叫烟柳轻易见人。 而烟柳虽不识郭媛,却认出她手中木雕,猜出她身份,于是叫破,郭媛向来唯我独尊,骤然听闻此事,其心情亦可想而知。 “后来我就问那贱婢为何这样说,那贱婢就把父亲的事儿都告诉了我。”郭媛的语声传来,神情似有些悲伤,复又转作怨憎:“听了她的话,我忽然就明白了好些事。” 她看向陈滢,眼神空洞,像在透过她,望住别一个人。 “从我小时候起,我就很少见父亲笑。”她的语声变得极轻,如若呢喃:“他总是郁郁寡欢的,无论我多么听话讨好、多么地想要亲近他,他也总是当面笑得亲热,转过脸来,就又变得很悲伤、很寂寞,好似全天下的人都对不起他,好似我与母亲在他身边,他便受了绝大的委屈。” 郭媛忽尔笑了一下,有些苍凉地,旋即,那笑容又像花儿,谢尽残红,只余枯萎。 “听那贱婢说出始末,我方才知道,我从前委实是太傻了。父亲原来……原来从不曾喜欢过我……和我娘。”她直勾勾盯着某处,眸光虚渺,好似说话的不是她,而是另一个人。 “父亲喜欢的,是他死去的发妻;父亲思念的,也是他远在山东的那个女儿。就算父亲在对我笑、在温柔地陪娘说话,可他的心,却根本不在我们身上。”她的两手紧紧绞住衣带,像是要把什么绞碎,神情怨毒。 “父亲心心念念的,从来只有那对贱母女,我和我娘在他眼里,连园子里的花花草草都不如。”她干笑了两声,眼底却荒芜:“我一早就发现了,父亲时常会对着花草说话,拿着小掸尘给花儿扫灰。他对我和我娘,从来就没……就没这样上过心。” 她定定凝眸,明艳的脸阴晴不定,时而怨恨、时而悲伤。 “你听那丫鬟说了这些,是不是很愤怒?”轻细的语声,流水般漫过她的耳畔。 郭媛下意识地点头:“我自是恼怒生气,又心烦意乱,所以我就叫那贱婢滚,滚得远远地,别叫人瞧见。可那贱婢非但不滚,竟还有脸哭,还说什么‘县主可怜见的,还不知道有个姐姐’,过后竟想着过来抱我。” 她蓦地张眸,眼球暴突、额角青筋乱跳:“这贱婢简直胡言乱语!我贵为县主,要什么有什么,那对贱母女又算个什么东西?这贱婢又算个什么东西?谁给她的胆子?她竟还敢来可怜我?我气极了,拔下钗子来扎那贱婢,她居然还敢躲,我越发地气,拼命地推她打她,结果不知怎么一来,她……” 她顿住了,双目赤红,面容竟有几分狰狞:“她……她一下子就滑进水里去了。” “她落了水,那你呢?”陈滢语声低柔,好似还有几分关切:“你去救她了么?” 这样的语气,无疑令郭媛极放松。 她轻笑起来。 银铃般的笑声,孩童一般,似无所用心。 “我为何要救她?”郭媛歪歪头,神情天真而冷漠:“我又不是故意的,那年我才十一岁,那贱婢至少也快二十了,我那点子力气,哪里推得动那她?分明是她自己不小心滑下去的,便是死了也不与我相干。再说了,我可是县主!县主!” 她高高地昂起头,如骄傲的孔雀,又仿佛只需叫出这两个字,便有了无穷恃仗:“吾乃一国县主,区区贱婢,哪里当得起我这般尊贵之人去救?她哪来的脸面?” “所以你就离开了,是不是?”柔和的声音,不带丝毫评判的意味。 郭媛干脆地“嗯”了一声,旋即蹙眉,面含不喜:“那水可腌臜了呢,那贱婢又在水里扑腾个没完,我怕把裙子弄脏了,教母亲责罚,自是能躲多远躲多远。” 陈滢凝视着她。 没有愧疚、后悔或者畏惧,在郭媛的脸上,唯有不虞。.. 水泼裙时,便是她彼时最大的烦恼。 至于烟柳的命,譬如草芥微尘,根本不值一提。 “我打了那贱婢一顿,出了口恶气,可我还是不开心,不想那些下仆过来烦我,我便独个儿往花厅去。”郭媛又道,眉心犹自蹙着。 “可是,快走到花厅门口的时候儿,我才发现……”她语声忽顿,面上飞快掠过恐惧,似是想起什么可怕的事。 陈滢嘴角微动,笑容古怪:“我来猜一猜,你是不是发现,你的小木马不见了?” “你怎么知道?”郭媛望住陈滢,似有些惊奇。 陈滢笑而不语。 烟柳手中的小木马,原来,由此而来。 果然是郭媛遗下的。 郭媛盯着陈滢看了一会,自嘲地笑了笑:“我忘了,你一向很聪明的。” 她叹了口气,面色阴沉下去:“不过,你也别得意,等我母亲……” “你还没说那丫鬟怎么样了呢。”陈滢打断她,朝她晃晃衣袖。 郭媛陡然回神,霎时色变。 “说下去,如果你还不想死的话。”陈滢慢慢地道,弯唇而笑:“后来你又回到了湖畔,对不对?” “是……是的。”郭媛惶惶转开视线,不敢再去看陈滢,两手揪弄着衣带,神情有些不安。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76章 荷池惊魂 “我后来……后来想着,小木马定是落在了湖边,我与那贱婢撕打时,手上似乎就空了,所以我就沿着来路往回找。可不想,我还没走到湖边,忽然就听见……听见有人说话。”郭媛颤声道,揪弄衣带的手指,下意识地痉挛了一下。 “说话的是何人?你认得吗?”陈滢凝视着她。 郭媛再度沉浸于回忆中面色惨白,双唇微颤:“我……我不认识他们,只听声音知道,那是两个男人。他们在说……说什么安王大军,又说什么……什么康王遗孤,要把兵器存在湖底,助吾王成事什么的……” 陈滢霍地抬起头,神情凛然。 安王?康王?兵器? 郭媛四年前听到的对话,竟与两王之乱皆有关? 怪不得稍一逼问,她就直接说出此事,原来,她当年撞破的,居然是如此大事! 还有,“把兵器存在湖底”。 这句话,怎么如此耳熟? 那一刻,陈滢飞快忆起一事。 裴恕给出的那组数字密码中,有一解,不正是“等存于湖”? 陈滢的眼皮跳了跳。 等存于湖,与“把兵器存于湖底”,意思相当接近。 霎那间,浮于眼前的迷雾,终是散开,露出了康王余孽的真容。 此番行刺,果然是为了灭口。 郭媛偷听到如此重要的消息,怎能容她活着? 然,此念方起,陈滢却又飞快蹙眉。 还是有些不对。 从事发到刺杀,足足隔了四年光阴。 为什么? 为什么当年不杀,偏要等到四年后的今天来杀? “因离得有些远,他们后来又说些什么,我听得也不是……也不是特别清楚。”郭媛的语声传来,让陈滢回过神。 她敛下心绪,继续听对方讲述。 此时郭媛又道:“因他们说的这些话,我……我听了有点害怕,一心想要走,却又担心我的小木马,所以我……我就藏在一片杂树后头,想等这两个人走了之后,再去找找。” 她白着脸说着这些,手指的痉挛越发频繁。 看得出,她很怕。 然而,隐藏多年的秘密,一经吐露,那种倾诉的欲望,竟是格外强烈,由不得她不往下说。 “你没瞧见他们的样貌?”陈滢轻声问。 郭媛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干涩:“我根本还没走到湖边,隔着个拐弯儿口呢,只因我在下风口,是以能勉强听见点儿他们的响动。” “原来如此。”陈滢颔首,又漫声问:“那后来呢?他们又说了些什么?” 郭媛喉头吞咽了几下,语声却越发嘶哑:“他们后来说什么,我委实听不见,只能模糊听出他们说个没完,其中有个人……有个人像是不大高兴,说话的语气很凶。我……我越发地害怕,好好地藏着不敢动。”.. 她咬住嘴唇,面上现出惧意,手中的衣带越绞越紧,面色也越发苍白。 “我等了……等了好一会儿,腿都蹲得酸了,正想悄悄活动一下,冷不防……冷不防那一头忽地传来‘啪’地一声,像有人踩断了树枝一般。”她颤声道,大张双目,手指不住痉挛。 “是发生了什么事吗?”陈滢问她,声音低柔而安静。 这声音似抚慰了郭媛,她呼出口气,又续:“我一开始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吓得不敢动,却听得有个男子大喝一声‘有人’,然后就是一阵乱七八糟的响动,后来我就……我就……” 她闭上了眼睛,似要将多年前那恐怖的一幕,驱出脑海,口中却仍在机械地往下说。 “后来我就听见了……听见了那贱婢的声音。”她道,声音颤抖得厉害:“那贱婢就是被我推下湖的那个,她的声音我记得很清楚。我听见……听见她哭着喊‘饶命’,可是,才只哭了一嗓子,她的声音忽地就……就断了。” 她闭紧双眸,眼珠在眼皮下来回滚动,面色灰白:“我听见很重……很闷的一声响,像是大石头敲在空心树上,那声音……那声音……特别地吓人。” “再然后呢?”陈滢柔声问,尽量不去刺激她:“他们又做了些什么,或者又说了些什么?” 郭媛颤抖着,缓缓张开双眼,眼神有些游离。 “他们吵起来了。”她道,将绕作死结的衣带缠于指间,似欲籍此得来些许安全感:“他们吵得很厉害,声音也拔高,我就听见……听见很凶的那人怪另一个人,问他来的时候怎么不晓得把四下查清。另一个人就埋怨,说‘分明是你临时寻我说话,你自己没踩好点,怎么能怪我’,又问那很凶的人该怎么办,要不要就把尸身扔在这里。” 她用力地扭着手指,语声低微:“那很凶的人便骂他蠢,说这尸身若就这么放着不管,定会被人发现,也定要有人来查死因,到时候又是一桩麻烦。然后他就叫另一个人先走,说他来处置尸身。” 陈滢静默地听着,眼前似幻化出烟柳的尸体。 铁链缠身、缚以石锁。 原来,那个将她沉于湖底的凶手,便是郭媛口中的这个人。 一个“很凶的人”。 “另一个人又说了两句话,很快就走了。”郭媛仍在讲述着。纵使口干舌燥,声音嘶哑,可她却似不知,越说越快: “留下来的那个人,好像也离开了一小会儿,我没敢去看,只能听外头的动静。约莫过了小半盏茶的功夫吧,那个很凶的人就又回来了,他走路的脚步声特别地重,我还听见很轻的‘哗啷、哗啷’的声音,我那时候还不知道是什么,后来我才知……” 郭媛忽地抬起头,看了陈滢一眼,又飞快转开视线。 兴济伯府湖底沉尸之事,并非秘密,郭媛应是从兴济伯府收到消息,知晓了铁链与石锁的存在。 “总……总之,那很凶的男人折腾了一会儿,然后我就听见了‘噗嗵’一声极响的、重物入水的声音,我便想着,他终是处置完了那贱婢,过会儿应该就会离开了。”郭媛的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牙关咬出“格格”声。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77章 轻细铃音 ,最快更新出闺阁记最新章节! “再往后,是不是又出了别的事儿?”陈滢试探地问道。 按理说,那人处置掉烟柳的尸身,此事便已完结,郭媛本当放松才是。 可郭媛却反倒愈加害怕,应该还发生了别的事。 果然,却见郭媛面白如纸,绞动衣带的手指几乎变形,牙关打战:“那个人他……他走过来了。” 她惊恐地望向某处,仿佛四年前那阵恐怖的脚步声、与说话声,重现于耳畔。 “我……我听到了他的脚步声,他正在朝我这里走,一面走一面还在笑。”她抖着嗓子,全身哆嗦着:“他说‘别躲了,我瞧见你了’,又说‘再躲就不乖了哦’,还说‘你是不是戴着铃铛呢,小姑娘’。” 她呼吸急促,胸口剧烈地起伏,痉挛的手指被衣带缠住,惨白一片:“我……我当时吓得没了魂儿,忙低头看,这才瞧见,我的水晶铃儿不知何时竟露了出来。那是母亲向佛祖求来的,我打小儿便戴着。原先……原先我……咳咳咳……” 她忽地剧烈咳嗽,面红筋突、额角冒汗,直着脖子不停干咽,却全然忘了,案上便有热茶,饮来即可润喉。 陈滢亦不去扰她,安稳端坐。 水晶铃的典故,她亦有耳闻,彼时郭媛在镇远侯府大出血,正接受诊治,那“叮叮”细微的轻吟,犹在耳畔。 这倒并非陈滢记忆超群,委实是那铃声太特别,比之普通金铃、银铃,更有一番清莹剔透,过耳难忘。 陈滢记得,直到郭媛被抬出镇远侯府,那铃声亦时而作响,一路不曾止息。 换言之,几乎大半个京城的贵族、以及各府无数下人,皆听过这铃声。 此际,郭媛的咳嗽终是稍停。 她用力喘息着,嘶声再续:“原先,那水晶铃儿我贴身戴在颈上,很少示人。我便猜着,可能是在与那贱婢扭打的时候儿,铃铛不小心露出来,只我并不知。而后,我藏在杂树后头,那地方树杈枝叶本就多,约莫是挨擦到了铃铛,它便响了。” 她语声略停,面上因咳嗽而泛起的红晕,迅速被惨白替代:“因那日风有些大,满树的叶子乱响,那铃声埋在这声音里,很轻细,又是我自小儿听惯了的,我根本……根本就没注意到,不想那凶人的耳力竟是极好,顺着声音就……就找了过来。” 郭媛战栗着,用力扭紧衣带,骨节惨白:“我听见……听见那人往这里走,我怕得不行,脑子里……脑子里都空了,不敢动、也不敢哭,连喘气都不敢,手脚麻酥酥地,想要跑,偏浑身没一点力气,就这么蹲在杂树里,听着那脚步声,一点一点地挨近。” “那么,他找到你了吗?”陈滢轻问,中断了她的叙述。 郭媛的情绪太紧张了,再这样下去,很可能会惊吓过度,而适度中止其情绪的连贯,有益于她心态平稳、思维清晰地提供证词。 郭媛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摇了摇头:“他没发现我。” 显然,陈滢这一问,令她稍得纾解,心神微宁。 而其后,像要持定此念,她更用力地摇头,发上钗簪皆乱,她却犹自不知。 “他没发现我。”郭媛再度言道,语气极肯定:“我听见他的一直走到了拐角处,就快要拐过来的时候,忽地,我身后传来了说话声,还有脚步声,像是有许多人走来,我……我吓了一大跳,那凶人也吓了一跳,马上就停下了,然后他便往回走,脚步声非常急,不多时就再也听不见了。” “突然出现的那些人,是来找你的吗?”陈滢问。 舒缓的语气,若清凌凌水波,漫向心头。 “不是的。”郭媛苍白的脸上,现出一个很虚弱的笑:“应该是几个仆役办差,路过此处,我还怕他们见着我、叫破我的身份呢。好在他们没过来,从另一条岔路离开了。” 她抬起一只手,下意识地抚向胸口:“我那时候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把水晶铃摘了下来,紧紧抓在手里,不叫它出声儿。” 陈滢眯了眯眼,心下了然。 若将此事视作一局,则这一局的破点,正是水晶铃。 因为,那凶人对郭媛唯一的认知,只有水晶铃。 “你是不是戴着铃铛呢,小姑娘”。 这是那凶人的原话。 由此可知,他是先听见铃声,才推断出,郭媛是个“小姑娘”。 四年前,那“凶人”闻铃追人,却在揪出郭媛的前一刻,受惊遁走。 而四年后,大庭广众之下,悠悠铃音重现,闻者不知凡己,那“凶人”很可能亦混迹其中,就此知晓,郭媛便是当年偷听之人,于是,冒险行刺。 毕竟,那铃声极特别,而凶人耳力佳、反应快,杀烟柳、追郭媛,全是以他为主导,这样的人,自然不可能忘记当年之事。 除此之外,陈滢委实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容他们事隔四年、再行刺杀。 思及此,她唇角微动,露出惯常的笑容。 谁能想到,一枚特别的铃铛,竟成为时隔四年刺杀行动的契机。 而更巧的是,这场阴差阳错的刺杀,反过来促成今日这场问讯,令当年真相,大白于天下。 而随后,陈滢又觉异样。 这个推论,似乎还欠缺了一点什么。 只是,正在她思忖间,郭媛已重又开言。 “等那群人走远了,我方才松了口气,一下子坐在了地下。”她似惊魂未定,抬手拭了拭额角,面色仍旧白得吓人,强笑道:“真是……真是虚惊一场。” 陈滢没说话。 屋中有片刻的寂静。 陈滢听见,外头隐约有男子语声,似是几名禁军校尉闲聊。 郭媛再度长舒了一口气。 讲述已近尾声,她的神情远比方才轻松:“再然后,我又等了一会儿,听得那湖畔有女眷说话。我那时才发现,天都快黑了,筵席想是已经散去,客人们便出来四下走动,湖边赏景的人越来越多。我便想着,这么多女眷在此,那个凶人肯定不敢再来,那时候,我的手脚才……才缓过些力气。”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78章 一了百了 ,最快更新出闺阁记最新章节! 郭媛慢慢地道,面上血色渐复:“自然,我还是……还是很害怕的,并不敢再去湖边,我便沿着杂树丛往回爬了一段路,直到远远瞧见有仆役经过,我才敢现身。” “再往后呢?可还有事发生?”陈滢问。 郭媛摇头,张口便要否认。 可是,再下一秒,她忽似又记起什么事来,面色一沉。 “这么说来,倒还真有件事儿,我却险些忘记了。”她面上露出轻屑的神色,眉眼淡然。 “说来也是巧得很,我那时还没走多远,就撞见了我祖母身边的金妈妈。”郭媛寒着脸,神情冷鸷: “那金妈妈素来挑东唆西,我惯不喜她,她倒也厚脸皮,凑过来讨好我,又拿话试探我去了哪里,我一概没理,自去召集婢仆收拾干净了,方回花厅与母亲汇合。” “你没把事情告诉长公主罢。”陈滢道。 若郭媛说了,则此事当年就会闹出来,烟柳也不会沉尸数载。 “我没说。”郭媛的回答,正中陈滢猜测。 语毕,她复左顾右盼,神色有几分不自在:“我不想叫母亲知道这事儿。母亲一直瞒着我那对贱母女的事,我就当不知道就好了。至于别的事儿,我……我不想说。” 她挺直脊背、抬高下巴,竭力显出强势。 可是,她绞紧的衣带、发白的骨节,在在却皆表明,她其实很怕。 怕到了极致。 那恐怖的脚步声,想来没少在这些年里折磨她。 “那个金妈妈后来又怎么了呢?”陈滢挪了挪座椅,微有些好奇。 方才言及这位妈妈时,郭媛面色难看,说不定还有余事。 “那就是个小人。”郭媛果皱起眉,面色阴沉:“她不知从哪里知道那贱婢死了,就把与我偶遇之事透给了祖母。因当时我撞见她时,我的形容有些……有些……” “有些狼狈,是么?”陈滢接语道。 这也是可以想见的,毕竟郭媛藏在杂树后头许久,又爬行了一段路,衣裙必定脏了。 郭媛面色滞了滞,旋即僵硬地点头:“也可以这样说吧。左右这金妈妈就是个碎嘴,把这事儿当件天大的功劳,告诉了我祖母。过后有一天,母亲请祖母一家做客,祖母就寻了个无人之处,悄悄问我,知不知道那死掉的贱婢之事。” 陈滢敛眉不语。 烟柳之死的前因后续,至此,已然渐次明晰。 程氏从金妈妈处听闻消息,误以为杀人者乃是郭媛,于是,对烟柳之死讳莫如深,从不对外声张。 某种程度而言,程氏的包庇隐瞒、抑或是讨好献媚、又可能是拿住把柄,反救了郭媛一命。 陈滢忍不住暗叹。 谁曾想,烟柳沉尸案的背后,竟牵涉到两王谋反、私藏兵器之事?而香山县主郭媛,竟是此案唯一的人证? 这种种机缘巧合,大抵便是所谓天意吧。 她捺下思绪,转问郭媛:“你祖母既然问到了你,你又是如何答的?” 郭媛双眉一竖,切齿道:“我一听祖母这话,就知道是金妈妈嘴贱,到处胡唚。我便问祖母,是不是金妈妈与她说的,又问祖母有没有再与别人说。” 她目中聚起阴霾,语声极冷:“祖母见我恼了,不敢再多问,只叫我放心,说这事儿她已经叮嘱过金妈妈了,不许她告诉旁人,府中也无人知晓。” “这岂非很好?”陈滢温声道,又问:“然后呢,你又是怎么说的?” 郭媛淡笑,松开手中衣带,慢慢抚平:“我么,我什么都没说,只当场叫来金妈妈近前服侍,然后随便找个缘由,罚她一个大不敬,命人打了她五十个板子。” 她好整以暇地理顺衣带,白生生的指尖儿,丹蔻嫣红,嫩若桃花:“那金妈妈也真不争气,领了板子不上半个时辰,就咽了气,死的时候眼睛还睁着呢。祖母见了,什么话也没说,只叫人把尸身抬去乱葬岗,不许她家人烧埋。这事儿就这么了了。” 她忽又似想起什么,纤手一挥:“那枚水晶铃儿,我也交给方嬷嬷收下了。我告诉她说,这东西是小孩子戴的,我不喜欢了。方嬷嬷便替我收着。” 陈滢望住她,面上是奇怪的笑:“这么些年来,从无人知晓你当年曾去过碧荷湖畔,让我猜猜,彼时服侍你的那群宫人,也都死了罢?” 这几乎是显而易见的,郭媛被吓破了胆,她保命的最好办法,便是让所有知情者,全都开不了口。 “这不是明摆着的么?”郭媛奇怪地看着陈滢,一脸理所当然:“这事儿必须封口,又有谁比死人的嘴更紧?若不然,我难道还要一边留着她们的狗命、一边防备着她们么?那多麻烦?总归报个病殁就完了,一了百了。” 陈滢望着她,面色平淡。 这就是所谓的古代大宅门。 主子一个眼神、一句话,就能夺去一条生命。 而至为可笑的是,他们这样做,并不触犯律法。 伤重不治、身死命消,不能说是主子苛待,只能说这仆役命不好,没捱得住。 陈滢起身,行至郭媛身前,垂目望她。 郭媛原在抚弄衣带,忽觉素袖盈面、冷意袭人,举首时,正对上一双干净的眼眸。 她忽觉胆寒,面上浮出惧意。 陈滢此刻的眼神,非常怕人。 “你方才说过……说过不动手的。”郭媛鼓足勇气道,声音却在打颤,才将抚平的衣带,重又绞作一团:“你不能……不能说话不算话。” “我自不会杀你。你是重要人证,得好生护着才行。”陈滢笑。 极古怪的笑容,背光看去,越发邪性。 郭媛头皮一阵发麻,本能地觉着危险,猛地跳起来往外跑。 陈滢早有防备,手起掌落,正中郭媛后颈。 郭媛立时两眼翻白,“嘤咛”一声倒下,恰好伏于椅中, 陈滢拍拍手,望她片刻,展了展衣袖,俯身便去扶她。 得她这证人带去安全的地方,以免生变。 正当此时,帘外陡然传来喧哗。 陈滢凛然转首,但见锦帘“哗”地扬起,捎进一阵劲风,直吹得壁上锦画摇动,长公主满面怒容,疾步而入。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79章 我打晕的(缓慢燃烧的C4和氏璧加更) ,最快更新出闺阁记最新章节! “你好大的胆!”尚未瞧清屋中情形,长公主已是立眉怒喝,再一凝眸,忽地面色大变。 “你在做什么?”她尖叫一声,直冲陈滢扑了过来,尖利的语声与指甲,几乎同至眼前:“你这贱女,你把我的阿娇怎么了?” 陈滢错身退步,容她扑去郭媛身边,转向跟进来的裴恕,无声地比了几句口型。 裴恕看懂了,但却很担忧,望望她,又看了看状若疯妇、正搂着郭媛大哭的长公主,动作极微地摇了摇头。 陈滢无法,忖了片刻,干脆走到他面前,面授机宜。 裴恕这一回未再拒绝,待陈滢语罢,重重颌首,飞快掀帘出屋,刹时间,门外一阵“乒乓”乱响,呼喝惨叫声不断,想是他正冲出去。 不过数息,外头又是一阵鸡飞狗跳、鬼哭狼嚎,随后,门帘一挑,裴恕已然回转,毫发无损,显是得胜归来。 陈滢很想要笑。 所谓一力降十会,裴恕的武力值,在此时很见成效。 裴恕进得屋中,见陈滢好好立在长公主身则,并无别事,他心下略安,忙上前将她拉去身后,生怕她吃亏似地。 陈滢便弯了弯唇。 裴恕怕是白担心了。 她怎么可能吃亏? 吃亏的那个,应该是长公主才对。 长公主此时仍在痛哭,一时间心绪纷乱,竟也没顾得上裴恕闹了个两进两出。 “殿下勿须担心,县主只是被我打晕了,并无大碍。”陈滢转出裴恕身后,平静地道。 长公主哭声一顿,猛然回头,双目似充血,狠狠盯着陈滢:“你这贱……丫头,作甚伤我娇儿?” 她陡然思及某事,垂眸掩袖,垂泪低泣:“我素知你这丫头与我儿不和,却不知你出手这般狠毒,竟打伤了我儿,你这孩子也未免……未免太狠心了。” 由怒而悲、由恨转泣,这两种情绪,她竟是切换自如,没有半分阻滞。 陈滢便不免感叹,长公主的道行,可比郭媛强出太多了,如果方才对付的是长公主,陈滢觉得,只怕得见血才行。 “殿下安心,县主真的无事。若您不信,自可请太医前来诊治,届时便知我有没有说谎了。”陈滢提议道,态度很平和,仿佛打晕县主是件极小的事儿。 长公主险些没气个倒仰。 恨只恨自她现身至今,陈滢始终言语适度、礼数合宜,叫人挑不出错儿来,至少大面儿上很过得去。 至于她打伤了郭媛…… 长公主眼角微眯,站起身,面容哀婉:“我儿这般情形,自当请太医来瞧一瞧的。”语毕,提声便唤:“来人,去找个太医给阿娇瞧瞧。” 一名白发宫人无声地躬了躬身,悄然退下。 长公主提起帕子,轻轻拭向唇角,淡漠的眸光,直视门前锦帘,看也不看陈滢。 “陈大姑娘,你似是欠本宫一句交代啊。”她轻慢地勾了勾唇,高居正座,微一抬手。 数名内侍立时飞奔而来,小心地将郭媛抬去美人榻,盖上锦被,复又在榻前架起一面花开四季屏风。 另有几名宫人,碎步上前,或捧水盆、或执巾帕、或换茶水,很快将大案收拾整齐,盏中热茶冒出白烟,瓶炉香泽、罗巾绮帕,满室氤氲,再不复方才空阔。 “陈大姑娘,见了本宫,为何不跪呢?”长公主单手执盏,望向盏中茶水,吹散雾蒙蒙的热气。 虽意态悠闲,然神情举止,却高高在上,似自山顶俯瞰人间。 陈滢略一躬腰:“长公主非君,我亦非臣,此地更非皇宫正殿,常礼以待,并不逾制。” 陈滢熟记《大楚律》,她的行为举止,完全合乎律法。 “哦?”长公主挑了下眉,目色越发淡然:“若本宫定要你行跪礼呢?你仍旧不肯么?” 陈滢直视着她,并不答言。 那一刻,她干净的眉眼,与身旁那道高挺而沉肃的身影,并现于众人眼前,竟是说不出地和谐好看,仿似他们天生就该并肩而立。 长公主一眼扫过,迅速转眸,无端地觉出一种刺痛。 这位小侯爷,真是越看越好。 家世好、本事好、御前行走之姿仪,更是上好。 所谓简在帝心,这才是重中之重,再没有比他更好的佳婿人选了。 这般好儿郎,本该属于她长公主的女儿,属于这世上最尊贵、最娇艳的花中之王,可谁想,却叫别人白捡了便宜。 每每思及,长公主便怄得厉害。 她低眉敛目,闲闲地摆弄手中帕子,并无人望见她森寒目色、冷厉面容。 陈滢扫眼打量着她。 她著一件水红团领遍刺折枝金花织锦窄袖衫儿,露出瓷白的一握肌肤,烟水蓝落梅砌雪八幅软罗裙,色彩繁复,光艳艳脂粉,将三分容颜,作五分姿色。 华丽如昔,却也,空洞如昔。 陈滢说不出是何滋味,垂首不语。 长公主恰于此时抬头,勾了勾唇。 深深的法令纹,随动作凸显,现出几分老态。 “看起来,在陈大姑娘眼里,当朝长公主的分量,也还嫌太轻了呢。”她提起帕子掩唇,含着深意的视线,扫向陈滢。 “却不知这世上又有几人,能入得了陈大姑娘的眼,本宫倒还有些好奇。”她又道,神态越发闲逸。 此言险恶,挖下一个大坑等陈滢跳。 然而,陈滢却根本不接话,只道:“我想着,殿下还是先看顾县主为好。另外,等县主醒了之后,殿下也最好不要与她说太多的话,免得事后不好收拾。” “这话真真好笑。”长公主描得长长的眉,向上一挑:“本宫怎么对女儿,是本宫之事,你一个外道姑娘家,管得也未免太宽了罢。” 她摇了下头,似颇无奈,眸光转去裴恕身上,眉心轻蹙:“不是本宫多嘴,小侯爷也需当心着些,莫要总与那不懂分寸、不知进退、不守规矩的人往来,免得坏了名声,带累祖先英名。” 她叹一声,复又自责:“说来说去,也是本宫不好,单留了阿娇一人在这里,也不知她究竟遇着何事,说不得就是被那起子下作不要脸的东西给算计了去。” 字字句句,皆似无所指,唯闻者自知。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80章 美丽误会 听得此话,裴恕本就不白的脸,立时黑得更甚,长眉一轩便要开口。 “殿下,太医到了。”帘外蓦地有人通传。 “快请进。”长公主提声道,暂将这两枚眼中钉抛去一旁,起身转去屏风后。 太医直接便被带进屏风,替郭媛略诊了诊脉,又喂了一粒丸药,香山县主便悠悠醒转,一见长公主,立时扑进她怀里大哭。 “陈三陈大陈大那贱女要杀我。”她哭得涕泗横流,脸都花了:“她袖子里藏着驽机和毒箭,她说她说要拿毒箭杀了我!母亲,您要为女儿报仇啊!” 这响亮的哭嚎,几乎传去棚外,众宫人齐齐看来,陈滢立时举袖。 宽大的素袖,似兜一捧凉风,随动作坠落肩膊。 众人俱瞧得清楚,一时间皆讶然。 那宽袖下头,是束得紧紧的护臂,其上空空如也,哪来的驽机毒箭?连根线头儿都没有。 “殿下见谅,我就是随便说说的,不想县主竟当了真。”陈滢隔着屏风道,仍旧是平静的语声,毫无歉意可言。 长公主寒着一副眉眼,并不理她,只问太医:“我儿何以晕倒?” 那太医倒也实话实说:“县主是后颈要害受人猛击,致令晕厥,不过并无大” “好了,本宫知道了。”长公主不容他说完,飞快打断他,又吩咐左右:“送太医回去。” 那太医匆匆而来c糊涂而去,自始至终都不知发生了什么。 待将太医送走,长公主方转出屏风,见陈滢并裴恕并立于案边,二人皆是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她不由皱眉。 若换个时间c换个地点,莫说陈滢了,就算裴恕这个侯爷,她长公主也一样治得。 可是,偏是今日此时,才发生过刺杀大案,陛下正用得着他二人,尤其是陈滢,元嘉帝简直信重得不得了,若闹将出来,陛下也会怪罪。 真真恼煞人也。 长公主垂眸,作势抚袖,眸光越发阴鸷。 “母亲,陈大她在说谎,她身上这贱人身上有毒箭的。”郭媛的哭叫声传来,撕心裂肺地:“她还拿箭尖儿抵在我脖子上呢,可疼了,这贱人” “阿娇,少说两句。”长公主截断了女儿的话头。 这等不雅之言,关起门来自是无妨,大庭广众之下,还是收敛些好。 郭媛犹自怨愤不已,只她今日劳心劳力c又重温了最恐怖的一段记忆,被长公主骂了,当即萎靡不振,果然不再出声。 “县主想是记错了。”她这厢静下来,陈滢却开了口,笑得一如平常:“方才我确实不小心碰着了县主,只是,我手中并无所谓毒箭,不过是个小石子儿罢了,且我也并无恶意,与县主玩笑而已。” 她摊开手,掌心果躺着块小石头,支支棱棱地。 “这石头又硬又凉,想是县主感觉错了,误以为是毒箭。”陈滢笑语,手掌一翻,石头落地,骨碌碌滚去一旁。 她微眄了眸,眼神微暗:“又或许,县主最近遇着了什么事儿,正与箭支有关,于是便想左了,以为我的手里,也有箭。” 她忽抬头,视线扫向长公主,笑容古怪。 小行山北坡那两支冷箭,放在此时说,正合适。 事实上,若非有此前提,陈滢的底气也不会如此足。 但凡心怀鬼胎之人,听了这话,必有触动。 比如长公主。 此际,长公主并未去看陈滢,仍自垂着眸,似要从指甲上瞧出花儿来。 陈滢忍不住微笑。 长公主果然误会了。 如此便好。 此际,长公主的确正在想北坡的“刺客”。 那“刺客”的来历,她比谁都清楚。 那根本就是公主府的侍卫,在郭媛授意下,假扮刺客,意欲射伤陈滢。 长公主的眸底,已是一片阴寒。 如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位陈大姑娘险些中箭,怀恨在心,于是假公济私,闯进郭媛的住处使诈。 可怜她的阿娇,生性娇憨,又惯来要风得风c要雨得雨,平顺日子过久了,哪懂这些歪心思,可不就着了道儿? 长公主抬眸,视线掠过陈滢,心底微哂。 听说,这一位还是什么神探。 那又如何? 就算手握金牌,又能把长公主府怎么样? 简直可笑。 长公主兀自笑起来。 这还真是可惜了儿的,这位神探姑娘来迟了一步,那所谓“刺客”,早被处置干净,陈滢就算说出花儿来c说到元嘉帝面前去,亦空口无凭。 长公主倒还望着她将事情闹大,届时,只消反咬一口,定陈滢一个“辱及大楚皇族名誉”罪名,定能叫她吃不了兜着走。 此念方生,长公主又是一阵心浮气躁。 也是她一时失察,竟叫人钻了空子,直接便问到她娇儿的眼前来。若非她提前在元嘉帝跟前过了明路,此事可能还真不好收场。 长公主沉下了脸。 爱女受此折辱,便杀了陈滢亦难抵消分毫,只是,今日时机太差,只能先忍下再说。 不过么 她挑了挑眉。 这忍也须有度,纵使不能令这所谓神探当众受辱,讨回一点公道,却是使得的。 长公主慢慢抬头,雍容一笑。 她贵为长公主c当朝皇帝的姐姐,陈滢敢打她的脸,那就是在打元嘉帝的脸,她就不信,元嘉帝能忍得下这口气。 “事到如今,本宫也无话可说。”长公主淡淡地扫视着眼前二人,面色平和,不见半分火气:“孰是孰非,咱们便去陛下跟前分说。想来以陛下之慧眼,总能瞧出个对错儿来。小侯爷c陈大姑娘,你们说是不是?” 她微伸手臂,做了个“请”的姿势。 水红刺金花的衣袖,探出一截皓腕,略显粗大的骨节,正是当年纵马提缰的痕迹。若非如此,这一只手,也堪称细腻精巧了。 “两位,随本宫去陛下跟前走一遭儿罢。”她道,笑语安然,“纵使此事本宫有心瞒着,到底闹得不好看相,说不得,只能先去陛下跟前说一声儿了。” 她轮番打量二人,神情和柔,带几分长辈对晚辈的宽容。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81章 陛下口谕 裴恕平生最见不得人装腔作势,此际闻言,抬脚就走,却被陈滢阻住。 “等一下。”她对他比个口型。 裴恕愣了愣。 便在这一迟疑间,门外忽地再传禀报: “启禀殿下,徐大人来传陛下口谕。” 长公主怔住了,一息后,掩袖轻笑:“啊哟,这也真巧了,本宫正想寻陛下呢,不想陛下的旨意先到了。” 语罢,略略扬声:“快请徐大人进来。” 一壁说话,一壁前行,烟水蓝的裙摆随步摇曳,花枝开合、落英离披,满屋子的绚丽。 两名小监掀开锦帘,长公主府刘长史躬腰在前领路,将徐元鲁让进屋中。 “徐大人辛苦,还叫您特为跑了一趟。”长公主笑语,半侧了身子相请:“大人请坐。” 徐元鲁规规矩矩还了一礼,方摆手:“罢了,本官就不坐了,先传口谕要紧。” 屋中诸人闻言,俱皆肃立,就连郭媛也强撑着起榻,转出屏风,恭聆圣音。 徐元鲁清了清嗓子,肃容道:“陛下有旨,着长公主、香山县主、威远侯并陈大姑娘,即刻觐见、不得有误。” 语声落地,房间里便有一阵诡异的安静。 然而,这安静也只在须臾间,很快地,众人俱躬身领旨。 长公主垂下眼眸,面上飞快划过一丝讶色。 这道口谕,委实来得古怪。 她这厢才说要去御前告状,元嘉帝口谕便至。.. 这也太巧了罢? 这一刻,她并未注意到,立于侧畔的陈滢与裴恕,对视一眼,各自弯眉。 元嘉帝,便是陈滢搬来的救兵。 就在方才,裴恕随在长公主身后进屋,陈滢便以口型请他去向元嘉帝禀报,然他担心陈滢,不肯离开,陈滢只得退而求其次,请他派人禀报徐元鲁。 以这位老刑事的政治嗅觉,他定知当如何做。 果然,徐元鲁带来了元嘉帝口谕,一切都在陈滢的预料中。 郭媛之事,必须立即上达天听,中途不可转手,尤其要防着长公主。 陈滢不相信她。 虽然郭媛是长公主之女,长公主对其宠爱有加,但陈滢还是认为,把四年前之事透露给长公主,并不安全。 事实上,纵观整个皇室,除元嘉帝与太子外,陈滢谁也不信。 康王余孽手段不小,连守卫森严的小行山亦能潜入,又焉知宫中没有他们的内应? 最稳妥的法子,便是将郭媛直接交给元嘉帝,然后封锁消息。 “殿下、县主、侯爷、陈大姑娘,请随本官来罢。”徐元鲁抬手捻须,四平八稳地道。 元嘉帝的旨意,自无人敢逆。 郭媛虽还晕着,也只得强自跟随,长公主心疼女儿,便命几名宫人扶她。 众人出得门来,却见前头立着数名宫人,一水儿的绿宫衣、双螺髻,左右对称插戴着宫制银花簪,一个个身形矫健,围一乘绛红厚呢暖轿,轿顶漆金、轿帘绣金线鸾鸟衔枝纹,十分华贵。 “听闻县主不舒服,皇后娘娘很是忧心,特叫人将娘娘亲用的暖轿带来,请县主坐了轿子去。”徐元鲁客客气气地道。 郭媛闻言一怔,旋即笑靥如花。 “谢皇后娘娘恩典。”她向着东首蹲身儿致谢,起身后,猛一转头,似笑非笑看向陈滢。 “陈大姑娘,我先失陪了。”语罢,又拿眼角刮一眼裴恕,冷“哼”一场,昂首而去 皇后娘娘亲赐暖轿,此乃极大的荣耀,这分明是帝后在向长公主府示好,她自是得意。 陈滢面色平静,裴恕根本就没看她,倒是长公主,眸光沉凝,不见喜意。 宫里头的手段心机,她极有数儿,而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司徒皇后赏的暖轿,都有些不大对劲儿。 然而,皇后的赏赐,可不是说辞就能辞的,郭媛已然兴高采烈地上了轿,长公主也只能按下思绪,换出一副笑颜,殷殷颔首:“皇后娘娘慈爱,本宫代阿娇谢过。” 语毕,作势向东首屈了屈身。 徐元鲁清嗽一声,曲臂朝东:“诸位请随本官来,陛下如今正在皇后娘娘帐中小憩。” 众皆应是,长公主最尊,当先而行,郭媛暖轿随后,徐元鲁特意落后两步,与陈滢并行。 “陈大姑娘,方才那女童被人认出来了。”见周遭并无闲杂人等,他忽尔开口,语声极低。 陈滢吃了一惊。 那女童乃康王余孽,身份岂是好查的?怎会如此快地就被人认出? 她看向徐元鲁,肃然相询:“却不知是谁认出她的?” 徐元鲁瞅瞅杵在旁边的裴恕,眼皮向下一耷拉:“是原先在东宫当差的一名小内侍认了那女童。” 他似觉有些不可思议,说完了,撩起眼皮,看了陈滢一眼,续道:“那小内侍是个机灵的,因会唱他们家乡的小曲儿,有一回教皇后娘娘听着了,很是欢喜,太子殿下便将他送去服侍娘娘,今儿娘娘也将他带来了。” “他怎么认得那小刺客?”裴恕插口问道,全没有一丝打扰到别人的自觉,横着膀子走在陈滢另一侧,半步不让。 徐元鲁瞟他一眼,面上是“粗人哪懂查案子”的神情,眼皮子又耷拉下去: “那小内侍曾跟着太子殿下去过山东,说来也巧,太子殿下督建流民营时,他跟着去过几回,居然识得那女童,他还给过那女童糖吃。后来,那流民营遭了大火,听说女童所在的那一片儿差不多皆死绝了,这女童也不知如何逃出来,又被这些逆贼所用。” 话音落地,陈滢与裴恕,双双停步。 “流民营大火?”裴恕挑起半边眉毛,似极讶然:“那女童竟是从流民营来的么?” 陈滢颦眉忖度片度,蓦地醒悟,上前轻拉他衣袖:“小侯爷,你可还记得方秀娥?她不是有个女儿失踪了么?” 裴恕愣住了。 一息之后,恍然大悟。 “哦,原来如此。”他道,瞳孔微微一缩,神情渐冷。 流民营的那场大火,起火处正是方秀娥所在片区。当晚,她杀掉婆母,抱着女儿潜逃,却被两名男子胁持,其后,方秀娥与乔小弟尽皆被杀,而她的女儿则不知所踪。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82章 两千羽卫 想通此节,裴恕不由勾唇,高高的身子半侧着,剔透瞳仁中,映出一道清淡秀影。 “还是阿……陈大姑娘聪明,你这一说我就想起来了。这般说来,委实是严丝合缝儿。”他由衷赞道。 徐元鲁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直到此时,方咳嗽一声,展了展衣袖:“两位,本官尚在此处,有话也请明说。” 他一个大活人站在这里,这小两口儿……哦,不对,他们还不是小两口儿……这对未婚男女,就能当他的面儿打哑谜,成何体统? 想他徐元鲁断案如神,一身煞气不知吓坏多少穷凶极恶之人,这俩竟视他如无物? 这孰能忍?.. 当他是好欺的么? 徐元鲁登时气场全开、煞气四溢,周遭温度立降,裴恕当下便感知到了。 他“嚯”地怪叫一声,弹指腰畔,嘣响倒似弹箭,旋即歪着嘴角笑:“徐大人,您连这都不知道么?山东流民营大火,大人可有听闻?” 徐元鲁捻须点头:“本官略知一二。” 那便是知之不详。 裴恕上下打量他两眼,想了想,便开始一五一十与他细说。 总归不是他说,便是陈滢说,既如此,那还是他来说罢,也好叫他的媳妇儿歇一歇。 方才逼问郭媛口供那会儿,他看得出,她挺劳神。 徐元鲁思维敏捷,才止听一半儿,便已了然。 “原来,这女童便是那假周九娘的女儿。”他打断裴恕,眉眼冷肃:“这群逆贼倒是好手段,将这对母女皆作弃子,用得干净、弃之干脆。” 裴恕倒有些感慨,抬手弹冠,喟然而叹:“据本侯所知,那方秀娥乃是二嫁,前头死了个丈夫,再嫁的这个丈夫病弱,二人虽育有子女,只那儿子也早夭。她婆母骂她丧门星,天天打骂,还不给她母女饭吃,再加上遭了天灾,她委实活不下去,方豁出命去杀了婆母,不想最后,她母女也皆不得活。” 他摇头叹息,不复再言。 陈滢亦觉唏嘘。 用得干净、弃之干脆。 徐元鲁这八字,正是方秀娥母女命运之写照,而方秀娥此生唯一的一次抗争,亦以失败告终。 她错了么? 她的婆母错了么? 站在两个人的角度看,她们都没错。 错的是这个时代。 是这个对女子严苛到极致、漠视到极致的时代。 从没有一刻如此刻这般,让陈滢觉出生为女人的悲哀;也从未有一刻如此刻这般,让她坚信自己的选择。 她深吸了一口气,仰首望天。 天空灰黄,昏昏一片,浓云笼罩四野,不知何处乌啼,悲切凄怆,远远地掠向天际。 山脚下,北风翻起旌旗、拍打棚了些什么? 就在大半个时辰前,一切都还在长公主掌控,就连那“刺客”箭射陈滢之事,陛下亦答应眼开眼闭、不予追究。 可是,这小贱人甫一面圣,陛下口风立变。 这一刹,长公主真恨不能生吞了陈滢。 她用力捏紧手指,骨节发出轻响。 这小贱人,到底给陛下灌了什么迷魂汤? 陛下又意欲何为? 还有,她的阿娇,为何也被单独留下? 陛下之旨,与阿娇又有多少关系? 长公主眸中寒光,直直射向地面。 她唯一能够断定的是:陛下口谕,与那暗箭欲伤陈滢之刺客,并无干系。 那么,又是为了什么呢? 难不成,她暗中悄悄进行的事,竟已被她那好皇弟察知了么? 此念一生,冷汗顿湿重衣,长公主只觉眼前发黑、心跳加速。 不,这不可能的。 她掐住掌心,勉力抑下满腔慌乱。 元嘉帝应该一无所知。 若他当真知晓,就不会只派兵驻扎长公主府,而是直接抄家。 他应该并不知情。 长公主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冰凉,寒风刺入肺腑,像生锈的刀子扎进来,疼得剜心。 然而,当她抬眸时,面上却是合宜的笑,多一分则谄媚、少一分则冷淡,雍容华贵,诚如她长公主无比尊荣之身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83章 愿服其劳 “谢陛下隆恩。”长公主屈身行礼,微颤的语声,似含着真切的感激,礼罢,复又抬头,向贺顺安颔首:“有劳贺大伴传旨,天气寒冷,您也要保重。” 贺顺安受宠若惊,忙不迭摇手:“殿下可太折煞奴婢了,奴婢区区贱躯,哪儿有那般金贵?”言罢,又殷勤躬腰:“倒是殿下,需得好生保重凤体,莫要受寒。” 长公主微笑着,一颗心却如油煎、似蚁噬,恨不能马上把郭媛叫出来,问明因由。 然而,愈是心忧如焚,她的面上,便愈是一派恬和,似是与世无争。 “香山呢?”她笑吟吟地问,又往贺顺安身后张一张,掩袖轻笑:“我那阿娇何时出来呢?莫不是要叫为娘多等些时候么?” 这话引得贺顺安直笑,躬腰道:“好教殿下放心,陛下心疼县主娇弱,说让县主先在里头歇着,等会儿派人直接送回长公主府。” “哦?”长公主竭力抑制住颤抖的手,一抬眉、一转眸,皆是欢喜温柔:“陛下待阿娇太厚了,这叫本宫怎么受得起?” 贺顺安笑得眯起眼:“陛下就知道殿下会这样说,陛下叫奴婢转告,等一时散了,殿下且安心回去,陛下自有安排。” “谢陛下恩典。”长公主中规中矩地行礼,再中规中矩地起身,复又中规中矩地与众人作别。 从头到尾,不著一丝愠色、不添一点惊意,唯温婉和善、亲厚柔懿,直教人如沐春风。 待长公主一行离开,贺顺安又分别向徐元鲁、裴恕传达口谕,元嘉帝对他们各有安排,他二人领命而去,贺顺安方掀帘回屋。 帘开处,冷风骤疾,元嘉帝正扶案立着,袖上金龙随风而动,似将踏云腾空。 “陛下,奴婢回来了。”贺顺安收起满脸的笑,躬身禀道。 元嘉帝摆手,凝眉看向他:“皇姐可还好?” 不问旁人,当先问的,还是长公主。 贺顺安低眉垂眼,语声恭谨:“回陛下,长公主殿下已经回去了。” 元嘉帝像是怔住了。 随后,他低低“唔”了一声,转开视线,看向一旁的帐幔,似在出神。 贺顺安的腰弯得更厉害了,鼻尖儿几乎挨去地面。 他也没办法,又不能说长公主高高兴兴走的,长公主谢恩那副嘴脸,简直没法儿看。 贺顺安也奇怪。 他记得,原先长公主并不是这样儿的。 在他的记忆中,长公主是个顶顶干脆、顶顶厉害的公主,先帝爷还在时,一群公主里头,就属她性子最烈、说话最直。 可这一转眼,几十年过去了,当年骑着小红马跑来跑去的小公主,到如今,已然变作心机深沉的妇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今儿倒更好,竟连戏也演上了。 这种种因由,当真是不可说,不可说。 贺顺安无声地叹口气,躬腰立着,动也不动。 元嘉帝目视远言,难免慨然。 他的皇姐,应该极恼怒、也极惶恐吧。 平白无故地多出两千羽卫,无论换作谁,皆会如此。 可是,分明恼怒惶惑,却不问不说,还要做出无事的样儿来,免他生疑。 元嘉帝眸光动了动,眼神幽寂。 天家无父子,何况姐弟? 一个忌、一个猜,便有再深的羁绊,也终究难以维系。 风拍帘幕,“扑啦啦”作响,远处似有断雁哀啼,一递一声,渐次隐没。 那一瞬,元嘉帝的心底,有着一丝荒芜。 其实,他还是想要护着他的皇姐的。 纵使疏离、冷淡、猜忌,到底那也是他的至亲,他不能不顾,更不能眼睁睁瞧着外甥女去死。 又或者,他其实更希望的,是拉他的皇姐一把,教她不要往那条路上去。 然而,起到的效果,却似乎正相反,到最后,终是渐行渐远。 “罢了,你退下吧。”元嘉帝挥了挥衣袖,有些意兴阑珊。 贺顺安忙应是,悄步而去,出屋时,又带进一缕寒风。 元嘉帝负了两手,在案边踱几步,蓦地转眸,看向一直默立于旁的陈滢。 “丫头,为何你不把阿娇带到朕的面前来,再行问话,而是先行自己就问上了?”元嘉帝问,眉目温和,声音亦淡然。.. 并非质问,而是寻常相询。 陈滢遂屈身:“启禀陛下,如果臣女当真将县主带到陛下跟前,臣女以为,县主必定不肯说实话。事实上,臣女其实是用了点手段,才让县主道出了实情……” 她快速地将自己对郭媛进行死亡威胁一事说了,又道:“……那件旧事,对县主伤害极大,她非常地害怕,整整四年绝口不提,就连父母跟前都不肯吐露半字,臣女以为,如果不是当时臣女使用了非常手段,她可能到死都不会说。” 她再度躬身,语声转低:“陛下乃天子明君,县主又是陛下疼爱的晚辈、更是太后娘娘最宠爱的外孙女儿,陛下若是亲临,县主反倒有所恃仗,一定坚不吐口,反叫陛下为难。臣女便想着,还是由臣女服其劳为好。” 元嘉帝被她说得怔住了,再歇一息,险些失笑:“照你这话,你这还是为君分忧不成?” 陈滢立时躬身:“谢陛下金口玉言。” 元嘉帝气乐了,拿手点她半晌,无奈摇头:“你这丫头,如今也学坏了,跟那臭小子一个样儿。” 话虽如此,眼角却含笑意。 陈滢之所作所为,堪称胆大包天,但换个角度想,却也算帮了元嘉帝解一把。 若当时她直接将郭媛送至元嘉帝跟前,不出半日,太后娘娘必会哭到他跟前,皇后以及众嫔妃,也少不得陪着说情,到时候,公事也能给整成家事,而这世上最难断的,便是家务事。 诚然,以元嘉帝之尊,此事总有解决之法,他还不至于被几个妇人辖制住。 但是,若真到了那一步,总会伤及天家和气,且又有个“孝”字压在头上,一个处置不当,御史们又要蠢蠢欲动,何如陈滢三下五除二,干净利落地就把事情办得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84章 何以必死? 元嘉帝心头大慰,面上却还绷着。 他撩袍坐下,探手去端茶盏,扫眼看向陈滢,状甚感慨“有你这丫头在,那傻小子往后的日子,怕不好过喽。” 有这般聪明的媳妇儿盯着,裴恕往后就算想扯个小谎,也是不易。 元嘉帝摇摇头,举盏饮茶。 身为男人,他对裴恕还是挺同情的。 陈滢低头不语。 天子出言调侃,这话可不好接,一默不如一言,还是安静地呆着比较妥当。 啜了两口茶,元嘉帝便又蹙眉“丫头,方才言及水晶铃时,你似有未尽之言,如今可以说了罢。” 陈滢于是叹服。 确实,她对本案仍有未明之处,而元嘉帝倒也真敏锐,立时便察觉到了。 “陛下英明,臣女确实觉得,这案子还差了点什么。”陈滢躬身道,眉心轻拢“陛下试想,当年那凶人先杀烟柳、后追县主,皆是因秘密被人偷听之故,可见其事极密,绝不可叫外人知悉,可县主却偏偏意外脱逃。通常说来,凶手在此等情况下,首要的,不是追杀偷听者,而是自保。” “此言甚是。”元嘉帝立时接口“既溜了一个活口,且亦不知何时事发,则逆贼必先逃得远远地,待风平浪静后,才敢反回。而为防事情败露,他们更该将所言密事逐个抹平,不留痕迹,以免被人察知。” 言至此处,他淡淡一笑“比如,他们所说的那些沉湖兵器,就当尽皆起出才是。” “臣女与陛下所见相同。”陈滢略躬身,神情凝重“臣女第一个想到的,也是这批兵器。于逆王而言,武器乃是至关紧要之事,不容有失。若臣女是他们,会在藏匿一段时间、且发觉什么事都没发生之后,第一时间转移武器,再将当日谈到的每一件事都抹掉。” “诚如斯言,朕亦如此以为。”元嘉帝轻轻点头,沿陈滢的思路续道“四载光阴,足可抹去一切痕迹。亦即是说,四年后的今日,就算香山供出当年之事,也早事过境迁,查也查不到了,他们根本就没什么好怕的。” “陛下所言,亦正是臣女疑惑之所在。”陈滢快速接语道,拢住眉心,一脸沉吟“县主所知,皆是旧事,对逆王之大局根本不构成威胁。可是,他们却依旧动了手,且出手便极狠辣,委实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她渐渐忘记正自面圣,垂眸脚下,缓缓踱步“明明是个无用的人证,证词也早就过了时效,可有人就偏偏就见不得县主活着,偏偏想尽办法要她的命,为什么……” 她抬起头,微带迷茫的视线,凝向虚空中的某个点,喃喃地道“这会不会是因为……” 她语声渐小,目中似聚起一层雾气,眼神放空,久久不语。 元嘉帝一脸地兴味,将身子朝后靠了靠,端起案上茶盏,并不言声,只静坐观望。 也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少女那双干净的眸子里,一点一点地凝出光采,再一刹,清亮的眸光几若星辰。 “我有一个想法。”陈滢忽道,并未注意到自己不妥的自称,眸光亮得怕人“我在想,这会不会是因为,县主存在本身,便已经对他们构成了最大的威胁?” 她直视着元嘉帝,两秒钟后,才觉不妥,赶忙又垂眸“陛下恕罪,臣女失礼了。” 元嘉帝浑不在意,笑着将手摆了几摆“无妨的,朕没那么多讲究。” 语毕,目注于她,眸光炯炯“你且接着往下说。” “谢陛下。”陈滢屈身一礼,又习惯性地继续踱步“四年过去,县主听见的一切已然变得不重要,毕竟时过境迁,而除掉她的所闻,剩下的,便只有‘所见’这一样了。” 她唇角微动,笑容怪异“县主供称,那凶人追寻铃声而来,一直走到了湖畔拐角处,我猜测,那凶人很可能以为,县主瞧见了他的样貌。” “有这个可能。”元嘉帝搁下茶盏,身子微倾,又问“然后呢?” “再进一步分析,那凶人并不知县主其实并没见着他的脸。四年后,方嬷嬷偶尔拿出水晶铃,那凶人再闻铃声,心下慌乱,于是匆忙出手。而他之所以一定要这样做,原因只有一个。”陈滢停步,出神地望向一侧帐幔,缓缓启唇 “凶手与县主有交集。”她语道,清寒的眸光,冰雪也似“或者我们换个说法,凶手与县主,很可能是熟人,两个人明面儿的身份,可能颇接近,接触的机会也很多。” 言至此,另一个想法陡然窜起,快得几乎难以捕捉,陈滢不及细思,迅速又道“哦对了,还有另外一点,臣女方才却是忽略了。” 她语速极快,往日平静的声音,在此刻听来,竟有几分急促“在湖畔密谈的,原本就有两个人。而若算上提前走掉的那个人,则此案就又多了两种可能,再加上此前的分析,则可能性为三。” 她先竖一指“第一种可能,这两个人都认识县主。”又竖起第二根手指“第二种可能,‘凶人’与县主身份相近、有机会接触,另一人却不识。”再坚第三指“第三种可能提前离开的那个人,才是真正有机会接触县主之人。” 她脑中转得飞快,迅速分析郭媛的口供,拣择出诸种可能性,一一排列组合,旋即得出判断。 “臣女要请陛下恕罪,容臣女推翻此前的判断。”她向上躬身,从容不迫地道“臣女之前以为,那‘凶人’定与县主熟识,然细思之后,这种可能性却并不大。臣女以为,县主真正认识的那个人,很可能并非凶人,而是提前离开的那个人。” “何以见得?”元嘉帝问道,看向陈滢的眼神中,满是欣赏。 他真的很喜欢看这小丫头断案,条缕清晰、脉络分明,解析疑点之缜密,让人很难相信她只是个尚未及笄的少女。 莫名地,他有点期待起皇家演剧社的新剧来。 如果那部,有这小姑娘断案一半儿有趣,那他一定要多捧几次场。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85章 初步画像 此时,陈滢仍在侃侃而谈。 “陛下还请回忆县主的口供。”她说道,语声越发笃定:“那两名密谈之人中,给县主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让她清楚地听见了声音、且整整恐惧了四年的人,是那个‘凶人’。至于提前离开的另一人,她只是模糊听见了对方几句话而已。” 她缓步行至锦画旁,并不停留,又往回慢行:“以此为前提,如果这‘凶人’有一个明面儿上的身份、且与县主熟识,则会产生两种可能:其一,县主当初一听此声,便立时知晓此人身份。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县主听他说了半天话,也没听出个所以然来。由此可以初步推断,他与县主,并非熟人的关系。” 她顿了顿,又继续道:“其二,我们还可以再退一步,假设县主彼时太过慌乱,一时没认出这声音的主人;又或者,他此前与县主并无交集,但此后却有机会。那么,这四年间,只消县主与此人碰面,两相对话,以县主对此人印象之深,肯定能够认出那个让她心有余悸的声音。” 言至此,她抬手掠鬓,神情淡定:“可事实却是,县主这四年再没听过这人的声音。臣女据此初步断定,此人,并不在县主的生活圈中,相应地,县主的存在,对他基本也不构成威胁。” 元嘉帝点头不语。.. 陈滢的分析,几乎将所有可能性都算了进去。 此时,便闻陈滢又道:“结合以上几点,我们可以给这凶人一个最基础的画像。第一,他与县主并无交集、或交集有限;第二,他能够自由出入贵族宴客场所,可见并非普通庶民。结合此两点,这凶人可能的身份便有以下几种:小厮、长随、车夫等下仆,或近身侍卫、管事、僚属等诸如此类,因潜伏于豪门贵族府邸,是以能够接触到贵族宴饮。” 元嘉帝“唔”了一声,拿起茶壶,慢悠悠地给自己斟茶:“那凶人的所谓‘画像’,已然得出,然则提前离开的另一个人,你认为又是如何呢?” 陈滢忖了片刻,恭声道:“从他们刺杀县主的行为倒推,臣女认为,这提前离开的男子,我们暂且称他为神秘人吧,其初步画像应如下:首先,神秘人与县主的生活有交集,可见其身份不低,高官勋贵皆有可能。” 元嘉帝眉峰动了动,端起茶盏,却并不喝。 陈滢又道:“其次,神秘人在余孽中的地位应该也不低,因为他能够接触到层次较高的秘密,比如武器之类;第三,神秘人非常谨慎,或者不如说,比较胆小;第四,也是比较重要的一点,神秘人与凶人的关系,比较微妙。” “哦?”元嘉帝挑了下眉,面上有些好奇:“这个结论是如何得出的?” “他们的相处模式,很有意思。”陈滢说道,面上笑容古怪:“从县主供词中,我们不难得知,凶人对神秘人态度很差,二人中占主导地位的,是凶人;可反过来看,神秘人的身份,又是凶人必须要保护的,甚至不惜动用非常手段。由此可见,神秘人手中,一定要凶人要的东西,且这东西只有神秘人才能拿到。” “那你认为,抑或是你猜测,那会是什么呢?”元嘉帝问,精华内敛的眸子里,有光彩跃动。 陈滢直言道:“若要让臣女来猜,臣女觉得,不外乎名利二字,神秘人的身份、地位、财产,或是他挣钱的手段,不可替代,所以,凶人虽对他不齿,却也不得不拼命保护他。” “有理。”元嘉帝颔首。 造反谋逆,这可是很费钱的事儿,这些余孽怕是穷疯了,至今还死命巴着山东那地方找钱呢。 元嘉帝暗自摇头。 这么贪钱,早晚死在钱上头。 “陛下,臣女还有一个推断,虽然这推断可能有些草率,但臣女还是觉得要向陛下禀报。”陈滢上前两步,屈身禀道。 “但说无妨。”元嘉帝神情温和,面色并无波动。 陈滢直身而起,端然道:“臣女认为,这个神秘人,与去年发生在长秋殿的刺驾,必有关联。” 她微蹙着眉,语声却还平静:“无论是女刺客混进长秋殿;还是以乔小弟胁迫乔修容;抑或是汪廉汪太医被人收买、假说乔修容有孕等等,这些事,寻常人绝难做到。臣女有理由相信,这神秘人明面儿上的身份,就算不是高官贵胄,至少也是头有脸,在京城很吃得开的。” 她放慢语速,说出最后的判断:“臣女以为,此神秘人,乃康王余孽埋在京城最大的一枚钉子,其在这个反叛团体中,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只要抓住他,康王余孽,必受重创。” 元嘉帝沉吟良久,面上渐渐浮起笑意。 “好。”他点点头,将茶盏向案上一置,起身立于案边。 “很好。”他笑看着陈滢,目中满是欣赏:“你这丫头果然不错,不负朕赐的那面金牌。” “谢陛下。”陈滢谢了一声,想了想,又补充道:“陛下在查访时,也请顺便注意一下有没有四年前突然离京、四年后又回来的高官或贵族。虽然这种很可能性极小,但也不可忽略。” 元嘉帝略一思索,立时明了。 陈滢这句话,算是把最后一环给扣上了。 她此前的假设,一直将凶人定位于“与县主无交集或少交集”的人群中,而其实,还有另一种可能,即那个“凶人”的确与县主相识,四年前受惊后迅速逃离京城,四年后复又返回,却偶闻铃声,于是杀人灭口。 元嘉帝扶案,食指轻扣着桌面儿。 此种可能性,确实微乎极微。 长公主府素常往来的,不是勋贵就是高官,而安王之乱时,元嘉帝趁平乱之机,早将重要位置的官员换了个遍,这四、五年间,正是元嘉帝培植羽翼、理顺朝政的关键时期,官员外放、勋贵调动等事,虽不能说没有,却也委实有限。 不过,查还是要继续查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86章 山泉甘冽 “朕知道了,你这丫头提醒得很是。”元嘉帝笑着道。 陈滢微微躬身,心中亦有种尘埃落定的欢喜。 神秘人与凶人的画像,终于有了个大概,她已经做了她能做的一切。 “朕这就传旨,让兴济伯府并镇远侯府先把宴请名录呈上来。”元嘉帝又道,重新归座,端起茶盏喝茶,一脸淡然。 陈滢对此表示赞同。 将两次宴会的客人名录交叉对比,并框出重合的那些客人,凶人与神秘人,必在其中。 只是,四年前的宴请名录,兴济伯府是否还保留着,委实不好讲。自然,有元嘉帝这尊大神在上,这也不过区区小事而已。 “你也辛苦了,快下去歇着罢。”元嘉帝目视陈滢,面色极是柔和“待搜山完毕,便可启程回京了。” 禁军正在小行山进行地毯式搜索,就算挖不出那个假内侍,至少也要查出眉目。 陈滢谢过圣恩,方自出屋。 裴恕正在门外候着,见她来了,忙迎上前,垂眸细细端详她的面色“阿滢是不是累着了?我瞧你不太有精神似的。” “用脑过度。”陈滢一面笑一面前行,复又抬手指了指喉咙“还有,口渴得很。” 元嘉帝连茶都没给一碗,他自己倒喝个没完,也不知他是忘了呢,还是别的什么。 裴恕闻言,往陈滢身后张一张,眼见得彩棚渐远,遂斜起嘴角,笑容揶揄“陛下难得出游,也难得好兴致,听说今儿带出来的茶叶,是每年才只有半斤的上好贡茶。” 他踏前几步,高挺的身体微侧着,笑容只在半边儿脸上,格外怪异“往年这茶叶贡上来,陛下自己不吃,全都留着赏人,说是赏出去体面。今日是破题儿头一遭,陛下自己喝上了,你也知道的,陛下就这脾气。” 他向陈滢挑下眉,露出“你懂的”神情。 陈滢“哦”了一声。 怪不得没茶喝呢,原来皇帝陛下不是忘了,是舍不得。 身为大楚的当家人,又还想着收复北缰c西夷两头凶兽,元嘉帝锱铢必较,似乎也很好理解。 “先喝口热水吧。”耳边传来低语,絮絮清沉,如若按弦。 陈滢立时醒神,回望去,见裴恕已然停步,一手探到她身前,修长有力的指间,竟捏着个小水囊。 “这是从哪里来的?”陈滢极为讶然。 “我就猜着你要口渴。”裴恕欢喜扬眉,一口白牙衬着漫天阴云,简直晃眼“我估摸着你差不多该出来了,就提前叫人备了水,这是从山顶打来的泉水,烧开了又滚了几滚,很干净的。” 说着话,他又抬了抬胳膊,陈滢这才发觉,他腕子上竟勾着个小包袱,因是黑色棉布的材质,与他衣袍相同,并不打眼,是以她一时没看见。 “我把茶盅也带来了。”裴恕显摆地晃了晃小包袱,神情简直自得,又自小包袱里摸出一只茶盅。 润莹莹的粉青汝窑盅儿,只掌心大小,盏壁外缘题一行诗“青灯耿窗户c设茗听雪落”。字迹端美c丰丽俊逸。 “你先等一下,待我把茶盅儿洗净了。”裴恕将瓷盅捏住,拔开水囊木塞,倾出热水洗盅,泼去残水,复又重新注满,方交予陈滢。 “好了,快喝吧。”他道,眸光尽拢陈滢面上,眉梢眼角,皆是温柔。 陈滢弯唇笑起来。 当真看不出,这位匪气十足的小侯爷,竟也有如此细心的一面。 “多谢你。”她接过茶盅,一饮而尽。 清冽甘甜的山泉水,即便烧开了喝,亦清芬如露,由喉入腹,顿解焦渴。 见媳妇儿如此给面子,裴恕心里就跟喝了蜜似地,待陈滢饮毕,忙又替她倒满。 陈滢连尽三杯,方还盏笑道“总算不渴了。这水真好喝,比我日常喝的清茶还要好喝百倍。”见左右无人,又凑近些,放低语声“阿恕,谢谢你想得这般周到。” 裴恕怔一怔,旋即笑得眉眼飞扬,微黑的面上,更添几抹颜色。 “这有什么的,还不是我当做的?”他佯做不在意,将手一挥,高高大大的身影半低着,将水囊并茶盅收进包袱,利落地朝身后一缚。 刹时间,玄衣如夜c袍角凝寒,腰畔铁剑森森,此时的他,再不复方才殷勤相顾时细腻温柔,俨然江湖豪客c荒莽游侠。 “你出来了就好,我也放心了。”他略退半步看着陈滢,眸色如春日青空下的湖水,温柔潋滟“我是临时出来的,马上便要带人再去南坡搜山,不能送你了。待查出眉目来,再与你说。” “你快去吧,小心些。”陈滢笑道。 他手头事情也不少,能抽空过来送水,她已经很满足了。 裴恕也不耽搁,望她一眼,大步离开。 陈滢目送他行远,兀自静立片刻,却也未回自家住处,而是转去了王敏荑处。 巨大的彩棚前,一棵枯树孤立着,残枝上栖几羽寒雀,人来亦不去,只低下尖尖的喙,梳理羽毛。 天空愈加阴沉,山顶处积云犹浓,正是天将欲雪。 陈滢掀帘而入,待客室中只一名小厮,想是王佑带来的,见了陈滢,他立时笑脸相迎“给陈大姑娘请安。” 陈滢先叫起,又问“你们三姑娘如何了?” 那小厮忙躬身,口齿倒还伶俐“回陈大姑娘,三姑娘半个时辰前才拔了箭,几位大人并郑大夫给用了药,如今已经睡稳了。”又道“奴才去里头传一声儿罢。” “不必了。”陈滢冲他摆摆手,启唇一笑“我自己进去便是,却不知现下进去瞧三姑娘,可使得?” “使得的,使得的。”那小厮忙不迭点头,笑容殷勤“我们老爷特意吩咐奴才,若姑娘来了,直管进去便是。” 陈滢谢他一声,转去里间儿。 帘幕才一开启,低微的说话声便扑入耳畔,却是郑如蕙正与两名太医商量用药,王佑并不在。 陈滢立在帘下听了片刻,不由暗自吃惊。 那两名太医对郑如蕙居然很尊敬,言必称“郑大夫”,甚或“郑先生”,看样子,似是被她的医术折服了。 。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87章 相顾无言 见此情形,陈滢颇感欣慰。 医生会诊,最忌互不信任、互相拆台,郑如蕙能与太医们和平相处,对王敏荑的病情自是有利。 见他们讨论得很热烈,连有人进屋都未察觉,陈滢便也未去打扰,绕开围在角落说话的三人,径去了诊疗室。 帘开处,暖意醺人,角落里的大炭炉吐露出热气,旁边的窗户启了条缝儿,清寒的空气掠进来,扫去屋中药气,房间的另一侧,还架着一张屏风。 陈滢上前几步,见王敏荑合目躺在床上,身上盖着锦被,正自昏睡,旁边的木架子上,吊着一只水晶瓶儿,细细的牛皮管接下来,尽处是一枚银针,扎进她手背的静脉。 这是女医馆特制的输液设备,仅是那个可以调节滴液速率的水晶瓶,就花了陈滢整整五百两银子。 凝视着水晶瓶上“生理盐水”四字,陈滢有瞬间的恍惚,仿佛重回现代。 然而,满屋清苦的中药香气,以及外头小药童捣药之声,却又在告诉陈滢,这是大楚,是如假包换的古代。 “丫头,到这里来。”守在床边的王佑一眼瞧见陈滢,立时冲她招手。 陈滢忙上前见礼,王佑虚扶起她,又唤了个上了年纪的仆妇,三人自去了屏风后。 那屏风后设一张梅案、两方鼓凳儿,并一只小小红泥炉,炉上开水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案上还有几味茶点,似是太医们小憩之处。 王佑请陈滢坐了,命仆妇倒上热茶,慈蔼地道:“好孩子,今日幸得有你,真真是救了阿舍一命。” 阿舍是王敏荑的乳名儿,王佑当面呼之,显是拿陈滢当自家人看。 “您太客气了,三姑娘身受重伤,晚辈于情于理,都该尽全力照顾好她。”陈滢轻声道。 “到底还是托了你的福。”王佑语声温和,布满红丝的眼睛里,涌动着真切的感激与庆幸:“多亏你那女医馆来的郑大夫,真真了得,其用药之神、手段之精,实是我平生仅见。方才就是在她一力主张之下,阿舍身上毒箭方得以拔除,血也止住了,还用上了那种新药。如今就连太医也道那药效极佳。” 陈滢闻言,不免问及因由,王佑便细细道来,又道:“……郑大夫先在自己身上试了药,过后才给阿舍用,用药前还在阿舍的腕子上做了那个皮……皮试。” 他语声微颤,面上神情似感慨、似激动:“之前拔箭、上药、包扎、注……注射、挂吊针等等诸事,皆是郑大夫亲力亲为,另有两名女药童帮忙,并不曾假手旁人,伯父真是……” 他忽然哽住,举袖掩面,袖口颤动不息。 陈滢目注于他,了然的同时,又有些五味杂陈。 王佑谢的,不只是郑如蕙高超的医术、女医馆新奇的药物以及前所未见的诊疗法,更是为着陈滢保住了王敏荑的名声。 王敏荑受的是外伤,又伤在前胸,若是由太医全盘诊治,就算她身体痊愈,名声却也尽毁。 而郑如蕙以及两名女护士的出现,却令此事有了双全之法,既保全了王敏荑的性命,亦无损于她的名声,是故,王佑才会如此激动落泪。 女儿家的名声,比性命更重。从某种意义上说,陈滢之举,不啻给了王敏荑第二次生命,身为乃父,自是大为感激。 陈滢说不出是何感受。 纵使有些偏离初衷,然她却也不得不承认,女医馆的存在,确实在某种程度上,解决了名声这个大难题。 “无论如何,此番真是多谢你了。”待情绪平复,王佑放下衣袖,再度言道。 虽面色疲倦、眼角微湿,他的感激与欢喜,却是极真切的。 陈滢不免谦了几句,再与他叙些别话,二人便又转出屏风。 王敏荑嘴唇上已经有了血色,呼吸也算有力,目前看来,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太医说,今儿晚上若能平平安安地,三丫头就算熬过去了。”王佑在旁道,抬捏了捏额角,又向肩膀捶几下。 他自己也还病着,又焦虑担忧,身体状况并不太好,这才小半日未见,他下颌便长出一圈青色胡茬,眼角皱纹突现,格外地憔悴。 “您自个儿也要保重身子。”陈滢劝了一句,再忖片刻,又轻声提醒:“风寒也是容易传染的,三姑娘又正在要紧的时候,您也需注意些,别让病气互相传染了。” 王佑被她一言提醒,忙自袖笼里取出口罩戴上,微有些惭愧愧地道:“伯父也是糊涂了,一时竟没想起此事。郑大夫方才还交代说,靠近三丫头时,要戴上这个面罩,还有手套。” 他一面说,一面又掏出副手套给陈滢看。 看起来,郑如蕙的卫生知识普及工作,做得相当到位。 陈滢扫一眼王家仆妇,见她们一个个全副武装,越发放心。 “还要请您见谅,今儿晚上,晚辈没办法留下陪着三姑娘了。”临别前,陈滢向王佑歉然地道。 元嘉帝早有口谕,待搜山完毕,小行山围场便将封禁,无关人等一律不得逗留,违者按谋逆论处。 事实上,就连郑如蕙等人得以进山、并被允许留下看护王敏荑,亦是元嘉帝瞧在王家乃未来亲家的分上,方才格外施恩,换了旁人,断不会有此好运。 王佑自明其理,闻言便笑道:“你已经帮了伯父许多,又跟着忙前忙后,伯父知晓你的心意。”又温言道:“你也放宽心,莫太劳神。” 见再无别事,陈滢遂辞出,王佑亲送她出门,又命两名仆妇护送她回去。 陈滢知他也是好心,并不推却,由得仆妇陪着,回到了陈家的彩棚。 陈劭已经回来了,陈滢进屋时,他正坐在案旁翻书。 陈滢在帘边立了片时,扫眼打量着他。 他换了一身干净的白袷衣,领口处,露两尾月牙白海水暗纹内衬,墨髻间横一根青玉簪,只坐在那里,便如画卷。 她上前见礼,与陈劭各自问几句平安,接下来,便是沉默。 陈劭不去问陈滢案件之事,陈滢也不去问他面圣详情,因二人皆知,问也问不出答案来,不如不问。 于是,两个人相对而坐,竟是无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88章 发现秘道 这等枯坐并未持续太久,很快饭时便至,寻真并知实领着小丫鬟进屋,调配桌椅c安箸盘碗盏,轻微的瓷器“叮当”声,并窸窸窣窣的走动之声,让这略显尴尬的局面,稍得缓解。 待一应妥当,父女二人坐下用饭,仍是满室寂然。 一时饭毕,陈劭便去隔间小憩,此乃他雷打不动的惯例,陈滢恭送他去了,方觉心头一松。 许是曾经明着与陈劭对质的缘故,如今每与之相对,她总觉尴尬,亦总是沉默。 有时,陈滢也不免自嘲地想,他们父女,也算是撕破了脸,图穷匕现。 徜或当初她不曾直言相问,那么此时,陈劭应该还拿她当小女孩看待,二人相处,亦不会如此冷场了吧。 这念头只在心里转一转,便被抛下。 陈滢情愿清醒地尴尬,亦不愿虚伪地温情。 按下思绪,她回至小案边坐了,命人备齐笔墨,开始书写案件摘要。 不一时,便有小厮进来禀报,道孙朝礼传来元嘉帝口谕,宣陈劭觐见。 陈滢只得搁笔,先让孙朝礼进屋,又去请出陈劭,他二人略说了两句话,很快便离开了。 他们走后,屋中越发清静自在,陈滢仍旧继续伏案疾书。 可是,老天似乎不想叫她专心做事,才过盏茶功夫,一个小丫鬟又跑进来,说是方才有衙役通知,搜山结束,可以回京了。 众仆役闻言,尽皆欢呼起来,每个人都是一脸地如释重负。 也无怪他们如此,委实是这场冬狩太过恐怖,一时来刺客,一时又死人,哪有半点乐子可言?到后来,处处皆是拿枪提刀的大头兵,骇人的紧,谁不想早点离开这鬼地方? 陈滢只得将写了一半儿的记录收好,吩咐众人收东西。 “总算能走了。”寻真一面整理衣裳包袱,一面轻声嘟囔:“这天儿阴得厉害,再过一会儿,怕就要下起雪来,若是等到下半晌,天黑路滑的,那就不好走了。” 知实难得与她意见一致,“嗳”了一声道:“可不是么?今儿出了这么多事,姑娘忙前忙后地,想也累得很,早些家去歇着是正经。” 寻真便用力点头:“正是呢,姑娘今儿可真忙坏了,上晌就没消停过。” 语毕,她又怅怅地起来,收衣裳的动作也慢了,叹道:“就是王三姑娘怪可怜的,今儿晚上还得呆在这里,不能挪动。” 知实忙朝她打眼色,又向陈滢陪笑道:“姑娘放心,有郑大夫在呢,莲心c丁香也都会跟着留下,太医们也不会走,王三姑娘如今已经好多了,一定不会有事的。” 她这是怕陈滢生寻真的气,遂好言劝慰。 陈滢却根本不以为忤,也自叹道:“我也很担心王三姑娘,等回了城,我们先去王家报信儿,也免得大家担心。” 知实忙柔声劝慰:“姑娘只管放心吧。那郑大夫医术极好,医馆里用得着的东西也全都搬来了,太医署的大夫们更是医术了得,有他们在,王三姑娘一定会好起来的。” “就是就是,郑大夫天天去那个实验室,整笼的兔子拿去给她练手,想是厉害得紧。”寻真用力点着头。 陈滢笑道:“郑大夫今日确实是辛苦了。”又向寻真并知实一笑:“你们两个也跟着受累,怕是今日午饭都没吃好。” 寻真且不说,知实是真辛苦,一直帮着照看王敏荑,眼见得无事,方才回转。 双婢闻言,自是皆道不敢,主仆几人说说笑笑,倒是比陈劭在时更热闹几分。 正自说话间,门帘忽地被人挑起,大雅走进来道:“回姑娘,小侯爷在外头呢。” 说完了,便抿嘴儿乐。 寻真也“咕”一声地笑出来,忙握着嘴,小声儿道:“小侯爷自打回了京,家都没回呢,净跟着咱们姑娘了。” 这话一出,满屋的丫鬟仆妇也皆偷笑,知实便咬着牙推她:“你可小声儿些吧,话都被你说了。” 寻真不服气,鼓着嘴还要说话,被知实一把捂住,杀鸡抹脖儿地冲她使眼色:“我的姑奶奶,你就少说几句好不好,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她是真着急。 身为陈滢的大丫鬟,寻真总这般口无遮拦,委实不像。 见知实急得脸都红了,寻真这才知道怕,老老实实点头,知实这才松手。 陈滢并未注意到她们的动静,听闻裴恕来了,倒有些吃惊,不知又有何事,便忙叫请。 不一时,门帘挑起,裴恕弯腰进了屋。 陈滢凝目看去,见他仍是一身玄衣,腰畔铁剑已然不见,袍子一角沾着些灰,显是来得匆忙。 陈滢的心便提了起来,上前问:“怎么了,有什么事?”复又吩咐人上茶。 裴恕却摆摆手:“不用上茶了,我就有件事要与你说。”他往四下看了看,加重语气:“单独说。” 陈滢会意,立时挥退了众人,又命寻真c知实守在门口。 待人都走空了,裴恕方近前两步,低声地道:“我们找到了一条秘道,就在山脚温泉池左近。” 陈滢怔得一刻,悚然抬头。 秘道! 那岂非表明,这小行山,其实是有着极大的安全隐患? 她不由心底微寒。 康王虽死,可其余孽却无孔不入,居然连皇家围场也如此危险,于大楚朝而言,这些人真是毒瘤一般的存在。 “如今已基本可以断定,那假内侍正是由秘道逃脱的。”裴恕又道,声音放得极轻,如若耳语一般。 陈滢便蹙起眉:“你们进去探查过了么?可知那秘道通往何处?” 裴恕沉着脸,眼神极冷:“那秘道开口处极为窄小,大人根本进不去,也只有孩童才能进出。” 低沉的语声,携着帘外北风,听来越发寒瑟。 陈滢眉心一动。 只有孩子才能进出的洞口么? 的确,方秀娥之女身形瘦小,出入秘道自无问题,可是,那假内侍却是成人,他又是如何进出的呢? 莫非 陈滢似是想起什么,笑容变得古怪起来。 除了那个“奇特”的人,还有更好的解释么?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89章 裴式牵手 此时裴恕又道:“幸得禁宫内卫中,有一两个擅缩骨术的好手,经他们探查,那秘道直通山外一处野坟地,他们在秘道中找到了一套三等内侍的衣袍,还有几件小孩子穿的破衣裳,另还有三样很奇怪的东西。” 他眸光森然,语声愈低:“一样是以行缠绑住的假腿,下头连着一只假脚,拿棉絮等物充塞得严实;另一样,则是一颗金豆子,样式在市面儿上很少见,陛下亲眼瞧过了,道是先帝爷在时,宫里赏过这样的金豆子。再一个是人皮面具,拿去叫人认了,正是那假内侍的假脸。” 此言一出,益发印证了陈滢的猜测。 “是那个侏儒。”她接口道,语声笃定:“他踩着高跷一样的东西,拔高身形,戴上面具假扮成内侍。反正远远站着,谁也看不出那是假脸。至于那种金豆子,不必说,又是康王当年旧物。” “我也这般想的。”裴恕皱眉,目中隐含忧色:“此事我已然禀明圣上,陛下当即便降旨,着六部各出两人讲经筵,并点名要了伯父进宫。接下来的这段日子,伯父只怕要在宫里住着了。” 陈滢毫不意外地点了点头。 侏儒是国公府客院杀人案的真凶,更意图嫁祸陈劭,元嘉帝命陈劭进宫讲经筵,也算是一种变相的保护。 又或者,是把人看管起来了? 也可能两者皆有。 谁知道呢。 陈滢莫名觉得好笑。 她在前头为抓康王余孽奔忙,而她的父亲,却隐瞒着一个大秘密。这秘密是如此之大,竟致康王余孽以两枚弃子c换他杀人的污名。 当然,那桩杀人案也可以有别的解释。 比如,成国公当年为守京城,与康王叛军大战于城外,两下里结了仇,康王余孽于是报复回来,陷国公府于险境。 可是,这个解释,仍旧很牵强。 与叛军接战过的勋贵,岂只成国公一人? 京城里打过康王的人多了去了,他们为何偏偏要冤成国公府?又为何偏偏要冤到失踪八年的陈劭身上? 谁知道他的身后,隐藏着什么? 元嘉帝不放心,太理所当然了,换作陈滢是他,也同样会怀疑。 说不定,陈劭之所为,还真就与叛国谋逆等同。 陈滢嘲讽地笑了一下。 这也真有趣。 女儿抓贼c而父亲却很可能就是贼首。他们父女,还真是一对耀眼的奇葩。 “陛下命我送你回家。”裴恕又道,往左右看了看。 屋中自无旁人,他放下心,踏前半步,蓦地轻舒猿臂c修指轻弹,向陈滢的衣袖上碰了一下,又飞快缩回。 陈滢愕然地看着他。 这是在做什么? “阿滢,我不好拉你的手。”裴恕说道,黑脸上的颜色,极为丰富。 随后,他便又肃下面容。 “有我在,便千军万马在前,也伤不得你。”他沉声道,横眉抱臂,如环剑于胸。 陈滢耳畔,忽似有人拨弦,铿锵琤琮,正是一曲《将军令》。 她转眸望他,用很轻的声音道:“阿恕,谢谢你。” 裴恕咧嘴想要笑,又忍下了,大手一挥:“都说过了,跟我你还客气个什么?” 陈滢“噗哧”一笑。 方才那个可爱的小动作,再配上他此刻言语,果然是小侯爷式的亲昵c以及小侯爷式的情话。 “好了,我知道了,下回定然不再与你这般客气。”她笑道。 莫名地,心中郁结,已然稍解。 她暂且没什么可担心的。 陈劭之事尚无定论,她的一切推测,皆是空中楼阁,并站不住脚。 与其担心将来,倒不如慢慢去查,好在如今她也不是全无眉目,至少行苇还在她视线中。 虽然,陈滢尚不知这神秘长随的真正来处,但她却能肯定一件事: 陈劭与行苇,绝对不止主仆那么简单,他二人之间的反应,更是十分微妙。 这是陈滢长时间观察得出的结论。 有时她甚至觉得,行苇与陈劭的关系,与明面儿上正相反,行苇是主导者,而陈劭,地位竟还在他之下。 这个发现,让陈滢行事越发谨慎。 如果行苇是一条大鱼,那么,只消查清了他,陈劭的秘密,亦终将破解。 所以,不可轻举妄动,宁可慢些。 “阿滢,你在想什么?”醇厚如酒的语声传来,陈滢如梦初醒。 她向裴恕笑了笑,自然而然地撇开话题:“我没想什么,只是觉得,那侏儒胆子也真大,竟敢闯到这里来。” 说到此处,她忽又想起一事,问:“那条秘道可有来历?” 康王知此秘道,而元嘉帝竟一无所知,这有些说不通,是故她才相询。 裴恕闻言,面色再度肃然,一手习惯性地按向腰畔:“陛下找了几名老宫人来问,有个宫人说,他曾听他的师父说过,高宗皇帝当年登基前,遇过一次险,过后就把这小行山给圈起来做了围场,围场建罢,那些工匠全都赐了毒酒,没留一个活口。这秘道怕就是那时候挖的。” 陈滢点了点头:“原来是这么久之前的事了,怪不得陛下不知道。” 裴恕亦颔首:“陛下也是这样说的。陛下还道,康王妃乃武将之女,不只人生得美貌c亦擅骑射,当年颇得康王宠爱,在未去封地之前,康王妃几乎隔一c两个月就要约女伴在此行猎,可能也就是在那时,让她无意间发现了这条秘道。” “这个推测怕是相当接近于真相了。”陈滢道,对这位前王妃,倒也有几分好奇。 这位康王妃,据说携子女服毒自尽,尸骸正在鬼哭岭别庄。 只是,这样一个擅长骑射c美貌且可能也非常聪慧的女子,会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 那三具骸骨,也果真是康王妃母子么? 陈滢以为,未必尽然。 康王余孽至今还四处作妖,便很能说明问题。 此外,这条秘道被发现,也再一次表明,那别庄里的三副骸骨,只怕是个幌子。 幸得康王已然死了,如今只余这母子三人,就算他们收拢旧部,只怕人手也很有限,这也算是大楚之幸事,百姓之福音。 而侏儒的出现,亦让事情明朗化,陈滢此前推测“神秘人”与长秋殿刺驾案的关系,亦就此多了一条侧证,破案的大致方向,亦就此明晰,她自是乐见。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90章 彼此合拍(冰绫舞和氏璧加更) 说罢正事,陈滢便重新唤进众仆役,收拾行装。 一屋子人忙得四脚朝天,裴恕却寻个无人的角落,端端正正坐下,张着一双不大的眼睛,继续充当某种大型犬科动物。 也可能是某种趋光c趋暖的植物。 比如,向日葵。 以陈滢以中心,脑袋来回转动,裴恕目不转睛,看得认真而又专注。 众丫鬟仆妇见状,便没有不乐的,寻真更是数度笑出声来,裴恕却是充耳不闻,坐得那叫一个稳。 他瞧他自个儿的媳妇儿,很奇怪么?这都好久没见了,就多看几眼,谁又能说什么不成? 陈滢也觉好笑,笑罢了,又有些微的一点心疼。 裴恕死去的姐姐,应是对他影响极深的吧。 便如此刻,他的一颗心,分明已然系在陈滢身上,可是,他的一举一动,却极少愈矩,只在她的默许下,收过几张帕子。 那一刹儿,陈滢想起他伸出手指,碰在她的衣袖上。 她微笑起来。 比之牵手相拥,这样的轻触,似乎更叫人心动。 这一世,她真是挑到了一个很好的男人。 而他打动她的,不是爱或欢喜,却是尊重。 喜欢是容易的,爱是冲动的,这两者皆是非理性的产物,而尊重,则正相反。 当喜欢不在c爱亦衰驰,面目全非的两个人,可以在对彼此的尊重里,保留最后的一点体面。 这一点体面,能够最大程度地,让离开变成一件即便不那么美好,却也不必难堪之事。 如果说,爱与喜欢是绽放的花c是腾空的烟火,那么,尊重便是一把扫帚块抹布,扫净泥泞的落英c擦去满地残屑,还你安宁,以及相对完好自我。 诚如生即有逝,这世上所有的聚,亦皆伴着散。前行路上,找一个能够让分开也很体面的伴侣,真的很重要。 陈滢很庆幸,她找到了。 依照她的爱情观与价值观,那个与她合拍的人,正在她的身旁。 何其幸运。 陈滢简直要额首称庆。 便在这纷纭思绪间,东西已然收拾妥当,知实仔细清点过,并无遗漏,陈滢便当先出了彩棚。 一众皇族早便离开,外头兵荒马乱地,吵闹得如同菜市场,一时谁家丢了器皿,一时谁家又少了帐幔,还有几家带着小主子的,更是哭声四起,虽有大批禁军维持秩序,依旧乱得厉害。 没走几步,陈滢便停下道:“咱们留在后头吧,别往前挤,人太多了。” 她指着前方的一片人头,回望裴恕:“阿恕,你瞧,这么多的人,就算挤到了外头,光是各家找马车就能找半天,那官道上铁定挤得走不动,就坐在车子上也只能干等。” 裴恕还能有什么说的?当然听媳妇儿的,遂护着陈滢立在道旁。 约莫半个小时后,人流渐稀,一行人这才重新上路,待行至入山口时,果见前头官道上挤满了马车,若有那不知情的,只怕以为这些贵人们是在逃难呢。 好在,山口处已然空了,陈滢一眼便望见,一队甲胄鲜明的军卒,正立在自家马车之前,当先一员虎将,矮壮如熊c彪悍如虎,正是郎廷玉。 “姑娘,奴才在这儿呢。”一人从军卒后探头,直向陈滢招手,却是陈家车夫郑寿。 看起来,陈家车马很安全,这么多当兵的守着,旁人也冲撞不得。 陈滢侧眸看着裴恕,裴恕便冲她咧嘴:“是我吩咐的,我的人反正也没地儿去,不如给他们找点儿事做,免得他们瞎胡闹。” “谢谢你。”陈滢轻语,唇角翘着,眉眼弯着,连笑容也干净得像水洗过一般。 裴恕乐出满口白牙,正待说话,一个声音忽地横了进来: “侯爷,末将回来了。” 裴恕神情一滞,猛回首,见一人笔直站在面前,正是何廷正。 “爷,老何才回来,听说爷在这儿,他就直接过来了。”郎廷玉也走过来,肃声禀道。 裴恕沉吟片刻,转向陈滢:“我过去说几句话。” 陈滢了然一笑:“你去吧,我去车上等你。” 裴恕点点头:“我很快回来。”又向何廷正望一眼,指向不远处一片小树林:“去那里说。” 何廷正利落应是,将马匹交予郎廷玉,跟了过去。 林木萧疏,枝残叶萎,几只麻雀飞下枝头,在泥地里蹦跳啄食,远处积云压顶,北风低咽着掠过树梢。 二人沉默地走着,时而有树枝刮擦衣襟,脚下枯叶“噼啪”作响。 “找着人了么?”裴恕终是停步,立于一小片空地,背向何廷正问。 何廷正的神情有些激动,叉手道:“回侯爷,末将幸不辱命,找到人了。” “哦?”裴恕陡然回头,满是匪气的脸上,飞快掠过一丝喜色:“他还活着?” 何廷正似也很欢喜,竭力抑住情绪,沉声道:“他还活着,只是身子不大好,但还算硬朗,人也不糊涂。” 他上前一步,压低语声:“侯爷,末将已经把人带回京城了,如今要请侯爷示下,把人安置在何处?” “绝不可回府。”裴恕断然地道,眸光冰冷:“如今侯府里的人,我一个也信不过,谁知道里头有没有钉子?” 他讥诮地挑眉,嘴角斜起半边儿:“他们爱盯着盯着,我什么也不做,倒要看他们盯得住不。” 语毕,神色一寒:“把人安顿在南安里,等开了春,直接送去山东。” 言至此,他忽转眸,目中杀机骤浓:“你没惊动宁夏那边的人吧?” 何廷正立时肃容:“回侯爷,末将先去宁夏转了一圈儿,各处走动一番,便假意回京,实则绕道去了那人的家,并没惊动任何人。” 裴恕神色略松,点了点头:“很好。”说着似又想起什么,勾唇一笑:“宁夏老宅的那些人,如今可还安生?” 这满是讥嘲的问话,让何廷正神情一暗,声音也变得黯然起来:“他们都还好,问了侯爷的情形,还请侯爷回去过年。” 裴恕“嘁”地一笑,抱臂而立:“让我回去?回去做什么?看他们演戏么?还是演戏给他们瞧?” 他整张脸上皆是嘲讽,一双眼睛,蕴满凉意。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91章 雪夜靡音(冰绫舞和氏璧加更) “当年欺我c骗我c辱我,如今他们倒也有脸?”片刻后,裴恕又道,面上露出极深的厌恶,眉头紧锁。 “罢了,老宅那些人就当他们死了,往后不必再提。”他挥了下手,如同挥去什么不堪的物事。 何廷正默然数息,叉手道:“末将遵命。” 裴恕转首望向前方,良久后方开口,声音却是平和了许多:“侯府情形如何?老葛c老孟,还有莫先生他们,都好吧?” 很显然,他此时所言侯府,并非京城的这一座,而是位于宁夏的侯府。 何廷正闻言,神情放松下来,面上甚至还有笑容,道:“老葛他们还是老样子,把那些生瓜蛋子给整得鬼哭狼嚎的。莫先生也好,精神头很足,就是头发白了不少。” “是么?”裴恕轻轻叹了一口气,回过头,看向何廷正。 那一刻,他的眉眼间,有着难得的温情。 “莫先生也老了啊。”他道,语声有些迟缓,又带几分笑意:“小时候读书,他那板子下得比谁都狠,如今他也才五十不到,就添了白发了。” 他怅怅转首,望向远处,似忆及过往,又似黯然神伤。 “你这就派人去宁夏,把他们几个都接进京里来,大家热热闹闹过个年。嬷嬷也很想他们。”他道,面色温和,语声亦低沉,甚而有些絮絮: “嬷嬷年纪大了,她一个人呆在府里,孤单得紧,如今天气寒冷,她那腿脚最怕寒气,偏我手上事情又多,不好常陪着她,把他们都接来了,嬷嬷也有个人说话。” 何廷正笑着应是,又道:“老孟也一直嚷嚷要来京城喝酒,他还记着当年跟着老侯爷进京的事儿。” 他的笑容逐渐淡了下去,面上浮起一丝伤痛,复又化作欣慰。 老侯爷父子三人,当年死得不明不白,好在,小侯爷已经长大了,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老侯爷泉下有知,也会高兴的吧。 沉默如漫天阴云,笼罩于二人头顶。 许久之后,裴恕清嗽一声,转过话题:“等过完了年,老葛他们还得回去,替我守着宁夏,操练好那些新兵。莫先生便不必回了,就在京中住着吧,正好我也有许多事,要他帮着拿主意。” “是,侯爷。”何廷正叉手道。 裴恕止步于树下,高大的身形,掩映于枯枝败叶间,有一种莫可名状的孤独。 数息后,他挥了挥手:“就这样吧。”又加重语气:“南安里那里,你亲自盯着。” 何廷正再应是,束手退下。 裴恕兀自站着,视线抛向不远处,便见那道干净的身影,正立在车旁。 白衫翠裙c乌发水眸,像雪地里一枝竹,不畏严寒c洒然自在。 他忍不住弯唇。 还好,他有了她,往后,再也不会孤单。 此后余生,便所有人皆已不在,她也会在他身旁,还有他们的孩子,孩子的孩子。 他们会是热热闹闹一家子,春天放风筝c夏天吃寒瓜c秋天打秋千c冬天就围着炉子赏雪看梅花。 那些个寂静而又漫长的日与夜,有家人在c有她在,想必,便不会再那样冷,那样孤寒。 “下雪了。”不知谁家小丫鬟雀跃道,清脆的声音传出去极远。 裴恕抬起头。 真下雪了。 纷纷扬扬的雪沫子,如碎剪琼瑶c参差素锦,漫漫洒落。 他复又看向前方。 那青竹般的少女,正伸手试雪,复又摊掌细看。 在她身旁,几个小丫鬟吱吱喳喳地说笑,全不怕被喝斥,而她便笑看着她们,清眉俊眼,好似水破云开。 裴恕的面上,终是绽出笑来。 纵使隔得这样远,那欢闹,以及那个熟悉的身影,仍似触手可及。 他扬起眉,挺直腰,大步向前走去。 雪落纷纷,铺满天地,积满枯叶的地面,渐渐堆起一层微白。 大雪覆盖了这座城高,而在城外,陇间陌上,野店溪桥,直若砌霜堆玉,更远处,黛山白头c霭拢天低,直叫人分不清何处是天上云,何处是人间雪。 向晚时分,雪下得越发紧,大如卷席,漫天鹅毛,又急又密,十步外便已看不清人影,更兼天地肃杀c暮色昏黄,放眼望去,满世界除了雪,只有雪。 城外某处宅院中,那精致楹栏c秀丽门户,亦皆被大雪覆盖。 “你轻些。”一声带颤呢哝,酥软娇柔,自西厢漫出,却也只唤得一唤,又被什么东西软软堵住。 接下来,便也只余呜呜咽咽的吟泣,伴随着床板咿呀,一阵紧似一阵,若靡靡的歌c急旋的号子,盘绕于寂寞庭院。 约莫一刻后,诸声渐息,“豁啷”一声,雕花窗启开半掌宽,一条白腻柔软c骨肉匀亭的胳膊,探出窗外。 “雪下得可真大呢。”那发出呻唤的女子,此时口中喷出温热的吐息,软声语道。 白烟如霜,自唇齿间飞散开去,须臾不见。 她身子往前倾,将窗扇推得更大些,露出半副光滑细腻的香肩,并一张芙蓉秀脸。 柳眉杏眼c粉面桃腮,看五官,是极秀美的一位女子,只可惜,眉眼间添了几分霜色,于是,这美人儿的脸上,便多了几分岁月痕迹。 然而,她举手投足间,又糅杂着慵懒妩媚并英气飒爽,衬着眉眼霜色,既有高高在上的傲岸,亦有软身伏低的迎合,矛盾到了极致,风情万种,难描难画。 “快关上窗子,别冻着了去。”身后男子蓦地欺身而上,宽阔光滑的肩臂,紧贴着她探出去,“喀”地阖上窗扇。 那一刹儿,女子的眼底,漾起浓浓的鄙夷。 然而,转眸时,她却又是满目含情c柔波脉脉,看着那男子。 那男子宽肩窄腰c健硕有力,惜乎眼角皱纹多出,五官亦只能勉强称作端正,好在举手投足间,有种养尊处优的味道,倒也有几分威仪。 “蛇眼他们替你办的差事,砸了。”女子蜷缩于柔软的锦被间,纤细指尖挑起小衣,慢慢穿上,皓腕一转,向男子胸前划了一下:“我替他们给你赔不是,请你莫要恼了他们去,好不好?”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92章 檀郎可愿?(容容要加油盟主加更) 男子闻言,神情迷乱,痴望着那女子不语。 女子媚眼如丝,微有些粗糙的手指,挑去他的下巴,折腰屈身,俯向他耳旁吹气:“如何?我这份赔礼,郎君可满意?” 男子捉住她的手,贪恋地放在唇边,看向她的眼神,有恋慕c有痴迷c有疯狂,却又有几分闪烁,甚至一丝恐惧。 他闭上眼,将女子的手握紧些,叹了口气:“罢了,天命如此,合该香山逃得一命,也合该我担了这风险去。” 女子“噗哧”一笑,抽回手c直起腰,继续慢慢著衣,语声也自漫漫:“你又担的什么风险?这都四年过去了,你怕个什么?当初你早早就走了,是蛇眼留下善后的,若说怕,他应当比你更怕才是。” 那男子立时张目,面上竟有些惶然:“话可不能这样说。蛇眼是什么身份?我又是什么身份?他大可以缩回去做他的长随,我却是要在人前现身的。万一香山想起当年的事儿来,我死不打紧,你又该怎么办?” 他忽然动情起来,一把拥住那女子,用着梦幻般的声音,呢喃地道:“你不知道,当年我第一次见你,你骑着马儿过来,马鞭子擦过我的衣角,那时候我就我就” 他埋首于女子颈间,用力嗅着她的体息,满面迷醉,含混地道:“那时我一颗心都在你身上,已经向父亲提了你家名字,要娶你为妻,可却不曾想,你竟成了王妃,嫁给了那个” “别说了,好不好?”女子打断了她,手掌软软贴在他唇上,复又将生了茧子的掌心,摩挲着他的脸庞,“那些事情,我不想再提了。” “好,那我就不说。”男子道,重新将头埋进她颈窝,发出心满意足的叹息:“我也不奢想旁的,只要你能时时与我这样,长长久久伴在我身旁,我便别无所求了。” 女子娇笑起来,软绵绵向他背上捶了一记:“我这样的半老徐娘,有什么可说的?倒是你,如今还这般健壮有力,又是京中有数的贵主儿,那些小姑娘们见了你,可不得往你身上扑么?” 那男子“哈哈”大笑起来,原本普通的面容,因了这大笑,倒添上几分意气风发:“别的我不敢说,新近才纳的那娇娇江南女儿,倒是每夜都要哭求我几回。” 语罢,他又抚着那女子的肩,目中重又蕴起痴迷:“只是,那小娘儿再好,也及不上你。”他拥紧她,再度叹息:“我日思夜想的,还是你。” 女子伏在他肩上,视线瞥向着他身后的某处,唇角勾起一丝鄙夷。 “好了,你也快起吧,再迟些,你夫人可要着急了。”她道,温柔体贴的声音,让人再想不出她此刻正满脸不屑,甚而还有几分轻贱。 那男子倒也听话,松开她,套上内衫,一面用一种近乎于讨好的语气道:“我明日还来,好不好?” 他的视线滑过那女子的脸,带着极浓的沉醉与贪恋:“已经快两个月没与你在一处了,我委实很想你。” “明日不行。”女子系好粗布裙,抬手理鬓,神情间有着惯居高位的凛然:“明日老白要过来,我与他还有要事相商。” 男子顿时神情一暗,颓然低头。 女子呼出口气,看向那男子,眉间压抑着几分不耐。 然而,再过片刻,她的眼神忽地一软。 “你啊,真叫我不知怎么说你才是。”她伸手抚向男子眉间,秀美的脸上,满是缱绻柔情:“这些年来,是我们母子连累了你,我对你的心,你还不知道么?” 她贴向男子耳畔,吐气如兰:“明日不行,后天却是行的。他们一整天都不在,你可以在我这里多盘桓些时候,却不知,檀郎可愿赴约呢?” 她挑眉看向那男子,那男子顿时展颜,连连点头:“我有空的,只要是与您相会,我皆有空儿。” “那你便快去吧,别再耽搁了。若夫人派人找来,我可免不了要挨骂呢。”女子声音绵软,如最柔的丝线,缠将上来,叫人挣也挣不开。 那男子拉过她的手,向唇边触了触,方自披衣而起,快速穿起衣物,一面便道:“风骨会之事,我最近查出些眉目。” 他掩上衣襟,向腰间围起一根镶宝石皮革腰带,束袢是整块祖母绿,贵气逼人,腰带上坠着的玉笔c玉砚等物,随动作“叮咚”作响,十分悦耳。 “这查了也快有好几年了,此时才有眉目,我都等白了头发了呢。”女子调笑几句,略含沧桑的声音,间杂在击玉声中,也自动人。 “我也着急,但是,这几年风骨会销声匿迹,委实不好查。”那男子系上扣袢,抬手整理衣襟并袍袖。 女子碎步上前,柔顺地替他将衣袖展开,抚平其上浅浅纹路,语声若叹:“这话也是。八年前,我们以为把陈劭给杀了,届时不过是他不慎坠崖身亡而已,工部每年都有人死在勘察地形c观察水文之事上,旁人自不会相疑。可谁想,他居然没死。” 她围着男子转了半圈,行至他后背,环臂围住他腰身,将腰带扣袢再束紧些,又抻平他的背上的衣衫:“他这一失踪,那风骨会倒吓得一动不敢动,便是我想要找到他们,或与之联手c或干脆一口吞了他们,亦皆无从下手。如今想来,倒不如当初留下陈劭一命,将他拘禁着,怕还能问出些门道来。” “这怕是不妥的。”那男子展开双臂,一脸怡然地任由女子服侍,语声也有些发飘:“陈劭其人,我与他虽也不过泛泛,却知他脾性坚执,最是冥顽不化。当初你派蛇眼试探于他,他根本不为所动,你就当知晓,就算拘禁起他来,只怕也问不出更多的,反倒打草惊蛇。” 那女子又叹一声,蓦地双臂一紧,自后环抱着他,脸颊贴于他的后心,语声又娇又软:“此事皆怪我,是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以为他一死百了,谁想竟能生出这些风波来,还是我虑事不周之故。”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93章 王妃娘娘(容容要加油盟主加更) “这须怪不得你。”男子语声低柔,抬手欲捉女子的手。 女子却忽地松开他,扶着他的腰身微一用力,令他转向自己,咬唇作恼:“这陈劭,真真叫人厌烦。” 她“哼”一声,娇嗔如二八少女,恨道:“八年他前追查旧事,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势,我自是担心得很。以此人之精明强干,只要被他咬出个头儿,那整根儿线也就拔出来了。” 她停了停,转眸望向男子,忽尔柔情似水:“我都是为了你。无论如何,你是我母子在京中唯一的依仗,我们不能没有你。” 男子大是动容,将她揽进怀中,柔声道:“你放心,有我在一日,便必能护你们一日。”复又低劝:“还有,那陈劭你也不必太担心,他应该是真的失忆了,否则,风骨会绝不会按兵不动,早就报复回来了。” “我不放心。”女子偎在他怀里,神情变得阴沉起来:“万一他想起来点儿什么来,总是不好。” 那男子倒不是太担心的样子,神情轻松:“都已经过去八年了,该掐断的线早就掐断了,你不也说过么?他之前查到的那些人与事,早都处置好了?” 他揽着女子的手紧了紧,语声低缓:“不会有事的,纵使有事,还有我在呢。” 那女子面色陡变,神情间竟生出几分不安。 八年前的那些人与事,他们确实掐断了大半儿。 唯一人漏网。 只是,这件事,她从未与男子提过,因为她知道,他承受不住。 她撇撇嘴,神色转作鄙夷,然启唇时,声音却柔得滴水:“我们就靠你啦,所以,你须得好好地,莫要叫旁人发现了我们。”又轻轻推他:“快穿好衣裳吧,莫再耽搁了去。” 男子的自尊心得到极大满足,笑着颔首,放开她,弯腰穿上皮靴,声音亦随之响起:“还是说那回风骨会吧。查到最后,那风骨会的会首,应该是在宫里。” 他站起身,将靴子在地毡上蹬几蹬,转首望向女子:“此事须谨慎,自长秋殿之事后,宫禁愈发森严,我也不大能说得上话,就算要安插人手,也只能等明年秋天宫里放人的时候,才能再把人调进去。” 语罢,他似觉不安,悄眼打量那女子神色。 女子微勾着头立在床边,粗布袄c青棉裙,如墨乌髻拿青布帕子包着,荆钗布裙,越衬得她目若秋水c肤如霜雪,再加上眉眼间那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气韵,十分勾人心肠,是个男人见了她,都会恨不能好生欺她一欺,叫她低了身段服软。 “这就没了?”女子仍自垂眸,根本就没去看男子,语气淡然。 男子心头一慌,迅速低下头,说话声也变得小心翼翼:“王妃娘娘也当知道,宗人府那头儿,我能用上的路子有限,只能徐徐图之,急是急不来的。” 他似有些焦切,鼻头渗出汗来,却连擦一下都不敢,称呼也改了。 女子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面上涌出几分失望。 “罢了,我知道了,那你就慢慢查吧。”她挥了下手,带着种惯于发号施令的简断:“你去吧。” 男子低下头,行至门边掀帘。 手伸出去一半儿,他忽又回头,认真地看向女子:“走之前,我还要劝娘娘一句,那威远侯,您最好要留神着些,轻易不要去碰。” “哦?”女子挑了挑眉,妩媚一笑:“那姓裴的小家伙,不过是个才长大的小狗儿罢了,且他爹c他兄长,皆是有勇无谋之辈,若不然,哪能被先王轻易就给算计死了。就这么个小孩儿,有何可怕?” “不,他很不一般。”男子神情郑重,语声也肃然起来:“裴恕与其父兄毫不想象。此番进京,他莫名其妙就进了刑部,明面儿上他吊儿郎当c无所事事,整日到处乱晃,看着像是个没脑子的,可我悄悄打听过,他时常翻看旧卷宗。” 他眉头紧皱,神情有些忧虑:“虽是武勋挂职,这一年多,裴恕却从没犯过一点儿错,过手的案子也叫人抓不出毛病来,那群官痞子竟奈何不得他,而更要命的是,他背后有陛下撑腰。” 他抬头目注女子,一脸地忧心忡忡:“我总有种感觉,他像是在查十四年前之事。” “你且放心,他查不出的。”女子不以为意,抬手挥几挥,笑容肆意:“那都是多久前的事儿了?你有什么可担心的,真真庸人自扰。我们埋在那一头儿的线,这十几年都没动过,已经算是半死的了,往后也轻易不会动。绝不会连累于你的。你放宽心便是。” 见她神情笃定,那男子似是心头略松,舒了口气道:“既是娘娘这般说,我便放心了。” 他又向后退半步,微微颔首:“我先去了,后日来与娘娘叙旧。” “好呀,我必扫榻相迎。”女子媚眼如丝,笑看着他挑帘而去。 帘幕落下,她面上的笑容,也“啪嗒”一声落下。 轻微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随后,便是门扉轻阖之声,满院寂然。 女子轻轻吐出一口气。 “除了榻上之事,旁的,还真是指望不得你呢。”她呢喃着道,作势捶腰,忽地面泛潮红,贝齿含着朱唇,眸中春水荡漾,妖媚得难以形容。 “总算你还有一样好的。”她呢哝两声,赤足行至行至门边,挑帘倚门。 空寂的院落,一行浅浅足印,渐被大雪覆盖。 她面上的潮红,渐消渐褪,神情阴郁起来。 “嚓”,不知何处树枝被积雪压断,发出轻微的声响。 那女子被这声音惊醒,叹了口气,踏上粗布棉鞋,挑帘出屋,自袖中取出一物,贴于面上。 刹时间,那张秀美的脸上,多出一道十字型伤疤,伤口边缘呈紫红色,凹凸不平,极为骇人,寻常人瞧见这张脸,只怕连第二眼都不愿多看。 或许,这女子要的,正是这样的效果吧。 她向脸上摸了摸,自嘲一笑,执起台矶旁放着的大扫帚,步履蹒跚,慢慢跨出院门儿,消失于漫天大雪中。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94章 好戏连台(容容要加油盟主加更) 盛京城的这场大雪,连下了两天两夜。 待雪霁时,整个京城便热闹起来,那街市巷坊中来去的,皆是忙着购置年货的百姓,商铺门脸儿前、楼台上、檐角下,也凑趣儿地挑起大红灯笼、悬上空白的红纸对联儿,真真年尚未至,喧嚣欢喜便已盈面而来。 只是,这喜乐欢愉的氛围,却在皇城之外,戛然而止。 萧太后忽发重疾,卧床不起。 小寒前几日,太后病势愈沉,整日昏睡不醒,帝后甚是忧心,司徒皇后衣不解带、亲奉汤药,晚上便睡在太后娘娘榻脚,一应起卧皆亲力亲为;元嘉帝更是两度罢朝,前往宗庙为太后祈福。 不出数日,太后病重的消息,便已满城皆知。 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正当元嘉帝为太后娘娘病体忧烦之时,北方诸行省忽降暴雪,雪后又下冰雹,更有冻雨连绵,损毁农田、压垮房屋,地方官上折求朝廷拨款,直叫元嘉帝焦头烂额。 也就在这期间,坊间竟渐渐流出传闻,道“君不孝,孰之过;百姓苦、世风堕”。 如此大逆不道之言,自不可任由其传开,五城兵马司并盛京府派出兵丁,到处抓捕传谣之人。 可是,上头越是压制,那谣言却愈盛,甚而还有那胆大包天之人,在各坊市张帖“言书”,将那十二个字贴的到处皆是。 那段日子,盛京府尹并五城兵马司指挥,直是忙得满嘴起火泡,而“天家不和、母子离心”之说,亦甚嚣尘上,直至震动朝堂。 不得已之下,元嘉帝降下罪己诏,于颂天殿昭告天下,并往太庙为百姓祈福、为大楚发愿。 许是帝心至诚之故,北方雪灾竟止,有些地方还出现大地回春之奇景,堪称祥瑞。 很快便到大寒时节,元嘉帝忽颁圣旨,着六部彻查官吏年资,逐一上报。 未几日,萧太后家中数名子侄便被破格擢拔,其中,萧太后侄长孙萧长极,官拜中书舍人;侄次孙萧长朔更是一跃成为兵马指挥,萧家顿成京中最为炙手可热的家族,引得不少人趋之若鹜,连带着长公主府亦门庭若市。 再过数日,长公主亲至长乐宫,割肉奉母,以为药引,至年末,“长公主至孝”之名,便已传遍京城,人人称颂。 已而岁暮,百官休沐,共度佳节,萧太后亦在长公主悉心服侍下,恢复健康,甚至还参加了宫中年宴,与诸诰命夫人同殿贺新春,饮屠苏酒、进合欢汤,满殿融融,其中长公主更与太后共席,帝后二人反倒敬陪次座,直叫满殿贵妇咋舌。 转过年来,京中气象悄变,长公主府贺年之人排成长队,殿下于是亲至门前,恳请大家莫再登门,其言辞谦逊、谨言守礼,一时传为美谈。 许是乐极生悲,正月十五闹元宵时,太后娘娘所居的长乐宫,居然接连发生数起小火灾,虽皆被及时扑灭,且亦无人员伤亡,然长乐宫年久失修、建筑多处老旧,却是不争的事实。 一时间,御史纷纷进谏,劝元嘉帝顾念母子之情、奉大孝之至理,不可有负圣人训诲,须得太后娘娘重修长乐宫,更有甚者,竟请命将长公主府重新修葺。 元嘉帝不敢违了民意,遂颁旨着工部派员丈量长乐宫并长公主府,并将萧太后挪去长春宫暂住。 可谁想,工部的图册还未画完,萧家就出了大事。 先是萧长朔醉酒当街伤人,打伤的竟是护国公嫡长孙,且在打人时还大声叫嚣“吾姑祖母乃当朝太后,尔等贱贼,敢伤我乎”。 此事一出,满京哗然,便有御史当堂进谏,却被元嘉帝以太后“族人凋零、不忍责之”为由,将事情强压了下去,只将萧长极叫进宫中,略作训斥,随后又赏下不少东西。 却未料,前事未了,萧家居然又出一事,中书舍人萧长极将公文私自带回家,以公文为戏,与小妾猜枚饮酒、行令作乐,被左都御史一头撞见。 刹时间,御史台沸腾了,打了鸡血的御史们,拿出搏命的架势,一个个红着眼睛,摩拳擦掌,弹劾的奏章雪片般飞向永泰殿,小黄门腿都快跑断了,御书房中直堆了一地折子,几乎无处下脚。 又数日,内阁诸阁老终于张开混浊老眼、提起锦绣之笔、迈动老寒之腿,以“外戚不得干政”之祖训为题,联名上书,泣血恳请元嘉帝“勿因亲废朝、勿因私误国”。 更有监察御史王佑,竟在大朝会时奋声疾呼,痛斥元嘉帝“昏君”,最后竟撩袍遮面,奔着柱子就冲了过去。 千钧一发之间,好一个威远侯裴恕,凌空飞起、一把将王御史抱住,才未酿出本朝第一场血谏之祸。 被众臣围攻的元嘉帝,无奈之下,只得再降罪己诏,革除萧长极、萧长朔之官职,下令永不录用。 随后,元嘉帝便跪在长春宫门前,乞太后娘娘宽恕他“国事为先、家事为后”之苦心,司徒皇后并一众妃嫔、皇子、公主们陪跪在侧。因人太多,将长春宫门前塞得满满当当,有些人找不着地儿,只能跪在过道儿里。 萧太后终于被感动,掩面而出,当着众人之面痛悔自责,道“不曾教导好族中子弟,致令小辈犯下重罪,更致皇帝竟被御史险些扣下昏君罪名”,随后亲扶起帝后二人,一家子抱头痛哭。 至此,天家和睦,冰释前嫌,而长公主府门前的长队,也在一夜之间消失不见。 从冬狩后至正月末,这场宫斗外加政斗的大戏,直教陈滢等一众吃瓜群众,看得津津有味。 对元嘉帝、萧太后、长公主、王佑、裴恕以及诸朝臣的倾情出演,陈滢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就在她以为,这出戏已然唱至尾声,再无新花样之时,宫中居然又爆出一件旧事。 原来,元嘉帝幼时,曾身中剧毒,险些不治,当年照管她的吴太妃,为救下稚儿,竟不顾忌讳,断发祈愿,求佛祖庇佑。 此事被先帝爷发现,大为不喜,从此便冷落了她去,而这一冷落,竟冷落出了一段传奇。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95章 长禧永乐 后宫女子之荣辱,不在出身家世c更不在才情容貌,而只在天子一念间。 此一念,可教尔生c教尔死,念起又念落,赐尔荣耀煊赫c将尔抛逐尘土,又譬如足底污泥。 若细较之,后宫女子这一生之穷通c起落c兴替,比那史书里的故事亦不遑多让。书中人靠天命,而宫中女子靠的,便是天子的那一念。 被先帝厌弃了的吴太妃,由从宠冠六宫之绝顶,一落至无人问津之泥泞,其岁月之艰c时日之难,可想而知。 可是,即便是在这样的时日里,吴太妃对尚还是小皇子的元嘉帝,亦从无半点怨怼,掏出整颗心来照拂着他,不分昼夜c倾其所有c呕心沥血。 到最后,这位美艳的贵妃娘娘,甚至窘迫到饥一顿c饱一顿,连饭都吃不饱的的地步,却仍旧竭尽所能地给予小皇子能够给予的一切。无钱买补品,她就变卖娘家带来的珍玩;无由寻太医,她竟不惜亲尝百草c以身试药。 便在她几乎豁出命去的执念中,小皇子身上的奇毒,居然真就一点一点地解了,还被吴太妃养得格外健康强壮,更胜从前。 然后,萧太后便出现了。 彼时她乃是正宫皇后,从一个失宠的妃子手上,夺走一位小皇子,实是轻而易举,连理由都不必找,只须先帝点个头即可。 在从不缺美人儿的后宫,先帝爷早便被新鲜的c年轻的美人儿们迷了魂,哪里还记得曾经艳绝六宫的吴太妃?更兼他子嗣极丰c元嘉帝之母又寒微至极,先帝对这个儿子从未放在心上,萧太后一说,他当即便应下。 于是,太后娘娘便将元嘉帝认养在膝下,过后又很快丢给了别的嫔妃。至于吴太妃,她拼却性命为大楚留下一位明君,最后却只落得一身潦倒,险些贫病而死。 这一段公案,委实堪称传奇,其跌宕起伏c爱恨情仇,以及其间所包含的阴谋诡计,直叫人欲罢不能 而依照常理,在萧太后仍旧在世c且还是本朝最尊贵的女子之时,这般不成体统的“流言蜚语”,就该永远埋葬于邃密的深宫,由得经年风霜堆积,渐成荒塚,再无人问津。 可偏偏地,就是这件几位当事人都“不想说c不愿说”的往事,居然在尘封几十年后,蓦地重见天日。 元嘉帝骤然惊闻,自不可能无所触动,遂命人手彻查。结果却查出了一个骇人的消息: 当年他之所以身中奇毒,竟与萧c吴二人之争宠大战,有着极为直接的联系。而投毒凶手最后指向的,正是长乐宫! 长乐宫,乃萧太后从做皇后时起就居住的宫殿。 如若此说成立,那么,当年元嘉帝身中奇毒的幕后黑手,不问即明。 此传闻一出,直叫人惊掉了下巴。 然若仔细回思,便不难发现,此事绝非空穴而风。 萧c吴二人之争,堪称惨烈,有一段时间,两边宫里隔三差五地死人,光填井的就有十来个。若说萧太后使毒计陷害吴太妃,意欲让对方担上残害皇子之名,那是极有可能的。 换个角度看,以吴太妃彼时之风头,有能力c有手段c且有动机算计到她头上的,除萧太后,不做第二人想。 这等天大的辛秘,一经流出,立时便将此前诸场大戏,点得通透。 谁又曾想,看似母慈子孝的天家,亦有着这般不堪回首之往事? 诚然,身为一国之君,元嘉帝绝不能令这传闻到处飞,那也太有损天家尊严了,遂下旨封口。 可传闻这玩意儿,总是你越压c它就越盛。 就如数月前那“君不孝”之十二字传闻一般,这个更具故事性c也更神秘的传闻,很快便如野火燎原,不可遏止。 初时,尚仅限于贵族圈儿里悄悄地传,过后便及黎庶,再往后,贩夫走卒c三教九流,甚或那要饭的乞丐,亦皆知晓。 相较于那十二字传闻,此事显然更合盛京百姓的口味,虽然市面儿上无人敢于公然议论,可关起门来,谁又能管到人家里去? 便在这纷纷扰扰中,一月终至尾声,东风过野c春雷乍响,正是惊蜇时节。 二月的盛京城,城外草长莺飞c烟柳画桥,夹岸桃花若映霞,春水泱泱泛清波,那白羽的水鸟儿,翩飞于浩渺水际,偶尔一声清唳,散入万里青空。 而在城中,恰是杏花插满头c少年上歌楼的风流蕴藉,满街衣香鬓影c红裳翠盖,繁华而又旖旎。 长乐宫的修葺工作,亦在这漫天飞絮c游丝牵系的时节,终于完工。 宫宇建成,自是需得将萧太后接回去居住,以示天家和睦,尤其是在这暗潮汹涌之际,更当如是。 元嘉帝的确是如此做的。 只是,在做的时候,多出了一个小插曲。 便在萧太后搬回长乐宫的同一天c同一时c同一刻,吴太妃,亦住进长乐宫中。 而直到那时,所有人才惊觉,修葺后的长乐宫,已然不能算做长乐宫了。 它被一劈两半儿。 均匀地c没有半点偏差地,以两道高耸的朱红宫墙c夹一线逼仄而深长的白石夹道,平分为两所宫宇。 从此后,大楚皇城中,再无长乐宫之名号,却多出两所新的宫殿:一名长禧名永乐。 吴太妃居长禧宫;而萧太后,则居永乐宫。 这其中,永乐宫位于东首。以大楚风俗,东在前c西在后,住在西首长禧宫的吴太妃,自是被略略压去一头。 然细思来,长禧宫虽位于西首,可它拆分了“长乐”二字的头一个字;反之,永乐宫虽然居东,可“长乐”二字中,它却是居后的。 这不正是民间所谓的“两头大”么? 更耐人寻味的是,吴太妃搬进长禧宫的一应仪仗规制,几乎与萧太后别无二致,就连那华盖上绣着的金凤尾巴上的翎羽,亦是同样的九九八十一根儿。 此情此景,莫说是那些聪明人c有心人,便是陈滢这个对政治一窍不通之人,亦从中嗅出了“两宫太后”的意味。 萧c吴二人,显然已被元嘉帝摆在了等高的位置。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96章 深巷杏花 ,最快更新出闺阁记最新章节! 此事一出,直若巨击入水,震惊朝野。 然而,石落底、水平波,莫说上折弹劾了,便连多问一句之人亦无。 旁观群众陈滢吃一块瓜,表示,元嘉帝之用心,略险恶。 一字未出、一语未发,然其用意,瞎子都看得懂。 若换作陈滢对政治理解的大白话,则元嘉帝此举,意在告诉萧太后:您不是能折腾么?成,儿给您寻个旗鼓相当的对手,您二位好好斗,别闲着。 而此前那几手棋,在陈滢看来,亦不过是元嘉帝引出萧太后并长公主党羽,先由得你蹦,再狠狠踩死的举措罢了。 毕竟,那张龙椅,元嘉帝也才坐稳了没几年,若说这朝堂上没有点儿别的势力,那也不正常。 没有斗争的朝堂,是极其危险的。只有明争暗斗不息的朝堂,才是好的朝堂,才能为国家带来稳定与繁荣。 深谙此道的元嘉帝,堪称个中翘楚,也果然将朝堂上下,治得服帖。 戏唱至此,亦终至尾声,然余音却犹自袅袅,长久不绝衰。 二月初五,元嘉帝突然颁下一道圣旨,为这出大戏,按响了最后一脉弦音。 监察御史王佑——也就是大骂元嘉帝“昏君”、弹劾长公主并萧太后不遗余力之首恶——之幼女王敏荑,“蹈和成性,体顺为心;柔明益著,淑慎攸彰”,特旨册封为郡主,赐号“嘉宁”,并赐郡主府一座。 整个京城都轰动了。 这可是绝无仅有的殊荣! 纵观前朝史记,外姓郡主虽然也有,但却极少,大楚立朝至今,也只王敏荑一人,而历数当今,拥有独立郡主府的郡主,王敏荑竟也是独一份儿。 且元嘉帝赐的这所郡主府,原先就是公主府,整整五进五路的一所大院子,比之长公主府,也就只差了那么一点点。 此旨降下,终是将长公主并萧太后的脸皮,一并踩在了脚底,还用力捻了好几捻。 可偏偏地,这脸打的还叫人挑不出毛病。外人看了只会感叹,咱们的皇帝陛下,委实是个极孝顺、极爱护亲人的好皇帝。 原因无他,王敏荑身受重伤、险些不治,其根源,正在香山县主身上。 那刺客原本要杀的是县主,而无辜的王敏荑,却是替县主险死了一回。 这等大恩,天家怎能不有所表示? 元嘉帝特赐其外姓郡主,实是在替长公主府圆场面、替萧太后还人情,但凡她们还有点儿人心,就当知晓,这是天子最为“深切的眷顾”,并当感激涕零。 于是,长公主上表谢恩,萧太后亲赐厚赏,吴太妃更是将嘉宁郡主请进宫来,认她做了干孙女儿,司徒皇后亦对这个外姓郡主极为喜欢,赏了好些名贵的衣料首饰。 那几日,宫内宫外一片欢腾,真真是天子一家亲,羡煞旁人。当然,萧太后并长公主私心里是如何想的,那便无人得知了。 所幸春闱将近,这两位贵人的脸皮,终究不曾长久地被摁在地下踩,满城百姓的目光,也终于从皇城,转去莘莘学子身上。 二月初九,一场沾衣欲湿的微雨,造访京城,元嘉十六年的春闱,便在这霏霏细雨中,拉开了帷幕。 那一日,陈滢起了个绝早,提前做完功课,收拾妥当,便与李氏一同,送陈浚前往考场。 车轮咿呀,碾过湿漉漉的街道,石板缝隙间春草细细,被雨水打得油绿,车外市声隐约,有少女沿提着竹篮,篮中是新鲜才折的杏花,花瓣上雨珠滴坠,似是那一声声清脆的叫卖: “杏花唻,才摘的杏花唻,杏榜高中唻——” 便有那为亲人祈福的,现买上一枝,插在轿门上、车帘边,或干脆便缠在举子衣带上,讨个好彩头。 李氏自也不能免俗,命罗妈妈下车,挑了枝最大的花儿买了,颤巍巍一捧,清露欲滴、灿若朝霞,便插在车门前。 李氏便拉着陈浚的手,细细叮咛:“好生着,莫要累,食水皆备在那篮子里,饿了渴了记着吃。” 陈浚温软着眉眼应下,反过来又叮嘱李氏:“母亲等一时便先回家吧,儿要考到下晌才回呢,母亲也不必来接了,雨天路滑,不好走。” 语罢,又转向陈滢,俊美的面容上,换过一个戏谑的表情:“便叫妹妹来接我好了,她比母亲壮实着,跟头小牛也似,不怕累着她去。” 李氏被他逗得禁不住乐,作势举手要捶,拳头落下时,五指便分作掌,向他肩膀上轻拍了一记,嗔道:“你这猴儿,别笑你妹妹,她若恼了,为娘可哄不回来。” 说着她自己撑不住,到底笑了出来。 陈滢也不恼,笑眯眯地道:“娘说错了。女儿其实也是好哄的,娘到时候替我多做几样教具,我指定不生气的。” 幼儿园的教具属于消耗品,小朋友们玩起来,哪还顾得过来,总是很快就坏了,而随着女校学生掌握的知识越多,教具与教材便越不够用。 陈湘最近来信,多是为此发愁,又道陈涵她们把物理实验室又给炸,墙上破了个洞。亦需花钱修补,还有李念君,居然跑去试验田里开始种稻子,有时为了种稻子还逃课,总之,代理陈校长有些焦头烂额。 于是,陈滢最近看戏之余,泰半是在解决山东女校的问题,汇钱寄物不提,还要深化、细化地编写课本儿,更兼女医馆分馆开业,演剧社演出在即,忙得脚打后脑勺,李氏瞧在眼中,自是心疼,便号令全府仆役一起帮忙。 此际听得陈滢所言,李氏便越发笑不可抑,心头的那一丝紧张担忧,亦在儿女的说笑间,悄然散去。 离考场越近,人流便越发密集,渐渐地,车子便有些走不大动,陈浚便叫停车,向李氏道:“娘,再往里去人更多,车子反倒慢,儿便在此处下车罢,也免得误了时辰。” 李氏挑帘往外瞧,果见一片人山人海,赶考的举子、送考的亲人,并那卖点心茶水、笔墨纸砚的小贩,直将整条道儿挤得水泄不通。 “您瞧,人这么多,当真不好走。”陈浚道,扶着李氏回去坐了,当先下车,陈滢亦跟着下了车,阿牛、阿虎各自背着考篮、包袱等物,围随而上,众人向考场行去。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97章 委派山东 “听娘说,父亲与妹妹下个月要同去山东送嫁,是么?”拥簇的人群间,偶有杏花的香气随风而来,陈浚的问话声,便也杂在这风色与花香之中,很轻,但却清晰。 陈滢点了点头:“父亲确实是要去的,说要去拜望一下舅父和外祖母。陈大姑娘婚事之事,原本永成侯夫人就来与娘说过,娘当时也应下了的。” 陈漌的婚期定在三月末,此前许氏曾登门,拜请李氏娘家照拂一二,李氏也应下了,并允诺同行送嫁。 只李氏此前却是忘了,三月正值殿试,陈浚说不得就要应考,待想起后,她便欲向许氏请辞,却被陈劭拦下了。 原来,陈劭的上官、通政使大人韩友兰,命陈劭下月前往济南,访查一宗密封申诉之陈情案卷,时间就定在下月中旬,与陈漌出阁之日正相吻合,永成侯陈勋得知此事后,便请托陈劭帮忙送嫁,陈劭便应下了。 “按理说,此事该当永成侯家几位老爷出面儿的,何以找到了咱们家?”陈浚哼了一声,俊脸沉得能拧出水。 此事他也是才听说,委实有些气闷。 当初国公府分宗,陈滢虽然提出了“风险平摊”一说,但说到底,他们二房还是被欺负了。 大难临头,一家人不说帮衬,反倒忙着撇清,陈浚到底少年心性,对国分府一众人等,极为鄙夷。此刻听闻陈劭居然还要给陈漌送嫁,他自是愤懑。 陈滢的神情却很平淡:“永成侯三老爷上个月已经外放了,四老爷今年三月可能也要殿试,永成侯自己还要去京郊大营轮值,脱不开身。他求到父亲跟前来,父亲总不好推托。总归父亲也要走一趟的,顺手的事儿罢了。” 陈浚沉着脸听着,眉头忽地一跳。 他转首看向陈滢,眸底深处,似有火焰跳动:“父亲怎么突然就要去济南了?” 陈滢转眸,唇角是一个极浅的微笑,答非所问地道:“我听王大姑娘说,御史台有几位御史皆请了假,有一位回乡探亲的,家乡便在山东。” 陈浚怔了怔,眸光忽尔一暗。 那一刹,这通盘局面,他终于得窥一二。 陈劭被派去山东,还是与康王余孽有关。 有人想要看看,当陈劭来到康王余孽肆虐的山东行省时,到底会发生些什么事。 而那几个请假的御史,应该便是元嘉帝派出的眼睛。 有很大可能,这几双眼睛,只在明面儿,而在暗地里,还不知有多少人盯着陈劭。 “哥哥也别想这些了,专心应考为上。”水一般干净的声音,让陈浚从思绪中惊醒。 陈滢此时又道:“我也跟着父亲一起呢,有什么事,我会好生处置的。” 说话间,迎面忽地走来两个杂货郎,身前的货箱里装得满登登的杂物,她忙一把拉开陈浚,错开二人,方又道:“哥哥就算没亲眼瞧见,也当听说过我的事。你放心罢,但凡我在,父亲总是无虞的。” 陈浚由得她拉着胳膊,行过了一段狭窄的巷弄,前方道路渐宽,他便皱眉,问起别事:“父亲知道你办学校这些事儿么?” 只要去了山东,陈滢办学之事就瞒不住了,陈劭若是不同意,也是大麻烦。 “想来父亲是知道的吧。”陈滢若无其事地道,松开他的衣袖,又端详他两眼,见他仍是端正俊美的好青年,便又笑了笑:“此事陛下也是知道的,父亲前些日子住在宫里,陛下不可能不同他说。” 陈浚挑眉,胳膊肘顺势一拐,唇边笑意神似陈劭:“还是妹妹你威武,动不动就来个御赐、陛下什么的,叫旁人无话可说。” 陈滢没说话,只扯动嘴角,向他一笑。 陈浚“嚯”了一声,立马抬袖遮眼,口中直道:“喂喂喂,不带这么笑的啊,哥哥我还要应考呢,你这笑的是几个意思?想我好还是想我不好啊?” 陈滢侧首望他,并不说话,眸底却有一丝笑意。 她就知道,只要一祭出这“怪笑大法”,陈浚必定招架不住,果然如是。 陈浚心下也很无奈。 他这个妹妹,千好万好,唯一样不好:笑得太古怪。 身为哥哥,他也曾无数次劝告妹妹,“好生对着镜子练练怎么笑”,无奈人家偏不肯听,还每每以笑要挟,简直灭他男子威风。 谈笑间考场已至,陈滢也无甚好叮嘱的,只叫阿牛并阿虎好生跟着。 倒是陈浚,撇着嘴直摇头,状甚不满:“吾妹不妹啊,连句体己话也不肯与哥哥说,怪不得人家都说,女生外向。” 陈滢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听说哥哥常去找小侯爷,等你考完了,我定要好生与娘说道说道。” 这话一下戳中陈浚软肋,他立时举手做投降状,“罢,罢,好男不与女斗。适才是哥哥我说错了话,妹妹大人大量,饶恕则个。” 陈浚与裴恕私交甚密,据裴恕交代,“妻兄”从他那里拿了好几柄剑,说是要练剑术。 此事自是瞒着李氏的,如今陈滢却抖了出来,陈浚只好告饶。 说起来,对于裴恕这个未来妹婿,陈浚毫无排斥,甚至还有那么一丝线的得意,裴恕比他大了好几岁,却要屈身唤他一声“妻兄”,这种年岁与辈份间的落差,犹令他欢喜。 此外,裴恕那一身的匪气,不知何故,竟与嬉笑怒骂的陈浚意外合拍,两下倒有几分莫逆倾盖之意,陈滢对此也觉很不可思议。 见陈浚服了软,陈滢便朝他翻翻眼睛,接过考篮递去:“好生考试,莫要堕了我陈家威名。” 陈浚顿觉齿酸,冲她一通龇牙咧嘴,可惜进门在即,不好说话,只能以表情与眼神展示他的不屑。 陈滢笑看着他,心中知晓,他其实是在籍此减压。 无论于他而言、还是于陈家而言,这场考试皆极重要,他的心理压力必定极大,因此才会借助这些插科打诨,释放压力。 目送他进得考场,陈滢方自回转,先送李氏回府,复又离开了家。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98章 清溪之约 趁此春闱首日,郭婉很难得地给陈滢下了帖,约她一叙,地点便在别庄外的那条清溪。 陈滢抵达时,郭婉已然到了,陈滢扫眼望去,见她一身茧色素纬织锦衫儿,轻湖色桃李一枝春褶裥裙,立在那一勾碧水边上,衬着四野风絮、远山乱云,赫然便是一幅《仕女春景图》。 “你来得可真准时。”听得身后脚步声响,郭婉回首望过来,漫天阳光洒落,直照得她红唇如染丹、杏眼似含春,鸦鬓上的金钗亮晃晃地,钗头坠下的珍珠足有拇指大小,润泽含光,越添几分妩媚。 “我来迟了。”陈滢上前两步,正要行礼,郭婉已经抢先笑道:“免了,快过来说话。” 语罢,又向她看几眼。 陈滢今日亦穿着新制的春衫,上白下紫,那紫亦非深紫,而是浅嫩的雪青色,裙身裁作八幅,绣着细碎的粉色樱草花,几分娇柔、几分清冷,与陈滢那张干净的脸,格外合衬。 “许久没见你,我都有点认不出了呢。”郭婉笑着端详陈滢,目中有真切的赞叹:“难得见你穿这样鲜亮的颜色,可真是好看得紧。” 见她笑得眉眼皆弯,神态间更有几分此前未见的雍容,好似牡丹盛开,美艳夺目,陈滢微紧的心头,便也松泛几分。 “我看你神采飞扬,想来心情应该很好。”她轻声道,行至郭婉跟前,与她同立于溪畔,看水底游鱼。 殷红的鱼儿,时而跃出水面,鲜艳的脊背好似一尾狭长落叶,灵动地在水面上翻几翻,又潜进水中。 “我请你来是想问你,你是不是要回山东去了?”郭婉问道,自小锦袋儿里取几粒鱼食,洒入水中。 陈滢“嗯”了一声:“我想回去看看女校,顺便也是给永成侯府的陈大姑娘送嫁。” “我也是这么听说的。”郭婉掏出方帕子,拭去指尖残余的鱼食,不描而含翠的眉,微微上挑,旋即,便叹了口气。 “陈大姑娘这桩婚事,却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她道,怅怅的一声,尾音落在东风里,渐不可闻。 陈滢一下子抬起头。 郭婉亦正自望她,明丽娇媚的杏眼中,一派平静。 春风微寒,拂过她的裙裾,一幕碧水起微澜,再转至陈滢裙角时,便又如晨雾轻霭,似梦似幻。 二人的视线胶着片刻,陈滢启唇问:“是你吗?” 陈漌被诱入松鹤院、郭媛中毒、彩绢自裁……这一切,是你做的么? 这是陈滢问话的全部。 她相信,郭婉能听懂。 郭婉于是一笑。 她确实听懂了。 看着眼前那张艳丽的脸,陈滢的心情,一如这扑面而来的风。 虽寒凉,却平静。 她从不曾回避过这个问题。 这也是久存她心中的一个疑问。 从很早以前她就怀疑,这宗投毒案从头到尾,皆是郭婉手笔,而怀疑的理由亦只有一个: 郭婉是唯一受益者。 或者不如说,郭婉的动机,是所有嫌疑人中最充分的;而案件发生的时机,与郭婉进京的时间,亦存在一定的因果关系,由不得陈滢不去注意到她。 这宗投毒案,有着极为浓重的报复意味,其布局之耗繁、思维之缜密、手段之阴毒,与康王余孽简单粗暴的政治刺杀,大相径庭。 也正因如此,陈滢从不曾将投毒案与刺杀案混为一谈,然元嘉帝并三法司官员,却已将两案并案处置。 陈滢对此,未置可否。 郭媛并不无辜。 陈滢很希望她受到法律的制裁,为她此前的诸般罪行,付出代价。 然而,这也并不代表陈滢支持以罪治罪,更不代表她认同有些人为了报复,便夺走无辜者的性命。 郭婉直视着陈滢的眼睛。 没有闪躲、更无退缩。 那样明艳夺目的一张脸,可眼睛却奇异地沉静,甚至有几分暮气,如垂垂老妪。 “你怀疑我?”她问,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陈滢颔首:“是,我怀疑你。” 语罢,转开眼眸,垂目望向水面。 清溪兀自流淌,鱼跃时,水花飞溅、碧水潺潺,乐韵般宛然。 陈滢目注流水,眉眼间仍旧是素时的干净:“我虽然怀疑你,但是,我没有证据。所以,这个怀疑,也只能是怀疑,没有任何实质意义。” “是么?”郭婉很轻地笑了一下,亦自望向水面:“既然怀疑亦无用,那是否表明,你不会再继续怀疑,抑或此事已然过去?” “我不知道。”陈滢蹲了下来,拔起溪畔的一棵绿草,丢进水中,眼瞧着它悠悠随水,流向远处。 “我只是不想瞒着你而已。包括我对你的怀疑。”她道,站起身来,看向郭婉。 她得承认,那个瞬间,她平湖般的心底,似投下一粒碎石,有浅浅波纹,散荡开去。 勇于怀疑每个人,这是侦探先生的信念。 可是,怀疑自己的挚友,并不是一种叫人愉悦的体验。 “我觉得,终有一天,我们将会渐行渐远。”陈滢终于叹息起来,别过脸,望向溪水中欢快的鱼儿:“我为此感到遗憾。然而,这却很可能会成为事实,而我的遗憾,并起不到任何作用。” “我知道。”郭婉接过话头,神情与她同样地平静。 这样的安静,为她艳丽的容颜平添了一抹庄重、一抹雍容,叫人想起“牡丹真国色”这样的诗句来。 “我也很遗憾。”她又道,拈起几粒鱼食,抛入水中。 一刹时,游鱼竞来、红脊闪动,阳光下的清溪,亦变得鲜媚明艳,好似被她的容光映亮。 “我们走的路不一样。”郭婉第三次开口,低垂的眉宇间,抑着一丝寂寥:“我选的这条路,是我能走的最好、最快的一条路,而你的那条路,” 她再叹了一声,漫声吟哦:“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语毕,摇头轻笑,发上金钗随动作滑出几道金线:“这条路,我委实走不来,也没那么多时间耗在这上头。” 她仰首远望,天边闲云散尽,碧空如洗。 “我等不及的。”她喃喃地道,面上的暮气越发深重。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99章 专利申请 “你说的对。”陈滢赞同地点了点头,从郭婉手里挑几粒鱼食,亦自投入清溪“我确实选了一条挺不好走的路,我也并不强求我的朋友与我同路,甚至,我也不能强迫我的朋友走上我认为正确的路。那毕竟是别人的人生,任何人都没有资格替旁人做主。” 她出神地望着争食的红鱼“我只是想要告诉你,如果有一天,我带着衙役出现在你面前,还要请你见谅。” “好。”郭婉弯眉而笑,神情却极郑重“如果来的是你,我必无二话。” 陈滢看她一眼,张张口,终是不曾再言。 话已然说至尽处,再继续下去,也不过徒叫人惘然而已。 至于投毒案的真凶是谁,虽无一人言明,可答案,却近在眼前。 郭婉承认了。 尽管她不曾吐露过半个字,而陈滢也拿不到任何指证她的证据。 然而,陈滢可以肯定,此案必是她所为。 一个高明的犯罪专家。 陈滢如此想道。 以郭婉的智慧,身处于大楚这样的古代,其做下一宗天衣无缝的案件的可能,远比处在同等条件下破案的陈滢,容易百倍。 这其中,甚至还有长公主的加持。 当日服侍郭媛的一众仆役,已经全部“病殁”。 某种程度而言,长公主其实是在帮着郭婉抹去人证。而她此举的用意,陈滢甚至都不用猜。 所以,她对元嘉帝的并案处置,才会不发一言。 可即便如此,若说陈滢此时心无所感,那也是在自欺欺人。 郭婉是她在这个时空最看重的朋友,而在将来的某一天,很有可能,她们会站在对立面。 在友情与真相之间、在亲情与真相之间、在爱情与真相之间,陈滢的选择,始终只会是后者。 所以,背道而驰,几乎是她与郭婉可以预见的结局。 然而,她们仍旧是朋友。 很好很好的朋友。 这样的友谊,无所谓好坏、无所谓正邪、无所谓对错。不过是两个相知的好友,遵循各自的理念、踏上不同的旅途、走向不同的人生。 如此而已。 是故,陈滢纵有感受,也不如何强烈。 她甚至兴起一个模糊的、有些可笑的念头 郭婉之于她,或许,便如x教授之于万磁王,无论是否为对手,两个人一直是朋友。 而在没有任何证据的前提下,陈滢必定不能拿郭婉如何。一如在陈滢未出手之前,郭婉也不会对付她。 或许在心底深处,陈滢与郭婉都希望着,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 也正是这种微妙的、仿佛顺其自然的平衡,让她们现在还能够站在一起,观鱼、聊天,看春天的云朵和青山,听风掠过草叶的声音。 “罢了,这些事儿且先搁下,我们还是说正事要紧。”郭婉拂了拂衣袖,将鱼食袋儿递予陈滢,嫣然一笑“你来喂鱼罢,我瞧你挺喜欢的。” 陈滢信手接了,郭婉便自袖笼中取出一枚信封,绿蜡封、紫金笺,那蜡色比之上回所见愈加温润,几若青玉一般。 “这是花草精油的尾款,交得迟了,还请你见谅。”她面上带着笑,招手唤来珍珠“你将这个予了陈大姑娘家的丫鬟去。” 珍珠忙应是,自去将信封交予知实不提,郭婉便向前缓步行着,语声亦有些迟缓“外头又出了一家卖花草精油的铺子,你听说了么?” 陈滢漫步随行,将鱼食袋晃几晃“我听说了,那家铺子叫风晚楼,是长公主与兴济伯府合开的。” 郭婉抬手,衣袖向唇上一掩,语声微凉“香云斋的生意,被他们抢了不少。他们的价钱比咱们便宜了三成,精油却不算差,加之前些时候长公主又出了些风头,倒引得不少人光顾,如今,大有后来居上之势。” 陈滢想了想,抬眉望她“你知道专利局么?” 秉承着她一贯的直话直说,开口即点明主旨。 郭婉愕然了片刻,旋即便笑起来,掠鬓弯唇、笑靥如花“果然的,你就是个水晶心肝儿玻璃人儿,我这厢才说了个开头,你就知道了我的意思。” 语毕,又敛了笑,庄容颔首“是我的不是,不该与你绕弯儿来着。我确实是想向你打听打听专利局之事。” 似怕陈滢不虞,遂又解释“因听闻小侯爷常在御前走动,陈大人前些时候也住在宫里,是以我才向你打听。” 陈滢根本不以为意,挑了点鱼食继续喂鱼“我们是朋友,朋友聊天哪来那么多讲究?你怎么舒服怎么来,不必想太多。有想问的也尽管问就是。” 郭婉倒被她说得呆住,略一沉吟,点头笑叹“嗳,这话很是,还是我着相了。”又微微拢了眉心,神情有几分寥落“在那个地方呆得久了,说话行事乃至于想头,都和从前不大一样,如今与你一见,越显得我不堪。” “我没这么觉得。”陈滢抬头,看向她的眸光一如往常,平静而友好“在我看来,你仍旧是我认识的那个朋友,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 停了停,又补一句“或许在将来的某天,你会成为我值得尊敬的对手吧。” 郭婉怔怔地看着她,神情有些动容,一些情绪似是再压抑不住,自眉眼溢出。 然而,陈滢已然低下头,继续向鱼群投食,好似对此事格外着迷。 鲜艳的红鱼尾随而来,一路扑腾不息,水花四溅,在阳光下泛出金光。 郭婉望她一会儿,面上的情绪,渐渐平复。 “多谢你这样看我。”她转过身,继续沿溪边散步,话题也续及前事“如今我想知道的是,韩家的花草精油,能申请那个专利么?” “当然可以。”陈滢的回答很肯定,又提醒她“蓬莱县衙还存着我们的字据呢,凭那个字据,完全可以申请到皇家专利局的专利。” “这个我知道。”郭婉点点头,眉心轻蹙“除此之外,还需要别的什么?我总觉得应该没这般容易。” “也没你想的那般复杂。”陈滢一副了若指掌的模样,续道“香云斋开业的官府备案、还有蒸馏锅的图纸,就是我们最后定稿的那一幅,加上这两样,应该就差不多了。”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00章 目标客户 郭婉微觉讶然,回首凝视着陈滢“你怎么知道得这般清楚?” 就算裴恕与陈劭皆向陈滢透消息,也不可能详细到如此程度,她的疑惑理所当然。 陈滢倒也不曾隐瞒,将最后几粒鱼食丢进水中,拍拍手道“皇家专利局的计划书就是我写的,所以我才知道得这么清楚。” 郭婉于是震惊。 怔望了陈滢片息,她忽地掩唇,直是笑出了声“我就说呢,怎么陛下竟生出这般新奇的念头来,原来竟是你提议的。” 她说着已是笑不可抑,又是摇头、又是赞叹“想当初,你那张蒸馏锅的图纸便已是发前人之未想,我就觉着,你这聪明的脑袋与众人不同。如今一见,果然的,这竟是你想出来的,这我便放心了。” 她如释重负地拍着心口,笑容变得极是轻松“既然这是你的提议,则我再无相疑,明日便叫人着手此事。” 陈滢没说话,只露出一以贯之的笑容,心下则有些汗颜。 穿越女的那几板斧,拿来唬人可以,经不得细究。 好在,郭婉并未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述及别事“你的医馆开得可好?还有,那个皇家演剧社的新剧,我恍惚听说也是你在弄,可是真的?” 陈滢将小锦袋缚牢了,漫声道“医馆的生意还算不错,每个月填的银子已经降到了五十两以下。至于演剧社,二月下旬应该就能演出第一部剧。” “那可是好。”郭婉笑着拂了拂裙摆“我正想与你讨个人情呢,听闻那个演剧社演剧之时,有个什么戏票子,能不能请你卖与我几十张?我有几位相熟的夫人,很想瞧瞧这部剧来着。” 陈滢立时颔首“这个没问题。”说着,她便又以虚心求教的架势,说道“倒是我这里还有件事请你相助。能不能劳你想个办法,多拉点观众来看剧,并且还能让他们坐得住。” 这是陈滢如今最大的烦恼。 当初之所以选了《无人生还》为首演剧止,一是向伟大的阿加莎致敬,二则是因为,此剧正襟危坐、不涉于私,摒弃一切风花雪月,陈滢视之为站街伎子的正名之剧。 然而,凡事有利即有弊。 这部剧的纯语言表达,以及相对复杂的故事走向、相对高深的台词,很可能会丧失部分本土观众喜闻乐见的趣味性。 陈滢不奢望一炮而红,然也不能打哑炮,元嘉帝还在后头盯着呢。 郭婉闻言,先是有些惊讶,旋即便笑起来,作势折腰“小女子惶恐得紧,哪敢当得起智多星向我问计?” 陈滢知她在开玩笑,便也作势行了个拱手礼,笑道“鬼哭岭撒金退敌、奇峰突起,委实令我叹为观止,如果我是智多星,那么你就是女诸葛了。” 这话说得郭婉越发笑得止不住。 又说笑了几句,二人方言及正事。 “既然你舍下脸来问我,则我必当尽力。”郭婉理了理发鬓,正色庄容“如今还是要听你先说一说,你这演剧社的头一出戏是什么?” 陈滢早有准备,当即开言“这部剧叫做《无人生还》,故事发生在遥远的欧罗巴大陆,故事的开始,是一群人乘着小船,来到了一座孤零零的荒岛……” 她花了两刻功夫,仔仔细细将故事梗概、演出形式说了一遍,又将事先备下的场景、服、道、化草图奉上,末了方道“……这部剧算是开了先河,我心里很没有底,所以想请你替我掌掌眼,再帮我想个招徕观众的法子。” 郭婉垂目望向草图,惯是从容的脸上,极为罕有地添了一抹好奇。 “这欧罗巴大陆的人,穿着打扮倒是古怪。”她笑道,将图纸翻来覆去地看着,眉心轻蹙,面现沉思。 清水溪畔,是一阵短暂的寂静。 远山如黛,几缕薄云横过新绿的峰顶,长天如洗。春风携来草木的气息,蓬勃地、热烈地,像是一切都在生发着,蕴着浓郁的生机。 郭婉自纸页中抬头,目中仍余着一缕沉思,慢慢地道“这剧的演出时间,正在二月下旬,恰是春闱已毕、放榜之前,我没说错罢?” 陈滢便点头“我特意挑了这个时段举行首演。我想着,这些举子们考完了试,心情放松下来,却不能离京,还得等着发榜,正是最悠闲的时日,说不定他们就有空来看演出。” “如此,我这里倒有一个主意。”郭婉笑语嫣然,将图纸还予陈滢,身子向前倾了倾,低语道“既然你是冲着举子老爷们来的,倒不如就拿他们做些文章,引得他们不得不看这出戏。” 她伸出一根白嫩的手指,虚虚点向那几页草图“就我听来,这出戏极为精妙,越是细品,越引人探知真相。只是,整出戏又没个唱儿、又没个舞刀弄枪,故事也有些艰深了,那些爱瞧热闹、爱听小娘子婉转唱腔的观众,怕不会喜欢。依我瞧,你干脆就别去理会他们,只专盯着那举子老爷、官老爷、儒生、秀才,再那些脑瓜子聪明的人,叫他们来瞧戏便是。” 陈滢的眼睛亮了。 郭婉所言,正是现代商业活动中的“锁定目标客户群,精准投放。” 这位聪明的商家女,果然切中肯綮。 “这些老爷们,大抵是爱出个风头、附庸个风雅什么的。”郭婉不紧不慢地道,笑得越发灿烂“咱们便想个法子,给他们一个出风头、附庸风雅的机会,不就得了?” 她凑去陈滢近前,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遍,又道“总归这出戏与众不同,索性就与众不同到底,竟将那戏班子的作派全丢了,自闯出条路来才是。” 语罢,又看向陈滢,微有些惴惴地问“如何?你觉得我这法子可使得?” “很好,非常之好。”陈滢不住地点头,忍不住地赞叹“找你想办法果然是找对了,你这法子不但能吸引这些老爷们,便是普通人瞧了,也要好奇起来。”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01章 事成之后 “哪有你说的那般好?我也就是临时想起来的而已。”郭婉抬手掩鬓,长长的衣袖落下,像仲夏夜铺散的月华。 陈滢面上绽出笑来:“你这法子委实是好,有此良策,这出戏就算不红,也绝不会无人问津。” “如此便好。”郭婉含笑语道,隐在袖子里的手,略略松了松。 陈滢欢喜,她亦欣然。 二人再叙些别话,陈滢便即告辞,郭婉亦未深留,命人赠了些礼物,将陈滢送上了马车。 眼见得那青幄小车驶上官道,在漫天风花中渐渐驰远,郭婉方自回转。 当她重新立于清溪水畔时,那碧栏杆前、朱漆亭上,已然守着一个人。 郭婉遥见了,微微眯眼,自袖中取出一方天青色香云纱碟戏牡丹帕子来,影影绰绰的纱罗里,彩蝶翩飞、花艳群芳,倒似活过来一般,又像在指间拢了一片云。 她将帕子拭了拭唇,停步伫立。 亭中之人早瞧见了她,疾步下得石阶,躬身行礼:“司马秀见过夫人。” “免。”郭婉颦了翠眉,水杏眸向她顾一顾,便横去一脉眼波:“来的时候儿没碰着人吧?” “回夫人,我是从另一头过来的,没见着人。”司马秀恭声道。 语毕,又抬眼去看郭婉,平平无奇的脸上,现出几分疑惑:“只是,夫人何不将日子错开?那位陈大姑娘并不好对付,万一两下里撞见了,夫人也不好处置。” “这话好笑。”郭婉目视于她,眸光清冷淡漠,艳丽的红唇,微微往旁一撇:“如果连陈大姑娘都躲不过,你还来此做甚?” 她露出讥嘲的神色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司马秀:“我千辛万苦才得来这机会见你一面儿,你可别告诉我,你并不值那些银子?” 此言大不客气,司马秀却毫无动容,静默想了片刻,遂拱手弯腰:“夫人说得是。” 郭婉扫她一眼,提起裙摆,施施然步入亭中,倚着那碧栏杆子,遥望天际。 青山横郭,浮云聚散,这清旷寥远的景物,却似并不能令她一抒胸臆,她反倒蹙起眉,目含悒色。 接下来要做之事,原就在她谋划中。 然而,当事情真到了眼前,她却觉恍惚,好似又被漫天墨色笼罩。 那是许多许多个浓重而沉郁的夜,她孤枕梦醒、裹衾独卧,珍珠帘疏疏落落地悬着,切下薄白的月色。那月光再是清滟,亦破不去满世界的黑。.. 她觉得喘不上气,胸口像梗着块石头,冷且硬,只得整宿整宿地枯坐,身体缩成一团,直到东窗微明、鸟鸣间关,她才能重又躺回去,浅浅入眠。 “却不知夫人寻我来,有什么事要我做?”司马秀立在她身后不远处,低低的语声,将郭婉自思绪中唤醒。 她身子震了震,下意识垂眸。 轻湖色的裙摆堆在脚旁,似一汪碧水,偶尔风过,便起一阵涟漪。 她出神地看了一会儿,染了绛雪唇脂的红唇,慢慢向上翘起一个弧度。 “我要你帮个忙,把这香囊里的几样东西,丢去我希望它们出现的地儿。”她道,信手自袖中取出一只水蓝十样锦香囊,向司马秀晃了晃。 “遵命。”司马秀毫不犹豫地应道,上前便要去接香囊。 郭婉却忽地缩回手,描着长长水眄的眸子,瞬也不瞬地盯在她脸上:“此事不易,比杀人更难些。你应得这样快,我倒有些不放心。” 司马秀立时收手,躬身问:“却不知夫人要把东西丢去何处?” “这事儿,难就难在这里。”郭婉掩唇笑道,弯作月牙儿的眸子里,冷光湛湛:“因我也不能指名道姓地把地方得一清二楚,只能告诉你个大概,详细的地步,并抛下此物的法子,皆须你自个儿想法子,随机应变。” 她上下打量着司马秀,妍媚的脸上,笑意浅得如水上波纹:“彩绢那事儿,你处置得极好,不曾漏下半点儿马脚,就连陈大姑娘亦寻不出错儿来,所以我才这般看中你,将这件重任交予你。” 她轻轻掂着手中锦囊,笑容终逝,再无一丝表情:“之前那些银子,便做此事的定金。待事成后,我再予你一万两。” 司马秀陡然抬头,平淡的脸上,一双眸子冒出精光。 那一万两银子,显然打动了她。 郭婉却肃了容,加重语气,一字一句地道:“此之所谓事成,乃大事完成、恶人覆灭之际,那一万两银子才能落进你的口袋。若不然,你这活儿便算没完成,我的银子也予不了你。我这话,你可听懂了?” “属下遵命。”司马秀斩钉截铁地道,平素总是很冷淡的眸子里,射出利箭般的光,又仿佛带着极大的热切,势在必行:“此事便交在属下身上,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郭婉“唔”一声,面上又擎出笑来,将锦囊递了过去:“这里头有一方旧帕子并两枚珠钗,你先打开瞧瞧。” 司马秀马上抽开系带,仔细看了两眼眼,复又合拢:“东西都合得上,却不知夫人想把它们放在何处?” “小行山围场,你可知晓?”郭婉漫不经心地抚向栏杆,轻滑皎洁如美人肌肤的衣袖,轻贴于碧栏之上。 司马秀露出震惊的神情。 然而很快地,便敛容束手,沉声回道:“属下知道。前些时候,小行山围场似乎出了些事儿,属下听道儿上传闻,说是有人刺驾。” “差不多就这么回事儿吧。”郭婉的神情越发慵懒,好似那小行山围场是再寻常不过的地方,神情闲逸:“我花了不少银子,打听来一个很有趣的消息。原来,那围场竟有一条秘道。我猜着,那些刺客没准儿便是从那条秘道潜进围场的。” 她悠然地说着这些,眸中映出一溪春水,潋滟明丽:“这消息属实与否,我实是不知的。所以,你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查验消息的真假。若是假,自是一切休提,而若是真,你便要找出这条秘道来,再想法子将那方旧帕子,藏进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02章 新鲜事儿 望着亭外溪水,郭婉美眸凝睇,似在细数水中红鱼“你须记得,这帕子既要藏得隐蔽,却也不能太难找。最好是能让人花心思仔细地搜上两回,便能搜着。” “属下明白。”司马秀语声平平,神色也自淡淡。 郭婉微眄了眸看她,面上浮起一个有些凉薄的笑“再说那两枚旧钗子,我要你把它们送去蓬莱县外一处叫鬼哭岭的地方。据闻,那山上有所神秘的庄子,你就把这钗子藏进庄子里。也和那帕子一样,既别藏得太隐蔽,也别轻易叫人寻着,两可之间就行。” 说话间,她微微侧首,似在打量司马秀的面色,又像在研判她是否能达成所愿“这一万两银子可不好挣。若是你现在想要退出,也由得你。” “这差事属下接了。”司马秀没有半点迟疑,停一息,又问“此事需在多久之内做得?” “这个无所谓。”郭婉挥了挥手,不太在意的样子“我也知道这差事挺不好办,两处或皆有重兵把守,我亦不强求,三个月或四个月内完事,便也行了。” 她又转眸观鱼,柔婉的语声嵌进东风,有若玉玦轻响“若还不够,再多些日子也行。” 司马秀神色一松,利落地应声是,手腕一翻,锦囊已然不见。 “你去罢,四个月后,铜拐儿胡同会有人去向你打听结果的。”郭婉言笑晏晏,好似邀人赏花踏月,言辞间不见半点烟火气。 司马秀面色不动,只躬了躬身“属下会交代下去的,到时成或不成,都会给夫人留个准话儿。” “好。”郭婉朱唇轻启,吐出一字。 语毕,也不回首,只将飘飘衣袖摆了摆。 司马秀躬身后退,转身离去。 直到她行出很远,郭婉方回首,神情似笑而非笑。 这位江湖女子,行路的规矩倒极好,比之大户人家的管事还讲究,每一步皆轻巧而平稳,如尺子量过一般,且只拣着长草之处踏足,绝不留脚印。 目注她的背影,郭婉神情渐敛,面无表情。 一个精细到微处的武技高手,就算完不成的任务,全身而退还是能做到的。 如此便好 “来人,再取些鱼食来。”她漫声吩咐,长长的裙裾拖过地面,好似渌水清波,竟将那一勾春溪,也映得失了色。 风自在、花正开,这芳菲野草,竟似一逢翠绿幽暗的火焰,一直烧去天边…… 二月中旬,春闱结束,京城里顿时热闹起来,街头巷陌、茶楼酒肆,总能遇见几个等待发榜的举子,或三两好友相聚,或乡党互为结交,又或同门兄弟拜会,不一而足。 至二月末时,在这群举子间,渐渐便流传出了一桩新鲜事儿 皇家演剧社年度大戏《无人生还》戏票发售,票价极为高昂,普通人难以问津。然有一法,不仅能免票进场,且还能额外获赠茶水点心一份,这办法便是 答对演剧社出的题目。 只消答对一题,即可获赠一张戏票,多答多得,绝不封顶。 此事一经传出,立时便吸引了大批举子的目光。 于才考完试的学子而言,答题应试,不正是他们最擅长的么? 且又有传闻,那演剧社所出的题目,既非诗词歌赋、亦非君子六艺,却净是些刁钻古怪、标新立异之题,极为考校聪明才智。 虽是读的圣贤书,又是处在讲究风度行止的大楚朝,但年轻人的天性,却是亘古不变。 爱凑热闹、爱个新鲜、喜出风头,历朝历代的年轻人,总免不了这些通病。 况且,此时又正逢无所事事,举子老爷们一个个闲得发慌,得闻此事,哪里还坐得住?就算不直接参与,在旁看着也挺有趣不是? 于是,那卖戏票兼做剧场的“苕溪茶社”,便一日比一日地人头攒动起来。 这一日,陈浚约几名同窗去东郊赏花,然马车将将行至六合大街,便见那路口堵作死结,细看来,其中竟有大批穿长衫、戴网巾的士子。 因马车难行,众人又很好奇,便尽皆下了车,推举出一个名唤郭海川的高壮举子,奋力挤进人群,探个究竟。 这郭海川果不负众望,盏茶后便擎着张字条儿回来了。 “快瞧瞧,这事儿还真新鲜。”他顾不得扯正歪了的衣领,满头大汗地将那字条儿拿给众人看“这上头写了道题目,听说是那什么皇家演剧社出的题,若是答对了,就能白看一场戏,还有茶点吃。” “原来那传闻竟是真的。”另一个姓华名济道、年约二十许的举子便道。 他摇着手中并用不上的折扇,倒有几分风流倜傥“都说这皇家演剧社乃陛下亲封的,那个什么首……首演的时候,陛下也会驾临。我这几日老听人说这事儿,国子监还有人成队去解题呢。” 他惯是消息灵通,说起来倒也有板有眼。 陈浚默立于旁,眉头连着跳几跳。 这个演剧社,不正是他家妹妹搞出来的新鲜玩意儿么? 自春闱结束,他便一直闷在家中,不曾出门儿,却真应了“身在桃源,不知有秦”,竟不知此事能轰动成这样儿。 “快来瞧这题目,听说到现在还没人答得出来呢,那店家说了,头一个答出来的,就能得一张戏票。”郭海川催促着道,使劲儿正了正衣领。 众人寻个宽檐立下,头凑着头去瞧那题目,华济道轻声念道“题曰一人欲去外地,遂往车马行雇车,不想马车只余一乘,载客整十人,再无余位。该人只得下车,车遂捎十客起行。该人遥望车去,忽思及某事、极为可怖,忙向官府报案。问原因何在?” 全题念完,众人面面相觑,各自瞠目,唯陈浚,眉头又跳两下。 这题目,还真是他亲妹妹的手笔。 他抑住挑眉的冲动,做出一副木然神色,肚中叹气。 这种绕人的题目,他这几个同窗,怕答不上来。 倒并非他们不够聪明,而是陈滢所言的“思路问题”。 一个从未接触过此类题型之人,陡遇此题,答得出才怪。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03章 全城做题 “我想了半天,会不会是那十名乘客之中,有个江洋大盗,是以这人才去报官?”片刻后,华济道当先给出了答案。 众人闻言,俱皆露出赞同的神色,便有一个面皮微黄、眉眼精明的少年,连连点头“浩然兄一语中的,果然机敏。” 浩然乃华济道的字,取自“天下之物莫柔弱于水,然而大不可及,利贯金石、强济天下”,水本浩然、贯通四海,正为“济道”之意。 这黄皮少年名唤丁元振,家境殷实,极肯钻营,华济道乃大族子弟,他有心结交,是故时常捧他的场。 郭海川却是个直脾气,此时便将那头摇拨啷鼓也似“这个不对,方才有人便是这般答,那店家说,已经有好些人得了这答案,根本就不在路子上,叫另想一个。” “哦?不对么?”丁元振挑起眉,瞟一眼华济道,眼神虚了虚,摸着下巴道“若说这答案不对,那莫非是那马车出了问题?譬如车子上头藏着什么不该藏的东西?” 这答案倒也另辟蹊径,华济道目色一亮“着啊,我估摸着八九不离十。” “这个也不对。”郭海川又开始泼冷水,面上还有几分好笑的神情“方才也有人答了这个,店家还说是错。” 华济道“咦”了一声,将扇子往腰畔一别,夺过字条儿细看,一面喃喃道“这也不对么?应是这般才是啊。这题目好生古怪。” 丁元振亦凑过去,就着他的手细看,再加个高壮的郭海川往那儿一戳,倒把陈浚并另一个姓钱的温润少年,给挤去了一旁。 两个人相视一眼,同时露出无奈的神情。 说起来,他们五个自来交好,虽处事各不同,脾味却极相投,哪怕是丁元振,精明在明处,磊磊落落地钻营,从不掩饰他对权势的渴望,比那些面儿上清高、实则一肚子算计之人,强出了许多。 此时,见那三个挨着脑袋凑作一堆,陈浚便知,今日这花儿怕是赏不成了。 “总站在此处也不是个去处,小弟觉着,还是寻个阁子坐下来,安心猜谜,诸位以为如何?”温润的钱姓少年如是说道,清朗和善的语声,衬他雅静眉目,倒叫人如沐春风。 陈浚瞥一眼那三颗抵在一处、恨不能连条缝儿都不留的脑瓜子,颔首表示赞同“就这么着吧,这路堵得厉害,走也走不通,既出不得城,不若安安静静的吃茶是正经。” 因他自来才高,隐为众人之首,他这一说,华济道头一个点头“甚好甚好,便是如此。” 丁元振见他附议,自要顺着他的意思,遂向陈浚笑“还是陈兄通透。想那花儿何年不能赏?何时不能赏?倒是这怪题,出此路便拿不着了。” 华济道便又取出折扇,半阖不阖地一手擎着,朝郭海川作势拱手“老郭,这盛京游侠儿说的便是你了,有你在,何愁咱们不多拿几道题?劳您再多跑一趟,抢几道题回来。” 郭海川功课上头不大通,凑热闹却从来占先,拍胸脯吆喝“瞧好儿吧您呐!” 语声未落,他壮硕的身形已然破入人群,如逆水之行舟,所过之处,一片东倒西歪,引来无数叫骂。 待他挣出一头一脸的汗,抢出几题回转,众人便也不去赏花儿了,自寻了间精雅茶楼,包下间济楚阁儿,聚众解题。 事实上,不止他们,苕溪茶社左近几条街巷,如陈浚他们这般的学子,比比皆是。他们或三五成群、或独自一人,对着演剧社的题目绞尽脑汁,奋力答题,几为盛京城一景。 再数日,这股做题歪风越刮越猛,开始向清流士族渗透。不少名门子弟、大儒门生,亦悄悄加入了答题大军。 到得此时,士子们已经不再是为一张戏票、几份茶点而解题,而是为了捍卫“聪明的读书人”之名号而解题,尤其当出现“某账房先生轻松解开‘入水放水’难题”之传闻时,士子们的好胜心被完全激发,挡都挡不住。 更有甚者,再数日,竟连那闺闱英秀、画堂仕女,也羞答答地解起题来。一时间,凡花宴、茶宴并诗会,若不能掏出几道“演剧社怪题”来做做,那简直都不能称之为成功的宴会。 而一手搅起这场风暴的陈滢,对此却无太多感受。 她委实太忙,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无暇关注此事。 身为演剧社团长、编剧、总导演并舞美总监,她需要管理的人、事、物多且繁杂,除最开始时,将总计五百道的题库奉上,接下来的时间,她便一头扎进了演出前期的准备工作。 二月末,太子大婚,盛京城一片欢腾,达官显贵尽皆到场,陈滢一家自也需露面儿。而在仪式开始前,太子妃忽传话来,请陈滢前往燕息处一叙。 陈滢原以为,王敏芝是要与她私聊几句,却未料,甫一登上绣阁,这位太子妃娘娘便顶着涂满了白粉的脸,在满屋子宫女内侍的注视下,一把拽过陈滢,拿出一道“鸡兔同笼”题,一双流盼美目,切切望来。 “这题太难了,我……本宫算不出,听说这些题皆是你拟的,请告答案。”王敏芝眨巴着大眼睛,看上去弱小可怜又无助,一望便知,奥数这大魔王一定把她折磨得不轻。 直至这一刻,陈滢方后知后觉地知晓,这事儿似乎……搞得有点大。 “快点,把答案告诉本宫,不然本宫睡都睡不好。”王敏芝继续眨巴着大眼睛。 于是,顶着满屋的眼刀子,陈滢镇定自若,拿起炭笔刷刷写下解法并答案,旋即露出惯常的笑容“娘娘今日大婚,臣女在此恭贺。” 王敏芝如获至宝,一把抢过答题纸,心不在焉地摆摆手,两眼只在那答案上留连,又拧眉又扯嘴角,直看得旁边的宫人心惊肉跳,生怕她动作一大,便把妆给弄花了。 这可不是补两道粉的事儿,而是这上妆也是讲究个吉时的,错开了时辰,那也是要被问罪的。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04章 天音试曲 “原来此题是从这一处破起,我怎么就没想到呢?”王敏芝盯着答案看了半晌,终是语道,一面抬手轻敲额角。 管事宫女直吓得魂儿都没了,扑过去捧着她的手不叫往下落“哎哟娘娘喂,好娘娘、亲娘娘,娘娘您就是奴婢的祖宗。奴婢求您了,您且好生坐着吧,这妆才上了一半儿呢。” 这一递一声儿,直与那戏文相仿,劝人都劝得韵脚翩然,果然这宫里的人就与外头不一样。 王敏芝倒也听话,捧着纸页坐回原处,埋头沉思,全然不顾那上头夫人幽怨的眼神儿。 这位夫人也算有头有脸,平生不知替多少贵女们上过头,似太子妃这样儿的,真是头一回见。 长见识了。 众宫人见状,眼刀子不要钱似地“嗖嗖”乱飞,险些没把陈滢给扎成筛子眼儿。 太子妃做题成瘾,连大婚当日也解题,根源不就在这位“神探姑娘”身上? 这万一有个纰漏,他们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绝没好果子吃! 陈滢面色淡然,王敏芝更是不闻外物,便在众宫人杀人的视线中,她竟又从袖子里摸出张题纸来,锁眉凝眸、苦苦思索,看样子,这梳头的功夫儿,她还能再做两道题。 “娘娘,今儿您可别太劳神,免得一时累着。”管事宫女不敢直言,只能拐着弯儿地劝。 王敏芝抬头睇她一眼,秀美的脸上,划过浅笑“姑姑这话说的是,只本宫这会子心里总静不下来,得解两道题压压惊。” 这下子,莫说是宫人,便是那位上头夫人,也直朝陈滢翻白眼儿。 听听,这都叫什么话?解题压惊? 这世上还有这样的压惊之法? 这个瞬间,陈滢纵然再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也委实是坐不住,遂躬身“臣女告退。” 王敏芝已经完全沉浸于做题的乐趣中,两耳不闻窗外事,闻言只“嗯”了一声,那管事宫女肚里念佛,面上端出个笑来,抽着嘴角道“陈大姑娘慢行。” 陈滢身施一礼,方自离开。 那一刻,她始终提着的半颗心,终是落底。 就看王敏芝这股狂热劲儿,皇家演剧社这第一炮,算是打响了。 果不出她所料,太子大婚的热闹仅维持了数日,《无人生还》的首场演出,便成了整个京城最热门的话题。 大楚十七年三月初一,申正未至,天气不冷不热、东风似凉似暖,恰是天和好个春。 皇城“天音阁”外,一脉碧水如玉勾,将两层高的戏台牵系其间,沿河御柳斜斜、杨花细细,几树老杏开在水畔,满树粉雪堆砌,落英挽浮波、随水东流去。 《无人生还》首场内部试演,便在今日、此时、此处。 后台角落里,穿着一身略显宽松的湖蓝蓬裙、画浓重鼻影、满头金发编做独辫儿的小臻,悄悄掀开墨绿厚绒幕布一角,向着台下张望。 来的人尚不多,约莫皆是些不入流的皇亲,而饶是如此,这些人的穿章打扮、言谈态度,亦叫她看得双目大睁。 虽然是伯府丫鬟,小臻却没怎么见过世面。伯府宴客时,似她这般世子爷的“屋里人”,是不兴出院儿的,只能老老实实呆着。这也是大户人家的规矩,怕她们不安分、惹出是非。 此刻,瞧着台下这几个一望而知的贵人,小臻心里就像有个小人儿在敲鼓,“怦怦怦”响个不停。 “紧张么,小臻?”身后忽地传来说话声,干净如水的声线,好似能绕进人心里去。 小臻忙回头,因穿着戏服,下意识地便入了戏,提起裙摆行了个欧式屈膝礼,呐呐地道“陈……社长好。” 来人正是陈滢。 她笑应了句“你也好”,便审视地端详着小臻,由妆容至服装,再到发型饰品,逐一细看过,方满意地点头“很好,丽娘她们现下也很娴熟了,这妆化得很漂亮。” 丽娘也是伎子,因擅梳妆,陈滢便将她与另两名年岁较大、无甚表演天分的伎子,当作化妆师培养,一段时间下来,效果显著。 小臻赧然一笑,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脸,又似有些不信“奴……我这样儿,真的行么?” “怎么不行?”陈滢诧然望她,似深为她如此提问而不解“你扮相美丽、演技优秀,台词背过两遍就能记牢,动作表情也很到位。我觉着,伊丽莎白这个角色,非你莫属。” 小臻饰演的,是女教师伊丽莎白一角儿,无论外形还是演技,她皆很称职。 事实上,这群伎子中,有表演天赋之人颇多,盖因她们在初操此贱业时,皆受过一定的音乐、舞蹈方面的训练。此外,这职业本身亦需一定的演技,逢场作戏、强颜欢笑、忍泪行乐,哪一样不是演出来的? 是故,陈滢只稍作指点,她们便能演得似模似样,有几个天赋突出的,扮作男子亦是肖似,委实令人惊喜。 将情绪紧张的小臻安抚好后,陈滢又去后台巡视,将每一盏灯光、每一件道具,尽皆检视一遍,最后,来到了一处小隔间儿。 那隔间极小,仅容人转身,里头挤坐着四个八、九岁的孩童,穿着小戏服,有男有女。 “陈社长好。”一见陈滢,孩子们立时起身,脆嫩的童音极为清亮。 陈滢弯眉而笑,摸了摸近前一个小姑娘的头发,语声轻柔“时辰快到了,你们可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孩子们齐声道,一双双亮晶晶的眼睛,有若星光般灿烂。 “好,就靠你们了。”陈滢含笑道,招手唤他们行至台边,便闻外头传来“陛下驾到、皇后娘娘驾到”的通传。 此前,在陈滢的强烈要求下,众演职人员不必台前见礼,故众人皆于幕布后接驾毕,陈滢便打了个手势。 重新布置过的天音阁上,大片帐幔忽地升起,遮去天光。 随后,便有缥缈童音,唱起了一首陌生的歌谣 十个黄泥小人儿,为了吃饭去奔走,噎死一个救不得,十个只剩九…… 这是《无人生还》中最著名的童谣,甚至开创的诗歌杀人预告的先例。 便在这诡谲而又幽冷的歌声中,大幕徐徐拉开,一道光束打在舞台正中,八个穿着十九世纪欧洲服饰的男女,现于灯下。 《无人生还》的首场演出,就此拉开帷幕……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05章 长亭柳色(缓慢燃烧的C4和氏璧加更) 京城三月花草新,东风未掩玉堂人。 元嘉十七年春天的盛京城,热闹事儿委实不少,前有太子大婚,再往前,王家幼女获封郡主、气派非凡,又有长女出嫁、十里红妆。好似大家伙儿约好了一般,齐要在这春天把事儿都给办得了,闹得京城里三不五时便听见爆竹响儿。 然而,这所有的热闹加起来,却皆敌不过一场戏。 皇家演剧社首演剧目《无人生还》,成为了今春三月当仁不让的头桩热闹事儿。 举凡那瞧过戏的,泰半对剧中那奇异的服饰、发型、礼节,以及那怪腔怪调的“尊敬的阁下”、“尊敬的女士”之类称呼,大感兴趣,直呼“开眼了”。 不过,这等瞧热闹的观众,在资深剧迷眼中,根本不值一提。 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那巧妙缜密的剧情、猜不出答案的结局、充满神秘与恐怖氛围的剧场效果,才是精华。 除此之外,有更多不曾看过剧、又自诩聪明、怀着一颗好胜心的观众,则对猜出剧中真凶执念极甚,无不欲一睹为快。 说起来,新事物的出现,必然便会催生更多的新事物、新现象。 陈滢在写下剧本、编排舞美时,绝不曾料到,随着《无人生还》大热,大楚朝居然冒出了一群“剧透党”。 他们或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又或受众人追捧、叫他们细说详情,与二十一世纪时的境况完全相同,直教她啼笑皆非。 三月过半,演剧社之前投入的成本,便已收回大半,预计无须多久,便将进入盈利模式。 陈滢既惊讶,又感慨。 女医馆至今仍在惨淡经营,演剧社却只花了半个月便初现曙光,她不免要想,难怪在现代时,再烂的影视综艺节目,也能拉到大笔投资,委实是赚钱太容易。 演剧社大获成功,她自是欣然,而令她欢喜的是,在世人眼中,演剧社的伎子,已不再是伎子,而是“演员”。 这是现在越来越被承认的一个称呼。 演员。 这个全新的称谓,亦是被《无人生还》带火的。 变称呼易,而改观念难,这一点陈滢自是深知。然她更坚信,随着称呼变更,改变观念亦是迟早之事。 三月十七,宜出行、祭祀、订盟、造仓。 这一日,永成侯嫡长女陈漌,在许氏的泪眼与叮咛中,离开了京城。 长亭外,游丝软,细雨湿流光。 陈漌端坐车中,眼角微红,面上并无出嫁的欢喜娇羞,唯几分不合年纪的苍凉。 远望去,烟柳成行,在雨中随风飘摆,也不知曾送过多少离人、染过多少惜别之泪。 眼只恨,人心虽有思,那树却无情,全不顾人间离恨,不去萦人衣带,更不去挽住行舟,唯将那青青柳色,抛去天边。 “姑娘,您坐回来些吧,夫人他们已经回去了呢。”大丫鬟彩缕轻声劝道,眼圈儿亦是微红。 她想到了死去的彩绢。 她们打小儿相识,服侍陈漌十余年,谁又能料想,彩绢如此福薄,再做不成她心心念念的陪嫁丫头。 看着一旁垂首跪坐的彩绫,彩缕的心中,生出一丝淡淡的悲凉。 物是人非,当年的勾心斗角,如今看来,委实像个笑话儿。 蹄声“得得”,马车缓缓驶过长亭,那殷殷相送的人儿,也已然瞧不见了。 陈漌自窗边回首,环顾左右,不由得悲从中来,眼角清泪滴落。 此时此刻,陪在她身边的,再不是宠她如眼珠子的母亲、护她如珠似玉的父亲,而是一堆与她无亲无故之人。 虽丫鬟婆子环绕、服侍的人成堆,更有许氏替她挑选的得力帮手,助她于娘家立足。 可说到底,这些人与她又有何干? 这世上最疼她的父母双亲,从此后,便与她隔了千山万水,不知何时才得重见。 此念一生,她越发心头酸楚,珠泪盈睫、掩袖轻泣。 彩缕本就伤怀,陈漌这一哭,越发勾动起她的心肠,她也哀哀地哭起来。 一旁的彩绫见了,悄悄挪去陈漌边儿上,低声劝道“姑娘且收一收泪,婢子们都在呢。” 她不劝还好,这一劝,陈漌越发哽咽。 彩绫却是个有成算的,见状也并不急,动作轻巧地倒了盏蜜茶,搁在陈漌手边,叹了口气“婢子听人说,那忠勇伯家里头有好几房的人呢,一大家子挤着住,地步儿都不够宽。又道那老太太是个刚硬有主意的,也不知是真是假。” 她怅怅地蹙起眉,又自轻叹“那济南府的风气,与京里头大不一样,连时兴的衣裳料子亦不同。不晓得那几位未出阁的姑娘,又是个什么模样?” 絮絮语声,到底引动陈漌心思,她渐渐便收了泪。 哭又有什么用呢? 她已经出阁了,很快便要成为忠勇伯府三少奶奶,与其在这里伤春悲秋,倒不如好生筹划,也免得进了门儿还两眼一抹黑。 “待打尖儿后,便请陈大姑娘上车一叙罢。”陈漌道,声音还有些嘶哑,然神情却平静多了。 彩绫露出笑来,恭声道“姑娘这话很是。那陈大姑娘在济南可住了好些日子呢,忠勇伯府的情形,她必是极熟的。” 陈漌扫她一眼,眉间涌出厌色,提起帕子掩唇“只是闲聊几句儿罢了,你也很不必拿出那一等模样儿来,没的叫人小瞧了去。” 彩绫唯唯应诺,低垂的脸上,神色泰然。 她原在许氏房里当差,彩绢死后,便被许氏调去服侍陈漌。 临行前,许氏单将她唤去,嘱咐了好些话,又将她一家的身契予了陈漌,单留了她胞兄的身契,放在身边儿。 从那天起,彩绫便知晓,她一家是生是死,皆在陈漌身上,是以她才会不遗余力地劝陈漌。 只有陈漌好了,她一家人才能好好地活下去。 “姑娘净个面吧。”彩缕将湿帕子拧干,双手呈上,一面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彩绫。 若论相貌,彩绫不及她多矣,但若论心机,彩缕还有自知之明。 感知到她的视线,彩绫亦按下心思,上前服侍陈漌净面不提。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06章 小园春慢 细雨如丝,织就春烟如缕,远处的山峰似蒙了一层薄透轻纱,天地间一片苍茫。 陈滢高举着一柄油伞,立在客栈小院儿门前,一任风拂薄烟,湿却春衫。 “姑娘在瞧什么呢?”寻真侍立在侧,也将伞面儿抬高,顺着陈滢的视线往外瞧。 除了漫天飘飞的细雨,并远处数峰连天,眼面前儿连棵树都瞧无有,真真是空荡荡一片。 寻真鼓起嘴,满脸不高兴。 若不是为着陈漌,他们又何至于在此处投宿?这破地方又小又窄,还偏僻,离官道可远着呢。 “那黄妈妈真个规矩多。”她嘟嘟囔囔地戳伞柄儿,却也并不敢十分抱怨。 黄妈妈乃陈漌身边第一管事妈妈,据说,颇通风水堪舆。 而他们之所以宿于此处,亦是依黄妈妈所言,讨个好口彩c好时辰c好地步儿。 举凡嫁娶,总要讲究这些,此亦人之常情。只是,这位黄姓妈妈却是讲究到了极致,就连每日用饭的时辰,亦有定规。 也正因如此,由盛京至济南府这一路,整个车队,其实是遵照黄妈妈的意思行或止,打尖儿的客栈亦皆由其指定,更遑论其他了。 “黄妈妈也是一心为主,到底也是嫁娶大事儿,你就少说两句罢。”站在另一侧的知实轻斥寻真,往左右看了看,语含劝慰:“姑娘,这客栈虽说简陋了些,倒是清静得很,婢子瞧着也没很离了格儿,况离着济南城也不远,明日便也到地方了。” “真是谢天谢地。”寻真拍心口做松气状:“总算明儿一过,老爷这身上的担子也卸下了。” 陈劭父女此行乃是送嫁,待明日入城,陈漌便会直接由忠勇伯府接去拜堂完婚。千里送嫁,至此亦算完满收梢,是以寻真才要松口气。 偷偷觑一眼陈滢的神情,她又小声儿嘀咕:“姑娘也不必见天儿的被人拉着说话儿了。” 自离京伊始,陈漌便时常向陈滢打听伯府状况,那几位管事妈妈们亦会往寻真c知实跟前走动,旁敲侧击地探听消息,次数一多,难免叫人烦恼。 “知实,那些账目你帮我核算过了么?”陈滢未接她的话,收回视线,微俯着身子拂了拂袖。 一刹时,裙裾间水雾蓬起,银屑也似,在微白的天光下飞散开去。 知实忙肃容垂首:“回姑娘的话,婢子重新核算过了,姑娘算的没错儿,都对得上。” 陈滢点了点头,神情间有几分感慨:“这也真是想不到,韩家的动作竟会这般快法,《无人生还》还没演足一个月呢,他们便瞅准机会,寻到我这里来。” 这些正事儿,寻真素来是接不上话的,闻言便朝后退了两步,守在那廊子外头,免得有人冲撞。 知实则上前些,语声压得极低:“邵管事给的那些文书,并那几张银票,婢子皆贴身收着,姑娘放心便是。” 陈滢微微颔首,心下不是不叹服的。 三日前,韩府大管事邵忠风尘仆仆赶来,奉上了一只信封儿。 那信封中装着郭婉的一纸短笺,并一份盖有皇家专利局官印的授权证书。 原来,韩家竟拿下了《无人生还》周边的部分版权! 经由皇家专利局特许,韩氏企业可在山东c山西c河北c河南四行省,制作并发售相关产品。 看着那份授权书,陈滢只能叹一声:古人的智慧,不容小觑。 当初为《无人生还》申请版权,她其实是抱着给皇家专利局捧场的念头,何曾料到,这出戏竟能红成这样? 而韩家的嗅觉竟也敏锐至极,这厢风头一起,他们已经先一步买下了版权。 此一举,既捧了元嘉帝的场,又向陈滢示好,正是一举两得。 “谁能想着呢,那些个衣裳首饰,我也不过随便弄了弄,现在竟就有人仿起来了。”陈滢摇头呢喃,颇感不可思议。 知实便握着嘴儿笑:“姑娘也太谦了。您是忘了寻真当初是怎么着么?她瞧着你那草图眼睛都发直,何况那真人儿摆面眼前,那些夫人太太们,自然看在眼中c记在心头。” 这话也是。 据说,最早将剧中服饰穿戴出来的,乃是宫中嫔妃。 剧中几位女角色的胸针c发夹c发箍,以及荷叶边儿领口c细纱蓬裙这类,令这些贵人格外感兴趣,邵忠言道,今年宫中春宴,吴太妃便戴着新制的胸针并发夹登场,直叫满京贵女们看直了眼。 陈滢于是再次感叹。 女人的消费能力,放在哪个时代皆不容小觑。 莫名地,她的脑海中,现出了一行簪花小楷: “好戏当久传,愿卿诸事安。” 郭婉的短笺上,只此一句。 虽仅有十字,然语中深意,却尽在言外。 这三千两银票,不止是韩家向陈滢打招呼,更是郭婉在向她致意。 以这样简短的一句话,以如此深切的祝福,愿她安好,愿她的梦想无恙。 “而我又何尝不希望着,你亦如是呢。”目注伞外雨幕,陈滢轻声自语。 她亦怀着同样的愿望,以同样热切而真挚的心,祝福着她的朋友。 愿此去阳光灿烂c前程锦绣,愿前行的路上不再迷茫失落c没有黑暗挣扎,唯坚定的信念,与永不言悔的执著。 “姑娘,怕是要用饭了,先回屋好不好?”身后传来寻真的语声,陈滢略略回神。 暮色自天边涌来,雨渐成势,瓦楞上碎珠跳溅,滴水檐下水线连绵,小院仍是幽寂,并无人来,唯苔痕映阶c草色如碧。 陈滢轻吸了一口气。 空气潮湿清润,好似江南天时。 “哎呀,这雨若是下到明儿,怕就不好了吧?”寻真仰头望天,又开始被陈漌发愁。 知实被她逗笑了,摇摇头,将伞收拢来,上前行至陈滢伞下,接过她掌中油伞:“姑娘,回吧,这雨下得越来越大了,老爷若知道姑娘淋雨,怕要担心。” 陈滢点了点头,寻真亦举伞上前,主仆三人踏上了游廊。镂空廊顶垂下细长藤条儿,她们缓步行着,听一路雨打叶落c行一路绿影离披,转廊绕户,回屋去了。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07章 失踪老兵 这一场雨,至夜中方歇,次日晨起时,那东边的天空已是清透干净得如水洗一般,殷红的朝霞铺上屋脊,将那灰瓦顶儿也映出七彩光泽来。 众人再度起行,一路走得极顺,巳正吉时恰好入城,正在黄妈妈的算计中。 那忠勇伯府早便派出亲迎队伍,远远迎出城外,车队甫一现身,便是一阵鼓乐喧天、爆竹齐鸣,披红挂彩的忠勇伯府嫡三子卢宸,骑着高头大马,一身大红喜袍,立在人前相迎。 耳听得那外头喧嚣阵阵,寻真与知实同时相视一眼,各自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陈滢亦暗松了口气。 到得此时,陈劭的送嫁任务已然结束,她亦放心。 “咦,小侯爷怎么也在后头?”爬在窗户边儿瞧热闹的寻真,此时忽地说道。 陈滢微有些吃惊,尚未开言,一旁的知实也跟着道:“呀,瞧着还真是小侯爷,远远地坠在那迎亲队伍的最后。” 语毕,拉着寻真悄退一旁,两个人皆抿着嘴儿笑。 不必说,小侯爷此来,定是来接她们姑娘的。 陈滢遂倚去窗前,果见裴恕远远站在队伍末梢,正翘首向此处张望。 “还真是小侯爷。”她点了点头,目中划过一丝疑惑。 裴恕在二月底时便去了山东,接替太子殿下之职,继续搜索康王余孽。 只是,他此前只说要去蓬莱,如何又出现在了济南府? 难道那些余孽又作妖了? 心中转着这些念头,陈滢兀自望向裴恕。 随着两支队伍渐行渐近,裴恕的身形亦越发清晰。 他正自揽辔立于街尾,仿佛在笑。 阳光投下,他高挺的鼻骨旁落着一抹浅淡的阴影,不见半点柔和,反倒越发凌厉冷峻。远望去,身若山岳、势如藏锋,立在灿阳下,犹如铁水浇铸的铁马铁人雕像。 再一刹,他便瞧见了陈滢,唇角弧度瞬间加深,白牙在阳光下出光来。 “噗哧”,偷偷挤去窗边的寻真,忍不住笑出了声。 委实是小侯爷太可乐,方才分明就跟要杀人似地,一身的煞气,谁想,才一瞧见她们姑娘,这人就像换了张脸,笑得那个开心、那个灿烂。 见裴恕笑,陈滢便也笑了起来。 乍见了他,她也欢喜,也他一般无二。 两下里正自笑颜相对,蓦地,一个蓄着八字须的男子,急急自后而来,去到裴恕身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裴恕面上的笑容,刹时散去,神情陡然狞厉。 “哟,那不是何将军么?”寻真眼尖,一眼便认出那蓄须男子正是何廷正,不由皱起了眉:“小侯爷这是怎么了?” 陈滢亦眉心轻拢,低语道:“这怕是出了什么事儿,小侯爷这神情……” 话音未落,裴恕蓦地向陈滢微一点头,旋即拨转马头,绝尘而去。 陈滢不由愕然。 怎么走得这样急? 依这位小侯爷的性子,既前来相迎,则必要与她说上几句话儿,再行离开 可是此刻,他却连声招呼也没打,径自离开,由此可知,这事情只怕小不了。 心中不住思忖着,她犹自倚窗远眺,不一时,便见一骑绕开迎亲队伍,缓步驰来,马上之人身形矮壮、十分打眼。 “郎将军来了。”寻真轻声道,阖窗拉帘,面上的笑容亦散去,神情郑重。 裴恕离开前的神情,但凡有眼睛的人瞧了,都不可能不当回事儿。 果然,郎廷玉很快便至,给陈滢捎来了一句话: 裴家军一名老兵失踪了,裴恕方才临时回府,便是处置此事。 匆匆交代了这一句,郎廷玉便也去了,陈滢亦未挽留。 这失踪的老兵,一定不是寻常人等,她虽有心多问几句,只此时却委实不宜。 人前头正迎亲呢,马车尚需赶在吉时入府,且周遭看热闹的百姓又多,拥挤不堪,若非郎廷玉马术了得,仅是那些抢红纸屑的孩童,就够他喝一壶的了。 陈滢凝目沉思,寻真见状,也不去瞧热闹了,只老老实实呆在车中。 约莫盏茶的功夫,车队终于拐进忠勇伯府所在的三元巷,一刹时,外头又是一阵喜乐大作,锣鼓声与“噼哩啪啦”的爆竹声直是震天响。 众人至此尽皆下车,陈滢这才有闲暇,自幂篱下打量新郎倌儿。 方才只远远瞧了一眼,不曾看仔细,如今细看,这卢宸倒是好个相貌,虽不足以俊美论之,却胜在肩宽腿长、眉目英挺,更为难得的是,这位卢三爷的身上,有一股勋贵子弟少见的正气。 陈滢便暗自点头。 元嘉帝也不算乱点鸳鸯谱,这一对新人,至少在容貌上还是极为般配的。 “陈大姑娘辛苦啦,这一路舟车劳顿,快随我去里头坐着。”世子夫人俞氏笑语殷勤地迎出来,将陈滢等人请进花厅。 花厅里已是济济一堂,坐满了观礼的贺客,陈滢被安排在了陈漌娘家那一方。 坐下后,她举目环视,人群中倒有不少熟面孔,基本上此前伯府花宴时见着的姑娘,尽皆在座,独独少了个二姑娘卢宛音。 因着陈滢如今的身份又自不同,俞氏待她倒是十分客气,此时见状,这位聪明的世子夫人立时明了,遂亲手递了盏茶过去,又将帕子向唇边拭了拭。 “与陈大姑娘这一别,便是一年有余,陈大姑娘真真儿像变了个人似地,出脱得越发漂亮了呢。”俞氏含笑道,开场白自然而然。 陈滢嘴角动了动,语声平静:“蒙您夸赞,愧不敢当。” 俞氏掩唇而笑:“陈大姑娘真真谦和,仍旧与从前一个样儿。”语毕,微微一叹:“姑娘这般品貌,我倒也想叫家里的姑娘们与您多学着些,只可惜二丫头她也出阁了,我记着你们从前还挺谈得来的呢。” 这话说得委实客气,陈滢倒也不好拿硬话去衬她,只得虚应几声儿,同时心下明晰。 怪不得卢宛音没在呢,原来竟是嫁人了。 只是,俞氏巴巴地把话递过来,又是何意? 若依陈滢的本性,她对这些宅门里的勾当,委实不愿多沾。 只此时,她不仅代表着陈漌的娘家人,更是薛蕊的保护人。忠勇伯府发生的事情,她不可能不在意。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08章 终须一别 ,最快更新出闺阁记最新章节! 那俞氏最是个剔透的,将该说的说了,便告个罪,自去前头招呼其他客人,风度极是从容,像是从不曾给陈滢透过话儿。 陈滢悄然转首,向知实打了个手势。 知实会意,无声无息地退出了花厅。 再坐片时,新婚夫妇便至花厅,婚礼亦进行到最热闹处,当他们共牵一根红绸,在三老爷卢仁并三太太田氏的祝福声中,去至洞房时,厅中众人又是笑又是闹,气氛极是欢娱。 已而新人离开,花厅中人便走脱了大半,一部分去前头坐席,另一部分则跟去新房瞧热闹。 陈滢便也起身,带着寻真去得洞房,将那挑盖头、交杯酒等程序一应看遍,确保忠勇伯府诸女眷对陈漌并无苛待,便上前请辞。 “陈……卢三奶奶,容我告退。”陈滢轻声道,视线扫过陈漌面庞,见她神情淡然,既谈不上欢喜,亦无不虞。 “千里同行,终须一别。”她太息地道,抬手向鬓边拂了拂,启唇一笑。 纵使红妆丽服、凤冠珠鬓,这一笑,却是无限苍凉。 陈滢默然静立,到底说不出劝慰的话来。 陈漌心系何人,她比谁都清楚,而如今之收梢,亦早便注定。 可陈滢还是有点替她难过。 若在现代,陈漌至少还有告白之机,还能亲身得到一个答案,哪怕这答案残忍无情,至少,也能为这段感情画上句号。 而在大楚朝,这份情不知所起的爱恋,却只能无疾而终。 怀着一种难言的情绪,陈滢转去了设宴的敞轩。 那敞轩正在梅林边儿上,如今恰是暮春,梅花自不曾开,满园子葱翠绿意,又有碧树如冠,却也怡人。 因代表着新妇娘家人,陈滢的席位相对靠前,待坐下后,她举眸四顾,面上便现出一个古怪的笑容。 忠勇伯夫人万氏,正在端端坐于那首席正座儿,面上擎着矜持的笑,一身姜黄团花褙子、额上勒着海蓝四季春织锦抹额,薄施脂粉,瞧来倒比往昔精神。 感知到陈滢的视线,万氏转眸看了过来,陈滢想了想,起身见礼。 怎么说万氏也是长辈,该有的礼节自不可缺。 万氏神色淡淡,命人扶起陈滢,略叙几句寒温,陈滢便自归座儿。 这整个过程中,万氏面上的笑,堪比昨日细雨,薄薄一层,风吹就掉。 俞氏在远处瞧见了,略垂首,掩去唇边冷笑。 万氏这架子还搭着呢,只怕是忘了,这位她最讨厌的陈大姑娘得圣旨赐婚,乃是未来的侯夫人。 待陈滢与裴恕成亲,他们这整府的人见了人家,都得矮下半个头,包括万氏。 俞氏委实想要叹气。 她这个婆母,在伯府里拿大拿惯了,倒将天下人皆小瞧了去,看谁都吊着半个眼珠子,真不知该说她轻狂,还是该说她蠢。 陈滢自不知这对婆媳的眉眼官司,归座儿后,与几位熟识的姑娘闲聊几句,那厢知实便出现在敞轩门口,趁人不备,悄悄向她招手。 陈滢心下倒凛了凛。 看知实这样子,怕是打听来的消息,很不寻常。 主仆三人寻了个无人的长廊,见四下无人,陈滢方问:“是不是卢二姑娘的事儿有蹊跷?” 若卢宛音是正常出嫁,知实断不会是这般情形。 知实果然点头:“姑娘说得没错儿,卢二姑娘这婚事确实挺怪的。” 她近前几步,耳语般地道:“卢二姑娘嫁给薛大人做了续弦。” 似怕陈滢不懂,她又加重语气:“这位薛大人,就是那招远县原来的县令,咱们女校薛夫子的父亲。” 薛蕊如今已然是女校老师,知实便以夫子称呼。 “原来是他。”陈滢微微颔首,心下不是不吃惊的。 卢宛音乃二房嫡女,怎么竟去给人做续弦? 那薛大人的年纪,做卢宛音的祖父都够了。 念及此,陈滢便问:“此前我们在济南时,也只听说忠勇伯府会送出一位庶女予薛大人做妾,怎么又换成了嫡出的卢二姑娘?” “姑娘容禀,这事里头有好些弯弯绕,还得从去年花宴的时候说起。”知实的声音越发地轻,几乎凑在陈滢耳边:“花宴那天,姑娘要婢子们打听薛夫子的消息,婢子顺道儿听了几句闲话,道是伯夫人有意将庶出的卢三姑娘许予薛大人为妾。可谁想,就在姑娘离开济南府没几日,伯府便出了桩新鲜事儿。” 她往四下瞧了瞧,见寻真好生守在路口,便续道:“济南府有位推官儿,姓蔡,今年二十八岁,前头发妻早逝,膝下有一儿一女。便在去年三、四月间,这位蔡大人忽地请了媒婆登门,明言求娶卢三姑娘为正头妻子。” 陈滢一下子抬起头。 竟还有这样的事? 一府推官,求娶没落勋贵之庶女为妻?且还正在这庶女将要予人为妾之前? 何其凑巧? 而最重要的是,以推官品级,即便卢三姑娘只是续弦,伯府也占了大便宜。 这倒并非伯爵这爵位不值钱。事实上,若抛开一切,只看爵位,伯爵还是很拿得出手的。 只是,地方爵与京城爵,根本是两回事,而山东行省的伯爵,更比其他地方还弱些。 这却是因为,当年康王之乱起于山东,元嘉帝险些掉下龙椅,他对这地方的勋贵,从来只抑不扬,就没个好脸色。 也因此,蔡大人登门求娶,便显得极具诚意。 “伯爷想必一口应下了,伯夫人必定也极欢喜。”陈滢淡声道,抬手拂了拂衣袖。 一为妻、一为妾,孰重孰轻,一目了然。这么笔划算的买卖,傻子才会往外推。 果然,知实连连点头道:“姑娘料得半点儿没错。伯爷一听此事,想也没想便应下了,伯夫人过后听见了,更是欢喜得不得了,特特地将卢二太太叫到跟前去,赏下了好些东西,转过脸来便将卢三姑娘接去上房住着,又派了好些丫鬟婆子服侍,简直像供佛似地把人给供了起来,伯夫人更是亲身教导卢三姑娘管家的道理,还命世子夫人分了几桩事儿给卢三姑娘练手呢。”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09章 错综复杂 陈滢闻言,点头不语。 万氏虽眼界不够宽,基本认知还是有的,一行一止倒也有度。 赏卢二太太胡氏东西、将卢三姑娘接去正房,前者为拉拢,后者则为敲打。 胡氏膝下有三女,除二姑娘卢宛音是嫡出外,四姑娘卢宛卿也是嫡出。 庶女得了门绝好的亲事,嫡出女儿往后只怕还嫁不了这般好,胡氏心里会舒服么? 身为嫡母,但凡她动点歪念头,好事也要变坏事,是以万氏才要把卢三姑娘护起来,敲打胡氏,令她不得妄动。 此时知实又道:“那蔡大人倒也诚心,没过几日便亲自登门下聘,三书六礼皆是全的,婚期就定在今年开春儿。二月初的时候,卢三姑娘便已出阁了。” 陈滢轻轻“唔”了一声,面上的笑容有些古怪:“既然卢三姑娘去年四月定了亲,则送去薛大人府上做妾的人选,也只能换人了。” 卢、薛两家本就不曾说定人选,忠勇伯府临时换人,也并不算失礼,只消将个庶女嫁去,这笔交易仍是圆满的。 “姑娘说的是。”知实动作极微地点了下头,声音愈发地轻:“三姑娘定亲后,伯府中与三姑娘年岁相仿、又庶出的姑娘,便只剩下三房的五姑娘。伯夫人便与三太太说了这事儿,三太太自是应了。可是,谁也没想到,四月底的时候,薛大人的发妻忽然得了场急病,殁了。薛大人不好就纳妾,这事儿便只能再往后拖。” 她仿佛觉得很不可思议,眸子张大了些,又续:“那时候,薛大人调去泰安州做了同知,离济南府倒也挺近的。忠勇伯爷恐他丧妻伤心,端午节那日便请他来吃酒听戏。那天来的客人极多,里头就有与卢二姑娘定下婚事的诚意伯一家。” 陈滢唇角动了动:“不必说,那宴席之上,定然出了事儿。” “还真叫姑娘猜中了。”知实露出既似解恨、又带怜悯的神情,轻声地道:“就在众夫人太太们赏花儿的时候,先是撞见卢四姑娘慌慌张张从花房跑出来,随后大家便瞧见,那卢二姑娘与薛大人……衣衫不整,抱着睡在花房。诚意伯夫人当即大怒,拂袖而去。” 她轻叹了一声,息住话头。 当年卢宛音姐妹背后编排陈滢之事,知实记忆犹新,是故听闻她倒霉,自觉出了口恶气。 可再一想,这卢宛音也真个命苦,损了名节,不得不下嫁给老头子为续弦,身世却也堪怜。 陈滢默然而立,面色微寒。 又是名声。 为了这么个狗屁玩意儿,一个青春年华的少女就这样毁了。 而最荒谬的是,就在一年前,卢宛音还曾背后嘲讽陈滢名节有亏。彼时的她一定不曾料到,有朝一日,她会被这两个字紧紧捆缚,以一生殉葬。 “接下来的事情,还真是很容易猜。”陈滢淡然接语,面上有着一丝厌倦,“诚意伯这门亲事,忠勇伯府是绝不会放弃的,算来算去,便只能请卢六姑娘来救场了。” 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卢宛音当众出丑、卢宛卿又担上了算计嫡姐的名声,忠勇伯府若要留住这门亲事,最好的办法,便是让仅剩的嫡女卢宛宁嫁过去。 如此一来,两府仍旧是姻亲,那诚意伯府想也不会拒绝。 至于卢宛音,只消将她嫁给薛大人,她的名声便也保住了。 “姑娘说的是。”知实说道,面色又恢复了平静:“伯夫人第二日便去了诚意伯府,然后便把庚帖给换了过来。卢二太太一下子就病倒了,养了几日才好,过后她便去伯夫人跟前哭,那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想叫卢二姑娘顶了卢三姑娘的亲事。” 陈滢讥讽地勾了勾唇。 可在心底里,她又觉得哀凉。 嫡女金贵、庶女卑贱,在任何一座府邸,胡氏所为都不能算错。 知实仍在继续往下说:“伯夫人那时候像是也有些意动,只她还没拿定主意呢,卢三姑娘忽有一日滑倒了,险些把腿给摔折。伯夫人很不高兴,许是觉着二太太心太急,两下里反倒生分起来。” 轻若飞烟的声音,自陈滢的耳畔飘过,让她遍体生寒。 这世上对女人最苛刻的,往往便是女人,因为,只有她们才更清楚,彻底地毁掉一个女人,是件多么轻而易举之事。 “那位卢三姑娘,想是极为聪明的。”陈滢叹一声,不知是该为此庆幸,还是为此悲哀。 这一摔,怕是真假掺半,有胡氏的算计,而卢三姑娘自己,才是真正的推手。 以自残来自救,怕也是这个时空的特色了罢。 知实闻言,先点了点头,复又摇头,道:“也不只卢三姑娘聪明,那位蔡大人也是个好人。说来也巧,三姑娘摔倒的时候,恰好蔡家有个管事妈妈来给伯夫人请安,这妈妈亲眼瞧见了这事儿。过后没几日,蔡大人便亲自登门,与伯爷在书房里说了半日的话,伯爷回来后大发雷霆,道是若再有人生事,为妻者出妻、为子女者除族、为奴者一律打死。家下人等这才怕了,安生了好些。” 言至此,她又往前凑了凑,轻声道:“婢子打听来的消息是,那蔡大人告诉伯爷说,他是慕三姑娘贤名才来求娶,伯府若要拿换妻这等下作行径羞辱于他,他拼着官不做,也要告伯府骗婚,至于那冒名顶替之奸邪妖女,他会立即沉塘处置。” 言至此,她的面上,到底流露出了一丝羡慕。 妻子尚未进门儿,夫君便如此倾尽全力地维护,卢三姑娘得此良人,真是太幸运了。 陈滢安静地听着,面上漾起一抹浅笑。 在这整桩事件里,唯有这位蔡大人,让人觉着舒服。 堂堂正正行事、堂堂正正说话,连威胁亦堂堂正正,毫无卑琐之态。 看起来,卢三姑娘与他之间,怕还有一段荡气回肠的故事,而这一段故事,有一个“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圆满结局。 陈滢隐约有种被冶愈的感觉。 哪怕这世界黑暗丑陋,也总有那么一些人,尽一切所能,与这黑暗丑陋抗争。 这样的人,值得钦佩。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10章 最终得利 敛下诸般思绪,陈滢转向知实,平静地道:“既然卢二姑娘做了续弦,薛家剩下的那个妾位,应该便不会出自伯府了。原本要做妾的卢五姑娘,自然也免去了一劫。” 卢宛音之事,必是一局,而那设局之人,也几乎摆在明面儿上。 谁得利最大,谁便是真凶。 “姑娘这话说的很是。”知实束手道,语声轻细:“从去年端午节起,卢五姑娘就再也不曾现过身。听人说是生病了,到现在都没起得来床。三太太和六姑娘也病了好些日子,今年开春儿才出来走动的。” “应该是被禁足了。”陈滢淡淡一笑,又问:“还有别的么?” 知实蹙眉想了一会儿,道:“旁的倒没什么。只如今伯府正忙着相看四姑娘的婚事,六姑娘的婚事怕要到年底。也就这么些了。” 陈滢颔首不语,举眸望向远处。 狭长的回廊尽头,是一线碧蓝天空,阳光落在廊顶,藤蔓间碎金如细屑,满地光影斑驳,风动时,叶影摇曳,有若舞蹈。 她无声地吁了口气。 怪不得俞氏特意点明卢宛音的婚事,原来是来示好来,以一种委婉的方式,拉拢才进门儿的媳妇。 陈滢乃永成侯嫡女,整个伯府就属她出身最高,俞氏着意拉拢,或欲多一助力,又或别有用意。 无论如何,同俞氏合作,陈漌应该不会吃亏。 这位八面玲珑的世子夫人,行事很有分寸,心头亦存着一丝善念,极是难得。 “世子夫人好心,咱们也不能不领情。”陈滢向知实道。 有那么一瞬,她仿佛重回前世,在逼仄的泥淖中挣扎。 她甩开这些念头,面上现出个笑来,吩咐知实:“等一会儿开了席,你抽空把这件事儿透给黄妈妈去,她知道该怎么做。” 算计卢宛音的,绝不只卢五一人。 卢五不过是一把刀,执刀之手,不是三太太田氏,就是六姑娘卢宛宁。 从卢宛音落水起,此事便成两房之争。三房嫡庶联手,陷害二房嫡女,二太太胡氏怕恨不能生撕了她们。 陈漌初来乍到,若一脚踏进这滩浑水,绝对自身难保,上上之策,便是找个稳妥的靠山。 俞氏是最好的选择。 知实轻声应是,悄眼看向陈滢,见再无别事,她便唤来寻真,两个人扶着陈滢,重返敞轩。 很快便开了席,那一番锦簇簇热闹、娇滴滴喧嚣,自不消说。 及至宴罢,知实也自外返转,报说一切皆妥,黄妈妈还托她向陈滢道谢。 陈滢终是松了一口气。 从送嫁伊始,至新人拜堂,若说她不曾悬着半颗心,那是假话。 陈漌打小儿活在光环下,聪明美貌、出身高贵,长大后更是以才调著称,遂作养出了她目下无尘、莽撞冒失的脾性。在来济南的路上,陈滢甚至做好了她逃婚的准备。 今见她顺利嫁人,夫君看来很不错,又在伯府得俞氏这一良援,陈滢终是完全地放了心,遂向万氏请辞。 “好孩子,今儿真是慢待你啦。”万氏笑吟吟地,轻轻执起陈滢的手,语气态度,皆与方才迥异,“方才席上人太多,竟寻不着机会与你多说两句儿,是我的不是。” 陈滢唇角微动,笑容是一如既往地古怪:“您太客气了,我不敢当。” 万氏眼神微闪,笑容仍旧亲切:“你家里头如今可好?可惜去年你们走得急,我还不曾与你母亲见过面儿呢,真真儿的叫人挂念。” “家中一切安好,劳您动问。”陈滢继续保持笑容。 万氏轻轻咳嗽一声,松开她的手,提起帕子掩了半面,眸底划过一丝恼意。 她方才在席上听人说了一嘴,说是这陈大姑娘还有个哥哥,不仅生得清俊,学识也好,年纪轻轻便已是举子,若今年过了春闱,没准儿就能金殿唱名。 万氏的心思立时就活动开了。 卢宛卿的婚事,到现在都没个定论,她心下委实是急,胡氏方才更是求到她跟前来,请她出面打听打听。 诚然,他们忠勇伯府门第是略次一等,可是,凡事都讲究个事在人为,倘或此事得成,姻亲也是亲,永成侯府再加上个陈家,伯府子弟往后何愁不出息? 可恨这陈大姑娘,说起话来硬得能硌死人,但凡你说一句,她必回一句死话儿,生生把人憋死。 万氏又恼又急,只再是求婿心切,她也断舍不下这张脸。 “您留步。”耳畔忽地飘来一语,水一般干净、亦水一般无情。 万氏愕然,回过神时,陈滢已然跨过垂花门,一身银红裙子飘在春风里,竟就这么走了。 这人怎么这样儿?.. 万氏恨得险些没将帕子拧烂。 她可是长辈,长辈没发话,身为小辈的陈滢居然抬腿就走,简直目无尊长。 万氏双目喷火,却又碍于众目睽睽,不得不硬扭出笑脸来,神情格外怪异。 直待行出去老远,陈滢仍觉着后心像扎着两把刀。 眼刀。 “姑娘,伯夫人像是有话要和您说来着。”寻真憋笑道,脸都快紫了:“只她还没想好怎么说呢,姑娘就走了。” 她终是忍不住,“吭哧吭哧”地笑起来。 方才她偷偷回头瞧了一眼,万氏那脸就跟开了染坊也似,太可乐了。 知实这回倒没嗔她,面上甚至还有一丝鄙夷:“要依婢子说,伯夫人这是活该。” 她极少背后论人,且还是语出讥讽,寻真吓了一跳,盯着她直瞅。 陈滢便道:“不管她想要做什么,我不去理会就得了。” 说话间,眼前风物忽换,再非曲径通幽、朱廊绣户的精致,唯庭院疏朗、亭端轩正,高阔的天空、铺遍院落的阳光,以及那层层堆叠的青瓦,倒叫人肃然起来。 “父亲方才叫人传话,他要先去衙门交接公文,咱们便先回外祖母家吧。”陈滢举眸四顾,语声有些漫不经心。 周遭是三三两两辞行的归客,皆穿红着绿、珠翠满头,散在这偌大庭院中,平添几分鲜活与灵动。 双婢皆应是,一行人随众出得仪门,乘软轿去得二门外,方自登车离府。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11章 同去瞧瞧 车声辚辚,摇摇晃晃地驶出三元巷,尚未走出多远,忽又停住。 陈滢正自诧异,耳畔便响起一道清酒般的语声:“郑寿,我来接你们姑娘了。” 一闻此声,寻真已“吃吃”笑起来,嬉笑道:“姑娘,小侯爷又来了。” 陈滢忙掀车帘,果见裴恕单人独骑,正在车外。 “你怎么来了?方才不是说要回去处置急事么?”她一面问,一面便要推门下车。 裴恕将猿臂一伸,做了个阻拦的动作,温言道:“莫下车了,我是来送你回李府的,你坐在车上便是。” 陈滢一时未语,只细细地打量着他。 他的神情很柔和,但精神却似不大好,眉眼间有些阴郁。 她向前后望了望,幸得巷中并无车马,便她在此处说话,也不虞阻人去处。 她便向门边凑了凑,轻声问:“郎廷玉方才说,你家里有个什么人找不着了,如今可有下落了么?” 虽郑寿等皆是自己人,陈滢问话时,却还是故意模糊了关键词汇。 裴恕闻言,面色暗了暗,语声亦随之变低:“他死了。” 陈滢心头一凛。 这倒并非骤闻死讯,她才作此惊色,而是因为,自与裴恕相识以来,他还从未现出过如此颓丧的神情。 他像是受到了很严重的打击。 “需要我帮忙吗?”陈滢立时问。 裴恕向她笑了笑。 一刹时,冰霜消融、水破云开,这一笑,他整张脸都亮堂了几分。 “多谢你,不过应该不用了。”他语声低微,像轻拨的琴弦:“我就是想来瞧瞧你,顺便送你回去。” 他的眸光温柔得像倒映星空的水波,然而,陈滢却在这眸光中,看出一丝焦躁。 “你等我一下。”她飞快地道,不待他回话,“嘭”一声带上门。 裴恕呆了呆。 这说得好好儿的话,人怎么就不见了? 他往旁看了几眼。 说来也巧,几个忠勇伯府的仆役,恰好自旁行过,正对着他指指点点地,偷笑不已。 裴恕立马眼一瞪、眉一挑,舌绽春雷、喝出一字:“滚!” 那几人俱吓得一哆嗦,飞快地跑开了。 裴恕冷冷地盯着他们的背影,心下很不以为然。 没见过男人等媳妇儿么?大惊小怪,一群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 “咿呀”,车门被人从里推开,露出了陈滢的面庞。 裴恕立时双眸一亮。 就在这数息的功夫,陈滢竟已换上男装,箭袖窄袍,腰环锦带,鸦青的头发高高挽了个髻,以木簪贯住, “小侯爷,我与你回府瞧瞧。”她拱手道,一举手、一投足,莫不飒爽,倒真像出身武将家的公子哥儿。 裴恕怔望着她,心头忽地一暖,像漫漫春风,拂过面颊。 虽然方才他极言无事,可在心底里,他却并非这样想。 他想要听一听陈滢的看法。 哪怕此事并无疑点,可是,唯有她下的推论、她做的判断,他才会信。 “趁着天时还早,咱们早去早回。”陈滢再拱手,又含笑对郑寿道:“劳驾,请解匹马给我。” 她乘坐的是一张双马驭车,就算少了一匹马,也能晃回家。 郑寿应一声,忙下车解马,陈滢便探身至车中,轻声吩咐寻真并知实:“你们两个就别跟来了,这里不比京城,你们这身儿衣裳在外头跑,对你们自己也没好。你们先回家告诉舅母一声儿,就说我去小侯爷家断案去了,舅母若是不放心,可以多派个婆子妈妈来。” 言毕,又向裴恕笑了笑:“小侯爷,这就走罢。” 裴恕乐了。 那是一个真切的、发自肺腑的笑。 笑罢了,他便又挑眉:“你那马行不行?我这可是千里驹。” 他显摆地拍拍坐骑,一脸得色。 陈滢笑容不变:“小侯爷若是不介意等的话,您可以先骑快马回府,容我慢慢追来。” 裴恕怔得一刻,大手一挥:“罢了,我还是走慢些,与你同去便是。”.. 话未说完,他面上又乐开了花。 此时,郑寿已然解下马匹,又将鞍蹬诸物安好,将马儿牵过来,小心地道:“姑娘,这匹马是个温吞脾气,走不快的,您路上且安心。” 裴恕哪管他话里有话,开心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陈滢谢过郑寿,熟练地扳蹬上马,那厢裴恕早便拨转马头,吆喝一声,两骑并列驰出巷口,须臾不见。 寻真扒在窗户边儿上,眼见得两个人没了影儿,哭丧着脸道:“姑娘真走了,不带咱们两个了。” 知实向她头上拍一记,嗔道:“先回家,禀了舅太太再说。”又命郑寿:“走快些,咱们得早些回去,别叫姑娘一个人留在那府里。” 虽说裴恕与陈滢是未婚夫妻,但到底孤男寡女,又是在济南这地方,还是注意着些为上。 众人忙往李家赶,陈滢与裴恕也未耽搁,一路快马加鞭,不多时,便至裴府。 那门子打老远便瞧见了裴恕,急急上前拉开大门,那门槛儿早拆了,两骑遂长驱直入,行至二门方停。 “阿滢累不累?”下马后,两名小校将马匹牵走,裴恕便侧眸望着陈滢,目露关切。 陈滢向他一笑:“我每天都练习骑术来着,已经很习惯了。这么点儿路,根本不累。” 语毕,到底挂心正事,遂问:“阿恕,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可以说了么?” 裴恕怔了片息,咧嘴乐了。 这一声“阿恕”,让他一颗心都像泡进了蜜水儿里。 只是,再一想今日之事,那喜悦之情,便又淡去许多。 他将陈滢让进院儿中,肃容道:“死的这个老兵名叫钱天降。原先只是个农兵,当年西夷扣边时,先父将他们这批农兵尽皆收编,只这钱天降生得十分瘦弱,便只能做辅兵来用,不必战场杀敌,就是帮着推辎重、点数人头、搬运伤兵诸如此类。” 陈滢凝神细听,一面往四下打量。 青砖砌就的女墙,并不太高,墙头叠起万字格儿,日影微斜,自那格棱间穿过去,一束束薄削淡金的纱,照上身时,暖意融融。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12章 当年卷宗 “这宅子是我置下的。”见陈滢四顾而视,裴恕便解释了一句,又放低语声道:“这住处便是专用来叫人盯着的,也免得那些苍蝇没地方去,到处乱飞。” 陈滢了然地点了点头。 原来这里是个幌子,放在明面儿上用以吸引敌方视线。 甚至,这处宅子还有另一个用处,便是为太子殿下打掩护,叫人查不到他的落脚步。 一时间,二人皆不曾说话,转出石径,前方便现出一道葫芦门。 进得门后便是一处院落,不见得大,却很空,草木稀疏,唯尽处穿堂外披着一挂紫藤,绿荫荫地蔽着屋子,蓝中带紫的花朵累累低垂,也只得三两簇,杂在翠叶间,影影绰绰地,像引得人去寻幽。 “这院子被我改做了小校场。”裴恕说道。 其实,不用他言明,陈滢也自瞧得清楚,院子里铺了一地的沙,穿堂旁还立着满架子的刀枪棍棒,石锁并沙袋散落于地面,即便此际无人,空气里亦有种强烈的雄性荷尔蒙气息。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么?”当踏上游廊时,陈滢方略微放缓脚步,问裴恕道。 裴恕立时正色颔首:“你只管问,我必知无不言。” 陈滢忖度了片刻,用很轻的声音道:“阿恕,这个死去的钱天降,与当年老侯爷之死,是否有关?” 她抬眸看向他,清净如水的眼波,像能睇进他心里去。 “如果我猜错了,那么请你原谅。”陈滢又道,凝望着他的眸子毫无躲闪:“我是从你方才的那段讲述中,以及钱天降死后你表现出来的态度上,做出了这个推测。” 裴恕怔望着她,良久后,展颜而笑。 “阿滢,你真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他由衷发出了一声感慨。.. 那一刹儿,他已自停步,迎光垂眸,望向眼前少女,几束金屑透进他的眸底,晶莹的瞳孔有若琥珀。 而后,他便低低地叹了一口气,那些被压制下去的情绪,水波般漫上全身。 这一刻的裴恕,显得有些疲惫。 “你猜对了。”他道,语声低沉、眸色微暗:“这钱天降,很可能曾亲眼目睹当年那射出冷箭、杀死先父之人。” 他一手按向腰畔,一手却抚眉间,修长的手指在眉头处捏几下,语声越发低沉,有若泥封中渗出的酒香:“这话说来就长了,你且听我慢慢道来。” 他放下手,伸臂做个“请”的姿势,一壁在前引路,一壁低语:“这十余年来,我一直在暗中查找真凶的下落,也算苍天有眼,叫我查到一条线索,正指向京城。是以我前年便进了京,意在查明此人,为先父他们报仇!” 他忽地停步,眸底陡有火焰灼起,两眼竟泛出猩红色,拳头捏得格格作响,如即将爆发的火山。 陈滢担心地看着他。 此刻的裴恕,似已完全被复仇之火淹没,正濒临失去理智的边缘。 然而,这情绪很快便自他身上消失。 当他转向陈滢时,他目中猩红已然褪去,神情也归于淡然:“陛下并太子殿下皆知道这事儿,放手叫我去查,陛下还特许我在刑部挂了个闲职,令得我有机会翻看当年的卷宗。” 此时,二人已行至穿堂,浓荫遮顶,微风徐来,隐约的花香拂过鼻端,偶尔一片翠叶飘落,自他的袍摆,掠向她的裙畔。 陈滢不禁回首。 穿堂外,天高云淡,青墙上伏着大片阳光,暮春的空气温暖而芬芳,虽是开到荼蘼春事了,却无端地叫人觉得岁月静好。 裴恕停下了脚步。 穿堂中设着椅案,皆是最普通的款式,十分简致。 “坐下说吧。”他请陈滢坐在一方梅花凳上,方撩袍于她对面落坐,沉着一副眉眼,缓声续道: “其实,我真正要翻阅的卷宗,也只一件,便是当年祖父查到的那个人。那人因家中失盗而被杀,因其有官职在身,这案子最后便汇总到了刑部。因宁夏地处偏僻,衙门留存下来的卷宗并不全。是以这一年多来,我便在刑部翻遍故纸堆,终是找到了完整的原本。而细加查看之下,我便发觉,当年之事,可能还有知情者。” “这个结论是如何得出的呢?”陈滢有些好奇。 依据当年,推算出有知情者,这个过程很耐人寻味。 裴恕思忖片刻,笑道:“若追根溯源,仍旧要从钱天降其人说起。” “那你说吧。”陈滢换了个舒服些的坐姿,洗耳恭听。 裴恕抬手扶向案边,目中带几分回忆,说道:“我先要说一下军中战阵。在战阵之中,辅兵大抵列于后方,即在中军之后。说来也巧,这钱天降当年所在方阵,正对着先父的中军大旗,后因先父中箭身亡,方阵大乱,钱天降的方阵几乎全军覆没。这钱天降虽侥幸活命,可他贪生怕死,生怕下一回再被拉上战场,便悄悄将自己的衣裳脱予一个西夷亡兵,又拿刀子划烂他的脸,随后趁乱逃入深山。也正因此,战后清点亡兵时,他的名字便被列入了死亡名录。” 他顿了数息,屈指轻扣桌案,眸光阴冷:“说来也真古怪。大战过后,钱天降所在方阵的几名幸存者,在不足两年的时间里,全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死了,而其他方阵却无此等情形,这难免叫人生疑。祖父当年追查到的那个人,便是这方阵之把总,亦是彼时所知、该方阵的最后一名幸存者。而在祖父找到他的前一晚,此人便被‘盗匪’所杀。” “原来如此。”陈滢微微颔首,终于明白了裴恕的怀疑依据。 同一方阵的幸存者相继身死,最后无一存活,这很像是在杀人灭口。 “只是,按照名录所记,钱天降也‘死’了,就算再是怀疑,你又是如何知晓,这世还有幸存者的呢?”陈滢轻声问道。 裴恕扣案的手一顿,面现沉吟:“此事最怪异之处,便在于此。” 他压低声音,神情肃杀:“约莫八、九年前,也可能是七年前吧,有个外乡人曾跑来打听当年中军后方的阵形,那人还向几位老者打听某家坟茔,像是在找什么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13章 守株待兔 言至此,裴恕便又向陈滢解释:“这时间上头有点乱,因那几个知情者皆已病故,他们的子孙所知不详,有说八年的、也有说七年的,是以我也搞不清详细的年月。” 陈滢面色不动,心头却是一凛。 这个时间段,似乎有些微妙。 “却不知,那人的形貌又是如何的?”她下意识问了出来,一时也弄不清,自己想要听到怎样的答案。 裴恕却并未注意到她的异样,很快便道:“据我得来的消息,那人生得满脸虬须,皮肤黝黑、满口黄牙,操着一口外乡话,口音很重。” 陈滢点了点头,心下倒有些释然。 她果然想错了。 方才有那么一瞬,她还以为寻到了陈劭失踪的真相。 如今听得裴恕所言,她便按下此念。 仅凭一个时间段,并不能构成立论,她确实草率了。 “那么,你接下来要做的事,便是找到传说中的那座坟茔,而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座坟茔,应该便是找到钱天降的关键,是不是?”陈滢抬头望向裴恕,神情笃定。 裴恕斜起一侧唇角,笑容有几分邪性:“正是。我们从此事推断出,这满口乡音之人找的,正是当年的幸存者。再往下想,这幸存者之所以没被发现,除诈死脱身,再无他法。是以我便对照名册,将那些可疑的尸身全都找了一遍,果然发现有一人对不上,这人便是钱天降。” 陈滢怔了怔,一个念头陡然滑过脑海。 “是老常帮你验尸的吧?”她问,一双眸子紧紧盯在裴恕身上:“你将老常带在身边,是不是为着此事?” 老常便是那个黑胖仵作,已被裴恕收编,彩绢自杀案时,陈滢还曾与他照过面儿。 裴恕目注于她,面上露出“我就知道你能猜到”的神情,颔首道:“阿滢果然聪慧无双。” 这般说着,他面上的笑容便渐渐扩大,那几分邪性,亦化作款款温柔。 陈滢却是满心的赞叹,神情间亦带出了少许:“阿恕,我真的很佩服你。” 这委实是个“笨”法子,却也是最有效的法子,非大恒心、大毅力而不得成。 裴恕在此事上的执著,的确令人佩服。 裴恕不意竟被聪明绝顶的媳妇儿夸奖了,霎那间,黑脸上似乎添了一抹颜色。 “这事儿说来繁琐,实则真正请老常验看的尸骸,也就三十来具。”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畔,好似要籍此动作,掩去心底赧然。 “这也很不容易了。”陈滢真心诚意地道。 钱天降所在方阵几乎全军覆没,仅是从中挑出这三十来具“问题”骸骨,工作亦极浩繁。 裴恕轻轻咳嗽了一声,摆正面色道:“说来这也是天意相顾,亦是先父冥冥中的指引。先父治军精细,裴家军各部皆备兵士名录,记载每名兵员之体貌特点、家中情形等,而若该兵员身死,则亦须写明死因死状、陈尸地点。” 他轻轻拍了拍桌案,慨然道:“幸得先父指引,令我得以将此作为凭据,把当年那方阵中死因不明、死状不明的亡兵单挑出来,逐一勘验,这才查出,钱天降坟中死尸有极旧的骨伤,至少超过三十年。而记录中的钱天降却全身完好,由此可知,那坟中死尸,并非他本人。” 他笑起来,似又回到了发现这一重大线索时刻:“那钱天降父母早亡,又无妻室,乃是个孤儿。他偷逃进山后虽不敢见人,但爹娘死祭,他还是要来拜一拜的,否则就真是枉称为人了。而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便是守株待兔,等他上钩。” 陈滢于是再度叹服:“这是很了不起的推测。阿恕很厉害。” 裴恕倒也没居功,老老实实地道:“这主意也不是我想出来的,是‘九条命’献的计。” 他似是想起什么好笑之事,唇角勾了起来:“这‘九条命’可是阿滢的熟人,你可还记得鬼哭岭?” 陈滢一怔,旋即恍然大悟,险些失笑:“你说的不会是那个聪明的军师吧?就是郎廷玉投了三枪都没投死的那个?” “就是他。”裴恕笑得肩膀直抖:“他这浑号也是那次得来的,因你说他聪明,我便留了他一命。他倒也知机,帮我出了不少主意,果然如你所料,这人颇有几分聪明。” 陈滢也自惊奇。 这世界委实奇妙得很,当年算计她的人,如今却成了裴恕的臂膀,真叫人想也想不到。 “他人在府里吗?”陈滢问。 如果在的话,她倒是很愿意见一见。 裴恕却将手一摆:“他如今不在。蓬莱那里有些事儿,我把他派过去了,想来这几日就会回来。” 陈滢轻轻“嗯”了一声,浅笑道:“如此一来,也算是人尽其材,不枉我当年请你刀下留人。” 裴恕笑道:“正是,我也要多谢你替我找了个好帮手。” 二人相顾而笑,一时间皆未说话。 暮春的风掠过穿堂,阳光细碎,几根小草在风中折腰,似发出欢愉的叹息。 望着那芳草殷殷,陈滢蹙起了眉。 就算挖出钱天降,这人如今也死了,且他若果真目击了杀人凶手,那么,在裴恕找到他的第一时间,真相便当揭晓,可看他此时神态,显然并非如此。 陈滢猜测,钱天降的口供,只怕并未起到什么作用。 果然,裴恕此时又道:“找到钱天降之后,我便派何廷正悄悄将他带进京城,又送他来了山东。这期间,我多次秘密审问于他,只他在深山中过了十多年,几与野人无异,岁数也大了,虽还不至于到老糊涂的地步,记性却非常地差,我问了这些日子,也知查知他当年逃跑的详情,也就是最开始时我告诉你的那些。至于别的,却是没有了。” 他长叹一声,仰望头顶,健硕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似欲压下满腔愤懑。 他觉得窝囊透了。 好容易将钱天降找来,又大费周章地送他来山东,本是为了避开藏在京城的元凶,且山东这里他人手更足,更易腾挪。 可是,钱天降却死了。 此人是裴恕手头唯一的线索,一旦断裂,便再难接续。 而更叫人郁结的是,钱天降的死,怎么看都像是意外。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14章 醉酒坠亡? “钱天降的失踪和死亡,又是怎么回事?”陈滢的声音响了起来。 一闻这清淡声线,裴恕堵得严严实实的胸臆,骤然一舒。 他缓下面色,语声亦有了几分清润酒意: “钱天降很是贪杯。此前他住在深山,一年到头儿也喝不上几口酒,倒也还好。自被我接来后,每每我审问他时,他便定要讨上几杯酒喝。我先是不允,可后来却发觉,喝过酒后,他倒像是比往常更清楚些,有时候也能说些当年战场之事,于是我便默许他饮酒,他屋中也时常备着酒。” 他摇摇头,似有些无奈,面色却变得阴沉:“今日我去接你时,何廷正忽然来报,说钱天降不见了,我忙着回来找,结果却在一口枯井里找到了他的尸首。过后便有巡夜的更夫报说,昨儿半夜,他瞧着老钱摇摇晃晃地往净房走,一身的酒味儿。因那枯井便在净房不远处,且捞出来的尸身上也无太多伤痕,想来是他醉酒不辨路,失足掉进井里,摔断了脖子。” 语至末梢,他的神情终是黯淡了下去,搁在案上的手紧握成拳。 陈滢默坐片刻,站起身来,伸指向案上敲几下:“走罢,去瞧瞧去。” 裴恕猛地抬头。 虽她不曾明言,可他却立时听懂了她的话,身体也做出了反应,快速起身道:“老钱的尸首暂且收在我院子里。” 陈滢点了点头,行出两步,忽又回首:“老常没在么?” “他留在京城了。”裴恕抬手按了按额角,状甚疲倦:“来山东前,曹子廉说是有案子要老常帮忙,硬要我把人留下。” 他肃下容颜,迈开长腿向前,面色沉冷:“这些官痞子最是难缠,我也不好与他们闹得太僵,是以答应了他。” 言至此,低叹一声:“早知今日,我便把人带来了。” 虽然人死不能复生,但有老常这个老仵作在,至少由他验明死因,也能让事情得以明晰。 陈滢敛眸不语,心中想的却是,怪道裴恕去而复返,可能他自己还未意识到,对于此案,他其实是存疑的,否则也不会请她来帮忙。 “济南府也有仵作,只我信不过这里的人。且老钱其人,我也不希望教旁人知晓。”裴恕又道,低沉的语声,有着十二月寒冬的冷意。 “这是当然的。”陈滢道。 钱天降乃是一支奇兵,知情者自是越少越好,而山东却是康王老巢,很难说是否还藏着钉子,小心些总不为过。 “除了从井中将尸首捞出来外,尸首并没有做其他搬动。”裴恕此时又道,似在向陈滢汇报案情:“那枯井左近我也叫人拿绳子拦住了,钱天降的住处也已封存,几名证人分开看押,又派了一小队亲兵守紧门户。” 言至此处,他转眸看向陈滢,高大的身体微倾着,语声低柔,几乎不像发自他口中:“阿滢,我这样处置,你看可好?” 陈滢骤然抬头,心下万分讶异。 这样虚心求教的小侯爷,委实罕见。 她凝视着他,而他亦正看她,眸光极郑重、极认真。 近看来,他的瞳孔是剔透的茶褐色,干干净净地,比琥珀的颜色更浅,隐约泛出金子般的光泽。 陈滢得承认,褪去了一身的匪气、煞气与痞气,裴恕此刻的神情,与他的样貌,竟是意外地合衬。 她忍不住想,若不曾遭逢大变、不曾亲人尽亡,以裴恕的本性,他可能会长成一个很单纯的人。 然而,这想法也只维系了一秒,裴恕的半边眉毛,便挑了起来。 一瞬间,陈滢熟悉的那个小侯爷,又回来了。 “除此之外,那酒水我也命人交予军医验看,如今尚无定论。”醇酒般的声线,滑过陈滢的耳畔。 陈滢遂颔首:“这样安排很妥当,如果我是阿恕,我也会这样交代下去的。” 裴恕笑了一下,然而很快地,这笑意便转作了迟疑:“其实……若以我粗浅所知来看,老钱之死,怕还是意外。” 他转首望向前方,面上漾起一丝自嘲。 “只是,我总不甘心。”他道,两手下意识地握成拳头,指节微微泛白:“我总不肯相信他就这么死了,无缘无故地死在了我面前,我真是不甘心,也不想放弃。” 他忽尔转眸,望向陈滢的眸光中,隐着几分切盼:“那时我一直便想着,我弄不明白的事,总有人能弄明白,比如……阿滢你。我……我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骑着马便去了忠勇伯府。现在想想,我大约就是去接你过府的。” 他一下子收回视线,垂头敛眸,拳头越握越紧,手背上的血管都绷了出来。 “我这样做,你……可介怀?”他的声音很低,再无醇酒滋味,干涩而嘶哑。 “我一点不介意,阿恕。”陈滢停下脚步,仰头看着他,神情异常地认真:“钱天降对你很重要,那么,他对我便也一样地重要。也可能他就是死于意外,但是,只要你有一丝的怀疑,我便愿意帮你查清原委。” 她近前一步,将头仰得更高些,离得他也更近。 春风轻拂,扫过她鸦青的发鬓,一缕发丝散落下来,随风轻扬,抚过裴恕的肩膀。 他的心尖轻颤起来。 “我们很快就要成为一家人了,阿恕。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愿意要我帮忙,我很高兴。”轻柔的声线,如同那一绺长发,牵绕进他的心。 裴恕垂眸望她,良久后,忽尔一笑。 那是极灿烂的一个笑容,陈滢只在他脸上看过几次,每一次,都教人打从心底里欢喜。 “如此便好。”裴恕启唇道,深邃的眸光,直望进她眼中。 陈滢于是也微笑起来:“快走吧,早一点查清案子,你也好早一点放心。” 裴恕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转身在前引路,不多时,一所精洁的院落便现于眼前,正是裴恕居处。 此时,郎廷玉正率部守在门外,见了他们,忙叉手行礼:“末将见过大人、见过陈爷。” 裴恕摆摆手,带着陈滢阔步而入,郎廷玉忙紧紧跟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15章 称职助手 这院子正在府邸中轴线上,屋舍是三明两暗的格局,东西厢却皆拆掉了,抄手游廊亦紧贴院墙,因而显得极阔朗,院子地面铺满碎石,不出意外地,那角落里摆放着几种兵器。 陈滢忍不住弯了弯唇。 看起来,裴恕是个健身狂人,连住处都变成了健身房。 而看着陈滢的笑脸,裴恕的黑脸上,便涂上了几分颜色。 “当初叫人改建这院子的时候,我也没想着你会来。”他的下意识地摸了摸下巴,语声有些发飘,不太有底气的样子。 说完了,猛地一回头,狠狠瞪向郎廷玉:“怎地不收拾干净?不知道今日有客么?我看你几日不挨揍是忘了怎么当差了。” 话声未落,郎廷玉已是倒飞燕子三抄水,直退出去一丈之地,方才立住脚,身上还拉着架势,神情却很是幽怨,嘀嘀咕咕地道:“爷之前又没说,属下哪儿知道?” 裴恕脸一黑、眼一眯:“皮痒了是不是?” 郎廷玉身子一抖,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那什么……要不属下这就叫人端几盆花儿过来,爷您瞧瞧……” “还不快去?”不容他说完,裴恕横眉怒喝,身上暴发出骇人的气息:“给你半刻。” 郎廷玉大声应是,转身撒开丫子狂奔,眨间便没了影儿。 裴恕这才气平了些,方一转首,见陈滢竟早便穿院而过,全然未在意他们这对主从,犹自提步踏上台矶。 裴恕急了,疾步上前,仗着身高腿长,抢先一步替陈滢打起帘子,一面便道:“尸首便放在西梢间。” 陈滢点点头,直接转去了西梢间。 西梢间里很空,没有一件家具,似是鲜有人来,窗格儿上落了好些灰,地面上也是。 也正因此,那具裹着白布、拿床板装着的尸体,便格外醒目。 “我平常不喜人服侍,这院子里便没下人住的地儿,这间房一直空着无用。”裴恕说道。 陈滢“唔”了一声,四下环视,复又快步行至窗边,将窗屉子完全拉开,转向裴恕一笑:“阿恕,请你把门儿也拉开、帘子挂起来,再多拿几盏灯过来照亮。另外,还请拿四张高凳来,把尸体架高些,以便我进行尸检。” 裴恕此前曾言,钱天降的身体表面并无明显伤痕。换言之,若这是一起凶杀案,则凶手作案手法必定十分隐蔽,肉眼较难分辨,而明亮的光线、良好的尸体呈现,或许便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裴恕当即应下,迅速吩咐下去,不多时,房间里已是布置一新,十来支明烛分列于三张高几,将尸身照得纤毫毕现。 陈滢戴上手套、口罩,踱至尸体前,掀开白布。 钱天降苍白泛灰的脸,出现在了灯光下。 “他多大了?”陈滢端他两眼,轻声问道,并以手指按压皮肤表面的尸斑,仔细观察尸斑反应。 按压后的尸斑,局部有一些褪色。这是标准的扩散期尸斑,表明钱天降的死亡时间,已经超过了十二小时。 “按照录册记载,他今年四十九岁。”裴恕道,往旁行了几句,注意不去遮挡光线。 陈滢点了点头,从尸体的头部开始,逐次进行尸检。 正如裴恕此前所言,尸体的致命伤位于颈颅之间,陈滢通过指压、摸骨等方式推定,该伤势或为颅底骨折、或为颈椎压缩性骨折、或为颅底间歇性骨折。 这三者皆是坠落亡最常见的损伤,通常发生在头部着地的情形下,且伤势危重,以现代医学亦极难救治。 钱天降若是醉酒中坠井,形成这样的伤势是说得通的。 而除此外,尸体上肢并无明显抵抗伤,指甲缝中亦无皮肤碎屑、血迹、毛发组织等,唯手背有一处轻微擦伤,其上还沾着几许细微的绿色,像是苔痕或草渍。 “那枯井壁是不是生了青苔?”陈滢问,将铁筷子在渍痕上抹几下,仔细擦在裹尸白布上,迎光观察其颜色及颗粒形状,最后确定,“这是苔痕。” 苔藓种类极其繁杂,而据侦探先生的植物学知识,陈滢觉得,这像是薄齿藓。 裴恕就凑近些,盯着那尸布上的痕迹看了一会儿,沉声道:“这般看着,确实很像是井里头的青苔,我叫人挑些过来给你瞧瞧。” 陈滢道声“好”,裴恕便大步走了出去,陈滢则仍在仔细观察那点绿渍,与记忆中的苔藓比对,以确认自己的判断。 约半炷香后,裴恕重又回屋,手中捧只白瓷碟,里头装着几块青苔:“这是我命人从井壁挖来的。” 陈滢扫眼看去,碟中青苔,正是薄齿藓,她此前并未说错。 她接过瓷碟,以铁筷扶下些许,与死者手背绿渍比对,最后得出关于这一部分的尸检结论:“死者生前应该并未与人扭打,其手部擦伤可能是坠落过程中触及井壁造成的。” 这答案显在裴恕意料中,他面色淡定,将瓷碟置于高几,未曾说话。 陈滢此时便又道:“阿恕,请你替我拿只烛台来,我要看一看他的口腔。” 裴恕应了一个“好”字,俨然化身为陈滢的助手,捧来一支牛油巨烛,寻了个合适的位置,既照顾到陈滢查验,又能够最大程度地照亮她的视野。 待光线调定,陈滢以铁筷翻看死者口腔并舌、喉诸处,并未找到被破坏的组织粘膜,亦无出血点。 她又摘下口罩,凑去近前细嗅。 死者口气中带着极微的酒气,除此之外,并无异味。 这便排除了有人强行给死者灌酒、后抛尸于井的可能,也初步排除投毒后抛尸的可能。 而在排除这两种假设后,陈滢又仔细查验了尸体其余部分,同样并未发现异样。至此,尸检工作告一段落。 她抬起头,目注裴恕,明眸中一派平静,汇报着尸检结果:“根据尸检情况,钱天降意外坠亡的可能性极大。” 裴恕闻言,神情微微一暗,眼底似有失望划过。 然,再下个瞬间,他却又似卸下沉荷,板正的肩膀亦略显松泛,自嘲地咧开嘴角:“听你这样说,我既难过,又有些欢喜。”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16章 或为天意(容容要加油盟主加更) “此话怎讲?”陈滢有些疑惑。 裴恕缓缓低头,视线停驻于钱天降的尸身,声音变得幽沉:“钱天降既是意外身亡,则我手中最后的线索便也断了,我难过的便是此事;可反过来想,既然他死于意外,则亦表明,我府中还是很干净的,并没有混进钉子来。这样一想,我却欣然。” 陈滢很理解他的心情,不过,此时下结论,为时尚早。 “尸检只是查案的一部分,并非全部。”她将口罩放在一旁,取出炭笔与纸,一面记录尸检结果,一面说道:“待勘察过现场、询问过证人,并将所有口供比对之后,才能对此案有个大致的了解,也才能谈得上给出初步判断。” 言至此,她提步行至另一侧,指着板床角落的一只包袱,问:“这里是不是放着死者的衣物?” 那包袱此前被裹尸布遮挡,陈滢验尸时,才发现它的存在。 裴恕愣了一会,忙点头:“是,这是老钱死时穿的衣裳,我亲手收拾的,连同鞋袜亦在里头。” 他走去陈滢身边,伸出同样戴着手套的手,利落地解开包袱结,语声似乎也轻快几分:“我猜着这些都能用得上,因此将它们放在了尸身旁边,没叫任何人碰。” 他时常跟着陈滢查案,知道她的习惯,做这些纯是顺手而为。 这也从某个侧面表明,他真的已经很适应助手的工作了。 陈滢却未接话,只凝目打量包袱中的物事: 一件银蓝半长外衫、一件白色中衣、一条深青袄裤、一双粉底皂靴并一双绒袜。此外,死者身上还有贴身衣物,方才陈滢已经顺手查过了,在此不具。 待观察完毕,陈滢仍旧是祭出铁筷子,先将那件外衫翻拣几回,复又转向白衣,旋即便轻“咦”了一声。 “怎么了?”裴恕一下子来了精神,眼睛都张大了半圈儿。 陈滢以铁筷挑起那件中衣,指向其领缘并腰部,轻声道:“你瞧,这上头有好些蓝色的痕迹,是外衣掉色染上去的吧?” 因中衣是白色的,那上头的几处蓝色印痕便凸显了出来,想看不见都难。 “我还以为有何不妥呢,原来你是说这个。”裴恕笑了笑,神情松驰下来:“昨晚下了雨,那衣裳沾水自会掉色。” 古代衣物印染固色技术极差,新衣落色实属常见。 可是,听得裴恕所言,陈滢的神情反倒肃然起来。 她轻蹙眉心,却也不言声,唯将那件中衣翻来覆去地看了许久,沉吟不语。 “有问题么?”裴恕忍不住问,又细细观察她的神色,面上有一丝隐约的希冀。 如果有问题,那便表明此案并非意外,很可能是谋杀,而只要找出那个凶手,则这条断了的线索,又可接续。 在心底深处,裴恕委实是这样期盼着的。这几乎是他为父兄报仇的唯一机会,他不想轻易放弃。 “现在还不好说,还得再看。”陈滢露出了惯常的笑容,答案亦是模糊的。 裴恕“哦”了一声,扒拉了几下后脑勺,终于不再发问。 算了,这些动脑子的事儿,委实不是他能干的,与其问个没完,倒不如全盘交予她,她说什么便是什么。 此际,陈滢已然转向鞋袜,仍旧是翻来覆去地看了许久,再将结果记录在册,方才将铁筷子收进工作袋中,说道:“这里的工作暂告一段落,接下来咱们去现场瞧瞧。” 裴恕自是无有不应,引着她跨出屋门儿。 说来也巧,二人甫一出门,恰与郎廷玉撞个正着。 他满头大汗,两手各捧着个大花盆儿,正自跨进院门儿。 再往近处看,院子里竟也摆了十几盆花儿,红芳绿艳,倒比方才多些鲜丽。郎廷玉十分细心,将这些花盆对称摆放,自台矶一直延伸至院门,犹如两列等待检阅的士兵。 陈滢不由莞尔,赞了一句:“这些花儿真精神。” 一听此言,裴恕原本黑下去的脸,刹时转晴,那厢郎廷玉也大松了口气,面上则益发诚惶诚恐,将花盆儿小心地搁去廊下。 不枉他推了一车子的花儿过来,总算他们家爷没发火。 因还有事,陈滢自无暇赏花,略扫一眼便自去了,裴恕便也跟上,留下郎廷玉站在院子里挠头,满脑袋头发都乱了。 这两位,只给了一句话,说走就走,你俩到底还回不回来啊? 还有,这花儿是收起来呢,还是继续放着,都没人来告诉他一声儿。 搔了半天头皮,郎廷玉还是做下决定:把花儿都留着。 他算看出来了,陈大姑娘欢喜了,他家爷才能欢喜,而爷这一欢喜,那不就能少挨一顿鞭子么? 于是,咱们的郎将军继续勤勤恳恳搬花,誓要将这院子变成花园儿。 而与此同时,陈滢与裴恕,已然转上了朝南的一条小径。 “钱天降单住一间院子,我原先派了两名校尉跟着他。只是不巧,蓬莱那里恰好有事,人手分出去不少,这几日跟着他的,便是侯府的两名家丁,他们并不通武技。”裴恕向陈滢介绍前情,眉头紧锁,面色很难看。 钱天降之死,很大原因在于看守不利。 可是,裴恕也是有心无力。 前年进京时,随行的裴家军只有百余,人手很不足。就这还是元嘉帝特许的,若换作忠勇伯这等勋贵,让你带上二、三十名侍卫,便已是格外开恩了。 手握兵权的武勋,行止间自需谨慎,裴恕身在其中,更知利害,而这也是造成今日结果之前因。 “或许,这便是天意吧。”裴恕低声道,神情微显怅然:“人手不足是一回事,我自己也懈怠了些。” “这又是为什么?”陈滢问。 裴恕涩然一笑:“钱天降非常老实,如无必要,几乎足不出户,就连饭都由人端进屋中吃,平日便只喝酒。他酒量又浅,一饮即醉,如是醒了喝、醉了睡,每天都过得一样。就算从京城到山东这一路,他也只在车中睡觉,根本不肯往外多瞧一眼。”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17章 古代死宅 听得裴恕所言,陈滢却也诧异。 钱天降这生活习惯,还真是挺奇怪的。 而再一思忖,她便又释然:“钱天降在深山里独自住了十多年,可能已经不适应与外人相处了吧。” “正是此理。”裴恕道,面上的怅然仍未消散:“据我手下禀报,他素常一整天连句话都不说,也不发出太多响动。开始时,侍卫们总以为他人不在屋子里,推门一瞧,才知是虚惊一场,他要么坐在地下喝酒,要么就在睡觉。久而久之,大家便习以为常了。” 陈滢敛眉听着,并不言声。 一个类似于前世“死宅”之人,的确容易令人放松警惕,保卫工作有所松懈,亦是可以理解的。 “昨晚看守他的两名家丁,没听到什么动静么?”她问。 裴恕便摇头,面色益发沉郁:“他们皆睡得死了,什么都没听见。” 此时,他们已然行过两重宝瓶门,转上了一道朱漆曲廊。 陈滢按下思绪,引颈四顾,但见院中花木扶疏、廊庑雅致,又从外头引来一道活水,白桥碧波,杨柳依依,几座院落间错其间,皆是粉墙黛瓦、依水傍石,比前头那个演武场更像样些。 “此处几间皆是客院儿,从前也是空着的,只这些时候住了些故人。”裴恕介绍地道,加快脚步行过回廊,沿一条竹林小径向西,这一路,飒飒竹风清且静、纤纤碧影萧亦疏,平白地教人生出幽篁独坐之慨叹。 行了约四、五十步的样子,再拐个弯儿,陈滢眼前忽地一宽,却是来到了一片空场。 这片空地目测六、七十平米,四周连着好几条草径,有荼蘼架粉白黛绿,又有几树石榴打了花苞。而在东南角儿,则围着一圈临时栅栏,栅栏间隙绑着黄布条儿,旁边还有一名士卒守卫。 “那里便是案发之地,也就是那口枯井。”裴恕伸臂指了指。 他这是把陈滢破案的一切手法皆用上,甚至包括毫无必要的雾灯原理。 陈滢微微颔首,却未及近前,而是先行往四下观瞧。 这般看来,裴恕大约是不耐烦修整院子的,陈滢随他走了大半座府邸,一应石径、小路,全都被泥土与青草覆盖,踩上去脚底打滑,远不如泥地好走。 “这地方倒是很宽阔,四通八达的。”陈滢点评了一句,徐步行至井边。 那士卒退去一旁,裴恕伴在陈滢身侧,向西北方向指了指:“净房便在那头儿,从此处亦能瞧见。” 陈滢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见在那花木深处,现出一角青砖墙。 凝望了片刻,她便蹙起眉:“我从方才起就想问了,钱天降的屋子里没有恭桶么?为何他一定要跑出来如厕?” 这问题存心已久,到得此处,她终是问了出来。 乍闻此言,裴恕倒是面色无异,唯那士卒面露惊异,张着大嘴瞅了陈滢好几眼。 这位陈大姑娘他曾远远瞧过一眼,听人说她与众不同,今日一见,果然传闻不虚。 一个姑娘家,说起恭桶、如厕这些事儿,就跟说喝水吃饭似地,直叫人咋舌。 少见,当真少见。 怪道他们侯爷看上了呢,敢情这两夫妻怪到一块儿去了。 此时,裴恕一颗心皆在陈滢身上,自不知这小兵胡思乱想,听她有问,便回道:“老钱的屋中自然是该有的皆有,只他用不惯那恭桶,说了几回也不肯听,只索罢了。” 说这话时,他面色无奈,而陈滢亦有种哭笑不得之感。 本以为此事另有隐情,谁知,还是生活习惯所致。 说来也是。这钱天降在深山生活许久,如厕方式只怕很“豪放”,如今重入文明社会,积习难改,在所难免。 陈滢遂不再说话,沿枯井四周绕了一圈,忍不住暗叹了一声:果然如此。.. 脚印已经完全被破坏掉了,据她目测,至少不下十人在此处出现过,杂七杂八的足印覆住大片区域,想必是捞尸时留下的。 此外,那井沿上亦有无数手印、足印、擦痕等,还有几处被绳索划过,青苔大片剥落。 应该仍旧是捞尸时留下的痕迹。 这一切未出陈滢意料,她亦未多做纠结,转向裴恕道:“罢了,我们去净房吧。” 破坏得如此彻底的现场,查也无益,倒不如早早收集别的线索。 裴恕遂又引她行至净房。 那净房不过两间小屋儿,分开男女,气味倒不算大。 陈滢绕着屋子转了一圈儿,复又入内查看。 到得此时,裴恕便不好再跟着了,只得直挺挺立在外头,面色有几分尴尬。 可是,再一转念,陈滢连净房亦不放过,事事亲力亲为,这不皆是为了帮他? 一瞬间,裴恕心里的那点儿不自在,便散作了飞烟。 陈滢勘察的速度很快,不一时便又回转,裴恕便上前低声问:“有线索么?” 陈滢却是未置可否,只道:“还要再看。”又问他:“钱天降的住处在哪里?” 裴恕又引她向前,说话声比方才更低:“我特意给他安排了最偏的住处,一是他日常行径异于常人,二则是为着避人耳目。” 他抬手按向腰畔,长眉紧锁、眸光沉冷:“为混淆外人视线,我特意将这几间客院儿都安排满了,可谁想,人算不如天算,还是出了事儿。” 他喉中发出一声低笑,轻轻在剑柄上拍了几拍,叹道:“人力有不及,而天意难测,奈何,奈何。” 陈滢此时亦望向前方,素来欠乏表情的脸上,淡定如常:“待所有信息收集完毕,并得出结论之后,阿恕再来感叹不迟。” 裴恕被她说得一愣,再要说话,忽见陈滢伸手一指:“是这间院子么?” 裴恕再怔了怔,回头便见他们正立在一所小院门前,正是钱天降的住处,门边守着几名穿甲衣的裴家军。 “正是这院子。”裴恕道,一面挥了挥手,令那几名军卒散开,一面又道:“这清风院不仅安静,离着角门儿极近,出入方便。” 低沉的声线,被春风拂得温软,似一曲弦音。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18章 好与不好 陈滢先不及进门,而是驻足观望。 表面看来,此院与另几所院落并无太多不同,亦是粉墙黛瓦、翘角飞檐。此刻,那朱漆院门半掩,门楣上方悬一方旧匾额,上书“清风”二字。 裴恕推开院门,陈滢随他入内,便闻他又道:“这几处客院格局差不离,皆是厢房少了一半儿的。” 陈滢环视四周,院中是一水儿的碧纱窗、绿门廊,东角植一棵银杏,苍翠的树冠筛下绿影。 院门正对面是三间上房,东厢却是没有的,唯有西厢,亦是一明两暗的规制。院中亦未设游廊,通往正房的石子路埋在草丛中,根本瞧不见。 陈滢据此断定,除了将正房与花园改作演武场,裴恕对这府邸中的一草一木,皆不曾打理。 “还是泥地好走些。”陈滢往四下看几眼,轻声自语。 裴恕却是会错了意,以为她嫌弃此处不够齐整,笑容便僵了僵。 他委实懒得搞这些,有那闲功夫,不如多打两套拳、多捶郎廷玉几下,那多痛快?这些花啊朵啊,磨磨叽叽地,最叫人生厌。 “那两名家丁便住在西厢吗?”蓦地,一道清淡如水的声线响起,惊醒了裴恕。 他尚未回首,已然下意识地道:“是的,阿滢,他们都住西厢。因钱天降也不怎么要人服侍,就每天把屋子扫一扫,一日三餐送进屋中,是以我也不曾多派人手。” 陈滢微微颔首,提步踏上石阶,挑帘进屋。 屋中陈设简朴,除该有的家具并几幅素面儿帐幔外,并无多余摆设,倒是倚墙摆放的那一溜儿小酒瓮,颇是显眼。 “这人就是个酒鬼。”裴恕说道。 陈滢走上前去,将每只酒瓮都提起来看了一遍,复又去东厢起居室走一圈,再转至西厢卧房勘察。 裴恕全程跟进跟出,无半字多言,甚至当陈滢爬进床底、又将床上被褥翻个底朝天时,他也只是很淡定地问“要不要帮忙”。 而在得到否定的回答后,便立在门边儿,欣赏着陈滢忙碌的身影,嘴角咧着,笑得一脸开怀。 此番搜查耗时不长,待将整间院子搜检完毕,陈滢索性也不另寻他地,便在西厢提审证人。 证人共计有四,其中两名家丁因案发时正在熟睡,其证词等同于无。 不过,陈滢还是对两人进行了详细问讯,观察他们的微表情,以确认其证词真伪。 余下的两名证人,一为更夫,裴恕此前亦曾提到,而另一人,则是个巡夜婆子。 这婆子与几名仆妇今晚轮值,因她腹痛,途中去净房解手,便此落了单,而当她离开净房后不久,她便听到身后有响动,回头便瞧见了钱天降。 据她口供,钱天降彼时似是才从净房出来,正往那片空地而去,满身的酒气,隔得老远也能闻见。 那婆子素知他好酒,有几次巡夜也曾瞧见他起夜,因此并未多问,看了一眼便离开了。 将她的证词与更夫的证词加以重叠,陈滢得出了一条相对清晰的时间线。这条时间线从子正一刻(零点十五)至子正二刻(零点三十),钱天降先是被更夫瞧见,又后被寻夜婆子发现。 将几分证词分别记录下来,时间已过去了一个。 当陈滢离开西厢时,日影正偏西,阳光自窗格子里洒进来,半间屋皆镀上一层金芒。春风拂过窗棂,携来草叶的气息,甜恰恰地,温软而又多情。 “阿恕,我想再回去看一看钱天降的尸身。”陈滢将口供收进袖中,对裴恕道。 裴恕便微蹙眉:“是不是有什么发现?” “没有太多发现。”陈滢的面色很平静,提步跨出院门儿时,语声清亮地向裴恕做解释:“结合口供、案发现场以及尸检报告这三方面来看,几乎没有疑点。我初步判定,老钱应该是失足坠井身亡的。” 她用一种歉然的神情望着裴恕。 裴恕微觉莫名。 虽仍是如水语声,可是,陈滢的音量却比往常略高,莫说裴恕,便是守在门边儿的几名裴家军兵卒,此时亦尽皆循声看了过来。 裴恕忍不住有些奇怪,转首看了陈滢一眼。 陈滢的面色极为平静,澈眸如水,不见半点波澜。 裴恕挪开视线,心底那种怪异的感觉却越发强烈。 陈滢平素不喜高声,每逢重要之事,她的语声会变得格外低沉。 可此刻,她说话的声气、还有音量,皆大异于往常。 “我查了这半天,什么都没发现,唉。”陈滢此时又道,声音仍旧清亮,连叹息声亦颇高。 以她的声线,低语时,便如清溪冷泉,幽然淡然;而一旦声量拔高,穿透力便极强。 裴恕竭力抑住揉耳朵的冲动。 他甚至有种感觉,方才陈滢的说话声,已经随风传到了另几所院落。 只是,他对陈滢是一贯地信赖,虽心存疑惑,却并未出声相询,只默然前行。 说来也奇怪,素来话少的陈滢,今儿也不知怎么了,这一路竟是说个没完,将前头那几句话翻来覆去地讲,虽谈不上聒噪,却也是少见地多话。 直至回到正房,陈滢才终是收了声。 也就在声音停顿的一霎,她的面色,也变得格外肃杀。 裴恕瞥眼瞧见,心中刹时凛然,张口欲言。 然而,话未出口,陈滢便扯住他的衣袖,动作极微地向他摇了摇头。 裴恕立时闭上嘴,面色沉了下去。 不必多费唇舌,只看陈滢的神情,他已可断定,此案绝不简单。 一时间,他也说不上是何心情,只静静地地与陈滢穿过庭院、踏上石阶,无视地满院子春花绽放,来到了停尸的梢间。 门帘甫一落下,陈滢的语声,亦随之响起。 “阿恕,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自然,于你而言,这消息可能也称不上好。”她仰望着裴恕,清眸澈亮。 裴恕已然做好心理准备,反手将帘幕挑开,一手习惯性地按去剑柄:“你说。” “这是一宗谋杀案。”陈滢很快给出答案,语气极为肯定:“那更夫与巡夜婆子看见的,并非钱天降本人,而是凶手。早在那之前,钱天降已经死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19章 前襟染痕 ,最快更新出闺阁记最新章节! 裴恕面沉如水,手指紧紧扣住剑柄,却并不言声。 陈滢目注于他,面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案发当晚,凶手穿上与钱天降相似的衣物,将酒水泼在身上,弄出一身的酒味儿,伪装成钱天降的模样,算准了时间,让更夫与婆子看见他进净房、出净房,从而坐实钱天降意外坠井的假相。” 裴恕沉默着。 他正在竭力抑住拔剑的冲动。 虽早有预感,心底里亦隐约觉得此事不对,然而,亲耳听陈滢道出真相,他依旧怒火中烧,恨不能手刃真凶。 良久后,屋中方响起他森然的语声:“钱天降到底是怎么死的?” “结合现场勘察、口供笔录,以及我个人的推测,我认为,死者应是在卧室中先被人杀死,而后抛尸于井。”陈滢说道,戴上手套行至用来陈放尸身的床头,掀开白布,抬起钱天降的头部,指向那处致命伤。 “先来说说这处伤势。”她轻轻搬动尸身头部,使之尽量朝向裴恕的一侧:“据我所知,高处坠落固然可以形成这种伤势,可是,还有一种可能,也能形成颈椎的……” “我明白了。”裴恕蓦地打断她,大步上前,自她手中接过死者头颅,两手从后伸出,一手搬动尸体下颌、一手锁住其面颊侧面,作势一扭:“他是被人扭断了脖子。” “对。”陈滢颔首道:“这个动作可致颈椎脱位,亦足以使人立即毙命。而后,死者被人又从高处抛落,造成颅骨、颈椎多处骨折,也正是这些骨折,将他真正的死因掩去。” 她转去尸体的另一侧,干净的语声漫向裴恕耳畔:“现在,让我来将推测的全过程说一遍。首先是关于死者的死亡时间。” 她自那堆衣物中挑起白色中衣,指向其上蓝色印痕:“这件染色的中衣,便是我断定此案为凶杀案的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依据之一。” 裴恕恢复了此前的沉默,唯面色冷得怕人。 陈滢看在眼中,却无太多表示,只将中衣放下,复又挑起那件宝蓝外衫,掀开里衬:“我们先来看这件衣裳。此乃夹衫,里外两层,若非湿得透了,外面这层的蓝色是不可能穿透里衬、染上中衣的。因此,在发现中衣上的染痕后,我便怀疑此案另有蹊跷。” 她将衣物置于原处,眉目淡然:“钱天降深夜坠亡,在潮湿的井底躺了六个时辰、甚至更久。而其面部、耳部、手部等,皆比较干净,唯后脑勺沾了少量泥灰、外套后背也有些脏,由此可见,尸体被发现时的状态,是仰卧。” “是。”裴恕肯定了陈滢的推测:“捞尸时他确实是仰躺着的,两腿蜷在身下,缩成一团。” 她向他笑了笑,道:“好,我们已知其死时呈仰卧,也就是说,他背部的衣裳长时间接触潮湿的泥土,可是,他中衣后背却是干净的。” 陈滢又将中衣挑起来,转过背面给裴恕观瞧:“就此我得出第一个结论,以井底湿地那种程度的潮湿,并不会令外衣的颜色染上中衣。而后,我便又得出第二个结论:钱天降衣裳前襟应曾被大量的水浸泡,导致严重脱色,直将中衣领缘等处染蓝。” 她缓缓踱步,语声平静:“方才你也说,死者仰卧于井中,面昨晚又下了雨,雨水淋湿死者前襟,造成如今的结果,这也是说得通的。可是,如果此说成立,便会形成一个新的问题。” 她低头翻手中笔录,说道:“根据更夫与巡夜婆子的证词,他们昨晚目击‘钱天降’的时间,是在子正一刻以后。而那个时候,雨,已经停了。” 她看向裴恕,面色与他同样冷肃:“因我昨晚宿在客栈,有些不太习惯,夜半时醒过两次,我记得清楚,第二次醒来时,时漏正正指向子正(零点),窗外已经没有了雨声。我怕记错,方才亦仔细询问过更夫并婆子,他们皆肯定地表示,昨夜子初二刻(晚十一点半)左右,雨就没再下了。” 裴恕怔怔地望着她,心头轰然作响。 如此巨大的漏洞,他居然没发现! 审问口供时,他只注意到证人的“目击”证词,却从不曾想过,淋湿的衣物、与证人见到死者的时间,两相矛盾。 此时,便闻陈滢又道:“如果按照这个思路想下去,死者被雨水打湿前襟的可能性,便被排除了。毕竟,雨都停了,死者落井后,又如何被‘淋湿’呢?于是我便想,有没有可能,他是在别处弄湿了衣裳?” 这问题显是自问,裴恕聪明地不去接话。 果然,陈滢已然开始了自答:“为此我暂且假设,死者在坠井前打翻了酒、或是接触到了水,因此才弄湿了前襟。是以,方才勘察现场时,我便一直在寻找可能的水源。” 她的面上浮起笑容来,又道:“首先排除的,便是园中的那条小溪。一来死者住处离小溪比较远;二来,落水响动太大,必定惊动旁人;第三,那水颇深,若掉进去,大半个身子都要湿透,不可能只湿前襟。” 略停片刻,她继续推测:“紧接着,我又排除了净房。那是个旱厕,根本没有水。再次,我又想到了死者的住处。毕竟,房屋中诸如水盆、茶壶、酒壶之类,也是能够造成此等后果的,不过,这个推测也被推翻了。” 她自袖中拿出记录,对照着其上的内容:“据两名家丁口供,昨天晚膳后,屋中最后一瓮酒便已被死者喝光,他醉醺醺地叫家丁再去拿,二人谨遵主人的嘱咐,不曾应下,只道第二天再取酒来。死者也没坚持,洗漱后便上床睡觉了。两名家丁将巾栉面盆等物归置整齐,又拿出死者次日所穿衣袜等,方各自回了屋。” 她略停了片刻,又续:“次日送早膳时,因见床帐垂落,他们以为死者还在睡觉,便未打扰。而那个时候,茶壶里的茶根本未被动过,其中一名家丁将之泼掉,换上新茶,便又退了出去。”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20章 一屋不扫 ,最快更新出闺阁记最新章节! 陈滢合上记录,看向裴恕:“两名家丁的证词,互为印证,作证时神态自然、逻辑无漏洞,据我看来没有问题,基本可断定他二人皆是说的实话。” 语结,她的神情变得有些意味深长:“至此,我只能重新拾起第一个推断,即淋雨。” “还是淋雨?”裴恕疑惑地看着她:“可是,这时间却是对不上……” 他陡然明悟,瞳孔一缩,沉下了脸。 “原来如此。”他点了点头,面色铁青:“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关键的一点,还是时间。” “是的,时间。”陈滢轻声重复着,肯定了他的推测,又补充道:“至少在子初时分,钱天降应该就已经坠落井中,淋了至少两刻的雨,否则,他的前襟也不会湿得如此厉害。可是,这个已经死在了子初时分的人,却鬼魅般地出现在子正一刻之后,且还被两名目击者看见。如果这个人不是鬼的话,就只有一种可能,亦即是我此前的推断。” “凶手假扮成钱天降,妄图以意外坠亡,掩盖其杀人之真相。”裴恕冷冷地道。 “的确如此。”陈滢颔首,垂眸于手中记录,笑容未减:“至此,关于钱天降死亡时间的推断,我已陈述完毕。接下来,则是关于其死亡地点的推测。这个推测,依据有二。” 她抬头看向裴恕,指了指摆放于他身前的死者衣物:“这第一个依据,便是死者的靴子。” 裴恕闻言,立时拿起了那双靴子,陈滢道:“不知阿恕有没有发现,死者的靴底几乎没怎么脏,很干净。” “是么?”裴恕挑挑眉,翻过靴底看去,果见那上头只少量泥污,堪称洁净。 陈滢此时便道:“不知你意识到没有,这府中石径大多长满杂草,很滑脚,若是雨天的话,只怕更难走。方才我便发现,就算是阿恕你,也是只拣着那泥地走的。” 裴恕略一回思,确然如此,遂颔首:“原先我还尚未察觉,细细想来,倒还真是如此。” 语毕,他已是明白了过来,不由微笑:“你这样一说,我便懂了。若这钱天降死于室外,昨夜下雨,道路必定泥泞,他的靴底亦不会如此干净。” “这只是理由之一。”陈滢弯了弯唇,低头翻看笔录:“两名家丁供称,他们昨晚替死者备下的靴袜,皆是才洗净的,而依据二人的描述,他们备好的鞋袜,也就是此时我们看到的这两样。此即表明,昨晚死者入睡时,这些衣物便在死者床脚。” 她举眸望住裴恕,神情笃定:“据此我初步确定,死者的房间,才是第一案发现场。” 裴恕沉吟地点了点头。 陈滢又道:“证明此论点的第二个证据,是死者床头下方的半枚脚印。” 裴恕陡然抬头。 居然有脚印? 他蓦地记起,方才勘察现场时,陈滢曾爬进钱天降的床底。 原来,她竟发现了这样重要的线索。 裴恕已经不知道说什么才是了,只能洗耳恭声。 此时,陈滢已然提步行至裴恕近前,向他展示记录本儿上的一副简图:“阿恕你瞧,这是我画的死者床底示意图。” 裴恕就着她的看去,见那图上画着大片细碎的黑点儿,左上角标注着大大的“浮灰”二字,而在墨点儿中又有几处字迹,分别写着“鞋印”、“脏袜子”、“鸡骨头”等字样。 裴恕于是讶然。 这说得好好儿的案情,怎么突然冒出这些来了? 陈滢望住他,面色是一如既往地淡定:“钱天降的屋子虽还算干净,但床底下却很脏。我猜他一定很懒,再一个,你派去的两拨人手,应该也不是很会打扫卫生。” 她嘴角动了动,又续:“方才勘察时,我特意爬去床底,发现死者床下杂物颇多,这些脏袜子、鸡骨头之上,皆是浮灰厚重,想来至少十天以上无人清扫。也正因如此,这半枚脚印便此留了下来。” 她指向标注之处,特意将纸面转了个方向,以使裴恕看得更清楚:“你看,这脚印的脚尖儿是朝向床头的,印痕尚新。而根据床下的脏乱程度,以及被褥的脏乱程度来看,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这绝不是死者或是家丁、侍卫留下的,他们平常根本懒得碰这个地方。” 这干净的声线如涓涓细流,宛然于裴恕耳边。 不知何故,他竟有刹那的恍惚。 那一刻,他忽然便想起,在他小的时候,母亲似乎也曾说过相似的话。 “脏死你算了。”记忆中的那个妇人,放下侯夫人的尊严,亲手拿着笤帚,一面扫出床底的杂物,一面恨恨看向那个英武的男子。 而每当那时,那英武男子便会讪讪地笑,手脚没处放的样子,觍着脸辩解“我每天都叫人扫地来着”。 那妇人便会用力拿笤帚磕砖地,一脸地嫌弃,骂那男子“就知道表面儿光,床底下从不扫,偏毛病又多,不肯叫人服侍,只来累我一人”。 虽是恨恨地说着这些,可是,裴恕却觉着,那个妇人——他的母亲——其实是欢喜的。 父亲也一样。 那些小小的抱怨、小小的辩解,像阳光下轻舞的碎屑,细小而又温暖。 他还记得他们说话的样子,唇角、眼底、眉间,溢着欢喜、满含快乐。 思绪如水波漫散,裴恕竟有些不知身在何处。 “……所以,我就此推断,凶手是站在床头动的手。”陈滢终于结束了讲述,一抬头,忽觉裴恕面色不对。 “你在想什么呢?怎么了?”她问道,一双明眸凝在他的身上。 刹时间,裴恕如被烫伤,从心口到四肢,火辣辣地痛。 他马上便回过神。 讨论案情正到紧要关头,他竟一任思绪乱飞,委实有负她对他的这番情意。 “我并没想什么。”他掩饰地咳嗽了一声,扶剑的手改去扶额:“此案疑点甚多,只是,在你来之前,我却毫无所觉。” 言至末梢,语气已是格外郑重,望向陈滢的眸光,亦自端然。 “阿滢,幸得有你在,事情才有了转机。”他道,醇厚的声线,仿似含着酒香。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21章 凶徒画像 陈滢闻言,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心头所虑,却是另一件事。 “钱天降是被人杀死的,这一点已可确定,但是”她看向裴恕,目中含了一丝忧色:“这个凶手,应该来自于内部。若我未料错的话,行凶者就在这府邸之中。” 此言一出,裴恕身上的气息,陡然冷却。 “相较于判断此案的性质,我觉得,抓出凶手才更难。”陈滢又续,面上忧色转作肃杀:“这府邸中的每个人,都有嫌疑。并且,这有可能也并非单独作案,凶手的背后,或许还有策划者。” 说到此处,她的面色已极凝重。 裴恕身边竟藏着钉子。 只消想起这一点,她就觉后背发寒。 可是,转念思之,此事似乎也并非不好。至少,钱天降之死,证明了裴家上下十几年来的怀疑。 裴恕的父亲裴广,的确死于自己人之手。 那是一场有预谋的谋杀,而其目的,则叫人不寒而栗。 两军交战c主帅却身亡,这已然不是一人一身之存续,而是关乎全军乃至国运之兴衰。设若裴家军不曾以惨烈代价赢得此役,则今日之大楚,还能如此繁荣昌盛么? 没有人敢于做出这种保证。 从时间线上推算,西夷扣边之时,正是康王兵变之际,两者遥相呼应,而这种隐约的关联,也令钱天降之案,具备了明显的政治色彩。 谋害裴广之人,不只通敌,亦且叛国。 若正如裴恕所言,此人隐身于京城高官勋贵之列,则钱天降便是被杀人灭口。 陈滢甚至有种隐约的感觉:十余年前射杀裴广之人,与今日杀死钱天降之人,很可能是同一人。 就算不是直接动手,策划者,应该也是同一个。 “不知阿滢对这个凶手,有没有那个那个画像?” 耳边忽地传来裴恕的语声,若锦瑟轻鼓c似蜀琴悄弹,令陈滢转回了思绪。 她凝眉忖了片刻,始知其所言为何。 他说是在说犯罪侧写。 前番小行山刺驾案时,陈滢曾在元嘉帝跟前绘出凶徒侧写,裴恕想是在那时知晓的。 “我现在可以给你一个初步的画像。”陈滢徐徐地道,摘下手套,收进工作袋中:“从作案手段及时间来看,凶手的第一个特点,便是精细,这表现在以下几方面。” 她略低眉,语声轻而沉:“首先,他熟知府中诸色人等巡夜的时间动线c行动路线以及连钱天降起夜的时间c动作等等,这表明,凶手曾长期c细致地观察过他们,做足了准备;” 说话间,陈滢已行至窗边,抬头远眺。 园中桃李已谢尽,芳菲随水c残红飘逐,天边浮云流散,露出湛蓝明洁的天空。 她的语声,亦带几许明洁与安静:“第二,凶手特意选择雨夜动手,充分利用雨声能够掩去大部分响动c雨水能较快冲刷留下的痕迹c且雨夜易使人困乏c丧失警惕等等优势,实是深思熟虑;第三,以易装c故意被目击者发现等方法,伪造失足坠井假相,亦是其精细之体现。” 停顿了数息,她又续:“除此而外,凶手在府中可能有些地位,这地位既不引人注意c又有一部分特权c权力或便利,让他能够轻松出入府邸,且能够比较容易地搞到药物,并置之于汤水之中而不惹人怀疑。” “你的意思是,那两个睡死了的家丁,到底还是被人下了药?”裴恕反应极速,立时问道,面色冷得能刮下冰渣。 “我的确是这样认为的。”陈滢背向而立,唯语声不住飘来:“但是,我认为凶手用的应该不是迷药,毕竟配制迷药并不容易,且配药后的药渣之类也不好收拾。以此人之精细,他应该会找些更普通c更易混淆视线的药物,比如安神汤之类的。” “安神汤?”裴恕失声低呼,语声几乎带着破音。 陈滢眸光一紧,飞快回首:“怎么?你想到了什么?” 此时的裴恕,面色青得发黑,目中射出的视线,几能把人冻僵。 “先父有个几名老部下,如今皆与钱天降同住于那所大院儿。”他眉心紧锁,负在身后的手暴起青筋:“他们中有一姓葛的前辈,因最近染了风寒,大夫给他开了不少药,其中便有好几副安神汤。” “还真有安神汤?”陈滢微张双眸,很是不可思议。 她只是随口举了个例子,不想竟一语中的。 “这是个很重要的发现。”她颔首道,语声和缓:“如果你现下便派人去搜的话,一定会发现,那安神汤少了一副。” 她目注裴恕,面无异色,神情平静:“我方才便说过,这府中的每个人都有可能是凶手,且凶手也很可能不只一个。” “我知道。”裴恕飞快地点了一下头,身上气息极冷:“只是方才乍然听闻,一时心潮起伏。” 陈滢看了他片刻,想要出言安慰,却又觉言语苍白,最后,终究归于一叹。 裴恕现在需要的,并非安慰,而是真相。 她快速整理思绪,接续起方才的话题:“再来说这凶手的第三个特点,便是胆子很大c且武技不错。死者院中门窗完好,没有强行闯入的痕迹,我猜测,凶手可能一早便潜于死者院内,待两名家丁熟睡后,方现身杀人,再大摇大摆从正门将尸首扛出,抛之于枯井。” “从正门出入么?”裴恕一时有点没听明白,蹙眉问:“可是,那院门若只虚虚掩上,万一被人发现,岂非坏了他的事?” “不会的。正相反,这正是凶手的意图。”陈滢转首望向窗外。 绿树在阳光下摇曳,她的眸子里,似亦染得一点深翠:“死者出门净手c意外坠井,就此一去不返。既然如此,那院门又怎能阖上?” 裴恕怔了片刻,终是转过弯儿来,心下倒有几分悚然。 凶手心思越缜密,抓出来的难度便越大,风险也会成倍增加。 他微垂了眸,视线冰寒。 就算掘地三尺,他也要让这真凶无所遁形。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22章 缩小范围 此时,便闻陈滢又道:“根据我之前的估算,凶手只消熬过子初二刻至子正一刻,此局即成。而其专挑这个时间行凶,想来亦是料定,这个时间段里,不会有巡夜之人出现。” 裴恕沉着脸点了点头:“此獠极狡。他知道值夜侍卫与仆役各分两班,子初二刻正为交班之时。” “这就是了。”陈滢语声从容,神情淡定:“凶手胆大心细,料敌于先机,确实很有些手段,不过,阿恕也不必就此气馁。” 她望住裴恕,眼中跃动着星辰般的辉光:“凶手再是胆大心细,也终究露出了马脚。比如,我方才大声说的那些话,便是一味药引子。” “此言又是何意?”裴恕迷惑地看着她,眉心拧成疙瘩:“我以为,你方才翻来覆去地大声道此案是意外c查不出线索,是在迷惑那个潜藏于府中的真凶,是不是?” 陈滢“嗯”了一声,承认了他的推测,又道:“从概率上来看,凶手在案发后重返现场c以旁观者身份观察众人反应c从而获得一种奇异的心理满足,这种现象还是比较常见的。自然,在本案中,凶手应该早前就获得了这种满足感,但是,没过多久,我却突然出现了。” 她放慢语速,面上露出惯常的笑容:“就算凶手此前并不知道我是谁,此时此刻,想必也已知悉。而我的那些话,应该很快就会传到ta耳中。如果我是凶手,在得知这一切后,我又会如何做呢?” 她转眸望向裴恕,笑容益发奇怪:“我想,我会从今日起便对此案不闻不问,夹起尾巴做人。因为任何多余的事c多余的话,都会带来危险,毕竟,我这个神探的故事,还是有好些的。” 言至此,她的笑容加深了些:“如此一来,阿恕只消将在案发后出现在现场c而后又对本案再不关注的人,列出一个名单,有七成可能框出凶手。” “原来如此。”裴恕若有所思地道。 陈滢想了想,又添一句:“还有,如果有人原本并不在那大院儿居住,却在案发后跑来旁观,这种人,阿恕也需留心。” “这倒不必。”裴恕摇头,皱起两道长眉:“从方才起我便想说了,杀人凶嫌的范围,还可以再缩小一点。那凶手,只可能是那所大院儿里的人。” “哦?”陈滢有些意外:“此话怎讲?” 裴恕斜起一侧唇角,笑容竟有几分奇诡:“方才我们往返于正房与案发院落时,你当发觉,这段路要经过两个院子。” “的确如此。”陈滢道,眉心轻蹙:“这般说来,两个地方离得还挺远的。” “是挺远的。”裴恕道,笑容变了变,竟掺几许自嘲:“因为,那中间的两重院落,根本无人居住,且日夜皆有暗卫把守。我怕有人潜进来行刺钱天降,是以把人手都放在了外围。” 他慢慢地低下头,唇角勾出苦涩的弧度:“只是,我千防万防,却是只防外c未防内,还是叫那内鬼得了手。” 陈滢对此却持不同意见。 “我觉得,此乃不幸中的大幸。”她面色轻松,甚而还有几分欢喜:“怀疑范围缩小,则抓住凶手的可能性便大大提高,甄别嫌犯时,也可以少花些时间。” “但愿吧。”裴恕用力拧出个笑,显是不欲陈滢担心,很快便又强打起精神,说道:“那些暗卫身手都还不错,且每三人一组c互为监视,我认为,他们中存在凶手的可能性较低。而有他们在,那凶手也不可能从外头潜进来,只能是那大院儿里的人。” 陈滢点头不语。 由裴恕所言,能够倒推出一件事: 凶手应该不是侍卫。 连暗卫都是三人一组c互为监视,想必值夜侍卫亦如是,若凶手是他们中的一员,无论当值与否,行动都会受到很大限制,可能性微乎其微。 忖及此,陈滢便又问裴恕:“阿恕有没有信得过的人?” “自是有的。”裴恕立时说道,眸光又变得寒瑟起来:“阿滢何出此问?” 陈滢便道:“我有一个快速甄别凶手的法了,但是,这法子只适用于少量人群。” 她凝视着裴恕,神情沉肃:“阿恕首先要做的,是将嫌疑人锁定在个位数——也就是不超过十人。在这个人数范围内,我的法子才可行,否则范围太大,很容易顾此失彼。” 裴恕闻言,下意识地去扶剑柄,长眉微松:“不瞒阿滢说,我亦正为此愁烦,还要请你解惑。” “这其实不难,有个顺理成章的由头,拿来一用即可。”陈滢笑着,抬手轻掠发鬓:“此前你说蓬莱出了些事儿,咱们便拿此事做文章,你只需如此这般” 她凑在裴恕耳边,轻声交代了一段话,末了退开几步,仰首笑看着他:“这话传出去,你只消派人盯住嫌疑对象,谁沉不住气,凶手便是谁。” 裴恕只听得连连点头,又是钦佩c又是欣喜,正要说话,一阵喧哗陡然传来,其间夹杂着郎廷玉的大嗓门儿。 “陈大人c陈大人,您慢些走,这路滑得很,待末将扶您。”随着他的话音,纷乱的脚步声此起彼伏,须臾已在帘外。 “嗖”一声,郎廷玉探头进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扫视屋中情形,旋即面色一松,转身掀开门帘,说话声大得能震塌房梁: “侯爷c陈爷,陈大人驾到——” 粗嗄如老鸭的声线,拖起长音来,直是一波三折c波澜壮阔,简直能把人掀几个跟头。 郎廷玉却是毫无所觉,拼命地朝裴恕挤眉弄眼,眼珠子翻得差点儿都回不来。 裴恕黑着脸瞪他一眼,不及多说,大步上前,那厢已有高挑身影跨进屋门,火红官袍赤灼灼地,衬一身清冷如孤竹的气韵,满屋皆亮c满屋皆寒。 “小侄见过世伯。”裴恕躬身行礼,平素总带几分匪气的脸,此刻已是十二分地庄重。 回答他的,是重重一声“哼”。 来人正是陈劭。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23章 无法修好(容容要加油盟主加更) 陈劭面色沉冷,望也不望裴恕,绕开他,径直进得耳室。 “父亲怎么来了?”陈滢这才得说话之机,行礼问道。 陈劭往屋中扫一圈儿,神情稍霁,旋即又沉下脸:“我自是需得来的。” 说话间,视线掠过床上尸身,清寒俊秀的脸上,骤然划过极浓的不虞:“我儿到此作甚?莫不是裴大人把你硬拉来的?” 话音落地,微凉眼风如刀,向裴恕身上一掷。 裴恕忙躬身,开口便要解释,不想陈滢抢前两步,将他挡在了身后。 “是女儿自己要来的,不与小侯爷相干。小侯爷家里死了人,女儿想要查明这人的死因,所以就来了。”陈滢平静地道。 或许,过于平静了些。 言毕,她从容拂了拂衣袖,视线滑过钱天降的尸身,眸光冷凝:“好教父亲知晓,女儿不仅是陈家大姑娘,也是陛下御赐的神探。如今有人遇上疑难案子,我自不能放着不管,此乃女儿职责所在。父亲身为朝廷命官,想亦明白此间意味。” 语气c神态c用字,无不清楚明白,却也无不疏离淡漠,全无女儿与父亲的天然亲近,唯合乎法度的礼仪。 陈劭怔得一刹。 而一刹后,他清俊的面上,便有一丝极淡的涩然。 “好孩子,为父不是来阻你的,你莫要着恼。”他温言道,举袖向额角拭了拭。 陈滢这才注意到,他满头皆汗,显是匆匆赶来。 那个瞬间,一种莫可名状的情绪,骤然袭上心头,她无声地叹了口气。 陈劭应是才自官衙出来,这一身官袍便是最好的证明。 陈滢忍不住打量着他。 朱衣如血c华丽鲜艳。 然而,这般耀目的颜色,渗进他眉眼间,却也只剩了孤寒,便如盛开在夜色中的彼岸花,分明美艳夺人,却又清寥冷冽,不与红尘牵连。 莫名地,陈滢竟想起了李氏。 现在她已然有点明白,何以李氏始终放不下c落不低c想不透。 眼前这男人,充满了矛盾与神秘之感,既入世c又出世。清廓朗然是他c幽深难测是他c温润柔和,亦是他。 于女人而言,这种魅力委实致命,一旦深陷,便难以自拔。 想来,李氏便是如此的罢。 不是她不想摆脱,而是早在其中,连呼吸的空气,亦是他。 陈滢脑海中,现出了那张温柔的c满是母性关怀的脸。 她下意识地微阖起眸,心下再是一叹。 罢了,即便为了李氏,她也当表现得不这么锐利c不这么冷淡。 即便在心底深处,陈滢明确地相信,他们的父女关系,可能永无修好的一日。但是,面子这种东西,也不能全然不顾。 “父亲恕罪,女儿方才一时口不择言,让父亲担心了。”她屈膝行礼,起身后,自自然然行去一旁,让出了身后的裴恕。 陈劭笑了笑。 孤寂的,仿若不为世人所明的笑。 “无妨的,是为父来得太急了。”他放下衣袖,转首四顾。 这间空阔到无一处可看的房间,令他的神情越发缓和。 看起来,女儿所言不虚,此行确为查案,并不涉于私。 “然则案子可查明了么?”他问陈滢。 陈滢点了点头,面上是恰到好处的遗憾:“查明了,这人失足落井,死于意外。” 她又转向裴恕,神情没有分毫变化:“小侯爷,如果您要问我的意见,那么我以为,此案可以意外身亡结案。” “好,我知道了。”裴恕颔首,看向陈滢的眸光,温柔如暮春的微风:“在此还要多谢你援手,帮了我一个大忙。” 在他二人说话时,陈劭正自看向床上尸身。 或者不如说,他无处可以安放的视线,只能于此处稍停。 女儿与未婚夫说话,他这个父亲,身虽在此,却不好多看。 毕竟,人家说的是正事,前头又压着个元嘉帝。 再退一步说,他们的婚事,亦是皇帝赐下的。某种程度而言,身为父亲的他,甚至不能对这个匪气十足c毫无读书人风骨的小侯爷,表现出太多厌弃。 虽然以他本意,他是根本不满意这个女婿的。 陈劭压了压眉峰。 黑浸浸如墨的眉,即便作态,亦自俊逸,再有修鬓若裁c乌眸润泽,些微转盼,已是神采翩然。 而他对此,却并不自知。 反过来,这样的不知,又为他的行止,添几抹洒然从容。 他负手立着,窗外光影投射而来,落在他身上,描出一个孤清的轮廓。而他的神情,则越发柔和。 罢了,他在就旁边看着就好。算算时辰,那几位妈妈便是爬,这时候也该爬到了。 便在他如此作想之际,李府后宅管事齐禄家的,并几个粗手大脚的婆子,气喘吁吁地小跑着进了院儿。 再过片时,寻真c知实并两个李家丫鬟,也满头大汗地跑了进来。 这倒并非她们腿脚太慢,而是陈劭先期抵达裴府,拿着官威硬闯进来。 而她们这群仆役,还得先递了帖儿,再由裴家一位管事妈妈领着,方得来到此处,两下里差的不是一点儿半点儿。 “给老爷请安。”齐禄家的领着众人,当先行礼。 一刹时,这间演武场般的院子里,倒有了几分后宅内院的人气儿。 陈劭神情一定,摆了摆手:“都起罢。” 众人起身,寻真c知实等四名丫鬟上前,将陈滢围随起来,寻真便道:“姑娘,婢子们带了几件大衫,姑娘瞧着要披哪件?” 陈滢早便看见,四个丫鬟臂上,皆搭着一件大袖披衫,颜色各异。 “老爷说了,济南不比京城,姑娘出门儿的时候,还是得按着女子的样儿来才成。”知实在旁轻声地道。 陈劭倒未否认,点头的姿态亦极从容:“是我叫她们备下的,因不知你喜欢哪个,多带几件来,由得你挑。” 他面上不自觉地带了笑,眸光温软,好似还有几分宠溺。 陈滢微垂首,恍若未见。 她其实也发现了,这几件披衫,皆为新裁。若所料不错,应是陈劭命人做的。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24章 扭曲碎片 陈滢唇角微动,现出一个姑且可称之为笑的神情“多谢父亲爱赐,女儿教父亲费心了。” “为父猜着你来山东用得着,提前叫人备下,果然不曾白做准备。”陈劭语声清和,笑容温润“我儿且先挑一件罢,待挑好了,便与为父回家,拜见你外祖母并舅父他们去。” 这话乃是正理。陈滢来到济南府,自需先期拜见长辈亲人,才合礼数。可她谁都没见,却直接跑来裴家破案,细较起来,委实有些失礼,若遇着那一等爱挑眼的,单此一项,便能为人诟病。 陈滢自不会推拒,从善如流地应声是,挑件银红衫子披了,由得寻真等人替她打理,那厢,陈劭亦终是转眸,给了裴恕一个正眼。 “稍后小侯爷还请留步,不必相送,本官识得路。”他的声音仍旧温和,神态亦绝不算冷淡,唯有真正与他相对之人,才能品出那语中的凉意。 裴恕却是面不改色。 未来泰山大人的几个冷眼,有何不能受的? 莫说是冷眼了,便是冷脚、冷鞭、冷棍,他也会欢欢喜喜地接着,还要道一声“多谢”。 陈劭压了压眉峰,望他一眼。 二人相距不过数步,然这一眼望来,却若千山万水,迢遥无尽。 裴恕敛眸躬立,面不改色。 这等眉眼官司、口角机锋,惯是文人手段,他自来靠拳头说话,对此感应迟钝,此乃其一;其次,这一年多来,他在刑部挂职,见惯冷眼,如今被未来泰山老大人这般看着,他甘之如饴。 陈劭见了,眼风中不免便多了些意味,神态越发寥远。 好在,陈滢此时终于收拾妥当,适时语道“父亲,好走了。” 陈劭这才拢回视线,凝望陈滢,见她一身银红披衫,清清淡淡一张脸,被这艳色衬着,益发清冷出尘。原本挽作男子发髻,此时不得换,好在齐禄家的早有准备,拿幂篱这么一遮,那通身的气派,便说是大族士女、清流闺秀,亦当得的。 陈劭柔下神情,微微颔首“这便很好。” 陈滢不语,抬手放下帽裙。 轻湖色长纱,水波一般柔软,无风而微动,倒有几分飘飘若举之态。 裴恕瞧见了,情不自禁地咧开嘴角,心下对陈劭还是叹服的。 未来岳丈到底是读书人,那一番风流潇洒,直印在了骨子里,连挑衣裳都挑得那么有仙气儿,真真好看。 陈劭面色微沉,清嗽一声,朝裴恕拱拱手“本官告辞。” “世伯慢行。”裴恕忙又躬身。 他倒也知机,只送至阶下,便即止步,看来是谨记陈劭所言,不去相送。 陈劭拂了拂宽袖,眸光若蜻蜓点水,向他身上点了一点,便负起两手,大步走了出去。 寻真等人忙围随着陈滢跟上,齐禄家的领一众仆妇殿后,一行人浩浩荡荡跨出了院门儿。 陈滢随众而行,心静如水,并无不能与裴恕话别的小女儿情态。 春风温软,拂过空阔的庭院,不知何时起,西边的天空堆起大片火烧云,绛红、嫣红、桃红、紫红,各式各样红色的云朵,染就半边天空,灿烂荼蘼,扫去日薄西山的暮气。 “这晚霞可真好看哪。”寻真悄声感叹,又低声叨咕“‘早看东南、晚看西北’,明儿定又是个好天。” 她惯是与罗妈妈亲近,这些民谚亦是向罗妈妈学的。 陈滢笑了笑,正要说话,眼尾余光忽地一晃,似有什么动了动。 她忙定睛看去,却见走在前头的陈劭,正以一种怪异的姿势,大幅度地晃动着身体。 陈滢不由吃了一惊,赶前几步问“父亲,您怎么了?” 这微带急切的语声,听在陈劭耳中,有些飘忽,像被大风刮歪的风筝线,每一个字,都荡出一道弧波。 他晃了晃脑袋。 头很疼。 眉骨也疼,额角更疼,好似有人抻起皮下筋脉,一抽一抽地往两旁扯。 天空在旋转,周遭的花草与人影重重叠叠,围着他飞快地转着圈,将他的视线转得一片模糊,阳光显得如此明亮,亮得几乎叫人睁不开眼。 他紧紧夹住眉心,身子向前弓起,两手捧住脑袋,额头渗出豆大的冷汗。 这刀斧穿凿般的剧痛,是他熟悉的。 在刚回国公府的时候,每每强忆过往,便总会以这样的剧痛收梢。 然而,这次又和以往不同。 以往的疼痛,便如重锤击铁板,滞涩沉闷,好似脑海被什么坚硬的东西隔成两半儿,将他与那消失了的八年,隔作两个世界。 而这一刻,那横亘于脑海的铁板,碎了。 在他那被剧痛搅烂了的脑海里,一幅幅扭曲变形、模糊难辨的画面,带着强烈的闪光、锐利的锯齿,正拼命地往他的脑仁深处里扎着、凿着、刺着。 他忍不住痛苦呻吟。 剧烈的旋转与抽搐般的疼痛,让他心头烦恶,喉咙深处发出阵阵干呕,似要将心肝脾肺尽皆呕出。 陈劭死死捧着脑袋,两眼反插上去,惨白的眼眶里,暴起一根又一根的红丝。 这个瞬间,他觉得,大片亮得刺眼的光正划过眼前,随后,一样巨大而坚硬的事物,向他迎面劈来。 他努力张大眼睛、平衡身体,意图寻到能够辨明方向的东西一棵树、一朵花、一个人乃至于一株小草。 而最后,当他突起的眼珠终于掉回眼眶,他看见,那迎面袭来的物体,是一片微带着黑色的昏黄,其上,还杂着些许绿色。 随后,那事物便重重便撞上他的身体,鼻息间被浓厚的土腥气包围。 在陈劭模糊的意识中,好似听到一个熟悉的、清越的声音。 “齐妈妈先去寻小侯爷,告诉他去请大夫;你们几位去裴府借张春凳,将父亲先抬去正房。” 那声音镇定、平静、清冷,昭示着其主人强大的自信、与不容置疑的权威。 不知何故,这个安静的声线,令陈劭放松,像是身边有个很亲近的人。 他舒了一口气,放心地阖上双眸。 在被黑暗吞没的前一息,他终是想起,那声音,来自于他的女儿,也终是明白,自己发生了什么。 他的头痛症,再次发作了。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25章 你待如何 陈劭醒来时,天尚未黑透,卷起的帐幔正对着窗,窗扇推开了约有四指宽,掩着院落中一带粉墙,墙头青藤垂挂,再往上,便是一角鸭壳青的天空,上头飘着几片薄薄的、嫣红的云絮。 鼻息间是清寂寂的棋楠,缭绕来去,高阁知冰弦,皓月出空山,携风而至,又被暮色拂散;耳畔传来轻细的铃音,如若风吟,陈劭闭目分辨良久,方听出是风吹动了护花铃。 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这里应该是李家,而非裴府。 只消不是在他那未来女婿家里躺着,他便知足了。 这念头在他心头飘忽,未多久,便渐入混沌,再度陷入了沉睡。 当他醒来时,帐中光影幽微,隐约的灯火透进来,棋楠香清寥的香气,已然闻不到了。 他仰躺在床上,稍稍转动头颈,环视四周。 没有眩晕,亦无扑天盖地的阴影,头脑间一片清明,好似壅塞了多时的河道,终得畅通。 然而,那河道两道的风景,却依旧是模糊的。 陈劭再躺片时,终是撑身坐起,推开锦被。 “你醒了?”一个声音突兀地道。 随后,帐幔被人挑起,行苇那张冷淡的脸,出现在了床边。 陈劭扫他一眼,抬手松了松衣领,漆黑的发丝如墨线般披散下来,落上雪白的中衣,道不尽地写意。 “你怎会在此?”他挑眉,唇角勾出凉薄的弧度,作势拍额:“我忘了,你这是怕我突然想起甚么来,说走了嘴,坏了你主子的好事儿,是故才一直守在此处,做出个忠犬模样来。” 行苇淡淡地看着他,手上动作却很轻巧,将帐幔挂于银钩,复又跪去脚踏,将软底鞋倒放其上:“老爷饿不饿,炉子上温着雪糯粥与水晶糕。” “端上来吧,再拿些小菜。”陈劭早便觉腹中饥饿,方才起身,亦是想要吃些东西,此时便吩咐下去。 行苇退开了,陈劭亦自起身,拿起架上一件玄青大衫披了,便有两名小童进屋,服侍他洗漱净面,旋即又无声地退了下去。 行苇此时亦回转,身后跟着一名样貌清秀的小丫鬟,瞧来也不过十来岁的样子,手里提着个食盒。二人配合着,将内中的粥点小菜并盘箸等物捧出,置于一方小案上,那小鬟亦自退下,单留下行苇一个服侍。 “老爷如今住的这院子,正在李府后花园,很僻静。”行苇面无表情,言语中,有种例行公事的味道。.. 将半碗雪白晶莹的粥放在案角,他又续:“老爷下午在裴府晕了过去,姑娘先请了一位大夫来瞧,过后舅老爷知道了,命人将老爷抬回府中,又请了济南府的名医给前来诊治,两位大夫皆道,老爷这晕的是好事儿,说不得血块便会化散。只这病需得静养,不能太劳神,话也需少说,因此舅老爷才做主,把老爷挪到这‘掬水轩’来。” 陈劭于案边坐了,动作优雅地用着粥点,神情颇专注,似是未听见他说话。 行苇却似完全不以为意,仍旧顾自说着:“姑娘、舅老爷并舅太太,皆一直守着老爷,姑娘还亲自盯着人熬药。后因天太晚了,老爷睡得又熟,舅太太再三劝姑娘去睡,姑娘方去了。表姑娘、表少爷并陈家两位姑娘,也都在下晌时来瞧过老爷。” 言至此,他终是抬头,冷淡的脸上,划过一丝讥嘲:“如果不是这样儿,小的也轮不到这时候儿来与老爷说话。” 此际,陈劭正举箸拣起几根笋丝,白牙箸首、青笋如玉。 闻言他头也不抬,唯唇角向上一扯:“少废话!说吧,你待如何?” 语毕,将笋丝放入口中,缓缓咀嚼。 即便正吃着东西,他身上的气息,亦是孤清,好似所食并非人间烟火,而是天上泉露。 行苇直视着他,眸光如冰:“那八年的事儿,你想起来了么?” 陈劭不曾答话。 就仿佛根本没听见他的提问。 直待饮毕最后一口粥,将牙箸搁下,举袖拂去肩畔散发,他方又勾起唇角。 “我确实想起来了一点儿。”他道,面上有一瞬的茫然,似不知所言所思,是梦还是真。 行苇却是双眸一张,面上的神情变得格外强烈,追问道:“你想起了什么?当年你到底查到了哪里?” 陈劭未及就言,面上现出回忆之色,一只手却下意识地按住额角。 以往每当回忆时,他皆会头痛欲裂,须以手按压、减轻痛苦。如今,头痛已然不再,然这个动作,却成了习惯。 他轻按着额角,语声有些迟缓:“我记得,我在某个地方,似乎找到了一名曾在山东做过典吏的老头儿,我想不起他姓甚名谁,也记不清他的长相,但我记得他告诉我,当年康王兴兵,陛下御驾亲征于北疆,许多军需亦从京城派发往北疆,而其中的一部分,被截流去了康王封地。” “截流陛下军需?!”行苇瞳孔一缩,眉头朝中间一拢,神情竟有几分肃穆。 这一刻的他,哪还有半分长随小厮的模样?便说是知朝堂、晓天下的士子,亦不为过。 “照你所说,康王在朝堂有帮手,且此人官职还不低。”他沉声道,复又抬头,视线中有着针尖般的锐利:“查到如此重要之事,为何当时不报?” “一定有原因,只我忘了。”陈劭将披衫拢了拢,若无其事。 行苇面色变了变,目中隐有怒意,到底还是忍下了,只问:“接下来又如何?” 略带讥讽地看他一眼,倒也未多说什么,续道:“接下来的事,我记不太清了。我只记得,我后来又查到,那截留军需物资之人,似与当年裴广之死有牵连,于是我便又化妆易容,改了口音,前往宁夏一带查访……” “这话你之前说过了。”行苇冷冷地打断了他,眼神有几分刻薄:“老爷可莫要告诉我,你昏睡了这许久,想起来的只有这么一丁点儿的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26章 模糊难辨 陈劭闻言,不怒反笑,索性披衣坐去床边,两手撑在身后,宽大的袍袖铺散开来,似碧水浮波,衬他孤峭清冷的脸,与冷瑟凉薄的话:“若我说我只记得这些,你又能奈我何?” 他挑起一根乌黑长眉,斜眸去看行苇,一脸地惬意:“杀了我么?” 行苇低下头,语声比方才还要淡漠:“主子希望你活着。” 言下之意,他其实并不介意杀掉陈劭。 陈劭“嗤”地笑一声,眸底一派冷诮:“你主子最是心善不过,怎么可能来杀我?” “罢了,这些话我也不来与你说,只说当年之事。”行苇简短地道,似不欲和他在此事上多作纠缠,一壁抬起头,眸中不带半点温度:“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么?” 陈劭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抬袖向薄唇上拭了拭:“你对你主子,可真是忠心耿耿。” 他摇摇头,似不以为然,又似鄙夷不屑,到底不曾再言,转而续起前事。 “除这两件事外,我记得还查到一个消息,说是康王当年截留的那批军需物资中,有一批兵器被人藏了起来,听说是藏在一座山上,只那山名我却记不清了。”他抬起的衣袖始终未曾放下,此时便按住额角,面上浮起几分倦意。 头痛虽然不再,但话说得多了,却有种眩晕感,好似他所有的精、气、神,皆随着语声而流逝,甚至,就连支撑身体的手臂,亦有些虚软乏力。 他捏住额角歇了数息,便伸出双足。 软底鞋一直是趿着的,如此一伸,那鞋便晃晃悠悠,只在足尖儿搭了一角,仿佛随时会掉。 “来人,除鞋。”陈劭懒洋洋地唤一声,举手掠发,幽烛微影下,有种异样地诱惑。 行苇怔了怔,面上陡然涌出浓重的怨毒。 然而,这怨毒也只在神情间,他的动作却很温驯、反应也很迅速。 他碎声上前,跪在脚踏前替陈劭除鞋,又低问:“老爷可要躺下?” “我睡够了,想坐一会儿。你去拿个迎枕来放在此处,容我靠一靠。”陈劭神情懒怠,漫不经心地抬了抬下巴,朝床头示意。 行苇会意,低应个是,果然行去外间,不一时,便抱来一只弹墨绫的大迎枕,小心安之于床头,复又问:“老爷要将灯挑亮些么?” “不用,就这般吧。”陈劭往里坐了坐,靠于迎枕上,淡然地挥了挥手。 行苇恭顺地退下,却也不曾走远,只立于床边,姿态十分卑微,然启唇时,语声却是淡的、冷的。 “我想了想,你这话有些不尽不实。”他撇了下嘴角,从眼皮子底下往上看人。 灯火昏昏,他的脸色晦明不定,瞧来有几分诡谲:“你之前说过,你是在去石嘴山那一带后突然失的忆,待醒来时,你已在临江城外。既然如此,则你方才所言截留军需之事,便发生在去石嘴山之前,也就是在你失忆之前,为何你早前却不说?” 陈劭被他说得一愣。 再仔细回思,好似果然如此。 按理说,去石嘴山之前的事,并不在失忆之列,可他却偏偏丢掉了关于军需的这段记忆。 他紧蹙眉心,竭力想要理出脉络,蓦地,脑海中飞快划过了一幅画面,画面中,有个男人正与他说话。 “有个男人……”他启唇道。 清润的语声,带几分嘶哑,如若低吟。 行苇神情一凝,立时压着声音问:“什么男人?他是何人?又是何等样貌?” 陈劭按住额角,拼命挖掘那隐在脑海深处的记忆。 然而,仍旧徒劳国。 那男人的脸很模糊,声音亦如是,他唯一能记得的,便是那张一开一合的嘴。 陈劭齿关紧合,冷汗沿额角滴滴滚落。 那男人的身形已然越发模糊,眼前如若升起浓雾,一切皆化作光斑,闪烁着、跳跃着,越发难以分辨。 陈劭便于这雾中跋涉,脚步迟滞、身体沉重,每一步皆走得艰难,可他却犹自不肯停,依然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试图撕裂这片迷雾,看清那男子的脸。 正当此事,一阵尖利的疼痛陡然袭上脑海,陈劭两手捧住脑袋,身子弓起,双目暴突出来。 眼前的光斑晃动着,连绵成一片又一片的线,正围着他打转。 那种将要被黑暗吞没的感觉,让陈劭生出浓浓的无力感。 而与此同时,一个声音却告诉他,这疼痛,可以克制。 只要他不去想、不去回忆,任由那些过往在该来时回来,那么,这种痛症便不会发作。 此念一生,他立时放弃跋涉,将那片浓雾与雾中的一切,尽皆挥去。 “……老爷、老爷,您怎么了?是不是又头疼了?”身畔传来阵阵声浪,由开始的模糊、渐至清晰,到最后,入耳轰鸣。 陈劭猛然张眸,眼前景象,蓦然冲入眼帘: 幽室、微烛、微带寒凉的风、窗外隐约的护花铃音,以及,眼前这张熟悉而又令人厌恶的脸。 陈劭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身上中衣已被冷汗浸透,然而,他终究不曾再晕过去。 “你若是乏了,便不必再想了。”行苇打量着陈劭,眸底隐有不耐。 只是,主子有令,不得不遵,这陈劭虽讨厌至极,在主子眼中,却自有一番别样情分。 行苇又妒又羡,又有几分不屑。 若非主子眷顾,陈劭便有十条命,也不够死。 “怎么,不服气么?”一道凉凉的语声,丝弦般滑过这幽夜,寂寥而又清润。 行苇眼神微闪,垂下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我觉得你明白。”陈劭似笑非笑地道,视线却飘去窗外,忽尔一叹:“你主子倒也真是个狂人。” 他的神情有些涩然,语声亦幽沉,语毕,又是长叹:“只是,有时候我却也很佩服你主子的志向,那天下同利、分权于民的盛景,果然可以实现么?” “主子说了,此乃积数代之功方得成,哪能一蹴而就?”行苇语声平板,鄙夷的眼风也只向地上抛。 陈劭如今的身体状况,令他不敢再妄言,以免惹下麻烦。...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27章 何曾得见 ,最快更新出闺阁记最新章节! 窗格子开了半扇,夜风拂来,凉飒飒地,廊下的绛纱灯笼在风里打着晃儿,再远些,翠藤与粉墙皆隐入浓夜,一粒孤星悬于半空,凄清地,像美人儿脸上的泪痣。 陈劭伸臂挑开帐幔,遥望着那粒孤星,良久后,幽幽吐出一句话:“今日的大楚,果然还是不够好的么?” “莫非你觉得好?”行苇冷笑着反问,淡漠的眼睛里,浮动着一丝嘲谑:“何谓天子?何谓天下?以一家之姓,凌驾于万千百姓之上;享万千百姓供养,却视百姓如猪羊。这便是所谓的奉天承运、天降昌隆么?” 他撇了撇嘴。 以最大的力气。 嘴角甚至因此而痉挛。 “远的不说,只说与你家有牵连的那位尊贵的长公主,你以她如何?”他开口道,面上陡然涌起强烈的愤懑。 他看向陈劭,飞快再续:“这所谓公主,分明便是个视人命如草芥、骄奢无礼的贱人!其行止之卑劣、秉性之蛮暴、操守之污浊,简直不配为人!可是,就因她生于皇家、有着所谓‘高贵血脉’,她便能一而再、再而三地为恶,而得来的,也不过轻轻巧巧地罚个跪、禁个足、收回些无关痛痒的产业,如此而已。真真我呸!” 他重重朝地下啐了一口,面上满是讥诮:“然皇族以下,士大夫又何如?所谓‘君子不朋不党’,果然如此么?纵观朝堂,不朋不党者,早便无立锥之地。六位阁老捉对厮杀,与天下百姓相比,朋党才是首要。凡非我族,必赶尽杀绝,又有谁当真将百姓、将天下放在心里?” 言至此,他双颊作赤、两眼血红,直勾勾瞪视陈劭:“你来告诉我,所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曾得见?所谓以仁待民、以善待民者,何曾得见?所谓百姓安居乐业、人人平安喜乐,何曾得见?” 此三问,一声比一声更低、亦更沉,言罢他已是喘息不已,似这三问已耗尽他全部心力。 随后,他便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夜风寒凉、透彻心肺。 行苇终是记起,他乃陈府长随,更名换姓、谎报年龄与身份,再非曾经的他。 这冰冷岑寂的夜,才是他需要面对的现实。 他缓缓张开双眸。 那一刹,愤懑、讥嘲与不甘,潮水般自他身上褪去,取而代之的,又是素常冷淡。 “罢了,你生在富贵乡、长在锦绣地,哪里知晓我等读书……庶民之苦?”他拢袖垂眸,仍旧做回了那个恭顺的长随。 如果,他不曾说出接下来的话,则这位长随,也算似模似样。 “说了半天,唯有那‘截留军需’还算件事儿,旁的呢?”行苇眉眼不动,语声也平淡:“你失踪了整整八年,这期间除了治水、建大堤,就真的再无别事?”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然语气却很重,甚至有几分迫切:“主子当初下令叫你查的,分明便是……” “安王留下的那笔金银,”未容他说完,陈劭便打断了他,语声幽且长,好似风吟。 他微眄了眸,唇边的笑意似凉似暖:“我记得此事,且,也查了出来。” “什么?”行苇猛抬头,两眼大张,目中满是不敢置信:“此话当真?你真查到了?不是诓骗主子?” 他紧紧盯住陈劭,仿似要从他面上窥破些什么。 陈劭不接他的话,披衣而起,淡淡吩咐:“去打水来。” 行苇怔住了。 再下一息,他的神情陡然怨毒起来。 “你这又是在发什么疯?吊我的胃口?”他怒视着陈劭,那种竭力压抑的愤怒,几乎从他的身体里冲出来:“既言正事,又何必作乔作致?难不成你现下真要抗主子的命?” “蠢材。”陈劭冷冷扫他一眼,将披衫拢紧,提步行至条案边,忽尔抬手。 “啪嗒”一声,窗扇合拢,那满庭春夜星华,亦被掩去。 “还不快去?”他的视线再不往行苇身上扫,语中却仿佛带着讥嘲:“再迟几息,可能我就把那地图给忘了。” 行苇又是一怔,旋即醒悟。 陈劭所言“打水”,却原来不是要洗漱睡觉,而是要用到笔墨。 洗笔研墨,自亦需清水,陈劭这是故意含糊其辞,拿人当猴儿耍。 行苇的面色变得阴沉起来。 然而,再一想陈劭所言,他忍不住心底的兴奋。 若能得到安王那笔金银,“主子”的大事,指日可待! 此念方生,他的心头便如燃起一把火,烧得他几乎失神。 他提步便向前行,忽又想起,笔墨清水皆收在西厢书房,遂又转行至门边,拨栓挑帘,飞快跨出门槛,匆促的脚步声消失在帘外。 直以此时,陈劭方转首,面上的讥嘲已不见,余下的,唯茫然与迷惑。 “君权分于天下、皇族与庶民等同”。 “以人治天下,不如以制治天下”。 年少轻狂的时日里,他亦曾执念于此,于是愿效犬马之力,甘心为“主子”驱策。 甚至就连于工部任职,亦是听凭“主子”吩咐,盖因那工部官员常有外派公务,有时候一年里头半年不着家,便于完成隐秘的任务。 彼时的陈劭,将这一切皆视用神圣。 一如今日之行苇。 然而,人终究会变。 随着年岁渐长、阅历渐富,陈劭开始怀疑,他所奉行的那些,到底是谎言,还是至理。 这个问题,他思考了十余年,而越往下想,他便越觉得,这位“主子”,难道不正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天子”?而其所推崇的所谓“至理”,难道不是另一种层面的“天子为先、公卿士大夫次之,民为下”? 不过是换个称呼、换种法度而已。 想明此节时,陈劭便有种被欺骗的屈辱感。 以一个似是而非的所谓至理,诱得他成为爪牙,这是他在八年前对“主子”的认知。 因此,他故意放弃东宫侍讲一职,这让“主子”十分失望。 可是,“主子”接下来的举动,又让他看不懂。 不谋逆、不反叛,视康王、安王之流如乱臣贼子,这许多年来,“风骨会”也从不曾做出干扰朝堂之事。 为什么?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28章 再见叶青 重返盛京之后,这种疑惑,便时常萦绕于陈劭心头。 一个欲“以制治天下”的组织,其志必不小,可偏偏地,它对大楚又似全无兴趣。 而纵观加入“风骨会”之成员,据陈劭所知,或为如陈励这般的热血士子c有志青年,又或是有真才实学c却生活落魄的穷秀才。普通庶民却鲜见。 便如“成记故衣”的老板。恐怕他至死亦不知,他曾在无意之间,为某个组织效过力。 而陈劭的茫然,也就此越发浓厚 究竟是那番“至理”太过神圣,神圣到以一国之利亦不可诱之;还是他自己太过小人,将“主子”的至理给想歪了? 这两种念头日夜交战不息,令陈劭的态度,亦摇摆不定。 为一个几乎不可能实现的目标,倾尽所有地前行,到底是对,还是错? 更何况,这所谓的目标,可行与否?是真是伪?是徒有其表,还是早已超然于众,亦叫人百般揣摩而不得法。 “嗒”,门外忽传响动,陈劭如梦方醒,他微转首,却见行苇捧着笔墨等物走了进来。 “老爷请稍候,小的这就研墨。”小心地关门阖户,将门帘塞得严实,行苇方来至案边,躬身语道。 这一刻的他,谦卑而又恭谨,如同这世上所有的仆役,不再像是一个人,而是成为了一件工具样器物,供主人使用,且随时可以舍弃c替换,乃至于抹杀。 陈劭低低地“唔”了一声,将披衫向身上拢了拢。 那一刹儿,那一道孤峭身影立于案前,清润面庞被烛火映出轮廓,明明灭灭,似将融入夜色。 行苇以眼尾余光扫他,心底微哂,面上却无表情,将蝉翼笺平摊案上,执起墨锭研墨。 房间里响起细微的金石声,清冷而又寂寥,似一尾独舟,缓缓破开这浓墨般的夜。 这一夜,掬水轩的灯火整宿未熄,李府巡夜的婆子远远见了,也并不敢来打扰。 知府大人李珩早便交代下来,所有人不得扰了姑老爷的清静,违者重责,一干下人自无违逆。 陈劭的病,三日后便已痊愈,行动坐卧直与常人无异。 依他的本意,那些药便不必再吃了,因为吃也无用。 不过,李珩却怕他有个好歹,还是请那位名医开了单方,是一剂温补的汤药,每日吃上一碗,效用却是不凡,陈劭的面色一日比一日红润,倒是比在京城吃太医署的丸药更好些。 待他的病情完全稳定下来,已是半个月后,陈滢征得诸位长辈同意,方得重返女校。 初夏时节的济南,风物倒也秀丽,那城门边的桃花兀自开着,虽只零星几朵,更兼细雨如雾,恰是春意阑珊,情味不减反增,别有一番意趣。 陈滢是理性至上主义者,眼中所见,自绝非伤春之景,而是叫人欣然的夏日生机。 当初离开济南时,她没想到会走得这样久,再回女校,竟已在一年之后,那种期待与切盼,于她而言,亦是久违了的。 不过,她并未教这欢喜冲昏了头脑,尤其当马车驶出城门后,她的神情,便已是一派肃然。 “先在此处停一停,我与人有了约。”栽满垂柳的小路旁,烟雨轻拢,风动如幕。 陈滢命郑寿停了车,复又吩咐寻真并知实“我要下车见个人,你们两个便留下吧。” 寻真闻言,立时便不乐意了,鼓嘴道“姑娘,这可不成,罗妈妈之前特为叮嘱婢子,不叫婢子们离了姑娘。上回姑娘跟着小侯爷先走,老爷可是罚了婢子们抄书来着呢。” 说到最后,她一张脸已是皱成苦瓜,可怜巴巴地看着陈滢“老爷一罚就罚了一百张大字,婢子点灯拔蜡地写了半个月,到现在还没写完呢,姑娘可饶了婢子们吧。” 陈滢忍不住笑,又有些歉然“你怎么不早说?我手上积了好些大字呢,你拿去交差不就得了?” “啊哟,这可使不得。”寻真越发苦下了脸,像嚼了满口黄莲“老爷的眼睛可厉害着,是不是婢子写的字儿,他老人家一眼就能瞧出来。婢子可不敢。” 这话引得知实亦跟着点头“老爷真真那眼睛里跟点了蜡烛也似,且婢子们也断不能欺主。姑娘此次便还是带着婢子们吧。” 陈滢不愿为难她们,只得应下,主仆三人略收拾一番,各撑着一柄竹伞,下车沿那小路。 柳烟砌绿,雨丝便若银毫,随着那柳条儿到处飘,似浑不着力。 许是落雨的缘故,小路上行人极少,却也清静。 约一刻后,前方现出条丁字路口来,一株青碧碧的大柳树迎风飘摆,树下立着一人,鹰灰箭袖c发束高髻,平凡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 正是叶青。 “叶统领久等了。”陈滢含笑打了个招呼,举着伞走了过去。 叶青却是并未打伞,只神情淡然地一拱手“有礼。” 标准的叶氏短语,陈滢听在耳中,莫名地觉得亲切。 “此处可方便说话?”她问,倒也没多拐弯儿。 叶青点了点头,算做回答。 一旁的寻真与知实,此时却是松了口气。 虽身着箭袖,可叶青却是实打实的女子,她们姑娘与女子相约,自然是合规矩的。 “来都来了,那就有劳你们替我把个风吧。”陈滢亦想起了她两个,便吩咐道。 有叶青在此,委实无此必要,只她接下来与叶青所言之事,还是不必让这两个小姑娘知道为好。 知实与寻真皆应是,自去守在两边道旁。 陈滢便上前,与叶青漫步至柳烟深处,四顾无人,方轻声问“这几日来,行苇可有什么动作?” 请人盯行苇的梢,这是在来山东之前,陈滢便计划好了的。 而在陈劭突然晕倒后,她便干脆将此事告知裴恕,由他给叶青带了话儿。 叶青手头有一批人,乃混迹于济南府的小帮小派,这些人是地头蛇,由他们出面,行苇的踪迹自是一查一个准儿。 而今日,陈滢特意避开所有人,正是来听取叶青的汇报的。 。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29章 书院夫子 “泉城书院汤夫子与其会面,不知何事,已派人盯。”听得陈滢有问,叶青便回道,仍旧是极尽简短的语句。 言毕,一束衣袖,提步就走。 “等一下。”陈滢早有准备,飞步上前相拦,一面语速极快地问:“泉城书院的这位汤夫子是何来历?他与行苇会面的详情又是如何?行苇日常去向又是如何?” 一连串的问题,生生阻住了叶青的脚步。 她举目看向陈滢,面无表情,低沉语声若铁器摩擦,只音量略略抬高:“来人!” 话音落地,一人忽地自路口冒出,探头探脑地往这里张望。 陈滢凝视望去,见那是个身量矮小的少年,不过十余岁模样,生得精瘦,穿着灰布衫子,腰后系着个褡裢,瞧来像是账房学徒。 陈滢微有些好奇。 这少年定是叶青手下,却不知他来此何意? 叶青亦正遥看那少年,不发一言,只勾了勾手指。 那少年立时眼睛一亮,响亮地应了个“是”,拔脚便跑了过来。 “马猴儿。”少年尚未跑近,叶青便向陈滢一抬下巴。 陈滢于是会意,这是那少年的名字。 便在她如此思忖之际,叶青已然转身,背对陈滢便往回走,一壁竖起拇指,往身后一点:“陈校长。” “陈校长好!”马猴儿很机灵,立时单膝点地,叉手行礼。 这一停礼,恰得叶青与他错身,而后,一句短语随风而来,正入陈滢耳畔: “他来说,我望风。” 最后一字余音未散,叶青的身影已然消失在了路口,真是走得比飞还快。 陈滢简直不该做何表情。 敢情叶青这意思是,她只负责把说话的人介绍给陈滢,然后走人了事。 这种“这事儿你以后别再来问我”的态度,还真是标准的叶式作风。 “陈校长,您有什么想知道的,问小的就是。”马猴儿笑嘻嘻跑过来,一双眼睛滴溜乱转,聪明皆在脸上。 陈滢颇无奈,却也知道,以叶青的性子,要她多说几句话,比登天还难,遂只得问道:“叶统领叫你盯着的人,你可还记得?” “小的记得。”马猴儿连连点头,比手划脚地道:“那人有点儿少白头,走路专喜欢绕弯儿,盯着他可不容易。” 陈滢颔首不语。 行苇来历古怪,这等行径,倒也与他合衬。 忖了片刻,她向马猴儿招手:“我们往里头走些。” 马猴儿自忙应是,随在陈滢身后,再往前行了十余步,二人方驻足。 “那位汤夫子,到底是何来历?”陈滢问。 马猴儿想也未想,立时道:“回陈校长的话,那汤夫子原是个落第秀才,为了应考把家里的钱全都花光了,他老子娘早早病死,因他生性古怪,亲事总说不成,拖成了老光棍儿,后来还是他一个同窗瞧不过,将他引荐去泉城书院教书。” “他既然落了第,如何又能教书育人?”陈滢蹙眉道:“那泉城书院可是首屈一指的大书院,在济南很有名的,汤夫子如何在其中立足?” 马猴儿便嬉笑道:“小的听人说,汤秀才虽然一直考不中举人,学问倒是挺好的,况那书院里头的夫子也分了三六九等,汤秀才教着最末一等的学生,小的估摸着,他那学问想必也尽够了吧。” “原来如此。”陈滢缓步朝前,马猴儿亦步亦趋跟在后头,倒是一副老实样。 片刻后,陈滢又问:“汤夫子与那少白头见面的情形,又是如何?” 行苇的名讳,能不提则不提。 马猴儿闻言,先是皱眉想了想,忽地一拍脑门儿,伸手就往褡裢里掏,一壁道:“陈校长一问,小的倒想起来了,小的这儿有个切口儿来着。” 言语间,他的手终是从褡裢里拿了出来,手里擎着张纸,折得工工整整地,双手递了过去:“六天前,少白头出门儿的时候,在黄柏巷东首第三块大石上画了个记号,小的知道这也是切口儿,小的就照着描了下来。” 陈滢展开纸页,但见其上描着支箭,箭身则画着几道竖线,有长有短,位置亦是有上有下。 陈滢便问:“你还记不记得,这箭尖儿当时是朝着哪个方向的?” “是朝上的。”马猴儿的语气很肯定。 “那上头的线就是这几道么?”陈滢又问。 马猴儿抓抓脑袋,声音很小地道:“小的小的不识数儿。”语罢,又将小胸脯一挺,满脸自信:“陈校长放心,小的是照着花样子描的,一点儿没描错。” 陈滢“唔”了一声,又问:“他们是何时见的面?时辰和地点又在何处?” 马猴儿道:“回陈校长,三天前未初时分,少白头去了城北‘同春茶馆’,和汤秀才见了面儿。” 陈滢未曾言声,心念却飞转。 箭头朝上c城北会面,似乎正合“上北下南”之意,箭头的指向,应该是会面的方位。 她又细看箭身,见其上半部划了三条线,难道,这是在标注日期为“三天后”? 而下半部则划了五条线,四长一短。 这是标注着会面时间么?以四长一短,代表未初时分? 忖度片刻,陈滢便将纸条折进了袖中。 现下不是破译暗号的时候,标本只一份,委实太少,她如今也只是在猜罢了。 “他二人会面后说了些什么,你可知晓?”她转向马猴儿,温声问道。 马猴儿摇了摇头:“他们挑了正中间的座儿,四下里都看得着,挨得太近一定会被发现的,我只能在外头盯着。况他们也没怎么说话,就坐着喝了两口茶,少白头说了两句话,两个人就分开了。” 陈滢闻言,微有些失望。 还以为他们会传递些东西呢,却原来只是传话。 此时,便闻马猴儿又道:“小的是和几个兄弟一起盯梢的,因他二人分开了,小的和另一个兄弟就盯着那汤秀才,他离开茶馆后,直接便去找了间牙行,因那里头人多,小的便凑过去偷听,听见他在说要把祖宅卖掉,请牙行的人去家里估价。”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30章 一去不返 陈滢讶然抬头。 这汤夫子竟找牙行要卖掉祖宅,为什么? 莫非是因为…… “汤秀才是不是打算要离开济南?”陈滢试探地问。 “小的觉着有点儿像。”马猴儿立时用力点头,肯定了她的推测,又补充地道:“这汤秀才也不只卖祖宅,他前两天老往牙行跑,听说是把家里的细软都给变卖了。” 言至此处,他又往前凑了凑,一脸神秘地道:“昨日上晌,小的见他从书院出来,手里提溜着个大包袱,还有几个学生给他送行。小的假装路过,跑去偷听了一耳朵,就听见那几个学生在说什么‘先生保重’、‘后会有期’什么的,还有个学生哭天抹泪儿地,就跟死了爹娘一样。” 他撇撇嘴,又道:“那汤秀才便劝这几个学生,说什么‘我虽不在,还有别的夫子在,尔等需好生读书’,他说得文绉绉地,小的学不来。只小的却是听出来了,汤秀才连这话都说出来了,可不就要出远门?陈校长您说是不是?” 陈滢默然不语,唯面色凝重。 居然连泉城书院的夫子也辞去不做了,这绝非出远门儿那样简单。 汤秀才此举,分明是打定主意、一去不返。 只是,他意欲往何处去?又为何走得如此绝决? 变卖祖产、辞去夫子之职,将所有后路皆堵死,为的又是什么? 投亲?避祸?抑或……另有隐情? 陈滢拢眉而立,一任雨雾飘入伞内,将那雨过天青的裙裾,亦染作空青。 此事至为关键者,还是行苇。 只可惜,行苇此时还动不得,陈滢要留下他,钓出更多的汤秀才、李秀才、王秀才。 “今儿上晌,那汤秀才又出了趟门儿,却是去的当铺。”马猴儿此时又道,黄瘦的小脸儿上,堆起几分疑惑: “待他离了当铺后,小的便给了那当铺伙计两块碎银,那伙计便悄悄儿告诉小的说,那汤秀才竟是来赎东西的。他前些时候手头儿紧,把祖传玉珮当了几两银子,今儿却是拿了当票去赎。因他这两日卖了不少东西,手头倒也阔绰,玉珮已经教他赎回来了。” 陈滢眯了眯眼。 这块玉珮,会不会有问题? 又或者,这其实是汤秀才即远行,遂留下祖传玉珮,以做念想? 陈滢轻轻摩挲着伞柄。 凉且润的触感,鼻息间似亦掠过竹子清香,只那味道亦被雨水打湿了,一若这青碧油亮的伞柄,带几分潮润。 “那个少白头这几天倒都在家呆着,没出门儿。”马猴儿此时又道,随后便躬了躬身:“小的知道的就这么些了。” “多谢你。”陈滢自思绪中抽出身来,低语道谢,复又探手自袖笼中取出一角碎银,笑着予了他:“为了打听消息,倒叫你破费啦,这些你且拿去,买点儿好吃的、好于儿的去。” 马猴儿立时将那两眼瞪得溜圆,直勾勾盯着银角子,口涎都快流下来了。 可不想,他竟不曾接,反将两手朝后一背,摇头大声地道:“陈校长可折煞小的了,小的万不敢收。这要是被叶大侠知道了,小的得掉层皮。” 他一面说话,一面奋力将眼睛从那银角子上拔出来,毅然朝后退几步,背着手躬身一礼,转身就跑。 “且慢。”陈滢忙唤住他。 马猴儿倒也听话,飞快止步,回身时,两手仍自倒背着,满脸警惕:“陈校长要吩咐小的做什么?”说着便又抬头挺胸、义正辞严:“如果您要赏小的银子,小的断不能收。还请您收回去。” 语至最后,到底忍不住,连吞了好几下口水。 陈滢险些失笑。 分明说着拒绝的话,可这小家伙眼里却像生了钩子,生生被那银子钩了魂去,就差在脸上写下“我好想要”几个字了。 陈滢将银子收进袖中,在对方明显失落的眼神中,和声道:“既然你一定不敢收,我现也不好硬给了你。等一时我将这银子交给叶统领,由她统一分配给你们便是。你们做得很好,这些奖励是你们该得的。” 马猴儿直是乐开了花,小瘦脸上笑出满脸的褶子,迭声道:“陈校长真好,多谢陈校长。” 陈滢摆了摆手,转去正题:“罢了,且说正事儿罢。劳你去请叶统领过来,就说我有事请她帮忙。” 马猴儿大声应是,欢天喜地地跑开了。 未过多久,烟雨之中,便现出了叶青的身影。 她这回倒撑了把伞,玄青素绸的伞面儿,执于她手中,倒像执剑,虽只缓步而行,那一番破雨迎风之势,说是自杀场中行来,亦不为过。 陈滢远远迎着她上前,待行近后便道:“我只有件事请你帮忙,你只说应或不应即可。”.. 干净清透的语声,渗着雨丝飘来,听着很是舒服。 叶青的面上无甚表情,只启唇吐出一字:“讲。” 陈滢略略斟酌了一番语句,方轻声道:“你手下应该有擅长偷东西的人,我想请你叫他们去汤秀才家里走一趟,将那块玉珮盗出来给我瞧瞧,等我瞧完了,再悄悄还回去,不令他知晓。” 方才当着马猴儿的面,陈滢委实不好直言,怕教坏了小孩子。 此外,陈滢也并不确定,这枚玉珮,是否与此事有关。 只是,行苇与汤秀才二人,皆不可惊动,因而,陈滢腾挪的余地便小了,除这玉珮,再无其他。 “好。”叶青的回答,永远都是短到不能再短。 陈滢自知其秉性,闻言也不以为忤,想了想,又叮嘱:“如果可能,汤秀才最近见过的人,也请你叫人盯一盯。” 叶青单执伞,另一手负于身后,再度发出了一个单音节:“好。” 再忖片刻,陈滢便自袖中取出钱袋儿,尽付予她:“这里有些碎银,你看着赏给马猴儿他们吧。这孩子你教得很好。” 叶青看了看她,眼神显得有些惊讶。 她接过钱袋,习惯性地掂了几掂,万年不动的脸上,仍旧没有分毫变化,“嗯”了一声,便将钱袋揣进来了。 于是,陈滢再也无话可说。 两个人沉默地行出柳林,寻真与知实皆迎过来,叶青见状,沉默地向陈滢拱了拱手,转身去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31章 上门寻亲 看着这位叶女侠的身影消失在雨雾中,陈滢不由感叹,这一位惜字如金的毛病,真是越来越严重了。 怀着一种“我见故人多欢喜、料故人见我不高兴”的怪异心情,陈滢重又坐上了马车。 因那小径离学校并不远,约莫一刻之后,车子便再度停下。 陈滢下得车来,举眸望去,扑入眼帘的,便是一块巨石。 微白发灰的石块,其上不见半点苔痕,似时常有人擦洗。而以青墨书就的“泉城女校既妇女儿童庇护所”几字,映漫天烟雨,微光灼灼。 “越瞧着咱们女校这匾额,便越觉着好看。”重回故地,寻真似极欢喜,此刻正歪着脑袋打量大石,神情间有小小的骄傲:“不是婢子夸口,那泉城书院的匾额再气派,婢子瞧着也就那样儿,及不上咱们女校的好。” 陈滢浅笑不语,知实便握着嘴儿逗寻真:“你几时又去过泉城书院了?那书院大门朝哪里开,你可知道?” 寻真将头一昂:“我当然知道,朝南开。”又伸出一指虚点着知实,笑眯眯地道:“姐姐这又是当我傻呢。谁不知这房子屋子都是坐北朝南哪?那大门儿自然朝南才是。” 这话却是露了马脚,知实笑得直不起腰:“这还没说几句话,你自己就圆不过去了。就知道你没去过书院,果然的,你自己都说这是蒙出来的。” 寻真一想,真是如此,不由得涨红了脸,跺脚不依,知实便拿她打趣儿,陈滢在旁瞧了,亦自弯唇。 正当此时,一道女子声线忽地响起: “请问这位姑娘,此处可是陈大姑娘建的那所泉城女校?” 不太标准的官话,山东口音极重。 知实与寻真立时息声,陈滢亦转首回望。 在离着她们十余步处,正立着两名女子,当先那女子作妇人装扮,套着件豆青比甲,青帕包头,眉眼间透着股子利落劲儿,观其装束,像是大户人家的管事妈妈。 方才说话之人,正是她。 见陈滢望了过来,她忙福了福身:“奴婢冒昧了,请姑娘宽恕则个。”语罢,碎步上前,陪着笑再度躬身:“请问姑娘一声儿,这里便是那京城来的陈大姑娘开的女校么?” “正是此处。”陈滢说道,不经意间,视线向她身后一掠。 那妇人身后还有一女子,全身皆被幂篱遮住,唯可见水合色天净纱的帽裙,长长地垂落脚面儿,帽裙角落绣几竿碧竹,女子手中擎一柄月白绣粉莲绸伞,立在那苍苍烟雨中,倒像一幅画儿。 见陈滢视线扫来,那妇人立时有意无意地往旁踏了半步,将一张笑脸,挡住她的视线:“这位姑娘,奴婢斗胆再问一声儿,您是这女校的学生么?” 只此一言,陈滢便判断,她必不是济南府本地人。 女校只招平民、不收贵女,这在济南几乎人尽皆知。而这妇人却误以为陈滢是女校学生,可见是外来的。 陈滢向她露出惯常的笑容:“我是这女校的校长,我姓陈。” 停一息,又添一句:“这女校就是我开的。” 仍旧是秉持她直言的态度,直接点明自己的身份,复又问那妇人:“不知您二位又是何人?来此何事?” 那妇人像是有点傻了。 话虽入耳、字字皆明,可合在一处,她却觉得有点听不明白,听得陈滢所言,她连眨了几下眼睛,竟未及回话。 “陈校长见谅,我们唐突了。”她身后女子提步上前,向陈滢略一屈膝,启唇时,啭出一道甜嫩的少女声线:“刘妈妈原不知贵人在此,我代她向您赔个不是。”语毕,又行一礼。 陈滢侧身避过,那刘妈妈则亦醒过神来,面色一红,退后数步,恭恭敬敬接过女子手中雨伞,身体微前倾着,一手自然垂于侧畔,视线朝下三十度。 这般上好的规矩,这少女只怕出身不凡。 陈滢心下忖度着,少女已是直身而起,呖呖娇音、宛若歌唱:“小女子姓薛,单名芷,在家行二。小女子此番前来,是来寻找家中三妹妹的。因听人说她如今正在陈校长这里作客,小女子寻妹心切,不曾提前递帖儿便擅自来了,此乃小女子失礼之处,还请陈校长恕罪。” 陈滢心头凛了凛。 姓薛? 这少女与薛蕊是什么关系? 思及此,她亦自上前两步,和声问道:“请问您可是泰安州同知薛大人府上?” 薛芷闻言,抬手掀开水合色长纱,露出一张白皙秀颜,双颊泛起浅嫩的微红:“教泛陈校长见笑了,薛大人正是小女子的父亲。” 竟还真是薛蕊的姐姐! 陈滢万分讶然,面上却丝毫不显,含笑道:“原来是薛二姑娘,还请入校说话,薛夫子正在学校之中。” 薛芷闻言,似是颇为激动,一时间眼圈儿都红了,再度施礼致谢,方扶了刘妈妈的手,随陈滢进得校门。 说来也巧,甫一踏上那青藤游廊,便闻一阵鸣磬声响,清越悠长,微雨中听来,格外宁谧。 “这是下课的铃声,我叫人去请薛夫子过来。”陈滢向薛芷道,延了她主仆去花厅坐了,命人奉上茶点,略说了几句话,却见窗外烟雨中,一女子缓步行来,正是薛蕊。 二人已是年余未见,而此际重逢,陈滢心下却是一惊。 此刻的薛蕊,令她有点不敢相认,她不由细细打量。 薛蕊著件品月色素面儿漳绒马面裙、月白上衣,满头青丝只在脑后挽作圆髻,耳畔露一点青玉福字簪首。 此刻,她掌中一柄青绸伞、足下两只玄漆屐,明眸皓齿、衣袂翩跹,便这般踏霏霏细雨而来,真好似一朵娇花含露放,美得叫人挪不开眼。 陈滢讶然地望着她。 眼前的薛蕊,与记忆中那个低头缩肩、不敢直视任何人的少女,直是判若两人。 “三妹妹!”遥见那道熟悉的人影,薛芷已然离座而起,几步奔去门边,目中蓄泪,盈盈欲坠。 薛蕊也瞧见了她,笑着朝她招了招手,脚步仍旧不疾不徐,偶尔一两个学生经过,向她行弟子礼,她便停步颔首致意,风度竟极从容。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32章 听个响儿 陈滢见了,愈加讶然。 薛蕊的变化,以“脱胎换骨”称之,也不为过了。 直待行至廊下,薛蕊方动作优雅地除屐换鞋,将雨伞收拢来,徐步跨进门槛,含笑向薛芷行礼:“二姐姐,你如何有空过来了?” 从头到尾,不见一丝从前的畏缩,大方明媚c坦然自若,令人如饮甘醇。 薛芷此时正拿帕子拭泪,声音有些哽咽:“我过来瞧瞧你,见你这般好,我真是欢喜。” 才说这几句话,她的眼泪便流得益发止不住,竟至低咽起来。 陈滢见状,不便再坐,遂向薛家姐妹打个招呼,径去校长室寻陈湘说话。 她今日返校,主要便是与这位代理校长交接校务,此事颇为繁琐,今儿怕要耽搁一天。 陈湘早在校长室恭候多时了,陈滢进屋后,二人便是好一阵寒暄。 说起来,自国公府分了宗,李氏便已非国公府儿媳,陈湘姐妹再在李家,委实有些尴尬。 好在,许老夫人很有先见之明,很快便派了刘宝善夫妻过来,令其在济南府置产,顺手买下了一幢三进府邸。 如此一来,陈湘姐妹便算有了去处,而刘宝善一家亦留在山东,男主外务c女管内宅。 此外,因不方便再于李氏族学附学,陈湘并陈涵便皆去女校暂充夫子,每日里忙着备课c上课c陈涵又迷上了做实验,竟将寻常日子,过出十分滋味来,也是叫人惊叹。 许老夫人几番托人带信,皆是要她们好生帮衬陈滢打理女校,似是对女校格外在意,也并不急着召这姐妹俩回京,只叫其“安心住着便是”,甚至就连陈湘的婚事,老人家也不怎么着急。 半个月前,陈漌成亲,按理说,陈湘并陈涵皆需前来观礼,方尽了一家人的心意。 只是,济南府规矩极大,若无十分必要,未婚女子是不作兴单独出门见客的。忠勇伯府倒也是一片好心,顾着她们姑娘家的名声,并未下帖相邀,而陈滢在婚宴上,便也没见着她们。 紧接着,陈劭又生了病,陈湘并陈涵倒都登门探望,却也是匆匆一晤,很快便又开。 也就是今天,陈滢方有暇与她们叙一叙别情,好生坐下说几句话儿。 “如今你回来了,我总算卸下千斤担子,将这女校囫囵交还予你,我这颗心也算落了底。”陈湘作势拍了拍心口,似是如蒙大赦。 语毕,又将厚厚几迭簿册向案边一推:“喏,这是一年来的账篇子c成绩单c考勤表并奖惩记录,还有夫子们写的那个什么年终总结报告。林林总总,皆在此处,请陈校长一观。” 陈滢忍不住笑起来:“连你也爱开玩笑了。你只说我是陈校长,尊驾不也是陈校长么?” 这话直说得陈湘掩口而笑,颊边泛起一层薄红,却再不复从前三句话就低头c说话不敢高声的模样,道:“你也莫来打趣我,这校长委实是个头疼差事,我这一年说的话,比前头十几年加起来还多。” 她两眼弯作月牙儿,又似害羞c又似得趣儿:“去年年末的时候,学校放假,你那规矩里写着要开什么全校大会,校长需得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儿讲话。这真真是赶鸭子上架,我在那台子上的时候,两条腿哆嗦得连站都站不稳,都不知道是怎么把话给说全的,所幸没闹出大笑话儿来,真真是佛祖保佑。” 说起这些时,她双颊红晕渐深,然面上神情却极开怀,一双眼睛亮晶晶地,好似天上星辰。 陈滢见状,心下亦自欢喜。 原先在国公府时,因不大受沈氏待见,家中姐妹又多,陈湘一味忍让,渐渐变得畏首畏尾c毫无主见,后终为陈涵所累,被许老夫人送至济南。 如今看来,许老夫人的“孙女改造计划”,至少成功了一半儿。只不知剩下的那一半儿,又当如何? 陈滢心下忖着,将那叠报告接过,颔首致谢:“真是有劳你了,我也没想到,这一走就是一年,如果不是你在,这女校还不知成什么样儿。” 陈湘有些不好意思,掩袖而笑:“这话我可万不敢当。便没有我在,有陈校长定下的那些章程,女校也不会有事儿的。” 言至此,她忽地面色一变,似是想起了什么,刹时间,颊边薄红褪尽,面色竟有些苍白。 悄眼打量着陈滢的神色,她咬了咬牙,语声艰涩地道:“不过么,有一件事儿,我要向校长禀报不,应是向校长请罪,就是那” 话未说完,窗外“轰”地一声巨响,直震得那窗纸都在晃。 “怎么回事?”陈滢霍然起身,面色发沉。 难不成到现在还有混混敢来挑事? “无事的!”陈湘忙起身道,动作急了些,险些将凳子带翻凳子 她顾不得那“叮咣”乱响的凳子,话行至陈滢跟前,下意识摆出阻拦之资,口中仍在迭声道:“无事的,真的无事。这其实是” 她的声音忽然低下去,神情略显尴尬:“这是四三妹妹,三妹妹她她现下在实验室。” 陈滢此时已然行至窗前,推窗望去。 毫无异样。 绿影参差的游廊下,两名女生正闲闲漫步,神色泰然;爬满青藤的教学楼上,三c四个学生倚窗而立,或说或笑c行动自若,连惊叫声都不曾发出,更无人惊慌失措,似习以为常。 陈滢怔得一刻,立时了然。 “不会是陈三姑娘在做实验吧?”她转向陈湘。 陈湘面色微红,低着头,那样子像恨不能挖个洞把自己埋了,嗫嚅地道:“是的,校长。我三妹妹跟李念君搭伴儿,下了课就进实验室,时常弄出些动静来,全校上下都知道的。她们最近在研制那个那个蒸汽机。” 蒸汽机? 两个小学生,居然妄图研制蒸汽机? 陈滢完全震惊了。 而后,又觉不解。 “她们哪里来的原料?”她蹙着眉。 蒸汽机的组件包括活塞c曲柄连杆c滑阀c飞轮等,而这些部件,皆需由较精密的锻造机器制造。 元嘉十七年的大楚朝,没有高炉c更无水力锻机,制造蒸汽机,无异于天方夜谭。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33章 花厅惊变 陈湘似对此知之甚多,闻言便道:“校长放心,如今她们还只是初初研制,听说正在拿锅子架在火上做实验,有时候控制不好火候,就会炸一炸,其实并没甚..lā” 陈滢的眉心跳了几下。 炸一炸? 没什么的? 都炸了还能说没什么,这学校的人神经得是多强悍? 还有,锅子? 陈滢的面上,渐渐浮起不可思议的神色:“她们该不会是在做……” 高压锅? 以锅烧水制蒸汽,这正是高压锅的原身,而高压锅,还真就是蒸汽机的源头。 据陈滢所知,前世的十七世纪末,一位她目今已然记不起名字的法国科学家,在观察到高压锅的蒸汽之后,受到启发,制造出了第一台蒸汽机模型。 陈涵与李念君,莫非亦走上了同样的路? 无论结果如何,她们选取的方向,居然很正确。 陈滢心下直是五味杂陈,转眸望向校园北角。 教学楼位于东南,而与之呈对角线的西北,便是实验楼。楼前植了好些泡桐树,如今树尚未长成,细弱的躯干,叶片始初翠,有几棵还开着花儿,淡紫色铃铛样的花朵,挂在梢下载、听书、零广告、多种阅读模式。请您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们快关注起来吧!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34章 重伤在身 “姑娘!姑娘!”刘妈妈慌忙挤过人群,伸手要扶薛芷,不想手足俱软,身子一歪,直往下躺。 陈滢眼疾手快,一手一个,将她二人稳稳托住,寻真并知实忙赶来,将刘妈妈先扶去一旁。 “你们几个,快将薛三姑娘扶去榻上躺着,给她喝些糖盐水,衣裳也解开。”陈滢飞快招来几名丫鬟,又转向一名健壮仆妇:“妈妈快些去请保安组长过来。” 薛芷的情形应是要请大夫,这些往外跑的差事,女侍卫们显是比仆妇更合适 那妈妈飞奔而去,余下众人亦皆被寻真等约束,办公楼外的慌乱,终是平定。 陈滢转身跨上石阶,眼尾余光却瞥见,刘妈妈白着脸立在一旁,观其神情,倒还镇定。 “你过来。”陈滢点手儿唤她,一面疾步踏进游廊:“到底出了何事?” “回陈校长的话,是我们三姑娘。”刘妈妈嘴唇颤抖着,说话声也不太连贯,所幸逻辑尚算清晰:“我们三姑娘方才突然往自个儿身上倒了什么东西,一下子一下子那衣裳就烂了,皮肉也有股子味道,她人也昏了过去,那个味道简直是” 她面色惨白,再也说不下去了。 方才的情景,委实吓人。 前一息,薛蕊还好好儿地,与薛芷说着话儿,可后一息,她突然便自袖中取出个小瓶儿,向身上一倾。房间里顿时散出一股刺鼻的味道,薛蕊闷哼一声,仰头便倒。 众人自是大惊,齐齐冲过去要扶,可谁想,薛蕊身上的衣裳竟是飞快蚀烂,竟露出了身上皮肉,且那皮肉似乎也泛出股子味道,众人哪见过这些,惊慌中有人便道“怕不是中邪了”。 这话一出,再看薛蕊那诡异的模样,众人皆慌了,也不知是谁起的头儿,全都跑了出来。 陈滢静静聆听,眸底光华冷湛,大步跨进门槛。 屋中并无人迹,唯桌翻椅倾,迎枕与椅袱散落满地,空气中,弥漫着一缕刺鼻的气息。 陈滢的心,刹时坠入谷底。 这味道她并不陌生。 那是强腐蚀酸性物质的气味。 在梦中的世界,侦探先生曾破获过一起浓硫酸伤人案,彼时案发现场的味道,与此极为接近。 陈滢面容如常,然心底,却涌动着一丝不敢置信。 薛蕊往身上倒的,居然是浓硫酸c或是三氧化硫,或是诸如此类的化学物? 大楚朝,有这样的物质么? 前世时,直到十八世纪中叶后,三氧化硫以及浓硫酸才被制出,而以大楚朝目前的科技水平,远未达如此水准。 心念电转间,陈滢脚下却丝毫不慢,绕过几张歪倒的梅花凳c踢开散乱的棉织物,便见薛蕊仰卧于窗下,面色青白,显是晕了过去,月白上衣从右肩至胸口,蚀出大片空洞,露出内中肌肤。 陈滢紧紧蹙起眉头。 薛蕊此刻情形,与被强酸灼伤的伤者,别无二致。 来不及思考此类化学物的来处,陈滢自袖中取出手套c口罩,边戴边吩咐:“寻真,马上去找人送干净的布和清水进来,清水一定要多;知实,挑两个精细的小丫鬟来,要手脚轻些的。记得进屋时全都戴上口罩和手套。刘妈妈请过来帮忙。” 寻真并知实皆面色凛然,奉命而去。 刘妈妈应声走来,嘴唇都白了:“陈校长,奴婢要要怎么做?” 陈滢将手套与口罩递去,尽量放缓语声:“你别慌,先学着我的样子,将手套和口罩都戴上,我们来配合一下,将薛夫子身上的衣物先除去。” 身体接触到这类强腐蚀酸性物质,需快速除去外层衣物,先以干布拭净皮肤表面液体,再用清水冲洗伤处四十至五十分钟,最后以碳酸氢钠溶液(即小苏打)冲洗或浸泡。 只是,从事发至今,已然过去了两三分钟,此时再作处置,恐已太迟。 此外,这个时空亦无小苏打,而陈滢除知道其为石灰与天然碱液生成,别的一无所知。 唯今之计,只能走一步c看一步。 在刘妈妈的辅助下,薛蕊身上衣物尽被除去,总归此处皆为女子,倒不虞有人窥见。 很快地,寻真并知实也皆回转,一应人c物亦皆备齐。 陈滢以净布拭净伤处融液,又试了试水温,便再度吩咐:“再叫人去灶上烧些热水来。” 虽然正值初夏,天气却还不算很热,若以凉水浇身浇上大半个小时,薛蕊怕也要冻出病来。 知实忙又去了,陈滢便以瓢舀水,开始不断地冲洗伤处,且绝不触碰那一处肌肤。 此亦紧急治疗的重要事项,若触碰皮肤,会造成其脱落,极难修复,而若脱落严重,则危及生命。 只是,看薛蕊伤处,皮肤碳化迹象十分明显,情况却并不容乐观。所幸她倒在身上的融剂,其强度比浓硫酸差了许多,也因此,并未伤及身体的其余部位。 而即便如此,薛蕊胸前的这部分皮肤,只怕也很难保住。 心中虽这般想着,陈滢的动作却丝毫未停,仍在不住冲洗伤口。 在医生到达前,必要的救治,不可或缺。 那两名小鬟很快便学会了,各自拿着水瓢,替下陈滢。 陈滢终是空出手来,遂站起身,叮嘱一旁的刘妈妈:“请在此处盯着,这浇上身的水绝不能断,要浇足三刻才可。等一时热水来了,便掺一些到冷水中去。” 刘妈妈唯唯应诺,陈滢又转向寻真:“多叫几名粗使婆子过来,专门往这里送水。” 寻真自去了,此时,外头又有仆妇通传:“校长,保安队留组长过来了。” 陈滢闻言,忙行出花厅,便见“留一线”穿着一身蟒袍箭袖,肃立于阶下,面上神情极冷峭。 “校长,听说这里出事了,可是有人行刺?”一俟陈滢出门,她便当先问道,眸光森然。 “并非如此。”陈滢摇头,简短说明了薛蕊的伤势,又道:“事不宜迟,请你骑快马去城里请个擅治外伤的大夫来,如果能请到女大夫就最好了。薛夫子伤得很重。” 之所以要请女大夫,是因了陈滢希望着,尽最大可能保住薛蕊名声,不叫她再遭受二次伤害。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35章 两全之法 听得陈滢所言,“留一线”二话不说,利落应声“遵命”,便步履如飞地去了。 目送她行远,陈滢亦往花厅行去。谁想,才踏出两步,斜刺里陡地跌跌撞撞冲来一人,一把便扯住她的衣袖。 陈滢本能夺手,转眸处,却又停下动作。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薛芷。 “薛二姑娘,您醒了?”陈滢问,向她身上扫两眼。 薛芷面色苍白,发鬓有些散乱,精神却似已渐复。 在她身后,几名丫鬟气喘吁吁地追出来,见了陈滢,俱皆停步屈身,其中一人喘息着回话:“回回校长,婢子们没拦住,薛二姑娘她” “无事的。”陈滢温言道,向她们摆了摆手:“你们去花厅吧,那里正缺人手。” 花厅中一片狼籍,需得清扫出来才是。 丫鬟们很快便去了,陈滢复又转望薛芷,语声和软:“薛二姑娘觉着如何?头还晕么?” 薛芷摇摇头,拉住她衣袖的手越发着紧,发红的两眼蓄满了泪:“陈校长,我三妹妹她她如何了?” “我已经叫人去请大夫了,她现在还没醒过来。”陈滢回道。 薛芷身体晃了晃,似摇摇欲坠。 陈滢忙扶稳她,尽可能地安慰道:“虽然薛夫子伤势有些重,但好在只伤了一小片肌肤,别的地方并无大碍,性命应是无虞的。” 方才她仔细观察过,薛蕊呼吸平稳c体温正常,至少以当下情形而言,还不算太糟。 薛芷闻言,面上浮起一个苍白的笑。 “这委实都怨我。”她边说边摇头,发鬓散落下来,垂在肩上,衬她清秀的脸,模样极堪人怜:“三妹妹变成这样,缘由都在我身上。我我委实罪孽深重” 她闭上眼,泪水滚落腮边,泫然欲绝。 陈滢看了她片刻,半扶半拖着她往廊角行去,一面轻声问:“薛夫子为什么要这样伤害自己?是因为您对她说的那些话么?” 薛芷陡然张开眼,盈盈泪眸凝在陈滢身上,隐着几许震惊:“您怎么知道?” “猜也能猜出来。”二人来至廊角,陈滢请她于凳楣子上坐下,左右四顾。 校园里空荡荡地,第二节课的铃声才响过,学生们皆在教室,这藤萝垂挂的曲廊,却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薛芷有点失魂落魄,被陈滢半是强行地带至此处,亦不自知,坐下来后,便又将帕子来拭泪,哽咽道:“我今日来,是想给三妹妹提个醒儿,父亲他要” 她蓦地息声,搁下精致的绣花帕,面上露出极为厌惧的神色来,怔望着远处发呆。 好一会儿后,她方艰难地扯了扯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笑:“说来倒要让您见笑。委实是自新娶了夫人后,父亲对夫人言听计从,极是爱重。就在上个月,父亲上官家中死了一名美妾,那位大人极是伤心。父亲听闻此事,便将之告诉了夫人,夫人便道” 她紧紧蹙着眉心,似在拼命抑住声音中的颤抖:“夫人便道,三妹妹虽被人污了身子,生得却是极美,若就这么孤苦伶仃过上一辈子,却也可怜,倒不如倒不如将三妹妹许了那位上官,既予了三妹妹一份前程,又讨得上官宽心,正是两全之法。” 言至此,她再度紧闭双眸,面上厌惧之色愈浓,仿似仅仅只是这般叙述,已然污浊得叫她无法直视。 陈滢面色如常,视线仍旧抛去远处。 不知何时,已是云散雨收,天空却不及方才明净,一层淡淡的阴霾,拢住翠绿山峰,有一种朦胧的美感。 然而,陈滢却并不觉其美,心底唯余冷瑟。 薛芷所言的夫人,正是新嫁予薛大人的续弦——卢宛音。 却不知,这位曾经的卢二姑娘——如今的薛夫人——出于怎样的心理,竟要将薛蕊许予他人? “恕我冒昧,多问一句。以薛夫子的情形,那位上官不介意?”陈滢问。 纵使活过三世,她仍旧不能理解古代男子的妻妾观,此一问,无意褒贬,只是纯粹的不明。 薛芷张开眼,扯动嘴角,笑容有些空洞:“我知道您说的是什么。不过么,一个妾而已,玩意儿一样的东西,干不干净的,又有什么打紧?只消美貌便已足够。” 言至此,她的笑容里,又添别的意味:“再者说,又不是长长久久在一息。玩儿腻了,随便寻个由头打发了,再换个新的便是,又有谁会多问半句?” “薛夫子乃官员之女,亦能如此对待?”陈滢又问。 据她所知,官员之女为妾,也应是贵妾c良妾,而这一等妾室,是不可任意处置的。 薛芷回眸,看向陈滢的视线中,含几分讶然,旋即,又化作哀凉:“校长这话,只好放在从前来说。” 她叹了口气,神情怅怅:“若三妹妹还和从前一样,背后有薛家撑腰,无论为妻为妾,自无人敢小看了她去。只如今,三妹妹名声不保,父家里恨不能没有她在,又怎会为她撑腰?而既无人为三妹妹作主,则她是生是死,也不过主母一句话的事儿。” 陈滢默然不语。 薛芷的话,正说在点子上。 贵妾之贵,贵在本身名声及其身后家族,主母自不敢小觑。而薛蕊却两样皆无,嫁过去,也只是个普通妾室,生死全在他人掌中。 “薛夫子就是听了您这些话,才突然伤害自己的?”陈滢问道。 薛芷点了点头,眼中又滑下泪来,神情哀绝c语带自责:“是我太性急,也不曾多转圜几句,直接就将事情告诉了三妹妹。我本意是想叫她早做准备,可却未想” 她突然掩面呜咽起来,口中溢出断断续续的语声:“我对不住三妹妹我不该来我有什么脸面见她?她坏了身子,其实其实也是为了我。若没有三妹妹,那天晚上被那些贼人之人,就是我啊” 她不住拭泪,似欲竭力抑住哭泣,整个身子都在颤抖着c痉挛着。 然越是如此,那泪水便越是汹涌,争先恐后夺出眼眶,她苍白的脸上飞快挣出一片潮红,颈项青筋浮突c呼吸急促,喉中竟窜出尖锐的啸音。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36章 匣中瓷瓶 奇书网 .qsw.la 最快更新出闺阁记最新章节! 陈滢见状,无声一叹,上前替薛芷顺着后背,心情微有些沉重。 虽只寥寥数语,且语焉不详,可陈滢还是听懂了。 薛蕊当年受辱之事,必定另有隐情,而这隐情的关键,便是薛芷。 她垂目望向眼前少女,张了张口,却终究还是闭拢来,凝眉不语。 薛芷已然停止了抽泣,然泪水却兀自流个不息,喉中啸音亦偶尔传来,呼吸颇为困难,显然不宜于再说话。 陈滢招手唤来两名丫鬟,低声叮咛:“你们把薛二姑娘送回静室歇着,莫要引她说话,她现下需要静养。” 双婢应声是,将薛芷扶了下去,陈滢则返身转回花厅。 厅中已然恢复秩序,倒放的桌案、褥垫等物,尽皆归位,知实带着几个仆妇,将薛蕊周遭杂物除净,空出一块地方来,又命人拿了大块抹布,拭去地上水渍,拧下的污水以木盆装着,泼去外头泥地。 薛蕊仍旧昏睡不醒,许是伤口疼得太厉害,即便昏迷着,她亦眉尖轻蹙、额角渗出汗来,几绺发丝粘在鬓边,越添几分柔弱。 刘妈妈倒是个细心的,也不知从何处寻来两床夹被,将薛蕊身上关键部位盖住,尽量只以伤口示人。 不过,这法子也只能暂用,在清水不断地冲刷下,那被面儿也差不多湿得透了。 “知实,你再去找几床夹被来,将这湿了的换掉。”陈滢轻声吩咐道。 知实忙自去了,那厢刘妈妈瞧见陈滢,亦走来陪笑道:“校长恕罪,奴婢自作主张,因怕三姑娘着凉,便找东西给她盖上了。再,那热水也掺进去了。” “不必赔罪,你做得很好。”陈滢颔首,举目环视,眸光忽尔一凝。 便在靠窗的角落里,几样事物引起了她的注意,她上前几步,俯身将之拾起。 寻真远远瞧见了,恐她要人服侍,忙跟了过去,趁势伸头向前望了望。 陈滢拿在手中的,共有三物:一只启了盖儿、当中挖出凹槽的小木匣;一个小的青瓷瓶;一枚蚀烂了小半的木塞。 垂目上端详着这几样东西,陈滢转首轻唤:“刘妈妈,请过来一下。” 语罢,又向寻真温言道:“你去忙你的吧,我这里没多少事儿。” 寻真知她要与刘妈妈说话,躬了躬身,退去一旁,刘妈妈本就在左近,此时便上前屈身:“陈校长唤奴婢有何事?” “这些东西你认得么?”陈滢将几样事物逐次置于条案上,目注她问道。 刘妈妈扫了一眼,目中突地划过惊恐,白着脸道:“回……回校长,这正是我们三姑娘的东西。” 她指了指那个青瓷瓶儿,语声微颤:“方才三姑娘就是拿着这个小瓷瓶儿,往自己身上浇那种怪水儿来着。” 陈滢低低“唔”了一声,伸手将那小瓷瓶拿起,嵌入木匣。 这两样东西显是成套的,那木匣的凹槽处,正好嵌入瓷瓶,严丝合缝。 陈滢又拾过木塞,试了试瓶口大小,亦正合适。 “原来,她就是这样贮藏这种强酸物质的。”她低声自语。 恰此时,东风忽涌,吹得那窗屉子晃几晃,她的声音被风掩去,旁人并听不清。 陈滢重返花厅的目的,就是想要找到这几样东西。 此前因忙于救治薛蕊,她一时未顾得上,如今寻到这几样东西,也就很好地解释了薛蕊保管、使用此种物质的办法。 而至于此物的来源,方才与薛芷说话的当儿,陈滢亦已想明。 除了女校实验楼,大楚朝只怕再找不出一个地方,能够研制出这种物质。 此念方生,陈滢便觉出一种荒谬感。 因为,若追根究底,薛蕊自残的源头,正在陈滢自上。 在京城的这一年,陈滢源源不断往女校寄送大量书籍、笔墨纸砚诸物,除此之外,许多稀奇古怪的事物如丹砂、雄黄、绿矾、寒水石、硝石等物,她亦采购了不少。 在大楚人看来,这些皆是道士练丹用物,不足为奇。而于陈滢眼中,这却是最好的化学实验课原料,她是拿它们当教材用的。 而问题也正出在此处。 绿矾可提炼硫酸; 硝石可提炼硝酸甲。 硫酸加硝酸甲,则是提取较高浓度硫酸的基本配方。以陈涵并李念君这两个人爱动手的脾性,她们凑巧制出较高浓度硫酸的可能性,极大。 陈滢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如果说,这些强酸为实验室产物,则薛蕊得之于手的途径,便也很容易查明了。 “说到底,这还是我在管理有了疏漏。”陈滢喃喃轻语,心中委实五味杂陈。 刘妈妈闻言,却是不明所以,以为陈滢有话吩咐,遂嗫嚅问道:“校长可是有事要交代奴婢做的?” 陈滢被她这一声惊醒,想了想,颔首道:“你随我出来,我确实有话问你。” 一壁说话,她一壁收起案上诸物,转身步出花厅,刘妈妈碎步缀后,不一时,二人便来至廊角,正是方才陈滢与薛芷说话之处。 天空仍有些阴沉,远山被轻雾拢着,影影绰绰、视之不清,偶尔风来,藤叶子“哗啷”作响,残余的水滴落下,倒好似又下了场雨。 陈滢在凳楣子上坐了,尽量放缓语声,问道:“刘妈妈,我冒昧问一声。一年前,就在招远县出事的那晚,尊府到底是怎么个情形,可否请你与我细说说?” 她顿了顿,略略加重语气:“方才薛二姑娘与我说了几句,只她似有不足之症,每每情绪激动,便气促不已,我不欲教她劳神,只好来请教妈妈了。” “校长可折煞奴婢了。”刘妈妈煞是诚惶诚恐,将两手摇了几摇,陪笑道:“您有话要问,奴婢自当把知道的都禀报于您,可不敢说什么请教不请教的。” “妈妈太客气了。”陈滢和声道,伸手指了指凳楣子:“方才你也忙了半天,想是累了,坐下说话便是。” 刘妈妈自不肯坐,陈滢再三让了,她才谢了一声儿,斜签着身子坐在下首,两手搁于膝上,垂眼望着脚下,却不说话,似静候陈滢相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37章 嫡庶有别 陈滢见状,略忖了忖,便知其用意。 刘妈妈不肯从头细说,想是此乃家丑,她一个做下人的,总需避忌一些。 想通此节,陈滢也不与她打机锋,直言问道:“我也不问更多的,只问一事:据薛二姑娘说,薛夫子受辱乃是因她之故,这是真的么?” 刘妈妈抬头看了她一眼,神情有些哀惋,叹着气点了点头:“这是真的。如果不是三姑娘跑出来顶替了二姑娘,受辱的那个,便是二姑娘了。只我们二姑娘委实也是” 她又叹了一声,也不待陈滢再问,故自讲了下去:“好教校长知晓,奴婢原是服侍夫人先夫人的。先夫人端庄贤淑c样样皆好,就是子嗣上头有些艰难。先夫人嫁进来的头几年,滑胎就滑了三c四次,伤了元气,到最后,就怎么也怀不上了。” 她摇了一下头,眸中划过几分怜悯之色:“老爷先还不急,后来先夫人年岁大了,老爷也着急起来,先夫人也急,天天求神拜佛c寻医问药,那汤药c丸药不知吃了多少,可偏就没个动静。最后,老爷便纳了薛姨娘进府。” 言至此,她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来,道:“说来也真巧,薛姨娘进府没过半年,先夫人便有了孕,生下了大姑娘,接着又生了二姑娘。虽然还是没生下个儿子来,可先夫人对两位姑娘疼到了心坎儿里,真真是‘捧在手里怕飞了c含在口里怕化了’。” 陈滢静静聆听,并不去接话。 此乃前言,想是刘妈妈为了接下来的叙述而打下的伏笔。 果然,便闻刘妈妈又道:“说话儿就到了一年前,出事的那天晚上,一府的人都睡下了,那贼人突然就杀了进来,府里头直乱了套,又是黑灯瞎火地,谁也瞧不见谁,真真是两眼一抹黑。” 她的身体瑟缩了一下,似忆及彼时情景,放在膝上的手紧紧握牢:“幸得那几天先夫人要吃斋,将大姑娘c二姑娘带去偏院儿住着,没在正房,那些贼人扑了个空,倒叫大伙儿得着逃命的机会。奴婢并几个婆子护着主子们往角门儿跑,半路上却撞见了三姑娘并九哥儿” “请等一等。”陈滢打断她,眉尖轻蹙:“这九哥儿又是何人?” “哎哟,奴婢该死,却将这事儿给忘了。”刘妈妈向额上拍了一记,又叹了口气:“回您的话,这九哥儿便是三姑娘的胞弟。因老爷膝下只得这么一个哥儿,生下来的时候哥儿的身子骨又有些弱,老爷怕养不大,便起了个乳名儿,叫做九哥儿。” “原来如此。”陈滢点了点头。 民间的确有这种说法,怕小孩子被那阴曹地府勾去魂魄,便以“九郎”c“九哥儿”呼之,以表示前头八个都走了,此乃独苗儿一个,乞请鬼神怜惜之意。 刘妈妈此时又道:“大家伙儿既碰着了,自是齐齐往外逃,可逃到角门那里的时候,就听见外头又是哭又是喊,还有屋子着火的,哪里逃得出去?只得又退回来。先夫人便说,既外头不得安生,便先去那假山里头藏着,说不得那贼人抢了金银细软便走了,不会再杀将进来。那时候人人都怕得要死,哪有甚么主意,自是先夫人怎么说,大伙儿便怎么做。” 言至此,她的眼眶便有些泛红,掏出帕子来按了按眼角,强笑道:“奴婢失礼了,请校长恕罪。” “无妨的,你且往下说。”陈滢的声音很柔和。 听着这安静且清淡的声音,刘妈妈好似平静了些,红着眼圈儿道:“说来,这还真是命中有此一劫。便在跑去山石子洞的路上,二姑娘想是太慌张,鞋子竟跑掉了一只,她停下来穿鞋,便落在了最后头。也就这么一展眼儿的功夫,贼人竟杀了过来,二姑娘没逃进洞子里,当下就被贼人给逮个正着。” 她的语声忽尔变得低沉,衬着漫天阴云c山风清冷,有一种格外地惨淡:“校长也知道的,咱们二姑娘本就有不足之症,那时候她又怕又急,旧病便犯了,倒在地下直抽,那伙儿贼人便在那里说些浑话。先夫人在山洞里头瞧见了,自是又心疼得紧,偏还得顾着大姑娘。情急之下,先夫人瞥眼瞧见三姑娘并九哥儿,先夫人就” 她的面色越发惨白,语声也开始发颤:“先夫人忽然就一把拉过九哥儿,当着他面儿就往下跪,哭着求他‘你叫你三姐姐去救救二姐姐好不好?你和你三姐姐一母同胞,我的话她不肯听,你的话她必肯听’。那时候,外头贼人的火把光照进来,奴婢瞧见,先夫人两个眼睛血红血红的c那牙齿白森森地闪着光,真真是真真是怕人得紧。” 她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地捏紧手指,身子也往下缩了缩。 风又拂了过来,藤萝架“飒飒”响着,有碎密的水珠落下,细微地c喧嚣地,仿若要将那经年以来的过往,尽皆抛逐尘埃。 良久后,刘妈妈的语声才又响了起来,仍旧带着几分颤音:“三姑娘平素不爱说话,却是个倔脾气,听了夫人的话,犟着不肯动一动。先夫人见外头那些贼人就要动起手脚来,急红了眼,拔下簪子就比在了自个儿脖子上,哭着对三姑娘道‘我这条命就在你手里,你这是要逼死你嫡姐c再逼死嫡母么?’,又抱着九哥儿的腿哀求‘我平素拿你当眼珠子疼着,好孩子,你也疼一疼你母亲。’” 言至此,她的眼圈儿又红了,面上神情越发哀绝:“先夫人说了这话后,九哥儿忽然忽然就跪下来,冲着三姑娘不住磕头,求她‘救救二姐姐’,又说‘二姐姐乃正房嫡出,身份尊贵,三姐姐以庶代嫡,世人知道了,也只会夸三姐姐知恩徒报,说我姐弟二人忠义’,说完了,他又再磕头,额头都磕破了,流下血来” 她有些说不下去了,喉咙里滚出几声咽音,息住了话头。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38章 扭曲伦理 一秒记住百文择【】 一声叹息,蓦然自长廊尽处传来,惊醒了交谈的两个人。 陈滢循声回望,便见薛芷素衽如雪c悄立风中,面上挂着两行清泪,也不知站了多久,又听到了多少。 “哟,姑娘怎么出来了?”刘妈妈有些讪讪地,拿帕子拭了拭眼角,起身过去扶她,一面低劝:“外头风大得很,姑娘这身子不好吹风的,还是回屋歇着要紧。” 薛芷轻轻拍了下她的手,似是想要笑,只泪水却先一步滑落,冲散了这将聚而未聚的笑容。 “妈妈还是继续往下说吧,我也跟着听一听。”她道,声音发颤,眼泪更是流个不停,然神情却平静,甚至有些麻木。 她将视线抛远,看向陈滢,歉然地屈了屈身:“教陈校长见笑了,我在这里听了一会儿你们说话。”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是要聚集说话的力量,片刻后,方涩然一笑:“这些话,我早前也听过一回。只那一回后,我便再没了听第二遍的力气。今日妈妈既起了头儿,我想着,我也不有总缩着脑袋。有些事儿,总得听清了c想明了,方能教我知晓这往后的路,该当如何走下去。” 语毕,她轻咳数声,扶了刘妈妈的手走来,径坐在陈滢侧畔,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提了帕子颔首致意:“请陈校长莫怪小女子冒昧。” “无妨的。”陈滢语道。 此时此刻,除这三字,她委实不知该说些什么。 薛芷转向刘妈妈,向她微微点头,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刘妈妈叹息着应声是,侍立在她身边,继续讲述起来:“九哥儿跪下的时候,奴婢就守在山洞口,借着外头的火把,洞里的人和事儿,奴婢皆能瞧得一清二楚。” 她放轻语声,神情间带了几分怜悯:“九哥儿这一哭c再一求,奴婢便瞧见,三姑娘的脸,一点一点地就灰了下去。她盯着九哥儿看了一会儿,掉头就往外走。三姑娘的奶嬷嬷原一直拉着她,这一下脱了手,那奶嬷嬷也急了,跪下来拼命给九哥儿并先夫人磕头。” 说到此处,她眼圈儿又红了,拿帕子按着眼角,道:“那老嬷嬷是个嘴笨的,越急就越说不出话来,只跪在那里不要命地给夫人磕头,洞子里就听见她‘咚咚咚’的磕头声。” 她像是又重回到那一晚,声音低沉,好似能被风吹散:“那个时候儿,三姑娘正走到洞口,奴婢迎着光,瞧见她脸白得跟纸一样,嘴唇都咬破了,只转身说了一句‘别的我不管,我奶嬷嬷往后还请夫人照拂着’,说完了,头也不回就出去了。” 薛芷白着脸听着,泪水滑满双颊,并不去擦,只怔望着远处,似是痴了。 刘妈妈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中,有怜惜c亦有悲凉。 她上前几步,轻轻揽着薛芷,视线却看向陈滢,神情带着几分乞求:“校长恕罪,奴婢要说句心里话,这事儿委实怪不得我们姑娘。我们姑娘那时候儿已经晕过去了,并不知道这些。” 她轻扶着薛芷的肩,目中亦有泪滑落:“先夫人那时候也是急了眼。这天下间做父母的,又有谁能眼睁睁瞧着自己骨肉受苦?先夫人那时候能做的,也只有那些,先夫人也是不得已,她” “妈妈这话是哄我开心呢。”薛芷突然开口,打断这番话。 她苍白的嘴唇颤抖着,眼泪犹在不停往下淌:“妈妈可知道我我是怎么想的?” 她浑身颤抖,呼吸又变得急促进来,好似下一秒就将陷入痉挛:“每一天c每一个时辰c每一刻,我都在想着,母亲彼时若是没来救我,由得我死了,也就干净了。” 她忽地掩面,泪水很快顺着指缝渗出,呜咽着道:“为了救我,母亲逼着三妹妹替下我,结果呢?大姐姐和九哥儿不还是死了?母亲虽活下来c还得着了诰命,可她又有哪一日不是以泪洗面?而后,母亲也去了,还没过满百日,夫人便进了门儿。” 她喘息了几下,放下手,眼神空而凉,似是透过这阔大的校园c漫漫群峰,看向了别的地方。 “合着我这一条命,竟是拿着几条人命并三妹妹的一辈子填在里头呢。妈妈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她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大口地呼吸着,胸脯剧烈起伏,喉间再度迸出尖锐的啸音。 刘妈妈目中也自盈泪,一面替她顺气,一面自袖中取出个香包儿予她嗅着,哀哀道:“姑娘可别这么说。您是先夫人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肉,您可千万想开些,快闻一闻这药包儿,缓口气儿再说。” 薛芷接过香包,用力地嗅了几下,面上潮红稍褪,呼吸亦渐渐平复。 “薛二姑娘还是少说话为好。”陈滢低低劝了一句。 薛芷确实是无辜的,其情可悯c遭遇堪怜。 她的身上,背负着许多不该她背负的东西,若换作一般人,只怕早就垮了。 可她却并不曾。 不仅如此,她甚至还有胆量c有法子亲至女校c给薛蕊传递消息。只此一事,便足见其心志之坚。 此时,薛芷已将香包放下,抬眸看向陈滢,笑容有些苦涩:“罢了,没的说这些话,反教陈校长见笑。” “您别这么说,我并不觉得可笑。”陈滢说道,干净如水的语声,不带任何情绪。 这整件事中最可恨的,或许便是九哥儿。 可是,转念想想,他又何尝不可怜? 在嫡母手下讨生活,谈何容易?就算如许老夫人这样公正严明的嫡母,陈劭并陈励这对庶子,又有哪一天不活得谨小慎微? 九哥儿想必更如是。 他与薛夫人,正处在利益链的两端,许多时候,他们其实是对立的,甚至是敌对的关系。纵使九哥儿是府中唯一的男丁c深受薛大人宠爱,嫡母于他而言,仍旧是不可撼动的存在。 说到底,此事错不在个人,而是这个时代。 滋生出“嫡庶有别”这种扭曲伦理关系的土地,才是这出悲剧最大的根源。更多请关注百文择()!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39章 为亡母祭 一秒记住百文择【】 “陈校长这般说,倒教小女子越发无地自容了。”薛芷的语声传来,比之方才似是平静了几分。 陈滢转眸望去。 不知何时,薛芷已然拭去泪痕,白净的面庞上,漾着一抹淡笑,克制c礼貌c文雅,正合她官家嫡女的身份。 她略换了个坐姿,端端对着陈滢,语声亦自沉稳:“我此番来济南,是为亡母祈福来的。只是,在陈校长的面前,我也不敢相瞒。说句大不敬的话,为亡母祈福,不过是我找的由头罢了,给三妹妹报信,才是我的目的。” 听了这话,不待薛芷续言,刘妈妈当先便向陈滢福了福身,陪笑道:“奴婢斗胆多句嘴。说起来,那济南城外有座千佛山,是块风水宝地,山上的兴国寺香火极盛,咱们姑娘便是去那里为先夫人祈福来着。” 薛芷顾她一眼,却也未阻她说话,刘妈妈便又掏帕子揩眼角,低声道: “先夫人是去年仙逝的,到今年四月底,恰是一整年。姑娘本就打算拜祭,又凑巧知道了夫人的打算,姑娘一心要来给三姑娘提个醒醒,就说要来济南祈福。老爷并夫人自是允了。” 停了停,又补充地道:“咱们夫人心善,特为给忠勇伯府带了话儿,如今姑娘便住在伯府里头。因是作客,伯府又有几位长辈,姑娘便没敢戴孝,怕长辈们忌讳。” 陈滢微微颔首。 刘妈妈这番话,算是将事情始末说清了,同时,亦点明薛芷的难处。 她来女校这一趟,想必不易。 正自思忖间,刘妈妈果又续道:“不是奴婢替我们姑娘卖好儿,实是我们姑娘为难。为了探望三姑娘的事儿,姑娘不知跟老太太打了多少饥荒,好在姑娘的伯祖母,是个明白人儿。” 点到即止地言至此,刘妈妈便躬身退去一旁,不再向下说了。 陈滢于是了然。 原来,薛芷此行得,还是忠勇伯世子夫人俞氏帮的忙。 论起辈分,俞氏乃卢宛音伯母,薛芷可不就要称她一声伯祖母么? 忖及此,陈滢凝目看向薛芷,于座中作势福了福身:“我代薛夫子谢谢您。您的好意,想必薛夫子亦懂得的。” 无论如何,薛芷提前通报消息,乃是出于善意,这一点无可否认。 薛芷稍侧身,避开陈滢这一礼,神情亦自郑重:“这是我当做的,亦是我们母女欠三妹妹的,若不来此一趟,我良心上过不去。就算来了,三妹妹于我的恩情,我亦只报还了万一。” 语毕,她嘴角微咧,撑出一个苦涩的笑:“方才在静室中,我想了许久c亦想了很多,终是想明白了一个道理。” 她转开视线,遥望远处云雾笼罩的群山,语声幽幽:“不瞒陈校长说,来济南府之前,我原本已然做好打算,先叫三妹妹逃走,再向夫人提议,由替她去做妾,我” “姑娘!”刘妈妈惊呼一声,瞬间便白了脸,急急道:“您万不可如此啊!您的婚期就在六月头儿上,您真要这么做了,如何对得起先夫人的一片苦心哪?” 她说着便哽咽起来,才放下的帕子又按去眼角。 “妈妈且容我说完了,再哭不迟。”薛芷无奈地看着她,摇头苦笑:“我都说了,这是我之前的想法,如今我却改主意了。” 刘妈妈拭泪的手一顿,猛地抬起头去看她,既惊且喜:“姑娘这话当真?您真改主意了?” “嗳,我改主意了。”薛芷点点头,面上浮起一个极浅的笑:“方才细想之后,我便知道,我若替了三妹妹去,也就只还了三妹妹一人之恩情,然母亲的养育之恩c活命之情,却终是被我辜负了。这等大不孝之事,我不能做。” 她转向陈滢,笑容里添了几分自嘲:“听了我这话,陈校长只怕要说我贪图富贵c将那正头夫人的名号看得比天大。” 似为了加重语气,她用力点了一下头,笑容渐淡,神情竟是认真:“您若这般想,我也认了,因说到底,我其实也是不愿做妾的,更舍不下娘生前替我说定的那门好亲事。这一点私心,我不能欺瞒于您,须得正言相告。” 虽早知她外柔内刚c性子坚忍,然此时骤然闻言,陈滢亦颇吃惊。 而后,她又有些感喟。 所谓磨难使人成长,薛芷与薛蕊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心性是一方面,遭逢剧变,想必亦是一大诱因。 “如今,三妹妹已然有了决断,我自当尽力助她,亦助我自己才是。”薛芷此时又道,眉目渐渐舒展开来,仿若看到了希望。 “明日我便家去,想法子将此事拖住,理由亦是现成的。如今尚未除服,自不好论嫁娶。紧接着便是我出阁,这两件事儿足够他们忙活的了,一时间想还顾不上三妹妹。”她道,双眸闪动,面上重现光彩。 停了片息,她便又续:“我得先保全我自己,好生嫁为人妇,方不辜负娘亲舍下的道义良心,还有三妹妹舍下的清名。二来,待我嫁了人,三妹妹的伤想也结了疤,彼时家中来人,三妹妹大可将这伤疤推到贼人身上去,如此一来,她便也不必担上‘自残身体违抗父母之命’的罪名了。” 说到这里,她终是目注陈滢,眸光切切:“陈校长,三妹妹之事,我必当尽力为她周旋,不教她受了这委屈。只我这儿也想求您一事,请您千万把三妹妹留在女校,还叫她在这里当先生,好不好?” 她瞬也不瞬地看着陈滢,渐渐地,眼中蒙上一层水雾,唇角却翘了起来,绽出恬和欢喜的笑: “说来您怕不信,其实我还有点羡慕三妹妹呢,她现在的样子,以前在府中我从未见过。有时候我觉得,现在的她,可能才是她本来的样子。” 她微叹了口气,神情似有感慨:“我看着她说话,看着她对女弟子们笑,那么的欢喜,那么的无拘无束。我从来都不知道,三妹妹原来这么的这么的好看。” 说这话时,她眸中映出阴沉天光,明洁光润,干净而又诚挚。更多请关注百文择()!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40章 江湖郎中 “我只愿三妹妹这一辈子都在您的羽翼下,好好儿活着,好好儿的,再不必受人逼迫、被人拿捏。”薛芷望向陈滢,殷殷语道。 泪水自她的眼角悄然滑落,她亦不去擦,面上仍含甜笑,突地起身,“噗嗵”一声跪在地上,插烛也似地拜了下去。 刘妈妈直是吓了一跳,待要伸手去拉,却又有几分迟疑。 说到底,她们姑娘委实亏欠了三姑娘,如今将三姑娘托付给这位年轻的陈校长,这一拜,实属应当。 便在她犹豫的当儿,一只白净纤细的手蓦地扶住薛芷,阻住了她下拜的动作。 “不必如此,请您起来说话。”那只手的主人道。 清清淡淡的语声,一如这只手,看似纤软,却藏着无穷的力量,叫人根本无从拒绝。 薛芷只觉身子一轻,竟被人从地上拉了起来,举眸处,是一副干净的眉眼,通透明洁、宛然如水。 她下意识去捉对方衣袖,口中喃喃地道:“陈校长,您……” “我明白,我会做到。”陈滢温声打断她,扶她坐在凳楣子上,随后正望于她,一字一顿地道: “我向您承诺,薛夫子是女校的一员,是受人尊敬的夫子,她可以做任何她想做的事。无人可以强迫于她,亦无人能够左右她的命运、罔顾她的意愿。包括我。” 薛芷怔怔地看着陈滢,眼眶又红起来,情绪激荡之下,气促不止,尚未开言,便已咳嗽连声,忍不住抬手捂住心口,面色苍白,呼吸困难。 刘妈妈唬了一跳,忙上前递去香包儿:“姑娘,您有话慢慢儿说,不着急。” 陈滢亦柔声相劝:“学校有我在,薛夫子绝不会有事的。薛二姑娘放心。” 薛芷半张着口,大喘了几声,似还要说话,陈滢忙又道:“您还是回静室歇一歇吧,别再想这些了。” 刘妈妈亦劝:“姑娘,您听陈校长的话吧,先回屋去是正经。”又向陈滢告罪:“请您恕罪,奴婢先带姑娘进屋,您请留步。” 陈滢点点头,唤来原先服侍薛芷的小鬟,将薛芷送回了静室,而后便有小丫头飞跑着来报,道是大夫请来了。 陈滢忙又迎了出去。 “留一线”很快出现在操场上,手里提着一只硕大的药箱,却是步履如风,在她身后,跟着个穿蓝花布衣、约三十许的妇人,生得细眉秀眼、身量修长。 陈滢见了,心头一喜。 “留一线”竟真请来了女大夫,何其幸运。 只是,这念头才生起,“留一线”接下来的话,却又立时将之生生打消了去。 “校长,城里根本找不着女大夫,我干脆把我朋友找来了。”提溜着药厢行至近前,“留一线”叉手禀道。 陈滢一怔。 朋友? “留一线”的朋友,似乎都是江湖人士吧。 诚然,陈滢对江湖人绝无鄙视之意。只是,那江湖郎中的名头,委实也不能算好。 “校长放心,‘蓝花干儿’治外伤很有一手,山东道儿上的朋友受了伤,多半都会找她。”似察知陈滢所思,“留一线”拍着胸脯道,又回头招手:“蓝姐姐快些。” “臭娘们儿你叫谁呢?老娘又不姓蓝!”那妇人一开口,便尽显江湖儿女本色。 她虎着脸,重重朝地下啐了一口,又道:“傻大个儿、臭娘们儿,光长个儿不长记性,连老娘姓什么都记不得,早晓得上回就该给你药里加点儿断肠粉!” 陈滢听得眼角直跳。 真是人不可貌相,这位“蓝花干儿”生得这般秀气,说起话来可挺吓人。 “留一线”却是完全没被吓住,甚而还“嘿嘿”笑了几声,道:“就你那断肠粉,我当糖吃。” 一听这话,那妇人当下便黑了脸,恶狠狠瞪她半晌,方咬牙切齿地道:“早晚有一日,老娘会配出那天下第一等的毒物来,毒死你们这群王八蛋!” “那敢情好。”“留一线”笑得越发欠抽,脸都快歪了:“我等着吃你的毒药呢,你干脆毒死算我了。” 那妇人一脸要气炸的表情,蓦地眸光转动,便瞧见了立在廊下的陈滢。 刹那间,妇人脸儿一整、眉眼一弯,飞快擎出一张温婉笑脸来,赶前几步,端端正正行了个福礼:“陈校长有礼。” 陈滢大是意外,怔得一息,方回礼道:“这位大夫有礼。” 她谨记着对方不喜绰号的脾性,称呼间颇为含糊。 那妇人似是极喜,笑容愈盛,三分容颜,倒添了五分甜美,满意地道:“到底是一校之长,果然比那些粗人不同。” 恨恨瞪一眼“留一线”,她又笑着转向陈滢:“奴这浑名儿来得怪,就因奴爱穿蓝裙子,姓名里又有个花字,这起子混帐东西便叫奴‘蓝花干儿’,真真气煞人也!” 陈滢笑而不语。 委实是这话不好接,倒不如不说。 “蓝花干儿”此时便又笑起来,福身语道:“好教校长知晓,奴名唤花玉娇,家住济南十字坡北,自幼儿得祖父教诲,略晓些歧黄之术,也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如今蒙您不弃,邀奴至此,奴幸甚也。” 文绉绉一通话说下来,竟是半点磕巴未打,倒将个“留一线”听傻了,陈滢亦是微愕。 从江湖女豪客到斯文秀气女,这位花大夫直是行若无痕,当真说变就变,叫人猝不及防。 心下虽如此作想,陈滢面上却无异色,客气地道:“花大夫您太过谦了。您能够来,我很高兴,那受伤的是个女夫子,如果来的是男大夫,多有不便,幸得您来了,真真是我们的荣幸。” “哟,您可真客气,奴不敢当呢。”花玉娇笑眯眯地颤着碎步走来,一只手翘作兰花状,轻轻点在腮边:“奴自来也只给女子瞧病,那些野男人就给多少银子,奴也不瞧。” 陈滢再度欠身行礼:“如此甚好。”语罢,转身在前引路,说道:“花大夫请随我来,我与您说说薛夫子的伤情……” 她细细讲述薛蕊伤势,花玉娇则安静听着,面上倒也未现出吃惊来,显是见多识广,对此并无好奇。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41章 查清来源 “原来如此。”陈滢听懂了。 因打仗打空了国库,元嘉帝于是本着省一分是一分的原则,一应公文用纸、印章之类,还是用了先帝时期的,最近才开始更换。 而方秀娥拿出的路引,则是以先帝时期的用物伪造,又因替换工作尚未完结,因此无人察觉,顺利过关。 “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对方既手持官用之物,则在先帝时期,他们至少也是官员,甚至身份比这更高。”她蹙起眉,脑海中飞快掠过此前诸事,“比如……那几位王爷中的一位?” “康王。”裴恕肯定了她的猜测,眉峰压出阴霾:“不是他,就是安王。这两位当年闹得最凶,尤其是康王,几乎杀进京城。” 陈滢静默颔首。 这便说得通了。 王爷身份高贵,接触这些官用事物极为方便,截留一部分也是容易的。 “他们要的,不过就是那么一点儿时间罢了。”裴恕冷冷道。 陈滢知晓其意,“唔”了一声:“方秀娥与乔小弟皆是弃子,设局之人根本就没想着要他们活命,只要我父亲陷入局中,这局便做成了。而这路引、以及这对假兄妹的任务,便是活到我父亲入局那一日。” 她语气平静,面无波动,说这些时,如述寻常。 裴恕倒似讶然,细细端详她一会儿,欲言又止。 陈滢知他担心,笑了笑:“父亲平安无事,失踪的八年也有了个去处,如今我们一切都好。” 陈劭必定有所隐瞒,但这个疑问,陈滢不便诉于外人,哪怕那个人是裴恕,也不行。 见她神色安泰,裴恕略放心,提起茶壶,向她盏中续茶:“还有那块军中所用的燧石残片,我正托人在查,待有眉目便告诉你。” 他将茶壶置于一旁,微微皱眉:“此事有些费手,可能还需用些时日。” 元嘉帝算是靠着武力坐稳龙椅,事涉军中物资,自需万般小心。 “如果实在不行的话,是不是可以向陛下禀报,请陛下派人暗中察访?”陈滢提出一个建议。 裴恕苦笑摇头:“这怕是不行的。陛下虽圣明,但军国大事,还须谨慎。” 陈滢瞬间了然,向他歉然一笑:“我这方面懂得不多,小侯爷见谅。” 裴恕哪里会怪她,咧嘴摆手:“无碍的,只要我懂就行了,往后再细细教你便是。” 语罢,一双不大的眼睛炯炯望来,陈滢细品之,便读出“其实我也挺厉害的吧”这样的意思。 “那我就先谢过小侯爷了,往后有空儿,定当静聆指教。”陈滢笑盈盈地道。 裴恕咧嘴,整张脸都亮几分。 被个聪明绝得含混,陈滢却一听即明。 方秀娥认“夫”时,熟知陈劭身上隐记,此际,终是查清了消息来源。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42章 夏日风烟 因着薛蕊之事,陈滢向诸长辈打过招呼、并征得他们的同意后,便在女校住了下来。 这期间,对陈涵与李念君的处罚,通过校公告栏的方式,昭告全校。 然教人吃惊的是,与惩罚同时公布的,竟还有奖励。 对于她二人在实验课上的投入,以及做出的成果,陈校长大加赞赏,并奖励如下: 李念君本学期物理、化学、生物三门功课,每门各奖加分二十分; 陈涵夫子破格提拔为助教,月俸加一两,往后专门负责各科实验,并为学生打出成绩,年末总考时,实验课成绩亦会计入总分。 除此之外,一份详尽的实验管理条例,亦张贴在了实验楼大门外,并要求学生熟记和背诵。 该条例不仅完善了各项制度,更委派专人负责人员以材料的登记工作,严控人、物之进出。 自然,这所谓的“专人”,便是叶青招募来的江湖女子,她们与“留一线”等情况相同,皆是年纪较大、金盆洗手的女侠。 待这一切忙完,堪堪已近月末,夏日风烟渐长,流光舞动,正是一年中最灿烂的季节。 这时节的济南府,不若京城火热,偶尔一两场细雨,携湖风浩荡、柳岸莺飞,倒也有一番怡人。 这一日,又是微雨落花天,陈滢因无课,只在厨房帮工做杂物,忙完后便回办公室,忙于案头工作。 埋首字纸堆间,竟不知此际何兮,待抬首时,窗外早便雨停,淡淡的阳光筛过碧树,洒下细碎金屑,绿森森的叶儿在风中轻舞,“哗啷”有声。.. 陈滢伸了个懒腰,搁笔起身,行至窗前,将窗屉子拉开些,向外观瞧。 夏时的校园,连风都似染了翠意,青萝垂挂的游廊下、芳草萋萋的操场上,穿青裙、梳双髻的女孩子们,正三三两两地走着、笑着、闹着,弥漫着青草气息的空气里,杂着饭菜余香。 陈滢这才惊觉,一个上午已然过去,学生们都要吃午饭了。 “姑娘,您喝口茶吧,婢子才沏出颜色来,正好喝呢。”寻真自后而来,双手捧着只描金小漆托儿,上搁一只素瓷盏,盏中茶烟袅娜,好似美人儿轻舞。 陈滢接盏在手,向她一笑:“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是渴得很,方才忙着倒没觉得。” 她啜了一口茶,正欲再饮,一小鬟忽地挑帘走进来,禀报道:“校长,薛夫子方才托人传话,说要见见您。” 陈滢怔了怔。 自受伤后,薛蕊便一直静养,不大愿意见人,陈滢几度探望,都吃了闭门羹。 今日却不知怎么了,她竟主动求见,或是有事。 陈滢将茶盏搁下,道声“知道了”,略整了整衣袂,便带着寻真下楼,一面问那小鬟:“薛夫子身体可好?花大夫怎么说的?” 花玉娇医术确然了得,又因着薛蕊病况特殊,陈滢便请其住在学校,就便观察诊治,花玉娇亦未推辞。 如今,花大夫便住在学校后面的小院儿,与薛蕊只一墙之隔。 听得陈滢所问,那小鬟便脆声道:“回校长的话,花大夫说了,薛夫子的伤已经没有大碍,就是那伤口太大了点儿,她家祖传的生肌方子也不抵用,往后怕是要留疤。” 语至最后,到底带出几分惋惜。 薛蕊容貌美丽,偏生这胸前落下伤疤,此生难以消除,任是谁见了,都会觉得可惜。 陈滢闻言,心中亦自叹惜。 一行人下得楼来,那小鬟居前引路,一面笑道:“知实姐姐说,花大夫这两天正在收拾包袱,想是要家去了。” 陈滢微颔首。 花玉娇也住了好几日了,既薛蕊已然无碍,她自当离开。 说话间,前方已是小院儿,陈滢跨进门槛,知实早候在一旁,此时便迎上来,轻声禀道:“姑娘,薛夫子才上了药,精神头倒还好,因她一直说要见姑娘,婢子便叫人去请您了。” “我知道了。”陈滢笑道,向她递去一个嘉许的眼风,又细声叮咛:“稍后,你去隔壁花大夫那里说一声,就说我要过来拜访,问她方便不方便。” 知实点头应是,短廊亦地至尽处,守在正房门前的小鬟巧笑着躬身,挑起门帘,将陈滢等人让了进去。 这小院本就是薛蕊的住处,收拾得很简致,屋中一桌一案无不洁净,屋中亦并无药气,倒有轻浅花香。 陈滢扫眼看去,透过珍珠帘子,却见廊下的月季开了花儿,姹紫嫣红,十分绚丽。 薛蕊细弱的语声,亦似逐花香而来,飘渺得有些不真实。 “校长,您终于来了。”才一开声,便伴随着两声轻咳,紧接着,又是虚渺笑语:“我现下起不来,只能在床上向您请安了。” 陈滢跨过透雕竹叶纹的屏风,见薛蕊背靠一方弹墨绫迎枕,满头乌发只挽个纂儿,披着件家常夹衫,面色苍白,正自望过来。 “听说你要见我,恰好我也想见你。”陈滢在床前一张锦凳上坐了,缓声说道。 薛蕊笑了笑:“那不是正好儿?”一面又吩咐小丫鬟:“给校长上茶。” 陈滢谢了一声,待小丫鬟捧上茶盏,薛蕊便微蹙了眉,无力地挥了挥手:“罢了,我要和校长单独说几句话,你们都退下。” 众人尽皆退去廊外,寻真还将门也掩上了,陈滢方才目注薛蕊,静候她开言。 薛蕊回望她片刻,轻咳了一声,终是语道:“您把我送走罢。” 微不可闻的语声,轻烟般飘散。然那语中之意,却又沉重,透着浓浓悲凉。 陈滢未曾接话,兀自静默着。 她相信,薛蕊一定还有未尽余言。 果然,略停片刻后,薛蕊的面上,便现出一丝痛苦之色,复又转作淡笑。 “我家里的事儿,想必您已经听说了。”她尽量让语气显得若无其事,然面色却越发苍白:“虽我这身子脏了、也毁了,父亲见事不成,怕仍旧要恼,到底……我也算是以身抗命。” 她无力地闭上眼,似是难以为继,良久不曾出声。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43章 又是何苦? “你找我来,就是要说此事?”陈滢问。 薛蕊阖目点了点头,数息后,又再度言道:“论起来,这本就是我家中之事,更何况‘父母命、不可违’,便走到哪里去,我也不占理儿。若您再容我再住下去,就是在给您自个儿并给女校招事。我不想这样。” 这一番话,终将她全部的力气耗尽,她闭紧双唇,似再不肯吐露一字。 房中极静,几乎落针可闻。 然而,窗外的风,却又在这一刻变得喧嚣。 树叶“哗哗”地响着,静听时,若水波起伏;蜂蝶嘤嗡,似能想见它们留连花间、于娇蕊芳丛中穿梭的情形;还有廊檐下垂挂的马蹄铁,清声阵阵,宛若风吟。 “你又是何苦?”干净的声线,好似被风儿抛向耳畔,很清淡,亦安宁。 薛蕊眉尖轻耸,缓缓张开双眸。 陈滢正望着她,平静如水的眸光,一如那管干净的声线:“其实,我早就想告诉你,你完全可以不必采用如此激烈的法子进行抗争。除了自我伤害之外,你还有更多、更好的办法可用,何苦自残?” 薛蕊看她一会儿,笑了。 那是极幽深的一个笑,仿似将全天下所有苦涩,尽收其间。 “除此之外,还有别的法子可用么?”薛蕊反问,笑容渐渐转凉,化作讥诮:“父母之命大于天。父母要我去给人做妾,我就一定得去,不去不行。”.. 她扯动嘴角,笑容竟有几分尖刻:“我不但需得认命,还当欢天喜地、感激涕零,谢父母大人隆恩,若敢有腹诽半句,便是罪该万死,更莫说我竟不肯。那简直就该打入十八层地狱,永堕畜牲道,方能惩戒我不孝大罪之万一。” “所以你就自残?”陈滢接语,眸色始终淡定:“你就没想过旁的法子?就从没想到找别人帮忙?” 她直视着薛蕊,语声沉肃:“你可曾想过,你娘辛辛苦苦生下你,她在天有灵,何忍你如此伤害自己?在你眼中,此事似比天大,却不知,在我看来它根本就不是个问题。” 她将茶盏搁下,一手扶案,一手放在膝上:“遇到问题,想法子解决它便是,就如此事,你不想为妾,可以,现成就有法子:你去烟台果园住些时候,我再向官府报个失踪,待风头过去,你再回来不就成了?” 薛蕊似受到了震动,张大双眼,有点不敢置信。 “若要一劳永逸,死遁也是个不错的法子。”陈滢又道,神情清淡,一如往常:“只消我对外说你病死了,再找来具相似的女尸放进棺材,此事亦可解决?至于你新的身份,我可以……” “校长,您这又是何苦?”薛蕊突然打断了她,眸中涌起一丝水意,语声轻颤:“这本是……本是我的家事,校长已是诸事缠身,又何苦为我劳心劳力、四处奔波?” 她鼻音渐重,眸底升腾起浅浅雾气:“您本是官家嫡女、出身尊贵。以您的身份,本该过得无忧无虑,花宴赏花、茶宴饮茶,所忧者,不过是四季新衣、时兴首饰,如此而已。” 她摇摇头,眸底水光闪动,然面上的神情,却带着几分不可思议:“您天生就该与那些贵女们一样,一生顺遂、平安富贵,年轻时嫁得如意郎君,到老时儿孙饶膝,何其美满?何其欢喜?可是,您……您为什么偏不这样儿呢?” 她看向陈滢,似是要从那双干净如水的眼眸里,找到答案。 “您到底为的什么呢?”她喃喃地问,面上有不解,亦有疑惑:“像我这样的人,还有庇护所里的女子们、那些灾民,您管来作甚?她们……我们……和您没有半点关系,您操劳半天儿,名声都快……” 她忽地收声,似从梦中惊醒,怔望了陈滢一息,方抬袖拭了拭眼角,涩然道:“我这是怎么了,净说些浑话。”又向陈滢作势屈身:“我失言了,校长勿怪。” “没关系的。”陈滢笑道,旋即起身,在屏风旁缓缓踱步,似陷入了沉思,直到窗屉边惊雀掠过,“扑啦”一声脆响,方将她唤醒。 她停步,向左右望了望,有那么一瞬,她的神情像是在确认自己所处的位置。 而后,她便转向薛蕊,神情竟是格外地认真。 “理想。”她说道。 薛蕊愣了愣。 理想? 这突如其来的二字,让她茫然起来,不知陈滢所言为何物。 “这是我的答案。”陈滢向她弯弯唇:“你方才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我的回答是,为了理想,或者说,为了信念。” “理想……信念……”薛蕊低低重复,神情犹自茫然,“这便是您做出这一切的原委吗?” “是。”陈滢肯定地道,复又展颜而笑:“生而为人,本就是偶然中的偶然,如果不能率性做些自己想做的事,真是白活了。” 她又摇头笑起来:“不过,说到底,我可能也是个自私的人吧,为了那么一点儿的自我满足,就把这些事儿给做起来,没去考虑时代背景、社会条件,想到什么就是什么。” 她说着又摇了摇头,似在自嘲。 “校长这话错了。”薛蕊立时表示反对。 许是急于驳斥,她面上竟挣出几许潮红,扬声道:“校长若是有私心,这天下间就再没有无私之人了。” 停了停,又加重了语气:“校长仁心善举,为我等女子谋福祉,实是公心为他人,万不可妄自菲薄。” 陈滢不曾接话,只笑了笑。 这个问题,没有争辩的意义,见仁见智罢了。 “还是说说你的事吧。”她重又坐下,端起案上茶盏,凝视盏中微青的茶水,语声淡淡:“我认为,你之前的提议,很愚蠢。” 说罢,举盏饮茶。 薛蕊被她说得一愣。 凝视着眼前那张平静的脸,她疑心自己听错。 陈滢居然说她蠢? 这话不仅重,且亦伤人。 更何况,她蠢在何处? 以她如今境况,留在女校才是真蠢,万一惹出事来,女校头一个就保不住。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44章 我兜得住 “何出此言?”片刻后,薛蕊终是问道。 “因为完全没有必要。”陈滢答得很快,再喝了两口茶,又续:“你自己已经把事情给解决了,虽然你的解决办法我很不赞同,但是,一个已经被解决了的问题,就该抛去脑后,再多想一分钟一息,都是浪费。” 薛蕊忖了片刻,眸光一亮。 可很快地,那眸中光彩,又被黯然替代。 “此事不会如此了结,父亲必定要追究。”她恹恹地道,手指用力捻住被子一角,指尖泛出微白:“他老人家一向对前程极为着紧。如今我坏了他的打算,又有夫人在旁,他震怒之下,绝不会轻易饶过我去。” 她面色灰败,低头将被角拧作一团,半晌不肯松开,而她的身体,却在轻颤。 看着这分明惧极c却又拼命想要一力承担的少女,陈滢便知,她一定很怕。 虽然这一年多来,薛蕊变得开朗c自信,可是,来自于亲人的逼迫(且还不只一次),正将她压垮。 这一刻的薛蕊,已有些自暴自弃。 “事情远没有你想的那样糟糕。且你也别忘了,你还有个二姐姐呢。”陈滢微笑起来,语气轻快,与薛蕊的压抑正相反:“你二姐姐既有胆量c又有手段,她能跑出来给你递消息,可想而知,在家中还是有些人手的。有她在薛大人跟前周旋,你不会吃亏。” 说到此处,陈滢又向自己身上点几点:“更何况,我也会帮你的,不是么?” 她眉眼清和,语声从容:“你当知晓,我舅父乃济南府知府,他若说句话,薛大人应该不会不听。若你还觉不行,威远侯是我未婚夫,我也可以请他帮忙。再不行,太子殿下我也能请得动;哪怕找到陛下跟前呢,我也不是说不上话。” 她语声越发轻柔,试图籍此纾解薛蕊情绪:“你不要总想着一个人面对,你还有姐姐c有朋友,有这偌大的学校给你做后盾。” 言至此,她微微一顿,似要加深这承诺的分量,又续:“你只要记住,你并非孤身一人,往后再遇到困难,不必独个儿扛着,该找人便找人c该求助便求助,这一点儿不丢人,也没人会笑话你。” 清泠泠语声,若风皱浮波,泛起一层c又是一层,漫向薛蕊耳畔。 她始终垂眸,看似无动于衷,然拧被角的手指,却渐渐放松了下去。 良久后,她方举眸,充盈着泪水的眼底,蕴一丝极深的忧虑,甚而可称之恐惧:“可是可是,到底他们也是我父母,就算有您给我撑腰,别人只消拿个‘孝’字压下来,您在前头拦着,岂不为难?” “你不是我,又怎知我为难?”陈滢浅浅一笑,盏中茶水亦随语声轻漾:“再者说,你方才不也说了,为难的那个人是我。换言之,这已经是我的事了,与你无关,你又何必杞人忧天?” “那怎么行?”薛蕊急起来,面孔涨红c神情焦切:“我能教校长担下这些?您的名声可” “名声于我无用。”陈滢浑不在意地道,眸光淡淡,语声亦然:“我如今所做的一切,无不在损坏着我的名声,如果我在乎它,我也不会是今天的我了。” 言毕,她正望于薛蕊,用着前所未有的凝重态度,沉声语道:“薛夫子,你已然做出决断c指明方向,这很好,我明白了你的意图。那么,余下的事情,便交给我就是。我既说了我兜得住,我就一定能兜得住,请你相信我,可好?” 薛蕊呆呆地看着她,嘴唇颤抖着,张张口,却吐不出半个字。 那个瞬间,她忽觉全身酸软,没有一丝力气。 就在不久前不,在更早的那数个日与夜,当她躺在床上,窗外有风雨掠过c有花香悄袭,又有阳光耀目,暖烘烘晒上锦被c熏人欲睡。她想,这一切,又有什么关系呢? 本以为诸事向好,她已然走出那永恒的c叫人喘不过气的夜,往昔之人c之事c之回忆,再也无法伤她分毫。 然到头来,薛芷的一个消息,又将她打回原形。 直至彼时,薛蕊方顿悟,她原来从不曾改变。 所谓夫子c所谓女校c所谓新的生命,不过一场美梦尔。 过去,她是卑微的庶女,以清白之身,换嫡姐清白名声c性命安妥; 如今,她比从前更卑微,因她早没了清白c名声尽毁,于是,她便连个贵重些的物件儿亦及不上,就算予人为妾c送做人情,亦是顶顶不着力的那一等,莫说受者,便是授予的那一方,亦深觉其拿不出手。 而此后余生,她终将重归樊笼,在那逼仄之处,卑微地活着,或者死去。 如同那许多永生不见天日的女子一样。 这想法灼得她心底剧痛,直到许久之后,她才惊觉,那剧痛并非来自于幻想,而是真实存在的,撕裂她的肤肤c腐蚀她的血肉。 直到那一瞬,她才知晓,不知不觉中,她竟将那能把木头都蚀掉的酸水儿,倒在了胸前。 随后,她便释然了。 既活不成个人样,那么,便索性不做人,将这唯一能拿出手的皮囊毁掉,变成个人不人c鬼不鬼的怪物。 这念头是如此地强烈,以至于昏厥来临时,薛蕊的心底,竟觉轻松。 只消事后离开女校,寻个无人之处,干干净净地了断,则她这辈子,也就完了。 此后那数个日与夜,无时无刻,薛蕊不是抱持此念。 可她却未曾料到,她本以为的死局,却原来,本就有无数活路。 她委实是错了,错得离谱。 薛蕊的双唇颤抖起来,凝于眼角的泪水,终是滚落腮边。 “我我错了。”她举袖掩面,低泣声和着泪水流泻,有撕心裂肺的痛:“我真的真的错了。我不该不该自作主张,我不该不问一问人,就顾自顾自伤了自己。” 她不停地抹泪,可泪水却像怎样也流不完。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45章 紫藤花落 “你能这样想就对了。”陈滢笑道,平静语声,含着些许宽慰。 薛蕊不住点着头,想要再说些什么,然喉头堵塞、泪水横流,无数情绪横亘于胸,却无法宣之于口。 她错就错在,忘记了很多事。 她其实并非一无所有,而是拥有了很多新的家、新的亲人、新的朋友。 而最重要的是,她养活了自己。 用她的学识和技艺,她给自己找了条活路,再不也必仰他人鼻息,不必以卑微之姿,换取那点儿可怜的生机。 薛蕊拭着泪,想要笑,可发出的声音,却是嚎啕。 她伏在被子上,哭得止都止不住,泪水浸湿了大片被面儿。 陈滢微眄了眸望她,良久后,无声而叹,轻轻起身,转出了屏风。 薛蕊需要这样的一场痛哭。 如蝴蝶破茧、凤凰涅槃,这世上所有的成长,皆伴着疼痛与泪水,无一例外。 出得门来,廊下花枝摇曳,夏日的天光灿烂,微云过处,碧空如洗。 陈滢的心情,亦阔朗清爽,犹如这漫漫青空。 薛蕊之事,终究有了一个好的收梢,这是她最为乐见的。 似是为了给这心情凑趣儿,接下来数日,济南城再无片雨,镇日里阳光明媚,每到午时,那日头竟还有些毒,便有那年长的老者,拄棍儿立在树荫下,感叹“恶月到、端午来”。 老人家的话儿,果然听了无错。几乎是眨眼间,端午便在眼前,那巷弄深处、街衢拐角,处处皆是一股子苇叶香气,叫人一闻便知,这又是谁家在包粽子了。 更可喜的是,今年的端午节,比往年又有不同,盖因去年是个丰年,遂济南府便多出一椿乐事赛龙舟。 据说,包括知府大人、忠勇伯府在内的一干贵人们,皆有龙舟参赛,直叫满城百姓未节而先乐,倒比过年时还热闹。 只是,这般喜乐景象,与威远侯裴家,却是不沾边儿的。 自四月末起,裴府便阴云密布,莫说过节包粽子了,整座府邸连个笑声儿亦无,小侯爷裴恕见天儿沉着脸,几无一日展颜。 谁敢在这时候提过节? 那不找死么? 五月初四,诸事咸宜,又逢赛龙舟的前一日,各色龙舟俱已入水,便泊在那大明湖畔,全城皆轰动了,百姓们拖家带口、有说有笑,俱皆跑去瞧热闹。 可是,裴家的氛围,却是愈发冷寂,甚而肃杀。 府中前些时候死了人,小侯爷一直很生气。 裴府下人中,流传着如上传言。 这倒也并非他们胡乱猜测,委实是裴恕连着十来天皆没个好脸色,出去一脸黑、回家黑一脸,下人们岂有不怕的? 尤其这几日,裴恕脾气越发见长,摔东打西就没停过,一府仆役走路都踮脚儿,生恐触他楣头。 中午用罢饭,裴恕照例阴着脸离府,亦未带随从,单人独骑便走了,至黄昏时分方回。 那门子本就吊着半颗心,就怕一错眼间,误了侯爷回府大事,是以钉在门房那里,打死不敢挪窝,裴恕的身影才一现身,他立时飞跑过去拉开大门,复又溜墙根儿老老实实站着,头都不敢抬。 天色昏黄,浓云翻卷,原本晴好的天气,也不知怎么了,竟变得阴沉起来。 那门子低头站着,忽觉脖颈一凉,抬手去摸,手背竟又是一凉。 他忙抬头,迎面正是万千银针,泼泼洒洒、当头浇下,竟是下起雨来。 他“哎哟”一声,转身回屋拿伞,耳听得门前蹄声如飞,心知裴恕进了大门,捧着伞便飞跑出去。 待出屋时,青石阶前碎珠飞溅,那雨竟早成势,远望去,白茫茫的一片,瓦檐上“噼哩啪啦”跟爆豆似地,门庭空阔,哪还有裴恕的影子? 那门子抱着伞,立在滴水檐下探头儿看,却见院中一骑缓步前行,却原来裴恕已然进了门儿。 他暗道一声“不巧”,悻悻将伞搁下,销上大门,自回屋躲雨不提。 即说裴恕,一路驰进中庭,方扳蹬下马,将坐骑交予小校牵走,他自己则冒雨行至穿堂,方转身向外看。 紫藤花儿荫荫地坠着,淡紫色的花瓣儿被雨打下好些来,零落于地,细草微风间,那花瓣儿辗转着、飘零着,到最后,终是雨打风吹去。 裴恕的视线,长久地停在那落花上,也不知想些什么,乌浸浸的眉眼,冰冷肃杀之余,又有些许伤怀。 “大人,信拿到了。”穿堂外响起郎廷玉的声音,杂着雨落伞面的“噼啪”声,听来竟觉刺耳。 裴恕自思绪中回神,斜过一侧唇角,露出惯常的笑,顺势撩袍坐下“拿来。” “是。”郎廷玉利落应道,大步进屋,自怀中取信奉上,复又肃立在侧“因大人早有吩咐,此前收到信时,他们没急着往回送,又多等了几日,见再无动静,方才送来。” 裴恕接过信,并未去看,视线转去门外。 大雨倾泻,其声若擂鼓,远处隐有雷声响起,“轰隆隆”似飞骑驰过,一忽儿又散去。 “他们几时收到的信?”裴恕问。 醇酒般的声线里,不知何故,掺了一丝倦意。 郎廷玉叉手道“禀报大人,他们是六天前收到信的。” 裴恕定定地坐了片刻,忽地扯动嘴角,发一声笑,似是听到了什么好笑之事。 “六天前。”他忽又冷下脸,喃喃语道,将信在手里晃着,面带戏谑,眸底却冰冷“这一位的心,可真够急的。” 最后一字落下,他的面上,已罩起浓浓寒霜。 郎廷玉悄眼打量他,忖了忖,到底乍起胆子,小声儿问“大人,您看要不要把陈大姑娘给请过来?” 裴恕挺腰坐着,眉眼森寒、满身杀气,却并未言声。 见此情形,郎廷玉越发壮起胆气,悄悄往前挪了一小步儿,又道“大人请想,这主意原本就是陈大姑娘想出来的,陈大姑娘聪明绝顶、机智无双,有她在旁盯着,大人问话也容易些。属下觉着,这事儿如果有陈大姑娘帮衬着,更容易查清楚。”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46章 雨夜客来(容容要加油盟主加更) ,最快更新出闺阁记最新章节! 裴恕仍旧未语,冰冷的面容上,却有一丝裂隙。 他确然有些意动。 这法子正出自陈滢,有她在侧,事情可能会变得简单。 更何况,许多时候,他亦希望得她相伴。 似是有她在,只消一句话、一个动作、甚至只是她这个人在跟前,便能抑住他骨子里的暴躁,令他冷静下来。 只是…… “罢了,不必将此事扰了她。”裴恕挥了一下手,全然不顾程廷玉垮下去的脸,眸光冷淇:“此事我自会处置,你去安排人手,就照我之前说的做。” 言至此,他终是转眸,向郎廷玉投去极淡的一瞥,嘴角又斜去一侧:“打量本侯不知道你那点儿小心思?做梦!” 郎廷玉愣了一刹,却亦毫无被当场拆穿之尴尬,反因了事情挑明,有点破罐儿破摔,索性向地上一蹲,抱头哀嚎:“大人,您就把陈大姑娘请来吧,有陈大姑娘在,属下等才能多喘几口气儿啊。” 想想这几日的生不如死,他越觉满嘴发苦,嚎着都快哭了:“这都多少年了,大人您这毛病就没改过。只要遇上不顺心的事儿,您就往死里操练我们,老黄他们几个到现在走路都不利索,大人您就行行好儿,把陈大姑娘请来不好么?” 语至最后,迹近哀求。 裴恕原本阴郁的心,被他这一嚎,竟有些想笑。 试想一头熊蹲地上,小可怜儿似地,就差满地打滚儿了,简直引人发噱。 他起身上前,飞脚欲踹,口中喝斥:“瞧你这点儿出息!还不快起来!” 郎廷玉“嗷”一声就抱住他腿,干嚎道:“大人您把我踹死得了!” 裴恕被他拉得一个趔趄,立时沉下脸:“找死!” 声未落、嚎立止,好一个郎矮熊,拧腰提臀,以不可思议之灵活,凌空一个筋斗直翻去丈许远,单膝点地,利落地道:“属下不敢。” 表情、动作皆与往常无异,脸上连个水星儿都没见。 裴恕气得要笑:“看起来我(啊)操练得还是太少,你这跟哪儿学的戏,唱念作打俱全。” 郎廷玉苦着脸:“大人,属下方才那是肺腑之言,属下……” “还不快滚!”裴恕厉声打断他,眉峰压着,满脸地杀气。 郎廷玉当即闭嘴,正打算麻溜儿走开,身后忽响起微凉语声:“再不走,等着关城门吗?” 郎廷玉先一呆,旋即狂喜,蹦着高儿将手一叉:“属下遵命,属下这就骑快马去请陈大姑娘。” 裴恕看也不看他,只启唇吐出一个字:“滚。” “好嘞!”郎廷玉一个鹞子翻身窜出去,像屁股后头着火,显是生怕裴恕改主意。 裴恕负首而立,遥见那矮壮身形在雨中窜远,忍不住笑了笑。 然而,那笑意尚未及眼底,便又冷却。 “来人。”他唤了一声。 一名下人忙跑来,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道:“请老爷吩咐。” 裴恕兀自立于门旁,似望着漫天大雨出神、又像在赏那累累紫藤花,良久后,方用很低的声音道:“去厨下说一声,今儿晚上我要吃紫萝饼。” 沉寂的语声,带几许难以名状的落寞。 “再,明日把这紫藤砍了。”停了一息,裴恕又道,举手拂袖。 宽大的玄袖里,若兜满寒意,衬他冰冷的语声,教人心头发寒:“从今往后,这园子里,不许再见紫藤!” 那仆役吓得哆嗦了一下,颤声应是,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庭院空落、再无人迹。裴恕立在紫藤花架下,任由那花序携了雨滴,点点打湿衣襟,似是痴了…… 掌灯时分,雨变得小了些,天边雷鸣已消隐,唯淅淅沥沥的雨声,轻敲户牗、梳洗草木,将那湿润的空气,染得越发幽细。 寂夜微雨中,裴府后园突现一盏灯火,微白的烛晕透过素纱,四下铺散,照见细雨如丝,草径上开几朵野花。 原来,是有人挑灯夜行。 那夜行人步履从容,身形高挺,每迈一步,都有种力踏千钧之势,正是裴恕。 他并未打伞,一手挑灯、一手提着个食盒儿,自草径间缓步行过,三绕两转后,停在一间小院儿前。 这小院儿与之前钱天降的住处相仿,皆是门扉窄小、精洁雅致。 他立在门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院门上方支出一角屋檐,檐下一盏羊角灯,昏黄的烛火,与他掌中灯笼的光晕相糅杂,映出他的眉眼。 冷寂、感慨、惘然。 这种种情绪,自他眉间逐次掠过,最后,终归平淡。 “莫先生在家吗?”他提声道。 “谁啊?”门内传来不甚清晰的问话,随后,响起木屐“啪嗒”之声,渐行渐近,再之后,又是一声询问:“何人在外叩门?” 很温和的声音,不急不缓、从容有致。 “是我,裴恕。”裴恕笑应道,向后退了半步。 “吱哑”一声,门扉拉开,现出了莫子静瘦长的脸。 “阿恕怎么来了?”他惊喜地道,侧身让他进门,又向旁张两张,笑道:“罢了,我这院儿里向少人来,你来了,也没个下人服侍你。” 因见他没打伞,又摇头道:“这雨还是挺大的,你怎么也不知打把伞?” “我懒得用那些东西。”裴恕态度熟稔,将手中食盒一提:“我给您送吃的来了,新蒸的紫萝饼。” 莫子静阖拢院门,引他进屋,一面便笑:“我说呢,这大晚上的你来作甚,原来是想吃饼子了。” 裴恕遂也跟着笑:“可不是么?今日见那紫藤花开得甚好,我便想起了小时候儿。” 他似有些怅惘,叹了口气:“那个时候儿,父兄皆不在,也只有莫先生肯虎下脸来,迫着我看书习字、教我读兵书。” 他的神情变得伤感起来,顺手将灯笼搁在廊下,转身时,面上又扬起笑:“罢了,不说这些了,还是吃饼子要紧。” 莫子静笑容慈和,动作自然地向他肩上拍几下,扑打其身上雨水,语声亦自温洽:“好,我也很久没吃过紫萝饼了。”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47章 且试新茶 二人进屋,莫子静请裴恕坐了,先寻来一方干净的大布巾,教他拭净雨水,复又亲去耳室煮茶,和煦的语声隔帘传来,若炉火微温:“吃这紫萝饼,便须配上新茶,待我煮好了茶,咱们一块儿吃。” “好。”裴恕一面将布巾擦着头脸,一面说道。 他二人似是关系极近,也无甚客套讲究,莫子静独自于小室煮茶,裴恕落了单,却也不以为意,慢慢将那食盒打开,捧出一碟冒着热气的紫萝饼。 “嗬,这香气我这里都闻着了,还真是挺叫人怀念的。”莫子静在耳室笑道,语声中,间杂着瓷器碰擦之声,似正在泡茶。 裴恕将点心碟子放好,收起食盒儿笑道:“小时候第一次吃紫萝饼,就是先生您亲去厨下做的,从那以后,每年您都会做,倒是我离京的这一年多,没尝过这个味儿,今日在穿堂避雨,偶尔瞧见紫藤花开,忽然便想尝尝。” “所以,你今晚就把饼子送过来了?”莫子静捧着个玄漆托盘走进来,含笑向他示意:“茶我也煮好了,今年春天的新茶。” 他将茶具逐一放好,又斟两盏茶,将其中一盏推去对面:“好生品一品,这茶很不错的。” 裴恕双手接了,笑道:“先生又来难为人。我就是个粗人,叫我喝酒我是乐意的,这茶么” 他摇头,并不往下说,眉眼间写着“乏善可陈”四字。 莫子静不免失笑:“你啊,从小儿就只知道练武,读书也只读兵法,多一点儿都不肯学,这习惯到现在仍不肯改。” 裴恕笑起来,复又慨然:“先生连这些都还记着,我却是忘了。先生在裴家呆了这些年,委实是我的良师益友。再细想想,先父当年留下的人手,到如今也就只剩下先生您,并老葛c老孟几个,其他人,都不在了。” 语毕,长长一叹,似甚感喟。 “是啊,这日子真如白驹过隙。”莫子静亦叹息地道,面上满是追忆之色:“我还记得,我初入侯府时,正好你出生,得老侯爷把你抱出来给我瞧,你还是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如今这一展眼,你都长这么大了,当年同袍,亦多星散。” 他怔然望向案上烛火,数息后,忽似惊醒,掸袖一笑:“罢了,过去这些人和事儿便让它过去罢,不说它,不说它。” 说着他便端起茶盏,饮了几口茶,复又执壶给自己续了些,待要起身再替裴恕续水,蓦地,那玄漆案上,多出一只信封。 那信封乃牛皮纸所制,烛光之下,越显昏黄,封口处火漆已挑开,将启而未启。 他愣了一下。 便在这当儿,那信封被人推着,缓缓移至他眼前。 莫子静倒茶的手,顿在了半空。 “我本想吃完点心再与您说的,只是,我有点倒胃,吃不下。”极冷的语声,冰沉若薄刃,凉飒飒地,削过他耳边。 莫子静维持着执壶的动作,骤觉掌中一空,回过神来,却是茶壶被裴恕接去,“笃”地一声,置于案上。 雨夜寂寥,这突兀的声响,好似敲碎这漫长的夜。 莫子静的身子震了震,抬起头,面上是一派莫名。 “阿恕,你在说什么?”他垂目看了看那封信,复又举眸,茫然不解:“这信又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写给我的?” 裴恕将身子向后靠了靠,似笑非笑地望住他:“听说先生这几日正与老葛c老孟他们商议,近期便要回宁夏,连关防都在预备着了。” 答非所问。 莫子静闻言,面上的茫然却是散尽,似对他顾左右而言他的态度并不惊讶,淡笑道:“我正想寻机与你说此事。说起来,我们在济南也住了快半年了,宁夏军务繁重,须臾不可离人。侯爷如今留京不去,我等自须替您打算。” “哦,是么?”裴恕盯着他的眼睛,数息后,唇角勾起极浅弧度:“先生处处为我打算,我真是感激不尽。” 语罢,将下巴向信封点几点:“要不,您把信打开瞧瞧?”他飞快地笑了一下,目中锐意如针尖:“瞧了此信,或许您就更知道,您为我裴恕做的,可真是不少。” 莫子静未动,只目注于他,数息后,面色一沉:“阿恕,你在做什么?” 这一问,带着师长威严,似眼前青年,仍是当年牙牙学语的幼童。 他皱眉将茶壶推去一旁,面色不虞:“我虽不才,自问在裴家尽心尽力,亦拿你当半个弟子看。却不知你今日来此,所为何事?” 他肃容庄颜,越发如饱学儒士,一行一止,莫不端重。 只是,裴恕闻言,却是一脸地厌倦,连一个眼风都欠奉。 莫子静眉头跳几跳。 若在从前,这一番话下来,裴恕必执弟子礼c向他致歉,或满脸孺慕c点头称是。 而此刻,裴恕却是冷然,一如这世上所有身居高位者,虽气势内敛,却凝而不发,如剑在鞘中,格外有种压迫感。 胡子静眉头拧紧,清嗽一声,面色愈寒:“看起来,小侯爷今日前来,是兴师问罪来的。我这个昔日幕僚,在小侯爷眼中,也不过寻常下属而已。” “我觉着,您与其说这些废话,倒不如先看了信再说。”裴恕打了个毫无睡意的哈欠,信手拈起一块紫萝饼,却不去吃,只凝神端详,似要从中看出些什么。 莫子静眸光微转,略混浊的眼底,隐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裴恕却似毫无所觉,将紫萝饼撕开,凑去鼻边轻嗅,神情越发随意:“莫先生,您犹豫得可有点儿久啊。” 他眯起眼,凝在紫萝饼上的视线,忽尔转向莫子静,啧了一声:“这可真不像您。在我印象中,您可不是这拖泥带水的性子。怎么?疑心我有诈?” 莫子静呼吸陡窒。 然一息后,他拧紧的眉心,倏然一松,傲然昂首:“小侯爷又何必端出上官的气势?莫非智有不逮,以势辖制?” 话音落地,他的眸光飞快扫过身前屋后,末了,下意识停落于信封之上。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48章 我中计了? 那一刹儿,在莫子静低垂的眉眼间,有一闪而逝的疑惑,似不明白,这封信,何以现于此处? “罢了,看来先生是不肯动手,若再等下去,天怕都要亮了。”裴恕展了展袖,语声凉静,若夜雨敲窗。 随着话音,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探进莫子静的视线,旋即,一片阴影突地当头罩下。 莫子静立时浑身绷紧,放在桌下的手五指簸张,青筋根根凸起。 “弟子服其劳,固我所愿也。”低沉若弦的语声,几乎贴着他的发髻,他甚至能够觉出对方口中吐出的热气,正喷在他髻上。 莫子静瞳孔一缩,几乎就要暴起。 然而,头顶的那片阴影,倏然便消失了。 眼角余光中,他瞥见一只修长的手,正拿起案上信封,拆开封口,取出一页信笺。 “哗”,信笺在那掌中抖开c展平,复又推去他眼前。 “莫先生,现下您可以好生瞧信了罢。”温凉语声似酒,点点滴滴,浇上心头。 莫子静垂首坐着,视线却不受控制,直直粘上信笺。 那并非普通的信,而是一份措词简短的公文,也就四c五句话,扫一眼,便见全文: “济南势危c老九缓归,暂于莱阳县河洛镇落脚,静候吾命。” 落款处未具姓名,唯一方五瓣梅花朱印。 莫子静的呼吸,一下子变得极轻,轻得有若他这个人根本不存在。 夜风袭来,卷起半悬的青帘,雨珠轻扣瓦檐,细密连声,时急时缓。 盯着那公文看了片刻,莫子静举目望向裴恕,目中情绪翻涌,神情极怪诞。 “我是不是中计了?”好一会儿后,他终是问,两眼瞬也不瞬盯着裴恕。 “先生聪明。”裴恕很干脆地点了下头。 莫子静身形一滞。 他凝住视线,直勾勾望向裴恕,面色变幻不息:欣慰c悲伤c释然c感慨 种种情绪,飞快自他面上掠过。 而随后,他绷紧的身体,骤然一松,放在桌下的手,亦自扶去案上,甚至还向白瓷碟中拈起一枚紫萝饼,咬了一口。 饼已微凉,入口时,却犹软糯,淡淡的甜与香,好似春风夏雨时,有紫藤花在舌尖绽放。 他微阖双眸。 舌底滋味是他熟悉的,而此刻,却又陌生。 他想起,许多年前,他亲手为那小小幼童蒸了一笼紫萝饼,那热腾腾的甜香,和着淡白烟汽,满屋皆是。 那小童馋得直流口水,滚烫的饼子,抓起来就啃,含混不清地说着“真好吃”。 清脆的童声,余音袅袅,在漫长光阴里化作飞灰,终不复闻。 莫子静张开眼,平静而缓慢地咀嚼那一抹甜香,旋即,自喉咙深处发一声低叹:“阿恕,你终于长大了。” 他将饼搁下,端起茶盏,浅啜一口。 茶不凉不烫,却是正好,佐以冷饼,竟也有一番滋味。 莫子静满足地叹息,再无方才的紧张算计,一派淡定自若。 “年纪大了,吃不得凉的,总要暖一些才好。”他感慨道,细细吹着茶上浮沫,问:“阿恕是怎么发现我的?” 说这话时,他未曾抬头,只专注凝视茶盏,像是迷醉于其间。 “我根本就没发现你。”裴恕面无表情,伸指点了点笺上钤印:“直到看见这个,我才终是认定,你就是那个内鬼。” “如此。”莫子静举眸,眼珠向他面上兜一圈,似是好奇:“这话又是何意?你是专门拿了假印来骗我的?” 此言方出,他又立时否定:“不,应该并非如此。方才你说,你事先根本就不知道是我。” 他垂眸盯视着朱印,眉头深锁c状甚不解:“这倒是奇了,你既不知是我,又是如何” “这假印总共做了五枚,举凡怀疑对象,各以一枚示之。”一个声音接口道。 夜凉如水,此声亦如是。 已而水止c声停,门外细雨中,现出两道身影。 一人矮壮如熊,正是郎廷玉,而另一人纤秀如竹,则是陈滢。 “你来了,快进来吧。”裴恕起身相迎,一时间,颇为如释重负。 他一直以为他可以。 而真正面对时,却总觉无趣。 这绝非他怯懦或逃避。 只是厌恶罢了。 叫了多年“先生”之人,一夕间,嘴脸尽现,他委实没那个兴致多看。 “原来是陈大姑娘。”莫子静亦瞧见了陈滢,信手把玩着茶盏,了然一笑。 陈滢的视线越过裴恕,亦向他微微颔首:“是我。” 一问一答,意皆双关。 语罢,二人各种自一笑,莫子静兀自饮茶,陈滢提步跨过门槛。 裴恕上前,未曾说话,先低眉顾她。 她著件鹅黄窄袖衫,杏子红碧空透云霞影纱挑线裙,鬓横金钗c耳著丁香,倒将这一室冷寂扫去,连夜雨亦似染香。 “来得急,未曾换衣。”陈滢歉然语道。 她倒也想着换男装,只时间紧迫,须赶在关城门前进城,是以穿着这身儿就来了。 “很好看。”裴恕低笑道。 即便背向烛火,他眉眼间的温柔,却犹可见。 郎廷玉低头看着脚尖,暗地里却舒了口气。 得了,他们这些人算是得了条活路。只看裴恕表情,便可知他心情尚好,想来不会再把他们操练得死去活来。 “阿恕要不要去外头坐一会儿?”陈滢顾一顾裴恕,柔声问道。 虽眉眼温软,可她还是看得出他眼底的嫌恶。 她对此表示理解。 被最仰慕与亲近之人背叛,那滋味,必极难言。 闻得陈滢之语,裴恕倒也未推拒,淡透的瞳仁中,眸光暗了几分,开口时,语声愈沉:“我去外头走走,此处交予阿滢便是。” 清醇声线,被雨丝撩散,若冰弦乱响,回首处,那微带寂寥的身影,已在门外。 岑寂的房间里,遂响起一声清叹。 陈滢循声看去,却见莫子静正斟茶,热气氤氲的水线,稳稳注入盏中,没有分毫偏差。 “这许多年来,阿恕也不容易。”他叹道,将茶壶搁了,又吃了一口饼:“如今我心头巨石落地,反倒一身轻松,阿恕则不然。” 语罢,又是一叹。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49章 通敌叛国 “叫先生久候了。”陈滢并未接莫子静的话,缓步上前,于他对面落座,视线向案上扫了扫:“先生好雅兴。” 莫子静笑起来,伸臂一指她手边茶盏:“阿恕不肯喝,你尝尝,此乃今年新茶,香清气远、入喉甘美,委实难得的很。” 陈滢谢了他,将茶盏端起,举目环视。 屋中陈设雅致,墨字屏风、山水条幅,海棠几上设着香炉,炉底莲座下垫一只铜盘,擦得锃亮,盘中银霜堆积,似有残香缱绻。 “原来陈大姑娘也懂焚香。”莫子静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目露欣然:“这香灰最宜煴篆字,其味蕴藉,远胜干烧。阿恕这孩子却一直不懂,怎么教他也不肯学,我亦无法。”.. 他笑着低眉,面上满是追忆:“阿恕乃极情之人,执著于习武、兵法、操练诸事,旁的一概不理。原先我总担心他老来寂寥、无人说话,今见了你我才放心。我看他对你甚是爱重,往后你二人必定琴瑟和鸣、恩爱美满。” “承您吉言。”陈滢淡笑道,试试茶温,却是凉了,遂起身推窗,泼去残茶,复又拿起茶壶斟茶。 在她做着这些时,莫子静的视线不离她左右,面上神情时晦时明。 陈滢却似一无所觉,将青东瓷壶放下,举杯邀茶:“我不喜欢绕弯子,咱们还是直入正题吧。还请先生告诉我,您是谁的人?” “这一问可不好答。”莫子静未抬头,只一径转动手中茶盏,:“若十年前你来问我……” 只说了这一句,他忽尔顿住,旋即似想起什么,屈指轻敲额角,自嘲道:“罢了罢了,年岁长了些,这记性便大不如前。我说错了,不是十年前,应是八年前。” 他敛目笑,句句声声,如若自语:“若你八年前来问我,我必定要说,我乃康王麾下。然此刻你来问,我却不知该如何作答,因这八年里,我与康王那一系,早便断了联系。” 陈滢点了点头,神情很平静:“那我就还是把您视作康王的人吧,毕竟,八年之前,您曾为他效力。如今虽断了联系,您也没脱离出来,身上还是烙着个‘康’字。” 莫子静出了会儿神,向着茶盏一颔首:“这话倒也不错。” 陈滢目视他数息,终是问道:“当年,两军阵前射杀老侯爷的那个人,是不是你?” “是。”莫子静答得没有半点犹豫,像是早知她有此问,神色泰然:“是我潜在中军后方,以冷箭射杀了裴广。” 语毕,他抬起头,正色看向陈滢,面容坦荡,甚而还有两分释怀。 “终于说出来了。”他道,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若积攒多年的重荷,终一朝卸去,通身上下,皆是轻松。 “陈大姑娘是不是觉得我很好笑?”叹息罢,他又笑了笑,惬意地将身子向后一靠,意态悠然:“于我而言,此事正是如毒瘤一般的存在,虽不伤及性命,却总叫人无比困扰。如今,巨痈尽去,我委实欢喜。” “我明白您的意思。”陈滢神情淡然:“先生杀了阿恕之父,阿恕与先生有不共戴天之仇。可这十几年来,先生却每天都要做出一副宜师宜友的姿态来,在阿恕的跟前演戏。身怀大秘密而不得言,久而久之,自是憋闷。说实话,先生没发疯,也算是个奇迹。” 莫子静“唔”了一声,点头表示赞同:“这话有点道理。” 言毕,复又抬眸,视线中含几分嘉许:“果然是御赐神探,陈大姑娘的见地,实是非同一般哪。” “先生客气。”陈滢嘴角微动,露出了惯常的笑容,转过话题:“不过,咱们还是把这些客套话省了罢,夸来夸去,也没什么意义。如今我只想听听具体经过。” 似怕对方不解,她又补充:“当年您潜去威远侯府,到底有什么目的?您与康王之间的联络人、联络方式又是怎样?西夷扣关与康王起兵,这两者间到底有无关系?而后又发生了何事,导致您与康王失去联络?” 连续抛出数个问题,她忽地展颜:“最后,您谋杀钱天降的来龙去脉,也请细述。” 莫子静乃康王余孽、又是当年射杀裴广之人,钱天降之死,必定亦出自他手,目的自然是灭口。 “呵呵”,莫子静笑几声,挑眉望她:“陈大姑娘,你的问题可真够多的。” “习惯使然,您见谅。”陈滢笑答,亦望着他。 二人视线在半空里相触,一平静、一淡然,数息后,各自移开。 “倒还真看不出,你小小年纪,心性却这般坚稳,比阿恕可强出不少了。”莫子静似赞似叹。 一个人的眼神,最能昭示其心智,所谓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陈滢予他的感觉,正如是。 陈滢抿一口茶,启唇时,声音里亦似有清冷余香:“我也要收回方才的话。以先生心性,便再演上十年、二十年的戏,您也不会发疯。” 心如磐石之人,自不会为情绪左右。 莫子静潜入敌方阵营,就是前世所谓的“spy”,这样的人,必定着远超他人的强悍神经。 而他方才所展露种种心绪,亦多只为自己,对当年之事,并无悔意。 一点都没有。 “那我就从头儿说罢。”莫子静此时道,拿起瓷壶倒茶,语声与水声并起,清冷淡漠: “此事说来也不过三言两语而已。先帝尚在时,我便与殿下结识。彼时我不过一介不成器的读书人,殿下亦尚未封王。虽相逢于微时,然殿下雄才伟略、挥斥方遒,我心悦诚服,甘愿投效。殿下高瞻远瞩,早早便与西夷大王订下盟约,一旦时机成熟,便内外夹攻,以助殿下成事。为此大计,殿下遂委派我以幕僚身份,潜入威远侯府。” 陈滢安静聆听,心头疑团,终是抽出了一根线头。 难怪时机如此凑巧,元嘉帝离京未久,西夷便即大乱,这一切果然皆在康王算计中。这位前王爷,的确通敌卖国。 此外,裴家军威名赫赫、镇守边关,康王若要计成,就必须先将这座大山击倒,是以才会早早布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50章 无意杀之 一秒记住百文择【】 “元嘉二年,也就是十五年前,当今陛下登基未久,却轻离帝京c远赴北疆,致使宝座空虚,实是一大失策。”莫子静语声再响,一面说话,他一面下意识以食指摩挲着茶壶:“此乃千载难逢之机,康王殿下自不会坐视,遂与西夷大王里应外合,这才有了石嘴山之战。” “如此说来,先生的作用,便举足轻重了。”陈滢接口道。 “如你所言。”莫子静放下茶壶,淡笑颔首:“殿下给我的命令是,不惜一切代价,击垮裴家军。” 言至此,莫子静的视线,忽尔抛去某处虚空,面上神情极为怪异,似觉可笑c又似不可思议:“说来只怕你不相信,从始至终,我都无杀死裴广的打算。” 他紧锁眉头,像百思不得其解:“我其实其实就是想射伤他罢了。主帅受伤,则军心必乱,而军心一乱,此役不败也得败。是以我才以弓箭击之,且那箭上并无淬毒,可我却没想到” 他摊开两只手,虚飘飘的眼神,凝向指尖,仿佛自其上发现了什么:“我却没想到,那一箭竟将裴广射杀,这也真是天意。” “天意?”陈滢反问,清眸向他身上轻轻一掠:“先生不是在说笑吧?先生精于武技c行事缜密,又隐藏在裴府多时,必定为这雷霆一击做足准备。此时先生再说什么有心无意,未免有点太过儿戏。” 她不以为然地摇头,神情冷淡。 莫子静这一箭,必是有意为之,不存在所谓偶然。 裴广可是死在战场上的 身为一军之统帅,他必是顶盔贯甲c全副武装,非重弓与破甲箭伤不得他。而这两种兵器的杀伤力,以莫子静之精明,岂会不知? 这就是一场精心谋划的刺杀,所谓无心,不过是狡辩罢了。 闻听陈滢之言,莫子静倒也未去反驳,只垂眸盯着双手出神。 数息后,他方抬头,唇边悬一抹无奈的笑:“罢了,这事情已经过去得太久,久到我也忘了当年是怎么想的。或许,便如陈大姑娘猜测的那般,我就是有意要杀掉裴广的罢。” 他将一手捏了捏眉心,叹了口气,续道:“虽然裴广身死,然此役却仍旧令得西夷大败,我失手了。不过,我的身份却未被揭穿。因殿下有命,无论得手与否,只要未被发现,就须继续潜藏于裴府,静观其变,故我仍旧留在了宁夏。” “既然并无人察觉先生的真实身份,那么后来,您又为何要杀掉钱天降所在方阵的幸存者?他们中有人发现您了?”陈滢问道。 “这倒没有。”莫子静笑容温和,说出来的话却叫人毛骨悚然:“我杀掉他们,也是以防万一。说到底,死人才是最好的守秘者,为保全自身,我必须逐一杀之,以绝后患。” 他两手扶案,目注窗外,神情平静。 细雨连绵不绝,掠过屋檐与庭院。偶尔风疾,三两点落入廊下,湿了帘幕。 屋中静了一刹儿,唯雨声传来,时疏时密,宛若那戏台上的锣鼓点,静听时,清韵寥落,更添寂寞。 良久后,莫子静才又说道:“当我把人杀掉一多半儿时,裴老太爷终有所觉,遂带人彻查,只是已然太迟。其后,他老人家心力交瘁,终是病重不治。彼时阿恕年纪太小,尚不能理事,我自此安心留在裴府,直到现在。” 他向陈滢笑了笑,捧起面前茶盏:“康王殿下事败后,宁夏那里的联络便即中断,直到九年前,我忽然接到秘令,着我配合殿下暗卫杀掉一个外乡人。事毕后,此人又传口令,命我继续留守,不得擅离。” 他叹息一声,语声渐寂:“自收到这口令之后,整整九年,康王殿下再无音信。” “所以,你继续以幕僚的身份留下,就是在执行这最后的指令?”陈滢问道。 莫子静微微点头:“正是。” 陈滢眉尖轻蹙,忽地心头一动,下意识便问:“九年前,你们为什么要杀掉那个外乡人?他做了什么?” “他在查裴广之死。”莫子静答得很快:“虽此人操着一口土话,形如山野村夫,但却十分机警,我们几番设局,都没套住他。后来还是我用了一个假消息,骗他去河边,将他按入水中溺毙。” “淹死的么”陈滢喃喃地道,眉心越发紧蹙:“那这人的尸首你们又是如何处置的?就地掩埋吗?” “哪有如此麻烦。”莫子静咧嘴笑道,神态轻松,好似说及寻常事:“那条河水流湍急,每年都有人溺毙,只消将尸首留在水中,任由其顺流而下便是。” 陈滢点了点头,心中疑惑愈甚。 莫子静杀死的这个外乡人,与裴恕此前说起之人,应是同一人。 只是,不知何故,此刻再度闻及,她总有种难言之感,好似哪里不对劲。 思忖片刻后,她按下此念,换过一个话题,问莫子静道:“尚要请教先生,康王旗下负责与您联络之人,又是何人?” “一个侏儒。”莫子静答得没有半分迟疑,又将手在案腿处比划几下:“其人身量与六c七岁孩童差不多,貌极丑陋,我只听人唤他‘老白’,却并不知其姓名。” 陈滢神色不动,心底却是暗惊。 真没想到,挖出一个莫子静,竟将侏儒也牵了进来。 这侏儒身负两宗杀人案,应是康王余孽中杀手一类的人物。原来,早在十多年前,他就已被康王招入麾下,且很可能还是骨干。 “除了此人,还有个蒙面男子。”莫子静又道,似是已然放开了,毫无隐瞒之意:“这蒙面男子乃武技高手,他的脸我从没见过,不过,此人生了一双蛇眼,说话阴阳怪气,行事怪诞。” 他皱着眉,目中隐有不喜:“那老白亦嗜杀成性c为人狂暴。不过,也正因有他二人在,我初入裴府是,方才经受住了裴广细查,没叫他寻出破绽来,就此站稳脚跟。”更多请关注百文择()!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51章 风骨初闻 “你们平常是怎么联络的?”陈滢再问道。 趁着莫子静愿意说,自是要将能挖的都挖出来。 “留暗号儿。”莫子静果然答道:“不管我们中的谁想要见面,都会去铁马巷画条鱼,鱼嘴朝左是传话、鱼嘴朝右是递物,见面地点皆在城北一个破庙,时间都是在午夜时分。” 这几人武技高超,夜间来去自不在话下。 陈滢忖了忖,又问:“你们就只在那一处留暗号,不用换地方?” “换它作甚?”莫子静奇怪地看她一眼,又笑着抚额:“罢了,是我不曾说清楚。我明面儿上有个习惯:每天日落之前,必出府散步,路线也是固定的。时日一久,众人自是习以为常。而我散步所经之处,便有铁马巷。” 此法倒是简单有效,且不易引人怀疑,一个天天循固定路线散步之人,有时是会叫人忽视其存在的。 陈滢微颔首,正待再问,倏地,一个念头划过脑海。 她猛然记起,在她手中,正有着一个暗号标本。 思及至此,她没有半分犹豫,飞快自袖中取出一页纸,摊开给莫子静瞧:“还要请您瞧瞧,这种暗号儿您见过没有?” 她手中所持的,正是马猴儿之前抄来的那个暗记,汤秀才与行苇约见前,便是以此为凭。 莫子静闻言,不由得微微一怔。 陈滢如此直接,显是出乎他意料。 不过,他却也不曾拒绝,怔过之后,便从善如流地将那纸接过,就着烛火细看。 说来也怪,当视线甫一触及纸上暗记,莫子的眉头,忽尔便是一动。 陈滢立时察知这细微变化,当即发问:“先生莫非见过这暗记?” 莫子静张了张口,如欲说话,可语声未出,他便又抿唇,面上生出几分迟疑,将纸拿近些,来回反复端详。 陈滢不说话,只观察着他的反应。 约莫半分钟后,莫子静方从纸上收回视线,以一种不太确定的口吻道:“说起来,这暗记很像是许多年前我见过的那一个。只是,这时日委实是久远得很,我也不能断定它与多年前我所见的那个,是不是同一种。” 陈滢低低“唔”了一声,面上神情自若,心下却是惊喜交集。 这种标记,她至今也只拿到一枚而已。 十天前,汤秀才离开济南,不知去往何处。叶青正派人跟踪,至今未有消息传回。而行苇,亦无动作。 连着十来日的零信息,终于此刻被打破,陈滢自是无比欣然。 敛下纷乱的思绪,她望向莫子静,神情平淡:“不知可否请先生告知,您多年前见过的那个类似标记,究竟是在何处得见?它又与什么人、或什么组织有关?” “自是可以。”莫子静的态度堪称配合。 他将纸页还予陈滢,复又皱眉回忆片刻,方道:“我记得,那是在我初识康王殿下不久,有一回我去见殿下,恰逢殿下与一名将军商量什么事儿,殿下手中还拿着张纸。因殿下与我过从甚密,并没避着我,教我得以瞧见那纸上所绘之图,与你方才给我瞧的,极为相似。” 言及此,他微阖双目,仿佛正竭力回忆彼时情景,又过片刻后,才张眸道:“我恍惚记得,殿下曾对那将军提起一个叫做‘风骨会’的组织,却不知是否就是这标记之来处。” 风骨会? 行苇便是这组织中的一员么? 包括成记故家的老板、陈励,或与之有关。再进一步,陈劭神秘失踪的八年,以及他讳莫如深的某些人与事,很可能亦与此相关。 脑中念头转个不息,陈滢又问:“这所谓的‘风骨会’,与康王可有干系?” “这个么……”莫子静轻抚凳下短须,皱眉道:“如果你来问我的意思,则我以为,殿下与之并无关联。当年殿下与那将军相谈,亦是命其查明其来历,看殿下彼时神态,似是对这‘风骨会’很好奇。” 再想了想,他又补充道:“此外,以我对殿下的了解,这‘风骨会’就算被殿下找到,甚而两相联手,到最后,它也终将为殿下吞并。” 他目中流露出神往之色,击案慨叹:“殿下实有经天纬地之才,虽母族羸弱、先帝亦待之了了,可他却凭一己之力走了出来,不仅封了王,更有一片封地。只可惜,时不我予,竟使英雄折戟,反教宵小之辈沐猴而冠,也是命数使然。” 陈滢闻言,未置可否。 莫子静一心效忠康王,自是对每个坐上龙椅之人都没好脸色,此刻臧否元嘉帝,也不过是在其位、言其事罢了。 “唉,前事休提,提也无宜。”莫子静从感慨中回神,倦怠地捏了捏眉心:“现下只剩下钱天降之事了,待我说罢,则今日之事便也了却,我也可安枕无忧、静待死期。” 此言大是灰心,然他语中却无半点颓丧,竟是欣然赴死。 陈滢根本未接他的话,亦未沿其思路,仍旧问道:“九年前,通知先生出手,并与先生联手杀人的,是蛇目男子、还是侏儒?” “乃是前者。”莫子静道,盯视陈滢片刻,忽地一笑:“陈大姑娘,若您要问及更多,譬如老白之样貌、蛇眼男子的口音或诸如此类,请恕我不能作答。就算威逼之下,我不得已回答了,只怕你们也不敢尽信,你说是不是?” 言下之意,举凡他愿说的,他自会说。而若不愿说,那么就算迫其作答,这答案也是假的。 陈滢一点未觉意外,淡笑着点头:“我明白。先生此时所言,大部分已然是发生过的事,就算我们知道了前因后果,也早已于事无补,所以您才会如此痛快地交代出来。” 停了停,她露出安静而古怪的笑:“况且,先生九年不曾与康王联络,恕我直言,您所知的一切,也早已过时。如今康王是何情形,可能我比您知道得还更清楚些。” “如此便好。”莫子静笑,眉眼温和,并无一丝不快,甚至还有心情征求陈滢的意见:“现在,我可以继续说钱天降的事了么?” 陈滢颔没有拒绝的理由,遂颔首同意。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52章 请君入瓮 ,最快更新出闺阁记最新章节! 莫子静先不急言,而是闲闲斟了盏茶,方才语道:“我与老孟、老葛他们是先期抵达济南的,那钱天降则是隔数日才来,我很快便打听到,他当年正在辅兵方阵,乃是漏网之鱼,必须立即除掉,是以我便开始暗中准备……” 他接下来所述,与陈滢此前的推测基本相同: 踩点看地形、摸清侍卫巡守班次;偷取老葛的安神汤,悄悄下在钱天降院中仆役食水中;借雨夜之便,提前潜入钱天降院中、伺机杀人;伪造失足坠井现场、乔装成钱天降迷惑众人视线等。 凡此种种,几乎无一不被陈滢料中。 最后他又道:“……钱天降失踪后,阿恕当即回府寻人,我也跟着一起到处走、到处看,将前夜遗漏之处尽皆弥补,尤其是枯井左近留下的脚印,亦被我弄乱,至于之后的事,陈大姑娘比我更清楚,我便不再赘述了。” 言至此,他转望陈滢,正色问道:“我回答了你这许多问题,如今我尚有一事,还要请你来给我解惑。” “是那五枚假印之事么?”陈滢立时便道。 莫子静笑起来,赞了一句:“陈大姑娘真聪明。” 陈滢拧了拧嘴角,直言道:“这其实是个很简单的计谋,不过有一先决条件,便是阿恕要将嫌疑人减少到一定数额。” 莫子静本就聪明,当下了然接口:“此计原来亦有局限,人少方可行,想来不能把动静闹得太大?” “是的。”陈滢肯定了他的猜测:“表面上,钱天降之死已然以意外身亡结案,这是用来麻痹真凶——也就先生您的。而其实,阿恕与我早便知晓,此案乃谋杀案,且真凶就隐藏在大院中。因此,排查工作其实并不繁杂,把时间、地点、事件综合起来,用不了多久就有答案。” 说到这里,她看向莫子静,平静地道:“而经过排查,有五个人嫌疑最大,先生便是其中之一” 莫子静屈指轻扣桌案,面无异色:“原来,这一切皆在暗中进行,我完全被蒙在了鼓里,且也一直以为,钱天降之事已然了结。” 语至此节,他目视陈滢,嘉许地点了点头:“陈大姑娘的暗渡陈仓之计,很高明。” “与其说我高明,倒不如说,是先生有些生疏了。”陈滢道,眉眼间并无情绪,纯是就事论事。 莫子静被她说得一愣,旋即醒悟过来,拊掌大笑:“的确如此,的确如此。还是陈大姑娘看通透。” 他似极感喟,笑罢又叹:“我已经整整九年没出过手了,乍然操此旧业,确实有许多考虑不周之处,不过么……” 他陡然掉转话锋,眸光亦在瞬间锐利:“这也是阿恕命好,摊上个聪明如你的帮手,若非如此,钱天降雨夜醉酒、坠井身故,便是此案定局。” 莫子静手上人命不知凡己,更伪造过无数杀人现场,对胥吏办案手段直是了若指掌。他坚信,若换个一般官差,此案早就结了。 可惜,他遇上了陈滢。 “您这样说么……”陈滢侧首忖了片刻,复又点头表示赞同:“确实有道理。” 非是她自夸,委实是大楚朝受时代条件所限,查案水平普遍不高,如徐元鲁那样的老刑事,堪称凤毛麟角。 “余下之事,我也能猜出一些来。”莫子静此时又道,转眸望向门前青帘。 烛火渐暗,拢出他寥落的身形,这一刻的他,面容温和、神态悠闲,一副谦谦君子之态,教人根本看不出,他其实是个杀人无算的凶手。 他捧盏饮了口茶,复又将衣袖一振,再度语道:“十余日前,我与老孟去阿恕屋中小坐,偶尔得知一个消息:老九他们在蓬莱活捉康王殿下一名旧臣,此人知晓殿下在宁夏布的眼线,并愿以此消息,换取活命之机。” 他忽地抬眸,看向陈滢的视线里,蕴了些许自嘲:“如今想来,这就是个假消息。” “先生说得对。”陈滢平静语道,继续分析其中细节:“在查知真凶杀钱天降意在灭口后,我们便专门针对凶手,设定了这个假消息。” “请君入瓮。”莫子静摇头,神色微有些黯然,又道:“再之后没几日,阿恕前来探我,离开时‘不小心遗落秘信印鉴’,后‘急急来寻’,便是给我做了个套儿。” “这的确是个圈套。”陈滢道,面上无甚表情:“五位嫌疑人,各自对应一枚假印章,阿恕只消以不同方式将之示于这五人,则计便成。莫先生看到的是梅花印,余下四枚分别是竹印、菊印、兰印、松印。” 莫子静此时已然通晓全盘,遂道:“梅花印一现,则伪造秘令之人,便只能是我了。” 语毕,他又有些不解:“只是,既然只有五个嫌疑人,何以你们不干脆散布五个不同的假消息,这样不比造假印容易得多?” “这却是不行的。”陈滢立时予以否决:“从钱天降一案中,我们得知,真凶心思缜密,且在裴府有一定的地位。换言之,他有打听消息的渠道,一旦察知消息各不相同,他必定起疑。” 说至此处,她伸指轻点公文上的梅花印,唇角微弯:“而秘信印鉴就不同了,此乃最高机秘,那真凶就算心存怀疑,亦绝不敢主动打探,就连旁敲侧击亦不可,否则便是自露马脚。” “这还真是把我往绝路上逼啊。”莫子静涩然一笑,却也不得不赞同陈滢之语:“正如你所言,我确实有过怀疑,但一则事情紧急;二则此印乃绝秘,但凡动问,必惹人怀疑;三则,你们表面文章做得太好,我一点都没想到,钱天降之死已然被你们查明了。” “这本就是为先生量身定做的圈套。您连钱天降这个酒鬼都不肯放过,蓬莱县那个‘知情者’您就更不会放过了。我们料定您必有动作,而这梅花印,便是您唯一的机会。”陈滢道。 所谓步步紧逼,正是此计之要义,不给凶手转圜余地,逼得其出手。 而莫子静,也果然中了计。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53章 后会无期 “我果然是生疏了。”莫子静叹息着摇头:“不仅生疏,且又将你们两个小辈看得太浅,侥幸之心亦盛,就此铤而走险、假传秘令,不想却中了计。” 语毕,他肃了容,正色语道:“今日事败,非天之过,我行事轻忽是为其一,陈大姑娘聪明绝什么‘那家伙的庄子可真够大的,藏进去几百人不成问题’,一语未了,蛇目男子当下厉声呵斥他,他遂不曾再说。” 他又竖起第二根手指:“这第二句话,则是九年前听来的。许是见我杀了裴广、又杀了那外乡人,蛇眼男子对我多了几分信任,曾向我抱怨,道‘京城勋贵多如狗,先王找谁不好,偏将个鼠辈拉入伙。若不是瞧在他起事时帮忙送过东西、又为王妃并小郡王寻得藏身之处,我把他废了’。” 语罢,他收手拢袖,目注陈滢:“因须长久潜藏于裴府,我亦自知败露是迟早之事,是以我从不向他们打探消息,防的就是今日之情形。这两句话,是我对这最后一问仅知的,更详细的,我却不知。” 他稍稍离座儿,如同演员在舞台上谢幕一般,拱手行礼:“好走,不送。” 温和淡然的语声,似主人寒夜送客,从容且洒脱。 陈滢毫无恋栈,起身告辞:“多谢先生解惑。就此别过,后会无期。” 莫子静举手一笑,重新落座。 裴恕绝不会放过他,等待着他的,只有一种结局。 这一点,陈滢知道,他亦知晓。 可即便如此,他却行若无事,坐下后,施施然拣一枚紫萝饼,眯眼品尝起来。 陈滢亦自转身,挑帘而出。 雨下得不疾不缓,檐角两盏绛纱灯在风中摇晃,青石阶被细雨打湿,微光斑驳,雨线随风,偶尔扫进几片来,落上裙裾,便是薄薄一层水雾。 “问完了?”裴恕正立在廊下,衣衫已然半湿,见她出来,便上前低声问。 陈滢向他一笑:“该问的都问了,我待会儿写下来,你看过便知。” 她四下环顾,将语声放轻些,问道:“你用什么法子制住莫子静的?据我所知,他武技挺高,于情于理、又或是基于他的秉性,他都不该如此老实。” 整个讯问过程中,莫子静有问必答、极为配合,似完全摒弃负隅顽抗之念,态度好得几乎失真,颇教人不解。 “我给他饭食里下了药。”裴恕厌恶地皱眉,目色一派冰冷:“此等宵小之辈,还不配我动手。” 似怕陈滢不懂,他复又缓下语声来,细细解释:“那药是我前些年从江湖上得来的,跟软骨散差不多,不过比那更厉害些。中者无知无觉,唯用力时方可知。” “原来是这样。”陈滢了然点头,旋即又有点好奇:“莫子静发现自己中药了么?” “我管他知道不知道。”裴恕面上厌色更甚,冷冷“哼”了一声:“他敢动,我就叫他生不如死。” 陈滢微颔首,面上神情未动,心下倒也有几分钦佩。 据说,一个人演戏演久了,一时半刻不演他就难受,莫子静大抵如是。 方才问话时,他那副坦荡荡君子模样,颇为唬人。可谁曾想,他并非坦然受死,而是根本身无余力,只能如待宰羔羊般老实呆着。 “我还要再去交代他们几句,阿滢在此处等我一等。”裴恕轻声叮咛。 细碎柔和的声线,直叫人暖到心尖上去。 陈滢自是应下,立在阶前候他,一面细细咀嚼分析莫子静的供词。 裴恕很快便又回转,一手挑灯、一手执着柄青布大伞,沉声道:“我还有些事要与阿滢说,咱们边走边聊。” 陈滢答了个“好”字,步入伞下。 庭院寂静、雨丝寥落,素纱灯笼流转出微黄的光晕,映阶前碧草绿、伞下一双人。 “这雨下得可真轻。”陈滢感慨地道。 济南地处大楚北方,然今夜细雨,似自江南来。 两个人沉默地踩过草径,直到转过第一重门户时,裴恕终是启唇:“之前我们两个编的那个假消息,如今倒有一小半儿成了真。” v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54章 难以辨认 陈滢怔得片息,才知裴恕说的,乃是他们为莫子静定制的那个假消息,一时倒也讶然。 “难不成,老九他们真的在蓬莱县抓到活口了?”她问。 “活的没有,死的倒有。”裴恕肃声回应。灯影深处,眉目森寒。 停了数息,他半边唇角忽地一斜“且还不止一个。” “哦?”陈滢心头凛了凛,凝目看他“却不知老九他们发现了几具尸首?” “两具。”裴恕答,旋即却面露迟疑,或者说,是有些迷惑,很快又接着道“不过,那其中的一具尸首,是个女人。” 陈滢脚步一顿。 女尸? 居然有一具女尸? 这委实有点耸人听闻。 老九一行前往蓬莱,是在追查康王余孽,而通常说来,这些乱臣贼子中,鲜少会出现女人。 “最叫人奇怪的是,这女子的脸被人划烂了,根本无从辩认。”裴恕又低低地道。 一具被划烂了脸的女尸? 不知何故,陈滢觉出几分异样。 就在不久前,他们也曾听过类似之事,那是钱天降多年前假死脱身,划烂了西夷亡兵的脸,将他代替了自己。 如今,此事却发生在他们眼前,这还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忖度片刻后,陈滢向裴恕顾一顾,清眸映着烛光,剔透干净“阿恕说有事要我帮忙,便是在说这两具尸身罢。” “正是。”裴恕立时道,将伞面儿朝陈滢的方向倾了倾,语声低柔“老常不在,济南府的仵作我又不想用,只能请阿滢帮忙了。” “好的,我什么时候过来?”陈滢毫不迟疑地应下,心中竟还有些雀跃。 连日来信息中断,她其实是有些焦虑的。 虽她也知道,这种情绪于事无补,亦无任何实际意义。可是,理性也并不总是有用的,偶尔感性也会获胜。 而今晚,大量信息的涌入,令陈滢极是充实,似享用了一顿美味大餐。 “那尸首损毁得并不严重,老九他们又一直拿冰块储着,不几日便可抵泉城。到时候我叫人去请你。”裴恕向陈滢解释着尸身情况。 陈滢眉尖轻蹙,问“案发现场……或者我换个说法,发现尸首时的情形,老九他们可有记录?” 这是极其重要的一环,对来日尸检极有帮助。 事实上,若非条件不允许,陈滢是很想亲去现场走一遭的。 裴恕立时道“有记录。老九精通文墨,写了很详细的那个……那个报告书,等一会儿我们去了书房,我把信交给你,你带回去看就是。” 说这话时,他神情极温柔,醇厚声线衬漫天细雨,夜色愈深,那温柔便愈浓。 “你也不好在我这里呆太久,拿了信我便送你回家,莫要叫世伯担心。”他又低低地道。 虽夜如墨、雨微凉,那磁沉醇厚的语声,却如春时好风,拂面而微温。 陈滢忍不住要叹气。 在梦外的世界里,听裴恕这一把声线,说着与案件无关的话,当真是……动人心魄。 不过,她也没叫这声音迷去了魂,开口时,说的仍是正事“我现在还不能走,得把莫子静的笔录写下来给你。” “阿滢回去写来就是。”裴恕笑了笑,神情有瞬间黯然,又杂几分冷诮“你与莫先生……莫子静说话时,我就在廊外,差不多听全了。” 他将视线放远,笑容淡去“他做的那些事,猜我也能猜出大半。如今不过是听他亲口承认罢了,这份口供我并不着急,等你抄录完毕,我会转呈陛下过目。” 陈滢想了想,点头表示同意“这样也好。阿恕就照着自己的意愿来,不必管旁人。” 这算是裴家的私事,无论裴恕怎么选,她都会支持。 “此事并未完结。那偷偷截留陛下军需之人,亦是帮凶。”裴恕语声肃杀,执伞的手暴起青筋,眉眼却平淡。 陈滢举眸,向他面上看一眼“阿恕,你可还好。” 杀父之仇终得报,裴恕此刻的心情,一定极为复杂。 裴恕低眉,望向她的眸光极温软“原先是有些不好的,只阿滢这样一问,我便好多了。” 语毕,又温温一笑。 陈滢将头仰起些,看着眼前这个高大的男子。 灯笼光晕下,他的轮廓依稀可辨。 凌厉的眉,狭长的眼,鼻骨挺立如陡峭山峰,下颌有若刀削。 这是一张强悍的脸,无坚不摧,绝不会为任何事击倒。 可是,这个冷厉的、满身匪气的男人,在这世上,已经再没了一个亲人。 一个都没有。 陈滢不知道,裴恕是怎样熬过那些日子的。 从幼弱稚儿,长成如今的魁伟青年。这漫漫光阴,他是如何一个又一个地目送着亲人离开,且永不回来。 陈滢不知道。 她只知道,这一刻,他就在她眼前。 她看着他,又像是透过他,看向多年前的那个小男孩——那个在一夜之间被迫长大、从此面对无数生离死别的小男孩。 他令她心痛。 一声叹息,自喉间轻轻溢出。 在那个瞬间,她觉出手臂间的冷,以及坚硬。 又或者,还有坚硬之下,那些许无人察觉的脆弱。 而无论坚硬或柔软、冷淡或热情、强悍或温和,她皆愿接纳,如同海洋之与河流、夜空之于星子。 她愿意接纳。 以她的心,与臂弯。 陈滢叹一声,将头埋进裴恕怀中,低而清悦的语声,轻得如夜风中的细雨,飘进他耳中。 “阿恕,别难过,你还有我。”她说道。 裴恕的身子僵得如同木头。 不,应该说比木头还僵硬百倍。 扑入怀中的温热躯体,生生将他化作一块石雕。 他保持着一手提灯、一手执伞、前倾欲行的姿态,连发丝都不敢动一动。 那个与他有了婚约的少女,环着他的腰,将头埋在他胸口,对他说着这世间最温柔的情话。 她还在他怀里轻叹。 清淡的、微香的、飘渺一抹,在他耳边,也在他心底。 他甚至不大确定那到底是她的吐息,还是一缕带着香气的发丝,甚或是一条她用来挽发的发带。 那气息仿佛有着实质。有那么一瞬,他觉得呼吸都是香的。 从她口中,漫延到他鼻端。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55章 腰还挺细 裴恕几乎在一息之间便沉醉下去,连眼睛都闭上了。 可是,也就在这个当儿,那环绕于腰间的、甜蜜的束缚,却倏然一松。 他尚未回神,怀中温热,便已远离。 陈滢向后退了两步,仰首看向裴恕。 素纱灯笼半悬,射出昏黄的光晕,万千雨丝银线般闪亮,映入她眸中,若无数流星飞坠。 她忽尔绽出笑来,说道:“阿恕,我希望你记得,我就是你的亲人,往后我们在一起可以做很多的事,比如查案,比如教书,比如排戏。又或者习武、骑马等等。” 她的声音平静而又干净,像是方才与未婚夫两两相拥之事,根本就没发生:“我们有着相近的兴趣爱好,三观相合、年岁相当,甚至就连门当户对也做到了。我对我们未来的婚姻很有信心,我觉着,你应该也一样。” 裴恕完全傻住了。 当然,方才他也没聪明到哪里去。 从陈滢抱住他、又放开他,到她说出这段话,再到他们重新迈步,而他机械地打着伞,随陈滢走过了第二重院落。 直到那一刻,他才终是自恍惚中,回到现实。 手中的伞渐渐歪向一旁,雨丝飘落,湿了他半边肩膀,可他却毫无所觉。 他怔怔望住陈滢,用一种做梦般地、不大确定的语气,喃喃问:“阿滢,你方才是不是……是不是那个……抱我了?” “是的。”陈滢很干脆地点头,又侧眸扫他腰畔,双唇弯若菱角:“想不到你腰还挺细的,我两手合抱得来。” 裴恕于是又傻了。 傻得比方才还要彻底。 黑夜衬着他的黑脸,那脸上多出的大片颜色,无人得见。 雨线轻拂、夜风阵阵。 良久后,那歪去一旁的青布伞面儿,方重新拢向当中。 伞下二人并行;伞外微雨轻风、夜幕温柔。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两个人安静地穿过庭院、回到书房,陈滢将老九的信拿了,又在裴恕的陪同下回到家中。 期间,没有发生任何事。 事实上,裴恕根本连都不敢看陈滢,不仅全程沉默,且离开时先是找不着马,待找着了,又是连踩三回蹬,方才骑上马,随后快马加鞭,几乎落荒而逃。 看着那道高大的、健硕的、慌里慌张的身影,陈滢遂得出一个结论: 在男女相处之事上,裴恕的经验值,大抵为零。 也可能是负数……吗? 很难得地,陈滢想要挠头。 以她的水平,裴恕这么大个学生,有点难教。 可转念再想,陈滢邓又觉着,这似乎也不错。 虽有过三世人生,可她还未没尝过做导师的滋味。 这算是老天给的补偿? 应该是。 陈滢点点头,决定笑纳。 导师是崇高的,无论哪一种。 不过,在实现导师梦之前,咱们的神探姑娘尚还有许多事要做,眼面前儿的头一件,便是那两具远道而来的尸体。 两日后,济南城刮起大风。陈滢坐马车入城时,那城门边的桃树正在风中折腰,满树翠叶起伏,如舞动的绿绸。 天压得很低,云却稀薄,阳光在云后穿梭着,偶尔几束照下来,倒也并不灼人。 裴恕一早便在府外相迎,陈滢的马车直接入得仪门,方始下车。 裴府管事十分殷勤,亲赶着马车去跨院儿,还笑眯眯地将郑寿也拉走了,说要请他吃茶,态度客气到了十分。 寻真在旁见了,偷觑了裴恕一眼,便凑去陈滢跟前唧唧咕咕地笑:“姑娘,姑爷倒挺会来事儿的,晓得先把咱家里人给拢络好。” 陈滢便笑,知实却虎下脸。 每每寻真说这些时,她向例要敲的头,今番亦无例外。 小姑娘屈起手指,白生生、粉嫩嫩的骨节儿,敲在寻真脑袋上,却“嘣、嘣”作金石声。 寻真当下捂脑门儿呼痛,敢怒而不敢言。 知实被罗妈妈提了一等例,月钱从八百钱涨到一两,俨然阖府第一丫鬟,寻真自知惹不起,“唉哟”唤几声,便可怜巴巴去拉陈滢衣袖:“姑娘您瞧,知实又打人。” 陈滢笑而不语,那厢知实已然作势屈指,恨恨跺脚:“寻真你若再胡唚,瞧我打不打你。” 寻真陈滢并不管,便知她是两不相帮,只得偃旗息鼓,老老实实缩着脑袋,再不敢说话。 陈滢见了,越发忍俊不禁。 裴恕旁观了全过程,面上便现出惊奇的神情来。 想他小侯爷治下,下人们一个个如闭了嘴的河蚌,莫说俏皮话儿了,多笑一下试试看,大皮鞭子不抽死他们。 可陈滢却似与他相反,对婢仆自来宽和,裴恕从没见她呵斥过下人,连句重话都无。 不由自主地,裴恕想像了一下陈滢挥鞭抽人的情形,心中生出怪异的感觉,有一点点期待、也有一点点担心。 诚然,这期待从何而来、担心又因何而起,小侯爷却是不知的。 他只弄明白一件事: 陈滢与他相反的那部分,他很中意。 极其中意。 裴恕半眯起眼,继续暇想与陈滢成亲后的日子,随后决定,无论往后陈滢如何调理下人,他也绝不多问半句。 开玩笑,他一个大男人,怎可对内宅诸事置喙? 自然是媳妇儿怎么说,他怎么听。 只是,这样想时,裴恕又有些迟疑。 那大皮鞭子要不要收起来? 还是说,换个新的、更趁手的? 他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因一直想着这些,这一路裴恕皆有些心神不属,且走不上两步,便要向腰畔扶一扶。 今日居家、未曾佩剑,可手底下虽空着,他却一无所觉。 自那一晚被陈滢抱过后,他这腰眼儿就总火辣辣地,似仍有纤手环绕,每晚一俟睡着,他就开始做梦,那个梦么…… “咳咳咳……”裴恕剧烈咳嗽着,扶腰的手紧紧捏成拳头,严禁自己再往下想。 还是继续说腰眼儿。 其实他也清楚,被自己喜欢的姑娘抱一抱,绝不至于作下病来。且更是知晓,那火辣辣的腰眼子,不过是相思蚀骨、滋味难忘而已。 可是,心下虽清楚,这腰眼儿却管自火灼一般,没日没夜地烫,却也教人抓心挠肝,不知如何排遣。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56章 流芳院中 “……小侯爷,小侯爷,是这里吗?”蓦地,耳畔传来净澈语声,直叫裴恕霎那间回神。 他忙转头,但见陈滢正望着他,干净的眼瞳中,蕴一丝疑问。 方才陈滢唤了半天,裴恕却像走了魂儿似的,也不知在想什么,她自是奇怪。 被这双眼睛望着,裴恕顿觉腰眼子火烫,忙掩饰地朝左右张望。 此际,他们正立在一所小院儿前,那门楣上“流芳”二字金光灿然,衬漫天薄云、阳光如束,倒似有人蘸烈阳为墨,挥就此字。 “正是这里,对不住,我有点儿走神。”裴恕咳嗽一声,上前推门。 “咿哑”,木扉缓缓开启,他伸臂做了个“请”的动作:“都放在正房了,请随我来。” 陈滢点点头,提起裙摆、拾级而上,一面环顾周遭,问道:“大院儿里如今还有人住吗?” 他们所在的位置,正是那间有着许多精雅客院的大院,此前莫子静、钱天降以及老孟、老葛他们,皆住在院中。 裴恕引着陈滢踏上抄手游廊,沉声语道:“这院子已经清出来了,如今并无人居住,老孟和老葛明日就启程,回宁夏去。” 陈滢点头不语。 这样也好,否则人多眼杂的,总叫人不放心。 对每一个人都保持怀疑,这是侦探先生的准则,陈滢也难免受其影响。 沿游廊走不出多远,陈滢忽想起一事,忙停下脚步,向裴恕道:“能不能请你帮寻真和知实找个地方歇息?” 接下来的尸检工作,这两个小姑娘还是不在场为好。 裴恕会意,当即命郎廷玉寻来一个管事妈妈,将双婢带去偏厢歇脚,陈滢这才随他去得正房。 说起来,这些小院儿格局相仿,皆只有三间正房。二人进屋后,裴恕便道:“两具尸首是分开放着的,男尸在西次间儿,女尸在东次间儿,阿滢要先看哪个?” “男尸吧。”陈滢随便挑了一具。.. 裴恕自是无有不应,二人遂又转进西次间儿。 甫一进屋,烛火满室、明光耀眼,竟比室外光线好上许多。 “我照着你之前给钱天降验尸时的安排,叫人把蜡烛先点上了,这陈尸床也架在高处,方便你行事。”裴恕解释地道。 如此配合默契的帮手、兼未婚夫,陈滢自是乐见的,遂笑着向他颌首:“这样做很好,谢谢你。” 这原也不过最寻常的一句话,可裴恕听了,却老大不自在,那腰眼子又火辣辣地起来。 他下意识地要去摸,中途忽觉不对,忙举起手臂胡乱挥了几下,笑得有些尴尬:“那什么……那都是我当做的,阿滢何须如此客气。” 说这话时,他微侧了首,视线并不与陈滢接触,黑脸上早就看不出原先的颜色,神情更是变幻不定。 所幸陈滢根本不曾注意到他的异样,此时正细细打量着尸床。 尸体上裹着白布,尸床四周则围了一圈粗铜管,管壁水珠细密、凉意透骨,整间屋子都凉飒飒地。 “这铜管里不会是放着冰块吧?”陈滢忍不住问。 裴恕被这一问拉回心神,怔了怔,方点头道:“正是。这是老九想出来的,那铜管里的冰块化成水之后,便可将之倒掉,再换上新的冰块。多亏有这法子,这一路尸身才不曾有太大损毁。” 陈滢忍不住击节赞叹:“这法子真妙。” 老九这个前匪类军师,倒是颇有智计,想出的法子当真绝佳。 以冰块存尸并不出奇,奇就奇在,这种方法在以冰块制冷的同时,冰水亦不会污染尸身,实是一举两得。 听得陈滢所言,裴恕便咧开嘴:“老九再聪明,在阿滢面前也只能吃瘪。” 他笑出满口白牙,又道:“我听老九跟郎廷玉诉苦,道他虽擅用计,但与阿滢斗智,却是他此生最为不智之举,他实是追悔莫及。” 言罢,他终是大笑起来,笑容之灿***自己被人夸了还高兴。 当年一线天之战,“九条命”与陈滢几番斗智,皆以失败告终,其后,陈滢又带领众人走出别庄迷宫。自那次起,裴恕便认定,这世上最聪明的人,他媳妇儿若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陈滢闻言便也笑:“无论如何,老九如今为你所用,也总比在江湖上胡混更好。” 说话间,她已然上前,将裹尸布掀起,垂眸细看。 尸体保存情况尚算良好,但是,仍有一定程度的腐烂。 以大楚朝的条件,且又是在最炎热的盛夏,这情况在所难免,陈滢也早有准备。 她自袖中取出手套、口罩、炭笔等物,一面向裴恕点头示意:“可以开始了。” 裴恕立时退去旁边的高几处,调整牛油烛台的位置,以使光线保持最佳状态。 趁此机会,陈滢取出简报,重新回顾了一下事件经过。 据老九记述,他们是在追踪贪墨案银两的去向时,偶然发现一个叫做刘蟠的蓬莱县书吏——亦即眼前男尸——行迹十分可疑,遂决定跟踪调查。 只这刘蟠十分机警,老九他们虽极尽小心,却仍旧被他发觉。他倒也沉得住气,表面上一切如常,暗地里打算悄悄潜逃。 幸得那老九也是个有脑子的,从蛛丝马迹中看出端倪,当即拍板决定抓捕。 抓捕行动就在六天前,老九一行趁夜摸上门,却不料,刘蟠竟被人杀死在家中,且院子里还有一具划烂了脸的女尸。 诡谲的是,那女尸七孔流血,竟是中毒身亡。 见事态已然超出控制,老九干脆向官府亮明身份,再以明、暗两种手段,将刘蟠查了个底儿掉。 原来,这刘蟠竟是个孤儿,上无老、下无小,虽已年届四旬,却从不曾娶妻,平素也没个相好儿的。 这就引发了一个疑问:一个独自生活的男人,院中为何会有女尸? 这女人是谁? 她为何死在刘蟠家? 为找出真相,老九又将刘蟠的住处掘地三尺,却一无所获。 刘蟠本就有潜逃打算,自不会留下任何线索,老九他们连张纸片儿都没搜到,更遑论其他。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57章 曾被拷问 老九是个颇有决断之人,知道行动失败后,他立时飞鹰传书c向裴恕报信并请罪,同时以冰块存尸c带着尸体快马往回赶。 他们一行身份已然挑明,再留在蓬莱也无意义,倒不如趁早回转,还能通过验尸拿到些线索。 而除上述事发经过外,陈滢手中,还有一份极为详尽的案发地——亦即刘蟠居处——的环境资料。 这是裴恕命老九写的。 这份资料几乎囊括一切,如屋舍朝向c户牗大小c家具陈设c庭院布置c砖瓦漆木,乃至于地面泥沙c墙头青草c案发当晚空气湿度c风向等等,亦皆在列。 裴恕深知,陈滢断案时,最爱于细微处入手,每每收效惊人,因此才会下死令,迫得老九等人通宵达旦地回忆,连觉都不曾好睡。 幸得他本就记忆力上佳c为人精细,且队中亦颇有几个观察入微c头脑灵活之人,方才勉强交了差。 思及此,陈滢不由面现浅笑,将简报收进袖笼,那厢裴恕亦调好烛台,陈滢遂戴上口罩,开始尸检。 首要验看的,是尸体上的两处刺创:一处位于腋下c另一处则位于咽喉。 其中,咽喉处为致命伤,气管完全被刺穿,可以想见,刘蟠中刀后当即毙命,死得很快。 至于腋下刺创,据其创面形状及颜色分析,应于咽喉刺创之前产生,且刺得并不深。 陈滢以炭笔记下这一切,复又拿出铁筷子,将两处伤口挑开,观察表皮状态c横断面形状等,其后得出结论: 两处刺创皆为同一种锐器所致,初步推断为匕首c短剑或其它形制扁平c尖端锐利的冷兵器。 此外,在尸体双手手腕c两脚脚腕处,各发现瘀伤若干,呈青绿色。 由此可以倒推出,刘蟠的死亡时间,应在五至六天前,也就是老九他们抓捕当天。 且,是生前伤。 陈滢于是蹙眉。 她想到了一种可能。 抑或是,这是唯一的可能。 纵使口罩遮面,她目中一闪而逝的沉凝,仍旧被裴恕捕捉到。 “有什么不对么?”他立时问道,神情颇为焦切。 蓬莱县行动失败,他是极希望从尸检中查出些什么来的。 “确实有一点,目前还不好说。”陈滢道。 隔着口罩,她的声音有些含混。 裴恕低低“唔”了一声,不复多言。 陈滢亦未再说话,沉默地转去床首,以铁筷子扒开死者口腔,凑近观察。 “原来如此。”片刻后,房中响起她干净语声,清冷若泉。 话声落地,她便将铁筷子探进死者口中,从中挑出几样事物,小心地置于一旁的白瓷碟中。 “如何?有发现么?”裴恕终是忍不住了,再次出声相询。 “有一些。”陈滢简短地道,行至尸身侧畔,伸出戴着手套的手,将尸体的一只手抬起,示意裴恕观察其上瘀斑:“你看手腕上的这处伤痕,呈环绕状。我认为,这是绳索捆绑造成的。” 她又逐次指明其余三处瘀伤,它们分别位于另一只手腕c以及双足脚腕处,复又续道:“还有这几个地方,也存在形状相同的瘀斑,而据瘀斑颜色推断,这皆是生前造成的。亦即是说,在事发当晚c死亡之前,刘蟠很可能经受过一次拷问。” “拷问?”裴恕震惊地看着她,似不敢置信:“你的意思是说,在老九他们摸过去之前,刘蟠先是被凶手抓住并拷打,然后才被杀死的?” “我认为是。”陈滢语气肯定,复又抬起手死者左臂,指向其腋下那处刺创:“还有这里的伤势,阿恕,你不觉得伤在这个位置,很奇怪么?” 裴恕怔了怔,旋即目露沉思。 陈滢不说他尚未觉得,如今细思,果然古怪。 通常说来,当一方手持利刃攻击时,则被攻击方无论是否会武,多会本能地屈起双臂c护住心肺要害,腋下亦在被护住的范畴内。 可是,凶手却偏偏刺中了刘蟠腋下,是凑巧么? 此时,陈滢已将铁筷子挑开腋下伤口,翻出内里半腐的筋肉,转向裴恕:“据我所知,人体腋下有一条大筋,无论捶打c刺伤或以钝物击中,皆会产生剧痛,远比别处受伤更叫人难以忍受。你仔细看看,这处刺创,是不是恰好挑断了一截筋脉?” 裴恕听得一头雾水,凑上前细看,果见那亮锃锃的筷头儿上,拣着一小段发黑的筋头。 “断筋处切口整齐,显是被利器割断,且割断后便即收刀,并未再往下深扎。”陈滢又道,将铁筷子在尸布上拭净,转身行至床头。 “此外,我在刘蟠的口腔里,还找到了多处出血点,以及几根纤维物。”陈滢搬动尸体头部,使之正对着烛光,以便裴恕看清。 裴恕忙再度凑近,盯着尸身的嘴瞅了半晌,摇摇头:“罢了,我什么都瞧不出。” 虽目力极好,只他接触过的尸体太少,远不及陈滢经验丰富,自是一无所获。 不过,他对陈滢所言,却是深信不疑。 在断案一事上,陈滢说的每一句,皆是至理,任何怀疑皆是闹笑话儿,这一点,裴恕亦曾亲身体会。 这般想着,他便又问:“却不知,这口中有出血点又表示什么?还有那个什么什么纤维物,又是何物?” “那小碟子里放着的,就是纤维物。”陈滢小心放下尸体头部,顺手端起那只白瓷碟,呈去裴恕眼前:“你瞧,这里头有几根像是毛发的细丝,便是我所说的纤维物了。” 裴恕这回终是瞧清了。 委实是想看不清也难,那雪白的碟子里,躺着几根看不出颜色c蚀烂半截c极细的线头儿。 “原来如此。”他了然地点了点头。 原来,这所谓的纤维物,就是细线头儿。 他记下了。 陈滢此时便又道:“通常情况下,口腔有多处出血点c并有少量纤维物,这只能表明一件事:刘蟠曾被布帛类的物件堵过嘴,且还是被人强行塞入的。而那两处刺创,应该是在其手足被缚c嘴被堵住的情况下,方才形成的。”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58章 铺设砂砾 “哦?”裴恕微倾着身子,眸光低垂,望向陈滢:“何以见得?” “因为没发现抵抗伤。”陈滢道,将铁筷子点向死者四肢:“除手腕c脚腕四处捆缚瘀伤外,尸体其余部位很干净。亦即是说,死者第一时间便被捆缚住,无力做出抵抗,我个人认为,凶手应是以兵器相要挟,迫得死者就范。” 言至此,她又指向刘蟠口腔:“其后,凶手以布帛之类物件堵住死者的嘴,不令他出声,以免惊动旁人。因是强行介入,而口腔粘膜又比较脆弱,因而便形成多处出血点,并在齿缝等处留下了纤维物。” 略顿了片刻,陈滢又续道:“紧接着,凶手刺断死者腋下筋脉,令其身受剧痛,并逼问口供。最后刺其咽喉,致其身亡。再后来,凶手将绳索c布帛等物收走,并弃尸于” 她倏然息声,眉尖轻拢着,仿佛想起了什么。 裴恕正听得入神,忽觉耳畔一静,不由微讶,转眸时,却见不知何时,陈滢已然行至窗前,正凝望着满庭葱翠,似在出神。 “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对?”裴恕问。 他语声极低,因而,愈加醇厚磁沉,听来便若风入松间,惊起涛声阵阵。 屋中静寂,数息后,方有干净的声线响起。 “我方才可能说错了。凶手用来束缚刘蟠的诸多事物,很可能是就地取材,事前不必准备,事后也无须带走。而外人就算瞧见了,也想不到那就是凶器之一。”陈滢语道。 裴恕只怔得一瞬,便即明了:“我懂了。阿滢是说,凶手是以刘蟠家中的腰带c布巾之类随处可得的事物,将之制服,而待杀人后,只需再将这些东西放归原位,旁人根本就不会注意到。” 语至此节,他停了一息,又微笑起来:“自然,如果当日去的不是老九,而是阿滢,则凶手再是狡诈,也瞒不过阿滢的一双慧眼。” “这也只是其中的一种可能而已,未必便是事实。”陈滢转身道,面色竟有些肃杀:“相较而言,凶手敢于在风口浪尖上的蓬莱县大搞刑讯逼供,这才是最可怕之处。” 裴恕闻言,不由得心下惕然,面色亦沉了下去。 若陈滢推测无误,则本案凶手必是康王余孽无疑,而观其行凶手段,堪称嚣张无忌。由此亦可知,蓬莱县之形势,远比想象中更严峻。 此事必须上达天听,由元嘉帝圣意定夺。 心中计议已定,裴恕便熟络地转去床角处。 那里放着一只包袱。 “此乃刘蟠死时所穿衣物,阿滢尽可一观。”一面说话,他一面动手解开包袱结,将一应衣物置于几上。 陈滢走去细看,见那是一整套男子衣物,连网巾都在。 “这次阿恕准备得很细致,省了我好多事。”陈滢由衷谢道。 抛开一切不谈,仅止从合作者的角度而言,她亦深觉,小侯爷真是再好不过。 裴恕闻言,忍不住咧嘴想笑,又强自忍下,咳嗽两声,将唇线绷得笔直:“那什么我知道你用得着这些,便叫他们早早备下了。” 被媳妇儿夸了,当真比任何是都教他欢喜。 陈滢自不知他心中所思,含笑谢一声,便去检查衣物。 死者衣衫上遍布血迹,红紫发黑,犹以领口c前胸c左腋下三处为多,正与伤势一致。 其后,陈滢又将腰带c裤c袜c网巾尽皆翻检一遍,并未发现疑点。 唯在靴底处,发现有少许灰色砂砾。 “刘蟠院中地面c墙头诸处,皆以粗砂铺设,当真少见。”裴恕品评道。 陈滢点头表示赞同:“确实很少见。由此亦可知,这人颇有心机。” 无论有人潜行入院c还是翻墙而入,那砂砾踩上去皆会发出响动,可起到示警之用,刘蟠此举,实是为自己布了一道防线。 希反过来说,若非心怀鬼胎,又何必行如此鬼祟之事? 将几颗砂砾置于另一只圆白碟,陈滢低头记录,一面徐徐地道:“除血迹与砂砾外,衣物并无异样,死者腰带c上衣c裤子以及袜子的布料,亦与其口腔发现的纤维物不符。” 这声音舒缓有致,更兼语声如泉,听得裴恕竟有些痴了。 只是,再下一瞬,他忽觉眼角微暗,回眸望去,便见陈滢竟已离开尸床,正执着一杆玉柄银签子,一盏一盏地熄灭烛火。 她今日著件月白缠枝莲轻容纱窄袖上衣c水蓝素面儿湘裙,环一束粉蓝软罗腰带,浅浅深深的蓝,倒好似一带碧水映天青,立在那烛影阳光之外,说不出地清丽。 裴恕望了一眼c再是一眼,腰上的灼热瞬间爬上心尖尖,哪里还舍得伊人劳累? 他也不言声,上前长臂一伸c手指一勾,使个巧劲儿,便将那银签子卸入手中。 “这些粗活儿我来做就是。”到底交代了一句,他手下已是动作飞快,三下五除二便收拾干净。 待屋中烛影俱灭,他却不敢再与陈滢对视,眼尾余光搭一角水蓝裙裾,说话亦像朝着空气。 “好了,接下来咱们做什么?”干巴巴的声音,再无往昔清醇。 “去看看女死者吧。”陈滢答得很平静,显是并无察觉。 见此情形,裴恕不禁大松了口气,神色亦复归如常,提声唤来郎廷玉,着他将刘蟠的尸身安置好,便又在前引路,二人转去东次间儿。 这间屋中情形与西次间相同,明烛高烧,采光极为良好,而尸床四围亦有铜管制冷,满屋皆寒c凉意砭骨。 陈滢一心想着工作,直奔尸床而去,口语轻语:“这便开始吧。” 相较而言,她对无名女尸的兴趣更大些。 裴恕仍旧很是配合,跑去调整烛台,陈滢则掀开白布,露出一具看不出面目的尸首。 这具女尸的保存状况,稍逊于刘蟠,尸体面部损毁犹为严重,整张脸皮肉翻卷c青紫发黑,有些地方已然腐烂,散发出腐尸独有的气味,离得越近,越是中人欲呕,几令人窒息。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59章 自己划的?(容容要加油盟主加更) 奇书网 .qsw.la 最快更新出闺阁记最新章节! 陈滢神态自若,视那味道如无物,弯腰翻看尸体脸部伤势,一面便问裴恕:“她中了什么毒?” 这无名女子的死法,处处透着一股子诡异。 裴恕便沉着脸摇头:“如今还不知道。我和老九找了些道儿上的朋友,说什么的都有,也没个定论。” 他眉头深锁,剔透瞳仁冷如坚冰:“不过,有一个地方,他们的说辞倒很一致,便是这毒发的时辰应该比较长,从中毒到身死,恐有两、三个时辰之久,也可能更长些。” “这么久?”陈滢微觉好奇,清眸抬起,向裴恕睇去一缕眼风:“这世上还有这样的毒物?” “自是有的。”裴恕很是笃定。 一旦言及正事,他便无半点不自在,又将大手挥几挥:“江湖上怪人怪事儿多着呢,我在外走动那些年,也不知碰上了多少,有些奇毒叫人想也想不到,简直是……” 他“啧”了一声,抬手一捅髻上玉冠,神情鄙夷,又杂些许厌恶:“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很多,说起来也无甚意思。” 言至此,他又将下巴点了点无名女尸,神情淡漠:“总之,这女的中毒后又活了好几个时辰,这一点应是无错的。我觉着,她应是在别处中了毒,没准儿便凶手所为,过后,凶手又将她带去刘蟠家里,让他二人死在一处。” 言至此节,他的眉心已皱成川字。 坦白说,这个推测,他自己都觉牵强。 可是,若非如此,凶手此举又是何意? 难不成,凶手是要伪造出刘蟠与这女子互杀身亡的假相? 便在裴恕思索之时,陈滢亦自浮想联翩。 她想的是,这大楚朝的江湖事,倒也有那么几分传奇色彩,如此神秘的毒药,只闻其状,便可想见那一番江湖风云。 她摇摇头,将杂念抛开,继续检视着着那些翻卷的皮肉。 虽然皮肉烂得不成形,然仔细寻找,亦能看出脉络。 是刀伤。 乱七八糟的刀伤,遍布整张脸,几乎寻不到一块完整的皮肤。 陈滢不厌其烦、不嫌其味,将所有刀伤尽皆验毕,随后,便轻轻“咦”了一声。 裴恕一下子抬起头,张张口,却又闭拢。 从他的角度,恰可见一道侧颜,虽为口罩遮挡,那轻蹙的眉尖、沉凝的眸光,却清晰可辨。 裴恕知道,这是陈滢正在深思,他还是不要打扰的好。 此际,陈滢眉眼间的沉凝,已然转作郑重。 这些刀伤,极古怪。 “阿恕,能不能再拿几只烛台过来,我想细瞧瞧她的脸。”她转去另一侧,头垂得极低,发丝几乎触及那些腐烂的皮肉。 裴恕很快捧来几只大烛台,将那床头照得一片明亮。 陈滢顾不上言谢,当即将尸身面部朝向光源,仔细观察其上伤口,复又行至床侧,将死者双手拿起,迎光细看。 屋中静极,唯偶尔爆起一个烛花,“啪”地一响,复又归于岑寂。 也不知过了多久,陈滢终是直身而起,望向裴恕。 那一刻,她素来平静的眼眸中,难得地,含了一丝困惑。 “死者脸上的刀伤,是她自己划的。”她喃喃地道,如若自语。 裴恕却大吃了一惊。 那女子竟是自己把脸划烂了? 这怎么可能? “你说她自己划的?这女人自己动的手?”他下意识追问,音量亦拔高几分。 不是他不相信陈滢,实是这消息太惊人,他一时有些转不过来。 陈滢微微点头,语气很肯定:“的确如此。” 语罢,她便举起女尸的左手,说道:“我先来说说这无名女子的手罢。通过对手部表皮的观察,我发现了两条线索:第一,这女子会武技;其次,她是个左撇子。” “哦?”裴恕走过去,面上仍维持着震惊之色。 陈滢将死者手掌摊开,示意他就近观察:“虽然有些腐烂,但她掌中的茧子还是挺明显的,尤其是虎口、食指与中指这三处,茧子很厚实,我个人认为,这是长年握兵器形成的。” 她放下女尸左手,又抬起其右手,露出掌心部位,续道:“而再看她的右手,不仅茧子较薄,且均匀分布在指根下方,虎口并骨节处则无老茧。由此可知,这女子惯用左手。” 停了片刻,她又补充地道:“此外,你方才也说,她身中之毒很奇怪,到现在都没查清,可知此毒罕见,并非寻真可得。,由此我猜测,这女子恐怕是个江湖人。” 裴恕摸着下巴,眉头紧皱:“那你又如何断定她是自己把脸划烂的?” “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以先来做个演示。”陈滢早有准备,顺手将炭笔递过去,又自工作袋中取出一页纸:“假设这炭笔便是刀,这张纸则是一张脸,若你要持刀将这张‘脸’划烂,你会怎么做?” 裴恕拿着炭笔,面色茫然,身形亦未动。 他还在为方才陈滢所言吃惊,一时间仍旧有些转不过来。 陈滢向他弯了弯眼睛,手中白纸亦自轻响:“阿恕不必想太多,这只是个简单的演示,就用你最顺手的方式出‘刀’便是。不过,请你牢记一点,那就是必须把这张‘脸’彻底划烂,绝不能叫认出其样貌长相。” 这一回,裴恕终是有了反应。 “我明白了。”他拿炭笔捅了捅髻上玉冠,道:“就以我最趁手的法子来做,可使得?” “怎么顺手怎么来。”陈滢笑道。 裴恕点头,反握炭笔,试了试方向,咧嘴道:“我习惯如此拿刀。” 陈滢举起白纸:“可以,请开始吧。” 裴恕不再言声,执笔如刀,劈手便刺。 “擦”,一声轻响,纸上蓦地现出一道黑线,却是裴恕“刺”出了第一“刀”。 他力道拿捏得极准,一划而过,白纸只向上飘起寸许,复又垂落。 “好巧劲。”陈滢忍不住赞了一句。 裴恕似受到鼓励,连续不断地划出“刀痕”。 行动时,他谨记陈滢之语,以“彻底划烂对方的脸”为义,先是从右上至左下,斜劈数次,复又反方向大交叉,从左上至右下,再划数遭。 其后,他又改为正手握笔,从上到下划黑线若干,末了,由左至右横向划过,终是收势。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60章 工作重要 “差不多便是如此了,阿滢看是否可以?”裴恕征询地看向陈滢。 此刻,那白纸上黑线纵横交错,呈不规则网格状,极是醒目。 陈滢掉转纸页看了看,弯眉而笑:“自然是可以的,阿恕辛苦。” “不辛苦,手到擒来之事。”裴恕道。趁陈滢不注意,将炭笔换至左手,右手却悄悄在袍边擦了擦。 手心里满是汗渍,潮浸浸地,也不知怎么回事。以往他就算挥刀千次,也绝不会如此。 “阿恕,方才你总共划下了十九段线条。”干净的语声响起,拉回他的思绪。 裴恕忙凝神想了想,点头道:“正是。” 他自己也暗自数过,确实共刺出了十九“刀”。 陈滢遂望住他,清眸之中,好似隐着些别的情绪:“不知阿恕有没有注意到,你这十九刀,其实是分从四个方向刺出的。” “我自是知晓。”裴恕反握炭笔,凌空比划了两下:“因你说要彻底叫人认出不原来的样貌来,是以我先斜向交叉,再横竖交叉,如此可最大程度令皮肉翻卷,毁去原先的面貌。” “关于这一点,我与阿恕看法一致。”陈滢眉眼微弯,缓步行至床头:“如欲毁去对方长相,交叉出刀是最方便、也最有效的方法。而一般情况下,利器形成的划伤,多为入刀时深、收刀时浅,此乃人体发力的根本原理。可是——” 她语声微顿,指了指女尸的脸:“可是,死者脸上的刀伤,却有两点古怪。首先,所有划伤皆是从左上额刺向右下颌,无一例外;其次,如果整张脸以斜线从左至右分为两半,则其左半边脸划伤较深,而右半边脸划伤则较浅。” 说话时,她又翻出一张白纸,右手单手拿着,再以左手反执炭笔,于其上划出若干线段:“女死者面上的伤痕,便如我演示的这般,皆是一个方向,且左重右轻。我觉得这不合常理,为什么一定要顺着一个方向刺呢?且力道也不均匀,凶手为何要这样做?” 裴恕闻言,亦皱眉沉思:“这也真个古怪。若我是那凶手,首先,我绝不会这般出刀,这也太别扭了,正反手交叉才最舒服。二来,人的脸本就不大,便是再力弱之人,也该半边脸划得深、半边脸划得浅。除非……” 他若有所思,左手反握炭笔,作势在自己脸上划几下,目色渐渐了然:“……除非如阿滢此前的推测,这女人其实是自己动手,把脸给划烂了。” “是的。我也是觉出这其中不合理之处,才作出之前的推测。”陈滢说道,将炭笔收起,改由铁筷子翻检女尸口腔,眉心深蹙:“阿恕,江湖上有没有一种武功,既能让人无法出声,却又不妨碍其行动自如?” 比如点穴。 武侠书中常有点哑穴之说,若大楚朝亦有这等武技,则陈滢之前的推测,便不成立。 “这个么……”裴恕歪着脑袋想了会儿,摇头道:“武功我倒是没听说过,不过有一种哑药,能把人的嗓子烧坏。” 陈滢轻轻“嗯”了一声。 大楚朝之江湖,果然很接地气。 她迎光观察着死者口腔,平静地道:“经检测,死者口腔粘膜完整,咽喉处无红肿撕裂或其他外力形成的伤痕,口腔卫生与咽喉健康状况良好。” 她抬起头,口罩上方,眉眼微弯:“换言之,死者并未被人灌过哑药,也不曾被人堵过嘴。以此为前提条件,我这里有一个基于我个人经验的观点,阿恕可愿意听?” “愿闻其详。”裴恕抱臂而立,面色微肃。 事情变得越发古怪了,若说这女子是被旁人划烂了脸,他尚能理解,可是,她自己划烂脸,原因何在? 难道是凶手逼迫其这样做的? 为什么? 念头将将转至此处,他忽如醍醐灌,定又是黑中带赤。 他照过镜子,知道自己那副德性,简直忒傻。 可是吧,虽明知自己这模样要多傻有多傻,若要教他就这么走了,他又舍不得。 只能直挺挺站着。 腰眼儿又开始滚烫,似一把火直燎到脸上来。 陈滢侧首望他,莫名地,觉得这样的裴恕,很顺眼。 那个瞬间,陈滢那颗做导师的心,开始蠢蠢欲动。 只可惜,今天这场合有点儿…… 工作重要,工作重要。 陈滢默念两句,当先转身,不再去看裴恕,容他自我修复。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61章 一双旧钗 一秒记住百文择【】 “方才阿恕曾说,死者中毒后几个时辰方才身亡,由此,我便有了一个推测。”片刻后,陈滢缓声道,行至窗前站定,眺望远处风物。 风很大,刮得满庭树影离合,泥径上有凋零的石榴花,褐色的c紧皱的花瓣,是旧照片中的光景。 陈滢莫名觉得惋惜,似为这残花,又似这那自毁面容的女子。 “我猜测,死者在自残时,很可能正处于弥留之际。”她又道。 “不知阿滢是从何处得出这结论的?”裴恕终是问道。 如酒声线,若醺风拂面,直能醉了人心。 从声音便可知晓,他已然恢复如常。 陈滢弯唇,向着大风里的庭院,投去温柔一瞥。 而当转首时,她目中却只余沉静,再无其他。 “其实,即使是自残,也是能够从好几个方向出刀的。”她道,先反握炭笔,左上右下c由上至下划过,再改正手握刀,右上左下c从右至左,逐次在脸上比划,说道:“你瞧,如此一来,也能形成交叉伤c网格伤。可死者却偏偏没有,为什么?” 她指向无名女尸面部:“我想,当时的她,很可能已然毒发,正濒临死亡边缘。因了某种原因,她必须毁去自己的脸,于是以最顺手的反手执刀方式,先划烂左半边脸。至于右半边脸,其实只要改成正手拿刀,即可轻松办到。只当时她神智只余一线c体力也严重下降,无法考虑周全,是以才留下如今的伤痕。” “这倒也有可能。”裴恕点了点头。 陈滢便笑起来:“这推测其实毫无根据,算是我的臆想吧,做不得准。” “我相信你不会错。”裴恕飞快地道,态度毫不迟疑。 以他所知,举凡陈滢的臆想,皆很接近真相。 “那么,阿滢还有没有别的臆想?”裴恕又再问,神态倒比方才自然了些。 只要不与陈滢对视,他还是可以好生说话的。 陈滢笑起来,举起简报向他晃几晃:“尸检还没结束呢,死者衣物也没检查,我这里记录还是空的。我想,等验明一切再说也不迟。” 裴恕愣了愣,蓦地伸手一捅玉冠,笑得有些自嘲:“罢了,我也真糊涂到家,这还没个定论的事儿呢,我自个儿瞎着急。” 陈滢摆手道:“这不怪你,其实,我可能也有点武断了,下结论下得太早。也许等验过全部之后,我又要把之前所说的都推翻。” “这不能够的。”裴恕摇头表示不信。 陈滢的推断从不会错,他有对此十成把握。 陈滢也不与他多言,又回至尸床边,继续验看。 死者左小腿骨头稍呈畸形,右臂肘关节c左肩c后腰等处,亦皆发现伤疤若干,大小不一。 不过,这些皆是旧伤,目测最近的一处也产生于一c两年前,余者则更久些。 “这女子定是江湖人无疑了,这身上的伤乃长年与人争斗所至。”裴恕在旁看得清楚,面色颇不以为然。 连江湖人都开始招揽,看起来,康王余孽们的日子,相当不好过,正所谓穷途末路,拿着浮木当船行。 念及此,裴恕眸光微冷。 此事亦当上达天听,也好叫元嘉帝再加把劲儿,把这些逆贼一锅端了。 “好了,尸体检验完毕,关于无名女子自残的推论,暂时可以不必推翻了。”陈滢埋头作简报,一面便道。 裴恕闻言,立时露出“我就早知道会这样”的神情,两手朝脑后一枕,状甚逍遥:“我说的吧,这是不能够的,阿滢的推测何时错过?” 言语间,倒像是他自己得了多大褒奖,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 陈滢但笑不语,转去床尾,拿起放衣物的包袱,打开只扫了一眼,便讶然抬眸:“怎么这样少?” 包袱中仅一身中衣双快靴双布袜c半截行缠并两支旧珠钗,再无他物。 与之相比,刘蟠的衣物可要多多了。 这是怎么回事? “她死的时候就穿着这身儿。”裴恕很快给出答案,斜起一侧唇角,笑意极凉:“老九他们到处都搜遍了,什么都没找着。” 他又抬起下巴,点了点那半截青布行缠:“这行缠应是一副才是,可她就只有右腿绑着,且也只剩下半截儿,左腿那根儿也不知去了何处。” 陈滢先不及言,只回首望向女尸腐烂的脸,出神半响,方淡然道:“看起来,她是真的不希望被人知道身份,不仅划烂了脸,举凡能证明其身份之物,也都叫人拿走了。” “你是说,这是凶手拿走的?”裴恕问,一根眉毛挑起老高:“这凶手竟是如此肯帮忙?” “我也说不准。”陈滢道,眉心拢着,目色微沉:“不过,我总觉得,杀死刘蟠的凶手c与杀死这女子的凶手,很可能并非同一人。” “哦?”裴恕挑起的眉动了动,右手一抬,以按剑之姿,按向腰畔:“照你这意思,此案竟是两个人做下的?” 话音落地,他心头已是一片茫然。 这案子怎么那么多怪事儿?越往下查,越扑朔迷离。 凶手为何拷问刘蟠?为何以两种不同的方式杀人?无名女子为何不肯叫人看到她的脸?她的衣物到底是谁拿去的? 无数疑团绞缠起来,直搅得人脑仁儿作痛c满头浆糊。 裴恕苦恼地皱起眉。 原来,动脑之辛苦,比动手还甚。 “这钗子上头有表记。” 蓦地,一声轻语飘来,若水泛清波,泠泠动人。 裴恕猛然抬头。 此际,陈滢正立于烛台前,将那两支旧钗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端详,观其神情,平静安然,与素常无异。 “果然有表记吗?”裴恕精神一振,大步上前,凑去陈滢跟前张目而视:“表记在何处?” 说出此言时,他心下着实欢喜。 有表记,就有来处,而查到来处,则这钗子的主人——那无名女子——之身份,亦将查明。 陈滢面容淡定,向钗尾某处一指:“表记在这里,你迎光细看,上头刻了个字。” 说话间,她已将双钗递去裴恕手中,由得他细瞧,而她自己则拿出了案情简报。更多请关注百文择()!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62章 昔时珍翠 奇书网 .qsw.la 最快更新出闺阁记最新章节! 陈滢翻阅的,正是根据老九那份记录整理出的简报,而当视线扫向某几行字时,她心头忽地一动。 记录有载,这一双珠钗并非女尸身上佩戴之物,而是藏在她中衣内袋里的。 据称,那内袋缝得极其隐蔽,若非老九精细,寻常人怕还找不着。 陈滢在意的,便是此处。 一个竭力要隐瞒身份之人,何以偏偏留下有表记的钗子? “莫非……我之前的推测,终究还是错的?”陈滢忍不住低语,目色越发深凝。 或许,这女子其实并非自残,而是被一个有着古怪癖好的凶手杀掉的,譬如,那凶手偏要固执地从一个方向出刀,划烂女子的脸。 又或许,凶手以某种不可知的方式,制止女子出声,并胁迫其自残? 而这钗子,也可能为凶手故意留下的线索,摆出一副“尽管来抓我”的姿态,以彰显其智慧上的优越。 此念方生,陈滢便又摇头。 这与凶手侧写不符。 凶手目的明确、手法直接、拷问手段粗暴,两具尸身皆无虐杀痕迹,现场亦未经过布置,两具尸首更是一在室内、一在庭院,连个基本场景都没有。 陈滢不能断定凶手是何种类型的罪犯,但是,陈滢可以保证,此人绝非表演型罪犯。 无论从哪个角度而言,该案皆不具备炫耀、显摆或诸如此类的特质,某些细节堪称混乱无序、缺乏计划性。 那么,这两枚旧钗,意义何在? 毁容自残,意义又何在? 陈滢双眼微眯。 有意思。 非常有意思。 如此古怪的、自相矛盾的案子,她已经很久不曾见过了。 没来由的,这案子予她一种熟悉感,仿似此前在别处见过。 陈滢的眼睛眯成了缝。 这一刻,她显然并未意识到,她眼睛的大小,已然与单眼皮的裴恕,划上等号。 此际,裴恕正打量珠钗。 钗尾形若燕尾,分作两股,裴恕盯着的,正是位于右首的那一股钗尾末端。 那上头,确然刻着一字。 “这刻的是……这字好像是……”他极力分辨其上字迹,口中亦低语,眉心拧作疙瘩。 那钗子委实太旧,钗首珍珠泛黄,金累丝也灰蒙蒙地,毫无光泽。而钗尾磨损则更严重,铜色几乎脱落殆尽,只余少许。 而那个字,恰巧便落于残存的那一点儿铜色上,虽字迹轮廓尚存,但若要当即辨认而出,却也颇难。 也不知盯着瞧了多久,蓦地,裴恕瞳中一亮,“啪”一拍大腿:“我认出来了!我认出来了!” 他转向陈滢,眸光炯炯:“阿滢,这上头刻的字乃‘容颜’之‘容’,可对?” 语罢,面上已满是期待。 陈滢自思绪中回神,回眸向他一笑:“不错,那确实是个‘容’字。” 她将简报纳入袖笼,顺手拿起另一枚金凤钗,交予裴恕:“这上头也有个表记,可惜只剩了小半边儿。另外,钗头凤嘴衔着颗珍珠,那珍珠下头有个金托儿,其上也有字,看着像是首饰铺子的名号。” “竟还有这等事儿?”裴恕直是大喜过望,忙接过细看,很快便在钗尾同样的位置,找到一个模糊不清的“王”字。 那“王”极小,一望而知乃某字的残余部分。而在珍珠托儿下方,也果然刻有店铺名号,却是“珍翠楼”三字。 “珍翠楼……珍翠楼……”裴恕低声重复地道,眉头皱得极紧,末了儿,又去看陈滢。 “这铺子我好像从没听过。”他道,面上难掩失望。 “我也没听过。”陈滢接下话头,神情却很平静:“从钗子的成色看,这至少也是十几年前的物件儿了,也可能更久远些,这铺子应该也是那个时候的,如今还在不在都是个问题。” 她面色安然,语气亦无甚起伏:“再说,这铺子位于哪一府、哪一县、那一城,我们也不不知道。如今只是拿到一个铺子的名号罢了,就算派人去查,也是大海捞针,怕要耗时许久。” 裴恕亦知其理,只是,心下难免有些焦灼。 方才听闻有表记,正如曙光乍现,满以为天将放亮,可如今看来,他们尚需在黑暗中摸索。 静默片刻,他方沉声道:“无论如何,到底我们比方才又多找到几条线索,总是好事,我稍后便下令,着他们去查,先把山东这地方查遍了再说。” 他冷笑起来,肩膀一横、衣袖一振:“此事我会上报陛下,还就不信找不着它了。” “陛下手下能人极多,由他们去查,自是事半功倍。”陈滢笑着点点头,转去一旁的条案,检查余下衣物。 方才她当先查的,便是钗子,未料竟得个开门红,此时她便暗自祈祷着,接下来亦能有所斩获。 上天许是听见了她的愿望,没过多久,她竟又有所发现。 且还是重大发现。 强抑着狂跳的心,她缓声道:“阿恕,方才我在刘蟠那里提取的证据,就是那碟纤维物和砂砾,能不能请你拿过来?” 说这话时,她并未去看裴恕,而是拈着筷子,动作轻巧地从那双快靴的靴底,拣下几样事物。 裴恕这才发觉,条案上,正搁着两只白瓷碟,一碟放着几颗砂砾,亦即方才陈滢从靴子上取来的,而另一碟中,则放着那半截行缠。 他心头一喜,先行吩咐下去,旋即上前:“你又发现了什么?” 陈滢收起铁筷子,语声是一如既往地干净:“这要等经过比对后才能说。不过,如果推测无误的话,我想,我已经知道杀死刘蟠的凶手是谁了。” 裴恕先一愣,复大惊,再欢喜。 “凶手是何人?”他踏前两步,迫近陈滢身前,垂目望向她,眼神中有着前所未有的急切。 这一刹儿,他平素磁沉的声线,竟有几分沙哑。 陈滢目视于他,并不言声,只伸臂朝窗前一指。 竟然就在屋中?! 裴恕只觉头皮一麻,瞳孔骤然缩紧,手下意识按向腰畔。 “就是她。”陈滢终是开了口,语气淡定,如述平常。 裴恕身体绷得笔直,慢慢转过身去。 窗纸被大风拍打着,“扑啦啦”响作一片,冷意森森的尸床上,那女尸腐烂的脸,正朝着他的方向……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63章 忽有音信 一秒记住百文择【】 六月天儿,孩儿脸,说变就变。 这老话儿真是半点未错。 上晌时,尚是晴光潋滟c水汽空蒙,湖波树影下,那荷花开得别提多么精神了,正合着那“荷花宴”的名头,东宫诸妃嫔尽皆盛妆丽服c雾鬓云鬟,当真是“东宫水边多丽人”,一番酒宴下来,直叫那太阳都退避三舍,生恐抢了她们的风头去。 可谁曾想,才过午时,天边忽飞过来一片乌云,又刮起几阵凉风,不消半刻,那雨便“噼哩啪啦”打将下来,闹得丽人们娇呼不迭,也不知湿了多少石榴裙c歪了几支蝴蝶簪? “哟,这雨可下得真大,一滴子砸下去,泥点子溅起老高,还冒白烟儿呢。”陆朝香斜倚着门槛儿嗑瓜子,一脸地幸灾乐祸。 只可惜,周遭只零星几个小宫人,都不大敢上来兜搭。 她也不生气,随手扯住个路过的宫人,递了把瓜子儿给她,又歪嘴又挑眉:“我说你瞧见没有?方才我可算开了眼,那吴良娣跑得假髻都掉了,脸上那粉那个厚哟,被这大雨浇下来,怕是能和二两面。” 她笑得拍手打脚c花枝乱颤,那小宫人搭讪着不说话,一把瓜子倒了两回手,硬是不敢往嘴里送。 陆朝香见了,“哼”一声,劈手便抢过瓜子儿,瞪眼道:“爱吃不吃,滚你的吧。” 那小宫人如蒙大赦,一溜烟儿跑得没了影。 陆朝香恨恨跺脚,四顾无人,不免生出几分寂寞来。 这说闲话儿最忌的就是无人搭腔,独一个儿站着,也怪没趣儿的。 这般想着,她便回身朝屋里瞅了一眼。 珍珠正坐在脚榻边做针线,安安静静地,也不出声儿。 陆朝香终是恍然大悟,不由作恼。 怪不得人都不敢来呢,原来是怕珍珠怪罪。 感应到她愤愤的视线,珍珠抬起头,芙蓉秀脸上,缩出个温婉的笑,又往身后看了看,轻言细语地道:“陆姑姑还请小声些,夫人还睡着呢。” “我晓得了,不必你来管。”陆朝香“呸”地啐出口瓜子皮儿,朝天翻了个白眼儿。 谁想,她那黑眼珠子还没落回眼眶,旁边便递来一盏蜜茶。 “姑姑嗑了半天瓜子儿,想是口干,喝口茶润润吧,这是新沏的。”珍珠语声温柔,笑容也很温柔。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陆朝香再是辈分大c有来头,也不好当真给人家个没脸。 毕竟,这珍珠与玛瑙乃郭孺子亲带来的,素日很是得宠,她两个又生得美貌,行事作派也大方,不说整个儿东宫,便是在这“南漪轩”里,陆朝香也不过仗着个宫人身份,才能踩下她们半个头,论及其他,她却多有不及。 “这可巧,我正口干得很,你倒送了茶来。”陆朝香借坡下驴,接过茶盏抿两口,皮笑肉不笑地道:“怪道夫人拿你两个当心头肉呢,瞧这张小脸儿,多可人疼哪。” 珍珠忙敛首行礼,复又陪笑道:“陆姑姑是宫里的老人儿了,我们这些外头来的和您不能比,何时您了得空儿,给我们讲讲这宫里的掌故,也叫我们长些见识。” 这话陆朝香最爱听,闻言面露得色,复又掩了袖子,故意作出那一等矜持状来,拿腔拿调地道:“罢了,今日我不得闲儿,改天你提前招呼一声,我给你们讲讲我师父的事儿。” 她平生最得意之事,便是拜在一位“顺”字辈儿老尚宫名下,如今才不过十六,便得以“朝”字论辈,多少品级比她大的宫中管事,辈分却比她矮一截儿。 这大抵也是她唯一可以拿出来炫耀的了。 说起来,原本管着南漪轩诸事c并负责郭婉一应起居的,乃是崔玉英。 只是,年初太子大婚,司徒皇后为东宫补充了一批人手,也不知怎么一来,崔玉英便被调去服侍新来的许良娣,倒把个陆朝香补了进来。 这陆朝香虽只有十六岁,一身作派却与六十岁老妪差相仿佛,行动爱摆谱儿,又喜传闲话,这深宫之中,也不知她是怎么活下来的,如今竟也混上了管事,也是堪称传奇了。 此际,听得珍珠的恭维,陆朝香自是得意得很,喝着茶c嗑着瓜子儿,倒把那闲话讲了几箩筐。 她嗓门儿本就洪亮,便隔着两间屋c数重帐,也不能完全隔断那声音,零零碎碎迢递而来,聒噪得很。 “夫人,要不要奴婢去外头说一声儿?”玛瑙恭立榻边,低声相询。 郭婉杏眼微抬,送去一脉眼波:“去外头说什么?” 她半倚美人榻,浅翠松竹纱裙直铺了大半张榻,青花底细白罗衫松松掩着,妆慵态懒,这一问,格外地妩媚。 玛瑙头垂得越发低:“婢子去外头请陆姑姑小声儿些,莫吵着夫人安睡。” “用不着,由她去。”郭婉懒洋洋一挥手,将身侧迎枕调个位置,红唇轻启:“铜拐胡同还没有消息?” “回夫人,今儿来消息了,奴婢带了回来。”玛瑙答道,探手入怀,摸索出一个小铜管来,双手呈上:“婢子仔细查过,暗号儿没错,正是司马亲自写来的。” “拿来吧。”郭婉意态悠闲,素手半翻c雪肤纤指,倒好似半空里开了朵玉兰。 玛瑙将铜管送上,垂首退去帘边。 郭婉坐正了些,将铜管上的封蜡挑开,从中取出一个纸卷儿,展平扫了两眼。 随后,她便发出了一声淡笑:“我说怎么过了这么久,原来是失手了。” 她摇摇头,将字条儿交予玛瑙:“你也瞧瞧。” 玛瑙忙碎步上前,接纸看了两眼,面色微变,却不言声,仍将字条递还,敛眉不语。 “司马看来是出事了。”郭婉道。绝艳的容颜上,陡然掠过一层阴戾,又飞快散去。 言罢,眼风向玛瑙身上一掠,复作慵懒之态:“你倒说说怎么看的?” “婢子觉着,夫人的话很是。”玛瑙中规中矩地道。 郭婉“噗哧”一笑,描得长长的翠眉,挑高了几分:“你也不用拿这话胡混,只说你心里怎么想的吧?”更多请关注百文择()!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64章 是死是活 ,最快更新出闺阁记最新章节! 玛瑙闻言,并不敢就回话,只微抬了眼睛看郭婉,暗自揣测她心思。 二月春时,司马秀在郭婉这里领了新的差事,其后,间或便有消息传来,皆是报喜,道是那盛京之事已了,不日便将赶赴蓬莱县。 可教人忧心的是,离京后,司马秀便再无音信。今日所获,竟是她这一个半月来唯一的消息。 “你瞧我做甚?难不成还要先听我来说?”郭婉倏然而笑,翘起手指拈着字条儿,像拈一朵带露花枝,姿仪绝美。 “婢子不敢。”玛瑙忙敛首低眉,躬立不动。 郭婉却似不以为意,将那字条拈在指尖儿晃着,杏眸中含几分兴味:“要依我说,司马怕是凶多吉少。” 她弯了弯抹了茜红口脂的朱唇,笑意凉且薄:“你想想,她遇上了江湖仇家,还被人下了毒,给我写信的时候儿,她连解毒法子都不知道。再瞧这信上的日子,远在一个月之前。” 她轻摇臻首,眉眼渐渐寒下去:“玛瑙,你觉着,她现下是死了,还是活着?” 玛瑙忖度数息,谨慎地道:“若依婢子浅见,司马还是有一线生机的。” 郭婉不语,唯支颐坐着,水杏眸中似蕴春雾,瞬也不瞬停在她身上。 玛瑙后心一凉,刹时竟渗出层冷汗来,忙将头埋低些,又道:“婢子觉着,司马行事稳重,就算她做不成夫人吩咐的事儿,也定不会给夫人添麻烦。” “是么?”郭婉红唇微勾,欠起身来,将字条儿抛去榻边磁盂,眼瞅着水面漫过纸背,语声幽幽:“你这话又是从何说起?” “依婢子看来,司马这信写得虽急,口角却还清楚。”玛瑙不敢再藏拙,索性细细说来:“她先是向夫人说了这一个月的去向,只因那庄子藏在迷宫里,又有重兵把守,她找不着,便先回蓬莱打探消息,却叫她无意中发现,朝廷派来的一拨人马,正盯着一个姓刘的书吏。” 她停顿片刻,似在斟酌用词,又道:“按理说,既找不着路,就该当场抓个活口来问,可司马却不肯冒这样的险,实则还是在为夫人考虑,返回蓬莱县固然守成了些,却是行了个迂回之策,是以婢子觉着,她处置得很妥当。” “这话倒也有几分见地。”郭婉淡声道,视线仍停在水盂中,这一声夸赞,亦像是对着空气说的。 玛瑙忙躬身:“夫人过奖了,婢子不敢当。” 郭婉不语,只抬了抬手。 幽寂阴凉的屋子里,她染了大红丹蔻的指尖儿,正巧掠过窗前一束天光,红得刺目。 玛瑙扫眼瞧见,心头微悚,忙又垂首恭声道:“信的后半段儿也写得很清楚。司马虽被仇家下了毒,却也没敢忘了夫人的叮嘱,正打算赶在朝廷人马动手之前,拷问刘蟠,问出走迷宫的法子。” 言至此,她低垂的脸上,现出一丝悲悯之色,语声却未停:“她信中说得仔细,因怕半途遭遇不测,她会提前把所有能够证明身份的东西都抛下,还花重金备了一柄坚冰打造的兵器,若万一身死,旁人也寻不着杀人凶器。而其随身所携之物,也唯有夫人给的那两件东西。”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道:“故此,婢子觉着,司马就算真死了,夫人的事儿她也办成了。那两件东西留在那个姓刘的书吏家,待查到原主身上,那一位就有十张嘴,也说不清。而夫人……与此事没有任何关系。” 房间里很安静。 郭婉眸光低垂,似在出神。 那一刻,并无人注意到,她的眸底,亦有着与玛瑙同样的悲悯。 悲悯,且哀凉。 她觉得冷。 纵使在这六月盛夏、天气燠热,那冰冷的感觉,却将及全身。 她抬起头,微有些空茫的眸,转去窗外。 锁窗朱户、重帷深垂。 为避人耳目,屋子户牗皆闭,外头的一切声光,并不能透进来。 而她的视线中,亦没了盛夏天光;耳畔边,更无暴雨敲打屋檐的声音。 唯屋角冰鉴“丝丝”喷洒凉气,听在耳中,若蛇信吞吐。 而这,便是屋中仅余的一点活气儿。 若无这点声息,这屋子,大抵与坟茔也没甚么不同吧。 郭婉怅怅地收回视线,转眸四顾,晦暗的眼中,含几分苍凉。 她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这是南漪轩正房,是整个东宫地步最好、风景最佳的院落,也就只比太子妃差上半分。 然此际,这堆锦砌绣的帐褥、华美绚丽的摆设,忽尔便失却了往日煊赫,反化作大片黑影,重重压下。 郭婉飞快阖上了眼,眉尖轻蹙,那张艳丽的面庞,在这个瞬间,柔弱得好似不堪一击。 然而,一息后,她忽又张眸,侧过头来,向着那翠幕重纱的深处,斜去一缕眼风。 微凉且娇媚的柔波,似戏台子上脂光粉腻的旦角儿,一转首、一折袖,便有千般风情。 “今儿真是劳动了你,说了这么多话。”她垂下眼眸,端详着指甲上涂的丹蔻,脑袋微侧着,好似研判其上光泽:“听君一席话,实不枉我这般信重你两姐妹,连这些绝密之事都与你们商量着来。” 玛瑙大悚,立时跪下,以头触地,诚惶诚恐地道:“婢子们生是夫人的人,死是夫人的鬼,夫人但有差遣,万死不辞。” 郭婉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蓦地,轻笑一声,作势抬手:“好了,快起来吧,我不过白说说罢了,你这样子一来,倒像我这主子欺负你似的,我瞧着也怪不落忍的,若由得那外人瞧见了,怕是要心疼死。” 打趣儿似的一番话,却教玛瑙当下白了脸,伏地颤声道:“婢子不敢。” 她哪里敢? 她如何敢? 这南漪轩唯一的“外人”,便是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无比尊贵、耀眼如天上朝阳的太子殿下! 她一介婢仆,不过空有几分颜色罢了,身无长物,连个亲族倚仗都没有,但凡她敢有一丁点儿的肖想,定死无葬身之地。 莫说别处,只说这南漪轩,她就走不出去。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65章 歪门邪道 ,最快更新出闺阁记最新章节! “快起来说话儿。”郭婉笑起来,似是为玛瑙的态度所取悦,眉眼皆弯:“我不过说个顽话,你竟还当了真,真真是个傻丫头。” 见她神态悠闲,玛瑙微松了口气,起身躬立,耳畔又响起郭婉的语声:“不是我说,你们两个也太过于见外了,有什么想要的,只管说予我知就是,你们是我的臂膀,我岂有不帮你们的?” 她的声音里也像含笑,甜腻温柔,好似与人贴心贴肺。 玛瑙面色又变,再度伏地,口中连道“不敢”,态度比方才还要谦卑百倍。 “傻孩子。”郭婉叹息摇头,纤手微抬:“罢了,不与你说笑了,咱们还是说点儿正经事吧。” 玛瑙忙谢恩,复又颤巍巍站起身,后心已是一片汗湿。 好在,郭婉似对方才的话题再无兴趣,神色也变得庄重起来。 她将身子坐正,浅翠松竹裙垂及地面,恰叠在那烟紫流苏湘妃席上,两下里你明我艳,斗个旗鼓相当。 “我恍惚听人说,风晚楼最近生意不大好,长公主殿下连着换了好几个账房先生,可是真的?”她翘着红唇,杏眼里汪着明晃晃的笑。 这话题比方才好接多了,玛瑙心头大定,垂首回道:“回夫人的话,这事儿是真的,如今已经在宫里都传开了,因着皇帝陛下的那个专利局发了个告示,说是全大楚的花草精油,唯有韩家的香云斋得了认证,旁的都是歪门邪道。是以那风晚楼便不大有人去了。” “啊哟!”郭婉将衣袖掩了口,翘起一根纤纤手指,隔空点了点玛瑙:“瞧瞧你这促狭鬼儿,什么‘歪门邪道’?这话可有多难听。” 玛瑙陪笑道:“这可不是婢子自个儿编的,是陆姑姑亲口告诉婢子的,陆姑姑人面广,打听这些消息自不在话下。” 郭婉越发笑不可抑,好一会后,方歇住笑声,随手便自案上拿起一碟寒瓜,朝前递去:“赏你了,这消息甚合我意,且甜甜你的嘴儿。” 玛瑙忙跪下谢赏,双手接过,复又起身。 郭婉斜支一臂于凭几,把玩着腰畔丝绦,闲闲道:“还有件事儿我也挺好奇的。上个月绿漪递帖儿求见,叫太子妃殿下以‘恶月避祸’这因由给驳了。却不知这个月里,绿漪还有没有再递帖子过来?” “有的,夫人。”玛瑙低着头,语声极为平板:“就在三天前,绿漪姐姐又递了帖儿,只那帖儿并没到南漪轩,半路上就叫太子妃殿下直接给驳了。” “三天前?”郭婉目视前方,眼神有些虚飘,良久后,方弯弯唇,拿眼角刮了玛瑙一下:“怎不早早报来?” “婢子也是半个时辰前才得的消息。”玛瑙一丝未慌,语声沉稳:“因下大雨,荷花宴的东西来不及收,婢子们便被叫去帮忙。太子妃殿下特召了婢子近前,亲口说了这事儿,还叫婢子给夫人传两句口信儿。” 她抬头看了郭婉一眼,复又垂首,语声极低地道:“太子妃殿下说,寻常做针线的时候,她最怕劈线,因那线太细,很容易打结,缠在一起叫人没个理会处。若是缠得太紧了,便只好一剪刀下去了事。” 她停了片刻,似在等郭婉说话。 可是,郭婉却始终怅望远处,好似没听见。 玛瑙便又续:“太子妃殿下的第二句话是,承皇后恩典,着太子妃殿下帮着打理东宫,只她年纪轻、脸皮薄,能管的、能说上话的,也就只有眼面儿这么点儿地方。再远些的,乃至于出了东宫大门儿的那些事,不归她管,她也管不着。” 语至此处,她微微躬身:“太子妃殿下命婢子传的话,就这两句。” “呵呵”,郭婉弯唇,发出一低笑。 这一笑非讥非嘲、更非怨恨,而是纯粹觉得有趣。 “我知道了。”她挥挥手,神情倦懒,似有些意兴阑珊:“再,你这就去隔间儿瞧瞧,我记得那檀木架子上有一份琴谱,你拿个匣子装了,亲自给太子妃殿下送去,就说我谢谢她的挂念。” 玛瑙忙应是,见她再无吩咐,便转去了隔间儿。 那隔间儿原为耳室,郭婉嫌屋子不够用,遂拿挂落飞罩给隔开了,当中又设一架屏风,分作两室,一为净房,另一间则作琴室,虽开间儿极小,却收拾得雅致。 玛瑙进得屋中,但见支摘窗大敞着,扫进大片灿烂天光,窗下一张琴案,设着蒲团,蒲团后则是松木槅扇,上糊着玉版笺,莹润如玉的白纸与深棕色的木槅之间,斜挂着一只琴囊。 这是郭婉想出来的贮琴法子,据称以此法贮琴,则琴声不失,又可防潮。 檀木架便在槅扇之后,玛瑙转进去,不消多时,便将琴谱捧出,走到窗前扫了一眼。 泛黄的纸页,字迹微现模糊,写的亦是篆字。 玛瑙立在窗边儿,颇辨认了一会儿,方才认出,上写着《泛沧浪》三字。 窗外大雨如注,泼天般洒将下来,敲得那瓦檐轰隆作响。然窗前琴台却清净,并无片雨扫进。 玛瑙怔怔望向琴谱,面上神情变幻不定,似惊诧、似欢喜,又似不敢置信,竟似有些痴了。 ………………………… “啪”,兴济伯府“荣春堂”西次间儿,伴随着一声突兀的脆响,白玉贯耳壶狠狠砸向砖地,刹时间,润白碎屑滚了一地,倒好似下了场雪。 “你倒有脸来找我!”兴济伯夫人程氏面色铁青,因震怒而语声拔高,竟将门外疾雨也压下去两分:“你怎么不拿镜子好生照照你那脸?这等事情,你竟也好意思闹到我跟前来?你拿我兴济伯府当什么了?和你娘家一样的破落户儿?” 原世子夫人——如今只能称一声二太太——夏氏,直挺挺跪在地上,臊得满脸通红,幸得屋中并无仆役,倒也免去了一场窘迫。 “母亲息怒,媳妇绝没那个意思。媳妇娘家也就托媳妇问一声儿罢了,并不是要催着母亲现就还钱之意。”她红着脸小声儿解释,因不敢抬头,只拿眼睛从下头往上看人,格外有种小家子气。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66章 姻亲夏家 程氏瞧见了,心头越发堵得厉害,竖起一双三角眼,向着夏氏冷笑:“这话可笑。什么叫还钱?我兴济伯府是扣了你的嫁妆,还是向你家借了银子?” 她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打量着夏氏,面上浮起浓浓的讥诮:“我倒还真瞧不出,你那三十六抬嫁妆里,竟还有真金白银?若当真有这么些钱,寻常怎不见你拿出一毫一厘来?听说你还时常抱怨那每季的胭脂水粉不够好、衣裳料子不够精致。那你倒自己去买啊?何苦巴巴地用着我们家的东西?每月还拿着克扣来的银子倒往娘家送?” 夏氏被她说得抬不起头,一张脸红得滴血,程氏却犹自不足,将桌子拍得“嘭嘭”响:“我倒是替你作脸、替你打算,你克扣你屋里丫鬟婆子的月例,我也睁一眼闭一眼,总想着一家子和和气气,我暗中替你补上也就罢了,又何必叫你难堪?” 她陡然立起眉毛,秀婉的脸竟变得狰狞:“我竟不知,我素昔敬着的竟是个白眼儿狼。一听说长公主殿下做主开了风晚楼,你恨不能把你娘家一家子都带契进来,我劝你三思,你也不肯听,执意要把钱投进去。如今见风头不妙,你张口就要我还你家钱,你这脸怎么就样大?你当你是磨盘吗?” 她每骂一句,夏氏的身子就往下塌一点,待骂完,夏氏几乎缩作一团,伏在地上半句话不敢讲。 程氏也说得累了,端起茶盏灌了几口冷茶,复又拿帕子揩唇角,垂下眼睛来盯着夏氏,目色阴厉:“你现就回去告诉你那一家子,这银子是长公主殿下收的,若他们定要讨还,可以,叫他们自去长公主府递帖子去,我兴济伯府可不担这个干系!” 这一通抢白,夏氏哪有半句还嘴余地,只唯唯应是,头垂得几乎贴地。 程氏面露鄙夷,然再过片息,这鄙夷又转作恨铁不成钢,拍案斥道:“还不快起来?等着我下帖儿请你么?” 夏氏忙应一声,翻身欲起,不想因跪得久了些,两腿酸麻,尚未站稳,脚底一软,竟“噗嗵”摔了个四仰八叉。 这一下直将她闹个大红脸,脖根儿都红透了,程氏见状,又是气、又是笑、又是心里头发堵,简直不知该作何表情才是。 夏氏自知丢丑,搭讪着爬起来,缩手站在一旁,臊眉耷眼地,更不好意思开口了。 程氏最见不得她这样,拍着桌子又是一通喝斥:“你还杵在这里做甚?是想要来碍我的眼咒我早死么?” 夏氏被骂得脑袋一缩,越发喏喏不敢言,竟连个“媳妇告退”都说不完整。 程氏看都不想看她,青着脸扭过头去,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心中怄得不行。 夏氏是她亲挑的儿媳,原是瞧中夏家也算半个读书人家,夏氏又有两个胞弟,听说读书很有天分,是以才娶夏氏过门,为的是给郭冲寻一份助力。 其实,若单从门第上论,夏家并配不得兴济伯府,只程氏也有难处。 自继长子郭准尚了长公主,兴济伯府的门楣便有些尴尬,那些真正的清流士家,他们是绝搭不上的,便是次一、二等的书香门第,也是不成。 是以,再三权衡下,程氏才相中了夏家。可她再没想到,这夏家前些年瞧着尚有还几分气象,越往后却越发没落,夏氏的两个弟弟接连落第,即便有伯府出面接济,这兄弟两个也像扶不起的阿斗,硬是立不起来。 而夏家的那半分书香气,也像冥冥中被抽走了似的,落第后,那夏家兄弟便连书也读不进去了,镇日里斗鸡走狗、寻花问柳,竟往那纨绔的路上一去不回。 好在还有个长公主坐阵,程氏舍下脸来,苦求了好几次,总算将这对兄弟送进书院,才没叫他们走歪了。 只是,兄弟俩的灵气却终是散尽,如今虽都考中了秀才,但听书院夫子的话,中举怕是无望了。 偏那夏家还不识趣,什么事儿都喜欢横插一杠,那夏老太太被两个孙子搓磨得越发贪钱,一头掺进风晚楼的生意。 若不是看在姻亲的分儿上,程氏当初也不会允许他们入股,如今可好,风晚楼眼看着要倒,夏家急了眼,又不敢得罪长公主,只来与程氏打机荒。 思及此事,程氏这心里就跟烧了把火也似,若非夏氏肚子争气,接连生下两个嫡子,程氏真想一纸休书叫她下堂。 “那……那媳妇便告退了,母亲……母亲也别恼,都是媳妇的不是。”夏氏终是说了句整话儿,半抬着脑袋,恨巴巴地看着程氏。 程氏“嗯”了一声,缓下几分面色。 夏氏虽蠢笨,又善妒成性,却也有些好处,比如胆小、没主见、还肯听话。 程氏如今还将大半中馈抓在手里,也是因夏氏无用之故。 这般说来,若是把夏氏休了,再要找个这么听话的儿媳,却也不易。 罢了,蠢就蠢罢,总比那些精明不听话的来得好。 程氏目中划过一丝嫌恶,然过得片息,神情却变得阴冷起来。也不知是想起谁, 她挥退夏氏,独坐于案边发呆,直到身边传来一声熟悉的低唤,方醒过神来。 “……夫人,老奴叫人来把这里扫一扫罢,别扎坏了夫人的鞋。”说话的是一名着檀褐色夏布衫的老嬷嬷,两鬓苍苍、满脸皱纹,一双眼睛却透着精明。 “崔嬷嬷怎么亲自来了?这大热的天儿,热着了可怎么好?”程氏欠了欠身,语声很是柔和。 这崔嬷嬷,乃是她的心腹。 说起来,崔嬷嬷原是程氏生母的奶姆,后又看着程氏长大,程氏从长平伯府出嫁时,唯一的陪房便是崔嬷嬷一家。由此可见,二人情分非比寻常。 “夫人这话折煞老奴了。”崔嬷嬷张开嘴笑了笑,一口牙倒还齐整。 程氏此时正自烦恼,闻言也只笑了笑,眉头还是皱着。 崔嬷嬷惯会察颜观色,见状也不多言,先叫来两个小丫头子,将那一地的玉屑扫净,复又命她们退下,方亲自上前,将那盏中冷茶泼去,重新斟了盏温热的,捧去程氏手边。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67章 主仆密议 “夫人,说了这半天儿的话,想是怪累的,您先喝口茶,缓缓气儿再说。”崔嬷嬷殷殷望着程氏,面上带几分慈爱。 程氏接盏试了试,笑着点头:“倒底是嬷嬷懂我,这茶不冷也不热。” 她抿了两口茶,面上又现出愁色,手指紧紧攥住茶盏,语声亦自阴沉:“嬷嬷可知道么?风晚楼可能撑不下去了。” 她抬手去捏眉心,满脸皆是疲色:“月初的时候儿,我去长公主府核账,殿下告诉我说,那什么专利局发了个告示,弄得全天下都说我们风晚楼是邪门歪道,好好儿的生意,一下子就垮了。” 她用力在眉心处揉着,却总也揉不散忧愁与失落:“我原本都打算好了,要拿着那第一年的分红给冰儿她们几个备嫁,如今却是……” 一声长叹,终是将这段叙述,收梢于无言。 崔嬷嬷一直安静地听着,此时方近前来,爱怜地轻轻拍她的后背,语声柔得像在哄孩子:“夫人一心为着这个家,心都要操碎了,不是老奴夸口,若没了夫人,这府里怕早就乱了套。如今这事也不过一个坎儿罢了,凭夫人的本事,又有哪个坎儿是过不去的。” 这话直说得程氏眼圈儿一红,竟掉下泪来,忙拿帕子掩面道:“谁说不是呢?这府里上下百十口人张嘴等着,我若不使尽手段,又怎么能撑得下去?” 她似是悲从中来,又似感慨万千,泪也忘了擦,只一径仰首望向窗外,颤声道:“想当初,我才嫁过来的时候,这府里是个什么情形?老太太生病要吃根人参都吃不上。若不是我做主,硬是聘了那韩氏过门,这一家子怕就只能等着喝西北风了。” 言至此,她忽然恚怒,下死力皱起眉:“嬷嬷是没听过外头那些人说嘴,竟说我是瞧在钱财的分儿上,才将韩家拉作姻亲,真真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我呸!”她重重朝地上啐了一口,恨声道:“这些人说风凉话倒说得轻巧,一群猪狗不如的东西。说句大不敬的话,若不是我,当年老太太那一病就得病死了,又如何能太太平平享了那许多年的清福?” “夫人这话是正理儿。”崔嬷嬷哄劝地道,神情越发柔和:“这兴济伯府都欠着夫人天大的恩情哩,那些说风凉话儿的人,都是些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蠢东西,夫人不必理会他们。” “你当我理他们呢。”程氏“嗤”地笑一声,将帕子拭净泪,昂头道:“我一手撑起了这个家,为老太太尽了孝,我问心无愧。便走到哪里去,这‘孝’也是天下第一等要紧的事,谁又能说我半个不字儿?” 崔嬷嬷自来与她同声共气,闻言又说了好些恭维话,直将程氏哄得回转了几分,她方又压低声音问:“夫人,老奴多嘴问一声儿,这风晚楼的事儿,是不是又是那小贱人捣的鬼?” 这“小贱人”指的是谁,程氏心知肚明,却不点破,只厌恶地点了点头:“除了她还有谁?” 崔嬷嬷登时冷下脸,咬牙切齿地道:“当初夫人也是心太善,留了这条祸根儿,倒叫这小妖精兴风作浪起来。早知有今日,夫人当年就该斩草除根。” “你当我不想么?”程氏面色阴沉,语声狠厉:“我惯来行事是怎么个路子,嬷嬷再清楚不过。若不然,我能在我嫡母手底下活着?熬死了这老贱妇,不是老天眷顾,实是我自己的本事!” “笃”地一声,她将茶盏朝案上一放,盏中茶汁泼洒,恰溅上手背,她也不去擦,只讥讽地道:“还不是我那好继子?这人虽是个绵软性子,可泥人儿也有三分土性,若我动了那小贱人,他怕要跟我拼命,万一出了事儿,我也不好向长公主交代。” 她挑眉看了崔嬷嬷一眼,面上忽又现出笑来,悠悠地道:“再者说,若没有这小贱人远远地牵着,我又如何拿捏得住我那好继子?你想想,他先是乖乖把世子之位让给了我的冲儿,后又老老实实了许多年,在那长公主府里做个活死人,这还不都是我当年网开一面的功劳?还有那韩老贼,这些年不也大把往咱们家送银子?还不都是因了那小贱人之故?” “哟,原来还有这么几层意思在,老奴实是太笨了,竟没想到。”崔嬷嬷恍然大悟,复又没口子地恭维:“夫人真真英明,这小贱人被夫人捏在手心里里,那韩家和附马爷,可不就得听夫人的?” “那可不?”程氏满面得色,主仆二人俱皆笑起来。 程氏此时心情大好,笑罢了,便又招手叫崔嬷嬷近前,一脸神秘地道:“我听说,那小贱人如今的日子也不好过,她外家有个女管事,听说是叫什么绿漪的,去东宫求见了好几回,全都教太子妃给驳了,简直叫人好个没脸。” 她“啧啧”连声,面上的笑几乎溢出来:“小贱人不过是个最低等的孺子,在太子妃的面前,她连提鞋也不配。” 崔嬷嬷直是拍手趁愿,连声道:“该,活该!就该叫这小贱人多吃点儿苦头,最好死在那地方才好。” “嬷嬷这话有理。”程氏点头笑道,顺手拿起案上一柄团扇,轻轻扇着风,那说话声儿亦像乘着风,轻飘飘地:“人都说深宫似海,那海里头多大的风?多大的浪?又有多少龙舟大船在那海上走着?她这样的小鱼小虾,但凡风浪大些、舟船多些,又或者那海里头冒出条大鱼来,就是粉身碎骨也不够她填的,嬷嬷等着吧,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崔嬷嬷直笑出满脸的褶子:“正是这个话儿呢。夫人就远远地瞧戏,什么也不必做,总有她的苦头吃。等到了那时候,夫人再好生‘帮’上一把,也就不枉了这么些年来夫人对她的栽培了。” 程氏闻言,笑得眼睛都弯了,白细面庞、弯眉秀目,倒添了几分妩媚秀丽:“嬷嬷如今也会说俏皮话儿了,和嬷嬷说话儿,我这心里头也舒畅些。”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68章 闹将起来 一秒记住百文择【】 主仆二人又叙几句闲话,崔嬷嬷方小心地道:“趁着夫人得空儿,有件事老奴要禀报夫人一声儿。” 程氏笑问:“嬷嬷要说何事?” 崔嬷嬷向西面指了指,陪笑道:“还是那一位的事儿。” 程氏摇扇的手一顿,笑意瞬间褪尽。 “她家里又来人了?”好一会儿后,她方才开口,眉眼间满是不耐:“她人都死了快一个月了,前头发丧又不是没给过银子,那一家子还嫌不足?” 她用力摇着团扇,扇面儿“扑啦扑啦”乱响,她的语声也似沾着火气:“他们家的事怎生这样多?一个老姨娘罢了,死就死了,这家人倒还真拿自己当姻亲?就凭他们?他们也配?” “啪”地将扇子朝案上一掷,程氏端起茶盏猛喝了口茶,再开言时,到底有了几分怨怼:“不是我说,伯爷也是太过好性儿,瞧在于姨娘生了三丫头的份儿上,特意叮嘱我厚葬,我也没驳了去啊?发送的银子足给了二十两呢,够他们一家子整年的嚼用,他们倒还得陇望蜀起来了。” 崔嬷嬷一直陪着笑,并不说话。 这于姨娘乃是先夫人作主抬的,生得倒是花容月貌,只可惜,肚子不争气,先夫人去逝那么久,于姨娘也没得个一男半女。 反倒程氏过门c又连接生下两男两女后,这于姨娘竟也老蚌含珠,产下郭凌,也算是老来有了依靠。 只是她福薄,女儿的福还没享上,上个月却染病身亡了。因她素来不大招事儿,唯有些贪财罢了,程氏倒也没苛待过她,好好地将人给发送了。 那于姨娘一家原是兴济伯府仆役,前些年脱籍去做生意,一直得于姨娘帮衬,却苦于生意不好做,总是蚀本,是以于姨娘一死,他家的靠山也倒了,如今豁出脸来讨银子,想也是打算着只此一回c再无下次。 说起来,此事绝称不上大,但却不好处置,只因当中夹了个兴济伯。 兴济伯对于姨娘还有几分旧情,若一个闹不好,得罪于家是小,教兴济伯与程氏生了罅隙,却不值当。 程氏与崔嬷嬷主仆多年,自知其意,沉着脸喝两口茶,方疲倦地一挥手:“罢了,嬷嬷去账房说一声儿,再支三十两银子给他们,凑个整数儿。再告诉他们,于姨娘虽没个子嗣,到底也养下了三丫头,没有功劳c也有苦劳,这五十两银子,便算是我们的一点儿心意。” 崔嬷嬷应下了,想了想,又觑着她的面色道:“夫人,老奴瞧着那库房里堆了好些干货,那东西平素也没人吃它,这天气又热,白霉坏了倒也可惜,夫人看” “嬷嬷做主罢。”程氏打断她,面上倦意愈浓:“不拘拿些什么予了他们,全了礼数并咱们伯府的脸面,也就罢了。” 崔嬷嬷恭应了,正要下去,程氏忽又唤她:“嬷嬷且慢。” 崔嬷嬷忙回身:“夫人还有什么吩咐?” 程氏突地抬起头,眉眼俱寒,说话声冷得像浸着冰刀子:“我不想再看到这家人,这也是我兴济伯府最后一次周济他们,嬷嬷可懂我的意思了?” 崔嬷嬷肃容屈身:“老奴省得,夫人放心。” “罢了。”程氏再度挥手:“嬷嬷辛苦一趟,快去罢。” 崔嬷嬷这才去了,程氏却犹自坐在案边,脑中思忖着风晚楼之事,满心的愁烦,只觉无一事顺遂c无一事不恼人,不免越发焦躁不安,仍旧拿起扇子引风,又以帕子拭汗,正欲唤人进来再添个冰鉴,蓦地,门外响起一阵剥啄声。 “何事?”程氏本就心绪欠佳,话声里也带着一股子怒意。 “回夫人,松云院儿闹起来了。”门外之人小心翼翼地道。 松云院,正是郭冲与夏氏的住处。 程氏神情一滞,捏帕子的手陡然紧了紧,立着眉吩咐:“进来说话。” 话音落地,珠帘高挑,荣春堂的另一位管事妈妈——邢多宝家的——快步走了进来。 她的行色倒也未见得慌张,进门后便束手躬身:“启禀夫人,方才松云院儿赵婆子跑来报说,二太太正闹着要上吊。” “上吊!”程氏怔得一息,旋即“嘭”一声将扇子扣在了案上,怒道:“她今儿这是怎么了?怎么净出幺蛾子?她就不能老实呆着?” 邢多宝家的眼观鼻c鼻观口,并不接话,只又禀道:“赵婆子说,院子里一干人根本劝不住,二老爷如今也恼了,正四处叫人找绳子给二太太上吊呢。” 邢多宝家紧紧低下脑袋,眼睛盯着脚面儿:“奴婢请夫人的示下。” 程氏气得脸都绿了,心肝脾肺都跟着一块儿疼。 这叫什么事儿? 这夏氏怎么就能不消停一会儿?这一出接着一出,是要累死她这个婆母么? “去瞧瞧。”强抑下满心厌恶,程氏阴着脸起身,也顾不得换衣裳,抬脚就往外走。 邢多宝家的见状,忙招呼一众仆役跟上,众人跨出了院门儿。 雨已然止歇,烈泼泼的太阳当空照着,屋檐上c石径间,反射出大片水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热气一阵又一阵烘上来,比那蒸笼也不差多少。 邢多宝家的亲掌着一柄六角团花宫扇,殷勤替程氏扇着风,一旁又有小丫鬟打伞为程殊荣遮阳,众星捧月般拱卫着这位伯夫人。 走不出多远,程氏便皱眉挥手:“你先退下,刑家的过来回话。” 邢多宝家的忙接过小鬟手中的伞,努嘴命她退下去,那厢程氏已沉声问:“二太太怎么就闹起来了?不会还是为着她娘家那点儿股钱吧?” 夏家向风晚楼投银子之事,府里差不多的人都知道了,这一问也不算突兀。 邢多宝家的闻言,往四下看了看,见仆役们都离得远远地,方压着声音道:“回夫人,奴婢也不甚清楚,只恍惚听赵婆子说了一嘴,怕是为了那位那位月儿姑娘。” 程氏闻言,登时眉头一松c脚下一缓,面色也好了几分:“我还当怎么回事儿呢,原是为着她。”更多请关注百文择()!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69章 有事禀报 说起来,这位麻月儿麻姑娘,为伯府献出了花草精油的方子,也算有功之人,且她素常行事说话也不怎么叫人讨厌,生得又美貌,程氏对她并无恶感。 若这麻月儿肯自卖自身,到兴济伯府来做个婢女,程氏并不介意把她放进郭冲屋里。 夏氏也很该敲打敲打了,免得她不知天高地厚。 “月儿姑娘也在屋里?”盘算片刻后,程氏又问。 邢多宝家的忙回:“回夫人的话,月儿姑娘并没在,原是二太太不知道从哪里听了些混话,就与二老爷理论起来,二老爷也是急了,这才……” “胡闹!”未待她说完,程氏便打断她,面上带几分不以为然:“二太太也太不像了。我们身为女子的,首要的便是贞静,凡事须以和顺为主。她怎么整天就知道哭闹?这德容言工,她占了哪一样?” 邢多宝家的哪敢接话,只低头替她撑伞打扇,恨不能把喘气声儿都掐掉。 程氏面现厌色,却也不再多言,一行人匆匆赶到松云院,尚未进门儿,便听见一阵鸡飞狗跳,又是哭又是骂,热闹得堪比菜市坊。 程氏立时便拉下了脸。 闹得这样厉害,成何体统? 而随着院门儿渐近,那哭闹声也越发清晰,一字一句、声声入耳。 “……我怎么这么命苦哇……那贱人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我为你生儿育女又做错了什么……” 这是夏氏声嘶力竭的哭喊。 “……你去死啊!绳子不在这儿?你怎么不去死!你不口口声声要上吊吗?你们谁都不许拦着!今儿爷倒要看看太太是怎么死的……” 这是郭冲几乎破了音儿的嘶吼。 夹杂在这吵闹声中的,则是门外大批仆役低声的议论。 程氏见状,勃然作色,正待发作,可再一转念,忽然便记起桩事来,不由暗自咬牙。 这些仆役聚众而来,并非瞧热闹,而是领对牌。 程氏虽掌府中大局,然一些琐事,夏氏还是能说上话的,发放对牌便是其中之一,也不过是个意思账罢了。 夏氏却对此事很郑重,回回都要仆役们到松云院集合,今日恰逢其会,可谁想,竟闹出这事儿来。 程氏面如寒冰,拧着眉头看了邢多宝家的一眼。 邢多宝家的惯会察颜观色,立时大喝:“夫人来了,还不快散开。” 众仆役这才回头,见程氏果来了,吓得俱皆噤声,齐齐俯身见礼。 程氏一言不发,面上的神情极为难看。 邢多宝家也不必她吩咐,上前道:“今儿不发对牌了,都回去听命。” 众人自不敢再留,一轰而散,邢多宝家的又转向程氏,低声问:“夫人,要不要叫他们下午再去荣春堂走一遭?” 言下之意,竟是要免了夏氏手头的差事。 程氏淡淡扫她一眼,并不说话。 邢多宝家的忙又陪笑道:“到底对牌也是大事,总不好耽搁,二太太如今又忙,倒不如荣春堂一并将这事儿办了就是。” 见她如此知机,程氏很满意,点了点头,面色稍霁:“就听你的。” 邢多宝家的躬身领命,退去一旁。 程氏迈步朝前,心下颇觉畅快。 这正是瞌睡有人送枕头。她这里正想给夏氏一个教训呢,这机会不就来了? 夏氏既然爱闹,那就由得她闹去,她手上那点儿差事也别干了,全心全意寻死觅活不更好? 程氏冷笑不止,面上却不显,咳嗽一声,端出伯夫人的款儿来,缓步前行。 那松云院门扉紧闭,赵婆子正自守在外头,见了她一行,忙返身拉开院门,一面尖声通传:“夫人来了!” 霎那间,哭声与骂声同止,随后,屋子里便传来夏氏细细的呜咽,再不复方才那哭天抢地的气势。 再过一息,郭冲匆匆跑了出来,衣领歪着、头发乱着,想是顾不得收拾,上前给程氏见礼。 程氏直气得险倒仰,将手指着他道:“你瞧瞧,你这样子成何体统?成何体统?这两日没见,你倒真出息了!” 郭冲先是面上一阵红白,复又堆起笑来,涎着脸上前去扶她:“母亲息怒,儿知道错了。儿这不也是彩衣娱亲么?母亲瞧了一乐便是,又何苦气成这样?” 他自幼便极得宠,知道程氏最吃这套,一番话熟极而流,皆碰在程氏心坎儿上。 看着自己最疼爱、最得意的长子,程氏心头那一星火苗,“噗”地便熄了,面上也现出几分笑模样来。 郭冲见状,越发卖力将那俏皮话儿又说了两句,程氏被他哄得合不拢嘴,一时却恼他行事没个分寸,伸手向他脑门儿上一戳,咬牙道:“我把你这猴儿!这时候倒知道说好话哄老娘开心,前头怎么就能闹成那样儿?” 郭冲笑嘻嘻扶她往屋里走,满不在乎地道:“夫妻吵架也是常事,母亲您是不知道,那安阳侯家的小子还和他太太打起来了呢,上回吃酒,他那脖子上就有好几道血印子。我们问他,他还不肯说实话,硬说是被家养的猴儿挠的,竟是把他太太当了猴儿,母亲您听听,这事儿多可乐……” 他一壁说着这些,一壁便扶了程氏进屋,那说话声便也渐渐小了下去。 扒在院门口儿听壁角的赵婆子,此时便咂吧着嘴,意犹未尽地伸长脖子,贴门缝儿朝里张望。 冷不防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赵嬷嬷,忙着呢。” 赵婆子吓得一激灵,回头一看,却见个白净面皮的仆妇,堆了满脸的笑,正站在不远处。 “我当是谁,原来是吴嫂子。”一见是她,赵婆子立时松懈下来,笑嘻嘻地道。 这吴嫂子原是西院儿管事,因于姨娘死了,她便被调去郭凌身边儿。 只那郭凌早有了管事妈妈,吴嫂子哪里插得进手,只得憋憋屈屈地窝在那院儿里,听说如今正到处托人,想要另谋高就。 “这不早不晚的,你来做什么?”赵婆子上下打量她几眼,问道。 吴嫂子朝前凑了凑,将一手掩在口边,轻声道:“我有件大事儿,立等着要禀报了夫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70章 乔装改扮 吴嫂子这话,赵婆子根本不信,笑着打趣她:“不是我说,就你那巴掌大的院子,能打听到什么消息?要不先嫂子先与我说说,我替你掌掌眼,瞧能不能报到夫人跟前去?” 吴嫂子似早料到她会如此,闻言并不生气,和和气气地道:“嬷嬷不愿传,那也成。等一时老爷出了事,夫人怪罪下来,我只说嬷嬷不肯通传,平白教老爷被人算计了去。” “老爷”二字一出,赵婆子面上的笑渐渐便没了,将她上下打量了好几眼,一脸狐疑地问:“这话又是甚意思?” 吴嫂子却不说话了,笑容有些意味深长。 赵婆子见了,心里就有点儿打鼓。 看吴嫂子这模样,恐是真有事。 难不成,真有那吃了熊心豹子胆的,竟敢算计伯爷? 见她态度迟疑,吴嫂子立时抓住机会,悄悄塞了一角银子过去,口中陪笑:“嬷嬷好歹行个方便,往后我也定不会忘了嬷嬷的好处。” 又正色道:“我是真有大事要禀报,嬷嬷素来也知道我的,我是那等胡言乱语之人么?” 赵婆子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掂了掂银子,顺手将之拢进袖中,面上换出个笑来:“既这么着,那我就去说一声儿,只夫人见与不见可没个准儿,你也别指望着我一说就成。” “嬷嬷若肯通传,这事儿必成。这府里谁不知嬷嬷是夫人的心腹?”吴嫂子奉上几句马屁,赵婆子听了,自是得意,瞧在银子的份儿上,且也怕真误了事,到底进去传话了。 吴嫂子悄立门边,竭力抑下满心迫切。 她确实打听到了一个消息,且也确实关乎兴济伯。若今日立下功,在程氏那里卖个好儿,则不仅郭凌日子会变好,她也跟会跟着水涨船高。 且不说她如何心潮起伏,却说与松云院数墙之隔的偏院,此时,正有一场谋算,悄然上演。 麻月儿——或者我们可以延用原称呼——明心,正安坐于妆台前,微侧了首,揽镜自照。 镜中是一张美人儿的脸,虽年岁稍长、肤色发黄,然那一双娇滴滴的桃花眼,却仍如十七、八的少女,一缕眼风睇去,便能勾得人心肝儿乱颤。 “只可惜,那白芷粉却不得停用。”明心轻叹一声,似若憾焉地抚着微黄的脸,旋即又用力蹙眉,细细端详眉间那粒朱砂痣,点头轻语:“这痣倒点得佳妙,寻常净面也洗不去。” 语罢,又向镜中顾盼片刻,忽尔面色一寒,眸底生出些许怨毒。 若非郭婉设局,她明心又何须乔装改扮? 这眉心一点朱砂痣,乃是花重金请江湖上擅易容的高手伪造的,那背胶粘性极强,贴于面上,就算用手搓也搓不掉。 此外,为免被长公主认出,明心还特意寻来秘法,将脸也给抹黄了,原先的十分美貌,亦就此减去三分。 不过么…… 明心摸摸脸,唇边浮起得色。 仅这七分容颜,也足以傲视整个兴济伯府,郭家几个姑娘捆一块儿,也不及她。 明心对着镜子翘起唇角。 于是,那镜中美人儿,亦浅笑盈盈。 她站起身,最后顾视镜中的自己,带几分挑剔、几分审视: 月白窄袖暗莲纹上衣、水绿素面儿轻纱湘裙,流纨素腰只堪一握,腰侧未系禁步,而是垂落两根碧丝绦,正是江南好女的温婉模样。 “虽粗疏些,见那人时,却必得如此才可。”明心给自己作出评判,提步转至东次间儿,探头往窗外瞧几眼,故意提声唤道:“燕儿,燕儿过来。” 一连数声,却无人应答。 伯府派来服侍她的唯一的丫鬟,早已不见踪影。 明心了然一笑,而口中所言却焦急且担忧:“燕儿,燕儿,你跑哪里去了?还不快出来!” 这声音顺着风飞出院外,想必旁边的几所院落,亦能听见。 前提是,那院子里还有人的话。 明心笑了笑,转身出屋,推院门、阖院门,“咿哑”数声,也并没避着人。 横竖这几间院子没人,就有,也只零星几个,听了也只会以为,她是去寻丫鬟去了。 明心微微一笑。 夏氏果真是个好帮手,性如火炭,只消略透些口风过去,她立时就能炸起满天火星子。 此时此刻,松云院若不曾闹个天翻地覆,她明心就算栽了。 更何况,她还安排了另一出好戏,诸角色正待粉墨登场,她这个写戏本子的,自也不好太迟,不是么? 明心甜洽洽笑着,出得院来,果然一路无人,就连往常守着院门儿打瞌睡的老婆子,也跑去看热闹去了,竟是畅通无阻。 这情形又叫她暗自撇嘴。 兴济伯府的这些下人们,也真该好生收拾收拾,没规没矩的,程氏一心只知钱,旁的再顾不得。莫说外人了,便是明心这半个“内人”,瞧着也不像。 她一面忖着,一面熟门熟路转出偏院儿,直行至照壁后方停步,引颈四顾,似在等人。 “我在这里。”一个人影忽自山石后闪出,直把明心唬了一跳,待看清来人,她面上便浮起笑来,拍着心口道:“三姑娘也真淘气,怎么躲在那里头?” 郭凌往左右看了看,见周遭无人,这才放胆走出来,苍白的脸上,笑容有些勉强:“我怕撞着人,先在那山石洞里躲一躲。” “这会子哪来的人?都在松云院看热闹呢。”明心掩袖而笑,语气轻松:“便是伯夫人过去镇住场子,那些人也走不远的,得留着看风向、听动静,也好知道伯夫人看中的是谁、讨厌的又是谁,他们也好跟着捧高踩低,不是么?” 这话直戳中郭凌心思,她立时红了眼圈儿,忙拿帕子按住揉几揉,强笑道:“好大的风,迷眼了。” 明心怜悯地看着她,如神祇看向凡尘,带着种居高临下的意味,柔声宽慰:“三姑娘莫要伤心,凡事有我在呢。” 郭凌隐在帕子下的脸,冰冷而又淡漠,然放下帕子时,她却是珠泪盈睫,泫然欲泣:“母亲真真好狠的心,定要拿我的亲事作筏子,偏姨娘又病死了,父亲寻常也难见我一面,这偌大的一个家,我竟成了孤鬼儿,谁也靠不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71章 谁算计谁 一秒记住百文择【】 明心闻言,长长地叹了口气,上前将郭凌揽住,语声低且柔:“三姑娘放心,今日得你相助,我麻月儿必不会忘。往后但有我在,绝不会叫你再受半分委屈。” 郭凌低咽一声,将帕子拭泪,颤声道:“还好有月儿姐姐在,教我知道了得为自己打算,若不然,只怕被人卖了还要帮人数钱呢。” 明心便又叹起气来:“说起来,你姨娘走了,我也和你差不多。如今,我们互相帮衬着,往后这日子定会好的。” “那阿凌便多谢月儿姐姐了。”郭凌垂着脑袋,细白的脖颈,散落几缕发丝,瞧来益发堪怜:“我别的也不求,唯愿后半辈子有个尚可的落脚处,安安生生地过下去,也不枉姨娘生下我来,叫我在这世上走一遭。” 她似是自伤自怜,绞动手里的帕子,语声低微:“那那以后,我便指着月儿姐姐了。有姐姐在,想必父亲也能多看顾我一些儿,为我寻门好亲事。” “放心,此事皆在我身上。”明心话声亦轻,然语意却重,几若掷地。 郭凌抬头看去,见对方正庄容望过来,神情端肃c眉眼沉凝,似为加重语气,又沉声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三姑娘信我便是。” 郭凌似极受触动,破涕为笑,又去拉她的手:“月儿姐姐待我真好,比那亲姐姐还要好。” “你这傻丫头。”明心怜爱地道,复又松开她,扭头往四下看。 便在她转首的当儿,郭凌的唇角,飞快划过一丝冷笑。 “罢了,你到底把地方定在何处了,如今可说了么?”明心问道,视线仍抛去远处,似在观察环境。 郭凌撇撇嘴,再下一息,面上却又端出个怯懦的笑来,语声也自怯怯:“我父亲嗯” 她像是极为窘迫,支吾半晌,方才说道:“嗯那碧荷正值花期,怕是很快便要开了。父亲顶顶喜欢那花儿,最近几日得空儿便要去水阁,边赏花儿c边读书写字。我奶哥哥才给我递了消息,道父亲正命人收拾东西来着,怕是马上又要去水阁了。” “那我们也快些去,莫误了事儿。”明心此时方回首,面上带几分焦急:“我出来的时候才吃了药,再过会子,药性就要发作了。” 郭凌慌忙点头:“好好的,那咱们快去,我认得一条小路。” 明心上前拉起她的手,二人相携着转过照壁,行不多远,便见前方树影森森,当中探出一条幽径,果然十分隐蔽。 “就是这里,月儿姐姐随我来。”郭凌小声儿道,面色苍白,似十分害怕。 明心落后她两步,面上神情淡淡,哪还有半分焦色? 而转首向前的郭凌,亦是满面讥诮,又哪有半分胆小怕事? 二人各怀心事,沉默地踏上小径,行不多时,郭凌脚步微缓,回身望向明心,神情有些害羞c又有些好奇:“月儿姐姐,你你吃的那个药,药性药性很猛么?” 明心正自蹙眉,好似在极力忍耐着什么,闻言便抬袖拭了拭额角,点头道: “那药效自然是极猛的,若不然,也不会花了我整整十两银子。我算着时辰服的药,待我们到达水阁时,正是药效最强之时,那时候我可能都不大认人呢。不过,这样也好,我脱身便也有了个说辞。” 她苦笑了一下,叹声道:“按理说,这药给伯爷用了才是最好,然那太容易露马脚,索性我自己吃下去,别人见了,也只会以为有人算计我。哪怕以夫人的聪明才智,也不会想到我会给自己下药。到时候,我再把话引到郭大姑娘郭婉的身上,这事儿也就结了。” “姐姐真聪明,怎么就能想到这样好的法子?”郭凌似是十分钦佩,面上满是崇拜:“姐姐也不过听我说过几回大姑姑的事儿,这么快就想出这祸水东引之计,果然聪明绝顶。” 言至此,她忽似想起什么,蹙起眉心,状甚忧虑:“可是,万一母亲不允,又该怎么办呢?” 她像是没了主意,愁得眉毛都皱在一处:“月儿姐姐和父亲这事儿必会闹开,只母亲是个要强的性子,若她老人家就是不答应父亲纳了月儿姐姐你,姐姐又当如何自处?” “夫人必会应下的,她不能不顾及伯府的名声。”明心笃定地道,一面又拭汗。 只这几句话的功夫,她已是呼吸急促,不住拿袖子扇着风,又轻声催促:“三姑娘,咱们快些,这药一经发汗,起效更快。” “好好的,月儿姐姐。”郭凌惶惶道,转身在前引路,走得比方才快了好些。 转过几道弯,前方又是一小片松林,透过树木缝隙,隐约能够瞧见,林外正是荷池。 郭凌停下脚步,因走得急c天气又热,脸儿红扑扑地,鼻尖冒出几粒细汗。 “出了这林子再往左走,就是水阁,姐姐快去吧。”她轻声地道,气息微促,掏出帕子来拭汗。 明心点点头:“我们快些过去。” 语罢,提步前行,走出去几步,才发觉郭凌没跟上来。 她停步回首,神情疑惑:“三姑娘怎地不走了?” 郭凌似极为难,低头绞弄衣带,嗫嚅道:“我我得回去布置起来,我怕怕母亲疑到我头上。” 她抬起头,面上又是担忧c又是乞求:“虽然此计必成,可我还是怕的。到底往后我还要在这府里住着,月儿姐姐” “我省得,三姑娘不必说了。”明心接口道,神情很是柔和:“我知晓你为难,你回去吧。” 郭凌立时面现感激,复又期期艾艾地道:“那我那我就就不往前走了。” 明心此时已是面若桃花c喘息浊重,向她摆摆手:“你快走吧,我也得快些,再迟我就” 她蓦地死死咬唇,桃花眼中水汽氤氲,喉间间逼出一声又细又颤的呻吟,娇媚至极。 许是没料到药性发作得这样快,她登时面红耳赤,偏又忍不得,神色越发难耐。更多请关注百文择()!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72章 已然离府 ,最快更新出闺阁记最新章节! 郭凌目中飞闪过一丝嫌恶,口中却连声催促:“姐姐小心,好生去罢。” 明心仿佛已是昏昏然,胡乱应一声,掉头就往前跑,很快便没了踪影。 望着空荡荡的小径,郭凌眯了眯眼,旋即舒口气,面上神情,竟是怡然。 她抬手理鬓,颊边泛起甜笑,一时兴起,学着那戏台子上旦角儿的模样,折腰抬袖,转首旁顾,眉眼间,蕴一分得色、三分快意,余下的,便只有讥诮。 麻月儿这个主角,终于登场。 而这一去,有死无生,算是拿一条人命为她郭凌趟出一条阳关道,说起来,她还该谢谢这位眼高于顶的麻姑娘。 在原地站了片刻,郭凌忽又似想起什么,面色一变,猫腰飞快行至林边,藏身于树后,探头张望 水阁前、台矶边,麻月儿正自拾级而上,脚步踉跄、东倒西歪,就跟喝醉了酒一样。 郭凌放下心,复又冷笑,启唇吐出两个字:“蠢材!” 想要一步登天,也要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命! 一介贱女,竟敢肖想当朝伯爵,做着那登堂入室的美梦,好大的脸。 “我呸!”郭凌用力朝地下啐一口,目中射出怨毒寒光。 这麻月儿倒真会挑,专挑了她这个不得志的庶女下手,是欺她身后无人、素不受宠,天生就是当枪使的命? 谁给她的胆子! 她凭什么? 就凭她那张狐媚子的脸?! “好腌臜东西,狗眼看人低的贱货!”郭凌恨恨咒骂,面上神情几乎扭曲。 她郭凌再不受宠、再是庶出,那也是正正经经伯府姑娘,乃大楚朝数得上号儿贵女。 麻月儿又算什么? 花匠的女儿。 一个花匠的女儿,竟还肖想着要当伯爵的妾,且还要做良妾、贵妾,说出去简直笑掉人的大牙。 这等货色,给她郭凌提鞋都不配,居然还想着利用她来构陷程氏? 这是把天下人都当傻子么? 郭凌沉下脸来,转身往回走。 再过上半刻,麻月儿就该光着身子,在众人、尤其是程氏面前出丑了。 却不知,到得那时,她还能不能再摆出往常那副自作聪明、高人一等的模样儿来? 郭凌终是笑起来,翘起指尖儿,捏了个兰花指,拿着腔调轻声低吟:“不过是瞧得起你、听你几回罢了,什么阿物儿!” 她得意地转着眼眸,平凡的脸上,泛起兴奋的潮红,竟也添了两分姿容。 自于姨娘死后,她越发没了依仗,正愁着该如何向程氏卖好儿呢,这麻月儿便将一件大功送上门,她若不接着,岂非太不解风情? 这麻月儿却也真是傻,她就没想过,就算当真爬床成功,又能怎样? 顶天也不过一个妾,还能越得过程氏去? 再者说,不是她郭凌瞧不起亲父,实是以兴济伯那脑瓜子,根本就压服不住程氏,若想仗着兴济伯的宠爱与程氏抗衡,无异于以卵击石。 这是郭凌吃了无数苦头之后,得出的结论。 思忖至此,她再度微笑起来,将衣袖拍了几拍,举袖端详两眼,喃喃地道:“这衣裳也算脏了,回去干脆赏人得了。” 毕竟,这是被那贱人碰过的衣裳,再穿在身上,她膈应得慌。 她盘算着这些,漫步前行,心情前所未有地愉悦。 然她却并不知晓,便于此时,那水阁西侧、背向树丛的那一面,一扇窗户悄悄从里推开,露出了明心那张淡然的脸。 “好心拉你入伙,你竟反过来算计我。三姑娘,你这脑袋瓜子也不算笨到家呢。”她轻笑道,摇摇头,意态极悠闲,探身向外瞧。 盛夏的午后,正是一天中最热之时,阳光白亮、热度灼人,周遭花木皆晒得打蔫儿,没精打采地,偶尔风来,便携几缕莲叶清香,那池中碧荷滴翠如幕、亭亭如盖,倒也自有一番逍遥。 明心弯唇而笑,注意着不发出响动,动作轻悄翻出窗台,复又返身,将窗屉子合上。 回首时,水阁空寂,又哪里有兴济伯的影子? 明心弯了弯眸。 兴济伯不会来水阁,她早就知悉。 然而,她根本不曾吃下助情药、亦从未打算以如此卑贱之手段、成就大事。 这一点,郭凌这蠢材,却丝毫不知。 这不过是一场你骗我、我骗你的好戏。算十步、走一步,才是高手,而郭凌…… 明心摇头嗤笑。 郭凌能看到的,怕也只有鼻子底下那点儿地方,而她自己却偏觉着,她已然掌握全局。 简直愚不可及。 她明心确有登高之意,且兴济伯那里,她也早得了承诺。 只是,那条路的走法,却不是她与郭凌所说的那种。 若身后没个靠山,就算以良妾之名入得伯府,她也迟早会被程氏搓磨死。 这绝非她所愿。 纵使兴济伯是她唯一的机会,她也要从这机会中,为自己求来巨利。 念头转至此处,明心不由轻轻一叹。 她最先看中的,其实是郭冯。 郭冲被夺去世子封号,而最有希望接任者,便是郭冯。 只可惜,郭冯官职太低,纳不得妾,而明心年岁渐长,委实耗不下去,而若卖身为奴、当个任人宰割的屋里人,又非她所愿。 是故,她只得将视线投向兴济伯郭重威。 当初找到郭凌,明心原是想得些助力,可几次试探下来,却察觉对方行止有异,她索性将计就计,反设一局,将郭凌套了进去。 明心再度弯眸,眸底隐一丝极浅的不屑。 小小一个伯府庶三女,还不值当她算计,敲打郭凌,亦不过顺手而为,成与不成,她皆不在意。 在窗下站定,明心从容掸袖,将翻窗时沾的少许灰尘拂去,又仰首望天,估摸了一下时辰,旋即转身,施施然地去了。 半刻后,程氏率众杀到,却不料人去阁空,搜遍后花园儿,竟也没找着麻月儿人影。 小半个时辰后,方有守仪门的婆子来报,道“月儿姑娘拿着二老爷给的对牌离府了。” 程氏闻言,一时竟有点没绕过来。 缩在人后的郭凌,更是听得糊涂。 分明该当是捉人在阁、乱棍打杀的戏码,怎么这戏还没开场,主角儿竟跑了? 这戏还怎么往下唱?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73章 长史大人 好一会儿后,程氏方咂摸出不对来。 郭冲竟给了麻月儿对牌? 这是何时之事? 今日夏氏与郭冲大闹,难不成就是风闻此事?可是,郭冲又为何守口如瓶,对此只字不提? 程氏越想越疑,再三问过守门的婆子,那婆子一口咬定“正是二老爷给的对牌,奴婢也怕弄错,仔细看了好几眼,不会瞧错。” 至此,程氏越发摸不着头脑。 据郭凌命吴嫂子传来的消息,麻月儿分明要爬郭重威的床,可这一转脸,麻月儿竟又离了府,还拿着郭冲给的对牌。 这唱的到底是哪一出? 就在她百思不得其解之时,四宜会馆某间雅座儿中,长公主府刘长史看向对面的明心,亦自百般疑惑。 “麻姑娘约我至此,所为何事?”坐下后,他也没说客套话,当先便问道,平凡的脸上,不见情绪。 明心拂了拂袖,不疾不徐启唇:“在说正事儿前,小女子要先向您赔个不是,贸贸然就把您约了出来,还是请郭二老爷带的话儿,委实失礼得紧。” 一番话面面俱到,刘长史微露讶色,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她。 这位麻姑娘,他倒也早有耳闻,全是听郭冲说的。 这位伯府二老爷直把麻月儿夸上了天,说她“聪明懂事c行止有度”,又道她“识进退c晓分寸c有大志向,比那寻常女子强出百倍”,言语间竟是十分佩服。 而今日一见,刘长史觉着,还真像那么回事儿。 “姑娘客气了。”他淡声道,态度疏离,绷着张脸。 若非郭冲出面,他绝不会赴这个约。 委实是如麻月儿这般女子,他见过太多,宫中俯首皆是,一个个身如草芥c心比天高,总以为凭几分姿色,便能飞上金枝c改天换命。 真真不自量力。 麻雀就是麻雀,尾巴上插几根彩翎,就能变成凤凰了? 那凤凰得多不值钱? 心下如此想着,刘长史的面上,便也带出几许来。 这倒并非他不懂掩饰,而是眼前之人,根本不值得他如此。 明心捧起茶盏,卷而翘的睫羽下,眸光微闪。 刘长史不想搭理她,她知道。 不过,待瞧过她给的东西,刘长史的态度,怕就要变上一变了。 她浅笑,搁下茶盏,自袖中取出一只信封,沿桌面儿推了过去:“风晚楼这多半年来生意很不错,伯夫人极是欢喜,天天都算账到深夜呢。” 刘长史挑了挑眉。 这话说的,可有点儿意思。 他看向明心,目中有明显的兴味,却并不说话。 明心又笑:“小女子自知人微言轻,是以拿了这份儿东西过来,长史大人瞧过了,便会明白小女子之意。” 言至此,桃花眸向刘长史身上一扫,举袖轻掠发鬓:“小女子也是有所求的,因求而不得,是以只能请长史大人出面。小女子僭越,失礼之处,请您海涵。” 语毕,起身敛衽,端正一礼,复又归座儿,风度礼仪,竟是上好。 刘长史抬眉,微讶地看着她。 一介平民女子,言辞行止却极合规矩,倒叫人刮目相看。 怪不得郭冲没口子地夸呢。 想了片刻后,刘长史便拿起信封,入手方觉颇沉实,打开看时,见里头码放着一叠纸。 “何物?”他眼皮子耷拉着,头都未抬。 “一些日常琐碎的小事儿罢了,这是我挑着记下的,分着日子写了,一天一张,也好叫长史大人一目了然。”明心喝了口茶,神情惬意。 刘长史不再言声,取出纸页,草草看了两眼,面色忽一变。 他飞快看了明心一眼,复又低头,一目十行地看过去,瞳孔骤然缩起。 那纸上写着的,竟程氏贪墨公中银两的手法,以及数目! 刘长史心头乱跳,也顾不得旁的了,一页接一页往下看,而越看便越是心惊。 照这纸上所载,程氏从风晚楼账上昧下的钱,可是一笔大数目,粗算亦达三c四千两。 “怎么这样多?”刘长史下意识问。 话出口,方觉失言,再抬头时,正撞进一双了然的桃花眸。 “长公主殿下真真目光如炬,这风晚楼的账目,殿下其实也并不太信呢。”明心笑道,轻轻吹着茶上浮沫。 连真伪都没问,开口就惊呼“怎么这么多”,可想而知,程氏贪墨,长公主并非无知无觉。 心中有数,却不点破,要么是以为数额很少c没有过问的必要;要么,便是敬着程氏婆母的身份c并不想与她计较。 而看刘长史言行,便可知,这原因,应为前者。 明心暗自舒了口气。 她运气真不错。 “麻姑娘,此事并非儿戏,你给我的这些东西,从哪儿来的?”刘长史将那叠纸倒扣案上,面容极为肃杀。 长公主素知程氏为人,银钱过其手,必扒一层皮,是以曾有交代,只要程氏不太过分,无须多管。 只是,这程氏未免也太贪了,竟昧下这许多银子,几乎占了全部盈利的三成。 她就不怕这银子烫手? 明心搁下茶盏,将帕子拭着唇角,语声淡然:“这是小女子自己估摸着算出来的,小女子也会看两眼账篇子,郭夫人有时候也不怎么避着小女子,许是以为小女子不懂。而小女子只消将郭夫人的账与小女子手头的账一对照,就能” “且慢!”刘长史打断她,目露狐疑:“麻姑娘手上也有账?” 明心笑着颔首:“嗳,小女子手头确实也有一笔账。” “从何而来?”刘长史肃容问。 明心倒也没卖关子,直言道:“风晚楼对面有个茶馆儿,那茶馆儿里两个跑堂的都被我收买了。他们会记下每天去风晚楼买精油的人数c买下的货c货物的数量,回头再报予我即可。” “这这也太过儿戏了吧。”刘长史险些失笑,连连摇头,很是不以为然:“就凭两个跑堂儿的,哪里能记得下这全部的细账,麻姑娘莫要说大话。” “小女子并不曾说大话。”明心立时道,一脸地胸有成竹:“长史大人可千万别小看这些跑堂儿的,他们眼快c嘴灵c记性好,又最懂察颜观色,叫他们盯几个客人,并不难。”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74章 认个干亲 刘长史哪里肯信?将衣袖一抖,沉下脸来:“风晚楼生意好时,每天来客好几百,这些客人买了什么、买了多少,又岂只一个眼快便能记下的?” “虽不能记下全部,得个大致的数目还是行的,况且,小女子也非毫无准备。”明心笑答,再度自袖中取出一张纸来,摊放在他面前。 刘长史凝目看去,不由又是一惊。 那纸上画的,竟是风晚楼各色精油、各色裹缚之物的花样子,有些还分出了大、中、小,画工竟很不错。 看起来,这位平民女子,果真有几分手段,否则也不能把郭冲迷得那般模样。 此时,便闻明心又道:“长史大人也当知晓,风晚楼的精油也就六种,每种价钱虽略有差别,却也没差多少,多以大小论贵贱,小瓶则贱、大瓶则贵,而每一种的裹缚之物亦不同。比如那桃花精油,小号儿的便拿仿粉彩素瓷瓶装着、中号儿的则为仿粉彩缠枝桃花瓶儿,大号儿的便装在粉色锦匣里,还有……” “姑娘不必再说,我懂了。”刘长史终于明白了过来,再度打断了她。 他确实听懂了。 风晚楼每种精油皆有不由的裹缚之物,在在不同,即便混着买,亦有专门的匣子来装。 再细看那纸上花样,正囊括了风晚楼所有品类的裹缚之物。那两个跑堂儿的只消看清客人拿着何等样式的瓶子或匣子出门,再将数目记在相应的花样下头,则一天下来,自可得出一个总数量,而据此数量,便能大致知晓这一天的入息了。 “这法子么,倒也有那么几分聪明。”刘长史微微点头,绷紧的面皮上,终是生出一丝裂隙。 明心见状,心中越发有了底,将纸页递去,含笑道:“这法子便算做长史大人想出来的吧,小女子可不敢居功。” 刘长史面色一僵,沉下了脸:“此事真伪尚难料,麻姑娘敢送,本官也不敢接。” 小小长史,竟也以“本官”自号。 明心暗自好笑,面上却是惶然,起身躬腰道:“小女子一时失言,请大人恕罪。” 刘长史捻须“唔”了一声,倒也不曾拂袖而去。 此事必须上报长公主,但怎么个报法,还需有个章程。此外,麻月儿所言,亦只一面之词,不可尽信,尚需再经核实方可。 再退一步说,如此大的一份儿功劳,麻月儿却甘心拱手送上,则其所图之事,怕亦不小。 刘长史之所以未走,便是想听听她的条件。 “小女子今日求见,实有紧要之事,还望大人纡尊降贵、施以援手,小女子感激不尽。”明心屈膝跪下,伏地叩首,语中竟带几分悲嗯。 刘长史咳嗽一声,面上神情松缓下来,捧起茶盏,慢悠悠饮了口茶:“尔有何事,但说无妨。” 语气淡然、措词风雅,倒也有几分官老爷的模样。 明心越发暗笑不已,表面上却十分恭谨,双手扶地,颤声语道:“民女也不怕叫大人知晓,兴济伯爷他……他……他有意纳民女为妾。” 刘长史一口茶险些没呛出来。 连连咳嗽几声,他方才搁下茶盏,看向明心的眸光中,有着难掩的震惊。 明心却像是豁出去了,伏地又道:“论理,这事儿本就不该小女子自己说出来。只是,小女子父母双亡,家中又无亲戚长辈,委实寻不到说话之人,只得勉为其难、抛头露面,求到大人跟前来。小女子无状,请大人恕罪。” 说着便插烛似拜下去,纤细的身子起起伏伏,倒叫刘长史越发呆住。 过得数息,他方醒过神来,将手摆了几摆,语声略有些支吾:“呃,我……本官……本官恕你无罪,起来说话。” 这事儿可大可小,这麻月儿如果只求做妾,怕也求不到他面前来,想必还有后话。 明心应声起身,束手弯腰,语声中带着哭音儿:“大人明鉴,小女子与伯爷……两情相悦,却又不愿自甘下贱、卖身入府,小女子亡故的双亲也曾教导小女子,道是女子这辈子嫁人就是第二次投胎,余生皆系于此事。小女子承认自己贪心,想要长长久久伴着伯爷,故而斗胆请大人出面,为小女子……那个……那个……” 她忽然害羞起来,即便低着头,刘长史亦能瞧见她轻咬唇瓣,下颌涨得通红。 他眯起眼,面上神情似笑而非笑。 一个胆敢主动约见外男、算计收留她的伯夫人的女子,又怎么可能会胆怯、会害羞? 真真人生如戏啊,这麻姑娘一身的作派,比那演剧社的演员们还强几分。 便在他暗自讥讽时,明心终是忸怩着续下余言:“小女子想请大人……保个媒。” 她抬起头,一双满含着泪水的桃花眼,殷殷望了过去:“若是大人赏脸,再为小女子寻一门体面的干亲,叫小女子往后有个依靠,则小女子必永记大人恩典,大人往后但有驱使,小女子万死不辞。” 言罢再度跪地,重重叩首,颤声道:“小女子已然再无人可依,唯愿大人垂怜。” 楼板在她的动作下发出轻微的震动,刘长史一手扶案,一手抚向颌下胡须,沉吟地看着她,半晌未语。 夏风微拂,天气热得叫人发倦,道旁树木干萎、空气沉闷,似昭示着一场大雨。 而大雨也果然来了。 五日后,当一场暴雨席卷京城之时,兴济伯府,也办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喜事,直叫满城贵族圈儿也跟着瞧了回热闹。 兴济伯郭重威,在于姨娘死后一个月,新纳一妾,故而举宴。 按理说,纳妾委实不算大事儿,有些人家连酒都不会摆,一乘小轿抬进府登上罢。 然兴济伯府这回却一反常态,不仅摆酒,且排场还不小,那贺客也非普通街坊邻里,而是与伯府交好的各府管事,更有不少只随礼、人未至的,光礼帖就收了好几匣。 之所以将个纳妾也弄得这般隆重,却是因为,这妾室来头不小,竟是长公主府刘长史认下的干妹妹,名字叫做月儿。 据传,这位刘姑娘原先姓麻,本为花匠之女;又有传闻,那风晚楼卖的花草精油,就是她供的方子。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75章 风光入府 【】 麻月儿姑娘命运多舛c父母双亡,倒也是个可怜人。只这可怜人运道却不错,不知怎么,竟得刘长史青眼,认她做了干妹妹,一应官府文书都是加急办的,可见待她甚厚。 而更叫人惊讶的是,喜宴前日,长公主竟亲赏了刘姨娘好些金银并衣料,是为添妆,又送小宫人两名,充作陪嫁丫鬟。 此事一出,整个贵族圈儿都震动了。礼物厚薄倒在其次,最难得的是那一份儿体面。这世上又有多少姨娘嫁人时,能得着长公主的礼? 也正因此,这刘姨娘可谓风光入府,婚事排场之大,便是寻常人家娶媳妇,亦多有不及。 自然,这所谓的刘姨娘,正是明心。 那一日,她向刘长史交出投名状,刘长史却并未直接应下她,只说次日给她回音。 彼时明心尚还有些七上八下,生恐愿望落空,满腹心事回到伯府,称病躺在床上装死,程氏叫人来问话,也皆被她虚词躲过。 这般作态,自令程氏大为不满,遂命婆子传话,叫她病好后速速离府。 明心直是心急如焚,整宿不得安睡,可未想,次日一早,刘长史竟亲临伯府,将一封信交予了程氏。 读过信后,程氏当场晕倒,直引得阖府俱慌,而刘长史却板着脸,命人将明心请来,带着她扬长而去。 离开伯府后,刘长史态度大变,温言告诉明心,愿认其为干妹妹,并传达了长公主的口信,着“刘姑娘往后好生为本宫效力,本宫必不亏待有功之人”。 直到那时,明心才终是松了口气。 程氏贪墨之事,长公主显是业已核明,且对此极其不满。而她之所以愿给明心撑腰,就是要在程氏心口插一把刀,程氏但有异动,这刀子便能往下捅。 婚礼前一天,刘长史登门送来刘月儿庚帖c并长公主命账房重做的账目,惴惴不安的程氏这才知晓,自己贪墨之事,竟是被麻月儿查了个底儿掉,而麻姑娘剑指之处,亦非郭冲,竟是兴济伯郭重威。 到那一刻,程氏对这所有一切,终是解得通透。 只是,为时太晚。 程氏强撑着病体,亲去长公主府求见,却吃了个闭门羹,回来后,旧疾复发,再度卧床不起。 是故,次日拜主母c见家人等一应礼节,便是在程氏卧病在床的情形下,由伯爷亲自主持的。 正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刘姨娘c或者不如说是刘姨娘背后的长公主,与程氏孰轻孰重,郭重威心里很清楚。 又有一样,那美人儿恩情,亦难消受。 为与他双宿双飞,月儿姑娘想尽办法为方谋得一个好出身,不曾辱没了他兴济伯的身份,仅此一样,也足够叫郭重威得意上许久了。 待见亲已毕,说了几句场面话,郭重威便先行离去。而他一走,郭冲立时起身,黑着脸大步离开,随后郭冯夫妻c郭冰及郭凝等,亦拂袖而去,正房里剩下的,便只刘姨娘c郭凌与夏氏三人。 夏氏忍了一早上,到底没忍住,冲着刘姨娘一挑眉:“原来月儿姑娘刘姨娘竟是这样的人,我算见识到了。” 说起来,她此刻心情,委实复杂。 麻月儿成了伯爷的姨娘,彻底断了郭冲念想,这无疑是好事。可是,这世上又有“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之语,刘姨娘显是最后那一种,这又叫夏氏极不痛快,总想拿话衬她几句。 “削尖了脑袋也要进伯府,刘姨娘这一颗心,可真是够诚的。”她酸溜溜地道,拿眼角夹了明心一眼,神情极鄙夷。 明心却丝毫不恼,面上还带着笑,轻言细语地道:“二太太直言快语,真是个爽利性子,与您说话,妾身受益良多。妾身知道您不喜欢妾身,不过没关系,等处得久了,您便知道妾身是怎么样的人了。” 夏氏一拳打在棉花上,不软不硬地,直是膈应得要死,欲待再说几句硬话,偏她嘴拙,张了半天嘴,竟吐不出半个字来。 “二太太如果没有别的吩咐,那妾身便先行告退了。”明心也未给她说话之机,不紧不慢地屈身行礼,视线扫过一旁的郭凌,唇角微弯:“三姑娘少坐,妾身失陪了。” 语毕,扶了一名小宫人的手,迈着舒缓的步子,从容跨出屋门。 夏氏一口气堵在喉咙里,脸都憋紫了,站了半天,方向郭凌露出个僵笑,算是打过招呼,方气哼哼地去了。 从始至终,郭凌面色苍白,丢了魂儿也似。 不一时,管事妈妈走来,半笑不笑地向她行礼:“三姑娘,今儿奴婢们得扫屋子,灰大得很,弄脏了姑娘这身儿衣裳可不好哪。” 郭凌这才如梦初醒,一下子涨红了脸,强撑着向那妈妈一笑:“多得妈妈提醒,我这就走。” 那妈妈敷衍着回了个礼,转头便招呼:“都进来罢,三姑娘这就走。” 竟视主子如无物,直接开口赶人。 若换作往常,郭凌必定又恨又臊,可今番她却浑若未见,头也不抬,掀帘而出,脚下走得飞快,一转眼,人已在院外。 荣春堂外,有两条小径,如欲回院儿,郭凌当走左首那条。 然而,她却径自往右而去,且离开众人视线后,更是发足狂奔,惶惶如丧家之犬,直如奔命一般。 急匆匆转出小径,正欲踏上曲廊,蓦地,耳畔传来一声轻笑:“三姑娘,您这是要去往何处啊?” 郭凌一惊,停步回首,却见刘姨娘扶着小宫人的手,笑吟吟俏立于花树之下。 郭凌不由得一呆。 却见刘姨娘款步行来,杏子红轻纱衫儿镶着寸许宽银边儿,海棠红蝶戏芍药裙随步轻拂,鬓边簪着的缠枝牡丹金累丝衔珠花钗,亦自微颤,好似活过来一般,映着那双桃花眼,真真是如花美眷c我见犹怜。 “三姑娘走得这般急,可别摔着才好。”她闲闲地道,一旁的小宫人提着帕子,殷勤替她掸去肩上落花,看那态度,竟将她当个正经主子服侍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76章 赠君珠钏 最快更新出闺阁记最新章节! 郭凌满脸堆笑,张口便唤:“月儿姐姐……” “啊哟,可不能这般称呼妾身呢。”明心笑着打断她,弯弯一副眉眼,瞧来益发可喜:“妾身与三姑娘隔着辈儿,可当不得姐姐这一说。” 郭凌这才惊觉失言,忙陪笑改口道:“凌儿说错了,应该叫您刘姨娘。刘姨娘您……您怎么会在这里?” 明心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妾身若不在此处,三姑娘可不就得多跑上一会子?” 郭凌脸一僵,旋即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刘姨娘说笑了,我委实并没有……” 只说了这两句,她便似难以为继,嗫嚅着低头,露一弯细白脖颈,几根发丝散落下来,仍如往常般楚楚可怜。 明心弯起桃花眼,眼底却是凉薄。 从前,她便曾被这模样儿骗过,以为这是个有心无智、不甘平庸的可怜人,是她可以寻来的助力。 如今么…… 明心眼底的凉薄没了,唯剩淡漠。 如今她已然改头换面,身份高了一大截儿不提,又有了刘长史这个“哥哥”。反观这所谓助力,不过鸡肋罢了,且还是曾试图反咬自己一口的鸡肋。 纵使明心自忖并不记仇,只有些仇你若不去报,别人就当你软弱可欺,到后来,便是人人都可欺上一欺,那岂不糟糕? 明心目中的淡漠,又换作欣然。 为着不叫人都来欺她,那她也只好先把仇报了再说。 “刘姨娘。”见明心笑而不语,郭凌胆子大了些,上前去拉她的衣袖:“前番您走得太急,倒叫我不曾好生与您说话儿,今朝……” “三姑娘如今这日子,怕不好过吧?”明心再度出声打断了她,眸光一转,便瞥见不远处花圃后,露出一角灰裙,恰是是府中婆子惯穿的款式。 她笑得越发和善,由得郭凌拉着,还向她肩上拍了拍:“三姑娘,妾身这人最是记恩,三姑娘此前大恩,妾身是定当报还的。” 花圃后的灰裙动了动,而郭凌的面色却变幻不定。 她猜不透这话的意思,也不知那日水阁之事,这刘姨娘到底是知情,还是不知情。 事实上,从事发至今,她所获的消息少得可怜,是以,对于明心,她也多少存了一分侥幸,盼对方不知前事,仍如往常般相处,甚而可以帮她在兴济伯跟前说说话。 “那天的事情,是我疏忽了。”郭凌压低声音,急于辩解:“那天我回院儿之后,才听说母亲竟突然去了水阁,我也不知道……” “水阁那件事,真是多得三姑娘帮忙。”明心第三次打断她,又冲她眨眼,俏皮中带几分亲近:“若不是三姑娘替妾身拖住众人,妾身便也不得离府,而若妾身不与干哥哥见面,则也不会有今日的荣耀。说来说去,三姑娘实是于妾身有大恩呢。” 郭凌被她说得愣住了,再一转念,便觉出这话有歧义,万一传到程氏耳中,她可担不起。 她急起来,张口正欲分辨,不想明心竟抢先又道:“三姑娘,妾身还要收拾回门的礼物,就不与您多说了。” 不容郭凌言声,她又点手唤来一名小宫人,问:“长公主殿下赏的那东珠钏儿,还有余的么?” 小宫人点头恭声:“回主子的话,有的。” “那就再送三姑娘两串儿,可怜见儿的,平素也不怎么见你戴首饰,可见夫人太忙,不大能想着你。”明心这话说得极快,却偏字字分明,随风送去老远。 郭凌直是白了脸儿,却苦于既无由辩解,亦不能相拒,呐呐谢了两句,那厢明心已然含笑将手一摆:“三姑娘留步。” 语声未寂,人已稍离,一身红衣映在那碧树繁花里,须臾不见。 郭凌失魂落魄立在原处,浑身发冷,呼出来的气都像带着冰碴子。 不知从哪里飘来两片落叶,向她裙畔拂了拂拂,却被那裙上细密凸起的绣花儿刮住叶脚,挨挨擦擦,顺着裙幅向下落。微微枯黄的叶尖儿,尚带几分湿意,想是昨夜风雨摧折。 郭凌怔忡地站着,心头一片枯索,整个人都灰败了下去。 这日子,何时是个头儿? 从今往后,她在这府里,又该如何活下去? 她的身子颤抖起来。 不能! 不能这样! 她用力摇着头,发鬓散乱开来,却犹自未觉,瞧来竟有几分疯颠。 凭什么就该她受这些苦? 凭什么她拼了命地算计,却总叫别人摘果子? 她不服! 她颤抖着身体,十指簸张,染了丹蔻的鲜红指尖,像能滴下血来。 谁都不给她活路,那她就自己找活路! 若实在活不下去,那就拉着不叫她活的人一起死! 郭凌死死咬住嘴唇,一道细细的血痕沿唇角滑落,她却像毫无所觉。 花圃后的灰裙,悄无声息地缩了回去,也不知是人走了,还是藏得更加隐蔽。 风拂了过来,这华丽府邸中的那些算计与心思,亦如这盛京城中些许残暑,经几番风雨,到底换了天地,又哪里由得人? 六月尾时,第一阵西风便起,城中夹道而植的行柳,头一个知晓秋消息,不免弹落几片狭长绿泪,迎风叹惋那即将逝去的盛景。 而城外江上,又到鲈鱼肥美时。一叶叶扁舟剪过水面,渔父起捕鱼,煮水烧汤;士子对着夕阳吟唱,将浊酒浇入江中,又在黄昏里点亮灯火,看残阳如血、遍洒平波。 七月初,已是秋意阑珊,每到暮时,便越发萧瑟。 城外某处院落外,一女子立于湖畔,单薄的肩上,荷一只花锄,望向对岸漫天绿影,似瞧得痴了。 “我找你好久,原来你在此地。”突兀响起的声音,让她稍稍回神。 她转头望了一眼,薄暮的微光投在她脸上,是天边余下的最后一缕斜阳,淡淡的金红色,将她颊边那道可怖的伤疤,映得分外清晰。 “爷寻婢子何事呢?”她挑眉笑问,最后一个“呢”字尾音上挑,拖得极长,如水鸟掠过湖面,荡起一道又一道的波纹。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77章 湖畔私语 最快更新出闺阁记最新章节! 来人身形伟岸,面貌却平凡,著一身织锦玄袍,腰畔挂着的玉三事儿光泽柔润,一望而知是上等货。 “我寻你去屋里坐坐。”男子笑得有些暧昧,踏前几步,与那女子并肩而立。 女子“咯咯”笑起来,抬起微显粗糙的手,掩住红唇,丑陋的伤疤扭动着,颇是可怖,然那眉眼却绮丽,两下里相合,竟有种异的媚意:“爷有娇妻美妾相伴,又有痴儿稚子承欢,何时竟想起婢子来了?” 绯红暮光点亮她眼眸,那眸心亦是艳丽的绯色,似在她眼中同时升起了两枚荧惑星,妖冶而又瑰丽。 男子被这双眼勾着,目中焰苗大炽,当下伸手欲揽。 只是,那只被锦衣包裹着的、保养精细的手掌,将将伸出一半儿,却又停在了半空。 “有什么话儿,咱们回屋说好不好?”男子飞快收手,语声急迫,神情难耐,下意识舔了一下嘴唇:“上回时辰太短了些,委实不得尽兴,我憋了好些天了。所幸今儿他们都去外头赴宴,家里头又没个人,你也由得我一回,叫我尽了兴再说,可使得?” 口中说着求欢的暖话,可说话时,他却朝后退了两步,复又旋身四顾,神情竟是惶然:“这里太空阔了,那林子如今也是枝繁叶茂的,万一有谁路过,咱们瞧不见人,人却能瞧见咱们,若再是个口快的,把话传到夫人耳边,我还要编谎话去圆,多不好?” 他近乎哀求地看着那女子,目中又是渴望、又是焦切、又是担惊受怕。 那女子却恍若未闻,只怔望着湖水出神,良久后,方答非所问地道:“今年的花儿,又已经谢尽了呢。” 男子被她说得一怔,旋即敷衍地点头:“是啊,这都秋天了,那花儿可不早就开败了么?” “谁说不是呢,这都秋天了。”女子的声音像沾了水,潮浸浸地。 语毕,又轻轻一叹:“每年春天的这个时候,湖畔游人散尽,我手头儿的差事也了了,我都会到这里来瞧上一会儿。由春初、到夏末,这一年好景,亦终须尽。” 她转望着男子来时的方向。 疏林边缘,斜挂着夕阳最后的一痕余烬,明亮且灿烂,如一把剑,横亘于天际。 空青云淡,一轮细细的眉月弯上来,淡得好似一道虚影。 “再过得半刻,那月亮就要移到林子上头,再不得叶影遮掩,然后,这天儿就该黑透了。”女子的声音也是虚的,飘飘忽忽缠绕而来,绞得人心头发紧。 男子似被她的情绪感染,神情舒缓,“嗯”了一声,又叹了一声:“光阴易逝,这一年又过了大半,赏花之期也早过了。” 女子点头微笑,怅怅如梦:“那些赏花的人里头,从前……也有一个我来着。” 她看着那个男子,笔直地,然眸光却轻柔,如翩飞的羽,向他眸底触一触,又飞远了。 男子痴望于她,许久不曾移开视线。 可是,女子早就看去湖面,说出来的话,也倏然变了风味。 “听说,山东那里出现了鱼嘴记号,可是真的?”她问。虽荷锄布裙,那问话的气势,却是主子对属下发号施令。 男子怔了怔,面上慢慢现出失望的神色来,却还是如实答道:“确实是发现了鱼嘴记,经仔细比较,正是先王十几年前定的记号,自九年前起,我们换了新的联络记号,就再没人用过了。” “我记得也是这样。”女子沉吟地点头,眉心一拢,便将那伤疤也拢若蛇身游走,问道:“爷可知道,那鱼嘴记是谁留的?” “老白和蛇眼皆觉着,像是莫子静的笔法。”男子的态度变得恭谨,学着女子模样,转望湖水,回话时,习惯性地微躬了一下身子:“我也觉着很像。” “哦,是么?”女子呢喃地道,秀媚的眼睛里,刹时浮起雾气,好似下一息,那薄雾便将涌出眼眶:“那他……他是不是已经死了?” 男子叹了口气,面色有些沉重:“应该是。我们留在济南的人手都是老人,是以皆识得这记号儿,他们拐着弯儿寻来几拨乞丐,照着鱼嘴记的定下的日子、时辰,去了他们估摸出的几个地点碰头,却并没见着人。他们推测,这留记号的怕是凶多吉少。” 他停顿了一下,又迟疑地道:“还有件事,就发生在上个月。我有个刑部的朋友闲聊时提过一嘴,道是小侯爷从济南发来急件,召他的一个属下过去,被曹子廉给驳了。据说,小侯爷那个下属,是个极高明的仵作。” 女子的面容黯淡了下去。 也或许,是天光渐暗,将她的眉眼也衬得灰寂。 “莫子静……先生,是个好人。”许久后,她轻声地道,目中涌起一丝极浅的悲戚:“当年他立下大功,本可全身而退,只因王爷命他守住宁夏,他便一直守着,守到了现在。” 她闭起眼,疲倦涌上面颊,她单薄的身影像承不住这浓夜,几欲化在这黑色的旋涡里。 四野俱寂,夜风漫卷,湖水轻轻拍岸,林中有细碎的落叶声。 “也未必他就一定死了。”男子低劝了一句。 然而,连他自己也觉此话不可信,一语终了,又叹了口气。 沉默如夜色,笼罩在二人之间。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女子方才轻叹一声,道:“莫先生孤悬边关十余年,从不曾露过马脚。王爷生前也说此人心志之坚,寻常人难以企及,否则亦不会委之以重任,而莫先生更是不负所托,致裴家军重创,十余年不得起复,仅此一事,他便劳苦功高。如今他……虽事败身死,然以先生品性,绝不会损及王爷英名!” “王妃此言甚是。”男子似是极为赞同,称呼也不知不觉改了:“老白和蛇眼都很佩服他。再者说,这九年来我们从不曾与他联络,就算裴恕动刑逼问,莫子静也供不出什么来。” 女子闻言,眉峰挑了挑,似含讥嘲,然再下一息,却又渐渐转作哀凉。 只是,这神情为夜色掩去,旁边的男子毫无所觉。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78章 唯一愿尔(容容要加油盟主加更) 最快更新出闺阁记最新章节! “蓬莱县那里,我们是不是又折了人手?”又数片刻,女子再问。 说话间,她卸下肩上花锄,顺势在腰上捶了捶,全身上下皆弥漫着浓重的疲惫。 这一回,男子终是瞧见了。 他目中划过一丝温情,见天色渐暗,附近又无人,遂上前两步,一把将女子揽入怀中,手掌落在她腰畔,轻轻替她揉着。 “你也是的,那花锄本就不轻,方才怎不知放下?这会子腰酸了罢?”他似极心疼,并未回答女子之前的问题,只一径柔声低语。 女子也不推拒,轻偎着他,微阖双眸,感受着那强健臂膀的包揽,身子越发沉重。 月亮升了上来,秋星明亮而稀疏,湖面泛起点点银波,远处庭院烛火闪耀,红色的、黄色的,温暖迢遥,风里夹杂着隐约的说笑声。 “我方才问你的事儿,你怎生不答?”女子重又问道,微热的吐息,扑入男子耳畔。 他心中一荡,搂着女子的手臂用力夹紧。 这样的姿势,便说着正事,亦总不免情丝缠绵:“刘蟠死了。他露了行迹,被裴恕派去的人手盯住,他们抢在他脱身前动了手。他……没能逃出来。” 女子闭上双眸,面容极尽惨淡。 这已经是她第无数次听闻死讯了,而每听一次,她的心,便要灰上一分。 “罢了,不说它。”她叹息着道,仍旧阖目依在男子怀里,语声越发地低:“孩子们都还好么?” 这话题总算是轻松的,男子舒口气,柔声回道:“王妃但放宽心,小郡王和小郡主都很好,那庄子远离盛京,地方又偏,虽苦寒些,却好在无人打扰,乡民亦淳朴。如今,小郡王已然读完了四五经,正跟着夫子学兵法,小郡主也很聪慧康健。” “如此便好。”女子心头一松,语声亦轻柔。 因离着极近,当她说话时,唇瓣亦轻轻擦过男子的耳垂,说出来的话亦如耳语:“我把他们托付予你,没叫老白和蛇眼他们跟着,委实也是……也是……” 一滴滚烫的泪珠忽尔滴落,湿漉漉地,挨蹭过男子的脸颊,原来她竟哭了。 “我懂的,你不必说了。我都懂的。”男子似又心疼起来,语声柔软至极:“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自己也有孩儿,我懂你所思、知你所想。” 他将女子揽得更紧,几欲将她揉进胸膛,另一手捉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以唇就面,吮干那滚烫又冰凉的泪渍。 女子却似触动了心事,泪如泉涌,悄声悲泣:“这么些年过去了,我有时候儿也真是觉着累。那两个孩子就是我的命根子,是我活在这世上唯一的念想儿。我别的不求,唯有一愿,愿他们两个长命百岁。至于……那些事儿,若命里没有,那便……便没有也罢。” “我懂的,我都懂的。”男子被那热泪烫着,被那软绵绵的身子依着,喉头发紧、语声含混:“你瞧,我不也从不将那地方告诉别人不是?这事儿就你知我知,再无第三人知晓。” 他渐渐说得情动,越发箍紧铁臂,女子吃痛不过,“嘤咛”一声,娇喘着推他:“爷轻些儿,奴的腰都快断了。” 这一声“奴”,婉转娇柔,进勾得那男子心头火起,再顾不得旁的,双臂向她腰上一合,竟将她腾空抱了起来。 女子大惊,偏又心酥骨软,吐出的话音儿也带着水意:“你做什么……你疯了么……还不把奴放下……” “我被你弄疯了!”男子将脸埋进她胸腹,求恳的声音几乎发颤,“好人儿,我委实等不得了,我们进屋好不好?” 口中说话,他脚下却丝毫不慢,不顾那女子反对,强抱着她便往院中去。 女子挣了挣,到底挣不过,只得任他施为。 那一刻,并无人瞧见她面上悲怆,并她颊边干涸的泪痕。 门户开阖、细语悄吟,渐渐地,那精雅的院落复归阗寂,唯淡月移上树稍,将一片薄白的月华,洒向人间。 ………………………… 汤秀才走出茶馆时,恰逢了一阵碰头雨。 泼泼洒洒的雨点儿,不大,却紧密,扑上身时,没一会儿便教衣裳尽湿,那铺地的灰石也变作深灰。 这雨来得疾,满街行人皆走避,孩子们一蹦一跳冲进屋檐下,脆亮的童声叫唤着“下雨啦,收衣服啦”。 而后,又是一阵清脆的笑声。 汤秀才也在笑。 他撑起伞,面上含笑,抬头看了看。 深绿的绸伞面儿,刷了几层桐油,光可鉴人。 他笑呵呵地撑着伞,满含兴致地看路上行人飞跑避雨,负着一只手,慢悠悠地走着,时不时哼个曲儿,却是方才茶馆里的折子戏。 马猴儿掏掏耳朵,信手拔了根路边的枯草,放在嘴里叨着,与那街头顽童也无甚两样。 汤秀才脚步徐缓,许是心情好之故,他甚至还给了街角两个乞丐几枚大钱。 马猴儿不远不近地缀着他,二人一前一后,走过几条巷弄,来到了一条稍偏僻的长街。 至此,马猴儿便没再往下跟了,而是熟门熟路拐进一条小巷,探出半个脑袋往外瞧。 汤秀才那绿油油的伞面儿、并他那一身灰蓝长衫,恰在此时,跨进某处院门儿。 “哐”,院门重重阖上,马猴儿“呸”一声吐掉草茎,两眼紧紧盯着那院子,一霎也不霎。 那是汤秀才在京城赁下的住处。 事实上,汤秀才变卖全部家产、离开济南,便买船出海,沿着山东行省绕了半圈儿,方中途折转、弃舟登岸,径直进了京。 而自来盛京后,他便一直住在这院子里,没挪过窝儿。今日他出门,是与某人约在茶馆相会,待他二人分开后,马猴儿便负责盯汤秀才,另有个浑号“猪头”的小青皮,则盯着与汤秀才会面之人。 只是,汤秀才这也太老实了些,居然径直就回了家,令马猴儿颇感无趣。 雨越发地大,他挨墙根儿蹲下,借那墙头叠起的几块瓦棱,略避风雨,身子缩成一团儿,瞧来越发瘦小。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79章 飞鹰传书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一个歪戴着斗笠的少年出现在巷尾,探头探脑往这里瞧。 马猴儿眼尖,一眼便看见了,忙朝那少年招手,压着声音唤:“喂,我在这里。” 那少年亦已看见了他,“啪嗒啪嗒”踩着雨飞跑过来,悄悄儿道:“猴儿你怎地躲在这里?方才俺都没瞧见你。”说着便与他一起蹲下,扒拉着他的耳朵,用更小的声音道:“猪头才叫人带话儿来了,叫俺来告诉你一声。” 马猴儿也不理他,一把抢过他的斗笠,自个儿戴在头上。 那少年遂露出头脸来,却是生得憨厚,浓眉大眼地,身材壮颇实,瞧着比马猴儿还大两岁。只此时被抢了东西,他竟也不恼,唯摸着迅速被雨打湿的后脑勺儿傻乐。 “你乐甚啊?有甚话你倒快说啊!”马猴儿反手一巴掌拍他脑袋上,又探头去盯汤秀才的院门儿,口中嘀嘀咕咕地抱怨:“整天就知道傻乐,傻不拉叽的。” 那少年还是笑嘻嘻地,又去扒拉他耳朵,悄悄道:“猪头说,那没胡子的小子往皇城方向走啦,那小子路上还跟人买了把伞,猪头挨过去偷听,那小子讲话怪腔怪调地,猪头说他掏钱的时候,小手指头儿还一直翘着。” 他学着样儿翘起小手指,两眼冒光,口水直喷在马猴儿耳朵上:“俺从前就听人说,那皇宫里头专有一种割了蛋儿、不男不女的家伙,俺寻思着,那没胡子的小子会不会就是宫里头的人哪?” “躲远点儿说话成不成?”马猴儿嫌他口水脏,伸手揉揉耳朵,又用力搡他。 惜乎那少年远比他壮实,一搡之下,反倒是马猴儿自己下盘不稳,朝后就倒,亏得那少年力大,一把扯住他,又奇怪地摸摸后脑勺:“哎呀,你咋蹲着也能摔跟头呢?” 马猴儿气得直翻白眼儿,索性不理他,站起来就往回走。 那少年仍旧乐呵呵地,自动自觉接替了他的位置,又似想起什么,忽地一拍脑门儿,招手小声儿道:“小猴儿过来,俺有好吃的。” 一面说话,他一面小心翼翼地从袖子里掏出个热呼呼的饼子,一撕两半儿,比了比,将那明显更大的那一半儿递给马猴儿,拿起自己这半儿咬了一口,刹时欢喜地眯起眼睛:“京里的白面饼子真好吃!” 马猴儿劈手夺过另半张饼,堵气似地咬了一大口,回头就走。 可是,没走出两步,他却又返身,将斗笠往那少年头上一扣,又踢了他一脚:“说你傻你就真傻,这么大雨,就不晓得跟我把斗笠要回来?” “俺就知道你会还给俺的,还要甚?”那少年欢欢喜喜戴好斗笠,又啃了口饼子,含混不清地道:“俺娘跟俺说,猴儿心善又聪明,俺娘说的真对。” 马猴儿顿时老大不自在,“呸”了他一口,故意很凶地道:“你老娘都死了快八百年了,还你娘说、你娘说,你自个儿这脑袋瓜子是摆设不成?” 那少年便“呵呵”傻笑起来:“猴儿你一个人聪明就够了,你叫俺干啥俺就干啥,俺都听你的。” 马猴儿被他说得没了脾气,想了想,只好再踢他一脚,没话找话地道:“小心着些,别叫汤秀才瞧见你。” 少年正狼吞虎咽地吃着饼子,根本无暇回话,只胡乱点头哼了几声,算应下了。 马猴儿这才往巷尾走,一面大口啃着热饼,一面思谋着,又该给叶统领飞鹰传书了。 他使劲儿皱眉,将个小脸皱成苦瓜。 飞鹰传书,那可是要写字的。 他拢共也没学会一百个字儿,每回写信都像上茅房憋大号,憋老半天儿,也憋不下一个字蛋儿来,真是想想就愁死个人。 马猴儿的脸皱得更厉害了,像个小老头儿,佝着腰、背着手,一路咳声叹气。 细雨被凉风拂着,在深巷中偏去一侧、又转向另一侧,马猴儿愁苦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了这重重雨幕中…… 数日后,盛京城来的飞鹰传书,便已摆上陈滢案头。 看着那信上歪七扭八、连文带图的字迹,陈滢也自锁眉。 关于助手的自我修养问题,看来是要提上日程了,否则读信如猜谜,委实太影响信息交换。 “这信你解出来了?”身旁传来熟悉的语声,嵌进秋雨寒窗,若一瓮沉酿拍开泥封,酒香四溢,入耳便已叫人醉了去。 陈滢转过头,向裴恕笑了笑:“大致上能猜出些来。” 裴恕正自拭剑,闻言便将嘴角一斜,剑上寒光凛冽,他的笑容亦有着秋水般的明亮:“倒要请陈校长释疑,那鬼画符似的东西,到底写了些什么?” “汤秀才跟个小太监私下见面,那小太监后来进了皇城,马猴儿他们就没敢再跟着了。”陈滢答得很快,没打半点磕绊儿。 裴恕“嚯”了一声,半边眉毛挑起老高,拿着布巾遥指书案:“小猴子能写出这么大段话来?” 陈滢便微笑:“我半猜半蒙出来的,估计差不离吧。” 多读几封马猴儿的信,了解他的“画符”特点,并总结出一定的规律,解读他的信便也不是难事,只不过需要多花些时间而已。 将字条儿搁进炭盆烧了,陈滢复又探身往窗外瞧。 院子里并无人,滴水檐下的青石被雨洗得清亮,天阴沉沉地,凉风湛然,隔墙一树金桂探进来,风一吹,便落下几粒碎米,花香和雨至,沾衣欲染鬓。 “照这意思看,那个所谓的‘风骨会’,果然与宫里有关?”裴恕停下拭剑的手,沉吟地问。 陈滢“唔”了一声,凝眉思索。 自莫子静供出“风骨会”后,陈滢便择其要者,向裴恕透露了部分内情,并请他暂时保密,不要对任何人提及,尤其是元嘉帝。 裴恕自是应下。 之所以陈滢将此事告知于他,一是因为他们很快就会成亲,她往后的行动瞒不了裴恕;其二,亦是最主要的原因,则在于她信裴恕,亦需他相助。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80章 由得它去 【】 “风骨会”很神秘,牵扯的人亦多行踪诡异,且身份不俗,以陈滢手头这点人,要挖出他们来,颇为艰难。 而裴恕便不同了。 他所接触之人多为高官,而他自己又常在御前走动,与宫中的人或事皆有交集,有他帮忙,陈滢可以少走一些弯路。 不过,她并未将陈劭并行苇说出来。 这毕竟关乎她的家庭,须慎之又慎。 “阿恕,我请你帮忙打听的那个叫周朝贵的太监,你打听到了吗?”陈滢问道。 这是她久存于心的一个疑问。 自将风骨会告知裴恕后,她便第一时间请他帮忙,调查此人。 两年前,她初入皇城,陈励便曾悄语“周朝贵可信”。 而直到两个月前,拿到莫子静的口供,陈滢才基本确定:陈励c行苇c陈劭c汤秀才c周朝贵等,这些人,应当同属于风骨会。 这个神秘组织甚至早在康王起事前便已存在,双方的关系即便不能说是对立,亦绝非同道。 也正因此,裴恕才会应下陈滢的要求,为她保密。 听得陈滢所问,裴恕便肃容道:“这件事查起来比较费手,我虽然认识不少宫里的侍卫,但却不好直接问出来,只能旁敲侧击地打听。” 似怕陈滢焦心,他又低语宽慰:“阿滢放心,我把老何派去了,他做事向来稳当,人面儿也很广,打听出消息是迟早的事儿,再过一些时日,想必就会有回音了。” 陈滢也知此事急不得,一旦动作略大,便可能惊动到元嘉帝,是以也不急,反笑着劝裴恕道:“阿恕慢慢查就好,这是细活儿,急不来的。” 裴恕向她笑,再一想,便又试着提议:“要不,你把小猴子他们叫回来吧,我让我的人去盯着那汤秀才。不是我瞧不起这些小青皮,闹事儿他们在行,盯梢可就差远了。” “你的人手也不够用,再分出去,更是捉襟见肘。”陈滢温言道。 裴恕一想,这话也是,遂亦未坚持,老老实实点头:“听阿滢的。” 说完了,他又去拭剑,将一块白布巾翻来覆去地擦着剑身,偶尔迎光端详,似品鉴其上光泽与纹路,随后再仔细擦拭,神情专注而又认真。 陈滢看了他一会儿,脑海中蓦地现出一副画面: 侦探先生戴着老花镜,无比珍爱地擦拭着他的烟斗,一如二十一世纪的男人擦拭爱车,或小男孩擦拭玩具枪。 古往今来,男人们还真是一如既往地天真着,无论年纪大小c智商高低c阅历多寡,他们总会有一些孩子气的爱好,抑或,在面对自己的爱好时,显得孩子气。 呵,男人。 陈滢弯眉而笑,自青花笔洗中拈起墨笔,打算继续写教案。 却未想,裴恕却于此时开了口,问她道:“阿滢,莫子静在供词里说,那个截留军需物资之人乃京城勋贵,且家里有个大庄子,此事你可记得?” 陈滢手腕一顿,砚中墨汁迅速浸上白毫,自笔尖漫向中锋。 “他确实是这样说的。”她道,索性将笔搁下,转眸注视裴恕:“而且,这神秘勋贵的庄子上,或是家中,还有一片比较大的水。又或者这人买下的私产比如矿山c田地之类,包含一面河或者湖。” 在香山县主郭媛的供词中,曾提过此事。 虽然并无直接证据表明,郭媛偷听谈话那两人中的胆小者,与莫子静转述蛇眼男所言之“鼠辈”,乃同一人。 但是,结合两方信息,以及康王余孽那越来越寒酸的刺杀手段,陈滢认为,在元嘉帝的围剿下,这群余孽减员严重c人手稀缺。而在这一小撮人中,同时出现两个属性相近之人的概率,并不高。 反过来讲,郭媛与蛇眼男所说的,有很大可能为同一人,亦即那个神秘勋贵。 “我觉着,京中勋贵合得上这几条的人家,并不算很多。”裴恕若有所思地道,手上动作不停,机械地反复擦拭着同一处。 陈滢表示赞同:“我与你想法相近。我也有种感觉,这个神秘的勋贵,很可能就在我们身边,而找出此人的关键点,也很可能早就存在,只是因为太过寻常c又或许是太过隐蔽,教人总会忽略过去。” 裴恕默坐着,不复拭剑,只将白布团在掌心,无意识地揉搓着。 风裹挟着雨点,自窗外扫进几滴,桂花香清馥馥的,在人鼻端兜一转,复又散去,如惊鸿乍现的美人儿。 良久后,房间里响起一道低沉的声线:“莫子静死了。” 陈滢转眸,见裴恕正自低着头,打量他自己的手。 团于指间的那块白布,已然揉得皱了。 他咧了咧嘴,松手丢开它,反手执剑,轻拄于地。 然后,叹了口气。 “我自己动的手。”他又道。 仍旧极低的声音,被雨声敲得细碎。 陈滢起身,走到他面前蹲下,仰首去看他。 眼前的脸,仍如往常般地强悍,凌厉的眉斜插上去,好似要刺破些什么,扶在膝头的手紧握着,每根手指都有着钢铁的坚硬。 陈滢伸出手,轻轻地c缓慢地,将那握得极紧的拳头,一点一点地掰开。 初时,有些费力,而后,那五指终是渐松,手掌完全摊开,复又合拢,连同她的手,牢牢握住。 “我叫了他十几年的‘先生’。”裴恕面上没什么表情,声音亦然:“他教我读书写字,教我做人的道理,教我如何支撑起一个家,如何收拾那些不听话的老兵,还教我如何在新兵跟前立威,如何调理出一批自己的亲信,他还还教我学会了做紫萝饼。” 他的神情和语气都很平静,没有太多的怀念,亦不含惋惜。 他只是在这样的时刻,以这样的一番话,向逝去的那段漫长的岁月,投去一瞥。 如岸边流逝的风景,如青天下飞去的云絮。 过去了,便由得它去,而后,永不提及。 裴恕扯动嘴角,握住陈滢的手微微紧了紧:“我已经无事了,阿滢勿须担心。”()!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81章 抱抱亲亲 裴恕说的是实话。 他确实并不怎样难过。 或许换作以前,他会愤怒c会变得暴戾c会拿起刀剑拼命发泄。 而现在,他不会了。 因为,他已经有了婚约。 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变成一个有家室的人,会有人关心他c为他难过c给他安慰。 那么,从前的那些,就算了吧。 被欺瞒的那些年,他曾经错付的信任,那丑陋到叫人无法直视的背叛 都算了罢。 此时提及,也不过是为了放下。 而这寥寥数语,也足够祭它。 陈滢没说话,只低下头,将脸颊在他手背摩挲了几下,复又离开,凝望着他。 此际,裴恕已然自情绪中脱身出来,略略有些不自在,转开眼睛,不太敢与她对视。 自那一夜被陈滢抱过后,这还是他们头一回如此亲近。 他有点手足无措。 可是吧,在心底里头,他又怪想着那一回的,有时候想的还挺厉害,恨不能她再来抱抱他。 裴恕的耳垂,慢慢爬上一层红。 再过数息,漫至整张面孔。 这是害羞了? 陈滢看着他,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裴恕脸红更甚,脖根儿都红了,头扭到一边儿,抓着陈滢的手却不肯放,反而越抓越紧。 陈滢弯起眸,蓦地探身过去,搂住他“啵”地亲了一下。 红唇印上红脸膛,轻轻一触,又飞快离开。 裴恕大惊,眼睛都瞪起来了,旋即又大窘,心跳得像有人敲鼓,脑袋里跟糊了几层浆糊,也不知怎么一来,“咣当”一声,竟连人带凳翻倒在地。 陈滢先吓了一跳,待看清了,越发笑得前仰后合,险些没岔气。 裴恕简直难为情死了,飞快爬起来,有心想要反击回去,可他连头都不敢抬,又该如何反击?且私心里,他其实还有一点想夺路而逃。 可他又知道,若此时逃走,从此后夫纲不振那也就罢了,主要是丢脸太甚,委实有负他小侯爷的名号。 他只得在脑海里把那跟郎廷玉讨教来的各种法子过上一遍,脸涨得血红,同手同脚走上前,僵着胳膊一把拉过还在大笑的陈滢,“嘭”地一声,重重按进怀里。 然后该干嘛来着? 裴恕乍着两手,脑中一片空白。 那个温软的c带着些微体香的身体,正被他搂在怀中,那漆黑柔软的发顶,恰好到他的下颌,几根发丝擦过鼻翼,有一些痒。 裴恕被这痒弄得心烦意乱,两只手虚虚按在陈滢后背,却不知该怎么搁。 是一左一右合上呢?还是一手揽肩手搂腰?再不然,俩手全放在腰那块儿? 他蹙紧眉头,两手比划来c比划去,想要比出个所以然来。 可是,鼻息间的味道c下颌处的温热,与怀中柔韧的身躯,却都在让他分神。 呼吸开始发热,随后是皮肤变烫,更不必提那心底里的热,几乎能把人烧熟。 裴恕满头大汗c身体热得烫手,然后越发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拼命回忆着郎廷玉教给他的那些话,可越是急,脑子便越乱,心也乱,整个人都乱。 迷迷糊糊间,一只纤手蓦地伸来,拉住他的手,引导着c安抚着,教他如何做。 裴恕像在做梦,整个人飘飘忽忽地,下意识顺着那只手的引导。 待终于回过神时,他才发现,自己已是一手揽肩手扶腰,将怀中少女拥住,而他的腰,也被那纤臂合拢。 如此一来,他的怀抱,恰好容她驻足。 “这样就很好。”陈滢轻声道,头埋在他怀里,柔软的发丝擦过他的下巴,越发地痒。 裴恕咧嘴欲笑,可是,嘴才一张开,就有点想要打喷嚏。 他下死力给忍住了。 方才摔了一跤,已然足够丢人,如果再打个喷嚏,他的英名就该毁于一旦了。 裴恕脸憋得发紫,浑身绷紧,忍得辛苦。 其实,此时此刻,陈滢也在忍。 方才裴恕那突如其来的拥抱,说老实话,力道有些大。 得亏她练过,使巧劲儿卸去部分力量,这才安安生生靠在他怀里。若换作寻常少女,怕要当场撞出鼻血来。 而饶是如此,被一双铁臂不分轻重地搂着,还是有些不舒服。 不过,这具健劲的身体,却让她很满意。 裴恕僵直地揽着怀中的人儿,几乎汗出如浆,然心里,却又在一嘟噜一嘟噜地往外冒糖泡儿。 平生第一回,他把个姑娘给抱了。 还是他最心爱的姑娘。 上回是她抱他,这回换他主动。 郎廷玉这厮,果然有两下子。 裴恕咧嘴笑起来,恨不能现在就找来郎廷玉,再好生讨教几招。 “嗯咳”门外忽地传来响亮的咳嗽。 霎那间,房间里那一丝旖旎立时散尽,裴恕赶忙松开陈滢,慌里慌张地便往后退,不想那凳子还在脚下,双足一绊,看着便要摔。 幸得他身手敏捷,身体歪倒的一瞬,凌空一个旋身落地站定,登时那油汗遍布的脸上,又腾起大片的红。 陈滢在旁瞧着,眼睛都笑弯了。 裴恕僵着身子假作未见,飞快走到门边。 即便他做出想要应门的姿态,可在陈滢看来,这个背影,仍然很具备落荒而逃的气质。 她越发翘起了唇角。 “何人!”裴恕掩饰地清了清嗓子,沉声喝问。 只可惜,声线嘶哑c气息虚浮,这一喝毫无威严,完全就跟哼哼差不离。 “末将郎廷玉。启禀侯爷,盛京又来了一封飞鹰传书,是急件!”郎廷玉一本正经地答道,在台阶下头站得笔直,坚定不移地钉住两脚,绝不往门里踏半步。 开什么玩笑,这时候闯进去那不是找抽? 别以为他离得远,就听不见里头在干嘛! 想他“玉面飞熊”(必须是飞熊,绝不是肥熊,郎廷玉坚定地这样认为)郎廷玉,那可是风尘中厮混c脂粉堆儿里打过滚的行家,那点儿动静,他半拉耳朵都能听明白。 可偏不凑巧,这时候盛京却来了急件,不传却是不行。他再有八百个胆子,也不敢误了陈大姑娘的事儿,是故,只能硬着头皮坏人家好事。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82章 那可不成 郎廷玉哭丧着脸站在阶下,心下已然打定主意,死也不踏进那间屋儿。 “请郎将军把信拿进来!”门内响起陈滢的语声,干净且平和。 而后,便是裴恕应和:“进来说话。” 极低沉的语声,似蕴怒意。 郎廷玉顿时一个哆嗦,忽觉两股生风,好似钢鞭抽在身。 拧着眉毛想了想,他终究还是踏上石阶,将半掩的屋门拉开,随后,一撅屁股一伸手:“侯爷,急件在此。” 裴恕登时就呆住了。 这倒非是咱们小侯爷胆儿小,实是无论是谁,那眼前陡然现出两只又肥又黑的手,自然都会呆上一呆。 “侯爷,这是陈大姑娘的急件!”郎廷玉站在门外,坚决不肯挪窝,只以言语进行威胁……不,催促。 这是陈大姑娘的事儿,可不能耽搁了,小侯爷您接了信咱也能交差。 这是郎廷玉的潜台词。 裴恕下意识地便将信接了,心里想的是,这是陈滢的密信,自然不能耽搁。 这一刻,他所思所想,竟与郎廷玉如出一辙。 察觉到手中一空,郎廷玉当即缩手,大声道:“侯爷,属下肚子痛,要去净房蹲坑,属下过会儿再来。” 话没说完,“噌”地一下人已经窜出老远,就跟有鬼在后头赶似地,瞬间便跑得没了影儿。 裴恕怔怔站在门边儿,汗又下来了。 郎廷玉跑了,这屋里就剩下他与陈滢,这孤男寡女的,他要怎么开口说话? 毕竟,刚才他差点儿就摔了一跤。 前头他还真就摔过一跤。 摔完了,他就把人家姑娘给抱了。 还好没打喷嚏。 裴恕满脑袋乱七八糟的念头,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蓦然身旁淡香袭来,他陡地回过神。 “我来瞧信,阿恕如果想站着,那就站着吧。”一把清凛凛的声线响起,听来犹带笑意,语声未了,一只纤手伸来,自他手中拿走了信。 裴恕侧首望去,见陈滢正对他笑,还举信向他晃了晃:“这是急信,等不得的。” “呃……那什么……”裴恕脸又红了,吭哧吭哧了半天,方道:“……那什么……我没站着……我就是来那个……那个开个门儿……” 陈滢弯眸笑:“郎将军都走了,阿恕还要给谁开门儿?” 裴恕的脸越发烧得厉害。 他总不能说其实他是在害臊吧? “不开了,没……没了。”他结结巴巴地道,两眼又开始往旁瞄,完全无法与陈滢对视。 不知为何,分明他比人家小姑娘大了好几岁,可每到这种时候,他那小侯爷的气势硬是拿不出来,总像矮了半截儿也似。 见他窘得厉害,陈滢倒有几分不忍,纤手握住他的大掌,指尖在他掌心轻轻点了几点,柔声道:“阿恕要是觉得不好意思,那以后我们就隔得远远的说话就是。” “那可不成!”裴恕想也不想,立时脱口而出。 那怎么行? 抱都抱了,亲……也亲了,这时候又说要隔得远远地说话,把他当什么了? 可不能惹事儿就不管收拾啊! 裴恕心中的小人拼命大喊,偏口中却说不出来,只能不相干之事:“马猴儿找老常验了尸,判定汤秀才是上吊自杀。” 裴恕一下子站起来,剑身碰上梅花凳,发出一声清越的低鸣。 “之前不还说他与小太监会面么?不就在几天前?”他丢下布巾,将长剑搁在条案上,走了过去。 陈滢递过字条儿予他看,眉目间不见情绪:“这信是老常写来的,他识字,前因后果写得很清楚。” 裴恕不及答言,接信在手,一目十行地看过,旋即眉头紧锁。 汤秀才真的死了。 就在马猴儿上一封飞鹰传书次日,汤秀才又出了趟门儿,在城南某处陋巷盘桓了约一个多时辰,复又回转。 当天下晌,他便自缢身亡。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83章 死因成谜(容容要加油盟主加更) 【】 说来也巧,便在数日前,汤秀才在一家木器行定了几件家具,因那家具有些花样子要重新打磨,遂约定延后送货。而他自缢那日,恰是木器行约定送货之期,那伙计发现房梁下头竟吊着个死人,直吓得连滚带爬c干嚎着就跑了出来,惊动周围邻里,马猴儿这才知道出了事儿。 他倒也机灵,趁乱混在看热闹的人群中跑进汤家,亲眼瞧见了汤秀才的死尸,情知不妙,当下便去找了老常。 说起来,自知晓汤秀才进京后,陈滢便将老常的住址c样貌等皆告知了这群小青皮,为的是让他们在京中有个照应,裴恕亦与老常通了气,叮嘱他若有山东口音之人来寻,须得好生接待。 不过,彼时陈滢给马猴儿定的规矩是:非生死大事,不可面见老常。 这却是因了老常如今还在刑部挂职,陈滢怕动作太大,惊动无关人等,如曹子廉之流,那会引来大麻烦。 汤秀才自缢身亡,这是绝对的大事儿,马猴儿谨记陈滢叮嘱,这才去找老常帮忙。 而待知晓此事后,老常转脸便找上了赵仵作。 说到这位赵仵作,正是陈滢熟人,前番乔小弟并方秀娥杀人案中,赵仵作与陈滢曾有一面之缘,老常亦就此与他结识。 幸运的是,当日盛京府派去汤秀才家的那群胥吏,正是赵仵作他们,老常就此得便,混入案发现场,与赵仵作共同验尸,并得出汤秀才乃自杀的结论。 其后,此事便转交在老常手中。他处事老成,已命马猴儿等人换了新的住处,并减少外出,等候指令。 “阿恕,你应该注意到了,这信中并没有提及汤秀才的那笔钱。”陈滢在窗边缓缓踱步,一任雨星飘落,打湿裙裾。 “正是。”裴恕紧紧捏住信笺,面色沉凝:“这汤秀才临走之前,卖掉了全部家产,这般想来,他身上的银子差不多也有五c六百两,很是不薄了。” 言至此,他眉峰蓦地一动,转头看向陈滢,目中划过几许疑惑:“阿滢,你说这会不会是有人见财起意,伪造其自杀假象,实为谋财害命?” 说话间,他手中信笺“哗啷”作响,倒似为风雨作注:“如非这般,这汤秀才平素深居简出的,也没有太多不同寻常之举,何以突然就想起上吊来?他总不会把全部身家卖掉,就是图个一死罢?” 他摇了下头,神情越发肯定:“此前传书中,小猴子从未提及汤秀才乱花钱之事。如果他一心向死,就该在死前大肆挥霍c及时行乐才是。可正相反,他进京后颇为俭省,赁的院子也很便宜,好端端地突然自杀,委实说不过去。我觉着,这应该还是谋财害命。” “老常和赵仵作都断定他是自杀,阿恕不信他们么?”陈滢微拢眉心,轻声地问。 裴恕一怔。 而再转过念头,深觉此言有理。 那赵仵作他不了解,可老常的手段,他却是信服的。若连他都认为汤秀才是自杀,那么,汤秀才自缢的证据,应该极为充分。 只是,结合汤秀才此前举动,他突然自杀之举,委实叫人难解。 思忖半晌,他拧眉道:“这会不会是那风骨会所为?” 他目注陈滢,似在向她求证:“那风骨会神神秘秘的,也许会有些非常手段,神不知鬼不觉将汤秀才杀了,并伪造了一个完美的自缢现场?” “你说的未必没有道理。”陈滢抬起手,将窗屉子上沾的几粒雨渍,轻轻抹去:“只是,我还是觉得,那城南陋巷有问题。毕竟,他是从那里回来后,便即自杀的。我在想,他在陋巷里的一切行动,是不是都记录在册?会不会有遗漏?” “我记得信中写了的。”裴恕皱眉道,将信展开,飞快地扫了几眼,很快便指着其中一处道:“信上说,汤秀才偶尔会去城南陋巷吃热汤面,此番似乎也是去吃面的。” 这也从另一个侧面表明,汤秀才在京里确实过得俭省。 陈滢未置可否,视线仍抛向远处。 雨大了些,似在那檐下悬起一幕珠帘,“滴滴答答”细密的语声,敲打着台矶与廊庑,清冷的桂子香飘来,也含了几缕潮气。 陈滢深吸了一口气。 冷润的空气,自喉头流转至胸腹,叫人心神一宁。 汤秀才真是自杀么? 她很相信老常的判断,且赵仵作也绝非草包,他二人共同得此结论,则汤秀才自杀的可能性,无限接近于百分之百。 从卖掉全部家产c到潜入盛京赁屋居住c到与宫中某太监私会,这条时间与行为动线,逻辑上没有问题。 而在“面会太监”到“上吊自杀”这期间,唯一的变数,便是城南陋巷之行。 汤秀才自杀案之破点,必定就在那条陋巷。 心中思忖已定,陈滢转首望向裴恕,面色竟是竟有前所未有地郑重:“阿恕,我想,我应该回京城一趟了。” 停一息,又加重语气:“必须尽早动身,这几日就启程。” “这么快?”裴恕颇为讶然。 语毕,眉间便浮起一丝忧虑:“女校这一头儿尚还有许多事未曾处置,陈家两位姑娘不日便要回京,你再这样走了,学校之事又交给谁?” 他深知陈滢对女校的重视,这一问,亦是在替她考虑。 这的确是个问题。 陈湘与陈涵已然收到许老夫人的信,最迟十月,便需返回京城,沈氏亦随信附了张便笺,要她姐妹早日回京,好相看婚事。 细论起来,她姐妹两个留在济南,委实也不算个事儿,一来没个亲戚照应,二来,她们离京的日子也太久了些。 此外,陈勉外放,身边只带了范姨娘并陈沅母女,而沈氏却不曾跟去,许老夫人给出的理由便是,陈湘c陈涵的婚事,需得由她这个亲娘相看。 这是摆明了不想多管,沈氏心中气苦,却也不得不遵从婆母之意,而陈湘并陈涵的婚事,亦就此摆上台面儿,不好再耽搁下去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84章 母女连裆 “薛夫子可以替我打理好女校的。”陈滢凝目看向窗外,语声舒缓。 这是她权衡再三得出的结论。 事实上,自上次浓硫酸事件后,薛蕊就如凤凰浴火,竟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 如今走在校园里,谁也不敢相信,那个雷厉风行、坚定果敢的美丽女子,在不久前,还是个厌世自卑、连与人对视都需要勇气的怯懦之人。 她的蜕变,亦让陈滢越发相信,大楚朝的女子,与二十一世纪的女子一样,勇敢且优秀。 只是,她们为时代束缚,无缘展现聪明才智,尤其是那些受过良好教育、天份非凡的女,她们唯一施展才华之处,唯后宅而已。 这也是为何宅斗手段花样百出、叫人防不胜防之原因所在,亦是陈滢深为惋惜之处。 而鬼哭岭那晚,若薛蕊不曾损去名声,则以她的出与美貌,多半她也要踏上这条路,在后宅无穷无尽的算计中,耗尽一生。 幸而她走出来了。 今天的她,正踏上一条广阔灿烂,却也布满荆棘之路。 陈滢唯愿她,以及许许多多如她这般的女,一路走好。 而往后,有薛蕊主内、叶青主外,陈滢相信,女校遇到再大问题,也能扛过去。 “我与你一同回京吧。”裴恕忽地道,撩袍坐下,两手扶膝,面色凝重。 陈滢倒被他说得愣住,怔了片息,方问:“你能成行吗?陛下交给你的任务,你可曾完成?” “差不离吧。”裴恕道,眸光极是泰然:“若要将这群乱党连根拔起,绝非一朝一夕可成。如今蓬莱县已然被我惊动了,短期内这群余孽不会再有动作,我正好趁此机会向陛下复命。” 停了停,他的语声忽尔转沉:“还有莫子静的首级,我也想带回宁夏。” 陈滢闻言,越发讶然:“阿恕要回宁夏?” “待此间事了,便要回去了。”裴恕笑道,抬眸看向她,剔透的瞳仁里,忽似有流星坠落,说不出地明丽:“我们成亲之后,可不得回家住着么?” 陈滢终是恍然,不由也起来:“是的,我的确得跟阿恕回家乡去。” “那可不。”裴恕应得极快,笑出一口白灿灿的牙:“等阿滢与我拜堂成亲,成了我的媳妇儿,我们便一起回家去。” 陈滢含笑点头:“嗯,我也很想瞧一瞧阿恕从小长大的地方。” 三世人生,她还从不曾去过宁夏,彼处的风土人,令她很是向往。 她含笑望着裴恕,裴恕亦望她,二人相视良久,心中俱皆温暖。 接下来数,陈滢便忙着打点回京事宜。 首要的便是李家。 李恭的婚事已经定下了,就在今年九月,女方乃浙江湖州望族嫡女,听说是个德容言工四美俱全的姑娘,其父在叙州府任同知,两位胞兄更是颇有出息,一在国子监四门馆任博士,一为翰林院编修,可谓满门清贵。 原本陈滢还打算参加婚礼来着,如今自是不得成行,只能先将礼物奉上。 至于李惜,她的亲事也相看得差不多了,男方乃苑马寺卿家的嫡幼子,因他家祖籍便在松江府,而李珩当年恰曾在松江府做过一任知府,两家就此得以结识,也算知根知底,且这嫡幼子本亦有出息,与李惜十分般配。 也不知出于怎样的因由,李家这一儿一女的婚事,皆不曾放在济南本地。倪氏甚至还放出话来,道李恪的婚事也要往南边儿找,倒叫不少想要巴结的当地人家,望而兴叹。 除却李家诸亲眷外,陈湘并陈涵那里,陈滢也早早送去了一堆礼物,感谢她们一直以来对女校的关照,亦算是提前送上程仪。还有陈漌那里,陈滢亦去了封信,告诉她往后再有回信,皆需寄去京城旧址,勿再寄往女校。 说起来,陈漌婚后的子,委实也足够说上好一段的了。 简而言之,便是陈漌的夫君——三少爷卢宸,不仅行事果决,且极有主见,原本他婚后假期一了,就当去淮安任职,而依伯夫人万氏并三太太田氏之意,新媳陈漌便该留在家中,服侍上头两层婆婆,以代夫君尽孝。 可是,这卢宸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令得万氏忽然改口,答陈漌随他同去任上,倒叫那三太太田氏很是不满。 田氏不敢当面顶撞万氏,转过脸来便开始搓磨儿媳,多次以言语弹压,要陈滢孝字当先、长辈为重,并暗示她主动向万氏提出留在伯府。 在田氏看来,若陈漌自己要求留下,则无论卢宸还是万氏,皆不好再相强,而田氏则兵不血刃达到目的,实是两全其美之法。 陈漌起先自是不肯,只架不住还有个小姑——六姑娘卢宛宁——在旁帮腔。 六姑娘走的是怀柔一路,每每田氏对陈漌冷脸相向,甚或摔东打西时,卢宛宁但凡在场,必从中斡旋,数次护在陈漌前头,替她挡下好些麻烦。 陈漌很念她的,两下里渐渐走动开来,那卢宛宁人美嘴甜,言语间对陈漌处处恭维赞美,时常逗得她开怀。 想陈漌乃公侯嫡女,自幼便万千宠,只当卢宛宁是个温柔可亲的好人,又哪里知晓她其实与田氏一条心。 看看时机成熟,这卢宛宁便开始向陈漌言及些淮安地处偏僻、生活清苦、气候恶劣诸般坏处,末了总要叹一声:嫂嫂这般天仙似的人物,竟还要去那等地方,妹妹委实担心得很。 这母女两个一一阳、一柔一刚,竟渐渐将陈漌给说动了,险些便要向万氏提出留下尽孝,幸得被黄妈妈及时制止。 过后,黄妈妈便给陈漌透了个消息,原来,那田氏生怕出侯门的儿媳不好拿捏,竟打算把房里两个大丫头塞给卢宸,让她们跟着卢宸一起去淮安。 这要是生下庶长子来,陈漌这辈子都得膈应死。 得知此事后,陈漌当即大怒,却被黄妈妈劝住了。这位积年妈妈手段非凡,偷偷把这事儿捅给了卢宸。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85章 愿你幸福 黄妈妈想是早就发现,他们家姑爷是个有脑子的,必有妙法应对,且这事儿陈漌也委实不方便出面,万一得个善妒的名号,亦是不好。 卢宸果不负黄妈妈所望,没几日,万氏突然发话,将所有到年纪的丫鬟皆配了人,田氏悉心调理的那两个丫鬟,亦不曾幸免,分别配给了两个小厮,直将田氏怄得几乎吐血。 婆媳姑嫂这几个回合下来,卢宸启程之日便至,陈漌如愿以偿,随夫君离开了济南,那田氏想要再施手段,不只时间不足,且亦鞭长莫及。 如今,这对小夫妻便在淮安定居下来,渐渐地,竟也把那日子过得颇象样,虽粥饭简单c繁华不再,可是,从陈漌的信中,陈滢却感觉到,她似乎正在走出那场单相思投下的阴影。 尤其最近几封信,陈漌提及卢宸的次数颇多,言语间更有种隐约的甜蜜意味。 她应该恋爱了。 至少在信中,陈滢嗅到了恋爱的味道。 看起来,陈漌的那一颗芳心,已然重又找到了寄放之处,而这一次,她的呼唤,终于有了回应。 陈滢愿她幸福。 也愿大楚的每个女子,都能拥有这样的幸福。 哪怕最终,这幸福只能降临在少数幸运儿身上,但至少应让她们拥有获取这幸福的权力,与途径,。 恋爱是美好的,婚姻也不该成为桎梏,每个人都该有追求这两者的自由。 虽然,于目前的大楚而言,做到这一点极其艰难,可陈滢愿为此而努力。 将亲戚诸事处置完毕,时间已过去两天,陈滢遂加快速度,将女校c庇护所以及果园等诸事,逐一交付给了薛蕊。 薛蕊此前从未接触过庶务,初次面对,委实心中无底,便死活拉着陈滢,再三将所有账目核准,务使每一厘银子的来去皆清晰可见,方才敢言“交予我”三字。 如此一来,陈滢真正离开济南府的日子,比预计推后了两日。 好在她早有准备,收到飞鹰传书后,立时便写回信,着老常安排马猴儿等人全体收缩,停止一切行动,而盯梢行苇之事,则转交给了叶青。 叶青有几个江湖上的朋友,如今正在盛京,皆是些生面孔,且个个武技在身,自是比那群小青皮更稳妥。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陈滢总觉汤秀才之死,很可能便与这群孩子有关。 即便目前手中并无证据,但陈滢还是认为,将他们与事件隔离开来,是稳妥之法。 “这日子口儿,天儿也凉了,便那汤秀才的尸首在殓所里收着,等我们回去的时候,应该也还能再验一验。”济南府临县驿站门外,裴恕替陈滢撑着伞,如是说道。 此刻,他们正在驿站门外竹林间闲步,秋雨缠绵,点滴敲上伞面儿,清寂且萧疏,远处寒山如带,阴云积在峰顶,如信手以淡墨泼就,寥寥数笔,便有无尽瑟然。 裴恕之所以述及前言,却是因为他一直以为,陈滢急着回去,是为了验尸。 陈滢向他笑了笑,未置可否。 汤秀才死前最后的动向,固然需要仔细搜查,然更关键处在于,她有种直觉,那个神秘的风骨会,或将有大动作。 因为,汤秀才变卖家产之举,委实很像携款远离。 而其不远千里来到京城,既非寻亲c亦无故友,那或许便昭示着,他是来此处与人汇合的。而风骨会接下来的举动,亦将会以京城为起始点。 所以,陈滢才急于返京。 风骨会的一应动作,最终都会影响到陈劭,进而波及李氏与陈浚,这是陈滢所不愿看到的。 无论阻止c协助,还是隔岸观火,陈滢都希望着,在事发时,她能够知悉一切详情,以便及时做出判断与取舍,并竭尽所能不教亲人涉险。 “周朝贵有消息了么?”缓步行出不远,陈滢便道。 并未接续裴恕之语,而是换了个话题。 她委实不愿欺骗于他,却又无法将一切宣之于口,只能顾左右而言他。 裴恕对此却毫无所觉,自然而然顺着她的话道:“我们马上便要回京了,我便叫老何不必往山东送信,一切等我们回去再说,左右也不过数日功夫,迟些回去,没准儿消息拿得更多更全。” 陈滢轻轻“嗯”了一声,忖度片刻,转首望向他:“如果可以的话,阿恕,能不能请你让何将军往下再多查一些?” 只要与周朝贵有关的一切,陈滢都很感兴趣。 “这个不必阿滢提醒,我之前早就吩咐下去了。”裴恕微笑道,清透的瞳底深处,好似划过一缕星芒:“那周朝贵的来历自然要查清,还有他平素往来之处c钱财情形c宫中师友等等,老何都会去查,但凡有一点点可疑,便会报到我这里来。” 他笑看着陈滢,目色越发明亮:“阿滢就等着拿消息吧,绝对不会少的。” 陈滢笑起来,轻轻扯动他的衣袖,柔声道:“阿恕想得很周到,多谢你了。” 裴恕咳嗽一声,垂下宽袖,手腕一翻,便将陈滢的手捉进袖中,借着那大袖遮掩,将她的手团在掌心,眼睛却不敢去看陈滢,扭头望着道旁疏淡的雨幕,耳垂开始飞快地泛红。 陈滢侧眸看着他。 每当此时,她都会觉得,她的理智与清醒,会有那么一瞬间的出离,而她的心,亦会随之悸动。 她很喜欢他这样子。 一天甚于一天刻强过一刻。 有时候,这喜欢甚至会教她心跳加速,连思维都不再受控制。 她唇角噙笑,望向眼前耳垂飞红的男子。 此刻,那红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朝着整张脸漫延。 陈滢笑得眯起了眼,手指悄悄张开c缓缓移动,最终,与他十指相扣。 这无疑又挑战了裴恕所知。 他眼睛陡然张大,脸“腾”地一下红到底,连下巴上那一层青胡茬,也变作微红。 “阿恕,谢谢你,这是我在向你表达谢意。”陈滢笑着轻语,又故意逗他,四枚指尖挨个儿在他掌心点了几点。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86章 自罚三亲 最快更新出闺阁记最新章节! 裴恕脖根儿都红了,好似那心尖尖也被这纤指撩着,跳得擂鼓也似,嗓子眼儿几乎冒烟。 可偏偏地,那冒出来的烟却又甜得很,仿佛那飘进伞下的细雨,也是糖水儿化出来的。 他红着脸往四下瞧,又局促、又欢喜、又有几分不安。 见他已然不好意思到了极致,陈滢亦觉心虚。 在男女之事上,她的经验比他多了太多,总这样戏弄他,似乎也不太好。再者说,当导师纵然有趣,只学生面皮太薄,却也教她心软,不忍继续。 所以,她打算适可而止。 她故意抬头,看向伞外灰暗的天空,给出空间,由他自己转过来。 雨下得不疾不缓,青布伞面儿上余音轻透,如一曲清弦,分明空漠离尘,然入耳时,却又因了雨打疏叶、水过横枝,而有了别一番缠绵。 陈滢略有些出神。 算算日子,他们赶回京时,李氏怕就要往济南来了。 虽李氏从不曾言明,可陈滢却知道,李氏离京,有一多半儿,是为了陈劭。 她在有意地避开他。 居家时,分院而住;如今,干脆避回娘家。 这非是她对陈劭无情。 正相反,真正的无情,是漠然冷淡,是纵使人在眼前、四目相顾,亦可视之如无物。 而李氏却不同,她必须以空间的隔绝,达到“眼不见、心不烦”的目的。 她对陈劭,其实尚有余情未了。 陈滢不免有些唏嘘。 哪怕嘴上说得再狠、再绝情,人心却不会作伪,那些出自于本能的举动,往往比言语更能照见真心。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心中念头百转,脚下亦无意识地遵循方才的步幅,往前行去。 可就在此时,她与裴恕握在一处的手,倏地被他一扯。 她以为裴恕有话要说,忙自伞外收回视线。 然才一转首,她的眼前,便现出一张放大的脸。 确切地说,是半张面颊。 裴恕正侧对着她俯身,也不说话,那半个红通通的面颊,离陈滢仅一寸之距。 “阿恕,你怎么了?”陈滢简直诧异。 好端端地,裴恕把脸凑过来做甚? 她不问还好,这一问,裴恕的大红脸上,登时冒出几粒汗珠。 可他仍旧不语,也可能是害羞得说不出话来,遂只能以动作表明态度。 于是,陈滢便瞧见,那半张大红脸,以极其缓慢的速度,一点一点地往她面前凑,随后,精确地停在了半寸这么个妙到毫颠的位置,方才停下,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陈滢怔住了。 随后,下意识便要向后退,以拉开间距。 然,此念方生,她忽如醍醐灌顶,陡然间明白了过来,一时直是啼笑皆非。 而再过一秒,这啼笑皆非,便也只剩下了笑。 原来,裴恕挨得这般近,是有着很恰切、很正当的理由的。 她忍笑凑上去,在那张大脸上用力亲了一下,笑道:“是我的错儿,没想起来用这个表示感谢。” 语罢,又“啵、啵、啵”连亲三记,笑着再续:“我自罚三亲,以表诚意。” 裴恕顶着滴汗的红脸直身,笑得眉眼都快挪位了。 从来只听过自罚三杯,这自罚三亲,他可是头一回听说。 媳妇儿真好,为了亲他,连名目都想得如此周全。 裴恕乐孜孜地咧嘴。 被心爱的姑娘连着亲了四口,真是再没有比这更高兴的事儿了。 他决定不洗脸了。 而后,他又决定还礼。 总不能白白叫人亲了不是? 想他小侯爷纵横四海,那可是很懂礼数的,若总这么只取不予,成何体统? 心中是这般想的,他口中亦说了出来。 当然,有鉴于他此时的心跳、呼吸以及脑中思绪之混乱,他说出来的话,亦不能够称之为连贯。 “那个……那什么……”他抬起空着的手擦汗,那汗却越擦越多,如同他越来越结巴的语声:“……阿滢亲都亲……亲了,我也得那什么……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得……聊表寸心。” 一壁说话,他一壁转身,面朝着陈滢站定,只是,视线却不敢往下落,只得远远抛去前方,像对着漫天雨丝说话。 陈滢笑看着他,深觉孺子可教。 这么快就晓得回礼,可见小侯爷其实很聪明,身为导师,她还是欣慰的。 她唇角微翘,仰首、闭眼、踮脚,等待着他的唇落下。 最先落下的,是他的手臂。 很坚实、很有力的手臂,揽住了她的腰。 然后……陈滢的脚就离了地。 并且,越离越高、越离越高。 待那高度达到陈滢认为裴恕绝不可能吻上她时,她才终于觉出不对。 再一睁眼,却见裴恕正咧着大嘴,那一口白牙,就在陈滢的腰际。 他居然单手把她抱起来了! 饶是陈滢有着举世最聪明的脑瓜子,此际身在半空,还是有点发懵。 不是说还礼吗? 她亲了他一下,则他的还礼,不应该是亲回来? 怎么变成举高高了? 她是不是在做梦? 然而,裴恕接下来的话语,却让陈滢清醒地意识到,她没做梦,这就是活生生的现实。 她确实被举高高了。 还是单手举的。 “我早就想这么抱你了。”裴恕笑得眼睛眯成缝儿,揽在陈滢腰际的手臂坚实如铁,竟还有余力抱着她上下掂几掂:“上回你抱我的时候,我就想着,也得好好抱你一回。” 许是佳人在怀,他心情大好,说话竟也比方才流畅了些,唯独那脸还很红。 陈滢怔望他几秒,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得学生如此,实乃人生一大乐事。 她决定不去纠正他了。 她倒要瞧瞧,这个情场经验为负数的家伙,还能整出什么花样儿来。 而看着陈滢的笑脸,听着她那如清溪跃动的笑声,裴恕完全没觉出半点不妥,反以为,此举大大取悦了心上人。 他的白牙越发闪亮起来。 他决定以后没事就举个高儿,也好叫他的阿滢欢欢喜喜地,就像他每天都欢喜一样。 有鉴于两个人想法出地一致,于是,这次浪漫的雨中漫步,便在这既甜蜜、又怪异的氛围中落了幕。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87章 暮烟秋雨 其后的一路,裴恕用行动表明,他是言出必行的真汉子。 逮着空儿他就要这么抱一回。 而陈滢居然很赏脸,偶尔高兴了,还会再亲他几下。 如此古怪的亲昵模式,放眼整个大楚,恐怕也唯有陈滢这个怪人,才会以如此方式回应。 若郎廷玉不曾力挽狂澜的话,没准儿裴恕能把这个保留项目,一直延续到洞房花烛夜。 好在,有“玉面飞熊”暗中指导,没过多久,小侯爷终是幡然悔悟,也终于知晓,回礼不是这么个回法。 而逐渐摸到窍门儿后,裴恕这个生瓜蛋子,终是懂得反客为主,由被动而主动,再由主动到杀得陈滢丢盔卸甲,此皆后话,在此不提。 七月十七,回到京城的次日,暮烟秋雨又黄昏。 一身男式庶服c简单易容过后的陈滢c裴恕等一行人,前往马猴儿他们的住处问话。 老常将这群小青皮安置在了北城,那地方鱼龙混杂c帮派云集,充斥着三教九流各色人等,还有着以私自搭建的棚舍c木屋以及简陋瓦房所构筑而成的c如蛛网般九曲十八弯的地形,藏人极易,而寻人却极难。 老常行事之老成,由此可见一斑。 “再往前走几步就到了,陈大陈爷。”赵仵作点头哈腰地向陈滢道。 说起来,这地方还是他介绍给老常的。他本就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又是干的仵作行,北城这一带他常来,久而久之,也就摸清了里头的门道,因听说老常要找个不引人注意的住处,便向他推荐了这里。 而今日引路,亦是因了赵仵作这地头蛇的身份。 陈滢转首顾视,见他穿着一身灰夹短衫,乱糟糟的头发拿根布带子绑着,矮小的身形,辅以精瘦的脸,瞧来倒像只老鼠,杂在这嘈切的坊市间,竟是意外和谐。 她向赵仵作笑了笑,正待言声,一旁的裴恕已然抢先开口:“好生带路,少废话!” 这一喝,气势迫人,赵仵作登时缩缩脖子,麻溜儿在前带路,再不敢多说半个字。 他识得裴恕。 前番乔小弟杀人案时,就是裴恕领着一批皇城禁军接替了他们,那张叫人胆寒的脸,即便隔了年许时光,亦叫人记忆犹新。 见裴恕满身杀意,陈滢轻碰了下他的衣袖,示意他放松。 今日来此,裴恕并不在陈滢的计划中。 她原打算单独前往,然裴恕却执意相从,只道城北混乱,不宜于女子独行,即便易容改装,亦有危险。 而今所见,正如裴恕之言,这地方的确很乱,就是个贫民窟,仅这一路行来,便遇见好几个眼神不善c腰藏武器之人,更有帮众子弟大摇大摆招摇过市,若陈滢独自前来,虽安全上不至有问题,但很可能会碰上麻烦。 而她最希望避免的,正是麻烦。 “谢谢你与我同来。”陈滢扯动裴恕衣袖,以口型比出这句话。 裴恕身上气息一缓,亦向她笑了笑。 他也易了容,面上粘了部假须,着一身鹰背灰劲装,戴着斗笠往那儿那么一站,俨然便是江湖客c游侠儿,那满身匪气天然便具伪装作用,与这地界儿极为相合。 唯一的异类,大约便是陈滢。 纵使她扮作小厮模样,戴斗笠披针蓑,只是,她行止间那种冷静淡然的味道,委实与身份相异。 所幸裴恕带了几名裴家军,一个个提刀仗剑c凶狠彪悍,人数又颇多,便有那混混青皮,也断不会没长眼跑来惹事,路人更是有多远躲多远。是故,陈滢这些许不同,也就不那么引人注意了。 转过两条小街,便是一条窄巷,巷中破瓦房林立,间错出无数岔路,却是个四通八达的所在。 “就在这里。”赵仵作恭恭敬敬地道,抢上前几步,立在一所小院儿门前,拉起残旧木门上锈蚀的铁环,轻扣了几下。 “谁啊?”门里传来粗嘎的少年声线,正是马猴儿的声音。 “我是你大爷。”赵仵作回以约好的切口,特意将声音扬得很高:“你几个叔伯来看你们了,快开门。” “来了来了!”随着话音,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旋即木扉开启,马猴儿的破锣嗓子一下子涌了出来:“三叔你们怎么才来啊,我都等你们好多天了,兄弟几个都快没吃的了” 他熟练地嚎着对好的暗号儿,一面将众人让进院中,又机警探头四顾。 时近黄昏,雨势渐成,冷风卷起一幕幕水线,抛洒于瓦檐和地面,溅起大片碎珠,偶尔风疾,那雨便往人身上扑,顺着蓑衣斗笠的缝隙钻进去,不少人衣衫已然湿了。 这样的时日,举凡口中有食c身上有衣c温饱可自顾的人家,是断不会想着出门儿的,窝在干燥温暖的家里,哪怕粗茶淡饭,亦比在外奔波强。 见巷中并无人迹,马猴儿忙将门关牢。 而待木扉一合,那几个裴家军立时有序分散开来,将院子前后守住。 “守好,勿叫人靠近。”裴恕沉声喝道。 众兵卒齐齐应诺,虽声音压得极低,气势却极盛,那屋中几个小青皮已经看傻了。 此时,马猴儿也终是认出易装的陈滢,忙快步上前见礼:“陈校长好。” “进屋说话。”陈滢轻声道。 这院子左右皆有人家,防备些总不为过。 一行人进得屋中,另几个少年在马猴儿的督促下,尽皆过来见礼。 许是裴恕在侧之故,小青皮们见礼后,便齐刷刷在东墙下站成一溜儿,束手束脚地,十分局促。 陈滢知道他们是被这群铁血军人给吓住了,便温言道:“我就是过来问几个问题的,你们不必紧张。”又环顾四周,问:“汤秀才上吊那天,是谁负责盯他的梢的?” “是猪头。”马猴儿飞快地道,伸手指向一个脑袋大c身骨儿细c眉眼透着精明的少年。 那浑号猪头的少年下意识地一缩,旋即又挺了挺腰杆,强做出一副胆大的模样来,道:“那天正正是小的盯着汤秀才的。” 说完了,他便又往后退了两步,似是要借着人群把自己隐去,时不时偷看裴恕一眼,苍白的脸上,浮起浓浓畏惧。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88章 猪头口供 最快更新出闺阁记最新章节! 若单看样貌,裴恕绝对称不上凶恶,至少比猪头所知的济南城“铁刀门”门主差上许多,且那门主的身板儿也远比裴恕壮,手里的刀子更是亮得怕人。 可偏偏地,猪头就是怕。 虽面貌不算打眼,可面前男子五官冷厉、神情淡漠,只随随便便站在那里,不必亮刀子、也不必亮身板儿,周身便散发出一股子冷气,冻得人脚底打晃儿,恨不能赶快跑远才好。 “好了,那就猪头和小猴儿留下吧。”陈滢此时笑道,又走过去拍拍马猴儿的脑袋:“辛苦你们了。” 马猴儿与她相熟些,加之见多识广,此际倒未显得害怕,唯神情有些沮丧,垮着脸、塌着肩,小声儿道:“陈校长,小的把差事办砸了。” 他低了头,语中满是懊恼与悔恨:“都怨小的没把人盯牢,不知怎么的他居然就死了,要不是那木器行的伙计上门儿送货,叫破了这事儿,小的怕还要在外头白盯着呢。” 他越说声音越小,心底里极为自责。 汤秀才虽是上吊死的,那也是他们没提前发现苗头,竟不知他要寻死。身为这群人的头儿,马猴儿自觉罪责重大。 他记得叶统领说过,如果一队人犯了错,那头儿就得担下来,这叫“担当”。如今汤秀才既死,则他就得担下这盯梢不力的错儿来,不能怪别人。 “你们已经尽力了,做这些也委实为难你们。”陈滢和声道。 一群没接受过专业训练的半大小子,千里迢迢跟着汤秀才进京,这一路都没把人跟丢,且还将其近期动向摸得一清二楚,这已然是超水平发挥了,她对他们,并无苛责之意。 见陈滢始终态度柔和,马猴儿多少放下些心来,摸着后脑勺儿道:“校长不怪罪小的就好。” 陈滢摆摆手,拉他与猪头分别坐了,略过这话题,当先便问猪头道:“汤秀才上吊那天都做了些什么,你仔细说给我听听。” “好生说,莫要有遗漏。”裴恕在旁补充道。 很沉的声音,听在陈滢耳中,是醇酒低弦,然猪头听了,心底更慌。 这黑脸大汉本就怪吓人的,如今这话听来越发像是威胁,由不得他不紧张。 “是……是,陈校长。”猪头干咽了口唾沫道,喉咙又涩又痒,舌头也不大利索了:“俺……我……我就是那天盯着汤秀才来着,俺……” “你慢慢说,别怕。”陈滢柔声道,自袖中取出个小纸包儿来,打开了,却原来里头装着几粒松子糖:“吃块糖,甜食有助于平稳心情。” 猪头半懂不懂地听着,心思压根儿就被那糖给引过去了,伸手欲取,又缩回,怯怯地看了裴恕一眼。 “吃吧吃吧,陈校长人可好了。”马猴儿到底见过些世面,虽也觉着裴恕吓人,却没那么害怕,拿了块糖塞进猪头嘴里。 陈滢便将整包糖都递了过去,温笑道:“都拿着罢,我还带了好些吃的,等一会说完了话再给你们。” 猪头将糖块儿含在嘴里,那甜丝丝、冰冰凉的口感,立时便攫去他全部的注意力。他眯眼感受着,倒真把裴恕给忘了。 马猴儿见他只顾着吃,便虎下脸,胳膊肘用力捅了捅他:“快说,陈校长还等着呢。” 猪头这才回过神来,一面吸溜吸溜地吃糖,一面便道:“那天快中晌的时候,汤秀才出门儿,小的悄悄跟在他后头,一直跟到城南铜锣巷,那巷子里有家热汤面馆儿,汤秀才有时候会过去吃汤面。” “他去的有规律么?”陈滢插口问道,怕他听不懂,又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他一般隔几天去一次?” 猪头呆了呆,马猴儿倒是答得很快:“小的记得汤秀才去的日子不定,有时候隔两、三天,有时候隔个五、六天。” “你确定么?”陈滢略有些怀疑。 不是她不相信马猴儿,委实是觉着,以这小家伙识得的那几个字,怕是无法记下如此繁复的信息的。 马猴儿便笑嘻嘻地道:“小的记着这事儿呢。叶统领给了小的几张黄历纸,小的每天都在上头做记号儿来着。” “黄历纸?”陈滢怔了怔,旋即心头一喜,忙问:“是女校特制的那种黄历么?” 马猴儿立时点头:“回陈校长,就是那种黄历纸,叶统领给了小的半年的黄历,又教小的识数儿和认字儿,小的就在上头画记号记事儿。” 陈滢欣然颔首:“这法子很好,你很聪明。” 马猴儿所说的黄历纸,其实是女校特制的月历,一个月一张,与现代的台历相仿。 原先,陈滢将之作记事用,后众人见其简便,便也都跟着学,一来二去,简易版月历就此在女校流行开来,叶青那里也有几份。 “叶统领告诉小的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儿,记在纸上比记在脑子里更稳当,小的便照做啦。”马猴儿比划着道,又张大眼睛问:“小的这就把那黄历纸拿来给您瞧瞧?” “好,快拿来给我看看。”陈滢笑道。 有这份东西,对于汤秀才这段时间的去向,便会有个直观的感受。 马猴儿飞跑着出了屋儿,不一时又回转,将月历纸呈上,又指着那上头的各种记号解释:“陈校长,这上头举凡画了个碗的,就是汤秀才去吃汤面的日子。” 陈滢扫眼看去,的确,从记录上看,汤秀才吃汤面的时日,并不固定。 她将月历搁于案边,继续问猪头:“你接着往下说,汤秀才去吃汤面,然后呢?” 猪头拧着眉毛回忆了片刻,便道:“他在那面馆儿里吃了两碗汤面,然后就出来在那巷子里溜达消食儿,小的一直跟着他,没见他跟人说过话,也没见他窜门儿什么的,他就一个人在巷子里转了转,就又回家了。” “你仔细想想,这中间可有什么不寻常之处?”陈滢语声轻柔,诱导他仔细回忆:“无论是多么小、多么不起眼的事儿,只要你能想起来的,都告诉我。”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89章 险些摔跤 最快更新出闺阁记最新章节! 猪头此时已然吃完了糖,闻言便先舔了舔嘴唇,一面回味那甜滋滋的味道,一面皱眉细想,旋即摇头:“回陈校长,小的没见着别的事儿,汤秀才就一直在那儿遛弯儿。” 陈滢动作极微地点了点头,一时未语。 看得出,这孩子聪明皆在脸上,心中却是无数,远不及马猴儿机灵。 想了想,陈滢遂又换了个问法:“汤秀才在那巷子里转了几个来回?” “三回。”猪头终于给出了明确的答案,态度极为肯定:“小的识数儿,一直暗中记着呢,他绕了三个来回。” 陈滢眉心轻蹙。 在同一个地方绕了三个来回,若说是消食,似乎略有些牵强。 “那天天气如何?”她又问。 猪头记性倒是不错,马上便道:“回校长,那天是个大晴天儿,太阳挂得老高,铜锣街人也挺多的,小的就混在人堆儿里盯着他。” “他有没有回头瞧看,或是东张西望?”陈滢再问。 猪头想了想,摇头道:“他一直往前走来着,没回过头,然后……” 他下意识地搔搔鼻头儿,眼睛紧盯着房间某处,似在竭力回忆彼时情景。 好一会儿后,他方才不太确定地道:“然后,小的记着,他虽然没回过头,却也走得不快,就是闲逛,那铜锣巷也有些卖玩意儿的铺子,他路过的时候会看两眼,只不曾进去。” 言至此,他忽似想起什么,“哦呀”一声拍了下脑门儿:“小的想起来了,那汤秀才走到一户人家门口的时候,差点儿摔个狗啃泥,小的听见他骂骂咧咧地,都不像个读老爷的样儿。” 陈滢眸光一凝。 摔跤? 这似乎也勉强可称得上是“不寻常”之事了。 “你仔细说说,他是在哪一家、那一户的门口摔的,摔之前和摔之后又是怎么个情形?”她道,紧紧看向眼前少年。 连着几个问题砸下来,猪头的脑门儿上开始冒汗,他拿袖子擦了擦,边想边道:“那个……小的记着,那户人家靠着巷子东头儿,他家……他家的墙里头,有棵很大的槐树。” 他一时抓耳、一时挠腮,显是在拼命挖掘记忆,又续道:“那汤秀才摔跤之前,好似……好似也没甚么,摔的时候他恰好走到那家墙边儿上,扶着墙才站稳,小的那时候怕他出幺蛾子,离得近了些,就听见他在那骂人。” “他平常也骂人么?又或者他平常走路是不是也不太当心?”陈滢问道,视线扫过猪头,又看向马猴儿。 马猴儿反应极快,立时回道:“回校长的话,小的跟了汤秀才好几回,从没听见他骂人,他走路都是迈方步儿,走得挺慢的。” 他歪着脑袋想了会儿,又补充道:“汤秀才很爱干净来着,每次出门儿都穿得整整齐齐,下雨天还穿木屐,脚底下都不沾泥。” 陈滢点头不语。 马猴儿的观察力很仔细,而结合他所言,汤秀才平素似是很注重仪表风度,亦即是说,在公共场合摔倒、骂人这种举动,十分罕见。 看起来,他摔跤的那户人家,有必要好生查一查了。 陈滢将之记在简报上,复又继续向猪头问话。 只他所知也就那些,问来问去,并未拿到有价值的线索。 陈滢却也不急,将此事暂放一旁,又问起汤秀才与那疑似太监之人会面的情形,尤其是那人的样貌,问得格外细致。 这个人,陈滢打算请裴恕帮忙查一查。 若他真是皇城内侍,只消将之查出来,便能顺藤摸瓜,挖出更多信息。 也就在这段讯问中,陈滢发现了一个不同寻常的细节: 那天跟踪疑似太监之人,恰是猪头,而因下雨,那人在回去的路上买了把伞。 也正因了此事,猪头才发觉他行止有异,又因其前行方向似是皇城,是以疑心他是太监。 “你当时怎么发现这人像太监的呢?”陈滢问他道。 “俺见他说起话来怪模怪样儿的。”猪头似又忆及当时,面上现出好笑的神情,干脆翘起小指儿,捏着嗓子模仿那人:“‘店家,给我拿把伞,就拿那把葱绿的就行’。” 半大少年,还在变声期间,却偏把那声音逼得尖细,十分好笑。 马猴儿憋着一脸笑,再转脸时,却见陈滢竟毫无笑意,面色还很沉凝。 “既然你看得如此清楚,可想而知,你离他很近,是么?”陈滢未去看马猴儿,视线只在猪头身上。 察觉到她神情间的肃杀,猪头不免有些紧张,面孔发白,也不敢再捏着嗓子说话了,换回平常的声音,结结巴巴地道:“是……是的,小的……小的怕那杂货店的店家……也是个暗钉子,就……就假装在他家房檐儿下头躲雨,偷听到了他们说话。” “你在那他们两个跟前露了脸?”陈滢追问。 没来由地,她对这店家、以及这疑似太监中途买伞的行径,有一些在意。 猪头面色愈白,似也觉出不对来,幅度很小地点了一下头,又畏怯地看了看旁边冷着脸的裴恕,声音很低地道:“那店家是瞧见小的了,他还瞪了小的一眼,又招呼伙计赶小的走,因见那怪模怪样的人打伞走了,小的就假意骂了两句,过后还是缀着那个怪男人,直到见他往皇城方向去,小的没敢再跟着,这才回头。” “然后呢?”陈滢继续问。 猪头愣了愣,似是有点不明白她何以有此一问,还是马猴儿机灵,抢先道:“然后,猪头就到提前约定的地方与小的汇合了。” 他一壁说话,一壁引颈看向案上的月历,续道:“叶统领告诉小的,干盯梢这种活儿,如果是分开盯着好几个人,那就要分成两组或者三组,再提前定下三、五个汇合的地方儿,大伙完了差事,就各组归各组找地儿汇合……” 他说得有些繁杂,不过陈滢还是听懂了。 原来,一到达京城,马猴儿便在城东、西、南、北四处各寻了一个茶馆,做为汇合地点,盯梢的人则分成两组,互为掩护、轮流盯梢,换班儿后不许回住处,而是要先去汇合点集合,过后再分头回家。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90章 可能暴露 “叶统领说,‘老底儿不能被揭穿,老窝儿不能叫人端’,又说‘狡兔三窟’。收藏本站”马猴儿口齿灵便,说得眉飞色舞,又续道: “叶统领告诉小的,盯完了梢不能直接回家,得多绕几条路。小的牢记着她老人家的话,每次都是整组人在茶馆儿汇合,先看看身后有没有跟着尾巴,然后才会分开回住处。” 随后,他又指了指案上月历:“小的怕弄错,早前就在这上头标着每天的汇合之处,小的学的字儿不多,就拿记号儿标上了……” 陈滢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很快便弄明白,他是以四种图案分别代表东、南、西、北四处茶馆,每天选择其中两个为汇合地,分配给不同组的成员,大家收工后便在指定地点集合。 “那天猪头与你汇合后,你们就分头回家了吗?期间有没有发生什么?你们有没有注意到被人跟踪之类的事?”陈滢问道。 前有太监买伞、后有汤秀才摔跤,这两件事接得太近,且每一次猪头都停留在目标人物附近,陈滢怀疑,猪头可能暴露了。 听得此问,马猴儿皱眉思索,那厢猪头却突地仰起脑袋,惶惶地道:“小的……小的想起件事儿来。” 他咽了口唾沫,说话声儿有点打颤:“那天和小猴儿汇合之后,小猴儿先走了,小的又呆了一会儿才走,在出茶馆大门儿的时候,小的差点儿被个混混给撞着,那混混……面相很凶。” 众人皆一惊,马猴儿当下便急了眼:“这事儿你怎地不早说?” 猪头抓抓头,样子有点委屈:“委实是……委实也没出什么事儿,就是两下里险些撞上,我一眼瞧出他不对劲儿,提前躲开了,他骂人的时候我一直朝人后躲,没叫他瞧见我的脸。” 此时他亦察觉,很可能漏报了一个重要的消息,小声儿辩解地道:“后来我……我见他骂完了就走,又不是什么大事儿,我就没和你说。再说,我那天也是绕了好几里地才回的家,东坊市人多路杂的,我一直注意着后头,绝没人跟着我。” 马猴儿见他还嘴硬,急得红头涨脸,上前欲骂,却被陈滢拦住了:“事情尚无定论,现下说什么都太早。” 也亦太迟。 仅凭推测,并不能确证猪头被对方发现。而反过来,汤秀才已死,马猴儿他们如今收缩在家,并不能再往外派遣,如今再来讨论责任问题,并无意义。 房中安静了下来。 雨急风紧,院角的石榴树在风中摇晃着,甩下一篷一篷的水滴,地上凋零着几片翠叶,缺了瓦的屋檐似承不住这秋雨,漏下大片水线,灰条石阶已经湿了大半。 陈滢收回远眺的视线,敛眸看向手中简报。 简报上只记了两个要点,一为汤秀才摔倒的那所民房,另一个,则是卖伞的杂货铺。 至于那间热汤面馆,陈滢并未考虑在内。 那家面馆乃是京城老字号儿,名声颇著,虽隐于市井、卖的又是最普通的汤面,却是京中老饕们津津乐道的美食,每日里食客盈门,更有不少远道而来的食客登门,只为一尝那传说中鲜美的汤头。 如此扎眼之处,以风骨会惯来低调的风格,应当不会将之视作联络点。 再者说,这面馆少说开了也有五、六十年,其历史远比陈滢推测的风骨会的历史要悠久得多。 这也是她根据莫子静的口供推算出来的。 风骨会拉拢的成员很不一般,如陈劭、陈励、汤秀才这样的官员或读书人,皆在其列,可见其对成员背景很重视,寻常市井小民,怕还入不了他们的眼。 而当年康王之所以会注意到风骨会,很可能便是从这些士子官员的身上,察觉到了种种迹象。若以这个时间为节点倒推,则风骨会成立的时间,最长不超过三十年。 无论时间还是背景,面馆与风骨会皆无交集,所以陈滢才未将之考虑在内。 当然,查还是要查的,但在她眼中,那家民房与杂货店,才更可疑。 盯着简报看了片刻,陈滢启唇问道:“卖伞的那家杂货铺,你们后来可曾去查探过?” 马猴儿与猪头对望一眼,齐齐摇头:“没去过。” 陈滢暗松了口气。 如果猪头暴露了,那家店铺很可能便是源头,而若此推论成章,那么,马猴儿他们彼时的处境,相当危险。 被目标人物反跟踪、从原本的暗处转为明处,双方所处位置悄然转换,而己方却毫不知情,这情形无疑不妙,如果马猴儿他们的落脚点被查出,后果难料。 所幸他人机灵,又得叶青悉心教导,防范工作做得很到位,无形中堵住了对方的进一步行动。 其后,老常接手此事,又有赵仵作这个地头蛇相助,风骨会那帮人自是占不到便宜。 至于汤秀才之死…… 陈滢眉心轻拢。 她总觉得,杀人灭口这种判断,似有些草率,且与她所知的风骨会,不太吻合。 静默片时,她又问及另一个问题:“来到京城后,汤秀才有没有去过钱庄之类的地方?” 汤秀才的住处,只搜到十几两碎银,原本握在他手中的那笔钱财,至今无有着落,陈滢推测,他或许是提前将之转移了。 马猴儿闻言,抻长脖子去看那月历纸,随后便道:“回校长的话,汤秀才在京城没去过钱庄,倒是在济南府的时候儿,他卖掉家产的那些钱,都换成了银票。” “这我知道。”陈滢颔首轻语。 汤秀才在济南的一切举动,皆在她视线内。 那么,这些银票,如今到底去了何处? 思及此,一个念头忽地划过脑海,快得几乎抓不住。 “那个太监!”陈滢道,视线在两个少年脸上来回扫视:“那个像太监的男人与汤秀才见面时,汤秀才有没有交给过他什么东西?” 马猴儿闻言,登时苦下脸来,抓抓脑袋道:“汤秀才包了个雅间儿,他与那怪男人在里头讲了好一会儿话,小的们没法子进去,也不知道他们在里头干了些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91章 竹桥灯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xxbi c0新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92章 雨夜扉声 “娘别着急,等我忙过这几日,一定去绣房瞧瞧。”陈滢顺着李氏的话道。 李氏那眉头却管自蹙着,再不得放松:“这嫁衣就是个意思账,你绣上几针也就罢了,只那嫁妆你也不能一点儿不问。” 她拉紧陈滢的手,目中漾起焦色:“我的儿,你也将要及笄了,陛下那圣旨里说得明白,待你满了年岁,那婚事就要操办起来,且小侯爷都二十多了,你等得,他也等不得。娘算算这日子,最迟明年春天你就要出阁,娘整日急的什么似的,你倒好,成天不着家。” 她又轻轻向陈滢手上打了一记,嗔道:“再怎么着,这个月里头你得匀几个整日出来,跟娘一起理理嫁妆。” 这一儿一女的婚嫁,实是李氏最关心的大事儿,每每思及,总要忧心一番。 见她愁眉不展,陈滢自不会驳了她去,满口应下:“很快就闲下来了,女儿定给娘个准日子,专心跟娘学着理家。” 陈浚在旁看着,忽地幽幽叹了口气:“妹妹没说上人家的时候,娘比谁都急,如今有了婚约,娘又急着嫁妆的事儿。待妹妹出嫁了,娘怕又要舍不得。” 语罢,便作出那捧心之态来,跟个深闺怨妇也似。 李氏被他这模样逗笑了,又故意板脸:“你也是,这就要进翰林院了,莫要整日没个正形儿。” 语罢,一时间心事泛起,蹙眉道:“不是娘说,你这婚事也该好生相看起来了,前些时候净忙着你殿试之事,娘也没……” “娘,您就饶了儿子罢。”不待她说完,陈浚便哀嚎起来:“才说了妹妹,这就来说儿,娘这是生怕儿和妹妹成了那老光棍儿和老姑娘不成?” 这话直将满屋子人说得皆笑,李氏啐他一口,笑骂:“再混说,看我不撕你的嘴。” 陈浚忙又作势讨饶,越发引得李氏开怀,一时间,西次间儿笑语不断,便细雨寒夜,亦不能消弥。 桥外竹影间,一著青衫、披鹤氅的男子,举着柄油伞,孤立雨中,遥望着那竹桥灯火、微雨流溪,神情怔忡。 这男子正是陈劭。 院中笑语携凉风而来,入耳时,不见融怡,反觉轰然,好似整个耳鼓都震荡起来。 他出神地望着前方,手中琉璃灯早已熄了,却犹自无觉。 疏落的雨丝敲打伞面,寂寞不若黄昏喧闹,间或地一两点,轻且细。 桥上灯火、桥下溪流,兀自发出细密清越的声息,好似将这一整个长夜,尽皆消磨。 渐渐地,那院中笑渐低、声渐悄,唯饭菜的香气在细雨下翩飞,湛然清冽,却并不激发人的食欲,唯教人觉得凉。 而到最后,那香气也旧了、散了、沓然无消息。 也不知过了多久,城头暮鼓忽响起,悠远苍茫,连绵无尽,陈劭才惊觉已然站了许久,风拂衣袍时,凉意砭骨,那袍角兀自粘在身上,不肯动弹。 他垂目看去。 借着远处桥头微光,便见青衫下摆已湿得透了,伞外传来穿林打叶声,噼噼啪啪,如爆豆也似,却原来那雨势又疾,旧纸伞被密集的雨点浸透,伞柄处不时滑下水珠来,手掌与衣袖尽皆潮了。 他摇摇头,换只手举伞,纵目看去。 桥头水面,烛影交错,便雨冷风疾,亦不曾减损那一份清灵,正如那院落的名目,临水照花。 临水照花,水去花还在,纵落英随波、枝凋叶谢,到明年,仍旧依时开。 陈劭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这刻的他,委实不知,那个曾经在岁月里痴痴等的女子,还会不会再于那水畔折腰顾影,与他携手风雨。 他向前走了几步,又停下,旋即再提步,复又停。 如是者数回,他终是牵动唇角,苦涩一笑。 “罢了,这一趟,终须来的。”他低低自语,语声亦是涩然。 雨如飞针,一捧又一捧泼进伞下,那伞话,临水照花的一众仆役瞧在眼中,哪个不着急? 虽然说那夫妻两个置气吵架,并不算什么大事儿。 都说床头吵架床尾合,这夫妻拌嘴再正常不过,你不理我、我不理你,总要个几天才能缓过来。 可是,他们太太经年累月地冷着脸,老爷也不怎么登门儿,他们这些忠心为主的,自是担心。 这府里纵是太太一人说了算,可府外却不是啊。 听闻那官老爷们有时候喝酒喝高兴了,就喜欢互相送个歌女啊、舞姬啊什么的。万一老爷哪天领着几个妖妖调调的女人进了门儿,那多膈应人? 再万一,那狐媚子竟生下儿女来,太太往后这日子可不得糟心死?若老爷再把那狐媚子宠上一宠,将太太往脑后一丢,他们这院儿里的人,可还有站的地儿? 也正是因此之故,乍闻陈劭扣门,那婆子才会高兴得不行。到本站看书请使用最新域名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93章 君子如玉 【】 “奴婢给老爷请安。”许是太激动之故,守门的婆子手脚都不利落了,拨了半天门栓才把门拉开,连伞也没顾上打,就着雨地忙忙地给陈劭行礼,又回身唤:“快往里头传一声儿,老爷来了!” 传话的小丫头飞跑着进了正房,紫绮并绛云正在屋中铺床,听得这消息,直是又惊又喜,忙去内室向李氏禀报。 看着两个大丫鬟喜笑颜开的模样,李氏轻轻一叹,将手中经书搁在了案上,一旁的罗妈妈见状,眼圈儿登时便红了,悄悄向绛云打了个手势。 绛云会意,上前轻声道:“婢子替太太梳头。”她切切地望过去,目中竟有几分求乞,讨好地道:“太太,婢子又学了几种新发式,您就叫婢子展一展才,也免得罗妈妈总说婢子懒。” 李氏垂目望向地面,未应声,却也不曾拒绝。 罗妈妈面现喜色,抬起袖子擦眼角,向绛云并紫绮点了点头。 双婢皆悄步走去,紫绮轻手轻脚将经书收了,又扶了李氏坐去妆台前,顺手打开几只描金妆匣,挑拣首饰,绛云则执起角梳,将李氏的头发给打散了,复又对着镜子笑盈盈地问:“太太,婢子给您梳个百花髻可好?” “挽个纂儿便是。”李氏淡淡地道,抬手将那妆匣盖儿给掩上了,吩咐紫绮:“金的银的就别戴了,这黑天里头,又在我自己屋儿里,戴了满头的家伙,没的叫人笑话儿。眼面前这些皆用不上,另找别的来。” 见她神情冷漠,紫绮不敢再说话,低应声是,便将那妆匣盖儿都阖上,另去一旁的竹丝格儿前,挑了几个嵌镙钿扁盒儿过来,悄声问:“这里头一水儿皆是玉的,太太瞧可行?” 李氏“嗯”了一声,随意挑了个羊脂玉如意簪,便命她将旁的都收起来。 罗妈妈在旁看着,思忖再三,到底忍不下,低声劝道:“太太,这外头雨大得很,听那报信儿的小丫头说,老爷的衣裳都湿透了。就当来的是客,太太拿出那主人待客的款儿来,也不能不顾着些儿,何况老爷又不是客。” 她凑近些,声音越发地低:“奴婢记着,这屋里还收着老爷好些衣裳呢,总叫老爷穿着湿的,一时冻出病来也不好。太太说是不是?” “妈妈看着办吧。”李氏道,两个眼睛平平望向镜中,竟是没有一点光,就跟两潭死水一般。 罗妈妈心里难受得紧,却也知不能再劝,万一李氏恼了,反为不美,只得悄叹一声,转去外头张罗去了。 镜子里,正映了一角莲座灯台,那八角纱罩中的烛火,投下满地微黄的光晕。 李氏怔望着镜中的自己c望着那两个丫鬟忙碌小心的身影,忽然便觉得倦。 就像那灯台上行将熄灭的烛火,夜愈深,便愈无力。 方才,门外那清润的语声一起,她便听见了。 那是她听惯了,却又陌生的声音。 清寂c温和,就像他这个人,温润如玉。 只是,再是温润的玉,那也是块石头,无论外头还是里头,都是又凉又硬。 然后她便想,他扣门c她听闻,又能如何? 便如他夤夜而至,她见或不见,又有什么区别? 李氏有些恍惚起来。 梳头c插戴c换衣,再被人轻扶着走出内室。 砖地上铺了青毡,踩上去软绵绵地,一双脚总像落不到实处。屏风外有风声c雨声,有窸窸窣窣的走动声,还有低低的咳嗽与说话声。 李氏从不知道,方才还觉得静得叫人憋闷的院子,原来,亦有它自己的热闹。 可笑就在半刻前,她还曾在心中哀叹,怕这寂静要伴着自己的一生。 却原来,静的从来都不是院子,而是她的心。 而这一刻,她的心不再静,所以,这声音便也蜂拥而至。 而后,她又觉得奇怪。 分明她有更重要的事要想,亦有更该正面应对的人去应对。 可此时此刻,她却没办法教自己专注。 那些自外而来的声息,嘈切繁杂,如夏蝉唧喳c秋虫啁啾,扰得人心神不宁。 再往后,有灿亮的光“轰”地迎面扑来,像薄削阔大的利刃,直直削进眼中,刺得人目眩。 李氏忍不住抬起手,在眼前挡了一挡。 似乎也就在这一刹,烛火明亮的东次间儿里,仆从如潮水般退去。 静寂中,雨丝成片,被夜风裹挟着,“扑啦啦”抛向屋檐,也震碎了这短暂的安静。 李氏在这声音里回神,转首四顾,见陈劭正与她隔案对座,身后烛台散出光晕,照出他温润的眉目。 这一刻的他,不再是清孤的崖上修竹,而是月夜空庭下的一株白桦,虽近,却冷得没有半分颜色。 “是不是灯太亮了?要我灭掉几盏蜡烛么?”清和的声线,吐露出的,似乎也是关切的话语。 可是,这语声入耳时,却像是一根形状怪异的线,与李氏留存的关于陈劭的所有记忆,皆不能嵌合。 “不必了。”她抬起眼睛看他,微凉的两道光,毫无避讳地投在他身上。 “你来做什么?或者,你来说什么?”她道,两手拢进衣袖,平放膝上,一如她没有起伏的声音,以及没有变化的脸。 陈劭抬了一下眉,像是想要叹气。 可叹声未出,便被一声冷笑打断:“老爷,你我夫妻一场,您这些惺惺之态,便留待他处罢。” 陈劭一愕。 李氏视线扫过他,动作自然地端起茶盏,向他示意了一下,唇角微弯,如主人殷勤邀客:“这是今年春天的新茶,一直贮在窖里的,妈妈难得肯拿出来,你也尝尝。” 锋芒与冷淡在这一刻消失,灿然的烛火下,李氏笑容温婉c眉眼静和,便是最好客的主人,也不及她言语恬雅。 她饮一口茶,拿帕子轻拭唇角:“这般雨夜,喝口热茶还是很不错的。” 陈劭仍旧保持着方才愕然的状态。 随后,面上便也有了一个笑。 相较于李氏那毫无内容的笑意,陈劭的笑容中,有着烛火的微温。()!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94章 可愿离开? 捧盏浅啜了一口茶,再细品片刻,陈劭颔首笑道:“果然好茶,尤其在二色之后,味道更清。” 李氏微笑不语。 陈劭将茶盏向案上搁了,两手扶膝,并未去看李氏,而是看去窗前。 浅白的窗纸,在烛火下有些泛黄。 雨比方才下得更疾。 而这房间,也比方才他独自一人时,更安静。 他拂了拂衣袖。 湿透的衣物已然被罗妈妈拿了下去,如今穿着的,还是年前裁的新衫,佛头青纻丝暗银竹枝纹的料子,宽袖上头缝了两寸阔的黛青竹叶纹宽边儿,脚上的靴子亦是新的。 若非今晚前来,这一身新衣,怕也到不得他身上。 陈劭唇角的笑意,慢慢淡去。 “我今晚前来,是有件事想要问一问你的意思。”他道,吐字极缓,似每个字都经过长久的斟酌,再行经口唇迸出。 李氏仍旧不语,只低头打量着手指甲。 虽无眼神交汇,但他们都知道,他说的,她听见了,她不说,是在等他的下文。 陈劭微阖双目,漆黑的眉往中间聚拢,一丝迟疑,飞快地自他面上划过。 不过,他很快便又张眸,回望着李氏。 李氏垂着头,感受到极凛冽的两道视线,如锋利的剑,切碎烛光与微凉的空气,投射在她的身上。 那眼神,与其说是殷切,毋宁说,是一种审视。 他在审视着她。 不是丈夫对妻子的研判c更欠乏温情,而是一种拿她当同僚或友人的审视。 李氏的心像被一只冰手攥着,冷得发疼,藏在袖中的手握紧,身体深处竟起了一阵颤栗。 沉默了片刻后,陈劭方启唇,用着比方才更慢的语速,缓缓地道:“瑗贞,在说出后面的话之前,我想问一问你,你可愿跟我走?” 瑗贞是李氏的字,十五及笄时,由亲长赐下,象征着他们对她的厚望。 而今,这久已未闻的小字忽然入耳,李氏那冰凉的心氏,便觉出了几分讽刺。 如玉端正c坚贞自守。 长辈们大约是希望着,她这一辈子都做个循规蹈矩的人,安安生生守在这方寸天地间,不闻不问c不喜不悲,跟块哑巴石头一样。 然而,她李璎终究是人。 她有着每个人都该有喜怒哀乐c暖凉起落,又哪里真的能够与那如玉君子相比呢。 李氏低垂的眼睛里,浮起了一点点的讽意。 她仍旧不曾抬头。 她似是要用这个姿势,去对抗某些人c某些话,抑或是心底的某些念头。 陈劭的眸光,长久地停落在李氏的身上。 从他的角度看去,并看不见她的脸,入目者,唯两排仍旧纤密的眼睫。 与他初识她时一模一样。 纵使光阴过去,那逝去的八年横亘于他们之间,渐成不可跨越的鸿沟,然对面女子的一颦一笑,却依旧能够温暖他偶尔冰冷的心。 可随后,寒瑟语声却终是传来了。 字字句句,像是自那纤密睫羽中抖落出来的,毛毛地扎在他的心上,柔软中带几分尖厉。 “走?去何处?”李氏笑了一下,像是听见了什么很可笑的事情:“这盛京城既然容不下老爷,求个外放自然是妥贴的,我觉着,老爷一个人在外头,怕还更自在些。” 她终于抬头,面色被烛火映着,雪白中透着些黄,润泽恬淡, 如经年岁月打磨的玉。 “妾身会给老爷挑几个房里的人带去,”她笑着端起茶盏,慢长斯理地饮了一口:“虽说老爷是文官,并没有那武职在外c家眷留京的规矩,只妾身年纪大了,委实懒得动,没那个力气跟着老爷东奔西走。老爷身边自会有知疼知热的人儿车马相随c不离不弃。” 她低头吹了吹茶水上的浮沫,被盏沿遮住的眼底,凉意浓得化不开。 陈劭一直凝视着她。 当她说着那些话时,他既未打断c亦不曾纠正,甚而,眉间还有了很浅的一丝笑。 那个瞬间,他幽晦的眼睛里,跃动着些许细碎的柔情。 “我说的走,并非谋求外放,而是放下这官职c放下儿女c放下这个家并亲朋故旧c长辈同僚,放下你我在此处所有的一切,离开京城。”他慨然道,从案上端起茶盏。 茶水半凉,握在掌中时,已然没了温度,他便起身,将残茶泼去窗外,复又归座,重倒了一盏新茶。 这整个过程中,李氏看他的眼神皆不曾变。 震惊。 极度的震惊。 许是因了情绪太过,她面上竟再无烛火微黄,唯余一片雪白。 就连嘴唇上的血色,亦褪得干净。 “你说你说要去何处?”她张大了眼睛去看他,似是难以理解他此刻话语。 放下所有这一切离开?! 连家和儿女都不要了,就这么光溜溜地离开盛京?! 他是不是疯了! 她目中的情绪是如此强烈,以至于那雪白的脸上,又飞快腾起一片红。 从震惊到震怒,只在须臾间便已转换。 李氏气得浑身直抖。 一个人,要绝情到怎样的地步,才能如此轻易地说出“放下一切”这样的话? 她的夫君,何时竟变成了这样冷酷无情之人? 那一刹,李氏只觉得腔子里的气都凉了,浑身上下再无一丝温热。 陈劭举眸望着李氏。 烛光投下,照见他棱角分明的侧颜,俊挺的鼻骨旁有着些许阴影,整张脸明暗交错,却犹自不减其俊美。 “瑗贞,你还不曾回答我,你是否愿意抛下一切,随我离开?”他正望着李氏,神情凝重,甚至有几分肃杀,“在你回答我之前,我并不能告诉你我要去往何处。我能告诉你的,只有方才那些话。” 这般庄而重之的神情,鲜少出现在他脸上。 至少在李氏的记忆中,从不曾有过。 她不由怔忡,手指下意识捻动着衣袖,愤怒与震惊,皆在这个瞬间褪去。 陈劭的态度,委实怪异,怪异到李氏无法再生出别的情绪,只能这般怔然地望向他。 “哗啷啷”,窗外忽传一阵雨声,似是大风刮落树上积水,碎密而又突然。 李氏惊了一惊,手指松开,衣袖颓然落下。柔软的丝罗料子,在膝头铺散开来,垂缀于椅边。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95章 灯花忽落 最快更新出闺阁记最新章节! “如果我说我不愿意,你当如何?”李氏唇角轻颤,并未去看陈劭,而是专注地望着槅扇,似是在那扇格儿间敷着的雨过天青薄绢上,写着答案。 “如果我说我愿意,你又当如何?”她再问,唇边溢出一个笑,苍凉且薄,转眼散去:“若我说不愿,是不是你就会真的抛下我们一家老小,从此离开,再也不回来?” “是。”陈劭语道,没有一丝迟疑,唯面色与李氏一样苍白:“我有我要做的事。虽然在不久之前,我也曾经有过犹疑。然细究之下,我才发觉,那竟是我此生执念。且,有一些事已然改变,我不希望发生的一切,都不会发生。而我唯一可做的,抑或可以说,我等如今能做的,便是离开。” “哦,是么?”李氏兀自望着槅扇,对着陈劭的那半边唇角,向上弯了弯:“老爷这话,果然有大志向。妾身这等小妇人,委实是头发长、见识短,竟有点听不大明白。” 陈劭望住她,被烛火辉映的眸子里,余温尚存。 “瑗贞,我只能与你讲这么多。”他道。 极清和的语声,是凉月竹林边有人抚琴,三两声弦音,乘月而来,又破风而去。 李氏未说话。 她坐在那里,像是从不曾存在过,神与魂皆去了别处,唯一具肉身,如泥塑木雕般,僵坐于椅中,甚至就连那垂落的衣袖,亦僵硬如石。 “如果……瑗贞果然不愿随我走,我自不会相强于你。”陈劭望她一会儿,缓缓垂首,说话声亦低微了下去:“这一点你且安心。” 他忽地笑了笑,面上飞快划过了一丝回忆,略抬起头,望向侧畔的一支烛台:“在成亲的那晚……我便与你说过,此生此世,我陈劭愿与你一生执手,绝不相负,更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你不愿做之事。这句话,至今未变,往后,也永不会变。” “啪”,烛台上爆起一个灯花,瞬间的灼与亮,像细小的烟花绽放于夜空。 “但是,”陈劭话锋一转,望住李氏,倏然间,他的眼睛里似蕴着春天最温暖的湖水,漫向她的身上:“我希望瑗贞与我同行,只因此生此世,瑗贞你才是我愿以一生相付之人。若你不在,我想……我会孤单。” 他飞快地笑了一下。 孤独、悲切、凄凉。 似他的全身都被暮气包裹。 李氏从不曾见过他这样笑。 一瞬间她竟错以为,他就在她的跟前白了头,一根根皱纹爬上他的脸,他佝偻着背,如同那些苍老的翁叟一般,行将就木。 李氏心头蓦地一紧,像扎进去一把刀,那刀尖儿旋转着、绞拧着,疼得她连呼吸都停滞。 然后,那些话语在空气中引地的震荡,便消失了。 连同陈劭眸中的缱绻,她眼前的幻象,心底蚀骨的疼痛,一并飞快散去。 雨敲打着屋檐,亮如白昼的房间,清冷的茶香,以及窗外轻咽的风声。 他们相对而坐,他就在她眼前,与她不过咫尺之距。 蓦地,陈劭“呵”地笑了一声。 很怪异的一笑,仿佛在用这笑令自己清醒。 随后,他便歉然地向李氏颔首:“罢了,我还是先听瑗贞的意思罢,无论你如何选,我皆无二话。” 他振了振衣袖,清俊的脸望过来,没有太多表情。 仍旧是素常可见的翩翩君子,君子如玉。 李氏抬起苍白的脸,捏得太紧的掌心,已然变得麻木。 心底里似有个沙漏,有一些什么,正以极快的速度飞逝,她抓不住、握不劳,只能任由它流逝,将她的心渐渐挖空。 而后,冷风拂了进来。 她听见空洞的回音,“哗、哗、哗”,无边无际,永无尽头。 她扯开唇角,一滴冰冷的泪,悄然滑落。 她一直以为,她的心,早便已经空了。 在那周九娘找上门来之时,在他似有意、若无意地隐下那八年行踪之时,在他们终于从举案齐眉、走到相敬如冰之时。 她以为,她的心已然空得落不到底,如同那一个个漫长得没有尽头的夜。 而其实,并没有。 她其实还是存了些念想的。 在心底最深处,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 那念想隐藏得如此之深,甚至就连她自己,亦不知晓。 可现在,她终于感受到了。 那个正逐渐扩大的空洞,终令她惊觉,她最熟悉、又最陌生的那个人,正在以一种她不能理解、亦无法掌控的方式,离她而去。 他的青衫与低语,他的微笑,他修长的正端着茶盏的手指,他叫她“瑗贞”的时候,总会微弯的眼眸…… 李氏忽然无比清晰地知晓,从今夜后,从这一问之后,这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即便如今还在,不久的将来,亦会消失。 永远地消失。 “妾身……”李氏张开颤抖的唇,只说了两个字,便再也无法接续。 舌头上像压了千斤巨石,心底的冷和着窗外秋风,不断地抚过她的身体和她的心,就连骨头与血液,都被那凉风浸透。 而每当启唇,那风便托着她,将她推向无边无际的黑与空。 上不接天、下不连地,伸出手,便是无涯的寂寞,与亘古不变的寒凉。 李氏忽然觉得凄惶。 如置身于漆黑无尽的荒野,茫茫天地,唯她一人。 她真要这样,独自一人,走过这漫漫余生么? 看不见那个人,也听不到那个人,将那个熟悉的身影,硬生生从心底里挖去,然后,带着那个能够吸尽一切热与暖的空洞,过完一生? 她真的要这样么? 而若非如此,她真正想要的,她此生最切盼的,又是什么? 李氏茫然地看着前方。 冰冷的舌尖冻得发麻,身体的战栗一刻比一刻强烈,空气与烛光在此刻化作粘稠的水波,正一点一点将她淹没。 她觉得呼吸不过来。 她要立时离开这屋子,离开这叫人窒息的地方。 可她知道,她不能走。 陈劭是认真的。 当他这样问她时,他便在真的打算着,永远离开。 李氏迟缓地转过头,将眸光投向窗外。 视线已然变得模糊,目之所及,唯一片惨白,刺得人睁不开眼。 她慢慢阖上双眼。 窗外,雨仍在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96章 关系破冰 【】 八月初七,金风送爽,正是个诸事咸宜的好日子。 便在这一日,陈滢受陈湘之邀,前往永成侯府,参加这位侯府二姑娘的过大礼仪式。 说起来,陈湘的婚事进展颇为顺利,沈氏眼光独到,相中了太仆寺丞冯之本冯大人膝下嫡次子,两下里已然过了文定,等一应礼节毕,明春便行完婚。 这门亲事甚合许老夫人之意,不仅赏了陈湘两套名贵的红宝石头面,更将京里的两家铺面儿也予了她,权作陪嫁。 得了这等彩头儿,沈氏自是喜不自胜,近日里走路都是昂头挺胸,许氏来府里递帖子时,不免也要拉着李氏的手感叹:“二弟妹这一手真是神来之笔,竟挑了个极相宜的人家,我还当她必要往那富贵人家里相看呢,未曾想她倒能把两个脚放在地下,安安生生地走了这一步。那冯家清清净净地,二丫头嫁过去,这后半辈子便不愁了。” 语至最后,到底念及陈漌,心下自是万般滋味。 事实上,不唯许氏惊奇,陈滢也觉着,沈氏挑给长女的婚事,委实好得离谱。 那太仆寺丞本就是个清闲官儿c太平官儿,这等官职,是非本就少,相应地,犯大错儿的机会便少,家中自亦是平平安安地。此其一。 其二,冯之本虽官职不高,却有个好出身,原为东乡侯庶三子,在家时并不出挑,堪堪考了个童生,便再无寸进。后,东乡侯嫡长子袭爵,冯之本搬出侯府自立门户,不想这一离府,直如龙出浅滩,竟只用两年功夫便一路考进三甲,以同进士出身入仕,就此摆脱勋贵身份,踏入清流士林。由此可见,这冯大人不仅头脑聪明,行事更稳,有如此长辈坐镇,何愁家业不兴? 其三,便是那冯家二爷本人也很不错,虽读书不成,却有经商天赋,家里头几个铺子被他打理得有声有色,且因家教严格,很是洁身自好,虽常在外走动,却并未沾染半点恶习,委实是个五好青年。 能够嫁进这样的人家,有一个这样的夫君,陈滢还是很为陈湘欢喜的。 是日一早,她做完功课,便被罗妈妈拉去换衣裳。 李氏今日亦会同去,此时正在屋中候着,见陈滢来了,不及多言,先携她去了内室,指了榻上铺陈的那一堆五颜六色的衣裙,笑曰:“快瞧瞧,这是今秋新裁的,皆是今年最时兴的款儿,我们几个商量着给你挑了几套出来,你且选个喜欢的换上。” 言罢,又将她牵至妆台前,那上头也搁着好几套新打的头面,又笑:“还有这些,也是娘前几日才叫人打的,娘觉着这套金绞丝点翠的还不错,我儿瞧着可合意?” 陈滢自不忍拂她好意,含笑道:“娘替我挑的,自然件件都好,娘干脆再替女儿劳个神,从这些里头拣一身最好的,女儿换上便是。” 李氏便拿手指头点她脑门儿,佯怒道:“你这丫头真真可恼,娘都把东西捧到你眼面前儿了,略伸手点一点的功夫都不肯,再这么着,娘往后不准你出门儿了。” 罗妈妈亦在旁笑劝:“姑娘好歹挑一套吧,太太从昨儿晚上就忙着替姑娘掌眼,奴婢跟着瞧了半晚上,今儿早起眼还是花的呢,看什么都晃得很。” 说着还作势揉眼睛。 众人皆笑起来,李氏更是笑得眉眼都弯了,看向女儿的眸中满是疼惜。 陈滢唯愿她每天都是如此欢喜开怀,遂依言上前,挑了一套上葱白下水绿的衣裳,头面则拣了李氏点名的那套点翠的,李氏这才满意。 因见时辰不早,母女两个先用了早饭,待收拾妥当,便坐上了马车。 陈浚如今已正式入得翰林院,每日皆要应卯;陈劭通政司的工作更是繁忙,是故,今日前去观礼的,就她们两母女。据说,沈氏还邀了几名相熟的贵妇,也算将场面撑足了。 说来,这也是大楚朝风习,举凡过大礼时,女方皆会邀请亲朋前来观礼,用以展示男方诚意,并接受众人祝福。 赶车的仍是郑寿,他如今驭车已然十分熟练,马车走得平平稳稳,李氏便拉着陈滢,坐在窗边凭风。 天空蓝得清透,远处浮着薄薄一层瓦块云,道旁树木犹自葳蕤,因时辰尚早,街衢清冷c行人稀落,“得得”蹄声嵌入风中,越添萧瑟。 李氏却是兴致颇高,一路指着窗外,时而道“这店子里的江豆糕好吃”,一时又讲“那铺子里卖得好新巧绢花儿”。 陈滢挨着她坐,听她絮絮说些沿街风物,偶尔应和一声,总觉得,所谓岁月静好,概莫如是。 只是,李氏的好兴致并未维系多久,车行过半,她已是语声渐低,终至静默,只靠坐于窗前,怅怅望向街市,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陈滢见状,心下叹一声,悄悄挪去另一头坐了,没去打扰她。 陈劭夤夜造访之事,她次日便已知悉,还是罗妈妈亲口告诉她的。 据罗妈妈说,那一晚,陈劭在李氏关门阖户,说了许久的话,直至天交三鼓,方各自睡下。 自那晚后,陈劭往来临水照花馆次数渐频,而李氏也不若昔时冷淡,有那么一两回,陈滢前去请安时,亦曾撞见他二人私语,观其神色,二人关系似已破冰。 按理说,夫妻关系好转,李氏理当欢喜,可奇怪的是,她却并无太多欣悦,甚而更添愁绪,时常凭栏怅望,便如此际车中模样。 罗妈妈将此归咎于陈劭的身体。 陈劭最近又开始犯头痛症,遵医嘱需得静养,他便仍在细雨潇湘住着,鲜少在李氏院中过夜。 而陈府的中路正房,也依旧空置,罗妈妈日日命人擦扫收拾,只盼着他夫妻两个住进来,可惜竟是不能,每每提及,她甚是引以为憾。 在她看来,只有夫妻同住正房,这个家,才真正像个家。 然如今的情形,却离着罗妈妈认为的“真正的家”,尚有一段距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97章 永成侯府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xxbi c0新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98章 曾经姐妹 陈涵终是逮着机会,拉着陈滢去了个六角小亭子,唧唧咕咕说了半天话,将女校诸人皆问了个遍。 待得知李念君又有新的实验搭档,她立时一脸地怅然若失,怏怏道:“我就知道,我这一走,这丫头准定得把我给忘了。” 言罢,叹了口气,转首四顾。 天光灿烂,满院子珠翠盈眸,绫罗衫儿遍地,连丫鬟的穿着打扮亦不俗,更莫论主子姑娘了,寻常一根束腰的绦子拿出去,便足够普通人家几年的嚼用。 那是陈涵从前最熟悉的,然此际,她只觉陌生,复又茫然。 女校的日子,初时唯觉清苦,可日子久了,却有种难言的自在。 也不过年余辰光,那青藤垂落的游廊,落了大朵紫色泡桐花的砖地,窗格儿里传出的琅琅书声,再有那操场上奔跑的穿校服的少女,便已然入了梦,教她在千里之外,念念不忘。 “也不知往后,我还有没有机会再去学校了。”陈涵愀然不乐,探手伸去亭外,折下一枝盛开的桂花,迎风一抖,碎金似的花瓣儿瞬间落了满地。 陈滢见状,倒有几分诧然。 她一直以为,女校种种于陈涵而言,皆是兴之所致,待事过境迁,她自会遗忘。 然今日所见,却颠覆了她此前对陈涵的认知。 “我说怎么不见了你们两个呢,却原来你们竟躲在这里说体己话儿,倒叫我好找。”亭外蓦地传来一道轻柔的声线,陈滢回首望去,却是陈湘找了来。 她似颇走了段路,鼻头儿上渗出细汗,扶着小丫鬟的手拾级而上,拿帕子在脸旁扇了扇,左右四顾,笑着点头:“你们也真真会挑,这地方又能看景儿,又避着人,果然是个说话儿的好地方。” “这地方二姐姐不天天来?有什么好不好的?再好的景儿,每天看也看腻了,一点儿意思都没有。”陈涵了无情绪,信手将残损的花枝抛了,手把朱栏,一径远望出神。 陈湘素知她的心思,摇摇头,转向陈滢笑道:“难得你来一趟,只方才人多,竟不曾好生与你说话,一转眼忽然不见了你,我还怕你一个人在哪里躲清静呢,原来有三妹妹陪着,我便放心了。” 她笑得温婉,鬓边的玉色缠丝玛瑙簪衬她瓷白的脸儿,倒比从前添几分颜色。 陈涵最听不得这话,立时“嗤”地笑了一声,大半个身子伏在栏杆上,懒懒接语:“二姐姐这是历练出来了,客套话说得真顺溜儿。” 许是换了环境之故,此时的陈涵与在女校时大相径庭,说起话来夹枪带棒,其语言逻辑之特异,重又落回陈滢不能理解的范畴。 陈湘却是早就习惯了,应对起来很是自如,只温笑道:“三妹妹,我记着你说过要缝个抹额送给老太太来着,却不知如今做得了没有?” 她抿着嘴笑,好似极得趣儿:“若是三妹妹没做得,要不要姐姐我请人来催一催呢。” 这话直直戳中陈涵软肋,她登时直起身来,梗着脖子嚷嚷:“二姐姐你可不能这么着,明知道我手脚慢,你怎么还来催?且我都说过多少回了,这事儿我自己做着,很不必声张,你怎地不听劝呢?” 她下死力白了陈湘一眼,又朝陈滢看了看,嘴角撇去一旁。 陈湘也不言声,只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不知何故,得她这般望着,陈涵那后脖子竟有点儿凉。 她立时矮了声气,缩起身子重新伏回栏杆,嘟囔着道:“嘁,不让我说我就不说,谁稀罕!” 到底不敢再顶嘴了。 见她老实下来,陈湘也不理她,顾自向那凳楣子上坐了,笑着招呼陈滢:“滢妹妹坐了这半天儿,可要吃茶?” 陈滢便摇头:“方才在屋子里喝过了,点心也吃了两块,我不渴也不饿。” 陈湘被她说得一怔,旋即便笑起来:“滢妹妹还是从前的脾气,说话最是爽利不过。” 陈滢回了她一笑,道:“我看你也挺忙的,趁着这时候无事,坐着歇会儿吧。” 陈湘谢过她,又尽着主人的礼数,嘘寒问暖了几句,方笑道:“说起来,前几日我恍惚听人说,阿滢要在济南也开个女医馆,可作得准?” “确有此事。”陈滢颔首道。 随着诸事步入正规,她手头宽裕了不少,如今正着手推进这项工作,还给济南写了信,请倪氏帮忙寻找合适的地点。 听得她所言,陈湘便露出钦佩的神情,赞道:“还是阿滢有本事,这几年的功夫,便将许多事都给做成了。不是我说,这满京的贵女里头,像阿滢这般能干的可没几个。” 说到这里,她便又掩唇而笑:“对了,还没与你说好顽的事儿呢。上回我领着妹妹们去瞧戏,就是你那演剧社的《无人生还》,结果有个老翰林家的女儿,一直盯着我问那欧罗巴大陆的事儿,她约莫以为我们相熟,你知道的我便也知道,可把我问的那一身的汗,好半天才脱身,真真有趣。” 乍闻“演剧社”三字,一直竖着耳朵听她们说话的陈涵,当下便来了精神,“噌”一下坐直了,巴巴看着陈滢:“听说演剧社要排新戏了,是什么戏?还是欧罗巴的传奇话本子么?能不能先透个底儿给我听听?” 被她这样一带,话题就此转去演剧社,陈滢自是有问必答,亭中氛围也变得轻松,陈湘见状,暗自松口气。 只要陈涵别跟人斗嘴,她便知足了。 事实上,自回京后,陈滢很快故态复萌,说话堵人不提,尤其爱拿几个庶妹撒气,陈湘时常苦劝,却起不到什么作用,她委实怕陈涵今日又犯老毛病,跟陈滢也呛起来,故此才丢下客人,专跑来盯着这个三妹妹。 再说了会儿话,陈涵忽似想起什么来,“哎呀”一拍栏杆,站起身道:“有件新鲜事儿我却是忘了,听说老太太赏二姐姐的两套头面里,有一套是新打的,正是最最时兴的欧罗巴款式。二姐姐,且将你那宝贝嫁妆拿出来给咱们瞧瞧吧,别总藏着掖着。”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99章 又见珍翠 陈湘不意话题竟转至此处,登时红了脸,啐道:“三妹妹这说的什么浑话?我还在家住着呢,甚么嫁妆不嫁妆的?” 陈涵根本不理这茬,将嘴一撇:“二姐姐你也忒小器了,我说了几回都不肯拿出来给我看看,生怕我抢你的还是怎地?” 言毕,她几步走到陈滢跟前,将她往陈湘面前一推,转着眼珠儿道:“正好这时候阿滢也在,人家现在是客,怎么着你也不能驳了客人的面子。如今客人要看你那宝贝头面,你若不应下,我就告诉祖母去,说你怠慢客人。” “真真胡扯!你怎地说话也没个遮拦?”陈湘又是尴尬、又是害羞,拼命向她打眼色。 二房分宗,本就是永成侯府的一处隐痛,平素鲜有人提,陈涵倒好,就这么直说出来,陈湘很怕陈滢不喜。 陈滢却是面无异色,只笑道:“既然有好东西瞧,那便瞧瞧去吧。” 委实是与陈涵说话太累,不如有件事做做,大家也好清静。 陈涵这下子得了意,也不管陈湘同意不同意,拉起她就往外走,口中笑道:“走,走,快带我们去瞧瞧,别再推三阻四的了。” 陈湘推托不掉,只得红着脸去拍她的手,嗔她:“说话便说话,动手动脚地成何体统?”又回首向陈滢笑着解释:“难得姐妹们聚在一处,三妹妹这是高兴坏了。” 陈滢知她为难,颔首笑道:“湘姐姐太客气了,我都明白的。” 陈涵闻言,那嘴又撇去一边儿,只她此刻的心思都在那红宝石头面上,倒也没再说怪话,一行人便又回转院中,去了陈湘所住的西厢。 那头面便锁在多宝格儿下头,钥匙陈湘的大丫鬟采珮身上收着,陈湘命她将柜子打开,陈涵便在旁打趣:“二姐姐当真是收着宝贝呢,锁得这么严实,这是要把这头面当传家宝传下去,留给你的子子孙孙呢。” 陈湘越发羞不可抑,强自绷着脸道:“这是祖母予的,自然得好生收着才是。” 采珮很快捧出个镙钿匣子,乃是双层形制,看来颇有重量,她两手捧着都吃力,待拉开匣盖儿,那滟滟红光直扑进眼里,陈涵立时艳羡起来,“啧啧”连声:“不说款式,单说这红宝石,真真是没有一点儿杂色,颜色红得正,真个是好东西!” 那两套头面各占一层,每套皆是簪铒钗钏成双,因上头一层仍旧是老款儿,陈涵不感兴趣,随意瞅了瞅便放一旁,只盯着第二层的时兴款儿猛瞧,点头咂嘴地赞个不息。 陈滢与她却正相反。 在她看来,老物件儿才更有意趣,且她也不愿与陈涵凑作堆,遂走去一旁,细细打量那套老旧的头面。 天光自窗外涌入,投射在这套华美的首饰上,泛出温润柔和的光泽,似那些曾经的年华与故事,自岁月的彼端向着此处凝睇。 或许在旁人眼中,它是黯淡的、陈旧的,教人生出徒然之感,可在陈滢看来,这带着光阴余味的物事,才更值得细品。 “原来阿滢也喜欢这套老物件,同我一样呢。”陈湘不知何时走来,微带欣喜地道,旋即拢袖探手,小心地取过一枝华丽的花树簪,含笑轻语:“你瞧,这宝石红得一点儿也不刺眼,虽旧些,却叫人看着舒服。” 说话间,她含笑将簪子递予陈滢:“阿滢你瞧是不是?” 陈滢接之在手,凑于眼前细看。 这是一支金累丝花树簪,形若雀屏,树冠处镶满小指甲盖儿大小的红宝石,累累丛丛,真若繁花盛开,美极艳极。 陈滢觉着,这饰物与其戴在头上,倒不若将之当作装饰品或工艺品欣赏更好。 “真是很美。”她感叹地道,再细细把玩片刻,她将簪子递还回去。 谁想,恰在那簪尾离手的当儿,她指尖忽一滞,似滑过了什么东西。 她微吃一惊,忙举起细看,却见那上头竟刻着字,她很快便认出,那是个“萱”字。 “这是祖母名讳。”陈湘用很低的声音道,唇角绽出甜笑。 有此表记,足见这头面乃许老夫人之物,她老人家用的东西,那自然是极好的,而这份儿体面,更叫陈湘欢喜。 陈滢于是记起,许老夫人的确单名一个“萱”字。 她点了点头,眉头却一跳。 此情此景,何其熟悉? 她下意识看向匣子,那里头还有另一支花树,与手中这支极似,她便笑着问陈湘:“我能不能瞧瞧把那支也拿来瞧瞧?” “自然是行的,阿滢不用这样客气。”陈湘大方地将匣子捧来,笑道:“你尽管瞧,用不着问我。” 陈滢谢过她,擎起匣中花树,仔细观察簪尾,随后便发现,那簪尾竟也有刻字,是一个“言”字。 陈滢微蹙眉。 许老夫人正是言午之许,这个“言”字,难不成竟是代表了她的姓吗? 不知何故,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至此越发强烈。 未及多言,她已然起身行至窗边,转动手中华簪,仔细观察。 阳光如金粉,铺散于眼前,将花树的每一处细节都映照得格外清晰。很快地,她便停下动作,视线凝注于一朵金叶的下方。 那一处也有表记。 赫然竟是“珍翠楼”三字! 陈滢的心重重一跳。 珍翠楼,正是那具自残女尸身上旧钗的来处。 谁能想到,原本视之为可有可无的永成侯府之行,竟给她如此惊喜。 那一刻,陈滢几乎觉出敬畏。 这难道便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她与裴恕暗中察访许久而不得的线索,却在今日,忽现于眼前。 纵使她从不相信巧合,可此时此地,却不由得她不信。 “噗哧”,身畔忽传一声轻笑。 陈滢尚未回神,手中花树便被人抢去,随后,便是陈涵戏谑的语声响起:“滢姑娘这是看傻了么?瞧你这两眼瞪得比牛眼还大,是不是想要问我二姐姐讨一支簪子走啊?” 这话委实不大好听。 也或许,这其实是她自己的念头,不过是借调侃之机,转述而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00章 口角官司 陈滢仍在思忖珍翠楼之事,根本未在意别事,一旁的陈湘却是大怒。 “三妹妹!”她上前用力一拉陈涵,面沉如水:“说顽话也要有个分寸,你这毛病何时能改?再这么着,我必禀了祖母,请她老人家重重罚你。” 吃她这一骂,陈涵当即觉得脸上下不来,不由得恼羞成怒,将簪子朝她手中一掷,立起眉毛道:“二姐姐今儿是吃错了药不成?如何处处针对于我?我一开口你便骂,你还有完没完?” “我是你姐姐,管你是该当的。”陈湘毫不退让,虽脸涨得通红,辞锋却极利:“倒是三妹妹,开蒙时便学了长幼之序,如今却连最寻常的礼数都不能周全,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陈涵气得脸也红了,张口便要回骂,不想陈湘猛地提声唤:“来人,去前头找祖母说话。” 语声落地,众仆役齐齐应是,倒也有几分声势,陈涵一下子变了脸。 陈湘竟真要去许老夫人跟前告状? 那岂不是又要叫她吃挂落? 陈涵竟有些着慌,张开的口也闭上了,面色变得铁青。 今日的陈湘,早非曾经那个懦弱无为的少女。 近一年的代理校长,已然将她历练了出来,言行举止皆端重沉稳,颇有长姐风范,这段日子来,陈涵很是在她手上吃过几次亏。 而更可气的是,许老夫人对此极是乐见,回回都替陈湘撑腰,待这个二姑娘也越发亲厚,直令陈涵矮下半截儿来。 咬牙切齿站了片刻,她把脚一跺,恨恨地道:“二姐姐行动便要告状,拿我这当妹妹的作了登高梯子,哪里有半分姐妹情谊在?二姐姐就不觉得对妹妹太苛刻了么?” “这时候三妹妹又认自己是妹妹了?”陈湘笑盈盈地反问,面上红晕褪去,一脸地若无其事:“我想着,马上就到吉时了,须得去前头见祖母,三妹妹连这也觉得委屈?” 陈涵呆住了。 好一会儿后她才明白,陈湘原来是虚张声势。 她登时又恼火起来,想再反唇相讥,只是,这言语相争,最忌的便是气势为人所夺。 方才陈湘轻轻巧巧一句话,已然打下了陈涵的气焰,如今她欲鼓勇再战,那气势却难以接续。 此外,她也实是怕见许老夫人那张威严的脸,于是,那无数骂人的话在口边转了几转,终是“咕咚”一声又吞了回去。 她慢慢低下头,悄没声儿地走到一旁,虽无一字服软,然那姿态却表明,她认栽了。 陈湘见状,大松了口气。 她这个胞妹,委实难教得很,迫得她不得不时常借势相压。 她抬手按了按额角,又见陈涵可怜巴巴溜墙根儿站着,心下倒生出几不忍,想了想,到底走过去,好言安慰了几句。 陈涵借坡就驴,乔张乔痴地撒几句娇,两姐妹很快和好如初。 这一番口角官司,陈滢眼前可见、耳中亦闻,心底却毫无触动,直是视若无睹。 她此际所思,尽在珍翠楼。 这是一条极为重要的线索,既然今日遇上了,便必须抓住。 那两副头面皆为许老夫人所有,想来,她老人家对这铺子的情形,应该也是了解的。 哪怕只是零星线索,于陈滢而言,亦堪慰藉。 一念及此,陈滢便先向袖笼里摸了摸。 薄薄一沓纸页,隔着轻滑的料子,正触及指尖。 她心中越发有了底。 幸得那份简报她随身带着,上头还画了钗子的草图,届时请许老夫人辨认一番,或会得到答案。 她暗自忖度着,身外诸事便不曾在意,而陈涵投来的那怨恨的小眼神儿,她自是更没放在心上。 不多时,吉时便至,众女齐齐去往正房,藏在那大屏风之后,偷看未来新郎。 冯二爷眉目端正、衣冠济楚,虽称不上俊秀,行止却很有度,陈湘似是很欢喜的样子,红着脸看了两眼,便羞于再看,面上笑意却很温柔。 那冯二爷亦知有人偷看,更知道其中一人,便是他的未婚妻。他素常在外,所历不可谓不富。只今日这等场合,于他也是头一遭,故而没过上半刻,他的脸也渐渐地红了。 虽然勉力做出镇定的样儿来,到底有那么一个半个的眼神,抛去屏风方向。上座的许老夫人见了,也忍不住面现微笑。 屏风后的小姑娘们见状,一个个握着嘴儿吃吃地笑,有那调皮的,便轻声打趣儿陈湘几句,羞得她两腮作赤,头都不敢抬。 至于陈涵,她显然好了伤疤忘了疼,凑在陈湘耳边揶揄了半天,直到最后陈湘恼了,又祭出“祖母大法”,她才消停些。 男方备的礼很丰足,长长的礼单将及地面,待唱礼毕,已是午时将至。 许老夫人便请众女客去得花厅,那里已然排开筵席,席间诸般热闹,自不必提。待散席后,又有各项娱乐活动,将今日的气氛推上顶点。 陈滢没在人堆里走完过场,见众女眷俱往水榭去听戏了,她便拣了个空儿,请了鹦哥近前,含笑道:“我有话想要与老太太说,烦请姐姐代为通传一声儿。” 鹦哥笑应了,又提点她道:“滢姑娘来得可巧,老太太正说要回屋换衣裳呢,姑娘若是得闲儿,不若先去‘明远堂’少坐,老太太想必很快就会过去。” 许老夫人的住处,仍延用“明远堂”旧称,这也算是老国公夫人的一点执念罢。 陈滢谢了鹦哥一声,便转去了明远堂。 如同大楚朝所有的上房,明远堂亦在府邸中轴线上,三明两暗的格局,西抱厦、东暖阁,迎着方方正正一所院落,庭院以十字甬路间错开来,东首立了座葡萄架,如今犹有翠叶低垂,几串紫郁郁的葡萄挂下来,也无人去吃,不过得个意趣儿罢了,院子正中挖了座莲池,水面飘着几茎残荷,枯叶翻卷,似待雨落时敲出清响。 陈滢立在院门处相候,也未等得多久,前方便行来一群人,那正当中发戴紫貂兜、身被锦云肩、扶玄漆云头杖的贵妇,正是许老夫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01章 晚辈求见 最快更新出闺阁记最新章节! “晚辈给老太太请安。”陈滢迎上前去,谨执晚辈之礼厮见。 许老夫人含笑叫起,又慈蔼地问:“好孩子,等急了罢?” “晚辈也是刚到,冒昧叨扰,还请老太太见谅。”陈滢答得十分周全。 或许,太过周全了些。 礼数上是一丝不缺的,温情却是半点亦无。 许老夫人向她望了一望,面色有些微的黯淡。 从血脉上而言,她与陈滢,仍是祖孙。 只是,多少前尘旧事,最怕从头提及,盖因人物殊易,彼此心境亦早已换过,再说从头,却是直道了无益。 许老夫人暗自失笑。 罢了,不过是两家不相干的人,当年的三姑娘,如今也不过是个略亲近些的晚辈,彼此将距离拉远些,于双方都好。 于是,那短暂的伤感,瞬息间便已消散。 很快地,许老夫人已端出满脸的笑,如这天下间所有的老太太一般,慈祥而和善。 “进去说话。”她将拐杖向旁一摆,当先前行。 陈滢恭应了,随她进得院中。 许老夫人便延她去了西次间儿,请她上座了,又命小丫头捧上茶点来,便笑道:“容我倚老卖个老,先进去疏散疏散,委实这一身大衣裳穿着也乏得很。好孩子,且坐着吃茶罢。”又回身吩咐:“好生服侍着,陈大姑娘乃是贵客。” 刘宝善家的当先应个是,亲自侍立在侧,许老夫人这才去了内室。 陈滢恭立着,目送她的背影转出槅扇,方自安坐。 刘宝善家的便替她倒茶,一面陪笑道:“老太太时常也念叨着姑娘来着,今儿姑娘来了,老太太委实高兴得很。” 陈滢客气地道:“老太太乃是人瑞,晚辈自当探望。” 两下里闲话几句,许老夫人便又出来了,却是换了身家常鼠灰袄儿、松香色万字不到头儿织锦裙子,花白的头发挽作圆髻,插戴着一根极好的碧玉簪。 除此之外,身无余物,瞧来富态安详,越发像邻家老奶奶。 陈滢起身相迎,许老夫人笑着让她坐了,她自己亦歪在那迎窗的美人榻上,大丫鬟画眉便走来,跪坐于脚踏,手里拿着两个美人拳,动作轻柔地替她捶着腿。 “我本就想趁空偷个懒儿,可巧你又说有话与我说,托你的福,我也歇一歇。”许老夫人笑着说道,神情中含了一丝倦意:“整日里听那些戏,委实也听腻了,倒不如坐着说话清静。” 陈滢闻言,心下便生出几许歉然。 老人家显然是想午休的,却被她给扰了。 “是晚辈冒昧了。”她于座中躬身,复又抬头,面色在一瞬间变得郑重:“只是,这事儿委实有些急,又关涉到一宗案子,晚辈只能硬着头皮拜访,扰了老太太清静,是晚辈的不是。” “案子?”许老夫人很是意外,端茶的手顿了顿,旋即便转向画眉,将手一挥:“罢了,你们都先下去。” 陈滢过手之案,件件不凡,更有一条直达天听之路,许老夫人年纪虽大,反应却一点儿不慢,立时便知兹事体大,不容轻忽。 须臾间,屋中已是一空,连刘宝善家的都退了下去,门户也尽皆掩牢。 “你这孩子,何不早些说?倒叫我老婆子吃了一惊。”见屋中再无旁人,许老夫人便和声道,将茶盏端了起来。 陈滢歉然地道:“事发突然,晚辈也没料到会在这时候找到线索。” 许老夫人摆手一笑:“罢了,你这孩子,就是这个性子,我自来知道的。” 她微低了头去看茶盏,似在打量茶水颜色,视线却突地向陈滢一扫。 极锐利的一眼,如利箭破空而来,似能将人的心底看穿。 “你要说什么?”她问,重又低头,喝了一口茶。 这一刹,她又变回那个慈祥的老夫人,一举一动,迟缓而温和。 陈滢亦未多耽搁,自袖中取出简报,拣着能说的说了,末了便问:“……这珍翠楼应该便是打造首饰的铺子,只晚辈见识少,委实不知道它的来历,还要请老太太告知;此外,那钗子上的表记又是怎么个规矩,老太太若能解惑,委实便是帮了晚辈大忙。” 她又将简报举高些,向许老夫人晃几晃,浅笑道:“老太太见谅,等一会儿您说话时,晚辈还要做个记录。自然,这不算您老人家的口供,也不必您老画押,只是我自己用来分析案情的,过后写报告的时候,也用得上。” 听着这熟悉的语声,许老夫人的脑海中,闪过许多画面。 从前住在一起时,这个孙女儿每每与她说话,亦皆是如此直言来去,绝无一句虚词,那种爽利劲儿,叫人又爱又恨。 而如今,一家人分作两家客,再看陈滢说话,许老夫人感慨之余,又觉出几分亲切来,摇头叹道:“你这孩子,还是原来那个样儿,说起话来净是新鲜词儿,幸得我还没到老糊涂的地步,勉强还能听得懂。” 陈滢笑道:“老太太不怪便好。” 语毕,复又归座,静听她往下说。 许老夫人啜了口茶,微眯双眼,回忆地道:“这珍翠楼最时兴的时候儿,我还是个姑娘家,算一算,也是四十多年前的事儿了。” 她提起帕子按了按唇角,语声有些迟缓:“那个时候儿,京里出名的首饰铺子有好几家,珍翠楼虽不是最有名的,却胜在东西造得精巧,花样子也新,老一辈儿的人嫌它轻巧,不够庄重,我们这些小姑娘却爱得很。” 她似是想起什么来,笑指着东首方向道:“我给二丫头的那两副头面,皆是出自珍翠楼大师父之手。那大师父手艺特别地好,好些姑娘指名要他做。因出过两家姑娘抢一件首饰的事儿,那大师父便立了个规矩,谁定的首饰,便打上那人的姓名。因怕姑娘家的全名儿叫外人瞧了去,是以姓氏只打半边儿,名却是整字儿。” 陈滢点了点头。 如此看来,那旧钗上的“容”字,便是原主名字,而那个小小的“王”,则是姓氏的半边儿。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02章 非富即贵 许老夫人似是说得倦了,息住话头,端起茶盏啜了两口茶,望向窗外。 阳光筛过窗前葡萄架,素白窗纸上,便落了几痕淡淡叶影,泼墨如画,偶有风来,那画儿便活了,摇曳生姿c婆娑轻舞,倒也有几分写意。 “那珍翠楼里的大师父,是不是只接贵人们家里的活儿?是不是他一个人就顶下了整间铺子的生意?”干净的声线,似携窗外金风,抛进耳畔时,叫人心底一宁。 许老夫人转首,微有些浑浊的眼睛望向陈滢,唇边含了几许笑意。 “你这孩子,说的也是孩子话。”她摇头道,面上是长辈对晚辈的宽纵:“那珍翠楼开门做生意,自然是能赚的都得赚,若是只靠着那一个大师父,那上上下下几十号儿人可不得喝西北风?” 她略探身,将茶盏搁回案上,复又自旁取过个松花色织锦迎枕来,向后背垫了,方缓声道:“那大师父很是收了几个徒弟,听说手艺都还不错,虽不及师父好,做出来的东西却也能拿得出手。总归由那大师父坐镇,再按着他的规矩打上表记,那些物件儿就也算是他做的了,若不然,他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那些订了东西的人家又怎生等得及?” “原来如此。”陈滢点了点头,拢起的眉心却不曾放松:“那这些打了大师父表记的首饰,寻常人家买得起么?” 她想要了解的,是珍翠楼的顾客群。 如果顾客群较为繁杂,查起来便吃力了;而若反之,则侦察范围将会缩小很多。 “寻常人家自是买不起的。”许老夫人笑道,语气是理所当然的,也是不以为意的:“那珍翠楼虽说也在那柜面儿前头摆着些小物件儿,像什么玛瑙花钿c金一点油c银丁香儿之类的,只这些都是大路货,上头只有个‘珍’字或‘翠’字做表记,绝不会打上铺面儿的全名,更不会有大师父的表记。” 她将身子向后靠了靠,神情越发慈蔼:“据我所知,举凡由那大师父定做的首饰,皆价值不菲,便花上千儿八百的银子亦是等闲,寻常人家一辈子也挣不了这些钱,又哪里舍得请他老人家打那没用的首饰呢?” 陈滢默然颔首,心下微觉放松。 依许老夫人之言,那两支以珍翠楼全称烙印c且还打下主人姓名的旧钗,其持有者,必定非富即贵。 从大海捞针,到初步画定排查范围,这一步不可谓不大。 可是,转念细思,虽向前迈了一大步,眼前迷雾却仍未散,甚而愈加有种难以捉摸之感。 思忖片刻后,陈滢自简报中挑出一页来,起身走去美人榻前,双手呈上,恭恭敬敬地道:“还要请老太太瞧一瞧,这个样式的钗子,您从前有没有见过?” 她共有两份旧钗草图,其中一份详细记录了所有细节,而手中这一张,则只画出了钗子的基本形状,至于表记之类的,却并未注明。 许老夫人视线微垂,就着她的手看过去,便见那纸上画着两支珠钗的花样儿,二者形制相仿,粗看来并无区别。 她仔细端详着纸上珠钗,约莫半分钟后,举首望着陈滢,面上的神情似笑而非笑:“你这孩子,怎生这时候才把花样子拿给我瞧?早拿出来不就得了?是怕祖母老眼昏花,看不清这上头样式么?” 虽语意委婉,然有意无意间流露出的不虞,却很明显。 以“祖母”自称,是在提醒陈滢,纵使已然分了宗,陈滢也不该以这种态度,对待血脉相连的长辈亲人。 “老太太见谅,此案重大,我不得不审慎而为。”陈滢语气平静地道,面色亦无半分动摇:“此外,我也并非不相信老太太,而是在查案时,我对每个人都存疑。在解除疑虑前,我自然不能透露太多消息。” 依然是直陈其事的态度,丝毫未受许老夫人情绪流露的影响。 许老夫人一怔。 霎那间,记忆如江水倒灌,充塞于她的胸臆,让她心口有些发闷。 她终是记起,当年随母离京前,这个孙女是如何以她绝不婉转的手段,轻而易举地,便击碎了国公府表面的平静。 也正是自那一日起,国公府暗潮汹涌,始终不得平息,直至最后险些牵进谋逆大案,不得不以分宗之举,平息君王之怒c了却天家之疑。 恍惚间,柳氏满是泪痕的面庞,与陈励求恳的眸光,间次划过脑海。 许老夫人阖上眼,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罢了。”她摆了摆手,张开双目,扫过陈滢的视线极淡,没有任何情绪:“是我着相了。” “老太太能够回答晚辈这许多问题,晚辈不胜感激。”陈滢道,语声很是真诚:“晚辈也很谢谢您的理解。这毕竟关乎人命,晚辈的一切行为,皆是以此为前提的。” 向许老夫人问话,并不代表陈滢就信任她。 当年帮助康王截留军需的,正是一位京城勋贵。 诚然,这神秘勋贵为成国公的可能性,基本为零,毕竟成国公与康王曾打过一场硬仗,还险些身死战场。而即便如此,陈滢还是本着谨慎的态度,在询问过程中有所保留,直到确定许老夫人可以信任,这才将图纸奉上。 见陈滢多少表现出了一些歉意,许老夫人面色稍缓。 “我都懂。”她微笑道,眸光变得柔和起来,探手轻轻拍了拍陈滢的肩:“这原就是大事儿,你谨慎行事也是该当的,终究那密折要呈去陛下跟前,必须万无一失方行。” “多谢老太太体谅。”陈滢真心地谢了她一声,复又将那纸页搁在榻前凭几上,轻声地道:“还是要请老太太掌掌眼。” 许老夫人点了点头,将身子向前倾了,盯着那纸页瞧了一会儿,便道:“照我瞧着,这珠钗的样式,很像是珍翠楼大师父的手笔。” 怕陈滢不明白,她又慈声解释道:“那大师父有个习惯,举凡成对儿的首饰,他都不会把那首饰打造得完全一样,总会有细微处的差别。”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03章 曾经见过 许老夫人伸出一只布满青筋的,指向图纸左侧珠钗,缓声道:“你瞧瞧,这珠钗上头的珠花有一朵是六瓣儿的。你再瞧另一支,珠花皆是五瓣。这就是不一样的地方了。” 纵使陈滢早就发现它们有所不同,此际闻言,仍旧有些震惊。 老人家的观察力,真是一点儿不比年轻人差。 正自思忖间,蓦地,几上纸页“哗啦”一响。 这声音极轻,却还是令陈滢思绪微滞。 她立时抬眸,却见许老夫人正将草图拿在手中,凑去眼前细瞧。 “这钗子……”她喃喃轻语,却也只说了这三字,便止住话声。 而后,她越发将纸页凑近,身体亦倾向窗边,似要借助外头明亮的光线,看清图上花纹。 陈滢心头一跳,脱口而出:“老太太……” “且先容我瞅瞅。”许老夫人抬手打断她,视线始终锁在那图纸上,面上神情变幻不定,眉心亦紧蹙,似在回忆着什么。 陈滢不再出声,静立一旁,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的微表情。 许老夫人似是回忆得很辛苦。 这从她抿紧的又唇,以及时而锁眉、时而凝目的神情,便可得知。 又过数息,那张苍老的面容上,每一根皱纹都加深了几许,甚至就连她的身体也绷紧了。 这是回忆到紧要关头的迹象,陈滢忍不住呼吸渐急。 小半刻后,许老夫人忽地眉头一松,抬手向额角按了按。 那个瞬间,她全身似都被疲倦包裹。 “老啦。”微叹了口气,她将图纸还给陈滢,身体重重向后一靠,依在了大迎枕上。 “老太太是不是识得这钗子?”陈滢踏前半步,目中含着几分希冀。 若许老夫人识得此钗,则眼前迷雾便会破去一半儿,露出案件真容。 回答陈滢的,是许老夫人的摇头一叹。 这一叹,恰似一阵疾风,将陈滢心底的那点期盼,吹得四散。 “我隐约记着,这样子的珠钗,我仿似在哪里见过。”许老夫人太息地道,面色微黯,似是对记忆中模糊的往事无能为力:“方才我仔细瞧了,这钗子上几朵珠花的样式,很眼熟。只这一时半刻的,教我当下便想起来,却是不成。” 她自嘲地扯动唇角,露出一个苦涩的笑。 “我是真的老啦。”她按向额角的手向后拢了拢,抚向花白的发鬓,语声极是感慨:“这几年忘性儿一天比一天大,从前的事儿倒也不是尽想不起来,只是,每到要用的时候儿,偏是不成。等用不着了,它自己又跑回来了。” 满含无奈地语罢,她便探身去端茶盏。 陈滢忙抢上前道:“您这茶也凉了,我重新倒一盏罢。” 说话间,她将残茶泼去白磁盂,复又行去一旁的梅花案,案上放着暖套儿,茶壶便温在其间。 借着这片刻间隙,她飞快整理着方才观察得来的信息: 微表情正常、情绪转换自然、语言表达逻辑通畅。 许老夫人没说谎。 她认出了珠钗,却记不起它的主人。 陈滢心头大定,唇角漾出笑来。 想不起来没关系,慢慢想便是,这案子本就疑点重重,陈滢从不认为短时间能够破案,今日已然收获颇丰,她很满意。 微笑着将茶壶提至凭几前,陈滢向盏中茶。 青碧的汁液自壶嘴流泻,半空里腾起一弯细弱的白烟。 滴沥水声中,她干净的语声亦如那道烟气,稳定、从容、舒缓:“老太太勿要过于劳神,想不起来就别再想了。人的记忆是很奇妙的,通常我们大脑中的海马体……” 言至此,茶至八分,她停手息声,转望许老夫人。 凭几前落了半幅阳光,恰映上她干净的眉眼,几许凉风自槅扇的缝隙间拂来,将她的发鬓吹得微动。 一刹时,眼前少女冰雪为骨、秋水为神,竟叫人不敢逼视。 许老夫人心头剧震,忍不住眨了眨眼。 定睛再看,陈滢那张鲜少情绪的脸,重又占据了她的视线。 “我又说了好些新鲜词儿,老太太听听便罢,用不着深究。”清清净净的语声,正是许老夫人此前听惯了的。 她不由暗自一哂。 她也真是老糊涂了。 这个曾经的三孙女,从来就非易于掌控之人,在国公府时她就知道。如今,二房与永成侯府形同陌路,仅剩的那一丁点血脉情分,亦终有消耗殆尽的一日,她又何必庸人自扰,为一些绝不可能之事而徒呼奈何呢? 虽然心中如此作想,可是,在那极短的一息,许老夫人心底的遗憾,却是难以言喻的。 若早知陈滢出落得如此之好,当初就该在她的婚事上头多下些功夫,让她嫁个更出色、更有前途的儿郎,而非小侯爷这样的勋贵武夫。 可惜了这么好的孩子。 虽然从不曾喜欢过这个三孙女,但是,对这个“神探”女孩的人品,许老夫人是信任的,甚至也是欣赏的。 “罢了,你这孩子偏这许多客套。”许老夫人笑道,语气颇为亲昵。 陈滢此时已然归了座,闻言便于座中躬身:“是我叫您老人家费神了。” 许老夫人摆手笑了笑,饮一口茶,忽似想起什么,忙问:“我想起来了,我这记性虽不行了,刘家的倒比我强些,要不要叫她进来问问?” 她说的是刘宝善家的。 她们主仆多年、岁数相仿,许老夫人做姑娘时,便得其服侍,这个提议很合理。 陈滢只迟疑了半秒,便点头应下:“但请刘妈妈进来吧,没准儿她能想起来。” 许老夫人立时扬声吩咐:“刘家的进来。” 刘宝善家的本就没走远,听唤即至,许老夫人也不必陈滢开口,直接便将草图递了过去,笑道:“陈大姑娘这就要备嫁啦,我想着送套头面予她,也算我这个长辈的贺礼,这丫头却怪着呢,也不说别的,忽儿巴喇地就拿了这花样子过来,说是要照着这个打。我瞧着这样式挺眼熟的,你瞅瞅,这珠钗从前是不是有谁戴过?” 三言两语间,便将话头转去陈滢的婚事,言辞间没有半点破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04章 记忆犹新 最快更新出闺阁记最新章节! 刘宝善家的闻言,自不疑有他,少不得上前恭贺两句,复又双手接过草图,捧在跟前瞧了一会儿,面上便露出纳罕的神情:“这还真是了,奴婢也觉着这钗子似是在哪里见过的。” 她拧眉思忖片刻,蓦地“哟”了一声,笑道:“奴婢想起来了,这钗子果然奴婢是和老太太在一块儿的时候见过的。” 此言一出,陈滢并许老夫人俱精神一振,只二人面上却无变化,许老夫人只笑:“这么说不是我老眼昏花?果然我没记错?” “老太太记性好着哪,如何会记错?”刘宝善家的忙恭维了一句,方道:“奴婢记着,那是在三姑奶奶六岁那年,先宁王家里摆酒,老太太把三位姑奶奶都带去了,就在听戏的时候儿,大姑奶奶并二姑奶奶置气,拌了几句嘴,这事儿老太太可还记着?” 她所说的三位姑奶奶,便是许老夫人膝下三女,其中长女、次女皆是庶出,唯三女是她生的,也就是彼时六岁的那个。 至于宁王,因争储失败,二十多年前就死了。 许老夫人闻言,眉头微蹙。 辽远的记忆迢递而来,却因了年深日久,那记忆便像蒙了层雾,无论如何擦拭,始终模糊不清,唯一些零星闪过的片段,亦破碎不堪,难以连成整幅画面。 刘宝善家的见此情形,便知她仍未记起前事,忙向脑袋上敲几记,陪笑道:“奴婢该死,却是忘了老太太那时候正忙着应酬几位郡主呢,哪里得空儿理会这些?奴婢因一直服侍着三姑奶奶,倒是听得清楚。” 她向那草图一指,笑道:“因那时候儿人多,奴婢便劝两位姑奶奶息怒,猛可里听见大姑奶奶说,那里有个姑娘戴着新花样儿的钗子,奴婢也便顺势瞧了一眼。如今再看,大姑奶奶说的钗子,竟是和这画儿上的一模一样。因样式新鲜,奴婢到现在也还记着。” 许老夫人“唔”了一声,眉头舒展,语声也自柔和:“我恍惚也记得有这么件事儿,只记得不仔细。你倒是说说,是谁家的姑娘戴着这钗子来着?” “这奴婢哪儿知道啊。”刘宝善家的摇头笑道,将纸页双手还了回去:“大姑奶奶就远远地指了指,也不曾说名道姓地,奴婢连那人的脸都没瞧清。” 许老夫人微觉失望,面上却一丝不显,笑着点了点头:“罢了,我也就这么一问,你先下去吧。” 刘宝善家的很是莫名,却也不敢多问,悄没声儿地退了下去。 待门扇重掩,许老夫人便转向陈滢,和声道:“陈大姑娘若是不急的话,我过几天就给你大姑母写封信,问问她还记不记得。” 陈滢谢了她一声,再思忖片刻,终是起身上前,用很低的声音问:“老太太还记不记得,您认识的人里头,有没有名字里有个容颜的‘容’字的?” 说出这话时,她面色平静如初,可心却提了起来。 这是她的底牌,此际问出,多少有些冒险。 只是,机会难得,许老夫人也足堪信任,且刘宝善家的前番所言,又将时间、地点、人物、场景尽皆点明,陈滢认为,这是激活回忆的最好时机。 “容颜之容?”许老夫人皱起眉,素来淡定的脸上,难得地浮起几分茫然:“这……我倒是头一回听闻。” 陈滢便又问:“这个以‘容’字为名的女子,姓氏之中有个‘王’字,老太太想想,您认识的人里头,可有符合这两个条件之人?” 许老夫人没说话,眉头越皱越紧。 不知何故,她总觉得,这名字像在哪里见过。 陈滢也不去催她,回身归座,自点心碟儿里拣了块玫瑰糖,慢慢地吃起来。 日影微斜,投进窗格儿的光束轻尘舞动,门前锦帘偶尔被风吹起,流苏坠儿拍在门框子上,“啪”地一声轻响,寂静地,寥落地,似应和这满世界的萧瑟 屋中未点炭盆,空气微凉,这对曾经的祖孙,无声地相对而坐,一个凝眉沉思,一个耐心等候,仿似连时间也静止。 不过,这份宁谧很快便被打断。 “老夫人,夫人才使人来报,东乡侯夫人并冯老夫人打算走了。”门外忽地响起大丫鬟芙蓉的通传。 这东乡侯夫人,正是冯二爷的姑母,也是将来陈湘的姑母,那冯老夫人更是陈湘未来婆母的婆母。 虽东乡侯府已与冯家分了家,然亲戚关系摆在那里,其与永成侯府也算半个姻亲,于情于理,许老夫人也该去照个面儿、打个招呼。 “罢了,进来服侍。”许老夫人提声吩咐,又转向陈滢歉然道:“这可真是事儿赶着事儿,偏这会子事儿多,我也没法子推托。” “是晚辈耽搁了老太太的时间。”陈滢起身离座,谨遵着晚辈礼仪。 便在说话的当儿,刘宝善家的已然带着丫鬟们进了屋儿,陈滢见状,自不好再留,只得告辞而去。 待跨出屋门时,守在廊下的寻真便走来,悄声禀报:“姑娘,陈二姑娘在那边银杏林子里摆了茶果,请姑娘得空儿过去坐坐呢。” 这原是早就说好了的,倒是陈滢一时忙于查案,险些忘了陈湘之约。 “那便快去吧,她应该等了好些时候了。”陈滢立时道。 知实早便找人问明了路径,此时便在前领路,主仆三人离开了明远堂,转向左首的一道曲廊。 “这廊子一直连着两个院儿,沿路都种着腊梅,听说冬天下雪的时候,廊子里头都是花香呢。”寻真不知从哪里打听来的消息,兴致勃勃地向陈滢介绍。 陈滢这才注意到,回廊两侧果然植着好些腊梅,此时叶片半凋,虬枝苍劲,隐隐已可见横斜之态。 “这么说来,冬天的时候,这回廊倒是挺有看头的。”她点头赞了一句。 寻真听了,越发激起说话的兴致,吱吱喳喳讲个不停。 便在她的话声中,一行人穿过两重院落,曲廊果便到了头儿,前方现出一道精巧的梅花门,朱漆门半掩着,风里有细碎的花香。 陈滢记着,那银杏林里,便有几本木樨。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05章 你去我回 【】 “姑娘,从这院儿穿出去就到地方了,婢子去开门。”寻真此时说道,赶前几步,抬手便欲推门。 不想,她的手才一伸出,那朱漆门竟“咿呀”一声开了,一个穿掐牙比甲的丫鬟正自内往外走,陡见门外有人,她吓得“哎哟”一声,身子连晃几晃,除些摔倒,忙扶着门框站稳。 “出了何事?”门内传来一道极轻柔的女子声线。 那小丫鬟惊魂未定,拍着心口回头禀报:“太太,是婢子不小心,差点儿撞着人。” 她一面说话,一面向寻真歉意地笑了笑,侧过身,让出院门的位置。 寻真见状,也回了她一笑,自阶前退至陈滢身侧,躬立不语。 那小丫鬟开口便唤“太太”,不必说,来人必是哪家女眷,以陈滢的性子,自然不会与人争路,是故寻真也自觉退了回来。 果然,凉风过处c环珮叮当,数息后,一个著罗衫c系锦裙c金钗当鬓的贵妇,款款行了出来。 一见此人,寻真与知实同时色变,齐齐上前几步,将陈滢护在了身后。 “我当是谁,原来是陈大姑娘啊。”那贵妇举眸顾视,淡笑地看向陈滢,秀丽的脸上,不见一丝讶色:“多日不见,陈大姑娘得觅良缘c身价百倍,倒是我失礼得很,竟到现在才得恭贺一声。” 陈滢唇角微拧,露出了惯常的笑容,轻轻一拉双婢,反将她们扯去身后,神情与语声皆极平静:“陈三太太回来了。” 永成侯府四太太柳氏,因着二房分宗之故,如今,已然升格成了三太太。 来者正是她。 她因牵涉谋逆案,原本被许老夫人罚去家庙抄经,只如今却不知为何,重又回到了侯府。 柳氏莞尔一笑,动作优雅地拂了拂衣袖:“陈大姑娘既然走了,则我便回来了。这一去一回,却也有趣儿。陈大姑娘,你说是不是哪?” 她弯眸望向陈滢,意态悠然,绝无耀武扬威之意,好似那段枯守家庙c日夜抄经的日子,从不曾出现在她的生命之中,而她与陈滢,亦从无龃龉。 陈滢未置可否,只安静地立于阶上。 柳氏等了半天,却不曾等来对方只言片语,唯两道淡极近无的眼风,远兜远转,自她身上掠了掠,复又转去别处。 与其说那是一种轻屑,毋宁说,便连轻屑这样的情绪,亦吝于加著其间。 柳氏从容雅淡的面容间,有了一丝裂隙。 那一刹儿,无人知晓她藏在袖中的手,是如何痉挛颤抖,那尖利的指甲几乎刺破皮肉,方才抑下心头陡生的恶念。 她下意识地拢袖,掩住小腹。 这细微的举动,旁人并无所觉,陈滢却立时察知。 没来由地,她觉得寒凉。 她目注柳氏,平静地开了口:“三太太有孕在身,又与我在此偶遇,这已经极巧,而更巧的是,此处僻静,除了你我二人并我们各自的丫鬟外,并没有第三方人证。如此天赐良机,三太太一时新仇旧恨俱起,遂想一不做二不休,打算拿腹中儿的性命,换取一些你想要的东西。” 干净的声线随风四散,所有人尽皆怔住。 而随后,柳氏身边两个丫鬟,已是满脸震惊。 柳氏有孕之事,如今还是秘密,连管着中馈的许氏都不知道。 因她二人是柳氏心腹,这才约略有数,却也只是猜测而已,可此刻,这陈大姑娘居然一语道破。 她是从何处听闻的? “陈大姑娘,你这话是何意?”柳氏定定地看着陈滢,再也顾不得风度仪态,目中怨毒几乎毫无掩饰。 然在心底里,她委实又惊又惧。 陈滢是怎么知道的? 是谁把消息透给她的?莫非是老太太? 一念及此,柳氏的神情便复杂起来。 若非有孕在身,她又如何能重回侯府? 陈励殿试高中二甲,此乃原因之一,而更重要的是,柳氏有了身孕。 家庙那种地方,并不宜于养胎,许老夫人这才松了口,默许她回府。 自然,这其中也少不了陈励的苦求,以及他那一份“士子风骨”之论。 柳氏微垂了头,出神地盯着自己的小腹,心底一片寒凉。 若换了寻常人家,似她这等牵涉谋逆大案的正妻,那是永无回头之日的。 良善些的人家,只消把人扔在家庙里,或找个破尼庵住着,用不上几年,就能把人给熬死;更有那手段狠的,一碗药下去,干净利落地便能了断。 永成侯府,约莫是属前者。 只是,陈励却是个死脑筋,抱着他那“士子风骨”那一套,不肯就范。究其原因,并非是他有多么珍爱柳氏,而是他不愿自身品行有污。 柳氏心底的凉意,一点一点漫上了眼眶。 然而,这一丝丝的哀切,很快便被陈滢的语声打断。 “方才三太太突然拿衣袖掩住小腹,通常来说,这个动作只有孕妇才会在下意识间做出来,所以我认为,三太太有了身孕。”她说道,面上并无太多情绪。 柳氏回过神,一时有些呆怔。 仅仅只凭一个动作,便能推断得如此准确? 这个曾经的三姑娘,有这样厉害? 便在她猜疑之时,陈滢已然又道:“我方才说,三太太突发奇想,想要拿你肚子里胎儿的命,给我安上个挟恨报复c故意冲撞曾经的对手c致使对方堕胎的罪名。反正这地方也没人,你摔倒在地,说是我故意撞的甚至是我打了你一顿,也无人替我作证。而事后,我将背负骂名,而你则可与谢大人联手,采用舆论造势c言官弹劾c双管齐下的手法,以毁掉我的名声为起始点,最终波及家父c家兄,最后将我陈氏家族的名声,尽皆毁掉。” 她平静地看着柳氏,目中无喜亦无悲,全然不顾对方铁青的面色,亦不给她开口之机,快速而清晰地道:“再往后,陛下很可能会对陈家不满,说不得我那桩婚事就得黄了。而三太太则以自己亲生孩子的生命为代价,先毁去我个人名誉c再令我家族受辱c最后完成你心心念念的大事——将你的某个表妹,嫁进侯府。”()!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06章 以浇块垒 【】 言至此,陈滢终是唇角微动,现出古怪而安静的笑:“三太太方才抬袖掩住小腹的那一瞬,是不是已然将我所说的一切,尽皆思虑了个遍,并且打算将之付诸行动?” 柳氏瞳孔骤缩,看向陈滢的眸光不止震惊,亦且恐惧,藏在袖中的手颤抖着,罗袖上竟起了一片波纹。 这陈大姑娘,莫非会妖术? 否则,又如何能够将她心底里那些不得与人言的心思,说得分毫不差? “如果我有幸猜中了三太太心思,那么我劝你,为了你没出生的孩子,少做这些无用功。”陈滢的语声再度响起,干净清淡,如水宛然。 柳氏怔望于她,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这倒并非她不愿辩解,而是她此时喉头发紧c后心生寒,难以吐露半字。 看着她渐渐苍白的面庞,陈滢语声安静,神色泰色:“虽然这话说出来有些自夸,可我还想提前告诉三太太一声儿,我很擅长破案的。如果三太太打算诬陷我,那就请先做好与我对簿公堂的准备。到那时,三太太就会发现,与监牢大狱比起来,家庙,其实是天堂。” 柳氏面上的血色,在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这一番话,无一字不中她软肋。 她确实深恨陈滢。 若不是陈滢,她又何至于被罚去家庙?而若不去家庙,她又如何会与苏姨娘联手,妄图给陈劭扣上个停妻再娶的罪名,却不想竟被那些逆贼利用,险些连命都保不住? 再往前翻,若非陈滢突然揪出花在圃家的,令柳氏毫无准备,极为被动地被人供了出来,则今天的三太太,将会是怎样的荣耀光鲜?又将会如何高高立于众人中心c成为满京贵妇羡慕的对象? 毕竟,她柳氏嫁了个极有出息的夫君,不是么? 而陈滢,却将她从高高在上的锦堂华屋,打落尘埃。 在那些无眠的夜里,听着窗外点滴残漏c寂然更鼓,柳氏曾无数次地希望着,有朝一日,也叫陈滢尝尝这身败名裂的滋味,将她永世踩于这污浊泥泞之中。 而就在方才,有那么一瞬,柳氏觉着,她与她的冀望离得如此之近,近到她只须往石阶上狠狠一撞,便可达成。 直到陈滢说出那一番近乎冷酷之语,柳氏才陡然惊觉,她的念头有多危险。 是,她的确有机会凭此一局,陷陈滢于万劫不覆之地。 可万一她输了呢? 毕竟,这位陈大姑娘,仅凭一个微小动作,就断出她怀有身孕。 这岂止是聪明? 分明便是智多近妖。 此外,坊间亦有诸多“金牌神探”的传闻,原先柳氏还不信,今日一见,她却信了大半。 纵然向以聪明自许,此时此刻,柳氏亦不得不承认,与陈滢相比,她,或有不及。 这样的对手,她赢得过么? 而一旦输了官司,不仅腹中胎儿枉死,她自己更会被关进大牢,从此后,永无翻身之日。 她,可输得起? “三太太,你想清楚了么?”陈滢的语声再起,几乎正追随着柳氏所思。 柳氏吃了一惊,旋即愈发悚然。 在此之前,她从不曾与陈滢正面交锋,当年魇胜之事,亦只是听人转述,对其手段却一无所知。 而此时,仅仅只是言语往还,柳氏便深切地觉出,这个曾经的小姑子,异乎寻常地聪明c异乎寻常地通透,更异乎寻常地直接。 几叫人无所遁形。 强捺下心中剧震,柳氏缓缓抬眸,目视陈滢。 良久后,她身上的气势,蓦地一松。 霎那间,那满脸怨毒c眼神阴鸷的女子,倏然便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满面春风c温柔大方的贵妇。 “可以借一步说话么?”柳氏轻笑着问,抬手抚了抚发鬓,一行一止,莫不悠然。 “不可以。”陈滢的回答毫不迟疑。 柳氏呆了呆。 这拒绝得也太干脆了,根本连点儿情面也不讲。 诚然,她二人之间,委实也并不存在什么情面。 陈滢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对宅斗没兴趣,对柳氏更是。 如非必要,她其实连话都不想与对方说。 只是,方才柳氏满眼算计,陈滢委实不愿在无意义的争斗中空耗时间,更不希望无辜的胎儿殒命,这才把话兜底儿说出。 打消柳氏愚蠢的念头,令她知难而退,这便是陈滢的目的。 此刻看来,目的达成,她连一秒钟都不想浪费。 惜乎柳氏却并不这样想。 忖了片刻后,她侧首看向身后两个丫鬟,素手轻轻一抬。 那两个丫鬟早就听得浑身战栗,此时见状,直是如蒙大赦,二话不说,飞快退去朱漆门内,直跑出去十余步远,方才停步,垂首躬立 “我很想与陈大姑娘说几句话。”柳氏转望陈滢,重复着方才的请求,神情倒是自然了一些:“姑娘大可放心,过几日我便要去温泉庄子上养胎,老太太发了话,叫我过年也不必回来了,等坐稳了胎再说。” 她笑了一下,眉间似有苍凉划过:“往后,我与姑娘可能也没什么见面的机会,我也望着今日别后,能够放下对姑娘的怨恨,好生过我的日子。只是,这怨恨积了太久,说放下也没那么容易,所以,我想与姑娘聊几句,就算是浇去我胸中块垒罢。” 情辞恳切,不似作伪。 陈滢飞快得出结论,目注她片刻,颔首道:“好,你说。” 柳氏眸光微转,看向她身后。 寻真并知实双双侍立,并不曾离开。 柳氏倒也未强求,很快移开视线,开门见山地道:“我先得承认,在方才见到陈大姑娘的时候,我确实动过念头,陈大姑娘此前所言,也大致都说中了。” 陈滢不语,面色亦如常。 柳氏望她两眼,顾自掩袖而笑:“今日一见,陈大姑娘果然与传说中的一样,又聪明c又古怪。可叹我从前没大注意过你,竟是生生错过了你这般人物,委实可惜。” 或许,这可惜亦可称之为后悔。 若非当初识人不清,轻易将陈滢划归“容易对付”的范畴,则她也不会马失前蹄,才一出手,便被当场捉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07章 顺手而为 【】 柳氏笑容渐淡,放下衣袖,垂首整理腰畔禁步,语声低且柔:“当初,我请花嬷嬷并苏姨娘帮忙,做下那魇胜之事,我真正要对付的委实不是你,也不是你们二房。而是长房。” 她施施然抬起头,语声亦是施施然:“这么说吧,把你捎带进去,或者说,拿你做个由头,不过是顺手而为之事。虽则我确实希望叫表妹能够嫁给小侯爷,且你也确实有点儿碍眼,但话说回来,谢家到底姓谢,与我干系不大。我也是能帮则帮。我当真想要的,其实是长房与三房内讧,叫我从中得利。” 陈滢仍旧未语,寻真并知实却尽皆大怒。 什么叫“顺手而为”? 她这一“顺手”,可是险些叫她们姑娘成了那诅咒长姐的罪人,万一事情传去外头,她们姑娘的名声还要不要? 如若她们姑娘是个软糯的性子,出身再低上那么一等,她这辈子可不就毁了? 这般歹毒的计谋,竟然就拿个“顺手”做托词,由此可见,这柳氏心肠极为冷硬,绝非表面那样温柔可亲。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坏的人? 寻真直气得浑身哆嗦,知实亦勃然色变,唯有陈滢,无动于衷。 这刻的她,只觉感慨。 柳氏之计虽毒,这动辄就教女子死无葬身之地的所谓礼法,才最恶毒。 可叹这世上无数女子受其荼毒,或变成如柳氏这样的怪物,又或如从前的薛蕊,深陷泥淖c无法自拔。 似是早便料知陈滢的态度,柳氏只向她扫了一眼,便又慢悠悠地续道:“只我没想到,陈大姑娘冰雪聪明,竟在须臾间便化解了我精心布下的局面,这是我失策,而姑娘亦是自保罢了,说来说去,还是我的错儿更多些。” 陈滢仍旧一言不发,甚至亦未去看她,只目注远处,似在出神。 柳氏见了,也并不以为意,甚而还觉出几分怡然。 她已经许久不曾这样与人说话了。 此际,在这个令人无所遁形的少女面前,她忽然便觉得,能够坦陈心事c直抒胸臆,也不算太坏。 虽然这说话的对象古怪了点。 柳氏笑了笑,自嘲地,神情却越发轻松。 她微仰首,望向廊顶繁复的彩画,不紧不慢地又续:“不瞒陈大姑娘说,我原本的计划是:以魇胜之事挑起长房与三房之争,逼得二房完全退出战局。再趁此乱势,把府中馈爨拿到手。掌了中馈,我便能慢慢罗织人手,一点一点瓦解长房在国公府的力量。直到最后,由我四房取而代之。” 回廊里响起轻微的吸气声。 自然,这绝非陈滢发出的,而是寻真并知实。 柳氏虽未明言,然这两个丫鬟都不傻,自是听出辞中之意。 也正因听明白了,她们才会感到震惊。 谁能想到,这温温柔柔c逢人便笑c看似与世无争的柳氏,居然有这么大的野心,竟还妄想着拉下世子陈勋,叫陈励取而代之! 她哪儿来的胆子? 而更可畏者,在于她不仅敢想,且还真敢做。 当年魇胜之事,布局何其精巧?若非陈滢一举识破,柳氏设想的这一切,或许便会成真。 只消如此一想,双婢只觉遍体生寒,就连柳氏那张温柔的面孔,似也变得丑陋可怖。 “三太太算计了这么多,却忘记了最重要的一件事。”陈滢终是启唇道。 只是,在说话时,她仍旧不曾投给柳氏一缕眼风。于是,那干净的语声,便有了几许迢遥之意,近处花树c远处庭台,尽在这言语间,变得辽远空阔。 “哦?”柳氏抬手掠鬓,目中涌动着浓浓兴味:“倒要请教陈大姑娘,我忘了什么?” “当今陛下。”陈滢道,面上笑容极为怪异:“如国公府这样的一等爵,陛下在授封世子时,应该就已经把未来几十年国公府该走的路,全都考虑了进去。如果三太太真的计成,将陈大老爷拉下马来,那么,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在陈大老爷被褫夺世子的那一刻,三太太希望得到的一切,都将化作飞烟。” 柳氏一愣。 这话从何而来,她有点不大明白。 “为何?”她问,目中兴味转作疑惑:“难不成大老爷做不成世子爷,陛下就会特别不喜?” 话一出口,她自己倒先笑了,摇头道:“这我却是不信的。” 她抿了抿唇,语声矜持:“说起来,我们老爷可是二甲进士,又是嫡出子,品格端方c为人稳重。陛下乃圣明天子,自会有识人之明。” 虽无半字言及陈勋,可辞句之间,却将他贬得一文不值,给陈励提鞋都不配。 陈滢仍旧维持着那个古怪的笑,清淡语声如水弥散:“三太太关注的,只是这件事的一个点。可我说的,却是全局,是朝堂,或者说,是整个大楚。” 柳氏越发茫然。 不过是个世子之争罢了,怎么就说起了朝堂? 这也扯得也太远了。 见她仍旧不明白,陈滢只得进一步解释:“三太太请想,一个枝繁叶茂c功勋彪柄,且与朝堂有着盘根错节的关系的大家族,于任何一个国家而言,真的是好事么?而如果这个家族之中,突然出了个犯下大错的世子爷,三太太认为,拿住这个把柄之人,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么?” 柳氏又一怔。 数息后,面色陡变。 她终是听懂了。 这其实是很简单的道理。 如今的大楚朝,并不需要太多顶级勋贵,否则,元嘉帝也不会把光杆儿侯爷裴恕给立起来。 裴恕的崛起,正是帝心之体现。 虽然对政治不甚精通,但陈滢学过历史,封建君主的一些基本属性,她还是知悉的。 也正因此,她才会看得通透。 成国公府若想维持鼎盛,就必须谨小慎微,不被人抓住把柄。 可柳氏却打算大动干戈,拉下陈勋,令陈励上位。而拉下陈勋的办法,便是让他犯错,或嫁祸于他。 毕竟陈勋为人精明,以柳氏能为,这已然是她能做到的极致。 而一个足以丢掉世子之位的罪名,绝对不会小。这也就相当于,柳氏亲手将一个大把柄,送到元嘉帝手中。()!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08章 扭曲的脸(容容要加油盟主加更) 元嘉帝是个英明的皇帝,这一点无可否认。 他的英明体现在,他不会滥杀无辜c亦不会故意制造冤假错案。 但是,杀人或抄家,也并非分解如国公府这种庞然大物的唯一办法。就如不久前,元嘉帝兵不血刃,轻轻松松便将成国公府,一分为二。 想通此节,柳氏苍白的脸上,渐渐涌动起一层灰败。 她确实不曾谋划得这样远。 或者不如说,她的思维与眼界,已被那四面高墙牢牢困住,除了眼前方寸之地,再多的,她顾及不到。 “都说完了吧?”陈滢问,转首望向西侧的天空。 阳光比方才偏移了一些,几片微云点缀于青墙边缘,半枯的藤萝在墙头蜿蜒着,徒然伸展出生机渐涸的身体,似欲挽留逝去的光阴。 然而,春华夏绚c花繁叶盛,终是留不住。 冷冷的风拂了过来,枯枝刮擦着廊顶,说不尽地萧瑟。 柳氏僵立于朱漆门边,勉强支撑住一个挺立的站姿。 她绝不允许自己在陈滢面前露出败相。 哪怕事实上,她已一败涂地。 “再说完最后一事,我便会走。”她道,面色惨白,说话声也不复方才清亮。 陈滢收回视线,凝视她片息,蹙起了眉:“三太太,我觉得你应该找个凳楣子坐下来再说话。你现在的脸色很不好。” 柳氏是孕妇,情绪过于激动,并非好事。 “陈大姑娘居然也有这样的好心?”柳氏讥诮地勾起唇角,目光闪烁不定。 她终究忍不下这口气,到底露出锋芒。 陈滢目注于她,渐渐地,一丝寒凉,攀上心头。 柳氏是不是疯了? 身为母亲,却时时刻刻想要拿孩子的命谋算些什么,这种心态,陈滢无法理解。 再者说,算计了陈滢,柳氏又能得到什么? 话已经说得那样透了,她还要执迷不悟么? “三太太大约很希望大牢里度过余生,既然如此,您请便。”陈滢淡淡扫她一眼,转而目视别处。 柳氏怔住了。 她瞬也不瞬看着陈滢,似是难以理解她说这话的动机。 陈滢拧了拧嘴角,回身走出几步,转首又道:“我还有事,就不多奉陪了。三太太如果有话要说,请尽快。” 语罢,径自沿侧面台肌拾级而下,竟再不去管柳氏。 柳氏刹时间犹疑起来。 陈滢的样子,太过有恃无恐,让她怀疑对方是不是早就存了后招。 她不自觉地绞紧手中衣袖,面色在狠戾与疑惑间不停转换。 眼看着陈滢从容踏上石径,她眸底的算计,终是散去。 罢了,今日她处处受制,又何必自讨苦吃。 她到底还是输不起。 思量罢,她面色一整,迈步踏进回廊,坐在了凳楣子上:“陈大姑娘且留步,听我把话说完。” 陈滢依言停步,却并未回头,只以姿态表示,她在听。 柳氏那张扭曲的脸,她委实不欲再看。 柳氏微闭双眸,深吸了口气。 空气微寒,携几许花香,清清冷冷,沁入鼻端。 然而,这香气却并不能予她欢悦,反倒越添凉意。 她张开眸子,向陈滢笑了笑。 强撑出来的笑,有着一丝莫可名状的悲切:“我要说的最后一件事儿,便是陈大姑娘方才猜测的那些,差不多都说中了,唯说反了一桩因果。” 虽是坐着,可她望向陈滢的目光,却居高临下:“我并非心心念念要将表妹嫁给小侯爷,这椿婚事不过是手段,用以鼓动谢家出手帮我。” 陈滢默然无语。 柳氏的一切算计,落在明眼人眼中,只会教人发噱。 谢绍能一步一步做到盛京府丞,岂是简单之人? 堂堂四品京官,一个内宅妇人就能轻易摆弄? 柳氏未免自视太高,又把这些官油子瞧得太小。 再者说,今日之柳氏,早非国公府四太太,哪怕再加上朝堂党争这个砝码,谢绍也未必会入局。 心念至此,陈滢便也将此事抛下,只半侧了身子,向柳氏微微颔首,权作告别,随后穿花绕树,推门而去。 自始至终,不置一词。 直到那主仆三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柳氏方才腰身一塌,软软倒向廊柱。 她两个丫鬟在远处瞧见了,直吓得魂飞魄散,发足奔了过来,双双扶住她。其中一个容长脸儿c面貌精致的丫鬟,颤声问道:“太太,要不要奴婢去叫个软轿过来?” “用不着。”柳氏恹恹摆手,面色虽难看,精神头倒是不差:“我坐一坐再走,方才站得太久了。” 两个丫鬟对视一眼,俱皆面孔发白。 虽因离得远,听不清柳氏与陈滢说了什么,然只看二人面色,便知绝非小事。 她们此刻唯愿柳氏别动了胎气,否则,她两个也难活命。 那先头问话的丫鬟想了想,便自袖中取出一方干净的帕子,细声道:“太太垫个帕子再坐吧,这凳楣子上凉。” 柳氏闭目蹙眉,并不言声,另一个丫鬟便扶着她略起身,由得那丫鬟铺好帕子,方重新扶她坐下,又让她倚在自己身上,低声道:“婢子扶着您吧,那柱子也凉。” 一面说话,她一面便往四下看。 这段回廊隔了段转角,另一头又是院墙,倒不虞有穿堂风。 可饶是如此,两个丫鬟亦神色惴惴,生恐柳氏有什么不适。 好在,未过多久,柳氏终是缓过来些,苍白的嘴唇也恢复红润,张眸吩咐她们:“罢了,去前头敞轩瞧瞧。原本就打算去的,不想中间竟耽搁了这么些时候儿,再往后,客人都该散了。” 两个丫鬟闻言,自不敢多话,忙服侍她站起来,将她的仪容略作整理,方小心翼翼地护着她前行。 却未料,才走出几步,那廊子转角竟闪出一个人。 双婢吓了一大跳,柳氏亦微惊。 主仆三人尽皆停步,凝目细看,却见来人青衫飘摆c大袖当风,竟是陈励。 一见是他,两个丫鬟当先松了口气,忙蹲身见礼,柳氏亦面含浅笑,殷勤相问:“老爷怎么在这里?前头散席了么?” 说话间,款步上前,看向陈励的眸光,极尽温柔。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09章 别凑热闹 陈励很低地“唔”了一声,直挺挺地立着,动也未动。 风吹过他的青衫,宽大的袍袖“扑啦啦”轻响。 他的面色有些冷。 柳氏见了,心头一跳。 这是怎么了? 难不成,方才她与陈滢那番话,陈励都听见了? 这念头才一泛起,便又被柳氏捺下。 应该不会的。 她暗自摇头,笑自己太多心。 她后头可还干坐着歇了半天儿呢,只两个丫鬟作伴,连话都没说两句。陈励就算来得早些,彼时陈滢也已然离开,又怎么可能听到她与自己说话? 略宁了宁神,柳氏再往前踏了半步,柔声细语地道:“老爷是不是不舒服?可是多饮了几杯酒?” 一面说话,她一面细细端详陈励面色。 陈励仍旧未语,唯转首望着廊外花树,神情比方才还要寒凉。 柳氏心里打了个突。 自得知她有孕在身,原本已然冷淡下来的陈励,重又待她好起来,几与新婚时相差无己,这么些日子里,他还从不曾在她跟前摆过脸。 莫非是前头出了事儿? 再不然,是与同僚或上司生了龃龉? 心下虽狐疑,柳氏面上却笑得温柔,若无其事地道:“老爷既来了,却是正巧,不若便与妾身同去敞轩吧,老太太她们正在那里听戏呢,老爷” “我送太太回屋儿罢。”陈励突兀地打断了她,不容她再言,大步走去,将她自丫鬟手中接过,扶着她回头就走,说话声又冷又硬:“太太是有身子的人,那等热闹,不凑也罢。” 柳氏不意他竟会如此,一时间倒有些措手不及,待反应过来时,二人南沙群岛已步出回廊,正自跨过梅花院门儿。 柳氏“哟”了一声,又急又羞,脸都臊红了,压着声音急急道:“老爷这是做什么?丫头们还在呢。” 她用力夺手,又往左右顾视。 天幸四下无人,两个丫鬟皆低头在后跟在,并不敢多看。 “无妨的,我扶着我的太太,我的太太又正怀着我的孩儿,任谁见了,都只会说太太有福。”陈励手劲儿不小,拉着柳氏直往前走,眉眼间一派冷淡,说话毫无起伏,就像在背书差。 柳氏几番夺手不成,心头微慌,莫名生出一丝异样。 陈励这话,似是大有深意。 只是,他走得委实太快,拉住柳氏的力道也大,竟不容她挣脱。柳氏不得不小跑着跟上,一时间气促不已,那一丝丝的异样,便也很快被难堪替代。 这大庭广众之下,就算他们是夫妻,也不能这样子走路,被人瞧见了,那是要说闲话的。 柳氏直急得面红耳赤,压着嗓子苦苦央求:“老爷快松手,妾身求您了,妾身自己也能走的。这地方人来人往,万一教人瞧见了,到底不好,再要报去老太太那里,老爷也要跟着吃挂落。” 这话软中带硬,把许老夫人抬了出来,就是想令陈励知难而退。 奈何陈励竟是置若罔闻,好似铁了心一般,牢牢地拉着柳氏,埋头往前走,一行人无声而又迅速地穿过几道门户,不消多时,便回到了三房的院落。 直待望见那门楣上苍劲秀挺的“濯月”二字,陈励方才脚步一收,握住柳氏的手,亦自松开。 柳氏一路被他半扶半拉着,早跑出一身细汗,此时终是得空儿,未及说话,先抽出帕子来,向额角拭了拭。 她穿的本是宽袖衫,这一抬手,便露出半截皓腕,雪白的肌肤上,明晃晃印着几个鲜红的指印儿,说不出地刺目。 赫然竟是陈励方才留下的。 两名丫鬟自后赶来服侍,俱皆瞧见了,一时间,面色各异。 这得是多大的力气,才能在手腕子上留下这么深的印子? 知道的,这是陈励扶着柳氏,不知道的,还当他向柳氏动手了呢。 就算动手,陈励之举也太下人的脸。 柳氏可是正头太太,夫妻两个拌嘴置气,本是寻常,身为丈夫的,断不该对正房太太下这样死手。 再者说,陈励可是公侯人家的公子,更是进士老爷c读书人,与外头那些打老婆c卖孩子的市井混混,那可是云泥之别。 双婢心跳如鼓,眼神乱飘,却是齐齐飞快地低头,佯作不知,只替柳氏整理衣物。 柳氏原还无甚感觉,及至见了腕上指印,方知陈励方才竟是用了大力。 她登时脸上火辣辣地,又是疼c又是恼c又是委屈。 这鲜红的指印儿,不啻于几个大巴掌扇在她脸上,从今往后,她在这三房里该怎么做人?她又该如何调派下人c发号施令? 陈励这真是给了她好大一个没脸。 “老爷这是怎么了?”柳氏飞快红了眼眶,手上却是动作敏捷,将衣袖拉下,遮住伤痕,面上强撑出个笑来,柔声道:“有什么事儿,老爷但说清楚便是,这般匆匆忙忙地,若是给客人瞧见了,指定人家传出什么来呢。” 一面说话,她一面便看向两个丫鬟,冰刀子似的视线,直教双婢尽皆胆寒。 柳氏这是在要她们想法子圆场面。 到底还在外头,人多眼杂的,若有那爱嚼舌根儿的报去许老夫人处,陈励不会如何,她这个儿媳妇可落不着好。 双婢一时皆白了脸,那容长脸儿的丫鬟反应敏捷,“扑通”一声跪下,颤声请罪:“太太恕罪,婢子方才见那大蜜蜂子飞过来,实是怕它蜇了太太去,只顾拉着太太跑开,不想手上力道没个准儿,竟伤着了太太。婢子该死。” 倒是很合宜的借口,拿来搪塞悠悠众口,却是足够的了。 柳氏垂眸望她,眼底有着一闪而逝的冷意。 可是,当她开口时,却是顶顶温柔的主母,一派云淡风轻:“罢了,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你也是一心护主,快起来吧。”又吩咐一旁躬立的丫鬟:“春琴,快把夏书搀起来,伤了膝盖可不是顽的。” 那叫春琴的丫鬟忙上前,扶起了夏书。 夏书便又谢恩,一番来去,倒是将场面转圜了过来。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10章 悉数尽知 柳氏心头略定,笑盈盈转向陈励,温柔语道:“老爷,咱们回屋儿罢。” 总站在外头也不是个办法。 既然陈励执意要送她回来,她自需柔顺听从,方能显出贤妻的品格来,不是么? 陈励始终冷眼旁观,不置一语,此际闻言,也只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便负了两手,当先跨进院门儿。 那守门的婆子早便察知气氛不对,知机地没往前凑,只恭恭敬敬弯腰行礼,两眼却偷偷往四下瞟。 最先进入视线的,是一双精致的云纹靴。 那靴子稳稳踏上台矶,正待往前,却忽地一顿。 这一顿,倒叫紧随其后那双绣了牡丹的精致绣鞋,也跟着顿住。 婆子大惊,忙把头垂得更低,不敢再到处乱瞅。 “现在就把门锁上吧,这几天太太要静养,你记着,每日午后就把门闭了,不许人扰了太太去。”冷冰冰的声线,像寒风顺着那门缝儿溜进来,直刮得人心底发毛。 婆子哆嗦了一下,忙应了声是。 一旁的柳氏,面色微微一变。 听陈励这话,竟是不打算叫她见人了? 这又是何意? 只是,未待她开口相询,陈励便又紧接着吩咐:“还有,太太去温泉庄子静养的时候儿,得重新换一批服侍的人,你现就叫个人把这话告诉母亲,就说是我说的,请母亲挑几房精明强干的下人,也好叫太太人在外头有个帮衬,不至于受人欺瞒。” 不知何故,那“精明强干”四字,竟隐着一丝淡淡的讥意,那婆子口中迭声应是,眼珠子却一通乱转。 他们老爷今儿这样子,像是又回到了两年前魇胜事发的时候,且比那时候看着还要冷淡。 这濯月楼的天,莫不是又要变了? 那婆子暗自盘算不已,柳氏却是一阵心惊肉跳。 从回廊见面伊始,陈励的言行,便很不对劲。 到底怎么了? 此时,春琴与夏书亦尽皆面色惨白,立在那门框子边儿上,打摆子似地哆嗦,若没有门框挡着,只怕她们就要软倒在地。 陈励这番话,显是要将她们也调离濯月楼,却不知他会把人发送去何处。 夏书不由自主抬头,水汪汪的眸子,向陈励身上睇了睇。 她与春琴,还有秋画、冬香四个,乃是柳家的家生子,当年随家人陪房进了国公府,因聪明懂事,便被柳氏提拔于身边服侍,后魇胜事发,柳氏被罚去家庙,秋画与冬香因大了两岁,当年就配了人,柳氏的心腹,便也只剩下她二人。 原先,柳氏与陈励琴瑟和鸣,许老夫人治家又严,有些事情,她们并不敢肖想。 可柳氏却屡次触怒老太太,连带着将许氏并沈氏也得罪了去,在府中的地位更是一落千丈,夏书的心思,便活络开了。 只可惜,陈励对此直若未知,虽有段时间待柳氏很冷淡,但自知晓她有孕后,他倒又一心一意地起来,对旁人从不假以辞色,倒叫人瞧在眼中、羡在心里。 一时间,院中阗寂,各人心中皆有思量。 陈励对此毫无所觉,吩咐完了,大步朝前行去。 秋风拂来,他宽大的袍袖里兜着风,忽尔鼓起、忽尔平息,连同洒在他身上的阳光,亦有了种刀劈斧斫的冷硬。 柳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的屋儿。 直待掌中塞进一盏热茶,她才如梦方醒,下意识往周遭看。 一式的黄花梨家具,精雅富丽,挂落飞罩下头悬了一重锦帷,雕了虫草纹的槅扇中,透出几许凉风,菊花清浅的香气在房中四散,却是那多宝阁正中一层的白瓷四方瓶儿里,拿清水供着两枝“一捧雪”。 雪白的花瓣儿,重叠繁复,偶有一两片探去半空,似素笔挥去一撇,却又于最纤细的末梢处,顿笔停墨,再微微向里一勾。 于是,这原本丰润团白的一捧花儿,便也就此有了些许风致,似美人儿嫣然回眸,难描难画。 柳氏出神地看着那两枝素雪。 不知何故,她觉得这花儿像极了她,一路行来,由平至盛,由盛而衰,其后又盛。 而最终,却不免这一勾,又将她勾回原处。 “红糖蜜枣茶,于胎儿有益。”蓦地一道语声传来,很淡的声气,不比槅扇后的凉风暖多少。 柳氏面上肌肉颤动,白腻腻的颊边,便嵌了一个笑。 生安上的笑容,空洞且易碎,似只需随手一摘,便可抛之于地,散作满地残渣。 她侧首望向陈励,笑容一点一点地淡了下去。 “妾身与陈大姑娘说话的时候,老爷就在了吧。”她道,捧起白瓷盏,浅啜了一口茶。 微甜的茶汁,咽入喉底时,却苦得她心都在战栗。 原来,陈励都听见了。 那么,她两度欲以腹中胎儿算计陈滢,以及大放厥词、图谋国公府世子之事,他……想必也已尽知。 霎时间,柳氏只觉得一颗心坠着铅块儿,连呼进口鼻的空气,都沉重得叫人窒息。 “是,我在。”陈励言简意赅地道,语声毫无起伏,一如他没有表情的脸。 柳氏扯动唇角,飞快地笑了一下。 呵,这样就说得通了。 难怪他行止如此怪异,难怪他要禁她的足,难怪他……冷得像块冰。 不由自主地,柳氏又想起魇胜事发时,他待她的态度。 冷淡、漠然,仿佛她并不是他的妻子,也不是有血有肉的活人,而是一个物件儿,随手便可丢弃。 “我从不知道,在太太眼中,这世上有那样多的东西,比我们的孩子更重要。也从不知道,这世上竟有着那一等为母之人,随随便便地,就能亲手把自己尚未出世的孩子给弄死。”陈励缓慢地道。 阳光自窗格子里照进来,他漆黑的发上,落了一层光,远远瞧来,竟好似皓然白首,形容枯槁得不成样子。 那一刻的他,再非往昔谦谦君子,却如行将就木的老叟,每一下呼吸,都带着挥之不去的暮气。 随后,他也笑了。 极苦涩的一笑,竟让柳氏生出错觉,觉得,他这一笑,怕是比方才她入口之茶,苦上百倍。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11章 为了你好 “我原想着,这是个好机会。”陈励没去看柳氏,自始至终,如向着空气说话: “周九娘那件事时,是你利用了我,说什么‘趁着今儿前头摆流水席,不若请二哥去瞧一瞧这些市井之人,体会些人间烟火,想是他心头郁结便能开解’。正因有了你这句话,我才力邀他去前院儿,却未想竟教那奸人之计得逞,二哥他也” 他忽然停住话头,自嘲地“嚯嚯”笑起来 冰冷的c毫无起伏的笑声,竟不像是从活人口中发出来的,被槅扇后细细的冷风携着,须臾而散。 “现在想想,更早之前,你娘家堂兄荐的那个什么挂单高僧,怕也不简单。”他说得淡然,可颊边肌肉却在轻微地痉挛着,于是,声音便也有些发颤:“所幸二嫂精明,并不曾上钩儿,只叫个婆子走了个场面,倒还惹来你好一通埋怨,只说二嫂面甜心苦,并不拿我这个四弟当亲人看。” 他用力地咬着牙,两腮绷紧,眉眼都挪了位,偏仍旧挂着那个变形了的笑,神情骇人:“若二嫂当真信了我这个小叔子的话,亲去寺中求医,则我怕也只能以死谢罪,方可消解身上的这些罪孽。” 柳氏动作极缓地抬起头,苍白的脸上,不见一丝血色。 “老爷这是把什么事儿都往妾身头上安么?”她直勾勾地看着陈励,双目泛红:“妾身娘家人不过是好心想要帮个忙,老爷竟也觉着这是算计?莫不是在老爷眼里,我一个人不好了,我娘家全家便都不好了么?” “那你说,我当如何?”陈励笔直地看着前方,唇角的痉挛直漫至整张脸,神情几乎是狰狞的:“你利用于我c欺骗于我,连我们未出生的孩儿你也说舍就说。你说你娘家人是好心,可我又怎知你说的是真是假?我又怎么分辨得出你哪一句可信c哪一句不可信?” 他忽地闭起眼,紧蹙的双眉之下,是竭力抑住的强烈情绪。 “啪”,屋中蓦地传来一声脆响,却是他手中的薄瓷茶盏,竟生生被捏出一道裂隙。 柳氏怔了怔,再一看陈励那张布满青气的脸,她心中忽地有些着慌,好似这空荡荡无人服侍的房间里,藏着一头凶兽,稍不留神,那凶兽便将张开血盆大口,将她完全吞噬。 她下意识护住了小腹。 孩子绝不能有事。 事到如今,她手中唯一的筹码,唯腹中胎儿。 她不敢想象,一旦没了这层恃仗,等待着她的将会是什么。 在那个瞬间,这个半个时辰前还千方百计欲以骨肉性命算计旁人之人,已然将这一点骨血,看得比什么都重。 若陈滢在此,只怕会觉得万分讽刺。 也或者,隔案而坐的陈励,亦觉出了几分讽刺吧。 “太太放心,我不会碰你一根手指头的,更不会伤及我的孩儿。毕竟,他是我的骨肉。”陈励忽然道,唇边浮起一丝淡笑。 柳氏面色一僵,正欲分辨几句,猛不防又是“笃”地重重一声,将她的话语给震了回去。 陈励搁下茶盏,面色重又变得温和:“说来说去,这也不能全怪太太,到底是我自己太笨,只晓得死读书,满心只想着关起门来过我们的小日子,却从没想着抬起头来,好生看一看我的枕边人。” 他缓缓转头,目注柳氏,眼神空洞而冷漠,似与他对坐着的,是一个陌生人:“我从没想过,原来,我的枕边人有如此野心c如此手段,且,如此决绝。” 他咧开嘴笑起来,眼底深处,却一片荒芜。 柳氏的手颤了颤。 热茶溅上手背,罗袖边缘迅速染上两点茶渍,一丝一丝缓缓晕开,微红的,像两颗朱泪。 这一刻,柳氏的心,也在不住颤抖。 从未有一刻如此刻这般,让她觉得恐慌,一颗心忽悠悠向下掉,如坠无底深渊,所知所觉,唯无尽的冷,与无尽的空。 她用力捏住盏托儿,低垂眉眼,眸光飞快地闪动了一下,旋即便又抬头。 现于陈励眼中的,是一张满是凄楚与哀切的脸,轻蹙的眉尖儿c微红的眼眶,我见犹怜。 “妾身这一颗心里都是老爷。”她望住她的夫君,珠泪盈睫,泫然欲泣,“妾身嫁给了老爷,自是希望夫荣妻贵。老爷品性端方c清高出尘,本该走得更远c站得更高,妾身也是为了老爷好,这才” “太太真是为了我好?”陈励淡淡地打断了她,视线中有着难掩的讥诮:“既是为了我好,太太又可曾问我过我的意思?太太觉着好的,我便一定觉着好么?还是太太以为,举凡你谋算的,就必定是天下至理?举凡你想要的,便能打着‘为你好’的旗号,任意施为?” 语至最后,一缕凉薄的笑,渐渐挂上他的唇角:“我怎么觉着,太太最想要的,其实还是你自己的风光呢?” 他凝视着柳氏,笑容不变,语气却尖刻:“那公侯诰命c无上尊荣,才是太太最想要的罢?为了这风光,家可以不要,孩子也可以弄死,亲人更是随便构陷。总归你自己得着好了就好,旁人是死是活,皆不与你相干,是也不是?再过上几十年,等我老了,那么,就连我的死活也不与你相干。毕竟,你还有个母凭子贵呢,是也不是?” 一连数问,直问得柳氏面色青白,坐在椅中亦觉脚底打滑,手足酸软。 “老爷这话委实也太诛心了。”良久后,她终是哽咽着道,泪水落了满颊,越发有一种凄美,好似含了无限委屈:“妾身全心全意地待老爷,也全心全意地为咱们这个家谋划,绝没有” “好,好,你怎样说皆好。”陈励淡笑,再度打断了她,复又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语声清润且温和:“一会儿太太大可把你爱重的丫鬟仆妇都叫进来,好生向她们诉一诉太太的冤屈,也免得憋坏了你那满腔的赤诚。”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12章 转头皆空 话越说越冷,然陈励面上的笑,却越来越浓:“与太太说句实话吧,与你在一个屋儿待着,委实令我作呕,我若再继续留在这屋里,怕就要真的呕死了,那样却又不好。” 他微笑地看着柳氏,语声轻柔,好似春风拂面:“到那时,太太孤儿寡母的,这一腔子的雄心壮志,却不知又该指望谁去?只消这样一想,我便觉着我还不能死,否则便是有愧于太太对我的栽培与厚望。是以我打算马上去敞轩散一散,将那作呕之感消解掉,也好往后再与太太长长久久地做着夫妻,太太觉着如何?” 他振了振衣袖,神态怡然,似是不知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如尖刀一般扎着柳氏的心。 柳氏面色惨白,泪水不住滑落,几度欲开口辩解,叵奈陈励那番话说得极快,竟教她无法出声。 她抬手捂住心口,全忘了手中还捧着茶盏。 “骨碌碌”一阵响,磁盏顺着裙幅滑落,在地上打着滚儿,殷红的茶汁兜了一裙子,锦裙飞快地落了色,柳氏却毫无所觉。 她是真的觉得,心里凉透了。 自十五岁嫁进国公府,与陈励结缡整整九载,他还从不曾这样对待过她。 就算当年魇胜事发,他也只是质问、只是愤怒,又何曾如现在这般,若无其事地笑着,却将手里的刀子往她心窝子里捅? 看着那张温润淡然脸,柳氏只觉眼前金星乱冒,耳中轰鸣,好似那扎进心里的刀子,已然将她整颗心刺了个对穿。 “太太少坐,我失陪了。”谦和的语声,不带半分烟火气,凉风也似,自耳畔拂过。 柳氏抬起头。 视线已然变得模糊,目之所及,是大片不明所以的混沌,光线、影像、颜色与形状的交织,让她的感觉变得迟钝,唯那腔子里沉重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撞击着她的心口。 柳氏用力地眨了眨眼。 视线仍旧模糊,隐约地,一个好似很熟悉的身影,正行过她身边,柔软凉滑的衣料,将将擦过她的手指。 她心中陡然生出一个强烈的念头。 她得抓住些什么! 不能教这个身影就这样走掉! 这是她最后的机会! 她用力张开口,想要发出一声哀求,或是嘶吼,又或者是其他诸如此类的、能够惊动旁人的声音。 可是,她喉咙里却像堵着团布,湿搭搭、粘乎乎、软绵绵,让她的这个动作,变得徒然。 她本能地飞快地伸出手。 指尖触及的,是织物特有的软。 很轻、很薄,让她没来由地想起某些话语、和某些表情。 她摇摇头。 不是的。 她熟悉的那个人,很温柔、待她很好,连句重话都不曾与她说过。 她笑了笑,五指攥紧,将那片薄且凉的衣料,牢牢握住。 混乱的思绪中,唯有一念清晰: 抓牢它! 留下他! 挽回从前的那一切! “真看不出,太太的力气还不小,想来幼时习字,也是好生练过腕力的呢。”像阳光下微温的风拂上面颊,那模糊的身影靠近了些,淡雅的熏香,和些许熟悉的体温,几乎就在她的鼻尖儿。 柳氏心头爆发出狂喜。 她就知道,他不会抛下她的。 她就知道,他心里一直有她,无论她犯了怎样的错儿,只要她服个软,再哭一哭、掉几滴眼泪,他就又会回到她身边。 她抬起头,被泪水濡湿眸子,清丽、凄婉,似有一点一点的光正在聚起,连她的身体也微向前倾。 她要偎进他的怀里。 像从前无数次那样,偎进那个宽宽的、温暖的、总是包容于她的胸膛。 柳氏甜笑着,向前偎去。 却扑了个空。 她收势不及,整个人自椅中滑去地面。 熏香与体温,消失了。 她听见衣物的摩擦声,轻微的掀帘声,她还听见门外丫鬟的请安声,渐渐远去的脚步声,最后,是院门的开阖声。 这样多的声音里,却唯独没有他的声音。 柳氏顾不得摔疼的膝盖,手脚并用便要爬起来,却被什么东西绊住。 她低下头,用了许久的时间,才终是看清,她的手中,紧紧搂着一件青袍。 正是方才陈励穿在身上的。 此刻,熏香犹在,余温仍存,而那穿着青衫的男子,却已然离开。 柳氏眼前阵阵发黑,跌坐于地,手指却还下意识地摩挲着那件袍子。 门帘兀自晃动,一捧雪的清香寥远而空寂。 一如这空荡荡的房间。 一如,她空落落的身边。 柳氏缓缓地抬起头,呆滞的视线,长久地停在那门帘上,浑身冰冷、面若死灰…… 陈励去书房换了身儿衣裳。 那青袍留在屋里,本也无甚关系,因那是件披衫,没了便没了,里头的锦袍亦足够敷衍礼数。 只是,陈励觉得恶心。 举凡柳氏碰过的衣物,他都不想再穿。 “告诉针线上头的,新做几件袍子来。”临出书房时,他吩咐了一声。 大管事刘宝善正在外书房亲自服侍,闻言立时恭应了,连句多话都没问。 不过两身儿衣裳罢了,穿腻了旧的,再裁新的便是,总归永成侯府不差钱,且三老爷又是才高中的进士,那可是正正经经读书入的仕,许老夫人亲生的两个儿子,一文一武,可算齐全了,那三房自也跟着水涨船高,本就地位超然,如今更上一层楼,刘宝善自是巴不处上赶着奉承。 因换衣裳,略耽搁了些时辰,又去前院儿招呼了一圈客人,再至敞轩时,那戏文已然将至尾声,看戏的各府女客,也只零星几桌,皆是与侯府关系亲近的,陈励倒都认识。 迈着优雅的步子,他从容上前,给几位熟悉的长辈请了安,又请李氏代问陈劭好,许老夫人方将他唤至近前,就着那满台的锣鼓声儿,淡淡地道: “怎么方才你们院儿里来了个婆子,说得满口乱七八糟的话儿,我嫌她絮烦,打发她下去了。如今你来得正好,且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儿?” 陈励笑得若无其事,温声道:“也并非什么大事,只太太很快要去温泉庄子静养,儿子怕她缺人手使动,就想从母亲这里讨几房精明强干的下人过去服侍,叫她少劳些神。”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13章 梅娘叹春 最快更新出闺阁记最新章节! 言至此,陈励作势向许老夫人拱了拱手,笑道:“是儿子的不是,临时起意,教母亲操心了。” 他说得平静,许老夫人更是面色不动,目视前头戏台,语声和缓:“这却是该当的,还是你想得周到。不是我说,那孩子心思太重,前几日她来请安,我瞧着她又瘦了些,可见还是没养好,倒也该多几个人替她分担,她也好安心养胎。” “母亲说的是。”陈励笑道,闲闲拿起案上一只小玉屏,把玩了几下,又将之摆回原处,掸衣道: “方才太太要来母亲这里请安,我见她面色不太好,便先将她送回去歇着了。儿子还要向母亲讨个情儿,去温泉庄子前的这几日,就免了太太的晨昏定省吧。少见几个人,她还能少操些心。” 许老夫人“唔”了一声,道:“就照你说的办。过几日正好你休沐,便选在那一日动身罢,车马我都配好了,到时候你亲自送一趟,也好安心。” 陈励应下了,再闲话几句,看看无事,便自辞去。 眼见得他出得敞轩,刘宝善家的方悄悄走来,小声儿禀道:“老太太,陈大姑娘的丫鬟方才来了一趟,传了几句话。” 许老夫人眉心一蹙,唤她至近前:“你说给我听听。” 刘宝善家的便附在她耳边,悄声说起话来。 许老夫人面无表情地听着,待她语罢,眸光渐冷:“可见我平素没瞧错人,果真是个黑了心的,连自个儿的孩子都不放过” 她抬手向眉心捏几下,倒也不似发怒的样子,只叹了口气:“说起来,我陈家的骨血,还是我陈家人知道护着,别人家的,到底不是一个姓儿。” 刘宝善家的垂首不语,心下亦很唏嘘。 这三太太,又何必呢? 好容易怀了身孕,就此得了老太太恩赏,从家庙回到府中,陈励也将她宝贝似地疼着,她怎么就不晓得念恩? 那可是她自己身上的肉啊,她竟也能起这样狠毒的念头,人都道“虎毒不食子”,这柳氏的心比那老虎可狠多了。 再者说,她前头那些打算,也实在太诛心,幸得陈滢从一起头儿就把这根儿给掐了,若不然,国公府说不得就要大乱。 这世上真是什么人都有,放着这般富贵的日子不过,偏要生出许多事来,这柳氏,也委实太不惜福了。 “刘家的,有几件事儿需得你去做。”许老夫人的声音传来,令刘宝善家的回过神。 她忙躬立着道:“请老太太吩咐。” 许老夫人将衣袖展了展,道:“第一件,你马上就去挑四房下人来,须得精明能干的,今儿就安置进濯月楼。第二,找八个……不,十二名健妇,最好是力大会拳脚的,再把那冯家的也调过去,这些人都由她调派,好生护着三太太。” 刘宝善家的大气不敢出,只垂首应是。 许老夫微闭了眼,面色极淡:“濯月楼原先的那些人手,凡三太太的亲信,一个不留,全都打发去最远的庄子上,能配人的配人,不能配人的就在庄子里安家,永不得回府。至于那些不当紧的,你尽皆收拢来,交予老大媳妇安置。” 刘宝善家的忙应是,转身便要走,许老夫人忽又唤:“且慢。” 刘宝善家的忙又回身:“老太太还有什么吩咐。” 许老夫人想了想,淡声道:“明儿你备上几色礼,拿着我的帖儿,亲去柳家跑一趟,就把今日三太太与陈大姑娘说的那些话,原封不动地说上一遍。” “这……”刘宝善家的迟疑起来,上前半步,语声极低地道:“老太太,这到底也只是一头儿的话,是真是假还两说着,要不奴婢再去濯月楼找人问清楚了,再去柳家递话?” “用不着,三丫头……陈大姑娘从不说谎。”许老夫人想也不想地道,神态安然:“再一个,三太太是个什么样儿的人,从魇胜那时候起,你在旁冷眼瞧了这么久,还没个数?” 刘宝善家的心头一凛,知道许老夫人这是真的动了气,哪敢反驳,忙道:“老太太说的是。” 许老夫人挥了挥手,面上涌起一丝倦意:“你去吧,早早安排妥当,我也好放心。” 刘宝善家的躬应了,自去处置不提。 便在她们说话之时,那热闹戏文已然结束,戏台子上换了新景儿,一个穿着青衣的小旦,袅袅婷婷走将来。 她手里执着卷,面上的胭脂抹得娇艳,随着那小锣一响,一管笛子顾自奏响,清越悠扬,迎着那西风残照,竟叫满屋子皆是一静。 那小旦行至台前,水袖一抛,转朱颜、启红唇,婉转唱道:“东风软何处秋千院,抛卷倩谁启绣帘,梳妆懒、凭栏倦,那搭儿琼瑶早飞遍,流光自缱绻,又正是风细柳纤纤……” 她轻蹙眉尖、软着腰身,一举手一投足,直将那闺阁少女的作派学得个神似,更兼嗓音甜嫩、吐字脆亮,虽比那些名角儿少几分韵味,却胜在口齿清丽,甫一开声,竟大有绕梁之意,倒赢了个碰头彩。 “这一折《梅娘叹春》乃是老戏文了,我也是前些时候偶尔听人唱了一回,真真惊为天人。”点这折戏的是许氏,她与李氏并了桌儿,便与她悄声议论起来。 李氏原本早就想走,无奈许氏定要拉着她听完了戏再走,李氏无法,只得捺下性子来坐着,此际闻言,便笑着凑趣儿:“果然的,这小旦一张口,倒是头尾俱足,听得出来是下过苦功的。” “那可不!”许氏眉飞色舞,似为找到知音而欢喜,点评地道:“这整出戏不过是个小姑娘伤春悲秋罢了,说来没多大意思,唯听个口齿,这春庆班儿新捧起来的小旦确有几分斤两,再历练历练,往后必定雏凤清于老凤声。” 李氏心思并不在此处,然此时细细赏玩,却也觉得,那唱段颇有几分动人心处,一时间倒也无暇旁顾,只专意听起戏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14章 惊秋雷声 当此际,满座皆静,唯那清婉曲声在敞轩中回荡。 许老夫人怔怔望住戏台,扶于椅搭上的手,指节青白、紧紧攥牢。 这一曲,她曾于多年前听过。 或者不如说,在特定的某一日,她曾听过这唱段。 她定定地盯着那小旦,然视线却又虚空,好似透过她,看去了别处。 微风徐来,唱腔也已转了一个韵脚,笛声消隐,沉沉洞箫似渡着风,衬满世界斜阳金粉,越发幽咽清冷。 可是,在许老夫人脑中,却犹自盘旋着方才唱段。 那一刹儿,许多模糊的人与物,还有那些在时光里破碎的记忆,皆那盘旋往复的曲声中,一点一点地清晰、完整,如疾风吹散了迷雾,露出了原本的风物。 许老夫人眯起了眼。 怪道那丫头说,人的记性是个怪东西呢。 如今看来,那丫头的话还真对。方才任凭她想破脑袋,多年前的那一日,也只有个含混的大概,如镜上蒙尘,再瞧不见那镜中人影。 而此时,听着这当年的老戏文,那些她本以为遗忘的一切,重又变得清晰,好似一幅又一幅的画儿,在她脑中变得鲜活起来。 是了,她已经完全记起来了。 那一年,先宁王设下“红叶宴”,亦是在秋天,而那一日的天气,亦如今日这般,金风送爽、阳光灿烂。 她记得清楚,席间有一贵女,因戴了一副别致的珠钗,一时成为众人中心。而珍翠楼大师父的手笔,亦被不少人认出。 许老夫人的面上,终是有了一个笑。 那贵女年轻且秀丽的脸,与多年后、某位贵妇的脸,重合在了一处。 原来是她。 原来,那珠钗真正的主人,是她。 许老夫人轻舒了口气,搁下茶盏,转身吩咐:“芙蓉,去替我传句话。” 大丫鬟芙蓉忙走来,躬身问:“老夫人要给谁传话。” “去尺素亭请陈大姑娘过来,就说她想问的那件事儿,我已经想起来了。”许老夫人淡淡地道。 芙蓉脆应声是,很快便退了出去。 许老夫人端坐着,一手扶案,一手抚膝,安静听着戏文,唇角边的微笑十分欢愉。 戏台上,那伤春的少女兀自诉着衷情,婉媚的唱腔,被那箫声托在半空,盈盈飞去远处,到最后,终不知所踪…… ………………………… “轰隆隆”,天尚未亮透,那城头鼓声亦未敲响,盛京城忽地便炸起一声惊雷,直震得半城的百姓都从睡梦中惊醒,还有那胆儿小的,竟从炕头儿上摔了下来。 这好好儿的,怎地平地打起雷来? 一时间,百姓们无不狐疑,虽天儿还黑着,不能跟外人说道,只自家人关起门来,却也是你捅我一下问“下雨了?”,又或我敲你一记说“这怕不是旱天雷”。 可说出这话,却又使人挠头。 如今已近中秋,论理说,这等天时,早不该有打雷这等事儿才是。 那惊醒的、半梦半醒的人们,在黑暗中又等了一会儿,却再不曾等来第二声响儿,就像那一声惊雷是个梦,专管着把人弄醒,然后,它便自个儿消停下来。 待到天亮,那大太阳高高地挂着,地面干得风一吹就飞起半人高的灰,根本就不像要变天下雨的样子。 这又叫许多人疑心,怕不是昨晚那一声雷,竟是个梦? 自然,也不免有那好事者,借机说些怪力乱神的浑话,什么渡劫啦、飞升啦之类的,转过天去,无人再提。 “这火药……炸一回就够了?”立在小行山脚下,仰望着半山腰招展的御林军旗,裴恕单手扶剑,眸光冷湛。 何廷正上前一步,叉手道:“启禀大人,太子特使胡大人报说,这密道仅入口狭窄,内里地步颇宽,可容成年男子通行,只把洞口炸上一回,便足够了。” “走。”裴恕一挥手,当先踏上山道。 何廷正、郎廷玉各领一支裴家军,排开燕尾阵,紧随而上。 他们此次来小行山,是要将康王留下的那条密道,整体填埋。 这是久存于元嘉帝心中之念。 说起来,这密道就挖在京郊,离皇城也就半日之程,元嘉帝那颗龙心再宽,也不免膈应得慌。 数日前,天子终是颁下口谕,着太子殿下与裴恕协同处置此事,务要于中秋节前,将这条密道给堵严实了,顺便解除小行山围场的封锁。 自即日起,小行山围场,将正式废弃。 元嘉帝本就嫌它碍眼,深觉有此围场在,便教皇室子弟有了以行猎为名呼喝坊市、打马街衢、惊拢百姓之理由,简直百无益处,如今恰好光明正大地将之废除。 “没了这围场,朕每年还能省下万把银子,多开几个皇家旅店也是好的。”说这话时,元嘉帝一副踌躇满志的模样,负手立在那御书房中,不似一朝之君,倒与那锱铢必较的商人像了个十足。 有传言道,皇家旅店正打算开去周遭行省,据说,颇赚钱。 又有传言,几个皇家开设的作坊,做出了好些新鲜物件儿。因这些皆于皇家专利局做过专利申请,至少盛京城内,无人敢于仿制,是以生意兴隆,预计到明年开春,国库就能添上些许进项。 手头宽裕、前景堪喜,元嘉帝最近心情甚好,连着几个大朝会,皆是笑眯眯地,便有那刺头儿御史犯颜直谏,他老人家也未动怒,可见是真高兴。 而自领命后,太子殿下即于武德、龙骧、豹韬、飞熊四卫中,暂擢武德卫统领胡宗瀚为特使,全权代行太子之职,负责配合裴家军行事。 其后,经数次商议,并经太子殿下上报元嘉帝,陛下亲下口谕,调拨京城火药库火药若干、火兵数人,先行炸开密道出口,再由御林军与裴家军共同进驻密道,进行最后一次搜索,确定无疏漏后,再行填埋。 昨日凌晨,那一声惊动满城的雷声,便是火药炸开洞口时发出的。 “胡大人今日带了多少人?”裴恕沉声问道。 此刻,他们正走在通往密道的山路上,稀疏的林木遍布道旁,偶有寒鸦惊飞,发出凄厉的哀鸣,将那漫山阳光亦变得肃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15章 山雨欲来 最快更新出闺阁记最新章节! “回大人,胡大人所带兵马与我们相同,亦是两队,计六十人。”何廷正叉手道。 裴恕点头不语。 今日这种场合,太子殿下是不能来的,即便他要来,裴恕也会阻止。 炸药开山,绝非儿戏,那是极易引发山石坠落的。 虽然炸山乃是昨日之事,可是,谁又能保证那山石一定不曾被炸松、又一定不会于今日掉落? 事关殿下千金之体,裴恕自是万分谨慎。 一行人很快抵达半山腰,胡宗瀚直迎至路口,粗豪的笑声直震得那林中鸟雀“扑棱棱”飞起一片。 “小侯爷来得好早。”他抢先拱手行礼,满是虬须的脸上,笑意很是真切。 他与裴恕相识已久,二人气味相投,自来处得不错。 裴恕与他见了礼,当先便问:“昨晚守山,一切安好?” 昨日山东忽传急信,他须得先期着手这头一等大事,不曾亲至,只委派何廷正前来。 胡宗瀚朗笑道:“小侯爷放心,昨日一切安好,那火兵手法精熟,并无人员受伤。” 炸山也是极易死人的,听闻无人伤亡,裴恕略放下心。 他抬起头来,环视四周,见胡宗瀚身后两队人马,军容整肃、纪律严明,竟比裴家军还要强上三分,不由得心下暗赞:北疆铁军、名不虚传。 武德、龙骧、豹韬、飞熊,再加上威武、广武、兴武、英武,这八卫御林军,皆是元嘉帝亲自从北疆守军调拨来的。 与先帝时期不同,本朝皇城守卫兵马中,有一半儿来自于北疆,亦即当年元嘉帝亲率的那支人马,而剩下的一半儿,则依祖制,由勋贵子弟担任。 这却是因为,当年康王兴兵时,叛军兵临城下,京畿危如累卵,御林军阵脚大乱,险些酿成兵变,若非成国公在军中积威甚重,又乃勋贵之首,亲自率兵出战,没准儿康王就能攻进京城。 经此教训,元嘉帝对由勋贵子弟组成的御林军,委实不大放心,遂力排众议,执意北军南调,且所调军队皆为亲信中的亲信,而勋贵子弟若要入御林军,亦须先于北疆、西夷两处边境战场,历练一或两年,才择其优异者入列。 如此一来,勋贵子弟在皇城守军的力量,便被弱化了大半,而皇城护卫之严密,亦远强于先帝并前几位皇帝。 身为大楚朝被刺杀最多的天子,元嘉帝有此安排,亦属情理之中。 “前几日事忙,不曾动问,胡大人接手此地时,一切如常否?”裴恕提步前行,一面低声问胡宗瀚,面色颇为凝重。 御林军也是前几日才接的手,在此之前,负责守卫小行山的,乃是禁军。 和御林军不同,禁军只负责京畿部分守卫工作,乃是荫袭制,起始于太祖皇帝,历代君主或有添减,至今只剩五千余众,无论战斗力、军容还是军纪,皆比八卫铁军差了太多。 听得此问,胡宗瀚笑容微滞,含混地道:“大体一切还是好的。” 换言之,某些地方的守卫,并不完备。 裴恕微微颔首,并不说话。 发现这条密道后,皇城守卫又加了一倍,八卫铁军自不可须臾离京,小行山只能交给禁军。 虽战斗力较强,然禁军的忠诚度却颇高,元嘉帝如此安排,亦自有其道理。 所幸京城平安无事,待今日密道填埋,元嘉帝的后顾之忧,便又少了一桩。 说话间,二将并行至密道入口,裴恕扫眼看去,便见那里横着几排大木桩,木桩皆以铁钉相连,桩下挖了浅坑,密密麻麻放置着倒插的铁刺,一直延伸至漆黑的洞内。 “末将怕有人误入,先将洞口封住了。”胡宗瀚禀报道。 裴恕斜起半边唇角,转身用力向他肩上一拍,笑道:“好家伙,真有你的!” 那密道入口原极窄小,除非精通缩骨功,否则常人难以入内,无形中倒减轻了守卫压力。可昨天它被炸开,是个人都能进,胡宗瀚以此法封洞,也算万无一失。 笑谦了两句,御林军便开始清除木桩等物,不消多时,那洞口便清理干净,大片岩石被火药醺黑,空气里残留着硝石的味道。 “胡大人,你我各派一队人马进洞,余下人手一分为二,分一半儿去出口处汇合。”裴恕说道。 他比胡宗瀚品级高上许多,又是元嘉帝钦点的,自是以他为首。 胡宗瀚没有异议,立时将人手调派完毕,各小队依命行事,而他则于裴恕去了营帐。 帐中备有茶点,二人各带亲兵入内,将帐门大开,正对着洞口方向。 也不过就坐了一刻左右,胡宗瀚正与裴恕说及当年北疆战事,忽地,两名校卫飞奔而出,双双单膝点地,裴家军的校卫当先禀报:“禀侯爷、禀大人,末将等在里头发现了一样东西。” 二人闻言,对视一眼,俱皆凛然。 这康王密道里发现的物件儿,绝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东西呢?”裴恕沉声问,身上的气息极为冰冷。 那御林军校卫便道:“回侯爷、回大人,末将不敢作主,先叫人把东西看住了。” 看起来,应该是裴家军与御林军同时发现此物,因怕有异,所以先行禀报。 胡宗瀚一拍佩剑,长身而起,向裴恕道:“小侯爷,进去瞧瞧罢。” 裴恕亦起身,启唇吐出一字:“好。” 胡宗瀚先行两步,在前引路,二人步出帐外。 天空有些阴沉,不知何时,厚厚的灰云涌来,一团又一团,阳光穿行其间,偶尔投下几束,稀薄无力,很快便又被层云掩尽 山风渐冷,半山腰这一侧疾风犹劲,吹得众兵士盔顶朱缨飞舞,倒与那东南温泉的一带翠绿,相映成景。 郎廷玉带着三十兵卒立在洞外,正猜测着密道里发现了什么东西,忽觉面上一凉。 他方欲抬头,又一点冰凉落下,身后枯树“簌簌”连声,竟下起了雨。 这雨来得突然,须臾便已成势,未几时,小行山已然被大雨蒙上一层水帘,山路两旁景物被大雨兜住,远处那一带绿意,更是如在雾中。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16章 心有灵犀 【】 “驾!驾!”数骑快马奔驰于京郊城外官道,当先二人顶盔贯甲,一着大红蟒袍,一着蓝金剑袖,虽大雨当头,二人身上却皆无雨具,只驱动坐骑,急急朝城内驰去。 因下雨,官道上车马稀疏,一辆驴车慢悠悠行着,忽听身后马蹄声疾,那赶车的把式伸头儿一瞧,登时吓得变了脸,忙忙将赶车去道旁,“吁”地一声扯缰停车,索性不往前走,只待马队行过。 那坐在驴车里的男子,乃是远道而来进京寻亲的,此刻见车忽地停了,他便拉开草帘,陪小心笑问:“老叔儿,咋地不走啦?” 那车把式拿鞭子顶了顶头上斗笠,没好气地道:“没瞧见后头那御林军的旗子么?你要走你自走去,俺可不敢和这些皇城里的爷爷争道儿。” 那男子本就随口一问,但听得“御林军”三字,哪里还敢再多问半句,牢牢地闭了嘴,缩回车中,凑去那漏风的壁板处,偷偷向后观瞧。 “嗒嗒嗒”,马队风驰电掣般掠过驴车,那男子一眼便瞧见,缀后的那一骑上缚着面旌旗,黑旗上五爪金龙被疾风刮得不住飞动,一双龙目直望过来,威风凛凛,好似活物。 那男子何曾见过这等架势,直骇得脖子一缩,擦着冷汗喃喃道:“我的个天爷爷,这头一遭儿进京,竟瞧见御林军,这是出了什么大事儿不成?” 这一队骑兵,正是裴恕与胡宗瀚所率部曲,他二人急急回程,是需进宫面圣。 小行山密道,发现了一件重要证物! 因事涉康王余孽,他们不敢有片刻耽搁,留下大队人马原地候命,二首领则亲拿着证物,返回皇城。 一路疾驰自不必提,待入宫时,两位将军已是里外尽湿,雨水顺着甲衣c头盔滴滴嗒嗒往下淌,二人却也顾不上,只管大步向前。 他二人皆生得高大,尤其裴恕,身高腿长,一步迈出去顶常人一步半,累得那撑伞小监跟着一溜小跑,只恨腿太短c路太远,险些没跑岔气。 裴恕并胡宗瀚皆有宫牌在身,一路倒是畅通无阻,不消多时,便抵达半坡斋,亦即御书房。 贺顺安正拢手立在门外,一见来了两只落汤鸡,心里便叫声苦。 这可是在宫里啊。就算不面圣,那也要讲究个形容整洁,更何况看这二位的意思,怕就是来见陛下的,这一脚一个水印儿就进了宫,可怎么见人哪? 他心下犯愁,面上却笑得殷勤,颠着碎步儿迎上前:“两位将军怎么过来了?” “小行山出了点事儿,需得即刻面圣,烦请贺大伴通传。”裴恕压低声音道,抬手取下头盔,向下甩了甩。 这一路马不停蹄,到得此时,他才想起自己仪容这回事儿来,却也顾不得了。 听得他所言,贺顺安登时肃了容,先将二人引至廊下避雨,转头便进屋传话。 小行山那条密道,他也有所风闻,兹事体大,可不敢拖延。 未几时,元嘉帝宣二将入内,裴恕与胡宗瀚略整了整甲衣,双双跨进门槛。 天气已然渐寒,砖地上铺在厚厚红毡,二人的皮靴踩上去,“咕唧c咕唧”直响,踩下四行水淋淋的大脚印儿。 元嘉帝瞥眼瞧见,精华内蕴的眸子里,聚起一点笑意,将手中之物向案上一放,问:“两位将军这是怎么了?” “末将等自小行山而来,因密道里发现了一点东西,末将等不敢专擅,冒雨觐。仪容不整,请陛下恕罪。”二人之中以裴恕为尊,回话的自然也是他。 一语说罢,他与胡宗瀚双双伏地见礼,甲衣摩擦,发出令人齿寒的铁器声响,御书房里,遂也生出几分肃杀。 元嘉帝两手扶案,眸中的那一点笑意,须臾淡去。 “原来如此。”他不紧不慢地道,眸光一转,望向御书房的另一侧,又是一笑:“这般说来,你两个倒也真是心有灵犀,竟在同一日c同一时来见朕,可见有缘。朕这根儿红线,可没白牵。” 这话大有玩笑之意,裴恕身如山岳c动也不动,落后他一步的胡宗瀚,却拿眼角余光往旁瞧。 方才进御书房时,他便发觉,面圣之人,非只他两个,另有一穿戴华丽的女子,亦立在御前。 虽只匆匆一瞥,可胡宗瀚自来眼神儿极好,一眼便断出,那女子是个姑娘家,梳着双鬟髻,腰畔的玉珮看着就挺名贵。 此时再听元嘉帝所言,他不由得愣了愣。 尚未及细思,一道干净的语声,已然飘入耳畔。 “臣女亦未料到,能在这里遇见小侯爷。”说话的是那少女,一口标准的官话,咬字清晰,听着就水灵。 胡宗瀚蓦地恍然大悟。 怪道陛下说“心有灵犀”,又说什么“红线”。 原来,这说话的姑娘,竟是指婚裴恕c市里中人送外号“神探姑娘”c宫中别号“八十五斤”的陈家大姑娘c陈劭陈大人之长女——陈滢。 这小夫妻御前相见,也真够奇的。 胡宗瀚咧咧嘴,到底记着这是御书房,没敢笑出来。 元嘉帝倒是又发话了,只听他语中带笑地道:“纵使朕觉着,未婚夫妻同处一室,并无甚不妥,只到底尚需顾及礼制。” 他叹口气,面上笑意倒未减:“那几个刺头儿正愁没由头撞死在大殿里呢,朕可不想叫人给他们扫脑花儿去。” 他摇了摇头,将食轻扣御案,“笃c笃”数声,和着他温和的语声一并传来:“这么着吧,胡将军留下回话,威远侯去偏殿候着。” “遵旨。”裴恕与胡宗瀚齐声道。 元嘉帝笑了笑,又吩咐:“贺大伴,先把两位将军都请下去,换身儿干衣裳,莫冻坏了我大楚的虎将。” 贺顺安忙应声“是”,笑眯眯领着二人下去换衣裳,这厢元嘉帝方转望陈滢。 那一刻,他唇边的笑意,并不及眼底。 “这钗子的来历,你查清了?”他问,垂目望向御案。 案上放着两沓纸并一只木匣,其中那木匣盒盖半启,露出了里头的两支旧珠钗。 正是此前自残女尸身上留下的证据。 陈滢今日面圣,便是为着此物。()!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17章 五份口供 【】 “启禀陛下,经多方查访以及问话,臣女一共拿到了五份口供,便是陛下手边比较厚的那一迭纸。”陈滢恭声道。 元嘉帝“唔”了一声,将她所说的那沓纸拿起来,翻看几页,眉头动了动:“倒是挺齐全的。” 微凉的语声,并无太多情绪。 陈滢面色平静,自袖中取出简报,扫了两眼,道:“这五份口供的提供者分别为:永成侯老夫人陈许氏c信阳侯老夫人刘佟氏c鸿胪寺卿常大人家中老仆吴惠氏c顺德府平乡县‘千里香’榨油坊马程氏,以及顺德府广宗县民户李程氏。” 话音一落,元嘉帝翻看口供的动作亦停住,抬眼望她,眸光淡极近无:“从你拿到这钗子,到你给朕递折子求见,这期间,你就是在问这些口供?” “是。”陈滢躬了躬身:“前三份口供是在京城拿到的,拢共也就花了两天功夫,可后两份口供,是臣女委托威远侯帮着查的,因后两个证人都在外地,所以花了些时间。” 元嘉帝点了点头,静了片息,忽尔一叹:“你这办案子的精细劲儿,也真是叫人没话说。” 陈滢听不出这话是褒是贬,只得沉默。 好在,元嘉帝的感慨去得极快。 “罢了,你继续说,朕也懒怠看这些口供。”他将那沓纸丢去一旁,身子向后靠了靠,目注陈滢:“说吧,这钗子你到底查出了什么。” “臣女查到,这钗子原本的主人,名叫程容,乃原长宁伯府庶次女。”陈滢平静地道:“当然,这是她未出嫁前的闺名,其后她嫁了人,便是如今的兴济伯继室夫人,郭程氏。” 元嘉帝眉眼不动,面色淡然,似对这个答案毫不意外。 陈滢猜测,方才看口供时,他应该已然知道了答案。 的确,这两支珠钗,正属兴济伯夫人程氏所有。 事实上,在陈湘过大礼那一日,许老夫人便回忆起了当年之事,并报出了兴济伯夫人之名。 甫一听闻程氏闺名程容,陈滢便立时断定,此乃正答。 那珠钗尾部小小的“王”字,正契合“程”这个姓氏,再加上那个“容”,几乎摆明了就是程氏。 不过,为防万一,陈滢还是多走访了几名证人,确证判断无误,方请求面圣。 “你方才报说的最后两个人证,朕记着似乎也姓程,莫非,她二人便是郭程氏娘家的姐妹。”元嘉帝淡然的语声响起,不含一丝情绪。 “诚如陛下所言。”陈滢给出了肯定的答复:“当年长宁伯犯了事儿,被褫夺爵位c抄没族产,全家贬为庶民,就此回了祖籍顺德府。马程氏本名程若玉,乃兴济伯夫人的五妹;李程氏本名程宝,乃兴济伯夫人的六妹。据臣女所知,这三姐妹同父异母,程若玉是嫡出,兴济伯夫人程容的生母为庄姨娘,程宝的生母为贺姨娘。” 停顿片刻,她又道:“程家回乡后很是落魄,男丁死了大半,几个远嫁的女儿也杳无音信,臣女短时间内能拿到的口供,也就这两份而已。另据程家老仆交代,程若玉和程宝皆为二嫁之妇,程若玉早前嫁的是个京中小官儿,因多年无出,在程家夺爵之后,她便也被夫家休弃回家,嫁予油坊主为妻;程宝当年则嫁给个商人做了续弦,那丈夫比她大了二十多岁,约莫十多年前一病死了,因长宁伯府失势,那商人前头夫人生的几个孩子把持家产,程宝没有娘家撑腰,只好带着孩子回到程家,改嫁给了现在的丈夫。” 她低头扫一眼简报,又继续道:“据这五人的口供,在程容十九岁那年,长宁伯夫人有意将她嫁去兴济伯府做续弦,便为她打了这副钗子,将她打扮一新,并带她赴了先宁王设下的‘红叶宴’,意在请兴济伯老夫人相看未来儿媳。前三位证人便是在宴会上亲眼瞧见了这钗子。至于后两位证人,则是在家中看到了这钗子,后兴济伯夫人出嫁,这对钗子亦是陪嫁之一。” 言至此,她略略屈身:“关于这五份口供的详情,便只有这些了。” 元嘉帝不语,视线抛去门外。 雨很大,屋檐下垂珠成线,远望去,恰若一幕剔透的珠帘。凉风拂来,两侧束起的锦帷晃动着,隐约露出一线天空。 阴云积重,正沉沉压在锦帷边缘,西风卷处,张扬的绛红与阴郁的铁灰交替,忽尔华美c忽尔苍凉。 元嘉帝的语声,亦似含了两种情绪,似叹息,又似冷淡:“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口供或证据么?” “有的,这钗子本身就是证据。”陈滢很快地道,将珍翠楼大师父定制首饰的规矩说了,尤其细说了特殊的表记,末了补充:“臣女找到了当年珍翠楼的两个学徒,他二人皆认出,这正是当年长宁伯夫人给女儿订的钗子,其上表记亦出自珍翠楼大师父手笔。他们的口供臣女也给了陛下,便是较薄的那迭纸。” 至于珍翠楼,它的老东家多年前病故,接手的少东家是个烂赌鬼,没几年就把家产败光了,享誉京城的老字号就此倒闭,众工匠亦各奔前程。 这些皆发生在二十多年前,因是细枝末节,陈滢也只一语带过。 “这些只是你拿到的口供,你的推断呢?”元嘉帝忽问道。 陈滢忖度片刻,回道:“若陛下问臣女对此事的看法,臣女觉着,此事有些蹊跷,很像是栽赃陷害。但是,臣女手头没有证明这一推断的实证,这个结论,是臣女的主观臆断。” “无妨,但说便是。”元嘉帝挥了挥手。 陈滢便道:“这钗子是在一具身份不明的女尸身上拿到的。根据尸检报告,以及检验刘蟠并无名女尸身上衣物等,臣女推断,这无名女子便是拷打刘蟠并杀死他的真凶,其后,该女子因身上毒发,在临死前自毁容貌,身上所余之物,只有这两枚旧珠钗,除此之外,再无任何能证明其身份的东西,连凶器都没搜到。”()!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18章 多种可能 “哦?竟还有这等事?”元嘉帝挑眉问。 此案详情他并不尽知,此时听闻,微觉讶然。 陈滢微颔首道:“是的,陛下,这钗子出现在女尸身上,极为诡谲。而臣女由此得出三个推断。” 她微抬起头,清眸如水、神态安详:“第一,无名女子与刘蟠并非同伙,否则也不会先逼供、后杀人;第二,该女子的自残行径,可以解释为其身份非常特殊,绝不能被人认出;第三,由第二点引申出一个反证,即当时的蓬莱县,可能有认识该女子之人。” 将这三点说罢,她面现浅笑,又道:“除去第一条,只看后两条。该女子不惜划烂自己的脸,也不愿叫人认出面目,可她却偏偏不肯把这两支有表记的钗子处置掉,臣女认为,这极不合常理,有刻意嫁祸之嫌。” 元嘉帝唇角轻勾,面上却并无笑意:“就这些?” “是的,陛下。”陈滢道,素来平静的脸上,难得地现出一丝怅然:“臣女也自知,在没有证据的前提下,这些推断并站不住脚。” 元嘉帝这回倒是笑了:“你这丫头,又把话说回来了。” 陈滢也跟着一笑:“是,臣女的论点,很容易被推翻。比如第一条,逼供加谋杀,其实也可以解释为同伙内讧。康王余孽苟延残喘了十多年,力量越来越薄弱,说不定就有人生出别的想法,就此产生争执乃至于性命相搏,都是说得通的。” 她目视窗外,似在出神,如水语声却在不断传来,接续起此前的话题:“此外,也并没有任何证据表明,这钗子是无名女尸带来的,虽然最终此钗在她身上,可是,在无法查明其身份的情况下,这钗子到底是如何出现的,无从得知。” 她唇角动了动,露出惯常的笑容:“也有一种可能,即这钗子根本就是刘蟠所有,他被无名女子拷打乃至于杀死,正是因为无名女子要从他手中讨回此钗,其目的么,应该不外乎两种……” “一是要挟,另一个,则是杀人灭口。”元嘉帝淡淡地道。 陈滢躬了躬身:“陛下明鉴。” 她的推测,与元嘉帝所言一致 所谓要挟,即这无名女子拿到此钗后,欲以要挟程氏,通常都是为了钱;而杀人灭口,便很耐人寻味了。 若果为后者,则指使该女子出手之人,又是谁? 是最怕此钗被人发现的那个人么? 尽管陈滢始终认为,嫁祸的可能性最大,但她也并不能否定一件事,即无名女子所中之毒,才是致使这些无解之事的根源。 比如,那毒药会致人精神错乱,使得该女子在无意识的情形下自残;再比如,毒发之时面部奇痒或奇痛,致令她以自残减轻痛楚。 诚然,这可能性极低,低到不超过百分之一。 可谁又能保证,这百分之一,便一定不是正确答案? 至少陈滢不能。 总之,每一种推论都有可能,亦皆无可能。这便是此案最无奈之处,方向太多,反叫人无所适从。 说到底,无名女子的身份,才是关键。 “朕听说,那无名女子乃是江湖人?”元嘉帝倾了倾身子,问道。 显然,他与陈滢想到了一处。 陈滢回道:“启禀陛下,此乃臣女的推断,因为尸身上有很多江湖人的特征。只是,威远侯托朋友在蓬莱县打听过了,并无人知晓这女子身份,如今臣女正扩大范围,争取把山东行省都查一遍。只此事耗时较长,现在尚无进展。” 元嘉帝未说话,身子又靠了回去。 御书房里安静了下来,二人各有所思,默然无语。 事实上,前些时借着打听珠钗之事,陈滢曾私下询问程氏当年人际关系,欲从中理出脉络。 彼时便考虑到,这钗子出现在刘蟠院中,会否是因程氏当年与刘蟠相识,乃至于同康王有过接触,这才会落下这两支旧钗。 只可惜,长宁伯府已经找不出几个人了,且又是二十多年前之事,除特殊事件,其余细节,并无人记得清。 而这也反过来证明,之所以好些人记得这副珠钗,也正因其具备了一定的特殊性。 当年,长宁伯夫人待庶女之苛刻,满京皆知,而她忽然一反常态,不仅花重金替庶女程容打了这副名贵珠钗,更带其出席宁王府宴会,堪称绝无仅有,令不少人印象深刻。 念及此,陈滢不由无声而叹。 调查到了这一步,便算进入死胡同,若再无新线索,也只能从程氏入手。 只如此一来,兴济伯府的日子,怕是难熬。 元嘉帝又会如何做呢? 陈滢悄然抬眸,向御案后扫了一眼。 天色阴沉,屋中光线昏暗,元嘉帝靠坐于御案后,整张脸陷于暗影,模糊难辨,唯玄色龙袍上的金龙偶或一闪,张牙舞爪、似欲腾空。 “陛下,胡将军求见。”门外忽响起贺顺安的通传。 “宣。”元嘉帝淡声道,身体前倾。 一刹时,他的脸现于天光之下,平凡的五官、温和的神情,与往常并无不同。 陈滢敛目而立,耳听得脚步声响,却是换了干衣裳的胡宗瀚走了进来。 元嘉帝抬手免了他的礼,又扫了扫一旁的陈滢,没说话。 贺顺安见状,忙低下头,暗自矫舌。 这位神探姑娘,看来还真是深得陛下信任,连小行山那里传来的消息,都没避着她。 “贺大伴,掌灯。”元嘉帝吩咐道。 御书房采光虽好,奈何天色昏沉,雨又大,若不掌灯,连面目都瞧不清。 贺顺安领命去了,不一时,便有小监蹑足而来,执长长的玉柄火引,将几只大烛台尽皆点亮。 “再有求见的,午后罢。”骤然明亮的光线,似令元嘉帝心情好些,他微笑着吩咐了一句。 贺顺安忙应是,领着小监轻手轻手退了下去。 元嘉帝转向胡宗瀚,神情复归平淡,展袖道:“胡将军请讲。” “是,陛下。”胡宗瀚利落应道,自袖中取出一个油布包,双手擎着,大步上前置于御案,复又退回原处,叉手道:“启禀陛下,臣等在密道里搜出一块旧帕子,上头画着图,瞧来有点儿不同寻常,臣等不敢擅作主张,特此呈予陛下过目。”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19章 锦帕绣图 元嘉帝也不言声,只单手打开油布包,从里头取出一方很旧的帕子。 “这帕子掉在石头缝儿里,被搜密道的校卫发现。”胡宗瀚道,又添句解释:“外头这层油布是臣等裹上的,因下雨怕淋潮了。” 元嘉帝颔首,表示听明白了,却仍旧不语,只细细打量那帕子。 这是一方女子用的绣帕,水红绢丝面料,因年月太久,颜色已然褪去大半,鲜艳不再。帕子左上角绣了一朵繁复的金线牡丹,绣工极为精湛,花芯以五粒珍珠连缀而成,虽珠子已然泛黄,但颗颗饱满,圆得极为周正,一望而知,绝非凡品。 这种帕子,寻常百姓可用不起。 “今儿倒有趣,皆是这些物件儿。”元嘉帝感叹一句,将帕子举高些。 微黄而明亮的烛火,尽数投上绣帕,陈滢举眸看去,便见帕子正中,画了一副图。 因隔得较远,她并不能分辨那到底是地形图、还是建筑分布图。只知此图绝非水墨丹青,而是工具用图。 一眼扫罢,陈滢重又垂首,端端立好。 元嘉帝虽未赶她走,可她也不好明目张胆地偷看。 也就在她垂首那一刻,元嘉帝停落在帕子上的视线,陡然一寒。 刹时间,那张总是很温和、很平凡的脸,忽尔就成了另一个人,连同他身上的气息,亦与往昔截然不同。 阴沉、森冷、淡漠,如高高在上的神祇,俯视脚底众生。 然而,这神情也只在元嘉帝面上维持了一秒。 再一眨眼,他气息骤敛、眸色温和,重又是那个不见锋芒、平凡得几乎不像个皇帝的元嘉帝。 “你们可知道,这上头画的是什么?”他笑问,目中映两点烛焰,幽幽地灼烈着,似能洞穿人心。 言罢,他笑着摇头,提起帕子的一角抖几抖,也不需人答,便顾自接语道:“这上头画的,乃是承平殿。” 承平殿? 陈滢微蹙眉。 大楚皇城中,有这么所宫殿吗? 好像从不曾听说过。 非只她一人疑惑,旁边的胡宗瀚,亦是满脸茫然。 虽身在御林军,这所宫殿他却头一回听闻。 “你们两个约是并不知道这承平殿的,就算把阿恕叫进来,他怕也不知道。”元嘉帝似是心情颇好,居然很耐心地向他们解释:“朕登基的头几年,因建章宫尚未修葺完毕,朕便暂住在这承平殿中。” 话音落地,陈滢已是悚然抬头。 那方旧帕子上画的,竟是元嘉帝曾经的住处?! 这岂非表明,多年以前,有人将当朝皇帝住处的地形图,画在了帕子上、并拿了出去? 天子居所,乃天下至尊之处,岂能流之于外?此举与谋逆何异? 这等大罪,抄家灭族都是轻的。 更叫人心惊的是,这方帕子,竟出现在了小行山密道。 陈滢记得很清楚,去年秋猎时,小行山发生刺杀案,那姓白的侏儒,便是利用这条秘道,潜入贵族们的休憩之地。 只消将这两件事连起来想,便已使人不寒而栗。。 陈滢心头发紧,胡宗瀚也变了脸。 那一刻,他二人同时想起了另一事: 元嘉帝登基初期,曾多次遭遇行刺,可以说,这位皇帝,乃是大楚立朝以来遇刺最多的一位。 而今,他当年所住宫殿的地形图突然浮出水面,这是否意味着,那么多起刺驾案,与康王亦有关联? “你们两个,一个年纪太小,一个是从北疆来的,怕是不知这段掌故,朕来告诉你们吧。”元嘉帝忽尔又道,面上犹自含笑,然一双眼睛,却冷得如同冰锥。 将帕子挑在指尖儿晃了几晃,他勾起唇角,似笑非笑地道:“从改元后,初年至二年夏这段时间,朕一直都住在这承平殿,后因建章宫修葺大半,朕便命工部将承平殿也纳入其中,更名为泰和殿。” 原来是这么回事。 陈滢心下了然,可很快地,疑窦又生。 按理说,这帕子乃极其重要之物,本该收藏得格外小心,何以竟会遗落于密道? 那白姓侏儒有如此粗心么?抑或是,此乃其他人无意中失落? 不知何故,她忽又想起那两支旧珠钗。 先珠钗、再地图,康王余孽最近的动作,疏漏何其之多? 接二连三将这些旧东西丢掉,是真的不小心丢失,还是穷途末路、人手疏失,又或者…… 尚未及深想,元嘉帝语声再起,令她如梦方醒。 “说起来,朕践祚之初,倒还真是风起云涌得很哪。”他叹声道,神情竟似颇为感慨:“遥想当年,朕的那些兄弟子侄,时常不告而来,如今细思,那段日子,朕倒也颇不寂寞,三不五时地就要见一见故人和亲人、时常与他们说话,实是有趣至极。” 口中说着“有趣”,可他的神情,却全然地冷下去。 他微垂着眸子,盯着那帕子看了半晌,手指一张,帕子轻飘飘便落上了御案。 陈滢与胡宗瀚俱皆垂首,不发一言。 元嘉帝又笑了。 那刻的他,看去与往常无异,浑若不在意。 可是,陈滢却分明觉出一股子寒意,仿似这屋中空气正一点一点被抽走,而窗外大雨疾风,正自迎面而来。 沉默,再度笼罩而下。 只这一回,再无此前的安详。 这沉默如有实质,当头压来,压得人心底发慌、后背冒汗,但凡定力差些,只怕当场便要腿软。 陈滢自不会如此,胡宗瀚更不会。 不过,二人的面色,却同时变了变。 元嘉帝动怒了。 这还是陈滢一回见到这样的元嘉帝。 此前,无论长秋殿刺驾、乔小弟并方秀娥谋杀案、抑或小行山刺杀,这位天子皆冷静理智、心平气和,甚而显得极为克制。 因他很清楚,他的一举一动、一怒一喜,将会为皇城、为朝堂、为整个大楚,带来怎样巨大的影响。 所以,他很少表达情绪。 而今日,这方旧帕,到底触及他的逆鳞。 身家性命,关乎根本,无人会不在意。 更何况,此帕关联的,还是天子,是站在大楚朝最顶端的那个人。 他如何不怒? 若连这也要隐忍,那他也就不是封建君主了。 条子一怒,伏尸百万。 只不知,元嘉帝这一怒,又会是何等情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20章 寒雨连天 雨声连绵,“噼噼啪啪”敲打屋檐。 陈滢眉眼不动,心底却若寒雨掠过,冷透骨髓。 元嘉帝接下来的行动,几乎可以预见。 在此之前,仅凭两支珠钗,此事走向尚无定论。可是,那张画了地图的绣帕,却令事态急转直下,如一架失去平衡的天平,飞快朝着某个方向倾斜。 陈滢觉得无力。 当案件浸染上了政治色彩,许多原本简单之事,将变得复杂,而更多原本复杂之事,又会变简单。 然她清楚,简单也好、复杂也罢,皆不过表相而已,内里掩藏着的,则是政治斗争的残酷,与血腥。 “来人!”御书房中,陡然窜起一道音线,坚冷而沉,如冰刃当空斫下,劈碎满屋死寂,亦令陈滢瞬间回神。 她侧眸望去,便见元嘉帝不知何时已然离案而起,正负手行至窗前。 在他身畔,是两架明烧得极亮的大烛台,他整个人便沐浴在烛火中,袍角金龙、袖畔祥云,绽放出刺目的光,却也压不去他身上气势。 震怒中的元嘉帝,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位帝王。 陈滢怔忡地望着他,说不出心底是何滋味。 屋门悄然打开,贺顺安碎步走进来,腰弯得几乎贴去地面:“老奴在。” 元嘉帝眺望窗外,语声一如既往地平淡:“贺大伴,朕要你带齐人手,将宫中所有呆满十五年以上的宫人,尽皆召集起来待命。” 他忽转首,冷电般的眸光,直刺向贺顺安花白的头顶:“你要记着,朕要的是所有人。” 说到最后三字,他的语声格外滞重,似舌上压着千钧,吐出的每个字都很慢:“就算是冷宫里的人,你也得给朕拉过来。可记下了。” “奴婢遵旨。”贺顺安伏地领命,无论语气动作,皆平静至极。 元嘉帝似是对他的表现很满意,气息略宁,抬了抬手:“贺大伴辛苦,去罢。” 贺顺安谢了隆恩,方颤巍巍起身,悄无声息地下去了。 元嘉帝略站片刻,转望胡宗瀚,神色兀自冰寒,语声却柔和下去:“老胡,朕也有事儿叫你办。” “请陛下降旨。”胡宗瀚叉手行礼。 元嘉帝重又望向窗外,淡淡地道:“威远侯那里有朕的令牌,可调拨御林军,朕着你二人共同处置此事,北疆八卫全数由你二人提调,替朕看牢了那群宫人。” 他忽尔停声,喉中迸出一声低沉的冷笑,携窗外冷风拂来,竟有几分阴寒。 “朕要你二人亲自审问这些宫人,挨个儿地问,他们之中,必有识得此帕之人。”说话间,他已然至案前,伸出一根手指,将那绣帕高高挑起,淡漠的脸上,终于现出一丝讥嘲: “这东西就先留在朕这儿罢。”他道,仔细端详着帕上地图,眸光晦明不定:“朕想再好生地赏一赏这物件儿。何时你们要用了,何时再来跟朕拿。” “臣遵旨。”胡宗瀚利落领命,旋即转身,高大的身形带出一阵风,陈滢的衣带也被拂得飘起来些,随后,便是靴声飒沓,很快行出御书房。 须臾间,屋中重又变得安静,唯冷雨敲窗、风动帷幔。 元嘉帝又盯着那绣帕看了片刻,忽一转眸,似才想起,陈滢尚还未走。 他的视线向她身上一扫,面上便浮起极薄的一层笑:“丫头,你怎地一言不发?” 陈滢躬了躬身,平静地道:“此案关系重大,已然涉及朝堂。臣女虽擅长破案,政事却不是很懂,所以不敢胡乱发言。” “哦?”元嘉帝勾了勾唇,笑意如窗外疾风,乍起乍落,俄顷而散。 “你就不好奇那钗子的事儿?”他目视陈滢,烛火在他眸中晃动着,连同他的神色,亦阴晴难辨:“你就不好奇朕会怎生处置此钗?” 陈滢眸光低敛,面色无波:“此案线索太少、猜测又太多,每一种猜测都是一个方向,若仅凭手中现有的证据,短时间很难查明。如今唯一能做的,便是先行审问兴济伯夫人程氏,看能不能从她口中挖出消息来。” 她语声一顿,飞快抬起头,向御案方向扫了一眼,复又垂眸道:“不过,臣女还是要先声明,在臣女看来,这对珠钗,很可能是一招祸水东引之计。自然,臣女手头并无证据,但是,” 她忽然停住语声,深吸了口气,缓缓吐出余言:“但是,臣女还是坚持原先的判断,此钗实为嫁祸,请陛下明鉴。” 语毕,深深一礼,湖色裙裾垂落地面,似漾起一层碧波。 元嘉帝没说话,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良久后,他坚冰般的视线,微微一软,旋即,叹了口气。 “下去罢。”他挥了挥衣袖,侧首望去窗外。 极淡的语声,不似发怒,却也未见得欢喜。 或许,这已是极大的宽容……了吧? 陈滢不知道。 她怅怅退出半坡斋,回首处,寒雨连天、铅云低垂,风卷起大片雨线,掠过重重屋脊、层层飞檐,掠过这片几乎望不到头的雄伟建筑。 建章宫,大楚皇帝燕息之处,大楚朝至高无上的权力中心。 陈滢微仰首,飞翘的檐角之外,是苍莽长天,阴沉而又厚重。 她用力呼出一口浊气。 “陈大姑娘留步。”不远处忽地传来一声轻唤,内监特有的尖细嗓音,令这声音极欠乏辨识度。 陈滢循声看去,便见一人自雨中来,宝蓝宫服、青绸油伞,腰畔宫绦下,垂着一方玉牌。 竟是建章宫管事孙朝礼。 “孙大监好。”陈滢含笑打了个招呼。 孙朝礼似是从另一片殿宇赶来的,袍摆皆被雨打湿了,皮靴也尽是水,踏上台矶时,留下几块湿渍。 “杂家紧赶慢赶,总算赶上了。”他在檐下收拢雨伞,将帕子抹了抹微湿的发鬓,笑着说道。 陈滢与他也算熟识,闻言便道:“孙大监这是有事儿么?” “可不是,小侯爷命杂家给您送封信哪。”他道,自袖中取出张折好的纸条儿来,平素不苟言笑之人,此时却是满脸笑出花儿来。 陈滢猜测,裴恕给的赏银,想必颇丰。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21章 赠君步摇 客气地谢了孙朝礼,再与他再说几句话,陈滢便自作辞,孙朝礼亦有差事在身,很快便又踏入雨幕。 目送着他行远,陈滢也自执伞来,由个小监陪着,不紧不慢地往回走。 行不多时,前方便是一道门户,连接着御书房与外头夹道,此时寂无人烟,唯大雨浇泼而下,矮檐下水滴成串,溅在平整的砖地上,飞起无数水花。 陈滢便立在那矮檐下头,将纸条打开细看。 信确实是裴恕亲笔所书,其上只写了寥寥数语: “多日未见,吾心甚念,新购得金步摇一匣,宫门外老郎代转。” 落款是裴恕的字,侑之。 原来是要送首饰。 陈滢面上现出浅笑,将信袖了,心下觉出几分疑惑。 裴恕莫不是把金步摇随身带着?否则怎能在如此偶遇的情形下,还能把东西拿出来? 一壁思忖着,一壁行出宫外,直待见了自家那辆马车后,她方醒悟。 看起来,裴恕应是在入宫之前,忽见陈家车马,他本又识得郑寿,是故确定陈滢便在宫里。那一匣子金步摇,想必是命郎廷玉临时回府取的。 果然,她这厢才一现身,远处便有一人飞奔而来,那健硕矮壮的身形,不是郎廷玉,又是哪个? “陈大姑娘,您可算出来了,属下等您好久了。”郎廷玉粗嘎的嗓音如同凭空蹦出来也似,几将漫天风雨掩去。 陈滢便向他一笑:“因为有好些事儿要说,所以多呆了一会儿。有劳郎将军久等了。” 郎廷玉忙不迭摇手道“不敢”,粗短的手掌中,正正拿着只朱漆描金匣子。 “啊哟,说着话儿倒把正事儿给忘了。”他似才发现手中有物,忙将那匣子往前一送,脸上笑得殷勤:“那什么这是我们爷叫给您的,说是金步摇,您打开瞧瞧。” 他抓抓脑袋,挺大的眼珠儿,顺着圆不溜的眼眶子骨碌碌转了两圈儿。 陈滢心头微微一动。 这匣步摇,莫非有古怪? 探手接过匣子,她也不往前走,就在宫门之外,当着值守侍卫的面儿,启匣而视。 匣盖儿甫一打开,金灿灿宝光便直冲上来,映得她整张脸都亮几分,却是两支凤首金步摇,镶宝嵌珠,十分华丽。 那些侍卫们身虽未动,一个个眼睛却勾得老长,有几人还跟郎廷玉挤眼儿。 裴恕与陈滢乃未婚夫妻,众人皆知,这些侍卫又常与威远侯打交道,与何c郎二将关系不错,也算是熟人了。此时见小侯爷竟巴巴地给未婚妻送首饰,且出手还如此大方,侍卫们自要瞧个热闹,若非正当着差,只怕就能起哄。 郎廷玉大步走去,矮熊般的身形一横,挡住这些人的视线,又赶苍蝇似地朝后一挥手:“去,去,去,瞅啥瞅啊,大雨天儿的也不晓得往里站站。” 几句话的功夫,陈滢已将匣盖儿关上,谢了他一声,郎廷玉便讨好地道:“属下送陈大姑娘回车上去罢,我们爷说了,不能叫姑娘淋着一滴雨,若不然,属下又得挨打。” 他苦着脸说出这话,那几个侍卫如何绷得住,“吭哧c吭哧”的憋笑声此起彼伏。 趁此时,郎廷玉背对众人,冲着陈滢又歪嘴c又斜眼c又拧眉,恨不能五官挪个位,那意思,再明显不过。 陈滢早便会意,遂配合地笑道:“郎将军辛苦了,那就有劳您送我上车。” 郎廷玉大声应了个是,当真护在陈滢身侧,在一众侍卫想笑不敢笑的注视下,直将她送上马车,方躬腰辞去。 众侍卫瞧在眼中,不免暗自咋舌。 这男人一旦成了家,真像那野马套上了笼头,便如小侯爷那样的半个野人,如今竟也温顺得跟小绵羊也似,就差安个尾巴在身后摇一摇了。 思及此,众不由大发感慨c深感惊奇。 陈滢自不会在意他们的想法,由得寻真并知实扶上了车,便命郑寿启程。 “得得”蹄声,糅杂在风雨声中,模糊而遥远,半启的窗缝儿里,时而飘进几点雨星。 知实替陈滢倒了盏热茶,低声禀道:“婢子们原是守在外头的,后郎将军来了,说是小侯爷要给姑娘捎些重要的消息,婢子们便都回到了车上。” 她说得简单,陈滢却明白,裴恕此举,意在去疑。 这个疑,单指的元嘉帝。 今日发生了太多事,裴恕即便不曾亲见,以他对元嘉帝的了解,自知这是敏感时期,委实不宜于传递消息。 只是,他近期与陈滢几乎隔绝了消息,这是唯一的机会,若不抓住,只怕陈滢当先便要着急起来。 手捧热茶c安坐锦垫,陈滢将朱漆匣搁在膝上,单手启开匣盖儿,先将金步摇交予寻真收着,方小心掀开那方大红绒布。 一叠折得方方正正的纸,正掩在布下。 陈滢心头一暖,轻抚纸页,眉眼都温柔起来。 这还真是久违了的感觉。算一算,她不仅与裴恕好久不见,这些情报,她也很久不曾收到了。 究其原因,却是两个人都太忙。 因婚期已定,吉日便选在来年二月,故一应文定c纳采等礼节,皆要走起来。裴恕虽几番进陈府,碍于礼制,与陈滢并无缘相见。 此外,威远侯府也需重新布置,虽婚后他二人便会回宁夏,然新婚头的半年,他们仍需住在京城,因此,新房的修整事宜,也不可耽搁。 另一样,便是裴恕公务繁重,元嘉帝常命他御前奏对,他还要帮陈滢查风骨会的消息,山东那边的消息,也都是先在他这里汇总,委实忙得很。 陈滢这厢,也不大得空儿。 李氏很忌讳他二人私会,时常拘着陈滢在家,不许她出门儿,且整理嫁妆也很耗费时间,陈滢自己亦需遥控指挥医馆c女校c果园等处,委实是没有闲暇的。 是故,自那上次去马猴儿处问话后,直至今日,他们才在御书房见了一面,却也只匆匆一晤,便又分开。 好在,人虽未至,信,却先来了。 陈滢眼眸微弯,颊边现出浅笑。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22章 此恨难消 “姑娘,要不要婢子把窗户关上?”寻真在旁问,又指了指那叠纸,用很轻的声音道:“婢子怕淋潮了。” 陈滢自思绪中抽身而出,点头道了个“好”字,探手拿起纸页。 那一刻,她的心情有几分激动。 她最为迫切想要了解的,是风骨会。 那许多未解之谜,一直令她心有挂碍。 汤秀才摔跤的那户人家,到底有何问题?那间杂货铺是真有古怪、还是只是一间普通的店铺?还有行苇、陈励与陈劭近期的动向,以及周朝贵的来历等等。 这一切,或许都将在今日,得出答案。 无暇多想,陈滢飞快打开信,一目十行地看起来。 马车一摇一晃地行着,慢悠悠驶出皇城,转入闹市,渐渐隐没于遮天蔽地的风雨之中…… 中秋渐近,可喜天光放晴,再不复前几日凄风苦雨,委实叫盛京百姓乐开了花,都道中秋那天晚上,定能赏一轮皎洁明月。 只可惜,这烟火红尘中的欢愉,高高在上的贵人们,却未必能够领略。 长公主府便如是。 往年每逢此节,府中虽不会大事操办,然各处却需擦扫一新,便连那最冷僻、住着宫中赏下的姬人的院落,亦必是门楣鲜亮,廊柱子都必得洗净了,方能过得去。 然而,今年的长公主府,却是一片沉寂,莫说擦洗廊庑,便是扫落叶的声音大些,都会有内监喝斥“不得喧哗”,宫人仆役俱皆战战兢兢,平素走路都要踮起脚来。 此等情形,犹以朝阳院为甚。 长公主最近心情欠佳。 事实上,她已然很久不曾真正展颜了。 仅七至八月间,长公主亲手处置的仆役,便有十来个,其中一多半儿伤重不治,余下几个虽捡了条命,却成了残废。 依大楚朝祖制,凡手脚不全之人,一应禁中并王府、公主府等,俱不得留用,以免有碍皇族尊严。 是故,这几人才一养好伤,便被大管事耿玉昌打发去了庄子上,临行前,每人赏了五两银子,算是长公主格外开恩,全了这主仆之情。 自然,这些芝麻大的事儿,根本到不得长公主跟前,而令她烦心的,也不会是这些卑贱的下人,而是更重要的大事: 钱。 风挽楼眼看就需关张,偏账目又出了大问题,兴济伯夫人程氏贪墨大笔银钱,委实可恨。 那近万两的银子,程氏坚不肯吐,甚而还想拿当年旧事相要挟。 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不过给她添了个姨娘罢了,怎生就这般作乔作致起来,竟还想着拿些破事儿堵我,真真可恼。”长公主蹙着小山眉,直棱着那双三角眼,一手托腮,一手执了副银柄象牙箸,筷头儿上拈一粒蒸得软糯的银杏,半天不往口里送,只寒着张脸。 她著件银蓝夹衫,因屋中烧了地龙,又只与女儿郭媛两个人在,故那领口略松开些,露出里头的月白中衣,领口处绣了朵双色牡丹,粉白相间、繁复雍容,衬她那张浓施粉黛的脸,倒添了三分颜色。 见她不喜,郭媛便在旁笑劝:“母亲莫气,祖母正在火头儿上呢,一时半会儿的哪里转得过来?那刘姨娘据说挺漂亮,人又年轻,祖父在她屋儿里连着歇了快一个月,祖母本就病着,这下子更病得重啦,自是没空儿来瞧母亲。” 长公主也知,自己这是自寻烦恼。 说到底,当年那件事,她一根手指头儿都没沾,全是程氏独个儿操办的,她就不信,程氏能自己咬自己一口。 只是,心下虽明,到底烦恼。 纵使她贵为公主,手头儿不缺钱,那近万两的亏空,也不是说补就能补上的。 她拧紧眉心,唇角的法令纹如两道向下的弧,越发突显出几分老相。 唯今之计,只得拿出她长公主的名头来,将这笔账混过去,想来,那些商户也不敢来跟她讨债。 念头方一转至此处,长公主心头便有些发堵,恨不能马上便将程氏叫过来,狠狠骂一顿出气。 “要钱不要脸的东西,得了便宜还卖乖。塞过去一个刘姨娘,真是便宜了她。”长公主“啪”一声将牙箸拍在案上,面沉似水。 程氏平白得了这许多银子,却偏不知足,真叫人越想越恨。 郭媛见状,情知她是真的恼了,加之心里也很瞧不上程氏,索性不再劝。 冷着脸坐着片刻,长公主便唤:“来人。” 一名白发宫人悄步走来,无声地弯腰行礼。 长公主蹙起眉,问:“魏嬷嬷,本宫记着,偏院里还有七、八个宫里赏的姬人来着,是也不是?” 魏嬷嬷垂了头,缓缓地道:“回殿下,那院儿里现下只有三个舞姬了。” “这么少?”长公主大是不虞,面上罩起一层寒霜:“原来那些都去了哪里?本宫最近可并没往外赏过人。” “回殿下的话,原先那院儿里有八个人,只去年冬天有三个得了寒症,病殁了。到今年开春儿,天又特别地冷,有两个没熬过去,也病殁了。”魏嬷嬷语声虽慢,倒是说得清清楚楚。 长公主“啧”一声,眉头挑了挑:“这一个个贱婢,倒养得一身娇贵皮肉,动不动就生病,一病就死。” 郭媛忙在旁帮腔:“娘说得真对。这些贱人都爱俏得很,大冷的天儿只穿着纱裙,要美不要命的,可不得冻死了?” 这话深得个中精髓,长公主终是面色稍霁,又问:“都是怎生发送的?宫里可有人来问?” 魏嬷嬷忙回道:“回殿下,这几个皆是按着规制发送的,宫里也不曾来人问,是刘长史亲去销的籍,一应手续都是全的。” “如此便好。”长公主轻描淡写地道:“罢了,且不说这些糟心事儿,魏嬷嬷,你这就去库房,挑份儿差不多的礼,再派两个精明些的内监,带上那三个舞姬去兴济伯府,就说这是本宫的中秋贺礼。尤其要点明,那三名舞姬是送给伯爷解闷儿的,过几日,本宫要亲去伯府看她们跳舞。” 魏嬷嬷应诺一声,见她再无吩咐,方领命而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23章 梯子来了 长公主自觉出了口恶气,心好转几分,郭媛忙命人换了副新牙箸过来,柔声道:“母亲莫要再想啦,且先吃了饭,女儿还打算着明儿便是中秋,且得好生乐一乐呢。这些子都没怎么出门儿,可闷得很。” 半是撒、半是抱怨地说罢,她又讨好地向长公主碗里拣了块渍姜片,笑道:“天儿凉了,母亲吃片姜,暖暖心。” 此言大是熨贴,长公主眉眼都舒展开了,慈颜道:“我的儿,为娘幸得生下你来作伴,真真是为娘的好孩子。” 郭媛忙又说些奉承话儿,讨她欢心,二人亲亲用罢早饭,她便挽了长公主的胳膊,摇晃着央告:“母亲,好母亲,女儿想出去逛逛,都快大半年没出门儿了,女儿快闷死了。” 自小行山刺杀案后,郭媛便被长公主护在府中,再不肯让她单独出门儿。 长公主疼地摸了摸她的头发,柔声道:“等再过些子,天暖了再出门儿,可好不好?” 她目中露出忧虑的神色来,叹息道:“为娘也知道,我儿一直呆在家里,闷得很。只为娘就你这么一个女儿,真真儿的怕得很,那几个作死的狗东西还没抓住,为娘不放心哪。” 言至此,她又觉出几分庆幸,将郭媛向怀中揽了揽,叹息地道:“还好,还好,老祖宗保佑、诸神佛保佑,教王家那死丫头替你挡了一箭,可见我儿命格贵重,总能逢凶化吉。” 见她又说起小行山之事,郭媛一时既是恐惧、又是烦躁。 直至今,她还时常会从梦中惊醒,委实不愿再思前事,更不愿回忆起那个可怖的声音。 “娘,女儿多多带些侍卫,就去外头逛一圈儿就回来,可使得?”她晃着长公主的胳膊,拖长了声音撒,有意无意间,并不去接前头的话题。 长公主便一拍她的手,板脸道:“旁的皆好说,这事儿可不行,你也别跟我歪缠了,快回屋去,为娘还有事儿呢。” 郭媛如何肯依,只搂着她不住央求,便在此时,魏嬷嬷忽地挑帘走进来,束手禀报道:“下,贺大监过府送帖儿来了。” 一听此言,郭媛当先欢呼一声,放开长公主,几步窜到魏嬷嬷跟前,急急问:“是谁下的帖儿?是给我的么?” 魏嬷嬷晃动着满头白发,陪笑道:“贺大监说了,是福清公主亲下的帖儿,说要请县主去宫里过节赏月呢。” “哎呀,太好了、太好了!”郭媛欢喜得险些没跳起来,围着魏嬷嬷转了个圈儿,抹头就往外跑,只将一串笑语隔空丢下:“娘,女儿先下去叫人收拾包袱,过会儿再来瞧您。” 话音未落,已是一溜烟儿跑远了。 长公主亦是喜出望外,然面上却不显,只摇作无奈之态,叹道:“瞧把这孩子给高兴的,连本宫这个当娘的都给忘了,都说女生外向,果然没错儿。” 魏嬷嬷半低着头,恭声道:“福清公主自来与县主亲厚,皇后下也很喜欢县主来着,如今好些子没见了,自是想念得紧。” 长公主横她一眼,神似笑而非笑:“魏嬷嬷当老了差的,这轻狂话儿也就在本宫面前说一说罢了,到了外头,可不能这般说法。” 虽是嗔怪,面色犹喜。 魏嬷嬷却似没瞧见,诚惶诚恐地道:“老奴一时失言,请下恕罪。” 言罢,似甚感慨,又叹道:“说来这也是老奴运气好,碰上下这般宽厚仁的主子,才能在这儿胡言乱语。外人再没有下这般气度,老奴又哪里敢多说半个字?” 这马拍得不动声色,长公主颇觉顺耳,信手褪下腕上的一串东珠,笑吟吟地道:“罢了罢了,嬷嬷这是讨赏来了,本宫也不能不识趣儿不是?听说嬷嬷才认了个干孙女儿,这珠子拿去给孩子玩罢。” 魏嬷嬷忙跪下谢赏,方捧着珠串下去了。 长公主心大畅,唇角噙笑,行至窗前,望庭前萧疏树影、金风漫涌,只觉一块大石落地,说不出地轻松。 自长乐宫一分为二后,元嘉帝待长公主府便有些淡淡,不算冷落,却也称不上亲近。 不只长公主,便是萧太后,如今在宫里宫外,也被那吴太妃抢去不少风头。元嘉帝每去长禧宫请安,转头便要往永乐宫坐上一时半刻,细算来,倒是在吴太妃那里呆的时间更长。 长公主近心绪不佳,亦有此因。 再把话说透些,较之风挽楼与程氏,元嘉帝与吴太妃,才最令人忧心。 而今,这一丝隐忧,终是尽数褪去。 福清公主邀郭媛进宫,这便表明,元嘉帝已经不在气头儿上了,今儿这张小女儿家的帖子,便是宫里递来的梯子,长公主见了,岂有不喜的? 过上几,只消以谢恩为由,进一趟宫,在向帝后二人说几句软话,则两下里便也转圜了过来。 长公主眯起眼,夹住眸底一丝得色。 她就知道,她那个好皇弟熬不住的,总要矮服软,这不就是了? 前头一个孝、后头一个悌,脑瓜顶儿上再架个“明君”的帽子,这么些东西压上,再由那言官谏上几谏,她就不信他能扛得住。 长公主心下微哂,面上却端出个温善的笑来,耳听得外头传来熟悉的说话声,正是贺顺安的声音。 她浅浅一笑,扶了个小宫人的手,款步迎出帘外。 贺顺安打眼瞧见了,忙笑眯眯地过来见礼,道明来意,复又笑道:“福清公主特为嘱咐奴婢,叫县主便随奴婢一同回宫,公主下好些子没见着县主了,还惦记上回县主说的那些玩意儿呢。” 这架梯子,递得可真够殷勤的。 长公主心下嗤笑不已,施施然延了贺顺安入内,问了些宫中近况,不上半炷香的功夫,郭媛已然收拾妥当,小鸟儿般飞回来,立催着马上就走。 “你这孩子,为娘话还没说完呢,就等不得这一刻半刻的了?”长公主佯嗔她,目中却尽是疼宠,显是心甚佳。章节内容正在努力恢复中,请稍后再访问。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24章 除非她死 最快更新出闺阁记最新章节! 见长公主并非真的动怒,郭媛便涎着脸凑过去,抱着她的胳膊就是一通儿央告,把那“好母亲”直说了几十遍,长公主直是哭笑不得,作势拍她道:“罢了、罢了,知道你这屁股底下放着针,再坐不下去,且去便是,路上小心着些儿。” 郭媛欢喜地蹦起来,一句“母亲过几日来接我”没说完,人便没了影儿,唯闻欢快语声自门外传来,却是在催丫鬟快走。 长公主转向贺顺安,微带歉然地道:“这孩子一直闷在家里,今儿委实是高兴坏了,失礼之处,贺大伴多多担待。” 贺顺安忙笑道:“香山县主天真纯善,全是长公主殿下教导得法。” 长公主谦了几句,亲送了他出门儿,又叮嘱跟去的管事妈妈好生服侍,直待刘长史进来报说,宫中派了马车并大队侍卫护送,方才安心。 午饭后,天便有些阴,闲云聚拢而来,阳光只间或投下几束,极浅一层金色,风一拂,便又被云遮断。 长公主歇午罢,陡觉身边空泛,遂披件大红织锦斗篷,自去庭中散步。 秋意深浓,许中花草泰半凋敝,木樨树下倒积了些碎雪,不过留个余香的意趣儿。只可叹,凉风一拂,落花便星散,这里一点、那里一粒,香气却再也不见。 长公主孤立于树下,眉间拢几分萧索,左右四顾,到底寻不到说话之人。 宝贝女儿进了宫,至于附马爷…… 她叹一声,心像被什么牵着,有些微的疼。 抬手在胸前抚了抚,她缓了两口气,终究忍不过,皱眉问:“魏嬷嬷,今儿一天都没见着附马爷,他去了何处?” “回殿下,附马爷前几日接了祥和胡同儿的帖子,今儿赴宴去了。”魏嬷嬷恭声禀道。 郭准有几个年轻时的旧友,皆是些读死的腐儒,偶尔倒有一聚。 长公主眼皮一垂,抬手便掐住一根花枝,指甲尖儿刮擦着树皮,发出令人齿冷的声音。 她的说话声,也有些冷:“跟去都是谁?可安排妥当了?” 这些读人,别看镇日里读着那经史子集,实则那肚中的花花肠子比谁都多,才子佳人什么的,最得他们的心意。 只消一想起郭准那张犹似少年的面庞,她掐住花枝的手便愈加用力,眉眼都寒瑟起来。 哪怕她舍了他、弃了他,他也得呆在她手心里,哪儿都不能去。 除非她死。 或者,他死。 一丝凄厉,自她眸底飞快划过。 魏嬷嬷头垂得极低,说话声也同样地低:“启禀殿下,耿大监与乌管事都跟着去了,近身服侍附马爷的那四个,皆是殿下亲点的。” 长公主手指一松,花枝轻晃,掉下几片残叶。 “殿下放心,有什么事儿,那边儿会马上传信回来的。”魏嬷嬷又添一句。 长公主点了点头:“也还罢了,等回来了,本宫有赏。” 魏嬷嬷忙谢恩,长公主懒懒地摆了摆手,不大提得起兴致似地,将斗篷朝身上一拢:“回罢。” 极轻的吐字,仿似再无半分力气。 魏嬷嬷忙唤来小宫人,将长公主又扶回屋中。 略坐了一回,长公主只觉百无聊赖,忽地想起一事来,问:“去兴济伯府送礼的人可回来了?” 魏嬷嬷恭声道:“回殿下,已经都回来了。因殿下歇午,老奴没敢吵叫他们打扰殿下。” 长公主来了两分精神,坐直身子吩咐:“叫她们进来,我细问问。” 想必程氏见了那三名舞姬,又要“病重”了。 长公主笑起来。 闲来无事,听几句闲话,权作消遣,足够她乐上一阵子的。 魏嬷嬷领命而去,可未过多久,她竟又匆匆回转,青白着一张脸,走路都不大稳当也似。 更怪的是,她身后竟还跟着刘长史,面色亦是青白一片。 “这是怎么了?你两个怎么又到了一处?”长公主正自无聊得紧,恨不能有件事情做,见状倒也不急,只闲闲地问,唇角还挂着一个笑。 二人闻言,不及回话,尽皆双膝一软,“扑嗵”、“扑嗵”跪倒在地,刘长史更膝行两步,伏地颤声道:“启……启禀殿下,宫里才传了话,说是……说是县主摔伤了!” “什么?”长公主大惊失色,霍然起身,衣袖拂过梅花几,“豁啷啷”数声,几上盏盘尽皆落地,滚得到处都是。 “到底怎么回事?你说清楚!”踩着遍地瓷器,长公主跌跌撞撞上前,一把将刘长史从地上拎起来,赤红着两眼、额头青筋小蛇般扭动,便浓脂厚粉亦掩不去。 她自幼练习骑射,手劲儿颇大,刘长史只觉整条胳膊都麻了,哆嗦着道:“回……回殿下,下官也没来得及问详情,马上皇城就要下匙了,殿下……” “备车!”不容他说完,长公主已是用力一推,直将他推个趔趄,抬脚就往外走,长长的翠色裙摆拖过地面,沾了好些茶汁碎瓷,她也顾不上。 刘长史勉力稳住身形,定了定神,方擦着汗与魏嬷嬷急急跟上。 “殿下,奴婢斗胆,方才已经先命人备了马车,套的是府里最快的马,殿下出门儿就能上车。”魏嬷嬷面色惨白,说话声却还镇定。 长公主脚步忽停,陡然转脸,直勾勾盯着她:“怎么?你这是来邀功的?” 言毕,面色倏然一冷,甩手一巴掌便扇过去,重重地“啪”地一声,直震得满院都有回音。 魏嬷嬷年纪老迈,哪经得起她这一掌,身子一歪,往旁便倒。 长公主犹自不解恨,上前一脚狠狠踹下,面上满是戾气:“老东,给你点儿脸色,就敢跟本宫蹬鼻子上脸,滚!” 这一脚,正正踹在魏嬷嬷胸口,登时踢得她连滚了好几滚,仰躺在地动弹不得,那脸上五个鲜红的指印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胀起来。 长公主看也不看她,转身就走,唯冷冰冰一句话当头砸下:“老贱货,别打量本宫不知道你是谁派来的。” 余音未了,一行人早出了朝阳院,俄顷不见。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25章 金枝玉叶 最快更新出闺阁记最新章节! 寒风四起,几片枯叶在风里打着旋儿,木樨树下,又落下几粒碎雪。 院子里空荡荡地,好似所有人皆已离开,唯檐下占风铎晃动着,间或“嗡”地一响,是这院中唯一的声息。 魏嬷嬷安静地躺了一会儿,待手脚恢复些力气,被那一掌打得轰鸣的耳朵也渐复如常,方费力地爬了起来。 虽面颊红肿、衣鬓散乱,然她的神情却很淡,好似方才当众挨打,不过寻常事。 掸了掸裙摆灰尘,她垂下眼睛,冷冷一笑。 看起来,长公主已然发现她是陛下的人了。 也是,这么些年下来,她做得再隐秘,也总会漏出那么一丝半点儿来,更何况,长公主几番动手脚,皆被宫里似有若无的力量打散,若再无警醒,那就真是白在宫里活了这么些年了。 只可惜,长公主察觉的,还是太迟了。 魏嬷嬷微有些感慨。 如此也好。 挨了这一脚加一掌,也算全了她们这么些年的主仆情分。 她动作缓慢地抬起手,并指如梳,整理苍白的发髻,腰背挺直、姿态优雅,再不复从前那个沉默而卑微的老宫人。 她的差事,到今儿便完成了,待回去好生交了差,将这些年来的见闻悉数上报,则往后余生,想是能安安稳稳地,再不必于这险恶之地挣扎求生。 她最后环顾了一回庭院,轻舒了口气,蹒跚着脚步,慢慢向院外走去…… 长公主府车马赶至皇城时,离着下匙只剩下了半刻。 待马车停稳,长公主便急急掀帘下车。 谁想,车门方一开启,两个穿品蓝宫衣的女子忽地走来,倒叫她吃了一惊,待细看却发现,二人皆是熟人,打头那个容长脸儿的,乃凤藻宫女官邝玉霞,另一个温秀些的,则是长禧宫女官侯玉秀。 看起来,郭媛受伤一事,已然将这两宫皆惊动了。 长公主直是忧心如焚,只此处乃是皇宫,并不好失了礼仪,只得勉强维系着最基本的风度,扶了小宫人的手,款步下车。 两名女官双双上前,邝玉霞亲挑车帘,侯玉秀递过脚凳,服侍得颇为殷勤,又屈膝向她请安。 长公主免了她们的礼,顺手便一把拉过侯玉秀,急切地问:“到底出了何事?阿娇伤得重不重?她现下人在何处?可请了太医来诊治?” 一迭声问罢,她忽又蹙眉怒道:“那报信的小监什么都不知道,连话都说不清楚。若非他是贺大监才认下的干孙子,本宫可忍不到现在。” 侯玉秀忙陪着小心道:“殿下息怒,县主的伤势并不重,只磕破了一层油皮,主要还受了些惊吓,太医已经开了安神汤剂给县主吃了,又打了包票,县主睡上一觉便无事。” 一听这话,长公主悬了一路的心,登时放下一大半儿。 侯玉秀是萧太后极信重之人,她的话,自是可信。 然再下一息,惶急既去,那怒意却又噌噌往上涌。 郭媛好端端受邀进宫,这还没过上几个时辰呢,便摔伤了,这算什么? 宫里服侍的人都是吃白饭的么?又或是如今长公主府势微,便拿郭媛不当正经主子看? 长公主目色一寒,眼尾余光向旁扫了扫,沉下了脸:“平白无故地,怎生就能把阿娇给摔着了?上晌进的宫,下晌就受伤,这宫里连个人都护不住么,真是成何体统?” 语至此节,眸光一转,定定望住邝玉霞:“邝管事,你倒是给本宫说说这个理儿。” 言辞间,竟大有兴师问罪之意。 邝玉霞是司徒皇后的人,而司徒皇后统领后宫,如今郭媛在宫里出了事儿,找她说话是该当的。 更何况,长公主在后宫住了半辈子,那些暗地里的勾当,她比谁都清楚。 若说今日郭媛受伤乃是巧合,她绝不相信。 此事必定有人捣鬼。 至于这捣鬼之人,公允地说,长公主觉着,委实不太像是司徒皇后。 但是,帝后与长公主府近期关系冷落,却必是此事缘由。而司徒皇后不曾冶理好后宫,致令小人有机可乘,这也是原因之一。 也正因此,长公主才会向皇后娘娘发难。 她咽不下这口气。 若换作别人,自是绝没那个胆子质问皇后,可长公主不怕。 她生来便尊贵,乃是真正的金枝玉叶。 司徒皇后算什么? 若不是嫁了个好夫君,她能母仪天下? 就凭她那寒酸的出身? 那一刻,长公主显是忘记了,她嫡嫡亲的母后萧太后,亦是寒门之女,其出身不比司徒皇后高贵多少。 邝玉霞闻言,不卑不亢地行了个礼,一面在前引路,一面慢声细语地道:“回长公主,今儿用罢午膳,因公主殿下尚有几篇大字要写,县主便独个儿领着几个小宫人去了御花园暖房游玩,因那屋里暖和,也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玉色大蝴蝶,县主一见便欢喜了,说要扑来玩儿,故几个小宫人便陪她追蝴蝶,一路先出了暖房,后又离了御花园,光顾着扑蝶,却没顾得上看路,待那蝴蝶飞跑了,才有个小宫人发现,她们竟跑到了隆庆宫。” 长公主脚步一停,飞快转首。 “隆庆宫?”她目色阴冷,声音更是冰寒:“那得是多远的路?香山能跑那么远去?” 隆庆宫极荒僻,离着冷宫也不过两道院墙,多年来无人居住,就是个废宅子。 郭媛往那里跑做甚? 当真是为着追一只蝴蝶? 邝玉霞面色如常,语声恭敬,态度却冷淡:“回长公主,皇后娘娘方才亲审了那几个小宫人,还是分开来审的,几个人所言并无出入,时辰、地点、人物、事情,全都对得上,没有半分错漏。长公主若觉着不可信,奴婢回头就把人都交给长公主,任凭处置。” 软中带硬一番话,竟是根本不她的买账。 长公主登时大怒,双眉一耸,厉声喝道:“放肆!” 此声一出,邝玉霞立时屈身跪倒,整个队伍亦随之停下,众皆默立,夹道中冷风穿梭,吹得一片衣袂乱飞。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26章 打谁的脸 【】 “谁给你的胆子跟本宫如此说话?”长公主面色阴鸷,眸光如冰刀子,一刀一刀扎在邝玉霞身上。 “长公主恕罪。”邝玉霞两手扶地,语中不见丝毫慌乱。 便连请罪,也带着股子冷淡。 长公主直气得浑身发抖。 不过一个贱婢罢了,仗着是凤藻宫的女官,竟敢在她面前夹三缠四,真当她长公主是摆设么? 她长公主府再是势微,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欺上一欺的。凤藻宫又如何?皇后又如何?真打量她长公主是面捏的不成? 上下打量了邝玉霞两眼,长公主铁青的脸上,忽地绽出笑来。 “来人。”她吩咐了一声儿,居高临下地看着邝玉霞,复又抬起手,端详着自己的手指甲,意态颇是悠闲:“邝管事人多事忙,一时忘了宫里的规矩,也是有的,来几个人替本宫好好儿教教她,也免得她往后给皇后娘娘丢脸,将那一身的穷酸气到处地散。” 她皱着眉,作势抬手在鼻前扇风,一脸地嫌弃。 这话明面儿上是教训邝玉霞,暗里却在讽司徒皇后出身寒微。 众人越发噤若寒蝉,夹道里连个嗽声亦无,静得落针可闻。 邝玉霞垂首跪着,虽看不见她的脸,然观其动作姿态,竟是夷然不惧。 长公主以眼尾余光扫见,心头愈恼,重重“哼”了一声。 一旁的侯玉秀见状,神色居然大是慌张,转着眼珠儿直往四下看,也幸得她半低着脑袋,旁人无从得见。 此时,四个膀大腰圆的健妇已地至邝玉霞面前,其中一个满脸横肉的妇人当先上前,面无表情地道了声“得罪”,便将手一挥。 余者立时一拥而上,抓着邝玉霞就要褪衣裳。 这几人皆是长公主亲随,素常伞她进出皇宫,这等事儿没少做过,配合默契c动作熟练,那满脸横肉的妇人自袖中取出一根薄竹片,青得发黑的颜色,也不知染过多少人的鲜血。 长公主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们,面上含着一丝淡笑。 接下来的戏码儿,她顶顶爱看。难得今儿能教训到凤藻宫的人,她倒要好生瞧瞧,皇后娘娘身边的大宫女,那一身皮肉又有多么高贵? 她得意地眯了眯眼,蓦地,侯玉秀的声音响了起来。 “给贺大监请安。”特意拔高了的声音,夹道里似起了一阵回音。 长公主面色一滞,飞快抬头,果见贺顺安带着几个宫人,正自行来。 她大是震惊,忙不动声色地挥了挥手。 那四名健妇极为知机,立时退了回去。 长公主定下心神,往场中扫了一眼,见邝玉霞衣衫尚整齐,不由暗地里恨了一声。 好死不死地,贺顺安竟来了,这事儿只能先放下再说。 这贺大监可非寻常宫人,元嘉帝最亲近c最依赖之人便是他,在他面前,骄横如长公主,亦须收敛几分。 换出一副笑脸来,长公主拂了拂衣袖,含笑道:“真巧,在这里也能碰上贺大监。” 贺顺安笑眯眯上前行礼,一举一动莫不恭谨,好似听不出她语中讥嘲,只道:“奴婢才去瞧过县主,正要回去给陛下复命哪。” 听闻他领着皇命,长公主面色略缓。 元嘉帝派了最得力的大监去探望郭媛,算是给足了脸面,这份儿人情,她得领着。 她举目看向贺顺安的来处,忽然便觉出,这条路有点不对。 他们处在一条南北向的细长夹道里。 根本不是去凤藻宫的路! 邝玉霞方才领路,竟不是往凤藻宫领么? “阿娇没在凤藻宫?”长公主淡声问,才缓和些的面色,重又冷下去。 贺顺安面无异色,仍旧是笑眯眯的模样,躬腰回道:“回长公主,县主如今正在隆庆宫歇息。” “隆庆宫?她怎么还在隆庆宫?”长公主面沉如水,皱眉去看侯玉秀:“这是怎么回事儿?” 侯玉秀忙陪笑道:“长公主恕罪,是奴婢方才没来得及说清楚,太医说了,县主伤势虽轻,却不宜挪动,皇后娘娘禀明了太后娘娘,太后娘娘便亲自做主,将县主安置在了隆庆宫。” 一口气说到此处,她略停片刻,又续道:“太后娘娘原想亲守在隆庆宫的,只奴婢等怕她老人家急出个好歹来,便将娘娘劝回长禧宫歇着了。长公主放心,那地方是蒋总管与奴婢带着人收拾出来的,一应皆用物都很干净。” 说到“干净”二字时,她的语气加重了些,悄悄抬头,向长公主递去一个眼风,旋即又道:“如今,蒋总管亲自守在那里,太后娘娘单遣了奴婢来迎一迎长公主,正巧半道儿碰上了邝管事,奴婢等便一同来了。” 一番言语,将来龙去脉分说清楚,长公主终是放了心。 蒋玉生亲自守在隆庆宫,那就万事无虞了。 “罢了,既如此,则我也无甚好说的。”她面上又恢复了几分笑模样,轻轻拂了拂衣袖,望向贺顺安,却并不说话。 贺顺安乃是老人精了,立时带人躬立道旁,口中笑道:“老奴送长公主。” “贺大监客气了。”长公主满意地笑起来,将手一摆,指上金甲套儿光华耀目,闲闲吩咐:“邝管事c侯管事,随本宫来。” 侯玉秀一愣,旋即陪笑跟上,邝玉霞亦自地上爬起来,亦步亦趋随在其后。 长公主一眼扫过,冷意森然的眸子里,哪还有半分笑容? 这贱婢以为贺顺安来了就得救了么?真真蠢材。 长公主要教训个贱婢,不过一句话的事儿,叫你跟着,你就得跟着。 跟过来受死! “哟,邝管事原来在这儿呢。”一直笑眯眯立在道旁的贺顺安,突地说了一句。 长公主眉头跳了跳。 “真巧了,杂家正有事要请邝管事帮忙,邝管事请随杂家走一遭儿罢。”贺顺安笑得像个弥勒佛,似全然不知,他这番话便如一个耳光,狠狠抽在长公主的脸上。 长公主脸青得几乎发紫。 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 是了,她怎么忘了,人家可是夫妻俩,自是一条心。她这个皇长姐血缘再近,又怎敌得过那枕头上的香风? 真真一对狗男女! 还有这贺老狗,也是个该死的阉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27章 荒废宫殿 “来,邝管事,到杂家这儿来,陛下的差事可不敢耽误喽。”贺顺安笑容不变,向邝玉霞招招手儿,复又转向长公主,陪笑行礼:“长公主见谅,陛下催得急,老奴也是没法子啦。” 看着眼前那张可恶的皱皮脸,长公主生吃了贺顺安的心都有了,面上却不得不端出笑来,停步转首:“既然贺大监亲来讨人,本宫自也不好再留着了。不过么,” 她话锋一转,目色如尖针,似要在那张满是笑褶的脸上刺出个洞来:“贺大监可得小心些,邝管事脾性大着呢,连本宫的话都敢驳,若依着本宫看,往后还是少叫她出来见人罢,身卑性贱、丢人现眼的,谁的脸上又好看了去?” 似叹、似讥、似骂,轻屑的语声随风而来,伴着她不见笑意的笑声:“罢了,本宫先去瞧瞧香山,贺大监慢走,看好脚下的路,摔残了可不是玩儿的。” 贺顺安笑嘻嘻听着、看着,直待那长公主带着众人终是走得没了影儿,方一挥手:“都散了罢,该干嘛干嘛去,陛下的旨意说得明白,都记下了?” “是。”那几名宫人整齐划一地应道,声量虽不高,气息却完足,与寻常宫人大是两样。 只可惜,长公主此时已然转出夹道,听不见、也看不着。 也或许,在她心里,这宫里值得她看见、听见的人,拢共也就那几个,余者,她委实连个眼风都懒得丢。 隆庆宫确然很偏,直走了近两刻功夫,前头方现出一带青墙,墙头藤蔓累累,春夏时,想来自有一番意趣。只此际,残秋将尽,萎黄的枯藤攀了满墙,本就破败的颓垣,越发显得残旧。 几名宫人正守在门外,长公主扫眼望去,见其中两个颇有几分面熟,从前曾在长禧宫见过。 不知何故,她心下生出些感喟,怅怅叹了口气:“母后那里,如今也换了不少人,好些本宫都面生得紧。” 正所谓人事皆非,长乐宫分作两半儿,萧太后原先那些人手,便也顺理成章换去不少,幸而,最得力的那几个还在。 侯玉秀含含糊糊地道:“回殿下,宫室一下子少了一半儿,太后娘娘嫌人多、絮烦,便都裁了。陛下说太后娘娘做得很好,宫里花用太大,俭省着些儿才好。” 长公主讥讽地勾勾唇,没说话。 俭省? 这倒是个新鲜名目,果然是明君风范。 说白了,无非是借机打压她们母女两个罢了,名头再响亮,底下的腌臜却没变。 她撇着嘴角跨进宫门,驻足四顾。 极狭长的一道天井,仰望去,高墙与残破的瓦檐,将灰蓝的天空切割开,也是狭长的一线,逼仄得紧。 不过,那砖地上帚痕犹新,原先的青苔尽皆刮去,显是用心打扫过的,倒也洁净。唯一股子积年腐叶的气息,仍旧未散。 长公主眉头紧皱,火气又一点一点往上窜。 郭媛如今就歇在这么个破地方,她这个做母亲的,怎生忍得了? 用力呼出一口浊气,她将火头向下压了压。 罢了,此时尚不宜发作,且先瞧过郭媛的情形,回头再去萧太后那里分说。 总而言之,绝不能教她长公主府平白受这等委屈,必得狠狠处置了,方能消她心头之恨。 计议已定,长公主迈步行过天井,因急着见女儿,不觉间,便将众人抛在身后。 踏过微有些湿滑的砖地,再跨上几级台矶,眼前便是高大的宫门,虽朱漆已剥落,擦洗得却很是干净,此时,那门正虚虚掩着,门缝儿还不及手掌宽。 长公主心系爱女,上手便去推门,口中冷声发问:“如何没瞧见太医?药炉子怎么也不见?药僮儿呢?还有” 蓦地,一股极大的力道自身后而来,重重将她一推。 猝不及防间,长公主语声被打断,身子更收势不住,直向前冲去,“哐”地一声撞开大门,肩膀登时剧痛,她“嘶”了一声,抬手便欲抚。 可谁想,手未抬起,便被人死死钳住。 眨眼之间,不只是手,她的颈、腰、腿、臂,所有能够活动的部位,尽被牢牢制住,那一只只手力大无比,锁得她无一丝挣扎之力。 两个人不,不只两个人,至少四人不,也可能远不只四人,说不得是七个人、八个人长公主根本弄不清到底多少人围着她,唯觉无数只手、无数的力量,如奔涌而来的洪水,将她一没到底。 呼吸停滞、头晕目眩、眼前发黑 在恐惧与愤怒抵达之前,她的意识已先行模糊,胸口闷得几欲炸裂,脑袋嗡嗡作响。 一只灵巧而稳定的手,忽尔探上身,将她发上钗簪、指上甲套儿,逐一摘净,复又准确无误地探进她袖底,将腕上缚着的短剑解去。 这一应动作,迅速、灵敏、轻捷,如蜻蜓点水,绝不触及她一片肌肤,却将长公主身上下所有能作武器用的锐物,尽数解除。 随后,身上陡地一松。 那如同落于水底的沉重感与束缚感,就如它们出现时那般,潮水般地消隐。 几乎是一息之间,长公主便重又恢复了对身体的支配。 “砰”,一声闷响,身后门扇合拢,轻微的脚步声疾速远去,而后,只余一片寂静。 长公主在黑暗中摸索着,好一会儿后,方才惊觉,天已经黑了。 浓稠的夜色如墨浸水,正飞快地铺散而来,昏昏光影中,她只能隐约瞧出大殿的轮廓。 很空。 没有家什、亦无帐幔,除四壁梁项,连根柱子都不见。 空得叫人心底发慌。 长公主安静地站着,不动,也不说,如同雕塑。 没有质问、哀求、谩骂或是尖叫。 更不曾愚蠢地试图破门而出,或捶地呼救 唯有静默。 因她知晓,此时此刻,一切举动,已皆为徒劳。 这是专冲着她来的。 从福清公主下帖儿、郭媛进宫,到掐着时辰点儿传来郭媛受伤的消息,令她急于赶在下匙前进宫,再到邝玉霞故意顶撞,令她于盛怒之下不去想前因后果,直到最后,来到隆庆宫这么块“风水宝地”。 诸人诸事、诸言诸语,皆为一局。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28章 隆庆旧事 长公主张大眼睛,微有些失神的眸光,漫无目的地抛向这渐被夜色吞没的大殿。 片刻后,她轻轻咳嗽了两声。 潮湿的霉味,以及方才那一番动作激起的灰尘,让她的喉咙有些不舒服。 从事发至今,这是长公主唯一发出的声音。 一切都太快了。 快得让人来不及出声,甚至来不及思考,只恍惚觉得,这或许只是一个梦。 她魇住了。 被一个荒诞不经、可怖而又可笑的梦,吓得几乎失了魂。 长公主抬袖掩口,又轻咳了两声。 喉头有些作痒,好似漫天灰尘正吸附于其上。 她低下头,几绺发丝散落下来,垂于胸前,。 习惯性地,她摸了摸衣袖。 空空如也。 一瞬间,她清醒了过来。 “魏老狗!”她在黑暗中切齿,声音又干又哑,几乎不像从她口中发出的。 她骂的是魏嬷嬷。 魏嬷嬷服侍她多年,对她的许多习惯,了若指掌,比如她一定知道,长公主的袖底,藏着一柄短剑。 那柄短剑,跟随了长公主许多年。 幼习骑射,又经先帝之死、诸王争霸,随身携带武器自保,便成了她的习惯。 自元嘉帝登基后,萧太后亲口讨来圣谕,由得大楚朝长公主的旧习,绵延至今。 长公主扯动唇角,无声地笑了。 她到底还是松懈了。 不说早,哪怕十年前,遇上今日之事,她也绝不会毫无防备地入宫。 而今,她却终是被这荣华尊崇的日子,被她那个“温和平凡”的好皇弟,磨去了锐气、钝却了锋芒。 于是,轻易便叫人计逞。 此念一生,长公主便闭上了眼,挫败感与疲倦感,在这一刻蜂拥而至,还有身体的疼痛,也叫她难以忍受,肩膀处尤其疼得厉害。 她再度扯动嘴角,“嗬嗬”低笑起来。 方才那些人可真是下了死力,没有半分顾忌,似是然不知,他们对付的,乃是大楚朝最尊贵的女人。 根本有恃无恐。 而这一个“恃”,除了元嘉帝,再无旁人。 “难怪,连侯玉秀都帮着演戏。”长公主喃喃低语,伸长手臂,向肩膀处捶了几下。 撞开大门的那一记,来得最重,此时,她的肩膀已疼得几乎失去知觉,腿脚也虚软无力。 而今的她,早无当年纵马驰骋的勇武,不过一个力气略大些的贵妇罢了,对付她,何至于用上那么些人手? 两名健妇足矣。 长公主讥讽地扯动嘴角,索性席地而坐,也不去管那地面积灰甚厚,随着动作,又扬起一片灰尘,她再度咳嗽起来。 这所破败的宫殿,大抵便是她今晚的栖身之所了。 元嘉帝,委实待她甚“厚”。 长公主兀自咧着嘴,虽不再发出笑声,笑意却未散。 若换了旁人,此时定会惧极,担惊受怕、惶惶不可终日。 可长公主却无此感受。 她已经麻木了 倾轧、陷害、暗算、设局,皇城之中,这样的事每天都在发生。大的,祸及国土,小的,牵扯人命。 如今身临其境,除最初那一刹的意外,此刻的她,已了然局。 元嘉帝必定做足了准备。 这一击,乃是绝杀。 在出手之前,萧太后说不定就已经被圈禁了,至于她们母女手头儿的那点力量,此际想必也早在元嘉帝的掌控之中。 谋定而后动、一击而必杀。 这一局,她们已无反手的余地,只能束手待毙。 长公主叹了口气。 罢了,结局既定,思之何益? 输便是输,无谓的挣扎,不过徒惹人耻笑罢了。 她张开眼眸,四下环视。 说起来,隆庆宫她倒是来过几次,不过,皆是在幼时。 彼时,这宫里住着几个老尚宫,因年岁太大,外头又没个家人亲故,先帝仁慈,便允她们在此栖身,每月赏下些柴米,供她们度日。 说白了,也不过由得她们等死罢了。 一如此刻的她。 长公主低笑起来,又咳嗽了两声。 她隐约记得,这所宫殿很大,而她此时所在之处,应是在正殿,正殿之后,还有三重宫室,正殿左右,亦各有一所偏殿。 据说,高祖时,隆庆宫乃是一位宠妃的住处,那宠妃后来犯了大忌,高祖震怒,赐下一根白绫,那宠妃便吊死在了正殿的房梁下。 长公主慢慢地抬起头。 入目处,一片漆黑,根本瞧不清何处是梁、何处是顶,就算真有个美人儿吊死在眼前,她也瞧不见。 张大双眸看了一会儿,蓦地,她眉头一跳。 一抹黯淡的、晕黄的光束,正投射在那浓夜最深处,映出一星朱红。 长公主一下子站了起来。 是烛光! 后殿有人?! 她死死盯着那一点殷红,瞳孔紧缩。 除了她,还有谁会在隆庆宫? 难道是 “阿娇!”长公主脱口而出,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提步便往前走。 她怎么竟忘了,她的阿娇也在宫里。 连她这个做娘的都被制住了,她的女儿一早便进了宫,想必此时的她,也被软禁在了此处。 这念头才将泛起,长公主的心便撕裂般地疼,用尽力气提声再唤:“阿娇,为娘来了,阿娇莫怕!” 空旷的大殿里,她的声音为夜色吞噬,激不起半点回音。 长公主大口喘着气,摸索着往前走。 年久失修的地面,早没了往昔平整,浅坑与砖块交叠,她走得深一脚、浅一脚,踉踉跄跄、形如稚儿,数度被绊倒,又数度奋力爬起,手臂与额头很快便布满擦伤,掌心更被石块刺破,满手滑腻腻的血。 她却似毫无感觉,只循着记忆中的方向,飞快穿过大殿,来到北墙的一角,伸手一摸。 掌心触及一处凹陷,传来清晰的木制质感,其上雕镂的花纹,正滑过她的指尖。 那是一扇门。 她记得,此门便通往后殿。 她心头微喜,寻到门环,用力一推。 门无声无息地开了,空气里,飘来一股淡淡的油腥气。 长公主毫不迟疑,抬脚便往里走。 这门户想必提前上了油,以免发出不必要的响动,以元嘉帝那稳妥的性子,此事必是他下的令。 这越发表明,她的推测无错。 隆庆宫中,不只长公主一人。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29章 纱幔背后 雕花门后,又是一重宫室,比正殿略小,仍旧空旷得叫人心慌,破了孔的屋顶漏下一线天光,勉强能够视物。 长公主微抬首。 几粒疏星,正嵌在房顶破洞之间,似一只只冷眼,俯瞰尘世。 她复又向前望,却见棱格儿宫门的上方,透出一片晕黄的灯华。 她立时舒了口气。 初见星光时,她还以为方才看错,误将星光认作烛火,如今再瞧,她果然没眼花。 一定是阿娇! 长公主这样告诉自己。 她拒绝去想别的可能,仿似只要一心这样认为,就真能见到她想见的人。 穿过宫室,又是一重门户;而后,又是一重。 终于,那烛火晃动的光焰,已然近在眼前,与她只隔了几层灰白的c满是蛀洞的绡纱,夜风拂来,纱罗轻轻晃动,烛火似亦随之明灭。 “何人在外?”忽地,纱幔上映出一道身影。 即便烛影晃动c纱帷漫卷,即便在这静夜之中,这声音来得突兀而奇异,然而,那道修长的身影,一如那温和的声线,干净c清澈,好似十七八的青葱少年。 长公主呆呆望着那纱幔,一股火灼般的热,自心底漫向四肢。 是郭准! 是她的夫君在说话! 这声音,还有这身形,早便刻进她的骨髓,就算他死了c化作飞灰,她也认得出。 长公主心尖颤了颤,眼眶一热,竟有几分想哭。 原来,等在这里的人,不是女儿,而是夫君。 她忽然像浸进了暖水中,失去所有的力气,只想闭上眼,靠进那个熟悉的c温暖的怀抱,好生睡一会儿。 她真的好倦,倦得手足酸软,提不起力气。 这个黄昏发生了太多事,让人身心俱疲。 此刻的她,像一个走了很远的路的旅人,而今,家门在望,再往前踏出几步,迎接她的,便是温暖与安慰。 两行热泪,缓缓滑出眼角,长公主亦未去拭,由得它滚落腮边。 她想起,曾经有许多许多个夜晚,他便伴在她的身畔,或许他的心并不在,可他的人,却一直都在。 喉头开始微颤,胸口像堵了团棉花,那温暖的水波没顶而来,甚至连呼吸都被吞噬。 来不及回以一言,长公主的身体已然先行作出反应,她一把扯开绡纱,含着热泪向前走去。 薄纱被扯得飞舞而起,向着两旁散开,露出帷幔后的一间小室,以及,屋中的两个人。 是的,两个人。 除了郭准,还有一个女子坐在角落。 一个很美c很美的女子。 长公主身体一僵,心脏如同被什么击中,紧紧缩成一团。 她此生最不希望见到的人不,应该是她此生最不愿郭准与其相见之人,此际,就在不远处。 她下意识攥紧纱幔。 “哗啦”,早便蚀烂了的轻纱,如何经得起这般力道,刹时间应声飘落,那肮脏的一团灰白色,如一层有形质的灰雾,缓缓垂落于长公主足畔。 “长公主。”那女子抬了抬眸,情态慵懒c笑靥如花,其容光之盛,直叫陋室幻作华堂。 长公主眼底泪意迅速结冰,颊边泪渍亦飞快干涸。 她用力咬了一下舌尖儿。 剧烈的疼痛让她一下子清醒过来。 “您怎么也到这儿来了?”那女子好整以暇,抬手理了理发鬓,艳丽的眉眼间,笑意却凉薄:“有您二位相陪,我也算不亏了。” 长公主深吸了一口气,踏前几步,自然而然地将手臂一伸,面上的笑优雅且雍容:“夫君,我累了,扶我过去坐下。” 亲昵又不失温柔的语声,未去接那女子的话,也不曾多看她一眼。 视之无如物。 郭准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个意味难明的表情。 然而,他很快便迎上前,轻扶着长公主的胳膊,如同他从前常做的那样,用着温和的语声,说着温和的话语:“殿下请随我来。” 不问c不管c不好奇c更不关心。 他谨守着一个附马该做的一切,甚而有余。 她说,他便听; 她下令,他便执行。 如同一块华美而空洞的木头。 无知无觉c无情无绪。 长公主双唇抿紧,几乎用尽全身之力,才不曾甩脱那只手。 她须得保持最完美的仪态,一行一止,绝不容有失。 在这女子面前,尤其不能! 扶着郭准的手,长公主步履徐缓,行至位于正中的扶手椅,端然入座,微抬着下颌环视四周,随后便挑了挑眉。 “哦,原来还有人在。”她道。冷淡地c倨傲地,同时,亦是轻慢地,将眼角向着角落一睇,复又迅速移开,好似见到了什么不洁的事物,连多看一眼都嫌脏。 “夫君,这一位是?”她问,眉心轻蹙,举袖掩口,虽目色鄙夷,姿仪却绝佳。 “东宫郭孺子。”郭准简短地道。 毫无起伏的声音,若是不相熟之人,是听不出那声音里的轻颤的。那轻颤细小连绵,如投石击中的湖面,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散荡于幽微烛火之间。 “孺子?”长公主露出恍然的表情,仍旧不去看郭婉,仿若她根本不存在,目视前方仅余的那一层纱幔,语声淡然:“小小孺子,见了本宫何以不跪?何以不来见礼?规矩都学到哪里去了。” “噗哧”,郭婉笑了起来。 “啊哟,对不住,对不住,我就是忍不住想笑。”懒洋洋地屈起一臂,她支颐望住长公主,杏眸微张,竟含了几分天真:“怎么办呢,长公主。如今我很乏,心里又烦恼得紧,既不想跪,也不想见礼。不行么?” 长公主当下沉了脸,正欲再言,不想错眼间,郭准竟忽地踏前半步,有意无意地,便将郭婉掩在了身后。 “殿下怎么也会到这里来?阿娇呢?”他连续地道,语声温和如初: “说起来,我是在回府半途被孙大监请来的,后便被送来此处。我来的时候,郭孺子已经在了,我们没聊几句话,便听见外头有声音,不想却是殿下。不知宫里到底出了何事?殿下可有眉目?太后娘娘那里有没有消息?” 言至此,他的身体再度微微一转,完全挡住了长公主的视线。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30章 万丈深渊 不得不说,郭准风度极好,这一番话吐属文雅、不焦不躁,纵使遭此变故、形容狼狈,亦不见半点烟火气。 只是,话说得略急了些,声音也有点发紧。 这是较之以往唯二的不同。 长公主怔怔地望着他。 一瞬间,万箭攒心。 他居然……拦在了前头?! 她还什么都没做,他便如此急切地跳将出来,隔开她二人,为什么? 怕她以长公主之尊教训那贱婢,还是怕她动手杀人? 长公主忽然很想要笑。 可是,她的脸僵硬如死,连同她的心,亦冻成了冰块儿。 他就那么怕他的女儿受伤? 那他又知不知道,他的妻子,其实也受了伤? 肩膀、头脸、手脚,她身上处处皆伤,那掌心被石块刺破的伤口,至今仍血流不止。 可她的夫君,扶着她坐下、陪在她身边,却对此毫无所觉。 他们,真的是夫妻么? 喉底像吞了黄莲,一阵又一阵的苦涩漫上来,长公主只觉耳中嗡鸣不断,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 她想,她大约是站起来了。 她并不能弄得很清楚,那种眩晕之感太过于强烈,以至于她对周遭发生的、以及自己所做的,尽皆不知。 她只感觉到,她被一只熟悉的、略带着几分力道的手,重又扶坐回了椅中。 “殿下还是坐着说罢。”熟悉的温润语声,与熟悉的温热吐息,近在咫尺。 却又,隔了她万丈深渊。 “郭孺子,方才还不曾请教,您又是如何到得此处的?”郭准此时又道。 与其说他在发问,倒不如说,他是怕那种过度的安静,会引发些什么。 说话时,他朝郭婉的方向看了一眼。 将及而未及的眸光,轻轻一触,便飞快掠远。 郭婉弯唇一笑。 无动于衷,亦无所用心的一笑。 多么有趣。 她想道。唇角向斜上方倾了倾。 多么有趣的一件事,不是么? 她又倾了倾唇角。 眼前这个男子,是她的父亲,他们已经有十……十几年来着? 郭婉一下子笑出了声。 瞧,这便是最有趣之处。 她连他们分开多少年都记不清,而这个她记不清分开多少年的男人,便是她的父亲。 她身体中一半儿的血脉,源自于他。 “父亲。”郭婉忽地张口,轻唤了一声。 很突兀的一声低唤,却带来一种震荡,连烛火似亦跟着晃动起来。 郭准他保持着视线的角度,以及站立的姿态,没有动。 然而,他的五官却渐渐开始扭曲,身体似也以一种奇怪的角度,微微地扭曲着。 他的嘴角蠕动了一下,好似下一息便会应答出声。 然而,并没有。 他迟疑着、犹豫着,像个不知所措的少年,可偏偏地,他的眸光却苍凉,如行将就木的老者。 长公主向他望一望,又去看郭婉,眉压得极低,两眼阴鸷,冰冷的气息自她身上散发出来。 只是,这往常总能吓得满屋子人都跪下的神情,在这破败的殿宇中,在这幽深的夜色里,失去了作用。 没有人看她。 屋中二人,连一个眼风都不曾投给她。 “父亲。”郭婉笑着又唤。 随后,她唇边笑意加深,渐至浓烈,很快发出了第三声呼唤:“父亲。” 长公主面色铁青,郭准僵立不动。 幽静的房间里,这声音好似利刃,破开死寂、撕裂沉闷,将所有一切斫成碎片。 郭婉发出了一阵轻笑。 父亲。 她终于又能够这样呼唤了。 在她已经不需要的时候。 在她设下的棋局里。 她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叫上一声“父亲”。 对着一个看起来很可怜、很软弱、很无助的男人。 郭婉终于大笑起来,笑得直不起腰,笑得流下了眼泪。 夜风轻拂,将这笑声拨散、聚拢、吹开。 烛焰晃动几下,忽地爆起一个灯花。 “啪”,一声轻响。 笑声,戛然而止。 “父亲既然问了,女儿当然要回答。”郭婉说道,抬袖掠了掠发鬓,神清气宁,仿似方才大笑的那个人,根本不是她,甚至就连笑出来的眼泪,也从不曾存在。 “女儿之所以被带到此处,听说是因为香云斋出了事儿。”她理完了发鬓,又理衣襟,微垂着头,如若自语:“至于更详细的情形,女儿就不知道了。女儿是歇午的时候被人强带过来的,就方才的那点儿消息,也是女儿拿一袋子金珠换的。” 她拍拍衣袖,微笑了一下:“喏,现在女儿身无余财,连头上的钗子都……” 她忽然像是发现了什么,伸颈向郭准身后看了看,摆手低笑:“罢了,罢了,我也无甚好伤心的,长公主连个戒子都没留下,何况我?” 她摇头,重又支颐而坐,痴望着案旁烛火,慵懒到极致,美艳到极致,也冷淡到极致。 “嗬嗬嗬。”一声低笑忽地传来,仿似鬼哭。 郭准僵直的身体,终于有了动作。 他慢慢地、慢慢地回过头,目之所及,是一双赤红的眼睛。 那是长公主的眼睛。 此刻,这双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郭婉,瞬也不瞬。 郭准面色一变。 可是,还没等他做出反应,那双布满血丝的眸子里,便浮起一点冰冷的笑意。 “附马爷又在怕些什么呢?”长公主睨他,冰冷的笑自眸底弥散,很快便将她全身浸没:“怕本宫杀了郭孺子?” 她口中又发出“嗬嗬”之声,像是在笑,又像在哭,涂满脂粉的脸黑一道、白一道,瞧来竟有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放心罢,附马爷,本宫没那么闲。”她慢悠悠地道,将身子向椅背一靠,再不复方才剑拔弩张的模样,悠闲而又自在:“一个妾罢了,不过是个下贱玩意儿,腌臜得很,谁耐烦多管?” 她挑眉扫了扫郭婉,“嗤”地一笑:“不是本宫夸口,就这等货色,本宫见过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委实都看腻了,也看烦了,就算有那个心,也下不去手,一是不值当,二么……” 她弹了弹指甲,眉眼间浮起一丝鄙弃,口脂脱落的唇轻轻开启,吐出两个字:“太脏。” 语罢,转望窗外,再不发一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31章 自甘下贱 郭准看着长公主。 笔直两道视线,似携着夜的浓与黑,再一点一点,变得冰冷。 事实上,不止是眼神,他整张脸、整个人,都在起着变化。 那变化难以形容,却又明显得肉眼可见。就像一面布满灰尘的镜,慢慢地被擦亮、洗净,于是,眉眼、额角、唇畔,四肢、腰背、身躯,每一根汗毛、每一丝脉络,都由过去的模糊,变为如今的清晰。 清晰而又分明。 他定定地望着长公主,好似在看一个陌生人。 也或许,这十余年来,他们根本就从不曾熟悉过。 “殿下冰清玉洁,令人敬佩。只我却有一事不明,以殿下这般高洁的品性,当初又为何自甘下贱,与我无媒苟和?”他问。 很低的声音,温和清澈,青葱如少年的眼神,像带着对这尘世最初的好奇,发出他心底深处最不能解的那一问。 “郭孺子是我的女儿,如果殿下认为她不够高贵,则身为她父亲的我,便也是贱的、脏的、腌臜的,是不是?”他又道,浅浅一笑。 那笑容轻松写意、俊美无匹,似是终于将背负许久、积压许久的沉荷放下,于是肆意、于是风流、于是,洒然不羁。 那一刹,他迸发出的美是如此夺目,比方才郭婉绽放出的美艳,还要耀眼。 若有外人在此,便一定能够发现,此时的他,与方才大笑着的郭婉,竟相似到了十分,叫人一眼便能看出,他们是有着极近的血缘关系的亲人。 长公主转头望他,苍白的脸上,血色正飞速褪去,最后,唯余一片惨白。 她永远也不曾想到,这个从来只敢在无人处舞剑、对着那仅容转身的角落空刺、连呼喝声都不敢发出的男人,有朝一日,会为了他的女儿,将口舌为刀,言语作剑,一下又一下,将她刺得体无完肤。 她的嘴唇颤抖着,渐渐地,那颤抖漫及全身,灯影之下,连发丝都在轻颤。 郭准拂了拂衣袖,微微抬首,望向那烛晕之外的混沌,清澈的眸子里,流转着温柔的笑意: “当年殿下浓妆艳抹、下药勾引,趁着我药性发作与我同床共枕、成就丑事。事后,殿下又拿着腹中骨肉相逼、拿着我长女的性命要挟,要死要活地迫我尚主。那么,一心要与卑贱、肮脏、腌臜的我成亲的殿下,想必比我、比我的孩子,更要低贱百倍、千倍、万倍,是不是?” 他笑着,芝兰玉树般的容颜、朗月清风般的气韵,说出来的话却刻薄阴损得如内宅毒妇,每一个字,都正正戳中那最不堪、最丑陋过往。 长公主已经没办法再维持坐姿了。 她全身的力气,她赖以生存的一切支撑,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她想哭,又想要笑,旋即又觉得,或许疯狂地嘶吼才更合适。 可是,虚脱感却于此拥住了她,她连移动一根手指的力量都没有,更遑论做出表情。 她只能僵坐于椅中,将颤抖的、不敢置信的视线,投向她的枕边人。 一片死寂。 烛火摇曳,纱帷上映出淡淡的身影。 各有各的扭曲、各有各的诡异。 又或者,各有各的哀凉。 不知何时,月亮升了上来。 清寂如水的月华,朗朗浩浩,铺满尘世,似要将一切黑暗与污垢,尽皆洗净。 如此良夜、如此佳时,有那心急过中秋的,便邀上三五好友,或把盏言欢、或高阁宴饮,更有那些风雅的,或一诗、或一画,或联句作乐,不是中秋却胜似中秋。 到次日,果然又是天清气朗,至晚时,一轮圆月耀天心,直叫满城百姓热闹了个遍,赏月吃酒的不知凡几,红尘烟火几能漫上青空。 兴济伯府的中秋宴,直闹到月上中庭,方才散去。 兴济伯今儿个是真高兴,酒量都比往常大了几分。 任是哪个男人一连得着三个美姬,且最大的才十九,小的那个更只盈盈十五,又皆是美貌妖娆、能歌善舞的极品,你说说,他能不开怀? 更重要的是,这三位美人儿,皆为长公主亲赐,推不得、拒不掉,只得“咬牙笑纳”,任谁也挑不出他半分错儿,更不能说他好色。你说,他能不乐呵? 于是,筵席罢,兴济伯便飞快地遁了,其遁走的方向,便是那最小的美姬的住处。 看起来,伯爷这是打算以身为笔,将那“一树梨花压海棠”的典故,身体力行一番。 “真真是个老不修。”程氏半卧于拔步床上,满头青丝只挽了个纂儿,素面朝天,若那眉间不曾抑满戾气的话,这样一张脸,也还是好看的。 邢多宝家的与崔嬷嬷皆在旁服侍,崔嬷嬷便劝:“夫人且忍一忍,这时候儿正新鲜着,又是那边儿才赐下来的,总不好立时发作,到底这也是长公主的意思。” “这我自是明白,我这个儿媳妇是气不过,给我添堵呢。”程氏恨恨道,目中怨毒几乎溢出来:“只我这心里委实憋得慌。这世上哪儿来的这种儿媳妇?竟想着往公公屋里拉人?这是那蛮夷才干得出来的事儿,她怎么就能想得起来?” 邢多宝家的盯着脚尖儿,一言不发,崔嬷嬷倒是不管那许多,柔声劝道:“夫人息怒。您想想,那不可就是蛮夷么?寒门小户儿的,不过就那样儿,夫人何必与她们一般见识?” 这话竟是连萧太后也一块儿指摘了。 程氏心下舒服了些,看了邢多宝家的一眼,忽问:“西院儿又是怎么说的?” 刘姨娘——亦即明心——如今便住在西院。 邢多宝家的心头一凛,忙躬了躬腰,语声极轻地道:“回夫人,还差最后一味药引子,府里就得办白事儿了。” 此言极是隐晦,然屋中三人却皆了然。 崔嬷嬷便略抬起头,往四下看了看。 程氏卧房的规制很奇特,乃是三间屋儿打通成了一间,拔步床摆在正中,没挨着墙、也未倚窗,便有人想要偷摸着听个墙角儿,也没处听去,自然的,说起话来也就方便得多。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32章 几番算计 程氏面色淡然,点了点头,复又蹙眉:“说起来,我有点儿不大记得这药发作的日子了,是隔了几天来着?” “回夫人,这个得看药引子的分量。”崔嬷嬷的声音也很低,说得颇为含混:“从前因还有个附马……大爷在,分量便须斟酌着些,总要让……有个病模样儿,多在床上躺几日,才能说得过去。老奴那时候儿把一份药引分了十小份,可是花了不少水磨功夫。” 言罢,她抬起下巴往西院儿的方向点了点,又道:“这一位就不一样了,她年纪又大,又不知检点,人还没进府呢,倒先把身子破了。如今足两个月的身孕,还偷偷摸摸地不肯告诉人,前些时候夜夜服侍伯爷,根本不懂得爱惜自己,这不正好儿?哪怕今晚就咽了气,那也是她自个儿把自个儿折腾死的,又能怪得谁来?” “还是嬷嬷老道。”程氏展颜,施施然一伸手,瓷白的掌心映着明烛,羊脂玉一般。 邢多宝家的见状,忙将捧了半天的玛瑙盅儿奉上,口中殷勤地道:“夫人请吃参茶。” 程氏“嗯”了一声,接盏在手,揭盖儿浅啜了一口,拿帕子按了按唇角:“既然嬷嬷把话都说透了,那就早早把事儿了了罢,免得夜长梦多。” 她眉眼微寒,旋即又掩口笑:“我也不比年轻的时候儿了,年纪越大,便越经不得事儿,不早点把根儿除了,我不放心。” “奴婢这就去。”邢多宝家的立时躬腰,语声极是恭谨:“算算时辰,这时候儿恰好姨娘要喝粥,只那粥是假的,实则是她自己悄悄在外头配的安胎药。” 崔嬷嬷将手一拍,笑了起来:“这可真是瞌睡有人送枕头,那外头胡乱买的药也是能吃的?这胆子也太大了。” 程氏弯着眼睛,笑容很是和善:“她防着这府里头的人就跟防贼似的,我这个做主母的,也真是为难得紧。” 语毕,三人相视一笑。 一时邢多宝家的去了,程氏喝完参茶,崔嬷嬷服侍她漱了口,又拿来个撒花绫大迎枕,程氏便靠着闭目养神,一面问:“嬷嬷,那药还有下剩儿的没有?” “回夫人,还剩下两副。”崔嬷嬷小声儿地道。 程氏缓缓张眸,望着帐顶出了会儿神,将手一摆:“罢了,冰儿、凝儿各一副,给她们做嫁妆。”说着似又想起什么,微微蹙眉:“韩氏当年从娘家带了这几副药来,到如今药方子咱们都没弄清楚,真是叫人一想就闹心。” 她又叹了口气:“那韩老头儿倒是个厉害角色,也不知他从哪里搞到的偏方儿,倒是药到‘病’除,效验非凡。” “他再厉害,也厉害不过夫人去。”崔嬷嬷接下话头,慈爱地替程氏理了理发鬓:“他要是笨一点儿,他女儿也不会早早地便死了。” 程氏深以为然:“这话很是。所以说,该是什么命、便是什么命,若想要搭上那登天梯子,就得防着脚底下有人抽木头。” 她摇摇头,好似颇为惋惜:“韩老头儿若不贪心咱们伯府的爵位,这事儿也轮不到他女儿头上去。说来说去,还是他这个做老子的心太大,他女儿的命却太薄。” 崔嬷嬷也跟着长吁短叹:“夫人这话是正理,守好本份最要紧,贪心万万要不得。只这道理人人都懂,却总有人不肯信,偏要削尖了脑袋往上钻。远的不说,这家里头不就现成的两个?” 听了这话,程氏“噗哧”一声便笑出来,旋即又嗔她:“嬷嬷也真是,刘姨娘也就罢了,那就是个贱婢、烂大街的货色,嬷嬷骂便骂了,谁也不能怎么着。只三丫头却也是我的女儿,嬷嬷可不能这么编排她,她还得嫁人呢。” 崔嬷嬷“唉哟”了一声,作势打了自己一个嘴巴:“我叫你这张老嘴乱说。三姑娘马上就要得一桩好亲事,还是刘姨娘亲为她挑的,三书六礼都走了大半儿,夫人又病得厉害,实是有心无力,却是助不得三姑娘了。” 这话直说得程氏笑个不停,又故意板脸:“嬷嬷可别这么说,三丫头委实可怜见儿的,明年开春儿便要嫁给兴安伯那老瘸子,我这个做母亲的如今不当事,只能多给她两抬嫁妆,聊表寸心。” 语罢,主仆二人俱皆笑起来,只觉无比解气。 两个月前,郭凌算计刘姨娘不成,反被对方算计了一回,待见刘姨娘成了府中贵妾,郭凌怕她记仇,遂拼命讨好,恨不能做条巴儿狗,还妄图联合她一起对付程氏。 只可惜,刘姨娘面儿上待郭凌甚好,转过脸来,竟撺掇着兴济伯出面,将郭凌说予了兴安伯做续弦。 那兴安伯就是个老色鬼,前头死过三任正妻,家里头通房一大堆,那府里但凡平头整脸的丫鬟仆妇,俱皆过手,庶子女排了十几号儿。郭凌嫁过去,除了得个伯夫人的名号,能不能熬过去都难说。 这等婚事,郭凌哪里肯应?委实哭闹了好几回,只兴济伯铁了心要把她嫁过去,她无法,只得又求到程氏跟前来,程氏只称病,连面儿也没露。 真是笑话,这时候又想起她这个嫡母来了,早干嘛去了? 前头联手刘姨娘、迫得程氏不得不让出部分中馈之事,郭凌忘了,程氏可记着。 这种白眼儿狼,帮她作甚? 足看了一出好戏,只觉可笑。 郭凌最蠢之处,便在于脚跟儿太飘,但凡她认个死理,一条道走到头儿,也不至于落到今日的境地。 “三丫头现在还在禁足么?”程氏此时便问。 因郭凌前头闹得太过厉害,兴济伯恼了,遂将她罚去小屋禁足。 这实则还是刘姨娘的手笔,她想是恨透了郭凌,又存心拿她立威,是以出手便不留余地。 崔嬷嬷忙回道:“回夫人的话,三姑娘还没出来呢。” “哟,这都快十来日了罢?”程氏一挑眉,面上倒有几分不忍:“把人关在那么小的一间屋儿里,好人也要关坏了,三丫头又是个姑娘家,娇娇弱弱的,万一病了可怎么得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33章 飞镜流霜 “夫人也太心善了,要依老奴说,三姑娘委实该当挨个教训,不值当夫人待她太好。”崔嬷嬷很有些恨恨,语中亦大有不平之意:“况夫人自己也病了好些天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管它作甚?叫她们闹去便是。” “话可不能这么说。”程氏摇头,笑容中似多了些什么:“总归我还是三丫头的母亲。” 崔嬷嬷自来知晓她的路数,见她如此神情,心头一动:“夫人的意思是……” 程氏先不语,眼神微闪地看了一会儿帐顶,方招手儿道:“嬷嬷近前来,我有话要说。” 崔嬷嬷忙凑过去,程氏悄声道:“嬷嬷现就派几个妈妈去,把三丫头给放出来,嬷嬷再亲自去告诉邢多宝家的,叫她如此这般……” 她悄悄说出一大段话来,末了又加重语气:“……这事儿迟不得,嬷嬷马上就去,这也是防着事后万一有人追究,咱们也得有个退身步儿。” 崔嬷嬷又是点头、又是咂嘴:“到底夫人手段高明,老奴这就去办。” 她很快便挑帘出去,不消多时,诸事已谐,便又带着邢多宝家的回来复命。 程氏正命两个小丫头捶腿,见她们来了,便挥退两个丫鬟,问:“都安置好了?” 邢多宝家的看了看崔嬷嬷,见她并无说话之意,便上前两步,低声禀报:“回夫人,都照着夫人的意思做了,人也都安排妥当了。” “这就好。”程氏舒了口气,转而又叹:“这也是我前头没想清楚,临时起意,所幸没耽误事儿。” 崔嬷嬷此时便凑近来,小声儿地道:“夫人,才老奴从那边儿回来的时候,见杨家的带着几个人去了梨香院,手里捧着好些匣子,瞧着像是衣裳首饰,还有个药罐儿,怕是避子汤。” 长公主送来的三名美姬,如今便住在梨香院,还是刘姨娘叫人归置出来的,那杨家的因巴结上了刘姨娘,才升任了库房管事,如今可是府中新贵。 程氏眉眼不动,神情亦淡:“如今小半个家都归姨娘掌着,她这是要拉帮手呢,顺手再把那避子汤安在我头上。也不过就这些招数罢了。” “老奴也是这么想着的。”崔嬷嬷附和地道,又悄声问:“可要老奴去那头儿说一声,也免得夫人白担个坏名声。” “不必了,理这些作甚?”程氏根本不以为意,挥了挥手:“那三个贱婢就是玩意儿,便生下儿女来,也入不了族谱,贱籍哪儿有那么容易改的?” 见她不当回事,崔嬷嬷便按下话头,又说起旁的来:“方才三姑娘直是千恩万谢的,哭得魂儿都快没了。她倒是想着来磕头,只她那样子怕人,直瘦成了一把骨头,立在那里跟个纸人儿也似。老奴怕她吓着谁去,便只说夫人睡下了。三姑娘自己想也有点儿自知之明,便叫老奴转告夫人,说等养好些再给夫人磕头。” “她这是还想着在我这里找补呢,这得陇望蜀的性子也不知随了谁,待到了明日,没准儿她大喜之余,还想着能从我手里退婚呢。”程氏摇头,眼风往西面一扫,不复再言。 崔嬷嬷见状,也就息了话头,再说几句闲话,见程氏现出疲色来,二人忙服侍着她睡下,亦各自回屋安歇。 亥正时分,月亮升得越发地高,清光皎皎、逶迤流泻,整个伯府也似被水洗过,静谧而又安详。 明心拥被坐在榻旁,痴望着那一轮圆白的月,管自想着心事。 屋子里只点了一盏细烛,幽光缱绻,那烛火未及之处,便有霜华遍洒,直将人的眉眼也映得通透。 明心仰首望向窗外,被银辉濯洗的脸上,含了一点细微的落寞。 珍珠帘外,飞镜如霜,承着人世间千百年来尘世间的愿望,不知又有多少痴男怨女,正于此时对月相思、凭栏浩叹。 明心叹了口气,抬手摸了摸小腹。 罢了,如今的她又有什么不足的? 原本已然被逼至山穷水尽,可到底还是被她扭转了局势,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她明心不仅不曾被踩进泥底,更一跃成为兴济伯府贵妾,腹中还有了骨肉。 若能一举得男,则她这后半辈子,便也有靠了。 明心勾勾唇,月华下一张白惨惨脸,眉眼乌黑,格外有一种假,那笑也像贴上去的。 虽然明知,“以色事人不得长久”,然这时日也委实太短,那滋味将将入喉,便已是两手空落,便她有再大的心,总也难以释怀。 幸而她的肚子足够争气,这一些小小的失落,亦很快散尽。 她敛住笑,定定望向珠帘。 彩色的琉璃珠子,在月华下泛出异彩,映进她的眸底,让她的眸光也变幻不定。 而最终,诸般情绪,化作一点得色,缓缓漾起。 凭她的姿色手段,搏一个登高的法子还不容易?不过一个转念的事。更何况,她的身后还有个“哥哥”——刘长史,而刘长史的背后,便是长公主。 有了这座大靠山,还有甚可愁的?自是一切皆好。 明心面上笑容愈盛,那一粒殷红的朱砂痣越显娇俏。 原本,她是很担心程氏那一头儿的。 毕竟,这位主母全须全尾从长平伯府那等地界杀将出来,活得风光无限,若说她没点儿手段,明心头一个不信。只看兴济伯府只有庶女、断无庶子,便可知这位主母的厉害。 如今却好,又来了三个美人儿,且还是长公主亲赐的,倒教明心不那么显眼了。 她笑得眯起眼,目中闪过一丝算计。 有了这三位美娇娘,她便好缩回人后,坐山观虎斗,顺便好生作养身子,待产子后,她在这伯府里便算站稳了脚跟儿。 正自忖度间,帘栊忽地一挑,一个穿宫装的少女走进来,蹲身儿行礼:“主子,东西已经叫人送过去了。” 她是长公主赏下的两名宫人之一,按宫里的辈份排在“惠”字辈儿,名唤郭惠莲,另一个程惠菊笨些,明心不大爱用,平素只将郭惠莲做个心腹。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34章 阗夜喧哗 “送了几份儿?按我说的分门别类了么?”明心挑起帐上几根流苏,拿在手中把玩着,闲闲问道 “回主子,东西分了三份儿,伯爷今儿晚上歇的那一处得的东西最厚,那两个加起来也不及她,光那半匣子东珠钏儿就够打眼的了。”郭惠莲口齿便给,三言两语说得清楚。 “很好。”明心满意地道,将下颌儿往妆台上抬了抬,眉眼含笑:“那描银匣子里的东西,你去挑一样去罢。” 郭惠莲今年才只十二,正是爱美的年纪,闻言直是乐不可支,喜孜孜跑自去妆台边儿上,向那匣中拣了个银累丝镯子,径自朝手腕子上一套,旋身儿行礼:“奴婢谢主子赏。” 明心向她笑,又欠伸了一记,懒懒道:“今儿忙了一天,乏得很,歇着罢。” 郭惠莲应一声,手脚麻利地服侍她睡下,又放下床边帐钩儿,刹时间,锦幔低垂,将那珠帘月影也尽皆掩去。 明心阖目躺着,脑中仍自思量,一时盘算着要改变策略,好生与程氏修好,也免得遭人惦记;一时又想该当打点起郭凌的嫁妆,趁便向兴济伯讨要那郊外的小庄子;一时又忖及往后荣光、母凭子贵,不知不觉间,终是朦胧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床榻忽地开始摇晃起来,晃得人睡也睡不安稳,耳畔似亦传来哭叫,由远及近,直至最后,如惊雷般炸响:“……主子、主子,您快醒醒,出事儿了!出事儿了!” 明心猛地睁眼,入目处,便是一张披头散发的脸,正是值宿的郭惠莲。 郭惠莲满脸惶然,见她醒了,忙道:“主子,您醒了,外头好像出事儿了。” 不消她说,明心也自听见,外院儿的方向似是传来一阵喧嚣。 “这是怎么了?”明心翻身欲起,不想,脑袋才一离枕,便是一阵天旋地转,她忙伸手:“扶我起来。” 郭惠莲见她面色苍白,生恐动了她的胎气,忙收前连拉带扶,将她扶坐于床柱边,以有个支撑,又去案边倒茶。 明心依柱坐着,的一颗心“砰砰砰”跳个不停,几乎能破出胸口去。 她情知这是起急了,因在孕中,并不敢逞强,抬手按住心口,闭目定了定神,方问:“你说清楚些,到底出了何事?” “听说是官兵……是官兵……”郭惠莲惊慌失措,手里的茶一路泼泼洒洒,捧到近前时,只剩下小半盏。 明心就着她的手喝了口茶,心下安定了些,便张眸望她,神色冷厉:“好生说话,什么官兵?哪里来的?来做什么?” 郭惠莲一张小脸儿白得像纸,平素灵便的口齿,在这一刻也变得结结巴巴:“回主子,奴婢听人说……是官兵来了……外院儿里来了一群……像是……是宫里头的……不知道来做什么。” 明心脑袋里“嗡”地一声。 宫里头的官兵,那不是御林军? 御林军来做什么? 不知何故,她忽然便想起,久远以前,亦是在这样的夜晚,一群拿刀仗剑的御林军,便闯进了她的家,就此改变了她一生的命运。 明心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眩晕感亦再度袭来。 “可是御林军?”她用力闭上眼,口中仍在发出疑问。 郭惠莲并不知这些,嗫嚅道:“奴婢也不知道。方才上夜的婆子跑来说了一嘴就又跑了,奴婢听见外头响动很大,这才叫醒了主子。” 明心没说话,只专意抗拒着袭来的眩晕。 好在,那感觉很快便又过去,她张开双眼,探头去看时漏。 丑时将至,正是夜阗人寂。 此时她已经完全清醒了过来,外院传来的动静,听得格外分明。 嘈杂而混乱的声息,有尖叫、有哭嚎,却往往中断便审美观点低沉的喝斥打断,隐约间还有铁器摩擦、皮靴踏地之声,如一股又一股的巨浪,将这寂夜拍得粉碎。 “好像正往咱们这里来了。”郭惠莲也在聆听着,此时白着脸道,身子筛糠似地抖动着。 的确,那一股股巨浪,正渐渐逼近。 明心的心再度狂跳,总觉得要发生什么大事。 “先服侍我起床。”依着床柱喘息片刻,她方低声吩咐,推被而起。 不想,双足才一沾地,又是一阵头重脚轻,幸得郭惠莲知机,伸手便扶住了她,一面急急地问:“主子您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 “我无事。”明心大喘了几口气,终于站定了些,便沉声吩咐:“先穿好衣裳,然后你再去把人都叫起来。” “回主子,上夜的婆子已经惊动了好些人了。”见明心并不慌乱,郭惠莲也自镇定起来,说话亦不似方才那样结巴。 明心闻言,抬眸望向帘外,果见院中站着几个粗使婆子,正朝着外院儿的方向指指点点,神情都有些慌乱。 “找个人去外院儿瞧瞧。”明心沉声道,一面上前行至妆台前,打开那只描银匣子,胡乱从里头抓了一把首饰,递给了郭惠莲:“这是赏钱。” 郭惠莲一下子瞪大了眼睛,目中流露出掩不去的贪婪。 这一把银首饰,就融成银锭也得有五、六两,更何况件件精致,皆是外头没有的款式,拿出去卖了,四五十两银子总少不了。 这等厚赏,长公主府再不会得的。 “奴婢去!奴婢去!”郭惠莲见钱壮胆、毛遂自荐,也不知道怕了,一双眼睛便粘在那首饰上,摘都摘不下来。 明心二话不说,将首饰朝她手里一塞:“快去快回。” 郭惠莲双手接过,激动得一颗心乱跳,那满把银光直闪得她两眼冒光。 “奴婢这就去。”手忙脚乱地将首饰塞进怀里,她转头就往外跑,眨眼间便已没了影儿。 明心立在妆台前,望向镜中不住晃动的珠帘,讥讽地一笑,转身大步上前,“砰”一声关门阖户、销上铁栓,旋即飞快行至耳室,自一堆箱笼里拉出个旧官帽箱,拿钥匙开了箱子,从成堆的旧衣裳里,掏出了一只很不起眼的、粗棉青布缝制的小包袱。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35章 两名女官(夜如胖和氏璧加更) ,最快更新出闺阁记最新章节! 将包袱拢在怀中,明心下意识地往左右望,似是怕周遭有人,随后,方小心挑开线头儿,将包袱扯散,点检里面的物事。 里头东西不多,只有三样: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一叠银票,票面儿从几百到几两不等;有一小袋金珠;一小袋银角子。 仅此而已。 这些,便是明心的全部身家。 轻抚着那叠银票,再掂了掂两袋金银,感受着掌心微沉的分量,明心终是松了一口气。 这近千两钱物,让她心中有了底。 御林军夤夜而来,必是出了大事,而钱财傍身,便遇见险急情形,也能应付一二。 略凝了凝神,她拿起包袱来到外间,一面快速穿戴衣物,一面侧耳聆听。 外头的喧哗声已然消隐,安静得骇人。 她心头颤了颤,引颈向窗外张望。 白惨惨的月光,铺满整个庭院,那几个婆子仍在廊下站着,个个皆是白蜡蜡一张脸,没有半点血色,错眼瞧着,倒像办丧事扎的纸人儿。 明心浑身汗毛倒竖,头皮一阵发麻,两眼飞快眨动了几下。 所幸,那婆子开始走动,聚在一处悄声议论着,虽仍旧个个一张大白脸,却也不似方才那样瘆人。 明心抑住满腔惊遽,加快速度穿好衣裙,再细细将银票等物分作几份、贴身藏好,旋即又坐去妆台前梳头。 虽然手抖气乱,只她原本便做过多年婢女,动作倒是熟练,不消多时便收拾妥当,随后便又起身开门。 那几个婆子见状,以为她方才关门是为着换衣裳,并无多想,只上前见了礼,便又缩回廊下,倒不敢再议论了。 明心如今管着小半个家,威仪日甚,她们还是有点怕的。 见诸人并无相疑,明心亦定下了神,抬手整了整衣鬓,正要叫个婆子进来问话,猛不防那院门“哐”一声被人从外撞了开来。 众皆大惊,有个婆子还惊叫起来。明心亦自惶惶,努力静下心神,凝目看去。 而随后,她便蹙起了眉。 闯进来的并非她想象中的官兵,亦非府中侍卫。 居然是邢多宝家的领着几个上房的婆子! 她们来做什么? 心下万分狐疑,明心面上却不显然,挑帘出屋,方欲开言,不想那邢多宝家的忽将身子向旁一让,躬着腰颤声道:“几位姑姑,这院子便是刘姨娘的住处,刘姨娘正在院儿里。” 明心登时心头一突。 这话是何意? 何以单挑了她来说? 门外的“姑姑”又是何人? 不待她思量清楚,一群女子已然推开邢多宝家的一行人,呼啦啦涌入院中,赫然是一群宫人。 他们中泰半皆著绛红宫装,唯当先二女穿着绿油油的官服,俱是面色凛然、仪态威严。 明心只觉一股子凉气打脚底直往上窜,手脚立时一片冰冷。 她曾冒险去过一次东宫,宫人的装束她还是识得的,她一眼便瞧出,这两名女官,地位不低。 “这一位,便是长公主府长史刘树平的干妹妹?”一个瘦长脸儿、柳叶眉、面相普通的女官,踏前几步行至阶下,上下打量着明心。 她说话的声音很平,神情亦是平的,看着人时,似极专注,却又似无心,一双黑漆漆的眼,如两个深不见底的洞,望之令人毛骨悚然。 明心眼前忽地一阵发黑,身体也不由自主地晃了几晃,幸得旁边便是门框,支撑住她的身体,方不曾摔倒。 而饶是如此,她亦是面色惨白,冷汗涔涔而下,胸口更顶上一阵烦恶,几欲呕吐。 “她就是刘姨娘。”邢多宝家的不知何时进了院儿,此时在旁说道,面上竟有几分惧意。 那女官不理她,只目注明心,神色平淡:“你是刘姨娘?” 明心用力咬住嘴唇,心底寒意越来越浓。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方才这女官便直呼刘长史之名,如今更指明了要找刘姨娘,莫非,是长公主府出了事儿? 可是,就在昨日,长公主还赐了三名美姬来,怎么这一转眼就出事了? “说话。”那女官平平地道,黑不见底的两眼,似能将人吞噬。 纵使明心向以智谋自诩,此时亦无计可施。 当着这满院子的人,她根本无从否认,只得扶着门框子,轻声回应:“不敢劳姑姑动问,我就是刘月儿。” 那女官看她一眼,没作声,黑洞般的眼睛一转,便转至邢多宝家的身上:“宫里来的原本有两个,除了路上拦下的那个,还有一个在何处?” 骤闻此言,明心顿时了然。 怪不得郭惠莲没回来,原来竟是半路便被截走了。 照这般看来,长公主府必定是出事了。 便在她思忖之间,邢多宝家的已找来个婆子问话,得知程惠菊仍在后罩房睡觉,很快便将人带了过来。 程惠菊比郭惠莲还小一岁,正是渴睡的年纪,来至院中时,兀自迷迷糊糊地,头发衣裳皆散乱,显是被人从床上拉起来的。 “无错。”另一个女官似是识得她,锐利的视线她面上一扫,低语道,又看了看仍旧依门而立的明心:“人齐了。” “走。”第一个女官显是此行之首,低喝一声,转身便走。 众宫人立时一拥而上,堵嘴的堵嘴、缚绳的缚绳,三五息之间,竟将明心并程惠菊五花大绑,架起来便往院外走。 程惠菊倒还好,至少还能自己走,明心却正头晕目眩、手足虚软,直是被拖行而去,两只绣鞋先后掉落,也无人去管,不过眨眼功夫,一行人便已远去。 惨白的月光笼罩而下,众人俱被眼前情景所慑,哪敢出声?静默中,陡地一阵夜风袭来,又冷又疾,直吹得满院树木纷披,“哗啦啦”掉下一地的叶子。 一只红绣鞋,不甘地在风里翻了个个儿,又动了动,到底归于岑寂。 “这是……”一个婆子喃喃地道,看向旁边的邢多宝家的。 却未料,她语声未歇,洞开的院门外,忽地现出一队玄衣黑甲的官兵。 这些人似是凭空冒出来的,无声无息,却带着满身煞气,很快将院子团团围住。 邢多宝家的面如死灰,再也支撑不住,双足一软,“噗嗵”一声坐倒在地。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36章 明心不应 最快更新出闺阁记最新章节! 明心并不知自己是如何坐上马车的。 被那群宫人架起来时,她便已然陷入昏迷,直至马车驶过某处陷坑、抑或石块,车身大力一震,她才终是被震醒。 几乎便在意识回复的同时,她第一时间便去捏袖角。 虽双手被缚,然手指却还勉强能动,她很快便摸出袖角边缘突起的一小块,厚且紧实,正是她藏下的那一小迭银票。 她约略放下心来。 有银钱在,便有一分希望。 车身又晃动了一下,旋即往旁倾斜,似在疾速前行中转了个方向,明心的身体亦向旁倾了倾,所幸不曾撞到头。 她张开眼睛。 模糊的视线中,只有一片漆黑,间或传来一两声低泣,她听出,那郭惠莲与程惠菊在哭。 只是,声音很微弱。 明心试着动了动手脚,这才发觉,脚踝处居然缚了铁链,略一动作,“哗啷”作响。 她心下微悚,挣扎着欲起身,孰料,眩晕感倏然而至,小腹处更是一阵钻心地痛。 她先还忍着,然疼痛却一点一点地加深,如钝刀割肉,她到底忍不住,呻吟出声,意识亦重又变得恍惚,耳畔响起巨大的嗡鸣,本就模糊的视线,此时益发混沌,身体时轻时沉,一时似可飞入虚空,一时又似被温暖的水浸没。 不知道过了多久,眼前忽地晃过极亮的一道光。 这光线极强,刺得明心激灵灵一颤。 她奋力睁开双眼,始觉她正被人拖行向前,一如她被押出住处时的情形。 此时,那坠痛终于变得不再强烈,随之而来的,则是铺天盖地的倦意,让她恨不能马上睡去。 可她知道,她不能睡。 她身上还有银票金珠,还有好些能够买命的东西,她必须打起精神来,护着自己、护好她腹中的胎儿。 这一刻的她并不知晓,她的裙摆下方,正慢慢渗出血来。 那是自她身体里流出的。 因她穿着条半旧的玄色八幅裙,颜色极深,那血迹因而并不明显,亦无人察觉。 而本该有所觉的明心,亦在极度的倦意中,忽略了两股间的不住淌出的热流。 她仍在盘算。 以仅余的一丝神智,盘算着脱身之法、狡辩之法、甚至,可能会用到的嫁祸之法。 直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冲入眼帘。 那是个穿黑甲、佩长剑的男子,一身煞气、神情如铁。 一见此人,明心大吃了一惊,忙飞快低头。 裴恕! 那是威远侯裴恕! 她认得他。 当年,当年在蓬莱县时,她与他数度照面儿。 明心暗自咬牙,一面将头垂得更低。 绝不能被他认出来,否则,她苦心经营的一切,都将付诸东流。 她始终记得,郭媛中毒之事,最后,是落在自己头上的。 万一被裴恕叫破真名,哪怕她供出郭婉,她也逃不脱一个死字。 那是她绝不愿看到的。 明心头垂得极低,恨不能将身体也缩起来。 裴恕的视线扫过她,略无停顿,很快便移开。 他知道,这女人是刘长史的干妹妹、兴济伯良妾。 至于旁的,他没兴趣。 “这是最后一拨儿了?”扫视片刻后,他问,眉头皱起,抑着几许不耐。 这些人犯或为长公主府仆役,或为事涉康王案的管事、账房之流,皆为女子、且皆与皇城有关,故需收押司刑监审问。 就在数日前,那块绘有承平殿地形图的牡丹绣帕,经五名老宫人指认,确定其为长公主所有。 为怕有误,元嘉帝将魏嬷嬷密宣进宫,又假借福清公主之名邀郭媛过中秋,实则密审郭媛之乳母方氏,最后从这二人口中,听到了同样的答案。 至此,长公主当年与康王密谋行刺之事,终得以证实。 而拿到铁证后,元嘉帝并不肯冒进,只着司刑监先行收押诸相关人犯,待查出眉目,再移交三法司会审。 看起来,他是要将长公主府从头到尾、从里到外,查个底儿掉。 这也意味着,当今天子对长公主并萧太后的容忍,已然到达极限,如今正是忍无可忍。 盛京城,又要变天了。 “启禀大人,最后一批三十三人皆在此。”何廷正此时叉手回道,又自靴筒里抽出名录呈上:“请大人过目。” 裴恕接过来扫两眼,嘴角向旁一斜:“可算齐全了。” “大人,还有兴济伯那一头儿呢。”何廷正低声提醒。 裴恕嗤笑一声,抬手弹铗,醇酒声线似携着冰碴,淬得人心底发凉:“从热被窝儿里被拉出来的时候儿,郭重威腿都是软的,当年他老祖宗领兵的威风,到他这儿一点儿都没剩下。” 他摇头,再添一声冷笑。 何廷正没说话,面上却露出认同的神情。 坦白说,他也没想到兴济伯府会如此不济,原以为武勋之家,进府抓人大不易,不想竟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也就郭老三郭冯还有两分硬气,郭重威并郭冲皆是从女人肚皮上拉下来的,且那郭冲被抓时,还是拉着三个女人胡天黑地,那场面,简直堪比活春宫,直叫人大开眼界。 “要我说,都是亲亲一家子,还不如搁一块儿审。”一直在旁不作声的郎廷玉,此时便嘀咕道。 兴济伯夫人程氏与康王有牵连,长公主也一样,她二人又是婆媳,按说应该并案才是,只元嘉帝却亲口谕示一定要分开,是以才有先抓长公主、再抓兴济伯之举。 裴恕与何廷正皆不语。 此乃天子圣意,他们底下干活儿的只管听命便是。 郎廷玉也知其理,小小抱怨一声儿,便也不再出声了。 当此际,队伍已然行至末尾,一众女犯俱已进了司刑监大门,裴恕遂将手中名录向旁一递:“老何,去收尾。” 将人犯点数齐整,并确认无误,他们的差事便也结了。 何廷正应一声,转身而去,裴恕便又向郎廷玉一挥手:“老郎,列队,准备……” “明心!”骤然响起的一声惊呼,打断了他的话。 裴恕猛然转首。 明心? 这名字很耳熟,似是在哪里听过?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37章 一尸两命 心念微转间,裴恕已是提步向前。 不想,尚未进入司刑监大门,那拔高了的惊叫再度传来,尖利刺耳“明心,是你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先疑惑、再质问,后愤怒,那声音冲破夜色,直入耳鼓,旋即便是喧哗陡起,杂以撕打呼喝声,似是有人闹事,而司刑监内监正在制止事端。 裴恕沉下脸。 他听出来了,那尖叫声有着很明显的山东口音,应是香云斋诸人。 说起来,香云斋此番也牵涉了进来,究其原因,仍在山东。 便在裴恕等人查证长公主谋逆之案时,山东亦传来一条消息那几笔流向康王的银款中,有一笔的来处,隐约指向自香云斋。 只此事尚未经证实,仅仅只是怀疑。 然即便如此,已非小事。 香云斋乃东宫孺子郭婉所有,而郭婉却为附马爷郭准元配夫人所出,其与长公主府、兴济伯府,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元嘉帝再是明君,卧榻之侧的威胁,又岂能不顾 郭婉当下便被软禁起来,如今与长公主夫妇关在一处。 思绪转至此处时,裴恕才陡然惊觉,何以会觉得明心这名字耳熟。 那不正是当年古大福杀人案中的涉案婢女 其后她被郭婉买下,跟在郭婉身边年余,后又被放了籍,最后,不知所踪。 她怎么也被抓了 他分明记得,名录之中,并无此人。 一掌推开围在门口看热闹的内监,裴恕大步跨进司刑监门槛,刹时间,一股混合着霉味、血腥气与腐烂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直是比殓所里的怪味也不差多少。 裴恕面不改色,毫无停顿地走了进去。 这司刑监本就是宫中关押人犯之处,味道自然不会太好闻,他此前亦曾来过,倒也不虞被这味道给吓着。 “谁是明心”进门后,裴恕便沉声问道,一面环视四周。 “是她就是她”一个被两名小监架起、白衣绿裙的女子,红着眼睛直盯某处,牙齿竟咬出血来。 “她叫绿漪,乃香云斋管事。”何廷正此时走来道,又指向绿漪的对面“方才绿漪突然拉住刘月儿,叫她明心。” 裴恕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那刘月儿正被两名小监架着,双脚拖地,脑袋软软后仰,露出黄白的一张脸,似是晕过去了。 盯着她看了片刻,裴恕挑了挑眉“来人,弄些绿豆面儿再掺上水,给她把脸擦干净。” 寻常江湖伎俩,只消知晓门道,总能看破,就如此刻,他一眼便瞧出,明心经过了简单的易容。 裴恕乃是元嘉帝钦点之人,他发了话,众内监自不敢有违,很快便有人捧来诸物,在明心脸上擦拭起来。 待将水净面后,众人方看清,这位刘姨娘肤色略白了几分,那粒朱砂痣,已然不见。 “这痣是粘上去的。”一名小监飞跑来禀报。 裴恕“唔”了一声,端详着眼前这张脸。 确实是明心。 他见过她不只一次,有印象,虽然并不太深。 他看向绿漪,面无表情“你认得她” “是,民女认得她,她就是明心,这贱人昧了东家的钱,害得民女替她还亏空”绿漪两眼喷火,挣扎着要冲过来,被两名小监死死按住。 看得出,方才那阵喧哗,便是她弄出来的。 裴恕神色未动,只淡声问“明心昧下了什么钱” “香云斋前年的利钱,整七千两”绿漪立时答道,一面咬牙切齿地瞪着明心,若无人拉着,只怕她就能扑过去咬下对方几块肉来。 裴恕负手而立,心下却觉出几分异样。 据他所知,疑似香云斋流出去的银两,亦是这个数目。 何其凑巧 莫非,那流出去的银子,竟与明心有关 他眯起了眼睛。 若果然如此,这个明心,便要好生审上一审了。 “大人,刘姨娘明心好像有点不大对劲儿。”身旁忽地传来何廷正的声音,低且沉“大人请看她脚下。” 裴恕回过神,凝目看去,面色微变。 明心脚下竟聚着大滩血水 他倒吸了一口冷气,再看明心面色,白中带灰,竟透着一股子死气,胸口几乎没有起伏。 “快去叫太医,把人抬去外头,找个空屋子给她躺下。”裴恕厉声吩咐,面色难看到了极点。 他疏忽了。 方才见明心晕倒,他还以为是被绿漪扭打所致,谁想她竟是有病在身 若再仔细看,便能发觉,地面上有一道新鲜的血迹,斑斑点点,从院门处一直延伸到明心脚下,可见她不是才犯的病,很可能早就犯病了。 怪只怪这司刑监味道太大,明心身上的血腥气便被掩去,竟致无人察觉。 裴恕踏前两步,忽转首,沉声吩咐“来人,把绿漪单独关起来,派几个人守好,没有我的命令不得擅离。余下人犯,尽速收押。” 众人俱皆应诺,分头领命而去,司刑监那满是怪味的院子里,登时便是一阵忙乱。 浓夜笼罩,天空中一片昏暗,不见星月。 阔大皇城中,这些许的混乱,便如细篙入水,只搅动起一丝微澜,很快便又被浩荡水波淹没。 或许,会有那么几个人,记得发生在今晚的这些事。 然于更多人而言,这也不过就是个平凡的中秋之夜,冷月尽、夜色浓,天凉好个秋。 而若再放眼尘世,譬如草木之荣枯、命运之穷通、生灵之来去,这些于个体而言大到无边之事,亦不过一粒芥子罢了,微不足道得很。 当曙色冲破阴霾,将一线碧空展露于天际时,应元嘉帝急召而来的陈滢,见到了明心的尸体。 彼时,她的脑海中,便作如是想。 她出神地看着眼前的尸身。 明心,这个野心勃勃、每一分钟都在算计的女子,此刻苍白得如一张薄纸片儿,平躺于木榻,神态安详,似陷入沉睡。 一尸两命。 明心身怀有孕,死于突发性小产并大出血,太医赶到时,她已然陷入深度昏迷,虽经施针灌药,到底没救得回来。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38章 衰草连天 “如此大量的出血,我记得前些时候也曾见过。”陈滢抬起手,将白布覆上明心的脸。 尸检已经完成,没有发现致命外伤,可是,也不能排除他杀的可能。 毕竟,这世上有如此多致人死亡地方法,外力侵入只是其一。 裴恕抬头望她,剔透的瞳仁里,沉了一丝疑惑。 “你说的是哪一宗案子?”他问,上前两步,替陈滢拉开殓房的大门。 菲薄的曙色扫进檐下,青石板路上结了霜,道路两旁种了几株木芙蓉,如今早是残叶凋萎,枯枝上亦挂着霜迹。 陈滢跨出门槛,转上朝东的那条石径,清清冷冷的声音,似亦沾着秋日晨露:“是香山县主中毒案。当时,香山县主也是大出血,初时我们都以为是天葵,后来经高人查证,方知是有人投毒。那投毒者至今未曾查明。” 停了一息,她又补充道:“如果可以的话,这案子也大可以请那位高人帮忙,他是东宫僚属,叫做管耀,你可能也认识。此外,我们或许也该去问一问长公主。我猜她可能查到了些什么。” 否则,也不会一夕之间,便死了那许多宫女丫鬟。 陈滢在心中续下余言,抬起头,望向东边的天空。 晨雾正渐渐散开,鸭壳青的天幕下,压着一角蓝灰色的云,掩住半轮红日。 “太阳要升起来了。”她转首,看向身后的停尸房。 灰白色的石屋,平实朴素,即便朝阳洒下,亦不能洗去它骨子里的阴沉。 陈滢有片刻的恍惚。 却不知,在离开人世的那一瞬,明心在想些什么? 她有没有想过,她将会死在一个陌生的、充满腐烂气息的地方,周遭连个亲人也没有,而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甚至没有机会留下遗言? 如果有,她又想说些什么呢? 她不曾达成的心愿?还是腹中尚未成型的胎儿?抑或是对这尘世的眷恋?又或者,她会说出某些事的真相? 这一切的一切,皆随着她生命的消亡,而成为永远的谜题。 陈滢无声地叹了口气,说不出心中是何滋味。 坦白说,她并不喜欢这个野心极盛的女子,对其做法亦很不认同。 然而,那到底是一条年轻的、鲜活的生命。倏然逝去,总不免引人感喟。 陈滢犹记去年秋天,明心过府送信,着一身鲜丽的红裙,意气风发,好似将一切握在掌中。 彼时的她们,又何曾知晓,那是她们最后一次见面? 生命诚伟大,它孕育文明、赋予这个星球活力与希望。 然而,又有些时候,你却清晰地知晓,生命,很卑微。 卑微到一个转身,故人便已不在。 裴恕半侧着首,看向陈滢。 他头一次发现,那双清澈的、始终平静的眸子里,其实,也是有情绪的。 虽只是微末的一点点。 但他能看出来,她并不好受。 他走去她身旁,轻轻牵起她的衣袖,垂眸望她。 “我在。”低且柔的声音,如经年沉酿以火微温,便有酒意蒸发弥散,教人微醺。 陈滢回望着他,“嗯”了一声,将手伸进他掌中,由得那只大手包裹住,语气很笃定:“我知道。” 是的,她知道。 一如他也知道,这一切都意味着什么。 明心之死固然令人伤感,而其背后所牵动的,却绝不简单。 明心与郭婉、郭婉与香云斋、香云斋与陈滢、陈滢以及手头的各项产业或事业。 这是一条清晰的关系线。 一旦其中某个点出了问题,则无人能够独善其身。 “我现在就需要去见陛下自辩么?”陈滢问。 她接到的旨意是“着速进宫查案”,随后便被带至皇城殓房,除此之外,并无别的旨意。 目前看来,元嘉帝也没有单独召见她的意思。 不过,她还是提前做了些准备,带了几份年度财务报表。 裴恕此前给她递过消息,提到过香云斋资金流向的问题,她也是未雨绸缪。 裴恕向她一笑,因见四下无人,便抬手向她鬓边触了触。 这在他是“摸头以示安慰”,随后柔声道:“陛下既然没旨意下来,你就不必去。” 陈滢忖度片刻,点头道:“这话也是。不过……” 她望住他,清水般的眼瞳里,流动着一点点的忧虑:“你给我递消息的事儿,陛下会不会已经有数了?” 元嘉帝再精明不过,陈滢不相信裴恕能瞒过他。 她有点担心裴恕。 裴恕闻言,嘴角又斜去一旁。 那是一个匪气十足的笑,正是他惯常的笑模样。 他屈指一弹剑柄,不以为意地道:“无妨。陛下若不知,则万事休提;陛下若明知此事却没拦着我,又没叫人盯我的梢,那便表明,在陛下的心里,你是值得信任之人,我透点儿消息给你也没事儿。” 他忽抬手,长而有力的指尖,再度轻掠过她鬓边发丝,一触即放,笑道:“你在康王诸案中不遗余力,多次助我、助太子殿下、助陛下破获大案,还查出了很多重要线索,陛下乃天子圣君,自有识人之明,你不必太过担心。” 陈滢被他说服了。 的确,她此前所做的一切,皆已表明了立场,以元嘉帝那务实的性子,他只会看人怎么做,至于口头说的话,他倒未必会信。 两个人遂又行一段安静的路。 晨光熹微,淡金色的一层,照在身上时,亦觉不出丝毫暖意,他们缓步行出殓所大门,眼前骤然一阔,连天衰草、空青云淡,白石铺就的笔直的宫道向前延伸,如一尾抛向远方的白线,渐细渐隐,终被野草没去。 “这地方荒凉了些,到底也是放尸首的地方,阿滢头一次来,想是不惯。”裴恕解释了一句。 虽说仍在皇城,但这一片儿却极僻静,周遭寂无声息,连鸟鸣都不曾闻,唯风吹草低、四野空寂,肃杀得紧。 “没关系的,我觉得这地方挺好,又有闲杂人等,又很安静,说起话来很方便。”陈滢笑了笑。 如此旷阔之地,的确很宜于聊天,尤其宜于谈及与案子有关之事。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39章 陛下口谕 最快更新出闺阁记最新章节! 待踏上白石宫道,静静地走了一会儿后,陈滢方道:“明心的来历,郭孺子以及更早些的何家,应该都能查到,不过,我还是先把我知道的都说了罢。” 她将线投向远方,似被那片荒草吸引,语声轻且舒缓:“明心原也是良家女,他的父亲乃是康王僚属……” 她尽量以简短的语言,将她所知晓的关于明心的一切说了,最后又道:“……来此之前你曾说,昨晚绿漪一直在骂明心昧下了七千两银子,还说这事便发生在前年,这倒让我想起一事。前年冬天我还在济南时,有一回去找郭婉,因郭婉外出,是明心接待我的,我看到她确实在管账,还曾把一堆账本儿交给我看。此事我可以证明,跟我同去的几个陈府丫鬟婆子,也可以出具口供。” 那个飞雪漫天的黄昏,于陈滢而言,很特别。 因为,就是在那一天,她发现了郭婉与太子殿下往来。 而今细想,或许,便是从那一天起,她与郭婉,便踏上了截然相反的两条路,且,循着各自秉持的信念,渐行渐远。 陈滢再度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旋即,又有几分自嘲。 许是时节萧瑟,又许是景物疏旷,她今天的感慨有些多。 裴恕并未察觉她的情绪,只讶然挑起一根眉毛,“嚯”了一声,上下打量她几眼,目中含着新:“这可真了,从来只有你问别人要口供,此番倒是你自己说出口供,少见,少见。” 说着便当真笑起来。 陈滢倒是一派平静。 她对明心所知不少,理当提供相关信息,这是一个公民应尽的义务。 唯一遗憾的是,她与此案关涉甚深,元嘉帝纵使心无芥蒂,怕也不会让她来破案。 至少这谋逆之案,不会经由她手。 事实亦果如陈滢所料。 三日后,元嘉帝降下圣旨,着三法司彻查长公主、兴济伯谋逆案,此外,明心死亡的真正原因,亦已查明。 她死于中毒。 查明此事之人,正是管耀。 裴恕听从陈滢建议,向元嘉帝求来圣旨,请这位医术圣手查验明心尸身,并得出最终结论: 明心系被人投毒所杀,而其所中毒物,与当年香山县主郭媛所中之毒,极为相似。 只他也不能保证两种毒物完全一致。毕竟,此毒投得精细,涵盖饮食、衣物、香料等诸多方面,且配伍复杂、药物形质各异、投毒方式多样,根本无法验明其具体成分,只能粗略估测。 拿到他呈上的奏折后,元嘉帝当即降旨,着三法司将两宗投毒案并案查处。 如此一来,三案并查,三法司当即陷入了忙乱。 此三案之涉案人员,皆为大楚顶级贵族,案件性质更是重案中最重的谋逆案,故一应证词、证物绝不容轻忽,必须周详细致,哪怕最微不足道的一名仆役,亦有可能是潜伏多年的康王余孽。 是故,仅仅人员证词收集这一项,五、六百号儿人的审问、口供整理、分析排查等,便已纷繁庞杂到恐怖的程度。 此外,还有大量证物需得甄别、府邸建筑亦需寸寸查验,这些事物更为耗费人力。三法司虽早有准备,抽调各部精锐,组成一个类似于前世“专案组”的“特调司”,专门负责此案,然案件推进速度仍旧极为缓慢,“但求慢、勿容错”,便是以徐元鲁为首诸官员的基本态度。 这也并非他们谨慎太过,而是因为,此案最终之指向,仍在天家。 清官难断家务事,此乃世之致理。 这案子往大里说,确为谋逆、理当用以重典;可往小里说,它也是家事,萧太后与元嘉帝母子多年,感情不可谓不深,更兼当年元嘉帝登基,少不了萧太后并长公主从旁暗助。 有了这一层亲情绞缠于其间,此案轻重便很不好拿捏。即便元嘉帝态度足够鲜明,可谁又能保证,有朝一日他不会反悔?不会感动于亲人情分,高举轻放? 正因有此顾忌,徐元鲁等人直是如履薄冰,案件进展自然也就慢了下来。 自然,这些官老爷们的烦恼,寻常百姓是毫不知悉的。 他们只知道,盛京城又唱大戏了,且还是元嘉帝、长公主、太后娘儿仨一齐唱,再加个皇帝家的亲家兴济伯府在旁边儿凑热闹。 还有比这更好瞧的戏么? 就把皇家演剧社拉来,它都不敢这么演啊。 一时间,京城各茶馆儿茶资看涨,百姓们坐而论“戏”,还创造了独特的指代专用词,以“老娘、大姑娘、小儿子、亲家老爷太太”等语,代替皇族娘仨并兴济伯府诸人,聊那叫一个欢。 有那外地来的就纳闷儿,怎么京城百姓这么喜欢拉家常啊,动不动就什么“听说老娘最近又病了”,又什么“大姑娘拉着几个哥哥欺负小儿子”,聊得有来有去的,简直不明白这有什么可聊的。 五城兵马司倒也尽责,广派人手四处查探,可查来查去,也只能不了了之。 总不能连“老娘”这词儿都不许说吧?那也太难为人了。 已而九月,凉风满城、霜华遍野,蓼红苇白正秋思。 盛京城中诸般热闹,并不曾阻住时光流逝,反倒衬得那秋光愈加浓烈。 水畔游船伴惊鸥、万喧沉寂登高楼,城里城外赏秋的游人,丝毫不比往年少,街头巷陌、长堤短桥,处处可见少女们翩飞的衣袂、郎君们翻卷的长袍。这大楚盛世最繁华的都城,亦因此而显出一种气韵,从容、安静、雅驯。 便在这秋深时节,陈府迎来了一位宫中来客——孙朝礼。 这位孙大监带来了元嘉帝的口谕,着陈滢前往大理寺,会同三司官员,协查明心投毒案。 “陛下说了,这案子查到最后,就查到了内宅后院儿,又多在兴济伯府里头,那些女眷的口供不大好问,还是要陈大姑娘出面才合适。”孙朝礼客客气气地道出因由,便自举手作辞,李氏忙亲送他出门儿,顺势递上个小锦囊,里头装着一副玉牌,乃上等羊脂玉所制。 李氏身上有诰命,赏一赏孙朝礼,还是使得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40章 再度配合 接过锦囊捏了捏,孙朝礼倒也不曾推绝,将东西袖了,又笑着奉上一句:“陈夫人,今儿这天气还真是挺好的,夫人说是不是哪?” 李氏如何听不出这言外之意,忙笑应:“正是好天气,很该出来走动走动。” 见她听懂了,孙朝礼心下倒也赞叹,那陈大姑娘探案如神,就连陛下也偶有夸赞,道那金牌没白赐,如今看来,怕也是家传的一颗七巧玲珑心。 待孙朝礼去了,李氏转身便拉着陈滢进了屋,面上的笑飞快散去,满脸皆是忧心。 孙朝礼方才说得明白,元嘉帝的意思是,陈滢需得尽快去问口供,越快越好。 只是,这案子本就牵涉极众,哪怕只是个明心,后头也连着东宫与长公主府,着实叫人头疼。 摒退一众仆役后,李氏蹙了眉,忧虑地道:“我的儿,陛下既然降下口谕,你躲也躲不掉的,只娘还是担心得很。” 见她愁眉深锁,陈滢便笑着宽慰她:“娘放心,我也只是协查罢了,过去问个口供而已。也许是有些口供不宜与外人言,陛下便想到了我,等问完了也就没我的事儿了。” 这的确是陈滢心中所思。 除此外,她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需要由她出面问讯。 李氏叹了口气,摸摸她的头发,目中满是担忧:“这话为娘哪能不明白?只这案子委实扯上太多的人了,老实与你说吧,这半个月来,为娘就没睡过一个囫囵觉,总怕你也被扯进去。” 她蹙着眉,搁在案上的手紧紧攥着,眉间布满愁云:“那香云斋里头虽没你的股,可到底那也是你最早弄出来的,图是你画的c东西是你想的,韩家这才开了这么个香云斋。况你又与那郭孺子交好,你开女校和医馆的时候儿,她都出过钱。为娘就怕有人拿这个做文章。” 她望向陈滢,眸光切切:“我的儿,千万听为娘一句,这事儿你且少管,问完话你就走,旁的很不必插手,三法司的人自会查的。” 陈滢自是应下了,又笑劝:“娘真的不必太担心,陛下如果真要处置我,早就动手了,何必等到今日?事实上,女儿被剔除出这案子,便是陛下的回护之意。正因为不想有人借此做文章,陛下才没叫女儿插手此案。” 李氏倒被她说得一怔:“我儿是这样想的么?” “正是。”陈滢肯定地点了点头,面带笑容:“娘这是关心则乱,其实冷静下来想想,陛下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如欲问罪,女儿如今又怎么还能坐在这儿?而今日陛下降旨,依照我的理解,便表明案子已经进入了尾声,女儿再出现在众人眼中,也不虞有人置疑。关于谋逆之案,陛下想必拿到实证了。” 李氏凝神细想,似乎这话也有道理,眉眼渐舒。 陈滢见状,忙又说了好些宽心之语,到底说得李氏重又展颜。 母女二人再叙些别话,陈滢便去了。李氏终究还是不放心,命罗妈妈亲跟去,又将衣裳包袱等物备了一大堆,还叫多带人手好生跟着,万一有事,立时来报。 有罗妈妈总领诸事,自一切妥当,半个时辰后,陈滢便带着浩浩荡荡一群人,来到了大理寺。 兴济伯府众女眷,如今皆暂押此处,留待明心之案审结,再行处置。 陈滢赶到时,正是巳初正,因昨夜下了雨,天阴阴地,阵阵西风刮面而来,寒意彻骨,犹似冬时。 马车停在了大理寺侧门,甫一下车,便只见门前两尊石兽,伫立于漫天阴云下,森然威严,教人心生敬畏。 “陈大姑娘来得好早。”一名黑衣皂靴的胥吏迎上来,笑着招呼道。 陈滢扫眼看过,这位竟还是熟人,正是上回三司堂审时帮着做演示的蔡九。 “原来是蔡大人。”陈滢向他略略屈身,面上亦含温笑:“有劳你了。” 蔡九哪里敢受她的礼,慌忙避开,复又躬身:“是徐大人命小的来接您的,徐大人正在里头等着呢,您请随小的来。” 说话间,他当先推门而入,陈滢亦随后跨入了门槛。 这是她第二次来大理寺,上一回,她去的是正堂,虽亦是角出入,走的却是位于中轴线的白石大道。 而今日,诸人所行,却是一条碎石小径,道路两旁遍植松柏,当此萧瑟季节,满目绿意依然,深翠c浅碧c青葱,交相叠影,幽静之余,越添端肃。 小径长且细,自苍松翠柏间穿行,越几道门户c过数幛藤架,前方终现一片屋舍,朱玄二色交织的建筑,堂庑不及正堂阔大,阴森却犹甚,门前站着两个拿刑棍的胥吏,亦是一脸肃杀。 “徐大人就在里头,小的先去禀报一声儿。”蔡九回身说道,又将声音压低几分:“这里是专门用来审女犯的,兴济伯府的女眷都关在后堂,徐大人一会儿会在旁看审。” 陈滢对此早有所料,闻言毫不意外。 既然元嘉帝命她“协查”,则此案之主审,应该另有其人,如今看来,便是徐元鲁了。 这个人选,陈滢很满意。 徐元鲁刑名经验丰富,能再度与之配合,她自是乐见。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知道该怎么做。”陈滢笑着向蔡九致谢。 蔡九笑了笑,加快脚步踏上台矶,进屋传话去了。 见四下再无旁人,罗妈妈便走来,将个小手炉予了陈滢,悄声道:“姑娘,等会子奴婢们可能进不去,那屋子瞧着就怪冷的,姑娘先拿着这个,别冻着了。” 陈滢忙接了,寻真又从包袱里拿了几块小点心,皆以干净的白纸裹着,团团包在帕子里,亦交予陈滢:“姑娘也拿着这个,也不知道要问到什么时候儿呢,饿了就吃两块点心垫一垫。” 陈滢只得也接了,一时知实又捧来厚斗篷,罗妈妈亦叮嘱了几句话,直到蔡九回转,几人才退下。 果不出罗妈妈所料,蔡九来后便报:“徐大人请姑娘进去,只徐大人说了,姑娘身边儿只能留一个人跟着。” 这已是格外优待,通常情形下,公堂之上,无关人等须得回避,徐元鲁是瞧在元嘉帝的面子上,才允许陈滢携婢仆而入的。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41章 临时秘书 “还是算了罢。”陈滢不顾一旁寻真拼命投来的小眼神儿,笑着婉拒:“这案子到底涉及好些内宅之事,知情者不宜过多。还是有劳你将她们带去别处安置为好。” 兴济伯也算半个皇亲,万一查出些皇家秘辛,陈滢也就罢了,她带去的仆役又该如何? 杀人灭口么? 此等不必要的危险,还是能避则避。 蔡九也只是转述罢了,闻言自无异议,叫来两名胥吏,将罗妈妈等人带下,方在前引路,请得陈滢入堂。 进得堂内,陈滢不由暗自感慨,罗妈妈还真是慧眼如炬。 堂中确实冷。 一种阴森、压抑的冷。 纵使四壁厚重、大柱高梁,但予人的感觉却极逼仄,仿佛连空气都透不进,呼吸亦随之不畅。 可奇异的是,如此压抑之地,却又四处漏风。 只是,有风,但不知风自何处来,唯发丝轻颤、衣带微动,偶尔一小股掠过身畔,似有人冲你吹凉气儿,格外瘆人。 陈滢左右四顾,不觉惊惧,只觉钦佩。 这种环境上的压抑感,有极大威慑力,心理承受能力弱些的嫌疑人,根本撑不了多久。 古代法庭,果然有其可取之处。 陈滢暗自点头。 当此际,徐元鲁亦于座中抬眸,向她扫了一眼,复又垂下眼皮。 可惜了儿的,竟是个女子。 这是他许久以来遗憾。 他一直觉得,若陈滢生为男子,将会是个极高明的刑名官员,其成就可能比他还要高。 犹记前番她当堂辩护,那种公堂之上敢于质疑一切、推翻一切再证明一切的魄力、智慧与辩才,让他十分惊艳。 数十载刑名生涯中,他还从未见过如此杰出的人物。 只可惜,竟是个女子。 就算有块御赐的金牌,女子便是女子,有许多事,她是无法涉足的。 徐元鲁面如铁板、眸定如石,心下却直叹气。 这要是个男子,他一早就收归麾下,好生调理几年,大楚朝还有什么案子是破不了的? 可是,转念想想,女子似乎也有女子的好处。 比如今儿案子,由这位神探姑娘出面,倒是合宜。 这般想来,身为女子,似乎亦有其便利之处。 “民女见过徐大人。”陈滢终于观察环境完毕,上前见礼。 徐元鲁于眼皮子抬了抬,微点了一下头:“免礼,坐。” 一言一行,煞气迫人,胆气差些的,当场就能吓得变色。 陈滢自不会如此,谢了座,便由蔡九引着,坐在了徐元鲁右手的位置。 随后,蔡九也自退去胥吏之中站好。 陈滢举眸望去,见堂下两列吏员,各自手执刑棍等物,氛围阴森肃然,与上回御前审案迥异。 这才是大楚朝真正的公堂。 “带人犯。”见人已到齐,徐元鲁也不废话,立时喝道。 众胥吏齐齐应声,两名位于队尾的吏员飞快跑去后堂传话,不多时,几名女吏鱼贯而入,每人各押着一个女人犯。 “蔡九,近前来。”徐元鲁忽地招手。 蔡九忙上前躬腰:“大人有何吩咐。” 徐元鲁咳嗽一声,淡然地道:“凡不明处,由你提点。” 语罢,顾盼神飞的眸子,蓦地向陈滢一扫,复又回视蔡九:“听明白了么?” “小的明白。”蔡九倒也机灵,当下知晓其意,忙应下了。 陈滢此时也自了然,一时间很是哭笑不得。 徐元鲁这是怕她有什么不懂的,当堂问出来,干脆给她配了个万事通,约摸是不希望她破坏公堂氛围。 看着立在身后的蔡九,陈滢觉着,这却也不错,有这个临时秘书在,许多事确实省心。 便在她思忖间,徐元鲁已命人将第一名人犯,亦即兴济伯府后院儿库房管事崔氏,带到了堂下。 “崔氏,本官问你,这包东西,你可识得?”徐元鲁一扬手,“啪”,一个包裹得四四方方、织锦布料、以方胜儿结缚起的小包袱,便落在了崔氏身前。 那崔氏是个焦黄面皮的妇人,年约三十许,跪在下头筛糠似地抖着,许是怕得太厉害,一俟那东西掉在眼前,她竟吓得往后直躲,被女吏又按跪了回去。 “崔氏,好生张开眼看看,这包东西你可识得?”徐元鲁语声并不高,却字字沉肃,余音震高梁、绕轩柱,回旋而来,竟有若雷鸣。 崔氏被这一声慑住,不敢再躲,本能地依言去看那包东西,旋即便是带着颤声的话音响起:“回……回青天大老爷,这……这是库里收着的,奴婢不知道……不知道里头装着什么,是邢管事叫……叫奴婢收着的。” 徐元鲁点点头,也不多言,命其跪去一旁,又把邢多宝家的给带了上来。 兴济伯府后宅仆役的关系,他尽熟于胸,今日点的几名人犯,亦自有其用意。 邢多宝家的很快便被带了上来。 这一位,陈滢倒是识得,知道她是程氏身边最得力的管事妈妈,每每宴饮,总能见她出没。 只是,今日再见这管事妈妈,却见她早没了当初的沉稳富态,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儿,脸色又青又黄,眼睛底下一片苍黑,瞧来老了十岁不止。 徐元鲁在公堂上很不喜废话,简短将将前番问话再问一遍,邢多宝家的倒也镇定,低头看了看那包东西,摇头道:“这东西不是奴婢叫收着的,崔妈妈想是记错了。奴婢从来没见过这东西。” 很明显的谎言。 她的微表情破绽很多,这表明她没说实话。 徐元鲁经验老道,自也看了出来,冷冷一笑:“你倒乖觉,知道这东西险恶,索性不认。” 陈滢蹙了蹙眉,转向一旁的蔡九,轻声问:“那布包里头是什么东西?” 蔡九低声回道:“是药材。” 他向堂前张一张,又将声音压得更低:“那个刘姨娘中的毒,就是这包药材合出来的。这东西早就被我们搜检出来了,只前些时候一直忙着问口供,查谋逆物证,这包儿东西又不打眼,是以直到昨天才交由管先生亲验,管先生说了,八九不离十。”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42章 微不足道 听得此言,陈滢心头一凛。 这毒药竟是兴济伯府来的? 然则郭媛中毒,又作何解? 难不成是兴济伯府的人给郭媛下毒? 又或者她与管耀判断有误,两种毒药只是表面相似,实则却有本质上区别? 略一走神间,那厢徐元鲁又叫来两名人犯,其中一人是邢多宝家的儿媳,另一人,则是程氏身边的一个大丫鬟。 那大丫鬟首先作证,备述邢多宝家的在府里如何得势,如何受程氏信重,总而言之,但凡库房里的东西,便没有这个大管事不知道的,邢多宝家的此前所言,是在说谎。 其后,邢多宝家的儿媳被提至堂下,只哭着喊了一句“娘,救救阿毛”,邢多宝家的脸就变了,由白转青,由青作灰。 再数息,她跪得笔直的身形,终是向下一塌,无力地道:“奴婢……奴婢招了。” 那儿媳放声大哭,被女吏又提了下去。 “阿毛是邢管事的亲孙子。”蔡九在旁解释。 陈滢点头不语。 事涉谋逆以及谋杀,大楚朝从上到下更致力于查明案情,如邢多宝家的这等管事,本就有几分见识,不是那等盲目无觉的蠢人,怕是已有预感,兴济伯府败局已定,无力回天。 更何况,几十天大牢关下来,她的心理防线亦早濒临崩溃,如今,徐元鲁只将她的亲人晚辈略提一提,她便再也撑不住了。 “这包药材,是夫人叫奴婢收着的。库房里像这样的药材,如今只剩下了两副,每副各十包。大人拿来的这些,乃是夫人属意留给大……二姑娘和三姑娘的。”邢多宝家的面如死灰,伏地颤声道。 她知道,她熬不过去。 都说树倒猢狲散,连长公主这棵大树都倒了,他们兴济伯府还能继续站着? 自入狱后,邢多宝家的便知,进来容易,出去,怕是极难。 但凡官兵晚一天来,又或者她迟一晚下药,则事情便是两样。 可偏偏地,官兵就在那一晚闯了进来,更宫中女官亲临,直接将刘姨娘三人押走。 自那一刻起,事情便已至不可收拾之境,刘姨娘一旦身死,就必定会有人查,且还会细查、彻查。 诚然,邢多宝家的也曾心怀侥幸,毕竟,刘姨娘有孕在身,这年头女人生产便如过一趟鬼门关,小产身亡的亦并非没有。 可是,这一丝丝的侥幸,在亲见那包药材后,便烟消云散。 最初的否认,不过是出自本能,抑或是骨子里对主子的敬畏,而一旦决定合盘托出,便直如洪水决堤,倾泻而下。 陈滢取过张素笺,提笔沾墨,记下笔录简报。 却也不过寥寥数语:因发现明心有孕,程氏怕其诞下子嗣、将来分夺家产,遂指使下仆崔氏、邢氏,以分散投毒之方式,杀死了她。 写毕,凝视纸上未干的墨字,陈滢莫名觉得讽刺。 原来,明心之死因,竟是如此。 争宠、子嗣,还真是后宅争斗永恒的主题。 可叹明心,空有一腔雄心壮志,最终,却死于如此微不足道的因由。 在她眼中,程氏只怕连对手都算不上。 可是,就是这个她最瞧不上的内宅妇人,却用最标准的内宅手段,杀死了她。 无声地叹了口气,陈滢搁笔,举首环视。 不知何时,堂中已然变得空阔。 除邢多宝家的外,余下人犯皆被押走,那两列胥吏亦早不见,如今还在座的,唯徐元鲁、陈滢、蔡九,以及一位负责记录口供的书吏。 她紧了紧身上斗篷。 冷风拂面、浸衣砭骨,不知其来处,亦无所谓其去所,门外檐角下,风铎偶尔“嗡”地一响,似被无形之手拨弄,而后,又是岑寂。 陈滢捧牢手炉,借着掌心些许温暖,抵御着不期然而来的寒意。 积年审案累就的威与冷,好似在这公堂中形成了一股气,沉实阴森,似于黑夜中临崖而立,俯仰之间,天地肃杀,教人无法不生出敬畏。 邢多宝家的伏地跪着,簌簌而颤,只觉心胆俱裂。 过惯了好日子,陡然来至这公堂,不必上官说话,她已先自怯了三分,如今更是吓得连魂都没了。 徐元鲁抚须目注堂下,锐利的视线忽一转,蓦地扫向陈滢。 陈滢感知敏锐,当即转眸回望。 可岂料,二人目光尚未相触,徐元鲁却倏然移开视线,启唇时,语声沉冷:“邢氏,本官问你,你可知这药是从哪里来的?总共有几副?除刘姨娘外,程氏可曾在别人身上用过此药?用又是何时用的,知情者有谁?” 一连数问,在在皆及后宅阴私。 邢多宝家的身子一抖,伏地道:“启禀大人,奴婢……奴婢跟随夫人的时间也不算很长,好些事儿奴婢……奴婢也是一知半解的,大人恕罪,奴婢委实是不敢……不敢乱说。” 程氏干的那些事儿,有一些她是知道的,有一些却只是听闻,并不曾亲历,确实知之不详。 “哦?”徐元鲁挑眉,冷厉的眸子向她身上一掠。 刹那间,邢多宝家的只觉后背乍寒,似一盆冰水从兜头浇下,连骨头缝儿里都冷透了。 “奴婢……奴婢真的知道的不多,奴婢可以对天发誓。”她颤声道,扶地的手哆嗦个不停:“有一个……有一个崔嬷嬷,她知道得最多,大人问的这些,崔嬷嬷肯定全都知道。” “可本官问的是你。”徐元鲁淡淡地道,神情平静,然身上的气息陡地散发,霎那间,堂中寒意大炽,几如冰窟。 邢多宝家的神魂都快散了,再不敢有丝毫隐瞒,抖着嗓子道:“是……是……大人。奴婢说……说,奴婢说。这个药是先头的大太太……就是附马爷的元配太太从……从娘家带过来的陪嫁……” “且慢。”徐元鲁突然打断她,目视前方,面色不动,整张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唯将衣袖一振,“你们两个,退下。” 他直望堂前,仿似在向着高梁轩柱发声。 蔡九与那名书吏却明白,这话是说予他们听的,闻言俱皆应是,躬身向上行了个礼,便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43章 如朕亲临 陈滢微抬首,看了徐元鲁一眼。 邢多宝家的话尚未了,何以这位徐大人便已放弃了录口供? 难道今日把她叫来,就是让她目睹一场没有结局的讯问么? “陈大姑娘。”徐元鲁蓦地唤道。 陈滢一怔,旋即敛容起身:“民女在,不知徐大人有何见教?” 徐元鲁先不及答,只正色望住她。 自二人见面后,这还是他头一次与她对视。 审视的、谨慎的、却又含着少许忧虑的眼神,尽皆抛著于陈滢身上,目色不复方才锐利,却深不可测。 “接下来,这案子便交予你了。”徐元鲁道,兀自端坐未动,面色亦无异样,语声从容而缓:“本官要提几名人犯过堂,她们皆与此案相关,且关联极为重大。只是,” 他稍作停顿,忽尔伸臂,指向陈滢面前的笔墨:“笔录之属,便不必了。” 陈滢略知其意,点了点头:“大人的意思,民女懂了。只邢氏尚未说完,大人这就要提解新的人犯么?” “三言两语,端倪已现。”徐元鲁望着她,眸光愈加隐晦:“且,本官受命之时,上亦已言明,举凡后宅诸事,查清即可,绝不可记录在册。” “民女遵命。”陈滢屈身一礼。 徐元鲁已然点明了,这是元嘉帝之意。 皇帝不想把事情闹大。 或者不如说,是不想闹得太难看。 谋逆乃国事,不可不查、亦不可不对人言;然内宅女子这些手段,说白了,有点儿下三滥,若传去外头,确实有碍皇家脸面。 元嘉帝是天子,更是皇族大家长,他所遵循的,也是“家丑不外扬”这一套封建大家长的思维模式。 只要不影响查案,元嘉帝的态度,陈滢无所谓赞同或反对。 侦探先生追求的是真相,她也一样。 不过,话说回头,她倒是很佩服徐元鲁。 仅凭邢多宝家的一句话,便立时判断出此事走向,确实是老刑事,且还是人生阅历丰富的老刑事。 须知,“附马元配”四字一出,则此案便已然牵涉皇族。 郭婉的生母韩氏,便是附马爷元配夫人,而邢多宝家的未尽之言却表明,这几副毒药,是韩氏从娘家带来的。 如此一来,郭婉与附马爷郭准,便已在案中,其后还牵着一个韩家。 再继续往下推导,韩氏乃郭婉之母,则韩氏手中之药,流到自己女儿手中,亦是正常;而以此为前提继续往下推,郭婉手中既有毒药,则郭媛身中奇毒,又会不会与之有关?再进一步,郭婉为何要对郭媛痛下狠手,这其中,会否还有隐情? 只消想到这一层,徐元鲁的态度,便很容易理解了。 这就如解九连环,邢多宝家的所言,便是第一环,此环既解,则余下诸环亦随之而解。 忖及此,陈滢忍不住感慨。 若侦探先生在这里,定会将这位徐大人引为知己。 某种程度而言,二人很是相像。 “孙大监,可以把人犯带进来了。”徐元鲁的语声响起,仍旧是平淡从容的,似是全然不知,他此时提及的,并非三司中的任何一员,而建章宫管事大太监、天子近侍。 他音量本就极沉,此际回荡于空阔堂庑,直若洪钟大吕,震得屋梁轻响。 俄顷,堂后便传回一道尖细的语声:“奴婢遵命。” 随着话音,孙朝礼当先自后堂行来,身后人群鱼贯而入,其中最显眼者,是一位素服丽人。 姿容绝艳、风仪雍容。 这样艳丽的女子,教人相信,即便荆钗布裙,她也永远是人群中最耀眼的那一个。 这丽人,正是郭婉。 她落在人后,缓步轻履,面色淡然,看不出丝毫异样,唯双颊略有些消瘦。 她原本是极丰丽的容颜,如今瘦下几分,那丰丽便作凛冽,正合了“艳若桃李、冷若冰霜”八字,令人见之难忘。 就连徐元鲁,当先所瞩,亦是郭婉。 委实是她太过于美艳,一入公堂,满室生晕,想不注意到都难。 再接下来,陈滢方瞧见走在她前头几步的一个男子。 很俊美,虽瞧来年岁不小,一双眼睛却宛若少年。 这一定便是附马爷郭准了。 陈滢暗忖,不由自主地扫了郭婉一眼。 恰此时,郭婉亦自望她,二人的视线于半空里交接,数息后,各自一笑。 那委实是很奇异的一种感觉。 一在堂上,一于堂下,可是,这一眼对视,却让她们知晓,她们仍是友人,并不因立场与境遇的改变而改变。 活了三世,陈滢还从不曾结交过这样的朋友。 或许,所谓知己,便当如是。 思及至此,陈滢便将念头按下。 押解来的人犯共计有四,除郭准并郭婉外,还有长公主与程氏。 独独不见郭媛。 陈滢略一思忖,这才惊觉,从事发至今,她收到的所有消息里,都不包括郭媛。 自受福清公主之邀进宫后,郭婉便消失了。 “你们几位,可站着回话。”徐元鲁的语声再度响起,扯回陈滢的思绪。 她抬头看去,见长公主等人一字排开,面朝徐元鲁而立,身后各自跟着两个内侍。 “徐大人把本宫找来,要说什么?”长公主当先开了口。 月余未见,她也瘦了不少,发鬓已然星星,不曾涂粉的脸显得暗黄,稀疏的眉、三角眼,若非有一管挺直的鼻子,整张脸委实乏善可陈。 不过,素颜的她,倒是比浓妆艳抹显得年轻。 徐元鲁看都没看她,只目注陈滢,淡声道:“陈大姑娘,本官允你代为发问。” 此言一出,长公主立时沉下脸:“放肆。本宫乃当朝……” “陛下有旨——”不容她说完,孙朝礼忽地上前一步,尖利的语声又响又急,立时便将长公主的声音盖住。 他转过身,自旁边小监的金漆托盘里捧起一卷明黄诏纸,打开后便骈四俪六地念了起来,整个过程中,眼角都不曾扫一扫长公主。 长公主脸都青了,却也不得不跪下接旨,不只是她,众人亦皆跪伏于地,聆听圣意。 圣旨颇长,孙朝礼念了好一会儿方罢,归纳起来共有三条: 第一、徐元鲁在此,如朕亲临; 第二、陈滢讯问,如朕亲问; 第三、御赐金鞭一杆,谁不听话就抽谁,如朕亲抽。 钦此。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44章 一记耳光 以惯用的简报方式,陈滢提纲挈领,罗列出如上三条。 自然,真正的圣旨没有这般露骨,然大意如是。 读完圣旨,孙朝礼双手将之奉予徐元鲁,躬身回首,尖声唱诵:“请——金——鞭——” 语声未落,一个执金鞭c着甲衣的男子,阔步出列,身上铠甲随动作流泻出水银般的光泽,在这阴暗的公堂上,直是晃人眼目。 “末将余迟,受领阙下,凡违圣意,以鞭策之。”这叫余迟的力士声若洪钟,诵念完毕,蓦地举鞭而击。 “啪c啪c啪”,裂空之声骤响,凌空三击后,余迟面朝皇城而立,双手高举金鞭,洪声再诵:“圣天子谕。” “礼——毕——”孙朝礼再唱一声,躬立于侧。 余迟拾级而上,肃立于徐元鲁身旁,银盔下的眼睛如两丸冰珠,扫视堂下诸人,身上银甲直如明烛,照得周遭都亮堂几分。 陈滢直看得出了神。 这请御赐金鞭的程序,古朴直白,活过三世人生,她还是头一回见,难免觉得新奇。 一旁的长公主脸青得几乎发绿。 此等奇耻大唇,实为她平生仅尝,此际只觉心跳目眩,像被人当众煽了好大一个耳光。 元嘉帝这就是冲着她来的,根本一点儿脸面也不肯留。 而再细想,连这些许体面亦要剥夺,可见她这个皇弟是打定了主意,定要置她于死地。 一刹时,长公主直是万念俱灰,浑身的力气都似被抽干,身子软得几乎站不住。 她咬紧牙关c死死抿住唇,铁青的脸上再无表情,直挺挺的站姿中,几多僵硬c几多不甘,明眼人一望便知。 事实上,不独她如此,一旁的程氏更是面色如死,藏在袖中的手用力攥着,尖利的指甲刺破皮肉,她亦未觉出疼。 “徐大人c陈大姑娘,请开始吧。”孙朝礼躬了躬身,退去堂下。 至此,他的差事算是告一段落,除非有哪个不长眼的冒头,敢于违抗圣命,届时,他便须高喝“放肆”,余迟则上手抽鞭子。 讲老实话,他委实是希望着c切盼着c乞求着这些皇亲国戚,您老几位可长长眼c长长心吧,老老实实把话给回了,别教他们下头的人难做。 当个体面人不好么?当众挨鞭子,该有多么难看?万一把衣裳打坏了,露出白花花的皮肉来,这些夫人公主那不得寻死觅活的?到时候他是拦呢,还是不拦呢? 真是想想就头疼。 孙朝礼垂着眼皮子,牙根儿咬得腮帮子都疼。 都是那贺老狗,又奸又滑,把这差事甩到他手里,他不接也不成,简直为难死个人。 “邢氏,把你方才没说完的话说完吧。”陈滢倒是没多耽搁,徐步下阶,目视邢多宝家的,并不曾在意旁人面色。 邢多宝家的自也听见了圣旨,知道此时不是陈滢在问话,而是皇帝陛下在问话,哪里还敢有半点隐瞒,哆嗦着将所知尽述。 那些药的确是韩氏的陪嫁,至于具体有几副,她并不知悉,她只知道,程氏用这药对付过四个人,除刘姨娘外,另有两个姨娘也被投过毒。 “那两个姨娘因是府里丫鬟提上去的,出身很是不高,夫人便留了她们一条命。”邢多宝家的声音颤抖,叙述却还有条理:“夫人说,只将她们弄得小产,往后再不能生育就成了,夫人还” “一派胡言!”一个又惊又怒的声音打断了她。 陈滢转眸看去,不出意料地,看见了程氏那张尚算秀婉的脸。 此刻,这张脸已然涌得通红。 “公堂之上,休得胡言乱语。”程氏语声虽厉,却带着颤音,一双惶遽的眸子,飞快地往孙朝礼的方向看了看。 她怕挨抽。 还好,孙朝礼眼观鼻c鼻观心,站得跟柱子一样直。 程氏略放下心,再转首时,目中已然蓄了泪,似蕴无限委屈与愤怒:“邢家的,枉我这么多年厚待于你,你自己做下的事,为何又要赖在我头上?我何时给人下过药?我整日吃斋念佛,茹素都有好些年,怎么可能去做下那等烂心肠的事儿?” “夫人的事儿崔嬷嬷知道得最清楚,姑娘一问便知。崔嬷嬷对夫人很忠心,姑娘可先拘了她家里人再来逼问,她家已经脱了籍,如今就住在青石巷东头儿,门前有两棵大柳树的就是。”邢多宝家的说话几乎不带喘气,根本就没理会程氏。 程氏大惊失色,未料她竟连这些都供出来了,涨得通红的脸瞬间转白,欲辩白几句,只委实没那个底气,又怕孙朝礼出声儿,一时间竟张口结舌,唯一双眼睛四下乱瞟。 “崔氏病死了。”徐元鲁端坐堂上,慢条斯理地捋了捋胡须。 程氏一下子怔住了。 那一刻,她的脸上划过明显的震惊。 然而,很快地,她便又低下头,一阵轻轻的啜泣声,响起在公堂之上。 程氏“哭了”。 陈滢眯眼打量着她。 程氏这副有底气的样子,让她相信,邢多宝家的所言属实。 崔嬷嬷果然知道很多事儿,多到一听到她死,程氏立时活泛过来,演技也比方才流畅多了。 都说女人天生会演戏,程氏浸淫后宅争斗多年,堪称个中翘楚。 程氏眼角微红,然心底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崔嬷嬷居然死了? 还有比这更叫人宽心的事儿么? 若非场合不对,程氏简直想要放声大笑。 说起来,兴济伯府女眷是分开关押的,主子皆下诏狱,仆从则多关在刑部大牢,又有传言,道是盛京府大牢里也关押了一部分仆役,却不知真假。 也正因此,崔嬷嬷的情形,程氏半点不知,如今突然听闻她竟病死了,她悬了多日的心,终是往下落了落。 崔嬷嬷知道她所有的秘密,一旦她吐了口,程氏觉着,一个凌迟处死是免不了的。 可谁想,老天竟开了眼,叫这老货给病死了。 程氏低垂的脸上,绽出一个笑意,然低泣声却未停,眼角亦有泪水晶莹。 笑是真笑,哭,亦是真哭。 当年在嫡母手底下讨命,没这点儿本事,程氏又如何能够活到现在?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45章 孺子非孺 最快更新出闺阁记最新章节! 蓦地,堂下传来“哗啦”一声轻响,如青篙入水,瞬间便点碎了程氏的低泣。 她短暂地停顿了一息。 也就在那一息,她陡然惊觉,足畔竟多出来一迭纸。 那纸页兀自翻卷着,应是才被人抛来不久,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她愣了愣。 “崔氏口供在此,夫人可要瞧瞧?”徐元鲁的声音似万年寒冰,“砰”一声砸进程氏耳中,直砸得她浑身一凉。 崔嬷嬷的口供? 她不是死了么?这又是哪里来的口供? 程氏抬起头,目之所及,是徐元鲁面无表情的脸。 “崔氏三天前病故,在此之前,三法司一直在审她。”徐元鲁淡淡地道,似是在给出一个解释。 程氏瞳孔陡然一缩,本能地低头去看那迭纸。 这样厚的一迭,崔嬷嬷……这是说了多少话? 她到底供出来了多少? 韩氏那件事……她也供出来了么? 一股寒意,慢慢爬上程氏的后背,渐渐漫至全身。 “徐大人,这份口供我可以看么?”陈滢垂眸看了看地上纸页,转首问道。 若她未料错,这份笔录,便是元嘉帝召她至此的起因了。 崔嬷嬷乃程氏近侍,而兴济伯府被抄家,亦是以程氏发钗为出发点,这位老嬷嬷,必是三法司重点盘问对象,这几十天的关押,想必她交代出了不少东西。 而她交代出来的东西,让元嘉帝意识到,明心之死所涉及的,乃是后宅女子的争斗,于是这才把陈滢叫了过来。 徐元鲁指了指面前的朱漆案,其上也有一迭公文,道:“拿去。” 陈滢谢过他,拾级而上,拿起笔录开始翻阅。 程氏此时也似惊醒了过来。 她动作很慢、很慢地弯下腰,将那迭纸拾起,扫眼看去。 只一眼,她面上的血色便飞快散去,双手开始颤抖,数息后,已是全身乱战,似是连手中纸页都拿不稳。 有那么一瞬,她的眼珠子动了动,似是想要移开视线。 可是,那纸上似是有什么东西粘着她,让她的眼珠根本不能挪动,只能惊恐地将眼睛张大、再张大,直至眼角欲裂,兀自不能停。 便在这数息间,陈滢已经迅速浏览完了口供。 她将公文重新置于案上,瞬也不瞬地看着面色惨白的程氏,如水语声,在公堂上缓缓散开。 “你杀了韩氏。” 并不算太响的音线,亦不能称之为清晰。 可是,一直神情麻木、如作壁上观的郭准,却在这一语之后,陡然抬起头。 “什么?”他往前踏了半步,许是因许久不曾说话,他的声音有些嘶哑,却仍有着少年人的清朗:“陈大姑娘,您方才说了什么?” 他笔直地看着陈滢,忘记了回避,亦忘了礼仪。 那是在他很少有的眼神。 执拗、坚硬、直白,如乡野蛮夫,再没了往昔的精致与雅驯。 “陈大姑娘,您方才说了什么?”他很快又再追问,又向前踏出半步。 除眼神过于固执之外,他的身上几乎没有任何异样。 可偏偏地,这样的他却又有种极致压抑后的恐怖,观之叫人心底发怵、后背生寒。 “父亲也不算很老啊,耳朵这就背了么?”郭婉忽地开了口。 相较于郭准的阴郁和紧张,她的神色,堪称从容。 从容且优雅。 她优雅地拂了拂发鬓。 宽大的衣袖落下,露出一截皓腕,雪光般地晶莹。 “方才陈大姑娘说了,祖母杀了我娘。”郭婉半仰着头,视线投去高高的房梁,唇角竟还有笑:“祖母把我娘给毒死啦。” 她摇摇头,似是深为这发现而好笑,眸底却一片寒瑟:“我就说么,怎么方才邢多宝家的说了祖母害过四个人,数来数去都少一个。当时我就有点儿觉着不对了,如今……” 她笑吟吟地向长公主抛去一缕眼风,似有若无地,一如她颊边将绽而未绽的笑靥:“如今听了陈大姑娘的话,我竟一点儿不觉着吃惊,甚而还觉着,这才顺理成章么。” 长公主双唇紧闭,既未看她,亦未接话,面色仍旧很难看。 但,并不慌乱。 或者不如说,那是一种事不关己的态度。就连她一向最着紧的郭准神情大变,她亦未放在心下。 也或许,是心如死灰了罢。 “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郭准直直地看向程氏。 自生母亡故后,他对程氏的称呼,便一直是“夫人”。 从没变过。 程氏没有答话。 外界发生的一切,她似皆不知。 她的眼睛仍旧停落于那页口供,整张脸白得泛灰,双眼张到最大,布满红丝,身体僵硬,如若石像。 “父亲还问这些作甚?”郭婉轻笑一声,艳丽的脸上,竟有几分怜悯:“父亲,莫不是直到现在,您都还没想明白?” 她秀眉挑了挑,忽地笑出声来:“父亲,您怎么……怎么这样蠢呢?” 她似是再也忍不住,终究放声大笑起来。 女儿骂父亲蠢,这几乎称得上忤逆了。 然公堂之上,却无人呵斥于她,唯她放肆的大笑,回荡在这空阔而阴间的所在。 郭准垂在袖边的手,蓦地开始颤抖。 须臾间,他的脸亦如程氏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了血色。 他蠢么? 或许是吧。 其实,他也不是没想过的。 不,应该说,自尚主之后,无时无刻,他不是在想着这件事。 然而,每当他想的时候,他的心底便会冒出一个声音,告诉他,他还有个女儿。 那个从幼时起就被送去山东,他连想一想都要背着人的女儿,若想她继续活着,那么,许多事情,他就不能想。 他不知道那是蠢,还是笨,抑或是胆怯、懦弱还是旁的什么。 他只知道,他已经没了一个心爱的人,他再不能承受失去另一个。 所以,每当想这些的时候,他都会去舞剑。 在那方寸之地的小耳室里,在想象中,斩碎一切。 郭准霍然大步上前,夺手便去抢程氏的口供。 不料,程氏竟抓得极紧,这一下竟不曾抢过来。 郭准的眼睛突地红了,不知哪来的力气,拧着程氏的手腕便是一掰。 “啊”,程氏呼痛,到底吃疼不住,松手捂住受伤的腕子,那口供登时“哗啦啦”落了满地。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46章 是不是你? 郭准一胳膊搡开程氏,蹲下去便开始拣口供,似是完全忘记了,程氏,是他名义上的母亲。 程氏被推得趔趄了好几步,待站稳了,却也不说话,唯张着一双空洞无神眼,望向漆黑的屋顶,痴痴呆呆地,似神魂皆去了别处。 乌青的砖地上,纸页飘向四处,郭准不顾形象地爬在地上拣着,赤红的两眼紧盯地面,嘴唇蠕动,出极微的呢喃。 “我瞧瞧……我瞧瞧……我瞧瞧……” 只此三字,来回往复,周而复始。 孙朝礼头都不抬,直挺挺站着,仿似根本没瞧见。 徐元鲁倒是看了过去,却也面无异色,更无任何动作,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陈滢的视线,始终只锁于一人之身。 郭婉。 郭婉正在笑。 甜美、娇艳,若春花绽放般的笑,让她的面容越发明丽。 “父亲可真得好生瞧瞧才是。”她施施然地拂了拂衣袖,目注堂下诸人,对陈滢投来的视线,恍若未觉。 略向后退几步,直退至靠近边缘的位置,她方将抬起纤纤食指,向腮边点了几点。 “今儿可真有趣儿,祖母和父亲这样子,委实少见。”她笑着,臻首微侧、秀项轻弯,由头颈至肩腰,呈现出一道美好的弧度。 听着这悠闲的语声,长公主蓦地变了脸。 她一下子转过头,铁青的面容上,划过一丝阴厉。 “是不是你?”阴冷的质问,一如长公主目中大炽的寒光,利箭般刺向郭婉:“是不是你给阿娇下了毒?” “殿下在说什么胡话呢?”郭婉挑眉,一脸地讶然,旋即眉尖轻蹙,目中满是疑惑:“殿下这话我根本听不明白,殿下能把话说清楚点么?” “那毒药是你娘带来的。”长公主紧盯着她,眸光尖利而冰冷,比方才更甚:“本宫刚才在后堂的时候听见邢家的招供说,刘姨娘中的毒是你娘带来的陪嫁。听说刘姨娘的死状,与阿娇中毒的样子很像。” 越往下说,她身上的气息越冷,看向郭婉的视线亦越怨毒,好似暴怒前的野兽,下一息就要飞扑上去撕咬。 陈滢眼风一转,扫向长公主。 到底是长公主,就算被软禁了,也总有法子打听消息。 看起来,明心与郭媛所中之毒为同一种之事,她已然尽知,而郭婉此时的态度,更加深了她的怀疑,是以才有此一问。 郭婉轻笑起来。 “长公主可真瞧得起我,把我跟我祖母相提并论,我哪里当得起?”她抬袖掩唇,眸光脉脉,春烟般地醉人:“殿下年纪大了,记性不好,我好心提醒您一句,先慈去的时候,我才两岁不到,先慈的嫁妆我手上一样没留,不过么,呶,” 她伸出一根白生生的手指,指向兀自发呆的程氏,红唇向旁一撇:“殿下大可以去问问祖母,比我知道得更清楚。先慈去后,所有陪嫁一直都扣在祖母手上,我可是半点儿没沾着。” 长公主噎住了,再一息,面色陡然变得紫涨,愈加显老,也愈加难看。 这话实是戳人脸皮,可偏偏地,她又无话可回。 韩氏死后,程氏哪里舍得这巨富亡媳带来的嫁妆,一股脑儿全都给扣下了。 此事,长公主还帮了些忙。 所谓各取所需,一手银钱、一手良人,彼时,大家都觉甚好。 而今么…… 长公主暗自咬牙。 那种被人当众煽了一巴掌的感觉,再度袭上心头。 可是,若说是程氏指使人给郭媛下毒,这怎么也说不过去,还是郭婉的嫌疑最大。 恨只恨,再是怀疑,那韩氏的嫁妆到底是被程氏昧下的,再追问下去,不过徒惹难堪罢了。 长公主冷“哼”一声,不再理会郭婉,阴沉的视线,扫向郭准。 风拂了进来,吹得满地纸页四散,郭准仍旧一张一张拣拾着。 他的衣袍早便染灰,发髻亦散乱,可他却浑似不知,一时爬来、一时又爬去,俊美如少年郎的面容上,此时已是灰一道、黑一道,极是狼狈。 “我瞧瞧……我瞧瞧……”郭准仍在喃喃自语着,微颤的音线,嘶哑而又沧桑。 他确实是要好生瞧瞧。 那般漫长的岁月,他熬着、活着、喘息着,生生将自己变成一棵木头,闭着眼、捂着耳、堵着心,将身外一切,尽皆隔断。 可现在,他想要张开眼,好生地瞧一瞧,这许多年来,他以那可怜又可笑的一点儿执念麻痹着自己、蒙昧着自己,到底是对、还是错。 他始终不敢回顾的过往,又到底是怎样地污浊、肮脏,、人作呕。 他头一次觉着,他该好生瞧瞧。 张大眼睛、竖起耳朵,用他那颗千疮百孔的心,好生地瞧一瞧。 不知何时,风已止息,公堂之下,一人匍匐,二人僵立,剩下的那一个,仍在笑。 然,笑得再美艳、再绝丽,那眼底的苍凉,却掩不去。 不觉间,满地纸页,已然只剩了一张,便落在长公主裙畔。 郭准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探手欲拾。 可谁料,他的手才伸出,一个身影陡地撞上来,“砰”,重重一声,直将郭准撞了个仰面朝天,手上纸页登时又散了满地。 他飞快翻身,两手扶地,抬起那双血红的眼,看向来人。 在他的眼前,是一张放大的、铁青的脸。 是长公主。 长公主直身而起,居高临下地望他。 这个驯顺得几乎不像人的男人,俊面微汗、满身黑灰,倒比从前多了一分活气儿。 长公主心底蓦地刺痛,似无数尖刀死命绞拧,疼得她连呼吸都困难。 她张大口,如一尾行将窒息的鱼,拼尽全力、费力地喘息着,铁青的脸渐渐憋得发紫,突然毫无预兆地俯身,拾起口供抓在手中,用力一扯。 “嗤”,一声轻响,那纸页登时扯作两片,她两眼暴突、五指簸张、额角青筋根根凸起,狠狠将那白纸扯得粉碎,霎时间白屑如雪,飘落而下。 她也不说话,将纸屑一抛,弯腰再拣几张,如法炮制。 一瞬间,细碎的撕纸声,如一道又一道细小而锐利的风,切碎满室寂静,搅动每个人的耳鼓。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47章 至爱亲人 最快更新出闺阁记最新章节! 郭准呆呆地看着长公主,面上的神情,介乎于震惊与怀疑之间,似是不敢相信,长公主竟会有如此举动。 怔望了好一会儿,直待长公主又撕了好张口供,郭准才终是醒觉,一瞬间两眼血红,疯了般地冲过去。 “住手!”凄厉的喊叫自他口中迸出,他合身扑到长公主面前,从她手中夺过纸页便往怀里塞。 长公主却不肯放,铁青的脸涨作紫红,揪住纸页的边角用力扯着,口中吐出不似人声的嘶吼: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人都死了你还看什么?人都死了!早死了!早死了!早就死了!” 近乎于疯狂的吼叫,伴随着撕扯扭打,瞬间响彻整个公堂。 堂上诸人,无一作声。 孙朝礼垂目盯着脚面,而他不作声,余迟更一动不动,徐元鲁神情淡然,对堂下的混乱,视而不见。 陈滢亦静立着,视线掠过争抢中的长公主夫妻,望向一旁的郭婉。 她还在笑。 事实上,从进入公堂时起,她面上的笑便不曾散。 轻笑、浅笑、掩面笑、放声笑…… 各式各样的笑,在她艳丽的面容上绽放,如花儿开在春风里,甜蜜、温柔。 一如此时。 郭婉笑吟吟地,屈臂支颐,笑得欣然欢愉。 堂下的争执,终是惊醒了程氏。 她身形动了动,转首四顾,很快便瞧见了扭打在一起的长公主夫妻。 她面上涌出明显的震惊,抬手掩住口,神色变了好几变,复又端出个笑来,上前两步,似欲相劝。 也就在这一刻,她的视线不经意一转,正巧落于他们争夺的纸页上。 刹那间,程氏强撑出的那个笑,僵在了脸上。 一段不久前的记忆,忽尔涌入她的脑海。 她想起来了,这是崔嬷嬷的口供! 崔嬷嬷把什么都招了! 韩氏、刘姨娘、另两位姨娘之死,以及其他死在程氏手上的人命,还有程氏偷偷在外头放印子钱、荒年时倒卖米粮布匹、囤积居、以及拿着伯府名号在外干的那些事儿。 更有甚者,程氏收受银钱,与盛京府官员勾结,为京城某些富户摆平诸事,所受银两数以万计…… 这一切的一切,崔嬷嬷一总儿都招了,就记在那份口供里。 程氏怔怔望着长公主与郭准争夺的口供,一种巨大的恐惧,牢牢攫住了她。 这份口供,便是架在她脖子上的刀、悬于她头顶的剑,刺得她眉心生疼,脑中一片嗡鸣。 在她尚未完全清醒意识里,生出了一个模糊的念头: 这口供绝不能落在旁人手中,否则,她死无葬身之地。 此念既起,她心底登时一片沸腾,似烧起一把火,将她整个人都烧得浑浑噩噩,竟全然忘记了,徐元鲁的大案上,也放着一套相同的口供,更忘了,如此重要的供词,三法司又怎么可能只有一份? 程氏完全急红了眼,根本无暇思虑太多,甚至连身处公堂这回事,亦被忽略。 这一息,她脑中所思、目中所见、心底执念,唯有那满地白纸。 必须毁了它! “都给我!”程氏发出一声高亢的尖叫,如发了疯的野兽,一头便撞了过去。 眨眼间,两个人的争抢,便成了三人乱斗,呼喝与撕打声比方才更加响亮,只怕门外都能听见。 程氏很快便挤掉了一只鞋,长公主束髻的发带亦掉落于地,郭准衣领早被扯歪,发髻斜斜挂着在耳畔,模样比方才更狼狈。 可是,他却死也不肯松开手中口供,仍在拼命往怀里塞着。 再过不多久,忍无可忍的他,终是发挥男子身高与力量上的优势,挥舞着双拳,将两个女人打得东倒西歪。 程氏结结实实挨了几下,鼻青脸肿,却犹不肯罢手;长公主比她略好些,却也是披头散发,亦是不肯示弱,尖尖的指甲又抓又挠,从撕扯口供,变成了撕扯人。 无论程氏还是郭准,都是她撕扯的对象。 再一息,程氏也终是发觉了指甲的妙用,亦张着十指抓挠起来,将“战局”搅得更加混乱。 郭婉遥看着他们,笑靥如花、眉眼绮丽。 她很欢喜。 非常地欢喜。 那两个高高在上的女人,曾经践踏她如践踏一只蚂蚁,而此刻,她们也不过两条可怜虫罢了,作着无谓的挣扎,简直可笑至极。 她更欢喜的是,这扭成一团的三个人,是她亲人。 祖母、父亲、母亲。 她的亲人们,闹也闹在一处、打也不肯分开,真是和乐一家亲。 郭婉笑着,肤光胜雪、丽颜如花,于这阴森公堂、混乱场景中,似夜色中盛放的蔓殊莎华,诡谲至极,亦美艳至极。 “嗯咳”,如老僧入定般的孙朝礼,终是发出一声响亮的咳嗽。 徐元鲁看他一眼。 此时,这位建章宫的二管事,正以极微的幅度,调动着他的口鼻眼唇,以在五官不挪位的情形下,向他传递一个明晰的信号。 不能听凭他们闹下去了。 他们丢脸不打紧,天家的脸面,却是很着紧的。 徐元鲁收回视线,眼尾的余光却是瞥见,陈滢安静而立,视线所及,始终只在那位郭孺子。 果然是个才。 徐元鲁铁板似的脸上,很难得地,有了一个笑模样儿。 不过,这笑容配上那一身的煞气,瞧在孙朝礼眼中,活脱儿一个阎王爷,十八层地狱独掌一层的那种。 好在,阎王爷这一开口,便又有了人的活气儿。 “来人。”徐元鲁断喝,肃杀响亮的一声,穿越阔大的公堂,直透去门外。 “是,大人。”门外传来轰然应诺,旋即,大门洞开,一群穿皮甲的军卒涌了进来,正是方才押解长公主他们入内的禁军。 “把他们分开。”徐元鲁指向堂下。 此时,郭准等三人仍旧扭作一团,程氏两只鞋都掉了,面上多出几道血痕,长公主发丝飞散,当中竟夹着好些白发,颊边几道鲜红的指甲划痕,形若疯妇。 郭准略好些,唯表情狰狞、五官扭曲,若只看脸,却比她二人更骇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48章 此乃上意 最快更新出闺阁记最新章节! 十余名禁军一拥而上,很快便将三人分开。 程氏早已脱力,被架住后便两眼一翻,晕了过去,郭准许也是累了,并无太多反抗,唯长公主挣扎不休,一口一个“大胆”、“本宫乃长公主”,又是踢又是咬,勇悍如街头波妇,一时间竟无人奈何得她。 那禁军到底碍于她的身份,哪里敢当真和她对打,自是被她压得抬不起头。 眼见得场面难以收拾,孙朝礼暗地里骂一声“晦气”,只得乍起胆子,堪堪喝出“放肆”二字。 此声一出,石人也似的余迟,终是动了。 只见他银甲闪动、大步流星,行至混乱的中心,举起金鞭,鞭梢便如长了眼一般,“嘭”一声,正正砸中长公主的颈侧,当即将她砸晕。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孙朝礼擦擦额头虚汗,转向徐元鲁躬身一礼:“徐大人,奴婢这就把人都给带……” “可以请郭孺子稍后再走么?”陈滢轻声打断了他。 郭婉在所有事件中扮演的角色,始终最令陈滢在意。 她有几个问题,想当面问清楚。 孙朝礼略一迟滞,点头应下:“那杂家便将这三位先带下去,陈大姑娘慢慢问便是。” 语毕,又向徐元鲁行了个礼,便自带人退下。 须臾间,公堂内外,复归岑寂,西风拂过空阔的房间,清越的风铎声携风而至,忽忽又散。 “此处便交予陈大姑娘罢。”徐元鲁突然了起来,一根食指向案头点了点:“若有不明,公文在此,陈大姑娘尽可翻阅。” 陈滢怔了怔。 徐元鲁的举动,似是意味深长。 不过,机会难得,能够与郭婉私下谈谈,陈滢还是乐见的。 “那就多谢徐大人了。”陈滢向他一笑,旋即又提出新的要求:“另外,民女还想再提审几个证人,分别是绿漪、珍珠、玛瑙。” 怕徐元鲁不记得这些仆役姓名,她又补充:“绿漪是香云斋的管事,珍珠与玛瑙皆为郭孺子的贴身婢女。” “绿漪不能来。”徐元鲁很快答道,面上无一丝波澜:“她疯了。” 郭婉面上的笑容,刹时凝固。 她怔望着徐元鲁,渐渐地,目中涌出了一丝哀凉,随后便低下头,默然静立、无声无息。 陈滢也很震惊。 绿漪疯了? 她是怎么疯的? 裴恕那里一点消息都未传来,难不成是近几日之事? “可否请大人细说说?”她立时问道。 徐元鲁扫了一眼沉默的郭婉,神情很淡:“此事仍要从崔氏说起。崔氏供述时,绿漪恰在隔壁受审,许是听到了只言片语,押解出屋的路上,她忽然闯至崔氏跟前,以手扼其颈,口中还高呼‘还夫人命来’,险将崔氏扼死。因年高,又受了惊吓,崔氏不几日便即病故。” 陈滢未语,只轻轻点了点头。 原来,崔嬷嬷身死,因由竟在此处。 徐元鲁又续:“分开她二人时,因绿漪死死不肯放手,几名狱卒只得以刑棍击之,她身体羸弱,挨了十余棍后,便即晕迷,高烧数日后方醒来,醒来后行止异常、大哭大笑,后经太医诊断,她得了失心疯。” 淡然无波的语声,似述及平常,仿佛那一死一疯的不是人,而是物件儿。 陈滢心底生出几分酸楚。 绿漪竟疯了。 那个聪明沉稳、正值韶华的女孩,她往后的余生,又该如何度过? 她目注着郭婉。 郭婉管自垂着头,陈滢目之所及,唯鸦青的发髻,与一角下颌。 “因怕她装疯,本官曾命人多次试探,皆无破绽。她是真的疯了。”徐元鲁毫无起伏的语声仍在响起,字字句句,敲入耳畔。 “我明白了。”陈滢轻语道。 如若叹息般的语声,水一般的弥散开去。 绿漪的证词,她已经拿不到了。 这个最为重要的人证,已然无法提供有价值的信息。 这也是……算计好的么? “珍珠、玛瑙关押在司刑监,若要讯问,需待明日。”徐元鲁再道,向陈滢略一颔首,转身踏下石阶,穿堂而过,行至门前,脚步忽地一顿。 “本官会把人都撤走,此地,仅你二人。”他头也不回地道,语中不见情绪,停一息,吐出最后四字:“此乃上意。” 语毕,“咿呀”一声,推开大门。 天光乍涌而来,扑进阴森的公堂,虽不甚明亮,却似能照见一切。 然一息之后,大门“哐”地重重阖拢,光影乍现还散,公堂中,重又恢复了阴沉与死寂。 陈滢与郭婉,皆不曾出声。 风寂寂而来,又悄然而去,陈滢手中的暖炉,已然渐凉。 郭婉垂着头,纵使不见容颜,雪肤秀项,亦有一种风致。 良久后,陈滢终是启唇:“这所有一切,都是你设的局?” 仍旧秉承她一惯的态度,开口便点出主题。 “怎么可能是我?”郭婉不曾抬头,微有些沉闷的语声,在空寂的公堂中穿梭。 “怎么可能不是你?”陈滢平静地看着她,如水眸光,一如平常:“结合几件事的结果来看,你是受益者。当然,你并非唯一的受益者,但却最大的受益者。” “受益者?”郭婉似不解,低垂的头往旁侧了侧:“陈大姑娘这话的意思是,我是拿到好处那一个?” “是。”陈滢颔首,笔直的眸光,尽皆投注于她的身上:“你为亡母报了仇,你的仇人没有一个有好下场。从结果往回倒推,设局之人是你的可能性,接近百分之百。” 郭婉沉默地听着,数息后,方叹了口气。 “陈大姑娘可真瞧得起我。”她的声音很轻、很静,没有一丝烟火气:“可惜,我没那么大的本事。我如今自身难保,陈大姑娘难道觉着,我还有那个本事去算计长公主?算计祖母?” 陈滢不语,只凝视着她。 郭婉说的每一个字,她都不信。 “陈大姑娘,你方才也说过,我并非唯一的受益者,既然如此,你又何以只认定了是我呢?”郭婉又道,似是笑了一下。 因低着头,这笑声亦是细微的,并不能听得真切。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49章 奇峰突起 冷风自四面八方涌来,郭婉身上的青布棉裙被风拂着,略略翻起一角。 她的视线,仿佛便凝在那一角之上,语声亦自寂寂:“如果你是因为我方才的态度而疑心于我,则我也无甚好说的。” 她终是抬起头,褪去所有表情的脸上,有一种格外地恬淡,似与世无争:“这世上谁也不是傻子不是?只消想一想父亲与长公主的婚事、祖母对先慈遗物的态度,再将香山县主出生的日子往前头推算一二,就算我真是个傻的,也能猜出个大概来。” 她唇角动了动,然笑容却并不曾浮起,反倒显出几分讥诮:“只是,就算猜了出来,我又能怎么着呢?论出身、论权势,我算个什么东西?我拿什么去算计旁人?我自己活命都难得很,还有余力算计旁人么?一个寡居的商户女,就算进了京,深宫似海,陈大姑娘觉着,我这条小鱼,能翻出多大的浪来?” 一连串的质问,却并不迫人,唯有一种骨子里的苍凉。 陈滢平静地看着她,并不为所动,或者也可以说,是不受迷惑罢。 “郭孺子也太小瞧自己了。”她唇角弯了弯,笑容浅淡:“郭孺子家资丰厚,又有明心、司马秀并珍珠、玛瑙等人效力,若想要做些什么,应该并不难。” “噗哧”,郭婉终是笑了,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说来说去,陈大姑娘一直在说‘可能’、‘应该’、‘如若’,这可都是臆测,没有一句实在的。”她抬手掩袖,并没去看陈滢,“你一向喜欢说实话、做实事。那么,你对我的怀疑,又可有实证?” 陈滢没说话。 她只是长久地看着郭婉,似熟悉、又似陌生。 她们是朋友。 她唯愿她的朋友安好。 可这一刻,她却又明确地知晓,她的愿望,并不能代表旁人的愿望。 “如果你早些告诉我这些,我可以帮你的。”她说道,仍旧是直话直说的态度,挑开一切,直中主题:“我最擅长的便是破案,若你早早告诉我你母亲的死有疑点,我一定能够帮你找到足够的证据,令真相水落石出。” “我之前便说过,我自身难保。”郭婉叹了口气,面上的笑容淡了下去,一如她逐渐低微的声音:“如今你也瞧见了,就算我什么都没有做,我也都陷在了里头,你也一直都在怀疑我。说句不怕死的话,没准儿父皇也疑心我。你想想,如果这些当真是我做的,我又还寻你帮忙,那岂不是要把你也陷进来?” “我已经身陷其中了。”陈滢接语道,平静的脸上,鲜见地多了一丝自嘲:“这么大的案子,凡与之有接触者,何人又能独善其身?” “可无论如何,今天,你是站在堂上的。”郭婉陡地抬头,明丽的眸子里,似涌动着微小而又灼烈的火: “今天,你与徐大人站在一起,你仍旧得到陛下的信重,你想要做的那些事,亦不曾受到丁点波及。你在堂上,而我在堂下。这就是何以我从不曾向你求助的因由。因我知晓,一旦有人挖出过去的那些事儿,我头一个就跑不了,所以……” 她突兀地停住语声,明烈热切的眸光,自远处投射而来,带着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 陈滢忽然觉得,这短暂的一秒,她对郭婉的了解,远胜之前所有。 可同样地,也就在这一妙,她与郭婉之间,亦多了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寂静重又笼罩而下,连风声似都静止了。 良久后,陈滢终是开了口。 “我相信我的判断。”她抬头凝视着郭婉,平静如水的眸光,就如凝视每一个她怀疑的对象:“可我也知道,缺乏证据支撑的判断,只能是猜测。” 她向着虚空处露出笑容,安静而又古怪:“所以,我要提审珍珠与玛瑙。这是我必须做的。” “这个自然。这里由陈大姑娘做主,我可不敢置喙。”郭婉弯眸,目中焰苗已寂灭,艳丽的面容上,绽出一朵笑靥。 她就这样看着陈滢,微微颔首,似在致以她最真挚的致意:“我等着陈大姑娘来治我的罪。” 格外清晰的吐字,余音袅袅,于阔大的堂庑间回荡不息。 陈滢目注于她,良久后,移开视线。 “如你所愿。” 她说道。 而这句话,亦令这场讯问,就此终结。 可出乎陈滢意料的是,她对本案的讯问,亦在这一天、这一语之后,画上了句号。 她终究不曾提审到珍珠与玛瑙。 因为,当天晚上,案件突然多出一个关键人证,且拿出了决定性证据,就此坐实了长公主并兴济伯夫妇谋逆之事,亦令此案,陡然转去一个不可控的方向。 这个人证,正是兴济伯府四姑娘——郭凌。 在审问中,她突然一改往常的缄默,当场指证,曾偷听到长公主与兴济伯夫妇密谈,言及当年长公主、兴济伯等人密谋参与多次刺驾事件,利用权贵身份,为诸王提供便利。只后来元嘉帝坐稳了龙椅,他们这才收敛起来,不敢再与康王余孽往来。 此外,郭凌还一口道出,刘姨娘——亦即明心——曾亲口承认,她正为康王余孽效力。自父亲身死后,明心便誓报父仇,先以婢女身份潜伏于何家,妄图通过让何君成立功的方式进京,却不料阴差阳错间,她被郭婉买下,辗转来到济南。 也就在济南府时,明心正式与康王余孽勾结起来,作假账盗取香云斋大笔钱贱,供康王余孽使用,后郭婉放了她的籍,她便偷偷进京与长公主密会。 只是,在与长公主的接触中,二人不知为何生出矛盾,明心一怒之下便给香山县主投了毒,更下令暗杀香山县主。长公主大怒,暗中寻找明心欲杀之。明心便化名麻月儿,隐姓埋名进入兴济伯府,潜伏于长公主的眼皮子底下,伺机而动。 郭凌更言之凿凿地表示,明心妄图利用婚事控制她,要挟她为康王效力,否则就要将她嫁给兴安伯做续弦,还将她关起来迫使她同意。 https:////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手机版阅读网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50章 尘埃落定 若仅只是口供,尚不能令案情急转直下,至为重要的是,郭凌出具了一本记事簿。 这本记事簿,乃其生母于姨娘亲笔所书,记载了从先帝末年年至其病故前的许多事,其中有好几个段落,恰好印证了郭凌的指控。 如此大量而又精准的指控,令案件调查有了巨大突破,三司紧急重审多位人证。 也正因此,陈滢提审珍珠、玛瑙之事,无限期搁浅。 自然,这凭空蹦出来的人证与物证,本身就很蹊跷,三司自需反复查证,不敢轻忽。 一方面,他们多次联合堂审,质询郭凌以及多位人证;另一方面,他们又寻来精于辨古的高人,对记事簿纸张进行甄别,且派员前往明心生前出入地,调取多方消息。 半个月后,证词与证物,皆被证明为真。 至此,轰动整个大楚朝的长公主并兴济伯谋逆案、长公主多宗谋杀案、香山县主多宗谋杀案、兴济伯夫人多宗谋杀案、兴济伯次子郭冲多宗谋杀案,尽皆告破。 这其中最为轰动的,便是兴济伯夫人程氏谋害儿媳韩氏案。 据传,程氏很早便发现,长公主对郭准一见钟情,只彼时郭准已然娶妻韩氏,并育有一女,夫妻很是恩爱。程氏见状、心生毒计,投毒杀害儿媳韩氏,同时又设下巧局,令长公主与郭准无媒苟合。最后,韩氏毒发身亡,长公主亦有孕在身,在程氏逼迫下,郭准只得尚主,而程氏的亲子郭冲,则顺理成章继承了爵位。 如此歹毒的恶妇,比那书里说的还要可恨百倍,直令盛京百姓恨得牙痒,那唾沫星子都能把人淹死。 除此之外,长公主并香山县主多宗谋杀案,亦令盛京百姓极为愤怒。 这对皇族母女外表高贵,暗地里却是暴虐成性、残忍异常,待下仆极为苛毒,每年从长公主府抬去乱葬岗的尸首不计其数,甚至还有一家子被杖杀绝了的,种种恶行,令人发指。 三法司出动近十名书吏,将所有案件逐一誊抄汇总,向元嘉帝呈上了一份厚厚的奏折。 据传,那份奏折厚盈三尺,元嘉帝足用了七个晚上,方才翻阅完毕。 读罢奏折,龙颜震怒。 大楚朝正在休养生息,可谁又能想到,就在天子的眼皮子底下,他的亲人们却一个个与外敌勾结,更兼私德堕落,残害百姓、草菅人命,仅奏折中具名的死者,便达百余! 便是杀人无算的盗匪,也杀不了这许多人。 这怎不令人震惊? 怎不叫人愤怒? 怎不使人痛心疾首? 元嘉帝当场拍碎了一方御案,怒而悲啸、皇城尽闻,随后连夜颁旨,而当先降下的,便是罪己诏。 诏书中,元嘉帝痛责自己这十余年来的纵容与姑息,竟至皇城脚下、万民眼前,生出这等大恶大奸之辈,此案首罪者,便是天子本人。 再然后,元嘉帝方连降数道旨意,历数长公主等人诸般罪行,以“罪无可恕、按律当诛”八字,为此案定下了最终基调。 长公主私通叛党、谋朝篡位、杀人害命,罪当凌迟。念在其乃萧太后唯一的骨肉,元嘉帝网开一面,留她全尸,褫夺公主封号,赐白绫鸩酒,自行了断。 香山县主郭媛,残忍暴戾、杀人害命,罪当斩首。念其年岁尚幼,且不涉谋逆,更受累于母罪,两番遇剌,情境可怜。着褫夺封号,冷宫幽禁,终生不得出。 附马郭准虽未涉谋逆,却罔顾国朝、一心为私,不曾尽到一介臣子应尽的责任,理当重责。着贬为庶民、流徙漠北五年,三代以内,不得科举。 兴济伯郭重威、兴济伯夫人郭程氏、兴济伯次子郭冲,私通叛党、杀人害命,凌迟处死。 兴济伯郭氏阖族罪无可恕,贬为庶民,流配海疆,世世代代不得返京、不得科举。 东宫孺子郭婉,遇事不察、容污纳垢,虽情有可原、其错却不可悯,褫夺封号,着令皇觉寺静修十年。 除却以上诸人的处置,本案唯一立下大功的郭凌,则得到了额外的嘉奖。 元嘉帝亲自颁发特赦令,使其不必与族人同罪,并赐立其为女户,赏京郊田庄一所、良田百亩、金银若干,允其自行婚配,旁人不得干预。 一应旨意下发后,元嘉帝再度降下一道罪己诏,字字泣血,满纸悔恨。 此诏一出,长公主生身之母——萧太后,便再也坐不住了,紧随其上具陈情表一份,愿代天子罪,自禁长禧宫两年,静思己罪。 一时间,盛京城中一片感叹,都道天家母慈子孝,倒将前些时候儿那些不太好的传闻,亦给压了下去。 秋尽高城草木凋,这个多事之秋,亦随着长公主并兴济伯谋逆诸事,尘埃落定。 待一切终成定局,众人这才惊觉,残秋早逝,又到寒冬。 大寒过后,天气便日甚一日地冷着,却始终不曾落雪,唯冬雨连绵,万物萧索,天地间一片枯寒,繁华的盛京城,亦进入了隆冬时节。 冷寂了月余的盛京贵族圈儿,在年底之前,终是渐渐恢复了活气。 众人本以为,元嘉帝这一怒,怕是将要掀起一阵腥风血雨,京城中不知又有多少人家要遭殃。 然如今看来,明君就是明君,从不搞连坐那一套,比如兴济伯府的几家姻亲,抑或是长公主并萧太后的些许党羽,在此案中基本未受牵连。 由此可见,元嘉帝赏罚分明、恩威两立,凡有罪者,绝不宽容;然那些无辜之人,则不必担惊受怕,安生过日子便是。 得着这个准信儿,龟缩了好几个月的贵人们,便又闲不住了,各种宴饮亦渐渐多起来。 虽天寒地冻的,又无一场豪雪应景儿,好在有寒梅怒放、瑞香盛开,那红泥炉、熏香笼、暖晴阁,正是遥祭暗香、远观疏影的好陪衬。 这还是风雅的人家,寻个雅致的由头儿,大伙儿凑在一处乐一乐。更有那一等喜好热闹的,不是整寿也要做个寿宴出来,又或是小儿百日、孩子满月之类的,总之,举凡能拿来请客吃饭的因由,便都拿来,好歹也把这胆战心惊了几个月的魂儿,好生安上一安。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51章 终须一别 最快更新出闺阁记最新章节! 一场寒雨后,又得数日晴。 这一日,因见天气尚好,李氏便命罗妈妈开了箱笼,将那几件半旧的大毛衣裳拿去外头晒一晒,若有还能再穿的,晒完了仍收着,若穿不得的,便待过年的时候赏给下人。 主仆两个正商议着,紫绮呵着白气挑帘走进来,笑着禀道:“启禀夫人,永成侯夫人使了个妈妈送帖儿来了。” 李氏忙叫请,罗妈妈便张罗着给她梳头换衣,一时收拾妥当,那妈妈也进了屋儿,李氏错眼瞧着,只觉面生。 “奴婢夫家姓王,才跟了我们夫人没多久,给夫人请安。”那王妈妈倒也乖觉,先自报家门,后蹲身儿行礼,行止落落大方,颇有豪门世仆的气派。 李氏便笑道:“恕我眼拙,好些日子没去你们家,没能认出你来。” 王妈妈忙连道不敢,斜签着身子坐在李氏叫赏的小杌子上,含笑道明来意:“夫人说了,这天气想还有几日晴着,请夫人和姑娘家去赏梅。侯爷也单给陈大人下了帖儿。” 一面说话,她一面便拿起身后小丫头的手里捧着的拜匣儿,将请帖呈上。 李氏命罗妈妈收了,笑道:“正说这见天儿呆在家里无事呢,可巧你家夫人来了帖儿,难得她兴致好,必去叨扰。” 见她应下了,王妈妈自是欢喜,又略坐了坐,便起身告辞。 李氏赏了她一个荷包,命人好生送她去了,复又摒退众人,拉着罗妈妈道:“这才没几日,那府里又换了好些人手,我都不大认识了。” 许氏掌管中馈日久,原先许老夫人的人手,便都不用了,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后宅也一样。 罗妈妈却是想的更多些,小声儿地道:“听说如今各府里都在查人手呢,到底那两家闹出的事儿太大,谁人不怕?” 明心化名麻月儿、潜入兴济伯府之事,已是人尽皆知,许多人家怕也被钻了空子,便把那不知根底的都给打发走了。 只这旧的去了,便有要新的补充进来,于是,京里几个常在大户人家走动的人伢子,如今成了香饽饽,花蝴蝶似地各府乱飞,那人口价码也眼瞧着往上涨,着实赚了不少钱。 自长公主等诸案尘埃落定,李氏这颗心便也放下了,此时听罗妈妈论及前事,便拍着心口道:“谢天谢地,总算那香云斋并没大碍,阿蛮也没被扯进去,我这心里也知足得很。” 说着她又叹气,目中流露出同情之色:“只可怜那韩老爷子,进京的半道儿便病死了,那韩家也真倒霉,摊上明心这么个不要脸的东西,一场无妄之灾,家也毁了一多半儿。” 案发时,因查出程氏所用毒药乃是韩氏陪嫁带来的,程氏又招出了韩端礼,韩端礼就此涉案,三司派员去了蓬莱县,将他押解进京受审。 可谁想,他年纪老迈,路上染了风寒,更兼惊惧交集,尚未至京城便病故了。韩老太太本就身子不好,一直卧床不起,得此噩耗,没几日亦撒手尘寰。 一连死了两老,再加上郭婉被褫夺封号,韩家登时大乱。 那韩大老爷韩叙,不过是个死读的呆子,根本不懂经商,很快便压服不住底下那些办事的,若非有个大管事邵忠帮着周全,韩家大姑娘韩瑶宜更是精明能干,只怕族里那些人就能生吃了他一家子去。 饶是如此,香云斋的生意也大不如前,韩家也再不复从前的风光。 罗妈妈倒了盏滚热的茶,递予李氏,亦跟着轻轻一叹:“是啊,那郭孺子进了皇觉寺,韩家两老又同时病故了,韩家这回真是伤了元气,也不知能不能挺过去。” 李氏接过茶盏,却不曾饮,眼睛停落在窗格外,好一会儿后,眉尖聚起一层轻愁:“阿蛮又出门儿了。” 罗妈妈自知其意,并不敢接话,喏喏两声,站去了一旁。 陈滢确实一早便出了门。 她是去送郭婉的。 郭婉今日将正式进入皇觉寺静修,陈滢呈元嘉帝,得其应允,遂去与她作别。 陈滢的亲事便在明年二月,成亲后便将远赴宁夏,此一别,山长水远,却不知还有没有再会之期。 坐在车厢中,望窗外行人接踵、车马往还,陈滢心中不是不感慨的。 寻找真相、查明案情,是她此生的信条。而长公主诸案的真相,却很可能湮灭于岁月之中,成为永恒的谜题。 遗憾么? 有。 但却并不迫切。 案情其实不复杂。 复杂的,不过是这其中糅杂的朝局、政治,与帝心。 前两者为轻,后者,为重。 与其说是陈滢无法查明案情,毋宁说,此案是在元嘉帝的亲自干预下,变成了一道谜题。 或许,某种程度而言,元嘉帝的决定,亦给了陈滢一个喘息的空隙,让她不必因选择,而陷入对自己本心的拷问。 真相重要么? 当然重要,可是,正义又该由谁来主持? 当真相与正义对立,该如何做出选择? 若选择真相,则正义永远不会做出审判。 可是反过来,以正义的名义践踏法律、牺牲无辜者的生命,便是正确的么? 答案也是否定的。 然而,再转念去想,如果没有这凌驾于法律之上的正义,则恶人将会横行、恶行永无禁止。 这难道也是正确的么? 答案,仍旧是否定的。 于是,便又回到了最初的命题。 真相与正义、正义与法律、恶人恶行与无辜者的生命,孰重?孰轻? 陈滢找不出答案。 至少在这个案件中,她找不出答案。 这些日子来,她亦时常扪心自问,这所谓永恒的谜题,果真无解么? 答案,依然是否定的。 谜题易解。可是,解开又如何? 不过是让更多的无辜者,成为权力斗争的陪葬品。 这并非陈滢的意愿。 她相信,即便侦探先生在此,他应该也希望着,到此为止。 只是,有些时候,正义、真相、法律、恶与善,这几者间的关系,会令陈滢感到迷茫。 一如无垠的时空彼端,侦探先生坐在办公室里,抽着他的烟斗,沉思着他经手的那几宗被人性与现实模糊了真相的案件时,生出的那种迷茫。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52章 有所敬畏 最快更新出闺阁记最新章节! 每逢那样的时刻,侦探先生总会吸上一口烟,再喷出浓浓的烟雾,自嘲地笑着说道:“上帝啊,我这个老头子为什么要钻牛角尖儿?上帝是上帝,侦探是侦探。就把上帝该干的活儿交给上帝去吧。” 然后,他便会放下这些迷茫,对着门外喊:“亲爱的贝蒂小姐,请把下一个委托人的卷宗拿给我。” 醇酒般的声线,真切如昨,仿佛此时亦在耳畔。 陈滢微笑起来。 她喜欢侦探先生。 更珍惜他赋予她的一切。 侦探先生从不把自己当作神,她也同样不会。 诚如郭婉不能以复仇为代价,将许多人的生命与命运视作无物(比如郭家那些无辜的族人),她陈滢亦无权以此作为她信念的支撑。 如果探求真相的代价,是让更多人万劫不复,那么,她放弃。 没有人能够凌驾于生命之上。 长公主与香山县主不能,郭婉不能,陈滢也同样不能。 因尊卑杀人、因欲念杀人、因复仇杀人,或者,因信念杀人,这其中有区别吗? 没有。 至少陈滢如此认为。 杀人就是杀人,无论打着什么旗号、拿着怎样的名义,所有夺取无辜者性命的行为,皆是这世上最大的恶。 也正因此,当信念与他人的生命置于同一架天平时,陈滢选择的,永远只能是后者。 望向窗外如流的人潮,她扯动唇角,露出惯常的笑容。 如果说,这是一场她与郭婉之间的对弈,至此,她是完完全全地输了。 一败涂地。 凡有所爱、凡有敬畏,则亦必有底线。 这是陈滢无法舍弃的,亦是郭婉首先抛却的。 前世的陈滢,曾做出过与郭婉相同的选择,而今生,她不再会了。 因为她来自于另一个时代,深知每一个生命都理当被尊重、被珍惜。 所以,她理解郭婉的行为,却绝不会退行到与她同等的位置。 也正因此,投子认输,是她在这个皇权至上的时空里,能够做出的、她认为最正确的选择。 “陛下真是天子圣君,给了郭夫人两个月的期限养病,听说她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呢。”知实的声音忽地响起,语中大有劝慰之意。 陈滢被她的声音拉回心绪,颔首笑道:“你说的是,陛下确实宽厚。” 之所以有此一说,却是因为,郭婉比预定的日子迟了两个月进皇觉寺。 便在旨意颁布之时,韩家二老病逝的消息,亦传至宫中,郭婉经受不住这个打击,当场呕血晕倒,不省人事。 太子殿下怜她孤苦,亲向元嘉帝求情,乞请将郭婉进寺的时间往后暂延,太子妃亦求去了司徒皇后跟前。 见郭婉果然病体支离,元嘉帝到底念着那一点亲情,终是开金口、许玉言,允了她两个月的期限。 如今,两月之期将满,郭婉大病初愈,遂择了今日辞出东宫,前往皇觉寺。 “姑娘也莫要太忧心,听人说那皇觉寺很大,占了整整一座山头儿呢,且宫里每月都会送米面油盐,夏天虽然没有冰,冬天的柴禾却给得很足。况郭夫人又不是出家,只是静修罢了,想必没人敢为难她。”知实又低语道,句句都在宽陈滢的心。 陈滢“嗯”了一声,心头隐忧却挥之不散。 的确,静修远比出家好,因为十年之后,郭婉仍有机会回宫,亦仍有复宠可能,甚至未必不能一飞冲天。仅凭这几条,那寺中人等便绝不敢太难为她。 可是,皇觉寺终究不是什么好地方。每当新帝登基,先帝的妃子们便大多发送此处。历朝历代,不知有多少宫妃老死寺中。坊间又有传闻,道那寺中规矩极大,等级尊卑并不比皇城少,从前亦发生过饿死宫妃之事。 这样的环境,委实不宜居住。 然而,换个角度来看,皇觉寺之行,于郭婉而言却又是必须的。 长公主虽然已死,萧太后却还在,待她解了禁足,只消抬抬手指,治一个东宫的孺子,不废吹灰之力。 相较而言,皇觉寺倒还更安全些。 此外,郭婉与明心之间的关系,总是说不清、道不明,若她毫发无损,则太子殿下便可能因此而受到攻讦,反不如进皇觉寺,诸事清静。 马车悠悠,载满心事,穿过街衢,驶出城门。 去时,风色正好,阳光如洗、青空澄澈; 回程时,漫天云絮如堆雪,偶尔漏下几缕天光,金屑铺散,照见归人。 倚坐窗边的陈滢,心情说不上好,亦不算坏。 故友话别,似乎应该是伤感的。 可是,望着郭婉那张疲惫而瘦削的脸,陈滢却又觉着,伤感这样的情绪,终究太浅。 她能够清晰地感觉到郭婉的蜕变。 从前的郭婉,是藏锋于匣的宝剑,寒光内敛、凝而不发,而今日的她,则是被切割打磨过的玉,外表瞧来圆润,实则心如磐石。 她身上的柔软、明媚与温情,在这一场大病之后,消失殆尽。 或许,背着人时,她亦会悔。 为着她亲手打磨的自己的命运。 她生命中为数不多的温暖与爱,便在这打磨中,永远地逝去了。 “你要好好的。” 临别前,她拉着陈滢的手,如是说道。 那个瞬间,她的眸中闪动着微润的光,将及而未及地,投向陈滢的脸庞。 那是在她极少有的切盼之色,好似若陈滢安好,她便也能够安好,又好似陈滢的存在,便是她与这尘世唯一的牵系。 陈滢能答她的,也唯有一句: “我会,你也珍重”。 愿自此后,她们各自的路上再没有阴霾,愿她们都能无悔于每一个选择,愿岁月宁静、余生安好。 这是陈滢的愿望。 想必,亦是郭婉所愿。 无声地叹了口气,陈滢转眸望向窗外。 眼前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耳畔是寻真吱吱喳喳的语声,此时听来,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暖。 “婢子瞧着郭夫人精神头儿还不错呢,虽瘦了些,倒是比在济南的时候更好看。”她喜孜孜地道,眉眼都飞扬起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53章 林深语迟 最快更新出闺阁记最新章节! 陈滢安静地听着,并不出声。 寻真根本没发现她的异样,仍旧笑嘻嘻地,一面斟茶、一面说道:“要依婢子看哪,天老爷也真是开了眼,把那些坏人都给治死了,郭夫人得老天保佑,精神健旺,往后那身子自然也会好起来的。” 说着话儿,她便将茶盏呈予了陈滢。 陈滢信手接了,仍旧沉默不语。 知实觑一眼她的面色,柔声道:“姑娘,您还能再见郭夫人的。婢子打听过了,像郭夫人这样儿静修的,皇觉寺管得不是很严,只消先往宫里头招呼一声,每个月的初一,都能进寺探望。” “多谢你想得周到。”陈滢看着她笑,平静的眸子里,隐了一丝极浅的情绪:“只是我猜着,她可能并不太愿意见我。” 她回身望着窗外,语声中不见情绪:“不光是我,任何人她可能都不会见,也不想见。” 知实怔了怔,待要再说些什么,望望陈滢的面色,叹一声,到底没再出声。 虽然不知详情,可她隐约觉出,她们姑娘与郭夫人,好似生分了许多。 她有点可惜。 难得她们姑娘有个知己,如今看来,两下里走动的机会,几乎再也没有了。 车厢之中,一片寂静。 寒风吹拂而来,卷起青帘,马蹄声清脆且响亮,载动满车心事,缓缓驶向喧闹的街市。 街角某处,一架驴车悄然停着,直待那油壁车转过拐角,不见踪影,藏在车中偷看的小姑娘方将灰布棉帘子放下,回身禀报:“姑娘,那车子走得没影儿啦。” “是么?”车中女子轻声地道,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 细看来,她样貌只能勉强称得秀气,双环髻上对称插戴着一副玉钗,光华莹润,一望而知绝非凡品,却又并不显奢华,著绿衫、系黛裙,裙角开几丛绿萼、数截虬枝,打扮得颇为淡雅。 这女子,正是郭凌。 那小丫鬟是她才买下的,将过总角的年纪,正是最天真烂漫之时,见主子不高兴了,她转了转眼珠儿,便拍手笑道:“姑娘姑娘,婢子方才瞧见街边有耍杂耍的,要不婢子陪您去瞧瞧去?” “不了。”郭凌摇了摇头,出神地望着车帘,也不知在想什么。 那小丫鬟见状,乖巧地跪坐在旁边,替她倒了一盏茶。 嗅着那鄙俗的茶香,郭凌心头泛起一丝苦涩,接盏在手,低声吩咐:“告诉车夫快快出城,再迟怕便赶不上了。” 她显然兴致不高,小鬟见了,微露惧意,慌忙跳下车去传话。 待她回来时,却见郭凌已然搁下茶盏,她忙躬身禀报:“姑娘,婢子多给了那车夫两个铜子儿,他说会赶快些的。” 便在说话声中,车子已然驶动起来,蹄声急促,走得果然不慢。 郭凌淡淡一笑,又见那小鬟仍旧怯怯地,心头软了软,柔声道:“慧儿今日差事办得好,等回来了,我带你去得意阁吃饭去。” “真的么?”那叫慧儿的小鬟双眼一亮,登时便将那一点点忧愁扔在脑后,笑得眉眼都弯了,迭声道:“谢姑娘,姑娘真好。” 郭凌淡淡一笑,不再说话,只时而掀帘观瞧 如今再非伯府姑娘,那些规矩讲究,亦再也不能束缚了她去。 若放在从前,似今日这等行径,往往会得来管事妈妈的喝骂,那鄙夷的视线,仿佛在不断地提醒她,她是庶女,天生矮人一截儿。 郭凌挑了挑眉,目中划过一丝阴戾,复又转作快意。 她赢了。 拿自己的命赌赢了。 那些鄙视她、轻贱她、操控她的人,要么死了,要么成了最低贱的边民。而她郭凌不仅活着,且得陛下庇佑、有田地安身,更能够婚嫁自许。 郭凌目中的快意迅速扩散,直至整张面颊。 她永远都忘不了,当她站在路旁,亲眼看着她曾经高高在上的那些亲人们,是如何狼狈地坐在囚车中,形容枯槁、满身脏污,被沿路百姓唾骂诅咒时,那种兴奋到战栗的感觉。 原来,高人一等,将别人踩在足底的感觉,竟是如此畅快,仿佛全身三万六千根毛孔齐齐舒张,无一处不快活、无一处不欣然。 郭凌的面容变得平静,目色亦然。 生死关头打了个转儿,回头再看从前旧事,不过一场云烟。 “姑娘您瞧,前头是不是那些人哪?”身畔突地传来慧儿的声音,令郭凌瞬间清醒过来。 她凝神看去,却见前方现出一支车队,一乘青幄小车居中停着,旁边几骑穿蟒袍的侍卫,又有穿绛色宫服的宫人,恭候于车边。 “停车。”郭凌立时吩咐,藏在袖中的手动了动,握紧掌中的那方铜牌。 这是她想了不少办法才求来的。 有此铜牌,则她出现在这里,便是陛下允可的了,旁人再挑不出错儿来。 驴车很快便停下,离着那车队不过十余步之距。 郭凌探身往外瞧了瞧。 此刻,他们正停在城外官道的岔路上,两侧是稀疏的林木,夹一线蜿蜒的土路,伸向远方。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郭婉缩回车中,自袖中取出铜牌并一张拜帖,交予慧儿:“你下车去,把这两样东西给前面车队的那几位将军瞧,就说我想要见郭夫人一面。” 言至此,又肃声道:“我之前教你的那些话,你都背下来了么?” “背下来了,婢子全都记得。”慧儿闪动着一双大眼睛说道。 郭凌点了点头,面上挤出一个笑:“快去吧,小心回话,莫招惹了他们。” 灵儿脆声应下,捧着东西推门下车,又返身将门关上。 郭凌退回原处坐着,双目微阖,并不往车外瞧。 天光渐暗,阴云悄涌,阳光尽皆被掩去,那些细碎的金屑,已然再也不见。 “嗒、嗒”,朔风拂来,捎带着轻细的脚步声,渐行渐近,其间还夹杂着灵儿刻意压低的说话声。 郭凌唇角微勾,张开双眸,挺直了腰身。 “郭大姑娘,夫人命奴婢过来传话,夫人在西首林子里等着您。”脚步声停在车门外,恭谨的禀报声随之响起。 “吱哑”,灵儿拉开车门,将棉帘子挂去一旁,笑道:“婢子扶姑娘下车。” 郭凌没说话,只将手搭在她的胳膊上,缓步出得车外。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54章 唯一亲人 一名样貌清秀的小宫人正立于车外,见郭凌出来了,忙躬腰道:“姑娘请随奴婢来。”语罢,侧身做了个“请”的动作。 郭凌放开慧儿的手,轻声叮嘱她:“你就在这车里等我,我很快便回来。” 慧儿偷偷看了一眼那小宫人,乖巧地应下了。 郭凌理了理衣裙,含笑向那宫人道:“有劳姑姑了。” 说话间,提步上前,借着错身之际,递过去一小袋银锞子。 那小宫人不动声色地收了,躬腰在前引路。 郭凌紧随其后,二人离开土路,入得西首疏林,行不多时,那小宫人便停了步,恭谨屈身:“姑娘,夫人就在里头。” 不必她说,郭凌亦早瞧见林间的那抹倩影,点头谢她一声。 那小宫人道声不敢,却不曾离开,仍旧立在原地,垂头敛首,既像望风,又像监视。 郭凌也未再理会她,轻提裙摆,迈着优雅而轻盈的步履,往前行去。 朔风低咽着,吹乱荒草遍布的疏林,残叶在风里打着旋儿,脚步踏下,便有清响。 寂静中,这声音传去很远,郭婉自亦有所闻。 然而,听见了,却不回首,只背对郭凌的来处,漫声道:“你怎么来了?” 郭凌在她身后停步,盯着她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蓦地一笑:“我来送送大姐姐。” “呼啦啦”,又一阵疾风拂来,将这轻细的语声,吹得四散。 “啊哟,真是难得呢。”郭婉侧首回望,未施脂粉的脸上,笑靥格外明丽:“四妹妹真个是好,还想着来送我这个落魄之人。” “大姐姐是我在这京里唯一的亲人了,我若不来送一送,岂不是会叫人骂凉薄?”郭凌嫣然一笑:款步行至她身前:“再者说,我若不瞧一眼大姐姐,与大姐姐好生说上几句别言,我这心里,总是不安的。” 郭婉望住她,杏眼微弯c眸光闪动,好似在斟酌她这话是真是假。 随后,她便抬起一根春葱般的手指,向颊边点了几点:“这样一说,也真是巧得很,恰好我也有话与四妹妹说,本想着只怕无缘再见,这念头只能先搁下,却不料四妹妹竟来了,可见咱们姐妹,真是一条心哪。” “可不是?”郭凌接口,笑眼弯起,隐去一切情绪。 二人视线在半空里胶着,数息后,各自移开。 “走一走罢。”郭婉当先道,踏着满地残叶,徐步往前行去。 郭凌没说话,只安静随行。 风很冷,低低地掠过这片树林,树枝刮擦作响,空气冰凉而薄透,呼吸之间,冷彻肺腑。几只寒鸦栖在枝头,歪着脑袋打量着行人,不知谁“啪”一声踩碎枯枝,鸟儿受惊,振开羽翼,“呱呱”叫着,飞去了别处。 “说起来,我原是想来说一声多谢的。”郭凌蓦地开了口,带着笑意的语声,入耳时,却冷得怕人。 “陛下降旨的时候,我是当真觉着,是大姐姐救了我,全是大姐姐叫人给我传了那些话,我又将它们都给说了出来,这才得以活命。若不然,只怕我早就死在流配的路上了,彼时的我,是真的十分感谢大姐姐来着。”她笑着,口中呼出淡白的烟气,风吹即散。 她出神地望着疏林尽处,像要分辨那尽头到底有什么,语声亦带了几分心不在焉:“可是,这两个月来,我翻来覆去地想了很久,忽然便想明白了,这一声谢,与其我来说给大姐姐,倒不如说给我自己听。” 低微的语声,随风遁入林间,不复可闻。 郭婉并不答言,只转盼四顾,仿若观赏风景。 郭凌抬起头,定定地看着她,忽而又笑:“其实,若再往深里说一句,那一声多谢,委实该当姐姐说予我听才对。” “这话可就没意思了。”郭婉闲闲地开了口,神情语态,皆如道寻常:“若没有我,四妹妹如今只能在海疆吹冷风c晒大太阳,每天连口饱饭都没得吃,没准儿还要被那些叔伯们拿去换粮食,又哪里能坐着小驴车来送我一程,身边儿还能有个丫鬟服侍着呢?” 她明眸流转,复又浅笑:“姐妹一场,你好我好才是正理。若强要论出个是非曲直来,那也太生分了不是?” 她眨眨眼,笑得愈发甜美:“四妹妹,在我眼里,你原先可不是这般无趣之人呢。” 听了这话,郭凌侧首想想,便笑着点头:“嗳,这话也是。确实是小妹我见识浅薄,着相太过,大姐姐见多识广,可莫要与我一般见识。” 虽笑着说完了整段话,然语至末梢,讥意已然遮掩不去。 郭婉却像没听出来,挥了挥手,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四妹妹果然有自知之明,我这个大姐姐看在眼中,心里委实是欣慰的很。” 竟是反话正听,干脆地便认下了。 郭凌看着她,面上无一丝异动。 若换作从前,这两句话下来,只怕她便要作恼,又或者自惭形秽。 而今么,她自然不会了。 相较于生死大事,这些口角争斗不过儿戏。 她足足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方才想得明白,而一旦通透了c明晰了,也就无所谓了。 她叹口气,头微微仰着,望向布满阴云的天空,语声中带几分怅怅:“难得大姐姐开诚布公,我也就实话实说吧。” 言至此,她停顿了一会儿,方启唇问:“大姐姐是怎么知道我娘有记事的习惯的?” 此处所说的“娘”,非指程氏,而是于姨娘。 自然,在郭凌还是伯府四姑娘时,这一声“娘”是绝对不敢叫出口的。 可如今,世上已无兴济伯府,她爱怎么叫就怎么叫,谁也管不着。 郭凌快意地翘着唇角,面上的笑很是真切。 可很快地,那真切的笑容里,却又染上了浓浓的悲凉。 于姨娘已经死了。 直到咽气的时候,她的娘亲,都不曾亲耳听到自己的骨肉,唤她一声“娘”。 郭凌闭了闭眼,将涌上来的轻浅泪意,阖于目中。 郭婉转眸望她,眼底深处,有一点点些微的怜悯。 也只是一点点罢了。 她转过身,被寒风吹动的裙角,随话音不住翻卷:“四妹妹可能不记得了,我娘死后,程氏扣下了我娘的一个贴身丫鬟,那丫鬟叫烟柳。”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55章 老天开眼 最快更新出闺阁记最新章节! 郭凌忽地张开眼,心底陡然一片透亮。 她记得烟柳名字,甚而也隐约记得那张脸。 原来,这一切的一切,从彼时便已开始。 “我想起来了。”郭凌点了点头,然再过一息,却又蹙眉,面上是百思不得其解的神情:“只是,这烟柳与我娘很亲近么?我怎么不知道?” “祖母那时候总盯着烟柳,她自然要小心行事,你娘也不敢叫你知道。”郭婉淡然地道。 郭凌直勾勾地看着她,忽地笑起来:“大姐姐就说实话也没什么。我娘爱财,烟柳怕也使了不少钱,才和我娘得以亲近。再说明白些,烟柳拿钱买通我娘,本就有她不可告人的目的。而指使她的人么,除了大姐姐,便再没旁人啦。” 她笑吟吟地说着这些,似全然不知,她语中臧否的,正是她的生身之母。 郭婉微现讶色,凝视她良久,眉眼忽尔一舒。 “罢了,既然你能猜出来,我便也说实话罢。”她神色泰然,随手折下一小段枯枝,拿在手中把玩:“那册子里头的有些事儿,是我叫烟柳现编出来,由你娘记上去的。彼时我只想着先埋下棋子,至于怎么用、何时用,还是后来见到了明心,才有了通盘的计划。” 言辞间,对那些辛秘竟是毫不隐瞒,几乎合盘托出。 郭凌却似早有所料,闻言也只挑了挑眉,并未显得意外。 “和我猜的差不多。”她抚弄着腰畔禁步,语气很平静:“那册子上头有些事儿,和你告诉我的那些话正合得上,没有一点儿破绽。受审的时候我就想,这绝不是一朝一夕之事,更不可能是临时起意。如今听了大姐姐所言,终是解我心头之惑。原来,从那样早的时候,你就存了心思,要把郭家、把长公主府往死里整。” 她抬头笑了笑,只是,那笑意却不及眼底:“大姐姐可真够光棍儿的,豁出自己的命还嫌不够,连养大你的韩家也一并舍了。为报你的杀母之仇,以三姓阖族老小抵命,大姐姐这一腔的赤子之心,委实叫人感叹。” 她的声音很轻,面上的神情似是哭、以似是在笑。 她维持着这怪异的神色,抚弄玉禁步的手指下意识地痉挛着,连同她的说话声,也带了几分颤抖:“这两个月来,我日思夜想,终是想通了一件事。” 她不再去看郭婉,空洞的眼神,抛去望不到尽头的天际,语声亦似来自于极远处:“我发现,大姐姐的运道,真是特别、特别地好。” “哦?”郭婉微低着头,摩挲着掌中枯枝:“那你倒说说看,我的运道好在哪里?” 郭凌勾了勾唇,回眸望着她,蓦地抬起手,将衣袖向下一拉。 刹那间,她半条胳膊皆露在外头,雪白的肌肤上,赫然有几个恐怖的深紫色疤痕。 “大姐姐可认得这是什么?”她唇角勾着,似笑而非笑。 郭婉扫眼看去,眉头都没动一下,声音平淡无波:“他们动了刑?” “大姐姐真聪明。”郭凌慢慢放下衣袖,神情无悲无喜:“他们确实动了刑。想小妹我乃是人犯,又供出了那么多消息,不动点儿刑逼上一逼,人家怎么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 她“嗤”地笑了一声,忽地又露出忍俊不禁的神情:“大姐姐你说好笑不好笑,这烙铁烙下的印儿,竟消不去。宫里赏了两大盒子的雪肤膏,抹了两个月,还是这样儿。说句大不敬的话,宫里的东西也不怎么样。” 她嘟着嘴、抬着眉,面上无一丝怨怼,唯有对雪肤膏子效用的些许不满。 而即便这不满,亦是小儿女情态,那些挑吃拣穿的贵女们,个个如是。 郭婉望住她,好一会儿后,才露出个极淡的笑:“这般看来,我的运道真是不错,你竟熬过去了。” 郭凌“呵呵”笑了两声,隔袖轻抚烙印,头却又仰着,出神地望向天空:“所以说大姐姐运气好呢。那铁钳子烙上来的时候,我觉着是怎么也熬不过去的,那时候我便想,大不了全招了,拉着大姐姐一块儿去死。” 她蓦地齿关紧合,逼出又尖又细的语声:“可谁想,咬牙忍了一回刑,接下来便再没人理过我。然后陛下的旨意就下来了。大姐姐你说说,你的运道是不是特别地好?” 郭婉拂了拂衣袖,面色淡然,却不接话。 郭凌也不用她接话,顾自讲了下去:“我生生挺过了一回刑,这是大姐姐的第一个好运,再往前数,我娘死了,这是大姐姐的第二个好运。若她老人家还活着,抄家的那晚,没准儿我娘就把那册子给烧了。” 她遥望着天际,那漫天阴云似也映入她眸中,翻卷着、变幻着,捉摸不定:“大姐姐的第三个好运,是明心居然死了。若她活着,就冲她帮着大姐姐做的那些事儿,一旦她供出来,大姐姐也必活不成。可谁想,明心这一死,倒把好些事儿给坐实了,兴济伯府百口莫辩,而大姐姐么,则捡下半条命。” 郭婉“嗯”了一声,竟点头表示赞同:“这话委实说到了点子上。我也没想到祖母下手这么快,生生把明心给弄死了。彼时我已经做好了与明心当堂对质的准备,结果也没用得上。” 她叹了口气,仿佛深为不能与明心对质而遗憾。 “所以呀,大姐姐这运道好的,简直就像老天爷都给你开了眼呢。”郭凌掩袖而笑。 一瞬间,她宽大的衣袖滑下去,隐隐露出一角紫印,她却也不以为意,笑罢了,便又续道:“还有第四个好运,便是绿漪疯了。不是我瞧不起这丫头,她如果没疯,是绝挺不过来的。” 她握着嘴笑,眉眼却是冰凉:“好教大姐姐知晓,牢里的那些刑具,根本不是人能受下来的,便是十八层地狱的恶鬼,也受不得那样的疼。绿漪不过一个丫头罢了,她再忠心,疼得死去活来的时候,也一定会招。大姐姐你说是不是?”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56章 照照镜子 冷冷话音、匝地有声,郭婉却毫无反应。 她微低着头,似仍在打量手中那截枯枝,双唇抿成一条直线。 郭凌扫眼看她,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郭夫人的第五个好运,便是韩家两老也病死了。”她漫声道,目中讥讽一闪而逝:“我听人说,郭媛和明心中的毒根本就是同一种,是韩老太爷当年给女儿的陪嫁。我猜着,那毒药若是有下剩的,到底交在了谁的手上,韩老太爷一定知道。” 她“噗哧”笑起来,眼神却变得极为尖刻:“可是,老天爷对郭夫人何其厚爱,竟叫两老同时病故。如此一来,所有能够让夫人您死无葬身之地的人,不是死、就是疯,只剩下一个我,空口无凭,还要保着自个儿小命儿,绝不敢违逆郭夫人之意。您说说,您这运道是不是好得出奇?” 语罢,她终是“咯咯”娇笑起来,似是说到了什么极有趣之事,引得远处那小宫人也抬起头,往这里看了看。 郭婉始终沉默着,既不反驳、亦无怒斥,更没有半分局促,仿佛郭凌所言,根本与她无关,又仿似与人隔了千山万水,任你言如刀箭、笑若尖针,皆不能伤她分毫。 郭凌笑了几声,终觉无趣,到底沉默了下来。 郭婉静静地站着,身形挺直,动也不动,好似要站到地老天荒。 那一刹儿,也唯有她自己知晓,她是用了多大的力气,才抑住那一声即将出口的尖叫。 喉头涌起阵阵腥甜,眼前一切似都在打转儿。 郭婉死命咬住舌尖,籍由那尖锐的疼痛,以使自己保持清醒,而不是发疯般地嘶吼出来。 然而,那些许疼痛,根本敌不上心底深处袭来的狂风暴雨,更挥不去那缠绕而来的字字句句。 那些满怀恶意、却又真实到无法辩驳的话语,已然将她牢牢困住。每一字皆为尖刺,抵进她的肌肤,穿透她的骨髓,再狠狠扎进她的心底,让她的每一次呼吸,都钻心地痛。 朔风哀号着、低咽着,自极远处而来,钻进衣领与袖口,似一片片冰冷而薄的刀片,掠去身上所有暖意。 郭婉觉得冷。 很冷。 比寒夜中冷衾独坐的冷,更甚百倍。 全身的血都像被冻住,指尖发麻,足底像踏着冰。 “郭姑娘越来越会说话了。”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平淡的、安然的,仿似寻常。 可是,恍惚间她却又觉得,那并非她在说话,而是有人借着她的口,吐露出一些毫无意义的词句。 很快地,那声音又发出一阵笑,甜美娇脆、却又有一种说不出地坚韧,如层层堡垒,将那些发疯般的尖叫、刺入骨髓的疼痛,尽皆围住。 “这个笑话儿说得可真好,哪怕明知道郭姑娘是在胡诌,我听了也忍不住想笑呢。”郭婉又道。 这一回,她终是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喉头的刺疼越发清晰,冷风倒灌进来,激得她想咳嗽。 可她忍住了。 她知道,只消轻轻一咳,那喉底腥甜便会喷涌而出。 那样就露馅儿了。 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她,她必须镇定如恒、毫无异动,才能真正教人放心。 郭凌定定地望住她。 那一刻,她目中漾动着毫不掩饰的快意。 “郭夫人真该照照镜子。”她啧啧两声,似叹似笑:“可惜我不懂丹青,不然哪,我定会把夫人现在这副死命撑着,却偏偏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画下来,挂在墙上,每天瞧上几眼,欢喜欢喜。” 她勾起唇,盯着郭婉看了许久,似欲将其此时样貌牢记在心,而后方抬手,掸了掸袖角并不存在的灰尘,笑吟吟地道:“啊哟,这不知不觉间,我竟说了好些话儿呢,真是对不住得很,耽搁了郭夫人的正事儿。” 随着话音,她已然换过一副面孔,眸中涌出泪来,面上满是眷恋不舍,又带了一丝凄切:“郭夫人,我苦求来的这一个见面之机,也就是想再来瞧瞧你罢了。如今我也不过一介女户,往后还不知有没有再见之时,夫人可要千万保重。” 女孩子特有的尖脆声线,于静林中传去很远,那小宫人想必也听得见。 郭凌弯眉笑起来,纤纤十指挽作兰花,提起裙摆,转身将行。 可是,堪堪迈出一步,她忽又顿住,转头望着郭婉,笑语嫣然:“郭夫人,那七千两银子的事儿,你是怎么把它挑出来的?我在家里想了很久,就这事儿没想明白,还请郭夫人给解个惑,若不然哪,我晚上睡觉都睡不安稳。” 许是她的声音太过欢快,又许是那风太冷、天太寒,郭婉终是自混沌中惊醒。 她有些迟缓地转过头,看向郭凌,像是不认识她一般。 郭凌也不急,好整以暇地理着裙角,静等着她说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郭婉方才启唇。嘶哑的声音,先还有些破碎,却又很快圆润恬和,不见一丝裂隙。 “那七千两的事儿,是崔玉英出首揭发的。”她道,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忽地像是想起什么,举袖而笑:“啊哟,我怎么与你说起这些来了?这崔玉英可是有品级的宫人,郭姑娘如今不过一介庶民罢了,就说了你也不知道、知道了你也不认识、认识了你也搭不上话,不是么?” 很明显的挖苦,衬着她面上甜笑,越发有种讽刺。 郭凌惊奇地看了她一眼。 这般喜怒形与色的郭婉,委实少见。 不过,郭凌并不生气。 郭婉此时的反应,就与郭凌想通自己险死还生、差点被郭婉绕进去时,一个样儿。 方才那诸多好运,不只是郭婉的,亦是她郭凌的。 老天爷不知开了多大的眼,才能让这几乎注定十死无生的局面,竟自转圜了过来,而她与郭婉,亦得苟活。 所以,她对郭婉,没有一丝的谢意。 要谢就谢老天爷罢。 至于这位曾经的郭孺子,如今已然与郭凌拴在一条绳儿上,荣辱与共、存亡一身,谁也奈何不得谁。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57章 贵人忘事 施施然地看了郭婉两眼,郭凌微笑起来。 她知道郭婉恨她。 一如她也恨郭婉。 可是,从今往后、天长日久,她们就得如今日这般,相看两恨,却又不得咬牙看着、活着、依存着,不得分开。 “今儿是我这个做姑姑的不是,大侄女儿见谅。”郭凌轻笑着道,脆嫩的声线,略带几分玩笑意味,那小宫人定是听得清楚。 “我就是觉着吧,有些话不吐不快。此外还有一层意思,便是想与郭夫人好生亲近亲近。到底夫人还是贵主儿来着,不靠着您,我又靠着谁去,举目全大楚,我不也就您一个亲人在身边儿么?” “亲人”二字,她咬得格外地重。 随后,她便又笑,优雅而又轻松地拂了拂衣袖:“民女也没什么本事,唯有一个长处,便是深信‘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儿’。所以呢,我和我娘一样,特别喜欢把每天的琐事儿都记下来,有空儿便翻上一翻,也是个意趣。” 她看也未看郭婉,面色怡然:“今儿与夫人这一席话,民女委实胜读十年后。回去后,民女会把每个字都记下来,还有郭夫人之前说的那许多话、做的那许多事儿,民女也会仔仔细细、字字句句地写下,好生珍藏,也免得忘了夫人教诲。” 语毕,略略屈身行礼:“话已说完,民女这便告辞,郭夫人保重。” 在她说那番话时,郭婉始终面含浅笑,看向郭凌的视线亦极亲切,没有半点不虞。 “郭姑娘慢走,我便不送了。”她笑着挥手,眉眼间尽是温柔。 郭凌笑应了个是,转身提步,而随后,一声极轻的语声,亦随之抛下,又细又凉:“却不知珍珠和玛瑙,如今可都还活着么?” 声未了,人已远,沓沓无影踪。 这一问,显然并不需答。 又或者,这问题的答案,她们各自心知肚明。 郭婉静静站着,衣带牵风、发丝飞动。 天色愈沉,布满灰白色的积云,似将欲雪。 枯树残枝间,郭婉的身影似风化成了一具石像,微有些痴的视线,投入寂寞空林,逡巡着、游弋着,终究无处安放。 北风呼啸而来,又寂寂而去,卷起满地落叶,那“沙沙”的单调声响,似一首无字之歌,萧索、苍凉、悠悠无尽绝…… 然而,发生在林间的这些许哀切、点滴伤怀,也不过是盛京城每日都在上演的故事中的一幕罢了,方寸之外,谁又知道?谁又曾记? 正所谓贵人多忘事,尤其是盛京城的贵人,格外善忘。 三日后,永成侯府的梅花宴上,已然鲜少有人提及那位冠绝东宫的郭孺子,以及她大起大落的传奇故事。 至于韩家、兴济伯府乃至于长公主府,就更无人去提了,简直像是京里就没这几号人物。 而所谓传奇,既无人去传,则那奇便也没了。诚如那花开了会谢、焰火绽放之后,也不过一抔灰烬。 既花落亦无人管,则那灰堆子又有甚可顾?那一地的鸡零狗碎,看一眼都嫌脏,谁又会往那上头凑?沾上了可就洗不干净了,倒不如不闻不问,管它屁事。 于是,筵席罢、曲声啭,莺啼燕咤间,姑娘太太们聊着京里最时兴的胭脂水粉,再讲一讲那演剧社新上演的剧目,说得一团欢喜、听来亦花团锦簇,可细想来,却是字字废话,说了就和没说一样。 而待散席后,女眷们便分作几拨儿,听书的、瞧戏的、赏花儿的,各安其事,各得其乐。 李氏因懒怠动,便坐在花厅里没挪窝儿,有一搭无一搭地听着书,一面便推旁边的陈滢:“这天儿冷了,娘这一把老骨头就不爱动弹,你可比不得娘,正是鲜花嫩柳的年纪,外头那些热闹你也去瞧瞧去,别把自己弄得跟个饴养天年的老太太似的。” 这话说得寻真并知实皆笑,罗妈妈更是忍俊不禁:“夫人这一开口,倒生生把姑娘给说老了。” 李氏也自笑着,悄悄伸出一根手指,朝陈滢身后点了点:“你回头瞧瞧,三丫头都看你多少回了,恨不能拉你过去呢。” 陈滢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见陈涵正挨坐在许氏身边儿,一俟她看来,立时便冲她使眼色,眉毛眼睛一通乱飞,又直往门口呶嘴,那意思,再明显不过。 “快去吧,别叫小姐妹等急了。”李氏柔声道,摸了摸陈滢的头发:“多穿些,莫要冻着。” 陈滢知道她是怕自己闷,不忍拂她好意,遂笑道:“那女儿就出去走走,娘好生听书便是,若累了咱们便回去。”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就吃个酒也会累,为娘哪有这般娇弱。”李氏失笑,又连连摆手:“去吧去吧,你们小姑娘家就该多在一块儿玩,这些书有什么好听的,等你老了,保管你听得生厌。” 这话又引得众人一笑,陈滢便自起身,寻真知实皆跟着,主仆径往花厅门口行去。 陈涵一直注意着她,见她动身,忙向许氏打了个招呼,便带着丫鬟匆匆跟了过来。 待两下里离得进些,料得陈滢能够听见她说话了,她便小声儿抱怨开了:“哎哟我的个天爷,总算把你这尊佛爷给请起来了,方才坐那儿就跟生了根也似,任是我喊你多少声儿,你都硬是没动一动。” 陈滢歉然一笑:“抱歉,那女先儿嗓音太嘹亮,我听得入神,便没注意旁的。” 陈涵倒也没恼,拉着她就往门外走,口中说个不停:“你是不知道,自二姐姐定了亲事,见天儿没个影儿,就知道躲在屋里绣嫁衣,我都快闷死了。今儿她吃了饭就又跑回屋儿了,也不晓得陪我一陪。好在还有个你在,我才算有个说话的人。” 陈滢奇道:“这话可不对吧,除了二姑娘,家里不还有好些妹妹吗,怎么就把你给闷着了?” 永成侯府女孩子很多,尤其三房,除陈湘与陈涵外,另还有四姑娘陈清、五姑娘陈沅、六姑娘陈湄,陈涵不该缺人说话才是。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58章 倾国倾城(夜如胖和氏璧加更) 不提这话还好,一提此事,陈涵便是满肚子气闷,嘴角一撇,冷笑道:“什么姐姐妹妹,谁理她们?一个个笨手笨脚的,人话都不会说,我倒愿意教她们一教,物理书都拿出来了,可笑她们竟不爱听,整天就知道弄吃做穿、挑三拣四,金贵得连路都不肯多走半步,叫我哪一个眼睛瞧得上。” 她越说越鄙夷,脑袋扬起老高,一脸的目下无尘。 陈滢十分想要笑,到底忍住了,不曾言声。 怪不得陈涵气成这样儿,原来是想在侯府过上一把老师瘾,可惜,几个妹妹根本不买账,她英雄无用武之地,自是闷坏了。 跟在后头的寻真闻言,忍不住朝上翻个白眼儿。 陈涵以往种种恶习,比之更甚。从前在国公府时,最爱掐尖儿的就是她,每每哪个姐妹得着好东西,她虽不会当真开口讨要,却也免不了夹枪带棒、酸话连篇,如今倒好,她竟跑来说旁人眼皮子浅,当真好笑。 自然,这话也只敢在肚里腹诽,明面儿上寻真还是很恭谨的。 一旁的知实瞥见她神情,立时便知晓,她这指定又在编排谁呢,遂悄悄戳她一记,又警告地看了她一眼。 寻真登时委屈起来。 她又没说什么,想一想都不行? 她鼓起嘴,朝知实翻个白眼,扭头不理她,倒把知实给气笑了。 身后两个丫鬟的眉眼官司,陈滢与陈涵自是不知。 拉着陈滢转上游廊后,陈涵便在前引路,直往东首而去,穿门绕户,又过一丛枯萎的蔷薇花幛,便入了银杏林。 “这林子当中辟了个小花圃,也有梅花儿,虽只几树,却比梅园更得趣儿。又有新砌的假山、新搭的茅草亭子,还引了活水,汪了好大一个池子呢,是大伯母才叫人弄出来的,上个月才建得。”陈涵笑着介绍地道。 陈滢“唔”了一声,点头不语。 自陈漌与夫君卢宸于淮安定居,且夫妻和美、诸事顺遂,许氏面上的笑,便日甚一日地多起来,也有心情收拾庭院,将侯府打理得井井有条。 “今儿趁着人少,我叫人把那地方收拾了出来,亭子里备了茶水炭炉、新鲜果子,咱们边吃茶、边赏花儿,也自得趣。”陈涵此时又添笑语,似兴致颇高。 然陈滢却注意到,她眉间似有一层悒色,像有心事,纵使面上带笑,那笑亦极浅,仿佛轻轻一抹,便得褪尽。 陈滢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又忖片刻,终是直言相问:“我看你好像有心事,需要我帮忙么?” 说起来,陈涵也只比她小了一岁,转过年来便要及笄,谈婚论嫁便在眼前,或许她便是为此而烦恼。 听得陈滢所言,陈涵登时双眸一亮,下意识地便点头。 然一息之后,她却又似想起什么,点头忽又变作摇头,面上亦飞快堆出笑来,掩饰地咳嗽了一声,道:“那个……那个,我没事儿,就是这几天闷坏了,散散就好,散散就好。” 她摆了摆手,竭力做出不在意的样子,又引颈往四下看,面上的笑堆得越发地浓:“说起来,这廊子春夏时最好看,垂藤如荫,还开花儿呢,那花儿也很香。” 顾左右而言他,明显不愿多谈。 陈滢亦不强求,笑着接语:“那等到明年春天的时候,我一定登门拜访,在这廊子里走一走、闻一闻。” 陈涵这一回倒真笑了,拿手指着她道:“明年?明年开春儿你便成亲了,我瞧你哪得有空儿来。” “我的婚期往后延了一个月,改在三月了。”陈滢很平静地道,丝毫未因论及婚事而羞赧,坦然得很。 陈涵早便习惯了她这样,倒也未觉得如何,唯讶然于她婚期的更改,蹙眉问:“怎么往后推了呢?是日子没挑好么?” 陈滢便笑道:“约莫是吧。是我娘说要改的,父亲也说三月天时更好些,就把日子定在三月了。” 陈涵闻言,眼珠转几转,“咕”地一下便笑出来,挤眉弄眼地道:“啊呀,那你家小侯爷可不是很委屈?平白要多等一个月才能抱得美人归,他会不会着急呀?” 话未说话,她自己便先撑不住,“咭咭咯咯”笑个不停,少女脆亮的笑声,惊起几只觅食的雀儿,“扑楞楞”飞去枝头。 至此,话题便顺利转至陈滢身上,再无人提及方才之事。 又行一段路,前方便是游廊转角,陈涵此时亦收了笑,指向前方道:“瞧,从那转角往南走,再一会儿便到地方了。” 她这厢话音才落,蓦地,前头一阵香风袭来,那转角处竟现出一群女子,个个穿红着绿、插金戴银,好不华丽。 陈涵吃了一惊,待定睛细看,脸一下子拉得老长。 来者并非旁人,正是方才说要去梅园赏花的诸女。 陈涵方才假说头疼,这才免了陪同之苦,却不想,两下里竟走个对脸儿。 陈涵简直郁结。 她特意请了陈滢过来,就是看中此地清静,不想却还是遇见了人,且还是一大群,躲都躲不掉,你叫她如何不烦恼? 用了至少两息的功夫,陈涵方将面上阴沉掩去,面上亦换过一副笑脸。 今日许氏特意命她与胞妹陈清待客,她躲了一回,此番却不好再推了,只能硬着头皮上。 陈滢亦自停步,视线扫过来人,当先入目的,便是一张绝丽容颜,容光之盛,几令人窒息。 恍惚了好一会儿,她才终是认出,那绝色美人儿,正是永成侯府五姑娘——陈涵的庶妹——陈沅。 方才坐席时,陈沅与她并不在一桌,陈滢也未曾多在意,如今她迎面而来,却教陈滢看了个清楚。 真真是倾国倾城之貌、举世无双之容。 陈滢不由有些感慨。 当年的小姑娘,如今已然初长成,眉眼初开、身量渐足,容光亦愈盛,此时虽只站在角落,头也半低着,可一眼望去,满园中便只剩了她一个,纵漫漫天光,亦只能作她陪衬,更遑论身边诸人了。 算一算,她今年也才只十一岁,便已然美得教山河失色,再过几年,还不知能美成什么样儿。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59章 曲廊微语 “她倒真有脸来。”耳畔陡然传来陈涵没好气的一句嘟囔,陈滢这才从惊艳中回神,转首看去,便见陈涵皱着眉,脸上的笑假得都能摘下来。 “大伯母也真是的,请谢家人来做什么?烦死了。”陈涵又咕哝道,声音压得很低,近乎耳语。 原来,她是不想与谢二姑娘谢妍碰面。 陈滢心下了然,却也没接话。 这话不好接,且接了也没必要。 人家都快走到面前来了,陈涵除了笑脸相迎,还能怎样? 再者说,那谢家也算新贵,又与侯府姻亲柳家沾亲,许氏请客,自不好略过他们去,这也是礼数使然。 方才酒宴中,陈滢亲见谢妍与许氏同席,二人言笑晏晏、毫无芥蒂,似柳氏从前诸般算计、谢姜与谢妍对陈漌的利用,皆不曾发生。 都说女人天生会演戏,谢妍的演技或许比不上许氏,却强出陈涵甚多。 “四妹妹、五妹妹、六妹妹,你们怎么从那里过来了?不是说要去梅园赏花儿的么?”待两下里走近,陈涵当先笑语, 复又向众贵女致意:“诸位见谅,方才是我失礼啦,委实头疼得紧,便赖在花厅里歇了一会儿。” 一言一行,皆极有度,纯然一副好客主人的模样。 陈滢扫眼看过,心下倒也赞叹。 许老夫人一定没少了对陈涵的调教,至少明面儿瞧着,她已颇具侯府嫡女风范。 “三姐姐,梅园的花儿我们已经看过啦,因那银杏林深处有座亭子,还有两分意趣,小妹便擅自作主,请大伙儿过来歇个脚儿。”四姑娘陈清当先回道,趁着背对众人,拼命向陈涵打眼色。 陈涵便暗地里恨了一声。 不必说,她之前吩咐丫鬟收拾茅亭之事,定被陈清听了去,如今顺势便把客人都带来了。 当着众人,陈涵有火也发不出,只得继续面含微笑,将那客套话儿往外端:“哎呀,真是太巧了,那亭子正好我叫人收拾出来了,咱们便同去瞧瞧吧。” 说着便将帕子捏在手里晃几晃,蹙眉做捧心状:“因我头疼,母亲说那花厅人多,又烧了炭火,越是头疼便越不好多呆,我这才想着出来走走,便叫人收拾了茅亭出来,又怕一个人无趣,便拉着陈大姑娘一起来了,可巧儿遇着你们,人多了更有意思呢。” 半是解释、半是介绍地说罢,又转向陈滢一笑:“陈大姑娘,您说是不是?” 看着她微带求恳的眼神,陈滢自不会拆她的台,遂点头道:“正是。” 虽对这种场合并不喜欢,但基本礼貌尚需保持,且陈滢也委实不愿叫陈涵难堪。 “那可太好了,咱们便两处凑作一处,同去玩赏便是,听说那大池子里养了好些红鱼呢。”谢妍抢在众人之先开口,娇俏天真,似不谙世事。那艳丽的笑靥,衬她那身杏子红裙,别有一番明艳。 众女闻言,亦皆附和而笑,就连陈沅也弯了弯唇。 陈滢扫眼看去,又是一阵感慨。 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漫山总粗俗。 此诗意趣,她今日算是领教了。 寒暄既毕,众女复又前行,陈涵被两个翰林家的小姑娘缠住,说笑间脱不得身,那厢谢妍便凑去陈滢身畔,含笑轻语:“很久没见陈大姑娘了呢,如今您可安好?” “我很好,谢谢。”陈滢答,眉间疏冷,未作掩饰。 谢妍却像没瞧见,抬袖抚了抚斗篷系带,指尖掠过雪白的狐毛,春葱般鲜嫩,一如她娇媚的语声:“大姐姐也将出阁了呢。陈大姑娘明年也要出阁。今天欢宴之人,明年只怕便已星散了。” 她惘然地低下头,目中拢上一层清愁:“和陈大姑娘一样,大姐姐也是要远嫁的,往后还不知道能不能回京城一趟。” 语毕,转望陈滢,双眸盈盈如诉,语声亦如叹息:“不满陈大姑娘说,这些日子来,我总会想起那些过去的事儿,觉着就跟做梦一样,且越是想便越是真假难辨,有时候想得魔怔了,就觉着那些事儿可能真就从来没有过。” 她瞬也不瞬地看住陈滢,水波弥漫的一双眸,将所有情绪皆掩去:“陈大姑娘,不知道您有没有这样觉着呢?” 很明显的示好之语,意在表明,往事已矣,何必再提。 陈滢侧首看着她,唇边聚起古怪的笑:“我没觉着。从来就没有。” 仍旧答得简短,也仍旧有毫不掩饰的冷淡。 谢妍那张娇美的笑脸,似是“啪”地一声,裂了条缝儿。 然而,她反应极快,立时佯作拢发垂首,一息后,再抬头时,仍旧是娇艳甜丽的好女子。 “啊哟,陈大姑娘可真好玩儿。”她笑掩着半面,眸光微闪:“我不过说句顽话罢了,陈大姑娘竟还当了真,委实有趣儿得紧。” 陈涵恰在此时走来,正闻话尾,顺势接口:“什么事儿这么有趣?谢二姑娘也说给我听听。” 谢妍看她一眼,唇角微翘:“不过两句闲话罢了,陈三姑娘不问也罢。” 说到这里,忽然像是发现了什么,张大眼睛看了看陈涵,又看向陈滢,蓦地“噗哧”一笑:“哎呀,我忽然发现你们两个都是三姑娘呢。一个从前是,一个现在是。” 虽笑语嫣然,用字却极毒,挑衅之意亦极明。 两府分宗,本就不是什么光彩事,且时至今日,坊间亦仍有永成侯陈勋胆小怕事、逼迫庶弟;许老夫人残害庶子等诸多传闻,说得非常难听。 身为大楚顶级勋贵,自免不了悠悠众口议论,只是,背后说说也就罢了,如今可好,谢妍几乎就是明着点了出来,用心之险恶,可想而知。 陈涵登时大怒,立起眉毛就要发作。 不想,她尚未开言,谢已经飞快地开了口。 “哎呀,我说错话了。”她面色惶惶,一双诚恳的、满含歉意的眸子,乞求地看了过来:“三姑娘恕罪,我失言了,我真不是故意的。陈大姑娘也请恕了我,我只是一时口快,并无别意,更不敢冒犯您二位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60章 辱及长辈 陈涵见状,险些气得倒仰,只苦于谢妍反应与动作齐快,竟抢白得她无法开口。 此时,谢妍已是举袖垂泪,作势蹲身行礼,哽咽地道:“我……我真的错了,我真的只是不小心说出来的,二位请千万……千万别恼了我去,阿妍给你们陪不是了。” 微折的纤腰、柔弱且低微的语气,配上她泫然欲泣的神情,说不出地可怜、道不尽地委屈,幸得场中并无男儿,若不然,只怕当场就要有人跳出来鸣不平。 而饶是如此,众女的视线,亦齐齐聚向陈滢与陈涵,或审视、或疑问、或讥嘲,不一而足。 陈涵被她堵得几乎吐血,可再一转眸,众目睽睽,虽暂时还无人议论,但有时,眼神亦能将人凌迟。 此情此景,陈滢与陈涵联手欺负谢妍的形象,已被众人亲眼瞧见。 自然,没有人是傻子,仅凭谢妍两句话就下了定论,但无论如何,身为主人的陈涵,总是先天地要吃点亏。 陈涵的脸色愈发难看,神情近乎阴鸷。 “走罢。”陈滢忽地一拉她。 陈涵本能欲挣,可那股力道大得惊人,根本不容她反抗,径拉着她转身,绕过仍屈膝行礼的谢妍,转上来路。 “谢二姑娘,你口出不逊、辱及长辈,我们不接受你的道歉。”不疾不徐的语声,清朗如水,抛逐风中。而那两道少女的身影,亦很快消失曲廊深处。 余下众人,面面相觑,尽皆呆住。 虽陈滢直言谢妍“辱及长辈”,让大家对此事略有了数,可是,她两个走得也太快了,谢妍还蹲在那儿呢,就把人家给晾下了? 那我们该怎么办啊? 这谢家也算有头有脸,若所有人都不去理她,委实不好。可是,正所谓“客随主便”,主人都恼了,她们这些客人,也不好违了主人的意。 早知道就不来赏花儿了,就知道宴无好宴。 不少人都生出如上感叹。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一连串绝不能称作笑的笑声,乍然窜起,直惊得廊外鸟雀振翅,飞起一大串儿。 众女皆唬了一跳,定睛看去,发出声音的,却是陈清。 撑起一张比哭还难看的笑脸,陈清打着哈哈道:“啊哈哈,三姐姐一定是又犯头疼病了,所以……” 言至此,她陡然惊觉,这话题哪里能笑着说,遂忙又换过一张苦脸,倒是很契合她此刻心境,续道:“嗯……所以呢,三姐姐头疼得厉害,不能留下招呼诸位,只能先回去歇着啦。陈大姑娘素来与她自来交好,陪她同去。嗯,就是这样。” 她用力地点了一下头,似籍此取信于人,抑或取信于己,旋即又换过笑脸,招呼众女:“大伙儿都去亭子里坐坐吧,走了这么多路,想必都累了,先歇一歇再说。” 总站在这里也不是事,有个去处,尴尬自解。 这言外之意,无人不明。 “对……对呀,我脚都走酸了呢,先歇歇吧。”一个与陈清交好的姑娘当先笑道,上前挽了她的胳膊撒娇:“四姑娘扶我一扶,我真累得很。” 这话一出,廊中顿时娇笑四起,气氛也终是转了过来。 陈清感激地向那姑娘一笑,复又转向众人:“走罢,咱们喝茶吃点心去。” 随着话音,她已然当先在前引路,又趁着转身之机,飞快朝陈沅递了个眼色。 谢妍到底是客,总不好真把人晾在那儿,陈清这是要陈沅帮忙周旋。 陈沅虽一直半低着脑袋,嫡姐的一举一动,她却尽知,此时见状,微微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旋即垂首退去廊角,让众女先行。 众人笑着说些闲话,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三三两两,相携着去了茅亭,很快地,便只剩下了谢妍与陈沅。 陈沅迟疑地走上前去,正欲说话,却未料,谢妍居然自己直身,转过头来,笑盈盈地看着她:“五姑娘这是留下等我来着?” 陈沅怔了怔,忙垂首道:“是的,谢二姑娘也请去吃茶吧,走了很多路呢。” “多谢五姑娘还想着我。”谢妍拂了拂裙摆,风姿极为优雅,又转眸打量着陈沅,笑着赞叹:“五姑娘生得真美,任是谁站在你面前,都要自惭形秽。” 陈沅一下子局促起来,头垂得越发低,像恨不能永远不叫人看见自己的脸。 谢妍垂眸打量着她,眸光闪动,随后便笑了一声,上前亲热地携起她的手:“我们快去吧,等再迟了,那些好吃的就都被吃完了呢。” 说罢,也不管陈沅愿或不愿,拉着她便往前走去。 便在茅亭中笑语频频之际,陈滢她们,已然转去了梅园。 说来也真有趣,原为躲清静,二人方欲去茅亭小坐,却不想,此行未成不说,反倒来了之前竭力避开的梅园。 此际,满园梅花开遍、暗香浮动,疏落枝影间,唯三两只寒鹊栖着,偶尔啁啾一声,解此寂寞。 择了个石凳子坐下,陈涵憋了一路的话,终是迸了出来。 “我就知道那姓谢的是个贱人,真真下作。”下死力朝地上啐了一口,陈涵气得胸脯一起一伏:“当年她姐妹两个拿我们国公府的姑娘当猴儿耍,想怎么算计就怎么算计,如今倒好,竟还蹬鼻子上脸。方才要不是你拉着我,你看我怎么骂死她。” 陈滢知她是恼得狠了,只得劝:“骂人是没有意义的,用最简短的语言解释清楚并表明态度,比骂人管用。” “可我气啊!”陈涵两个眼睛瞪得老大,眉毛几乎立成直线:“我知道骂人没用,可不骂几句也太憋屈了。” 语至此节,她蓦地神情一暗,眉眼间的怒气迅速消散,肩膀也塌下半边儿,无力地道:“罢了罢了,我知道,我但凡骂她半句,理亏的就是我。你把我拉开,又丢了句狠话,这才是真正的教训了她。” 她突然抬手,用力捶了一下心口,面上亦忽地涌起强烈的苦闷,仿似压抑了许久的情绪,在此刻一下子到达极限。 “可是,你知道吗。就因为明白这些,我这心里才更憋得厉害。”她紧紧攥着胸前衣襟,面色白得发青,张开嘴剧烈地喘息着,仿似下一刻便将窒息。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61章 梅花深处 陈滢担忧地看着陈涵。 她现在的精神状态很不好,似随时濒临崩溃的边缘。 “三姑娘,你闭上眼、深呼吸,什么都不要想。”没再去问因由,陈滢优先选择了安抚。 无论陈涵遇到了怎样的问题,冷静下来才是首要。 平静且舒缓的语声,水波一般弥散开来,落在陈涵耳中,令她心神一宁。 她下意识地听从了那语声,一呼、一吸,一呼、一吸…… 渐渐地,她面上那种苦闷到近乎疯狂的神情,一点一点地褪去,呼吸渐稳,神情渐复。 再过数息,她似是完全平静了下来,除眉间几分悒色,余者皆如常。 直到此时,陈滢方才放缓语声,轻声问:“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有事?” 陈涵摇了摇头,双目仍旧阖住,并不曾去看陈滢。 见她始终一副不愿多谈的样子,陈滢觉得有些棘手。 如果总是这样闷在心里,也很容易出问题。陈涵现在的情形,就是压抑过度造成的。 安静了片刻后,陈滢再度启唇:“如果有什么不好解决的麻烦,你可以告诉我,我来想办法。” 轻柔的声线,若阳光下温煦波光,一波一漾,绕上人心。 这一回,陈涵终是有了回应。 她慢慢张开眼,眸光空洞、神采尽失,竟有几分不合年纪的沧桑。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就是闷得难受。”她望向不远处的梅树,似在出神,抓着衣襟手始终未松,语声也有点发紧:“我就是觉着,这一天天地,过得真没意思。” 语罢,怅怅一叹。 陈滢凝视着她,心底里不是不讶然的。 如此低迷的陈涵,她还从不曾见过。 在她的记忆中,陈涵很要强,口齿伶俐、得理不饶人语言逻辑怪异了些,但总体而言,就是个很普通的贵女,有着豪门贵女皆有的特性,骄傲而又张扬。 而此际,她颓然地坐着,腰身佝偻、形容疲倦,全身皆被浓重的暮气包裹,瞧来不仅萎靡,竟还有几分老态。 她怎么变成了这样? 这是何时之事? 因何而起? 陈滢张了张口,欲待再问,可是,再一转念,终是闭口不言。 虽然当前情形下,陈涵似是已然归于平静,但实际上,她的情绪根本不曾得到纾解,任何的一点压力,都有可能打破这微妙的平衡。 诚然,情绪崩溃未必是坏事,所谓不破不立,有些心智坚强之人,可以在崩溃后迅速重建心理,变得比从前更坚定。 但这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在崩溃之后,会经历很长一段时间的低迷,甚至一生也难以康复。 陈滢不敢冒这个险,于是,只能选择最稳妥的法子。 凝神想了想,她转向知实,轻声吩咐:“我记得角门那里有婆子看着茶炉,你去倒两盏茶过来,最好是滚热的,这地方有点冷。” 石凳子上虽铺了厚棉垫儿,然此处八面来风,又在梅林深处,纵使阳光再好,久坐亦会觉得冷,而陈涵,显然并不打算现就离开。 知实领命去了,陈滢又悄声吩咐小丫鬟,在陈涵的斗篷外头加了件织羽厚披风,又将那石案也铺上了棉垫。 这厢方布置好,那厢陈涵便单手向案上一支,半伏着身子歪倒下去,两眼兀自直望远处,似在观花、又像看天,眸光空虚,游移不定。 陈滢亦不言声,只陪她静坐。 不一时,知实回转,那烧茶的婆子直接带着茶壶过来,殷勤为两人奉上滚茶,又说几句恭维话儿,陈滢赏了她一角银子,她方乐颠颠地去了。 接下来,便唯有寂静。 园中梅花开得热闹,一簇簇、一丛丛,挤在枝头,北风过处,一地残花,那落英经日里风吹着、日晒着,渐渐干萎透明,蜡质的花瓣,亦在这光阴里洗尽润泽,若一团团陈年旧纸的碎屑,泛出寂寞的枯黄。 陈滢转首四顾,忽一阵风来,将几朵落花拂至足畔。 她弯下腰,拾起几朵来细看,一股陈旧的余香,缓缓拂过鼻端。 “不好了!三姑娘!不好了!”一阵慌乱的叫声蓦地传来,瞬间便打碎了此地岑寂。 陈滢微微一惊,手掌翻动,残花重又委落尘埃。 陈涵也被这声音给惊醒了,陡然直身坐起,面上还余着几许茫然,问陈滢:“怎么了?” 陈滢也不知何事,正要吩咐人去问,忽见林外跑进来一人,莲青掐牙比甲、石蓝棉裙,正是侯府丫鬟的装扮,颇为秀致的一张脸上,满是惊慌。 陈滢一眼便认出,这是陈清的贴身大丫鬟——秋水。 “你来做甚?四妹妹怎么了?”一见是她,陈涵立时起身相问,面上茫然倏地褪去,转而换作焦忧。 秋水匆匆忙忙地行了个礼,张口便要说话,蓦地瞥见陈滢在旁坐着,她一下子似有些为难,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见此情形,陈滢立时知晓,这定是陈府出了事儿,不便与外人言,遂起身道:“我出来也有好一会儿了,先回去瞧瞧我娘,你们慢慢说罢。” “你别走。”陈涵拦住了她,又去看秋水,神情微有些冷:“这里没外人,有什么话放开了说,鬼鬼祟祟成何体统?” 秋水原是慌了神,被她这一喝,倒清醒了些,再一细想,才知自己失礼了,忙屈身陪罪:“陈大姑娘恕罪,婢子一时想左了,实是……” “好了好了,这些废话先搁下,说正事儿。”陈涵不耐烦地打断她,面色愈发地冷。 秋水忙止住话头,上前两步,低声回道:“启禀三姑娘,五姑娘方才在外院儿落了水。” 陈滢与陈涵同时一惊。 陈沅落水了? 且还是在外院儿? “外院儿?”陈涵的声音都拔高了,身体僵硬、面色很难看。 秋水低头道:“回三姑娘,是外院儿,婢子亲眼瞧见的,我们姑娘叫婢子过来告诉三姑娘一声。” 陈涵的脸沉得能拧出水来。 外院儿乃男客呆的地方,陈沅偏跑去彼处落水,万一…… 她不敢再往下想,拔脚就往外走。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62章 你有钱吗? 最快更新出闺阁记最新章节! 一行人急往园门方向而去,陈涵边走边问:“四妹妹给母亲和大伯母送信儿了么?五妹妹现在何处?可有受伤?” “回三姑娘,我们姑娘听见小丫鬟说五姑娘落了水,当先便叫人给几位夫人送了信儿,又亲带着人过去处置。只姑娘去的时候儿,五姑娘已经被人救起来了。姑娘便做主先把五姑娘送回屋儿。五姑娘看着没大伤着,就是受了点儿惊。”秋水紧跟在她身后禀道。 陈涵面色铁青,尤其在听到“五姑娘已经被人救起来”之语时,一缕掺杂着厌恶与痛恨的神情,飞快划过她的眉宇。 “她是被谁救的?”静了数息后,陈涵终是问,语声比方才更冷。 秋水垂首,语焉不详地回道:“是外院儿的男客……派人救的。” 男客。 陈滢耳中,只听见了这二字。 陈涵却是陡然转身,面罩寒霜,整个人都像被冰雪覆住,不见一丝暖意:“五妹妹怎么去的外院儿?平素就跟鹌鹑似地一个人,整天缩着脑袋,她哪儿来的胆子往外院儿窜?” 秋水闻言,面上便现出一丝恨意,咬牙道:“五姑娘说,是谢二姑娘的贴身丫鬟请她去的,那丫鬟告诉她说,谢二姑娘在听戏的敞轩等她,五姑娘不敢推拒,便随她去了,谁知道那丫鬟专找小路来走,一来二去的,竟走到了外院儿,等五姑娘听见有男子说话的时候,心里一慌、脚一滑,就滑进了湖里。” 陈涵“呵呵”笑了两声,面上却无一丝笑意,唯彻骨的冷:“不必说,谢二肯定抵死不认。” 秋水亦自愤愤,只言语间不敢表露,只道:“我们姑娘问了谢二姑娘,谢二姑娘就哭了,说我们姑娘冤枉她,又把她的贴身丫鬟叫出来对质。我们姑娘没跟她多说,径把人都带去大夫人跟前儿去了。” 陈涵重重呼出一口浊气。 陈清是个姑娘家,这等涉及女子闺誉之事,怎可轻言?交予许氏才是对的,她处置得很好,且事已至此,她们身为晚辈的,也再无由置喙。 可是,陈涵偏觉得心里堵得慌。 她闭了闭眼,竭力抑下那股烦闷,低声问:“救下五妹妹的外男,是为何人?” 秋水方才说得很含糊,陈涵想要问清楚些。 听得此问,秋水咬唇不语,面上闪过一丝犹豫。 “快说,别磨蹭!”陈涵急了,一把揪住她的衣领,面目竟有几分狰狞:“是哪个破落户儿家的癞子麻子,也敢肖想我侯府姑娘,你还替他遮掩什么?” 这几乎是不言而喻之事。 谢妍施此毒计,定是事先勾结好了某个破落户家的纨绔,妄图先行坏掉陈沅名声,再拿个不值钱的婚事,得一门有力姻亲。 京里这样的事儿不少,那吃了亏的姑娘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秋水忙摇头,因被揪住衣领,说话声已然不大连贯:“不是的……三姑娘……不是……您先放开婢子,婢子告诉您就是。” 陈涵松手,面色仍旧极为冰寒。 秋水朝左右望望,到底不敢高声,便凑去陈涵耳边低低说了几个字,复又飞快退下。 便是这短短几字,竟叫陈涵霍然色变。 她像是完全震住了,好一会儿后,方难以置信地看向秋水:“你没看错?” “婢子亲眼所见。”秋水衣襟理了理,语声极轻:“我们姑娘原想去道谢的,那……一位不肯,只叫快把五姑娘送回去。” 陈涵僵立于原处,面上神情变幻不定。 此际,她们已然出了梅园,正走在通往花厅的石径上,径左幽泉树、竹桥山石,径右则是一带粉墙,墙上攀爬着蔓生植物,如今虽无花开,却犹自碧绿,叶片重重叠叠,每有风过,“哗啷”作响。 极单调的声音,萧索凄凉,万叶千声,诉不尽三春余恨。 陈涵此时神情,亦似此声,莫可名状的哀凉着。 她转望陈滢,勉强扯出一个笑来,歉然道:“陈大姑娘见谅,家里出了这等事儿,我得先回去帮忙处置,不好陪你去花厅了。” 如此明显的拒绝之意,陈滢不会听不出。 这件事,陈涵并不希望她插手。 这已经不是陈沅一个人的名声问题了,更牵涉到整个侯府女眷之名声,一个处置不当,便要引来是非。 陈滢对此表示理解,然,该说的仍旧要说:“我知道事情紧急,我就不赘言了,只一句话,如果有什么难以解决的问题,泉城女校与妇女儿童庇护所,愿意相助。” 若陈沅终究无路可走,则女校与庇护所,愿意成为她脚下的那条路。 听得陈滢所言,陈涵面色讶色,旋即又似有所触动,而再过数息,却又“噗哧”一笑,摆手道:“不是那么样儿的,此事绝非你所想的那般。不过,还是要多谢你,有你这话,五妹妹就算……也不怕了。” 她上前几步,握住陈滢的手,重重摇了几摇。 陈滢颔首道:“你快去忙吧。” 陈涵“嗯”了一声,转身便往前行,可未走出几步,她又蓦地回首,淡笑道:“你瞧,这就是我觉得气闷的因由,五妹妹今日运气好,若不然,谁又知道她将来会如何?这便是我现下的日子,这一日日的,简直……” 她突兀地停声,只怔望陈滢,似有千言万语,又似无言可诉。 “啪”,不知是谁,踩断了地上残枝。 这轻细的一声,落入陈涵耳中,却如惊雷。 她全身一震,望向不远处的陈滢,忽地像是下了决心,用力一咬唇,快步回至陈滢身前,极快又极轻地道:“你有钱吗?能不能借我点儿?” 陈滢怔住了。 这话从何说起? 莫名其妙的,陈涵竟向她借起钱来。 怔得一息,她方轻声反问:“你要钱做什么?” 陈涵立时皱眉:“你就说借不借吧。” 陈滢忖了忖,问:“你要多少?” “你现在能拿出多少?”陈涵似是喜极,凑去她耳边道。似怕她不解,又加重语气:“我是说现在、马上,你手头儿有多少钱?” 这话越发怪异,直如天马行空,叫人摸不着头脑。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63章 赤金镯子 看着眼前那张期盼的脸,陈滢益发讶然。 这么急着用钱,陈涵这是要干嘛? 且看这样子,她是绝不打算据实相告了,就算追问,应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忖度片刻后,陈滢终是语道:“我马车上常年备着点儿钱,用以应急,大概有一百多两的样子,皆是小额银票,通存通兑的那种。” 她决定借钱给陈涵。 相较于方才那个死气沉沉的陈三姑娘,陈滢觉着,眼前这明显打着鬼主意c不知又要出什么幺蛾子的陈涵,更真实可亲。 “足够了。”陈涵大喜过望,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等会儿你便把钱借给我,我急用。” 语罢,又紧攥着陈滢的手,望住她的眼睛,切切叮咛:“还有,这事儿你可千万c千万c千万别告诉旁人去,天知地知c你知我知,可晓得?” 陈滢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我一会儿就叫丫鬟去取,等你处置完了,便去花厅寻我,我悄悄给你便是。” “太好了,真太好了。”陈涵眼睛都笑弯了,整个人都像通透了几分,竟是光彩照人。 她拉着陈滢的手用力晃几晃,笑吟吟地道:“多谢你,三姐姐,我就知道你会帮我的。” 居然连从前的旧称呼都用上了,这让陈滢越发不安。 思忖再三,她到底提醒了一句:“我觉着,如果你要是把侯府也炸了的话,会很麻烦的。” 这是陈滢最为担心的。 她怕陈涵在家里搞实验。 她更怕陈涵一怒之下,将实验结果印证到谢府家中。 要知道,无论是炸学校,还是炸侯府,皆可以“小孩子瞎胡闹”之语蔽之,但若炸到朝廷命官家里,那便是货真价实的犯罪。 再进一步,若万一惊动皇城,后果越发难料,是故陈滢才会忍不住提醒。 陈涵被她说得一愣,旋即便笑出了声。 “哎呀,你想到哪里去了。”她捂着嘴,好一会儿方笑罢,正色道:“你且放心,这钱不会用在这上头的,且我也不会白拿你的钱,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见她一脸肃然,陈滢反倒不好深劝,只得含笑点了点头:“那就好,咱们一会儿见。” 陈涵心情大好,笑盈盈地去了。 “姑娘,寻真回来了。”待她一行人转出月门,知实方走来,轻声禀道。 陈滢“唔”了一声,转眸四顾,指向前方:“去前头寻个无人处再说,此处不好多言。” 知实应是,众人亦随后出得月门,见不远处立着山石子,其上拱着一座绿漆六角亭,却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便在那里吧。”陈滢轻声道,当先提步上前,进得亭中坐了,知实便带着两个小丫鬟,将那山石子里外查了一遍,确定无人,方唤寻真近前,她自己则守在亭外。 “姑娘,婢子回来了。”寻真屈身行礼,举首处,露出一张微微见汗的脸庞。 陈滢浅笑道:“辛苦你了,这一趟想必跑得挺累的,都跑出汗来了。” “没事儿,婢子就爱跑路。”寻真笑嘻嘻地,自袖取出帕子来拭额角。 她是奉陈滢之命离开的。 明面儿上,陈滢叫她回花厅取东西,而实际上,陈滢却是单留了她下来,盯着谢妍。 方才在曲廊与谢妍口角后,陈滢怕她因恨生事,方才留下了寻真,要她仔细观察,有情况及时回报。 寻真此时便是回来复命的。 将汗拭净,寻真收起帕子,走去陈滢跟前,小声儿地道:“姑娘,五姑娘落水的时候,婢子就在左近,大概的情形都瞧见了。” “嗯,我猜也差不多是这样。否则你也不会回来得这样迟。”陈滢平静颔首,语声淡定。 方才秋水便曾明言,谢妍必定与此事有关,而寻真既然暗中盯着她,目击陈沅落水的经过,也是顺理成章的。 寻真果然笑道:“姑娘真聪明。婢子原本早该回来的,就是为了这事儿耽搁到了现在。” 陈滢亦自笑了笑,又一指凳楣子:“坐下说。” 寻真谢了座,半侧着身体坐在陈滢身旁,歪着脑袋想了想,道::那婢子便从头儿说罢。” 她身子向前倾着,声音压得越发地低:“婢子回到茅亭那里的时候,正瞧见陈五姑娘与谢二姑娘说话,没多久,她两个便进了茅亭,那谢二姑娘便一直拉着陈五姑娘,有说有笑地,跟个没事儿人也似。再不多会儿,谢二姑娘忽然便说累了,要回去歇着。陈四姑娘本就淡淡地,略留两句儿,便由得她去了,婢子便也跟着她离了银杏林。” “她是不是去了别处?又或者见了别的什么人?”陈滢的声音嵌在风里,又似被风吹开了去。 这几乎是显而易见的。 谢妍姐妹与柳氏走动得很近,柳氏的一些事,谢家姐妹应是知情的。想那柳氏,野心极盛,一心想叫陈励取代陈勋,其在国公府经营多年,理应培植了不少爪牙。 柳氏事败后,她明面儿上的亲信,必定早被许氏剪除了,但很难说她没留几步暗棋。 谢妍在陈家兴风作浪,必有内应。 听得陈滢所言,寻真忙用力点头,迭声道:“姑娘真聪明,太聪明啦,一猜就猜着了。” 说话间,她下意识往左右看了看,似怕人偷听,轻声道:“那谢二姑娘一路遮遮掩掩c七拐八弯,也不知她怎么识得路的,走了挺远,到了一处很偏僻的地儿。那里有个丫鬟打扮的女子候着,两个人似是认识,见面儿就开始说话,婢子不敢靠近,只得远远藏在一棵大树后头瞧。” 她咽了口唾沫,似重又回到彼时场景,又续:“因婢子在上风口,她两个说了些什么,婢子一字都没没听见,只瞧见谢二姑娘忽然从腕子上褪了个金镯子给那丫鬟。” 她眼睛张大些,着重描述那镯子:“那镯子黄烘烘地,乃是赤金成色,上头还镶着好些宝石,一看就很贵重。那丫鬟开开心心地收了,径便套在了腕子上。然后,她们便分开了。”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64章 金冠少年 陈滢“嗯”了一声,问:“然后呢?谢二姑娘便回敞轩了?” 寻真点了点头:“是的,姑娘。谢二姑娘又从原路返回,由银杏林外头的一条岔路回了敞轩,婢子一直跟着她,没见她再和谁碰面。回到敞轩后,她便坐在谢夫人旁边听戏。婢子盯了半天,见她不像要再出来的样子,又怕姑娘等急了,便请了个洒扫婆子去花厅叫出大篆,将谢二姑娘指给她看,留下她盯着,婢子便往梅园赶。” “很聪明的做法,大篆这个人选也挑得不错。”陈滢笑着称赞。 寻真或许不及知实沉稳,为人亦跳脱了些,但灵气还是有的,且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她记路。 但凡走过一次的路,她便绝不会走错。 诚然,陈滢自己方向感亦极强,但那是因为她随时注意观察,注重细节,而寻真则是完全的天赋。 也正因此,陈滢才会叫她去盯梢。 得此夸赞,寻真大是得意,又有些不好意思,“嘿嘿”笑道:“婢子记得姑娘说过,凡事要有计划。婢子就定了这么个计划,没耽搁姑娘的正事儿便好啦。” 陈滢笑了笑,又微微肃容,问:“其后,你是不是半路上遇见了五姑娘?” “是的,姑娘。”见陈滢神情严肃,寻真也不敢再笑了,压低声音道:“婢子走到一半儿的时候,老远瞧见陈五姑娘被个丫鬟拉着,往那岔路上走,婢子原没打算多管,只后来婢子却认出,拉着陈五姑娘的那个丫鬟,正是和谢二姑娘碰面的那个,婢子方才觉出不对来。” “你认得那丫鬟的长相?”陈滢插口问道。 寻真便摇头,面上生出几分愧色:“姑娘恕罪,婢子一直没瞧清她的脸,只婢子认得她腕上的镯子。那镯子委实太扎眼了。” 原来如此。 陈滢点了点头,含笑道:“这样也很好的,你接着说。” 寻真便又道:“婢子瞧见她们的时候,她两个已经出了通外院的角门儿,婢子倒是想喊来着,只离得太远,又不好太惊动人,婢子只能一路跑着追过去,眼瞧着她们一拐弯儿,便拐去了清湖那里。” 永成侯府有一面湖,以“清”字冠名,风景很不错。 此时,寻真正蹙着眉,面上犹带彼时焦色:“那时候婢子就觉着不好了,侯爷请客的花厅就在湖边儿上,婢子急得很,拼了命地往前跑,谁想那头‘哗啦’一声水响,然后有人叫‘救命’,婢子吓出一身冷汗来,跑去拐角,一眼瞧见陈五姑娘掉在水里,那丫鬟已经不见了,岸边正有两个小内侍拉着五姑娘……” “内侍?”陈滢飞快打断她,面上有着难掩的震惊:“你说的是宫里的内侍?” 寻真肯定地道:“回姑娘,正是宫里的内侍,婢子认得他们的衣裳。” 的确,寻真几番随陈滢进宫,宫人的衣着打扮,她是认得了。 此即表明,今日来宾之中,竟有宫中某位贵主儿。 难怪方才陈涵会变了脸色,因由原来在此。 只不知这贵人是何方神圣? 会不会是太子? 此念一生,陈滢的心便提了起来。 此时,便闻寻真语声又响,仍在述及前事:“婢子瞧见,那岸边站着好些内侍,有几个一看就是管事。那当中有个穿锦衣、戴金冠的贵人,约莫十二、三岁的年纪,婢子听见……” 她往前凑了凑,以极轻的声音道:“……婢子听见那小内侍唤他‘殿下’。” 殿下? 十二、三岁的少年? 几乎一息之间,陈滢提起来的心,便落了底。 不必说,这少年贵人,便是众内侍之主了。 她仔细回忆了一会,很快得出结论:这贵主儿不是三皇子、便是四皇子。 去年小行山围猎时,陈滢曾有幸见过他们,二人皆是十多岁的年纪,粗略看来,倒还都温良。 只是,皇城之中,有真正温良之人么? 陈滢暗忖,良久后,无声一叹。 无论如何,陈沅很幸运,恰好遇见某位皇子,又是被内侍救起的,清白已然得保。 再退一步万,即便她名声有亏,需得以婚事了结此事,则无论三皇子或四皇子,皆堪称佳婿,总比那些纨绔好。 只是,若这桩婚事得成,则陈勋的仕路,怕便要改上一改了,却不知,永成侯府,又会是怎样的态度? 还有元嘉帝,他又愿意不愿意瞧见一位皇子,与手握兵权的勋贵结亲? 思绪转至此处,陈滢便不再往下想。 朝堂政事,她并不很擅长,只要陈沅没受损失,已是大幸。 将思绪转回眼前,她问道:“那之后你便回来了吗?他们有没有发现你?” 寻真忙摇头:“没人瞧见婢子,婢子那时候正藏在拐角那里,离着湖边儿还挺远的呢,大家又都忙着救人,根本没人往婢子那里瞧。” 停了片刻,她便又续:“因见陈五姑娘很快便被救起来了,又有内侍跑去找人,婢子没敢多呆,又从原路返了回来。只是,走到半道儿的时候,恰见着陈四姑娘带人往前头去,婢子只好又绕了些路,回得便迟了些。” 言至此处,她躬身行了一礼,轻语道:“婢子知道的就是这些了。” “很好,辛苦你了。”陈滢微笑着道,略略放了心。 此事必须报知许氏,但具体细节,却需省略,至少陈沅被某位皇子所救之事,便不能说。 忖及此,陈滢便叮嘱寻真:“等一会儿回了花厅,我会将这事儿告诉永成侯夫人,她可能会叫你去问话,你只消说到把大篆叫去帮你盯梢、你当即回来复命即可。至于接下来的那些事,万不可对人言,可记下了?” 寻真也知兹事体大,忙肃容应道:“婢子知道了,婢子不会告诉别人的。” 陈滢笑着颔首,自袖中取出个小荷包儿递过去:“喏,这是皇家演剧社新戏《铁血丹心》的套票,每场四张,你自己看也好,留着送人也好,随你。” 寻真“啊”了一声,几乎从凳楣子上跳起来,整张脸因激动而涨得通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65章 一方天地 说起来,自《无人生还》大热后,陈滢便一直在考虑下一部剧的题材,经仔细斟酌,最终敲定了这部改编自金老爷子大作的《铁血丹心》。 剧本献去元嘉帝跟前,几乎没费什么周折,便得圣意应允。 无论哪个时空c哪个国家,这种讲述民族情感c抒发爱国情怀的艺术作品,都会得到高层支持,且也始终有其市场。 君不见壕赖污那些大片c大制作,无不打着科幻片c战争片乃至于文艺片的幌子,暗地里却在贩卖他们的价值观c吟唱他们的主旋律。 元嘉帝的应允,以及其后该剧之火爆,便可见一斑。 相较于《无人生还》小场景c少人物c精剧情,《铁血丹心》堪称鸿篇巨制,枝节纷繁c人物丰富,区区一场戏根本不能尽述。 因此,陈滢采用前世连台本戏的模式,将全篇分为五出戏,每出两个半小时左右,整剧合计时长为十二个小时。观众若要看全整出戏,最简便的法子,便是按顺序连看五天,每天一出。 可是,为满足中低层百姓需求,戏票却只能按单场售卖,套票虽有,但一来数量少,二来价格昂贵,算是为有钱人专门设置的一道门槛。 此外,因演员们需要休息c排练,服道化亦需留出更换改动的时间,故《铁血丹心》每个月只演二十天,也就是说,一个月只有四次机会,得窥此剧全貌。 于是,一票难求。 尤其是整套的票,格外难买,坊间已经炒到五百两银子一套,还很抢手。 而此刻,陈滢却拿出整整四套戏票,送予了寻真,她自是激动得不能自已。 颤抖着手接过荷包,将之捧在手心,她似是捧着稀世珍宝,欢喜得心都要炸开来了,绯红着脸蛋儿看向陈滢,期期艾艾地问:“姑娘,这这真的是赏给婢子的么?” “这个是我送给你的,之前一直没机会拿出来。”陈滢笑道,又自袖中取出个小荷包儿来,塞进她手中:“这个才是赏你的,里头皆是半钱一个的小银豆儿,马上要过年了,你留着送人罢。” 寻真捧住两个荷包,高兴得简直不知该怎么办,晕晕乎乎地谢了赏,晕晕乎乎地下了亭子,直到一记脑嘣儿弹上额角,方才恍然惊醒。 她“哎哟”一声捂着脑门儿,定神看去,却见知实正立在她身前,一脸地似笑非笑:“你这是欢喜得傻了么?叫你也不应,这时候知道回魂了?” 寻真自知理亏,忙小心收好荷包,方搂着她胳膊,“好姐姐c亲姐姐”地一通央告:“我知错啦,就是太欢喜太欢喜了,姑娘给了四套票呢,正好叫我看个过瘾。” 语罢,忽似想起什么,小心翼翼地看了知实一眼,讨好地道:“姐姐若是喜欢,咱们可以一起去瞧戏。” “你当我和你一样魔障了?”知实没好气地道,又推她:“罢,罢,又不是牛皮糖,粘着我作甚?且好生在下头守着,当好你的差事,比请我看一百场戏都强。” 寻真喜孜孜地应了,自去路口守着,知实摇摇头,情知她这爱看戏的毛病再改不得,也不再说,提着裙子拾级而上,进得亭中。 陈滢此时已然起身,正自凭栏。 风比方才大了些,她烟霞色的裙摆在飞舞着c翻卷着,衬一副清淡眉目,干净得如水洗过一般。 知实看着她,心下生出几分感慨。 她记得很清楚,方才在曲廊中时,那陈沅甫一现身,满场中人皆失色,唯独她们家姑娘,清凛凛立在那里,仿佛只要她在之处,便是独一方天地,任尔绝代佳人c天下雄主,她始终是她,也只会是她。 或许,世上所谓的“气韵”,便如是吧。 知实如此想道,捺下心绪,上前躬身道:“姑娘,现下可要回花厅么?还是姑娘想再逛逛?” “回去吧,逛了这么久,也该回了。”陈滢侧首一笑,又唤她近前,低声吩咐:“还要劳你跑一趟,去咱们家的马车,把我收在那车底板下头的锦囊拿来,我有急用。” 这是方才答应要借给陈涵的钱。 这钱本是陈滢用以应付不时之需的,藏得隐秘,除她自己外,也就知实晓得,便连李氏亦不知。 知实闻言,微有些讶然,不明白陈滢忽然要钱做什么? 只她素来沉稳,心下虽疑,却绝不多口,应了个是便去了。 各府马车均收归一处停放,地点便位于在第一进的偏院儿。为免女眷们被人无意间冲撞了去,永成侯府单辟了一条道儿,可从后院直达,也免得绕路绕出是非来。 知实便循此路而行,一面走,一面冷眼观瞧。 陈沅落水c被外男救起,此事何其重大。可此刻看来,府中竟是一切如常,众仆役各司其职c井井有条,似对此一无所知。 由此可见,许氏治家,越来越有章法了,远比国公府时强了许多。 寻真一路走路看,一路思绪飞转,不知不觉间,已然穿过几重门户,眼前现出一重院落,墙垣上开着精巧的梅花门,正是停车之所。 这院子除用来停车外,游廊左右各有几间青砖瓦房,一水儿阔顶朱梁c宽敞明亮,却是给马夫并跟车的仆从吃饭歇脚用的,茶房里有茶水,还提供粗点。 知实进院时,恰巧陈府两个粗使婆子在廊下嗑瓜子儿,一见她来了,登时将瓜子皮儿朝地下一丢,争先恐后飞奔而来,俱堆了满脸的笑,恨不能脸上开出花儿琮一般。 “姑娘怎么就出来了,莫不是主子们这就要走?”胖些的婆子力大,一把搡开旁边的瘦高婆子,抢先笑问。 那瘦婆子不甘示弱,三两下便又挤回来,轻轻碰了碰知实的衣角,啧啧叹道:“瞧瞧姑娘这一身儿,跑解马儿似的,真真是要个俏c冻得跳。姑娘可冷不冷?我给你倒杯热茶来吃,那屋里还有芝麻糕,姑娘可要吃两块垫一垫?” 笑声c语声杂在一处,殷勤,却也聒噪。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66章 两番偶遇 最快更新出闺阁记最新章节! 知实早便习惯了旁人奉承,自是应付裕如,遂先笑着回那胖婆子:“不是的,是姑娘叫我来车上取一样东西,拿了东西我就得走。” 又向那瘦婆子道谢:“多谢妈妈惦记着,只姑娘立等着急用呢,妈妈自己好生吃几杯热茶便是。辛苦了半天儿,莫冻坏了。” 虽是笑语温柔,可两个婆子却知道,这一位冷下脸来,很有几分锋利,心下倒有些怕,也不敢很上来兜搭,又围着说了两句恭维话,便自去了。 知实这才暗暗松口气。 这些婆子妈妈最是嘴碎,一个不好,便要落口舌,表面看来她应付得轻松,实则远非如此。 见她们又回到廊下闲聊,知实方爬上自家马车,取出锦囊,又与那两个妈妈招呼一声,便自回转。 不想,尚未行出院门儿,眼前忽地人影晃动,她吃了一惊,忙抬头去看,却见一人迎面而来。 那人著一领玄底绣金线鹤鹿同春织锦氅衣,松松拢住,露出里头靛蓝宽袖锦袍,腰间只环了一根玄青绦子,腰悬玉三事儿,髻上贯一根墨玉簪,朗朗然、洒洒然,就这般行来,倒好似足踏清霜、身被月华,虽走得急,却丝毫不见匆促,唯有一股子难言的清孤,令人观之忘俗。 知实只抬头看了一眼,忙低头屈身,恭敬一礼:“婢子见过老爷。” 来者正是陈劭。 陈劭似没料到她在此处,微有些诧异,停步问:“你如何会在此地?阿蛮也出来了?” 清和声线,携风而至,听来有若拨弦。 知实垂首道:“回老爷,姑娘没出来,只婢子一个儿。姑娘使婢子来车上取点儿东西。” 陈劭“唔”了一声,也未多问,唯将宽袖摆了摆:“去罢。” 语声未落,已然行过知实身畔,朝院中行去。 知实避立道旁,眼尾余光瞥见那一角玄锦,渐行渐远,她这才退出院外。 也就在转身的一刹儿,身后忽传来一把极温润的语声:“我来找行苇,你们谁瞧见他了?” 只此一句飘来,她已然转出院门,接下来的话语,亦被高墙隔断,不复可闻。 知实脚步顿了顿,心下不免称。 论理,陈劭的身边儿该当跟着几个小厮,徜或寻人,也该小厮跑腿儿,何至于陈劭亲自出马?且那停车的地方净是下人,陈劭纡尊降贵,跑来找个长随,那行苇倒是好大的脸面。 莫非是有什么大事儿?又或者要找什么要紧事物,不能假手于人,是以自个儿跑一趟? 除此之外,知实委实想不出有什么理由,需要陈劭往下人呆的院儿里跑。 心中转着这些念头,知实便有点心不在焉,只一径闷头前行,直待经过第二道门户时,周遭景物变幻,大异于来时之路,她才蓦有所觉,忙抬头往四下瞧,这才惊觉,一不留神,她竟拐进了侯府小花园儿。 说起来,这小花园离着二门不远,有角门直通外房,本是供老爷并哥儿们读累了、闲逛散心的,女眷就算要来,也需先把闲杂人等清了,方才得入。 见自己竟走到这里来了,知实便知,方才必是走岔了道儿,她“哟”了一声,忙又退了回来。 这永成侯府她也来过几回,虽不及寻真那般记路,大体位置还是知道的。若是进了这小花园儿,绕过外房回花厅,便要走夹道,反倒远了,不如退回去重循旧路。 她一面暗笑自己糊涂,一面步出园门,不料,方一踏上门外石径,旁边蓦地窜出一个人影,笔直撞了过来。 知实大惊,拧身欲让,却根本收势不及,且那人更是飞奔而至,眨眼间二人已近在咫尺,眼看便要碰上。 变故来得太快,知实连一声惊呼都叫不出,只惊恐地张大双眼。 可令人吃惊的是,便在这电光石火间,那人身形骤停,脚底硬生生一转,堪堪自知实身边擦过,其袍畔铜扣正打在知实裙角,“啪”地一响。 知实着实吓了一跳,待站稳了回头再看,那人竟已在数步开外,脚下根本停也未停,只随风丢下一句含混的“见谅”,须臾便不见了踪影,观其身形,竟如鬼魅,惊出知实一身冷汗。 她白着脸捂住胸前衣襟,数息后,方颤巍巍吐出四字:“吓死我了。” 这冷不丁冒出个人来,又险些撞上,饶是她素来沉稳,到底也慌,且那人又是男子,跑得又急,万一撞上了,吃亏的只会是她。 所幸这人身手倒快,将将避开,却是有惊无险。 知实靠向身旁矮树,深深吐纳了几息,“怦怦”乱跳的心方缓过几分来,旋即便蹙眉沉思。 虽然只匆匆一瞥,连那男子的样貌亦未瞧清,不过,那双冰冷的、不带任何情绪的细长双眼,她却记住了。 她从没见过如此骇人的眼神,像藏在暗处择人欲噬的毒蛇,虽只匆匆一瞥,却叫她心胆俱裂、后心发寒。 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知实忍不住回首张望。 风吹枯草、寒庭高树,园中一片萧索。远处石径上,时而行过一两名仆役,俱是脚步匆匆,而那蛇目男子,却像是凭空化了去,仔细回思,知实竟想不起来他是走的哪条路。 她拢紧身上斗篷,指节犹自泛白。 应该是哪家门客或是侍卫吧。 她如此想道。 这是最合乎情理的推断。 此人衣着虽干净,但料子普通,且身上一股子草莽气,委实不大像是主子,更兼动作敏捷、反应迅速,便只能是侍卫或门客。 酒宴上有侍卫现身,也不算事。 京中贵族多有出门带侍卫的习惯,前些年盛京城可不太平,不养几个侍卫看家护院,如何能安生住着? 想通此节,再将惊魂抚定,知实到底暂将此事按下,仍旧赶往花厅不提。 却说陈劭,此时正带着从偏院寻来的行苇,踏上石径,二人一前一行、一倨一恭,教人一望便知,这是一对主仆。 只是,行苇低垂的脸上,却毫无敬意,唯有冷淡。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67章 蛇眼男子 最快更新出闺阁记最新章节! “找我做甚?”行不多时,行苇终是开口问道,阴冷的语声中含了几丝怨怼,似因某事而不虞。 陈劭却与他正相反。 他面上是一缕春风般温煦的笑,袍带当风、徐步行来,对行苇所言,直若未闻。 “你哑巴了?”等了一会儿,见他总不开口,行苇似是恼了,语声越发恨恨,像咬着牙根儿吐出来的。 陈劭仍旧不予理会,顾往前走着,不多时,眼前陡然一阔,湖开平波、天水苍茫,却原来这路穷处,便是清湖。 宴客的大花厅建在湖畔一隅,雕栏玉砌、笑语喧阗,更有婉转的唱曲儿声渡水而来,被那湖风一吹,平添几分凛冽,倒比原曲更有韵致。 陈劭掸了掸氅衣,信步前行,直待行至湖畔观景台,方自止步,却仍旧不出声。 行苇微抬头,往四下望了望,鄙夷地“嘁”了一声,盯视着他的背影,冷冷道:“尔等朝廷重臣,本该以民为天、常忧天下,可你们呢,不思国事、不晓民情,不过一群禄蠹罢了,成天只知吟风弄月。” 言至此,忽一挑眉,面露嘲讽:“我说,你急吼吼地找我过来,莫非是要请我在这里赏湖光、听戏文?”说着便摇头皱眉,满脸不屑:“若如此,倒是不必。我情愿跟那些下里巴人烤火吃茶,也不与尔等所谓阳春白雪同流合污。” 听着他的长篇大论,陈劭面色不动,只垂下手臂,靛蓝宽袖落上氅衣,袖口儿绣的云纹,恰迎上那鹤首朱喙。 “狗吠扰人清静。”他倏然笑语,声音极淡,全无情绪。 行苇面色一寒,再往四下看看,终究不敢太过,遂垂首躬腰,体态极尽卑微,似正恭聆主人训斥,然口中却说出与身份极不相衬之语:“少废话,你叫我来做什么?” 低沉的说话声,像是从地底发出来的。 陈劭朗然四顾,举手投足、韶举轩轩,风仪好得令人心折。 只是,他说出来的话,亦与这风仪截然相反,清润声线如淬了毒、冻成冰,每个字皆带寒气:“主人把狗找来,自然是要使唤狗了。你倒执著,定要先大大地吃上几口屎,才肯听人话。所谓狗改不了吃屎,应在你身上,贴切得紧。” “有话快说。”行苇立时接口,抬起头来,寡淡的脸上,堆着一个假笑,又挤出余下四字:“有屁快放。” 陈劭扫他一眼,唇角忽尔一勾。 刹时间,似寒风劈面、冰水拍身,周遭气温都似降下好些,那一笑中蕴着的寒瑟与萧杀,直能冻透人的骨头。 行苇瞳孔一缩,旋即大怒,似是深为自己那一息的怯意而恼火。 他抬起头,直勾勾望住陈劭,目中似有野火灼烧,有那么一瞬,他的表情像是恨不能生撕了对方。 在这一刻,他没有再去演戏,亦不肯屈就于表面的身份。 总归此地空寂,前方阔水连天,身后苇黄荻白,他一切的语言、动作与表情,皆无人得见,他便也干脆剥下面具,表露出了最真实的情绪。 良久后,他方启唇,迸出艰涩的一句话:“钱玉平找着你了?” 陈劭头也未回,只“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行苇的面色,飞快地黯淡了下去。 然一息之后,这黯淡忽又化作尖酸,便连语气也是酸溜溜的,整张脸酸得都有些发苦:“他把主子的意思都告诉你了?” 回答他的,仍旧是一个单音节的“唔”,似是那说话之人极为倦懒,吝于多说半个字。 “主子都有些什么交代?有没有说何时行动?”行苇再度发问,目中竟生起一丝期盼,神情也渐渐变得狂热。 “干汝底事?”陈劭终是回过头,勉为其难地扫他一眼。 淡然无波的眼神,如神祗俯视蝼蚁,一如他淡极近无的语气:“我记得,钱玉平在会里的位置远高于你。依照会规,他的事儿,你似乎够不上打听,更遑论你主子的安排。我没说错罢?” 不含情绪的音线,似弦落而音余,渺渺而来,又在湖风中淡去。 行苇面色变了变,目中的期盼与狂热,渐次消减。 随后,他便像是失去了支撑,无力地垂下头,腰也躬向地面,平平语道:“老爷有何吩咐?” 这一回,他终是有了几分下仆该有的样子。 “我想起件事。”陈劭神情淡静,抬手拂袖,从容雅驯,然而,他的声音却是紧的、涩的,还有些许不甚明显的忧虑:“不,应该说,我认出了一个人。” 行苇霍然抬头:“你认出了谁?那群地鼠中一个?” “是。”陈劭向着湖水微微颔首,很难得地,语气肃杀:“那人便是在宁夏设伏并杀我之人,他脸我记得并不清楚,但他的眼睛我却没忘。他有一双蛇眼,令人见之难忘。就在方才,我看见了这双眼睛,且可断定,此人便是当年谋害我之人。” 行苇面色一凛,下意识往前踏了两步,压低声音:“你在哪里瞧见的此人?他现下人在何处?” 陈劭负起两手,眉头微蹙:“就在找你之前,因要拆读钱玉平送来的密信,我去了小花园,那地方僻静,鲜少人迹,是以我在那里读完了信,并将信件销毁,正要出门之时,恰好有人经过,我避在门后,恰巧那人回头,整张脸都在我眼前,我就此认出,此人正是当年的蛇眼男子。” 他负在身后的手紧握成拳,眉心拧出一个“川”字,又续:“他似在寻人,一路东张西望,观其体形气象,与我记忆中的蛇眼男子皆一致。据我看来,他应在哪一府做侍卫,一身劲装、上青下玄,袍畔钉着两排铜扣。其身高约七尺五寸,体态矫健,据我所知,其人颇通武技。” 言至此,他转首望行苇一眼,忽地笑了笑。 刹时间,天地皆开、水面风来,这一笑令天地亦为之失色。 “我所知者,尽在于此。接下来就是你的事了。”他道,淡然的语声中,含了一丝讥诮:“我知道你手下没几个人,只人我都给你圈出来了,若再找不着,你只能自去与你主子交代。” 语毕,闲闲一挥手:“你可以滚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68章 心有余悸 最快更新出闺阁记最新章节! 行苇死死望住陈劭,怨毒的眸光直刺而来,似要在他身上射出两个洞,颊边肌肉更是痉挛不休,齿关竟发出“格格”声。 那一刹,他对陈劭之恨,已然达到了顶点。 可是,再下一息,他忽地收回视线,低下头,硬生生敛下情绪,行了个礼。 “老爷的交代,奴才定当完成。”低沉冷淡的声音,再不复方才情绪起伏,一如往常。 陈劭头也未回,亦无半字答言。 行苇亦不再多耽搁,躬腰一礼,转身欲行。 “哦,差点忘了说。”陈劭忽地唤住他,面色闲逸,像在与人说天气:“在找你之前,我已经先把这事儿告诉钱玉平了,他说他一定会将此重要消息禀报你主子。” 清朗音线,与渡水而来的曲声同调,一唱一和,竟有种异的韵律。 歇一拍,他忽尔又笑:“你好自为之。” 行苇背对着他,不曾回头,整个后背都在一瞬间弯曲,似千重大山压下。 直花了数息功夫,他才终是略略直身,迈着微有些蹒跚的脚步,无声地离开了。 听着身后脚步声渐远,陈劭兀自立于湖畔,挺立的身形,莫名地,显出几许孤单。 阔水如镜,湖中心已然结了冰,有不畏冷的鸥鹭,拍翅栖于冰面,红嘴白羽、青空云淡,倒映于冰面之上,宛然若画。 陈劭遥望前言,面上神情,说不也是悲是喜,到最后,唯一声长长的叹息。 便在他任湖兴叹的同时,陈滢正轻提裙摆,跨出花厅。 远处垂花门前,已然聚起三三两两的客人,向许老夫人作辞,李氏亦在其中。 许氏忽然“犯了严重的头痛症”,需得请医问药。 主人家这一病,客人们自不好再坐,于是,这一场花宴,亦提前收了梢。 陈滢悄立于阶上,轻轻呵出一口气。 稀薄的白烟,随着呼吸而吞吐,让她想起第一世的幼时,福利院里那些孤独的游戏。 “姑娘,三姑娘才使人来传话,说她不能来送姑娘了。”寻真在旁轻轻地道。 陈滢点了点头。 约莫两刻前,甫一回花厅,她便将小锦囊交予了眼巴巴等着的陈涵。 陈涵倒也是信人,果不曾白拿这钱,以一小匣子的首饰做抵押,而这些首饰的价值,数十倍于那笔借款。 陈滢先是被她的出手震住,随后,自是坚拒。 借钱而已,打个收条也就是了,又何须以如此贵重的首饰抵押?更重要的是,两下里价值不对等,她拿着烫手。 只是,陈涵心意极坚,打死不肯写借条儿,定要拿首饰抵押,且一件不能少。二人几番推让,到最后她几乎跟陈滢翻脸,陈滢只得收了。 “这些首饰皆是我心爱的,你可不许送人,更不许弄丢,到时候我拿了银子来换。”陈涵最后丢下这句话,便匆匆去了。 陈滢已将寻真查到的消息转告许氏,许氏此时假意称病,实则暗布人手,搜检谢妍的那个内应,而陈涵此去,便是去帮许氏的忙。 自然,侯府姑娘也不能全走退场,那样也很失礼,是以陈清留了下来,帮忙送客。 “今儿真是不巧,大伯母突然就不舒服了,倒叫诸位不曾尽兴,下回定然找补回来,到时候儿我一个个下帖儿请,你可一定要来啊。”陈清笑着向陈滢道。 纵使两下里心知肚明,但这明面儿上的理由,却不能不提。 陈滢与她客气两句,眼见得又有人向她辞行,遂转身步下台矶。 由花厅至垂花门儿,是一条颇宽敞的青石板路,两旁遍植垂柳,只此时叶凋枝萎,自无迎风之态,午后淡淡的阳光洒下,疏疏落落投入林间,视线倒是颇能及远。 趁着四下无人,知实上前几步,低声禀道:“姑娘,方才婢子遇着了件怪事儿,虽事情不大,只婢子这心里总是不安宁,思来想去,还是觉着应该告诉姑娘……” 她将前事尽述,从偶遇陈劭说起,直说到险些被蛇眼男子撞上,每个细节都不曾放过。 言至末了,又低声道:“……不知道为什么,自与那长了双蛇眼的侍卫撞见之后,婢子就一直心惊肉跳的,总也忘不了那双眼睛。不怕姑娘笑话儿,婢子长到这么大,还从没这么害怕过,到现在婢子的后心还凉着呢。” 她微白着一张脸,失去血色的唇颤抖着,一脸地心有余悸,似仍旧深为记忆中那双蛇眼而惧怕着。 那一刻的她,并不曾注意到,陈滢素来平静的面容,有了些许变化。 蛇眼男子? 侏儒“老白”的同伙,不正有一蛇眼男子? 据莫子静的口供,这蛇眼男行事狠辣、为人谨慎,就连莫子静他都不是很信任,直到莫子静帮他杀了人,他才肯说几句实话。 此外,莫子静曾言,蛇眼男曾向他抱怨过某个京中勋贵,亦即那截留军资之人,道此人“胆小”。 而香山县主郭媛当年藏身于荷花湖畔,偷听到了两个人说话,其中一个是很凶的“凶人”,另一个则气势稍弱,而一应杀人、毁尸、寻踪等之事,皆为前者完成。 他二人既能出现在侯府寿宴,则其明面儿上的身份,必定很说得过去。 而今天,花宴之上,知实便偶遇了一名蛇眼侍卫。 莫子静口中之人,与知实亲见之人,以及,郭媛耳闻之人,会否……为同一人? 这是陈滢依据全部线索推断出来的。 从长秋殿行刺伊始,康王余孽的行动,便一次比一次无力,其后,山东贪墨案告破,失去经济来源的逆贼们,为了一个小行山刺驾,连隐藏多年的密道都暴露了,那老白更是两度出手,可见,他们不仅缺钱,也缺人。 结合以上诸条,则莫子静、郭媛与知实所述、皆指向一人的可能性,非常高。 “那人后来去了何处,你可瞧见了?”思忖片刻后,陈滢问。 知实忙摇头:“姑娘恕罪,婢子倒是有心去找,只那人走得非常快,一错眼儿就没了,就像鬼一样。” 说到“鬼”字时,她忍不住又轻颤了一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69章 锁定嫌犯 最快更新出闺阁记最新章节! 虽兀自青白着一张脸,仍被前事所扰,但知实的叙述,始终流畅连贯,思维亦很清晰。 “姑娘,这人很是不善,婢子也只是心中不安,这才与姑娘说了。姑娘就算要查,也请千万千万小心行事,莫要露出行迹来。”她声若蚊蚋,面色却极郑重。 陈滢自不会据实以告,只宽慰她:“我不会去查的,不过是个相貌怪异些的侍卫罢了,小侯爷身边多的是这样的人,并不出。” 知实闻言,凝神想了想,也觉有理。 想那威远侯裴恕麾下裴家军,皆是上过战场、斩过敌首的精兵勇将,她们姑娘与小侯爷时有往来,自是见多不怪。 “此事并非大事,只多说无宜,到此为止罢。”如水语声又自响起,入耳时,倒似一曲清商,令知心实底一静。 她忙点头:“姑娘放心,这事儿就烂在婢子肚子里,再不与人说了。” 她素来口风便紧,为人更是沉稳谨慎,何事当说、何事当匿,她自有分寸。 陈滢点了点头,又吩咐她:“娘想必还要再耽搁一会儿,你先去车上备好炭炉和茶水,再叫郑寿把马套了,等娘说完了话,上车就能走。” 知实应是,自去前头传话,陈滢遥望前方,见李氏等众贵妇仍在与许老夫人说话,知道还要再等上片时,遂步下青石板路,进了柳林。 阳光似一面薄削的纸,轻敷于林间,树梢残桠皆泛出微白,满地落叶堆积,并无人扫,踏入其间,便有清响。 此间意趣,便如残荷听雨,落叶秋声,亦是一番气象。 陈滢徐步行着,看似漫无目的,然脑子却飞转不息,将大量信息排列、归纳、提取,以及丢弃。 这在她乃常做之事。只是,在此之前,并没有一个明确的契合点,得以令她清晰无误地梳理这海量的信息,每每思及,总会越缠越乱,难寻脉络。 而今天,在听了知实的禀报后,陈滢眼前豁然开朗,总觉得,始终被她忽略的那个点,已然触手可及。 她缓步而行,许许多多的场景与事件,轮番现于脑海:长秋殿、碧荷湖、流民营、小行山……乃至于更久远之前,那些偶尔听来的只言片语,便这寥寥数分钟间,被整理了出来。 她抬起头,视线微有些放空,平静无波的脸上,唯一双眸子,时而闪过星辰般的流光。 她终于意识到她忽略的是什么了。 是人。 或者我们可以将之细化为:人员名单 是的,名单。 自然,这问题她从前也考虑过,尤其是当年接触过军资之人的名单,她曾亲口向元嘉帝讨要。 大军开拔、千头万绪,举凡后勤官员清点物资、安排人员、分送车辆等诸事,其公函之上必有签字画押。只要拿到当年公函,则找出“勋贵内奸”易如反掌。 然而,这些公函却散轶了。 当年康王兵临城下、京城大乱,这些资料的遗失,即便是明显的人为,而今再查却也太迟。 可这却并非意味着,排查无路。 恰恰相反,而今再细思,其实还有一种类型的名单,也极具价值,即宴饮宾客名单。 郭媛偷听到的那段对话,便在兴济伯夫人程氏的寿宴之上;郭媛随身佩带的水晶铃重现于世,亦是在镇远侯府举办的花宴;还有今日,永成侯府花宴,知实偶遇蛇眼男子。 将此三事叠加起来,便不难发现一个规律:即事件发生时,皆为贵族大型聚会场所。 由是,我们也可以这样推断,即伪装成侍卫的蛇眼男与“胆小勋贵”,因具有很好的身份掩护,出现在这种场合毫不起眼,是以,他们便干脆将宴会场所,当作他们的会面之地? 也就是在思及此处之时,陈滢的脑海中,才陡然划过一个念头。 这几份因重合度太高、而被她暂放一旁的名单,若单独来看,毫无价值,可是,若将之与发生在多年前的某事联系起来,则嫌犯人选,已然呼之欲出。 陈滢向着虚空处弯了弯唇,颊边浮起若有若无的笑。 她施施然回首,入目处,林木凋蔽、花叶杂芜,薄青的天空下,阳光被大风刮得稀落于,垂花门旁笑语之人,正自殷殷话别。 陈滢眯起眼,出神地打量着那其中的几位女眷。 那真是她极熟之人了,举凡酒宴,必得会面。 或许,也正因如此,她才会熟视无睹,分明那人便在眼前,可她却从不曾真正注意过。 而今重新审视,原来,那截留军资之人,早就进入了视线,可叹直到此时,她方醒悟。 所幸,还不算太迟。 她弯了弯唇,提步前行,一面吩咐旁边的寻真:“我知道你认识的人多,各府都有你的朋友,这侯府你更是横着走的,我要你去打听件事儿。” 说到这里,顿了顿,旋即改口:“不,是要你去打听个人,问问他今儿有没有来做客。” “是,姑娘。不知姑娘想打听谁?”寻真尚不知何事,笑嘻嘻地问。 陈滢招手命她近前,俯耳说了几句话,复又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也别特意打听,就问一问便罢。再,不许告诉旁人这是我要打听的,可记住了?” 寻真忙点头,那力气大的,恨不能把脑袋点下来才好。 今儿得了四套戏票,她的欢喜已然到达了顶点,长这么大从没如此开心过,此时她只盼着陈滢多给她安排几桩差事,越多越好、越难越好,也好显出主人的这份厚待,不是她白得的。 “好了,快去吧,问完了就回来。”陈滢轻声催促她道。 寻真笑着应是,飞跑着去了,陈滢则步出柳树林,沿青石板路慢慢前行,视线仍旧抛去远处。 青天如盖,阳光遍野,那垂花门边儿穿金戴银的身影,便显得有些渺小、有些刺目,乍乍然地,便破去这冬日应有的萧瑟之美,有种不合宜的华丽,。 陈滢微眄了眸,唇角笑意轻浅,仿若那淡金薄白的日光。 既然她们几个都到了,那么他,应该也在。 她弯起清眸,笑得意味深长……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70章 少年皇子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w ww.xxbi quge.c0m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71章 患得患失 最快更新出闺阁记最新章节! “啪嗒”,车帘被风卷起,发出一声轻响。 便在这轻响声中,四皇子面上笑容,忽地滞住,旋即飞快转作自责。 不对,他不该这样想的。 男儿丈夫、顶天立地,岂能因一时施了小恩,便行那等失礼之事? 就算他救了陈五姑娘,且她年纪还小,可是,那也是养在深闺的姑娘家,他怎能贸然问名? 如此孟浪轻浮的行径,直与那登徒子差相仿佛,若他当真问了出了,就真是枉读圣贤了。 四皇子用力地点了一下头,圆圆的下颌也随之皱起。 “我做得对。”他喃喃自语,将两手背在身后,神情又严肃、又欣慰,似是为自己能够克服这一念间的小错儿而欣然。 然而,再一息后,他忽又红了脸。 那一刹儿,少女美丽的容颜,正清晰地浮现于他的脑海,越是想忘,就越忘不掉,哪怕他使劲闭上眼,那一颦一笑、一行一止,亦无不历历在目。 背着手坐了一会儿,四皇子呼了口气,重又将手支去案上,撑着下巴出神。 却不知,陈五姑娘有没有记得他,就像他记得她一样? 他痴望着晃动的车帘,时而皱眉长吁、时而苦脸短叹、又时而咧嘴傻笑、抑或瞪眼发呆,再想到今日一见,却不知何时才得重逢,他便又黯然神伤、怅然若失。 那一颗少年的心,更是七上八下、患得患失,这一路便没个消停。 马车悠悠,驶过街衢、穿过长巷,自太平门驰进皇城,直走了约盏茶功夫,方才停下。 “殿下,到地方了。”车外传来赵安康的通传。 四皇子终是如梦方醒,下意识地往四下看。 车帘拢着,窗户也关着,这一望,也不过四壁徒然,并不能瞧见车外情景。 他咳嗽一声,将衣裳整了整,板着脸道:“吾知道了。” 一语落地,端正严肃的四皇子已然重又回转,俊秀的面容间不见笑意,唯冲淡平和,老学究也似。 听得他说话,赵安康忙上前掀开车帘,又有小监将金漆脚凳放下,四皇子踩凳下了车,视线往旁扫了扫,见车子正停在禁宫门外,便振了振衣袖:“走,去长禧宫。” 语毕,阔步朝前,一身玄色金龙袍随步翻卷,纵使寒风肆虐、天气寒冷,他却走得昂首挺胸,极有气势。 赵安康忙带人紧跟其后。至于车驾,禁宫内却是不许通行的,而护卫之人,亦由御林军换为内廷侍卫。 循着熟悉的路径,四皇子一行很快便抵达长禧宫。 萧太后闭门自罚,谁也不肯见,便连元嘉帝也要吃闭门羹,更遑论四皇子了。是以,众人伫足宫外不久,长禧宫二等管事庞玉文便笑眯眯地迎了出来。 这还是因为来的是皇子,他才露面儿,若是公主到此,则只得三等内侍相迎,再差些的低等妃嫔,大约只配见一见长禧宫的小内侍了。 至于大管事蒋玉生,他只负责招呼帝后夫妻、太子殿下并太子妃这四位外,旁人休想让他露面儿传话。 而由此亦可知,即便禁于深宫,萧太后心里的那杆秤,却一点儿没歪,这一等两等的区别,倒比从前更明白。 当然,宫里头还有一种传言,道是萧太后这样做的目的,是为在解除禁足后,将整个后宫并东宫一并整治,但有不尊礼制、不守规矩之人,尽皆囚禁冷宫,永不得出。 此举剑指何人,凡略有点儿脑子的,都能想明白。 四皇子当然也明白。 不过,东宫与长禧宫的事儿,轮不到他插嘴,他也不想插嘴。 在宫门外规规矩矩行了问安礼,再与庞玉文说几句不疼不痒的客气话,最后,留一名口齿灵便的小内侍,由他代向萧太后转述今日之见闻,四皇子今日之孝道,便算尽了一半儿。 剩下的那一半儿,则在永乐宫。 于是,辞出长禧宫后,众人又转去了永乐宫。 相较于长禧宫之森严,永乐宫的氛围,却要平和恬淡得多。一行人才在宫门外立定,永乐宫大管事葛朝义便亲迎出门,笑道:“娘娘正念叨着四殿下呢,可巧四殿下就到了,真真是心有灵犀哇” 四皇子含笑问他好,一面随他往里走,一面便问:“亲皇祖母在做什么呢?” 此处之“亲皇祖母”,指的便是吴太妃。 自长乐宫一分为二,元嘉帝改称萧太后为“圣母皇太后”、吴太妃为“母后皇太妃”。 前者尊且疏,后者近且亲,帝心所向,一听即明。 而元嘉帝这一改称呼,小辈们便也需跟着改,因此,萧太后便为“圣皇祖母”,吴太妃则称“亲皇祖母”。 还是那句话,元嘉帝这颗心,偏得不是一点儿半点儿。 听得四皇子所问,葛朝义忙笑着躬身:“回四殿下的话,娘娘正看人玩儿呢。” 四皇子立时两眼一亮:“今儿又玩儿什么?可是蹴鞠?” 上回他来请安,正碰着十几个小监分作两队蹴鞠,吴太妃更是亲自下场中裁,并亲自拟定各种比赛规矩,举凡有犯,击鼓罚之,着实有趣。四皇子彼时看得入了迷,险些连功课都忘了,是故此番听闻又有玩乐,心里便痒起来。 葛朝义便笑:“回四殿下,今儿没玩儿蹴鞠,娘娘叫了几个小宫人跳百索作耍,四殿下若是喜欢的话,与娘娘一说,娘娘必是允的。” 一听是跳绳儿,四皇子便熄了兴头,“哦”一声,沉稳地道:“蹦蹦跳跳,非君子之仪,吾不可为。” “四殿下真是沉稳端方,奴婢方才失礼了。”葛朝义躬了躬身,语声也变得严肃起来。 四皇子唇角翘了翘,又飞快拉直了,点头道:“是吾先问你玩乐之事,便有错,错也不在吴大监,吴大监不必自责。” “谢四殿下不罚之恩。”葛朝义一板一眼地道,绝没半点马虎。 四皇子点了点头,心下欢喜,面上却不显,兀自板着脸,很严肃的样子。 只是,这表情在入得正殿后,便如春风化雪,了无痕迹。 “亲皇祖母,孙儿来瞧您来啦。”方一跨进殿门儿,他立时笑语,颊边酒窝深深,加之肤白唇红,任谁见了都要夸一声:好个如玉少年郎。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72章 一桩小事 最快更新出闺阁记最新章节! 吴太妃正于廊下安坐,围貂锦、拢金裘,凤钗玉簪、雾鬓云鬟,举手投足间,有一股说不出的洒然自在,其间神韵,难描难画。 此时听闻四皇子的声音,她立时便弯眸而笑:“我道是谁,原来是你,快到祖母这里来。”说话间便向他招了招手,态度极是亲昵。 说起来,她这处座位设得讲究,椅上铺厚厚锦褥,左近置精致炭炉,两侧又设屏风,更有一大群宫人替她挡风。 而在廊外,数名穿红着绿的小宫人,正卖力地跳着绳儿,比赛谁跳得最多。赢了的赏小金豆儿,输了也有一碟子黄金糕,是以个个争先,红扑扑的小脸儿上全是汗,笑闹声一片。 她犹自清脆的语声,便嵌在这笑闹之中,珠落玉盘一般,既清晰,又动听。 四皇子应声近前,一面又笑:“亲皇祖母这里好生热闹。” 吴太妃面上笑意更深,直若春风拂面:“祖母就是喜欢个热闹,乖宝宝快坐。”又吩咐左右:“快去拿个手炉来,再安个坐儿,把那炭盆子往前头挪挪,小孩子家家的,最不经冻。” 宫人们忙应是,四散忙碌开来,吴太妃便将四皇子拉至近前,向他衣袖子摸几摸,描得长长的黛眉便蹙起,微现细纹的容颜上,浮起淡淡的担忧:“你这孩子,怎生不多穿些?这寒冬腊月的,着了凉又可不闹着玩儿的。” “孙儿一点儿不冷,不信您摸我手,热乎乎的呢。”四皇子笑嘻嘻地握住她的手,望向她的视线中,有着恰到好处的孺慕。 吴太妃生得美,性情也温和,待孙子孙女一视同仁,谁来了都以“宝宝”相称,从不疾颜厉色,脾气委实是好的。 在此之前,众人接触不多,并不知悉,如今时常请安,倒是觉着,吴太妃整天笑盈盈的,比萧太后可随和多了。 只是,这等大不敬之语,自不可与人言,放在肚中想想便是。 一时宫人捧来诸物,收拾妥当,祖孙两个便坐在廊下,吃着茶点,看小宫女们比赛跳绳儿,一面闲闲叙话。 四皇子亲奉了一盏茶给吴太妃,笑眯眯地道:“孙儿多谢亲皇祖母美言,教孙儿得以出宫体察民情,又去了永成侯府听戏,还看了杂耍、吃了两道平常没吃过的菜……” 他拣着那有趣好玩儿的,将今日见闻娓娓道来。 今日他得以出宫,却是因他前些时候身子不好,吴太妃很心疼他,怕他闷出病来,待他病愈,便亲去元嘉帝跟前说项,方才有了这次微服出行。 他心里很念吴太妃的情,是以说得很卖力,讲到兴起处,还要舞手比脚一通,少年心性坦露无遗。 吴太妃含笑听着,并不打断他,被细纹围住的一双美目,流转出些许疼爱与怜惜。 这宫里的人,谁不是一颗七窍玲珑心?四皇子小小年纪,也不容易。 正自思忖间,忽地,殿外传来一阵喧哗。 吴太妃眉梢一跳,面色却未动,只提起帕子,向唇角按了按。 站在一旁的葛朝义见状,微一躬身,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再不多时,喧嚣尽止,又是满殿欢声笑语。 而在这整个过程中,四皇子的语声没有片刻稍停,似是殿外发生的一切,他都没听到,只管说着那些趣事儿。 吴太妃含笑看着他,充满疼惜的眼眸中,又添一分赞许。 本性纯挚、知晓轻重,四皇子果然不简单。 不过,长在这深宫里,若真的简单的,那还活得下去么? 吴太妃抬起手来,向染了樱色唇脂的唇畔轻轻一点,那一痕眸光,亦是点到即散,未教任何人察觉。 不一时,葛朝义自外返转,躬立于廊外,并不出声儿。 吴太妃拿着银签子,自果碟里拣了枚海棠果儿,递予四皇子,柔声道:“好孩子,说了这些话哄我欢喜,想也累了,吃个果儿,再喝口茶,歇一歇再说。” 四皇子忙双手接过,面上是灿烂的笑:“谢亲皇祖母,那孙儿就不客气啦。”说着便将海棠果放入口中吃起来,又去挑别的点心,心无旁鹜,仿佛根本没瞧见葛朝义。 吴太妃浅浅一笑,复又转向葛朝义,眉心微蹙:“外头出了何事?” 葛朝义躬身道:“启禀娘娘、启禀四殿下,金华殿的一个小内侍跌破了头,厥了过去,奴婢已然把人先安置在了后罩房,宫医马上就到。” 四皇子霍然抬头。 金华殿? 那正是他与生母宁嫔的住处。 原来,方才那阵喧哗,竟是他身边的宫人摔伤了。 “亲皇祖母,孙儿去瞧瞧去。”他搁下银签,撩袍起身。 “且等一等。”吴太妃含笑止住了他,又挥了挥手,遣去一众仆从,方道:“好孩子,你又何必走这一遭儿呢?左不过是件小事儿罢了,摔着了便叫先躺一躺,再请宫医瞧了、用上两剂药再看。你这般急巴巴地跑过去,把各处都惊动了,又有什么意思?” 四皇子脚下一顿,倒踌躇起来。 吴太妃这话,是在给金华殿撑腰呢。 宁嫔出身贫寒,身后没有一点儿势力,即便大楚后宫还算平静,可是谁也不能保证今日之事不会被人利用。万一因此留下话柄,反为不美。 而若由吴太妃出面周全,以她如今在宫里的地位,几立于不败之地,谁敢打她的主意? “你这傻孩子,真是个呆宝宝,还不快坐下。”见他站着不动,吴太妃便笑起来,拿帕子掩了口:“好了好了,你也快别想了,在祖母这里,大可以把那些心思丢下,祖母又不争什么,只图个欢喜,你又怕得何来?” 这话的意思便深了,四皇子闻言,站立良久,蓦地端端正正行了一礼,庄容道:“亲皇祖母厚爱,孙儿受之有愧。” 见他板着脸一本正经地,吴太妃直是忍俊不禁:“罢了,受之有愧,不如却之不恭。好生坐下吃你的点心罢。” 四皇子“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却也没再推辞,大大方方坐了,继续吃茶聊天。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73章 雪满寒城 见此形,葛朝义心领神会,很快便下去布置。 约莫盏茶后,又有小监来报,道是那摔伤的内侍已经吃了药,宫医说了,因伤了头,最好不要移动,静卧一夜再看。 听得此言,四皇子便又于座中向吴太妃致谢,吴太妃笑着打趣他“瞧瞧你这满嘴的谢啊礼啊的,有那不知道的,还当本宫在跟个老学究说话呢,一点儿也不像个小孩子。”又假意嗔怪“再这么着,祖母可要恼了,下回不给你点心吃了。” 话未说完,她自己撑不住,倒先笑了,众人亦跟着笑,四皇子也摸着脑袋直乐。 又说笑了一会儿,吴太妃面上微现疲色,四皇子自不好再坐,亲扶她回了寝宫,见她安置妥当,方才告退。 他一路微笑着走出正,微笑着穿过白石路,微笑着跨出永乐宫的大门,又微笑着踏上通往金华的夹道。 直到转入夹道的那一刹,他面上的笑,倏地敛去。 那种不合年纪的严肃与冲淡,重又回到他上。 他于路口停步,低头望住脚下砖石。 大块的灰砖,经年风雨侵袭、行人往复,已无昔时平整,缝隙变大、遍布坑洼,几棵枯草在风里俯仰,磨得油亮的砖面儿,下雨时,能照见人影。 他盯着那砖地看了许久,仿似出神,又似在想什么心事。 风携着寒意,穿过细长的夹道,拂乱衣袂,卷过袍角。 众人却皆静寂,无人言声,便连呼吸声,仿佛也被风掩了去。 四皇子慢慢回头,看着跟在后的赵安康,笑了一下。 孩子气的酒窝,若隐若现。 “摔伤的那个内侍,是谁”他掸了掸衣袖。 赵安康忙上前回“启禀下,摔伤的乃是个低等内侍,名叫钱玉平。” “钱玉平”四皇子皱眉,像是想不起有这么个人“他在何处当差吾怎么不记得” “回下,他是今年九月才分派来的。”赵安康小声道,腰弯得几乎贴地“原先他是在凤藻宫里服侍皇后娘娘来着,九月的时候儿永乐宫要添人,皇后娘娘便把人手重新分派了一回,就把他给派到金华了。” 说到这里又比划几下“他眉毛底下生了颗痣,大概十八、九岁的样子,个子大概这么高,比奴婢高出大半个头的样子,因量儿长足,娘娘便叫他专管着每晚点灯的差事。” 他口中的娘娘,是指四皇子的生母宁嫔。 四皇子“哦”了一声,点了点头“原来是他。” 虽这般说着,他面上神兀自茫然,显是仍旧没想起这人来。 赵安康也没继续这个话题。 不过一个最低等的内侍罢了,莫说主子爷了,就连他这个管事,有时候也不见得都能叫得出名字来。 那钱玉平也就来了三个月没到,子很闷,就跟那锯了嘴的葫芦也似,除了埋头干活儿,什么也不知道,也难怪混到这个年纪了,连个四等都没捞着,还在最末一等里头混。 委实是忒不会来事儿了。 赵安康暗自撇嘴,蓦地一阵夹道风刮来,顺着脖领子直钻进去。 他冻得打了个哆嗦,再觑一眼四皇子的神色,终是小声儿劝道“下,这里风怪大的,您这子骨又才好,还当小心保重才是。” 语罢,抱着胳膊抬头望望天,复又劝“奴婢瞧着这天儿像是要,一会子恐要落雨雪。娘娘还等着下呢,下早些回去,娘娘也好放心。” 四皇子是个孝顺孩子,一向很听宁嫔的话。 这话终是令他回过了神,他“唔”了一声,振振衣袖“走罢。” 说着他已是提步向前,赵安康忙领着众人跟上。 不知何处残叶,被寒风卷入巷中,起起落落,随风沉浮。 一行人沉默地走着。 这条幽细的、被两面红墙夹住的长巷,如两条刺目的红线,约束、锢着行走的这群人,不许他们越雷池半步。 天空沉,并不见云絮移动,唯大片的灰,苍苍莽莽、层层叠叠,铺于宫之上,亦将整座京城,尽拢于羽翼。 到黄昏,那雪沫子便开始一点、两点地往下掉,因天寒,落地也不化,只一径堆积,不消多时,盛京城便铺上了一层银霜,已而化作素锦披帛、银装素裹。 至掌灯时分,鹅毛大雪漫天飞洒,满世界飞絮杨花、飘飘坠坠,不知催起多少文人雅士,或秉烛寻梅、红庐赏雪,或煮酒挥毫、樽前泼墨,总不负了这大好光景便是。 城外某所院落,一个穿着青布粗袄儿、面上有着一道可怖伤疤的女子,趁着最后一抹暮光的余温,荷一柄花锄,推开了小院门扉。 她似是劳累了整,便是那纵横半张脸的伤疤,亦掩不去她眉眼间的疲惫。 将花锄依在廊角,她抬手捶打着肩膀,迈着迟缓的步子,抬级而上,熟门熟路地入得西厢。 久无人住的屋子,家什上落了一层薄灰,砖地亦许久无人擦洗,踏足其上,便留下脚印。 那女子环视周遭,面色黯了黯,复又自嘲一笑。 “罢了,也不是头一遭做下人。”她喃喃自语,摇了一下头,转去屋外,寻来箕帚巾帕,将西厢清扫了一遍,待见再无处会留下脚印、手印之属后,方将诸物搬回杂间,复又回至西厢。 此际,最后一线天光,亦为夜色吞没,所幸地面有积雪反光,倒不觉得黑。 女子探首屋外,侧耳细听。 四下并无人声,这大雪的天气,当值的那些人,尽躲在屋中烤火,平常便不甚严格的值宿,今晚只怕更无人愿意尽责。 她心头略定,反手将屋门虚掩了,又熟稔地从柜中取过几块厚实的黑布,遮住门户。 原本尚有些朦胧的房间,经起一来,已是一团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那女子却也不慌,施施然自袖中取出一截红烛,拿火折子点着了,持烛转去次间儿,端过来一座精巧的牡丹烛台,将细烛插于其上。 霎那间,满屋子红光灼灼,那红烛虽细,却不知是何材质,光束却极亮,一室家具皆照得清清楚楚,连同她眉眼发丝,亦纤毫毕现。章节内容正在努力恢复中,请稍后再访问。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74章 不肯来见 那女子手捧烛台,面上悬一抹近乎嘲讽的笑,缓步行至正厅,将烛台搁在案上,顺势坐进一旁的扶手椅,随后,便一动不动。 院中阗寂,静听时,似能听见雪落的“簌簌”声。 女子笔直地坐着,面无表情,如泥塑木雕。木然的视线,空得好似落不到实处,又似穿过了墙壁与满院夜色,穿过这漫天纷飞的大雪,飘去了极远的地方。 也不知过了多久,“嗒、嗒、嗒”,门上骤然响起剥啄声。 那声音很轻,含着一种奇怪的节律,或停或响,重复了三个轮回。 女子的眼珠子动了动,像是终于活过来一般,将身子往椅背一靠,唇角浮起一个端庄的、从容的笑,慢慢地道:“进来罢。” “咿呀”,门被推开,两个人影闪身入内,一见女子居中端坐,忙上前屈身见礼:“末将沈靖之参见王妃,王妃千岁千岁千千岁。” “快快请起,坐下说话。”康王妃此时已是满面含笑,仿佛之前的嘲讽与木然,从不曾出现。 二人依言起身,其中那身量瘦伶、高得有些古怪的男子,粗声粗气道:“娘娘见谅,末将需得先解行缠,这假脚实在他奶奶地难受。” 这说话者,正是侏儒白老泉。 话一出口他便觉失言,忙不迭又请罪:“末将是粗人,娘娘别与末将一般见识。” 一旁的蛇眼男子——即沈靖之——亦躬身道:“老白平常便是如此,娘娘万勿见怪。” 康王妃笑了笑,面上疤痕扭曲,瞧来颇骇人,然语声却很柔和:“两位将军太多礼了,在我面前不必如此。”语毕,伸手一指西次间:“那屋子是干净的,白将军请便。” 白老泉告了个罪,飞快退下,不一时,西次间便传来窸窣响动,正是他在拆解行缠。 康王妃目色微动,转望向沈靖之,静默片刻,低声问:“你与他……见过了么?” 这个“他”是谁,她知道,沈靖之亦知。 他面色一寒,沉声道:“回娘娘,末将确实见过他了。” “哦?”康王妃抬起头,目中似闪过一星光亮,话音里也像是隐含着期盼:“那他是如何说的?他何时会来此处?” “他说还要再等。”沈靖之道,面色越发阴沉:“末将要他定个准日子,他也答得很含糊,还托末将转告娘娘,等这个年过完了,京里的风声也彻底平息了,他应该就能抽出空儿来了。” 他“呵”地笑一声,语中满含讥讽:“若依末将看,他怕是吓破了胆,短期内应该不会来了。” 康王妃点了点头,既未惊讶,亦未恼怒,甚至连失落亦无,只淡然地掠了掠发鬓:“好,我知道了。” 这其实早在她料想之中。 那人来或不来,她根本一点不在乎,她在乎的,是她远在他乡的一双儿女的消息。 只目今起来,这一、两个月里,她是听不到孩子们的消息了。 不过,只要那人无事,她的孩子们必定也无事。 她轻舒了口气。 如此也好,她也能落得个清静。 老实说,每每委身于那人时,身体的欢娱固然叫人贪恋,可是,她也会免不了去想,除了空有个“王妃”名号,她与那沿街叫卖的烟花女子,又有什么不同? 同样以色事人,同样将身作凭,无论为的是钱,还是为的权势,两者之间,委实并无差别。 “照末将看,干脆一刀捅死那‘鸡儿胆子’得了。”白老泉不知何时走了出来,满脸地阴戾,“那小子根本不当事儿,早就该杀了。” “若非无人可用,我也不会与他联手?”康王妃叹了口气,抬手揉着眉心:“他再不顶用,好歹是传了几代的勋贵,朝中故交遍地、消息灵通,这么些年来,多多少少也算帮了我们的忙。只说安王起事时,那些兵器若不是他腾出地方来藏,我们早露了行迹,又怎能捱到如今?” 白老泉两眼一鼓,叉手道:“老白我是粗人,既然娘娘说不杀,那就不杀。” 语毕,也不待人说,大剌剌寻了个板凳坐了,又向沈靖之招手:“坐下说。” 沈靖之阴着脸看着他,并不肯就坐,却也没说话。 康王妃倒是笑了笑,向他一挥手:“罢了,沈将军坐下说话便是,白将军也请坐。” 一颦一笑,端雅庄重,叫人几乎忽略了她面上伤疤,只觉其风姿绝世,又有一股子凛然的气势。 白老泉原是伸腿坐着的,此际为她气势所夺,不由得便收敛了几分,腰背亦挺直,下意识便要维持一个端正的坐姿。 沈靖之谢了座,端端坐好,两腿微分,双手扶膝,由腰线至肩、再由肩至颈项,呈一条完美的直线,显是受过严格教导,行止间不经意便带了出来。 待坐定,他立时说道:“末将此番前来,还要向娘娘禀报山东行省的情形。” 在康王妃面前,他身上的戾气已然淡极近无,言语克制而谨慎,大有谋臣风度。 “好,沈将军请说,我洗耳恭听。”康王妃换了个坐姿,笑容可怖,语声却很亲切。 沈靖之便道:“末将等此番前往山东,已将一应与长公主府有接触之人,尽皆铲除。所幸他们都只是些末流人物,并不触及核心,且长公主府因不知晓我等详情,开始时胡乱找了好些人,反倒混淆了朝廷视线,末将等方得从容出手、全身而退。如今人死忧消,娘娘尽可放心。” “沈将军辛苦了。白将军也辛苦了。”康王妃含笑道,面上是如释重负的神情。 长公主府的接触,来得十分诡异,无人知晓她为何要遣出密使前往山东,甚至在香山县主郭媛被刺之后,她的接触也未停止。 因不知底细,又怕其中有诈,是以山东那边推进缓慢,反复揣摩、互相试探,直到六、七月间,才终是确定长公主是真的愿意放下杀女之恨,与他们合作。 可谁想,进一步的接触尚未完成,长公主府并兴济伯府便双双殒落,到此时,康王妃反倒要庆幸山东方面当初的谨慎,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75章 错中有错 最快更新出闺阁记最新章节! “我看这长公主也是失心疯了,怎么这时候才想起来找我们?早干嘛去了?”白老泉呲着满口黄牙,抬手搔了搔脖领。 一说起长公主,他便又忘了尊卑,搔完脖领,又拍大腿,“啧啧”连声,一脸地惋惜:“可惜她来得太迟,若早个一两年,怎么着咱们也能先把狗皇帝给杀了,到时候小郡王一现身,这天下还不就是咱们的了?” 康王妃与沈靖之对视一眼,神情皆有些黯然。 白老泉这话虽粗,却正说在点子上。 若早早攀上长公主这条线,则今日他们的情景,必定大不相同。 无声地叹了口气,康王妃低低语道:“这也是天意吧。谁又能想到,长公主突然与我们接触,却是为着她的宝贝女儿香山县主?狗皇帝坏了县主姻缘,又将长公主在军中的布置打散,长公主一气之下方派人去了山东,可我们却又行刺县主……” 她忽地收声,微阖双目,摆了摆手,语气变得无力起来:“罢了,都过去了,如今说什么都太迟了。” 听了这话,沈靖之面含愧色,垂首不语,白老泉却将两只短手往脑后一垫,大剌剌道:“我就说么,干脆一刀捅死他得了,这事儿也是他求到我们跟前来,如若不然,谁耐烦替他出手?” 他嗤笑一声,又伸舌舔了舔嘴唇,目中闪过嗜血的兴奋:“娘娘,他这可是犯下大错儿了,怎么着也该狠罚一顿,叫他知道疼。” 沈靖之冷眼看着他,蛇目之中,满是阴鸷。 白老泉察觉到了,却根本不在乎,只目注康王妃,似在等她下令。 康王妃神情不动,浑若未觉。 坦白说,她开始也是埋怨那人的。 可如今再看,若无小行山行刺,他们与长公主府可能早就绑到了一起,则长公主覆灭时,他们也势必成为陪葬。 以结果来看,那人倒还是变相地帮了忙。 康王妃微阖双眸,无数喟叹,皆化作此际沉默。 谁能想到,多年前一次小小的失误,竟令得县主偶然入局,而多年之后,就是这一点小谬误,便将事情推向了不可预测的局面。 所谓天意弄人,概莫如是。 静了片息,沈靖之向上躬了躬身:“此事皆末将之过,娘娘要罚,也请罚末将。” 康王妃张开双眸,看了他半晌,方将衣袖一拂,淡淡地道:“方才我便说了,此事已了,不必再提。” 语声虽冷,态度却鲜明。 她并不打算惩罚谁,哪怕沈靖之乃此事首错,她也不会追究了。 沈靖之眉峰动了动,阴沉而平板的脸上,难得地浮起一些情绪。 他慢慢低下头,向上一拱手,沉声道:“既如此,则末将还有事要禀,娘娘如今可有精神听?” “沈将军请讲。”康王妃单手扶案,专注地看着他。 沈靖之袖中取出一只很厚的信封,起身行至康王妃身前,双手呈上:“娘娘,此乃山东行省今年的税收,账目并钱款皆在此,请娘娘过目。” 语罢,将信封轻置于案,利落转身,归座坐好。 一旁的白老泉倒三角眼爆张,直勾勾盯着那信封,目中垂涎不加掩饰。 康王妃却像没瞧见。 动作优雅地将信封拿起,她一面拆开,一面便笑:“辛苦沈将军了。年年都要你跑一趟。”复又停下动作,将信封捧于胸前,慨然而叹:“百姓税收,便是我等复兴之基石,我如今偏安一隅,委实有负天下重望。从今往后,吾当奋力也。” 寥寥数语,却说得沈靖之大是动容,虽不敢直视于她,扶膝的两手紧握成拳,情绪很是激动。 白老泉看了他二人一眼,低下头,撇了撇嘴。 这种鬼话,只怕连鬼都不信,可笑沈靖之竟还当了真。 更可笑的是,康王妃分明自己也是不信的,却还拿这话糊弄人。 也不知这两个人,哪个更疯一点。 白老泉暗自讥笑不已。 此时,康王妃已然将账目并钱款浏览完毕,被伤疤掩盖的脸上,现出几分黯然:“今年的税收,比去年又少了好些。” 她的声音很低,捏住账目的手指,泛出青白之色。 “是末将等无能。”沈靖之立时起身,语含自责。 白老泉看看他,撇了下嘴,却也跟着跳下板凳,叉手站着,却并不说话。 他可不觉得这事儿是他的错。 他只管杀人拿钱,旁的他管不着。 康王妃默然了片刻,方抬起头来,强笑道:“两位请坐,不与你们相干,皆是我指挥不力之故,两位将军何错之有?” 言至此,她沉吟片刻,面上忽地划过一抹绝然,拣出案上银票,均分成三份,将其中两份朝前一推,沉声道:“这是两位将军一年的俸禄,虽少了些,却是百姓们的一片心意,还请万勿推辞。” 沈靖之吃了一惊,旋即又是大为动容,叉手颤声道:“娘娘运筹帷幄、劳心劳力,末将等寸功未立,无功不受禄。” 这话一出,白老泉伸出去一半儿的手,只好又往回缩,心下虽百般不耐,却并不敢表露得太明显,只拿眼睛斜睨沈靖之。 他其实有点忌惮这个长了双蛇眼的男人。 除了对康王妃一家还有几分敬重,沈靖之视旁人皆如蝼蚁,论心狠手辣,白老泉自忖不差他多少,可若论心机诡计,白老泉就自愧弗如了,是故,他不愿轻易开罪对方。 康王妃闻言,目中竟有水光闪动,说话声亦带泪意:“两位将军品德高尚,实令我汗颜。先王故去多年,若非有两位将军从旁辅佐,仅凭我一身,委实难以周全。” 她眼圈泛红,语声哽咽,然目色却极坚定,直视着二人道:“只我意已决,两位将军若是不受,往后我亦无由差遣。还请两位将军助我。” 语毕,蓦地起身,屈膝便拜。 这一下猝不及防,沈靖之怔得一息,方以袖裹手上前欲扶,却到底晚了一步,康王妃已是插烛似地拜下,泣声道:“两位将军乃吾之臂膀,他日我儿登基,两位必是朝之肱骨、国之栋梁,还请两位不要再推辞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76章 制衡之术 此情此景,便连白老泉亦是面色微变,沈靖之更是心潮起伏,眼圈儿居然红了。 到此时,再做推辞,便显得太过无情,无奈之下,沈靖之只得也跟着伏地,颤声道:“娘娘有命,末将等不敢有违。还请娘娘保重凤体,勿因末将等折腰。” 康王妃笑中带泪,款款起身,自案上拿起两份银票,亲手分赠于二人,又切切地道:“今只一省之税收,焉知他日不是一国之税收?往后多少大事需得两位出力,还望奋勇恒进c披荆斩棘,我自欣然。” 二人忙逊谢几句,各自收下银票,康王妃亦归了座,屋中气氛空前融洽。 略略平定了一番情绪后,康王妃方看向沈靖之,肃声问:“沈将军,今日那人可将长公主谋逆案的详情,告之于你?” “回娘娘,末将问了,他只说了个大概。”沈靖之垂首道,蛇目中又起阴霾:“因他一直避着末将,末将把他约出来就花了些功夫,是以见面后没说几句话便散了。” 语至此处,他忽地抬头,面上的神情有些疑惑:“不过,他透露的两个细节却很古怪,末将听了也不明所以,还要请娘娘分辨” 说着他便将旧珠钗c旧帕子二事述毕,复又茫然地道:“原先末将以为,两府之祸,乃是因长公主暗中与我等接触,被狗皇帝提前察知,由此降罪。可听那人的意思,那珠钗与帕子,才是定案的关键。” “珠钗和帕子?”康王妃面上茫然比他更甚,颦眉思索良久,摇了摇头:“这我还真不知道。当年在京城时,我与她们素无往来,王爷又是个做大事的,若说长公主与王爷有瓜葛,倒也情有可原,那程氏就” 她适时停住话声,言下之意,程氏一介伯府庶女,根本提不上筷子,又哪里有面见康王的机会? “这消息也不知真伪,总归不与我等相干,且此事已成定局,多思无益,娘娘不必太过劳神。”沈靖之劝了一句。 白老泉有钱到手,心恨甚好,此时便朝地上“呸”了一声,压着声音恨恨道:“狗皇帝一肚子坏水,没准儿这就是贼喊捉贼,全都是他安排下的戏码,什么帕子钗子,还不是找个由头杀人吗?” 不得不说,此人虽粗,却也粗中有细,此言一语中的。 康王妃与沈靖之也早想到此节,只是,这事予人的感觉,还是有点奇怪,不太像是元嘉帝手笔。 只这也不是大事,略一思忖,便即抛下。 沈靖之便又道:“今日宴上,陈劭也来了。” 康王妃立时神色一凝:“他有没有认出你?” “娘娘放心,他没认出来。”沈靖之道,阴鸷的蛇眼中射出寒光:“吃酒的时候,末将特意在他跟前走了两回,他并无反应,末将这才敢与那人定约。他后来领着小厮到处闲逛,末将最后一次见他,他正在湖边观景,身边儿只一个小厮,并无旁人。” 他眯了眯眼,神情冷酷:“此人不足为虑,狗皇帝到现在都不怎么信他,他翻不出浪花来的。” “这就好。”康王妃大大地松了口气,旋即却又轻轻一叹:“只是,到底也难为了将军,原是勇贯三军的骁将,如今却不得不屈就于他人府中,连与人见个面,也要万分小心。” 她低下头,虽不曾垂泪,语中却含极深的自责:“此皆我无用之故。你们的主公当年对你们自有安排,如今却只能” 她有点说不下去了,以袖掩面,不复再言。 “此乃末将份内之事,末将心甘情愿。”沈靖之庄容道,阴鸷的蛇眼中,难得地有了几分柔和。 康王妃放下衣袖,抬起微泛水光的双眸,向他一笑,复又转向白老泉,容颜尽展,伤疤纵横,益发恐怖。 “白将军乃大自在之人,那些客气话我便不与你说了。”她说道,声音虽不高,吐字却很有力,随后,话锋一转:“只有一样,替我盯牢那个人,但有异动,可先斩后奏。” 白老泉咧嘴大笑,虽不敢高声,然因嗜血而发红的双眼,衬着他满口黄牙c小手短腿,怪异c残忍,又有几分可笑。 笑声中,他忽一番手腕,“刷”,一柄尺许长的短刀,平空现于掌中。 沈靖之眸光微闪,身体侧了侧,有意无意间,便将康王妃挡在身后。 那一刻,他看向白老泉的眼神,满是戒备。 白老泉却似毫无所觉,只提起刀柄,伸出舌头,舔了舔那寒光闪烁的刀尖儿,“呵呵”笑道:“那敢情好,老子就爱捅人。” 声未落,忽抬首,阴鸷而尖利的视线,飞快扫向沈靖之。 沈靖之神色一冷,杀意陡起,蛇目映两痕赤红烛焰,直若竖瞳,诡异可怖。 却不想,白老泉身上气势忽地一散,还向他咧了咧嘴,旋即跳下板凳,规规矩矩叉手行礼:“末将遵命。” “好。”康王妃似是对方才情形一无所知,含笑点头,又殷切地道:“时辰不早了,白将军出来一趟不容易,早早回去吧。” “是,娘娘。”白老泉利落地应一声,蓦地倒三角眼一翻,怪腔怪调地道:“沈将军,那末将就先告辞了。” 也不待沈靖之答言,他已然去至西厢,很快便传来衣物摩擦之声,显是正是穿戴假足。 沈靖之安然而坐,面无异色。 康王妃暗暗扫了他一眼,亦是神情不动。 她素知他二人不对付,却从不过问,更不多管。 若非如此,她又如何能制衡得了这两个凶人?如果他两个好得穿一条裤子,则她这个上司,便要睡不着觉了。 白老泉动作很快,出屋时,身量已然高出一截,瞧来比沈靖之还要高。 康王妃又勉励他几句,亲送他去得门外。 雪下得正紧,扑进游廊c落上石阶,青色条石上积雪盈寸,踩上去时,便留足印。 未几时,那雪地上便有了两行怪异的足迹,一直延向院外,柴扉轻拢c雪落无声,院中又恢复了岑寂。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77章 无人可信 康王妃阖上屋门,回至原处坐了,伸手向脸上一抹。 一刹时,伤疤褪去,幽幽红烛之下,美人儿眉目如画、肤若凝脂,便连那眼底沧桑,经幽烛一映,亦皆化作柔媚。 “沈将军,你觉着,他……那个人……如今还可信么?”她望向沈靖之,美目流波,转盼盈盈。 此处所谓的“他”指向何人,二人心知肚明。 沈靖之低下头,哪里还敢多看她一眼,只沉声道:“娘娘放心,此人胆小,只要吓唬住他,他绝不敢如何。末将今日已然恐吓过他了,短期内,他会很老实。” 他勾了勾唇,森冷的面容上,涌起一丝讥诮:“从他收留王妃之日时,他就已经与我等同坐一条船,此时要走,四面皆水,一旦离船,便有狂风暴雨,他又往哪里走?” 康王妃亦知此理,然面上忧色却不减,蹙眉道:“话虽如此,只我这心里还有些放不下。你也当知晓,礼儿他们都是他安排下的。我原先倒还放心,只长公主案发,他竟吓得连面儿都不敢露,若逢大事,只怕就更指望不上他了。” 她越说眉心便蹙得越紧,忧虑之色溢于言表。 沈靖之闻言,忖度了片刻,方低声问:“既然娘娘提及,末将便斗胆问一问,小郡王他们,如今都在何处?” 此事康王妃很少谈起,且他们见面之机本就少,是故,近几年来,小郡王并小郡主在何处,他与白老泉都不知情。 康王妃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旋即微垂眼眸,长睫轻颤着,似在迟疑。 在今日之前,或者不如说,在半个时辰前,她对那人还算是放心的,而放心的理由,恰恰便是此人胆小。 这十余年来,便是因了他胆小,他们这些人才能安然活到现在。 可方才,在亲睹山东行省的税收情形,并结合长公主府、兴济伯府谋逆之事后,她忽然便觉出了一丝不安。 这不安来得突兀,然一经生发,却又瞬间扎根于心底,怀疑、焦虑、担忧,层层滋生,如春时藤蔓,四处攀爬、无法扼制。 细究起来,她的不放心,竟也是因为同一个理由:那人的怯懦。 若一旦生变,以那人胆小的天性,为求自保,说不得他就要拿他们这些人做筹码,谋一个活命之机。 而这其中最重的筹码,除康王妃一双儿女,不做他想。 当年,那人一力将她的儿女送去外省,到底是守护?还是提前将筹码握在掌中? 思及此,康王妃直是如坐针毡,心神不宁到了极点。 原来,他信不过她,一如她也信不过他。 事实上,包括沈靖之、白老泉在内,这所有的人,她一个都信不过。 然而,举目整个大楚朝,她身边的人已然所剩无几,莫说信任之人,便是能说得上话的,也没几个。 一刹时,悲凉与苦楚尽涌胸臆,她鼻尖一酸,眼眶又红了。 然而,她知道她不能犹豫太久,必须马上做出决定。 她有预感,此时不做决定,她一定会后悔。 心念已决,她缓缓抬头,一双明眸望向沈靖之,盈盈脉脉,似蕴泪意,又似欲语还休。 沈靖之只望她一眼,立时心头重跳,忙垂首敛眉,并不敢说话。 又过数息,一声幽幽长叹,传入耳畔。 “罢了,事到如今,我身边能指望的,也只有你了。而举世之中,能全心助我之人,亦唯有沈将军一人而已。”柔弱的声线,蕴着无所依傍的孤单,像抛去风里的羽毛,轻轻软软,落上心尖。 沈靖之忍不住浑身战栗,只觉从心尖至手足,尽皆酥麻。 他素知康王妃美貌,却从不知晓,平素不假辞色的她,一旦温柔起来,会是如此勾魂摄魄、娇媚婉转。 怪不得那人会沉迷于此,原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禁止自己再往下想。 他们之所以现在还能苟延残喘,正是因了有王妃舍身在前。而他身为大将军,不自愧无能,反倒迁怪于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实非英雄所为。 他胸中大愧,立时撩袍起身,单膝点地:“娘娘但有差遣,末将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康王妃目露欣慰,一双水光荡漾的眸子,似春水含烟、秋波凝翠,此中风情,难以尽述:“如此,那我就把礼儿他们,托付给沈将军了。” 说话间,徐步上前,亲扶起了沈靖之。 许是心情太过激动,扶起他时,她指尖轻颤,甫一触及沈靖之的双臂,他胳膊上立时窜起一串火苗,瞬间遍及周身。 他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喉头发干,手足酥麻之感愈盛。 心荡魂驰间,他竟恍惚不能自已,待定神再看,那风华绝代的女子,早已离他而去,此时正端坐案旁,纤手执银毫、挥墨写文章。 烛剪红光,雪洞般的墙壁上,印下一道极美的侧影,而那美人凝眸处,正在笔尖与纸笺,神情安宁、丽颜端雅,绝无他顾。 一刹时,沈靖之竟有些自惭形秽,目色黯了黯,重又低下了头。 “我将礼儿他们如今呆的地方并其余诸事写下,再附一封写给礼儿的信,信中有我与他早前定下的暗号,他见信便知真伪,自会跟着你走。”飞快地写好信,康王妃搁下墨笔,轻启朱唇,吹干纸上墨迹。 沈靖之始终低着头,然以他武技,便算不去看,听风辨音,亦能想见她此时模样。 这样的想象,甚至比亲眼所见,更叫人神魂俱醉。若非定力非凡,又坚守君臣礼制,他真不知自己会做些什么。 康王妃凝目于信笺,似极专注,眼尾余光却始终拢在沈靖之身上,见此情形,心头大定。 她的感觉果然无错。 她就知道,越是道貌岸然之人,骨子里的花花肠子就越多。 这世上的男人,一个个地,还真是难过美人关哪。 她暗自摇头哂笑,面上却丝毫不显,且很快便将信放下,神色亦端正起来。 所谓过犹不及,今日不过是试探罢了,沈靖之既有此心,则事成过半,剩下的那一半儿,只能看天意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78章 人约黄昏 “沈将军,此行怕是凶险,我也不知我写的这个地址,还能不能找着礼儿他们。”康王妃将信笺折起,目含隐忧:“我最后一次收到礼儿的亲笔信,是在今年八月中秋,如果那人有别的心思,则现下将军去了,只怕便要扑空。” 她语声渐低,愁思盈眸,旋即却又振起精神,庄容道:“你我便以两月为期,无论将军是否找到礼儿,我都会在约定的那一日,于约定之处,静候将军。” 沈靖之怔得一息,陡然抬头,震惊地看着她:“娘娘莫非打算离京?” “是。”康王妃面色肃杀:“此地不宜久留,迟恐生变。” 沈靖之瞳孔缩了缩,身上气息骤冷:“娘娘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那倒没有,只是一种感觉罢了。”康王妃洒然而笑,只笑意却并不及眼底,反倒更显忧虑:“我的感觉一向都很准,且,那人也吓破了胆,若再留下,反受其累,倒不如当断则断。” 沈靖之神情肃杀,并不言声。 他支持康王妃的决定。 那人既然活着无用,则只能杀之,以绝后患。 只是,行下此事,还是需要些筹谋的,那人身边也有护卫,有几个身手还不错。 “老白那里还有人手,做这些足够了。”康王妃似早料出他所思,语声很是淡然:“且我也不打算灭人满门,把该了断的了断了,也就罢了。不过设个局而已,并不麻烦。” 沈靖之这才醒悟,康王妃这是打算用计。 或许,便是美人计。 “娘娘高见。”他语气平板地道,一时也说不出是何滋味。 “至于约定的具体日子与地方,还有些杂事,我在信中都写清楚了,将军回去看信便知。”康王妃此时又道,手指轻点信笺,神情变得意味深长:“此事只你知我知,再不可教第三人知晓。” “遵命。”沈靖之应下,想了想,又补充道:“末将也会留几个人手,娘娘若用得着,只需按前头说好的,留下记号即可。” “我明白,将军放心去便是。”康王妃颔首,将信予了他,又自案上拿起那假伤疤,忽尔侧眸一笑:“还要劳将军一事,这假招子怕得换个新的了,旧的这个快要粘不住了。” 沈靖之被这一笑弄得心头乱撞,以绝大定力凝下神来,方肃容道:“末将今晚就去办这事儿。” “有劳将军。”康王妃点头致谢,又柔声道:“将军拿到伤疤后,照旧放在老地方,我会寻空自取。将军也当尽早启程,莫误了你我之约。” 沈靖之应是,莫名地,心底竟生出一丝难以名状的情绪,似欢喜、似惘然,又似是在期待些什么。 而这种种情绪因何而生,又将去往何处,他却是不愿想,亦不敢想的。 推门出屋,廊外飞雪连天,不远处湖风拂来,寒气浸衣,空气清润。 沈靖之缓缓回首。 西厢中一片幽寂,不见红烛光焰,亦无美人笑语,唯漫天大雪,飘落不息。 他冰冷的蛇目中,恍过几缕未明的情绪,旋即紧了紧身上氅衣,推开柴扉,没入茫茫雪野…… 大雪过后,盛京城并未见冷,反倒一日日地暖将起来,更兼雨少晴多、阳光充足,竟是个难得的暖冬。 这样的时节,穷人们头一个开心,薪炭先就省下来,哪怕吃不饱,也不必受那冻饿交集之苦,至于棉衣薄些、被子旧些,也无妨,忍一忍便过去了。 至于贵人们,是冷是暖,于他们总是无碍的。冷有冷的乐趣,暖亦有暖的好处,比如那春梅,这时候儿便开了花儿,又有些草木也抢先吐蕊,拿来赏玩,也自怡然。 许是要凑这暖冬的热闹,岁末时,皇城里的迎春花儿竟开了好些,星星点点的娇黄,点缀于宫墙之下、御园之中,竟真个像是春天到了。 元嘉帝龙心大悦,岁末赐宴便改在了东暖阁,那地方迎春开得最好,又烧了地龙,君臣辞旧迎新、吃酒赏花,这个年过得颇不寂寞。 唯有一事,令元嘉帝开怀之余,又有一丝隐忧,便是吴太妃病了。 原本这大过年的,皇帝一家子也会守个岁、拜个年之类的,与普通百姓无异。 只是今年岁暮,萧太后闭门自守,这是她老人家的一腔诚愿,众晚辈自不敢违,偏吴太妃身子又不好,也自于永乐宫养病,并未出席家宴,是为一大憾事。 转过年来,已是正月,吴太妃的病却始终不见好转,缠缠绵绵,好几日,又歹几日,浃旬后,竟渐有一病不起之势。 元嘉帝极是焦忧,命太医院尽全力诊治,只是,那药流水价灌下去,却鲜见起色,元嘉帝越发忧心如焚,大朝会都是心不在焉地,散了朝就往回跑,一颗心全在吴太妃身上,旁的却暂且顾不得了。 不过,这天家皇族之事,市井百姓却是不知的。 难得碰上个暖冬,又逢太平盛世,那正月十五花灯会,比往年都要热闹。 灯会当晚,天尚未黑透,盛京城已是彩灯处处、锦带飘飘,更兼天上一轮明月,清光皎洁,气候又温暖宜人,直是几十年没有过的好日子,百姓们几乎倾城而出,满大街都是人。 因过节,是夜京城无宵禁,四门大开,周边百姓尽皆盛装进城,赏灯看烟口,也有那寻幽探奇的纨绔子弟,偏要纵马去得郊野,寻个高处摆下酒菜,仰首明月如银盘、垂眸灯火如星河,大有意趣。 自然,这时节也少不了那两情相悦的男女,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光明正大地携伴而游,对着那天上明月、地上花灯盟下誓言,成就无数佳话。 城外某处庄园,是夜亦有彩灯。一布衣女子独坐湖畔,痴望对岸,微带沧桑的美眸深处,有情思缱绻,似正思念故人。 湖边植了许多树,此际略出嫩芽、新叶未成,不知谁,结灯于枝桠间,倒将那晚上总是黑黢黢的林子,也点缀出几分华美。 细看来,那花灯其实也并不算多,不过十余盏罢了,却因有湖水相映,圆月天心、水面风来,端是一番好景。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79章 情真意切 “我来了。”一道男子声线突兀地响起。 刹时间,眼前好景已不见,唯夜气清寒,湖风如刀,冷彻骨髓。 那女子恍若未闻,犹自望向对岸,唯轻细的语声携了寒风,飘去身后:“你终于肯来了。” 几多幽怨、几多痴缠,皆在这一语之中。 身后传来很轻的足音,那说话的男子步出林间,现出身形,健硕的体格、平凡的面貌,一身玄色锦袍华贵而精致,袖角滚了层银边,月下瞧来,隐隐生光。 “你找我有事?”他问,语声一如既往地柔和,也一如既往地小心:“我好容易才出来这一趟,也幸得今日过节,城防松懈,若不然,我也不容易往城外走。” “噗哧”,那女子似听见什么好笑的话,轻笑出声,转过脸,明眸流转,轻飘飘投去一瞥。 那是一张没有伤疤的脸,风华绝世、美丽娇艳,然眉目间却又有一股子凛冽,两种气质奇异地糅杂一处,充满了矛盾,也因此而更加魅惑。 正是康王妃。 今日的她,未经伪饰,而是以真面目示人。 “出个城而已,又不是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有那么难?”她掩口而笑,神情娇俏,神情间不见恼意,唯余娇嗔:“爷拿这话糊弄人,奴可不信。” 这一声“奴”,甜软娇颤,余味不尽,猫爪似地勾挑着人心。 男子已然痴了,凝目看着她,眸光极是眷恋,下意识地抬脚便要上前。 只是,身形才一动,他忽又停步。随后神情一紧,不安地往四下看,生怕被人瞧见的样子,到底还是未曾近前,只柔声道:“罢了,你且说罢,你寻我来要问什么?” 康王妃回首,凝望对岸灯火,面上有着一闪而逝的失望。 自然,这个神情,除隔岸灯火、水底月影,并无人得见。 她抬起头,仰望那一轮冰盘,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涩然道:“自中秋一别,我们已经有整整五个月未曾见了,今晚好容易才见了面,爷开口就奔正事,竟都不来问问奴近来的情形。” 她似是伤感起来,站起身,布裙被风拂动着,衣带翩飞、发丝轻舞,月华倾泻在那一袭青裙上,清光遍体,美得令人失神。 那男子的眼神,重又变得痴迷起来,似完全被她吸引住了,然脚下却像生了根,一动也不动。 “我也很是想念你,怕你这个冬天过得孤单,怕你经不得这些粗活,怕你又犯腰疼病。”他长长地叹了一声,神情忧愁,又有几许为难:“只如今正是多事之秋,那长公主并兴济伯尽皆犯了事儿。想他们从前是何等煊赫、何等尊荣?如今却也说倒就倒,可见陛下雷霆手段。” 言至此,复又再叹,语声越发低沉:“如今朝中人人自危,外头风声也很紧。我自是不敢粗心大意,以免坏了事。” 他仰首望月,仿似无限感慨,良久后,方转望康王妃,目中蕴着款款深情:“你素知我的心,也当知道,我怕不是我一出事,纵使我满门有难,我也没放在心下。我最怕的,就是累及于你。” 他像是再也抑制不住满腔情愫,终是往前踏了半步。 那是极为谨慎的半步,小心翼翼,似生恐触及雷池。然而,他的语气却极真切,仿佛要把心掏出来给对方看:“自当年与你初逢,你便在长在我心里,再也忘不掉。我不想你有任何意外。若因了我而牵连到你,我便万死亦难辞其咎。” 康王妃身形动了动。 站在男子的角度,此时的她,似是为他言语所感,喜极而颤。 然而,若走去她对面,便可瞧见,她的唇角,正勾起一个讥诮的弧度。 “爷这般深情,奴如何消受得住?”她道,分明满眼嘲弄,偏语中含泪,好似感动得要哭了。 那男子语声更柔:“只要你知道我的心,我便知足了。” 语罢,又抬头往四下看,面色兀自不安着,语声倒还柔和:“罢了,你且说罢,你寻我来做甚?” 似怕康王妃不喜,他又添句解释:“非是我催着王妃,实是稍晚我还有约,去得迟了也是不好。王妃有话但说无妨,只要我能做到的,必会去做。” “当真?”康王妃忽尔回首,面上似惊似喜、似恋似痴,那柔媚的眼风,直能将人的心魂化去。 那男子似完全被她惑住,一脸沉醉地道:“你我相交多年,我何时欺瞒过你?” 康王妃想了想,盈盈颔首:“这还真是,果然你从不曾骗过我。” 她一面说话,一面便往前走,似欲靠近。 男子却是大惊失色,疾退两步,几将身形隐于黑暗之中,焦切地道:“站远些,且站远些。” 康王妃脚下一滞,那男子已然急急语道:“今晚过节,对岸又有花灯,万一那守园子的跑来看灯,撞见你我,却是麻烦。” 他一面说话,一面引颈四顾,似是一有情况,随时便要遁入林中逃走。 康王妃抬手掠鬓,掩去目中一丝不耐。 随后她便放下手,映于月华下的,是一张清愁寥寥的脸,眉尖微蹙、眼含水波,好不叫人疼惜。 “是奴的错儿,一时情切,竟忘了爷的难处。既如此,爷不若随奴进屋,咱们坐下细说可好?”她柔声说着,复又涩然一笑,自嘲地道:“奴也无甚法子好留爷了,只望着能借此一叙,聊慰相思。” 此言大是露骨,偏她说来风情宜然,又有一种难言的自在,听在耳中,唯觉风流入骨、情思缠绵,教人忍不住遐想万千。 那男子终是意动,视线向她曲线优美的身上一扫,欣然颔首:“难得你如此有兴致,也好,便进屋去罢。” 说话间,他已是转身往小院行去,脚步匆匆,很有几分急切。 康王妃眸光微闪,随步跟上。 小院儿离湖畔不远,沿青石小径直走,尽处便是。 二人一前一后,默然而行,很快便至柴扉之前,那男子伸手便去推门,康王妃脚步放缓,面上浮起一抹淡笑。 清冷月华下,这个笑,有些诡异。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80章 你要杀我 走在前头的男子,并不知身后之事,更瞧不见康王妃面上诡笑。 他的手此时已然搭上柴扉,只消再一用力,便可推门而入。 可是,就在那一刹,一切戛然而止。 他的手停落于柴扉,既不推门,亦未转身,只背向而立,被树影遮住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情绪。 他就这样站着,好似被施了定身术,一动也不动。 康王妃落后他几步,此时亦停了步,面上划过一丝狐疑,忖度片刻,张口欲言。 不想,那男子却抢先开了口。 “王妃,这些年来,我自问待你不薄。”他道,蓦地缩手,拢袖而立,高大的身躯,披半身月华、半身树影,瞧来竟有几分萧杀。 康王妃面色微变。 那男子语声再响,寂夜之中,说不出地低沉:“我自问待王妃是一片真心,凡王妃所想、所言、所愿,我无不尽力达成。王妃说是不是?” 康王妃眸光闪动不息,口中说出的话却是既温柔、又流畅,没有半分惊疑:“那是自然。这么多年来,若没得爷照应,我们孤儿寡母的只怕早就死了。爷是奴的救命恩人,奴一辈子念爷的情。” “哦?”男子反问,拖得极长的尾音,带着强烈的嘲讽,身上气息亦骤然变冷。 “然则,我这个救命恩人,在王妃眼里,也不过是个当杀则杀的无用之人,是么?”他一字一顿地道,慢慢转过身,平凡的脸上,无悲无喜,更遑论所谓痴迷情切,就如此前种种,皆不过一场戏。 他在戏中,而她亦甘心奉陪。 而今,这唱了十余年的一场戏,终是散场。 他咧开嘴,“嚯嚯”低笑起来,阴寒入骨的笑声,几不似人声。 那一刻,这个平凡的男人,看上去有些苍凉。 然而,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短短一息之后,笑声止,语声却再度响起。 “又或者,王妃爱我至深,临走之前,也要捅我一刀,才算对得起你我多年之交,是么?”他拂了拂衣袖,月华披落,袖边银光乍涌,倒像是拂乱了一层水波。 这一刻的他,从容、淡定,不疾不徐。 康王妃的面色,飞快地转作苍白。 她怔怔地看着他,数息后,身上气势忽地一松。 “原来你知道了。”她笑着摇摇头,似自嘲,亦似嘲讽,旋即又挑眉,一脸地饶有兴致:“你是怎么知道的?” “王妃还是先回答我的问题再说。”那男子不理会她,望向她的视线,很冷,冷得一如他的声音。 “你要杀我,是不是?” “不错。”康王妃嫣然而笑。 月华拢上她的脸,皎洁无瑕,却又冷若冰霜。 “你既无心我便休。爷既然生了别的心思,则奴也只得先下手为强。”她忽地敛去笑,冷冷地看着他:“况且,爷不也留了后手?” “我那是自保!”男人似是终于忍不住爆发了,虽压着声音,却在嘶吼:“我只是留了一手而已,何如你,出手就要我的命。” “你这不还没死呢吗?”康王妃抄起衣袖,一脸地好整以暇:“再者说,你所谓的留一手,留的却是我的命根子,爷不知道么?” 她陡然沉下脸,眸光有若刀锋:“你把礼儿他们弄去何处了?你扣着我的孩儿们,又是何意?仅此一事,我还不该杀你吗?” “就因为你是这样的人,我才不得不防!”男子面孔涨红,目眦欲裂:“现在看来,我还防对了不是吗?若不然,今日此时我已经死了,你又哪来的耐心与我说话?还想把我诱去院子里,先逼供、再灭口!还不是因为我留了这一手,你才容我活到现在!” 他越说越怒,扭曲的五官几乎拧成一团。 康王妃目视于他,像在欣赏他面上表情。 良久后,她“嗤”地一笑,懒洋洋地道:“罢了,现在来掰扯这些还太早,你还是回答我刚才那个问题吧。你怎么知道的?” 说这话时,她的神情很平静,仿佛早便知晓答案。 男子怒目而视,双唇抿得极紧,似是打定主意不开口。 二人视线相接,一冷一热,胶着不下,空气里仿佛都能听见“噼啪”之声。 末了,康王妃当先笑起来。 “好了好了,我也不与你打哑谜了,我就直接说罢,是不是白老泉?”她收回视线,闲闲地掸了掸裙摆,眼尾余光却一刻不离那男子的脸。 那男子依旧沉默着,唯瞳孔微微一缩。 康王妃与他床第来去多年,彼此熟悉至极,见状立知,所料无错。 那一瞬,一股怒气陡地窜上心头,让她瞬间面色铁青。 按理说,她本不该愤怒的。 这本是她意料中事。 那白老泉生性贪婪,残忍好杀,毫无仁义道德可言,原先不过是个混江湖的,后被招揽,也不过瞧在有人杀、有钱拿的份上。 如今山东局势危险,他们已然自身难保,白老泉反叛而去,实是本性始然,毫不出人意外。 只是,猜到了是一回事,此际亲眼所见,康王妃还是有点压服不住愤怒。 这些年她花在白老泉身上的银子可不少,却终究喂不熟这头白眼儿狼。 深深地吐纳了几息,呼出胸中浊气,她方才缓过面色,笑盈盈地道:“嗳呀,我就猜到是他。这个老白,真是个坐不住的,不过么……” 她眼波流转,微眄了眸子去看那男子,掩袖道:“不过么,一个卑鄙小人、一个无胆鼠辈,你们两个在一起,倒也挺合衬的。” “娘娘这话真是抬举我老白了。”一个破锣般的声音忽然响起,白老泉瘦高古怪的身影,鬼魅般地冒了出来。 康王妃原本的安排是,让白老泉带领手下埋伏在小院,一俟男子进院,立时将其制住,并连夜带出京城,路上再慢慢逼问小郡王并小郡主的下落,最后,杀人灭口。 如今,白老泉既然反水,则那入毂之人,便成了康王妃。 “你这就出来了?也不叫我多猜一会儿。”康王妃看着白老泉,面不改色,明眸弯了弯。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81章 一箭西来 白老泉手腕一翻,短刀已然在手。 他将刀身举至唇边,伸舌舔了几下,方咧嘴道:“话都说到头儿了,老子还藏个屁的藏!”他“呸”地朝地上吐了口浓痰,很光棍儿地一拱手:“对不住得很,从今儿起,某的主子就是这一位了。谁叫人家出得起钱呢?” 他笑出满口黄牙,将手一挥。 “呼啦啦”,衣袂声骤响,七、八个劲装男子自院中跃出,齐齐向着那男子叉手行礼:“见过主子。” 男子面无表情,只随意地一抬衣袖。 以白老泉为首之众,立时欺身而上,直迫向康王妃。 “王妃对我不仁,我却不能待王妃不义。”男子淡声道,从从容容地负起两手,唇角轻勾:“我不会杀王妃,只要委屈王妃几日,拿王妃钓一个人。” 他忽地叹了一声,似极无奈:“那蛇眼……哦,应该是沈靖之——沈大将军,直如神龙见首不见尾,我总也找不着他的人。若不亲眼看着他死,我实是寝食难安。” 他摇了摇头,伸手抚袖,唇角噙笑:“好在,我手上还有王妃。有你在,不愁他不现身。” 康王妃冷冷地看着他,面色青白、目含怒色,却并不言声。 此际,白老泉等人已将她围在当中,可她却毫无反应,既炒逃跑,更未躲闪,就这样笔直地站着,一任裙带翩飞如舞,宛若沐月而生的仙人。 白老泉目注于她,蓦地后心一凉,刹时间汗毛倒竖。 电光石火间,他不及多想,身形爆起,一把将那锦袍男子带倒在地,口中迸出一声低喝: “敌袭!” 几乎就在他出声的同时,“嗡——”林深之处,响起一声极轻的松弦声。 月华下、湖风中,一羽铁箭紧贴着白老泉的头皮擦过,“夺”一声钉在树上,箭身竟陷进去大半,箭尾白羽兀自轻颤不休。 白老泉直惊出一身冷汗。 若非他反应快,这一箭就能要了他的命。 “老白好俊的身手。”康王妃笑着赞了一句,目中隐着几分惋惜。 若能毙敌首于箭下,则此局她便胜定了。可惜,白老泉身手不凡,竟躲了过去。 心下虽如此想着,然她面上却丝毫不显,浅笑盈盈,夷然不惧,胜似闲庭漫步。 倒是那锦袍男子,此时已是骇得面色如土,缩在白老泉身旁瑟瑟发抖,高大的身躯也瞬间佝偻下来,哪里还有半分气势? “护着主子!”白老泉一把将他扯去身后,倒三角眼里冒出凶光,反手掣刀,另一手探去腰间,“刷”一声,又擎出一柄弯刀。 这弯刀依旧不长,尖锋乌沉,于月光下隐泛黑光,一看便知是淬了毒的。 看起来,这一直一曲两柄短刀,便是他的武器了。 此时,他的人手已然疾退而回,将锦袍男子团团护在当中。 “老白,你要是方才就死了,那该多省事儿?”康王妃娇嗔地道,面上竟有几分少女的天真,好似方才那惊险一幕,不过儿戏。 白老泉“桀桀”怪笑:“想杀我老白可没那么容易。” 话虽如此,然他的倒三角眼里,却满是戒备,神情也并不轻松。 “罢了,都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老白得苍天眷顾,我也无法。”康王妃笑语嫣然,双掌轻轻一击。 “啪”地一声轻响,静夜中听来,却也颇能及远。 掌音一落,一阵“沙沙”脚步便即响起,须臾间,十余名蒙面黑衣男子涌出树林,将康王妃掩在身后。 场中形势陡然一变,方才还是锦袍男子单方面的碾压,如今却成两方人马对峙。 “原来你早有准备。”男子咬牙道,满面恨意。 “那可不?”康王妃拂袖而笑,视线扫过白老泉,半讥道:“老白这人,我总不大信,也总觉得你靠不住。所以,把计划透给你之后,我便一直叫人暗中盯着你。果然,你还真的临阵倒戈,正所谓卑劣之人,必行无耻之事。” 白老泉再度怪笑两声,目中却生出忌惮,也不理她,只快速地向那男子低语:“主子,里头有一半儿是沈靖之的手下,点子很硬。” 此乃江湖黑话,那男子却也听得懂,于是,面色愈加难看。 康王妃此时胜券在握,人数、武技皆远胜于他。 他面色青黑,不安地往四下看着,似在寻找突围之路。 看着他惊慌失措的脸,康王妃面上笑意愈浓。 她徐步上前,立于一众蒙面人之前,向白老泉抬了抬下巴:“老白啊老白,你以为,就凭你这点儿人手,能活着走出这片林子?” 白老泉眼珠乱转,执刀的两手下意识张开、复又握牢,如是者数回,神情忽晦忽明,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老白,我可以给你个机会,让你和你的人全身而退,却不知,你可愿与我做这笔买卖呢?”康王妃闲闲语道,实则却一直在观察着他的神情。 白老泉阴着脸看她,突出的下颌肌肉颤抖,显是极为紧张,又或者,是在天人交战。 康王妃心中早有成算,见此情形,立时再接再励:“这笔买卖很简单,也很划算。就用你和你手下所有这些人的命,买他一个人。” 她蓦地伸臂,直指瑟缩在一旁的锦袍男子,神情变得森寒起来:“我只要他一个人,别的于我而言并不重要。只要你们现在就退走,我保证绝不追究。” 言至此,她又笑了笑,身上气势亦松泛,温和的语气如话家常:“老白,你也当知晓的,带走这人后,我便会离开京城,以后也永不再回来。所以,这笔买卖你一点不吃亏,只要你现在带人退走,以你的身手,京中权贵还不是任你挑。” “放你娘的屁!”老白终是出声儿,只一开口,便是破口大骂:“老子手上多少条人命,你不知道?京里哪个权贵敢留老子?不就他一个?” 他拿手肘一指旁边的锦袍男子,扯开嘴笑起来:“你这臭娘们儿惯会瞎胡说,老子要听了你的,转脸你就能把老子给卖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82章 可笑之人 “老白啊,你这胆子怎么也和你这主子一样,小的跟那鸡儿也似。收藏本站”被人骂了,康王妃却根本无所谓,美艳而凛冽的脸上,笑意丝毫未减。 “你就敢不赌一回么?”她踏前半步,眉目迷离,竟极是魅惑,语声亦如是:“听说你惯爱赌个大小,手上的钱多去了赌坊。如今何不也把这事儿当个赌局?你不敢就赌我不会杀回头,不敢赌沈靖之会放你一马,不敢赌你能再找到个新主子拿钱卖命?” 她施施然一拂衣袖,黛眉微挑,红唇轻启:“若是你不敢,那也成,留下命来便是。” 轻飘飘一句话,落在白老泉耳中,却字字如雷,炸得他头皮发麻。 他伏低身子、短刃在手,保持着随时出刀的姿势,然脚尖儿却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他犹豫了。 抑或可以理解为,他想活命。 自然,从本意上讲,他并不想二度反水。 江湖也是讲规矩的地方,背主、反叛,这又是什么好名声? 若是只此一回,还可勉强拿个“弃暗投明”的由头唬人,可来一次,哪怕白老泉从不在乎这些,却也不得不考虑清楚。 然而,若真要让他拿命护主,他又觉得太亏。 荣华富贵一样没享着,倒先要拼个七死八活的,早知这样儿,他还背什么主啊,干脆做他的大将军多好? 反,还是不反? 赌,抑或不赌? 白老泉直勾勾盯着前方,视线放空,神情游离,执刀的手反复松开、握紧,鼻尖儿早已布满油汗。 “呵呵呵”,一阵低笑突然响起,阴冷幽细,有若鬼哭。 白老泉吓了一大跳。 莫说他,场中余者亦皆心惊。 委实是这夜深人静的,突然一阵阴森森的笑传过来,任谁听了,都瘆得慌。 唯有康王妃,面不改色。 “你笑什么?”她蹙起眉,视线抛远,看向那锦袍男子。 发出笑声的,正是他。 “王妃这话,我倒不能不答。”男子若无其事地道,负了两手,慢慢地行至队前,与康王妃相向而立。 一身气势,竟不输于她。 “之所以发笑,不过是觉得可鄙之人,自有可笑之处。”他再道,面上浮起一个淡笑。 康王妃心里打了个突。 眼前男子,在这一刹之间,居然像换了个人! 她有点不大认得出了。 那张熟悉的、平凡的脸,以及那双毫无情绪的眼眸,不知何故,此际瞧来,竟叫她毛骨悚然,恍若被猛兽窥伺。 她深吸了口气,握紧袖中手掌,抬眸望住那男子。 她还从不曾见他如此刻这般,从容不迫、冷静自持。 她甚至有种感觉,现在的他,才是他真实的模样,而从前那个胆小怯懦、优柔寡断之人,不过是一张面具。 一张专门用来迷惑她,或他们所有人的面具。 康王妃的掌心一片冰凉。 “王妃难道就不觉着,你高兴得太早了么。”男子三度开言,神情淡静,语声更淡。 随后,他将衣袖摆了摆,吐出了云淡风轻的两个字: “杀了。” “嗤嗤嗤”,细密尖锐的破空之声乍响,一瞬间,飞矢如蝗、铺天盖地,疾射向白老泉等人! 康王妃呆住了。 她身后众人,亦皆一滞。 箭矢来得极快,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便如一阵黑色的、冰冷的铁雨,扑进人群。 “噗噗噗”,箭尖入肉之声不绝于耳,沉闷而又清晰。 居然是驽箭! 康王妃瞳孔骤缩,终是觉出危险,飞快回身,遁入队伍之中,冷汗已然湿透重衣。 那男子施施然站着,眼见她退后,亦毫无动作,只负手远望,怡然自得。 月华如霜,弥散于石阶屋檐,远处平湖如镜,清波素影,彩灯倒映于水面,星光般璀璨。 如此良夜,风清月白,而小院前的石径,却是一地死尸。 方才还耀武扬威、大有左右全局之势的白老泉,早被射成刺猬,哼都没哼一声,当场毙命。他的那几名手下,亦无一得活。 浓重的血腥气,瞬间弥漫四散,滚烫地、热烈地,用着那鲜艳的红、浓稠的暖,咏诵着对这上元明月的礼赞。 “此际,王妃知道我何以会笑了吧?”男子低笑道。身后死尸遍地,血气冲天,衬着他的并不英俊的笑脸,竟也有种难言的邪魅。 康王妃面色苍白,目中是难以掩饰的震惊。 这不是她认识的那个人。 可是,那眉眼、那体态、那吐字开声的腔调,却又分明是她熟悉亲近的。 过去的这十余年,正是此人,与她肌肤相亲、辗转榻间,听她软语呢哝,对她贪恋痴缠。 她熟悉他的体息、神态以及央告时的温软,亦知晓他那些习惯性的小动作。 便如此刻,他正自抚着衣带,那有力的手指,正以她熟知的模样,张开,复又并拢。 他是她多年来的情人。 某种程度而言,他亦是她的庇护者,以卑微、仰望的姿态,乞求着她的一点点垂怜。 而她则以身体,以表面的柔弱与暗地里的手段,勾住他,令他为她所用。 有那么零星的几次,她其实也付出了一点点的真心。 当他为着她的孩子们考虑,当他一次又一次替她周全诸事时,她想,她对他的喜欢,与他对她的喜欢,是一样的。 以她能够的方式,拿出她可以拿出的、绝不会伤及自己的那些微的一点点温情,她喜欢着他,依恋着他,却也防备着他。 她张大眸子,耳畔轰鸣,隆隆如山呼海啸,将一切声息淹没。 或许,她其实也隐约希望着,被这混沌包裹,令时间就此停歇,让这一切,永远留在这将明而未明的一刹。 然而,他的声音响了起来。 没有起伏、没有好恶,平铺直叙地,如同他的面前有一张透明的纸,而他正照本宣科。 “王妃如此惺惺作态,是受惊过度,还是演出来给我瞧的?再不然王妃以为,你现在这半老徐娘的模样,还真能倾城再倾国不成?”男子挑眉,似是在笑,并不强烈的视线,一下子穿透人群,准确地投注在她的身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83章 谁是黄雀 ,最快更新出闺阁记最新章节! “王妃在设局之时,不,应该是从住进这里之时起,就不该忘了,这院子、这湖、这片林子,还有这方圆三十里的地界儿,其实,都是我的。”男子向着康王妃微笑了一下。 很短暂的一笑,倏然而来,又飞快褪去。 “王妃难道以为,我真的笨到了那等田地,任凭你们住进我的庄子,却完全不闻不问,由得尔等兴风作浪?”他以拳抵唇,终是低笑出声。 沉邃的笑声,寂夜中听来,莫名有些刺耳。 康王妃没说话。 她神情迷惘,眸光散乱,整个人都似处于混沌之中。 那漫长的光阴与无数回忆,正将她紧紧缠绕,而她要做的,则是冲开它、打碎它、抛下它。 她需要一点时间。 男子望她数息,叹了口气,一挥衣袖。 林深处,无声地现出一队兵卒。 是的,兵卒。 被皮甲、贯铁盔,队列整齐、刀枪如林,绝非白老泉那等乌合之众,亦远比康王妃这群人有章法。 他们踏着整齐的步伐,前队长枪、中队马刀、后队驽手与弓箭手。 这是标准的战阵列队,虽总体人数不多,细算也不过五、六十,可予人的感觉,却若千军万马。 半刻前,正是这支队伍,以密集而精准的箭阵,完成了一次完美的绝杀,瞬息间便夺走近十人性命,却不曾伤及他人分毫。 如今,他们又踏着满地尸身,齐步行至锦袍男子身后。 无声无息。 这不仅是一队训练有素的军卒,更是一支装备精良的死士,从甲衣到战靴,皆是最标准的大楚军制。 直到这一刻,康王妃终是如梦方醒。 她抬起头,怔忡地望着眼前这支队伍,视线长久地停落在那些长枪与马刀上,瞬也不瞬。 随后,她苍白的面色,开始一点一点,转作铁青,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是开了口。 “你昧了我的东西。”干哑的声音,枯瑟如残枝刮地,再无往日清丽,仿佛是从别人口中发出的。 “这些身外之物,王妃倒还念念不忘。”男子摇了摇头,倒也没否认,只怅怅一叹:“如今再见旧物,王妃想必心潮起伏,感慨万千。” 康王妃死死地盯着他,目中寒芒如箭,几能在他身上扎出洞来。 “你倒也真敢认。此乃我赠于安王之物,后安王事败,我又将之收回,连这你也要贪?”愤怒让她暂且忘却此间危局,只觉一阵阵血气翻涌,头晕目眩,却又不得不勉力将之压下,以保持镇静, 男子目注她片刻,点了点头,面上竟浮起一丝赞许:“不错。不轻举妄动,亦未失方寸,果然不愧是先王爷的遗孀,只看这一份定力,旁人便比不得了。” 康王妃此时直恨不能生啖其肉,却也知道,这些不过妄想罢了,遂冷笑:“怎么,你想激我动手,好给你杀我的机会?就跟方才你杀白老泉一样?” “妇人之见,可笑,可笑。”那男子摇头,面色平淡:“想杀便杀,何需理由?” “那你为何不杀?”康王妃怒极反笑,抱臂而立,将他从下到下、从下到上打量一番,满眼鄙夷:“当年截留狗皇帝的军资,我还当你是个人物。如今看来,不过就是个偷儿,偷习惯了,竟连我这妇人的东西也要偷。” 那男子毫不动怒,神色很是坦然:“截一次是截,又何妨多截一回?再者说,此物亦非你所有,我当年又冒了极大风险,你以为,你的身子够偿这些债么?” 康王妃面色铁青,不置一语。 男子再度摇了摇头,一脸地不以为然:“我也不能白养你不是?如今不妨告诉你实话,当年我为你们截留的那笔军资,送去山东的不过十之二三,剩下的,一多半儿都卖到了西夷,若不然,你说我哪来那么些钱养你们这么些人?就凭你带来的那点儿钱?” 他说着又笑,似是谈兴甚浓:“还有,当初我一力主张杀掉陈劭,你以为仅仅因为他查到了莫子静?实话告诉你罢,我是怕他查到我卖掉的那些军资。” 他勾着唇,端详着康王妃铁青的面色,面上满是玩味,复又转作不屑:“那沈靖之也是个蠢的,杀个人都杀不利落。若非我不想把事情闹大、更不想暴露我真正的手段与力量,便有一百个陈劭,也早死透了,又何须你们这群丧家犬出手?” 他叹了一声,收回视线,屈指弹了弹衣袖:“最后的那笔军资,如今想必也到了北疆。再赚上这一笔,我也好送王妃上路了。” 言至此,他倏地转眸,凝视着康王妃。 那个刹那,他平凡的脸上,有着一丝淡淡的柔情。 “这些年来,多谢有你相伴。”他柔声轻语,如同从前许多次那样,温柔地吐露着他的情愫:“王妃放心,待杀了沈靖之,再把你那双儿女送去与你们团聚后,尔等逆贼便尽皆伏诛,此等喜事,我定会寻机昭告天下。到那时举国欢庆,则尔等之死,亦替我了却所有后患。” 他微叹一声,用着真挚的语气,说出他最后的情话:“王妃死得其所,你我这一场露水姻缘,亦得其所终。我会一辈子念着王妃的情的。” 竟是将康王妃前番言语,悉数奉还。 康王妃面色青白,双唇颤抖,几乎无法做出回应。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他。 原来,不是他变得陌生,而是她从来就不曾看清过他。 她一直以为,他还是那个恋慕于她、不敢宣之于口的羞涩少年,即便年长,亦不改怯懦的本性。 而其实,那曾经的少年,早在时光流转间化身成为猛兽。可笑她竟一头撞进虎口,还自以为得计,自以为掌握了一切。 康王妃浑身战栗着,说不出话,亦无法做出反应。 那男子叹了口气,衣袖缓缓抬起。 待衣袖落下,这场中,就将再多上许多尸首。 那些黑衣人倒也勇悍,将康王妃护在当中,举起兵刃,掌中寒光烁烁,在月华下冰冷森然。 “镇远侯好大的威风。”一个匪气十足的声音,陡然破空而来,瞬间便令场中一静。 镇远侯顾乾——亦即那锦袍男子,在这声音传来的一瞬,身体一僵。 除了他的人马,这林中竟还有别人? 是谁? 一刹时,顾乾的面色变得格外难看。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83章 谁是黄雀 ,最快更新出闺阁记最新章节! “王妃在设局之时,不,应该是从住进这里之时起,就不该忘了,这院子、这湖、这片林子,还有这方圆三十里的地界儿,其实,都是我的。”男子向着康王妃微笑了一下。 很短暂的一笑,倏然而来,又飞快褪去。 “王妃难道以为,我真的笨到了那等田地,任凭你们住进我的庄子,却完全不闻不问,由得尔等兴风作浪?”他以拳抵唇,终是低笑出声。 沉邃的笑声,寂夜中听来,莫名有些刺耳。 康王妃没说话。 她神情迷惘,眸光散乱,整个人都似处于混沌之中。 那漫长的光阴与无数回忆,正将她紧紧缠绕,而她要做的,则是冲开它、打碎它、抛下它。 她需要一点时间。 男子望她数息,叹了口气,一挥衣袖。 林深处,无声地现出一队兵卒。 是的,兵卒。 被皮甲、贯铁盔,队列整齐、刀枪如林,绝非白老泉那等乌合之众,亦远比康王妃这群人有章法。 他们踏着整齐的步伐,前队长枪、中队马刀、后队驽手与弓箭手。 这是标准的战阵列队,虽总体人数不多,细算也不过五、六十,可予人的感觉,却若千军万马。 半刻前,正是这支队伍,以密集而精准的箭阵,完成了一次完美的绝杀,瞬息间便夺走近十人性命,却不曾伤及他人分毫。 如今,他们又踏着满地尸身,齐步行至锦袍男子身后。 无声无息。 这不仅是一队训练有素的军卒,更是一支装备精良的死士,从甲衣到战靴,皆是最标准的大楚军制。 直到这一刻,康王妃终是如梦方醒。 她抬起头,怔忡地望着眼前这支队伍,视线长久地停落在那些长枪与马刀上,瞬也不瞬。 随后,她苍白的面色,开始一点一点,转作铁青,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是开了口。 “你昧了我的东西。”干哑的声音,枯瑟如残枝刮地,再无往日清丽,仿佛是从别人口中发出的。 “这些身外之物,王妃倒还念念不忘。”男子摇了摇头,倒也没否认,只怅怅一叹:“如今再见旧物,王妃想必心潮起伏,感慨万千。” 康王妃死死地盯着他,目中寒芒如箭,几能在他身上扎出洞来。 “你倒也真敢认。此乃我赠于安王之物,后安王事败,我又将之收回,连这你也要贪?”愤怒让她暂且忘却此间危局,只觉一阵阵血气翻涌,头晕目眩,却又不得不勉力将之压下,以保持镇静, 男子目注她片刻,点了点头,面上竟浮起一丝赞许:“不错。不轻举妄动,亦未失方寸,果然不愧是先王爷的遗孀,只看这一份定力,旁人便比不得了。” 康王妃此时直恨不能生啖其肉,却也知道,这些不过妄想罢了,遂冷笑:“怎么,你想激我动手,好给你杀我的机会?就跟方才你杀白老泉一样?” “妇人之见,可笑,可笑。”那男子摇头,面色平淡:“想杀便杀,何需理由?” “那你为何不杀?”康王妃怒极反笑,抱臂而立,将他从下到下、从下到上打量一番,满眼鄙夷:“当年截留狗皇帝的军资,我还当你是个人物。如今看来,不过就是个偷儿,偷习惯了,竟连我这妇人的东西也要偷。” 那男子毫不动怒,神色很是坦然:“截一次是截,又何妨多截一回?再者说,此物亦非你所有,我当年又冒了极大风险,你以为,你的身子够偿这些债么?” 康王妃面色铁青,不置一语。 男子再度摇了摇头,一脸地不以为然:“我也不能白养你不是?如今不妨告诉你实话,当年我为你们截留的那笔军资,送去山东的不过十之二三,剩下的,一多半儿都卖到了西夷,若不然,你说我哪来那么些钱养你们这么些人?就凭你带来的那点儿钱?” 他说着又笑,似是谈兴甚浓:“还有,当初我一力主张杀掉陈劭,你以为仅仅因为他查到了莫子静?实话告诉你罢,我是怕他查到我卖掉的那些军资。” 他勾着唇,端详着康王妃铁青的面色,面上满是玩味,复又转作不屑:“那沈靖之也是个蠢的,杀个人都杀不利落。若非我不想把事情闹大、更不想暴露我真正的手段与力量,便有一百个陈劭,也早死透了,又何须你们这群丧家犬出手?” 他叹了一声,收回视线,屈指弹了弹衣袖:“最后的那笔军资,如今想必也到了北疆。再赚上这一笔,我也好送王妃上路了。” 言至此,他倏地转眸,凝视着康王妃。 那个刹那,他平凡的脸上,有着一丝淡淡的柔情。 “这些年来,多谢有你相伴。”他柔声轻语,如同从前许多次那样,温柔地吐露着他的情愫:“王妃放心,待杀了沈靖之,再把你那双儿女送去与你们团聚后,尔等逆贼便尽皆伏诛,此等喜事,我定会寻机昭告天下。到那时举国欢庆,则尔等之死,亦替我了却所有后患。” 他微叹一声,用着真挚的语气,说出他最后的情话:“王妃死得其所,你我这一场露水姻缘,亦得其所终。我会一辈子念着王妃的情的。” 竟是将康王妃前番言语,悉数奉还。 康王妃面色青白,双唇颤抖,几乎无法做出回应。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他。 原来,不是他变得陌生,而是她从来就不曾看清过他。 她一直以为,他还是那个恋慕于她、不敢宣之于口的羞涩少年,即便年长,亦不改怯懦的本性。 而其实,那曾经的少年,早在时光流转间化身成为猛兽。可笑她竟一头撞进虎口,还自以为得计,自以为掌握了一切。 康王妃浑身战栗着,说不出话,亦无法做出反应。 那男子叹了口气,衣袖缓缓抬起。 待衣袖落下,这场中,就将再多上许多尸首。 那些黑衣人倒也勇悍,将康王妃护在当中,举起兵刃,掌中寒光烁烁,在月华下冰冷森然。 “镇远侯好大的威风。”一个匪气十足的声音,陡然破空而来,瞬间便令场中一静。 镇远侯顾乾——亦即那锦袍男子,在这声音传来的一瞬,身体一僵。 除了他的人马,这林中竟还有别人? 是谁? 一刹时,顾乾的面色变得格外难看。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84章 铁甲长戈 “来者何人?何不现身一叙?”顾乾向着声音的来处道,放在侧畔的手,却悄悄向下一压。 “哗啷”,五十死士齐收兵、肃然立,动作整齐划一。 表面看来,威胁不再,然实则顾乾的命令却是:伺机而动。 这五十人乃是他花血本练出来的,个个以一当十,且军纪严明、令行禁止。不是他夸口,纵观整个京城,也只有北疆八卫堪可比拟。 只要他们不来,这一局,他赢面仍在。 顾乾拢起衣袖,戒备地望向声音来处,对康王妃等人不再关注。 这些人不过困兽,随时都能收拾,反倒是这神秘来客,让他心生惕然。 康王妃此时亦是色变,只再看顾乾神情,忽又觉无比痛快,忍不住出言相讥:“侯爷算得倒是精刮,只可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侯爷这是棋差一着哇。”语毕,掩袖轻笑,一行一止,仪态万千。 顾乾沉着脸,对她根本不予理会,然藏在袖中的手,却悄悄滑开暗袋,取出一枚铁管,按住尾部机括。 轻抚着这坚硬粗糙的器物,他的心头,微觉安宁。 的确,困兽不可怕,可怕的是,这困兽中有一人,对他知根知底。 此人,绝不可留。 而他镇远侯,也从无把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的习惯。 与其指望一个女人管住自己的嘴,倒不如让她永远闭上嘴。 “藏头露尾,岂是英雄行径?”顾乾握紧铁管,口中再言,神情一派坦然。 夜静风凉,他的声音又特意拔得极高,朗朗然、浩浩然,掠过远处湖面,竟似激起一重回音。 而几乎便在声音响起的一刹,他缩在袖中的手,蓦地一按。 “嗤”,一声轻响,机括瞬间弹开,一枚通体漆黑、细若牛毫的飞针,无声无息地穿透顾乾的衣袖,穿越他身侧一众蒙面人的缝隙,无比精准地,刺进了康王妃的身体。 而这一切,因了那高亢响亮的说话声,因了这寂寂浓夜、风色凛凛,竟至无人察觉。 又或者,有人分明得见,却故意放任。 康王妃正自掩袖笑着,蓦地觉出臂弯一麻,如蚁叮蚊咬,略带痒意。 她下意识抬手去摸,指尖触及的,只是一片粗糙的衣料,并无异样。 她也未多在意,抽手抚袖,犹自一脸兴味地看着顾乾。 多年伪装一旦撕下,她顿觉眼前一清,然而,细思那缠绵枕榻、缱绻被衾无数个日夜,她原本以为的爱恋与深情,不过是虚情假意、逢场作戏,却又令她切齿。 可笑他二人,各怀心思、各自肚肠,你骗我、我骗你,竟将这一场戏足唱了十余载。此际回首,她忽然便觉得,那些许的一点点真心,直比假意更令人作呕。 康王妃遥看着顾乾,目中怨毒有若实质。 此刻的她,只觉此人面目可憎,恨不得叫他立时死在眼前。 顾乾仍旧保持着方才的神情,目视前方,毫不旁顾。 那一针能否射中,他委实无把握。 然,他不可多看,甚至不能有一丝眼神的游离。 他必须以绝对无害的姿态,射出这致命的一击。 事实上,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如此性急,尚不知来者何人,便先向康王妃下了手。 他只是遵循着历来行事的准则,凡有意外,当第一时间消灭隐患,以保万全。 而此际,康王妃,便是他最大隐患。 此女一除,则诸事皆有转圜,否则,遗祸无穷。 “侯爷这耳朵可不怎么样,连本侯的声音都听不出来。”匪气十足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懒洋洋地,几乎能想见那说话之人抱臂而立、歪头撇嘴的神情。 随后,“咚、咚、咚”,林深之处,竟起战鼓。 苍茫而萧杀的鼓声,一扫这清丽月华、漫卷湖风,似将人带到残阳如血、铁甲长戈的战场,眼前尘硝盈面、耳畔杀声震天。 一鼓鸣,火把明; 二鼓鸣,刀枪立; 三鼓鸣,勇行进。 已而鼓竭,整片桃林登时火把重重,亮如白昼。 在康王妃并顾乾等人外围,现出一支黑甲军,竟似将整片桃林包围起来,层层叠叠的枪尖儿,密密麻麻的刀剑,在火把下如水银泻地,寒光慑人。 顾乾瞳孔陡缩,康王妃亦自变了脸。 场中形势,再一次发生了转变。 原本占据绝对优势的顾乾众,此时优势不再。 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支数量未知的正规军,而火把最耀眼的正中,一面玄底绣金字的将旗,正自迎风招展,那旗上斗大的“裴”字,张牙舞爪,直撞进顾乾眼底。 他后心瞬间冒出一层冷汗。 直到此时,他才终是记起,除北疆八卫外,这盛京城中,尚有一支威震西夷、百战百胜的铁军——裴家军。 这是一支绝不输北疆守军的强军,当年楚夷大战,裴广父子战死、主帅不再,裴家军却仍旧以超凡的意志力,与强悍的战斗力,击溃了来犯的西夷军,令西夷大伤元气,多年来再不敢进犯。 当看清将旗的那一刹,顾乾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 树影投下,将他半张脸掩去,亦将他眼底的那一抹惧意,没于黑暗。 “嘶律律”,马鸣萧萧,一骑自火把丛林中驰来,勒缰立于旗下,马上战将黑衣黑甲、高大冷峻,正是威远侯——裴恕。 在他左近,另有一骑青骢,马上端坐着一位穿蟒袍箭袖的少女,身负长弓、手把缰绳,却是陈滢。 一见他二人,顾乾整个身体都绷紧了,藏在袖中的手来回滑动,却再也寻不出第二支铁管。 而其实,就算还有第二支、第三支铁管,又能如何? 就算他能杀得了这二人,又能如何? 在成建制的裴家军面前,区区五十死士,又能如何? 顾乾的面色,真正地苍白起来。 这一刻,他忽然无比庆幸方才的决定。 康王妃必须死! 只要她一死,则人证已失,届时,他大可凭康王的那一双子女,为自己求条生路。 几乎是一息间,他便已然做出了对自己最有利、且损失最小的判断,并打算立即执行。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85章 满握寒凉 最快更新出闺阁记最新章节! “原来,这一位便是名震天下的裴家少将军,真真幸会。”康王妃此时终是从震惊回神,盈盈浅笑着道。 裴恕挑眉,斜起半边唇角,笑得意味深长。 康王妃并不以为意,流波转盼,睇去一旁的陈滢,复又展颜:“啊哟,这位便是陈大姑娘吧,我也是久仰大名了呢。五年前雪花桃酥事发的时候儿,我也在花厅外头来着,虽然不曾亲睹,姑娘的冰雪聪明,我却……” 话声未了,她的口角忽然毫无征兆地溢出一缕黑血,旋即两眼反插上去,朝下便倒。 “王妃!”黑衣人大惊,其中一个看似首领之人,抢上前扶住了她。 康王妃像是完全失去了力气,软软仰倒于他的臂弯,苍白的脸上,再无半点血色,唯眼角、口鼻、两耳,各有细细的黑血渗出。 她张了张口,似欲说话。 然而,更多的黑血溢了出来,她的眼耳口鼻,尽皆被血流堵塞。她开始咳嗽,一声连着一声,先是轻细,继而响亮,终至声嘶力竭,仿佛能将心肺咳穿。 她张口用力地喘息着,可空气却仿佛越见稀薄,稀薄到每一次呼吸,都带出尖锐的啸音。 渐渐地,她两眼鼓起、眼球突出,原本美丽的面庞变得狰狞恐怖,唇边与眼角的细纹,在这一刻显得格外鲜明,整个人仿似老了十几岁。 那一刹,一股巨大的寒冷,正自她的灵魂深处,漫向四肢百骸。 她伸出手,想要握住些什么:火把、手炉、灯笼,或者,握一只温暖的手掌,投进某个宽阔的怀抱。 只要能予她温暖,哪怕只一息也行。 然而,没有。 什么都没有。 她用着最后的一点余力,将指尖探到最远,却也始终触不到她渴望的那一切。 唯冷风割过手指、划过肌肤,让她从里到外都被这冷冻成了冰块,而那寒冷还在加剧,如一只越张越大的手,将她紧紧攫住。 “王妃中毒了!”看着康王妃渐呈死灰的面庞,那首领登时双目赤红,吼出的声音几乎不似人声,抬头嘶声问:“你们谁有解毒药?谁带着解毒药?你们谁有……” “啪嗒”,一只手臂软绵绵地耷拉下来,纤细的腕子上,套着一只粗糙的木镯,镯子落上石径,发出一声闷响。 首领的嘶吼声,戛然而止。 他很慢、很慢地低下头,面巾上方那双狭长的眼,张得很大。 康王妃紧闭双眸、七窍流血,已然气绝。 这个在逃亡中活了半生的女子,在这个月华如水的夜晚,终于走完了一生。 “啊——”那首领蓦地仰天,发出一声悲啸,眼角迸裂,竟挣出血丝。 他紧紧抱住康王妃的尸身,一把扯落面巾,露出一张扭曲的、已然看不出原来面目的脸。 两行殷红的血泪,顺着他的眼角滑下,自唇侧滴落,似将他的脸亦割裂成了几块。 他一手拥紧康王妃,一手发疯般地撕扯着头发、撕扯着胡须,撕扯着衣襟,露出布满伤疤的胸膛,状若疯魔。 顾乾定定地看着他,面上有着极度的震惊。 沈靖之! 这黑衣人之首,赫然竟是沈靖之! 顾乾不由自主地眨了几下眼,最终确定,他没认错。 此人正是沈靖之。 那双蛇眼,他绝不会认错。 而震惊之后,顾乾又觉狐疑。 沈靖之回来了? 他回来做甚? 还是他根本就没走? 可就在数天前,顾乾还收到过消息,道沈靖之已然前往山东。 难不成,他这是虚晃一枪,却暗地里潜回京城,就为了护着他暗生情愫的康王妃? 顾乾简直想笑。 还真看不出,那长了双死蛇眼的沈靖之,竟还是个痴情种子。 看着犹自抚尸痛哭的沈靖之,顾乾眸光微闪,落在身侧的手,渐渐紧握成拳,神情亦变得冷酷。 正愁此人不死,可巧他送上门。 顾乾目中陡然划过一丝凶戾,蓦地高举衣袖。 此时不杀,更待何时? “拦下他!”几乎同一时间,裴恕与陈滢觉出有异,裴恕厉声断喝。 “虎!” 裴家军发出一声大吼,声威之重,直令月华失色、草木倾颓。 顾乾明显被震住了,动作微微一滞。 也就在这一瞬,一团黑影忽如离弦之箭,直扑向他。 竟是沈靖之! 没有人知道他是何时起身的,待众人反应过来时,他已然扑到了顾乾身前,手中长剑高举,疯虎般疾刺而出。 陈滢大惊。 康王妃的死已然是意外,若顾乾再死,则此案诸多细节亦将湮灭,更重要的是,她希望从他们口中查到更多风骨会的消息。 她目注场中,却并未发现,一旁的裴恕趁机转首,向何廷正微一点头。 何廷正会意,蓦地高举令旗,迎风三扬。 “杀!”前锋枪阵立时发动,战靴踏地、疾逾奔雷,场中形势再度一变。 顾乾惨白着一张脸,任由身后死士将他护进阵中。 他其实早有防备。 在举手前,他便一直在暗中观察沈靖之,生怕他暴起。 只是,那一声“虎”声势惊人,直震得他心惊肉跳,瞬间坐失良机。 而今回思,沈靖之悲嘶嚎哭之举,可能亦是真假掺半,为的便是迷惑于他,抢占先机。 一刹时,三方人马陷入混战。 沈靖之杀红了眼,挥舞着一杆夺下的长枪,不要命般冲进死士阵中,将阵形撞得七零八落,顾乾不得不且战且退,被他逼得无所遁形。 这场混战只持续了很短时间,裴家军人数与装备皆占优,很快便控制住了场上形势。 当尘埃落定,清点战场,顾家五十死士,竟无一生还,悉数战死。 他们中至少有一半儿,死在身为同党的黑衣人手中。 沈靖之也死了。 他中了十余箭,身体几被乱枪刺穿,尸身抬出来时,体内鲜血已然流尽,形如干尸。 残留在他脸上最后的神情,是释然。 或许,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却可同年同月同日死,便是他对旧主、对爱人、对那一份无法言说之情,最后的报还。 顾乾倒是只受了轻伤。 不过,他中了毒。 他受伤倒下时,正挨着白老泉的尸身。 白老泉至死紧握双刀,而那柄淬毒弯刀,恰巧割破顾乾的小腿。 当陈滢带人找到他时,他已是口吐白沫,奄奄一息。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86章 圆脸男子 最快更新出闺阁记最新章节! 裴家军的军医,暂时吊住了顾乾一口气。 只是,看着顾乾那张死灰的脸,陈滢觉得,他有极大可能活不过今晚。 冥冥中,她忽有所感,转眸望向裴恕。 裴恕正带同郎廷玉、何廷正巡视战场——亦即小院左近的那片树林。察觉到她的视线,他微侧首,回以一笑,剔透瞳仁映着火把,星辰般夺目。 陈滢遥遥与他对视,心头渐觉异样。 死得太快了。 康王妃、沈靖之,以及他们带来的所有人。 全都死了。 顾乾是唯一的活口。 可是,昏迷不醒的他,根本提供不了有价值的信息。 而这一切,果真是“战之过”? 陈滢低下头,眉心微微蹙起。 以裴家军的战力,甚至再退一万步,仅以裴恕、郎廷玉与何廷正三人武技,留下康王妃、顾乾、沈靖之或白老泉这几名要犯中的任意一个,应该不难。 可偏偏地,死得最快的,就是这几个。 此外,如今再细想,那场三方混战,竟也有几分诡异 陈滢忍不住再度转首,望去裴恕的方向。 裴恕正与何、郎二人说话,她目之所及,唯三道背影。 夜风拂过,他们盔顶上的红缨飒飒舞动,灼烈而又凶悍,一如方才裴家军枪阵带给陈滢的震撼。 莫名地,她想起了郎廷玉在鬼哭岭投出的那三枪。 方才他所处的位置,远比在鬼哭岭时离战场中心更近,可他却一枪未出,任凭沈靖之冲向顾乾,引发一场血腥内斗。 是来不及出手,还是有人授意他不要出手? 陈滢收回视线,心底的那根弦,似被什么轻轻拨动了一下,有袅袅余音,萦绕盘旋。 可与此同时,她却又无比清晰地知晓,这一尾弦音,并不能令真相泯灭。 裴恕对她的顾念,她感激。 他的一片心意,她也愿意接纳。 可是,真相却依旧必须揭穿。 哪怕这样做的后果会令他们的婚事受阻,更会影响到家人的命运,陈滢也无法坐视真相被掩盖。 此念一生,她素来平静的脸上,便浮起一丝苦涩。 她一直以来最担心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 亲情与理想; 信念,与家人的命运; 当这两者产生冲突时,她深切地觉出,妥协,远比坚持容易。 每逢这样的时刻,放弃似乎是顺理成章的,就算被人知道了,也不会有人诟病她什么,甚至还可能得来一两声赞美,说她“有人情味”。 反倒是坚持下去,或会得来千夫所指。 不,是“一定”、“必须”得来千夫所指(比如正读到这一章的很多读者嗯嗯)。 可是,理想与信念,从来就是这世上最昂贵的事物,而非俯首可拾的廉价品,若要将理想付诸现实,就必须付出高昂的代价。 陈滢能做的,也只是将这个代价尽可能加诸于自身。 若能以她一人之命运,换回李氏、陈浚以及阖府人等安好,她愿意。 “阿滢,在想什么呢?”醇酒般的声线骤响,令陈滢回过神。 她抬起头,见裴恕正立在身畔,遂笑了笑,问:“我在想,陛下是不是应该快来了?” 裴恕抬头望望天色,“唔”了一声,一只手习惯性地按向腰间配剑:“想必还得再等等,我给陛下递消息的时候,把时辰放得挺宽。” 他伸臂向四下一扫,眉梢挑了挑:“一来刀剑无眼,陛下万金之躯,纵使勇武非凡,这等险地还是不要来的好。二来,还得留出收拾的功夫。” 裴家军的辅兵正在清洗血迹、搭抬尸首,方才那场厮杀虽远不及真正的战场来得激烈,到底也死了不少人。 “那大概还要等多久?”陈滢问。 她今日乃是出门“赏灯”,若耽搁得太迟,李氏又要担心了。 “约莫两刻吧,最多三刻。”裴恕道,又咧嘴笑:“不怕,若是太迟了,我会送你回去。” 陈滢笑了笑,未置可否,只低眉沉思。 见此情形,裴恕便也收了笑,抬起头,状似不经意地向中军大旗扫了一眼。 颇花了一些功夫,他才终是找见了“那个人”。 那是个圆脸男子,生就一张可亲的笑脸,样貌却极不起眼,即便以裴恕的目力,亦要找上一会儿,才寻到他。 此时,那人正松松垮垮地站着,没个正形,一副兵油子的模样,见他看过来,微微点头一笑。 颇隐晦的笑容,意味深长。 裴恕暗自撇嘴,面上神色却是不变,眸光一转,回望陈滢。 旋即,便有些心疼起来。 陈滢正自颦眉,目视远方,神思不属。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也很想开解她几句。 可惜,竟是不能。 只能活活憋着。 裴恕拿手指头捅了捅头盔,面上涌起强烈的不耐。 有那么一瞬,那种恨不能以身代之,却又只能眼睁睁看着心上人忧愁难过、而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感觉,让他极为不适。 好一会儿后,他方才深深吐纳了几息,将心绪按下,复又轻轻碰了碰陈滢的衣袖,柔声道:“咱们去湖边走走罢,这里血腥气太重,难闻得紧。” 陈滢讶然抬头。 裴恕居然会嫌血腥气重? 这么个上过战场、斩过敌囚之人,竟会嫌血气难闻? 似是为了证明自己没说谎,裴恕夸张地将手在鼻前扇着,一脸嫌弃地道:“快走罢,真的不好闻。” 陈滢原本一腔愁思,见状倒险些失笑。 这演技也委实太假了。 只是,到底也是他一腔好意,她何忍拂之? “嗯,那就走走好了,反正陛下还没来。”她笑着说道。 那一刹,心中忽尔生出一个模糊的念头。 或许,再过得几日,似这般闲步湖畔、赏月观灯的情致,便会成为她这一生为数不多的恋爱回忆。 既然如此,又何妨让这回忆更甜蜜、更美好一些,也免得老来回顾,心存遗憾。 这般想着,她立时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将那只温暖的大手牵牢,在对方又震惊、又有一点点害羞,以及很凶恶地瞪回众军卒、尤其是瞪回郎廷玉那张熊脸的视线中,拖着这只手,缓步行至湖畔。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87章 孰是孰非 最快更新出闺阁记最新章节! 月上中庭,湖面上似洒了层碎银,波光粼粼,对岸花灯已燃尽,花木为夜色掩盖,仰首处,深蓝的天幕上,几粒寒星闪烁着,似与月华应和。 “风骨会的事,我打算过几日就禀明陛下。”陈滢当先开了口。 安静的语声,似若眼前平湖。 “在这之前,我打算先和我娘、我哥哥把话给挑明了,最好能让我娘与父亲和离。”她又道,面色平静如初,仿佛和离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儿。 “父亲的选择我无由置喙,并且,此事孰是孰非,站在不同的立场上,便会得出不同的答案,争执也毫无意义。”她絮絮地说道,似在向着湖水与月光倾诉:“他既然选了这条路,就该为自己的选择承担一切后果。家人与亲友是无辜的,他们追求幸福生活的权力不该被剥夺。” 言至此,她语声稍停,只转过身,回望身后小院。 柴扉半掩,石径清幽,再不复方才遍地尸身、血流成河的惨景。 “我不希望我的家人步镇远侯府、长公主府或兴济伯府后尘。这是我唯一的一点私心。”她说道,面容出地平静,显是深思熟虑。 裴恕垂眸望她。 明月洒下清辉,他高高眉骨下是一小片阴影,隐去他的眸子,是故,陈滢并看不清他的神情。 她也不曾去看。 或者是不敢去看。这其间细微的差别,以陈滢此刻心境,无法区别。 她只知,陈劭一旦获罪,则她与裴恕的婚事会如何,无人能够预料。 有很大可能,今日一别,便永无再见之机。 可是,风骨会之事已到临界点,必须上达天听,否则,他们接下来的行动,便可能会累及更多无辜者的生命。 诚然,陈滢大可以借助裴恕手中的力量,私自进行调查,并寻机令陈劭抽身而出,保全家人。 可她如果真这样做了,那就是在变相地转嫁风险,并把更多人牵扯进来。 她不能这么自私。 所以,她打算跟陈劭摊牌。 如果陈劭与李氏和离,则此事对陈家所有人的影响,便会降至最低。 这是她能想到的最佳方案。 她微阖双眸,深吸了一口气,旋即抬头,面上含着浅笑:“对了,阿恕,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是怎么查到镇远侯的么,我现在告诉你原因可好?” “好。”裴恕抬眸望她,目中似有璀璨星光:“只要阿滢愿说,我便愿听。” 竟也不曾追问前事,仿佛陈滢此前所言,他根本没听见。 这态度无疑有些反常,只陈滢此际心绪纷乱,并无暇细细体味。 她转望湖水,平静地道:“之前我便曾告诉过你,一个多月前的永成侯府花宴上,知实撞见了一名蛇眼男子。现在我们已然知道,这蛇眼男子就是沈靖之,当时,他明面儿上的身份是平西伯府侍卫。” “是,此事我知晓。”裴恕道,取下头上铁盔,拿在手中把玩,神情略有些游离,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陈滢并不曾注意到这些,顾自续道:“也就是在那一次,我终是注意到,之前数次发生事件,也都是在宴会上,而把那几次宴会的宾客名单进行比对,则包括镇远侯在内的诸多权贵,皆是重复出现的。” 裴恕闻言,扯开嘴角一笑,一脸见怪不怪的神情:“这也无甚出的。京里也就这么些人,请来请去的,总能请到一块儿去。” “的确,这些人反复出现,确实不怪。”陈滢顺着他的话道,“可是,结合那天知实所见,再加之前得来的各种消息,我忽然就想起一个很久远的消息。我记得,从元嘉十二年至十四年,镇远侯府的武陵别庄因湖水发臭,闭门谢客长达三年。直至元嘉十五年,也就是雪花桃酥事发那一年,才终是广邀宾客,赏花游春。” “还有这事儿?”裴恕挑了挑眉,面上带着几分讶色。 元嘉十五年之前,他一直住在宁夏,倒是头一回听闻此事。 而再过数息,他便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哦”了一声道:“我明白了,那份数字密码、还有郭媛的口供,皆说了那湖底沉着兵器,再往前推,安王兴兵是在元嘉十一年左右,两下里时间倒是对得上。” “是的,这便是我锁定镇远侯的第一个原因。”陈滢肯定了他的推测。 “难不成还有第二个原因?”裴恕立时追问。 “确实有的。”陈滢再度肯定了他的推测,弯唇而笑:“这第二个原因,便是郭媛的水晶铃。” “这个我知道。沈靖之与顾乾杀死烟柳时,郭媛的水晶铃响了,正巧被沈靖之听见。”裴恕立时接口,随后很快便反应过来,登时便露出既钦佩、又惊讶的神情来,不住点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陈滢笑道:“看样子你已经想到的。的确,我后来又想起,去年镇远侯府花宴,郭媛因中毒大出血,其奶姆方氏便把水晶铃拿了出来,那铃声响起之时,镇远侯就在门外,他听得比谁都清楚。” 言至此,她侧眸看向裴恕,眨了眨眼:“有了这两个前提,镇远侯就此进入我的视线。当然,彼时我只是怀疑,却并不十分肯定,毕竟,这两个前置条件也有值得商榷之处,但无论如何,正是有了这两个前因,才推导出了其后的结果。说起来,我的运气倒真不错。” 裴恕闻言,不由唇角含笑,牵着她的手紧了紧,柔声道:“阿滢总喜欢这样说,那年找迷宫的时候,你就说过那是因为你运气好,后来破了古大福杀人案,你也说是运气。若这真是运气,那这世上便没聪明人了。” 陈滢含笑不语。 运气也罢、直觉也罢,总之,她确实选对了方向。 顾乾做了那么多坏事,只要细查,总能查出马脚。 “直到后来盯着顾乾身边人细查,终是查知他当年曾管过军资,再加上沈靖之的部分行踪亦与之重合,我才终于肯定,镇远侯顾乾,就是莫子静口中的那个‘胆小的权贵’,亦是郭媛偷听到的那个有点胆小的人。”陈滢最后道。 语罢,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浅白的温热吐息,在月华下淡极近无,倏然不见。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88章 都不要做 “原来如此。”良久后,裴恕低低一语。 令人沉醉的声线,浸月华而来,直若熏风过耳,撩拨得这寒夜亦作春光。 “元嘉十一年安王兴兵,康王余孽暗中襄助;十二年,烟柳身死、郭媛遇险、武陵封湖;十五年,武陵宴客、长秋殿刺驾、兴济伯湖底沉尸、山东贪墨诸案等等。阿滢的推断,算是将这几宗案子都给连上了。”他怅望明月,慨然兴叹。 陈滢便笑起来:“被你这么一说,这一、两年还真的发生了不少事,不过,事情再多,说起来也不过几句话而已。” 话虽如此,然镇远侯案执行难度之高,堪称诸案之首。 这却是因为,顾乾为人十分低调,更兼行事圆融、交游广阔,故旧几乎遍及朝野,但凡有个风吹草动,立时便会惊动到他。 因此,这月余时间,陈滢与裴恕殚精竭虑,旨在不打草惊蛇地查到更多消息,裴恕更向元嘉帝借来大内高手,暗中盯梢。 而决定性的证据,出现在七日前。 那一晚,某大内侍卫循例于武陵别庄蹲点儿,偶然机会下,竟认出了康王妃,同时还发现,有为数不少的蒙面男子频繁出入桃林小院儿,就此确定,此处正是据点。 接到消息后,陈滢很快便推测出,康王妃等人近期必有大动作,而最有可能行动的日期,则是上元节,遂上报元嘉帝,定下此瓮中捉鳖之计。 元嘉帝当晚便颁下一道密旨,着裴恕全权处置此案,并急调裴家军进京协查。 之所以不去动用御林军或禁军,却是怕宫中有顾乾眼线,长秋殿刺驾案很可能便是他的手笔,万一走漏风声,反而坏事,是故才令裴家军助阵。 而出现在桃林的这三百裴家军,原本驻扎在距京百里外的大营,他们分批乔装进京,五天前集结完毕,并于京城至武陵别庄一路设置暗哨,顾乾如何离城、如何布置伏兵等,全在裴家军眼皮子底下。 而今,康王在京据点已然被端,方才搜索小院时,西厢暗格又搜出康王妃的一份亲笔手扎,其上详细记载着该组织成员名录,包括刘蟠、前登州知府章岱、白老泉、沈靖之等,尽皆在册。 除此之外,更有在职官员、禁军首领、内宫女官、大内管事等赫然在列。由此亦可知,康王当年势力委实不小,至今余毒未清。 不过,过了今晚,这颗毒瘤终将被连根挖出,实乃大楚之幸、百姓之幸。 “待陛下驾临,我就把这份儿名单往上一呈,这些狗贼,一个都别想跑!”裴恕与陈滢想到了一起,此时冷冷语道,眉眼皆寒、满身肃杀。 他与康王有血海深仇,而今,康王余孽终是覆灭,他大仇得报,心情自是激荡。 陈滢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握紧他的手,细细地端详着他。 这张又邪性、又匪气、笑起来又有些孩子气的脸,看得久了,竟也赏心悦目,尤其那两道眉,如凌厉的剑,笔直地斜入鬓角,又似一笔勾勒而成,漆黑而长,若以手轻抚,似能染上墨色。 那种恍惚的感觉又来了。 如梦似幻,令陈滢如浸水中,抬眼望去,一切皆清晰,一切亦模糊。 她像站在极远之处,俯瞰脚下的那个自己,可掌中温热的触感、鼻端温热的气息,却无不在提醒着她,她正与他在一起。 此时、此刻。 那是极玄妙的一刹,短暂如眼开眼闭,却又漫长得如同一生一世。 他们果然是熟识的么? 在梦里,于现实? 而她跨越两段时空而来,为的,便只是这忽忽如梦的一次谋面、一段偶遇,抑或,再度重逢? 她仰首望住他,然恍惚间,却又身在半空,垂眸看向足底相依的男女。 月华薄白,如透明的纱,轻盈地拢住他们。 是如此美丽的夜,那湖水波光如醉,星光璀璨。 陈滢像是被魇住了,许久许久,出不得声。 “阿滢,我须与你说一句话。”裴恕突兀地开了口。 醇酒般的声线,似被夜露打湿,落入耳畔时,寒凉且凝重。 陈滢“嗯”了一声,仍旧抬眸望他,原本有些迷离的眸光,已于瞬间转作清明。 在他声音响起的一刹,那种恍然如梦的感觉,便消失了。 她望住他。 他的眸光被月华映透,清晰、明亮、专注以及……凝重。 那是一种前所未有地凝重,凝重得教人凛然。 陈滢瞬也不瞬地回视着他。 她做好了听闻一切坏消息的准备。 而后,她便听到了那晚最令人震惊、亦最叫人迷惑的一句话。 直至许多天后,她仍能记起那一晚、那一刻的每个细节,记得裴恕彼时神情,记得他眼底深处涌动着的、莫可名状的情绪,以及,头顶闪烁的星光。 “什么都不要做。”他深深地看着她道。 在他剔透的瞳仁深处,隐藏着一些她看不懂、甚至无法理解的东西。 “无论是与令尊摊牌,还是将风骨会之事上报陛下,抑或是与我解除婚约。”他又道,并于此处有了一个明显的停顿。 陈滢不确定那一刻他面上的神情,是难过、遗憾、悲伤还是……生气。 这停顿极短,短到陈滢尚不及思考清楚,他已然又续:“总之,阿滢什么都不要做,包括我方才说的那些和我不曾说的那些,全都不要做。再等一等,等到三月之后再做打算。” 停一息,他加重语气,面色更是凝重到近乎肃穆:“我这样说,并不仅仅因为你我的婚约,而是因为……” 他忽地收声,飞快转身。 不知何时,一个长着张圆脸、笑容可亲的兵卒,出现在他身后。 “侯爷,郎将军在找您。”那兵卒道。 有一点点尖细的声音,像是天生的娃娃音。 陈滢下意识地扫了一眼他的下颌。 稀稀落落的几根胡须,很自然地长在它们该长的地方,没有多一分,亦不曾少一分。 而再细看,他的衣着、表情以及动作,无不自然地维持在一个合乎规范的度内,不多不少,刚刚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89章 离家出走 最快更新出闺阁记最新章节! “我知道了。”裴恕看了那士卒一眼,极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复又转望陈滢。 转身刹那,那满眼不耐,皆化作温柔。 “我去去就来。”他握牢她的手道,目中划过一丝心疼。 她的手很凉,仿佛他用再大的力道,再无法握暖。 这让他有些难过。 陈滢平静地看着他,点头道:“好。” 也就在说出这个字的同时,她已做出了决定。 相信裴恕。 听从他的忠告。 暂时什么都不要做,静观其变。 她深信,裴恕一定知道些她所不知道的事,所以才会提出这样突兀的要求。 而他如此讳莫如深,亦定有其因由。 她相信他。 若这世上仅有一人值得信任,则这人只会是裴恕。 这不仅仅因为他是她的爱人与未婚夫,亦是因为,他还是她的朋友、她的伙伴。 此外,他那与侦探先生完全一致的音色,亦是她无条件信任他的原因之一。 裴恕很快便随那军卒去了。 去之前,他微弯了身子,在陈滢耳畔说了最后一句话: “无事,信我。” 陈滢安静地听着,一刹儿的功夫,视线扫去他的身后。 那圆脸军卒,似乎冲她笑了一下。 陈滢心头凛了凛。 再凝神看时,那军卒已然移开视线,普普通通地,没有半点异样。 陈滢几乎疑心自己看错。 毕竟这人天生一张笑脸,见谁仿佛都带笑。 可是,在心底深处,她却又觉得,她没看错。 那一笑中的意味,很是古怪,令人不得不去在意。 数息后,湖畔便安静了下来,水光如银、月色如霜,陈滢犹自立在胡畔,不曾离去。 在身她身后,明亮的火把照见桃林,新蕊初吐,茸茸的一片绿,若非天气寒冷,谁又能说,这并非春时好景? 然而陈滢却知晓,待到三月花开时,这烂漫繁华,怕也只能归于寂寥,唯湖上清波、天边流云,才知芳菲消息。 元嘉十八年上元节深夜,盛京城中,再没了镇远侯府,另有部分官员府邸,亦被连夜抄检。 当此夜,圆月澄空、风清云静,陌上游人已散尽,天上星河犹在,而街头灯烛已熄。 于是,发生在京城的这些许震荡,亦不曾坏了这节日喜庆,甚至许多年后,这暖冬如春的上元佳节,亦仍为盛京百姓称道,有好些人甚至根本不知晓,那一晚的盛京城,又少了许多人家。 相较于长公主并兴济伯大案之轰动,镇远侯之案,显得格外冷清,唯有身在其中之人,方能体会到那平静之下的汹涌与险恶。 那一晚,元嘉帝始终不曾未露面。 吴太妃突然病重,几度游走于生死边缘,元嘉帝乃至孝之人,整夜亲守在侧,无暇他顾,只于次日颁下数道旨意。 镇远侯顾乾谋逆叛国,罪当凌迟。因其已于事发当晚中毒身亡,故鞭尸三百、曝于荒野,尸骨不得入殓; 镇远侯府阖族贬为庶民,流配北疆,永世不得科举,五代以内不得进京; 已然出嫁的镇远侯府诸女,念在其乃弱质女流,罪减三等,免流配之苦,敕命接旨当日出家,终生不得还俗; 至于其所出子女,男丁顾氏同罪论处,即刻流配北疆,凡有瞒报、漏报者,一经查实,满门抄斩;女子罪则同其祖母、亲母,敕命接旨当日出家,终生不得还俗。 此外,包括平西伯在内的一众勋贵,失察于先、疏漏于后,竟致逆贼潜藏多年,虽非出自本意,亦不可赦。依各人罪行轻重以申斥、罚俸、降职或免官论处。 这些是针对京官儿的,还有数道圣谕,则直指山东。 山东行省上至二品布政使、指挥同知,下至八品经历、县丞,或迁或降、或罪或免,几乎全部调离原职,来了个大换血。唯有山东贪墨案中出过大力的李珩等人,不降反升。 李珩官至山东省布政司左参政,由正四品一跃成为三品大员;而原为泰安州同知的薛大人,亦官升一级,升任山东省布政司参议。 至于原参政鲁大人、原参议孟大人,则就地免职,遣送原籍待命。 随着一道道旨意颁下,大楚朝堂暗流不断,明面儿上却是一派和平,不少官员上折称元嘉帝乃“千古第一仁君”,盖因此等谋逆大罪,理当满门抄斩,可元嘉帝却只将镇远侯阖族贬为庶民,实是宽仁至极。 元嘉帝倒也老实不客气,当即便认下了这“千古第一仁君”的名号,复又亦以悲天悯人的语气,写了一份《乞天》。 这份天子之,尽诉一个孝子对重病母亲的担忧,言及镇远侯诸案,则以“上天有好生之德、君子当如父如母”为由,隐晦地表明“此仁者,为母驱病、为天下除疾”,再以当朝天子身份,向上天乞求“为母延寿二十年”,不惜“以身代之”。 总而言之,这份后来被人抄录而出、流传于世、被百姓们亲切地称作《向天再求二十年》的信,一经面市,立时轰动大楚,而元嘉帝“以仁孝治国”的美名,更是连西夷和北疆都传遍了。 也就在这一正一反、一刚一柔之间,山东省大换血带来的余波,被元嘉帝轻而易举地压了下去。一时间,朝中那些朋朋党党无人自危,既怕自己也被无声无息地搞下去,又怕对方无声无息地跳上台。 由是,大楚朝廷变得空前和谐、空前正常,也空前无聊起来,此是后话,暂且不表。 却说看客的陈滢,本该好生地看足一场大戏,顺便细细品味这其中奥妙,才算尽到一个吃瓜群众的本份。 可遗憾的是,她所有注意力,皆被另一件事给吸引了去。 陈涵“离家出走”了。 便在元宵节当晚,当陈滢带兵伏击顾乾之时,陈涵竟也不约而同地选择于此夜,以赏灯为名,悄然“离家出走”。 五天后,当所有人都以为、陈三姑娘再也找不回来的时候,她却出现在了永成侯府的大门前。 获知消息后,沈氏当场昏厥。 整整五天行踪不明,足够令一个贵女的名声,由云端跌入泥淖。 陈涵的名声,毫无疑问地,彻底毁掉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90章 欲言又止 “我是真不明白三丫头是怎么想的。”坐在陈府花厅透雕缠枝葡萄六方椅上,许氏苦笑着看向李氏,熬红的了眼睛里,含了一分焦忧、三分疲色。 她是奉许老夫人之命,来陈家请陈滢过府说话的。 至于请陈滢说话的因由,许老夫人没说,许氏亦没问。 她只知,此事必与陈涵有关。 提起帕子来按了按额角,许氏的神情越发倦怠:“我也不瞒你说,三丫头‘走丢’的当晚,房里留了封信,是写给老太太的。至于信里说了什么,我却不知。总归她是自己走的,外头传三丫头被人拐走了,那皆不可信。” 言至此,她自己倒觉这话听着假,遂又强笑:“罢了,我这是越描越黑,越这般说,人听着也只会越往歪处说,说我永成侯府欲盖弥彰。” “这不能够的,旁人我管不着,我却是信你的话的。”李氏柔声道,又端详着许氏面色,劝她:“你也放宽心,既然人回来了,什么都好说。” 许氏闻言,越发苦笑不已。 就是因为人回来了,这事儿才难办。 李氏想也明白其中道理。只如今两府分宗,永成侯府的家事,她这个外人不宜置喙,只能劝罢了。 许氏便又叹一声,歉然道:“今儿贸贸然地我就登了门儿,也没提前递个帖子,诸般失礼处,你别见怪。” 李氏忙道:“你也太见外了,又非大事。不是我说,你也很不必亲自跑这一趟,不拘叫哪个妈妈来也就罢了。” 许氏抬头看她一眼,欲言又止。 说起来,这整件事从头到尾,她都是两眼一抹黑,既不知陈涵何以“离家出走”,亦不知她为何去而复返,更不知她这五天都经历了些什么。 这几日,她光顾着安顿家下诸事,应付四周流言,根本无暇去管其他。 自陈涵“失踪”后,沈氏哭晕过去好几回,连着两天躺在床上水米不沾牙;许老夫人倒还好些,只她有年纪了,多少也要受影响。陈家的男人们更是忙得脚不点地,陈勋派出人手四处查找,又寻了五城兵马司、京府并周遭县衙的熟人帮忙,陈励亦跟着一块儿忙。 另一方面,陈涵出走当晚,是由其母沈氏娘家几个表姐妹、并另几位贵女作伴,是故,知情者甚众。 也正因此,这消息很快便传遍了贵族圈儿,陈勋想尽办法也压不住,即便侯府与沈家联合起来,假称陈涵去亲戚家暂住,只这话并无人信,反倒越传越是难听。 许老夫人拿着那封信,却不置一语,任由阖府人忙得四脚朝天。而就在众人以为陈涵已然找不回来之时,她偏又回来了。 这一来,陈府便立时陷入两难境地。 见许氏似有难言之隐,李氏却也不好多问,只亲斟了盏热茶递过去,笑道:“阿蛮一会儿就来,你也别急,再等些日子,风声就会过去的。” 这话委实起不到安慰的作用,许氏便摇头:“这怕是难,就算明面儿上无人说,背地里人家总要有想头的。你且瞧着吧,这事儿有得闹呢,只可怜了四丫头那几个。幸得她们年纪还不算大,再等两年也使得。” 这却是在说陈清、陈沅她们的婚事了。 陈涵名声一坏,则家中姐妹必受其累,许氏身为主母,自是为此忧心。 李氏心下十分同情,又深为陈涵命运惋惜,叹道:“三丫头也可怜得紧,这往后” 她长叹一声,没再说下去,然言下之意,许氏自是明白。 她将茶盏搁下,拿帕子按了按唇角,思忖再三,终是说道:“罢了,这话我只与你一人说,你莫要告诉了旁人去。” 说着便将身子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道:“我这两天冷眼瞧着,三丫头这一回怪得很。往常她那性子,哪里沉得住气?可这一回却不同,回来后不哭不闹,老太太怎么罚、她便怎么接,照常吃喝睡觉,没事儿人也似,还拉着二弟妹说了半日的话,害得她又哭了一场,过后,二弟妹便有些心灰意冷地。” 她越说声音越轻,面上神情则越发慎重:“今儿一大早,老太太先罚三丫头跪祠堂,转头便遣我立时来找你家姑娘。我思量着,这怕也是三丫头的主意。” 李氏讶然:“这从何说起?竟是三丫头要找阿蛮么?她要做什么?” “这只是我猜的,也并不一定就准。”见她有些着急,许氏忙往回找补了一句,复又提醒:“一时我先去外头车上等着,你叮嘱你家姑娘几句,老太太怕是正在气头上呢。” 李氏闻言,先是担心,旋即又有些不虞。 论理侯府与陈家已然毫无关系,许老夫人再摆出长辈的谱儿来,就没意思了。 只这话她不好明说,只放在心里反复琢磨,面上也淡淡地,不似方才那般热络了。 许氏见状,心下叹一声,也不说破,仍旧坐着说些闲话,一时陈滢来了,许氏便依前言,先回马车上等着,心下做好了陈滢不来的准备。 不想,陈滢很快便上了车,看上去面色如常,完全不辨喜怒。 对这个前侄女,许氏一向有些看不透,见此情形,索性丢开手,只将人带到许老夫人面前,交代清楚了,便自忙她的去。 陈滢与许老夫人的面谈,并未持续太长时间。 一刻后,她便离开了永成侯府,而她的袖笼里,则多出了一封信。 那是陈涵专门写给她、并请许老夫人代为转交的。 “这孩子是铁了心了,劝也劝不回来。她素来就有些执拗,若是强按着她的头,只怕她还能生出事来,倒不如由她去。”将信拿出来时,许老夫人如是说道,苍老的面容上,不见情绪。 而后,她便微阖了眼,满是皱纹的面容,被窗外天光照得明明暗暗。 “这是三丫头写给你的信,前因后果,尽在其中。”她睁开眼,向陈滢望一望。那往常总显得极为锐利的眸光,在这一刻,有着几许柔软。 “祖母也不瞒你,这信我已然先瞧过了,这孩子啊,唉”她摇摇头,重又阖上眼,似是盹儿着了,直到陈滢告退,她亦不曾张眸。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91章 便宜你了 一月末的天气,已然暖得如同阳春。 陈滢凭窗望向街市,入目处,一片热闹喧嚣。 袖笼里的信笺,轻轻硌着她的腕子,仿似在提醒着些什么。 陈滢取出陈涵的信,展开细读。 “便宜你了。” 在这封既无抬头、亦无落款的信上,开篇第一句,便是这四字。 很陈涵式的开场白。 陈滢忍不住微笑起来。 “便宜你了。那匣子首饰我没钱来赎,便送予你罢,就当做你成亲的贺礼吧。” 信的第一段,陈涵如上写道,语气尚算轻松。 然而,接下来的内容,却又令这轻松变得沉重。 她写道: “三姐姐,自从离开山东回到家后,我气闷了很长时间,也难过了很长时间,更烦恼了很长时间。不瞒三姐姐说,这大半年里,我就没有一日快乐欢喜过。 我老是会想,我活着、长到这么大,往后还要继续活下去、长大下去,到底是为着什么呢? 大姐姐有时候会给二姐姐写信,那些信我也瞧过。大姐姐先是烦着婆母要往她房里塞丫头,好容易和大姐夫去了淮安,她又烦着生孩子的事儿,前些时候生了个女儿,她又怕往后生不出儿子来,站不稳脚跟,更烦。 前些时候她又有信来,我一看,这话头居然又回到了第一条,还是塞丫头的事。她婆母听说她生了个女儿,登时就得意起来了,只说怕她一个人服侍不过来,定要从府里挑两个漂亮丫头去淮安。 我一开始觉着挺可笑的。大姐姐原先清高得很,什么都瞧不上眼、什么都嫌俗。如今可好,她自己偏就活成了最俗的那一个。若是把现在的她送到过去的她跟前,也不知道她是会哭、还是会笑。 可是,过后细细一想,我却又觉着,这哪里是可笑,这分明就是可怖、可悲、可叹、可哀。” 这八字,字如泼墨,每一笔都似带着强烈的情绪。 随后,她又继续写道: “我便想着,以大姐姐的美貌、才情并出身,满京里能比得过她的也没几个,可成亲后,她尚且过成这样,更何况我?更何况那些寻常人家的姑娘?只消这样一想,我就觉得一口气憋在心口,半天回不过来。 还有二姐姐吧,她不日便要成亲,母亲便常拉着她说话,有时候也叫我在旁听着,说的都是些怎么压服下人、怎么防着丫头爬床、怎么应付上头婆母、当中妯娌、底下晚辈。 光听着这些,我就又喘不上气儿了,身上像压了几千斤重的一座大山,每天晚上都做噩梦,有几次还哭醒了。” 这一段的墨色有些模糊,其上水渍斑斑,似是泪印。 这是信里最压抑的一段,而再下一段,陈涵便以她独有的语言逻辑,硬生生扭转了话题: “说起做梦,三姐姐,哦不对,陈校长,你大抵想不到,我经常会梦见在女校教书的日子,比如炸实验室啦、跟李念君去食堂抢肉菜啦、检查学生们的个人卫生啦,还有给她们监考,然后批改卷子什么的。 三姐姐你知道吗,那些穷姑娘可真不笨,有几个聪明得很,一教就会、一会就通,我给她们教书教得很欢喜,她们也特别喜欢我来着,我走的时候,她们还哭了呢。 我也哭了。” 最后这四个字被划掉了,不过划得很粗心,让人一眼就能认出来。 陈滢忍不住弯了弯唇。 她从不知道,陈涵也有这样细腻的一面,亦从不知晓,她的内心世界如此丰富,如一幅色调繁复的画儿,远观近赏,总有滋味。 最后几段,陈涵又如是写道: “废话我就不多说了,总之,我打算回女校教书,能教多久就教多久。自然,我也知道,我若真把这打算告诉长辈们,一定会被关起来,然后他们就会给我说一门差不多的亲事,把我匆匆嫁掉,断掉我这大逆不道的念头。 所以,我自己想法子,趁着元宵节赏灯之机,把自己给‘走丢’了。我还特意找了几个嘴快的姑娘作伴,有她们在,不愁这事儿传不出去。 等到我‘走丢’的时间足够长(我估摸着,五六天差不多了),我再回家。到时候我名声坏了,没人家愿意娶我,且急切之间也找不到合适的人家,到时候我再说要去山东避一避,祖母和母亲必定同意。 我想了很久很久,这是我唯一能够不像大姐姐、二姐姐那样过一辈子的法子,也是唯一能让我觉着欢喜快乐的法子。 就是教母亲为我伤心难过、教家里的妹妹们担上坏名声,让我觉着很对不住她们。 只是,这点儿对不住也委实没多大意思,反正我已经坏到底啦,再坏一点儿也没什么。写到这儿,我就觉着也没什么可对不住的,我自走我的路,好歹这是我自己个儿选的,我不后悔。 三姐姐,请你快点儿给女校写信,告诉她们陈老师要回来了,特别要告诉李念君这事儿,让她把实验室扫干净。 还有薛蕊老师,麻烦你告诉她,我会想法子替她把那些疤去掉的。我犯下的错儿,我一定会认。只这话我不好意思当面跟她说,你替我代转吧。可别忘了啊。 最后,我警告你,泉城女校必须收下我,若不然我就去庇护所跟那些妓子们住在一起,再不然就去演剧社打杂。 反正我豁出去了,三姐姐你看着办吧。” 这句看似无赖、实则毫无威胁的警告,便是此信收梢。 将信笺拿在手中,陈滢反复看了好几遍,心头百般滋味,无法言说。 陈涵秉承她一贯的卤莽作派,突发奇想,竟将这件不可能达成之事,给达成了。 许老夫人临别之语,便已然表明,与其让陈涵继续留在府中、成为侯府污点,倒不如送她去她想去的地方。 至于往后,暂且还顾不着,总要先避开眼前这一段再说罢。 而这个意思,许老夫人也透露给了陈滢。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送陈涵去山东,都是解决此事最完美的法子。 所以,许老夫人松了口。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92章 杏花吹雪 最快更新出闺阁记最新章节! 将信笺折进袖中,陈滢举眸望向窗外,久久无语。 早春的盛京城,满街新绿,温风软拂,有杨花细碎,轻雪般地飞舞着。 陈滢想,许老夫人的心里,未必没存着几分埋怨。 将她叫去侯府,亲在许老夫人跟前回话,这本身便是一种隐晦的责怪。 若非陈滢开办女校,又请陈涵帮忙教,则此事便不会发生。 只是,许老夫人想必更明白,当初她硬把陈湘与陈涵送去山东,送她们入李家女学读,才是酿就这一切苦果的前因。 陈涵大约也是看准了这一点,遂干脆利落地坏掉自己了名声,某种程度而言,却是令许老夫人吃了个哑巴亏。 而许老夫人未与她计较,究其原因,怕了也是想让她先吃点苦头。 她大约料定,陈涵坚持不了多久。 事实上,就连陈滢对此亦无把握。 陈涵的信固然令她感动,且其对名声的看轻、乃至不屑,以及女校的影响之大,亦令陈滢讶然。 可是,她仍旧无法确定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走出闺阁,本就艰难,便如陈涵,正是以一种迹近自毁的方式,踏出了那扇门。 却不知,她有没有想过,这一步踏出,或许,便永无退路? 万一她后悔了呢? 万一她又想过回陈漌、陈湘那样的日子呢? 届时又该如何做? 陈涵想必是不知道的,又或者知而明,只按照自己的本性,踏出了这大胆的一步。 而陈滢,亦同样不知。 她与陈涵,皆是摸着石头过河,将来如何,无人能够预料。 车声辚辚,驰过春光将至的街市,布帘子轻轻拍打着窗棂,偶尔几捧落絮扑来,正是乱花渐欲迷人眼。 回府后,陈滢立时给山东写了封信,将陈涵即将回校教一事说了,并随信附去了新一年的教学计划。 接下来数日,陈府很是热闹了一番,先是许氏登门,再有沈氏拜访,许老夫人亦使了刘宝善家的过府,送了几样迟到的节礼。 几度往还,算是将事情过了明路,对外亦统一了说辞,以“某高僧算出陈涵流年不利”为由,令她前去山东之事,有了个大面儿上过得去的借口。 总之,诸事繁缛,不消细说,待陈涵启程时,已是早春二月,陌头杨柳青青,有初开的杏花,满树堆霜砌玉,吹落一城飞雪。 陈滢去京府码头送行,终是与陈涵见上了一面。 陈涵瘦了许多,双颊瘦削、下颌尖尖,眼睛越发显得大,倒有几分病西施之态。 据闻,许老夫人恼她行事不顾前后,亦恼她生生将了自己一军,遂发了狠,罚她跪了半个月的祠堂。 陈滢见到她时,她尚未养回来,不过精神倒是很不错,一见陈滢便拉着她笑道:“嗳呀,陈校长,难得你来送我,往后若要再见面儿,还不知会是什么样儿呢。有什么要说的你且告诉我,我给你往学校带话儿。” 竟是没有一点去家离乡之色,瞧来比谁都高兴。 陈滢往四下看了看,到底有些担心,便问:“怎么只有你一个?陈二夫人没来么?陈二姑娘她们呢?” 除两房随行的下人,送行的只一个冯妈妈,连刘宝善家的都没露面儿。 陈涵神情滞了滞,又飞快笑出来,掩唇道:“你怎么这样傻?我如今是怎么个名声,你又不是不知道。纵是勉强拿个由头搪塞了,只谁信呢?二姐姐她们若是来了,岂非受我连累。还有我娘……” 她忽地声音一顿,眼圈有些泛红,忙佯作低头整理腰带,指尖抚过简素的流苏绦子,将微有些打颤的声音,续起余言:“……你说可笑不可笑?我娘昨儿拿了家法出来,要打我。我倒望着她多打几下,可她那力气真是小,没几下就把个棍儿也给弄掉啦,我捡起来还给她,她却拿不牢,我捡几回,她掉几回,你说……你说多有趣儿不是。” 她抬起头,目中水意朦胧,偏眼睛却倔强地张得极大,嘴角歪扯,硬要扭出个笑来,颤声又续:“我今儿早上……去给我娘磕头,她隔着窗户告诉我,她往后怕是护不住我了,我爹在任上听说了我的事儿,气得要除我的族,还是老太太叫拦下了。” 她扯着嘴角笑,眼中似蓄了一层透明的薄壳,轻轻一触,便将碎裂:“娘说了,叫我往后自个儿护着自个儿,她便想护着我,也没那个力气。我就说知道了,我还说我是个不肖女,娘生气难过,都是我的错儿,我最对不住的就是我娘……” 她再也说不下去了,死命抿紧嘴唇,脑袋却微微扬着,两眼望天,像只骄傲的小公鸡。 也唯有如此,她的眼泪才不会落下。 “事情并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陈滢温言和地道,目视前方,并不去看她,容她慢慢收拾情绪。 春风缓缓地拂了过来,江水浩荡、长天如洗,鸥鹭洁白的翅膀剪过水面,清越的鸣叫传去很远。 陈滢的语声亦似携着水意,清润且干净:“老太太应该也与你说过了,去山东只是暂住,等过一段日子……” “我不会再回来了。”陈涵突地打断了她。 陈滢回眸望去,却见她已然收泪,除眼眶微红,一切如常。 “我不会再回侯府了。”陈涵再度言道,数息后,唇边竟浮起一丝淡笑:“有件事儿我一直没告诉你。爹在任上新讨了一房妾室,那妾室肚子争气,给我生下了一对儿双生弟弟。如今,我有三个弟弟了。” 陈滢愕然地看着她。 此事她真是半点不知,许氏和沈氏也从不曾提及。 陈涵犹自笑着,神情越发地淡:“我爹怕是欢喜得疯了,特为写了信来报喜,又求着祖母给那个妾室抬名份,道是那妾室劳苦功高,给我们二房添了丁,且一添就是两个,委实是立了大功。祖母没答应,我娘气得砸了一整套汝窑连珠瓶,倒在床上养了好几日。祖母便不许我们议论这事儿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93章 杨柳依依 陈滢凝视着陈涵,安静地不出声。 陈涵淡淡一笑:“看我爹那意思,他是铁了心要把这事儿给做成的。何时侯府分了家,何时那妾室必得抬了良妾。听说那妾室人美心善,又烧得一手好菜,时常亲自洗手做羹汤,我爹在信里直是赞不绝口。” 极平静的语气,如述他人之事。 陈滢忖了忖,道:“依大楚律,陈二老爷这般官职和年纪,若要抬良妾,可能还要再等几年。” 这倒并非安慰,而是事实如此。 只是,就算再等几年,这妾室失了宠,又焉知没有别的妾室上位? 这道理陈滢懂,陈涵更懂。 她笑了笑,探手接住一朵飘落的杏花,细细端详掌心落英,神情淡静。 数息后,她再度开了口,并不曾接陈滢的话,仍旧顾自往下说。 “娘这些日子来天天为此悬心。从前娘一心防着苏姨娘,好容易苏姨娘走了,这还没过两年呢,又来了个新姨娘。也许,我娘这一辈子就这么防了这个、再防那个地过去,也未可知” 她抛下掌中花瓣,转首回望。 杨柳依依、杏花飞舞,正是春时最美的光景。 然而,她眼底的寒凉,又岂是这絮絮春风暖得回来的? “我这话说出来,旁人听了只怕我是在咒我娘。可我还是得说,我得给我娘留条后路。”陈涵笑着道,眉间却冷得近乎凌厉:“我离开家,一则是不想这辈子过得跟我娘、跟大姐姐一样憋憋屈屈地,没一点儿快意欢喜;二来,我得个自由身,往后不管我娘和我那些姐妹们怎么着,我都能管上一二。” 她蓦地笑了一下,眸底苍凉,令人心悸。 “我一早就想清楚了,就凭我这样子,若是安生嫁人,哪怕高嫁,也高不到哪里去,且嫁到别人家里,就得受人家摆布,就算成亲后我还想顾着我娘她们,也得先看婆家的脸色。再者说,这世上也断没有出嫁女还管着娘家事儿的道理。” 陈滢怔怔地看着她 原来,陈涵出走的背后,竟还有着这样一层原因。 这甚至可能是她此举最大的动机。 “可我去了女校就不同了。”陈涵飞快地道,语气变得轻松,神态亦然:“既然没了婆家,也就没有人能管得着我,我想怎么着就怎么着。我想把我娘接过去住,就把她接过去住。我就养她一辈子,那也是我自己的事儿,谁也别想摆脸子给我瞧,我也不受任何人的摆布。” 她回过头来,笑盈盈地看着陈滢:“我都想好了,等挣了钱,就在学校左近买个小院儿,好生布置起来,把家先给安好。反正我自己能挣钱,自个儿能活下去,我怕得谁来?到时候我娘她们若是想来山东,也能有个落脚的地方。” 言至此,她忽地掩袖,笑弯了一双眼睛:“啊哟三姐姐,你瞧瞧你板着个脸子,这是给谁看哪?我都快走了,这一走也不知什么时候儿还能再见,你还跟我摆校长的谱儿” 陈滢倒被她说得笑了,遂提醒她:“你可别忘了,我才是女校的校长,哪有校长丢下学校不管的?说不定过不了多久我们就又见面了。” 陈涵立时张大了眼,满脸好奇:“你成亲后不得住去宁夏?你可别哄我,那地理我也学过的,宁夏离着山东远着呢,你来得了么?”说着又吃吃地笑:“就算你想来,也得你家小侯爷肯才行。” “他一定会同意的。”陈滢淡定地道:“再者说,我又不是囚犯,出门是我的自由。最后,请你记住,我是校长,而你是我管辖下的老师,若我实在去不了山东,我还可以把你调去宁夏分校任教,这样不也能见面。” 陈涵傻眼了。 等咂摸过味儿来,她不忧反喜,眉开眼笑地道:“那敢情好啊,我还想四下走走看看呢,若果然如此,那我要好生多谢校长大人,能教我瞧瞧咱们大楚的壮丽山河。” 这最后四字,正出自女校语文课本,陈滢闻言,也自一笑。 一瞬间,她忽然便觉着,她对这个曾经的四妹妹,又多了几分了解。而出离了那四四方方的院墙,陈涵变化之大,亦教人不敢相认。 再叙些别话,陈涵忽似想起什么,掩嘴笑道:“险些忘了告诉你,我离家的那五天,一直就藏在长干里,离着你开的女医馆不过百步之距。” 陈滢闻言,倒也未觉吃惊。 陈涵向她借了百余两银子,寻个住处悄悄藏一段时间,自不在话下。 可再一转念,她忽又蹙眉,问:“你是说长干里的女医馆么?” 那地方名声可不大好,几乎成了伎子专科医馆,而设在如意胡同的女医馆,名声就好得多了。只陈涵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偏偏选了前者。 莫非,还是名声问题? 陈涵眨眨眼,笑道:“你这么聪明,想必一下子就猜出来了。”随后又用力点头,肯定地道:“嗳,就是名声。那女医馆名声很不好。我想着,就算被提前找着了,我这名声也只会更坏。” 看着她得意的笑脸,不知何故,陈滢竟觉出一丝心酸。 为跨出这一步,陈涵这是把每条后路都堵死了,没留半点余地 这是何等的决绝? 这又是何等的勇气? 那一刻,陈滢忽然便觉得,此前一切,都是值得的。 她不过是点燃了一只烛,在这片漆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那烛光之微弱,几乎随时将熄。 可是,便是凭这一点点的光,竟会有人甘愿抛弃一切,一头撞进那暗夜里,只以这一点光明为引,决然前行。 一时间,陈滢心潮起伏,几乎无法言语。 陈涵见状,却以为她是吓住了,忍不得大笑起来。 东风拂过浩浩江水,少女清脆的笑声被大风吹着,惊起一片鸥鹭,拍着翅膀,飞向天际。 陈滢立在江边,望向远处江面。 客舟已然行远,那舟上凭栏的少女,兀自挥动着手中的帕子,发丝被风轻拂着,裙角扬起,一如她面上扬起的笑,渐渐融入水天云影之中。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01章 武陵春宴 关于最近的更新时间 最近家里有些事,更新时间会有变动,每天双更还是会的,就是时间不定,等忙完了这段就会恢复哈,大概也就这两三天的样子吧。嗯嗯。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01章 武陵春宴 第694章 香消玉殒 送走陈涵,陈滢的生活陡然变得清闲起来。收藏本站 婚期已然临近,李氏半是强制地禁了她的足,再不许她往外跑,只将她拘在家中,美其名曰“绣嫁衣”。 而其实,那嫁衣早便绣得,一应嫁妆亦皆备齐,各种礼节亦皆走完,陈滢无所事事,算是得来了一段真正的闲暇时光。 她初始尚有些不惯,后来却也觉着,宅在家中倒也不错,编攥课本、起草计划书、为演剧社撰写剧本,偶尔陪李氏着棋、观画、赏花、吃茶。 悠然间,浃旬已过,二月也过去大半。 这期间,将于风骨会之事,裴恕再无只言片语,且因成亲在即,李氏也不准他登门。 偶尔的,寻真会偷偷递几件东西进来,皆由裴恕交郎廷玉代转,却是一水儿的步摇,金燕、玉凤、银鹊,各种样式、各种材质的步摇,几将首饰匣子装满,裴恕还在不停地送。 这一日,陈滢清晨起榻,听得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声音,启户视之,却是微雨落花天,庭前银杏经一夜春雨,越发苍翠欲滴。 她每日功课不辍,些许小雨自不在话下,便仍旧去了跨院儿。 谁想,正在写大字的时候,忽有小丫头来报:“紫绮姐姐来了,说是夫人让来传话的。” 陈滢不免诧异。 最近正有些倒春寒,李氏便起得晚些,往常这个时辰,她皆在睡着,何以今儿这一大早的,竟叫了紫绮来传话。 她忙叫请,又匆匆将最后几字写毕,方才兔毫浸进笔洗,那厢门帘一挑,紫绮笑着走了进来,蹲身儿行了礼,复又陪知道:“姑娘好早,这时候儿功课都做完了,跟姑娘一比,婢子简直惫懒得很。” 陈滢便笑:“我这是每天活动习惯了,拉下一天都不成。”又命小丫头搬杌子,请紫绮坐。 紫绮哪里敢坐,更兼还要回去帮着李氏收拾,遂摇手笑道:“姑娘别忙了,婢子传了话就走。” 陈滢便也没再坚持,挥退了一众丫鬟,方问:“娘这么一大早叫你来传话,莫非有事?” “嗳,是有事儿来着。”紫绮笑道,语声却压得很低:“才老爷突然回来了,叫夫人立穿了大衣裳,要进宫去。” 陈滢一下子抬起了头。 今日大朝会,陈劭四更天就走了,怎么突然又回来说要进宫? 宫里出事了? 还是陈劭出事了? 无论哪一种,都叫人不放心。 忖及时,她抬头便要唤人,却被紫绮止住了:“姑娘别急,夫人叫婢子来,就是告诉姑娘,无事的。” 说到此处,她越发放轻了语声,近于耳语地道:“听说是吴太妃不大好了,怕也就这一两日的事。” 吴太妃? 陈滢“哦”了一声,了然地点了点头,嘴角拧去了惯常的那个位置:“原来是为着此事。” “正是呢。”紫绮微蹙着眉,倒也没显出太担心的样子来:“罗妈妈才使人从外头打听回来,隔巷的伍夫人、临街的仇夫人,也都要进宫去守着。” 陈府左近多住着官员,品级颇相近,夫人们的诰命自也相仿,如今宫中有召,自是要去一起去。 “父亲呢?”陈滢问。 紫绮怔了怔,不妨她竟问起陈劭来,停了片刻方回:“老爷说完话就走了,听门房的婆子说,老爷是和伍大人、仇大人一同走的。” 陈滢默然不语。 虽元嘉帝从不曾言明,可他的举动却昭示着,在他心目中,吴太妃与萧太后,同为大楚皇太后,否则,他也不会命诸官员并诰命夫人进宫。 若吴太妃薨逝,则必是国丧,且还是太后级别的国丧。 “好的,我知道了。”陈滢颔首道。 紫绮便又道:“夫人怕姑娘担心,命婢子先来传句话。因夫人一会子便要走,家里一应物事还要请姑娘先备着,也免得到时候忙乱。” 太后薨逝,亦有一定的规制,白布、素服以及帐幔等物,准备起来也确实需要些时间。 陈滢道了声“知道了”,正欲再叮嘱紫绮几句,外头又走来个小丫头,脆声道:“罗妈妈才使了人来催,叫紫绮姐姐快着些,夫人这就得走。” 陈滢忙止住话头,与紫绮同去了临水照花。 李氏已然穿戴停当,陈滢过去时,她正带着罗妈妈并大丫鬟青岚跨出院门,两下里正走个对脸儿。 “哟,你怎么过来了?”见陈滢来了,李氏忙问,又拉了她的手道:“你爹和我今儿怕都回来得晚,你在家好生支应着,有什么事便叫阿虎往宫里送信,你哥哥一会儿也会回来。” 陈滢应下了,又见她穿着件茧色多罗呢出白狐狸毛斗篷,下摆直垂脚面儿,里头则是天青色素面儿十样锦薄夹袄并同色马面裙,发上只簪着根羊脂玉佛头簪,一身简致且厚实,便点头道:“娘这样穿很好,不怕冷着。” 李氏由不得笑起来,索性转身,从罗妈妈手里取了个鎏银莲座儿小手炉出来,捧给陈滢瞧:“连这个我都备下了,给你掌掌眼。” 见她尚有心情开玩笑,陈滢亦自安心,又问:“可备了护膝?” “放心罢,已经系上了。”李氏拍了拍裙摆,旋即又蹙眉:“家里便交予你了,你可莫往外跑,以免误事儿。” 陈滢知道她的意思,向她承诺:“不出门儿,要在家准备东西,怕也要忙上一会儿。” 李氏知她素来重然诺,得她亲口应承,亦自安心。 陈滢将她送出二门,目送着马车远去,方回屋布置不提。 李氏这一去,便走了大半日。 黄昏时分,雨犹自下个不息,青石板上落了几点残红,原是浅嫩的粉白,在雨幕中渐作泥泞。 这是个注定悲伤的黄昏,正如古往今来无数诗歌中吟咏的那样,伤春,春伤。 天将擦黑时,巍峨的皇城双阙,响起几声哀切的云板,皇城角门前,亦悬起了一面素洁的白幡时。 至掌灯时,盛京城中,已是一片缟素。 吴太妃,这个风华绝代的美人儿,在这个下着雨的春天的薄暮,香消玉殒、撒手尘寰。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01章 武陵春宴 第695章 暮春三月 吴太妃薨逝,元嘉帝悲恸犹甚,罢朝五日,满城举哀。 自即日起,京城弥月不得宴饮、游乐、嫁娶,诸商铺民户悬白幡、著素衣,百官亦着素服,凡身有诰命之妇皆簪白花,七日后方得除。 至于其他行省,只禁一月宴饮游乐,余者照旧。 此外,吴太妃的丧事,一切规制皆比照皇太后,唯几处细节略有不同。然相较于这些许差别,以太妃封号而得葬皇陵,其死后哀荣,却是盛之又盛的了。 而在太妃棺椁入皇陵当日,元嘉帝亲写了一篇祭文,全文皆称吴太妃为“母”,诵读时更是数度洒泪、哽咽不能言,其对太妃娘娘感情之深,委实令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自禁于长禧宫的萧太后,亦写了一份哀悼祭文,交托司徒皇后转呈元嘉帝。这位太后娘娘虽然未曾露面,然她对昔日姐妹的深情,亦令满城百姓称道的。 不觉间,春已将尽,三月末时,一场大雨洗濯了大楚朝的这座都城,亦将那一城素雪,换作锦绣。 流光如水逝去,国丧的悲伤与哀痛,以及那绝代风华和与传奇故事,尽皆随之远行,转首时,又是草长莺飞,桃花开遍,翠柳如烟。 便在暮春一个温暖的午后,陈滢乘上红鸾轿,于喜乐和鞭炮声中,离开了陈府。 李氏微红的眼眶、罗妈妈欣慰而欢喜的泪水,还有陈劭那张微有动容的脸,皆在大红轿帘落下后,消失不见。 陈滢坐在轿中,耳畔是沿街笑语,眼前是一片温暖的红光。 在她的两度人生里,亦曾有过这样的时刻,轿起轿落,不过是从一所牢笼,换去另一所牢笼。 而今天的她,却再无彼时之忐忑、不安与担忧,唯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恍惚,萦绕心头。 下意识地,她开始分辨轿外裴恕的声音,仿似唯其如此,才得确认,这并非是梦。 那磁沉而清越的音线,总能于万千声息中,首先跃入她的耳畔。 她陡然记起,他们初逢的那日,风暖日轻,而她对他最深的印象,便是那一管高挺的鼻梁。 而后,他的声音,才契合进了她的梦,直至今日,成为她此生的羁绊。 细算来,那也不过是三年前的事,回首时,却恍然若梦。 “扑楞楞”,东风忽疾,不知哪里飘来的桃花,携风而至,落上陈滢的裙角。 透过大红盖头下的缝隙,她凝视着这朵桃花,莫名地,觉出几分怅惘。 她成亲了。 从今往后,她不再是陈大姑娘,而是威远侯夫人,她的姓氏之前,会冠上夫姓。 裴陈氏。 很陌生的称呼。 陈滢在盖头下弯了弯唇,探手入袖。 袖笼里的纸张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只是,数息后,便被震天的鞭炮声掩去。 花轿落下,轿帘掀起,喜娘扶着她的胳膊,踏上长长的红毡,跨进了威远侯府门。 那一刹,她听见了裴恕的笑声。 爽朗的、欢愉的、发自内心的笑声,似那张灿烂的笑脸,已入眼帘。 于是,陈滢也微笑了起来。 她嫁给了她爱的人。 而碰巧,她爱的人,也正爱着他。 她想,大约没有什么比这更幸运的了。 爱与被爱,以婚姻、以誓言,结永世之好。 拜堂、撒帐、饮合卺酒、挑盖头…… 直待裴恕以武力驱赶走众多观礼的下属,又被郎廷玉、何廷正二人拖去外头吃酒,房间里才真正地安静了下来。 “姑娘……夫人,要不要把大衣裳脱了?”寻真小声儿问道。 那凤冠委实不轻,听说从前还有新娘子压歪脖子的,她怕陈滢嫌累。 “那就拿掉吧,霞披也先解了。”陈滢笑道。 这点儿分量实在不算什么,不过她也没有自虐的倾向,能轻松些自是好的,随后又吩咐:“拿香胰子来,先把脸洗了才好。” 新妇妆实是千人一面,粉面三尺厚、朱唇如涂血,总之,把人妆扮得辨不出美丑来,便算成功。相较于凤冠,脸上的浓妆才更让人难受。 寻真并知实忙去张罗,一时收拾已毕,陈滢挽了个简单的发髻,仍旧著大红喜服,坐在榻前吃了几块点心。 桌上有现成的饭菜,只她并不饿,且晚上也不宜多食,略垫了垫便罢,随后便挑了本书,秉烛细读。 一个时辰后,裴恕终是回来了。 他也是一身的大红喜袍,额上勒着根大红锦带,当中镶一块美玉,因喝了不少酒,目中瞳仁不似往常剔透,略带几分朦胧,衬长眉隆鼻、墨发如漆,格外英气迫人。 “吃好酒了吗?”陈滢起身相迎。 裴恕咧嘴冲她乐,旋即又向她打了个“噤声”的手势,脚下一转,蓦地行至窗前,伸手一推。 “豁啷”,窗扇大开,温暖的春风和着一阵男子轰笑,瞬间扑入房中。 “就知道你们在这儿。”裴恕顺手拿起桌上糕点便往外砸,一面威胁:“敢听本侯壁角,等着明儿挨鞭子吧。” 窗下顿时一阵鬼哭狼嚎,怪笑声与呼痛声不断,一个声音不知死活地响了起来:“侯爷忒不讲道理,咱们这听壁角是讨吉利,哪儿能把人往外赶呐。” 此声一出,陈滢脑中立时现出一个矮熊般的身影。 看起来,明日这顿鞭子,郎廷玉是逃不掉了。 果然,裴恕冷笑:“郎廷玉我看你是皮痒,别以为你戴个人皮面具我就认不出你来。”说着又是一顿点心砸将下去。 郎廷玉登时哀嚎:“不带这样儿的,侯爷您不能光盯着属下一个人砸,老何也在唔唔……” 他的话没说完,显然是被同伴堵了嘴,随后,何廷正严肃的声音便响了起来:“侯爷,属下这就把这厮带下去,侯爷尽管去干该干的事儿。” “轰”,窗外又是一阵大笑,还夹杂着几声口哨。 裴恕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儿,所幸他背着光,廊下灯笼也不甚亮,倒没人瞧见小侯爷害羞的模样。 何廷正说话算话,很快便把人都带走了,窗外安静了下来。 可是,裴恕却兀自凭窗立着,不说不动,连头都不回,似是僵住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01章 武陵春宴 第696章 昨夜洞房 看着兀自立于窗前的高大背影,陈滢微觉讶然。 捣乱的人都走了,裴恕还站在那里做甚? 思忖片刻,她提步行至他身边,侧首望去。 入目处,是一张大红脸。 陈滢笑起来。 难怪站着不动呢,却原来是害羞了,这真是一点儿也不出奇。 她伸出手,想要拉裴恕坐回桌前。 可是,她的手方一伸出,那张几乎红到脖根儿的脸,立时又红了一个度。 虽然根本不敢直视她,可是,她的一举一动,他皆知晓。 那一刹,陈滢的心,忽尔便是一软。 这是他们的新婚之夜。 而她方才想要做的,似乎……那么有一点点的煞风景。 陈滢垂眸,莫名地,心底生出一丝内疚。 裴恕此刻的紧张,正对应着她的心不在焉,而就在一息之前,她甚至还在考虑别的事。 她望住那只离自己仅有咫尺手。 此刻,那大手正紧握成拳,手背青筋突起,显示出那手的主人的紧张。 陈滢的心,倏然被窗外春风吹化。 罢,罢,这洞房花烛夜,东风送暖时,她又何必拿那些恼人之事,徒惹烦忧? 还是将一切留待明日再说罢。 她再度弯了弯唇,轻轻拉住那只大掌,语声是前所未有地温柔。 “阿恕,随我来。”她道,牵住他,掌心温热度过皮肤,渗进他心里去。 裴恕额头冒汗,手掌潮浸浸地,心尖上亦像拢了层水雾,酥软温热。 许是酒气上身,此刻,他的身体亦正一阵阵地热,仿佛连脑袋瓜里也着了火,烧得他看什么都有点模糊。 可偏偏地,那干净清秀的眉眼,他却看得清。 他不知是怎么坐在了榻前,亦不知房中仆役是何时走的,更不知那红帐是如何落下、锦被又是如何盖上了身。 甚至,他也不知自己身上的衣物,是何时褪去的。 他只知道,他急跳的心与浊重的呼吸,正与她轻浅的体香融于一处,直将整间屋子,融成一片温柔的暖阳。 是夜,被翻红浪、衾卧鸳鸯,双鱼戏水、连理成双……直待天交三鼓、洞房花烛矮下去半截儿,小夫妻方才双双睡下。 次日一早,卯初方过,陈滢便已然醒转。 她的生物钟很准,每日皆是卯初起床,纵是新婚亦不例外。 床账里,弥漫着一股甜腻的气息,乱糟糟的锦褥、扯断的流苏、撕得半碎的内衫,在在皆表明着,昨夜洞房停红烛,正是一夜销魂蚀骨。 陈滢试着动了动手脚。 一切如常,毫无酸痛迹象。 她又将视线移去帐幔。 暮春的清晓,天光已然微明,纱帐上光影模糊,烛光与晨光交映,描画出并蒂莲开、鸾凤和鸣。 看了看身旁的冷衾凉被,陈滢弯眉一笑。 本以为她起得算早,可裴恕此刻已然不见了踪影,竟是比她起得还早。 再侧耳细听,窗外鸟鸣间关、啁啾唱和,再远些,便有隐约的呼喝声与跑动声,虽声音不大,然气势却隆,想是裴家军正在出晨操,裴恕应亦在其中 却不知,郎廷玉的那顿鞭子,有没有抽完? 陈滢想着,含笑推被而起,启帐环视。 屋中红烛耀耀,窗纸泛出青白,屋角烧了一只炭盆,此刻仍有余温。 她掀开帐子下了床,趿着鞋去找衣裳。 裴恕没忘了晨练,她也一样。这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断然抛不开的。 她走动的声音虽轻,屋外值宿的仆役却是听见了。 说起来,因寻真与知实皆是未婚的姑娘家,陈滢不欲她们尴尬,是故,昨晚值宿的乃是裴府仆妇,一姓郑、一姓惠,皆是三十许的妇人。 这二人虽年纪大些,却是打小儿便由威远侯老夫人亲自调教着的,后老夫人病故,她二人便许予了府中管事,霍嬷嬷见她们稳重大方,规矩上头亦是好的,遂将她二人调过来,帮着陈滢打理府中事务。 此刻,耳听得屋内帐幔窸窣,那郑嫂子便当先挑帘,轻手轻脚地走进来。 却不想,方一转过围屏,正撞见陈滢着衣,她吓了一跳,忙上前陪笑道:“哎哟,夫人起得好早,奴婢给夫人请安,奴婢这就叫人进来。” 陈滢谢她一声,手上却是未停,利落地穿好衣物,仍旧是惯穿的男式箭袖,又蹬上一双皮靴。 郑、惠二人早得了吩咐,见状亦未吃惊,只有些讶然于新晋威远侯夫人体力之好。 昨夜她二人听得分明,小夫妻直折腾到了三更天才歇下,如今再看,夫人面色红润、精神抖擞,瞧着竟不比他们侯爷差多少。 那惠婶儿便偷笑,又拿胳膊肘一拐郑嫂子,呶嘴轻声道:“怪道侯爷这么着紧夫人呢,果然的,这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儿哪。” 郑嫂子正自小心地将那落了红的帕子拿锦匣装了,一壁笑道:“这样儿才好,身子骨健壮了,生养起来就容易。咱们侯爷这眼光可真没的说,会挑媳妇儿。” 威远侯府曾遭大变,老夫人生前最在意的,便是子孙的身子骨儿康健,次一个,便是性情需坚韧。 尤其是裴大姑娘吞金死后,老夫人便一直愧悔,道是不曾教导她坚强。临终前,老夫人更是切切叮嘱唯一的孙儿,定要裴恕寻一个秉性坚强、身子骨健壮的孙媳妇,多生几个孩子,让裴家的香火绵延下去。 也正因此,裴府上下的审美便与常人不同,举凡那娇娇弱弱、柔柔软软的姑娘家,他们皆不大看得上,今见陈滢如此,他们反倒觉得好。 此际,听得郑嫂子所言,惠婶儿便一力点头,又撇嘴道:“不是我说,前头那什么谢家的姑娘,就很不成样子,一副风吹就倒的模样,整天作乔作致,我就瞧不上。” 郑嫂子对此很是赞同,点头道:“可不是么,那两个一脸小家子气,还是夫人这样儿的才能撑得住场面。” 陈滢此时已然出了屋儿,正吩咐寻真并知实准备晨练之物,故她二人才敢说两句闲话,却也没敢多言,三两句便罢。 将窗扇推开、屏风撤去,帘幕亦皆挑起,散去那屋内大半宿留下的旖旎气味,待见诸事妥当,二人方唤了小丫头进来收拾,那郑嫂子便捧着锦匣,喜孜孜去了前头,给霍嬷嬷道喜去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01章 武陵春宴 第697章 挂冠而去 陈滢晨练的地方,乃是婚前就划定了地步的,便在离正房不远的一间小跨院儿。 此处依陈滢之意收拾成了小练武场,立着箭垛子,又有几种不同的练臂力的器物,却是比陈府规整多了。 陈滢在此消磨了约半个小时,正待离开时,恰见裴恕走了进来。 他著一件玄色单衣,身上热气蒸腾,眉眼亦似被汗渍浸湿,比往常更显黑润。 “夫人好早。”他心情极好,咧嘴露出灿烂的笑容,冲陈滢一点头儿,又往左右看:“这里你可还满意?” “很好,谢谢阿恕。”陈滢回以一笑,向他身上张一张,柔声问:“不冷么?” 暮春的清晨,风还是微凉的,裴恕满身大汗,陈滢怕他着凉。 一听这话,裴恕那嘴都快咧到耳根儿去了,心里一骨嘟一骨嘟地往出冒甜水泡儿,整颗心都是甜的。 瞧瞧,瞧瞧,这就是有媳妇儿的好处,往常他出操归来,除了霍嬷嬷,谁会问他半句冷热? 那一刻,他自动忽略了他那一身煞气所造成的劝退效果,更无视了仆役们看到他时噤若寒蝉的眼神。 总之,媳妇儿就是好,知疼知热的媳妇儿,简直是天下第一好。 “你夫君我棒着呢,莫说这天时,就算冬天下大雪,我也就这一身儿。”裴恕显摆地拍了拍腹肌,那“嘭嘭”结实的声响,此际听来,竟还有几分诱人。 当然,此处之诱人,仅针对陈滢而言。 裴恕那副身板儿,她甚满意。如果挡住那双不太大的眼睛,只从下颌儿往下看,那轮廓、那肌肉、那骨架,绝对能让二十一世纪女人尖叫。 得夫如此,她满足了。 她走上前,拉住裴恕的大掌,含笑道:“咱们一块儿回去吧,我还要再练会儿大字。” “我就是来接你的。”裴恕笑出满口白牙,亮灿灿地,衬那一身黑衣,好似天光都亮了几分。 两个人牵着手,漫步前行。 春风温柔,花圃里开了好些月季,姹紫嫣红、花香浓郁,几羽蝴蝶飞于花间,翩翩若舞。 “看我,光顾着欢喜,险些忘了这东西。”裴恕蓦地似想起什么,自袖笼中取出一页纸,递予陈滢,咧嘴道:“这是今儿早上我在地上拣的,一看就知道是阿蛮的东西,我画了押、签了名儿,阿蛮瞧着可好?” 陈滢就着他的手望去,不由张大了双眼。 他手中所持,正是昨夜她想要拿给他看的东西,那上头端端正正《婚姻协议书》五个大字,正是她的笔墨。 昨夜洞房时,她原想与他先签了这份协议,只后来却没忍心提。 可却未想,昨晚动静大了些,这纸想是从袖子里掉了出来,今晨被裴恕瞧见,他便自动自觉地签字画押了。 “你……都看过了?”陈滢接纸在手,望向那枚鲜红的手印儿,并龙飞凤舞的签名,轻声问道。 裴恕浑不在意地点头:“瞧过了,我都同意。”又笑出满口白牙:“媳妇儿说什么都是对的,我听着就行了。” 陈滢仰首望住他,干净的眸子里,正映出他弯弯的笑眼:“阿恕,此协议并非儿戏,我是认真的。往后我不仅要把女校、庇护所和女医馆开到宁夏,还会开去江南与东北,等开办完了,我还要时常四处巡视,还有……” “无论你做什么,我都同意。”裴恕打断了她,剔透瞳仁如墨玉,温暖且信赖:“你做的是好事,是行善,且还是大善,福泽百姓,下一代、下下一代的好些人,可能都会受益于你。身为你的夫君,我自当鼎力相助。” 他忽敛了笑,伸臂往四下划了半圈儿,正色道:“我裴家军不仅可保家卫国,亦可为此大善之事而奔走。只要夫人用得着,裴家军便护着夫人行南去北,走遍大楚便是。” 磁沉音线,少了往昔醺人的酒意,而是掷地作金石声。 陈滢目注于他,张了张口,喉头却蓦地有些堵塞。 她没想到,裴恕的态度竟会如此鲜明、且坚定。 或许,她一直都太小看了这个时空的人们。 他们并非冥顽不灵、食古不化,正相反,他们的胸怀、见解与抱负,绝不比现代人差,而他们的眼界,更是远远超出于这个时代。而谁又能说,陈滢能有今日,不正是因为有着许许多多如裴恕、陈涵、薛蕊甚至是郭婉这样的人么? 诚然,他们有着相异的经历,亦走在各自的人生轨迹里,可是,他们却有志一同地对陈滢所做的一切,表达出了强烈的认同感,甚至不惜为此放弃所有。 郭婉数度捐款、陈涵与薛蕊的出走,还有此刻裴恕的支持。 这一切无不表明,只要陈滢坚持朝着那个方向走下去,这世上,总有人与她同行。 她深深地凝视着裴恕,水一般干净的眸子里,有一些什么,缓缓漾动。 多么幸运,她找到了一个与她高度契和的伴侣。 身心谐调、灵魂合拍。 她甚至有种错觉,她的两度人生、一场梦境,会否皆是因此而来? 而她与他的相逢,又会否是上天的意志,令他们百转千回,终不曾错肩? 繁花绿树间,蝴蝶翩飞、空气馥郁,一双俪影两两相对,浑忘了周遭一切,唯将眼前人,作这世间最美的风景。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李氏与陈劭,亦正两两相望。 竹子桥下,流波宛然,桥边开了几丛芍药,桃花般的颜色、牡丹般的雍容,在春风里摇曳着,恰似对镜梳妆的美人儿。 “辞官的折子,顾大人已然替我递上去了。”陈劭将视线自李氏面上移开,目注桥下流水,身上白袷迎着风,袍袖翻卷。 李氏亦垂眸望向水面,微蹙的眉心,隐了一丝担忧:“万一上头不准,又当如何?” “应该会准的。”陈劭面色笃定,屈指轻扣桥栏,发出几声轻响:“我这头痛症已经一年多了,至今未见好转,偶尔发作,便要耽搁公务。顾大人才上任,正要做几件大事,有我在倒拖他的后腿,所谓当断则断,顾大人必不受其乱。” 朗然的音线,不知何故,杂着几分寒瑟。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01章 武陵春宴 第698章 必无相负 李氏闻言,眉心犹自蹙紧,目中忧色比方才更浓:“那……万一陛下不准呢?” “没有这个万一。”陈劭淡然道,清润面庞上,一抹冷意飞快滑过:“陛下必会允准,夫人只安下心来,准备余事便是。” 言至此,掠了掠衣袖,忽尔侧首。 一刹时,那如浸夜华般的眸,莫名地,涌出几分落寞,顾视李氏良久,瞬也不瞬。 李氏却并未注意到这些,只怅怅望向桥畔。 芳草萋萋,烟柳成行,那芍药被风拂动着,偶尔落下一片花瓣,殷殷的一点红,点缀于草叶间,须臾风来,又随水逝去。 春已将暮,用不了多久,这满眼繁花,亦终必成空。 李氏没来由地有些惘然,手把桥栏,轻轻一叹:“陛下若准了,自然一切都好,只是,”她举眸四顾,面上划过一丝极浅的不舍:“这宅子咱们也还没住多久呢,浚儿的婚事也没相看成,还有……” “浚儿往后成就,必在我之上,夫人安心便是。”陈劭温和地打断了她,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至于阿蛮,这孩子心性极坚、脑子又聪明,非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偏颇,委实是阿蛮比浚儿还要强上几分。莫说这太平盛世,便是战乱之时,她也一定能活出她想活的样儿来。” 说这话时,他面上的落寞已然没了,唇角勾着一缕笑,素白领缘间露几许佛头青的内袍,风拂过,拍乱衣袂,远远望去,倒似那风清月白一竿竹。 李氏目注于他,眸中漾了些情绪,虽不多,却也足慰人心。 陈劭眸光动了动,迈步行至她身畔,垂眸望住她的眼睛。 乌润而黑的瞳仁,嵌在犹自干净如少年的面容上,似有无尽温柔。 “阿璎,我们之前议定之事,你可还记得?”他低低说着话儿,口中喷出的吐息,轻擦过李氏的发梢。 她抬起头,仰望着那双乌眸,心底里一牵一牵地疼着,又有一点点的温软软。 这个在满室红烛中挑起盖头的男子,只一眼,便印上她的心扉,再也无法磨灭。 李氏的面上,渐渐漾出些许温情,如水波般,弥散不绝。 那许多个日与夜,她其实都记得的。 犹记春风温软的时节,她听他读书、伴他写字;烈日如灼的盛夏,他替她扎风筝、捉流萤;秋灯萧瑟处,他们便于窗前私语,共一轮清光,看庭前霜色砌满石阶;而在北风呼啸之时,那晓妆晨镜中,有他替她簪上的滟滟梅花…… 而后,便是那漫长的八年,他不在,而她,却不曾停止思念。 那一刹儿,无数画面涌入她的脑海,她品出甘苦,又觉出悲喜,再看见过往与将来。 “那些我都记着的。”她看着他道。 一开口,便有潮意渐起,自心底,至眼眶,再落入喉咙。 凝视她湿润的眼角,陈劭叹一声,探手覆住她的手,微温的掌心,正抵在她略显枯瘦的手背。 “你若悔了,便告诉我,我不强求。”温朗声线,比青空下的云絮还要柔软。 “你当知晓,在我这里,一切总由得你的。”他再道,抬手向她鬓边抚了抚。 略有些出格的动作,由他做来,却自然得仿似探手折花。 李氏到底还是吃了一惊,忙往旁让,又向左右看了看。 所幸四下并无人,她便嗔他:“好好儿说着话,如何动起手来了?人看着要笑话的呢。” 陈劭负了手,唇角轻轻一勾:“此处只你与我,余者,桥边芍药、水中游鱼、天光云影、清风绿树,纵皆是活物,却听不懂我们的话,夫人怕它何来?” 语至最后,尾音向下一沉,恰似拨弦又按、情起复止,正是道不尽的滋味。 李氏不由得红了双颊,再度往四下看。 风吹花落、流水潺潺,有萎落的竹叶,细长的一抹绿,随水东流。 此处再无第三人,却因知他们夫妻要说私话,罗妈妈早便将人都遣走了,方园左近,也只得他两个。 虽是如此,李氏却犹有些不自在,后退一步,与陈劭拉开距离,低声道:“老爷不必再来试探,我意已决,再无反悔。” 语罢,忽地抬头,原本泛红的面颊,倏然变得苍白起来,目色尤清冷:“老爷不变,则妾不变。若有朝一日……” “没有那样的有朝一日。”陈劭再度打断了她,语气竟是难得地强烈。 他目注李氏,眸色端重,语中亦似蕴了千斤分量:“我陈劭负尽天下人,亲人故旧、同僚至交,在在皆未入我眼。唯有阿璎,我绝不相负。” 言至此,陡然扯下腰畔玉扣,用力向下一掷。 “啪”,玉击桥面,顿时裂作两瓣。 “如违此言,便如此玉。”他沉声道,截铁般的声线,一如玉碎。 李氏被他这举动惊住了,下意识地低下头。 裙边碎玉宛然,其上孔洞经风一拂,便有细碎而清越的低吟。 迟疑片刻,她俯身拾起两半玉扣,拢其一于袖中,又将另一半递向对面。 “老爷的话,妾信。”她直视着陈劭的眼睛,伸长手臂,掌中托着那半枚玉扣,庄而重之,如托载着什么极其重要的事物。 陈劭先怔了怔,旋即神情一舒,眉眼间竟有喜色跃动。 “谢夫人厚爱。”他接过半枚玉扣,珍重纳入怀中,复又以手轻按胸膛:“从今往后,你我同进同退,必无相负。。” “妾亦如是。”李氏凛然道。 再一息,忽又展颜,抬头看了看天色,笑道:“罢了,老爷这会子想是说完了话儿,妾也当回去忙了。” 她似是心情极好,竟有闲情开起玩笑:“老爷辞官不做,甩手一身轻,妾身却要忙着打点收拾起来,也好与老爷同归故里。” “故里”二字,吐字有些重。 陈劭了然,温笑着点头:“正是这话。”又作势伸臂相请,还拱了拱手:“夫人请去忙罢,为夫要去耍清闲去了。” 李氏被这话逗笑了,掩袖弯眸,好一会儿方落了袖,略略屈膝行了一礼,转身往院门行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01章 武陵春宴 第699章 发现踪迹 行不过数步,李氏复又回首,却见陈劭亦已返身下桥,宽大的白袷衣随步翻飞,犹似乘风。收藏本站 一个穿着二等仆役服色、面相有些显老的长随,自回廊尽头缓步转出,待他行近,便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渐渐地行得远了。 李氏见了,眉心便蹙了蹙。 她识得这长随,其名叫做行苇。 不知何故,她对此人素来不喜,虽然他规矩礼数都不缺,行事也颇有章法,但予人的感觉总有几分倨傲,偶尔一个眼风飘来,也总像是在称量着什么,不太像是仆役,倒有几分酸腐劲儿,跟那些读书读傻了的士子没两样。 只是,陈劭却似极看重他,时常带在身边,出入亦皆由他相随,便如此刻。 李氏远远瞧着,眼见得他二人皆走得没了影儿,方自回院不提。 却说陈劭,甫一踏上那曲径通幽的竹林,耳听得那千万竿竹子筛风低吟,他便立时开了口:“谢氏二女远嫁之事,可做得准?” “准了。”行苇答得简短,冷淡的面容上,不见情绪:“谢绍今番考评只得了个中,连上都没拿到,这一两个月里便要调职,京城他怕是呆不下去了。他倒也有些手腕,正谋着外放江南,吏部卢士昌如今便管此事,谢绍遂将二女儿说予了卢夫人的族侄。” 卢夫人娘家姓张,乃是山西有名的士族,据说家中规矩极严,贞洁烈妇尤多,光牌坊就立了七、八座。 嫁去这样的人家,谢妍往后的日子可想而知。 陈劭唇角勾动,乌眸如黑洞,深不见底:“替我谢谢你主子。你主子素常不喜管事儿,难得出一回手。” “还不是为了你女儿?”行苇毫不客气地接口,面上悬着一丝讥讽:“不过是内宅之争罢了,些须小事,竟也要劳烦主子帮忙。你要给你女儿出气,自去出便是,何必借主子的势?” 陈劭脚步一顿,转首望他,墨眉忽地向上挑了挑,清和语声若弦音,启唇吐出两个字:“屁话!” 说罢,他又将衣袖一振,鲜润的唇边,笑容邪魅:“我替你主子出生入死,你主子帮点儿小忙不是应该的?你一条狗,倒来管人事。” “吾主之志,尔等迂腐禄蠹又岂会懂?”行苇反唇相讥,面容因愤怒而扭曲:“我主高瞻远瞩、心怀天下,却要为你这点琐碎动用人力,你哪来的脸面骂人?” 他冷笑一声,又续:“那谢氏二女买通永成侯府婢女算计侯府四姑娘,只那婢女愚蠢至极,竟当众说自己是谢二派来的,开口就连累得谢二只能强辨。由此亦可知,那谢二实不过一届愚妇,便再来十个也不是你女儿的对手,你这时候来做慈父,不嫌多余?” “我愿意。”陈劭举袖而行,抬手欲扯衣领,复觉不妥,遂顺势将袍摆拂了拂,洒然道:“我自做我的,旁人如何想我从没放在眼里。” 言至此,回首望一眼行苇,唇角轻勾:“何况犬乎?” 行苇低垂的眼睛,陡然窜起无边怨毒,似恨不能立时扑将上去。 只是,这神情很快便又淡去,他将头垂得低低地,快走几步跟上陈劭,语声平板地道:“总之,谢二姑娘的婚事已是板上钉钉,两家大礼都快过完了,主子这个忙算是帮到了底。” 陈劭“唔”了一声,倒未再出恶言,只神情有些冷。 柳氏并谢妍算计陈滢之事,他是辗转听李氏提及的,当即大怒。 柳氏自取其辱,如今已被放逐去庄子上,怕是再无回府之期,便也罢了。只恨谢绍,不过趋颜附势之辈,当年一心便想攀上威远侯的门第,其膝下两女使尽浑身解数,恨不能自荐枕席。 纵使对裴恕再不喜,那也是他陈劭的女婿,岂容他人觊觎? 其后,谢氏长女出嫁,谢绍也因陛下指婚,就此断了念想。只这谢妍却犹自不甘,先算计陈滢、后设局陈沅,小小年纪,心思却歹毒至极。 那谢绍教女无方,委实有负清流之名,他陈劭虽不才,却也不能被欺到头上还要装无事人,少不得出回手,帮着谢绍教一教她的好女儿怎么做人。 “康王的那对儿女,听说有消息了。”行苇忽道。 冷淡的语声,被竹风一拂,越发幽寂。 陈劭脚步滞了滞,扭头看他:“是陛下找着的?” “你觉得可能吗?”行苇反问,目中有着不加掩饰的讥嘲:“你发现沈靖之当日,主子就立时布下了人手,原本想送个大人情的,不想你女儿也很厉害,挖到了镇远侯头上。只她到底太小,还是棋差一着。” 他露出崇敬的神情来,目视前方,神情激荡:“主子雄才伟略,知天下之事,以主子之能,查这些事还不是手到擒来?不过挥手之间,便将那康王儿女藏身之处查……” “罢,罢,这些谀词马屁,你还是留着与你主子说罢。”陈劭不耐地摆摆手,清朗面容上,聚起一个再虚浮不过的笑:“我只问你,那两个人如今身在何处?” 行苇被他打断了,面现不虞,压了压眉峰,到底不得不回,遂拧眉道:“此乃密事,主子自不会轻易说予人知。主子只叫我转告你,待康王余孽尽起,便是我等行动之时。” “哦?”陈劭负着两手,一脸似笑非笑:“就这么一句?有详细章程么?” “章程?”行苇好笑地抬起头,冷淡的眼睛向他身上一扫,鄙夷地撇了撇嘴:“这种东西怎能叫第二人知晓?难不成你真当你还是风骨会重臣,主子事事都得告诉你?” 陈劭眉峰挑了挑,却也未恼,只慨然叹道:“原来你侍奉你主如奴,镇日里将你主子的大志挂在口头,却原来也不过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下等货色,这些须小事,你竟也不知。” 他摇摇头,拢袖继续前行,微凉的语声携风而来,萧冷且疏淡:“亏得你还把你主子当神一样地贡着,乡野村夫也比你有见识些。”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01章 武陵春宴 第700章 可是自愿? 行苇闻言,立时面色铁青,盯着陈劭的背影看了片刻,忽地一笑:“老爷出身高贵,自有主张,却又何必步他人后尘?” 这声音不响,却尖细阴沉,入耳时,针尖般地令人不适。收藏本站 他冷冷一笑,上前两步,压着嗓子又续:“主子说走,却也说了各人自愿,可去可留。则老爷既是那世外的高士、天上的仙人,又何必巴巴追随其后?我事主至诚,那是放在明面儿上,天地可表。你呢?表里不一,不过小人行径。” 陈劭脚步微停,却也未回头,只施施然一拂袖,抛下最后一语:“君子和而不同,尔君子乎?” 话声未了,一身白袷已是飘然而去,幽径之上,唯竹影摇风,再不见人迹。 行苇怔然立在原地,森森凤尾投下浓荫,将他的面色映得越发晦暗,连眉眼亦模糊成一团。 数息后,他蓦地叹了口气,踏着迟缓的步伐,慢慢向前走去。 暮春的风拂来,温柔和暖,拂过他微显佝偻的身形,拂过幽径深林,莫名地,竟有些苍茫起来。 发生在竹林的这一幕,并无人知晓,诚如那竹子桥上“必无相负”的誓言,亦沓然于那流水溪桥之间。 日子平缓地淌过,很快便到三朝回门之期。 裴恕装了整车的回门礼,与陈滢双双回府。 那一日恰逢休沐,陈劭亦在家中,趁见礼之机,遂将辞官之事正告于二人。 “因头疼总不见好,平素办差亦总觉力不从心,便起了田园之思。”陈劭如是说道,旋即目注裴恕,冷硬的眸光,譬如刀剑:“贤婿向来阔达,想必不会因了这些许小事而为难,是也不是?” 陈劭一旦辞官,陈家便只陈浚一人于翰林院任职,陈滢这个出嫁女娘家的分量,立时便轻了好些。 通常说来,女子一旦为人妇,若娘家官职不高,则其在夫家的地位便相应地要受影响。 陈劭此言,便是此意。 裴恕忙站起身,束手沉声道:“小婿虽不才,却也绝非贪图名利之辈,无论岳丈在朝在野,小婿对阿蛮的心,永不会变。” 陈劭目注于他,许久之后,清和的面容上,浮起一个淡笑:“好,我知道了。” 只此一句,再无别语。 而关于陈劭辞官之事,亦就此搁置,无人再提。 直到家宴过后,陈滢陪李氏回临水照花说话,二人坐在临窗的案边吃茶,她方闲闲地问:“娘,听父亲那话里的意思,辞官之后他是不想在京城里呆着了,必是要回乡的。那娘呢?” “我自也是要随他回乡的。”李氏柔声道,抬手摸了摸陈滢的头发,语带不舍:“只我与你爹这一走,这京里也就只剩你兄妹二人,你要好生照料自己,有什么事便去寻浚儿,知道么?” 陈滢点了点头,静默片刻,又问:“娘和父亲是直接回叙州,还是先往别处走一走?” 因两府分宗,陈劭名下亦得了百顷良田。 不过,老国公爷陈辅祖籍湖广,而陈劭却是要独立宗祠的,故当初析产时,国公府便将早年置下的四川行省叙州府的田亩予了陈劭。从那以后,叙州府便是陈家这一脉的祖籍了。 听得陈滢此问,李氏神色凝了凝,复又掩饰地笑:“你爹的意思是,总归辞官后无事可做,那宗田亦有得力的管事守着,也不虞有差,倒不如趁着我们腿脚都还便给,往四处瞧一瞧 看一看,顺便散散心。” 很合理的说辞。 陈滢轻轻“嗯”了一声,信手拾起案上一枚拇指大的青田玉雕牡丹,拿在手中把玩着,良久后,方轻声问:“那娘呢,娘也跟着爹一起四处逛逛?” “那是自然的。”李氏笑答,看向陈滢的视线中,越添了几分疼惜与不舍:“你爹便是因身子不好才辞的官,若由得他一人在外,娘不放心,总要亲眼瞧着你爹才好。” 她轻揽着陈滢的肩膀,低柔的语声中,有怅惘、有留恋,亦有深情:“你也知道的,你爹之前受了重伤,把父母家乡都给忘了,流落在临江府修水坝,一去八年不归。我的儿,娘那八年委实是……” 她长长地叹了一声,未再续前言,歇数息,又掉转话头:“总之,娘这回得与你爹同行。话既说到此处,娘倒还有些事儿嘱咐你。头一宗,便是这府邸。这是陛下御赐的,你爹既辞了官儿,想必陛下便要收回去,则咱们便还回原来的地方住着,那地契我一时叫罗妈妈予了你。浚儿自来不爱管这些,你替他收着便是,次一个,便那几间铺面儿……” 她絮絮地交代着,巨细靡遗,似是恨不能将一切都安排妥当。 陈滢安静聆听,待她说毕,方抬起头,干净的眸光凝注在她面上,启唇问:“娘,女儿想问您一个问题,还望您据实相告。” 见她神色郑重,李氏亦端坐了,含笑道:“我儿尽管问,娘知无不言。” “此一去,娘是自愿的吗?”陈滢直视着她的眼睛。 极突兀的一问。 李氏愕然地看着她。 “父亲有没有将他的意思,强加于娘的身上?”陈滢紧接着又问,清淡的眉眼间,陡然漾起锐利:“又或者,父亲是用着别的法子,让娘不得不同意了他的提议?” “若是这三种情形中的任何一种,那么我的建议是,娘可以拒绝。”陈滢道出结语,神情平静自然,仿佛臧否长辈乃是最寻常不过之事。 李氏不由自主坐直身子,敛容正色道:“为娘心甘情愿,绝无任何人相强。” “是么?”陈滢轻声反问,缓缓垂首。 然而,片刻后,她忽又抬头,一双眸子已然弯作月牙儿:“如此便好。” 李氏见状,心底蓦地一酸,眼眶一下子便红了。 只是,思及陈劭此前叮咛,她又将那酸楚强按下去,举手佯作掩袖,竭力抑住声音里的微颤:“我的儿,难为你了。” “不为难,只要娘欢喜快乐,女儿也就欢喜快乐。”陈滢平静地道,面上笑意不减。 李氏点了点头,想要再说些什么,只喉头已然哽住,到底开不得声,只默然无语。 这几番问答,意在题外,母女二人虽心思各异,却也各自了然。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01章 武陵春宴 第701章 不再多等 最快更新出闺阁记最新章节! 回府后,陈滢摒退众人,连裴恕亦不叫跟着,只独自于小房中静坐。 今日得来的信息,必须加以厘清,以便她做进一步安排。 可是,枯坐了半日,她有一多半儿的时间,却皆在心神不宁。 看李氏的态度,想必她已然知道了些什么,且亦清楚她的选择是何种意味。 她不想离开陈劭。 一天都不想。 陈滢尊重她的选择。 可是,理智上清楚,却并不代表情感上的认同。 若非那个隐约的猜测,陈滢说不定当场就把话给挑明了。 而直觉却告诉她,不能。 她需要得到裴恕的确证。 近两小时的思考,这是陈滢得出的唯一答案。 而当她推门而出时,恰见裴恕于阶前踱步。 他黑着张脸,身上气息冷若寒冰,周身三尺内的空气都仿佛结了霜。丫鬟仆妇尽皆瑟瑟发抖,缩在离他十步开外的廊下,头都不敢抬。 哪怕最大胆的寻真,亦不敢近前。 委实是小侯爷的气势太骇人,那眼神瞪过来,就跟要杀人也似。 幸运的是,这怪异的氛围,在陈滢出现后,终得缓解。 “你办好事儿了?”一见陈滢的身形,裴恕立时回寒转暖,黑脸上绽出灿烂的笑,仿若朝阳初升,一口白牙尤其晃眼。 陈滢将手虚遮于眼前,笑道:“我哪里有事要办,不过是坐着想点东西而已。”她指了指脑袋,微笑道:“这里有些乱,需要整理一下思路。” “那夫人可整理好了?”裴恕笑问,大步行至她跟前,醇酒般的声线,温柔得能醉死人。 陈滢点了点头:“我想好了。” 她放下手,抬头看向他,澄静眸光若秋水长天:“既然你就在这里,那么我就直接问吧。之前你告诉我说,让我等到三月再看。现在已经快到三月底了,请问,我可以行动了吗?” 裴恕神色一凝。 那个瞬间,他的唇角下意识斜去一旁。 不过,这表情快得稍纵即逝,几令人以为是错觉。 “只要过了这个三月,阿蛮想怎么做都成。”他望住陈滢,眸光温柔,语声随暮春的风拂来,磁沉有若拨弦:“阿蛮就再等上几日,好不好?” 最后三字,隐有求恳之意。 “好。”陈滢想也不想地应下了。 那一刹,她面上的笑容与裴恕如出一辙。 “阿恕,这是我最后的底线。三月一过,多一天我都不会再等,这一点望你记住。”她拧着嘴角道。 裴恕微眄了眸顾她,唇角亦自往旁一斜:“我记住了。三月一过,你做甚么都行,我绝不会再有二话。” 语罢,二人相视而笑。 廊下众仆看看陈滢,再看看裴恕,齐齐抱臂发抖。 这两夫妻也笑得太吓人了,小孩子见了都得哭。 而更可怕的是,他们自己根本毫无自觉,保不齐私下还以为他们笑得很正式、很礼貌、很合乎应酬的规范。 众仆役俱皆低头缩肩,恨不能把身子抵进墙角才好。 唯有寻真与知实,面上划过几分忧色。 她们姑娘的这种笑容,多是冲着不熟悉、不亲近之人才会有的。 可是,小侯爷是姑娘的夫君啊,姑娘如何与他也生份了?这才新婚没几天呢。 寻真愁得整张脸都皱起来了,眉头险些拧得解不开,知实亦敛首不语。 自然,这一双婢女小小的忧虑,陈滢与裴恕皆是不知的。 就在方才,当他们互相冲对方笑的时候,他们的想法出地一致: 我信她(他)。 无论他(她)做出怎样的决定,我都支持。 这两个结论,为这次短暂的、打哑谜般的对话,划下了句号。 接下来,他们继续享受他们的新婚生活。 专管值宿的郑嫂子与惠婶儿,夜夜听着那咿呀床板之声过三更方停,而每日天光未亮,小夫妻便相携着出屋,一去校场、一去跨院儿。 至于平常用饭、交谈、读习字诸事,侯爷并夫人亦是和和美美地,纵不是好得蜜里调油,却也差相仿佛。 郑、惠二人自是欢喜不禁,日夜烧香拜佛,祈祷上天保佑他们夫人早早有孕,为裴家开枝散叶。 不觉间,时序已至谷雨节气,巧的是,那一日,盛京城亦应景儿地下了场小雨。 这雨来得识趣,细若银针、沾衣欲湿,夜半来、天明去,寥寥淡淡,若一场清梦。 到次日,唯阶上湿渍、庭前落红,昭示着这最后一场春雨的落幕。 建章宫大监孙朝礼,便是踏着那清晨湿漉漉的街道,突然造访了威远侯府。 他此行带来了元嘉帝的口谕,陛下着威远侯即刻觐见。 裴恕匆匆随他去了,而这一去,便再不曾回来。 下晌时分,郎廷玉回府报信:元嘉帝命裴恕马上离京,有要事需得处置。 “侯爷要处置什么事,方便透露一下么?”将郑嫂子打发下去收拾衣裳包袱,陈滢延郎廷玉坐了,低声问道。 郎廷玉头摇得像拨啷鼓:“属下不知道。主子只说要属下送几件衣裳进宫,拿了包袱主子就得走。” 陈滢点了点头,思忖片刻,试探地问:“我可以去送送他么?” 郎廷玉立时露出为难的神情:“这个……怕是不成的。” “为什么?”陈滢追问,丝毫不为接下来的大胆言辞而感到害羞:“我和阿恕新婚还没到十天呢,突然间的他就要出远门儿,我身为新妇,自然是舍不得他走的,送一送都不行么?” 郎廷玉惊讶地张大了眼睛,再过一息,连嘴巴也张大了 我的个天,这话也是能当着人面儿说的? 可再一转念,他又很想要笑。 哎哟喂,可真瞧不出啊,他们夫人竟还是个热情似火的主儿呢,怪道他们爷整天咧嘴傻乐呢,却原来是琴瑟和鸣,小夫妻要好得很哪。 郎廷玉兴兴头头地想着,又悄眼打量陈滢。 谁想,就这么打量着吧,他就又觉着有点不大对劲儿。 按理说,这话都说了出来,他们夫人怎么着也该有个样儿,要么娇羞、要么不舍,再不然来个泫然欲泣什么的,可他们夫人却连眉头都不带动一下的,就这么平平静静地看了过来。 简直淡定得反常。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01章 武陵春宴 第702章 早有对策 最快更新出闺阁记最新章节! 看着那双干净如水的眼眸,不知何故,郎廷玉那心里就有点儿发飘,落不着底也似,又像是五脏六腑都被那眼睛给看透了,从头顶心直凉到脚底板儿。 “是陛下不允许我送阿恕么?”陈滢的语声又响了起来,清淡的脸上,还是无甚表情。 郎廷玉干咳两声,又吭哧半晌,最后总算吐出句整话:“那什么……主子如今在建章宫,陛下并没叫主子出来。” 陈滢了然地点了点头,神情依然是平淡的。 原来,这是元嘉帝的意思。 圣意已明,她自不好再坚持,且建章宫亦有明令:无召入内者斩。 而元嘉帝既无宣召,则留在建章宫的裴恕,便更不会由得陈滢相送。 元嘉帝摆明车马,就是希望裴恕悄悄地走,什么人都别见。 “除了这事儿,主子还要属下告诉夫人,主子会带走一半儿人手,属下也要跟着去,剩下的一半儿人手便由夫人调度,由老何辅佐夫人。”郎廷玉又道,悄悄抬起头,眼神儿飞快地往旁一溜。 寻真肃立于陈滢身后,眼观鼻、鼻观口,目不旁视。 郎廷玉颇失望,习惯性地抓抓头,忽又想起陈滢还在前坐着,忙端正身形,眼睛也老老实实低下去,不敢再往旁看。 陈滢看他片刻,忍不住弯了弯眸。 郎廷玉那点儿想头,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一时郑嫂子将包袱收拾妥当,霍嬷嬷亦到了,拉着郎廷玉叮嘱了半天儿,方放他去,复又转过脸来,柔声安慰陈滢:“夫人,咱们侯爷本事可大着呢,再难的差事也能办得又快又妥当,夫人莫要担心,过不上几日侯爷就能回来了。” 老人家最近身子不好,特为来此一趟,不过是怕陈滢伤怀。 陈滢便笑,反过来宽她的心:“我并不担心他,裴家军天下无敌,有他们在,我就更不担心又。”又劝她:“倒是嬷嬷,这几日虽暖和了些,早晚却还有点凉。嬷嬷寻常若要出门儿,一是要多穿些,二则尽量选在中午。” 见陈滢笑容温洽,神情淡然,霍嬷嬷便眯着眼睛直点头。 她很喜欢陈滢这性子,遇事不慌不忙,说话不紧不慢,眼界高、见识广,又有一颗善心,做他们侯府的主母,委实再合适不过。 “夫人能这样想就最好啦。老奴就知道夫人是个心宽的。”霍嬷嬷笑着,一时又思及往事,心下倒有些伤感,抬起一只布满皱纹的手,向眼角抹了几抹,叹道:“不是老奴倚老卖老,但凡大姑娘和几位太太能有夫人这样儿的心胸,也不至于,唉……” 她长长地叹了一声,略停片刻,方搁下手,自嘲地道:“老奴又说混账话了,夫人莫往心里去。这年岁一大,就总会想起当年,心里头不免有点儿难过。好在如今有夫人在,往后添丁加口的,这府里一定会重新热闹起来。” 见她自己便转了回来,陈滢自不愿她伤神,遂顺着她岔开话题,将她老人家哄得欢喜了,方命人送她回了屋。 待那院门口声息俱寂,陈滢方唤过知实,吩咐她:“你去外头说一声,请何将军过来说话。” 裴恕留下的这些人手,于她而言极重要,她希望早些了解情况。 知实领命去了,陈滢又命丫头换上新茶,又捧来几样果点。 待一应收拾停当,何廷正也到了,先于阶前见了礼,陈滢请他坐下,也不绕弯,直言相询:“请问何将军,侯爷一共留了多少人手下来?” “启禀夫人,加上属下,留下来的军卒总计一百三十七员。”何廷正于座中面朝陈滢的方向,垂首回道。 陈滢点了点头,扫了他一眼。 他的身畔侧立着一道绢屏,丝绢厚密滑顺,反射出门外天光,拢住他笔直的身形,面目反倒有些模糊。 不过,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军人气息,仍旧扑面而来。 陈滢与他鲜少见面,二人直接交谈,还是头一遭。 看着对方一丝不苟的举止,陈滢觉得,何廷正与与郎廷玉应是相反的类型,他的一举一动,皆代表着严肃、精确与板正。 陈滢收回视线,淡声问:“侯爷说,他不在的日子,包括何将军在内的这些人手皆听我调配,却不知我应该如何调配你们?派丫鬟通知你么?” “侯爷在属下这里留了块令牌,属下正要送过来,不想夫人先把属下叫来了。”何廷正一板一眼地道,自袖中取出一枚铁制令牌,大步上前,双手呈上。 陈滢将之接了,略扫两眼,却见令牌上雕着一只展翅的苍鹰,风格极为粗犷,鹰首左侧是一个“裴”字。 “此乃侯爷亲用之物,见牌如见侯爷。”何廷正添了句解释,语声平板无波。 陈滢点了点头,拢之入袖,又问:“你们是随时待命吗?无论我何时需要你们出动,你们都会出动?” “军令如山,此牌,便是军令。”何廷正答得斩钉截铁。 此即表明,只要陈滢需要,这一百三十余裴家军,就将为她效力。 虽然只是暂时的,陈滢却依然觉得,此刻的她,终于可以放开手脚做她想做的事了。 垂眸沉吟片刻,陈滢挥了挥手:“郑嫂子,你把人都带下去,单留寻真并知实两个。” 郑嫂子忙将人都带了下去,亲守在门外。 陈滢站起身,向何廷正做了个“请”的姿势:“何将军,借一步说话。” 何廷正面无异色,举步随陈滢行至东墙,那里列着一具博古架,二人立于架前,倒好似在欣赏架上玩器。 “何将军,我想知道,若要夜间出动、且于宵禁时出城,这两件事,你可能同时办到?”陈滢的声音压得极低,若幽泉涌石,泠泠然、淡淡然。 “能。”何廷正立时接口,速度快得似是早料到她会如此问。 陈滢怔了怔。 那一刻,一种怪异的感觉,涌上心头。 她再度凝眸看向何廷正。 他与她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合乎规范、谨守礼仪,而他的神情亦如是,平静、淡定,甚而有几分刻板。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01章 武陵春宴 第703章 失散姐妹 “何将军……知道?”陈滢问。 毫无头绪的一问,仿似信手拈来。 何廷正面无表情,躬身道:“属下不懂夫人在说什么。” 陈滢拧动唇角,露出她素常的笑容:“我是说,将军是不是提前就知道我会问出方才的问题?” “不是。”何廷正眼都不眨,答得干脆利落。 “哦?”陈滢弯了弯唇,等他下文。 通常说来,紧接着这句否认,会有一段说明或解释。 然而,并没有。 何廷正标枪般地站着,再不发一言。 很显然,那句否认,便是他最终答案。 陈滢望他片刻,挪开视线,悠然道:“既然何将军说不是,那就不是,我便相信将军一回。但愿我真正用人之际,何将军也能如此刻这般干脆。” “军令大于天。”何廷正肃声回道,言简意赅。 陈滢“唔”了一声,面上露出奇怪的神情:“那依何将军之意,没了这令牌,仅凭我本人是指挥不动你们这百来号人,是吗?” “不是。”何廷正郑重否认,停一息,又重申:“绝对不是。” 换言之,就算没了那枚令牌,陈滢想要动用裴家军,亦是可以的。 只是,何廷正的回答,仍不能令陈滢满意。 但很显然,她要听的,何廷正并不想说。 抑或是不能说,也未可知。 看着他那没有表情的脸,陈滢蓦地觉出一种熟悉感。 那一刻,她的脑海中,现出另一张寡淡的面庞。 那位前女侠、现保安队长,也很讨厌回答问题。 瞄一眼何廷正唇上端正的小胡子,陈滢问出了最后一问: “何将军,你该不会有个失散在外的妹妹或姐姐吧?” 何廷正震惊地抬起头。 这没头没脑地,怎么说起这个来了? 再者说,他哪儿来的妹妹和姐姐? 弟弟倒是有几个,一个个讨嫌得紧,恨不能每天抽几顿才好。 这般想着,他张口便欲答,不想陈滢笑眯眯将手一摆:“罢了,何将军去吧,我说完了。” 何廷正一脸噎住的表情。 居然不让人把话说完。 也就在这个瞬间,陈滢已然转身迈步:“寻真、知实,我们走。” 话声未落,主仆一行已然掀帘而去,竟是生生将何廷正给晾在了当地。 望着那犹自翻卷的珠帘,何廷正有一瞬的发懵。 什么情况? 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然后就走了? 他都还没回答呢。 纵使能够少说几个字,于他而言堪称幸事,毕竟,他们夫人之聪明,那是全天下少有的,在她面前,他真是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可是,这也不能不叫人回话啊,憋在心里多难受不是? 这个瞬间,何廷正忽然便有点明白郎廷玉的感觉了。 怪道每回见着他们夫人,那家伙总说发憷。 的确,那种仿佛被一眼看透,却又不知哪里露出破绽之感,委实不大好受。 陈滢自不知何将军所思。 余下两日,她将自己关进书房,一日三餐皆命人送进去,近身服侍者,只知实并寻真二人。 无人知晓她在书房中做了些什么。 四月初一这日,一大早,她便向宫里递了牌子,求见司徒皇后。 没了裴恕这个可直达天听之人,递牌子进宫,便是陈滢觐见天子的唯一途径。 可是,牌子递进去后,便如石沉大海,不曾得来半点回应,就仿佛此事从没发生。 陈滢也不急,每日是该干嘛干嘛,既不去催,更不多问。 四月的盛京,不复春时微凉,午时阳光尤为灼热,照得地面一片白亮,已然颇具盛夏的威势。 这一日,陈滢用罢早饭,闲来无事,正待将府中账目理一理,忽见知实挑帘走来禀报:“夫人,大篆来了。” 陈滢捧着账簿子的手,在半空里顿了一顿。 那一刹,她面上的神情飞快变幻,释然、不解、失望……直至最后,归于冷峭的一笑。 她将账簿搁下,抬起头时,神色平静,一如往常。 “叫她进来,你们都退下吧。”她含笑道,似方才那短暂的异样,从未出现。 知实垂首应是,返身出屋,须臾便将大篆引了进来,随后便将一众人等尽皆遣出,她自己则亲手放下珠帘、阖紧门户,又在屋外巡视,不许人靠近正房。 大篆呆的时间不长,半炷香后,她便躬身退了出来。 出门后一回头,便见知实正领着小丫头立在廊下,她想了想,便搭讪着笑道:“姐姐辛苦了,夫人现下正对账呢,那医馆的账半年一对,今儿恰到了日子。” 知实便也跟着笑:“就知道你是来送账簿子的,夫人对医馆十分看中,你讨了这巧宗儿,这一趟绝不白跑,真真是个鬼灵精。” 大篆立时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儿,将衣袖朝上一掀,露出腕子上一枚玉镯,略带得色地道:“夫人才赏下的,我说不要,夫人硬给套在我腕子上了,我也只好收下啦。” “那你往后可更得好生当差了。”知实噙笑说道,神情是一贯地端重。 她乃众仆之首,平素便很有威严,眼皮子也没那么浅。 那些小丫头就不一样的,俱是颇为艳羡,有几个在侯府才提上来的,眼睛都亮了。 那玉镯被阳光一照,润泽光滑,成色竟是上好,比那些金的、银的可值钱多了。 由此可见,夫人出手很大方,待下人又宽厚,她们自是喜不自胜,盼着有朝一日也能得着夫人青眼。 说笑几句,大篆自去了,那厢陈滢便唤人上茶,知实忙亲去奉茶,又点手唤了几个小丫鬟进去服侍,正房很快便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待到掌灯时分,陈滢一人未带,独自跨出了院门儿。 郑嫂子与惠婶儿倒是有心问一声,只观陈滢形色,张开的口不由自主又闭上了。 陈滢穿着身玄青色蜀锦箭袖。 这其实并不出奇。 每日晨练时,陈滢皆会如此装扮。 可是,她面上的肃杀与冷淡,却极罕见。 在郑、惠二人印象中,还从不曾见过陈滢如此。 也正因此,她们没敢多问,由得陈滢从容离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01章 武陵春宴 第704章 衣锦夜行 当威远侯府侧门洞开之时,已是两刻之后。 数十骑顶盔贯甲、身负铁驽、腰配长刀的裴家军,风一般驰出府门,而众骑拱卫的中心,正是陈滢与何廷正。 “夫人要往何处去?”何廷正微俯身体,操控着手中缰绳,沉声问道。 一刻前,陈滢突然现身,以令牌命他挑选半数好手即刻出发,却未道明去处。 彼时何廷正忙于挑选人手、准备马匹并武器,直至此时,方得暇询问。 “出城。”陈滢简短回道,视线扫视左右,似在赏景,神情并不见急迫。 街上行人如织,其中女子手中大多执着巴掌大小的花灯,沿街游玩。 远处河面上,无数河灯随水流转,遥望去,好似星河倒挂,美仑美奂。 今日乃是四月初七,正是一年一度的“送花节。” 这是大楚最古老的节日,每逢此节,百姓们便会于花前焚香、河中放灯,恭送春神归去,并祈祷来年春早、风调雨顺。 也因此,今晚盛京城宵禁推迟了一个时辰,城门亦大开,于是,街面上出门赏灯的行人甚多,他们的速度多少受了些影响。 此际,何廷正却是无比感谢着这许多行人的。 出城速度越慢,他越好匀出功夫来,问明详情。 纵使,他得硬着头皮发问。 “属下斗胆问一声,夫人出城做甚?”他紧紧看向陈滢,不放过她面上任何表情。 依照常理,陈滢手执令牌,即可全权调配人手,而何廷正身为下属,本不该多问。 可是,他却不得不问。 裴恕临走前只让郎廷玉交代了一句话:不可令夫人涉险。 夤夜出城、目的不明,何廷正担心会出意外,只得开口相询 “出东门。” 回答他的,是一声淡静的短语,却是答非所问。 何廷正心底发苦。 他就知道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岂料,那平静语声忽地再响:“放心,无甚大事,送行而已。” 说话间,陈滢面色平淡,不见情绪。 何廷正狐疑地打量着她。 恰此时,陈滢忽然转首,如水眸光映出满街灯火,明亮得叫人不敢逼视。 “今日过节,宵禁推迟,何将军也不必头疼如何出城了,只需亮出裴家军名号即可。”她笑了笑。 这笑意并不及眼底,连同她弯起的唇角,角度亦极怪异。 此笑,可止小儿夜啼。 何廷正一眼扫罢,心中莫名生出这念头,旋即飞快收回视线,沉吟地道:“出城自是容易的,只侯爷……” “有裴家军在,还怕护不住我?”陈滢打断他,平静的眸光滑过街市,唇角淡笑不变:“再者说,我也并非娇娇女。” 她拍了拍马鞍,鞍旁挂着的铁弓与箭袋,随她的动作晃动了几下。 何廷正面色古怪,转首望向前方。 不知何故,陈滢那一笑,让他有种被看透的感觉。 他下意识动了动手指,似欲挥去这种感觉,可心底里却又觉得,他的每个动作、每点心思,都逃不过那双如水明眸。 沉声应了个“是”,何廷正终止发问,不着痕迹地扯了下缰绳。 坐骑的速度立时慢下去,很快便落后陈滢半个马身。 趁此机会,他迅速向旁打了个手势。 一名军卒点了点头,一勒缰绳,马儿悄悄退出队外。 他周遭的裴家军视若无睹,熟练地将他空出的位置填满,几骑有意无意地间错开,角度极巧妙,若可挡住陈滢视线。 何廷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陈滢,生怕她回头。 然而,陈滢却似根本没注意到此间情形,只望向另一侧的河面,仿若观灯。 何廷正略略放心,却也未曾加速,而是始终保持落后陈滢半个马身。 某种程度而言,这也是一种礼仪。 陈滢遥望着星星点点的河面,心下一派淡然。 裴家军始终姓裴,这一点她很清楚。 此外,这六十余骑于她而言,也不过锦上添花而已。 就算没有裴家军,她今晚的行动亦不会受阻。 她也有自己的人手,叶青那几个朋友,她从未断过联络。 不过,相较而言,她还是认为,训练有素的裴家军,远胜江湖豪客。 裴府离东城不远,即便速度不快,也不过一刻便至。 何廷正上前与城门卒交涉,也未用裴家军的名号,而是亮出了侯府令牌。 一见是威远侯府侍卫出城,城门卒连问都没问,当下予以放行。 黑压压的马队,轻捷而迅速地奔出城门。 与他们前行的方向相反,许多扶老携幼的乡民,正陆续往城里赶,那些女孩子们手中捧着的小花灯,一路明灭闪烁,好似星光斑驳,将这初夏夜晚的官道,点缀得格外明丽。 出城后,马队速度立时加快。而随着离城渐远,那斑驳而流动的星光,亦渐稀渐疏,到最后,唯天边一弯眉月,投射出浅白的月华,照映远山近路的轮廓。 众骑沉默前行,约盏茶之后,前方官道上,隐约现出数盏灯火。 那似是悬于马车之上的灯笼,迎风晃动、光影飘忽,正以缓慢的速度向前移动。 由此处向前不远,便是十里长亭。亭外烟柳成行、芳草遍地,虽尚有一段距离,那风中携来的草叶清香,依旧宜人。 这委实是一个美好的夏夜,宜远游、宜缓行。 然而,何廷正的心,却这在一息,向下沉了沉。 “靠过去,慢一些。”夜幕中,语声乍响,低沉清冷,若一柄寒剑,斫碎这良夜美景,亦令眼前一切,变得萧杀起来。 何廷正此时已然行至前队,听闻此声,立时约束众骑。 那一刻,他的脸色极其难看,目中甚至亦隐了一丝怒意。 只是,这神情并无人得见。 唯有陈滢,盯着他的背影,拧了拧嘴角。 夜已深、风渐涌,裹了布的马蹄声,被掠过四野的大风掩去,几乎是无声无息地,渐渐逼近前方。 再过片刻,双方渐行渐近,而前方灯火亦逐渐清晰,再非方才模糊的数团光影,陈滢这才看清,那灯笼共有五盏。 确实地说,是五盏素纱灯,一车一盏,恰好五车。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01章 武陵春宴 第705章 又见故人 灯极简致,车亦朴素。 那拉车的青骡“嗒嗒”走着,不疾不徐,似是那车中人亦只是闲散多金的富户乡绅,在城里看灯看得腻了,遂出得城外,赏一赏那长亭烟柳色、踏一踏那绿簟满霜华。而在这五乘车之外,还跟着五骑配长剑、穿劲装的剑士,瞧来也是闲闲散散,与普通护院无异。 这是一队看上去有点闲钱,但又不那么招摇的车马,若混迹于盛京城中,根本就不会有人注意到。 “拦下。”铁甲军中,陡然响起一声低喝。 是陈滢的声音。 因语声极低、吐字极重,这一声落于沉夜微月之下,倒似一石入水,泼溅得那夜色与月华皆晃动起来。 令出、马疾。 众骑陡然加速,纵使马蹄裹布,那“隆隆”之声犹疾逾奔雷,眨眼便将车队团团围住。 那五名剑客根本没料到竟凭空杀出一支军队,俱现惊容,“呛啷”数声,拔出长剑。 然而,再下一息,当看清眼前数十支精铁打造的驽尖,正于月华下泛出寒光时,他们的动作齐齐停住,瞳孔尽皆缩紧。 出剑速度再快,又哪里快得过强驽? 还有那铁盔下一双双冰冷的眼睛,更清晰地表明,这是一支上过战场、割过敌人的军队。 六十铁骑,对五剑客。 强弱立判。 “都别动!”何廷正沉声说道。 此际,他的面色已然复归如初,唯眸色森然,满身冷意。 “罢了。”第三辆骡车上,忽尔传来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很模糊的声线,甚至叫人无法辨清那说话之人是男是女。 奇怪的是,这细微的一声,却似有着绝大威力,剑客们立时还剑入鞘,只警惕地看向众骑。 “我是来送行的。”陈滢纵马驰出,向着那传出声音的车子说道。 无人回应。 唯四野风过,草木发出细碎的声息,那车中人却像没听见她的话,不肯再多说一个字。 “这几位可不可以先留下?”陈滢指了指那几名剑客,笑容安然,一如送行的友人。 语罢,她又温颜一笑:“我们人多,你们人少。驽快剑慢,无论从哪个方面看,你们都是稳输,再者说,我也不认为你们有硬拼的必要,毕竟,我只是来送行的。” 她举起马鞭朝前指了指,:“前头便十里长亭,却是与各位作别的好地方,不如你们几辆车跟我们走,咱们在长亭外好生说几句话,如何?” 言至此,她又笑了笑,神情古怪:“放心,我只会见你们中的某几位,别的人,我不想见,我猜他们也并不想见我。” 话音落地,仍旧只得一片死寂。 良久后,那车中方传出一阵低笑。 仍旧是极微之声,若非陈滢正在车前,怕还听不见。 再过数息,一只布满青筋的手探出,将车帘掀起一角,露出一张白面无须的男子面孔。 他漠然地扫了陈滢一眼,尖声道:“就依你所言。”说着又回身,冷冷看向那五名剑客:“你们留下。” 那几人似对车中人极敬畏,二话不说,立时扳蹬下马,立在道旁。 “把马牵着,去长亭。”陈滢向何廷正道。 何廷正叉手应是,命人捎上剑客们的马匹,随后,大部队押送五辆骡车,须臾便抵长亭。 月华笼烟、柳色如新,萋萋芳草如一脉玄青墨迹,抛向远方。 长亭外立着几座石碑,也不知是何年何月留下的,更不知因何而留,其上苔痕间错,石缝里还生着几棵细草,夜风拂来,轻盈摇摆。 到得此处,不待陈滢吩咐,何廷正便命众骑将车队围住,又分派好手去周围警戒,而他自己则退出圈外。 看得出,对于陈滢今晚所为,他是不想再做任何干涉了。 陈滢眸光淡然,目注何廷正离去的方向,并不言声。 何廷正的表现,离她的猜测越来越近。 不过,她还是没有太大把握。 委实是那个猜测太过匪夷所思,让人不得不产生怀疑。 她抬起头,仰望着头顶的那轮眉月。 月儿弯弯,好似女子画就的柳眉,又像一枚笑眼,以清冷、以淡薄、以孤寒,俯瞰众生。 莫名地,陈滢心头生出几分感慨,却又不知这慨叹从何而来。 她只是觉得,这般好月、如此好风,世间诸般追寻苦索,皆是无谓。 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她将马鞭交予身旁军卒,提步行至第一辆车前。 隔一道薄薄青帘,她能听见那车中躁动,夜风之中,甚至还传来几声急促的呼吸。 她上前两步,撩起车帘。 帘开处,两个十余岁的少女,正一脸惊恐地看着她,其中一个胆大些的,颤声道:“大……大胆,你……你是何人?” 陈滢侧身,让她看清身后军卒,温声道:“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身后的这群军人,还有……” 她伸出一根纤长有力的手指,指向那两名少女身后的一名红衣女子,面色有些古怪:“……她是谁?” 那说话的少女登时白了脸,另一个更是吓得全身瘫软。 “下车罢。”陈滢让开身子。 两少女呆了呆,再见她身后甲衣凛凛、铁箭森森,又哪里敢说半个不字,连滚带爬地跳下车,躲去一旁 没了她二人阻挡,陈滢凝视着那穿红衣的女子,弯起的唇角,又往上提了一个弧度。 那是一个极为讽刺的笑。 她略略躬身,似若行礼,面上神情却越发讥诮: “香山县主,好久不见。” 泠泠语声,虽低,却极清晰。 红衣女子抬起头,好奇地看着她,神情很是陌生。 陈滢也正望她。 杏眸圆脸、容颜明艳。 没错,正是香山县主郭媛。 只是,她像是并不识得陈滢,一眼看罢,又兴致了了地低下头,摆弄着手中一枚玉雕的小猴儿。 两只手,却只有四根手指。 除小指与无名指外,其余六指,皆被连根斩断。 陈滢目色一凝。 那指根已然结了疤,显非近期所为,且看郭媛此刻形容,她受伤的部位,应该不只手指。 她的心智,似乎也出了问题。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01章 武陵春宴 第706章 柳烟深处 最快更新出闺阁记最新章节! “是太后亲自动的手。”身后蓦地传来说话声。 微带几分沙哑的音线,仿若阅尽人世沧桑的老者,却又因了那声音本身的甜美,便有了一种难言的魅力。 陈滢没有回头。 她手指一松,“啪嗒”,青帘落下。 那一刹儿,她的声音亦似落在这夜色中的一滴寒露,清冷淡然:“太妃娘娘,您终于现身了。” 她侧首,望向身旁那锦衣素裙的女子,面上是惯常的笑容:“说实话,算准您出门儿的时辰,可真是挺不容易的。好在您愿意见我一面,而不必我逼着您现身,大家面子上总要好看几分。” 吴太妃掩袖,笑得若无其事:“我知道你非常聪明。这普天之下,能算准了在今日、此时把我拦下的,除了你,也就没旁人了。” 语毕,又是一笑。 陈滢没说话,眸光却飞快地往旁一掠。 刹时间,一双阴鸷且满含恨意的眼睛,正撞进她的视线。 “你也在。”陈滢向着那眼睛笑了笑。 那眼睛瞳孔一缩,旋即大惊,飞快缩回车中。 陈滢见状,眸子又是一弯。 果然的,这熟人可是真不少。 方才那双阴冷的眸子,除了行苇,再不作第二人想。 而行苇既在,陈劭还会远么? 她深深地看了那辆车。一眼 帘幕低垂,车厢中寂静无声,仿似根本无人。 可陈滢却知晓,陈劭,必在车中。 她转开了视线。 “香山被人下了药。”吴太妃目注郭媛所在车辆,仍旧述及前事,神情淡得像在说天气:“幽禁冷宫没几日,她就中了毒,因发现得早,那毒尚不曾侵入脏腑,她方活下命来,只连着高烧了七日,却是把脑袋给烧坏了,现如今,她除了认得太后娘娘,别人都不识得。” 陈滢不语,只专注地凝望着她。 吴太妃微微一笑,抬手掠鬓。 纵使只著一身并不华贵的衣裳,她的一行一止,仍旧高华雍容。 “我只是告诉你事情的经过罢了。”她道,略含怅惘的眸子,似被柳色浸染:“那下毒的人事后查出来,是个在外皇城打杂的老嬷嬷。她全家原皆在长公主府当差,因过被县主尽数打杀,只留下她独一个儿。被抓出来后,她只说要为全家报仇,便触柱而亡了。” 她怅怅收住话头,叹了口气,转望别处。 陈滢亦觉万般滋味,无法言说。 郭媛手上人命无数,被人下毒,实是罪有应得。 至于被萧太后断指,此中因由,却不好说。 “至于太后为何要亲手切断她的手,这里不是说话之处。”吴太妃似是料知陈滢所思,视线扫过周遭兵卒,复又浅笑:“小侯爷待你真好,专门留了人手护着你。” “就算没有裴家军,靠我自己也能拦住你们。”陈滢平静地看着她,唇角微弯:“只是,手头有现成的势可借,我也不介意拿来一用,否则就太浪费了。” 吴太妃怔了怔,旋即拊掌而笑:“你这孩子,果然与众不同。” 陈滢拧了拧嘴角,伸手向那柳烟深处做了个“请”的动作,出言相邀:“可否借一步说话?” “正合我意。”吴太妃立时应下,旋即转身,朝一直跟在身后的那白面男子打了个手势:“阿东去车上等我,我说说话就来。” 这一刻,她语声温柔,神情和婉,仿若眼前之人是她的友人。 可陈滢却知,这男子必是内侍,且还是吴太妃心腹。 那叫阿东的内侍闻言,先是抬头,定定地盯了陈滢一眼,方恭应了,返身上了车。 吴太妃便又转向陈滢,笑吟吟地道:“阿东跟了我好多年了,对我很忠心。” 陈滢唇角动了动:“娘娘身边的忠诚志士并不在少,阿东不过其中之一罢了,娘娘也不用特意拿出来说。” 这话软中带硬,吴太妃倒也没生气,犹自浅笑:“我并不曾强迫任何人,手上也不曾有过半条人命,这些人愿意追随于我,既是我的幸运,多少也可能是因为我的善行。” 此言一出,陈滢便向她投去怪异的一瞥。 手头没有人命? 汤秀才、周朝贵,仅陈滢所知,便已有二人因风骨会而死,而吴太妃却像是对此毫不知情。 是被下属隐瞒,还是她一派虚辞? 思忖间,二人已步入林中,杨柳拂风、微月当空,一老一少闲步徐行,若有那不知情的见了,还真当她二人是来叙旧的。 行不多远,吴太妃停下脚步,不再年轻的一双美目,闪动着一丝好的神色:“说起来,你是怎么算准了我今儿离京的?” 陈滢先不答,攀折起一根柳条,轻抚着那修长而柔嫩的柳叶,笑着反问:“娘娘觉得我是怎么猜出来的呢?您说,会不会是有人给我通风报信了?” 比如陈劭。 行苇之怨毒,必在于此。 应该说,这是最合理的猜测。 否则,就只能说陈滢能掐会算,有神仙之能了。 “令尊?”吴太妃像是极讶然,张大美目看向陈滢,“你觉得,我会对他起疑?” “难道不会?”陈滢再度反问。 吴太妃笑起来,摇头道:“那怎么可能?令尊乃信人也,且莫说他,便是旁人我也毫不相疑。风骨士子,自有风骨,绝无那等卑鄙无耻之小人行径。” 陈滢面色淡然,心底却极惊讶。 吴太妃对她的下属,居然如此信任? 为什么? 难道这风骨会的宗旨,与那些惑人的组织,大不相同? 便在她如此作想之际,吴太妃的语声再度响起:“知道我今晚离京的,也就那几个人,令尊的确乃是其一,只他们绝不可能给你递消息,你必是用其他法子得知此事的。” 她的语气极为笃定,说罢,又将一双好的美目凝向陈滢:“难不成,你竟是能够窥得天机、处处先人一步的术数高手?” 她的神情是如此认真,以至于陈滢有点想要笑。 事到如今,这位太妃娘娘居然还能生出如此切实际的猜测,委实令人惊。 可是,再下一秒,陈滢又觉疑惑。 这样的太妃娘娘,到底是如何一手创立起风骨会的? 莫非,她拥有某种超强的心理暗示能力,就如前世的催眠大师?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01章 武陵春宴 第707章 无须伪饰 见陈滢久久不语,吴太妃面上的好奇渐散,轻笑道:“罢了罢了,若是你不方便说,便不说罢。收藏本站” 陡闻这甜美沙哑的声线,衬着那微月夜风,听在耳中,却也并不能算美好,反添几许诡异。 陈滢被这声音惊醒,手指下意识一松。 “刷”,柔韧的柳条一下子弹回原处,枝上细叶纷落,月华下瞧来,倒好似下了场碧雪。 略凝了凝神,她转眸端详着吴太妃,良久后,方答非所问地道:“太妃娘娘并未易容,为什么?娘娘就不怕被人认出来么?” 吴太妃“薨逝”,元嘉帝可是办的国丧,全大楚都知道皇城里“死”了个吴太妃。 可今夜她却“死而复生”、招摇过市,这已然堪称大胆至极,而更叫人震惊的是,她竟连一点必要的伪装都没有,就这样露出真容,竟也得轻松离城。 她就怕被人叫破真身? 吴太妃闻言,哂然一笑,优雅地举起衣袖,扑打着裙摆边并不存在的灰尘,淡淡地道:“你这孩子,说你聪明,如何却问了个傻问题?” 她停了手,凝视素裙上的褶痕,神情渐渐变得怅惘,潋滟眸光中,涌动着几许未明的情绪。 “我在宫里呆了几十年,原先那些亲朋故旧,早就死的死、走的走啦。”她自嘲地笑了笑,提步向前走去,语声絮絮: “到如今,真正见过我这张脸的,也不过就是禁宫那几十号儿人罢。莫说京城了,便是外皇城里,能识得我的,怕也一个皆无,我又为何要易容呢?”她缓缓抬头,望住那一弯眉月,笑容渐隐。 随后,她忽又转首看向陈滢,眼神微闪:“倒是你这孩子,方才当着那许多人的面儿,出口就唤我太妃娘娘,全无半点顾忌,又是何道理?莫非是要叫人把我抓回去?” 颇似玩笑的一句话,只是,说者有心,听者,亦非无意。 “娘娘亲身下车、主动搭话,更不惜以真容示人,应该根本不怕被人叫破。”陈滢微笑着道,复又一指林外那一圈铁甲骑兵,神色怡然:“再者说,他们离得也挺远,远得我都有点儿吃惊。” 方才调拨人马时,不知出于怎样的因由,何廷正将人手尽皆布置于三十步开外,离车队颇远。 如此距离,加之陈滢与吴太妃语声都很轻,自不虞被外人听见。 否则,陈滢也不会开口就点明郭媛与吴太妃的身份。 而除此之外,所有军卒的站姿亦很奇特。 他们全都是背向车队、面朝四野而立,且自陈滢下马伊始,始终无一人回头顾盼。 裴家军一向军纪严明,想来,这也是何廷正下的令。 “他们连头都不回,离得又那样远,太妃娘娘还有什么可担心的,您说是不是?”陈滢笑看着吴太妃,神情越发轻松。 吴太妃凝视她片刻,唇角便绽出一朵笑靥:“你果然很聪明。” “承您夸奖。”陈滢躬了躬身,探手拾起地上一片落叶,细细把玩着,面上是似有若无的笑:“罢了,我还是先说说我是如何算准今晚拦人的吧,也免得太妃娘娘一直挂心。” “那好哇。”吴太妃满脸兴味,看向陈滢的视线中,又泛起方才的好奇。 此时的她,竟像个天真少女,朦胧月华洒下,掩去她面上细纹,肌肤莹白如玉、五官艳丽妖娆,格外有一种魅惑。 陈滢扫她一眼,说道:“其实,这法子说起来也很简单,我只是一直叫人盯着长公主府罢了。” “长公主府?”吴太妃吃了一惊,旋即又转作疑惑:“这却是为何?我的人可从不往那里去。” 话方出口,一个念头蓦地划过脑海,她眼睛一亮,“哦”了一声道:“原来,你盯着的是香山县主?” “正是。”陈滢肯定了她的推断:“在镇远侯顾乾身死后不久,我便查到了太妃娘娘身上,且也得出结论,娘娘便是风骨会首领。却不料娘娘忽然‘病逝’,而奇怪的是,首领都死了,风骨会的那些骨干,或者不如说,是我的父亲以及行苇,却没有一点伤怀,反倒动作频仍,由此,我想到了一种可能。” 她语声微顿,水一般的眸光,凝注于吴太妃身上。 吴太妃面含浅笑,并不言声。 今日此时,一切虚辞伪饰皆无必要,她既已现身,则风骨会的一切秘密,都将不成其为秘密。 在此前提下,陈滢点明陈劭与行苇的身份,自不出奇。 事实上,自陈滢出现在眼前时起,她便已料定,陈劭与行苇的真实身份,很可能早就暴露了。 只是,心中虽作此想,若要说她毫不意外,却也不是。 陈劭失踪长达八年之久,目标太大,他的暴露几乎是必然的,是故,自他回京后,吴太妃几乎从不与她联络,一切皆交由行苇代转。 然此际听陈滢所言,吴太妃才明白,原来,行苇也早就被发现了。 “太妃娘娘‘病逝’后,结合此前查到的消息,以及最近发生的许多事,我推断出,太妃离开之时,应该会带上香山县主。”陈滢语声又响,平静一如往昔。 吴太妃看了她一会儿,笑问:“何以见得?” “因为太后娘娘败得太干脆了。”陈滢说道,抬眸看向远方。 夜色愈加浓稠,虽有月色相照,目之所及,亦唯有一片黑暗。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续道:“长公主突然倒台,以太后娘娘对独生女儿的宠爱,不可能毫无反抗地任人宰割。可偏偏地,她连一点像样的还击都没有,心甘情愿自禁于长禧宫。这很不像她的为人。” “所以呢?”吴太妃眉峰轻挑,接口问道。 陈滢便道:“所以我就猜测,这里头,是不是存在着一笔交易……嗯……买卖,而香山县主,便是这笔买卖中的最重的一枚筹码。太后娘娘愿意臣服,条件便是,让香山县主活下去,且还是安全地、不受任何人胁迫地活下去,于是,太妃娘娘,便成了达成这笔买卖的重要一环。”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01章 武陵春宴 第708章 从何处来 吴太妃闻言,“噗哧”一声笑起来,似是忍俊不禁:“你这孩子,越说越糊涂了。县主本就是幽禁冷宫,又不是斩立决,她那条命早就被陛下留着了,太后娘娘犯得着为这个委屈自己么?” “这话太妃娘娘也信?”陈滢转望吴太妃,笑容淡薄:“一个外皇城打杂的老嬷嬷,都能把毒下到县主身上去,太妃莫不会真的以为,这是老嬷嬷报仇之心感天动地,于是苍天保佑她得手了吧?” 吴太妃的笑容淡了下去。 陈滢不再看她,又道:“除此之外,方才太妃娘娘自己也说了,太后亲手切掉了县主六根手指,至于原因,您说不方便言及。这不也正表明了,太后娘娘痛下狠手,不过是为了以此求得……怜悯,同时亦表明其臣服的决心么?” 水一般洁净的语声,因夜色之故,无端地便有了一丝冷瑟。 回答陈滢的,是一声寂寂长叹。 再数息,吴太妃方启唇道:“你真真是聪明得紧。若非令尊护你护得紧,我倒真想把你召来……” “抱歉,我不能答应您。”陈滢打断了她,面上没有一丝波澜:“我有我自己的路要走,那条路,并不与太妃娘娘相合。” “哦?”吴太妃挑了挑眉峰。 描得极长的一双黛眉,挑转勾折,皆是风情。 “你并不知我风骨会诸事,又焉知我与你所行之路,并不相合?”盈盈笑语,不带半分烟火气。 随后,她又是一笑:“罢了,还是先由得你说完吧。你料定县主会随我走,遂事先叫人盯着长公主府,莫非,有人去长公主府做了什么?” “这难道不是一定的吗?”陈滢反问,神情淡静:“既然留下县主之命乃是太后娘娘一心所求,那么,她就绝不会委屈了自己的外孙女儿,必定要将一切安排妥当,比如金珠首饰、古玩玉器等,以使县主一生无忧。” 言至此,她信手一抛,掌中柳叶随风辗转,缓缓落地:“只是,太后人在长禧宫,行事诸多不便,且也不可太过张扬,以免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于是,她所能选择的地方,便也只剩下了被封存的长公主府了。” 她的唇角动了动,笑容仍旧极淡:“长公主府被封了大半年,早已无人关注,左近又只几户人家,以此地做为存放金银的地点,再合适不过。而我所要做的,就是盯牢此处,何时他们有动作,何时便是启程之期。” 她自袖中取出一张小纸条,拿在手中晃了晃,笑道:“今儿一早,这字条儿便送到了我手上,我便想着,还有比今晚更合适的离京的吗?城门大开、宵禁推迟,无数赏灯的游人来去,此时离城,真是天时地利人和。待知晓娘娘是自东门而出,我便追上来送您一程。” “原来如此。”吴太妃了然地点了点头,看向陈滢的眸光中,大有欣赏之意。 这话说来简短,实则却是对整个局势的缜密分析,且这其中更有许多不可言说之处,吴太妃身在局中,自是心知肚明,而陈滢却是凭借着出众的情报整理能力,方将这一切厘清。 林中有了一阵短暂的寂静。 月亮又升高了些,薄云渐起,将月色掩映得越发黯淡,柳烟如雾,远近一切皆变得含混不清。 陈滢转首望向来处。 盛京城的灯火,已然不复方才灿亮,微月之下,高大的城廓无声耸立,稀疏光影投射其上,也只能照见一个大致轮廓。 繁华散尽、喧阗不再,大楚的都城,正在陷入沉睡。 然而,柳烟深处的两个人,却无一丝倦色。 吴太妃一直在打量着陈滢。 并不见得锐利的视线,且,那双美丽沧桑的眼眸,亦不具备攻击性。 可是,这样的视线,却让陈滢微觉不适。 她有种被人透视之感,而看着她的那个人,似是与她极熟。 那并非是熟人的那种熟悉,而是来自于灵魂深处的熟稔,就仿佛,在许久之前,她们曾生活在同一片土地。 “你可知,我为何创立了风骨会?”吴太妃的语声突地响起。 极低沉的声音,仿若微风拂动枝桠刮擦出的余音。 “我猜不出。”陈滢坦然地道。 她想了许久,却始终想不明白,以吴太妃之尊,为何会想起兴办一个这样奇怪的组织。 为名?为利?为权? 都不像。 若为名,则风骨会行事不会如此低调。 若为利、为权,则他们当年就该加入皇权之争,为自己谋取更大利益、更高权势。 可正相反,他们不曾投靠任何一方,甚至还因此招致康王记恨,数次展开报复,比如发生在陈劭身上的几件事,便是最有力的佐证。 此外,这个组织的武装力量,亦弱到了极致,便连吴太妃这个首脑离城,亦只区区五名剑客护送。 这完全有悖于一个有野心、有企图的组织该有的模式。 至少,他们对大楚朝,没有半点染指的意图。 可既然如此,吴太妃创立此会,又是为的什么呢? “你一定很奇怪,不明白我创立风骨会的目的是什么,是么?”吴太妃蓦地开了口,说话时,眉眼仍旧含笑。 陈滢点头:“是的,我搞不清娘娘的意图,你们这个组织给我的感觉,很是与世无争。” 吴太妃“呵”地笑了一声,掩袖弯眉,颔首道:“嗳,你说得还真是对得很,我创办风骨会,本就不是要在大楚施展拳脚。” 陈滢一下子抬起头,如水眸光,清可见底:“所谓‘不是在大楚’,是不是表明,你们此次便是要离开大楚,找一个能施展拳脚的地方,从头开始?” “好孩子,你又猜对啦。”吴太妃笑看着陈滢,似是对她的表现极为满意:“大楚这地方,一则我呆得腻了,二则,这里乃是我的故土,如今好容易它才得几日安宁,我可不希望老百姓再吃那打仗的苦,也舍不得搞乱这太平盛世。” 陈滢安静地听着,心底却生起一丝异样。 便在此时,吴太妃的语声再响,甜腻沙哑的语声,嵌入夜风,竟有几分凉意: “好孩子,告诉我,你从何处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01章 武陵春宴 第709章 几度人生 月牙儿攀上柳俏,夜风轻咽着拂过四野,长草如烟,远远散去天际。 陈滢面色不动,唯望向吴太妃的眸子里,隐了一丝震惊。 你从何处来? 这是吴太妃明言问出的一问。 可是,这一问,又是因何而生? 陈滢相信,吴太妃绝不是与在她探讨哲学问题。 她问的,是陈滢的来处。 真正的来处。 “啊哟,我这么问,怕是过于唐突了。”吴太妃忽然笑了笑,面上是自知失言的歉然。 语毕,她复又将衣袖一展,含笑道:“这一问委实还可以换个问法的,譬如,你自何时而来?” 陈滢怔忡地听着,并不言声,却缓缓抬头,望向天上月。 月悬空、风卷云,星粒子贴在云后,随风云聚散,若隐若现。 她觉出一种茫然。 时间与空间,前世和今生,在她的身上,早就不再是经纬分明的线,而是绕作一团的乱麻。 她的来处,是她最大的秘密,亦是她最大的迷惑,每每思及,总不免要发出那千古一问: 我是谁? 是二十一世纪福利院中的孤单少女? 是上一世逼仄小院儿里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的富家千金? 还是抽着烟斗破案无数的侦探先生? 抑或是此际于十里长亭之外、与人夜话的侯门贵妇? 这许多个她里,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 陈滢不知道。 那一瞬,她如同置身于浩瀚宇宙,苍茫、辽远、空寂,俯仰之际,不知来处,亦不见去所。 一粒微尘而已。 “我吓着你了么?”吴太妃端详着陈滢的面色,轻声问道。语声中,多少含了一分关切。 一刹时,眼前场景忽变,弯月当空、烟柳芳草,足底是坚实的大地,承载着、托举着,让陈滢自轻微的失重感中回过神。 她敛住视线,侧首向吴太妃投去一瞥。 极淡的一缕眼风,不见情绪,一如她平素的模样。 吴太妃见状,低低一叹:“唉,这却是我的不是,这人年纪一大,说话就有些颠倒,不怪你如此,我自己也觉得面目可憎。” 口中说着致歉之语,然她看向陈滢的眸光却极深,似在试探、又似笃定:“我就是觉着有点儿奇怪罢了。那什么女校啊、女医馆啊、庇护所啊,还有你的那些课本儿,我活了这么久,真是头一次见。” 陈滢向前踱了两步,面上神情淡极近无:“只是突发奇想罢了,我做这些的目的,也不过是想为这世上受苦受难的女子们,寻一条活路。而娘娘问的那两个问题,请恕我愚笨,我没听明白。” “哦……是么?”吴太妃喃喃地道,转开眸子,面上有着一闪而逝的失落。 陈滢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 于是,心底再生异样。 而随后,吴太妃便又擎出笑来,挥了挥袖,好似挥去心底的某些念头:“好罢,还是我过于穷根究底了,倒真成了那碎嘴的老太婆,你们年轻人自是不喜的。” “我并没有。”陈滢温和地道。 吴太妃轻笑,自袖中抽出一方镶银边儿的锦帕来,掩了半面道:“你这孩子,惯会说话哄人,我可不信。” 这一刻,她又是方才那洒然从容的模样,再无丁点失落,只笑问:“虽则你不愿说,我却还是想与你多聊两句,却不知你可愿听?” 陈滢点了点头:“我自然很愿意倾听。” “那就好。”吴太妃眯着眼笑,指尖摩挲锦帕上的银边儿,轻声地道:“这话憋在我心里好些年了,如今见了你,倒觉得一见如故,好像认识你很久了似的。” 陈滢默然无语,吴太妃似也不需她作答,弯眸问她:“好孩子,你且猜一猜,我在这大楚活了多少年了?” 陈滢一怔。 元嘉帝祭文中说得明白,吴太妃“享年”四十八岁,亦即是说,她在大楚生活的年头,也就这么多。 可是,她此刻却把这件举世皆知之事,当作问题提了出来,那便表明,答案绝非“四十八年”。 念头才一转到此处,陈滢的耳边,便响起了一阵轻笑。 恰此际,有风拂过,草叶俯仰,声息不绝。 而那甜美沧桑的语声,便是和进其中的一段乐韵,字字句句,皆作清响: “细细算来,我在大楚朝活过的年头,恰是一百四十八年。”吴太妃道。 “呼啦啦”,大风骤然转急,直吹得柳条狂舞,芳草时起时伏,满世界都似因了这话声而变得躁动不安。 陈滢抬起头,一脸地不敢置信。 一百四十八年? 如此漫长的光阴,又岂是一生一世能够达成的? “加上这一世,我总共活了七世。”吴太妃叹息地道。 这一刻,她并未去看陈滢,而是凝注着那一轮弯月,目色迷离,似瞧得痴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方转首扫了陈滢一眼,美目弯了弯:“你好像并不是特别吃惊呢。” 陈滢没说话。 有时候,沉默是最好的答案。 “所以我就说呢,怎么陈家就突然冒出来个这么聪明的小姑娘。”吴太妃笑道,很欣慰的样子。 “我是否可以这样理解:这七世的经历,便是促使你创立风骨会的契机?”陈滢没接她的话,而是抛出了一个问题。 吴太妃想了想,颔首一笑:“是的,我之所以兴办风骨会,确实是因了在前六世里,我实在看够了那些所谓所天子的嘴脸,亦深深地觉得,将江山社稷、百姓存亡系于一人之身,委实太需要运气,也太不稳妥了。” 她摇着头,面上是浓浓的不以为然,甚而还有几分鄙夷:“‘变家天下为均天下’、‘以人治莫如以制治’,此二条,便是我风骨会之要旨,亦是我六度死生、读史百遍、痛定思痛后得出的结论。” 陈滢张大双眸,险些以为自己听错。 变家天下为均天下? 以人治莫如以制治? 她再未料到,在封建君主制的大楚朝,在这个三座大山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古代时空,竟得耳闻如此先进、如此前卫的zheng治观点。而相较于吴太妃的七世重生,这近于谋逆的言论,才更令人吃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01章 武陵春宴 第710章 国破身亡 说起来,风骨会的所谓zheng治纲领,陈滢此前并不了解。 这个组织太低调、太神秘,便连康王余孽对其亦知之甚少。 而此刻听得吴太妃所言,陈滢不免生出怪异之感。 就连她这个来自于二十一世纪之人,尚不敢兴起如此大胆的念头,每行一步皆谨小慎微,生怕蝴蝶的翅膀扇动起狂风暴雨,而风骨会,却走在了她前头。 沉思良久,她忍不住问:“我可以问问您那六世的经历么?” 身为土生土长的大楚人,吴太妃的某些理念,委实太过超前,陈滢认为,这必与那六次重生有关。 “便是你不问,我也要说的。”吴太妃笑道,转眸四顾。 烟柳笼月,林中间错着几方木墩并石案,月光下瞧来,那案上还划着棋盘格儿,许是怕送行太过无聊,遂有了这供人手谈、小憩之处。 随意择一方木墩儿坐了,吴太妃仪态万千地单手支颐,倦懒一笑:“这说来却长,我乏得很,且容我歪着说话。” “您请随意。”陈滢亦在对面落了座,微微欠身:“对不住,出来得有些急,没备茶水,要不要我去外头车上说一声儿?” 吴太妃便摆手笑:“用不着如此麻烦,我还没那么金贵,熬的苦日子加起来也有三、四十年,吃不上饭的日子也是有的,这些又算什么。” 陈滢转念一想,便也释然。 不说前世,只看今生,吴太妃也是在冷宫里熬过的,缺吃少穿想是常事,且若她耽于享乐,便也不会以死遁之法,离开带给她无上尊荣的皇城。 “说来却也有趣儿,我那前六世,每一世皆活不过三十五岁。”吴太妃一开口,便作惊人之语。 陈滢此时却已经不惊讶了,只静候她下文。 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吴太妃又续:“我记得很清楚,第一世先帝驾崩后,乃是太子即位,改年号为黄龙。太子荒淫无道、残忍好杀,黄龙二年水患,淹死江下百姓近十万,太子却为宠妃修建通天阁,不仅不减税,反倒加重税赋,致使江下数行省百姓苦不堪言。黄龙四年,叛军揭竿而起,一路杀进盛京,太子匆忙南下、偏安一隅。黄龙五年,北疆趁虚而入,大楚国破。” 她闭了闭眼,仿似又看见那国破城空、血溅墙垣的惨况,语声低微:“彼时,我等先帝妃嫔皆于皇觉寺落发出家,北疆军进寺后见人就杀、四处放火,我从后山逃跑,慌不择路,掉落山崖。” 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面上浮起无尽苍凉:“那一年,我正满三十五岁。而当我醒来时,却回到了太康二十七年。” “太康二十七年?”陈滢眉心蹙了蹙:“我记得先帝是太康三十七年驾崩的,也就是说,娘娘是重生到了先帝驾崩的十年前?” “正是。太康二十七年三月初九,便是我每一回死后醒来的第一日,从不曾变过。”吴太妃唇角轻勾,笑容苦涩:“而这一日,也正是我晋位昭仪之日。 “原来如此。”陈滢点了点头,想要再问她身死之日是否也是一定的,却又觉得,有些不好启齿。 吴太妃却像勘破她的心思,笑道:“重生时是定了日子的,至于死,则不定。除了活不过三十五岁外,我死之时,春夏秋冬皆有,最有趣儿的是第三世,我竟死在了大年初一,你说好笑不好笑。” 她说着便当真笑起来,神情间没有半分不虞。 看起来,她并没有时下那些忌讳,言及生死,亦如述平常。 陈滢颔首道:“我知道了。那么,接下来那几世呢?您又经历了些什么?” “诸王争霸。”吴太妃淡淡地道,复又挑眉笑:“不是我夸口,若论帝王丑态,举世怕寻不出一个人比我看得更多。” “愿闻其详。”陈滢道。 吴太妃“嗐”了一声,不大有兴致的样子:“这事儿说起来是最没意思的,提它作甚。” 说着眸光一转,却见陈滢神情专注,正瞬也不瞬地看着她。 她忖了忖,遂又改了话头:“罢了,你既然想听,我也不妨说一说。” 她将身子坐正些,面上是戏谑的神情:“便说第二世吧,因知道太子没法子当好皇帝,我便干脆杀了萧氏,就是现在的萧太后,自己爬上后位,想法子把太子给废了,扶大皇子即位。” 她忽似想起什么,抬手向额角轻轻一拍:“啊哟,你小孩子家家大约是不知道的,这大皇子,就是前些年造反的安王。” 原来,安王也曾是某一世的皇帝。 纵使明知那是平行时空之事,陈滢还是觉得,很怪异。 此时,吴太妃语声又响,仍旧在说安王:“安王登基,年号改为永昌。这永昌帝倒也不算太荒淫,唯眼高手低、刚愎自用,龙椅还没坐稳就开始铲除异己。他几个亲兄弟一看不得活,自是一个接一个地造反,自永昌元年伊始,就无一日安宁。” 陈滢闻言,忍不住心底叹息。 封建君主制最大的弊病,便在于个人的权力太大,且没有制约,国家与百姓唯一的希望,便是一代名君圣主。 可是,名君与圣主的产生率,委实太低,这种纯靠老天开出大豹子的制度,经二十一世纪历史验证,是必将走向灭亡的。 思忖间,吴太妃又续道:“却说永昌帝,杀兄弟杀得连国事也顾不上,朝廷内外也不安稳,倒皇派、立太子派、保皇派甚至还有弑君派,直是乱作一锅粥。彼时我头一次发现,所谓君君臣臣,说白了,不过是一些自私自利之辈,我不懂他们的圣贤书都读到了哪里去,就自己去翻史书,结果越看便越是迷糊。” 她自嘲地笑了笑,面上重又浮起苍凉:“永昌四年,因战火不熄,百姓民不聊生,各地便又起了叛军,与皇龙年间倒是如出一辙。便在这风雨飘摇之时,西夷趁虚而入。永昌五年,大楚国破,而我,则死在了皇城大火之中。”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01章 武陵春宴 第711章 重生因由 “再然后,您便又重生了。”陈滢接下话头。 “是啊,又活过来了。”吴太妃笑,目中却无喜意:“这第二回一睁眼哪,我真想一头碰死了事。委实是前头那十五年,我活得太累,为了爬上后位,也不知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儿,好容易将我觉得还不错的安王扶上龙椅,却不想那也是个混账东西。我真是怕了。” 她摇着头,面容厌倦,又有几许疲惫:“便因了第二世之故,这第三世我便干脆躲开这些事,什么也不管,由得他们闹。是故那一世,我至死也就是个略得宠些的昭仪,镇日里就是读书。” 她扯动唇角,面上重又浮起自嘲的笑:“我花了好些功夫儿,总算把那四书五经通读了个遍,又求那些士家出身的嫔妃给我指点。我就想瞧瞧,读了书、明了理,我还能不能想出个法子来,教我活过三十五岁。” 她轻轻一叹,面上露出一个强笑:“这结果么,自然是我读了十五年的书,想了十五年的法子,却仍旧逃不过一死,也仍旧活不过三十五岁。” “却不知……那一世是谁做了皇帝?”陈滢微有些好奇。 如此匪夷所思的经历,也就小说敢这么写,而吴太妃却是亲身经历,由不得人不好奇。 听了她的话,吴太妃“噗哧”笑起来,将衣袖掩了口,只露出一双弯弯美目:“说来你怕是不信。那一世的皇帝,正是康王。” 陈滢愕然。 康王居然还真当过皇帝? 再下一息,她便又觉啼笑皆非。 这还真是风水轮流转,安王与康王这两个造反的,却原来都曾做过几年天子。 “不必说,他也一定不是个好皇帝。”陈滢道。 这几乎是必然的,吴太妃果笑着点头:“谁说不是哪。他还不如前两个呢。前两个好歹还做成了几件事,他倒好,登基次日、大宴群臣,他顺手就把麾下一名将领的媳妇给污了身子,还叫人当场撞见,真真儿的是丢人丢到家去了。” 陈滢愕然抬头。 康王甫一登基,居然就做下这等事? 这也太不堪了。 “那些大臣们便不去管?”她问。 即便是天子犯了错,也必有臣子进谏,至少据她所知,理应如此。 吴太妃将手摆了两摆,轻描淡写地道:“这我就不知道了。彼时我已入皇觉寺,每日锄草种菜、挑水砍柴,闲暇时便读书,外头的事情传进来了,我便听一耳朵,没传进来,我哪有功夫去管?” “原来如此。”陈滢轻声地道,抬手扶案,沉吟片刻,又问:“那位将军却不知又是何人?” 吴太妃单挑了此事说,或许有别的意思。 闻得此言,吴太妃果然又笑起来,赞叹地道:“你这孩子,真真一副水晶心肝儿,我话一挑头儿,你就知道我的意思了。” 果然有隐情。 陈滢不再发问,只凝神细听。 吴太妃便道:“说起来,那将领你倒也认识,便是这一世的镇远侯顾乾。彼时他一力扶持康王坐上龙椅,而顾乾的正妻,却是康王这一世的正妃,也就是前些时候死在武陵别庄的那一位。” 陈滢震惊了。 居然还有如此诡异的巧合? 前世纠缠的三人,今生又纠缠在了一起,只是换了身份与地位。 这便是历史的纠错功能? 皇帝不对,换一个? 夫妻配错了,再重新配回来? “总而言之,康王是个风流天子。”吴太妃摇摇头,对这位皇帝显是很不以为然:“他在位的五年,宫里养的各色伶人、舞伎、歌女诸如此类,加起来也有三、五万,皇城也扩建了好几圈儿,夜夜笙歌、灯火通明,风大的时候,那唱曲儿声都能传到皇觉寺里头去。” 陈滢委实不知该说些什么。 康王予她的感觉,很像前世历史上的某位唐皇,那一位可是梨园行的鼻祖,康王比之于他,也是不遑多让。 “再然后么,康王……哦,他登基后改年号甘露。甘露五年的大年初一,西夷和北疆联军突然杀进京城,大楚国破。而我么……”她笑了笑,露出“你懂的”神情:“我自然又死了。这一回是被箭射死的。” 陈滢凝视着她。 纵已是过去的事,然而,此际听她亲口言说当年数度身死,陈滢还是有一种莫可名状的悲凉。 死亡的滋味,绝非轻易能够承受。 她自己死过两回,尚且难忘那生命流逝时的恐惧、荒芜与空虚,吴太妃却足足死过六回。 此时此刻,她仍能平静地论及从前,其内心之强大,委实令人惊叹。若换作心志稍弱之人,只怕死过两、三次后,就该疯了。 “那一回睁开眼,听见阿东——就是今儿你瞧见的那个内侍——跟我道喜晋位昭仪,我直是放声大笑。”吴太妃缓缓地道,面上的神情却惘然:“那个时候,我忽然就想着,干脆我把这皇宫给烧了得了,也免得再熬十五年,被不知什么法子给弄死。” 陈滢无声地叹了口气:“若换作我是您,我怕也会这样想的。” 这实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 陷入时间怪圈难以自拔、必须以死亡为终点才能重新开始,仅此两点,便足以令人崩溃。 “那你可知,我为何又没这么做?”吴太妃笑看着陈滢。 月华轻浅,她眸中亦似升起一层薄雾,叫人看不出她眼底情绪。 陈滢略一思忖,试探地道:“我推测,应该与您总是重生在同一天有关。” “正是如此。”吴太妃赞许地点点头,又笑着打趣:“我说,你这么聪明,小侯爷往后怕是要被你欺负死了。” “那倒也不至于,我很喜欢他的,绝不会欺负于他。”陈滢平静地道。 吴太妃倒吃了一惊,旋即又笑:“啊哟,你们小夫妻可真是好得蜜里调油哇。” 这原也不过闲话罢了,她很快便敛容,重新切入正题:“等那阵想死的念头过去后,我便开始想,何以我总会重生在同一天?这一天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老天爷每每令我于此日醒来,又是不是想要叫我做些什么?”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01章 武陵春宴 第712章 早逝皇子 “那您可及时发现缘由了么?”陈滢问道。 吴太妃便摇头:“哪儿那么容易啊?那一天,除了我晋封昭仪之外,另还有几人与我一同晋位。我叫阿东出去打听了半天,直到天都黑了,也什么都打没听出来。” “那天黑之后呢?”陈滢立时追问。 对她的机敏聪慧,吴太妃已有些习惯了,此时亦不再露出欣赏之色,只顺着她的话道: “说来也真是。天黑之后,阿东从外头回来,言说承平殿——也就是先帝爷看折子的地方——似是发生了点变故,他怕乱打听给我惹祸,便没多问。我那时候只想知道出了何事,便在第二日到处问人,这才知道,原来那天晚上,有个皇子在御园花池里淹死了。” 陈滢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那一刻,她已隐约猜出了答案。 果然,吴太妃很快便续道:“那死了的皇子行六,正是当今陛下。” 居然还真是! 陈滢微张双眸,面上有着难掩的讶色。 吴太妃六度重生,原来,皆是为了元嘉帝。 而再细思这一世元嘉帝登基的轨迹,吴太妃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不可谓不重。 要知道,元嘉帝设立两宫太后的起因,便是吴太妃当年以身试药,将他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如今想来,吴太妃事实上救下元嘉帝的次数,应该远超于此。 “听到这消息后,我立时便知,这死了的六皇子,怕是与我重生有极大关联。”吴太妃道,神情有点发苦:“只是,等我明白过来的时候,人都已经死了。且因他生母不过是个最低等的宫人罢了,先帝爷根本没当回事儿,草草办了个丧事便罢。” 换言之,这第四世,吴太妃改变命运的机会,从开始便已失去。 “前三世的时候儿,我光顾着自个儿,这么件大事儿硬是不知道。这般说来,我这死去活来的,也是活该。”吴太妃又添了一句。 听来若无其事,然她的神情,却犹含怨怼,也不知是埋怨老天,还是埋怨她自己。 说完这些,她似又倦了,便微侧身,将一臂横于案上,懒懒道:“那一世接下来的日子,我便只做了两件事,一是读史,举凡皇城藏书阁里能找着的史书,我就翻来覆去地读;二是爬上贵妃之位,借先帝爷的宠爱,把太子、安王并康王都给陷了进去。” 她抬起手来,吹了吹手指甲,一脸闲逸:“先帝爷原先还挺喜欢这几个儿子的,怎奈有我在后头动手脚,他们自己也不争气,先帝爷上了几回当,便得了疑心病,挨着个儿地把他们都给杀了。是故,那一世登基的,是宁王。” 宁王? 在这一世,宁王的结局,是死在了赶赴封地的路上。 原来,他也当过皇帝。 这还真是龙椅轮流坐,大家都有份儿。 陈滢不由得有些感慨,而对吴太妃的观感,亦是大变。 若没有坚强的神经、高超的手段、慎密的计谋,又如何能换皇帝如换新衣? 反正陈滢自忖是没这个本事的。 也正因此,她才终于开始明白,何以吴太妃的身边,会围着一群死忠。 这个操控了皇权走向的女人,其眼界、智慧、心胸、手段,必超然于众,而她的女性魅力与人格魅力,亦是极大。 莫说普通士子了,便是站在皇权那平郡王是谁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01章 武陵春宴 第713章 诸王争霸 最快更新出闺阁记最新章节! 经此提醒,吴太妃这才记起,还有这么号儿人物没来得及说,便拊掌道:“啊哟,亏得你还记着,我倒把他给忘了。” 说着又细细解释:“说起来,这平郡王乃是安王长子,当年先帝杀了安王,却没舍得杀这个长孙,只砍了他手足,留下他一条命来。他与永淳帝很亲厚,永淳帝登基后,怜他身体残疾,便封了他一个郡王。” 她摇着头,语中满是无奈:“说起来,我也有失察之过,也不知平郡王是怎么与北疆大王勾结起来,竟至杀进皇城。我估摸着,永淳给我下毒,没准儿也是平郡王捣的鬼。” 她翘起唇角,面上是嘲讽的笑容:“只这平郡王也是个倒霉蛋儿,我临死前最后看见的,便是那北疆大王一刀斩下他的头颅。” 言至此,她语声略停,再歇一息,终是叹道:“说来说去,永淳就不是块当皇帝的料儿,愚不可及,又自作聪明,强把他推上龙椅,是我害了他。” 长长地叹了一声,她抬头看向天边。 不知何时,云层变得厚了些,一弯眉月在云里穿梭,偶尔洒下几缕清光,更多时,便似一抹明亮的光斑,晕得那云絮一片微黄。 “接下来的第五世,您又是如何渡过的呢?”水一般干净的语声,比月华更清冷,凉凉淡淡,落入耳畔。 吴太妃回过神,眸光却仍停落在天际,半晌后,方寂寂语道:“第五世我一醒过来,就去找到六皇子,终是救下了他。” 饶是明知她这一世仍旧死了,陈滢却还是松了口气。 无论如何,元嘉帝的第一个劫难,算是躲过去了。 “再然后,我便求到陛下跟前,将六皇子养在膝下。”吴太妃疲倦地揉了揉额角,语气有些低沉:“在晋封昭仪之前,实则我也曾有过身子,只后来到底没留下一儿半女来。陛下怜惜于我,更兼六皇子生母本就不显,便应下了我的请求。” 她平静地说着这些,避而不谈当年小产之事,只神情有些感慨。 陈滢见状,亦自默然。 后宫倾轧,从来都很血腥,吴太妃小产后伤了根本,一生无所出,究其原因,应还是宫闱争斗所致。 “我知道我当不了太后,在这个位置上我死过两回,只是,若要把六皇子推上皇位,我的位份也不能太低。是以我便只求晋至贵妃,再一个,专意教养于他。”吴太妃此时又道,神情语气皆如常,那一丝感慨,已然消散无踪 陈滢按下心底情绪,轻声问:“这个过程中,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正是这话儿呢。”吴太妃今晚叹息的次数,委实有些多,此时又是一声长叹。 “也不知是不是老天跟我过不去,这孩子七灾八难就没断过,活得委实不易。长到十二岁时,到底还是死了。事后我查出来,却是萧昭仪暗中投了毒。”她淡淡说道。 “萧昭仪?”陈滢讶然,澈眸张大了些:“这萧昭仪,莫非便是当朝萧太后?” “就是她。”吴太妃淡然颔首,语中多少含了几分冷意:“她想要让先帝迁怒于我,再借机治我的罪、夺我的宠。我自不会容她嚣张,捉住她下毒的把柄,捅去先帝跟前。先帝对她还有几分旧情,不曾杀她,只把她囚进了冷宫。” 陈滢点了点头。 吴太妃杀伐果断,自然不可能对当年的萧昭仪留情。 此时,便闻吴太妃又道:“六皇子去后,我一时灰心至极,颓丧了好些日子,后来到底想开了,既然还剩几年好活,倒不如再来试一试,看换个皇帝,能不能破了那诅咒。” “是个好法子。”陈滢表示赞同。 在结局不可确定的前提下,自然要不断地进行尝试,吴太妃的做法没错。 蹙眉想了想,陈滢又缓声道:“剩下来平安没做过皇帝的王爷,我记得有静王、顺王、恭王、诚王和信王。” 这般算来,她陡然觉得数量庞大,不免为吴太妃忧心:“这么多王爷,您这试验任务也真够繁杂的。” 这话吴太妃倒也听懂了,遂扶案笑道:“说你聪明,这时候你却又笨起来了。你就没想过,这几个混账没准儿能在一世里轮着把龙椅坐一遍?” 陈滢一怔,旋即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 吴太妃竟还有这样的本事,能叫这几个皇子挨个儿当皇帝? 可再一转念,她便觉可能性极微。 若吴太妃真有这个本事,她为何不自己做女皇? 忖及此,她终是问:“是您主导他们挨次当皇帝的,还是那一世本就极乱?” “我哪儿有那么大本事啊?”吴太妃失笑,连连摆手:“不瞒你说,那时候儿我也很吃惊来着,想着这老天爷是不是不耐烦了,干脆把这几个都拉上去试试。” 她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眉眼间浮起一丝哀切,叹道:“那一世,我又是亲眼目睹大楚国破。” 语毕,再度一叹。 月儿隐进云中,风自四面八方涌来,吹得二人衣袂翻卷,草叶低咽,有若悲吟。 良久后,吴太妃的声音方又响起,不复方才黯然,却仍旧低微:“也不知是不是那一世六皇子多活了几年,太子、安王、康王、宁王这几人,在先帝驾崩前便便死的死、贬的贬、圈禁的禁圈。先帝临终时口传遗诏,命恭王践祚。” 她再叹了口气,语声越发地低:“恭王即位不过一年,静王篡位;再一年,北疆扣边、西夷兵危,静王手忙脚乱,诚王趁机买通御林军,兴起兵变,后,诚王登基;又两年,诚王信王以‘靖难’为由杀了,信王坐上了龙椅。” 她笑了笑,神情却是暗淡的:“那个时候,我们这些先帝的妃子全都被打入了冷宫,因皇帝换得太快,也没人顾得上我们,就把我们一堆儿放在那里。那几年,冷宫里特别热闹,隔三差五就往里进人,皆是旧天子的嫔妃。自然,那格外美貌的便可连侍数君,却又是什么好事?总而言之,彼时之大楚,岂一个乱字了得。” 她微阖双眸,黯淡的面容上,满是疲色。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01章 武陵春宴 第714章 不可逆转 陈滢闻言,亦无声而叹。 如此混乱的局势,灭国是迟早之事,彼时的吴太妃看在眼中,心里肯定很不好受。 忖度片刻后,她轻声问:“进了冷宫之后,您还是在读史吗?” “自是要读的。”吴太妃轻声道,似是倦意上涌,面上竟显出几分苍老:“除了读史,我又花钱买通内侍,寻来不少医书,再将市面上差不多的药材都买了来,逐一辨认,以备不时之需。” 陈滢点了点头:“这倒也是。既然六皇子死于中毒,您多学些药理医理,也是有备无患。” “我也正是这样想的。”吴太妃说道,将另一手也搁于案上,两手支颐,神情变得有些空洞:“虽比旁人多活了几世,可那时我才发觉,我还是懂的太少,不说别的,那兵法行军我便一窍不通,偏那时候藏百~万#^^小!说也烧没了,我想找书来看也没处找去。那时我便下了决心,下一世定要护着六皇子登基,平西定北,解此困局。” “那么,您在第六世时,又是如何做的呢?”陈滢问道,并未再去追问她第五世的结局。 数王争霸,内忧外患,破国几成定局,再往下问,无非是让吴太妃回忆死时情景罢了,又有何益? 吴太妃却像颇有谈兴,并不接她的话,只顾自往下讲:“说起来,我第五世的死法也挺奇怪的。你向来聪明,可能猜出杀我者何人?” 陈滢被她说得一怔,下意识便要说“猜不出”。 可是,话方到口边,一个念头却陡然划过脑海。 那一刹,一张熟悉的面庞,似浮现在眼前。 “莫非是……”她语声有些迟缓,语气也并不是很肯定,停了片息,方吐出三个字: “长公主?” “哎呀,你怎么每回都能猜中呢。”吴太妃笑眯眯地道,复又点头:“嗳,就是她。萧昭仪在皇城被攻破的时候被乱兵杀了,长公主却迁怒于我,临死前捅了我一刀,说是为母报仇。” 陈滢怔望于她,再一次觉得,无言以对。 数度死生,吴太妃的人生轨迹,已然错乱到了诡异的程度。 而更让她吃惊的是,面对某一世的杀身仇人,她在今生竟能由得对方好生活着。 这已经不是心态,而是一种境界了。 “我猜你会觉着奇怪,我怎么没报复她们母女,是不是?”吴太妃一语道破了陈滢所思。 陈滢自不会否认,点头道:“是的,坦白说,我很佩服您的胸襟。” 吴太妃“噗哧”一声笑了起来:“你这孩子,这时候偏又老实得有趣儿。你焉知道我没报复回去?” 陈滢闻言,瞬间了然,也自微笑:“原来,您第六世的时候便报复回去了,是么?” “那是自然。我岂是那等好性儿之人?被人杀了,自然要杀回去。”吴太妃言笑晏晏。 陈滢未置可否。 吴太妃也不需她表明态度,仍旧往下说:“第六世醒来后,我仍旧沿袭上一世的路,先救下六皇子,将之养在身边,其次,便是往死里整萧昭仪母女,总要置她们于死地,我才能消了那口气。” 言至此节,她面上忽尔露出奇怪的表情,似是好笑、又似自嘲:“可教人难解的是,这对母女好似得天保佑,次次都能化险为夷,有几次我以为她们必要死了,然一转脸儿,她们又好端端地站在了我面前。” 她扯动唇角,笑得颇是五味杂陈:“我先是不服气,只三番五次后,我终是觉出不对,也终是寻了几个无人打扰的晚上,苦思冥想,将这六世里发生的事都给想了个遍。” “那么,您应该是从中找到了某种规律,是吗?”陈滢问道。 “规律?”吴太妃微显茫然,应是并不太懂她的用词。 不过,大致意思她却是明白的,于是,短暂的茫然过后,她便点头道:“是的,我就是在找那个什么规律,也真让我找着了几条。” 她伸出犹自葱嫩的手指,逐一细数:“第一,先帝驾崩是改变不了的。我此前也曾试着提醒、暗示,用遍各种法子。但无论我怎样防范,先帝总会于太康三十七年偶染风寒,而后病重不治;而这第二条么,便是我逃不出这皇城,也逃不出皇觉寺。” 她笑得泰然,似早对命运的不可逆转而心平气和:“从第二世起,每一世我都会试着往外跑,可每当我着手安排时,便总要出点儿岔子,试了不下十几次后,我终是死了心,知道这是老天爷的意思,总要教我死在这皇城或皇觉寺里,才算得过。” 她摇着头,笑容益发淡然:“至于这第三条,便是我不得干政。无论我做太后的那两世,还是其余几世,我所有的能为,皆只在皇城之内,至于朝堂,但凡我动念,必出大不祥。犹记宁王那一世,我刚想撤掉某位尚书,京城便即地动,此外还有许多怪异之事,我便不一一细述。总之,我只能在后宫这巴掌大的地方腾挪,旁的地儿,我去不得、也管不得。” 陈滢“嗯”了一声,很是替她感慨:“太妃娘娘这六世,活得委实不易。” “是啊,真不容易。”吴太妃也叹气,静了数息,复又一笑:“罢,罢,罢,都过去的事了,提它作甚。” 她摆了摆手,将往事挥散,又续起此前话题:“除了前头我说的那三条儿外,还有一条,也特别有趣。便是那不该死的人,我便怎样也弄不死。” “便如萧太后并长公主?”陈滢接口道。 “对。”吴太妃微颔首,面上是似有若无的一个笑:“细想来,萧太后母女每一世都活到了最后,竟是伴我至死。除阿东之外,连着六世能活到最后的,委实不多,萧太后母女算是其中两个。” 此即表明,让萧太后母女活下去,亦是破解轮回诅咒的要素之一。 吴太妃此时又道:“待想明这四条儿后,我便再没找过萧氏麻烦,只小心教养六皇子,让他读史、读经义、读兵书,再将那西夷、北疆之大患时常提及,让他心中有数儿。”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01章 武陵春宴 第715章 人治之祸 最快更新出闺阁记最新章节! 说到此处,吴太妃弯了眉,面上是欣慰的笑:“说起来,这六皇子虽瞧着不如何打眼,实则却是极内秀之人,且聪明稳重、坚韧果毅,为人又很和善,且这和善又非妇人之仁。总之,是个极好极好的孩子,我一眼就瞧出来,他若登基,必成明君。” 看着她明媚的笑脸,陈滢也觉欣然。 元嘉帝确实是个好皇帝,这一点无可否认。 便在此时,吴太妃却忽然叹了口气,苦涩而笑:“在教养六皇子之时,我对他的饮食用物皆极用心,生怕着了谁的道儿。可是,这俗话说得好,‘只有千有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我那般小心谨慎,结果竟还是叫萧昭仪投毒成功。” 她支颐摇头,神情颇无力:“如今回看,我自是已然明白,这是六皇子命中当有此劫,人力难以更改,便如先帝驾崩、我永远不得干政一般,皆是天注定。” “那您救活了六皇子了么?”陈滢追问。 萧太后投毒之事,今生也曾发生,而吴太妃却是把元嘉帝给救活了,只不知上一世又是如何。 吴太妃微微点头,神情有些发怔:“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叫我把六皇子给救了下来,只是,他也真是命运多舛,虽得着条活命,却落下了病根儿,身子骨大不如前。” 她叹息地抬眸,望远处黛柳堆烟,于月华下婆娑轻舞,语声亦变得飘忽:“从那以后,六皇子就时常肯病,镇日里汤药不断,我整颗心都扑在他身上,对先帝便不大上心,很快便失了宠,虽未被打入冷宫,但我们娘俩的日子也很不好过。”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终至寂然。 彼时岁月维艰,她唯一的、亦是全部的希望,便是六皇子。 可她没想到,命运却再度与她开了个玩笑。 轻轻呼出一口浊气,吴太妃目注远处,幽幽续道:“先帝驾崩前一年春,皇子们打马野游,六皇子不慎堕马,椎骨被马蹄踩断,在床上熬了半个月,到底还是去了。” 她微阖双眼,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极低的喟叹。 陈滢亦是满怀感慨。 眼见胜利在望,却还是功亏一篑,上一世的吴太妃,委实也过得不易。 “六皇子坠马,是意外么?”短暂的安静过后,陈滢轻声问道。 “自非意外。”吴太妃的回答未出陈滢所料。 然而,她接下来所言,却又令陈滢吃了一惊。 “六皇子是被人害死的,这一点毋庸置疑,可若追根溯源,那因由却还在在我的身上。”她神情淡淡,目中不见情绪。 陈滢安静地看着她,并不插言。 片刻后,吴太妃便又道:“为让六皇子能在先帝驾崩之初便登上皇位,我暗地里做了好些布置。可谁想,我安排下的人手中有一个却被萧氏收买,她把消息捅给了安王并康王之母妃,他二人遂合起手来,杀了六皇子。” 陈滢默然无语。 元嘉帝这个天选之君,其存活之路,真是艰难如斯。 “那一世最后登基的,乃是顺王。”吴太妃说道。 余下没做过皇帝的王爷,也只有他了。 “那一世,也是破国了么?”陈滢问道。 吴太妃讥嘲地勾了勾唇:“那还用问么?这一位在位五年最喜欢干的事儿,便是杀大臣,杀完了再把其家中妻女叫进宫,命她们脱光了跳舞,稍有反抗,当场剖心挖肝,烤熟了给他下酒。” 全然一代暴君。 陈滢心下给出如此结语。 而随后,她又有种莫名的悲凉。 暴君统治下,大楚百姓的日子又怎么可能好过? “也就是在那一世,我痛定思痛,想明白了一个道理。”吴太妃语声再响,不复此前黯然,而是字字坚清:“所谓天子圣君,真是比堵坊里掷骰子掷出个豹子来还要难上百倍。先帝爷那么多的子嗣里,除当今陛下之外,就没一个能好好治理国家的。” 她摇着头,语气变得格外地沉重:“一个都没有。” “于是,您就兴起了要创立风骨会的念头?”陈滢问。 “那倒还没有,只是有个隐约的想头罢了。”吴太妃笑道,坐直了身子,轻抚衣袖:“我那时已然读遍史,四五经亦滚瓜烂熟。从那些经义之中,我悟出了一个道理。将百姓、家国、江山,全都系于一人之身,委实不是个好法子。” 她淡笑,眼底是强烈的不认同:“就算有内阁、有六部、有科道言官,也因了这里头人情套着人情、关系叠着关系,于是结党营私为上、抱团谋利为尊,老百姓只能指望苍天开眼、这些人良心发现,才能活下去。” 她冷着脸,神情介乎于讥嘲与义愤之间:“再退一万步,就算出几个能臣,若那皇帝是个混账的,则也于事无补。更可惧者,那大臣将一应聪明才智都用来对付皇帝,君臣斗法,底下的百姓却根本无人去管。” 言至此,语声愈寒:“思来想去,我便发觉,人这东西,实是最不可靠、最说不准的,一念之间,可善可恶、可忠可奸、可生可死,总之,指望着人的本心去治世,根本行不通。由是,我便想到了暴秦。” 她略停了片刻,似在整理思路,很快又续:“虽然人皆道始皇帝残暴,可细读史后我却发觉,那不过是写史者为一己之利而故意贬低之举。秦始皇以制治国、法令严明,其在位时,秦乃举世第一强国,无人能及。仅此一点,便可知始皇帝才真正是千古明君,而以制治国、以法治国,亦是真正的治国之道。” 一口气说了这许多,她似是有些气促,停下来略略喘息片时,又向陈滢笑:“罢了,一时间有些感慨,倒说了这许多,你是不是听烦了?” “完全没有。”陈滢浅笑道,如水眸光,轻拢在吴太妃的身上:“我觉得您说得很有道理,只是有些……超前了。” 在生产力没有发展到一定程度、社会大环境不曾得到彻底改善之时,便强行实施以制治国、以法治国,一定会走上秦始皇的老路。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01章 武陵春宴 第716章 开天辟地 陈滢语声落地,吴太妃便笑出了声:“啊哟,你这话简直就和……” 她忽尔止住话头,只笑盈盈地看着陈滢,目中满是欣赏。 这突如其来的停顿,陈滢似未瞧见,仍旧若无其事地道:“当然,从您目前的做法来看,您应该是想到好办法来解决极度超前这个问题了。” “也不能说是好法子罢,只想尽力一试而已。”吴太妃微笑道,转首望去远处。 柳烟之外,是被裴家军包围的车队。 每一张车都很静。 无人下车,亦无人出声,仿佛那车本就是空的。 “因连着几世国破,我后来就有了个习惯,喜欢到处寻找地图来看。”吴太妃语声随意,似话家常:“自然,那等用于战事的详细地图,我是捞不着看的,只能在那游记、山水注之类的书里找来瞧。” 她收回视线,低头打量着自己的手指,语声越发闲淡: “说来也真是巧,就在这一世的冷宫里,我偶尔从地图上找到个地方,那地方孤悬海外、四面皆水,就是一处大岛。我便忽发奇想:何不用那地方做个落脚点儿,试一试我那‘均天下、以制治国’的法子能不能成?若失败了,那荒岛几无人烟,则为我所累者也不过就我们这些疯子而已。” 说到“疯子”二字时,她弯了弯眉,面上的笑容很是怡然:“而若有个万一,此法果然得行,则那一处荒岛便是我大楚子民新的落脚点,假以时日,或许便会成为大楚属国也未可知。” 说到这里,她看了陈滢一眼,笑得意味深长:“好孩子,我说的话,你都听明白了吧?” 陈滢了然颔首:“我听懂了。” 这几乎算是把事情挑明了,且正印证她此前的猜测,她自是听懂了。 就在不久前,她还一直认为,风骨会突然集体离京,是为避祸。 这是最合常理的推断。 可再细思之,她却又觉出这个推断,很难自圆其说。 若说逃跑,他们的姿态却很堂皇,陈劭与李氏甚至半公开地将消息透给了陈滢。 这又令她费解。 而现在,有了吴太妃这番话,一切终有答案。 风骨会众此番并非离京,而是要离开大楚、远赴海外,开辟一片新天地。 “大楚自有大楚的路要走,而我,不,是我们风骨会的仁人志士们,却想在那片化外之地,戮力同心,走出一条我们自个儿的新路出来。”吴太妃站起身,负首望天,身上气势陡然变,其势之盛,竟不输于君王。 陈滢微仰着头看她。 弯月如晦、星光全无,她的身上披了一层极淡的月华,风拂来,长裙与发丝齐舞,衣袖猎猎作响。 她蓦地伸臂,指向仍旧为夜色笼罩的前方,慨然道:“你瞧,那黑暗蒙昧之处,便是吾等筚路蓝缕、斩浪劈波之所。” 语毕,猛一拂袖,扬眉张目、豪气干云:“此一去,虽九死吾亦不悔。” 铿锵之声,直若金戈,震得陈滢耳鼓作响,一时间,似是连思绪亦被震住。 然而,一息之后,尚未待她做出回应,吴太妃竟已气势骤敛,蓦然回首,弯眸而笑:“啊哟,我这一大把年纪的老太婆,也作出这个样儿来,想是你小姑娘家家的又要笑话儿我啦。” 一刹的功夫,她又作回那个艳冠六宫、以美貌著称前代宠妃,一颦一笑,莫不妖娆。 陈滢倒被她惊了一惊,旋即便也跟着笑。 吴太妃真是活成精了,气势收放自如,说些蛊惑人心之语,亦是手到擒来,能在她面前撑住场面的,举世怕也没几个。 不过,以她之能为,却还要在这一世佯败于萧太后之手,做小伏低十余年,也堪称戏精中的戏精了。 “你还有什么要问的么?”吴太妃重又归座,一手支着脑袋,懒洋洋地把玩着袖角花纹:“今夜一别、后会无期,若不叫你一次问个够,我也觉着惯不落忍的。” 她眨眨眼,明眸闪动、娇俏媚人:“我可早就听说了,你惯爱问问题,问起来就没个完。”说着已是掩袖而笑。 “这是实话,我确实挺喜欢提问的。”陈滢自不会否认,简短一语后,直切正题:“我想问的第一个问题是,这一世陛下少年从军、登基后两度御驾亲征,是不是都是您在背后指点的?” “我可没这么大能为,就有也不敢。”吴太妃拍拍心口,神情竟有两分后怕:“我后来也想明白了,我留在宫里唯一的用处,便是救他两次。落水是一次、中毒是一次,余者便只能靠他自个儿,我若过多干涉,甚而仅仅只是把他放在身边儿教养,对他亦是有害无益。” 陈滢略一思忖,却也明了。 的确,从第五世开始,吴太妃就把元嘉帝养在膝下,可结果却很糟糕。 果然,温室里的花朵是经不得风雨的,一代明君的成长之路,还是要靠他自己完成。 想通此节,陈滢转而再问:“那么,你们打算从哪里离开大楚?船只又是如何安排的?你们有详细海图吗?” “我们已经定下从溏沽入海,船只是跟大楚最大的宝龙号商会定的楼船,海图也早有预备,很详细。”她问得快,吴太妃答得也很快。 “安全问题谁来保障?万一遇到海盗怎么办?还有食水补给等等,都是如何安排的?”陈滢紧接着再问,面色极为肃然。 这毕竟关乎她生身父母的安危,她自是着紧。 吴太妃信手抚弄着衣袖,轻声笑道:“这前两问倒是可以合起来答。我们雇了些人手,另还有些人手不日便至。你放心,我们的战力是足够的,毕竟,你们女校的课本儿我们可是有专人在研读的,尤其是物理与化学这两课,委实令人大开眼界。” 她啧啧而叹,目盈赞许,陈滢则大是讶然。 女校的化学、物理课本,风骨会的人也在研究? 不知何故,她忽然便想起每天炸实验实的陈涵与李念君。 这两个毫无基础的少女,也能炸得似模似样,风骨会的那些士子们,可比她们有基础多了。 那么,他们又走到了那一步? 会不会已经研究出了类似于炸药的东西?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01章 武陵春宴 第717章 前世命运 陈滢瞧着吴太妃发怔,一时间不知该作何想。 吴太妃却是一脸地好整以暇,将指尖摩挲着袖畔,不以为意地道:“哦,对了,还有你们女医馆的青霉素,我们也购置了许多,就算在海上飘他个一年半载的,也尽够用了。” 她眉眼皆弯地看着陈滢,笑容甜美欢喜,可陈滢却觉得,她笑得很像一头狐狸。 一头狡猾的老狐狸。 而随后,一个念头倏然闯进脑海,陈滢几乎下意识地便问了出来:“在您经历的前六世里,我……国公府陈三姑娘,是个什么样的人?” 说这话时,她瞬也不瞬地盯着吴太妃。 前几世的“陈滢”是何了局,她委实很好奇。 吴太妃神情微滞,看向陈滢的眸光里,划过些许迟疑。 静了数息后,她方柔声道:“罢了,你既问了我,则我也只能答你。只丑话说在前头,我这话可不是在咒你,是实实在在的实情。” 陈滢唇角微动,露出惯常的笑容:“我洗耳恭听。” 吴太妃放下衣袖,将身子坐直些,正色道:“据我所知,前六世令尊膝下只得一子,便是你哥哥。至于成国公府的陈三姑娘,乃是三房所出的陈涵。新帝五年时,她才出生一年多。” “哦,是这样。”陈滢道,平静的脸上,不见情绪。 原来,前六世时,“陈滢”根本不存在。 她是唯到了这一世才出现的异变。 “至于令尊,他连着六世皆是兵科都给事中,每一世皆极言西夷北疆之祸,且每一世亦皆血谏而亡。”吴太妃又道,看向陈滢的视线中,含了极浅的一丝疼惜。“这一世他终是不曾走上老路,我很替他欢喜。” 陈滢静静坐着,并不接话。 吴太妃目视她片刻,叹了口气,低劝:“好孩子,令尊不仅是个好人,亦是个好官儿。有些事我这个外人劝不得,我只能告诉你,他那六世,无论生死,皆不负一个士子与朝官的风骨。” “我明白。”陈滢答得简短。 吴太妃看着她,话到口边,到底还是咽了下去。 这对父女实则肖似至极,皆是认准了什么,便一定会去做的性子,且绝不会半途更改。 或许,正是因了太过肖似之故,反倒相处不易。 她无奈地笑了笑,转过话题,道:“既说到了你们父女,另几个人我也干脆一并说了罢。先说那汤秀才,他行苇二人,前六世时可不得,乃是揭竿而起的好汉,在穷苦百姓中颇有声望。” 陈滢一下子抬起了头。 这两个人前世居然是反贼? 这可太令人意外了。 汤秀才此生郁郁不得志,行苇更是屈身为豪门奴仆,谁又能想到,他们前六世竟还是风云人物。 “那周朝贵呢?”她忍不住相询。 吴太妃闻言,目露叹惋之色:“周朝贵前六世都是死在我面前的,次次皆是护主而亡,委实是个秉性极忠诚的好人。” “哦。”这份伤怀显然不曾影响到陈滢,她直视着吴太妃问道:“既然他们皆有不凡之处,那为何这一世时,您又任由周、汤二人身死呢?” “谁说他们死了?”吴太妃黛眉一挑、唇角一勾,笑得张扬肆意:“若他两个死了,那么我现在也该是个死人才对。” 陈滢微愕了愕,很快便反应过来,不由得张大双眸:“您的意思是……” “假死。”吴太妃很快给出答案,面上竟浮起几分得色:“我方才都告诉你啦,我花了好几世的功夫学医来着,机缘巧合之下,却叫我弄出了假死之药,人吃了之后,表面看来就跟死了一样,实则只是呼吸极缓、心跳极慢而已,过上个一、两天,自己就能醒过来。” 陈滢点了点头,心头疑问却仍未散:“周朝贵也就罢了,他死在宫里,您大可以任意做手脚,可是,汤秀才自缢身亡,却是有经验的仵作……” “我的人算准了时辰安排下的,那仵作被蒙在了鼓里。”吴太妃轻声打断了她,又笑:“我虽不才,好歹手底下也有两个能人,他们察知汤秀才被人盯梢,遂给汤秀才递了信儿,又把假死药提前藏在约定的地方儿。那汤秀才在那巷子里摔了一跤,便是拿药来着。” 她说着已是笑弯了眉眼,似深为狡计得逞而欣然:“在此之前,我的人便知汤秀才订的家具已经打好了,遂使了些手段,让那伙计提前一天送货,于是‘恰好’撞见汤秀才了吊,及时将他放下。那仵作来时,只消让他赶在汤秀才心不跳、气不喘的那个时辰里验个生死,这事儿也就周全了。” 她将袖子掩了半面,只露出一双笑眼来:“自然,那也是因为老仵作只懂验尸,不懂断案,我们才能得手。若那天赶巧你在,这事儿可没那么容易。” 虽被她称赞了,陈滢还是有种棋差一着之感,且也很是叹为观止。 吴太妃麾下能人真不少,而照此看来,她搭建的这个班子,没准儿还真能干成事。 自然,这一切有个前提,便是吴太妃必须长长久久地活着。 有她在,风骨会才会有凝聚力,若她不在,这许多聪明有抱负的人凑在一起,未必便是好事。 “盛京府的差役里,一定有你们的眼线罢。”陈滢用陈述的语气道。 这几乎是显而易见的,若没有内应策动,老常万一正好赶在汤秀才喘气儿的时候验尸,岂不糟糕? 吴太妃果然点头:“正是,为了把时辰点儿掐准,我们在府衙的人手尽皆出动,总算把局面给圆过去了。” 陈滢唇角动了动:“太妃娘娘一个月前‘薨逝’,也是用这种药蒙混过去的么?” “那可不?”吴太妃理所当然地笑着,语气平淡如常:“宫里的事儿,再没人比我更清楚的了,略动动手脚便可糊弄过去,再不然,我宫里的人手也多,有他们从旁支应,再无人相疑的。” 果然再无人相疑么? 抑或是,那该当相疑之人,已然提前知道了答案?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01章 武陵春宴 第718章 不必相送 陈滢安静地听着,脑中念头却转个不息。 吴太妃此时又笑,抬手轻掠发鬓,风姿嫣然:“如今,汤秀才、周朝贵他们都好端端地活着,今儿也都随我一同离京,等一时我叫他们下车来,给你瞧一瞧。” “那可太好了,我也很想亲眼看看死而复生之人。”陈滢并未拒绝。 虽然吴太妃亦是“死而复生”,但基于怀疑一切的准则,陈滢自是希望亲眼见证汤、周二人的存活。 吴太妃微笑颔首:“这个容易得很。” 说话间,她站起身来,迎着月华展了展衣袖,复又转首四顾。 “这大楚的送花节,往后是再无机会赏玩了。”一声轻浅的叹息,自她喉中迸出,随后,她又向陈滢笑:“罢了,此时再来做那难舍难分之态,我自己也觉可笑。” “太妃娘娘敢发前人未有之思,行前人未行之路,我深感钦佩。”陈滢直视着她,平静如水的眸中,似涌动着些许情绪:“坦白说,在今晚之前,我对太妃娘娘殊无好感。可现在我才发觉,我犯了经验主义的错误,也太武断了些。” 淡淡笑意亦如水波,在她面上弥散开去:“太妃娘娘今后的人生,注定波澜壮阔,也注定艰苦卓绝,我相信您也早有预料。君子有所为,娘娘不愧是真君子。” 吴太妃似未料得她如此夸赞,一时倒觉惊讶。 过得片刻,她方拊掌大笑:“难得你说了这些好话,我真欢喜。我可听说了,你这孩子最不喜虚辞假言,那我把这当真话听了。” “这本来就是我的肺腑之言。”陈滢坦承。 这的确是她的真心话。 她又何尝不想与吴太妃一样,改天换地? 只是,她到底脱不开大楚。 吴太妃以“放弃”为前提踏上前路;而陈滢则是将“不舍”作为前进的基石。 吴太妃的梦想在远方; 而陈滢的梦想,就在眼前。 诚如吴太妃重生七次,对大楚早生离意,只想在外大展拳脚;身为穿越人的陈滢,却自觉有义务为大楚的女子做些什么。 而无论结果如何、手段怎样,至少她们在做,且皆尽了力,这也算是不同之中的大同吧。 “罢了,你的问题想是问完了,我也该走啦。”吴太妃盈盈浅笑,抬手向陈滢招几招:“好孩子,与我同去,我把人叫出来给你瞧瞧。” “那最好了。”陈滢随之起身,伸臂相请:“您先请。” 吴太妃也不多言,提步向前,陈滢随后跟上,未几时,二人重又回到车队跟前。 当此际,天光愈沉,月华淡极近无,那几粒疏星,早便被阴云掩去。 好在裴家军带了足够的火把,直照得四下亮如白昼,连人的眉眼亦皆分明。 陈滢向人群外扫一眼,便见何廷正肃立远处,侧对着车队方向,观其身形,犹自肃杀。 陈滢面色不动,移开了视线。 吴太妃便去车中响过阿东,由他出面,将周、汤二人请出了马车。 他二人同坐在第二辆车上,皆穿着布衣,扮作普通庶民模样,看上去毫不起眼。 陈滢端详了他们一会儿,便开始提问。 说起来,她对他们始终只知其名,却不曾谋面,因此,提一些刁钻的、只有他们本人才知道的问题,便是她验明正身的唯一途径。 这过程并不长,在确定他们的确是真身后,陈滢便由得他们回到车中。 从头至尾,吴太妃只施施然地旁观,直待他二人离开,方笑着上前,半是好笑、半是埋怨地道:“你这孩子也忒精细了,还怕我骗你不成?”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陈滢的回答言简意赅。 她钦佩吴太妃不假,但对她却并不信任。 她怎么知道她不是随便找了两个人来冒充? 听得她所言,吴太妃便看着她笑:“现下我是信了,你果然是个只肯说实话的傻孩子。” 她摇摇头,面上难得地带着几分慈爱。 陈滢不曾接话,视线往旁扫了扫,蓦地问道:“除了我给您送行之外,另外那一车送行的,太妃娘娘是让他们自己走,还是我带他们回城?” “他们自有回城之法,不劳你相送。”吴太妃话接得极顺,似是早料到陈滢会这样说。 陈滢对此并不意外。 陈劭虽然已经辞了官,但场面上的应酬还没完,他既是以回乡之名离京,便不能太失了礼数。 此外,某种程度而言,他还要给陈浚铺好路,而这种事,绝非一两天可成。 所以,她断定陈劭与行苇,皆是来送行的,这才有此一问。 见陈滢蹙眉不语,吴太妃以为她不喜,遂低声解释:“你们这么多人把他们带回去,他们又不能直接回家,反倒为难。” “事情到了这一步,还有什么为难不为难?”陈滢反问,旋即又笑了笑,微微屈身道:“不过,还是要谢谢您的好意,您这是为着我好,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若把陈劭直接带回京城,那么,陈劭乃风骨会成员之事,便也完全挑明了。 虽然陈滢认为,此事该知道的人早便知晓,不该知道的则户均不会知道,可是,这层窗户纸过早捅破,亦有几分风险。 吴太妃确是出于好意。 “你不恼了我,我便知足了。”吴太妃开了句玩笑。 陈滢也跟着笑了笑,复又抬头望天。 月到天心,薄云几重,浓稠的夜色如泼墨般向着四下漫延。 “将至亥正了呢。”吴太妃语声极轻,似怕惊动什么。 陈滢向她点了点头:“时辰不早了,您在这里耽搁了许久,怕是要错过宿头,需要我再送您一程么?” “不必啦,便在此处作别罢。”吴太妃笑道,上前两步,拉了拉陈滢的手,又飞快松开,语声温柔而殷切:“你多保重” “您也保重。”陈滢向她略屈了屈膝。 吴太妃一笑,不复再言,转身登车而去。 辚辚车声踏碎浓夜、辗过微月与烛火照亮的官道,驰出柳烟长草,驶向未知的远方。 陈滢立于长亭外,望向夜色中微芒的几点光,怅然无语。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01章 武陵春宴 第719章 长街独骑 十里长亭送归人,去时,满河星辉、明月相照,而回程时,河面上已是星光稀落,好些被水浸透的纸灯,载着寂灭的烛支顺流而下,空气里,弥漫着水腥与烟火混杂的气息。 夜已深,然节日的氛围却仍未散,沿路行来,犹自可见彼时热闹。 秉烛夜游的士女们,戴着云絮般柔软的长幂篱,提一盏小巧花灯,风乱裙裳、笑语盈盈,行过华灯不减的闹市;亦有年轻士子三五成群、放歌狂笑,学着那名士派头,呼啸街头;最多的则是那晚归的游人,携残醉、扶竹杖,披了半身灯火,行进幽深的巷弄之中,叩门唤醒妻儿。 陈滢一路走、一路看,心下渐渐觉出一种辜负。 良辰美景、花好月弯,分明是宜游乐、宜宴饮的好日子,她却是汹汹而去,又怏怏而归,所谓自寻烦恼,说的不正是她? 念及此,她不觉莞尔一笑,缓缓收缰,勒住了马匹。 队伍本就走得不快,她这一停,何廷正立时举手传令,整支队伍亦随即停下。 他们此时所处的位置,乃是盛京城最繁华的东门大街,整条街皆以大块青砖铺就,宽阔笔直。近一公里的街面儿上,云集了全城最好的商铺。 “何将军,我的事儿已经办完了,现在并不急着赶路,我想走着回府。”陈滢转首四顾,缓声语道,又伸臂指了指这满街华灯,眉眼间漾起欢喜:“夜市都还没收呢,街上的人却少了很多,我觉得很适合散步。” 何廷正闻言,也往四周瞧了瞧,点头道:“不错,确实很适合散步。” 说这话时,他的神情比此前软和了一些。 这倒并非他转了性,而是在进城后,之前偷偷脱队的那名军卒,又悄没声儿地补入队中,并向何廷正小声禀报了一番。 自那以后,何廷正便一扫面上阴霾,整个人都松泛下来。 “难得夫人有雅兴,属下自当遵命。”他又说道。 “何将军不反对就好。”陈滢回了他一笑,翻身下马,将马鞭交予身旁的一名校卫,随意地道:“我就在这条街上逛一逛,最多再去河边瞧瞧,用不着这么多人跟着。” “属下明白。”何廷正翻身下马,招手唤来一名传令兵,低声吩咐几句。 不多时,队伍便分作两拨,以何廷正为首的一支十人队齐齐下马,护在陈滢身侧,余下兵卒则在一名队副的带领下,返回侯府。 长街上行人渐稀,酒楼茶馆里却还是高朋满座,偶尔一两声清丽的小曲儿传来,飘渺有若仙音。 只是,这旖旎情景、风流夜色,却因了陈滢等人的出现而被打破。 一群着甲衣、负强驽的铁血军人,围随着一个同样穿劲装、背弓箭的女子,在大街上慢悠悠闲晃,谁看了不怕? 于是,陈滢所到之处,行人尽退避。 难得享受到如此高规格的保护,陈滢却是甘之如饴,也未觉得扫兴,仍旧缓步而行,遇见有趣的、新奇的玩意儿,便驻足赏玩。有特别喜欢的,或估摸着霍嬷嬷、寻真或知实她们会喜欢的,则掏钱买下,拿个布兜装着,负在肩上,未几时,那兜子便撑得滚圆。 女人的购物欲一旦被激发,不买够了,绝不可能收手,且购物亦可解压。而自去岁秋时至今,陈滢还不曾有过真正的放松。 诚然,她享受解谜的乐趣,亦欣然于破案带来的成就感,但这并不表明,她没有压力。 而今晚,所有一切都暂告结束,她需要一场彻底地释放。 所以,她买得不亦乐乎,没过多久,肩膀上的兜子就变成了两个。 何廷正见状,忙叫来小军卒帮着扛,陈滢却不曾接受。 “也不是很重。”她笑道。 自己买的东西,还是要自己抱着(背着),才有快(啊)感。 看着她背上两只目测至少二十斤的兜子,何廷正只能感慨,他们夫人这把子力气,倒真不小。 夜深云重、风色渐凉,而绚烂的灯火却消弥了那一丝寂寥。 东门大街本就临河而建,那东河便在数行烟柳之外,人在街上走着,“哗哗”的河水拍岸声便间次传来,喧嚣之余,更添静谧。 陈滢走得很慢,亦很专注,大脑完全放空,只单纯地享受着这难得的闲逸。 正当她停在某家汤水铺,想要来碗甜粥解渴时,蓦地心有所感,忽尔转首。 长街尽处,一骑飞驰而来,马蹄鼓点般敲打路面,“得得”有若急管繁弦,马上之人玄衣如墨、眉眼凌厉,压得那满街灯火也暗了两分。 “侯爷回来了!”何廷正低呼,两个眼睛亮如灯泡,不断地发射出激动的高光。 他是真高兴啊。 他们侯爷总算回来了,而侯爷这一回来,郎廷玉必定也回来了,则往后应承夫人的活计,势必还是要交给郎廷玉。 何廷正在心底里念了句佛。 委实是这份儿差事不好干,他们夫人想什么、要做什么,根本猜不透,就今儿这一晚上,他已然愁得就差把小胡子揪光,若再多上几日,他这好容易修得的美髯还能不能保住,当真不好讲。 陈滢也自瞧见了裴恕,含笑向他招了招手。 裴恕当下就咧开嘴。 一刹时,黑面悍匪化作憨厚壮汉,周遭温度明显上升。 两下里离得并不远,快马须臾便至,裴恕翻身下马,咧着嘴就走了过来。 “你回来得好快。”陈滢迎上前去,凝目打量他。 黑了,也瘦了些,精神却很好,看住她的眸光又亮又暖。 像两个小灯泡。 陈滢瞥一眼满脸激动的何廷正,莫名有些想笑。 而这一刻的她却并未发现,某个熊一样的身形,正拼命地往裴恕身后缩,像恨不能躲在他的影子里。 “老郎,你来了就好,我幸不辱命,这里还是交给你罢。”何廷正一声吼,立时就把那小号儿的熊给挖了出来。 他几大步跨到郎廷玉身边,不由分说便将一块腰牌摁在他手里,用一种热烈又真挚的语气说道:“这是你的,还给你。”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01章 武陵春宴 第720章 彩舟良夕 郎廷玉真恨不能一脚踹死何廷正,使劲儿以眼神发出质问: 好你个老何,刚一照面儿就给我来这招? 他虎着脸,恨不能眼刀子也能杀人。 何廷正眉毛都不抬一下,祭出“我不看我不听我不知道”**,完全不予理会。 郎廷玉的气势一下子便泄了下去。 这腰牌本就是临时交出去的,何廷正确实是代司其职,如今他既然回来,何廷正当先交出腰牌,天经地义。 苦着脸将腰牌揣了,郎廷玉挪着碎步往前走,那厢何廷正已经当仁不让替下他的位置,忽又回身一拍他肩膀:“别磨蹭,快去。” 郎廷玉两眼瞪得堪比牛眼。 这是在夫人跟前抹黑他老郎吗? 万一夫人恼了,他们侯爷都担不起,何况他“玉面飞熊”? 心下虽这般想着,只此时却不好与何廷正理论,只得乖乖回至陈滢身边儿站好,矮熊般的身形塌下去半截儿,似比往常又墩实了些。 裴恕自是看不见这些的。 此时此刻,他眼中心里,唯有陈滢。 “你是从家里赶来的么?”陈滢笑问,自然而然地上前牵他的手。 裴恕刹时黑脸泛红、红中带喜、喜里含羞、羞中又泛着怒。 “转过去,不许看!”他怒视周遭偷瞧的兵卒。 暗哑醇厚的声线,听来并不太具威慑力,倒显得色厉内荏。 “遵命。”郎廷玉笑嘻嘻领命,见身旁几个小兵明显看傻了,又板起脸,挨个儿敲他们的头盔:“看啥看?侯爷不叫看你们也敢看,鞭子没抽够是吧?” 众军卒闻言,俱皆腹诽: 挨鞭子那可是你老郎独一份儿,俺们哪里挨得着? 且不说郎廷玉等人心思,却说裴恕,见众人果然不敢再看,便笑眯眯握紧那只纤手,感受着掌中柔韧合宜的触感,不免旁逸斜出地想起,他媳妇儿身上另有几处,亦是这般地柔韧合宜、纤秾合度,让人爱不释手。 他忍不住“嘿嘿”笑起来,黑红黑红一张脸,像打番了酱缸。 见他兀自傻笑,陈滢便拿指甲在他掌心一划:“你怎么不说话?你是从家来的吗?” 清凌凌的语声,一下子让裴恕清醒过来,满脑子绮念登时飞走,抬手一拍脑门儿。 只顾着与媳妇儿拉小手,却险些忘了正事。 “我是从家来的,原想叫你出来走走,不想你正在外头。”他柔声道,替陈滢理了理微乱的鬓发,语声渐低:“去河边走走罢。” 说话间,面上神色不动,手指却在陈滢手背上飞快划拉了几下。 陈滢立时会意,展颜一笑:“那自然是好的,河边风光又比街上不同。” 裴恕回了她一笑,拉紧她的手,复又回首沉声道:“老何与老郎随我来,余下的去街头守着,不得擅离。” 众皆领命,裴恕便牵着陈滢,缓步向河畔行去。 行不出几步,他忽似想起什么,猿臂蓦地一舒,向陈滢肩膀处轻轻一拂。 陈滢顿觉背上一轻,回头看时,便见那两只装满了采购来的各种物件的兜子,已然自她肩上飞起,在半空里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直奔郎廷玉而去。 好个“玉面飞熊”郎将军,电光石火间,沉腰错肩、吐气开声,“嘿”一声稳稳扎开马步,正好将两个兜子搂进怀中。 “替夫人拿好了,少一样唯你是问!”裴恕头也不回,只一声低喝抛去身后。 郎廷玉抱着两个大兜儿,脸都给遮得快要看不见了,只觉手腕发沉,遂在心里感叹,他们家夫人这把子力气,当真不小。 “有劳郎将军了。”陈滢向他笑了笑。 郎廷玉自布兜缝隙间瞧见这一笑,眼珠儿转了转转,登时挺起胸脯,将两个圆鼓鼓兜子向背上一负,舌绽春雷:“属下得令!” 裴恕被这一声直炸得两耳作响,立时回头瞪眼:“什么毛病!” 郎廷玉“嘿嘿”笑两声,热切的眸光却直往陈滢身上扫。 陈滢瞥眼瞧见了,却也好笑。 寻真整天把“郎将军”挂在嘴头儿,如今看来,郎廷玉对寻真也似有意,笑得可真够殷勤的。 真不知这两只是何时凑在一块儿的。 “阿滢,从这里走。”一道的音线传来,陈滢立时从思绪中醒转。 回首处,却见他们正站在那几行垂柳之外,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穿林而过,伸向远方。 “我记得,那边有个小码头来着。”陈滢随裴恕踏上石径,遥指小路尽处说道。 裴恕牵紧她的手,目中漾满温柔:“阿滢说得没错儿。那码头建了好些年了,原先盛京城没这么大,这码头便在城外,从那里搭乘客船,可直抵江南。后来,先帝登扩建了城池,这码头便不往外发船了。” 陈滢“嗯”了一声,不曾接话。 虽不发行船,这码头却也没被废弃,反倒比从前用得还频繁,举凡有那画舫游河,皆停泊于此处。 裴恕要带她去的,会不会就是那处码头? 而那码头之上,又会否正停了一艘画舫? 约莫二十分钟后,陈滢的两个猜测,皆被证实。 路穷处,正是那座小码头,码头边泊了只两层高的画舫,船上彩灯高悬,倒映水面,绚烂明亮。 只可惜,星光与月华皆已黯淡,唯寂寂永夜,笼盖四野,这一只彩舟,便也只得顾影自怜了。 裴恕牵着陈滢的手紧了紧,停步回首:“老郎你留下,老何跟我来。” 郎廷玉引颈向前头一张,入目处,是几个颇熟悉的身影。 他立时凛然,肃声应了个“是”。 那几个人,正是北疆八卫的统领,郎廷玉曾与他们有过一面之缘。 陈滢却是早得裴恕提醒,见此情形,并不意外。 方才,裴恕在她手背上划下的,正是“陛下”二字。 元嘉帝,便在那画舫之中。 到得此处,二人自不好再牵着手,只并肩而行。 没走出多远,便被一名御林军统领喝止:“来者何人?” 裴恕也不答话,只将腰牌举起,晃了几晃。 几乎与此同时,一个微有些佝偻的、苍老的身形,悄然出现在了船头。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01章 武陵春宴 第721章 画船听雨 “哟,原来是您二位到啦。收藏本站”一见裴恕与陈滢,那老者立时开口笑道,极标准的官话,入耳很是亲和。 自然,也极是耳熟。 裴恕与陈滢闻言,一抱拳、一屈身,双双行礼:“贺管事好。” 几乎是有志一同地,二人皆不曾叫破他的身份,只含糊带过。 “啊哟,这可使不得,折煞老奴了。”所谓的贺管事——大监贺顺安——也自改了称呼。 他侧身避开他们的礼,又深深弯腰行了个全礼,方冲他两个招手儿:“两位快上来吧,主子正等着呢。” 裴恕与陈滢皆应是,一前一后,提步上前。 不知哪里来的风,卷起白浪、轻拍水岸,那画舫亦随风摇摆,水面光影斑斓,似摇碎半河星光。 蓦地,几点湿凉,拂上陈滢的面颊。 她下意识抬手去抚,指尖却又是一凉。 原来是下雨了。 她仰起头。 漆黑的天幕下,雨丝疏疏落落地往下飘着,轻盈悠扬,如春时飞絮。 “哟,这说着话儿的就下起雨来了。”贺顺安也自抬头看天,又伸手试了试,复又笑:“可巧儿您二位都到了,若不然可不得淋雨?快上来避一避罢。” 陈滢没说话,裴恕则朗然一笑:“淋雨也不怕,我们可没那么金贵。” 说话间,二人尽已登舟。 “去河上一游。”一句低语自舱中飘来,正是元嘉帝。 贺顺安忙恭应了,吩咐人解缆,那舟子将长篙向岸边一点,船只荡开,载着满船灯火,缓缓离了岸。 未几时,船便行至河心,那雨也渐成势,“淅淅沥沥”敲打着的,默然不语,陈滢遂起身垂首:“几番求见陛下而不得,只能行此下策。” 元嘉帝未及言声,缓缓向案前踱了两步,忽地问:“你是怎么发现的?” 你是怎么发现吴太妃便是风骨会首脑的? 你又是怎么发现我知道这件事的? 此乃他未尽之言。 虽语焉不详,问得却很直接。 “启禀陛下,上元节康王余孽案毕,裴家军里便出现了一个假扮成军卒的圆脸内侍。而他,便是这一切的起因。”陈滢答得亦很直接。 元嘉帝一怔,视线飞快掠向裴恕。 裴恕立时起身叉手:“赵玉成跟微臣说话的时候,恰好夫人也在。” “是的,陛下。”陈滢接口道:“那个叫赵玉成的内侍过来说话,因某些缘故,他的声音、动作以及某些表情,皆与普通的军人有差别,认出来他来其实并不难。” 元嘉帝“唔”了一声,撩袍向案后坐了,信手捧起茶盏:“接着说。” 陈滢躬了躬身,又续:“起初,除知晓赵玉成是内侍之外,关于他的一切,并无人知晓。所幸此前盯梢汤秀才时,那卖伞的铺子里有一个人露了点儿马脚,跟着他往下查,才查到了赵玉成的姓名,更查出他竟是贺大监的干孙子。接下来,不过是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最后再锁定嫌疑人而已。” “听着倒是挺容易的。”元嘉帝品评似地道,眸光顺着盏沿儿陡然往上一挑,精华内敛的一双眸,亮若星辰:“也真难为了你。” 颇有深意的一语,似夸赞,又似不虞。 陈滢恍若未闻,顾自再续:“风骨会与宫里的关系,几乎是明摆着的,由此亦可知,风骨会首脑在宫里至少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而以此为基准,当先排除的,便是内侍一流。” “哦?”元嘉帝一脸兴味,食指在茶盏边缘轻扣着,似在为他接下来的话语击节:“何以内侍便做不得首领?朕瞧着贺大伴就挺有能耐的。” “贺大监固然地位超然,只是,在士子们眼中,他,或者说是如他这般的内侍,却是很低贱、很卑微的,士子对他们很鄙夷。”陈滢仍旧直话直说,并未因贺顺安乃元嘉帝心腹,便改变措词。 这的确是事实。 某种程度而言,大楚朝文官集团与宫中太监的关系,与明朝有些相仿。自然,双方远没达到至死不休的地步,只是互相看对方不大顺眼罢了。 毕竟,儒家子弟信奉的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的圣人训,而太监们却个个身体残缺,且其中相当一部分阴沉古怪,他们自然看不上眼。 听了这话,元嘉帝却也未恼,犹自轻扣盏沿儿。 “嗒、嗒”,数声轻响,和着窗外风卷浮波之声、雨丝滴落之响,格外有一种寂寥,好似羁旅的游子扶杖而行,前方漫天烟雨、茫茫不见去路。 陈滢的语声,亦似带着水波的余韵,清淡干净,在舱中不住回荡:“据查,风骨会中士子颇多,而再有人格魅力的内侍,显然也无法令这许多士子心甘情愿地投效其麾下,有一些甚至显得极为狂热。所以,内侍首先便被排除了。” “有理。”元嘉帝点了点头,将茶盏搁下,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坐了,笑道:“排除了内侍,也就排除了至少一半儿的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01章 武陵春宴 第722章 前车之鉴 ,最快更新出闺阁记最新章节! “陛下高见。”陈滢微微躬身,笑容清浅:“排除内侍后,紧接着被排除的便是宫女。一来,她们比内侍身份还低,很难令士子们信服;二来,经仔细排查,风骨会第一次现身,远在近三十年前。彼时,她们中的大多数要么没出生,要么还小,自不可能创立起如此规模的组织。” 元嘉帝这回没说话,只微微颔首,示意陈滢继续。 陈滢便又道:“将他们排除后,剩下的便只有各位贵人了,而在这些贵人之中,吴太妃则是最亮眼的那一个。” 言及此,她眼前似又现出那个衣锦衣行的身影,语气亦柔和起来:“吴太妃这一生,堪称传奇中的传奇,深宫数十年,竟躲过了所有动荡与混乱,几番起伏,却未落下一个污点,不动声色间便与太后娘娘并立,这般能为,由不得人不去注意。” “如此,也确实是这么回事儿。”元嘉帝笑了笑,伸臂一指裴恕:“至于你想到朕的头上,赵玉成占一半儿,他却占了另一半儿罢。” 被天子指摘了,裴恕自不好再坐,起身单膝点地,叉手道:“陛下有命,臣自当谨遵。” “你就扯罢。”元嘉帝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却也不是太生气的样子,面上的神情还有几分恨铁不成钢:“朕叫你给你媳妇儿提个醒儿,叫你媳妇儿别再往下查了,你是怎么传的话?你不知道你媳妇抵你十个聪明么?” “臣知错。”裴恕沉声道。 如果他的嘴角不曾往上翘的话,这态度还是很有诚意的。 元嘉帝气得要笑:“既然知错,你笑来作甚?” 他摇着头,状极无奈:“知道自己笨,就要跟人家聪明的多学着点儿,往后朕看你还是专门挑出日子来,让你媳妇好生教教你怎么转脑袋瓜儿得了。” “臣遵旨。”裴恕马上倒身拜下,答得那叫一个快。 看起来,他是非常乐于被媳妇儿调教的。 元嘉帝怔了怔,旋即失笑:“瞧瞧你这惫懒样儿,哪里有半点名将风采?还不快起来。” 语虽责备,观其神情,委实爱护有加。 看得出,元嘉帝对裴恕,甚是满意。 哪怕他有时候笨得连媳妇儿都治不住。 待裴恕归座,元嘉帝方转向陈滢,却见她清清静静站着,唯那双明亮的水眸,不时往上掠一掠。 元嘉帝便露出好笑的神情,忍不住打趣:“朕若是不松口,今儿晚上你会不会憋死?” 陈滢自知他说的是什么,想了想,认真地道:“回陛下,虽然不至于憋死,但肯定会辗转反侧的。” 元嘉帝闻言,直是忍俊不禁:“你这打破沙锅问到底的脾性,到底是随了谁?” 语毕,将手挥了挥,开恩似地道:“罢了,你有什么想知道的,便问罢。” 陈滢立时面显浅笑,屈身道:“谢陛下。那么,臣女的第一个问题是,陛下是何时知道风骨会的?” “朕登基后的第二年。”元嘉帝缓声道,目中有着回忆之色:“彼时朕正在北伐途中,突然接到贺顺安密报,得知宫里有这么个挺奇怪的风骨会。” “那陛下又是何时知道他们的会旨的?”陈滢紧接着问。 风骨会的ZHENG治纲领,堪称冒天下之大不韪,任何一个帝王都不可能坐视,而元嘉帝却容忍了他们十多年,陈滢很好奇这个过程。 “初时自是不知的,过了几年,自然而然也就查出来了。”元嘉帝淡淡地道。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说这话时,他那张温和的脸上,总像带着一丝不屑。 他瞧不起风骨会? 这是陈滢的第一个念头。 尚未待她细思,元嘉帝语声再起:“不是朕狂妄,委实是在听闻他们的会旨后,朕是松了口气的。” 陈滢讶然地张大了眼睛。 “均天下、以制治”,这可是与封建君主制唱反调的,元嘉帝不说赶尽杀绝,竟还松口气? “朕觉着,此等虚无缥缈、异想天开之会旨,简直形同儿戏。”他又道,面上是笃定的神情:“朕虽不算学富五车,却也知‘均天下’听来是好,只世人却从来‘不患寡而患不均’,心有千思、人有万相,当真把这天下均到每个人头上,这天下也必定大乱。” 陈滢怔然听着,竟觉得很有几分道理。 在她第一世的历史上,从汉代“王莽改制”失败,到现代发生在中亚与东欧的颜色革命,无不表明,所谓的普世价值与闵主,并不适用于一切国情。 生搬硬套带来的结果,只能是水土不服。而吴太妃所奉行的那一套,相对于大楚朝而言,的确太过超前了。 元嘉帝站起身,神采内蕴的眸子里,似有风云涌动:“暴秦之后,始现乱世;王莽改制、终至亡国。风骨会‘均天下’之旨,与王莽之倒行逆无异;而其‘以治制’之策,亦不过仿暴秦而设。前车之鉴,后世却不以为师,反去效仿,诚如大人向婴儿学步,岂不可笑?” 他振了振衣袖,向陈滢扫一眼,唇角轻勾:“这等无稽之谈,朕听了不松口气,难道还该如临大敌么?” “自是不该。”陈滢顺着他的话道。 在说这话时,她未必没带着一点私心。 其实,她对风骨会,还是颇为期待的。 她很想知道,在以吴太妃为首的风骨会治理下,那座荒岛,会是怎样的情景? 毕竟,吴太妃不是在变革,而是从零开始。 与近现代的历史轨迹不同,风骨会并非除旧革新,而是从最初就把理念灌输了下去。 这是一条前人不曾走过的路,即便在现代,也没有一个国家从开始就奉行普世价值。 所以,陈滢很是好奇,也自然希望着,元嘉帝对吴太妃网开一面,好让她瞧一瞧结果如何。 心中如此作想,她便也没就此继续发问,而是另换了个话题:“请问陛下是何时知晓太妃娘娘的真实身份的?” “去年秋时朕便知道了。”元嘉帝一脸地云淡风轻。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01章 武陵春宴 第723章 雨疏风静 听了元嘉帝的话,纵使早有所料,陈滢还是再吃了一惊。 “居然这样早?”她忍不住开口相询。 吴太妃死遁去国,自然离不开元嘉帝的配合,可陈滢一直以为,他是近期才知道真相的,却不想他一早就知道了。 “也不算太早罢。”元嘉帝缓声道,踱至窗前,伸手一堆。 “豁啷”,窗屉子登时启了半扇,凉风和着微雨,穿窗而入,吹得那烛火晃了几晃,雨落水面之声,亦自变得飘忽起来。 “母后……向朕亲承了身份。”目注窗外风雨,元嘉帝的神情微有些怔忡。 数息后,他又低声续道:“母后以诚待朕,朕投桃报李,也算全了孝道。” 陈滢了然点头。 吴太妃亮出底牌、主动投诚,元嘉帝这才网开一面。 陈滢不由得有些感叹。 到底是活过七世之人,这位太妃娘娘实是胆色非凡,竟是兵行险着,却也令风骨会得以全身而退。 这正是她的聪明之处。 此举意在表明,她对大楚江山、对天子座下龙椅,毫无兴趣。 说到底,她只是需要一块大型实验田,去验证她的治国理论,而从两方实力对比来看,无论实验结果如何,这块实验田,已是大楚囊中之物。 这应是最终打动元嘉帝的关键所在。 陈滢敛首坐着,不再出声。 该问的皆已问完,再往下,就看元嘉帝的态度了。 元嘉帝亦安静下来,兀立于窗前,一任细雨洒落、打湿衣襟,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久后,他忽尔回首。 烛火正映在他眸中,明亮殷红的两簇,如火如灼。 “朕不去管他们,甚而还放他们一马,就是因为朕想要瞧瞧,他们能翻出什么花儿来?”他目注陈滢道,神情安详得像是在说天气:“譬如你那女校,朕也从不去干涉,也是因了朕想瞧瞧,你到底想要做些什么?你又能干成些什么。” 他定定地看住陈滢。 极淡然的视线,分明无波,可顾视之际,却又有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分量。 重剑无锋。 陈滢一下子生出此念。 这一刻的元嘉帝,看上去仍是素昔的温和平凡,却唯有身在其中者,才能感受到那种重量与锋利。 所向披靡、锐不可当。 可偏偏地,旁人瞧来,管自寻常。 “念在你数度上书、一片赤诚地要把风骨会给起了底,前番更将逆王余孽一网打尽的份儿上,朕,不追究。”他拂了拂袖,平淡的语声,自窗边弥散开去。 “谢陛下。”陈滢起身屈膝,端端正正行了一礼。 这一刻,康王余孽案与风骨会之案,她全是勘破全局。 上元夜对顾乾等人实施包围之际,裴恕率领的裴家军,任由康王妃等人自残杀,一个活口没留,原来,正是为了吴太妃,更是为了元嘉帝。 出现在武陵别庄的白老泉等人,皆是康王余孽的高层,他们知道风骨会的存在,或许知道得还很不少。若留得他们活命,那么,风骨会就必然呈上台面。 而元嘉帝,却并不希望出现这样的局面。 就如他所言,他“想要瞧瞧”这个组织“能翻出什么花儿来”。 所以,顾乾等人尽皆伏诛,无一得活。 而此时,看着元嘉帝古井无波的脸,陈滢无比清晰地知晓,对方早就看穿了她的用意,甚至她对风骨会的那一点心思,元嘉帝亦皆洞悉。 但他并不在乎。 身为天子,尤其是身为一个睿智冷静、心胸宽阔的明君,他有这个能力与度量,去放任一些事。 而这也并非出自于所谓的“孝道”,而是因为,这一切,尽在他掌中,而结局,他也一早料定。 比如吴太妃,元嘉帝算准了她不会成事,就算暂时成了,也难以长久,到最后,他们终会走上大楚曾经走过的路,甚至还可能倒退回去。 再如陈滢,对于她种种发前人之未想的举动,元嘉帝亦很早便推断出,以她的模式与速度,没个几百年,难见成效。 而几百年后之事,理他作甚? 是故,他才会放任。 而放任的前提,则是他有底气、有能力将一切扳回正轨。 吴太妃的荒岛、陈滢的女校,不过是一个动念之事。只要他愿意,摧之毁之,易如反掌。 再者说,一个成熟的、手腕高超的政治家,还会在乎两只政治菜鸟的举动么?就如西方那些大党派的党魁,会在乎两个街头演说家的鼓噪?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而元嘉帝的自信,便是由此而来。 对此,陈滢只能表示: 很服气。 在大楚朝、在这个时空,元嘉帝就是神。 而她与吴太妃的两条变革之路,不过是神进行的一项有趣测验,忽发奇想、兴之所致。 这让陈滢微觉气馁。 然而,这就是她所处的时代,而在一整个时代面前,个人的力量,微不足道。 此时此刻,她与吴太妃所能做的,便是在这很可能极有限的时间里,尽全力向前奔跑,如同在神的巨目注视下奔跑的两只蚂蚁。 用尽一切力量,尽最大努力,往前跑。 或许有那么万分之一的机会,她们会赶在神伸出那只毁灭之手之前,改变这个世界。 谁知道呢? 陈滢向着夜幕微笑起来。 此时,她与裴恕已然离开了画舫,正走在那条碎石小径上。 雨渐疏,风犹凉,木屐踏过湿漉漉的地面,踩出单调的声响,一如雨落伞面的声音。 裴恕将伞向陈滢的方向倾了倾,侧首望她,柔声问:“之前有好多事我不好提前说予你知,阿滢,你可怪我?” “我怎么会怪你?”陈滢反问,面上的神情亦很温柔:“身为臣子、身为军人,你有你该守的承诺、该遵的法令,我并不觉得你的隐瞒有什么不对,也尊重你做的每一个决定。” 停了停,她又浅浅一笑:“再者说,你不也没瞒住?” “你知道就好。裴恕一点儿不生气,心里反倒甜丝丝地,深觉自家媳妇晓事知理,真是贴心到了极点,咧嘴笑道:“再说了,陛下让我给你传话时,他老人家想也没指望着能瞒过你去。” 他纵使再不愿揣测君心,这点儿数还是有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01章 武陵春宴 第725章 今我往矣(大结局,二合一) 人间四月芳菲尽。四月末时,盛京城外的桃花,已然开遍。 长亭外,柳色渐深,长草如烟。重重叠叠的绿,似一幕深深浅浅的碧纱,远远抛去天边。 初夏的风拂来,草叶翻飞、柳丝如舞,却终是萦不住行人衣带、离人愁肠。 陈劭著一身琵琶袖交领宽袍,腰间松松挽一根绦子,负手立于石案边,遥望前方。 李氏的马车前,寻真与知实皆束手而立,纵使离得远些,二人眼角的泪渍,亦清晰可辨。 陈劭转眸,低首一叹。 风拂过他的袍角,翻卷之际,带动得腰畔玉玦丁当,清寂的三两声,倒似在为那风儿鼓瑟。 今日乃是他与李氏离京之日,方才陈浚已与他话别过了,此际正与裴恕在亭子里说话,一脸地眉飞色舞,并不见离愁。 而陈滢,并不曾过来与陈劭说话。 掸了掸衣襟,陈劭撩袍坐下。 石案上,棋盘划痕尚新,两副精美的玉制黑白子,正安静地各据一角,似等待着谁布下棋局。 “这都什么时候了,老爷还想着与人手谈?”一道不冷不热的语声飘来,淡漠得根本不像个下仆。 却是行苇在说话。 “最后一局,总要官了子才行。”陈劭头也不回地道。 难得地,他不曾冷嘲热讽,言辞间亦没了往昔锐利,神情清朗、语气淡和,仿若与故人相谈。 行苇盯着他的背影看着,眸光微闪,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风吹动着草叶,四下里喧嚣一片,几只蜂蝶不知从何处飞来,逐花香而舞,嘤嗡不息。 “要不要我去请一趟?”好一会儿后,行苇提了个建议。 破天荒地。 而其态度之平和,诚如陈劭方才模样。 “不必。”陈劭并不觉吃惊,洒然一摆手,复又单手拢袖,执起一枚黑子,以食指与中指拈着,向盘中一按。 “啪”,玉落石上,发出极清脆的一响,仿似那夏风也跟着滞了滞。 “阿蛮会来寻我的。”温润的语声随之响起,很笃定、很沉静。 行苇撇了撇嘴,朝天翻个白眼:“随你。” 语罢,退去一旁,不再作声。 陈劭亦沉默下来,只单手抵着下巴,垂眸望向棋枰,一动不动,如同雕塑。 陈滢下得马车,远远瞧见石案旁的情景,心中生出几许怪异。 不知何故,这对以往瞧来总有些违和的主仆,今日竟是出奇地和谐。这一坐一站、一静一动,衣袂随风,衬漫天长草、荫荫柳色,很像一幅士子图。 “老爷正等着呢。”罗妈妈也跟下了车,展眼瞧见了,半是劝、半是提醒地道。 陈劭枯坐案前、独对棋盘的样子,看着也太孤单了些,罗妈妈有时候觉得,他们老爷也怪可怜的。 “我知道了,妈妈快回车上去罢,娘这会儿还要人陪着呢。”陈滢温言道,轻轻拍了拍罗妈妈的手。 罗妈妈眼圈儿还是红的,闻言立时湿了眼角,忙掏出帕子来揩,语带哽咽:“老奴知道了。姑娘……姑奶奶也快些去吧,莫要与老爷生分了。今儿这一别,往后也只有回乡祭祖的大日子,才能再见着一面儿。” 她越说越是伤感,泪水很快打湿了帕子。 她并不知陈劭与李氏要离开大楚,此行她会在半路上与他们分开,李氏交代给下来,命其夫妇提前回祖籍,打理好田舍庶务,等着他们游历归来。 这也是李氏的一点顾念,不愿罗妈妈老来离乡,方做下如此安排。 陈滢自不会点破,柔声宽慰罗妈妈几句,又命寻真并知实原地候命,这才往柳林深处而去。 长满杂草的小径,似还是昔时模样,就连踩上小径之人,亦无变化。 陈滢缓步行着,颇是感慨。 半个月前,她亦曾行过此路,彼时她所求的,只是真相。 而此际,她重踏旧路,心中的感觉却是茫然。 她不知该与陈劭说些什么。 事实上,他们已经许久不曾说过话了。 自送花节夜别后,陈滢每每回娘家,陈劭或是出门应酬、或是接待故旧,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无暇见陈滢。 所以,今日这一晤,是他们半个月来的第一次会面。 纵使心境无波,然而,多多少少,总会有那么一丝尴尬。 好在,陈劭的开场白,很合宜。 “阿蛮,来陪爹着棋。”他笑着向陈滢招手,如同失踪后重回国公府时,他偶尔会做的那样。 陈滢遂顺势点头:“好。” 话声未了,人已然落了座,利落地拈起一枚白子,按向盘中。 “啪”一声,是比方才更清脆的声音,就算闭了眼睛听,亦能听得出两者间的不同。 陈劭修眉挑了挑,目中笑意如水波,缓缓弥散。 他抬起衣袖,闲闲应下一子,口中所言,亦自闲闲:“阿蛮想知道当年的事么?” “想。”陈滢应子极快,这一字与那落子之声,几乎同时响起。 陈劭点了点头,拈了枚棋子在手上,却不急着落。 沉吟了片刻,他方启唇:“十二岁那年,为父随国公爷进宫,偶遇太妃娘娘。” 说这话时,陈滢的手正探进瓷盅,指尖被冰凉的玉棋子包裹,心底亦自凛然。 陈劭十二岁时,先帝还活着。 原来,早在那样久之前,他就认识吴太妃了。 “有件事,为父一直不曾与阿蛮说过,便是关于你祖母的。”陈劭将棋子缓缓推入盘中,眉目之间,倏然蒙了一层柔和的光:“我说的是你的亲生祖母,而非永成侯府的那位老封君。” “我明白。”陈滢点了点头。 能让陈劭以如此温柔的语气说起的,自不会是许老夫人。 诚然,许老夫人待庶子一向很好,就算是最苛刻之人,也要赞她一声“公允”。 然说到底,自己丈夫与别一个女人生下的孩子,许老夫人再是大度,也会膈应。 而面对着嫡母,又有多少并非亲生的庶子,能够怀有真正的孺慕与依恋? 不过是碍着礼制与规矩,各自演好自己的角色罢了。 “女儿听说,祖母是在父亲五、六岁的时候,就因病去逝了。”陈滢缓声道。 国公府鲜少有人谈及陈劭生母,就连她姓甚名谁,陈滢亦不知晓。 “是的,你祖母在我六岁的时候,生了一场重病,没熬过去。”陈劭道。眉眼间的那层柔光,亦随语声散去。 他半垂着头,定定看向棋盘,神情怔忡。 而后,他忽地抬眸,向陈滢一笑:“你祖母是个温柔又美丽的女子。很多人都说,为父的长相随了她。” 陈滢没说话,心底对此却是赞同的。 国公府四兄弟中,陈劭生得最为俊美,且与老国公爷毫不相像,他的容貌承自于谁,可想而知。 “啪”,陈劭终是落下手中黑子,微有些凉的语声,亦嵌在这玉石相击声中:“太妃娘娘的样貌,与你的祖母,颇有几分相似。” 陈滢霍然抬头。 “是不是有点儿可笑?”陈劭唇角微扯,扯出一个自嘲的笑:“就为了这个可笑的因由,我便加入了风骨会,且还是以十二岁的稚龄。” 他摇摇头,似是连他自己亦觉出当年冒撞,低笑道:“太妃娘娘也是古怪。才见了我头一面,不由分说,上来就拉我入会,还替我列了一张书单,叮嘱我照着这书单的书去读,待读透了,就能明白她的用意。” 陈滢目中的惊讶,至此已转作了然。 吴太妃与陈劭可是整整见了六世,而他为人为臣的态度,想来太妃娘娘是很欣赏的,否则也不会初次谋面,就把人拉进会中。 “那么,您明白太妃娘娘的用意了么?”陈滢瞬也不瞬地看着陈劭。 陈劭此时却未在看她,仍旧盯着棋盘。 不过,他的回答却来得很快,快到仿佛他料定会有人这样问,于是一早便想明了答案。 “初时,为父尚有些混沌,虽照着书单读了所有的书,却仍旧不明不白地。只是……”他苦笑,神情间难得地有了一丝尴尬:“彼时为父也才只十二岁,涉世太浅,心中又实在思念亡母,糊里糊涂地便入了会,且一直对太妃娘娘的话言听计从,心底里实是视太妃娘娘如母,敬爱有加。而这一晃,便是十来年。” “这个过程中,您就不曾产生过怀疑么?”陈滢问,复又添一句解释:“风骨会的会旨,可是挺离经叛道的。” “年少气盛,哪管得这许多?”陈劭以一语概括,自瓷盅里拣了两枚黑子,慢慢把玩着:“彼时我对这会旨是信之又信的。太妃娘娘命我接近太子殿下,暗中考察其为人,我竟也一并照做了。如今想来,真是个楞头青。” 难得他如此评判自己,且还评价得如此之低,陈滢一时间倒不知该如何接话。 陈劭却是因了话已说开,反倒坦然起来,也不必人问,顾自又道:“这其间种种,不必细说。直到那年我奉命前往宁夏,结果被人打伤,落水失忆,八年后归家之,许是人到中年之故,那时我忽然便觉得,风骨会之宗旨,虚妄得可笑。” 他叹了口气,展平衣袖,离案而起,复又回望陈滢,一字一顿地道:“为父……很是恼火。” 陈滢静静地看着他,并不接话。 陈劭挺立着,月夜孤竹般的身形,在这一刻,陡然迸发出浓烈的杀意。 那是陈滢从不曾在他身上见过的。 可奇怪的是,这样的他,却又让人觉得理所当然。 虽然并不了解陈劭,但是,他身上那种奇特的矛盾气质,陈滢却感受得分明。 至刚与至柔、至亲与至疏、至冷与至热,甚至,至忠与至奸,这种种对立与矛盾,在陈劭身上,完美地融合在了一处。 这是他最为独特的特质。 也正因有了这个特性,令他的俊美便不再单单只是俊美,而是转化成了一种魅惑。 充满危险,却又令人着迷。 李氏对他难以割舍,或许亦有一部分源自于此。 “我曾想亲手毁掉风骨会。”陈劭突地又道,面色有一瞬间的狰狞。 陈滢被此言拉回思绪,转首望他,语声安静:“那您又是如何打消了这个念头的呢?” 陈劭先不及答,而是目视于她,眸光幽深却又明亮,似夜空里的孤星,纵使天地再暗,亦掩不去它的灿烂。 “因为我看到了你,阿蛮。”陈劭道,清润的眸子里,一点一点,绽出笑意。 陈滢愕然,下意识反问:“因为我?” “是,正是因了你。”陈劭语声沉邃,清润的眸子里,笑意越来越浓:“当我看到阿蛮时,我终于知晓,此前所思,竟是大谬。” 他的神情轻松起来,缓缓踱步,语声温静:“阿蛮开办了女校和庇护所,又开了女医馆,还把那些年老的伎子们收拢来,给她们建了个演剧社。你做着这些事,理由只有一个。” 他停步回首,竖起一根手指:“理想。” 他笑看着陈滢,目中是赞叹与激赏,又有着满满的骄傲:“吾家有女、超然于众。为了理想,更为了将之付诸现实,吾女便做下许多旁人不敢想、更不敢做之事,不怕诋毁、不怕诽谤,就如那杀进万军之中的勇将,哪怕前路刀山火海,也不曾有过半点犹豫。” 他微笑着,目中光华璀璨:“看到这样的阿蛮,为父才终是悟出一个道理。” 他转头望向前言。 柳荫尽处,便是官道,夏日清晨的朝阳,正迎头铺散开来,将这条路照得格外白亮。 “为父终是悟出,并非风骨会宗旨虚妄,而是为父太过守成,自以为阅历丰富,却早已忘却当年抱负,活得就像只井底蛙,缩在那方寸之间,不知天地之宽、海河之广,枉称为人。” 陈滢怔怔地看着他。 原来,陈劭追随吴太妃,竟还是受了自己的影响? 这个理由,委实太叫人吃惊了。 “是故,为父也想学一学阿蛮,为理想一意孤行一回。”陈劭此时又道,望向陈滢的视线里,满是温情,却又似杂着些别的什么:“阿蛮,为父所言,你可明白。” 这世上不独你一人有理想。 这世上也不独你一人,愿意为理想付出一切。 这是陈劭的未尽之言。 陈滢完全领会到了。 于是,无言以对。 她敛着眸,怔怔望向案上棋局。 黑与白的棋子,各自据守着一方。 无分对错,无论输赢。 蓦地,一角青袖探进视线,向案上一拂。 “哗啦啦”,黑白子刹时散乱,有几粒还落在了地上。 陈劭清润的语声,亦被这玉石之声打散,听来有些不大真切:“此乃最后一局,官了子,为父便放心了。” 话声落地,陈滢的头顶,便落下了一只手。 温暖宽厚的手掌,轻抚了抚她的发髻,旋即松开。 “便在此处作别罢。”温润的声音,柔和得如同美玉:“若得有缘,总能再见。” 语毕,那说话之人已转身,宽大的衣袖被风拂着,翻卷之间,飘然远去。 接下来,他们没再说过一个字。 所有的话皆已说尽,余下的,便只能交由时间来证明。 风拂杨柳,长草起伏,告别总有尽处,而远行的,亦终须远行。 “得得”蹄声,疏落离离,那车中传来隐约的歌声,唱的是: “今我往矣,杨柳依依,去我来思,桃花菲菲……” 清朗的歌声,和着风与阳光,在这个初夏的清晨,洁净如洗。 眺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陈滢的眸子里,终是漾了一层水光。 然而,她又有什么可悲伤的呢? 他们都在向前走着,以各自的方式,踏上各自的那条路。 或许,终有一日,他们会在路上重逢,彼此问一声好,然后再举手作别。 那么,除了微笑与祝福,她唯一能够期盼的,便是待到重逢之时,他们都能如今日一般,沐着阳光、明亮着双眼,纵年华老去,犹似少年。 她弯眸笑起来,握紧了身旁的那只手,亦被那只温暖的手反握。 在她的眼前,阳光正明丽,前路正宽阔,有歌声朗朗,飘向天际。 今天真是个好天气。 陈滢想道,转首望向身边那个高大的身影,笑得格外灿烂。 (全书完)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001章 武陵春宴 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 原本不想写后记的,但转念想想,前两本都写了,这本也不好例外,否则总觉得书没完结一样。 坦白说,开书最初,我是很抱了点期望的,当时存了大约十三万字的稿,想着新书期怎么也能存够二十万,然后上架后可以多更一点,冲一冲我从来就没冲过的新书月票榜(真是个不切实际的念头呵呵) 可是,就在新书上架后不久,家中长辈突然病重,直接被120拉到医院,昏迷了一天一夜,所幸人醒了过来,慢慢地病情也好转了些,其后又是转院、检查诸如此类既打熬身体、也打熬精神的许多事。 当时别说是写作规律了,生活规律也完全被打乱,且还不是我一个人,而是全家人都如此,且还会互相影响,负面情绪几乎爆棚。 然后,到了春暖花开的时节,一切终于有了些头绪,然而我却几乎没办法静下心来写文。一是每天能坐下来的时间很零碎,再一个,坐下来也写不进去。事实上,上架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每天只能写一、两千字,有时候人明明人坐在电脑前,脑子里却一片纷乱空白,完全就是靠存稿在撑着,还好我上架前存了些稿,在最紧要的关头没掉链子,现在想想都觉得侥幸。 再然后,也不知道是不是每天往医院跑的缘故,我自己的身体也开始不舒服,做了好多检查,几乎每天都是焦虑的、担忧的。再再然后,一切终于都变得稳定了、有规律了,可是,我的写作状态却再也恢复不过来了。 我不知道亲们有没有经常往医院跑的,以前我自己生病去医院时,总会生出要珍惜生命、活出自己的价值这样的想法,总会变得更积极更努力。 但这次不一样。 我在医院里看到了直接的死亡。 而且这已经快要成为常态,因为到现在还是要每天往医院跑,而住院的老人非常多,他们的形态、生存环境以及他们身上流露出的那种难以名状的一些东西,对我影响至深。 我忽然就不知道生命的意义在哪里。 这种迷茫,在我辞职回家全职写作之前,曾经有过一次。那一次我决定做个认真对待自己的人,不辜负梦想、不辜负时光。 可这一次却又不一样。 这一次,我觉出了生命的虚妄、与没有意义。 我时常会想,我每天逼迫着自己坐在电脑前码下这些字,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我之前总是妄图要给这世界留下点儿什么的想法,又有什么意义呢? 毕竟,连人类这个种族还能存在多久都很难讲,更何况人类创造的这所谓文明?不要多,全球火山爆发一次,就足够毁灭一切了。 这种悲观的、颓丧的念头,几乎每一天都会在我脑海里出现。 我知道这还是心态没调整过来,事实上我写下的每一个字,当它出现在你们面前时,它就是有价值的。 可是啊可是,亲爱的们,悲观与颓丧,这完全就是情感上的事啊,理智再强大,它终究与情感是两条平行线。而在这一年里,在我的身上,它们是完全割裂的。 一方面,我认为活着就该有目标、有奋斗、为理想而战(就像陈滢);而另一方面,却总有个声音在对我说:你努力的一切都不过是尘埃,人生苦短。 于是,每天在纠结与自我怀疑中度过,对着电脑思考生命的意义。这似乎是可笑的,可是,当它真的降临在我身上,我却觉得可怕,无边无际的可怕…… 好了,不说这些了,这些负面情绪我自己消化就化。 总之,写了这么多,就是想和亲爱的们说声抱歉。 写到末期的时候,真的是每天都在写急就章,不到最后时刻,就写不完那四千字,其实,很多时候分明从下午就开始坐了下来,却直到晚上才能写完当天的更新。 因此,这文的错别字堪称三本书之最,尤其是最后这五十章,强驽之末,写得累、错字也更多。所幸之前细纲做得很清楚,每天更新的内容都是有数的,真是谢天谢地。 好在总算按计划把全文写完了,接下来的番外更新时间暂不定,我想先把节奏缓一缓,看能不能调好状态。 至于新文,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会是现代文,玄幻的可能性比较高(其实本来想写言情,但实在没把握,毕竟我是尬爱小能手来着),希望能尽早与亲们见面吧。 也希望到那时,还能再见到你们每一个。 爱你们。 新年快乐。 姚霁珊 2019年1月1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番外一:西风吹散绮罗香 寒露时节,最恨秋雨恼人。收藏本站 然而,那秋雨却管自下着,淅淅沥沥,点点滴滴,一夜清商总不息。到天明,便见残叶满地、苔痕湿重,石阶上滑腻腻地,更比往日难行。 慧能高举着手中油伞,将那簇新的缁衣下摆捞至腰间扎牢,拱背缩肩,蹑了足尖儿,专拣那有廊檐的地方走,生恐弄脏了今日才上身的新衣新鞋。 只西风甚劲,那雨星儿时不时便要飘进廊下,泥地上又脏,慧能再是小心,鞋面上、裤角处,总不免要溅上三两点雨渍,心疼得她直皱眉。 皇觉寺有规制,秋冬两季的衣裳隔年发,春夏两季则一年一发。昨日寒露,正赶上宫里送了新秋衣过来,厚实的粗棉布面料儿,里衬为松江白棉布,又软又暖,委实很合她的意,若一上身就弄脏了,不只她自己心疼,管事更会骂。 这一路雨横风疾,好容易上至半山腰,前头现出一带青墙,几枝海棠探去墙外,风一吹,那花瓣儿便到处飘,青石阶上红泪斑斑,倒像点了胭脂也似。 到得此处,慧能不自觉便放轻脚步,行至那光可鉴人的玄漆门前,拉起门上兽头铜环,“笃、笃、笃”扣了三下。 须臾,门内扬起一管脆亮声线:“是慧能么?” “是,陆姑姑。”慧能隔门露出讨好的笑,收起伞,放下衣摆,抬手抹了把脸上残留的雨水,竭尽所能将自己捯饬齐整些。 “这就来。”那被她唤作陆姑姑的女子说道。 随着话音,但闻脚步声近,数息后,“咿呀”一声,院门半启,一个穿青衣、束环髻的圆脸女子,俏立于门边儿,见了慧能二话不说,伸手就向她光头上敲了一记。 “哎哟”,慧能抬手捂脑门儿,那青衣女子单手掐腰,一脸地带笑不笑:“好你个小比丘,腿子倒长,十停里有九停都是你讨了这巧宗儿去。” 说着上下打量慧能两眼,嘴角撇了撇:“怎地也不穿干净点儿?主子最讨厌人邋遢了。” 慧能忙又向身上扑打几下,口中陪笑:“这是昨儿才发的新衣裳呢,我拿松枝贮了一晚上,您闻闻,香的。”一壁说话,一壁便将衣袖举到那青衣女子跟前。 青衣女子忙朝后躲,笑骂道:“要死了,你个小蹄子连我也敢作弄,我告诉你说……” “朝香,外头是谁?”话未了,院深处蓦地有人发问。 极雅丽的一道音线,又有几分微甜,甫一开言,满庭秋雨竟作春温,直听得人心底里也一漾一漾地,汪了水也似。 陆朝香闻言,立时收了笑,回首欠身,规规矩矩地回道:“回主子,是慧能儿来送信了。” “叫她进来。”那声音道。 陆朝香应声是,先让进慧能,复又将院门重新关牢,二人方沿抄手游廊来至正房门前。 门边设着一具架子,左右各一张绣墩。慧能也不要人提,熟门熟路坐上绣墩,褪去脚上千层底的布鞋,自那架上取了双精致的软底鞋换上,那厢陆朝香已然挑了帘向她招手:“进来吧,夫人正好得闲儿。” 脆亮的语声传进西次间,郭婉便抬头,向镜中睇了睇。 镜子里,是一张绝艳的容颜。 莹白如玉的肌肤,红润的双颊,杏眸似含朝雾,嫣红的唇若晓露湿花,引得人欲撷欲采、欲亲欲近。 容颜如昨,犹似当时年少。 郭婉微侧首,向镜子里抛去一缕眼风。 娇媚的、风情的,却也是幽寂的、寒凉的。 她弯了弯唇,对镜一笑。 十年了。 她在这皇觉寺中静修,至今已有十年。 而这一睇一笑,便是这十年岁月刻下的印记。 美人儿尚不曾老,唯这笑容里的沧桑,抹不掉。 “给夫人请安。”慧能怯生生的声音传来,拉回了郭婉的思绪。 她“嗯”了一声,自妆台上拣起一支螺黛,一壁对镜描眉,一壁闲闲问:“今儿又是谁?” “苦竹先生和……都来了。”吞下那个令人敬畏的称谓,慧能嗫嚅地道,头垂得很低,眼角余光瞥见的,唯一角雪青裙摆。 那裙摆也不知是什么料子裁的,轻滑软薄,落在青毡上,烟一重、雾一重,叠了再叠,裙缘下头还露出几层素纱,蓬蓬地倒像云,略一行动,便“沙沙”作响。 光是这条裙子,怕就抵普通人家一年的嚼用了。 慧能心下不免咋舌,又有许多艳羡。 这位郭夫人,在她们皇觉寺里,那可真是响当当的人物。 听掌院说,郭夫人娘家姓韩,乃是山东首富,阔绰得不得了。十年前,就因为郭夫人向娘家侄女儿抱怨说吃不惯寺里饭食,住得也不甚舒服,那韩家掌家大姑娘当下就送了五千两银子进寺,又荐来一个擅做精食的厨娘。 有了这大注银子进项,那住持大师再是个清心寡欲的,也得漏出点儿红尘之心来。 于是,一手拿钱、一手办事儿。 先是给郭夫人换至如今这院子,独门独户的,清静不提,且院子里一应也皆是全的,还另设了一间小灶房。 再一个,打水劈柴的差事亦也免了,郭夫人“先天弱症,寒热皆忌”,皇觉寺“慈悲为怀”,自不好做出那等“有伤天和”之事。 至于这“天和”到底是黄是白,那就真只有天知道了。 从那以后,郭夫人便单独开火、独居一院,镇日悠悠闲闲地,过得极自在。 那韩家也极乖觉,自那以后,年年都不短了往寺里送钱,少则一两千、多则七八千,将上下人等喂得足足的,那郭夫人更成了香饽饽,走到哪里都有人巴结,还不定能巴结得上。 除此外,每逢年节,东宫亦常给郭夫人赏东西,光是那头一等的檀香便价值千金,可见其人虽不在,宠爱却不曾衰。 而自六年前萧太后薨逝,那几个曾经得罪过郭夫人的僧侣,不是被罚去后山挑水,便是去净房扫地,住持和掌院愈加小心谨慎,敬着这郭夫人比敬佛祖还诚。 有了这三重因由,寺中凡得郭夫人照应者,那日子也是水涨船高。 慧能便是少数几个幸运儿中的一个。 因她生得也算干净,行动也规矩,最重要的是年岁小,今年也才十一,两年前,郭夫人便指明由她并另两个小尼专管往里传话。 不过,那两个小尼皆不及慧能伶俐,每每由她拔得头筹,今日亦如是。 而自领了这差事,慧能便觉着,这郭夫人一身的气派,委实了不得。 当然了,这皇觉寺里气派大的主儿,自来颇多。 只是,那些老妃子、老宫嫔再有气派,也总有点阴森森地,说句大不敬的话,委实是像鬼多过像人。 可这位从前的郭孺子却不一样。 只要她往那儿一站,慧能便两腿发软,腰也会不自觉地朝下弯,往常的聪明伶俐更只剩下三分。 打出生起,慧能就呆在寺里,见过太多曾经的风云人物,却从没有一个人能像郭夫人那般,让她如此胆怯,却又莫名想要亲近。 “夫人,您瞧……是不是去见一见?”陆朝香轻细的语声响起,慧能醒过神来,忙垂首站着,再不敢胡思乱想。 郭婉此时已搁下螺黛,正将翘着指尖儿将膏脂点唇,手上动作不停,语声却是淡淡:“下着雨呢,天气也冷,我委实懒怠动。” 言下之意,谁也不见。 陆朝香登时有些发急,又不敢深劝,只得陪着小心道:“夫人身娇体贵,自是经不得这些的。只从四月至今,殿……都来了两回了,今儿又还下着雨。夫人不也说了‘外头冷’?可殿……还是来了,足见一片赤诚,夫人又何苦还为着上回那件小事儿置气到如今呢?” 见她急得额角冒汗,郭婉便搁下盛膏脂的玉盒儿,从镜子里扫她,目中漾着一点笑:“我都不急,你急什么?要不……你替我去见一见?” 陆朝香当下面色大变,忙低头:“奴婢不敢。” “哦,是么?”郭婉面无异色,揽镜自顾,似观妆容,接下来的话头亦再不提这茬:“慧能,你就回说天气太冷,我又病了,请他下回再来吧。” “哎哟我的夫人,好歹您也定个日子下来啊,也免得人又空跑一趟。”慧能尚未答言,陆朝香到底忍不住,又劝了一句。 郭婉不语。 见她不像恼了的样子,陆朝香多了几分胆气,觑着她的面色陪笑:“到底也是今儿冒雨跑了一趟,若是空口白话地,却也不像。夫人看,要不要送点儿东西过去,也是一片心意?” 郭婉对着镜子蹙眉,旋即又笑。 描得长长的一双翠眉,轻颦浅笑间,恰是远山如黛,拢住春水般的眸。 “罢了,就依你。”她似甚无奈,自袖中取出方帕子,向唇上轻轻一抹。 佛头青纻丝素面儿帕子上,瞬间染上一痕嫣红,一素一艳、一冷一暖,说不尽地靡丽。 “拿去。”将帕子向旁一递,郭婉眸中波光潋滟:“若他细问起来,你就说我委实病得动弹不得,不好过了病气给他,将养上一个月,应该也就好了。” 慧能忙恭声应是,那厢陆朝香笑眯眯地接过帕子,又殷勤相询:“夫人,要不要找个匣子装起来?” “你觉着呢?”郭婉反问,长眉微挑,面上是似有若无的一个笑。 陆朝香心头打了个突,忙抬手向嘴上轻打了一记:“奴婢该死,胡言乱语,该打。” 郭婉“噗哧”笑了起来,摆了摆手:“罢了,这些戏码儿我也瞧腻了,还不把那手放下?” 陆朝香借坡下驴,陪笑道:“奴婢谢夫人不罪之恩。” 说这话时,她故意拧眉咧嘴,做出那可笑的模样来,郭婉果然被逗笑了,复又摇头:“把东西给慧能吧,也不好叫人家多等。” 陆朝香便去寻了块包袱皮儿,将帕子折进其中,交给慧能,又虎下脸:“仔细着些儿,莫弄湿了。” 慧能忙应了,小心收进袖中,郭婉又道:“至于那位披发结庐的,从前怎么回话,今儿还怎么回。往后他再来,用不着问我,直接打发了便是。” 慧能亦自应下,眼睛却往陆朝香身上一扫 陆朝香正背对着郭婉向她呶嘴儿。 郭婉对这位苦竹先生的态度,委实难以捉摸,她这话也不好尽信,若真不往里传,只怕也不好。 慧能常来此处,对郭婉的脾性亦有几分了解,见状便眨了眨眼,表示知道了。 她二人的眉目官司,郭婉却是视若未见。 拉开妆台上的一只抽屉,她随手抓了把碎银交予陆朝香:“赏你们的,拿去分罢。” 慧能登时眼睛一亮。 这一把碎银,少说也有一两,抵她三年的月钱呢。 陆朝香双手接了,却是看也不看,转身便塞进慧能手中,口中笑道:“夫人也忒小瞧奴婢了,奴婢眼皮子再浅,也不至于跟个小孩儿抢东西。” 郭婉杏眸微弯,夹住一丝笑痕:“知道你大方,快去吧,我这儿暂时用不着你服侍。” 陆朝香不敢再耽搁,上前一拉慧能:“你傻了,还不快谢了夫人?” 慧能手里抓着银子,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儿,合什躬腰:“谢夫人赏。” 若不是出家人不兴跪拜,她真想磕几个响头。 “快去吧。”郭婉微笑,将手挥了挥。 陆朝香便拉着慧能退了出来,又点手唤过一个粗手大脚的丫头,叮嘱她:“好生听用,夫人要是叫我,你就说我去外头送慧能。当好了差事,一会儿予你果子吃。” 这院子里服侍的也就四个,除陆朝香并那厨娘外,还有两个洒扫洗衣的,这丫头便专管洒扫,倒有一把子力气,就是人有点傻。 听得有果子吃,那丫头便露出一脸馋相,没口子地应下,旋即往门前一站,又黑又壮,跟门神似地。 陆朝香便随慧能出了门儿。 她不放心慧能,总要亲眼见着东西送到了才行。 二人打着伞跨下石阶,却见那雨又比方才大些,山风掠过,吹得那树叶子上的雨水直往下落,敲在伞面儿上,“噼哩啪啦”一阵响。 慧能忙将伞倾了倾,遮挡树梢落雨,一面便偷眼打量陆朝香。 打从郭夫人进寺时起,这位陆姑姑就一直管着近身服侍,在寺里也住了十年了,论起寺中掌故,她知道的怕是比慧能还多些。 见她鬼鬼祟祟往这厢瞧,陆朝香便抬手敲她脑门儿,口中嗔骂:“好你个小秃尼,看我作甚?是不是方才那银子我没要你的,你不爽利?” 慧能愣了愣,一时间会错了意,扣扣索索地便去掏袖笼,要把银子拿出来分。 陆朝香久经历练,再非当年眼大心空的宫人,又哪里会要她的钱,见状“噗哧”一笑,掩口道:“谁要你这点儿银子?真当我瞧得上?” 见她确实是在开玩笑,慧能暗自松口气,顺势收回手来,讪笑道:“陆姑姑自然不跟我们一般见识。” 因手中银子得保,她自是心情大好,倒又想起件传闻来,左右望了望,便张大眼睛问:“陆姑姑,我前两天恍惚听人说,寺里当年来过贼人,可是真的?” 她方才一径打量陆朝香,便是挂心此事。又是小孩儿心性,听见这等奇事,总想问个究竟。 可谁想,这话音一落,陆朝香当下就变了脸。 不过,很快她便又正了神色,作出一副漫不经心样儿来,抬手拨开一根探至眼前的树叶,问:“这又是从何说起?” 慧能倒也不曾隐瞒,只将声音压低些,道:“圆静师叔她们闲聊的时候,我不小心听到的,说是八、九年前的时候,寺里遭过贼。” “哦?”陆朝香挑眉,一脸狐疑:“我怎么没听说过这事儿?” “原来您不知道呀。”慧能拖长了声音,却也并未显得失望,面上神情则是越发神秘,声音也压得更低:“那我告诉您吧,师叔她们说了,也不知是十年前还是八年前,寺里怕是遭过贼,还说那贼人是从后山爬上来,垂了索子闯进寺里的。” 她眨巴着大眼睛,目中有一点畏惧:“陆姑姑您说吓不吓人?那后山可是笔直的悬崖呢,有十来丈光面儿的石头,寸草不生,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他们是怎么爬上来的?莫不是会飞?” 陆朝香面色不动,提起的心却往下放了放。 原来不过是传言罢了,不尽不实地,倒白白唬了她一跳。 说起来,当年那些事儿除住持并掌院外,知情者极有限,这些尼姑也不知打哪儿听来的,在那里胡说乱道的,并不足虑。 可是,再一转念,陆朝香却又沉下了脸。 流言这东西,一旦传开了,却也不好。 “这事儿我可真是闻所未闻。”她口中说道,笑得很是随意,又有几分好奇:“说起来,这圆静到底是跟谁乱嚼舌根儿呢?” 慧能哪里听得出这话的意味,她此时的注意力皆在脚下,生恐泥水弄脏鞋袜,随口答道:“就圆静师叔并慧通、慧寂、慧空师姐她们几个闲聊,因我去了,她们就再不肯说了。” 陆朝香“哦”了一声,暗暗记下这几个名字,不再说话。 山下便是屋舍,因是住持并掌院、管事等人的住处,修建得颇为整齐,还砌了高高的围墙,一院一院地隔开,地上铺着大块青砖,黄墙灰瓦,却也雅洁。 二人自墙外石路上绕出去,再往下走一段山路,便又现出大片的房舍。 这里便是普通女尼的住处了,一水儿的泥坯大屋,一间挨着一间。 那些罚进皇觉寺静修的宫人,无分贵贱,一律都住在此处。就算是郭婉,彼时初初入寺,亦住在这四人一间的屋子里,吃的是粗茶淡饭,每日还要挑水打柴,活计很是不少。 自然,待韩家的银子进了寺,她便再没吃过这苦,直是羡煞旁人。 因正值早课时分,众尼皆在前头大殿诵经,此际四下空落,并不见人迹,唯秋雨萧萧、西声飒飒,扫得极干净的泥地上,连片残叶都不见。 转出这片屋舍,便有一条夹道直通山下角门,陆朝香早就盘算好了,便在角门那里看上一眼,亲见着慧能将东西送到了,再行回转。 心头这般作想,她便往前看了看,可谁想方一抬头,前头拐角处便忽地转出一个灰衣妇人。 那妇人身形高瘦、皮肤黝黑,生得其貌不扬,行动间却极敏捷,展眼便与二人走了个对脸。 陆朝香心头凛了凛,面上却擎出老大一个笑来,当先笑语:“哟,这不是杨婶儿么?您这是打哪儿来呀?” 言辞间竟是客气到了十二分,面上的笑几乎是讨好的。 这杨婶儿便是韩家荐来的那个厨娘,管着小院儿的一应吃食,慧能也自识得,忙停下问好。 杨婶儿亦自停步,黑漆漆的脸上不见一丝表情,只回了个礼,复又低而简短地道:“大厨房。” “哦,原来您是去大厨房看菜去了。”陆朝香殷勤地道,轻轻巧巧便补齐了对方的全话。 杨婶儿点了点头,算是认同了她的说辞,不再言声,只往旁让了让,意思是让她们先过去。 陆朝香对这杨婶儿却似颇忌惮,见状并不敢先行,反拉着慧能避去道旁,满脸陪笑地道:“还是您先走吧。” 杨婶儿倒也没客气,略一颔首,便自二人身旁掠过,很快行得远了。 陆朝香在她身后瞧着,眼见得她三转两转,没入大片建筑之中,暗自舒了口气。 这位杨婶儿,她可是一点儿不敢开罪的。 毕竟,她曾经亲眼瞧见过,这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妇人,是如何一刀一个、连眼都不带眨一下地,便将那些闯进来的黑衣人,杀了个精光。 只要一想起那满院子的鲜血、残肢与人头,陆朝香就觉得后心发寒,嗓子眼儿发苦,恨不能再狠狠吐上几回才罢。 是的,皇觉寺,确实遭过“贼”。 且还不止一拨。 细算来,从十年前郭婉入寺,至六年前萧太后薨逝,整整四年光阴里,皇觉寺后的山小院儿,至少被“贼”光顾过五次。 而每一次,都是由这位杨婶儿出手,将这些“贼”们送上往生路。 却不知,后山悬崖下的那几十具尸身,这十年来,是不是还能剩下两根骨头? 陆朝香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陆姑姑,咱们就在这里分开么?”耳畔忽地传来慧能的声音,陆朝香立时回过神。 罢,罢,这些陈年旧事,想来作甚? 自萧太后薨逝,她们也算太太平平地活了过来,如今更是出寺在望,好日子还在后头呢,又何必庸人自扰? 按下万般思绪,陆朝香停步四顾,却见她们正站在岔路口儿,东首便是皇觉寺的几重大殿,往西则是那条夹道。 “嗳,那就在这里分开罢。”陆朝香点了点头,旋即又想起什么,板起了脸:“我可告诉你,东西必得好生送过去,但凡有一点儿闪失,莫说是主子了,便是我也饶不得你。” 见她疾言厉色地,慧能自不敢多言,只唯唯应是。 陆朝香还不放心,又仔细叮嘱她几句,方与她分开。 却说慧能,这一路连新衣新鞋也不敢管了,只一径拢紧袖口,将手缩在胸前,又将撑伞的手盖在外头,生怕那袖子里的帕子沾上半点儿雨星。 这段路颇远,却好在廊檐宽大,又皆是砖地,却比后山好走得多,不消多时,已是山门在望。 那守门的老尼知道她的来历,打老远便笑得两眼眯成了缝儿,直冲她招手:“快着些,外头怕等急了。” 这些人皆得郭婉看顾,自是尽心尽力,连带着慧能也被当成了财神。 慧能忙加快脚步,行至老尼身边时,顺手便递过去几枚大钱。 皇觉寺又非红尘之外的仙地,修孔方经、敬邓通神者,大有人在。 那老尼眉花眼笑接过钱,将山门拉开一条缝儿,装模作样地合什道:“可怜两位施主,淋了半天的雨。” 慧能朝她笑笑,抬脚跨出门槛。 门外石阶下,正立着两个人。 左首男子身形微躬、青衣小帽,一身家仆打扮。 不过,若细看去便会发现,他撑伞的手肌肤白嫩,拇指上的玉扳指更是水光莹润,一看便知,此等下仆,必出自豪门。 而在他身后不远,则立着个穿玄青宽袍的披发男子。 那宽袍不过细布裁制,依大楚衣冠之制,这等服色,多为庶民穿戴。 只是,虽衣着朴素,且年岁稍长,这男子的眉目却极是俊美,衬着颌下三绺长须,宽袍广袖、长发当风,隐隐然竟有几分飘渺出尘之意。 慧能只扫了一眼,便不敢再看,低头行至二人身前,当先向那青衣下仆合什道:“这位公公请了。” 此人正是东宫大监李朝平,深得太子殿下信重,慧能与他见过几回,此时便以“公公”相称。 李朝平忙亦躬腰,客气地道:“小师父有礼。” 慧能侧身避开,又还了一礼,方自袖中取出裹得整整齐齐的包袱皮儿,双手呈上,一壁便将此前郭婉交代的话说了一遍。 李朝平倒也没多问,接过东西道了声谢,却不及走,仍旧躬立着。 慧能便又转行至那布衣披发的男子身前,轻声道:“苦竹先生,夫人正病着,今儿也不能见您了。” 那被唤作苦竹先生的男子闻言,神情怅怅。 良久后,他方叹了口气,唇边浮起一个苦笑:“有劳小师父了。” “不敢,都是贫尼当做的。”慧能的语气不自觉放柔了几分。 这位苦竹先生,便是山下“苦竹斋”的主人。 五年前,皇觉寺山下官道左近,忽地开了一间茶馆儿,名唤“苦竹斋”,那茶馆的东家,便是这位苦竹先生。 慧能隐约听人说,这苦竹斋其实是韩家出钱修的,而这位苦竹先生,便是郭夫人的生父——原附马爷——郭准。 十年前,长公主并兴济伯都犯了事儿,附马爷郭准犯下了“罔顾国朝、一心为私”之罪,被流配至漠北,时间为五年。 算算日子,那苦竹斋现身之时,正是郭准五年刑满之日,时间上倒也真合得上。 只是,此事到底是真是假,却并无实证。 “烦请这位小师父,将这两罐新茶转呈郭夫人。”苦竹先生和声说道,回手自身后负着的布囊里取出两只瓷罐,交予了慧能。 慧能忙接过,再等片刻,见无余事,便向二人合什一礼,方自去了。 便在转身的瞬间,她瞥眼见远处角门闪过一角青裙,情知那是陆朝香,想必回寺后,她会在路中相候,二人再一同返转后山。 “呼啦啦”,一阵风陡然拂来,掠过重又紧闭的山门,卷起满地黄叶,又被大雨浇落。 山寺寂寥,满阶湿渍,等在阶下的两个人,各自转身,向山下行去,途中未交一语。 耐人寻味的是,这整段路上,李朝平始终落后苦竹先生数步,躬腰俯首,状极恭谨。 直待行至石阶尽头,远处风雨之中,影影绰绰现出一辆马车的身影,李朝平方才抢前几步,一躬到地:“先生慢走,奴婢不送了。” 苦竹先生脚步微顿,却不曾回头,只背对着他举了举手,和声道:“有劳李大监,您也慢行。” 温润犹似少年的语声,却仿佛经不得这雨横风狂,甫一离唇,便即散去,如同从不曾出现过。 望着伞外绵绵不息的秋雨,苦竹先生轻轻地叹了口气 或许,他这半生起落,亦如这一道微弱的声息,不过是万丈红尘中的一片飘萍,来或者去、生或者逝,皆为梦幻泡影。 然而,无论如何,他到底还是守在了她的身旁,而不是像许多年前那样,负了她,又负了她的娘亲。 “豁啷”,又一阵疾风忽至,那踽踽独行于山道的身影,亦仿似随了这风、这雨、这满天满地的萧瑟,渐行渐远,渐至无踪。 苦竹斋,长长久久地开了下去。 而它守望着的山寺,亦在那一程又一程的春风秋雨中,渐渐苍老、渐渐颓败、渐渐空寂了它的庭院。 海棠开了又谢,梧桐绿了又枯。 许多年后,当人们谈论起载入史册的“孝文皇后”,谈论起她充满传奇的一生时,便总会论一论那间唤作苦竹斋的茶馆,忆及那个孤独了一生的老人,感慨于他“不肯受国丈”,只肯以庶民身份下葬的平生。 而后,人们便会更加感佩于孝文皇后“视百姓如父母,是为大孝”的高风亮节,将其与探案如神、创办泉城女校并大楚女医馆、医病更医世的“神探夫人”,并列为大楚最伟大的女性。 而在泉城女校百年校庆之时,出自当代女雕刻家、女画家裴令仪之手的两尊女子铜像,就此耸立在了了校园纪念堂。 这两尊全身像,正是女校的第一任校长——神探夫人,与女校的第一任校董——孝文皇后。 据称,她们生前是一对至交好友,虽后来各自婚嫁,无缘再聚,可是,她们却在各自的领域互为支撑,为大楚后来的百年盛世,做出的杰出的贡献。 其中,孝文皇后的塑像取坐姿,她身著华美的皇后大衫,双目微垂,似正在仔细聆听着什么。 而神探夫人的塑像则为站姿。这位据传是神箭手的校长,身负长弓、手执教鞭,双目平视。在她衣带下方,垂落着一枚金牌,那金牌上的“神探”字样,即便隔得很远,亦清晰可辨。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拜个早年 原计划应该还有一篇番外的,但是构思了好几天,觉得能写的内容不多,除了跑到海外的那一票人之外,书中大多数人物的结局都有了,再强行往下写也没什么必要,不如就到这里结束吧,嗯嗯,谢谢亲爱的们一直以来的陪伴。 然后关于新文,之前说过要写现言来着,但是在生病的这段时间里,忽然又冒出个古言的灵感来,于是纠结了好长时间,到现在也都没个定论,也迟迟没动笔。 写现言应该会比较有新鲜感,于创作有益,但脑洞这种东西我不是太有自信,而且现言的话可能就又要写大格局了,话说我有点怕这个;古言虽然写腻了吧,但这是我熟悉的范畴,也可能是因为生病之故,有点想写个平淡悠闲、小桥流水的故事,没那么多阴谋诡计的那种…… 总之,趁着过年这段时间我再想想,新文发文应该在四月,我想多存点儿稿,来个上架大爆发啥的。 最后提前给亲们拜个早年,恭祝新春快乐、猪年大吉、男俊女美、白瘦富强、爱情事业双丰收、健康财运两圆满,阖家顺利过大年!!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