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它永无止境》 第1章 祈祷 4623年。 第三大区,谭伊市南区的塞文山。 蜿蜒曲折的山路上,二十多个来自圣安妮修道院的孩童,正身着灰色亚麻道袍,跟着一位面色冷峻的修女采摘路边的野菜。 那位修女年纪在五十岁上下,头发已经斑白,她两颊的皮肤衰老松弛,微微耷下,即便面无表情的时候,也带着令人畏惧的严厉。 整个采摘的队伍被拉得很长,那位修女站在最前头,孩子们零零散散,各自为伍,时不时会拿着菜送到修女面前,询问这东西能不能吃。 在队伍的末尾,一个红色短发的女孩子跟在一个黑发少年身后,她淡蓝色的眼睛像是两颗浸润在溪水中的水晶,此刻,她正有些警惕地看着四面的草丛。 “简,你来”少年向着她招了招手,表情带着惊喜,“看我发现了什么” 女孩子靠近,蹲下,见地上长着一个深棕色的蘑菇。这让她迅速变了脸色,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不用怕,”伯衡轻声道,“这不是螯合菌,就是普通的菌菇,可以吃的那种,你看” 女孩子将信将疑地靠近。 少年取出小刀,将整颗蘑菇从地上撬了起来。 它的伞盖是棕色的,底下的菌根带着一点泥土,少年迅速挥动手中的短刀,将沾了土的根部削掉,又很快吹掉落在上面的尘屑。 蘑菇的伞盖下呈现出乳白的颜色。 “这是牛肚菌,看起来已经在吐孢子了,这种过于成熟的菇子以前很多人都不爱吃但和普通的菌类比起来,它还是很美味。” 说着,伯衡将手中的牛肚菌颠倒过来。 “你看它伞盖下面这些蓬起的地方我们现在要把它刮掉,至少把孢子剔掉,它们掉在地上,过段时间就会重新生根发芽。” 女孩子两手抱膝,蹲在旁边看着,“螯合菌也一样” “既然都是真菌,那应该没差吧。”伯衡说着站起了身,将处理后的牛肚菌装进自己的布袋,“今晚我们加餐。” 两人刚直起腰,前面就响起了一阵紧促的铃铛那是格尔丁修女的号令,所有听见铃铛声的小朋友,都迅速放下了手里的活儿,向着格尔丁小姐所在的方向跑去。 十一岁的赫斯塔还很瘦弱,她被少年牵着往前走,二十多个孩子很快围绕着格尔丁修女站成了一个圈。 “芙拉桑发现了一只可怜的松鼠。”格尔丁修女面色严峻,“芙拉桑,你说说吧。” 一个和赫斯塔看起来差不多大的女孩子,怯怯地捧着一只带血的松鼠。 松鼠还活着,只是浑身上下都是血窟窿。 “我刚刚看见远处有一只秃鹫一直在盘旋,就跟过去看了看,结果看见了这只松鼠。我想它它一定是被秃鹫被啄伤了眼睛身上也被啄出了好几个血窟窿,我没能救下它” “我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格尔丁修女轻声道,“让我们一起来为这只可怜的小东西祈祷,愿它安息我前几天已经教过你们如何祷告了,是不是” “是的,格尔丁小姐。”孩子们齐声答道。 “那么,开始吧。” 所有人放下了手中装菜的布袋或篮筐,大家双手合十,开始柔声细语地念起了祷词。 “简,你在干什么” 一个声音冷冷地从头顶传来,让十一岁的赫斯塔骤然回过神来。 她抬起头,面容沉肃的格尔丁修女正凝望着她,修女戴着白色手套的两手交握在胸前,目光带着几分愠怒。 周围的几个小孩子偷偷睁开眼睛,看向赫斯塔这边。 “其他人都把眼睛闭上。”修女沉声道。 所有跪在地上的孩子都是一阵寒颤,连忙双手交握,恢复了之前祈祷的姿势。 “所有人都在专心祈祷,就你一个人睁着眼睛。”格尔丁修女的声音在山麓的上空回荡,“赫斯塔小姐,你回答我,你在干什么” “我在看那只死去的松鼠格尔丁小姐。”赫斯塔轻声回答。 “是吗,”格尔丁的声音稍稍缓和了些,“但祈祷的时候应该闭上眼睛,赫斯塔。” “我有点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我们要这样将它埋在地里吗” “是的。”格尔丁用虔诚的口吻回答,“我的肉身归于尘土,但我们的灵魂来自天上,如果我们能虔诚地为死者祈祷,那么当这祷告抵达圣灵的所在,祂降下的仁慈也将涤荡你们的灵魂 “而一个清澈的灵魂,才不容易 被螯合菌寄生,赫斯塔小姐,你明白了吗。” 赫斯塔皱起眉头,没有作声。 格尔丁再次皱起了眉头,“你又在想什么” “我在想为什么我们不立刻虔诚地把它吃掉呢。” 刹那间,周围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止了,一直跪在赫斯塔身边的少年伯衡不禁睁开了眼睛,担忧地看向自己的朋友。 格尔丁的脸顿时铁青:“什什么” “它是刚刚才死的,现在才午后,还算新鲜,现在去皮腌制的话” “简赫斯塔。”格尔丁修女的声音严肃到令人战栗,她带着不可置信的态度轻声道,“你在说什么东西” “我们不用自己吃,”赫斯塔连忙补充道,“只要这样处理以后,把它挂在外头,等需要的人自取。虽然这点肉对一个成年人来说或许不算什么,但在饿极了的人那里就能救一条命,就这样埋进地里,未免太过浪费” 话还没有说完,赫斯塔整个人被修女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提了起来,她被拎到死去的松鼠跟前。 “看看它。”修女命令道,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悲悯的哭腔,“看看这个可怜的小东西,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赫斯塔小姐我一向是怎么教你的” “不能杀生。”赫斯塔看向修女,“但不是我们杀的它,而且我们也不是自己吃” “啪” 一记耳光砸在赫斯塔的头顶。 “伯衡你现在就带简赫斯塔去山顶禁闭室”修女的声音颤抖着,“她的脑子被恶灵占据了要关上几天禁闭才能清醒” 深夜,圣安妮修道院的禁闭室里,赫斯塔蜷在铁笼子里。 她红色的头发披散在脸上,睡得很浅。 “简,简”一个声音将她唤醒,赫斯塔睁开眼,望见铁笼子外伯衡的脸。 “格尔丁修女睡了,我从厨房拿了点儿东西给你,你出来吃。” 赫斯塔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 伯衡移开铁笼子上的重锁。它看起来绕得层层叠叠,好像把笼子锁得严严实实,但实际上这只是个障眼法罢了锁耷拉在笼子上,根本没有困着笼子。 第2章 未来 赫斯塔咕噜一下从笼子里钻了出来。 伯衡取出一个非常老旧的锡铁饭盒,里面装着已经冷了的土豆,奶酪碎和一些灰褐色的菌片。 对着月光,赫斯塔用勺子把那菌片舀出来细看。 “这就是牛肝菌吗” 伯衡点头,“我偷了一点黄油炒的。” 赫斯塔饿极了,她大口大口地将食物送进嘴巴,伯衡递过去一个同样老旧的水壶,“慢一点。” 女孩吃饭的时候,伯衡从裤腿里掏出一卷折得很软的报纸。报纸对折处的油墨都已经被蹭掉了一些,露出纸纤维的毛边。 少年小心地将报纸展开,在月光下认真读了起来。 赫斯塔已经习惯了这一幕。 在修道院的这四年,她总是被格尔丁修女关禁闭,而每一次伯衡都会像这样带一点吃的来看她,顺便坐在旁边做剪报。 “你怎么知道牛肝菌能吃呢”赫斯塔望着正在读报的伯衡,“是从报纸上看来的吗” “不是,是以前一个大叔教我的。” “进这里以前” “对之前我一直跟着他在荒原生活。” 伯衡一边回答,一边小心地将报纸上的一篇豆腐块文章剪了下来,他随身带着乳白色的医用胶带,动作娴熟地将文章纸片贴在自己的本子上。 这本本子是伯衡的宝贝,他不知从哪儿找来一块防潮的石棉布,不用的时候就用布包着藏在禁闭室的地板底下。 格尔丁修女对孤儿院中孩子们的读物有非常严格的控制,除了一批经过她亲自审读的神学故事,孩子们日常能够接触到的读物就只有一些故事非常简单的童话绘本甚至这些绘本中也有缺页,因为格尔丁修女认为这些故事中的一部分内容属于异教徒们不切实际的幻想,会在孩子们纯洁的心灵上蒙上一层阴影,使得他们更容易被鳌合病侵蚀。 整个孤儿院只订阅一份报纸,每天会送去院长和格尔丁修女的办公室,看完后她们会将报纸收到储物间。 而伯衡正是从那里偷偷取阅。 为了避免被修女们发现,他每次只拿三个月以前的旧报,这些报纸往往已经被捆成一匝堆放在角落,每隔半年会有政府的回收人员上门收取。没有人会检查里面的报纸是否缺少了页数。 赫斯塔像从前一样,将伯衡带来的所有东西都吃得干干净净,她意犹未尽地端着伯衡的旧饭盒,有些怅然若失。 “吃饱了吗”伯衡问道。 “嗯。” “那好,简,”伯衡抬起头,“你听我说,今天这件事,你确实做错了,虽然并不是因为格尔丁小姐说的那种理由。” 赫斯塔歪头。 伯衡温声道:“也许之前你在短鸣巷的时候没有选择,但现在我们既然有条件吃人工饲养的动物肉,最好就不要碰野外的那些动物。” “但那只松鼠才刚刚死去,还是新鲜的,也不行吗” “不行。”伯衡用双手比了一个叉,“这些生存在野外的动物非常有可能携带一些致病菌c寄生虫或病毒这和它们死了多久没有关系。记住了吗” 赫斯塔若有所思。 伯衡又低下头去做他的剪报,“我感觉芙拉桑应该是看错了,秃鹫是食腐的动物,一般不会主动攻击活着的动物。” 赫斯塔有些疑惑,“如果不是秃鹫,那松鼠身上的那些窟窿是哪来的” “也许是其他什么猛禽吧” 赫斯塔望着伯衡,“这也是从前和你生活在一起的那个大叔教你的吗” “哦,这个不是,这是我从报纸上看到的。”伯衡笑着道,“有人曾因为食用生肉感染上螯合病,所以现在所有的人类宜居地都严禁生食。” “原来是这样啊” “不过我看报纸主要还是为了搜集十四区的信息,每次看到有十四大区的报道,我就把它剪下来。” 十四大区。 赫斯塔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她有些好奇地望着伯衡,“你之前偷偷和院长借的那本暴风雨下的群山,是不是讲的十四区的故事” “对,不过那个故事的发生地不是我要去的地方。十四区很大很大,它是目前世界十六个大区中最大的一处,那里有很多很多块宜居地。” “伯衡为什么想去那里” “因为那边可能是我的故乡。”伯衡回答,“伯衡就是一个很典型的十四区人的名字,衡是名字,伯是一个很古老的姓也许我的家就在那边,所以我想回那里去看看。” 说到 这里,伯衡突然拍了下脑袋,“对了简,我前几天看到一个可能和你有关的故事。” 伯衡笑着低头,他哗啦啦地泛起自己的剪报本,直到某一页,他停了下来,将本子推到赫斯塔的面前。 “你知道院长当年,为什么要给你挑选赫斯塔这个姓吗” 赫斯塔沉默了片刻,然后摇了摇头。 “因为你是红头发,而且是火一样的红发,而十四区的北部有一支游牧民族,叫赫斯塔族传说中,赫斯塔族的女人都是和你一样的红发他们的图腾是鹰,一直在十四区北部荒原游猎为生你看这个,这篇报道专门讲了赫斯塔族的事情。” 赫斯塔的目光扫过伯衡的剪报,兴致并没有很高,但随即,她就发现了本子的空白处还有许多伯衡的字迹。 “原来你还在这本本子上写日记吗。”赫斯塔喃喃。 “啊,不要看那些”伯衡有些手忙脚乱地遮挡起那些文字来,“我是让你看上面赫斯塔族的故事” “那个故事讲得不对,”赫斯塔轻声道,“赫斯塔人的图腾不是鹰,是马。” “马” “嗯。”赫斯塔点头,“虽然鹰对赫斯塔人而言确实很重要在赫斯塔人的传说里,他们的祖先是一只神鹰的化身,所以他们认为鹰是守护神。但总有人把这个和图腾弄混,他们的图腾是汗血马赫斯塔人靠这种马驰骋草原。” 伯衡微怔:“这些故事,你又是从哪里听来的” 赫斯塔一手抱着自己的小腿,另一只手轻轻挽起耳畔的碎发。 “有一段时间,短鸣巷里有人高价收红头发,尤其是红焰一样的红头发,所以那个时候,大家到处打听赫斯塔人的消息。” 短鸣巷,赫斯塔从前生活的地方。伯衡听人们说起过,那是一个坐落在荒原中的贫民窟,曾生活着一群盗贼c刺客c黑市的商旅,以及一些身份暧昧暂时无法正式入境的浪人。 伯衡迅速拿起笔,将这个细节记了下来。 一时间,禁闭室里只有笔在纸上摩擦的沙沙声。 赫斯塔将锡铁饭盒重新盖好,放回到伯衡身边,“伯衡去了十四区,想做什么” “还没想好。”伯衡轻声说,“我应该会先去伯姓人聚集的城镇看看,之后嘛也不一定就要待在宜居地,十四区那边螯合物出没得不多,我想再回荒原生活一段时间,永远只有荒原上的生活才是自由的简呢你对未来有什么规划吗” “有。”赫斯塔点头。 “你想做什么” “我要去找一个人,一个对我来说非常c非常重要的” 赫斯塔话还没有说完,禁闭室的门猝不及防地从外面被推开,赫斯塔的声音戛然而止,两人同时抬头。 惨白的月光顺着门缝落下来,在地面上投一道细长的黑影。 那是格尔丁修女。 第3章 异变 “伯衡?你在这里干什么——” 格尔丁修女话才出口,她就已经看见了答案——在伯衡与赫斯塔的身边,放着许多张铺平的旧报纸。 “格尔丁小姐”伯衡的脸瞬间苍白,但又很快冷静下来。 他用身体挡住了自己的剪报本,并悄悄将它推给了身后的赫斯塔。 赫斯塔迅速会意,她不动声色地将本子接过,胡乱地用石棉布将本子包盖起来,塞到了铁笼的底下。 “我一直以为你是个乖孩子”格尔丁修女起得脸色发青,她的胸脯因为剧烈的喘息而不断起伏,“你竟敢——你竟敢——” “请不要生气,格尔丁小姐。”伯衡腾地一下站起来,以便吸引修女的目光。 修女随手捡起一张旧报纸,将它甩在了伯衡身上,报纸发出骇人的“哗哗”声,修女震怒道:“我是为什么不让你们看这些东西,记得吗?” 伯衡:“因为我们还没有能力辨别是非,在这个时候接触外界这些纷纷扰扰的信息,会让我们的思绪变得复杂,从而更容易走上歧途,也更容易被鳌合病侵蚀。” 赫斯塔也站了起来:“格尔丁小姐,是我饿坏了所以托伯衡给我送一些吃的。加上我一直想听听外面的故事,所以这一次才——” “够了!我再不信你们俩的鬼话。” 格尔丁觉得一股热血冲上脑门,眼前一切甚至有些发青,她只得扶着一旁的墙面才不至摔倒,伯衡连忙上前扶着了修女的手臂。 过了一会儿,格尔丁觉得稍稍缓和了一些,她的目光再一次扫过地上的旧报纸,也是直到这时,她才留心到不少报纸上都有着方块大小的缺口——显然是被裁剪过的痕迹。 格尔丁的眉头皱紧了:“你们在干什么?做剪报?” “我” “那些你剪下来的东西呢?到哪里去了?” “抱歉。”伯衡低下头,但完全没有正面回答问题——他也不可能主动回答。 格尔丁修女再次发起怒来,不过这一次她没有再对伯衡吼叫,而是声音颤抖地对着窗外的方向低吟忏悔。 等到忏悔结束,她先是摘下了伯衡脖子上的钥匙,然后一手提起少年的后领,将他推搡着塞进了先前关着赫斯塔的铁笼,毫不留情地扣上了重锁。 “我待会儿再来处理你”说完这句话,修女的目光冷峻地转向赫斯塔,“赫斯塔,你过来。” 赫斯塔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我应该和伯衡一起受罚,格尔丁小姐。” “你以为你逃得掉吗?受罚的事等会儿再说!”格尔丁厉声道,“院长不知道从谁那里听说了白天的事,她说要亲自和你谈谈——你现在就跟我去院长的休憩室!” 赫斯塔明显怔了一下,“现在?这个时候?” “对,就现在。” 赫斯塔看了伯衡一眼——这倒是个好消息,至少院长不会像格尔丁修女这样不讲道理。而且,现在去和院长说说伯衡的事,说不定她老人家还能帮忙向格尔丁修女求个情 “不要磨磨蹭蹭的!” 赫斯塔没有再停留,她跟着格尔丁修女朝院长艾尔玛的休憩室走去。 艾尔玛院长是圣安妮修道院最年长的人,她与格尔丁小姐就像这里的慈母与严母,每当孩子们因为各种各样的错误被格尔丁小姐下令责罚,艾尔玛院长就会想方设法地减轻孩子们要承受的痛苦。 只是差不多一个月前,老院长在地窖不小心倒摔,把两只手摔骨折了,于是这个月里什么事都是格尔丁小姐来安排。 失去了艾尔玛院长的庇护,所有人都过得战战兢兢。 快到休憩室了,格尔丁小姐的脚步突然慢了下来,她回头看了赫斯塔一眼,“现在院长还在疗养中,你不准和她提今晚伯衡的事情——如果你还有点良心,就不要让她再为你们忧心!” “好的,格尔丁小姐。”赫斯塔低声回答,她能觉察出格尔丁小姐压抑着的更咽,还有她泛红的眼睛——修女此刻一定在为院长而难过。 两人都不再说话,直到她们来到了院长休憩室前。 “艾尔玛院长现在需要良好的睡眠,”格尔丁修女再次叮咛,“我就在这里等你,你也不要在里面待太久,差不多了就赶紧出来。” “好的。”赫斯塔稍稍松了口气——只要格尔丁小姐不和她一起进屋,那她就能和院长深谈。 赫斯塔向着格尔丁修女躬身行礼,转身推门踏入了休憩室。 这间休憩室也是院长的办 公室,老人既在这儿居住也在这儿办公,赫斯塔对这里很熟悉。 只是今天,才一进门,她就闻到了一股腥腐气,她快步走到墙边打开窗户透气——以往这里的窗户总是开着的,今晚却紧紧关闭。 休憩室里没有开灯,仍像中古时期那样点着一支暗淡的白色蜡烛。火焰的柔光映照出房间中一切陈设的轮廓。赫斯塔看见靠窗的办公桌上压着一叠文件,有早已干涸的钢笔压在纸面上,笔头和笔身都已经落了灰,看起来很久都没有人用过了。 赫斯塔将钢笔拿起来,小心地用自己的衣服擦了擦,然后盖上笔盖,重新插入笔筒。 不远处的床榻上传来熟悉的声音,“简?是你吗。” 赫斯塔立刻回头应声,“是我,院长。” 床边的烛火照亮了床榻上的纱帐,纱帐后面,艾尔玛的影子隐隐浮现。 “过来吧。” 赫斯塔立刻小跑着过去了,她望着纱帐后的院长,想起方才老人虚弱的声音,忽地有些鼻酸。 “你又惹祸啦。”老人的声音带着一点笑意,“我听芙拉桑说了白天的事,就让格尔丁小姐喊你过来了你想吃掉那只松鼠吗?” 赫斯塔的脸骤然红了,她低头望着自己的脚尖,尽管有许多话想说,张口却吐不出一个字。 纱帐后传来一阵笑声,“没关系的,简。” “我知道这样不对。”赫斯塔轻声道,“以后不会了。” “不,不不简,你是对的。”艾尔玛院长的声音带着老人特有的轻颤,“松鼠非常美味。” 一时间,赫斯塔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纱帐里伸出一只缠绕着纱布的手,它摊开在赫斯塔的眼前——一只腐烂的血鼠赫然躺在老人的掌心。 顺着被掀起的纱帐一角,赫斯塔终于意识到了房间中那股腥臭味的来源——艾尔玛院长的床上堆满了死去的松鼠皮囊,她正一身血污地坐在这发臭腐烂的肉山之间。 床榻的纱帐下,一张苍白而憔悴的老人脸缓缓靠近,她瘦削极了,眼睛却是前所未有地鼓胀。 那张非人的脸就在这时再度露出慈祥的微笑。 “想吃的话,就吃吧,就现在我看着你吃。” 第4章 鳌合物 赫斯塔强忍着呕吐的冲动将身体向后倾斜,然而那只手与死鼠却紧追呈到她眼前。 艾尔玛院长两只缠绕着绷带的小臂异乎寻常地粗壮,隔着厚厚的纱布,赫斯塔几乎能看见到她手臂上脉搏的起伏震动。 “艾尔玛院长?”赫斯塔脸色苍白,“您您到底” 艾尔玛望着赫斯塔,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下来,她先是发出一声诧异的慨叹,而后慢慢低下头,使得半张脸都沉在了阴影之中。 “不是你说想吃的吗” 一瞬间,赫斯塔忽然从光影中嗅到些微死亡的预兆,在艾尔玛还沉浸在她的自言自语中没有行动的时候,少女已经迅速起身,试图向着门口冲去。 “格——” 呼救的话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赫斯塔感到一块腥肉被塞进了自己的口中,两只粗壮的手臂从身后绕过来,钳住了她的脖子和脸。 赫斯塔的双脚慢慢挣扎着离地,她完全被艾尔玛限制在了怀中——老人的身体异乎寻常地热,并且极其有力。 “吃吧,吃吧我的简,我的好孩子” 腐臭的肉汁渗进赫斯塔的口腔,她感到眼前的一切正在变得发青,缺氧带来的眩晕感让她的手脚渐渐变得无力,先前似有若无的死亡预感骤然变成一道厚重的幕布降落下来,它密不透风,又重若千钧,在意识近乎模糊的时刻,赫斯塔突然一改先前试图躲避逃离的动作,上下颚向着死鼠和艾尔玛的手臂紧紧咬合。 四颗尖锐的虎牙瞬间咬穿了老人手臂上的绷带,艾尔玛迅速抬起被咬的手,将赫斯塔整个人抡了半圈,甩向了靠墙的衣柜。 一声巨响后,赫斯塔重重地跌在地上,在她身后,被砸得松动的柜门忽然打开——赫斯塔还没有来得及站起身,赤身裸体的芙拉桑已经从衣柜里跌落出来。赫斯塔本能地伸手,接住了昔日的伙伴。 芙拉桑身体冰凉,显然已经死去多时,赫斯塔看到两条密密麻麻的针口——一对乌鸦的黑色翅膀,被细细地缝在了芙拉桑的背上。 “她是个小恶魔。”艾尔玛笑嘻嘻地指着芙拉桑的尸体,“看她还有恶魔的黑羽。” 赫斯塔颤抖着抬头,年迈的艾尔玛正一步一步地向着她走来,然而比起老人脸上恐怖的微笑,更让赫斯塔战栗的是艾尔玛的手臂——那只被撕开了绷带,显露出真实皮肤表面的手臂,正透着龙虾壳一样的鲜红色。 螯合病 赫斯塔终于意识到眼前的一切意味着什么:此刻站在她面前的已不再是昔日温和慈爱的院长,而是一个已经感染了鳌合病,彻底失去了神志的恶魔。 然而迟了。 艾尔玛再次捉住了赫斯塔,这一次她没有再试图往女孩的嘴里塞什么东西,而是直接用双臂钳住了她的脖子。 “坏孩子。”老人漠然道,“你也学会说谎了?” 赫斯塔眼中淌下热泪,那令人恐惧的窒息感再次降临,她的十指死死抠住了艾尔玛的手臂,可除了撕下艾尔玛手臂上更多的绷带,这挣扎根本毫无用处——直到一声重物的钝击声响起。 一直紧勒她脖子的手终于再度松开。 赫斯塔重重跌在地上,并剧烈地咳嗽喘息。当她再次抬头,她看见格尔丁修女不知什么时候闯了进来,修女手中举着一把木凳,凳角上沾着艾尔玛后脑勺的血。 格尔丁脸色惨白地望着眼前一幕,手臂因为难以言喻的惊惧而不断发抖。 “格尔丁小姐——”赫斯塔想开口解释这里发生的一切,然而格尔丁修女倒竖了眉毛,迅速用一声大喝打断了她。 “快跑!!简!” 腐臭的气味,零落的松鼠尸体,死去的芙拉桑,正在试图勒死赫斯塔的艾尔玛,还有那双赤红色的粗壮手臂 ——眼前的种种,根本不用任何人解释,就足以让格尔丁修女明白一切。 修女疯狂地挥舞着椅子,试图在这狭窄的过道中吸引艾尔玛的注意。 “快跑!!快跑!!简!!去报警!!” 在极度的恐惧中,赫斯塔感到自己的手脚都变得有些不受控制,她手脚并用地站起来,然而,在她眼前,通向正门的方向被艾尔玛和格尔丁小姐堵着,要冲出去难度太大 但南边的窗户还开着! 赫斯塔一跃跳上院长的办公桌,半个身子才探出窗,就感到右脚脚踝一阵剧痛。 艾尔玛徒手击碎了木凳,不知从哪里取出了一把匕首——她用自己已经粘连在一起的四指紧紧握住了刀柄,精准地刺中了赫斯塔的脚踝。 赫斯塔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嘶。 被推倒在地的格尔丁修女吼叫着向着艾尔玛扑了过去,然而她的力量太弱,即便搂抱着艾尔玛的腰,也无法将这只螯合物拖离办公桌。 眼看艾尔玛的刀再一次高高举起,赫斯塔觉得眼前的一切似乎变慢了——在她与艾尔玛之间的空气里,好像突然填满了某种透明的凝胶,这看不见摸不着的胶质极大地减缓了艾尔玛的速度。 可是在极度的惊恐中,她几乎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格尔丁修女的右手被削去半截——骨与肉的分离在她眼中如此清晰,她甚至看清了喷涌着的热血与血肉的截面,螯合物的匕首,也随即被格尔丁修女打落到不远处的地面。 螯合物懊恼地尖叫了一声,信手取出近旁笔筒中的一支钢笔,朝着格尔丁修女的右肩狠狠捅了下去。 “格尔丁小姐!” 修女发出一声痛苦的惨叫,身体倒在桌上。她不断呕血,眼中布满血丝,额头青筋凸起。 “快走” 格尔丁再度起身,用最后的力气将瘫坐在窗前的赫斯塔推了出去。 下一刻,窗户被紧紧关上,亮着柔光的玻璃窗,霎时喷溅起骇人的热血。 —— 目前已知情报: 「螯合菌」「鳌合病」「螯合物」 鳌合病是一种由螯合菌带来的疾病,染病后有1~2个月的潜伏期。 感染初期,患者会出现心境持续低落c食欲减退,失眠或嗜睡,疏懒无力等症状。在这一阶段,患者如果主动检测c积极就医,可通过一系列复杂的生物治疗手段彻底清除体内致病孢子,恢复健康。 一旦进入发病期,则无法医治,患者将变成彻底的「犯罪人」。他们的速度和力量会在短期内得到大幅度的增强,犯罪手法直接受患者生前职业c性格c爱好c重要人生经历等因素的影响。 发病后,患者通常能够维持1到2周的行动时间,之后迅速死于出血热。 值得指出的是,发病后的患者虽然仍保持着原身的外貌,但本质上已成为傀儡。 对这类极具危害性的生物,人们一律称之为「螯合物」。 第5章 呼救 圣安妮修道院一共有两部电话。 一部在艾尔玛院长的休憩室,另一部在格尔丁小姐的档案室。 夜已经很深了,高山上的修道院寂静无声,赫斯塔躲在悬空的走廊地板与山石之间,她紧紧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竭力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她哭得太厉害,以至于眼睛这会儿已经有些生疼,她听见恶魔缓缓地从她头顶经过,又渐渐消失在转角尽头。 这里离孩子们休息的起居室大约有15分钟的路程,离格尔丁小姐的档案室有10分钟,要命的是这两个地方的方向是相反的。 在通知其他人和报警之间,只能选择一样。 赫斯塔没有犹豫太久——修道院里大部分孩子满14岁以后就会离开这里去社会上谋职,所以这里并没有太多可以冷静主持大局的人。现在跑过去叫醒大家,慌乱之下的结局也许更糟糕。 那么就只有一个选择——报警,通知螯合物猎人。 她和伯衡从前经常出入格尔丁小姐的档案室,伯衡今年14,是修道院里最大的孩子,每当有新人进入修道院,格尔丁修女总是让他来整理和记录新人的材料,后来赫斯塔也被选中进入档案室,她和伯衡因此熟络。 在这些年的生活中,赫斯塔知道有至少三条路通向格尔丁小姐的档案室——最快的一条也许不用10分钟,7分钟足矣。 不。 不等等。 这些事情,艾尔玛院长也知道。 她是否现在就在格尔丁小姐的档案室里等候? 一阵恶寒从赫斯塔的胃部升起,她的眼泪无声地涌出眼眶,在这个安静的夜晚,赫斯塔缓缓爬出阴影,深蓝色的月光洒在她的身上,她佝偻着背,颤抖着回到地面上。 方才那些恐怖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在她眼中闪现,几乎令她的精神抵达了崩溃的边缘。她能够感觉到自己身体的每一寸皮肤都在尖叫——然而她每一步仍在往回走,往她刚刚逃出来的院长休憩室飞奔。 恐惧像海啸一样涌来,在巨大的压力之下,任何一种威胁都能轻易将她的勇气击个粉碎,她像是在一条钢丝绳索上狂奔,不能回头,更不能停歇,好像只要跑得足够快,恐惧就追不上她。 休憩室的门虚掩着,此刻的时间是如此珍贵,根本容不得丝毫的犹豫,赫斯塔硬着头皮闪身入内。 如果恶魔就在门后等着,那就步格尔丁修女的后尘吧——如果格尔丁小姐就在天上等候,那死亡也不是什么值得畏惧的事情 推开的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门后是令人安心的寂静。 院长床头的蜡烛还在安静的燃烧,地面上是血淋淋的格尔丁小姐和芙拉桑。赫斯塔突然觉得手脚都冲入了一股热血,她充满愧疚地望了格尔丁小姐一眼,而后迅速跑向了办公桌旁的立柜,取下了老式电话的听筒。 不需要加拨任何区号,只需要直接按下1和7——但赫斯塔的手一直在不可抑制地颤抖,她反复失误,又反复按下电话重拨。 等到成功的那一刻,她突然听见一声“砰——”的重响。 “你竟然敢回来,简你胆子真大” 休憩室的门被重重推开,手持利刃的螯合物狞笑着站在那里。 赫斯塔的身体瞬间僵硬。 「嘟——」 听筒里传来一阵夹带着杂音的信号声。 无数画面从赫斯塔心中掠过——那些都是她在圣安妮修道院的这四年中,美好而珍贵的回忆。 「嘟——」 她在格尔丁修女和艾尔玛院长的照拂下长大,两位修女像母亲一样陪伴着她,指引着她。 虽然她们的脾气迥异,但在一件事上,她们是相同的: 在危险骤然降临时,她们会将孩子们的性命,放在远远高于自己的位置上。 「嘟——」 赫斯塔缓缓将听筒放在了一旁的办公桌上。 在这样的时刻,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呼吸变得平顺了。 刚才是格尔丁修女,那么现在,轮到她了。 「&¥您好,这里是ahgas求助中心,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螯合物目光骤然凌厉,它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扑向那台老式电话,赫斯塔竟跟上了这节奏,朝着螯合物的方向冲撞过去,在冲击中,黑色的胶圈线骤然拉长,听筒从桌面被扫落,像一只小小的钟摆在空中摇晃。 赫斯塔尖声高喊:“第三区谭伊市圣安妮修道院发现螯 合物!! “病变者是——院长谢瓦利尔·艾尔玛——” 话音未落,她感到一种陌生的疼痛,那把曾经刺进格尔丁修女身体的匕首,也直接刺进了她的心脏。 螯合物嘴角咧开,无声地展开一个胜利的微笑,它推开赫斯塔的身体,伸手去够垂落在空中的电话听筒,然而——赫斯塔并没有倒下。 她胸口插着匕首,散乱的头发挡住了脸,可力量却比刚才还要强劲。赫斯塔两手死死钳制住螯合物的双臂,一时间竟让对方动弹不得。 “第三区谭伊市圣安妮修道院发现螯合物 “这里还有二十多个孩子 “请你们快” 似乎是在一场漫长的梦境中,赫斯塔感觉到了痛苦。 先是剧烈的疼痛,再是安宁。 她感到一阵灼热的热浪,好像有沸腾的烈焰在她身旁燃烧,在烈焰之中,她看见一张年轻的,微笑的脸。 周围的环境时而嘈杂,时而安静,赫斯塔偶尔听见有低声的谈话,只是那声音像是从水底传来,模糊而朦胧。 她从一个梦跳跃到另一个梦,试图去寻找最初看见的那个人,然而在无限的黑暗里,她好像一片游魂,始终寻不得,也停不下。 梦里,她一头扎进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这里不是短鸣巷,而是圣安妮修道院。 她又一次站在了艾尔玛院长休憩室的门前。 低下头,她见自己赤脚穿着白色布裙,手里还捧着一叠报纸。 一时间,一种熟悉的温情涌上心头,赫斯塔什么都忘了,踮起脚轻轻叩门。 艾尔玛院长的声音从门后传来,“谁呀?” “院长午好,”她声音稚嫩,“格尔丁小姐让我送一份报纸来。” 门后传来几声抽屉开关的声音,“请进。” 赫斯塔推开了门。 艾尔玛院长的休憩室里,永远有一股淡淡的松木香味,这和从前她在短鸣巷里总是闻到的腐臭截然不同——这股松木香味来自休憩室北面的一整墙的书柜,为了防虫,艾尔玛院长挂了很多香木在书柜边上。 赫斯塔双手将报纸递过去,艾尔玛院长也双手接过。 女孩扫了一眼院长的桌子,上头放着一本摘抄本和开着盖子的钢笔,却没有任何摊开的书册,赫斯塔突然明白过来,她回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门口,笑着绕回了老院长的身边。 “您是不是又在看不能让格尔丁小姐发现的书呢?” 艾尔玛院长笑了一声,算是默认了。 赫斯塔走到老人身边,“我也可以看看吗?” “没有办法,既然被你撞见了” 老人轻叹着拉开身旁最近的柜子,她将先前藏在抽屉里的书取出来,轻轻地放在了桌子上,而后又将赫斯塔抱起,让女孩坐在自己的怀中。 “认得上面的字吗?”艾尔玛问道。 “来自荒野”赫斯塔艰难地拼读着,“一位人类学家的手札?” 第 6 章 天真的人类学家 小姑娘顿了一下,抬头问道,“什么是人类学,院长?” “是一个学科,赫斯塔。”艾尔玛温声道,“关于它,我了解得也很少,只知道他们的研究课题涉及人类文化c社会结构c制度道德等等在大断电时代以前,这是一个很繁荣的社科分支。” “是吗,”赫斯塔的目光重新回到书本上,“那他们每天都会做些什么呢?” 艾尔玛凝神想了一会儿:“我猜想,就像封面上说的那样,他们会去荒野。” 赫斯塔眨了眨眼睛,“是和我们一样,每天都要去采野菜吗?” 艾尔玛院长摇了摇头,“他们会去探寻一些古老的部落,和一些生活在丛林中的人一起居住c交谈,试图了解他们的文化。有时,人类学家也会去到一些原始人居住的洞穴遗址他们是试图解释人类文明从哪里开始,又向何处终结的人。” 赫斯塔兴致勃勃地翻起眼前的旧书本,“他们有答案了吗?” “嗯怎么说呢,”艾尔玛笑了笑,“这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释清楚的。” “但格尔丁小姐说,只有谎言才繁琐复杂,真理总是很简洁,不需要过多的言语修饰。”赫斯塔再次抬起头,“是吗?” 艾尔玛又咯咯地笑起来,“是的,简格尔丁小姐当然是对的。” 老人伸出手,很快将书本翻回到这本书末尾的附录,“不过我今早刚刚读到一个答案,也许不那么简洁你想听听看吗?” “想!”赫斯塔高声回答。 老人再次抱起女孩,以免多动的女孩子从她的大腿上滑下去。她握住了赫斯塔的手指,带着她一点一点朗读书本上的句子。 书上佶屈聱牙的高级词汇让年幼的赫斯塔皱紧了眉头,她的手指像蜗牛一样慢慢地在纸张上移动。 艾尔玛轻声念道:“多年前,曾有人向人类学家米娜·德利德提问,在现今的所有考古发现中,哪一条线索,最能够标志着人类文明的诞生。 “人们期待着她能谈论石器c壁画,或是有过烹饪痕迹的麦谷化石,但是,德利德女士并没有。 “她说,文明的第一个迹象,应当是一块骨折又痊愈的股骨。” 赫斯塔仰起头,“什么是股骨,院长?” “就是大腿骨。”艾尔玛轻轻拍了一下赫斯塔的大腿,“就是这儿。” 赫斯塔又低下头,主动念起了下文:“德利德女士说,在荒野,一只一只摔断了腿的动物总是会很快死亡它们要么死于干渴c饥饿,要么会很快成为其他猛兽的盘中餐。而如果它们既要觅食,又要躲避危险,那么它们股骨的伤就无法愈合。 “然而,我们确实发现了一块曾经断裂c又愈合了的股骨,这就说明有人花了很长时间照顾他。 “他们为他止血为他固定了伤口,带着他来到一处安全的地点,并分给他食物和水。 “当我们处在困顿的情形中,却依然能够帮助彼此,这就是文明的。” “是的,简。”艾尔玛笑着抱紧了怀中赫斯塔,“当我们处在困顿的情形中,却依然能够帮助彼此,这就是我们文明的。” 赫斯塔感到自己被一个温暖的拥抱环绕着,她也笑了起来。 可是周围的一切突然变化——温暖的午后阳光迅速消散,整洁的办公桌转眼蒙尘,日光暗淡下来,一股熟悉的恐惧浮上心头,赫斯塔低下头,看见艾尔玛院长抱着自己的手不知何时又缠满了绷带。 “” “吃吧。”熟悉的声音变得阴冷,一只缠着绷带的手突然伸进了赫斯塔的嘴巴,“吃掉它——” 在惊恐的顶峰,一切戛然而止。 她骤然感受到深刻的疼痛,好像身体的每一个关节,每一寸皮肤,都传来灼烧似的折磨——赫斯塔终于意识到先前的自己沉浸在梦中,在梦里,她回到了几年前与艾尔玛院长一同阅读的那个下午。 慈爱的老人与螯合物的身影在她脑海中交织究竟哪一个才是梦呢? 她微微调整呼吸,试图起身,然而很快她就发现这很难——此刻她被蒙着眼睛,尽管看不见东西,赫斯塔仍能感到有白亮的灯光在她的头顶,同时存在着的,还有一些消毒水的气味。 “醒了吗?”一个女声猝不及防地在她耳边响起,“不要动,不要睁眼,你现在在医院,你很安全。” 赫斯塔的身体颤栗起来—— “放松,呼吸。”那个声音又说道,“别怕,这些疼痛都是正常的,那只螯合物 的血溅进了你的眼睛,所以我们做了一些处理。你眼睛上的纱布要等一段时间才能拆下来。” 赫斯塔想要开口说话,然而口中发出的声音却是一段连她自己都听不清的呢喃,随之而来的还有同样剧烈的咽喉疼痛。 “是想说话吗?想就动动你的手指。” 赫斯塔的十根手指头,都轻微地伸展。 那个女人笑了:“医生说你的嗓子有轻微的酸液腐蚀,可能是因为咬噬过螯合物导致的,他们已经上过药了,大概明天就可以恢复正常。” 赫斯塔安静地听着。 这个女人的声音,和艾尔玛c格尔丁小姐都不同——她的语速很快,语气总是很平淡,从她口中说出的每一句话,都结束得短促而干脆,没有任何拖音或多余的音调变化。 赫斯塔听见身旁传来一阵椅子拖动的声音,女人在她床边坐了下来。 “我知道你大概有很多事情想问,等你完全恢复过来,我会来给你解答。现在能否请你回答我几个问题?当然,你只需要回答‘是’或‘否’——是就不用动,否就动动你的手指,我说清楚了吗。” 赫斯塔没有动。 “好。”那女人笑了笑,“那我们开始你叫简·赫斯塔?” “你出生在谭伊市以南的荒原,短鸣巷一带?” “你的出生时间是4612年,今年11岁,是格尔丁修女在4620年——也就是你8岁的那一年,进入的圣安妮修道院,是么?” “以及”千叶忽然停顿了片刻,“你是十四区的赫斯塔人?” 赫斯塔的手指突然动了动。 那女人看了赫斯塔一眼,“你想回答‘不是’还是‘不知道’?不是,就继续动一动手指,不知道,就别动。” 赫斯塔安静下来——“不知道。” 那女人等了好一会儿,见赫斯塔没有动静,她低头笑道:“哈哈,其实这个问题没什么悬念,除了赫斯塔人,谁还会有这样的一头红发呢——不过你既然连自己是不是赫斯塔人都不知道,又是谁给你起的这个姓氏呢?” 赫斯塔无法回答,只有静默。 “那我明白了,我的问题差不多就这些。”女人轻声道,房间里只剩下她笔尖的沙沙声,又过了一会儿,她又开口,“对了,关于修道院,有些事情我现在可以先告诉你,你想听吗?想听就动动手指。” 第 7 章 水银针 赫斯塔再次竭尽全力地伸手。 “好。”那女人望着她,“在你报警后,过了大概3分钟的时间,我们带人抵达了现场,当时整座修道院已经处在大火之中。我们很快发现并解决了发病的艾尔玛院长,但灭火并不是我们的专长。 “尽管谭伊市的消防队即刻启动赶来,但中间隔着山路,无论如何也来不及救火了,不过你不用太担心,在大火吞噬掉整座建筑之前,我和我的同事已经将所有起居室里的孩子都带离了修道院,所以这一次螯合物造成的伤亡不算大。” 赫斯塔的呼吸剧烈起来,她心中抱着强烈的疑虑——那禁闭室中的伯衡呢? 你们发现他c救下他了吗? 然而她无法开口,也无法表达。 “过段时间,我会再来看你。”那个女人的手又伸来摸了摸赫斯塔的头,“我的名字叫千叶,千叶真崎,是螯合物猎杀与防疫组织ahgas下属403小组的组长,很高兴认识你。” 一个月后,赫斯塔平安出院。 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每一天,她仍像在圣安妮修道院时那样早早醒来,只是这一次,她不必再迅速穿衣下床,去敲响当日的晨钟。 大部分时间里,她蒙着眼睛,独自一人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感受着体内渐渐熄灭的疼痛。 赫斯塔回想着从前的种种,某些时刻,她甚至有些模糊的幻觉,那个晚上发生的一切都不是真的,它就是一场噩梦,也许醒来以后,一切还会像从前一样。 直到两周后,千叶第二次来看她,那时赫斯塔仍不能视物,但已能够开口说话。 那天,千叶带来了一封邀请函,邀请赫斯塔加入她的组织。 “螯合物猎人?”赫斯塔狐疑地接过,“我?” 千叶哈哈笑起来,“我都好久没听到有人喊我们‘螯合物猎人’了,不愧是搞苦行那一套的修道院这都是几个世纪以前才有人用的称呼了吧。” “那怎么称呼你们?”赫斯塔的指尖触碰到邀请函上方的“ahgas”字样,“这是什么的缩写?” “ahga,”千叶语速飞快地解释道,“全称ai一(抗同质化媒介),专指人类中间那些能够依靠自身天赋,自主抵抗螯合病侵蚀的个体——因为这个名字过于拗口,其中又恰好含hg,故而在非正式场合,人们大都将我们称为‘水银针’,也许你以前在什么地方听过这个名称吗?” “水银针”赫斯塔低声重复着。 这个称呼让女孩感到有些熟悉。 千叶望着赫斯塔,接着道:“你可以把这种身份理解成是一种天赋——在这个世界上活着19亿人,但水银针的数量只有4000左右,换言之,成为水银针的概率,差不多在百万分之一。 “在我们杀掉那只螯合物的那天晚上,我们就怀疑圣安妮修道院里可能存在一个有天赋的孩子,因为那只螯合物表现出了轻微的中毒迹象——这多半是因为它沾染或食用了水银针的血液导致的。 “虽然你确实伤得很重,但在你体内的鳌合病孢子基本上在第一周就已经全部自我代谢了——换句话说,你也和我们一样,也是个永远都不会染上鳌合病的人,赫斯塔小姐。” 赫斯塔声音平静,“是不是哪里搞错了?” “哈哈哈,不可能搞错的,”千叶搓了搓自己的鼻子,“虽然现在的鳌合病已经不像十几年前那么活跃——但我们还是非常迫切地需要新人你愿意加入我们吗?” 那时,仍被蒙着眼的赫斯塔皱起眉头,什么也没有回答。 “当然,这是一个非常重大的决定我得给你一些时间想想,是不是?”千叶笑起来,“我们这儿是个高危职业,不过好消息是干到25岁就可以申请退休,虽然大部分情况下——” “千叶小姐?”赫斯塔的脑袋转向千叶所在的方向,“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你说。” “圣安妮修道院主教堂后面,有一排老房子,二楼最北边有一间禁闭室,事发当晚,有一个十四岁的黑头发少年被关在那里——请问他平安吗?” “我没什么印象了,等我问问。” 千叶站起身,去外面走廊上打了个电话,等她回来时,赫斯塔立刻转头面向她,“怎么样?” 千叶沉吟了片刻:“两个坏消息,一个好消息,先听哪个?” 赫斯塔脸色苍白,“坏消息。” “当时负责搜救的几个队员确实考虑过可能会有遗漏, 所以圣安妮修道院里的几座建筑,他们挨个进去跑了一趟——连地下室都去过了,但除了你,他们没有发现任何其他人。” 赫斯塔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她忽地一阵鼻酸,鼻尖也开始慢慢变红。 “而好消息则是,”千叶自行说了下去,“根据治安队那边传来的消息,现场除了那只螯合物,发现的遗骸只有两具,分别是一个老人一个儿童——想必你应该知道她们是谁。” 赫斯塔怔了一下——是的,她知道,那是可怜的格尔丁修女与芙拉桑。 “没有发现第三个人?” “对,没有。” “那另一个坏消息是什么?” 千叶直视着赫斯塔缠绕着纱布的眼睛,“这不能算是一个消息,更像是一个推测——在我们到达修道院的时候,螯合物潜伏在主教堂后面的忏悔室里,那里离你说的禁闭室很近。” 在千叶的解释下,赫斯塔终于明白了她的所指——在水银针们缺席的那三分钟里,伯衡很有可能已经遇袭。“现场没有尸体”这一点则有很多种解释,最有可能的一种,是他可能在混乱中坠入了圣安妮修道院所在山崖下的激流,那确实很容易尸骨无存。 “不用太绝望,他也许还活着如果你能提供更多关于这个少年的信息,我们可以帮你在塞文山一带找找。” 当时,千叶是这么说的。 而今,距离事发那晚又过去半个多月,赫斯塔再也没有得到过伯衡的消息。大火烧掉了那一晚的大部分痕迹,没人知道伯衡的下落。 在今时今日,赫斯塔的伤已经完全恢复,她换上了千叶给她准备的衣服,一个人坐在医院的走廊上等千叶来接她出院。 千叶答应她今天可以带她回事发地看看,她则答应千叶,今天会给到一个答复——关于是否加入水银针的答复。 第 8 章 病理 “哟,眼睛上的绷带拆啦?”那个熟悉的女声从走廊尽头传来,赫斯塔侧目,看见一个个子很高的年轻女人。 这是赫斯塔在拆下眼部的绷带以后,第一次见到千叶真崎。 她穿着男式的卡其色背带裤,上衣是一件简单的灰白棉衬衫,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镜片是浅黄色的五边形,其后的灰色眼眸看起来气势十分锋利。 千叶一头黑发,扎着高高的短马尾。手臂上搭着一件鼠灰色大衣,脚下蹬着一双黑色长靴, 这是二十岁的千叶真崎。 赫斯塔站起身,“千叶小姐?” “第一次‘见面’,请多指教。”千叶向着赫斯塔伸出了手,赫斯塔轻轻握了一下,她感到千叶的手,质地非常特别。 “走吧,我带你去修道院看看。”千叶晃了晃手里的车钥匙,“刚好我今天提了辆新车。” 千叶的新车是一辆酒红色的老式折背车,车内的控制台已经被她改装过,她热爱黄铜拨杆的设计,车窗c空调和电台的操作台都被她换成了拨杆。 车内一股烟草味,在车窗与控制台之间的空隙里,赫斯塔看见一包抽了一半的女士烟。 “您抽烟?” “你介意吗?”千叶启动汽车,“我可以不当着你的面。” “无所谓。” 一路上,两人再没有说话。直到临近塞文山的地界,有一群身穿白色防护服的人拦下了她们。 这些人带着第三区治安队的胸章,在主道路上设置了路障,千叶出示了证件,这些人才放行。 “已经封路了吗?”赫斯塔问道。 “是啊,第三区的宜居地内已经快十年没有出现新的鳌合病病例了,上面很重视这件事,”千叶回答,“以后塞文山这片应该都会被划定为新的隔离区,如非必要,禁止出入。” 赫斯塔望着车窗外的风景,它们从陌生渐渐变得熟悉,赫斯塔感到眼眶有些发热,这辆车正带着她奔向那个生活了三年多的地方——那里正注定要陷入荒芜。 “到了。” 车在靠近山顶的位置停了下来,千叶与赫斯塔一起下车。 远远的,赫斯塔就看见了被烧成黑色的教堂石顶。 两人并排走着,千叶主动开口:“修道院里二十多个孩子已经送到了公立保育院,会有人照顾他们的。” 赫斯塔听见了,但没有应声。 她沿着石廊走道,穿过已经坍塌的教堂,向禁闭室的方向走去——那座二层的老房子已经通体漆黑,却依然保持着基本的建筑结构。 再次回到禁闭室,这里的木门早就烧成了灰烬。仅仅一个月的时间过去,墙缝中竟然已经长起了青草。 赫斯塔跨过石头门槛,她看见眼前摆着三四个奇形怪状的铁笼——它们的一道道钢筋已经在大火中融化。 赫斯塔无声地走到当初关着伯衡的那个铁笼子前,她跪在地上,伸手探向铁笼底下。 在一片灰烬中,她摸到了那块包裹着伯衡剪报本的石棉布,它的表面沾着这几日的雨水,仍有些潮湿。 一瞬间,赫斯塔的四肢有些僵硬——如果伯衡是自主逃走的,他没理由不将这本本子带走。 “这是什——”千叶刚想开口问,就看见几滴眼泪接连不断地落在了石棉布上,赫斯塔依旧背对着她,没有转身。 女孩打开石棉布,里面的剪报本还保持着当初的形状,然而整本本子都已经碳化,不论是伯衡当初悉心剪下的十四区新闻,还是他留在里面的字迹,都已经不可辨认。 千叶没有再多问,“我下去抽根烟。” “等等,千叶小姐,”赫斯塔回过头来,她红着眼眶,“您了解原因吗?关于这次的感染” “具体的报告还没有出来,要等下周。”千叶稍稍颦眉,“不过我有个猜测,你听吗?” “嗯。” “我们在塞文山的丛林里检测到了一些鳌合菌的孢子,虽然浓度很低,吸入也不会致病但这至少说明,在艾尔玛院长染病以前,这一片地区就已经有螯合物活动。你的这位院长,平时和野生动物接触多吗?” 赫斯塔怔了片刻,她低下头,过了很久才答道:“有时候会有一些受伤的动物像是雏鸟之类,院长如果遇到了会照顾它们。” “不会是鸟类,螯合病只会发生在哺乳动物身上。”千叶说道,“我猜是松鼠c老鼠之类的东西——这一带还蛮多的呢。” 赫斯塔望着千 叶,“如果艾尔玛院长感染了鳌合病,她自己是会有感觉的对吗?” “是的,是这样没错。” “我不明白”赫斯塔喃喃,“那她为什么什么都没有说?” “哈,”千叶抬手挠了挠头,“这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释清楚的” 这句话落在赫斯塔耳中,一时间竟让她感到某种命运的重叠。 她安静了一会儿,“那千叶小姐愿意和我详细聊聊吗?” “这个当然。”千叶指了指门外,“不过,我们上车再聊吧,看起来好像又要下雨了。” “好。” 从千叶那里,赫斯塔第一次听到了关于鳌合病的来龙去脉。 这种可怕的传染病源自一种生长在深海地区的真菌——多齿配位菌,它生长在陆地上的变种,就是螯合菌。 深海的多齿配位菌状如水母,平时蛰伏在200公尺以下的海域,只在繁殖期上浮至浅海水域活动。 多齿配位菌的菌丝体一般不超过5毫米,体内993都是水,它原本只是海底诸多真菌生物里平平无奇的一种,然而在漆黑且高压的海底世界,它与某些双鞭毛生物开始了漫长的内共生,最终进化出一类寄生性的囊泡虫。 这些囊泡虫无法离开多齿配位菌独活,它的存亡与繁衍完全仰息与这些小小的c如同沙砾一般的真菌。 通过囊泡虫,这些深海真菌突然变得凶猛起来。渐渐地,多齿配位菌开始能够操纵体型比它们庞大几百几千倍的哺乳动物——海中的哺乳动物一旦被感染,他们的身体就彻底沦为多齿配位菌的繁殖场。在这期间,动物们会主动接近自己的的同类,并向他们释放致病孢子。等到动物的内部已经被吞噬殆尽,它们的残骸会像气球一样臌胀并爆炸,最后一次将多齿配位菌送向更远的水域。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仅仅是令一部分海洋科学家与动保组织们困扰的难题,直到4412年,在长尾洋的库克群岛附近,出现了第一起人类渔民感染的案例。 最初,患病者感到持续性的情绪低落,疏懒,不愿做事并回避社交,同时出现了严重的失眠——这些都是抑郁症的典型症状。所以在就医之后,这名患者很快拿到了抑郁症的诊断并开始服药,然而并没有什么效果。 这种症状持续了大约一个月,患者的情绪突然恢复了正常,不仅如此,他开始变得外向c活泼,然而,人们很快发现了异常——首先遇害的是他的妻子和孩子,患者用斧子劈开了亲人们的脑壳,并将他们的尸体藏进了衣柜。 他像是被恶魔附体了一般,开始将魔爪伸向街邻,并在试图强行带走邻居孩子的时候被发现了恶行。 败露之后,患者被愤怒的居民捆绑抓获,人们脱去他的手套,这才发现患病者肘关节以下的手臂变得像大腿一样粗壮,并转为骇人的鲜红色。同时,他的食指c中指c无名指与小拇指已经牢牢粘连在了一块,只能通过拇指配合做一些简单抓握的动作——这情景,正像龙虾的钳子。 “螯合病”因此得名。 第 9 章 求助者 在被抓获后的第一周,世界上的第一个螯合病患者因为全身大出血死于当地医院,但螯合病此时已经开始在世界范围内急速传播。 鳌合病往往在感染初期就具备极强的感染性。在感染致病孢子后2个小时左右,患者的体液就已经具备了感染他人的能力。致病孢子通过黏膜进入体液循环,并在脑部毛细血管附近富集,在这个过程中,最引人注目的变化是机体中血清素骤降——这也是导致最初的患病症状与抑郁症相似的原因。 而后,孢子内的螯合囊泡虫合子渐渐发育成熟,形成卵囊,卵囊内的核和胞质又反复分裂c增殖,生成成千上万的子孢子,直到卵囊破裂,它们终于倾巢而出,从物理层面直接突破血脑屏障,完成对大脑活动的控制。 血脑屏障被突破的那一刻,也即是患病者彻底失去心智,彻底沦为螯合菌傀儡的时刻——即便这时的患病者还短暂地保有正常社交与生活自理的能力,也已经很难被称之为“人类”。 螯合物们是天生的犯罪者,他们热衷杀戮——尽管这对进一步传播致病孢子几乎没有什么帮助,甚至会因此过早暴露自身患病事实,但螯合物们仍旧乐此不疲。 千叶开着车,带着赫斯塔在塞文山一带最后一次兜风,她缓缓地讲述着关于鳌合病的历史,在某棵参天大树底下,她停下了车,靠窗点燃一支烟,轻声道,“不过这还不是鳌合病最恐怖的地方。” 赫斯塔望着她,静候她的下文。 千叶接着道:“在发病以前,鳌合病病人不会打喷嚏,不会发热,即便内心疲惫无力,也可以在人前伪装出积极向上的态度。人类只有一种方法来验证一个人是否感染——抽取脑脊液。 “换言之,在真正被诊断以前,外人很难依据一些明确的症状判断周围是否存在患者这一点,大大加剧了人们对鳌合病的恐惧。 “在鳌合病迅速流行的那段时间,没有人敢在其他人面前表现出自己疲惫的一面,一旦一个人看起来失去了活力,ta就会被认为是潜在的鳌合病患者,在那个时代,这是最可怕的。” “为什么?” “私刑啊。”千叶轻声道,“世界各地都有自发成立的‘螯合物清道夫’,他们会孜孜不倦地追杀被他们判定为感染了鳌合菌的人——有很多人因此被误杀。除了之前提到的抑郁症患者,还有相当一部分内向c不善言辞的人。 “疑似者尚且如此,被确诊的人日子就更难熬。出于对鳌合病患者的极端恐惧,不少人倒果为因,认为只有内心污秽c肮脏不堪的人才会被螯合菌侵蚀——人们不能接受自己也有犯下那种恶行的可能性,所以他们宁可相信鳌合病患者原本就是生来邪恶的杀人犯,所以才会被恶魔选中这样一来,即便是那些经过主动治疗后已经的痊愈病人,也无法回到自己原先正常的生活里去了。 “这也是大多数已经明显感受到自身变化的螯合病患者,直到病发前也不肯去就医的原因——我突然想起来你是在修道院长大的,那些污名化的理由,你应该已经听过很多遍了吧。” 赫斯塔想起格尔丁修女曾经的叮咛,她沉默着,一句话也没有说。 “总之,在当时,有很多人都经历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欺凌。”千叶吐了一口烟,“还有一个有趣的数据——啊哈,也许不能称之为有趣,大概有31的鳌合病患者,在意识到自己可能感染了鳌合病以后,会随身准备一把利器:剪刀c匕首甚至是斧子,你知道为什么吗?” 赫斯塔的身体不可抑制地颤抖了一下,“为什么?” “因为他们害怕自己是真的感染了,又不敢去验证,所以就准备一把利器,打算在必要的时候自裁——然而,这些东西到最后往往成为了他们发病后作恶的第一工具。” 女孩顿时咬紧了下唇。 “总之,为了遏止螯合病,我们曾经付出了极其惨痛的代价这几年螯合病在荒原已经开始泛滥,看起来有要抬头的趋势,我们需要同伴,非常c非常需要。”千叶看向赫斯塔,“你怎么想?愿不愿意加入我们?” 赫斯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动作僵硬地点了点头。 “那现在我带你去谭伊市内的ahga基地,你会在那边接受特训,学习怎么识别螯合物并与它们作战。顺便,我也替你联系了支援计划那边的心理援助,如果你有什么消化不了的东西,可以去和治疗师谈谈,他们会测量你的精神状态,出具你是否适合加入战斗训练的评估意见我说清楚了吗?” 赫斯塔点头,“千叶小姐可以再帮我一个忙吗?” “嗯哼?” “这本剪报您可否找一 个合适的地方,替我保存?” 千叶扫了一眼赫斯塔的手,“没问题。” 两人重新坐上了车, 赫斯塔目光失焦地望着前方,她回想起最后一次见到真正的艾尔玛院长时,她曾在老人脸上的微笑里看出几分悲戚。 人生的最后一个月,艾尔玛院长是用怎样的心情度过的呢。 惊疑吗,恐惧吗,悔恨吗也许还混有其他的情感,她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了。那个温柔和蔼的院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成为黑暗的共谋,永远被困在了自己和身边人亲手织就的钢铁囚笼之中。 赫斯塔突然想起那个人类学家的提到的大腿骨,想到格尔丁修女与艾尔玛院长总是强调的友爱互助,想起那句「当我们处在困顿的情形中,却依然能够帮助彼此,这就是我们文明的」。 也许她从来没有真正理解过这句话,也从来没有意识到,在面对同类的时候求助也需要巨大的勇气,甚至面对的人越是亲近,一切就越让人难以启齿。 千叶指尖的烟差不多快烧完了,她将烟头插进烟灰缸里,“你还有其他什么问题没有?” 赫斯塔摇了摇头。 “好,”千叶心情很好,汽车发动机躁动起来,“那我们走。” 折背车的后轮卷起土黄色的沙尘,在空无一人的山道上,两人重新上路。 第 10 章 编号 在接下来的几天,赫斯塔填了大概有几十张表格,并接受了非常细致的一套体检。之后,千叶亲自开车,送她去了ahga预备役训练基地。 千叶把车停下以后,领着赫斯塔朝办公楼走去。 报道中心在主楼a栋4层,所有出入这里的人都穿着正装,赫斯塔闻到一些墨水与香水混杂的气味,她不讨厌这些。只是让她有些意外的是,几乎每个人在认出千叶的时候,都会停下来向她敬礼或者打招呼。在与千叶小姐几声寒暄以后,人们大都会向赫斯塔投来一些好奇的目光。 在这个地方,千叶似乎是非常受尊敬的存在。 “真崎”一个声音从两人身后传来,赫斯塔先回过头,看见一个与千叶年纪相仿的褐发姐姐的抱着几本书站在那里,脸上满是惊奇。 她不像其他人那样只称呼姓氏,而是直接喊了千叶的名字,看起来似乎与千叶非常熟稔。 果然,千叶在回过头以后,也非常高兴地喊了一声“瓦伦蒂”,两人热烈地拥抱在了一块儿。 “这是我的老同学维京。”千叶对赫斯塔说道,“每天都在聊天,不过已经好几年没见了。” 赫斯塔像从前在修道院时一样轻轻躬身,“很高兴见到您,维京女士。” “我也很高兴见到您,”瓦伦蒂维京紧急瞄了一眼千叶手中拿着的文件包,“呃赫斯塔小姐。” 千叶哈哈笑了一声,接着介绍道:“瓦伦蒂是水银针预备役人员心理援助计划的负责人,之后如果你在学校遇到了什么问题,找她就是了。” “对。”瓦伦蒂向赫斯塔伸出了手对待孩子,尤其是像赫斯塔这样十一二岁的孩子,瓦伦蒂非常注意礼节,就她的工作经验而言,将他们当作成人一样对待,有时候是打开他们心门的第一步。 赫斯塔有些不习惯,但还是与瓦伦蒂轻轻握了一下手。 “好了,”千叶笑着将手里的文件包交给赫斯塔,“你带着这些文件去报道中心,等那边帮你处理完了,你再带着回执过来找我。” 赫斯塔接过自己的文件,在向着千叶与那位叫瓦伦蒂的小姐再次鞠躬以后,独自朝着报道中心的办公室走去。 瓦伦蒂有些好奇地看着赫斯塔离开的背影,“这个小女孩是谁” “我的监护对象,”千叶眯起眼睛笑起来,“在她满二十岁前,我都得好好担负起作为监护人的责任。” 瓦伦蒂愣了一下,“你也会主动当监护人吗” “那有什么办法,直接走ahga预备役监护令把她带过来是最快的,不然我担心这两天会被宪兵那边用司法手段抢走在她真正加入ahgas以前,我不能松懈。” 瓦伦蒂突然反应过来,“啊,这孩子是不是前段时间圣安妮修道院那个” “对。”千叶笑道,“不过我好像还是低估了宪兵队那边的拖沓水平。” “真了不起”瓦伦蒂转头向赫斯塔离开的方向望了一眼,她由衷感叹,“听说你们找到那个螯合物的时候,它已经是重伤状态了” “嗯。” “是那孩子干的吗” “不知道。”千叶轻声道,“但简的二次觉醒还没有来。” “你确定” “确定。” 瓦伦蒂沉默了一会儿,“真是离奇。” 两人就这么靠窗聊着天,直到一阵令人不安的脚步声令这层楼的所有水银针都有些警觉地望向楼梯口,很快,有两个穿着宪兵制服的年轻男人出现在那里,他们由这里的门卫带路,通过层层门禁抵达这里,一见千叶,便立刻快步上前。 “女士。”走在前面的士兵向千叶出示了自己的证件,并简略介绍了自己的身份,而后,他们开门见山地询问道,“简赫斯塔现在在什么地方” “我是她的监护人,有什么事直接找我说就好了。” “咳。”男人取出另一张指令,“是这样,对于几天前圣安妮修道院的案子,还有一些现场证据需要赫斯塔小姐指认,我们要带她回去。” “简今年才11岁,还未成年,前几天的惨剧已经让她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伤害,我不认为在这个时候强行让她去看相关证据是合适的。”千叶淡定地回答,“等到我们这边评估了她的精神情况以后,会挑选合适的时机带她去警局配合你们的公务,留个电话吧。” 两个年轻士兵彼此看了一眼。 “这是5a级的特别召令,女士” “这里是ahga的大本营,先生。”千叶慢慢地抬起了手,“我 说你们是新人吧” 两个年轻士兵心中微动确实,他们俩是同期的新人,今天还是他们工作的第一天,就遇上了上面下发的5a特别召令。 以这个凭证,他们甚至可以出入一部分军方的机要区域进行搜查和问询。然而不知为什么,部门中的几位前辈在了解原委以后都对响应这个召令兴致缺缺,推诿之下就落到了他们俩头上。 还没有品读出千叶这句话的深意,两人就觉得似乎有什么在他们眼前一扫而过,像卷着灰尘的风下一刻,千叶换了个姿势,她两手叉腰,眉头紧皱,“等等,你们的特别召令呢” 两人都是一怔,这才发现刚才还捏在一人手里的召令不见了。 “没有召令,就更不能把人给你们了。”千叶冷冷地说。 “千叶小姐。” 千叶回过头,赫斯塔已经站在了她身后不远处。女孩手中原本被塞得鼓囊囊的文件袋此时已空空如也,她的手里多了一张质地非常坚硬的白卡纸,上面每一条新印制的油墨信息都加了一层钢印。 千叶又看向眼前的两位宪兵,“虽然我很敬佩你们独自过来的勇气,但事情还是要按规章制度来办,你们回去再补补手续吧。” “我来送两位出去。”瓦伦蒂维京礼貌抬手,示意两人往电梯的方向走,两个士兵的脸上写满了诧异,并很快转为了被戏弄的愤怒,然而千叶已经牵着赫斯塔走到了楼道的另一边,一切争执与她们无关。 千叶接过赫斯塔的信息卡,飞快地扫了一遍女孩的资料。 在照片的下面,她看到赫斯塔的编号:res03230042403。 望着尾号403,千叶微微一笑:“我们真是有缘啊。” 目前已知情报: res即reserve预备役的缩写,转正后会变为大写字母a。 res4623030042403编号的含义为:该成员于4623年c在第3大区加入ahgas预备役,是迄今为止被发现的第42403位抗同质化媒介。 以及,千叶的编号是:a4617140040392。 第 11 章 赫斯塔之鹰 “我们接下来去哪儿?”赫斯塔问道。 “接下来就是最后一步了,可能会有点儿疼。”千叶抬起自己的右手,轻轻擦了擦自己手腕内侧的位置,“我们会在这个位置,给你植入一个带着编号信息的芯片,不过手术本身不用怕,因为有局部麻醉,所以你不会感觉到——” “不用麻醉。” “啊?” “不用麻醉。”赫斯塔又重复了一遍。 千叶望着赫斯塔,“确定吗?” “嗯。” 在半开放式手术台,赫斯塔端坐在垫起的软座上,她将右手伸去了窗口的后面,那里的机械臂正在精确地切割她薄薄的血肉。 千叶也穿着无菌服,站在离赫斯塔几米远的地方,若有所思地看着赫斯塔——女孩的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水,脸色也渐渐变得苍白,这显然都是疼痛造成的。 手术结束后,两人坐去另一间无菌室观察。 “为什么不要麻醉?”千叶问道。 “就是不想。” 千叶看着赫斯塔此刻辛苦而憔悴的脸,暂时停止了问话,过了一会儿,她突然道:“你听过‘赫斯塔之鹰’的故事吗?” 赫斯塔盯着自己的手腕,“听过一点点。” “一点点是多少?” “赫斯塔人居住在十四区北部,”赫斯塔低声道,“他们,把鹰作为自己的图腾——” “哈哈哈,我就知道,”千叶笑着打断,“这是外界对赫斯塔人一种非常典型的误解,鹰是守护神而不是图腾,他们的图腾是马。” “是吗。”赫斯塔的声音近乎呢喃,“我还是第一次知道。” 千叶接着道:“赫斯塔人有一个习俗,每当他们的孩子长到十二岁,他们就要在孩子的手腕上刺一只鹰,表示这个孩子已经成年你今年是几岁来着?” “十一。”赫斯塔答道。 “那提前了一年,”千叶笑着道,“我刚看你不愿上麻醉,还以为是因为这个习俗。” 赫斯塔低声道:“格尔丁修女曾经告诫我们,这些直接进入血液中的药剂,会让人的反应变钝。” “赶紧把那些老修女们教给你的东西都忘记吧。”千叶两手抱怀,“要相信现代科学,简。” 赫斯塔稍稍调整了呼吸,她看向千叶:“您愿意和我讲讲刚才那个‘赫斯塔之鹰’的故事吗?” 千叶没有立刻回答,讲故事本身并不难,不过眼下这种情景里给赫斯塔讲故事,颇有一种母亲照顾女儿c或是姐姐照顾妹妹的氛围。 “不方便吗?”赫斯塔又问。 观察室里空空荡荡,千叶抬头扫了一眼挂在正前方墙上的钟表——距离结束观察还有二十分钟。 “好吧,”她硬着头皮回答,“反正也没什么事。” “‘赫斯塔之鹰’,是在十四区北部雪原广为流传的一个故事,”千叶轻声道,“说很早以前,在北境的雪原上,有一只巨大的鹰,它的鸟喙就像一座山峰那么大,有几千里那么长,整只鸟飞起来的时候,天地间都是它的影子。 “这只雄鹰的名字,就叫‘赫斯塔’,它的影子具有某种魔力,天地间所有的生灵,只要停在它的影子下面,就能够获得尘世间至高的幸福。 “赫斯塔的雄鹰会在日出时分,和第一缕晨光一道起飞,从天地的至南飞向至北,所以每一日,大地上新生的生灵都会沐浴一次这雄鹰的影子。 “因而,那时的天地间没有争斗。不论是飞禽走兽,还是草木藤萝,万物都沉浸在安和与美满之中。 “可是,赫斯塔鹰却在这个过程中慢慢消耗。渐渐地,它的喙从群山那么大,变成孤峰那么大,后来变成湖泊那么大在这期间,它的翅膀也渐渐缩小,直到再也不能将人间的一切都收在羽翼之下。 “可是即便如此,赫斯塔鹰依然会在每个朝阳升起的时刻起飞。 “直到最后一次,它已经衰老到无法再抬起翅膀,于是它落在了北境的雪原中,翅膀变成了手臂,利爪变成了双脚,成为了一个人类的婴孩。于是草原上的羊群与骏马,还有先前受到过照拂的生灵都纷纷赶来,共同哺育了这个孩子。 “在赫斯塔族的神话故事里,他们的祖先就是这么来的。虽然有点荒诞,但大部分神话故事都这样你喜欢这个故事吗?” “很有趣。”赫斯塔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低声附和,“谢谢您。” 下午三点左 右,千叶离开了预备役训练基地。 在离开前,赫斯塔仰头望着这位将自己从修道院救出,如今已成为她监护人的女士,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千叶蹲下来,两只有力的手握住了赫斯塔的肩膀。 “就到这里了。” 赫斯塔凝视着千叶灰色的瞳仁——在某些时刻,比如现在,当她的眼睛映着明亮的光,她的眼睛看起来有着近乎白银的光泽。 “您还有什么建议留给我吗?”赫斯塔低声问道。 千叶拧起眉头,显然在非常认真地思索这个问题,过了一会儿,她站起身,摸了摸赫斯塔的小脑袋瓜。 “没什么了,非要说点什么的话”千叶伸手捏了捏赫斯塔的鼻尖,突然笑了起来,“不要早恋?好好训练吧,我会一直留心你的消息,也许很快我们就会再见面了,再见,简。” 赫斯塔思量着千叶留下的建议,郑重点头。 “再见,千叶小姐。” 千叶离开后,赫斯塔独自站在四楼的透明窗墙后向下看,她的目光始终注视着楼道的出口,直到那里出现了千叶的身影。她目送千叶一路走向停车场,看着她打开车门,上车离开。 正在往返送文件的瓦伦蒂很快发现了这边的小姑娘。 “赫斯塔小姐?”她走上前,“你应该拿着你的资料卡去宿舍那边报到了。” “我知道。” 瓦伦蒂顺着赫斯塔凝视的方向向外看去,但只看到地面的几处和远处颇有些空荡的马路,她蹲了下来,在稍矮于赫斯塔的高度看向她,“你在看什么?” “千叶小姐的车。” 赫斯塔指着那辆曾载着自己到这里的折背车,它刚刚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女孩凝视着车辆消失的地方,一种难言的孤独忽地浮上心头。 第 12 章 子弹时间 她忽然回想起从前在修道院的光景,那时她也经常在教堂的钟楼上,俯瞰远处的公路。 每年的修道院开放日,都会有一些经过艾尔玛与格尔丁两位修女审核的家庭进入修道院,领养他们看中的孩子。那时她和伯衡会一起在钟楼上等着,猜测着今年是哪些孩子被选中,可以跟着他们领养人离开这里。 新的爸爸妈妈意味着新的家和新的生活。这本身是修道院慈善事业的一部分,只不过她和伯衡从来没有进入过领养家庭的视野——伯衡是自愿留在修道院,不愿以这种方式离开,赫斯塔则是因为种种原因,从未被带到人前。 此刻,赫斯塔的注意力不再流于身体上的痛苦,她远眺着道路尽头,千叶小姐那些语速飞快的言语跟随着那辆折背车一并消失在远处如今她又站在高处,昔日温柔的长辈c善良的朋友全都离她而去,她依旧孑然一身。 “别害怕。” 赫斯塔忽然感觉有一双手按在了自己的肩膀上,她转过头,看见瓦伦蒂正微笑着望着她。 “我来带你去宿舍,好吗。” 预备役们的宿舍楼是一幢非常复古的四层小楼,这栋楼里的一二层分布着休息室c训练室与小型图书借阅室,三四层是真正的宿舍区,男生在三楼,女生四楼,这两层楼的两端分别配有卫生间与公共浴室。 赫斯塔跟在瓦伦蒂的后面,踏着老旧的台阶慢慢往上走——这里甚至连一台电梯都没有。 “整个第三区的现役水银灯共计有二百余位,而在谭伊市的预备役人员则一共有67人,除了少数正在参与实习的孩子,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住在这里。”瓦伦蒂笑着说道,“你的房间呢,我看看在403号,啊。” 瓦伦蒂的声音突然停了下来,她突然笑起来:“你的编号尾号是403,结果你分到的宿舍也是403——你和403这个数字,还真是有缘哎。” 瓦伦蒂的声音温和欢快,她向赫斯塔展示了一楼的两处健身区和公共休息室。现在是下午四点左右,所有人都在另一间教学楼上课,整个宿舍区显得空荡荡的。 据瓦伦蒂说要等到晚上七点以后才能陆陆续续看到回来的人,他们会在健身房与图书室待到十点,然后回三四层的宿舍睡觉,每天都是如此。 然而在经过浴室的时候,两人同时听见了一个隐隐的抽泣声。 瓦伦蒂眼中的笑意几乎立刻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因关切而导致的忧虑,她让赫斯塔在原地等等她,她好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赫斯塔还是跟在她的身后随她一起去寻找哭声的源头。 浴室里的抽泣声与水声交叠着,在女更衣室的角落,她们很快看到了一个缩坐在角落的女孩子,她穿着刚换好的短袖蹲坐在靠墙的木质平凳上,把脸埋在手臂间,湿漉漉的棕色头发遮挡住了她的大半个脸。 瓦伦蒂立刻认出了她,但却没有接近。 “好了,好了,赫斯塔小姐。”瓦伦蒂轻手轻脚地离开了那里,并很快用自己的手机将这个消息通知了同伴,“我们走吧,我带你去看看你的房间” 赫斯塔有些在意地回望,“不用管刚才的那个人吗?” “会有人来找她的,但也许她现在更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您认识她?” “当然。”瓦伦蒂笑了笑,“我认识这儿的每一个人——她叫图兰,也住在403。” 图兰,赫斯塔记住了这个名字。她又想了一会儿,“她为什么哭?” “嗯,”瓦伦蒂斟酌地想了想,“我想是因为她的时间太短,以至于不能加入一线的队伍,直接参与那些对螯合物的作战——她一直很希望成为他们的一员,就像真崎那样。” “她患上重病了吗?” “没有呢,”瓦伦蒂有些奇怪地看了赫斯塔一眼,“为什么这么问?” “您刚才说她的时间太短” “啊”瓦伦蒂恍然大悟,随即笑了笑,“那不是指她的余生,赫斯塔小姐。图兰小姐很健康,参与各种训练也很勤奋,她一定还能活很久很久我指的’时间‘,是每个水银针的’子弹时间‘,这直接决定了在对战螯合物的时候,他们能在战场上停留的时长。” 赫斯塔的脚步稍稍放慢,“什么是子弹时间?” 瓦伦蒂有些意外,“真崎没有和你说过吗?” 赫斯塔摇了摇头。 瓦伦蒂:“从水银针被发掘到真正能够投入战斗,一般要经历两次觉醒。第一次通常发生在初次遭遇螯合物的时候。而子弹时间, 则是水银针们在‘二次觉醒’之后都会拥有的一项天赋你已经亲眼见过螯合物了,是不是?” “嗯。” 瓦伦蒂顿了顿,“在与螯合物正面相对的时候,你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特别的感觉”赫斯塔沉默了一会儿,当时眼前一切降速的古怪景象霎时又涌上心头,“有一点。” “大概有78的水银针在第一次觉醒的时候会感觉到异样,一般是身体的灼热或是疼痛感。”瓦伦蒂轻声道,“初次觉醒后,水银针们的身上会散发出一种独特的气息,这使得他们能够被同类识别。” 赫斯塔脚步微凝,她有些在意地低下头,嗅了嗅自己的衣衫。 瓦伦蒂:“哈哈,你别担心,这种气味普通人是闻不到的,只有一小部分螯合物和某些嗅觉特别灵敏的水银针才能发觉——更何况这气味本身也很淡,并且在你二次觉醒后就会消失。” “是吗”赫斯塔低声喃喃。 “这些都是小事,不用在意的。”瓦伦蒂接着道,“二次觉醒后,‘子弹时间’的出现才是最受关注的变化——它是指水银针们能够维系自身战斗状态的时间。在这期间,我们的速度c力量c视力c听力都会得到大幅度的提升。” “变得像子弹那么快?” “也可以这么理解。”瓦伦蒂答道,“在这种状态下的水银针,能够轻易抓住一枚飞行中的子弹。” 第 13 章 真正的家 瓦伦蒂接着道:“所以,也只有处在‘子弹时间’状态中的水银针,才能与螯合物这样的怪物对抗——从数据上看,一个鳌合病患者在发病后的力量会迅速提升到原本的10~60倍,并持续一到两周的时间。 “你想,一个成年人最多能提起100~150斤左右的重物,但对一只螯合物——尤其是一个由健康的成年人转化而成的螯合物来说,他们可以将4吨以内的东西轻松举起;一条一百米的赛道,一个普通需要12~16秒的时间才能通过,但对螯合物,那只是一瞬的光景而已——这样的敌人,普通人如何招架呢? “人类需要水银针,至少这样的双方能够在更接近的水平战斗。”瓦伦蒂温声道,“这也是我们存在的意义。” 赫斯塔认真想了一会儿,“一位水银针的‘子弹时间’要达到多长,才能满足上战场的限度?” “4个小时。”瓦伦蒂回答,“作战期间会有严格的计时,大家也会不断进行战术轮换,以尽量保证每一位水银针的生命安全。” 赫斯塔终于明白了过来,“那千叶小姐的子弹时间有多长,您知道吗?” “哈哈,当然,她的时长在这里几乎无人不晓。” 赫斯塔有些好奇地望着瓦伦蒂。 “76小时43分钟。”瓦伦蒂答道,“在这件事上,真崎是一个传奇。” 两人正说着话,瓦伦蒂已经领着她停在了403的门前。 瓦伦蒂将一张门卡交到赫斯塔手中,“这就是你的宿舍,自己刷吧。” 赫斯塔将卡片贴近把手旁的识别区,一声如同齿轮咬合的撞击声过后,门向里弹开。赫斯塔推门走近,里头的灰色地板看起来像是某种坚硬的树脂材料,她的胶底鞋面踩在上头,发出令人不舒服的粘连声。 这个客厅看起来大概有二十四五平,正对着门的墙上有一扇大约两米高的大窗,此刻屋外已是夕阳,屋子的南面正沉浸在夕照的阴影中,但窗外的十几棵巨大梧桐正在光影与微风中摇曳着它们刚刚吐芽的树冠,远处再没有高大的建筑,她一眼望见了树林与天空交界的地平线。 客厅的正中间放置着一张非常大的长方形白桌,桌面的边缘则散乱着一些书册c笔筒和赫斯塔不清楚用途的小玩意,一些支在桌角的镜子歪歪斜斜,让人担心下一刻就要坠落地面摔个粉碎。 在经过它们的时候,赫斯塔伸手将镜子往里侧推了推。 窗户的下面有一张长而老旧的布沙发,赫斯塔扶着沙发靠背跪在上面,轻轻推开了窗。 即将入夜的晚风带来一丝寒意,但眼前如同油画的景象短暂地抚平了她的焦虑和哀愁。 她的右手边有一块突出的阳台,那里被改造成了一个开房厨房,一些奶酪c火腿c黄瓜和小番茄也同样散乱地被丢在案板上,一旁水池里还堆着一些沾了酱汁的碗碟。 赫斯塔回过头:“我以后就住在这里吗?” “对,你的基本行李稍后就会有人送来。”瓦伦蒂说道。 赫斯塔收回目光,在她的手边有五扇门,但只有三扇挂着铭牌,其中两道门上还贴着纸质海报,一张是摇滚乐队,另一张则是一位老人在书桌前伏案写作的侧影。 “你的房间是靠窗c西边的那个。” 赫斯塔顺着瓦伦蒂的指引,轻轻推开了自己单间的房门。 里面的陈设非常简单,一张床,一个衣柜,一个壁柜,以及一扇同样靠南的窗——窗外的风景正是那十几棵成排的梧桐。 “如果还有什么需要的,直接写邮件到负责后勤的韦尔先生那儿就行,他会尽量满足你们生活上的需求。” 瓦伦蒂将一张写满了这里居住事项的纸张放在了赫斯塔的床上。 “除此之外,我们已经把你的基本资料转给了住在你隔壁的弗莱彻小姐——她下半年就要正式转职了,这段时间,她会带你熟悉日常的训练生活。还有什么问题吗,赫斯塔小姐?” “您可以喊我简。”赫斯塔垂眸说道,“我确实有个问题想问如果我的子弹时间不超过4小时,我可以去做什么呢?” “哦,能做的事情有很多,”瓦伦蒂笑着指了指自己,“比方说像我这样,在基地内部做文职,或者转做随行队医也可以——不过那都是你14岁以后才需要考虑的事。” 赫斯塔还想再问细一些,瓦伦蒂的手机响了,她接起电话,并向着赫斯塔挥了挥手,走出了房间。 金色的夕阳映在她的眼睛里,她用没有受伤的左手捡起了瓦伦蒂留下的《居住须知》,稍稍读了一会儿,又丢在了旁边。 黄昏的光景里,小小的单间只剩下赫斯塔一个人,她慢慢地坐在柔软的床上,伸手轻轻抚摸着身下的软被。 深夜11点,瓦伦蒂终于在自己的办公室整理完了本季的数据文档。像她这样的工作时间在第三区并不多见,但比起每天平稳推进一点点,瓦伦蒂更喜欢挑个完整的时间块一口气将所有的事情搞定。 在打算关机下班的时候,她发现邮箱里突然出现了一封新邮件,那是负责后勤的韦尔先生发来的——里面写着截止今天为止,所有水银针新人向后勤申请的新物件。 这些信息,后勤都会共享给瓦伦蒂所在的心理援助中心。 通常来说,在刚刚进入训练基地的头半年,新人们很少提物质上的需求。 这一方面是因为ahgas本身提供的生活日用非常细致,基本能覆盖到生活中各个地方的细节,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孩子们大都刚从各种惨烈的事故中幸存下来,正处在一个极度焦虑不安的状态中,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只有等到他们慢慢融入这里的生活,并日渐对ahgas机构产生些许信赖,他们才会开口要购置一些除了基础生活用品以外的小玩意——而这个行为,也包括这些物品本身,都是瓦伦蒂与她的同事日常需要留心的信息,它也是用来评估新人们心理状态的一个凭依。 瓦伦蒂像往常一样一行行扫过大家的购物清单,然而,当她将物品表格拉到最下方时,她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咦”。 在最后的格子里写着简·赫斯塔的名字——她竟然在今天就提交了想要的东西。 【简·赫斯塔的需求邮件】 韦尔先生您好, 这里是学生公寓的拉维特,由于新人学员简·赫斯塔不懂得如何发送电子邮件,她的第一封后勤申请由我代为撰写。 赫斯塔小姐需要一把小型铸铁椅(最好是墨绿色的),一架原木半圆形边桌(适合靠在窗沿下的那种),一块足够放下边桌与铸铁椅的双面提花地毯(最好是白底并点缀着绿色图案,半圆或方形都可),一些铁丝,红色c绿色和黑色的卡纸,以及一个适合放在边桌上的钟形玻璃罩与木质底座,谢谢您。 拉维特 顺颂时祺 第 14 章 三位姐姐 临近午夜十二点,赫斯塔独自从软床上醒来。 大约这天下午六点左右,在宿舍当管理员的拉维特太太送来了三个29寸左右的包裹,其中有一个是黑色的行李箱。从洗漱用品到换洗衣物,这里面一应俱全。 拉维特太太四五十岁,看起来像瓦伦蒂一样和蔼可亲,她有着一头浅金色的短发,并帮助赫斯塔发出了她进入基地以后的第一封电子邮件。 在她离开后,赫斯塔完全没有收拾行李,她疲惫地倒在床上,很快睡去,直到方才那一声刺耳的碎裂声突然从客厅传来,赫斯塔骤然清醒。 她缓缓坐起身,望向客厅的方向——看来她下午曾经特意推拢过的那面镜子,到底还是打碎了。 一阵熟悉的啜泣声与安慰的低语从外面的客厅传来,赫斯塔在黑暗中听了一会儿,那哭声让她感到非常熟悉似乎,就是下午曾在浴室里听到的那一个。 赫斯塔悄然下地,她听见客厅里传来了断断续续的谈话。虽然她不确定眼下是否是一个打招呼的好时机,但手已经捏着门把向下旋转。 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在她打开门的一瞬,斜对面的另一扇门也打开了。 “不好意思?”那扇门后探出一个银发姑娘的头,“明早七点我要起来参加特训,你们动静能小点吗?” 图兰的哭声戛然而止,不过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中止,她抽泣的幅度变得更大了。 “谢谢啊。”那扇门很快重新合上,在最后一瞬的缝隙里,赫斯塔的视线与她短暂交汇——那也是一双蓝色的眼眸,赫斯塔看见她左眉的眉骨上有三枚金属骨钉,裸露的肩膀上还有复杂的文身图案。 “砰”地一声响,女孩在阴影里的脸不见了,只有她门上的乐队海报以一种挑衅而戏谑的目光看着客厅里的三人。 一直在图兰身边轻声安慰的姑娘转过身来,“你是今天来的新人吗?” “嗯。”赫斯塔点了点头。 “我是莉兹·弗莱彻,”她露出一个有些无奈的微笑,“要来我房间坐坐吗?” 几分钟后,赫斯塔端着一杯热可可坐在了莉兹·弗莱彻的房中,因为怕她冷,莉兹给了她一条薄毯好让她裹住赤裸的小腿和脚。 莉兹有着一头杏棕色的短,颜色比图兰的稍微浅一些。一条淡淡的雀斑带从从她的左颊经过鼻梁一直到右颊,眼眶部分还有一些不那么明显的护目镜晒印,手腕处也有暗淡的黑白交界线。 莉兹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上都包着创可贴,边缘已经稍稍翘起,似乎已经好几天没有更换——赫斯塔能看出来,这些都是她最近一次任务出勤留下的痕迹。 莉兹给图兰准备的热可可一直放在床头的柜子上,图兰一口也没有喝——她整个人蜷成一团,面朝墙壁更咽,莉兹仍轻轻为图兰抚背,安抚着她。 赫斯塔端着甜香与苦涩同样浓郁的热可可,在尝过一口以后,她没有再喝。 她沉默地打量着这间房间——这里放满了高低不同的书架,每一个书架都填得满满当当,可即便如此也还有一大堆书摞在床边c桌角,莉兹自己裁了好几块灰白色栅格床单盖在上面,用来防尘。 在床头的墙面上挂着一副画框,但框中裱的却不是一副画,而是一块用得很久的皮质枪套,它被钉在画框的中心,皮扣垂落在半空中,已经磨损得发白。 床尾对着的地方挂着一架棕色的键钮式手风琴,风箱看起来很干净,没有一点灰尘,可见是经常用的。 不一会儿,赫斯塔放下了马克杯,她顺着手边的书架一层层地看了过去,直到看见一本《埃德加黑暗故事集》,她停了下来。 “你叫简·赫斯塔,对吗?”身后的莉兹突然喊了她一声,赫斯塔回过头去,才发现莉兹和图兰不知什么时候都翻过了身,看向她这一边。 图兰枕在莉兹的大腿上,她整个眼眶和鼻子都是红的,此刻她怀里抱着枕头,棕色的头发随意地扎成马尾,垂落在莉兹的膝上。 “嗯。”赫斯塔回答,“下午是瓦伦蒂·维京小姐送我过来的。” “我知道。”莉兹笑起来,“瓦伦蒂小姐下午也把你的资料发给我了从现在开始,直到九月我离开训练基地,我都是你的辅佐官,除了日课与训练时间外,你遇到任何问题都可以来找我,或者图兰。” “我可帮不上什么忙。”图兰嘟囔了一声。 “哈哈,说什么呢。”莉兹轻轻敲了一下图兰的脑壳。 赫斯塔忽然想起刚才在门缝中看见的那双冰蓝色的眼睛:“隔壁的那位是?” “她叫黎各,是去年来的。”莉兹答道,“我,图兰,黎各,分别是这里的三年生,两年生和一年生,理论上我们都有义务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对你提供帮助。不过黎各有些特殊,如果之后生活中她有冒犯到你的地方,还请你不要介怀——她精神有些不稳定,还在接受治疗。” “不稳定?” “一般是在‘项群训练’结束后,日常生活么都还好。”莉兹笑着回答,“你刚才在看什么?” “《埃德加黑暗故事集》。”赫斯塔指了指书脊,“这本故事集,以前有人给我读过。” “是吗。”莉兹眼睛一亮,“这本书在第一区比较流行,我好不容易才搞到的上下全册是谁读给你的?” 赫斯塔沉默着没有回答,以至于莉兹有些犹豫自己是不是不该问这个问题。不过很快,她忽然开口道:“不重要了,她给我读的也不是这里面的惊悚故事,而是专门挑了一些和室内装修有关的片段。” “装修吗?那是行家呀,”莉兹觉得更惊喜了,“我记得埃德加对第三区西部的装修风格非常推崇,他还专门写过一篇《装修的哲学》。” 赫斯塔望向莉兹:“你也喜欢埃德加吗?” 莉兹笑着摇了摇头,“这本书我单纯是因为选过一门哥特式文学的选修课,到现在除了第一篇《黑猫》,往后都没有翻过了你呢?你最喜欢这里头的哪篇故事?” 赫斯塔将书的下册取了下来,她熟练地翻开书册,在几次随意的翻阅之后,她很快找到了那段自己听过c也看过很多遍的部分。 “弗莱彻小姐想听一听吗?” “请喊我莉兹。”莉兹微笑着望着赫斯塔。 “莉兹。” “那么劳驾。” 第 15 章 朗读 于是,赫斯塔低声念起书来。 “去年夏天,我在穿越一两个临河县的徒步旅行途中。当日暮黄昏将近时,我发现自己多少有点儿为正在走的那条路而感到不安。 “那天傍晚,我见到了兰多先生。他温文尔雅,诚恳热情。可我当时更感兴趣的是那幢令我如此着迷的住房,而不是主人的举止风采。 “地板上是一块双面提花地毯,白底上点缀着小圆形绿色图案。窗帘是雪白的薄棉布,幅面相当宽大,折褶鲜明平整,全都非常干脆且非常正式地垂直至地板。 “屋子里有许多皮面的书,有华丽的壁纸,地毯,大理石台面的桌子,这里的窗户又高又窄,旁边的边桌上放着玻璃钟形罩,下面立着纸折的玫瑰”(1) 莉兹凝视着正在朗读的赫斯塔,尽管她的声音缓慢而低沉,但不知为什么,在聆听中,莉兹却从这声音里感受到了些微深情。 这情感内敛c克制,仿佛是一幅被包裹尘封的油画,只是此刻有什么东西偶然地掀起了那布帷一角,于是旁人才得以在这瞬间,瞥见底下灿烂c汹涌的色彩。 莉兹也几乎立刻明白,不论是谁曾为她读过这本故事集,那人一定对赫斯塔影响深远。 等到赫斯塔读完这部短篇,躺在莉兹怀中的图兰已经沉沉睡去了。 在柔和的灯光中,莉兹托着图兰的脑袋,小心地将她挪到一旁的枕头上。 “你还想聊聊吗?”莉兹看向赫斯塔,小声道,“我们可以出去聊。” 赫斯塔想起刚才那个银发少女,“但黎各那边——” 莉兹指了指门外,“我们去阳台。” 凌晨两点左右,深夜的谭伊市正值料峭春寒,赫斯塔披着薄毯,与莉兹一同站在向外凸起的阳台上。在这里,赫斯塔能闻见从身后厨房传来的奶酪和面包的香味,它们与远处夹杂着森林气味的夜风裹挟在一起,美妙不已。 莉兹只穿着一件白色的吊带棉背心,她背靠在雕花的铁围栏上,两只胳膊肘撑抵着身后的围栏,赫斯塔一眼望见她背部与手臂上流畅的肌肉线条,与方才在柔光下如同邻家女孩的温婉不同,此刻的莉兹令人想起原野上健美的羚羊。 “你在第三区还有亲人吗?”莉兹问道。 赫斯塔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我也是。”莉兹笑着道,“除了图兰,这里的大部分学员都是孤身一人。” 赫斯塔看向莉兹:“她好像对我有点敌意?” “嗯她对所有陌生人都有一点敌意。”莉兹解释道,“熟悉了以后就好得多,而且图兰最近状态不是很好” “我听维京小姐说起过,她的子弹时间不足以支持她上战场,是吗?” “对。”莉兹点头,“她下个月就14岁了,到时候的14型选拔,肯定通过不了。” “14型什么?” “14型选拔,”莉兹重复了一遍,“水银针的子弹时间会在14岁和19岁左右各有一次定型——这个你知道吗?只有超过4h才有可能编入战斗队伍。” “那图兰小姐为什么要这么伤心?等到她19岁的时候,不还有一次机会?” 莉兹笑着摇了摇头,“14型选拔后,大盘基本就敲定了,只有少数子弹时间在3h30以上的水银针,才有可能通过接下来的训练突破4h的关口,她的希望不大你今年是多少岁?11?” “嗯。” 莉兹感叹了一声,“我刚来这里的时候也是11岁,转眼已经三年了,好快啊。” 赫斯塔:“我听瓦伦蒂小姐说,你下半年就要正式专职了?” “对,”莉兹点头,“不过我的战斗渴望没有图兰那么强。” “她为什么那么想正面和螯合物战斗?” “和她的经历有关吧。”莉兹给出一个简洁的答案,而后撑开双手伸了个懒腰,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接着道,“我不一样我不太想出外勤,毕竟对活着本身我还有很多眷恋哈哈。” “感受到了,”赫斯塔低下头,“你有很多藏书。” 莉兹看了一会儿赫斯塔,“如果你也喜欢书,以后可以随时来我房间借阅。” “可以吗?” “当然了,”莉兹向赫斯塔伸出了手,“很高兴认识你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刚进基地就已经有了和螯合物战斗经验的新人。” 赫斯塔轻轻捏了一下莉兹的手心,表情有些不解,“是说我?我没有啊。” 莉 兹微怔,“你不是从塞文山的圣安妮修道院来的吗?” “嗯。” “那应该就是你了之前基地的内部简报说,在千叶带小组赶到的时候,修道院里的螯合物已经处在了重伤状态——不是你干的吗?” “不是。”赫斯塔回答,“至少我完全没有印象。” 莉兹眨了眨眼睛,“那可能确实是我什么地方搞错了,但你是千叶真崎亲自送来的,对吗?” “嗯。” 莉兹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那你一定有什么过人之处。” 赫斯塔稍稍颦眉,“为什么?” “因为,”莉兹笑了笑,“千叶是个非常精明的人。” 赫斯塔轻轻歪头。 莉兹望着赫斯塔:“据我了解,她从来不在无用的事上花时间,过去她在训练基地里因为觉得浪费精力,所以连新人的辅佐官都没有做过,更不要说像现在这样,主动当谁的监护人。” “是吗,”赫斯塔想起千叶之前专程开车带自己去了一趟修道院的事,那几乎花了她们一整天的时间,“我以为这只是走个形式。” “当然不是了,”莉兹笑道,“‘预备役监护令’手续虽然简单,执行却很严格。即便被监护人进入了寄宿制学校,也要求监护人每个月至少有6小时的非睡眠陪伴时间。 “等到假期,这个要求就会被提到每周21小时以上,也就是每天至少需要在一块儿待上3个小时。而考虑到在通过14型选拔以后,水银针就能正式加入作战” 说到这里,莉兹顿了顿,“我认为,千叶真崎是想让你在选拔过后直接加入她的作战小组,否则,我实在想不出,她一个总是天南地北到处跑的在职水银针,到底要怎么抽出这么多时间来陪你。” 赫斯塔静静听着莉兹的分析,两人随后聊了许多,从埃德加的文坛地位到许多朴实无华的基地生活建议,快凌晨四点,莉兹打起了呵欠,决定回房间睡觉。临分别前,她回房将那两本《埃德加黑暗故事集》拿了出来。 “这两本故事集就送给你好吗?” 赫斯塔有点意外地抬头,“送给我?” “对,送给你。”莉兹笑着道,“一本书如果总是放在书架上不被阅读,那它也会寂寞吧,所以如果你喜欢,就送给你。” 赫斯塔稍稍垂眸,她接过书册,轻轻抚摸着黑色漆皮封面上烫金的大字。 “谢谢。” —— (1)引用改编自爱伦坡《黑暗故事集》中《兰多的房间》 第 16 章 防御 次日中午。 瓦伦蒂一个人坐在食堂里,她低头看着手机,两只手的大拇指在按键上飞快敲打。 瓦伦蒂:朋友,你终于肯上线了。 千叶:? 瓦伦蒂:我转你的邮件看了吗? 千叶:简的需求清单吗?看了啊,是要我这边报销?基地不至于穷到这个程度吧。 瓦伦蒂: 千叶:姐姐,有话赶紧讲,我马上要上飞机了。 瓦伦蒂:为什么进基地的第一天简就想要这些东西你有什么头绪吗? 千叶:无。 千叶:你要是想知道,你应该去问她本人啊。 瓦伦蒂:我当然是要去和她谈的,我们今天下午就有第一场对谈但是为什么你好像完全不担心的样子?她刚刚经历那样的惨剧,这些信息可能很重要。 千叶:哈哈哈哈 瓦伦蒂:? 千叶:她确实是刚经历惨剧不假,但你不要忘了她在进修道院之前是在短·鸣·巷长大的啊。小朋友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进基地第一天跟你要了点家具搞装修就把你吓得一惊一乍保持冷静,瓦伦蒂,我挑中的人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瓦伦蒂:所以你是因为什么选中简的?我今天已经听到好几个人在讨论这个话题了。 千叶:哈,我就是觉得她的气味有些特别 气味? 瓦伦蒂稍稍抬头想了想,就看见赫斯塔端着餐盘,站在自己的正对面,她不由自主地吓了一跳。 “抱歉,吓到您了吗?”赫斯塔轻声道。 “啊,没有”瓦伦蒂回过神来。 今天的赫斯塔穿着她昨天领到的制服,白衬衫外套着一件深蓝色毛衣,下面是灰色皱褶短裙,制服上衣左胸的位置有一块金色的刺绣图案,那是预备役训练基地的徽章,一柄穿透螯钳的长剑,下面有ahgas几个字母。 “我可以坐这儿吗。”赫斯塔问道。 “当然。”瓦伦蒂象征性地将餐盘往自己这边拖了拖,她瞄了一眼手机屏幕上的新消息,千叶的头像在留下一句“登机了,白白”以后就灰了下去。 “昨天还住得习惯吗?”瓦伦蒂将手机收了起来。 “嗯,昨天和莉兹聊了很久,也见到了图兰和黎各,只是没有深聊。”赫斯塔表情平静地回答,“今天上午我已经接受了两个小时的选课培训,但还是有很多地方听不懂,我打算下午结束了和您的对谈之后,就去机房的选课系统看看。” “挺好的。”瓦伦蒂笑了笑,“看来你已经找到了在这里生活的节奏。” “嗯,多亏了莉兹,她和我说了很多在生活方面的事情。” 两人低头吃饭,等到用餐结束,赫斯塔直接跟着瓦伦蒂前往她的谈话室。 同行路上,瓦伦蒂想着不久前千叶的那句“她的气味有些特别”,不由自主地往赫斯塔身边靠了靠。 她确实能在赫斯塔身上也嗅到一些属于水银针稚子们的气味,但这在新人身上其实很常见。 千叶所谓的特别又是什么呢? “瓦伦蒂小姐?”赫斯塔的声音再次打断了瓦伦蒂的思路,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对谈室的门前了。 “呀,不好意思”瓦伦蒂立刻开始取门卡,“我总是会想着一些事出神,结果就忘了眼前的事,请别介意。” “我不介意。”赫斯塔望着瓦伦蒂,“相反,我觉得和您在一起的时间很轻松。” 瓦伦蒂一下被逗笑了,“谢谢” 对谈室内空无一人,一侧的墙面放着两个并排的灰色金属柜,里面放着许多厚文档夹,靠窗的那边有两个斜斜相对的柠黄色单人沙发,靠近门边放着一张檀木办公桌,瓦伦蒂上前打开了桌上的电脑,并招呼赫斯塔过来先填心理量表。 赫斯塔跟着瓦伦蒂学了一会儿操作,很快上手。 目前基地在使用的是去年新修订并更换了常模的症状自评量表一270,它遵从立克特七点量表法,共设置了270个问题,会从焦虑c抑郁c反社会性等17个互斥维度来考察被试当前的心理状态,信度效度都很高。 这套新修订量表比老版本更出色的地方在于,它新增了「虚荣量表」与「防御量表」两个部分——这部分一共包含了30道问题,专门用于测谎。 一般来说,普通人在这30道问题上的得分会很低,但是,若有人出于「美化自身」或「被动防御」等目的,刻意隐藏自己的真实 想法,转而选择看起来更为美好或正确的答案,那么,他们在这类问题下的对应得分就会变得非常高。 这就意味着,他的这整份问卷都不可信。 这30个测谎问题被分散在原先的240个问题中,极大地方便了如瓦伦蒂这样的心理工作者,她可以轻松地通过这套测谎量表看出哪些人的测量结果不可信,并且一定程度上了解对方说谎的倾向。 大约半个小时过去,赫斯塔提交了量表。 瓦伦蒂已经调整好了一旁的摄像,开始了与赫斯塔的谈话。 今天,她们的话题仅仅止步于过去与未来几日赫斯塔在基地的生活。 赫斯塔经常看向摆放在不远处的镜头,她和所有新人一样,不习惯在镜头下谈话。 “会有人调取这些录像或录音吗。”她轻声问。 “会,但只有极少部分人会有调取的权限。”瓦伦蒂回答道,“加上我,一共只有四个人,哦不,五个——其中还包括千叶。大部分情况下没有人会动它们,所有影像资料仅仅是作为档案保存,如果你将来的发展出现问题,我们会试图通过这些材料寻找原因。” 赫斯塔目光复杂地凝视着摄像机上的红点,“我明白了。” 关于赫斯塔,瓦伦蒂想要了解的其实有很多,比如这个女孩的早年回忆,她的出生地和童年,她在短鸣巷与圣安妮修道院受到的教育,一些日常娱乐,以及重要的生活转折点和选择 但瓦伦蒂同样明白,这些问题现在不会有答案——现在还远远不到能够与赫斯塔谈及这些深层话题的时刻。 但她不用着急,因为像今天这样的谈话今后会保持每月一次的频率,之后视情况增加或减少,直到他们成年。 时钟指向下午3:50,赫斯塔从座椅上起身,向瓦伦蒂道别。当她从外面带起了对谈室的门,瓦伦蒂才坐回电脑前,去看赫斯塔的问卷结果。 不出所料,她才刚刚将页面拖拽到结果页面,就看见红色的「无效测量」字样显示在屏幕上,下面还有一行黑色的正文—— “该被试「防御量表」得分过高,本问卷结果不可取信。” 第 17 章 兄弟 4:08,赫斯塔离开了瓦伦蒂所在的办公楼,沿着三楼的一条走廊向选课教室走去。 她感到有人一直跟着自己,从离开瓦伦蒂办公室的时候起这人就一直远远跟随。凭借着几个转角的玻璃窗,她瞥见了那人的影子。 一个男人。 她扫了一眼周围的陈设,大概十几步之外,就有一个手动火灾报警器,而那里刚好也是监控区域。 赫斯塔大步奔跑起来,她迅速击碎了外壳玻璃,按下红色按钮。几秒后,整座大楼都响起了尖锐的警报声,走廊里原本白亮的照明灯瞬间熄灭,地面和墙壁都出现了红色的闪烁箭头,指向离此最近的逃生出口。 走廊内下起了雨,那是楼内的自动灭火装置,它们随着火灾警报一同触发。 “好家伙你都干了些什么?” 随着一串迅即的脚步声不断接近,赫斯塔听见一个男声。这声音略显青涩,带着不解,她转过身来——那个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人果然现身了。 他穿着一件宽大的黑色卫衣,两手插着腰部口袋,半张脸藏在黑色的兜帽下,只显现出一点脸颊的轮廓,“你为什么要——” “别动!” 赫斯塔浑身的肌肉都紧绷了起来,她两手握拳,微微躬身,她眼中燃起憎恨与警惕的火焰,像一只年幼的母狼,摆出了防御的姿态。 那人闻言,竟真的停下了脚步,他缓缓将双手举过头顶,并往后退了一两步。 在闪烁的警报灯中,他慢慢将自己的帽子往后推,灭火装置洒下的小雨映射出混沌的红光,也将他纯白的短发映染出一层霓虹似的光泽。 这人看起来是个小个子少年,也许十四五岁,也许更小。他的头发应该是漂染的,因为发根处显出与发梢完全不同的深黑色,在他淡淡的眉毛下面,有一双金色的眼睛,即便是在这种场合,他看起来仍旧有些慵懒。 “哦,我懂了”他微笑着道,“因为你发现了我,所以你按下了警报。” 在确认摄像头已经拍下了这人正脸以后,赫斯塔悄然调整自己的重心位置——只要对方稍有动作,她会立刻转身飞奔。 “抱歉,我无意冒犯,”少年仍旧保持着双手举起的动作,“我看过你的资料,知道你昨天刚来,就住在楼上403号没想到事情这么巧,下午我刚好从维京小姐的办公室前路过,就看到了你——” “你是谁?”赫斯塔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的话。 “我吗?”少年的声音在刺耳的警报声中显得有些单薄,“我叫肖恩·格兰古瓦。” “为什么要跟着我?” 少年笑了起来,他两手向后低垂,交握在脑袋后面,“怎么说呢,赫斯塔小姐可能是因为在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觉得你很熟悉。” 赫斯塔轻轻皱眉。 肖恩望着她:“刚才维京小姐给你做的问卷,你没有如实填写吧?” 赫斯塔并不回答,但嘴角忍不住微微下沉了些。 肖恩看出了答案。 他笑了笑,又接着道:“这没什么,我也没有,而且是从来没有过。不过从去年开始我就发现他们在量表里添加了测谎的部分当然,我已经搞清楚哪些问题会被用于测谎了,如果你想知道,我可以分享给你——” “不用,”赫斯塔声音低而冷漠,“请你离开。” “好吧。”肖恩往后退了两步,作势要走,赫斯塔刚觉得松了口气,就见他停了下来,看向赫斯塔身后。 “卡尔?” 随着肖恩的轻唤,赫斯塔背后的阴影中,缓缓走出一个高大的男人。 一时间,赫斯塔的心脏几乎骤停,在目光交汇的一瞬间,她感到一股近乎碾压的力量差——她竟一直没有感觉到周围还有一个人存在。 那人的身高几乎快要触及走廊的天顶,即便是在放松的状态下,这人垂在身侧的手臂也依旧壮硕,赫斯塔甚至能清晰地看见他小臂上几条纵横凸起的青筋。 这个男人的目光只是短暂地在赫斯塔身上停留,然后径直朝肖恩走了过去。 就在这短暂的擦身而过中,赫斯塔再度感到一种极重的强压,她竭尽全力,才能勉强支撑住双膝,不至让整个人倒下。 “你又跟着我?”肖恩问道。 “我来看看你是不是又在自找麻烦。”男人伸出手,拎着肖恩的后领将他整个人从地面提了起来,“肖恩,我们回去吧?” 尽管是征询的口吻,但这个男人显然没有给肖恩其他选择,肖恩手舞足蹈地在空中 扑腾,只能任由他提溜着慢慢消失在走廊尽头。 于是,长长的走廊上又只剩下赫斯塔一人。 很快,几个教职工往这边赶来,他们拎着灭火毯,戴着护目镜,莉兹几乎在第一时间就发现了靠墙站立的赫斯塔,“简!” 赫斯塔抬起头,脸上几乎没有血色。 莉兹连忙上前握住了她的手,只觉得冰凉一片,赫斯塔似乎整个人都在轻轻地颤抖,像是被吓坏了。 其他几人看见了碎落在地上的警报器外壳,“是你触发的火警警报?” “嗯。”赫斯塔低声道。 几人都紧张起来:“起火点在哪里?” “没有着火”赫斯塔回答,“我发现有人跟踪我,所以触发了警报” 大家彼此看了一眼,彼此都稍稍松了口气——看来,火警危险可以暂时解除了。 莉兹将灭火毯盖在赫斯塔的身上,“你没事吧,能走吗?” 赫斯塔还打着牙颤,但她摇了摇头,“没事。” “不用怕,也不用担心”莉兹扶住赫斯塔的肩膀,“你看清是谁了吗?” 赫斯塔喉咙微动,想起方才第二个人从阴影中走出的一幕,她不由得又打了个寒战。 “他说他叫肖恩·格兰古瓦。” 莉兹表情顿时复杂起来。 她当然知道肖恩,平常虽然她不怎么和这个人往来,但此人强烈的自恋与自我美化倾向,让他犹如一朵行走的水仙,无论有无必要,他的各类谎言总是信手拈来,也一直令维京小姐备感头疼,莉兹对此早有耳闻。 “来,我们先离开这里,”莉兹轻声开口,她看着赫斯塔被灭火装置淋湿的衣服,“先给你换身衣服吧,小心着凉。” 第 18 章 处罚 两人很快来到附近的教职工休息室。 刚成为新生辅佐官的莉兹也有了出入这里的权限,她为赫斯塔拿来了这里的备用衣物,见女孩一直发抖,她又端来一杯热可可,然而赫斯塔只是将杯子握在手中,依然没有喝。 “你不喜欢热可可吗?” “不习惯它的味道。”赫斯塔双目低垂。 整栋楼的火灾警报此时才停息下来,赫斯塔看向窗外,她听见楼下有人群聚集的嘈杂声,大概都是在听到警报以后,倾巢而出的众人。 “我给你们带来麻烦了吗?”赫斯塔问道。 “没有,你做得很对。”莉兹重新拉开对谈室的窗帘,“在遇到危险的时候,不要拘泥于形式,而是想尽办法求救——你刚来就懂得这么做,真是太好了。” 在莉兹的安慰中,赫斯塔渐渐平复下来。 莉兹站在窗前,望着外头有些阴沉的天空,“这几天天气真是不对劲,今天一下就变得这么冷——还挺少见的。” 赫斯塔没有接话,她仍在想着方才的画面,尤其是看到被肖恩称为“卡尔”的人那一瞬,那一阵强烈的压迫感令她惊魂甫定。这种不适感,甚至让她恍然中好像回到了在修道院与螯合物对峙的那个晚上。 莉兹走回到赫斯塔身边,坐了下来。 “是我的错。”莉兹说。 赫斯塔不解,“什么?” “我今天应该陪你一起出来的,你对这里还不熟悉,水银针里怪人很又多我应该考虑到这一点。”莉兹诚恳道,“我之后会注意的。” “我没有怪你,”赫斯塔摇了摇头,“我都没有往这方面想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 “你说。” “今天除了肖恩,我还见到了一个叫‘卡尔’的——” “啊,那是他的哥哥迦尔文。”莉兹有些意外,“你今天还见到他哥哥了吗?” “对” 莉兹回答,“迦尔文是个大块头,但比较安静,也相对沉稳也是,你今天会遇到他也不奇怪,他们兄弟俩总是一起行动的。” “是指战斗?” “也指生活,”莉兹答道,“因为迦尔文性格沉稳一些,能在肖恩做傻事的时候拦着他,所以基地里会希望迦尔文尽量不要和肖恩分开。” “原来如此”赫斯塔喃喃。 “他们两兄弟是从赫克拉荒原来的,在第三区西部的一片火山带,你听过这个名字吗?” 赫斯塔摇了摇头。 “是吗,我以为你会很熟悉呢,赫克拉被外界称为‘地狱之门’,是个和短鸣巷一样充满了杀戮的地方。那儿在第三区很有名,因为很多灰色行业会通过一些中介在那儿雇凶。” “你真的对这里了解很多。” 莉兹笑了起来,“如果你也在这儿待了三年,那你也会知道这些,他们两兄弟和图兰是同一年来的,都是两年生。我和他们接触得不多,已经算是比较陌生的了。” “他们经常像今天这样主动和其他人接近吗?” “我不了解呢,在迦尔二次觉醒以后,我就很少靠近他们了。” “为什么?” “因为在迦尔文身边很不自在。”莉兹答道,“他不是很懂得控制自己的力量,我对其他水银针的存在又比较敏感,所以每次靠近这个人的时候,我都觉得有点胸闷——其他人似乎不会这样,也许是习惯了吧?” 赫斯塔敏锐地抬起头。 “嗯,现在你应该还感觉不到,”莉兹笑着回答,“等你也经历了二次觉醒,就会明白我在说什么了。” “但我今天——” 莉兹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她向赫斯塔比了一个安静的手势,然后按下了免提。 “您好?” “你好,是弗莱彻小姐吗?”手机里传来一个清冷的女声。 “对,是我,”莉兹认出了这个声音,“莫利女士吗?” “是我,赫斯塔小姐现在是否和你待在一起?” “是的。” “她状况怎么样?” “很好,”莉兹看了赫斯塔一眼,“她已经恢复过来了,您需要和她单独通话吗?” “不用,我来通知你们关于这件事的后续处理方案。” 莉兹愣了一下——她显然没有预料到,这件事的处理会来得这么快。 “好的您说,我和她都在听。”莉兹将手机的话筒侧转向赫斯塔那边 ,以便她能更清晰地听见莫利的声音。 “那么,我先做个自我介绍,我是基地的秩序事务官索菲·莫利,赫斯塔小姐。虽然你今天遭遇了这样的意外,但请你相信这类事务在基地中并不常见,大部分情况下我们的水银针预备役都像弗莱彻小姐一样,懂得如何爱护后辈。” 她一口气说完这个长句,语速快得和千叶有一拼,但这位事务官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冷漠,赫斯塔几乎能通过这个语调想象出她下沉的嘴角——就像总是板着脸的格尔丁修女那样。 “我们发现,格兰古瓦先生在过去的几天内窃取了你的信息,从今天的各项监控中,我们也确认了他一直在暗中尾随你,这种蓄谋不论是出于何种目的都极其恶劣。 “对于肖恩·格兰古瓦今日的行为,我们在经过充分讨论后作出以下决定,首先,他的信用评级将从c+调整为d,并重修《第三区社交礼仪与安全规范》。 “其次,基地将扣除他从今年5月到明年4月共12个月份70的生活津贴,这笔钱中的50,会作为对你的精神赔偿,在下个月月初直接打到你的账户上。 “第三,我们会在一定程度上限制肖恩·格兰古瓦的行为,在基地内外,他都不得以任何理由向你接近c与你交谈,或是对你的日常生活作出任何干涉,否则我们将直接限制他的所有行动。 “考虑到你现在还未成年,这份限制令要持续多久的问题,我们会与你的监护人千叶真崎讨论,目前看应该最少会持续到你二次觉醒以后。 “你对这个处理是否还有其他意见或补充?”电话另一头的女声飞快地说道。 赫斯塔沉默了一会儿,“暂时没有。” “好的,赫斯塔小姐。”莫利女士的声音缓和了一些,她停顿了片刻,“请你相信,我们完全有保护你人身安全的意愿与能力。” 目前已知情报: 短鸣巷:第三区荒原,地处谭伊市以南,简·赫斯塔的出生地,无秩序的贫民窟。 阿斯基亚:第三区荒原,地处第三区中北部。莉兹·弗莱彻的故乡,曾是水草丰盛之地。 赫克拉:第三区荒原,地处第三区西部,与第四区边境毗邻,别名“地狱之门”。整片荒原与短鸣巷一样充斥着各类犯罪与交易,中心地带有一块相对和平的“绿洲地”,是格兰古瓦兄弟的故乡。 第 19 章 黄金时代 在说完这些以后,莫利女士干脆了当地挂断了电话。 赫斯塔隐约感到对方在最后的言语有一些刻意,但她不理解原因。 这天下午,在莉兹的陪同下,赫斯塔顺利完成了基地春季课程的注册。 大量陌生的信息像一股洪流向她涌来,她的备忘录上记录了大约四十多个闻所未闻的陌生词汇,此外还有大量专业术语她甚至不知道如何拼写,只能草草在脑海中留个印象。 按照莉兹的建议,她在头一年给自己选择的课程几乎全部与各类生存c急救课程和体能训练相关,这些课程会贯穿接下来整整两个学年。 据说,大部分水银针的“二次觉醒特别训练”都会被安排在第一学年结束以后的假期中。在成功觉醒后,他们会时不时收到外派任务,跟随现役水银针参与实战。 由于身体的基本素质会直接影响子弹时间开启后的能力上限,故而在头一年把时间全都花在体能相关的课程上,是很值得的。而相对的,那些不愿意上战场的学员,也可以通过选课来推迟自己面对战斗的时间,甚至可以从一开始就申请转文职或后备医疗。 在莉兹的指导下,赫斯塔初步拟定了自己的课程表: 快速力量项群训练 速度性项群训练 耐力性项群训练 基本战术学 基本兵器概要 基本射击见习 基本驾驶见习 野外求生概要 应用战术与地形测图 “这样就能提交了吗?” “感觉还缺点什么。”莉兹望着屏幕,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笑了一声,“哈,你选的全都是必修课呀!” “新学员的选课上限是十二门,”赫斯塔看了一眼旁边的指导手册,“我想我没有精力再去学别的了。” “不,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想再让你多学点什么,而是想让你选点儿能休息的课”莉兹俯身调出了选修课的窗口,上面大概有七八个大类,每个大类下有各自的子列表。 “选一个吧至少,你会喜欢它们的。”莉兹双手抱怀,认真说道,“人人都需要文学,或者音乐。” “有什么用?” “没什么用。”莉兹说道,“除了埃德加,你以前读其他小说吗?” “读过一些短篇,报纸上的。”赫斯塔回答。 “感觉怎么样?” “” 赫斯塔感到莉兹似乎在期待她给出怎样的答案,但事实上她完全领会不了莉兹的意思——那些小报上家长里短的短篇故事大都在写男人的艳遇或女子的不贞,她很难说从中能领悟些什么,因而也就不知该如何回答莉兹的提问。 莉兹见赫斯塔一直沉默着,以为她正为这个问题而深思,不由得心中涌上许多感慨。 她轻叹一声,“其实基地里的氛围已经够宽容了,无论你遇到什么为难的事,你都能找到对应的人去寻求解决之法,但是” “但是?” “但是,有些事,始终是难以被坦然讨论,甚至是难以向其他人开口的。”莉兹轻声道,“在一个文明社会,永远有被压抑的东西。每个人都有很难对他人说出的实话,而文学——或者音乐——却能够帮我们询问。 “在基地里,有时候你会孤独得发疯,或是为了什么事焦虑得好像被火烧一样——那种时候谁都没法帮到你,但如果,你恰好碰见了一个小说里的倒霉蛋,和你处在相似的境地中,那种感觉就好像是在燥热的夏天淋了一场雨 “无论你身处何地,面临怎样的困顿,只要你愿意,文学永远能为你留下一处容身之地,让你和这个世界保持一点连接——” 赫斯塔静静地听着莉兹讲述这些,她看得出此刻莉兹眼中的明亮欢欣,她好像能懂得一些,但又不完全想得明白。 “那你有什么推荐的选修吗,”赫斯塔扫了一眼选修课的列表,“我不太确定什么适合我这样的新人。” “那当然是《黄金时代文学作品赏析》了——这是帕罗斯和辛格两位老师共同执教的课程,他们俩精通密码学,但文学鉴赏的造诣也很高。” “黄金时代?” 随着这个问题的出现,莉兹的目光似乎被完全点燃,好像她等待这个机会已久。 “这是一个笼统的称呼,简,泛指在工业革命之后c大断电时代以前的人类文明。”莉兹深情地回答,“我只钟爱黄金时代的作品,一切大断电时代之后 的复古思潮,全都是对那个时期的拙劣模仿。 “你相信吗?在黄金时代,一个普通人只要有钱,就能坐上巨轮环游世界。一切的交通工具——飞机c轮船c火车都对公民开放,人们可以自由地去世界上的任何地方! “在黄金时代,剧院里每个月都在上演新的剧目,你只要花一顿饭钱就能享受一场美妙的歌舞戏剧,人们把各种各样的书摆在商场的陈列架上,书籍的价格便宜得吓人,印刷厂里每时每刻都在印制新的读物。新的诗歌,新的时代评论又或是科普文章源源不断,所有人都在写,所有人都在读 “那个时代的科技水平让人瞠目结舌,人类甚至攀上了星星。火星上遍布着改造后的宜居地,人们将谷神星当作中继站,将载人飞船的足迹推到了冥王星。 “人类在宇宙中的活动半径达到了惊人的4246光年——深空之中,数不清的光帆飞行器以五分之一光速抵达半人马座一,它们拍到了比邻星b上的海洋和山川,甚至在那里留下了一面象征地球的旗帜 “但就算是这样,黄金时代的人类仍不会固步自封,他们始终看向更远c更高c更深邃的宇宙,永远计划着新的征程每当有人开始庆祝文明已抵达鼎盛的时刻,很快就会有人带来新的破晓——这不是什么骇人听闻的宗教故事,而是人类真真正正靠自己办到的事。” 莉兹极轻地叹了一声。 “和黄金时代的人类相比,我们这个时代算什么呢?大部分人就像囚鸟一样被困在地上,也不再有人关心星空——或者只关心它能不能在没有工具的夜晚为自己导航。我们只能将希望寄托在黄金时代的各种遗产上,企图从中窥探到那个遥远时代的剪影。” 第 20 章 母城 赫斯塔突然回想起曾在艾尔玛院长的休憩室里读到的人类学,想起米娜·德利德和她提到的股骨化石,她突然意识到早在修道院的时候,她就触及过那扇通向大断电时代前的大门,只是她当时把这个关键词漏过去了。 “黄金时代的遗产,是指书吗?”赫斯塔问道。 “远远不止,”莉兹在近旁的桌子上坐了下来,“我们现在的世界一共分为十六大区,那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是十六个?” 赫斯塔摇头,于是莉兹娓娓道来。 “在黄金时代的末尾,战争将整个世界都推向了末日,资源匮乏,人口锐减,在大断电时代降临以后,不到百年,所有的公共设施都被损毁殆尽,建筑被焚烧,被炸毁,你再也看不到学校c医院c教堂 “没有抗生素,没有疫苗,一场突如其来的流行病就能一口气带走一个群落几乎全部的新生儿,孕妇生产的死亡率高达15,儿童存活率不足40。 “在失去教育系统以后,识字率在代际更迭中迅速跌落,图书馆里的书渐渐对大部分人都没有了意义,它们一本接一本地被人拿来烧毁取暖,熬过冬天。可一入夏,人们对高温根本无计可施,只要40度的高温持续两周,对群落里70岁以上的老人就是灭顶之灾 “所有人都相信这个世界要完了,残喘的老人怀念着文明世界的一切,企图呼吁重建秩序,但废墟潮里成长起来的年轻人根本不再关心这些,他们有了自己的丛林逻辑,痴迷于重新划归领地人类科技在不到两百年的时间里就跌落回农耕水平——直到,世界上第一座母城,出现。” “母城?” “是的,”莉兹像是提及自己的故土一般,声音里充满温情,“它是一座梦一样的城市,面积3412平方公里,像是一颗种子从地底钻出来,偌大的城市空无一人,却秩序井然。 “它是旧日文明的遗珠,核能与太阳能共同维系着它的运行,约两千个机器人时刻负责着整座城市的检修。从母城保存完好的建筑之中,人们终于意识到黄金时代的传说并非梦幻——它实实在在地存在过,并像奇迹一样突然降临在我们中间。 “在那之后,世界各地在一年之内依次出现了十六座母城,依靠城中的图书馆c研究所和自动化工厂,虽然母城中的许多技术对现在的我们来说仍是黑箱,我们只懂得如何操作,却不知其中的原理,更不要说复刻但人类毕竟重拾了文明的火焰。 “依托着这十六座母城,我们才走到今天。从第一区到第十四区,正是按照母城浮现的顺序进行的排列命名。十五区与十六区比较特别,人类至今没有发现能够无损进入这两座母城的方法,所以就暂且搁置了。” 莉兹看向赫斯塔,“大断电时代从3812年‘摄星之夜’事件开始,到4001年春天第一座母城降临结束,这是人类历史上一段短暂又漫长的至暗时刻——现在每一个大区都在紧锣密鼓地破译着属于他们的母城科技,不过他们聚焦重点永远是能源和军工,文学只是其中一点微不足道的点缀罢了” 莉兹的介绍以一声充满惋惜的长叹结束,她带着赫斯塔去到一副世界地图前。 赫斯塔最先看见的是第三区,毕竟它在地图上做了凸起效果,她伸手轻轻触摸代表山峦的凸起,而后视线慢慢向近旁偏移。 “蓝色的区域是什么地方?为什么它这么大?” 莉兹发出一阵笑声,“是海,简。” 她望着地图,“我们这儿离海边不远,只有一个小时的车程——只是申请出行许可的程序太复杂了,如果之后有外派机会,我可以带你去看看。” 而后,莉兹一一指出地图上不同的区域,赫斯塔一言不发地聆听,仿佛今天才第一次认识这个世界。 她看见第三区的占地幅员辽阔,共计1147万平方公里,是地球上占地面积次大的区域,然而这里的宜居地却只有区区64万平方公里而已——剩下的全是待开发的“荒原”。 按照莉兹的说法,第三区的人员分布非常极端,谭伊是第三区的第四大城市,却居住着该区大约1/3的人口。 而十四区——在赫斯塔的想象中,十四区与第三区之间应当隔着十个大区,然而不——十四区与第三区直接毗邻。 只是十四区也很大,如果要计算当下这里与十四区的绝对距离,那依旧非常遥远。它的总面积达到了惊人的2473万平方公里,几乎覆盖了所在大陆板块由南到北的全部土地,它的宜居地面积有186万平方公里,几乎是第三区宜居地的三倍。 她看见了十四区北部的茫茫雪原,在那片经年不化的冻土上,几乎没 有任何代表着城镇或道路的符号。 世界地图只是静静地挂在墙上,然而站在地图前的赫斯塔却仿佛被一道洪流重重冲刷。 一开始,她试图在地图上寻找短鸣巷或者圣安妮修道院,莉兹告诉她这些地点都太小了,根本不可能在世界地图上找到。 于是她转而开始寻找塞文山,却看见一道漫长的塞文山脉,它从第三区北部的海边慢慢起势,向着内陆缓慢延展,长到令人咋舌。 莉兹又笑,说塞文山只是恰好和塞文山脉同名,谭伊市城外塞文山的占地面积仍旧太小,不足以在这幅地图中被标记出来。如果她非要看地图上的塞文山,可以一会儿去电子地图上找。 赫斯塔怔住了。先前莉兹说起文学的功用时她懵懵懂懂,谈起黄金时代的宇宙探索时她也反应平平,可是此刻,当她沉默地面对着地图上的陆地与大海,她分明感到自己对这世界的某种觉知被击碎了。 她想起自己旧日生活的地方,想起修道院外一条条高耸的山脊和忘不见尽头的群峦。 塞文山,还小吗? 那这个世界有多大? 赫斯塔仰着头。 她凝视着世界的版图,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渺小。 第 21 章 直觉 傍晚,格兰古瓦兄弟拖着自己的行李箱,搬进了d类学员考察区。 考察区的家具简单质朴,比起公寓更像是牢房——这里是为所有信用评级在d及d以下学员准备的居所,落进这个评级通常意味着不适合过集体生活。 迦尔文将行李放下,轻轻摸了一下床头柜的表面,一层厚灰。 “你不该去找那个女孩子的麻烦。”迦尔文低声道。 “我没打算找她麻烦,”肖恩看起来心情不错,他丢开行李,一个箭步扑上自己的床,“本来只是想跟着看看她在干什么,结果被她发现了你看到她当时的表情了吗——哦,你看不到,你一直站在她后面。” 迦尔文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肖恩。 “你不信我?”肖恩眨了眨眼,“我这次真没说谎,我本来没打算露面的,是她逃跑在先,还不分青红皂白就闹出了个大动静。” “第三区联合政府最近正在和ahgas争抢简·赫斯塔今后的抚养权,你知道吗?” “知道啊,我昨天就查到了。”肖恩半垂了眼眸,仍是笑嘻嘻的,“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会收敛的。” 迦尔文看了肖恩一眼。 “你最好是。” 入夜,赫斯塔坐在自己的书桌前做着手工。她开着窗,夜晚的凉风不断吹动她的短发,带来远处树林的清香。 整个房间的布局已经被她重新调整,原本靠窗的床被移到房间的另一端,拉维特太太送来的木质边桌与地毯被放在窗户的正下方,如果有人坐在那把绿色的铸铁椅上,他会发现这里是整个房间的最佳观景视野。 为了给这个半圆形边桌留出空间,赫斯塔将自己的书桌放在了墙角,此刻,她的桌面散落着卡纸的碎屑和一些工具,一朵以铁丝为茎的纸叠玫瑰已初步成型。 她的神情是如此专注,仿佛此刻这就是世界上最重要,最伟大的事业。 外面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请进。” 莉兹推门进来。 她刚刚洗过澡,脖子上搭着一条毛巾,半湿不湿的头发一直在滴水。 “在做什么?”莉兹好奇地打量着赫斯塔的房间,她先是看见了窗下的边桌,看见那块双面提花c白底上点缀着小圆形绿色图案的地毯,而后又看见书桌上的玻璃钟形罩与纸折玫瑰。 莉兹骤然回想起昨夜赫斯塔曾为自己念过的片段,不由得轻轻吸了口气。 “天哪,你是真的很爱埃德加。” 赫斯塔没有吭声,脸上表情有一点局促。她起身挡在玻璃罩前,低声问道:“我们要走了吗?” “是的,我就是过来和你说一声我洗好了。”莉兹笑着道,“你可以准备一下,等我回去换件衣服,我就可以带你去楼下的健身房。” “好的。”赫斯塔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我要准备些什么?” “哈哈哈,带上你自己就可以了。”莉兹答道,“你今天什么也不用做,就是去看看,顺便玩一玩。” 十分钟后,两人出现在二楼的健身房。 赫斯塔原以为这个时间这里会有很多人,可到了才发现只有她们两个。莉兹带着赫斯塔逛了一圈力量区,依次示范了器械的用法并让赫斯塔上手尝试。 在试过了几次自重1/2的卧推以后,赫斯塔有些脱力,她起身在健身房里走动休息,两手当扇给自己降温,“这里总是这么空吗?” “不,一般这个时候人是最多的。”莉兹递过去一瓶水,“今天是一年生们‘二觉特训’开始的日子,所以很多人都申请去训练场参加后续实战了。” 赫斯塔突然想起昨晚黎各曾经突然开门要她们小声点儿的事。 “黎各昨天说的特训,就是指这个?” “对。” “我能去看看吗?” “你还不行。”莉兹笑着回答,“只有一年生及以上的学员有资格去。” “特训要持续多久?” “看学员情况,短的只需要几个小时,长的大概熬上了七天。” “之后就可以自由使用‘子弹时间’了吗?”赫斯塔问道,“有没有限制?” “有”莉兹望着赫斯塔,“但你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赫斯塔稍稍皱眉,“我觉得肖恩还会来找我麻烦。” “你不用怕,”莉兹认真道,“如果他再违背限制令来找你的麻烦,他会直接面临监禁,基地说到做到。” 见赫斯塔没有应声,莉兹叹了口气,“好吧,我知道这些承诺我用语言来表达非常苍白——” “是巧合吗?”赫斯塔突然问,“在我触发警报后不久,你就立刻赶到了。” “是,也不是。”莉兹回答,她抬起自己的右手,“我们手臂里的这枚芯片,能确定我们在宜居地内的地理坐标和一些基本信息,因为我是你的辅佐官,所以当你在非训练期出现反常的高心率时,我就会收到警报——刚好下午那段时间我就在附近,听到火警警报以后就立刻赶到了。” “原来如此。” “所以你大可以相信基地可以保障你的安全,当你陷入惊恐不安的境况,其他人总是在赶向你的路上。”莉兹扬起手臂秀出肌肉,“而且我了解肖恩的水平,他主要优势在情报采集和数据分析上,凭他近战水平,我一个可以打十个。” 话到这里,莉兹终于把赫斯塔逗笑了,然而她也分明能够感觉到赫斯塔眼中的阴霾并没有消散。 莉兹有些不解,起身坐到赫斯塔身旁,“你好像还是在忧虑。” “嗯。”赫斯塔点头。 “你愿意和我说说吗?” 赫斯塔陷入沉思,她试图组织语言,却不知该如何说起。不知何故,肖恩对她问卷填写的洞察让她感到非常不适,尤其在莉兹告诉她,肖恩来自与短鸣巷相似的荒原赫克拉之后。 肖恩像一面镜子,骤然映照出她在短鸣巷的童年。在那个被死亡c劫掠和腐朽气息笼罩的地方,对外界持续的警惕与惊惧是一种日常。在她进入圣安妮修道院以后,这些阴影曾短暂地消弭,而这种深入骨髓的生存本能几乎随着肖恩的出现而被彻底唤醒。 正如肖恩一眼认出赫斯塔,赫斯塔也一眼认出了他。她熟悉这种问候和跟踪,熟悉像肖恩这样的人,她深信这些条条框框的规则困不住他,这个人一定会再度出现,只要他想。 来自阿斯基亚的莉兹不能理解这种直觉,否则,她不会问出为什么还在忧虑的问题。 第 22 章 凝视 莉兹的电话又一次响起,她接起来听了几句,很快挂断。 “抱歉,我得临时出去一趟,你今晚还有别的事吗?”莉兹问。 “没有。” “那和我去一趟基地医院吧。”莉兹笑笑,“黎各的特训结束了,我要去医院给她送点东西。” 出乎赫斯塔的预料,基地的医院并不在地面的任何一栋建筑内。 莉兹带着她搭乘一座电梯向地下而去。金属轿箱一路向下不知沉落了多久,当门再度开启,出现在赫斯塔眼前的完全是另一个世界。 它与地面上老旧的建筑完全不同,地面与墙体都是白色的,走廊上灯光明亮,让人分不清黑夜与白天。 据莉兹介绍,此刻她们在大约110米深的地下,这里的建筑均由钢筋钢板焊接而成,这些建筑的地基并不是普通的荷载土层,而是由近2000个重达49吨的弹簧拼接而成——这种防震措施足以抵御大部分剧烈爆炸。 这样的地下大楼,基地内共有十几栋,作用不一,只是目前赫斯塔有进入权限的地方只有医院而已。 两人经过三重消杀区并穿上了无菌服,莉兹带来了黎各的cd和耳机,不过这些东西都被放在了外面的寄存室——明天一早,换班的护士会对它们进行全面消毒,再转交给黎各。 在和护士进行初步沟通之后,两人得知,黎各只在晚上九点左右短暂地醒来,她的意识维持了大约六分钟。在得知自己接下来一个多月都要住院之后,她反反复复和近旁护士强调,让她们一定要联系403的莉兹·弗莱彻,让她帮忙把几张cd还有耳机带过来。 莉兹听罢缘由,稍稍松了口气。 “黎各的辅佐官去年已经转职了,所以不怎么回基地有时候我会帮帮她的忙。”莉兹向赫斯塔笑了笑,“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家伙,是不是?” “她受了很重的伤?” “不用担心,第一次觉醒‘子弹时间’都会这样。这样大家才能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里。” “极限?” 莉兹没有再回答,赫斯塔也就不问了,她就隐约感到这或许也是一个“暂时不方便回答”的问题。 而这样的问题,这里可能还有许许多多个——包括刚才在健身房里,与“子弹时间的限制”有关的话题。 接下来的时光,一切风平浪静。 最让赫斯塔感到意外的是,事情真如莉兹所言,肖恩真的没有再来找过她的麻烦。 这段时间的夜晚,赫斯塔独自一人在房间里完成了自己的玫瑰花。 在封上玻璃罩以后,女孩将它摆在了靠窗的边桌上。在晴朗的夜晚,当太阳西沉的时候,天边的灿烂晚霞会在玻璃上投下黄昏的微光,它们经过反射,映照在没有开灯的卧室中。 赫斯塔仰卧在床榻上,看着天花板的光影出神,她什么也不去想,周围的一切也与她无关,直到夜课的时间临近,她才起身开始为出门做准备。 基地里的人很少,但气氛似乎非常友好。每当她与莉兹一同出门,并在走廊遇见陌生人时,无论这人她见没见过,对方都会主动和她打招呼,说一声“你好”或是“晚上好”,这一点让赫斯塔尤为不习惯。 赫斯塔已经开始上课。在经过初步的评测以后,她能立刻开始参与的课程就只有最基础的体能训练。不仅如此,她也缺乏必要的电子设备操作常识。 负责课程设计的助教表示,她必须先完成大约120小时的基础生活技能培训和初级文法教学,才能开始后续的课程。考虑到基础训练已经占用了她一天接近6小时的时间,课程中心为她将这类技能培训安排在夜里。 教学楼是公共区域,到处都是摄像头,而在摄像头未能覆盖的其他地方,莉兹从来都没有让赫斯塔落单,她一直坚持接送赫斯塔上下课——这是她抚平赫斯塔恐惧的方式。 赫斯塔学得很快,也很投入,在老师的正式教学结束以后,她往往还会带着一堆问题持续询问和讨论,而莉兹总是毫无怨言地在外等着,直到赫斯塔出来。 如此大概过了半个多月,赫斯塔终于主动提出自己可以一个人上下课,莉兹很快将这个消息同步给了莫利和瓦伦蒂——这多少说明,赫斯塔对基地提供的保障建立起了一些信任。 临近五月,天气渐渐转热,太阳落下的时间明显推迟了许多,赫斯塔也随即延长了自己的自习时间,她正以惊人的速度完成从修道院生活到训练基地预备役的身份转变。 又是一天入夜,随着窗外晚霞的消逝,教室内的灯自行亮了起来。 桌面上的手机稍稍震动,是莉兹的消息。 “你在哪里?” 赫斯塔很快回复:“文法课教室。” “不要离开,在那儿等我,我马上就到了。” 赫斯塔望着这条简讯,从这些文字里,她隐隐感到莉兹似乎有一些着急。 她望着窗外,不久前还是橙红色的天空此刻已经转为了淡蓝,夜中的孤星变得更为明显。赫斯塔收起手机,一种避祸的本能让她决定去隔壁找找助教老师。 在莉兹到达之前,尽量不要落单才好。 然而,就在起身的一瞬间,她听见身后传来一声突兀的机械旋扭声,教室里的灯光突然熄灭——除了赫斯塔头顶的那一盏。 整个教室瞬间暗淡了下来,赫斯塔在窗面的反光中看见了自己,白色的光照亮了她的头发,也让她的脸沉在阴影之中。 她回过头,很快意识到刚才听到的声音来自教室后方的监控摄像头。 原本对着教室中间的镜头,在几番调转之后,缓缓转向赫斯塔所在的地方。 赫斯塔眉头紧蹙,她从教室的前方慢慢向后走。每一步,她身后的灯随之熄灭,头顶的灯猝然亮起,仿佛一架用冷光铸造的囚笼,永远聚焦在她的身上。 摄像头跟着她的步伐缓慢移动,赫斯塔走到了镜头跟前。 她有些怀疑地盯着镜头。 “肖恩?” 镜头突然抖动起来,它的金属关节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仿佛一串诡异的笑声。 第 23 章 礼物 赫斯塔推门而出,然而就在她出门的一瞬,整条走廊都暗了下来,只有她头顶的那盏灯保持着光亮。 走廊两端的监控镜头不约而同地转向赫斯塔,与之前同样的旋扭声再次出现——那是镜头对焦的声音。 一想到监控后可能是肖恩的眼睛,赫斯塔整个人再次紧绷,恐惧裹挟着愤怒让她握紧了拳头,但脸上却毫无表情。 她不愿让对方看见自己惊恐或无能狂怒的样子,在稍稍调整呼吸之后,她像往常一样去敲助教的门。 然而,无人响应。 “简——?”莉兹的声音从楼下传来,一时间,赫斯塔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 “我在这儿。” 随着这一问一答,她头顶的那盏灯迅速熄灭。 在纯粹的黑暗中,赫斯塔听见莉兹的脚步声迅速接近,直到她紧紧握住了自己的手。 莉兹气喘吁吁,“你还好吗?这儿怎么停电了” 寂静中,赫斯塔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她们突然听见不远处的卫生间传来拍门声,“有人在外面吗?” 赫斯塔很快反应过来:“是助教的声音。” “有人吗?有人吗?我好像被自动门困在厕所里了。” “您等等——”莉兹开始伸手掏自己的公共钥匙,“这就来了。” 回公寓的路上,赫斯塔说起今晚的遭遇,并问及莉兹为什么要发那条消息。 莉兹的表情有些复杂,“两周前,莫利女士曾经说,要和千叶真崎一起讨论关于肖恩的行为限制令你还记得这件事吗?” “嗯,记得。” “今天下午,莫利女士接到反馈,千叶那边直接否决了这个建议——她要求,解除现有的一切针对肖恩的限制令和惩罚,她认为这只是学员之间正常的口角摩擦,根本用不着这么上纲上线。” “是吗。” “莫利女士非常恼火,下午和千叶有过了视频通话,两人不欢而散。现在的结果是,关于调整肖恩评级和津贴赔偿那几条处理,属于基地内部纪律处分,千叶无权过问,莫利女士一定会坚持,至于如何限制肖恩的行动,我们可以再想想办法” “明白了。” “简?”莉兹有些担忧地望着她,“你看起来好像很疲惫。” “没什么,”赫斯塔伸手轻轻抓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是今天新学的东西,对我来说太难了。” 一路上,赫斯塔默默咀嚼着今晚发生的一切。 显然,这必然是肖恩的杰作,恐怕在她以为风平浪静的这半个月里,肖恩的视线根本没有真正消失过。他一直在某块屏幕后面若无其事地看着自己,只不过直到今天,他才以一种过于戏剧性的手段现身。 而他之所以选择今天,恐怕也和限制令未能生效的消息有关——莉兹之前说得确实不错,肖恩对基地的惩罚的确怀有忌惮之心,只是,这种惩罚对他的威慑,仅仅存在于他的恶行会被发现的前提之下。 在短暂的颤栗过后,赫斯塔心中一块重石骤然落地。 是的,她的判断没有错,她认出了风暴。 莉兹在一旁分析道,“今晚的停电很有可能也和肖恩有关,他之前也有过远程操控老建筑楼里一些智能家具的行为。 “等回去以后,我会把今晚事情报告给莫利女士。到时,即便我们暂时不能给这些建筑里的设施全做一遍固件升级,我们也可以把你的日常课程调整到地下,在那里,肖恩的那点伎俩就再也——” “莉兹。”赫斯塔轻声打断了莉兹,“我脑子有一点乱,这些事可以明天再说吗。” “好的”莉兹带着关切望着赫斯塔,“抱歉。” 赫斯塔摇头——无论如何,该道歉的人不是你。 两人推开公寓的门,先后踏入了公寓大厅,拉维特太太突然拉开窗户,微笑着向赫斯塔招手,“弗莱彻小姐,赫斯塔小姐,你们一起回来了?” 赫斯塔停下脚步,“晚上好,拉维特太太。” 拉维特太太温声道:“有一个寄给你的包裹,过来签收一下吧。” “给我的?”赫斯塔有些意外,“谁寄的?” “唔,我看看”拉维特拿起她的手持式金丝眼镜,眯起眼睛看了看手边的大纸盒子。 “千叶真崎。” 回到房间以后,赫斯塔将包裹放在了自己的书桌上。 她静静地凝视了一会儿包 裹上千叶真崎的名字,这个名字让她心情有点复杂。 片刻的犹豫之后,赫斯塔还是拿起剪刀,开始拆包。 这是个40见方的纸箱,她用剪刀划开了纸箱上层的带线胶布,没想到大箱子里面装着一个小箱子,小箱子上还有一张手写的明信片,上面是千叶的笔迹: “听说我的被监护人赫斯塔小姐最近遇到了一些困难。我考虑再三,特意为你准备了一个小礼物。我不知道你会在怎样的场合下拆开这个包裹,请尽量保持独自一人,即便身边有人,也请注意控制表情,不要让自己显得太惊讶。 “能做到吗?如果准备好了,就打开包裹吧。 “解决之道,就在其中。” 赫斯塔将信将疑地将明信片放去了一旁,用刀划开了小纸箱的封口——打开纸盖子,里面堆了满满一箱手指粗的白色塑料泡沫轴。 赫斯塔将手探进纸箱,试图去找里面到底放了什么,在指尖几乎快要碰到箱底的时候,她的表情突然僵住了。 尽管已经有所准备,在摸到箱底的东西时,她的呼吸还是稍稍凝滞。 赫斯塔缓缓抬手,一把贝雷塔92手枪赫然出现在她的手中。 这时,她突然发现在翻动的白色泡沫堆里,似乎还夹着另一张明信片,赫斯塔立刻捡起它,只见上面用同样的笔迹写着几行字: “如果你不认可这种解决方法,只需要把这个纸箱重新封好,退回原处即可。 “如果你感兴趣,明天去找索菲·莫利,向她预约我这周四的时间,我们面谈。” 明信片的右下角,是千叶颇为狂野的签名和一个露齿笑的自画像。 第 24 章 对峙 次日清晨,肖恩像往常一样醒来,他打了个呵欠,余光看见对面的床上坐着一个大块头,吓得当场清醒。 等看清是迦尔文的时候,他有些虚脱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你怎么大清早在这儿干坐着,今天不晨练吗?” 迦尔文只是静静地望着他,没有回答。 肖恩索性也坐起身,“还真是很少看到你逃早训啊。” “从今天开始我尽量每时每刻都看着你。”迦尔文突然说。 “哈?” “昨晚莫利女士嘱咐我的。” 肖恩稍稍挑眉,“那个老太婆怎么老找我的麻烦。” 迦尔文望着肖恩:“你昨晚做了什么吗,肖恩?” “我?我还能做什么,我一直待在房间里。”肖恩跳下床,朝不远处的咖啡机走过去。他穿着一件白背心和深蓝色的宽松短裤,脚下踩着一双人字拖,每一步都发出踢踢踏踏的声音。 不一会儿,咖啡机开始工作,肖恩两手撑着桌面,回头继续和迦尔聊天,他目光扫过不远处的方桌,突然觉察到一些不同,“我电脑呢?” “我收起来了。” “你收哪儿去了?”肖恩皱起眉头,“你收我电脑干什么?” “一会儿弗莱彻会过来一趟,”迦尔文望着肖恩,“她会把你的电脑送去基地秩序司检查,他们怀疑你昨晚又干坏事儿了。” 肖恩笑了一声:“那就查去吧,这次要还能查到就算我输。” “你又去招惹那个赫斯塔了是吗?” “弗莱彻跟你说了?” “没有,我猜的。”迦尔文轻轻叹了口气,“你到底在想什么,肖恩,我提醒过你,离她远一点。” “请你相信我真的充分地考虑了你的意见,兄弟,我这段时间离她已经够远了。” “那为什么——” 外面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肖恩侧目,一边回答“来了”,一边磨磨蹭蹭去开门。 莉兹·弗莱彻脸色冰冷地站在外面。 “早上好,弗莱彻小姐。”肖恩向着莉兹微微鞠躬,“您看起来不太高兴啊,昨晚没睡好吗?” “让开。” 莉兹大步走了进来,迦尔文起身,从床边提起一个深灰色金属箱,“肖恩的电脑c手机和日常使用的几个备用硬盘都在这里。” 莉兹清点了一遍,“你是什么时候收的?” “按莫利女士的要求,我是在昨晚肖恩睡着以后,将这些东西突击收起的。”迦尔回答,“我没有事先与他知会,所以电脑c手机c硬盘里的东西都还保持着昨晚他睡前的状态。” “好的。”莉兹接过箱子,“谢谢你的配合如果查出了问题,你的支援会在一定程度上视为肖恩的自首——” 肖恩双手抱怀,懒懒散散地靠着墙,“那如果没有问题,我可以告你们侵犯学员隐私吗?” 莉兹提着箱子,两步走到肖恩面前,一手揪住他背心的上沿,将他狠狠推在墙上,“我调过你的档案了我知道是你。” “那可要讲证据,弗莱彻小姐都是马上要转职的人了,这么欺负后辈可不像话。” “我会把你揪出来的。”莉兹微微眯起眼睛,“你最好祈祷不要落在我手里。” 肖恩摊手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动作,然后被莉兹狠狠推向一旁,他接连往后退了好几步,才勉强站稳。 门口传来一声“砰”的关门声。 肖恩笑了笑,低头拉了拉自己被莉兹扯变形的背心。 “我不明白,肖恩。”迦尔文站在原地,看着有些狼狈的兄弟,“你为什么对那个女孩子那么关注?” “我也不明白。” 迦尔文的眉头皱紧了,“什么?” “我是说你。”肖恩望着他,“还有这基地里的所有人——我不明白你们这些人,为什么来了没多久就完全信任基地里的这些训练官呢。她们看管着我们,掌握着我们的训练数据,甚至还要测量我们看待世界的方式你难道就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这些东西可能会变成针对我们的利器?” “两年了,不是没多久。”迦尔文回答,“在大多数时候,莫利女士都是公正的。” “那你相信她会真心为你,为我们?” 迦尔文停顿了片刻,“我从来不对其他人抱有这种奢求。但基地里的很多人,瓦伦蒂c莫利c拉维特c韦尔甚至包括弗莱彻,他们都和赫克拉的人不一样,你不能总 是以旧眼光看新人。” 肖恩啧啧摇头,“你太年轻,太天真了,我的兄弟。你越是这样放松警惕,我就越不能懈怠,毕竟我答应过妈妈要好好照顾你。” 迦尔文有些费解地挠了挠头。 “随便你怎么说吧总之,我绝不会再让你胡作非为。” “你想约千叶小姐这周见面?” 莫利女士的办公室内,莫利的年轻秘书有些意外地望着赫斯塔。 “是的。”赫斯塔点头,“可以的话,我想约在这周四。” “抱歉我暂时没有这个权限,虽然千叶小姐是你的监护人,但她也是一位限制级的联络人,平时我们也不能随时联系上她——” “可以帮我把这个要求转告给莫利女士吗?”赫斯塔轻声问道,“她应该有办法。” 年轻秘书怔了一下,“哦,当然可以你要在这里等她回来吗?莫利女士上午有一个会,估计这会儿已经快结束了。” “不用,我接下来还有课。”赫斯塔回答之后,并没有立刻转身,她有些犹豫地看着地板,“我还想向您请教一个问题,现在方便吗?” “当然” “我是否可以申请在基地内持枪?” 年轻秘书以为自己听错了,于是赫斯塔又重复了一遍,秘书听得当场站了起来,“我不知道赫斯塔小姐您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念头但是不行,谭伊市是禁枪区,普通公民没有持枪权,基地内非战斗序列成员也不能持枪。” “但我曾经在莉兹的房间里看见用旧的皮质枪套?”赫斯塔小声询问。 “莉兹小姐参与过几次对螯合物的实战,她确实有枪,但也是临时持有。”年轻秘书望着赫斯塔,“我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但是请不要走极端,这样不仅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还会让你陷入更大的麻烦中。” 赫斯塔若有所思。 “我明白了,谢谢。” 第25章 赫克拉 再次见到千叶的时候,已经是这周四的傍晚。 千叶本来提出想带赫斯塔出去兜兜风,被莫利直接拒绝了。 “我抗议,莫利,”千叶皱起眉头,“我作为监护人为什么不能带赫斯塔出去逛逛?难道我履行我应尽的义务,基地也要横插一脚?” 莫利淡淡道:“如果你真的有你口头上这么在乎你应尽的义务,那你就应该提前了解基地的规章制度:要带学员离开基地,至少需要提前一天做预约——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随随便便跑来就要把人带走。” 千叶又磨了一会儿,见莫利坚决不肯开这个后门,也只好作罢。 “没办法了。”千叶轻轻耸肩,看向赫斯塔,“那我们在基地里走走吧。” 赫斯塔没有说话,沉默地跟在千叶身后离开。 两人走到操场附近,有三三两两的年轻人在夕阳下结伴跑步,在金色的夕阳中,赫斯塔突然看见千叶脖子上有一圈黑色的文身——上一次见面时它被毛衣的领子遮挡,此刻细看才发现,那是一串由字母组成的文句,每个字母被拉得又细又高,像一排密集的黑色栅栏。 这些字母组成的语句,并非是赫斯塔熟悉的语言。 千叶拿出一把银色的小钥匙在赫斯塔面前晃了晃,“喏,拿着。” 钥匙落在赫斯塔掌心,女孩有些不解地望着她,“这是什么?” “那本剪报。”千叶回答,“我把它存在了灰度银行,用你的名字。之后如果你需要取走它,带着你的证件和这把钥匙去就可以了。” 赫斯塔一怔,目光稍稍黯淡下来,“谢谢。” “感觉怎么样,这段时间?” “嗯?” “你怎么看起来呆呆的。”千叶笑了一声,“不会是被那个混小子给吓的吧。” 赫斯塔抬头望向千叶:“千叶小姐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取消对肖恩的限制令?” “因为那玩意没用。”千叶看了赫斯塔一眼,“有用吗?” 赫斯塔没有立刻给出回答。 她轻声讲述教学楼突然停电那晚的遭遇,以及这半个多月来肖恩可能一直在利用教学楼内的监控系统观察自己的事。 “我说了吧。”千叶打了个响指,“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把希望寄托在这个系统上,指望它能用各种复杂的规则无死角地保护你,最终的结果就是给那些作恶者更强烈的动力去绕开规则。他们会在暗处做准备,直到他们认为新的时机已经成熟那个时候,你只会面临更大的麻烦。” “可千叶小姐的那个‘小礼物’又有什么用?”赫斯塔询问道,“肖恩已经二次觉醒了。” “二次觉醒了又怎么样?” “如果他的力量已经足够和螯合物抗衡,那我持不持枪就没有区别,”赫斯塔仰起头,但刻意压低了声音,“一旦进入子弹时间,他可以轻易抓住我射出的子弹,甚至把枪夺走,用来威胁我。” 千叶笑了笑,“既然你这么害怕子弹时间,你有没有试着去了解过它的限制?” 赫斯塔顿了一下,“我问过莉兹,但她没有告诉我。” 千叶望着前方,“莉兹一向是个守规矩的好孩子,她没有告诉你实属正常其他渠道呢?你还通过其他什么渠道打听过这个问题?” “我去了档案馆,但我的权限太低,很多和水银针研究有关的参考资料不对我开放,紧接着我检索了一遍基地的官方新闻,试图去找与战斗伤亡有关的记录,但新闻里没什么细节,所以我又换了个思路,我去图书馆找了所有我能找到的,与从感染区幸存下来的人写的回忆录,拉了一个书单——” “这可能也没什么用处,”千叶打断道,“出版物在出版前都是需要审核的,所有关于水银针的敏感描写都会删除。” “好吧那我省了很多时间。”赫斯塔答道,“因为这些书我还没有来得及看。” “挺好的,简。”千叶的声音稍稍平和了一些,“越是害怕的东西,人就越应该去主动了解。” “所以千叶小姐的答案是?” 千叶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而询问,“那对肖恩这个人呢,你了解多少?” “不了解,”赫斯塔轻声道,“如果我向基地申请调取他的资料,他一定会知道我现在一个眼神都不想给他。” “这是不是太悲观了?” “怎么说呢?” 千叶轻轻挑眉,“即便现在是肖恩处于优势地位,可只要他没有完全战胜你,他就不得不担心你的 反制。他已经单方面地宣布了战斗开始,你却觉得这只是一场胡闹,甚至不屑于去了解你的敌人,这合理吗?” “明明是千叶小姐说这只是一场‘学员之间普通的口角摩擦’——” “战略上,这当然只是一次普通的摩擦,”千叶打断了赫斯塔的话,“但这不妨碍我们为它制定一个严密的还击战术——用你的小脑袋瓜好好想想,你想给对方制定的是怎样的规则?” 规则。 赫斯塔思索着这个词,再次望向千叶。 “肖恩用他的手段入侵了你的生活,这是一种暴力行为,简,暴力是没有边界的,它的界限只取决于双方的反应。” “就好比说,他打了你一拳,”千叶攥起拳头,做了一个拳击的预备动作,“你没有还手,只是跑开企图躲得更远,那你就是在告诉他‘我没有还手的本事,快来打我第二拳’;又或者你拉几个朋友和你一在一起,企图躲在她们身后,那就是在告诉他’正面突破是没辙了,快来找找其他漏洞‘。 “你越是想靠躲在什么东西后面,就越是暴露自己的短板,再这样下去,最后你要么整天哭哭啼啼,抓着莫利或者弗莱彻的袖子说肖恩欺负我,要么终日胆战心惊。到时候,你的好日子只取决于他什么时候忙些别的,或者彻底对你失去兴趣——你想过这种日子么,简?” “嗯不想。” 千叶满意地点点头,“那你就得去了解你的敌人。肖恩这个人其实蛮有意思的。他和迦尔文刚从赫克拉被接来的时候就闹了好几个大新闻,篇篇上报纸头版头条的程度。” “是吗?”赫斯塔有些不解,“我之前借莉兹的电脑检索了被基地归档过的报刊,但没有查到他们的消息。” “你用的什么关键词?” “肖恩,迦尔文,格兰古瓦都试过。” “你应该用‘赫克拉’。”千叶回答,“大部分水银针对外使用的都是作战代号而不是姓名,预备役成员在转职以前连代号都没有。外界称呼他们俩为‘赫克拉兄弟’,你用名字当然找不到了。” 第 26 章 Numquam obliviscar “说回刚才的话题,”千叶接着道,“他们俩第一次上社会新闻,是因为杀了一头幼鹿,在谭伊市的广场上。” “鹿?” “这边的人喜欢鹿,好像是几十年前城市的开拓者在附近的山林迷了路,最后被鹿群带回了正道吧,总之谭伊的市民广场上因此一直有散养的梅花鹿,政府出资专人喂养,市民和鹿的关系也不错。 “肖恩和迦尔文刚来的时候基地的手续出了点问题,带他们回来的水银针就在广场附近的小旅馆里住了一晚,结果这两兄弟当晚就宰杀了两头出生不到一个月的幼鹿,在广场角落架火烤了。两个人甚至没有意识到这样做有什么问题,连地面的血迹还有鹿头都没有清理,直到第二天,人们发现鹿群围在一块儿哀嚎,才意识到出了大事。” “这样的事之后还发生过好几起,”千叶说着,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这两兄弟,有点缺乏在文明世界生活的‘常识’。” 赫斯塔愣了愣。这个评价对她而言又何其熟悉。 “这也是为什么我不同意莫利的处理办法——我看基地内制定的c所有用来保护新人的规则永远都有漏洞,不管他们出于什么原因想接近你,你不正面击退,就永无宁日,明白了吗。” 赫斯塔深深呼吸,“大概明白了。” “今天是我失策了,忘记了带你出去要先预约——具体的办法,只有等我这周六带你出去了再细谈,你要是怕,明天就别出门了。” 千叶看了看表,然后从口袋里取出一张名片,“这是我的邮箱和私人电话,必要的话可以联系我,但重要的事情永远记得当面说,记住了吗?” 赫斯塔接过纸片,她有些欲言又止,良久才道:“千叶小姐真的认为,我能凭一把枪对付肖恩?” 千叶笑了笑。 “你听着,简,”千叶轻声道,“一般来说,在这个世界上可以做到藐视大部分规则,又让人难以对付的,有三种人——贵族,怪才,和狂徒。” 赫斯塔若有所思。 “贵族们家里有矿c权势熏天,怪才们才能出挑c天赋异禀,狂徒呢,则一无所有c失无可失肖恩是这三种人之一吗?” 千叶望着她:“你是吗?” 入夜,赫斯塔一个人站在阳台上吹风,她不断回想着黄昏时与千叶的谈话,那把银色的钥匙被她紧紧握在手中。 门外走廊传来脚步声,赫斯塔回头,见图兰推门而入。四目相对的一刻,图兰向她这边望了一眼并微微点头,还未等赫斯塔反应过来,她就已经进了自己的房间。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左右,莉兹也回来了。 她和图兰一样戴着一顶军绿色大檐帽,脸上身上都沾满了灰尘,她很快去冲了个澡,回来的时候已经换上了干净的家居服。 “你们今天去了哪里?”赫斯塔问道。 “野外急救训练。”莉兹回答。 “所有人都去了吗?” “嗯。”莉兹点头,“等你通过了十五公里越野跑的考核,之后就也能和大部队一起训练了,对新人来说一般都要先单独磨半年吧。” “肖恩也在?” “在。”莉兹回答,“我一整天都盯着他和迦尔文你今天过得还好吗?有没有遇上什么麻烦?” 赫斯塔摇了摇头。 莉兹满意地笑了笑,起身将先前随意搭在椅背上的外套丢进脏衣篓,“你今天和千叶老师见过面了吗?” “嗯。” “她怎么说?为什么要执意取消针对肖恩的限制令?” 赫斯塔思忖了一会儿,“她的意思大概是要我学会独自去面对和解决一些困难。” “什么?”莉兹的表情显得有些愕然,“她让你现在一个人解决这种问题?” 赫斯塔点了点头。 莉兹接了两杯水,递了一杯给赫斯塔,两个人像第一次夜谈时那样,一人背倚围栏对着客厅,一人面对着远处夜景。 “千叶老师是不是不太了解情况?你告诉她肖恩是一个已经二次觉醒过的两年生了吗?” “嗯。” “我不明白” “说起来”赫斯塔突然想起什么,“莉兹知道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见赫斯塔递过来一张纸片,莉兹低下头细看,只见上面写着:f一rtihildiffiua一bliviscar。 “你从哪里看到的这句话?” “是千叶小姐脖子上的文身。”赫斯塔轻声道,“也许几个字母我记错了,但大致是这样的。” “看起来像是古典语我来查查。” 两人去到莉兹的房间,莉兹取下一本厚厚的古典语辞典,在一番查阅之后,莉兹很快译出了这句话的大意: 力克万难,绝不遗忘。 两人同时发出了一声极轻的疑问低叹。 “真是神秘啊,千叶真崎。”莉兹轻声喃喃,“她有和你讲过她过去的事吗?” 赫斯塔摇了摇头,“莉兹听过吗?” 莉兹也摇头,“我只知道她是好几年前从十四区那边调过来的,是少数可以单兵作战的水银针,非常勇猛。我的辅佐官罗戈任曾经有幸亲眼见过她战斗,我记得她说,千叶对敌时的姿态,常常让人觉得她不是要战胜对手,而是打算跟对方同归于尽。” 两人趴在床上,望着那句“力克万难,绝不遗忘”,一时都陷入了沉默。 过了一会儿,莉兹看向赫斯塔,“也许正是因为千叶老师自身过于强大,所以她无法真正设身处地地理解弱小者的困境。” 赫斯塔翻了个身,望着房间天花板上的顶灯,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声,“谢谢你。” “嗯?”莉兹有些意外,“谢什么?” “谢谢你愿意在我身上花费这么多的时间。”赫斯塔轻声道,“这件事确实拖得太长了。” “这是我应该做的。”莉兹回答,“现在基地的技术部门在认真检查肖恩的日常设备,我们等结果吧。” “如果在检查之后,仍旧没有证据呢?” “那就继续找。”莉兹低声道,“他必须为他犯下的错误付出代价。” 第27章 安心 “也许有其他办法可以终止这件事?” “嗯?什么呢?” 赫斯塔眨了眨眼睛,“也许某一天,我趁他不备,把他拖出来揍一顿,告诉他再敢靠近,我就打爆他的头。” 莉兹愣了一下,哈哈笑起来。 “也不是没有可能对吧。”赫斯塔轻声道,“说不定明年就可以了。” 莉兹揉了揉眼睛,连连点头,她扶着床坐起来,“如果是这样,那我就更应该趁你二次觉醒以前把这件事解决掉了,简。” “为什么?” “因为柔弱者就该忍受欺凌的世界是不对的,我讨厌那样的世界。”莉兹的表情变得认真起来,“我也不希望让你有那样的想法,像是‘现在之所以陷入肖恩的骚扰是因为我还没有力量’之类的,在阿斯基亚,如果有谁仗着自己有对硬拳头就横行乡里,他永远会被狠狠教训,恃强凌弱者应该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 “像我小时候,家对门住着一个药师,她力气很小,连一袋装满了谷子的粮食都扛不起,但她却认得各种各样的药材,知道林子里什么样的草和果子能吃,什么样的有毒,每次大家开垦了新的荒地,发现了新的草植,大家都要靠她来辨别东西是否可以食用。 “还有我祖母,她个子很小,却懂得如何找水源,她年轻的时候带着我父亲还有几个姑姑长途跋涉,一去就是几个月,总能带回好消息她的博学,她留下的经验,她勇往无前的气概,是任何比她更强壮的人都无法比拟的。 “我祖母也好,那位药师也好,如果其他人任由她们遭受欺凌,任由她们担惊受怕,还要花大量的时间精力去研究如何自保,那她们就不可能发挥出自己原本的价值——说到底人是相互依存的动物,是智慧和勇气带领我们不断向上走,而不是蛮力。在一方面弱小的人,也许在另一方面足以成为巨人,但这一切的前提,就是存在一个安和的秩序。 “如果有人因为自己擅长某种才能,就肆无忌惮地用它侵犯旁人的利益,那无疑是对这种秩序的践踏——我绝不允许这种事发生在我周围。” 卧室里的柔光映在莉兹的眼中,让她严肃的眉眼焕发着英气,“你迟早可以把肖恩这家伙打趴下。但我相信,一定有比这更好的解决方法。” “值得吗?”赫斯塔低声喃喃,“让你花这么多力气在这件事上?” 莉兹忽然绽开了一个微笑。 “以前我父亲也抱怨过祖母喜欢多管闲事,”她看向赫斯塔,“但我祖母说,人总是会把一些公序良俗当成理所当然的东西,好像‘好人得到奖赏,坏人得到报应’就该是铁律,一旦出现好人失势坏人得意的事,他们就气急败坏起来——但实际上,如果没有人去奖赏好人,没有人去惩罚坏人,这种秩序就根本不会存在。 “我很喜欢基地的一个原因,就在于这里推崇的理念和阿斯基亚很像。在阿斯基亚,正义从不迟到,如果她迟到了,那一定是因为没有人肯用汗水和血去为她铺路。” 莉兹侧目望向赫斯塔,“所以你不用抱有愧疚,简,我也在捍卫我自己的规则。” 赫斯塔忽然有些感动,一股莫名的勇气从她心底升腾。 莉兹接着道,“现在之所以拿肖恩没有办法,一是因为他的行为没有对你造成实质性的伤害,而我们又暂时没抓到新的证据,二是千叶老师执意要取消对肖恩的限制要求,我们不能强制要求他远离。 “但是,如果他执迷不悟,继续搞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我也不排除用暴力手段让他得些教训——不过这都不该是你应该焦虑的事,不要害怕,简。” “嗯,我不怕。” 赫斯塔把手轻轻放在心口,她感到自己胸腔中的心脏整砰砰直跳,好像一股温热的潮汐漫溢上来。 “就算现在,肖恩带着他的哥哥一起出现在我面前,我也不会再发抖了。” 周六,千叶如期而至。 她又开着那辆熟悉的酒红色折背车来了,赫斯塔像前几次一样坐上了副驾驶的位置。 千叶打开车窗,带着赫斯塔驶向谭伊的市区。 这是赫斯塔第一次见到文明世界的建筑群,这里的每一座房子都像圣安妮修道院一样漂亮,人们在临街的花园种满了蔷薇和鸢尾,它们在初夏时分已经接连绽放。 “基地里的生活还习惯吗?”千叶问道。 “嗯。” “和在修道院当修女比,更喜欢哪个?” “我不是修女,我没有发过‘誓愿’。” 千叶往赫斯 塔那边看了一眼,“什么誓愿?” “永远贫穷,永远贞洁,永远顺从。”赫斯塔轻声道,“只有在修会学习过,发过誓愿,才能成为修女。” 千叶在一旁已经哈哈大笑了起来,“幸好你没有。” 汽车转了个弯,千叶递了一顶帽子过来,里面还装着一副墨镜,“戴上它。” 赫斯塔照着做了,很快她就意识到了千叶这么做的原因——在某个街角的报刊亭挂满了当日报纸和新期刊杂志的铁丝栏上,她看见自己的照片被刊登得到处都是。 照片上的她有着亚麻色的长发,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带着深深的怀疑和不信任凝视着镜头。 汽车风一阵地驶过,赫斯塔的目光仍然紧追着身后的那个报刊亭,直到千叶又一次转弯。 赫斯塔回过头来:“那些都是什么?” “你的照片,宪兵队在修道院的市政存档里找到的。”千叶平静地回答,“你头发颜色怎么回事,为什么照片上不是红的?” “当时院长和格尔丁小姐觉得我的红头发太容易引来非议,所以在拍照的时候给我拿了顶假发。”赫斯塔忍不住又回头向街角看了一眼,尽管现在那儿已经什么都没有了,“那应该是三年前的照片了,我刚进修道院不久的时候拍的——但宪兵队为什么要把我的照片印得到处都是?” “基地里的人可能没有告诉你,现在联合政府正在和ahgas抢你的抚养权。”千叶回答道,“每个大区的联合政府都想有一支受自己控制的抗击螯合物小队,但现在的水银针新人,基本都是我们在远离宜居地的荒原发现的。从带回到入职,联合政府基本没有什么能插手的地方。” “好不容易在宜居地里发现一个苗子,他们当然得抢了。” 第 28 章 让她自由 又一个路口,千叶下车买了几份印着赫斯塔头像的报纸和杂志,然后上车交给了她。 赫斯塔一页页翻看过去——在这些报刊杂志的文章里,出现了一个令她无比陌生的“简·赫斯塔”。 这个女孩不仅与她同名同姓,同时进入修道院,而且是个温柔c虔诚,生来就有一番圣母般的心肠。 文章充斥着大量细节,将修道院的生活描绘得非常鲜活真实,想来记者应该是采访了圣安妮修道院幸存的孩子们,然而,所有与赫斯塔有关的事都出现了大量张冠李戴——比如芙拉桑曾在事发当天发现一只身带血窟窿的松鼠,在文章中就变成了赫斯塔第一个发现,不仅如此,一向温良恭俭让的赫斯塔,还主动在修女不在场的情况下,组织其他孩子们为死去的小动物进行了祈祷。 赫斯塔并不理解,“他们怎么在乱写?” 千叶的车就在这时经过了市民广场,不远处骤起的喧嚣让赫斯塔不由得扭头看去。 在一座高耸的纪念碑前,数不清的人站在那里,人们手中挥舞着旗帜,或抱着自制的瓦楞纸牌,在角度的变化中,赫斯塔看见许多人捧着她的画像或照片——正是今日无数杂志封面刊登的那一张。 在飘扬的旗帜和纸牌上,人们用红色或黑色的油漆写着笔画浓厚的:让她自由! 纪念碑下,有人正作着激昂的演讲,只是因为离得太远,赫斯塔有些听不出那人在说什么,她看见离人群不远的地方,有许多警察默默抱怀,遥望着示威的人群。 或许是因为演讲快要结束,站在高处的人忽然开始振臂高呼,广场上的人群瞬间爆发出撼天动力的声浪:“让她自由——”“让她自由——”“让她——自由!!!” 赫斯塔看向千叶,“他们在做什么?” “在要求联合政府出面,和ahgas交涉。” “交涉什么?” “他们希望ahgas放过你,让你回到宜居地像普通人一样生活,避免将来成为对抗螯合物的战斗工具。”千叶一边回答,一边直起身看了看前面的路况,见远处似乎有拥堵,她开始找机会转弯掉头。 赫斯塔问道:“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指的‘他们’是谁?” “广场上的那些人。”赫斯塔轻声道,“那里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 “哈,”千叶意味深长地答道,“那当然是因为,‘有人’想让‘他们’这么做。” 赫斯塔想了一会儿,“联合政府吗?” “嗯哼。”千叶应了一声“虽然ahgas是完全自主的独立机构,但我们的资金来源里,还是有相当一部分来自区域联合政府的财政拨款和民间募捐地区的公众形象,会直接影响到我们来年的预算。谁利用好这一点,谁就能向我们施压。” 隔着车窗,赫斯塔再次回望广场上的人群,远处的人群正不断爆发出更加激烈的高喊。这些声音随着千叶不断加快的车速,变得越来越小,道路的两侧进入了短暂的宁静。 进入老城区以后,市区的一切又开始变得热闹起来。 赫斯塔看见接连不断的酒馆c面包房c小型超市和展示着新衣服的橱窗。临街的空地上摆着棕色或深蓝色的桌椅,巨大的遮阳伞下面,人们围坐着聊天,他们的桌上放着各式各样的杯子和小食,并不时发出欢笑。 碍于老城区内的严格限速,千叶的车速变得很慢,这给了赫斯塔更多机会来观察这座美丽的老城。与先前童话般鲜艳的联排住宅不同,这里的建筑更加庄严,色调也更趋素雅。 街头巷尾到处可见青铜雕像,古铜色的底座上刻着他们的名字与生卒年月。在雨水与风的侵蚀下,雕像的表面斑斑驳驳,显出一种历经岁月的幽暗与冷艳。 千叶在一间面包坊前停了下来,她解开安全带,“走吧,先去吃点东西。” “我早上在基地已经吃过了——” “我还没有。”千叶说着已经下了车,“基地里的东西好吃就有鬼了。” 赫斯塔跟着千叶下了车,她抬起头,看见头顶的木质招牌上刻着“白轮船”几个字,旁边还有一串赫斯塔不认得的字符——想来应该是店名另一种语言的译名。 才推门,赫斯塔就闻见黄油甜香的气息,这气味是如此浓郁,还混杂着咖啡的馨香,让人恍然间让人以为自己置身天堂。 她沉默地跟在千叶身后,看着玻璃展柜里玲琅满目的面包和蛋糕,在浅黄色的灯带下,凝固的奶油和糖霜显得格外迷人,她忍不住稍稍抬起墨镜靠近细看,直到呼吸在玻璃上蒙上一层水汽。 在要了三只牛角面包和一杯咖啡以后,千叶回过头来,“你想吃什么?” 赫斯塔先是一怔,继而有些手忙脚乱。她抬着手指犹豫了很久,最终指着摆在最上层一块既有草莓又有覆盆子的小蛋糕,“这这个。” 千叶转回过身,对营业小姐道,“一个草莓水果塔,再加两个卡娜蕾。” 两人很快在店内靠墙的位置落座,这里一面是石墙,一面临街,临街的那面嵌着一块巨大的彩绘毛玻璃,透过玻璃窗,街道上的每个人都变成了一道影影幢幢的模糊印子。 很快,赫斯塔的水果塔和千叶的咖啡先端了上来。 “吃吧。不用等我。”千叶说道。 赫斯塔屏住呼吸拿起了一旁的刀叉,她的刀两次从蛋糕的圆心切入,划出了一个大约六十度的三角形小块。 “你的刀叉是谁教你的?” 赫斯塔顿了一下,“圣安妮修道院的格尔丁修女。” “不错嘛。”千叶撑着侧脸看赫斯塔进食,“我来这儿五年多了,现在还用不惯刀叉。” 正说着,服务员端着一个白色的大圆盘子过来,上面摆着千叶的三个牛角面包。她从旁边的木夹子里抽出一张餐巾纸垫着,直接把面包拿了起来。 两人都不再说话。 外面开始下雨,雨点淅淅沥沥地打在赫斯塔手边的彩色玻璃墙上。 面包房门口的风铃响了,一对母女推门进来,在点餐台短暂停留以后,她们也很快坐到这边。 母亲牵着女儿的手,将一个漆黑的琴盒小心放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第 29 章 向往 两人刚一坐下,母亲就拿出自己的手帕去给女孩擦脸——女孩的刘海全湿了,湿答答地粘在脑门上。那个女孩子也要了一个水果塔,不过是蓝莓口味的。 两人从进门以后就在聊天,只是大部分时候都是女儿在说话。小姑娘看起来很不高兴,一直在抱怨自己的小提琴老师过于严厉,年迈又迂腐。她一连说了好几个朋友的名字,说她们最近都请了另一位音乐家教,样貌英俊又风趣幽默,她也想加入其中。 母亲不置可否,只是一直笑着听女儿说完,然后列出了一连串的奖项,询问女儿朋友们请的那位音乐家教是否也有同样的成就,女儿幽怨地瞪着母亲,并不回答。 就在这时,服务员又端着一个杯子与一个小碟走了过来。 “您好,两位的卡娜蕾,还有一杯赠送的热可可。” 因为千叶那边已经放了咖啡,所以服务员直接将热可可放在了赫斯塔的手边。她刚想说自己不用,旁边的千叶已经答了“谢谢”。 千叶将装着两个卡娜蕾的小碟子推到赫斯塔面前,然后赤手捏走一个囫囵丢进口中:“这家的卡娜蕾不让外送,只提供堂食,你试试。” 赫斯塔没有拒绝,仍是像先前一样将小小的卡娜蕾切成两半,然后用叉子进食。 她的大部分注意力还在一旁的母女对话上,她听见小姑娘已经开始和妈妈讨价还价,说希望今年年底能和父亲一起去剧院看一次音乐剧,去年父亲明明答应了她,结果到最后又说没有争取到名额,她一直遗憾到现在。 于是母亲作出了一番承诺。 突然间,卡娜蕾的焦香在她口腔中弥散,赫斯塔短暂地从他人的谈话中醒来,她抬起头,“这个味道,好特别。” 千叶笑着道,“好吃么,我每次过老城区都会专门过来一趟。” 赫斯塔点头,她顺手拿起近旁装着热可可的杯子饮了一口,却突然愣住了。 “怎么了?”千叶见赫斯塔表情不对劲,“是不是太甜了?” 赫斯塔摇头,“味道和基地里的不太一样它,不苦。” 千叶哈哈笑起来,“外面的热可可都是用便宜的代可可脂加糖兑的,又不像基地里都是货真价实的黑巧克力和可可粉,当然不苦了。” 赫斯塔将卡娜蕾也放在了一边,专心端着热可可的杯子,强烈的甜蜜萦绕在她的口齿之间,让她一时间什么也忘却了。 望着已经被制糖工业完全俘获的赫斯塔,千叶突然笑了笑,又看向窗外。 过了一会儿,她们与旁边的那对母女同时起身离开,在踏出面包房的大门以后,那位母亲撑开了一把伞,带着女儿走进了朦胧的雨幕中。 “走这边。”千叶抬手指了指相反的方向。 “我们不回车上吗?” “不了,我们的目的地就在这附近,步行五分钟就到了,连伞都不用。” 沿着道边凸起的屋檐,赫斯塔跟在千叶身后默默地走,在转向地下通道的时候,赫斯塔突然开口道:“水银针有可能过上普通的生活吗?” 千叶没有回头:“要多普通?” “就像,生活在这里的人一样。”赫斯塔答道。 “理论上来说退休了就可以。” “实际上呢?” “那当然就各有各的难处了,”千叶回答,“要是真的决定离开ahgas,水银针们一般都会选择被联合政府返聘——还是免不了要和螯合物打交道。” “那返聘要多久才能退休呢?” “都反聘了当然就没有退休了,一直干到死。” “可以不接受返聘吗?” 千叶终于觉察到一点不寻常,她回过头,望着已经被雨水稍稍沾湿了头发的赫斯塔:“那不太可能。” “我不明白” “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些需要水银针的人会追你追到天涯海角,不论你在宜居地或是荒原,他们不会给你其他选择。”千叶轻声道,“真到了那个境地,那还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离开ahgas,或者干脆去联合政府,但这些事离你还太远了。” “没有其他选择?” 千叶笑了笑。 “我们就像这世上为数不多的利刃,简。”她轻声说道,“利刃的命运,就是被锤炼c打磨c上阵如此往复,直到折断。” 千叶带着赫斯塔来到一处无人的仓库,进门之后还有一段坡度很缓的长楼梯,楼梯是金属材质,刷着暗红色的漆,只是许多地方都已经脱落,显 得非常斑驳。 在经过几扇包裹着带孔皮革的厚实大门以后,赫斯塔听见了微弱的枪声。 走过最后一扇门,她看见入口的墙面上挂着一架不亮的霓虹灯,弯曲的白色灯管上落着一点灰,它曲曲折折,拼出“砰砰俱乐部”字样。 这是一处地下射击场。 在戴上护目镜和耳罩以后,她跟着千叶来到一个空旷的分场地,千叶随便挑了一处枪道,回头看向赫斯塔,“用过枪吗?” “嗯。”赫斯塔点头。 千叶将枪交给赫斯塔,“打几发我看看。” 赫斯塔从三米靶开始射击,五发子弹全部落在九环以内,而后五米,七米,十二米,十五米,十七米二十五米,除了几次稍稍的偏移,她几乎没有九环以外的命中。 这不是赫斯塔第一次持枪,在短鸣巷的时候她就有过使用枪械的经验,千叶似乎从一开始就理解了这一点,对赫斯塔的快速上手并不感到特别意外,但她眼中的惊喜依旧溢于言表。 “这都是谁教你的?教得这么好。” “一个朋友。” “短鸣巷里的?” “嗯。” “你那么小,他们就敢让你也参加火并?” “不是火并。” 千叶也没有多问,她上前在25米的距离下示范了15发,结果都在103到109之间,赫斯塔也是一怔。 之后,千叶非常严格地纠正了赫斯塔一些不正确的习惯,从呼吸c姿势c瞄准视野到扣动扳机这些细节上的偏差会严重降射击准度和持枪时间。 在练习的间歇,两人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休息,千叶和赫斯塔讲起了这座地下射击场的来历,并提到最近这段时间,她会争取做到每周都赶回谭伊带赫斯塔过来练习,不过在实物训练之外,赫斯塔自己在基地内也可以练习瞄准和出枪动作。 “你之前一直怀疑,靠手枪能不能和水银针抗衡,”千叶放下枪,“我的回答是看人,如果你的对手是莉兹·弗莱彻,你就不太可能靠手枪得手;但如果换了肖恩,就不一样了。” “为什么?” 千叶抬起三根手指:“要回答这个问题,你先得理解三个概念:子弹时间,制约时间,还有阿刻戎时刻。” 第 30 章 子弹、制约与阿刻戎时刻 “子弹时间,指水银针能够进入高唤醒作战状态的时间,每个水银针能维系的作战时常各有区别这个你已经知道了,是吧?” 赫斯塔点头。 “好,”千叶接着道,“进入子弹时间以后,水银针们也不能完全闲着。我们需要让自己保持这种状态——就像你和别人打架的时候,要握紧拳头。” 随着千叶的示范,赫斯塔也将两只手握成了拳,然而刹那间,千叶突然再次拔枪,朝着远处的枪靶再次射击。 此刻子弹冲出枪膛的巨响震得赫斯塔猝不及防,她下意识地伸手捂耳朵——虽然已经迟了。 千叶笑起来,“但是,总有很多突如其来的变故,会让人忘记‘握拳’,就像你现在的反应。维系子弹时间这件事也是一样,只是对水银针来说,一旦我们忘记维系自己的状态,就会迅速从子弹时间中跌落,进入制约时间。” “制约时间”赫斯塔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 “就好比说一辆车,在启动以后,你可以随时踩油门加速或者用方向盘转向,但一旦它中途熄火,你就不得不花时间重新启动。在这个过程中,你的车不再是一个灵巧的驾驶工具,除非发动机重启,否则你几乎不能用它做任何事——水银针的身体也是一样。 “进入制约时间以后,水银针会变得虚弱c无力,在这期间,不要说是作战,就连独自站立都费劲。 “举个例子来说,如果有一位水银针,他的子弹时间大约是10小时左右,在某一场作战中,他在连续作业不超过5小时的情况下选择了暂时休息,那么接下来,他通常会经历10到20分钟不等的虚弱期。 “在这期间,他什么也不能做,只有当这段制约时间结束,他才能重新进入子弹时间——我们把这类情况称为‘不完全制约时间’。” 赫斯塔若有所思,“还有‘完全制约时间’?” “对,”千叶笑着道,“还用刚才那个例子来说,如果那位水银针连续作业超过了5个小时,那么当他再停下来的时候,就会直接进入‘完全制约时间’。 “完全制约时间一般是子弹时间的一半,无论这位水银针是连续工作了6小时c7小时还是10小时,当他再次停下来的时候,他都得老老实实躺上5个钟头,才能开始活动。” 赫斯塔颦眉深思,“原来如此。” “你有没有想过,子弹时间的长度是怎么确定的?” 赫斯塔稍稍歪头,“通过一些极限测试?” “哈哈,差不多,”千叶笑着道,“所谓二次特训,就是在可控场所内,由在职水银针负责,向尚未‘二觉’的新人投放螯合物。在面对螯合物的战斗中,新人水银针的‘子弹时间’会自然而然地觉醒。而其他人就负责在旁边计时。” “直到‘子弹时间’失效?” “不止是失效那么简单,”千叶轻声道,“在接近自身极限的时候,水银针的能力会出现一段极其强烈的爆发,在原先子弹时间的基础上继续增强20到150倍。但这通常只能维持几十秒到几分钟,以自毁为代价——在结束以后,当事人会出现非常严重的大出血和全身脏器衰竭,就像螯合物自然死亡时那样。 “最后的这段爆发期,就是阿刻戎时刻。”千叶轻声道,“而子弹时间的计算,就是你从进入‘作战状态’开始,到‘阿刻戎时刻’降临结束。” 赫斯塔忽然开口:“这是不是就是基地规定‘子弹时间必须高于4小时才能参与作战’的原因?” “嗯哼。”千叶轻声道,“剔除一些极端数值,一支5人左右的水银针小队猎杀一只螯合物的平均用时是57分钟,低于4小时的子弹时间在战场上太危险了。先不提阿刻戎时刻,但凡进入了制约时间,不要说是螯合物,就算是一个五六岁的孩子,也能轻而易举地拿刀抹了你的脖子。” 直到此刻,赫斯塔忽然明白了许多过去发生的事情——譬如黎各参加特训的那天夜里,她就因为重伤进入了基地的地下医院。 想到这里,赫斯塔忽然意识到什么,“但螯合物的存活时间通常只有两周到一个月,基地要怎么确保特训的时候有足量的螯合物可以投入使用呢?现抓?” “啊哈,那就是保密等级更高的内容了。”千叶笑眯眯的,“你要是愿意琢磨可以自己想想,但所有今天我告诉你的消息,都不要让第三人知道——能做到吗?” 赫斯塔表情严肃地点了点头。 “再说回肖恩,你听着,”千叶接着道,“他的子弹时间是4小时55分钟,间歇制约时间是22分钟,换句话说,如果他进入 了子弹时间又被你打断,那么,你至少有22分钟的时间可以为所欲为。” “但我要怎么——” “一般来说,子弹时间的稳定性和当事人的战斗意志有关,还记得我上次问你的问题吗?” 赫斯塔陷入深思。 千叶接着道,“至于说,具体要怎么做,你自己来想。” “明白了。” 千叶轻轻呼了口气,侧身望向远处的靶子,“今天还想再练几轮吗?再过一小时,我就得把你送回去了。” “千叶小姐下午还有别的事吗?” “倒是没有,不过莫利只批了我半天的时间。”千叶摊手,“你也看到了,现在是特殊时期,外面到处都是你的照片,就这样让你跟着我出来晃荡一整天,确实不太方便。” 赫斯塔沉眸想了想,“那今天可以先练着吗?莫利女士那边,我可以去解释。” “好啊。”千叶笑了笑,“那我再去拿几盒子弹。” 基地内,索菲·莫利的办公室里,莉兹表情震惊地望着对面的莫利女士,她整个人站了起来,声音显得有些激动,“为什么要现在中止对肖恩的调查?” “这件事我们一定会追查到底,”莫利冷静地望着眼前的莉兹,“但我们确实没有在他的设备里发现证据,不是吗?” “明明您也认为文法教室那次停电和监控录像缺失是肖恩的所为——” “是的。”莫利沉声道,“但现在继续调查,只会被有心人拿去做文章。” 第 31 章 解脱之道 “做什么文章?” “弗莱彻小姐,我能理解你现在的心情——” “请您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不要再找其他托辞。”莉兹的眼睛几乎冒出了火光,“您到底在顾虑些什么?” 莫利的表情显现出些许疲惫,她轻叹一声,摘下自己的细框眼镜,身体稍稍往后靠了些,“或许你知道,这几天谭伊市的市区内有一些游行。” 莉兹怔了怔,“什么游行?” “市民要求第三区联合政府向我们提出交涉,交出简·赫斯塔,让她回到平民中生活。” 说着,莫利将一份报纸推到了莉兹面前。 莉兹才一展开,就对着头版上的人像皱起了眉头,她抬头看莫利,“这是简?” 莫利点了点头。 报纸的标题用极重的油墨印着「让她自由——拯救她吧,被厄运环伺的少女」。 莉兹一言不发地将整个版面的报道读完,然后默默将报纸放回了桌上。 “永远不要低估公众对一个小女孩的同情心。”莫利低声道,“尤其她还那么英勇地在紧要关头与螯合物对峙,以自己重伤为代价,救下了整个修道院的孩子,谁还忍心让她的后半生继续活在危险之中呢——今天过后,大概整个第三区都要关注起她的去向。” 莉兹的眉头稍稍舒展,“原来您是担心这个。” “这件事不能再闹大了。”莫利捏了捏自己的鼻梁,“传出去一定会被认为,基地无法为赫斯塔提供保护这只会让民意变得更加汹涌。” 莉兹望着报纸上亚麻色头发的女孩,在片刻的沉默过后,她低声道:“可如果您要为了这点事暂停对肖恩的调查,不是正说明了,我们确实无法为简提供保护吗?” “暂停调查,不是停止调查。”莫利纠正道,“虽然没有正式文件,我们依然可以限制肖恩的行为。” “那还不如就按照大家的提议,放她离开。”莉兹望着莫利,“反正她现在什么都不知道,离开基地去过普通人的生活也挺好的。” 莫利笑了笑,对莉兹的这番话,她似乎并不生气,“之前开会讨论应对办法的时候,也有人这么提过,但被千叶否定了。” “千叶?”莉兹不可置信地笑了一声,“我以为她只会放手不管呢。” “她何止是不会放手,”莫利的视线重新移向报纸,低声道,“赫斯塔现在能待在基地,都是千叶真崎前期反应迅速的功劳。如果不是她抢在宪兵队核查完修道院孩童名册之前,就直接走领养程序办下了这孩子的身份,我们不太可能合法将她带进基地里来。 “毕竟,从法理上讲,既然赫斯塔已经在圣安妮修道院登记了身份信息,那她就是第三区谭伊市的合法公民之一,市政厅那边有优先收容的权利。” “那千叶老师怎么看这次游行的事?” 莫利接着开口:“以往民间组织游行,从申请报批到正式上街,最少也要经过两周的审核筹备期,而这一次,从提交申请到正式游行,三天都不到就开始了。如果背后没有人专门大开绿灯,他们不可能办到。再者,即便放赫斯塔离开基地,等着她的也不会是所谓的‘普通人生活’,无非是变成为联合政府卖命罢了。 “千叶的意见是,为了留下简·赫斯塔,我们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原话。”莫利说道。 莉兹深深地吸了口气。 “莉兹,”莫利的口吻稍稍缓和,“虽然这么说可能显得有些冷漠,但也许,你在这件事里投入的精力和情感,都有些过多了。” 莉兹先是开口,但并没有反驳,过了一会儿,她只是轻声道:“我是简的辅佐官。” 莫利两手交握,“基地惩罚肖恩的初衷,是为了告诫他这么做是错的,但现在我们也需要了解原因——为什么他会对新来的赫斯塔表现出这么不寻常关注的原因。” 莫利望着莉兹:“过度执着于惩罚本身,有时也并不意味着正义被伸张,你觉得呢?” 莉兹沉默了片刻,而后起身拿起了自己的帽子戴上。 “我会好好想想的。” 莫利微微一笑:“我记得,今天上午瓦伦蒂说她打算约迦尔文一个短访,或许你可以找个机会去和她聊聊,她那边应该会有一些对你和赫斯塔都有价值的信息。” 傍晚,千叶开着车送赫斯塔回到基地,虽然今天曾短暂地下了一场雨,但此刻云销雨霁。 远天的夕照将整个世界都镀上了一层暗淡的金色,千叶停稳了车。 “回去别忘了把你的课表发我一份,我好知道你平时什么时候有空,先把探望时间都约上——你做好准备,我随时可能会过来接你。” “好的。” “我们得尽快把这事儿给解决了。”千叶轻轻搓着方向盘上的硬皮纹路,“夜长梦多,最好不要拖太久——这些都看你的射击进度。” 赫斯塔原本在解安全带的手忽然慢了一下,千叶几乎立刻捕捉到了这个动作变化,“怎么了?” “我在想,也许会有比这更好的解决方法。”赫斯塔望着前方,声音里带着一些不确定,“我想把这个办法当成一个压箱底的王牌,如果基地始终不能解决我的问题,而肖恩那边又有进一步行动,那时候——” 赫斯塔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她听见千叶那边传来一声带着笑意的叹息,她侧目望去:“千叶小姐在笑什么?” 千叶望着她,“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抱有这种幻想的?” “我问过莫利女士的秘书,谭伊市禁枪,基地内未经批准也不得持枪,如果我真的铤而走险,也许会和肖恩一样面临处罚。” “基地的处罚限制住肖恩的行动了吗?” “没有。” “那为什么你要被这种东西限制住?” 赫斯塔一时语塞,前天晚上,莉兹那番关于“弱小者就应当忍受欺凌的世界是不对的”“当有人用汗水与血为正义铺路”的的话在赫斯塔脑中浮现,但此刻她并不能顺畅地将这些话灵活地复述出来。 她稍稍颦眉:“但这样以暴制暴,只会呃,把每个人都推向更极端的方向。” “别想这种问题,这是莫利她们该考虑的。” “为什么?” “因为这不是你能控制的部分。”千叶轻声道,“是肖恩先选择了你,” “莫利她们总是希望能够从根源上解决所有问题——我们的基地里出现了针对新人的霸凌行为,这必然事出有因:作恶者自身存在的问题c制度上的漏洞c文化或亚文化中流行因素的推波助澜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站在加害人视角,去理解他为什么要作恶,进而思考让他停止作恶的办法,这是其他人要考虑的事,你不需要。 “还记得我上次说过的话吗,暴力是没有边界的,它的界限只取决于双方的反应。” 千叶低头取烟,火光在她眼前亮起。 “对弱小者而言,复仇是唯一的解脱之道。” 第 32 章 伏尔瓦 赫斯塔回到403宿舍的时候,刚好碰上莉兹从自己的房间出来。 “回来了” “嗯。” 两人一打照面,心中顿时都涌起一股复杂的情感她们对彼此忽然都有了一种微妙的背叛感,因而不约而同地错开了对方的目光。 赫斯塔朝自己的房间走去,在开门的时候,莉兹突然喊住了她。 “你的个人电脑刚刚申请下来,”莉兹轻声道,“你想什么拿今晚或者明天白天都行。” 赫斯塔想了想,“那就今晚” “好啊,我带你去。” 一路上,莉兹一直想着如何向赫斯塔提及基地暂停对肖恩调查的事,然而直到她们再次回来,莉兹也没能找到合适的切入口,只能目送赫斯塔抱着自己的电脑回房间。 她的心情复杂极了,下午她按照莫利的建议去找了瓦伦蒂,瓦伦蒂却让她过几天再来。她想起前天晚上自己信誓旦旦向赫斯塔许诺一定会保护好她,而今却因为市民游行的关系,不得不接受暂停调查的事实。 莉兹在床上辗转反侧,根本睡不着。 另一处房间里,赫斯塔对这一切毫不知情。在拿到电脑以后,她的注意力很快被这个可以随身携带的黑色方块本吸引了。不一会儿,她就利用这半个多月以来学到的基础操作找到了相关检索页面,并用二指禅的方式,输入了“赫克拉荒原”几个字。 除了对赫拉克的基本介绍,剩下的大多数搜索结果都围绕“赫克拉惨剧”展开两年前,也就是格兰古瓦兄弟到基地的那一年,赫拉克荒原出现了大面积的鳌合菌感染。 随着螯合物的不断涌现,荒原的风就像死神的呼吸,带来了接连不断的杀戮。 也是在赫克拉惨剧中,水银针们第一次观测到螯合物之间存在合作行为,虽然只是非常不成熟的诱饵埋伏组合,但这种行为在以往的观测史上绝无仅有。 同时,也是在赫克拉荒原,水银针们观测到了一只存活时间长达40天的螯合物此前的螯合物生存时间最长不超过28天。 这些都表明,螯合物或许存在进化行为,但触发条件人们尚不了解。 赫斯塔关掉这些页面,重新键入“赫克拉兄弟”几个字。 果然,一切如千叶所说,页面上立刻出现了与格兰古瓦兄弟有关的新闻,她一一浏览,很快看到了千叶曾经和她提过的猎鹿行为。 争论持续了足足两个多月,这一行为在当时的谭伊激起了极大的争议,很多人开始质疑,如果组成水银针队伍的,都是这样灭绝人性c生性残忍的荒原幸存者,那么水银针要如何保证自身队伍的可靠和纯粹 也有许多意见领袖都站出来公开呼吁,不要以宜居地内的道德标准来要求刚刚离开人间地狱的孩子,这是一种“文明的傲慢”。 最后,ahgas医疗部与谭伊市第一医院共同作出诊断,认为“赫克拉兄弟”因为经历了荒原上的惨剧,出现了急性tsd症状,所以才做出了如此荒唐的事情。 如此,这段围绕猎鹿行为的大讨论才真正告一段落。 在所有的报道中,只有一张由谭伊市民随手拍摄的模糊照片里出现了格兰古瓦兄弟的身影,赫斯塔由此才真正确信基地对新人学员的保护所言非虚即便在言论最为沸腾的时刻,他们也没有向社会公开赫克拉兄弟的姓名与样貌。 第一次使用搜索引擎,让赫斯塔感到大为震撼,她仿佛推开了一个新世界的大门。 比起在卷帙浩繁的图书室里检索文献和报刊,引擎的便捷是超乎想象的。 出于好奇,赫斯塔又搜了一下前天莉兹曾和她提到过的家乡,阿斯基亚。 与赫克拉相似,在第一条针对阿斯基亚基本信息条目以后,剩下的大多数搜索结果都是关于“阿斯基亚惨剧”。 随后,她又键入了“第四区卡特拉城”图兰的故乡和索尔荒原黎各的故乡。大家的遭遇是如此相似在城市或荒原的基本介绍之后,都跟着“某某惨剧”的条目。 在上面的几个地区中,只有卡特拉城因为本来就是宜居地,所以在第一起鳌合病出现后,水银针介入非常及时,除了二十几个不幸被螯合物直接杀害的罹难者,全城十一万人口都平安无事。 如今的卡特拉城已经被调整为隔离区两年,原住民们在经过一段时间的隔离后,已经全部迁入了另几处宜居地,重新开始了他们新的生活。 至于阿斯基亚与赫克拉两所荒原,则几乎都是全灭式的结局。 ahgas似乎一直在为荒原地带的居民也建立报警 系统而努力,但看起来收效甚微,每当他们发现一处荒原被螯合病侵袭时,往往已经到了鳌合病患者集体发作的阶段,水银针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尽自己所能,从这些人间地狱里寻找一些尚且幸存的人,然后把他们带回宜居地。 这也是大部分水银针新人的来源。 一整晚,赫斯塔徜徉在关于这个世界的细节里,直到她忽然想起一个名字,她抱着怀疑,在搜索框里输入“伏尔瓦”三个字,然后点击搜索。 她的表情从紧张期待慢慢变得平静引擎上的检索结果,全都是关于一部十四区爱情故事匕首与鞘的女主人公。 赫斯塔垂下眼眸,这时才感到有些疲倦,侧目扫了眼钟表,惊觉时间已经到了凌晨一点多。 她起身去洗漱,而后倒在床上,一言不发地望着天花板,直到睡去。 周日清晨,d类学员考察区。 迦尔文醒来的时候,发现肖恩竟然久违地早起了他正歪歪斜斜地坐在观察室内的小桌子前,不时有翻书的声音传来。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迦尔文心里想着,他起身和肖恩打了个招呼,然后往卫生间走去。 “卡尔,你电脑一会儿借我用用吧。”肖恩突然说。 “不行。”迦尔干脆利落地答道。 “也行,我不用,你帮我搜个东西,”肖恩懒懒散散地转过头,“这总行了” 迦尔文望着他,“你要搜什么” “搜个名字,”肖恩望着他,“伏尔瓦。” 第 33 章 观察者 隔着一个身位,肖恩看着迦尔文操作着鼠标键盘,在网页上输入“伏尔瓦”几个字,他们一连点进去看了好几个网页,全都是关于匕首与鞘公演相关的报道。 肖恩皱起眉头:“你能去ahgas的居民数据库里查查吗” “你指黑进去”迦尔文眯起眼睛。 “呃,”肖恩眨了眨眼,忽然意识到自己和迦尔文都没有这方面的数据权限,“那算了。” “还有其他要查的吗” “你再试试伏尔瓦短鸣巷呢” 迦尔文刚要动手,突然意识到什么,“这又是和赫斯塔相关的东西” “啊哈,怎么会呢。”肖恩露出一个无奈的微笑,“就是好奇这人是谁。” “等弗莱彻把你的电脑还回来,你再自己查吧。”迦尔合上电脑,“我要准备自习了。” 肖恩没有应声,他若无其事地坐在原处,发呆似的揪着自己的头发,思索着方才的搜索结果。 今早清晨,他照例趁着迦尔文睡着的时候打开了他的电脑,轻车熟路地开始分析起昨晚抓包来的数据。 早在一年前,他就在迦尔文电脑的某个文件夹深处埋了一个极其隐蔽的木马。这是他人生中第一个自行编写的病毒程序,肖恩将它命名为“阿萨辛”。 它容量小,系统消耗低,不留使用痕迹,唯一的作用就是连接并操纵学生公寓负责人拉维特太太的电脑那里是真正被肖恩掌控的傀儡机。 拉维特太太一向对信息技术不太感兴趣,尽管她工作上兢兢业业c认真负责,但对进一步理解计算机工作原理毫无热情。在某次电脑故障之后,肖恩“好心”地替拉维特太太清理了一遍她的工作电脑,从此,肖恩有了第一只c也是最隐蔽的一只肉鸡。 为了尽量让自己的行为不被发现,肖恩会在暗中定期为拉维特太太维护她的电脑,以免她因为程序运行速度过慢,而将电脑送去检修。 而拉维特太太则对这一切毫不知情。 通过拉维特这个节点,肖恩抓到了很多有趣的东西,其中他最喜欢翻阅的就是大家的搜索与浏览数据每个人的搜索c浏览行为,都深刻而真实地反映了他的近期生活。 譬如拉维特,她经常在网上搜索园艺与厨艺,她对这两样东西的热爱是所有人都了解的。然而,曾经有一次,肖恩发现她在周日的深夜搜“被带铁锈的钉子扎伤了手臂怎么办”。他原以为是拉维特太太不小心受了伤,结果第二天却发现,拉维特太太毫发无伤,反而是韦尔先生没有来上班。 等到再出现的时候,韦尔先生的小臂上多了一块棉胶布,肖恩主动上前关心,才知道韦尔先生上午专门去基地医院打了一针破伤风。 这让肖恩意识到这两个已婚多年的中年人,可能在上个周日一起过了夜。 类似这样的细节还有很多,肖恩在暗处默默观察着整个学生公寓里人们的活动,他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包括迦尔文。 他不断在基地内扩展自己新的据点,这并不需要多么高深的技术只要选择那些像拉维特太太一样,对技术没有热情的普通人下手就行,除了半个月前因为相对激进地盗用了几个教职工账号来获取赫斯塔信息,导致很快被莫利发现,他几乎没有翻过车。 唯二的那次,是在他发现基地在地下也有建筑后不久。那时他诧异于地下建筑的精密与超前,仿佛和地上世界根本不属于同一个时代,于是他开始琢磨如何伪造线上世界的身份认证取得访问授权。 但是,肖恩很快发现,不仅仅是建筑本身,地下通信所采用的技术也让他陌生,他还没有来得及做什么,仅仅是输入了一个试图访问的命令,就被抓获了。 也是那一次,他的信用评级直接从a掉到了c。 尽管如此,对周遭所有人的观察还是给他的生活带来了巨大的乐趣,在数据化的世界,他看到了这里许多人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闪烁而稠密的信息流,缓缓浸润所有生活在文明世界的人类,肖恩在其中看见了令人颤栗的情色c恐惧c嫉恨或者怀念。 在这方面,谭伊市与赫克拉荒原根本没有区别。 原本在进入基地的第二年,学生们就要开始修习计算机技术,但是,或许因为大部分与螯合物的战斗只需要懂得如何使用工具,而不需要理解工具的工作原理,所以很多预备役成员都不太看重这门学科,应付完考试就不再深究,这给了肖恩辽阔的游走空间。 但也有一些个例比如莉兹弗莱彻,她在完成第三年信息安全的相关课程后,就主动给自己的网络通信做了升级的加密处理,很快, 403的另外两个女生也完成了同样的事,肖恩不确定这是不是莉兹帮她们做的,但这让他对莉兹悄然退避。 今天早上,他发现学生公寓里的设备多了一台,虽然没有名字,但他很快推断出这必然是新领了电脑的赫斯塔。 肖恩扫了一眼赫斯塔搜索记录,只见前三条分别是:“赫克拉荒原”“赫克拉兄弟”“赫克拉惨剧”。 他先是一怔,进而挑眉。 呵 你也想了解我吗,赫斯塔。 如果不是顾虑着可能会吵醒沉睡的迦尔文,肖恩真想发出一声大笑,他竭力隐忍了自己的心潮,一条条地往下看,虽然之后赫斯塔又检索了阿斯基亚c卡特拉城和索尔荒原,但这并不影响他心中那份稍显微妙的波澜。 而这种心情,在看到最后一条检索记录的时候,短暂地被好奇替代了。 伏尔瓦。 首先,这肯定不是基地内的人,看名字也不知道是男是女,但赫斯塔既然检索了这个名字,说明它一定有些分量。 原本肖恩打算顺着这条线继续往下查下去,但是窗外的一阵鸟鸣像闹铃一样将他从沉浸中惊醒天已经大亮,这意味着迦尔文就快醒了。 他迅速抹除了自己的痕迹,然后坐去了桌前,果然,在那之后没过几分钟,迦尔文就醒了。 “你收拾一下,和我一起去图书馆。” 迦尔文的声音突然打断了肖恩的沉思。 “哈”肖恩单眉微挑,“你自习我为什么也要去” “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呆着。”迦尔文答道,“换衣服,跟我走。” 肖恩只得骂骂咧咧地起身准备。 在去图书馆的路上,迦尔文感到肖恩的沉默似乎有一些不寻常他全程一句话都没有说,显然在思考着什么。 事实上,肖恩确实一直在琢磨“伏尔瓦”的事,赫斯塔的搜索之旅在这个名字之后戛然而止,甚至没有点开页面详情,可见搜索页给出的结果,全都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那么,匕首与鞘的相关内容,就都可以先暂时排除了。 第 34 章 真正的人 忽然,迦尔文的脚步停了下来。 肖恩往前走了几步,意识到迦尔文没有跟上之后,他回过头,“怎么不走了” 迦尔文的目光越过肖恩,看向远处的草坪此刻他们站在图书馆三楼的半开放廊桥上,远处的绿茵在他们眼中一览无余。 肖恩隐约听见了一点手风琴的声音,他也顺着迦尔文的方向望去,几个女孩子正围坐在绿地上。 人群中间抱着手风琴的人是莉兹,但肖恩也一眼看见了红头发的赫斯塔,她两手空空抱膝,静静地坐在莉兹旁边。余下的几人他虽然一下没认出来,但可以肯定不是403的另外两个女孩子。 莉兹在教她们唱水银针的战歌。 肖恩嘴角微扬,两肘靠在走廊边的围墙上听了一会儿,“不管什么东西,只要用手风琴一合,就一股阿斯基亚的味儿真冲。” 迦尔文没有说话,他也听着从风中飘来的女子合声,望着她们。 就这么过了一会儿,迦尔文突然开口:“为什么是赫斯塔” 肖恩没反应过来,“什么为什么” “那天早上我就想问你这个问题,但当时莉兹冲进来了,”迦尔文的目光从远处转向肖恩,“为什么从赫斯塔进基地开始,你就一直在为难她你喜欢她” 肖恩缩起脖子,挤出一层双下巴。 迦尔文歪头,“不是“ “我喜欢这样的,”肖恩在胸前比了两个球,“她是么” “那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印象,”肖恩撑着脸,又看回远处的女孩子们,“19年那会儿,有人往赫克拉放过消息,说宜居地里有人高价收赫斯塔族女人的红头发。” 迦尔文的眉头皱起来,“有这回事吗” 肖恩摇头:“你这个记性也是没谁了你当时留的也是长发,有天我搞来染发剂,说咱们试试能不能染出他们想要的那种红发。结果不小心把你头发漂成了桔红色的想起来了吗” “哦,好像是。” 肖恩笑了笑:“我当时就在想,天生长着火焰一样红发的女人,什么样” “所以你前段时间才窃取了她的资料” “对,一开始就是因为这个,”肖恩望着远处,“但看到她的基本资料以后我更好奇了从4612出生,到4620进入圣安妮修道院,她在短鸣巷过了整整八年这怎么办到的她说在进入修道院以前,她一直一个人生活,你信” 远处传来了一阵女孩子们的笑声,迦尔文没有作声。 “而且,你看最近的报道没外面的。”肖恩问。 “看了一点。” “不觉得讽刺吗,”肖恩温声道,“所有人都恨不得把赫斯塔吹上天,我看就差直接说她是圣母再临了为了抢走一个水银针预备役,这些人宁可编造出一个不存在的圣人。” “你怎么知道那是编造” “这不和当初咱们来的时候完全一样吗”肖恩反问,“反正只要谁觉得一个人是坏的,那他就肯定烂到了根子里,要觉得一个人好,那他就方方面面趋于完美当初那些报纸造了咱们多少谣短鸣巷和赫克拉根本没差,从我们这种地方出来的人,能是什么省油的灯。” “人和人不一样。” “只是看起来不一样而已。”肖恩笑了一声,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卡尔,本质上,任何人都差不多只要你看得足够多,足够深。” 迦尔文侧目望着肖恩,他已经不止一次有这种感觉: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肖恩仿佛退到了一处任何人都无法触达的壳壁后面。 他就站在那个地方静静看着所有人,既将人们挡在外面,也将自己隔绝其中。 “所以你到底想做什么呢”迦尔文淡淡开口。 “也没什么,就觉得挺好玩的,这个人。”肖恩撑了个懒腰,“等着吧,我一定把赫斯塔最真实的那一面揭开” 肖恩侧过身来,表情戏谑:“你说那时候,外面那些市民会是什么反应” 远处的莉兹再次开始歌唱,她的声音悠扬婉转,唱的却是让肖恩和迦尔文都感到陌生的语言,肖恩听了两句,认出这是阿斯基亚语。 “走吧,站累了。”肖恩打了个呵欠,转身往前走,“赶紧找个地方坐下,我得补一觉。” “肖恩。” “嗯”肖恩转过头,见迦尔文表情复杂地站在原地。肖恩忽然觉得今天兄弟的状态有点不对,“你是怎么了” “如果你继续这么胡作非为,最后可能会被剥夺作战 资格,”迦尔文皱起了眉头,“这样也无所谓吗” 肖恩笑了笑,他刻意压低了声音,“我不在乎,卡尔,我从来就没想过要上阵。” 迦尔文怔住了,继而捏紧了拳头,“什么” “我最近也在想找个机会和你说说我的想法事实上,等我们在这儿把该学的东西学完了,就没必要为他们卖命了。” “这才多久,”迦尔文隐有怒意,“你已经忘记赫克拉发生的一切了。” “不,卡尔,我没有忘。”肖恩的表情也严肃起来,“我永远都。” “那你说的都是什么混账话” “好吧,我这么说吧,卡尔。”肖恩深吸了一口气,他想了想,接着道,“我只是不想为ahgas卖命,但我们仍然可以利用这些能力做些别的只是没有必要冒着生命危险,我们应当为自己而活。” 迦尔文的声音抬高了些:“像个懦夫” “不,像一个人。”肖恩打断了迦尔文的话,“一个真正的人。” “我不想听你这些借口” “你必须听”肖恩的声音也忍不住高昂起来,但他随即冷静,并前后看了看还好,在周日的上午,没有什么人会经过这里。 “卡尔,卡尔”肖恩深深呼吸,他调整情绪,向着迦尔文走近几步,“我也许是个懦夫,是个混蛋,是个鬼话连篇的骗子,但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谎” 这句话才说出口,肖恩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他立刻找补了一句,“我是说,至少在所有重要的事情上我对你永远是坦诚的。” 第 35 章 被弃置的人 迦尔文的怒火稍稍平息,但目光仍然锐利得像一把剑,直透肖恩的后背。 “那你为什么想逃” 肖恩喉咙动了动,他两手紧紧抓住迦尔文的胳膊,就这么直望着他。 “这不是逃,这恰恰不是逃,”肖恩压低了声音,却显得更加用力,“在赫克拉的时候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像臭虫,像老鼠,总之不像个人,为了果腹我们什么都肯做,也必须做,除了妈妈没人在乎我们死活,所有人都忙着在今天活下去,根本没有人有力气去想过明天怎么过。 “还记得我们刚到谭伊的时候吗,这里的人过的又什么日子他们街上有蛋糕店,橱窗里摆着漂亮衣服,每天晚上都有人在街上喝酒,连流浪汉都吃得像头肥猪,懒懒散散躺在角落里 “你还记得吗,那个时候我们俩发誓,以后绝对要在谭伊买座大宅子,它得有两层楼那么高,还要带个六百平的后院和一个大地窖,我们要在院子里养三条大狗,要在地窖里存上一桶一桶的好酒只要咱们在这儿工作到25岁” “前提是这里不被鳌合物攻陷。”迦尔文声音低沉。 “对,这不正好是我们的使命吗,我当时也是这么觉得的。”肖恩笑了一声,“直到我查到了水银针的性别战损比,知道是多少吗16:1卡尔,你不觉得这荒唐吗” 迦尔文没有说话。 肖恩接着道:“我不理解,即便耐力上男性稍微逊色些,但我们在力量和爆发上显然更强,所以我试图去找了男性水银针死亡率居高不下的原因。 “一开始,我猜想是不是有孕育下一代的因素在,所以女性总是被保护得更好。但我很快发现,单靠生育来获得新水银针的效率太低了男性水银针的天赋几乎不遗传,女性水银针生下有天赋的孩子概率只有130左右。 “你就是把所有女性水银针都聚集到一起,让她们不停地怀孕c生产,也不可能赶上直接去荒原寻找新人的效率,再说这群女人也是囚不住的。 “然后,我想可能是任务分配的原因,也许那些远离宜居地的高危任务会全都派给男性来做,所以我比对了近百年来41场损失惨重的高危歼灭任务,最后发现,问题根本不在分配,而是出在失血对子弹时间的影响上。 “在短时间内失血达到10的状态下,能够继续维持子弹时间的男女百分比分别是93和97;到达30的时候,这个数据分别跌到了46和89;而在失血超过40以后,男性面临休克或直接死亡,而女性中能够继续维持子弹时间的还剩43。 “至于女性水银针,她们只有在失血超过50的时候才会彻底失去战斗力女性在对抗失血上,有几乎压倒性的天赋优势。” 尽管肖恩已经竭力控制自己的音量,他仍旧非常激动。 “这就是男性战损率高的根本原因越是危险和困难的战斗,持续的时间就越长,而战斗持续的时间越长,对我们来说就越不利” “所以呢” 肖恩望着他,“卡尔,你有没有想过,像我们这样的人,在宜居地里生来就注定是工具” “呵。” “你还记得上学期的博物学概论吗”肖恩低声开口:“在任何一个有性繁殖的种群里,大部分雄性都是可以被弃置的,因为只有雌性的数量才牢牢垄断着一个种群的繁衍,只要一小撮雄性幸存,就可以完成整个种群的播种。 “而像我们这样的人,生来就是杂碎,是天生不被保护c注定要被推上去送死的牺牲者,不管在赫克拉还是在这里,都是一样的。” 肖恩深深地望着迦尔文。 “我已经想清楚了,任何人,任何事情,都别想从我身上吸血。我只是我自己,也只按照我个人的意志来过完我的一生。只有这样才对得起我们的幸存,只有这样妈妈在天上才会高兴” 迦尔文有些厌恶地甩开了肖恩的胳膊。 “卡尔”见迦尔文转身要走,肖恩连着几步追了上去,“你还听不懂我吗不要想着上阵,这里没有谁是真正为我们考虑的,水银针根本就是在拿我们当耗材,我们应该想办法退到后勤里去,甚至是退到宜居地的政府军里去只有去那些地方,我们才能摆脱这种被随便弃置的惯性,才能向上走,向更高处走,甚至” “滚开” 迦尔文一声怒喝,把肖恩整个人推向一旁。 肖恩一下失去了平衡,整个人坐在了地上,他从来没有看到迦尔文这样暴怒,整个人都愣在了那里。 迦尔文深吸了一口气,转身朝反方向走,肖恩忽然觉得有些慌张,正当他犹豫着该说些什么的时候 ,迦尔文停了下来。 “卡尔”肖恩小声地喊了一句,“卡尔,我们” “失去了土地,我们什么也不是。” 丢下这句话,迦尔文迈步离开。他听见肖恩在后面大声喊自己的名字,但他仍旧目不斜视地朝前走,直到消失在走廊尽头。 随后,他把手伸进口袋,按下了录音笔的暂停键。 傍晚,迦尔文独自来到瓦伦蒂的办公室前,轻轻敲了下门。 “请进。”瓦伦蒂回过头,见迦尔文一脸沉郁地推开了门,她有些意外前几天她提出要和迦尔文谈谈肖恩的时候,他拒绝了,说需要一些时间。 现在迦尔文主动找来,或许意味着这件事有转机。 瓦伦蒂微笑着示意迦尔文坐下,“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吗” “我想聊聊肖恩。”迦尔文低声道,“关于,他和赫斯塔的事。” “嗯。” “昨天莫利女士建议我在和肖恩谈话的时候录音,这样可以最大程度地还原当时的情况,”迦尔文皱起了眉头,“但是” “还有这样的事”瓦伦蒂一惊,“这不合理。” 迦尔文抬眸看了瓦伦蒂一眼,“您也觉得这样不合理” “是的,这不合理,”瓦伦蒂的神情严肃起来,“我会去和莫利好好谈谈的,这种手段不应该出现在对你们的要求中。” “我原本准备好了录音笔,”迦尔文低声道,“但在和肖恩聊到这些话题的时候,忘记开了,所以也没录上。但如果您愿意听听我的想法,我可以现在和您讲讲。” 第 36 章 监听 莫利的办公室里,千叶和莫利两人坐在同一张桌子前。她们一人一只耳机,正聚精会神地聆听耳机里播放的正是方才迦尔文和肖恩在走廊上的谈话。 在上次送赫斯塔回来之后,千叶就专门来找了一趟莫利,她调取了格兰古瓦兄弟在基地内的行踪,并很快发现,虽然和肖恩在一起时两人的轨迹比较混乱,似乎哪儿都会去,但当迦尔文一人独自行动时,他的行踪非常简单:学生公寓c食堂c教学楼或训练场,如此而已。 一方面,千叶让莫利叮嘱迦尔文,近期和肖恩的谈话最好能留下录音,另一方面,她感到既然如今肖恩评级被降,他们不能回到学生公寓,也不能再利用公寓内部的图书室,那么迦尔文就必然会去基地内的图书馆。 因此,她在这一路留了二十几个监听装置,尤其是在这段没有监控的走廊上,以此作为监听的第二层保险。 千叶原本的计划是直接在两人现在的居住地安装秘密监控,然而,已经违背过一次原则的莫利,十分坚决地拒绝了这个提议,千叶也只好作罢。 “肖恩挺上道的嘛。”千叶放下耳机,“要是新人都知道把力气花在自己擅长的方向上,瓦伦蒂那边就不用天到晚琢磨怎么缓解他们的压力了。” 莫利面色铁青,她冷眼看了看千叶,半天才蹦出一句哼笑。 千叶若有所思地将手伸到了后脑勺后面,轻声道,“我现在更关心的问题是,那些数据肖恩都是从哪里搞到的听起来有点像是我们前两年拿去糊弄联合政府的文件应该还没过保密期吧” “都在查。”莫利低声道,“目前在基地里,至少已经有六个教职工人员的电脑被他侵入过,不过都是相对外围的员工,不太能接触到机密文件。肖恩应该是拿到了一些外面的社工库,撞库入侵了联合政府那边一些要员的帐号,进而得到的材料。” “那当然了,”千叶笑了起来,好像听到了一个笑话,“要是肖恩侵入的是核心职工,那他现在不是进了监狱,就是直接转正了好吗” 莫利瞪着千叶,根本不觉得哪里好笑。 “不过呢,等事情解决以后,你还是要找个机会和他把这件事澄清一下,”千叶摸了摸下巴,“女性水银针的稳定性之所以好,是因为她们体内的雌激素能减缓失血带来的影响这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有了ee13注射剂以后,我们的性别战损比远不会那么糟糕。” “这是重点吗” “还有什么呢”千叶轻声道,“反正我听完以后是更放心了。” “放心” 千叶向后微仰,把椅子的前脚翘在半空中,悠悠地前后摇摆。 “肖恩既然惦记着以后去做后勤,就不可能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情。退一万步,他就是想脱离基地去向联合政府谋职,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档案能承受得多大的污点。” 莫利冷笑了一声,“也许我应该考虑向总部提交一份报告,把你的这些言行都递上去,好让上面看看你是否真的有履行监护责任的能力。” “我当然有了,”千叶脸上的笑容稍微收敛了一点,“你看这段时间,我隔三差五就抽空回基地带赫斯塔出去转转现役的所有水银针里,哪里还会有比我更负责的监护人” “你都带她出去干了什么” “吃甜点,在老城区里到处转转”千叶一根一根地掰着手指,细数她与赫斯塔出行的往事,“还有看看风景,体验生活什么的就这些。” 莫利眼睛微眯,并没有回应。 “你不信”千叶三指朝天,“莫利,我对你也是半句假话都没有的,不管大事小事。” 莫利根本没心情陪千叶在这里抬杠,这几日外面的事情闹得越来越大,原本只是谭伊市内的集会游行,在一众媒体的煽风点火之下,已经慢慢蔓延到了其他宜居地。 第三区境内,至少有十几家与ahgas保持密切联系的基金会都不同程度地向他们提出了警告和问询函,要求基地尽快对外界的质疑作出回应。 她两手交握这种姿势通常意味着莫利想要结束一场谈话或是下最后通牒。 “关于赫斯塔抚养权的争端,你到底打算怎么解决” 千叶仍是一贯蜻蜓点水的态度,“计划么,都在稳步推进中。” “还要等多久” “看联合政府的效率,现在的游行基本都发生在谭伊市内,规模太小了,我们要给第三区的其他宜居地一点反应时间。”千叶笑眯眯的,“要让这股风潮烧到第三区的核心城内,至少还得再等一个月或者一个半月吧。” “你还嫌现在的情形不够乱 吗,”莫利的下颌因为震惊而稍稍发抖,“还要等这阵风烧到核心城” “保持冷静,”千叶带着一点意味深长的微笑,“目前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莫利深深呼吸,“那现在大致进展到了什么程度” “如果运气好,那计划就已经推到了40。” “运气”莫利为听到这样不严谨的用词而深感震惊,“要是你运气不好呢” “要是运气不好,那就已经推到了90。” 莫利听得匪夷所思,“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永远有更加可靠的nb,虽然可能会更显粗暴一点。” 千叶向莫利绽开一个十分开朗的微笑。 “如果事情不是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我永远会优先考虑一些更文明,更道德的做法所以请好好配合我吧,莫利女士。” 莫利稍稍垂眸,脸色并不好看。 “不会再有下次了。” “大概,就是这样。” 瓦伦蒂的办公室里,迦尔文已经将肖恩关于赫斯塔的想法转述得差不多了。在谈话中,他对肖恩关于未来的那些规划只字未提。 有时他觉得肖恩的说法不无道理,譬如先前他提到应该对自己的某些信息有所保留,而不该完全向基地敞开自我;但有时,他又觉得这家伙简直固执得有些不可理喻。 胡思乱想中,迦尔文听见对面瓦伦蒂轻轻叹了口气,他心中一沉,开始担心肖恩的处境,正当他搜肠刮肚地思索现在说些什么能扭转一些肖恩的印象,却听见瓦伦蒂突然说了一句,“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什么”迦尔文有些意外地抬头。 “真是辛苦你了,在肖恩那边出事的时候总是麻烦你。”瓦伦蒂温声道,“这原本不是你应该忧心的事。” “这没什么,本来就是我应该做的。”迦尔文立刻摇了摇头,他犹豫了片刻,低声道,“也许不应该现在提您知道我们下个月第一次外出实战的事吗” 第 37 章 锚 瓦伦蒂点了点头,“听说了。” “我想,肖恩可能,不太适合一线作战。”迦尔文开口道,因为一直斟酌着用词,他的话显得有些断续,“不论是他的性格,还是能力,都还有些” “基地当然会考虑这些,”瓦伦蒂笑了笑,“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肖恩也许确实还没到能出任务的时机。但你不用担心,我们不会让任何一个预备役成员在没有做好准备的情况下就贸然面对危险,再者说,原本也不是每一个水银针都应该冲上一线,分工配合永远是重要的。” 听到这里,迦尔文总算是松了口气。 他忍不住伸手轻轻捶了几下自己的胸口,似乎是有些如释重负,但又是难言的隐忧和郁结。 傍晚,赫斯塔和莉兹都回到了学生公寓中。 回房以后,她直接倒在床上睡了过去,直到晚上八点多才醒来,这个点基地的食堂应该是关了,她决定在外面的厨房里自己做点吃的,但这个念头只是脑子里的,她想了很久,还是一动不动躺在床上。 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了,但还是有一点光投进了屋内,也许是路灯,也许是别的什么,有时她听见外面窸窣的聊天声,但有些分不清它们是来自楼底,还是公寓底的某个窗户。 赫斯塔又有一种朦胧的幻梦感,她想起今天听莉兹唱过的歌,所谓的水银针战歌她已经记不清楚了,但偏偏对那首听不懂歌词的阿斯基亚吟唱印象颇深。 莉兹今天给她介绍了好几个基地内的成员认识。赫斯塔觉得,这多半是因为在进入基地的这些天,除了403里的室友和这里的几个老师,她几乎没有再接触别的新人。 莉兹创造这样的机会,既为了在周日带她出公寓走走,也为了能让她稍稍拓展一点社交。 想来,莉兹原来在家里一定是个姐姐,不然她对自己的种种照顾不会这样自然又妥帖。 赫斯塔轻叹了一声,不论是在短鸣巷还是在圣安妮修道院,似乎她与周遭世界的关系都不够深,但在这些地方,又总会有一个锚点似的人物紧紧抓着她,让她不至于成为总是游离在边缘的浮影。 在这里是莉兹,在修道院的时候是伯衡,在短鸣巷的时候是妈妈。 赫斯塔有时候不大明白,为什么总是有人能够有那么多的愿望和力气,永远对未来怀有憧憬,就像一把永远燃烧的火炬。 想起过去的日子,赫斯塔忽然觉得有些孤独,她赤脚下床,走到窗前那个小边桌的旁边。 她在铸铁椅上坐了下来,脚底是绒绒的地毯。 她轻轻晃着脚,让地毯摩挲着自己的脚面。 赫斯塔将侧脸贴在了桌上,两手的指尖扣住桌子的边沿,就这么趴了下来。 月光洒落,照在边桌的玻璃钟罩上。她望着里面立着的纸玫瑰,觉得自己的心再一次变得沉静。 只是单这样还不够,这时候远处还应当站着一个人。 似乎还应当有一只手,轻轻来拍抚她的头发。 赫斯塔的目光慢慢转向玫瑰下的银钥匙那是千叶前几天交给她的,她把它和纸玫瑰一起收在了玻璃钟罩的里面。 她凝视着钥匙,过了一会儿,她轻轻抬起钟罩,把它取了出来。 她起身打开房间里的灯,并找了条绳子,将钥匙串起来挂在了脖子上。不过对着镜子看了一会儿,赫斯塔又觉得这样似乎有些傻气,也太显眼,于是她重新把绳子剪断,在手腕上绕了几圈,缠在了腕子上。 这样放下长袖,就什么也看不到。 这样折腾了十几分钟,方才一点不愿动的惰意已经完全退去,她觉得更饿了,于是起身朝外面走。 推门出去的时候,她看见莉兹正横卧在客厅窗户下面的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本书。 两人无言地打了个招呼,赫斯塔走到厨房旁边的一个储物的角落,从那里取了一瓶纯净水,咕噜咕噜喝了好几大口。 她没注意到自己站的位置刚好挡住了莉兹的光,但莉兹也没有说,只是顺势把书放在了旁边,“刚在是在房里睡觉吗” “嗯。”赫斯塔点点头,“有点饿了,出来弄点东西吃。” 莉兹就躺在那儿看着赫斯塔做事她所谓的弄点东西吃,就是用白水煮两个鸡蛋。看得出赫斯塔似乎还是对电磁炉有些陌生,直到看见黑色的炉面烧成了红色,确信这玩意是真的热了,她才拿起旁边的雪平锅盛水放了上去。 这景象看得莉兹有点儿发笑。 也许赫斯塔自己没有意识到,当她不笑的时候,表情会显得有点凶这大概是让大多数人没有来主动和她打 招呼的原因。每次她去文法课教室,坐下去就给人一种嗖嗖冒冷气的感觉,那张带着警惕的脸上分明写着“生人勿近”。 这会儿赫斯塔看起来也还是有点凶巴巴的,但因为她笨拙的动作,所以显得有些好笑。 莉兹没有过去帮忙,不过在赫斯塔东张西望找东西的时候,她轻声说了一句,“盖子在底下柜子里。” 赫斯塔闻言蹲下,很快找到了锅盖。 初步搞定这一切后,赫斯塔把沾水的手随便在身上擦了擦。 她转过头去,莉兹已经恢复了刚才看书的姿势。 “图兰还没有回来吗”赫斯塔随口问道,这些天里她几乎都没怎么看到另外两位室友,她知道黎各现在应该还在地下医院里治疗,但一直见不到图兰也确实有些奇怪。 “嗯,感觉她最近给自己加训加得有点魔怔了,”莉兹稍稍翻身,“不过支援中心那边说最好不要横加干涉,让她有个宣泄口也是好的。” 赫斯塔走到客厅的大桌子旁边,拉了把椅子坐下,“我昨天搜了一下卡特拉城。” 莉兹再次放下书,转而望向赫斯塔,“嗯” 赫斯塔接着道:“那儿好像是第四区的一处宜居地,事发时,因为水银针介入及时,所以并没有造成太大伤亡是吗” “嗯。” “那是有什么隐情吗,让她这么执着于作战。” “嗯怎么说呢。” 莉兹思考了一会儿,接着道:“一般来说,宜居地里出现的螯合物大都来自荒原地带,它们通过某种手段或是漏洞绕过了隔离带c并突破宜居地外围的基本防御工事,才进入城市。所以对受害者而言,这些螯合物都是从天而降的怪物我们称之为继发性螯合物。 “而像你之前在修道院遇到的,身边的人发生感染,最后发病的情况,叫原发性螯合物。” 莉兹伸手挠了挠脑袋,又重新看向手里的书。 “相比之下,继发性螯合物的受害者们,对螯合物会的恨意会更深,更纯粹,战斗渴望也更加强烈。”莉兹顿了顿,“也是人之常情吧。” 第 38 章 威胁 “不过这也只是一种从来源地入手,方便作战的分类方式罢了,”莉兹接着说,“继发性螯合物因为是外来物入侵,所以通常对当地人事c地形都比较陌生,歼灭相对容易;而原发性螯合物由于在事发地生活了很久,对当地了解较深,所以隐秘性更强,更加狡猾,作战难度也更高。” 赫斯塔明白过来,“荒原上也是这样吗” 莉兹一怔,而后摇了摇头。 “荒原上的情况怎么说呢,不太一样。 “荒原上出现的螯合物不必分什么原发性继发性,即便区分也没有意义。因为对大部分荒原来说,等到有人觉察到螯合病已然入侵的时候,一切都晚了,一些人会想办法出逃,另一些就原地等待,直到大家先后发病。 “但如果通知及时,水银针和联合政府的队伍能在整体发病前赶到,就能提供医治和迁移但维系这个联络的成本很高,因为荒原上没有电力,一切都靠马和人。 “一个荒原整体发病的情况,叫做螯合物潮。”莉兹轻声道,“不过,在远离城镇的地方对螯合物的猎杀,常常不像在宜居地里那么束手束脚,所以应对起来会更容易一些。” 赫斯塔这时已经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有一点不合时宜,这个有些残酷的回答多少是莉兹自身的映射。她无端勾起了人家的回忆和痛苦。 莉兹沉默了一会儿,啪嗒一下把书合上,随手放去了一边,“把你电脑拿出来吧。” “要做什么” “我先帮你做一下加密处理,本来昨天就该做的,事情太多了一下没想起来” 见赫斯塔一脸不解,莉兹和她稍微解释了其中的道理。 “也就是说,肖恩有可能可以看到我的网络操作”赫斯塔问。 “理论上是有这个可能,不过这两天基地禁用了肖恩的所有设备,他应该没有工具。” 赫斯塔略一沉吟,“好的,等我一下。” 一连几天,肖恩没能用上迦尔文的电脑迦尔文直接把自己的电脑放在基地的图书馆里了。 而他们两人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冷战这么长时间。好几次,肖恩想借一些生活上的由头重新搭话,都在快要开口的时候被迦尔文避开。 接连试探无果,肖恩放弃了他终于意识到,除非自己准备好和迦尔文来一场长谈,否则他休想假装那场谈话没有发生过。 他心里有些怨怼,但又无处发作。迦尔文已经开始为下个月他们的第一次外出实战开始准备,但这一次却破天荒地没有拉着他一起训练。肖恩索性不断用各种的病假c事假的借口来逃脱各类短线模拟战,令他诧异的是,基地竟然也通通批准了。 突然之间,他有了大把的时间。 约莫一周以后,基地突然重新提升了他的信用评级,从d上升为c,尽管秩序官莫利亲自找了他谈话,警告他要痛改前非好好做人,但不管怎么样,提升了评级就意味着,他和迦尔文都可以重新回学生公寓居住了。 这一切曾激起肖恩短暂的警惕,离开考察区以后,他一连好几天没有去找过赫斯塔的麻烦。 但很快,肖恩咂摸出了这其中的原委从这周开始,基地外开始聚集起大批的平民,他们高喊着“让她自由”的口号,将亚麻色头发的赫斯塔头像高高举起,而无所事事的肖恩就看戏似的站在离正门不远的主楼俯瞰这一切。 他从自己的遭遇里嗅出了一点“息事宁人”的味道。想必莫利乃至基地的更高领导者,都不想c甚至是害怕在这个时候闹出一件有人在基地内部霸凌赫斯塔的新闻。 但他可不怕。 在肖恩以“弥漫性头痛”搬回学生公寓“修养”后不久,他就找到了一个绝好的机会潜入拉维特太太一楼的值班室:韦尔先生料想她这段时间一定被那些示威者烦得不得了,所以约她在某天下午一起开车去城里逛逛,他们一点出发,赶在五点前回来就行。 只是在邮件中,韦尔先生并没有明确具体是哪一天这要依照他本周的剩余工作量来决定。 不过这难不倒肖恩,他每天一过十二点,就搬一张椅子坐在走廊窗户下面看书。公寓门口那条型的小路在午间基本没人,每当有人影从楼下经过,他就抬手看一眼。 很快,他就逮到了盛装出行的拉维特太太。她穿着淡黄色单色大衣和碎花洋裙,头顶的礼帽上用草绿色的薄纱扎着绢花,脚下一双棕色低跟鞋,手里还拿着一个不大的黑色小提包。 肖恩目送拉维特太太消失在路尽头,然后对着表开始估算时间,他想象着拉维特太太慢慢穿过整个基地,走到西面的地下停车场,她会在那里与威尔 先生汇合,两个人坐在车里,随着引擎的启动离这里越来越远。 当他预想中的距离,已经超过了会产生“我落下了什么东西在公寓我得回去一趟”念头的范围,肖恩合上书,佯作不经意地下楼,来到拉维特太太的门前,用事先备好的万用卡刷开了电子锁。 拉维特太太的电脑密码非常简单:一vett4576 这大概是她能够构想出的最完美的密码,它至少同时包含了大小写字母c数字和特殊符号。唯一的问题出在:拉维特太太的电脑账号名就叫一vett4576。 但往好处想,至少她绝不会遇上因为忘记密码而把自己拦在系统之外的困境。 肖恩熟练地调取出自己需要的窗口,很快,他眉毛微扬赫斯塔的有效检索数据停留在上上周的周日晚九点左右。 看来莉兹已经帮她做过升级了。 肖恩饶有兴致地键入新的命令,以查看赫斯塔仅有的几条检索记录,这大概是最近这一周里唯一能勾起他一点兴趣的事情,以至于这会儿他的嘴角已经微微上扬。 然而,这种不怀好意的微笑很快就凝固在了他的脸上尽管赫斯塔打开了非常多的页面,但是她输入的检索主题都非常简洁: 如何买到适合藏匿的小型刀具 如何伪造不在场证明 未满十二岁故意杀人,如若被发现,会面临怎样的刑罚 第 39 章 训练 一时间,肖恩心中百味杂陈,他的表情在极短的时间内经历了从震惊c恼火再到不屑。 肖恩又想起第一次与赫斯塔遭遇的走廊,他还是比较喜欢赫斯塔当时的样子明明害怕得要命,还要强撑着不敢轻举妄动,那种弱小但倔强的情态着实令他觉得有趣。 他不能理解这个初来乍到的新人,如何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傲慢到这种地步。 是外面那些呼声震天的谭伊市民给了她勇气还是她自恃有莉兹弗莱彻撑腰,恰好这一周自己又没什么动作,所以给了她可以骑在自己脖子上的错觉 肖恩已经没有再翻其他人信息的兴致,在消除自己的登录痕迹以后,他早早离开了拉维特太太的房间,回到自己的宿舍。 简赫斯塔。 一路上,肖恩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几条检索记录像是来自赫斯塔的战书,激起了他久违的胜负心。 我要怎么给你点教训好呢。 此刻的操场上,正在长跑的赫斯塔突然失了平衡跌倒在地上,她的手和膝盖同时擦伤,她立刻感到一片热辣的痛感。 远处几乎立刻响起了哨声,那是出发点的教官在催促她赶快起来,接着跑。 赫斯塔也没有检查身上的伤口,继续向前。 120小时的基本生活培训已经结束,她原以为自己的体能训练课程也会随之变化,没想到还是和之前一样,只有无休止的长跑。 赫斯塔从莉兹那里了解到,基地里的其他成员平均一周有三趟5公里负重越野,一个月有一次全装备20公里急行,余下的时间分散进行格斗c射击等训练和战术指导。 然而从现在的评估结果看,赫斯塔131的身高和24kg的体重还远远达不到能开始参加集训的程度。 因为长期的素食和苦行,她的身形非常单薄,训练官经常调侃她属于“挨一记重拳就得骨折”的身板。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赫斯塔就被告知,趁早放下加入集训的念头,她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就是长高和增重,以及把心肺练起来。 “心肺功能就相当于锅炉,”训练官这样说,“这跟烧炉子一样,要火旺,起码氧先供上。” 奔跑中的赫斯塔感到自己的肺管子像烧起来了一样,然而不知怎的,肖恩那张不怀好意的脸又闯进了赫斯塔的脑海,让她骤然又有了许多力气。 远处的哨声又响了,“保持匀速谁让你变速跑了快快慢慢地跑只会更累” 她艰难地调整着速度。 虽然之前在修道院的时候,赫斯塔也需要和其他人一起干活和徒步,但那时走走歇歇,并不觉得痛苦。 等终于冲过终点线的时候,训练官阿诺德跟了上来,“你在想什么为什么今天的节奏这么差” 赫斯塔说不出话,她摇了摇头,只觉得浑身上下都轻飘飘的。即便已经停下,她也没有觉得自己的呼吸变得顺畅。她感到阿诺德似乎在随时准备着拉住她的胳膊,以免她像第一天那样跑完就摔倒。 阿诺德是个已经六十五的老人,但赫斯塔第一次见到他时,以为他只有四十出头但长相显老的中年男人,毕竟他的头发已经差不多全白了。 阿诺德的身型和迦尔文很像,但个头稍矮,当他站在什么地方不动时,他非常喜欢保持双手抱怀的动作,这种防御的姿态让他看起来非常健壮,那双和脑袋一样粗的上臂总是把他的短袖袖口撑得严严实实的。 赫斯塔曾经问过他,自己是否也能通过长期训练获得这样的肌肉,如果能,要多久。 阿诺德听罢,先是哈哈大笑,然后问她现在每天都吃些什么。 这个问题倒是很好回答在开始体能训练之后,她的部分饮食已经从先前的职工自助变成了定向供给。 每天早晨,她的固定早餐有15g乳清蛋白粉加35g麦片,同时配有5个蛋白与一个蛋黄。在头几天,她并不能总是把这些东西都吃完,但现在已经可以了。 每天的第一场体能训练通常在早餐后半小时到一小时内开始,结束之后她会摄入大量碳水,基地不刻意控制分量,赫斯塔的选择一般是土豆泥c荞麦面或者黑面包,配上盐煎碎肉牛肉饼或是鸡胸肉。 晚餐相对自由一些,她还是可以像以前一样选择自助,不过这半个月来赫斯塔一直盯着一种叫“北方沙拉”的沙拉,那里头有鸡胗c土豆c鸡胸肉碎c大叶生菜和苦菊,味道意外地好吃。 阿诺德听得频频点头,称只要赫斯塔坚持这样的饮食并按照既定节奏训练,总有一天她能超过他然而,也说不上为什么,赫斯塔总觉得他在这么说的 时候语气并不那么令人信服,仿佛带着一种玩笑似的口吻。 此刻,赫斯塔沿着操场最外侧的跑道慢慢步行,训练官站在她的右后方一路紧随。 阿诺德望着她:“你遇到什么麻烦了吗,赫斯塔。” 赫斯塔侧目,“您为什么这么问” “这段时间,你经常在训练的时候分心,这不是什么好征兆。”阿诺德答道,“如果你真的遇到了什么问题,尽管找我谈谈。” 赫斯塔摇了摇头,“没有不习惯,在这里的生活前所未有的好,教官。” “那你今天跑步的时候都在想什么”阿诺德问道。 一个最近总在找我麻烦的人。赫斯塔在心里回答。 但开口以前,她先问了一句:“您是水银针吗,教官” 阿诺德眉毛微扬,“我不是。” “那我不能回答您,事项可能涉密。”赫斯塔答道,“我确实分了心没有做好,明天我会注意,请您原谅。” 阿诺德带着些许轻蔑笑了一声。 “我不是什么水银针,赫斯塔,但我是联合政府的退役陆军,”阿诺德掷地有声地开口,他的声音沉着有力,“在我的服役生涯中,配合过几十次针对螯合物的猎杀行动,与很多英勇杀敌的水银针都有过非常愉快的合作。” 第 40 章 承认 赫斯塔一怔:“您配合什么呢?” “在宜居地内,我负责火力支援,在荒原上,我能做的事情就更多。”阿诺德答道,“荒原作战没有疏散人员和保护财产的要求,用炮弹远程对敌远比比近战要合算。所以这些行动中,我们也同样可以是战斗主力,只有当螯合物潮越过最终保护线的时候,才需要一部分水银针们上阵,以免出现意外。” “最终保护线?” “你会学到的,”阿诺德也故意卖起了关子,“最远交火线,火力限制线,最终保护线等到你将来开始学习基本战术的时候,都会学到的。” 赫斯塔笑了笑,“明白。” 几个来这边跑步健身的基地职工与他们擦身而过,那几人向阿诺德打了个招呼,阿诺德点头致意。赫斯塔发现这里的许多人似乎都与阿诺德相熟——他已经在基地里任教很久了。 “我还有个问题,教官,”赫斯塔问道,“基地里的几位老师总是为学员们提供一对一特训吗?我到现在还没有见过其他新人学员,他们一般在什么时候训练?” 阿诺德笑了几声,“原本我们今年可以休假的。” “本来?” “按照第三区的纳新节奏,一般来说是每隔三年,轮空一年。如果不是千叶把你带过来,今年,这里应该没有新生。” 赫斯塔一时意外。 看来,并不是她没有遇上其他新人,而是今年的新人,真的只有她一个。 夜里七八点钟,赫斯塔洗完澡从浴室出来。 她已经处理了下午的擦伤,只是伤口在浸水以后变得格外敏感,每踏一层台阶,她就能感觉到膝盖上的皮肤因为形变而产生了一阵绵密的疼痛。 “很悠闲嘛。”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赫斯塔不用回头就听出了这人是谁。 她转过身,看向站在五六级台阶下的肖恩。 四目相对,肖恩确实感受到了这段时间以来赫斯塔身上有了一些变化,她此刻穿着基地墨绿色的新式体能服和一条黑色中裤,和那天在走廊上的装束相比更加中性。不知道为什么,那种初见时战战兢兢的警觉从她身上消失了。 赫斯塔:“你今天不用去集训么?” “不是所有人都需要去参加那种劳神又劳力的训练,”肖恩两手交叠,置于后颈,他脸上带着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他们有蛮力,而我有头脑。” 赫斯塔没有应声。 肖恩倚着墙,一只脚斜斜地站着,另一只脚别在自己的小腿肚子后面。 “有没有人夸过你头发很好看?”肖恩突然说。 “什么?”赫斯塔以为自己听错了。 “难怪以前有人要出重金来买赫斯塔人的头发,不过你为什么不留长发呢,女孩子都应该留长头发,尤其是有一头漂亮红发的女孩子,”肖恩站直了些,向着台阶迈出了一步,“我能摸摸吗——” “不能。”赫斯塔冷声道,“你再靠近一步,我要喊人了。” 肖恩停了下来。 或许是因为地势的关系,从赫斯塔居高临下的目光中,肖恩仿佛觉察到一种攻守易势的变化——这让肖恩觉得有些好笑。 “你要喊谁?拉维特太太吗?”肖恩两手叉腰,笑道,“你的莉兹现在可赶不回来。” “是的,她今晚不在,”赫斯塔点头,“所以有些话只能现在说了。” “嗯?我没听错吧你有话要和我讲?” “对。我希望你接下来不要再找我的麻烦。”赫斯塔轻声道,“如果我身上有任何地方让你感到不快,我们一定能找到其他方式来解决,也许我们可以谈谈我愿意和你谈谈。” “那真的再好不过,因为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和你交个朋友,”肖恩扶在墙壁上的手指颇有一些节奏地敲击着墙面,“不过,我真的可以相信你吗?” “为什么不呢?” “如果你把我偷偷约到一个地方,再趁我不备袭击我,我怎么办?” 赫斯塔稍稍歪头,“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昨天不是还在搜‘如何伪装不在场证明’吗?” “我没有。”赫斯塔否认得云淡风轻。 “8:32分,如何买到适合藏匿的小型刀具?8:45如何伪造不在场证明?9:12未满十二岁故意杀人,如若被发现,会面临怎样的刑罚?在这半个多小时里你打开了不下五十个网页”肖恩语调平静地拉出了清单,“请问赫 斯塔小姐为什么平白无故要开始搜这些东西?” 赫斯塔表情有些微妙。 肖恩看见她刚才还垂落身侧的手已经紧紧攥了起来,嘴巴也稍稍抿起。 “你从哪儿知道的?”赫斯塔的声音小了些。 “我看见的。”肖恩抬起手,“用我这双眼睛。” “所以,你确实窃取了我的浏览记录。” 肖恩只是微笑。 “你怎么敢” “这对我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肖恩的声音很平静,“一点爱好罢了。” “好吧。”赫斯塔看向别处,“你到底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呢,肖恩。” “我吗?我不想得到什么,我就想知道,赫斯塔姑娘都像你这么恬静吗?” 赫斯塔的眉头再次皱了起来。 肖恩摊开手,“以前我总听人把女孩子比作花,但不管是赫克拉还是在这儿,女人们不是像索菲莫利那样的老处女,就是像莉兹这样的钢铁怪物,反正从她们身上我看不到一点花的娇美。” “是吗,”赫斯塔的语气已经带了一点不耐烦,“我倒觉得那样很好。” “无所谓,赫斯塔,”肖恩也没有反驳,他又开口,“总之,和我做朋友吧。你拿到电脑的第一时间就检索了赫克拉荒原,可见你对我感兴趣,就像我也对你感兴趣一样。你可以和我聊聊你的过去,比如伏——。” “我拒绝。”赫斯塔立刻打断了他,“朋友不会在暗中监视你的一举一动,朋友是彼此尊重的。” 肖恩感到有些扫兴,“你说这话的样子好像被莉兹附体了,别这样你就非要和我撕破脸吗?没有第二条路?我刚才的话明明都是在赞美你。” “那我想我们没什么别的好谈。”赫斯塔低声道,“我也没有从你的话里感受到任何赞美。” 第 41 章 你真行 肖恩脸上的笑意完全消失了,这种由微笑转向轻蔑的变化是如此迅速,如此自然,仿佛一瞬间他周围的空气也变得冰冷。 “那我换一种说法吧,赫斯塔,你可能觉得这里是宜居地,还是一个人人充满正义的地方,不过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法则,而有些法则是超越地域的,在赫克拉,在短鸣巷,在基地,都是一样。” 听到他提起“短鸣巷”,赫斯塔也稍稍凝神:“你去过短鸣巷?” “没有,”肖恩坦然道,“但总归和赫克拉不会相差太多,我相信,你懂我在说什么。” “我不懂。”赫斯塔稍稍低下了头,“请你再说明白些。” “我也算攥着你的把柄呢,赫斯塔。”肖恩声音很轻,“想想看,如果莫利女士知道你私下的密谋,你还指望她像之前一样维护你吗?莉兹呢,也会对你大失所望——她是个程序正义狂魔,心眼和陈年僵尸一样死得不能再死。她们都关心秩序胜于关心你,但我不一样。在某些事情上,你会发现我比莉兹可靠得多。” 赫斯塔笑了笑,“哪方面呢?” “我理解你,太理解了,你不过是把在短鸣巷的习气带进基地了而已,我们都很熟悉这种做法,是这里的人不懂,他们在蜜罐子泡得太久了。” 肖恩笑眯眯的。 “哈哈,我知道这么说你不会喜欢——是个人就不会喜欢,但这就是真实,我和其他人不一样,不会拿一些冠冕堂皇的话来骗你。” 赫斯塔表情厌弃地吐了一口气。 她伸手扶住额头,低声道:“图兰小姐,请出来吧。我实在听不下去了。” 刹那间,肖恩的表情凝固起来——在他下方的楼道转角传来几声奇怪的响动,他一直没有发现那边还藏着一个人。 一阵电子杂音过后,他听见一串熟悉的对话: “有没有人夸过你头发很好看?什么?难怪以前有人要出重金来买赫斯塔人的头发,不过你为什么不留长发呢,女孩子都应该留长头发” 这声音戛然而止,与此同时,穿着同款短袖的图兰顺着台阶出现在两人眼中。 “还行,虽然没录全但关键部分都录上了。”图兰把手机揣回口袋,她眯着眼睛,朝肖恩竖起大拇指,“你真行啊,肖恩,你真行。” “你们你们合起伙儿来设局骗我?” “这怎么能叫骗,我和赫斯塔一起下楼洗澡,她先出来,我跟在后面,”图兰冷声道,“这叫恰好,正巧,偏偏就遇上了。” “呵,在当事人不知情的情况下偷录的录音是没有法律效力的——” “要什么法律效力,”图兰笑了一声,“等莉兹回来听了这段录音,你就知道她是不是程序正义狂魔了。我劝你先去基地医院预约床位,到时候她会把你揍得连你哥都不认识。” 肖恩皱起了眉头,在短暂的惊慌之后,他又恢复了些许镇定。 “你以为基地里的人真的会因为这一点无关紧要的小事严惩我吗?”他嘲讽地望着赫斯塔,“本质上我们都是非常罕见的工具,在属于我们自身以前,先属于ahgas。宜居地里的这种平衡太牢固了——只要我没有犯下重罪,没有人会真的拿我怎么样,你们的莉兹不能,莫利女士也不能。” “不能就不能吧,但我劝你现在不要轻举妄动。”赫斯塔轻声道,“你和图兰都是二次觉醒后的水银针,真要在这里动手,对你没有好处。” 肖恩喉咙微动:“你们想干什么?” “录音不一定会放出去,只要你肯就此打住,别再找我麻烦。”赫斯塔望着他,“当然,如果你真的来找了,我也有后手我说到做到,肖恩。” “别呀,最好现在就动手,”图兰笑了一声,“大部队离开基地的夜晚,两个预备役水银针在宿舍区开启子弹时间斗殴——想想都刺激。我倒真的很好奇,凭我短暂的子弹时间,能不能直接打得你满地找牙?” 肖恩的目光扫了两人一眼,他什么也没有说,转头朝着走廊的另一头跑去了。 站在原地的图兰忍不住大笑,她对着肖恩离开的背影高喊:“我知道我这么说你不会喜欢,是个人就不会喜欢,但——这就是真实,毕竟我和其他人不一样,我不会拿一些冠冕堂皇的话来骗你:回屋玩蛋去吧肖恩——” 赫斯塔目视着肖恩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黑暗中,她终于松了口气。 “谢谢你。” 图兰挥了挥手,语调轻快,“举手之劳罢了,不过你怎么知道他今天肯定会来找你麻烦?” 赫斯塔稍稍歪头,“感觉?” 图兰向着赫斯塔比起大拇指,两人相视而笑,一起上楼回了房间。很快,图兰将录音拷了一份,然后去敲了赫斯塔的门。 “请进,门没有锁。” 图兰推开了门,但并没有进屋,她望着在书桌前的赫斯塔,“在写日记?” “嗯。” “我把今晚的录音带来了,我自己也存了一份,这个给你。” 图兰伸出左手,将一支新的录音笔朝着赫斯塔抛了过去,赫斯塔毫无防备,但还是眼疾手快地接住了。 “日常装在口袋里就行,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就算我不在你也可以自己取证。” 这是一支银色的录音笔,只有普通钢笔那么大,它的侧面有一小块电子屏,旁边就是按钮。 “谢谢有说明书吗?” “没有,那种东西我早就丢了,”图兰回答,“你自己摸索一下吧,这个东西不难。” “好。” “话说,”图兰两手交叉在身前,“你真的不打算把今晚的事告诉莉兹或者莫利吗?” “不用,有些证据捏在手里比放出来管用。” “你不相信莉兹能帮你讨回公道?” 赫斯塔将录音笔收了起来,她站起身。 “不是不信。”赫斯塔望着图兰,“但我觉得肖恩说得也对,基地不会真的难为他。罚款c降评级这些操作应该已经到顶了——说到底,这不是莉兹可以控制的事。” 图兰有些意外:“为什么这么说?” “在我来这里之前,千叶小姐曾经和我说,世界上的在役水银针只有四千多个。”赫斯塔轻声回答,“而第三区内的水银针数量尤其稀少——两百多个,差不多只占总数的5。那就意味着这里的每一个预备役都非常珍贵。我想基地不会轻易放弃任何一个人,不要说是像肖恩这种小打小闹,即便他真的犯下了什么重罪,恐怕也会有其价值。” 图兰稍稍皱眉——好像,有道理。 她沉默了一会儿,“反正,你不要听肖恩的,莉兹不是那种关心秩序胜于同伴的人,我想她是因为第一次当辅佐官,所以很多事情做起来束手束脚,她一直都是很可靠的伙伴。” 第 42 章 断肢 “嗯,我知道。”赫斯塔点了点头, “那我没别的事了。”图兰往后退了一步,“你早点休息吧。” “对了,图兰小姐为什么今晚没有跟着大部队一起去训练呢?”赫斯塔突然开口,“是因为要照顾我吗?” “哈哈,那倒不是。”图兰回头笑了笑,“他们的那种体能训练对我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想提高子弹时间我得想想别的办法。” 赫斯塔不明所指,只是轻声道:“祝你顺利。” “希望如此吧。”图兰笑着向赫斯塔比了个拳头,然后快步流星地朝自己房间走去了。 赫斯塔目送图兰离去,她在今晚真正认识了这个棕发绿眸的卡特拉姑娘。 之后的几天,即便莉兹不在,肖恩也没有再来找麻烦。 第一次主动出击就取得了不错的战果,这着实让赫斯塔有些高兴。她原本想着尽快将这个变化当面告诉给千叶,但奇怪的是,千叶一连几天都没有露面。 这几天,来接赫斯塔去市区中心进行射击练习的是一个西装革履的老人,他总是在赫斯塔没有课的间隙出现,带她出基地参与射击练习。 老人的头发和胡子都是银色的,上唇的两撇小胡子梳理得非常工整,雪白的白衬衫外面套着一件黑色马夹,最外头是一身十分合体黑色的长裤与晨礼服。 他眼睛很细,不笑的时候尚且像一位绅士,可一旦笑起来,两只眯成缝的眼睛,就很难令人不联想起一只不怀好意的狐狸。 莫利似乎认识这个人,因为当她看到这人代替千叶来接人的时候,她丝毫没有感到意外。 两人打招呼的时候,赫斯塔听见莫利称呼他为“埃卢先生”。 赫斯塔听见他们聊天,莫利询问千叶身体是否恢复了,而老人淡淡地回答“已经差不多了”。 “千叶小姐生病了吗?”赫斯塔问道。 两个人都没有回答她。 又过了一周,千叶终于露面了,不过这一次她坐着轮椅。 千叶的左半张脸上缠着绷带,整只左眼都被蒙住了,埃卢在后头推着千叶,像之前一样沉默。 在上车的时候,赫斯塔才留意到千叶的右腿裤管与左手袖子都空空荡荡。直到此刻,赫斯塔才终于明白之前莫利问的那句“身体是否恢复了”是什么意思——看来千叶受了很重的伤,严重到截去了她的两肢。 上车以后,千叶对自己的变化只字不提,赫斯塔几次侧目,发现千叶正闭着眼睛休息。 今天她确实比往常安静,只是一进射击场,那个神采奕奕的千叶又回来了。她给赫斯塔准备了特别的靶子——25米外的环形靶被换成了人像,每一副都是一个被挟持的人质与歹徒。 “歹徒”只露出一只胳膊和半个脑袋,身体则完全躲在了“人质”后面。 在训练时,赫斯塔的余光总是忍不住瞥向身后,千叶小姐正单手撑着一只拐杖,金鸡独立地站在那里。 半个下午的时间里,赫斯塔都有些心不在焉。她实在有些拿不准,在宜居地里,当另一方并不主动提及的情况下,直接问“你的手和脚怎么没了”是否会显得有些不礼貌。 正当她为此纠结不已,千叶的拐杖已经猝不及防地打在了赫斯塔的背上。 “不要驼背!” 细长的拐杖像鞭子,抽在身上的感觉是滚烫的,赫斯塔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又把子弹打在了“人质”身上。 千叶叹了口气。 赫斯塔看了千叶一眼,“抱歉。” 千叶突然笑了,“你这也是个思路。” 赫斯塔听出千叶话里有点讥诮的味道,但又没明白。 千叶单手执拐,往前蹦了一步:“等将来真的遇上了劫匪,你就直接喊话说,‘里面的匪徒听着,人质现在已经被我打死了,你们赶快出来投降’哪个坏蛋不束手就擒?” 赫斯塔的脸刷一下涨红了。 她深呼吸,“我再来一次。” 千叶不置可否,她望着眼前新竖起的人像靶陷入沉思——她确实能感觉到今天赫斯塔有点心事,但她没有想到,在这种情况下赫斯塔的射击水平会下降得这么快。 “集中注意力,”千叶正色道,“不管之前发生了多少让你分心的事,握着枪的时候,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你的射击目标上——如果你还想活命的话。” 埃卢老先生全程都戴着耳罩,身体笔直地站在旁边,脸上带着专业和善的微笑。 回 程途中,他们又一起去了那家“白轮船”,这一次千叶只要了两颗卡娜蕾,赫斯塔换了一种新的水果塔,店家照例送来一杯热可可,她一饮而尽。 当天夜里,莉兹在洗澡时发现了赫斯塔背后多了一道棍痕,她立刻询问是否基地里哪位训练官违背操作准则对赫斯塔进行了体罚。 赫斯塔试图转移话题,然而莉兹却是一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见糊弄不过去,赫斯塔只好临场发挥,说下午和千叶出门时在路上见义勇为击倒了一个劫匪,不巧挨了那人两棍子。 莉兹正在头发上搓泡泡的手顿时停了下来,“千叶就放着你一个人见义勇为?” “她也帮忙了,主要还是靠她,”赫斯塔开始找补,“只是我先冲了出去,所以” 莉兹叹了口气,“我今天去看黎各的时候,发现千叶这周在基地约了一个手术她病了吗?” 赫斯塔沉默了一会儿,“可能受伤了吧。” 莉兹在水雾中发出了一声若有所思的低吟,最后轻声道,“反正这些现役水银针回预备役基地预约手术,还挺少见的。” “为什么?” “虽然我们这儿的地下医院也很先进,但和核心城相比总还是略逊一筹,毕竟母城都在核心城的内部,而有些设备不方便远程运输。”莉兹轻声道,“我听说这次要给千叶做手术的医生,就是临时从核心城派过来的。” 赫斯塔想起今天见到的千叶,“这样啊。” 当晚,瓦伦蒂结束了工作,立刻换了衣服往基地的地下医院赶去。 时钟指向夜晚九点,距离千叶结束手术已经过了两个小时。这个点已经远远超出了探视时间,但千叶的病房永远是例外。不论何时,所有的来访人员会由护士进病房通报给千叶,再由她本人决定是否要见面。 瓦伦蒂只在外面等了一小会儿,护士就出来告诉她可以进去了。 白色的病房里,千叶也没有睡。 她戴着另一副备用眼镜坐在那里,千叶少见地披散着长发。她中指和无名指间夹着一只红色水笔,正随着手指的起伏有节奏地晃动着。 整张病床上都散乱着各种纸质文件,有些纸张上写着简短的红色批注,一旁埃卢默不作声地整理着床头柜上的旧稿。 第 43 章 安娜 “真崎。” 千叶抬头,微笑着向瓦伦蒂打了声招呼,“你怎么来了?” “我刚听说你在基地预约了今天的手术,就来看看。” “先别过来。”千叶低声道。 瓦伦蒂十分配合地在原地站住了,直到埃卢将所有病床上的文件都收拾起来了,她才慢慢走到千叶身边,坐了下来。 “这个两个月不是说了要好好休假吗?”瓦伦蒂稍稍颦眉,“又接任务了?” 千叶向着埃卢轻轻挥手,示意他出去。埃卢向着千叶与瓦伦蒂躬身行礼,然后从外面带上的房门。 “第五区的一个荒原上出现了新的螯合物潮,”千叶的声音显得有些沙哑,“感觉有点蹊跷,刚好那边也提出了求援信号,我就过去看看。” “那解决了吗?” “嗯,都解决了。”千叶望着她,“你来得正好,明天帮我去和赫斯塔说一声,后天不出去了,让她到我病房里来待着。” “你要她来做什么?” “不做什么,就待在我身边。”千叶回答,“不然这个月我陪伴她的时间指标就完不成了。” 瓦伦蒂表情严肃,“你到底知不知道休假是用来干什么的?” “休息。”千叶立刻回答。 她明白瓦伦蒂想说什么,但两个人只是彼此望了一会儿,千叶伸手抓了一把头发,“能再帮我个忙吗?” “干什么?” “我的外套应该在外面,护士长她们收起来了,”千叶压低了声音,“我上衣内侧的口袋应该还有半包烟——” 瓦伦蒂皱起眉头,“你觉得我会帮你吗。” “好吧。”千叶往后仰靠,伸手握住了床头的铁围栏,“但我很好,瓦伦蒂,这些只是正常的负伤,我很快就可以出院——” “再保持这样的作战频率,你可能都活不过三十五岁——这还是几年前我爸爸给出的诊断。”瓦伦蒂歪着头,“千叶,你到底在想什么呢?” 千叶没有回答,她两脚伸得笔直,整个上半身也彻底松懈下来,长长的头发也随之汇积在胸口。 这种场合没有一支烟,总让千叶觉得少了点什么,她的手指有些不安地在床边轻轻敲击床单。 千叶虚望着前方,“那也还是太久了。” 瓦伦蒂的眼中掠过一丝诧异:“什么意思?你是想用这种方式慢性自杀吗?” 千叶怔了一下,旋即笑了出来,她朝着瓦伦蒂摆了摆手,“死是不可避免的,瓦伦蒂,但我不会主动朝它走过去我永远不会做这种事。” 似乎是觉得自己方才的提问过于唐突,瓦伦蒂稍稍有些脸红,她站起身去整理起一旁桌上的新鲜花束,以避开千叶的目光。 “我爸爸前几天还和我谈起你,他说在他接触过的所有病人里,没有人的求生意志比你更强烈。” “没错,”千叶靠在床榻上,“我只是不凑巧,有几个杀伤性稍微大一点的习惯,你不用太担心维京医生最近还好吗?” “还是老样子。”瓦伦蒂轻声道,“他最近应该是和联合军一起去南边几个荒原巡查了,按现在这个速度,可能两周后会来谭伊。” “令尊真是位勇敢的人。” “那到时候要见一面吗?” 千叶在心里稍微算了一下时间,低声道:“到时候看情况吧。”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临走时,瓦伦蒂才走出房门就立刻转了回来,“对了,安娜女士的手稿我差点就忘记给你了,好厚一打呢” 说着,瓦伦蒂从自己的黑色挎包里取出一叠四指厚的稿子,里头全是用打字机敲出来的长短句,密密麻麻,但又十分工整。 从听到“安娜”这个名字开始,千叶的表情就变得有些微妙起来。 “我爸爸现在是安娜女士的主治大夫了。”瓦伦蒂轻声道,“以后再拿安娜女士的手稿,我们不用再像以前那么费事,他现在每个月都可以去看她。” 千叶默不作声地接过了手稿,手稿的封面是额外加上去的,瓦伦蒂的父亲用花体字在上面写下《森林吟唱之时·下》。 “她还在写这些没用的东西啊。”千叶喃喃道,“根本没有人会看的。” “我就看过了啊,”瓦伦蒂微笑着争辩,“看完感觉很有启发,我从来没有见过谁能把森林的科普写得像她这么有趣。” “她身体怎么样,现在?” “短期还好,长期不太乐观,”瓦伦蒂低声道,“上个月她膝盖做了个 小手术,如果修养得当,以后是可以站起来的。我爸爸向联合政府那边提过好多次了,安娜女士未来需要的不是持续静养,而是尽快恢复正常生活,总是把她囚在一个地方,就算那儿是皇宫也无济于事。好在她现在还能写作,至少在书写的时候她是自由的。” 千叶没有回应,她看回了手稿,“这个东西还是交给上次十四区的那个编辑吗?” “对,这里头有两份稿子,一份交给编辑,另一份,安娜女士希望你能替她保管,她担心如果把底稿留在她自己手上,下次联合政府来突击检查的时候还是会被直接抢走。” “好。”千叶已经迅速地找到了这沓手稿中分界的那一页,“我知道了。” “你有什么东西想转交给她吗?像是——” “没有。” “无所谓,反正我爸也要再等两周才到,你可以再想想。”瓦伦蒂再次站了起来,“等我爸来了谭伊,下一站就是回核心城了,他不会在这儿停留太久。” “好的。”千叶抬头看向瓦伦蒂,“辛苦你了。” “没什么。”瓦伦蒂也望着她,“我听爸爸说,安娜现在的生活非常孤独,如果有人能给她写一封信的话,应该能带去极大的鼓舞。” “你可以写一封啊,”千叶道,“之前安娜给我们上博物学概论的时候,你总是跟在她屁股后面问各种问题——她对你印象一定很深。” “我已经写好了。”瓦伦蒂笑着道,“不过已经快四年没见了,我能写的东西不多。你知道基地里的生活就是又规律又单调的,我再怎么写也写不出花来,不过,如果是你——” “我也写不出花儿来,”千叶答道,“我做的很多事本来也不方便开口,万一信中途被截了还会给她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别劝我了。” 瓦伦蒂轻轻叹了口气,但她很快又再次笑起来,“也是,我只是提个建议,你不要觉得为难。” 瓦伦蒂走后,埃卢重新走进了病房,见千叶正单手整理着手稿,埃卢问起缘由,千叶如实相告。 “您是否需要帮忙呢?”埃卢问道,“我明天可以帮您寄出去。” “不用了,刚好下个月我还要去一趟十四区。”千叶垂着眼眸,“我亲自来吧。” 第 44 章 达里娅太太 几日后,当赫斯塔再次被带离基地的时候,埃卢先生没有出现。千叶独自一人,像往常一样开着车在停车场等候。 当赫斯塔走近,驾驶位上的千叶若无其事地向她挥手打招呼,赫斯塔先是一怔,继而眼睛瞪得浑圆—— 上一次见面时,千叶空空荡荡的左袖管,如今又长出了实在的手臂。 更不可思议的是,这只曾经断去的左臂并非是钢铁或木质的假肢,赫斯塔看见千叶动作灵活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然后又半握着拳挡在打火机前,为火苗挡风这根本就像普通人的五指一样。 “愣在那儿干嘛,上车啊。”千叶又喊了一声。 赫斯塔缓过神来,上前打开车门,坐下时,她目光扫向千叶的右腿——好家伙,右腿也长出来了。 赫斯塔喉咙微动,“千叶小姐。” “嗯?” “我能摸一摸你的手吗?” 千叶不明所以,但还是把右手递了出去。 “不是,左手。” 千叶换了手,赫斯塔皱着眉,轻轻握住了这只活灵活现的左手。 而今再看,虽然这只手也有着微白的骨骼和稍稍凸起的青色血管,好像和寻常人一样,但只要仔细端详,觉察到它与真实血肉的差别并不难。 往事突然在赫斯塔脑海中回闪,其实早在第一次见到千叶并与之握手的时候,她就已经感觉到千叶的手质地非常特别。 只是当时接触的时间很短,她也没有细想。 千叶抽回了手,“以前的用坏了,所以就换了个新的。” 赫斯塔无法形容她的震惊,这一幕对她而言不下于一场神迹,她相信如果格尔丁修女在场,一定也会发出惊呼,并愤怒地指出这是在渎神。 然而,千叶的语气就像在说一把伞块钟表或是一副眼镜——也许在千叶小姐眼中,人的身体也和这些器物没什么太大区别。 赫斯塔眉心颦蹙:“这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千叶叼着烟,手握方向盘,动作熟练地倒了车,“古代科技。” “千叶小姐是说黄金时代?” “嗯哼。” 汽车飞快地驶向市中心。 今天是周日,整个城市格外的寂静,大部分商铺都关了门,街上也没有什么行人,只有教堂的门开着,偶尔能看到有人出入。 赫斯塔望着窗外,“今天没有游行。” “周末很少有游行,周末是用来休息的。”千叶轻声道,“除非是抗议他们自己的薪资待遇,否则你别想在星期天拉上一群人上街。” 像往常一样,千叶还是把车停在了“白轮船”所在的那条街上。 除了“白轮船”,这条街上没有一家门店营业,带着铁锈的卷帘门把那些花花绿绿的木头玻璃门都遮了起来,不过这些铁皮上全是各种各样的涂鸦喷绘,远远看去像是一条延展的画墙。 “我最喜欢‘白轮船’的一点——周日照常营业。”千叶解开安全带,“走吧,去吃点东西。” 两人推门而入,赫斯塔很快发现今天站在收银台前的是个她从没见过的胖女人,她个头不高,身材很丰腴,年纪可能与拉维特太太不相上下。 “千叶?”胖女人一眼认出了来人,“你回来了?” “上个月就回来了,”千叶回答,“我都来你这儿好几次了,只是每次你都不在。” 对方发出一串底气雄浑的笑声,“我打算在南边的亚斯克新城开一家分店,最近在那边看合适的店面,都很少往这边来。” 胖女人从柜台后面走了出来,她穿着一条绿白色格子花裙,头上绑着一条淡绿色的纱巾,及腰的黑色长发编成了一股粗壮的麻花辫盘在脑后,看起来非常干练。 最初的那一眼,胖女人的黑发褐眸让赫斯塔一下想起了伯衡,她不禁猜测起这个女人是否也来自十四区。 但她说话的口音,又和莉兹有几分相似。 胖女人与千叶叙了两句旧,三人说着话,又在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 千叶靠在椅背上,一只手绕过脑袋,玩着自己的马尾:“你信我吧,现在不是个开分店的好时机。” 胖女人皱起眉头:“我什么都准备好啦,为什么不是了?” “总之你最好先缓缓。”千叶显然不想解释更多,她转向赫斯塔,“这位是达里娅太太,白轮船的老板娘。” 紧接着,她又指着赫斯塔向达里娅说道:“这是埃卢的远方亲戚。最近两个月住在我 那里,叫——”千叶略一停顿,“爱丽丝。” “你好,爱丽丝。”达里娅太太朝着赫斯塔伸出了手,“你的头发真漂亮,简直像象牙白的绸缎。” 在意识到千叶给出了假名以后,赫斯塔有些紧张。她不自觉地朝远离达里娅太太的方向挪了挪,以防止对方因为靠得太近而发现自己头上正戴着假发。 “谢谢。”赫斯塔轻轻握了一下对方的手,“很高兴认识您,达里娅太太。” “你从哪儿来呢小姑娘?也和埃卢先生一样么?” “嗯。” 赫斯塔并不知道埃卢先生的故乡在哪儿,但这会儿除了点头,她也没有更好的反应。 达里娅笑起来:“那离我们那儿很近,你去过维柳钦斯基没有?” “哪儿?” “维柳钦斯基荒原,”达里娅太太道,“我以前就住那儿,自从来了谭伊,这十几年都没回去过啦——实在太远了,回去也不方便。” 赫斯塔不知如何回答,她看向千叶——千叶看起来没打算替她接过话茬。 于是赫斯塔想了想,“以前很少有机会往外走,外面不安全。” 这个回答似乎让达里娅太太很信服,她望着赫斯塔的目光顿时多了几分怜爱,“也是的,住在荒原毕竟不保险,你说往前推几年,谁能想到阿斯基亚也会出事呢?那么繁华的地方我差点就在那儿落脚了。” 赫斯塔仰起头,“您去过阿斯基亚?” “当然去过了,最早一批到维柳钦斯基的荒原住民,大部分都是从阿斯基亚迁过来的呢。” 达里娅太太非常健谈,她絮絮叨叨地讲起这十几年在谭伊的生活,感慨最多的是谭伊的人懒到了她难以想象的地步。 “我刚来的时候,住在我对面的一对老夫妻是开酒馆的,我以为他们周日肯定是最忙的时候——谁知道有一天周日早晨起来,他们俩在一起给院子除草!我当时惊呆了,等到了中午,我看他们还在院子里磨磨蹭蹭,就忍不住上前问,‘好街坊,你们怎么现在还在家里头呢?’ “一开始,他们还以为我是在责问他们为什么不去教堂,有些难为情,等知道我指的是他们酒馆里的生意,这两个人哈哈大笑,和我说‘周日是神定的休息日,可没有工作的道理!’。 “我可真是奇了怪了,如果周日的酒馆不开门,那谭伊的酒鬼们什么时候出来买醉?你猜他们怎么答的我?” “怎么回答的呢。” 达里娅太太学着她那位友邻的腔调,慢条斯理道:“‘从礼拜一到礼拜六,每天晚上都能来啊!’” 说罢,达里娅太太一掌拍在大腿上。 “亏他们想得出来,谁要是在礼拜一的晚上喝个烂醉,那他礼拜二天岂不是只能带着昏昏涨涨的脑子去干活儿?从前我在维柳钦斯基的时候,就觉得那儿的人已经够懒了,哪想到谭伊比我们那儿还不如。” 听到这里,千叶已经笑出了声。 “我知道,维柳钦斯基的女人不会沾染上第三区的懒病和放浪习气,”她举起手里的茶杯,轻轻碰了达里娅太太的杯子,“你们永远勤劳!” 第 45 章 白轮船 这一天,等千叶和赫斯塔离开“白轮船”,进入“砰砰俱乐部”的时候,已经比预计的时间晚了半个多小时。 赫斯塔留心到这边的墙上也有一副简略的世界地图,趁着千叶登记信息,她开始在地图上检索“维柳钦斯基”的位置。 最初她在阿斯基亚荒原附近看了一圈,没有收获,于是赫斯塔继而将范围放大至整个第三区,仍寻不见。 最后,她只得从地图的左端开始,一点一点看过来,最后,她终于发现了自己的目标——在十四区的最东边,有一块像尖长鸟喙一样向下延伸出海面的陆地,鸟喙的中端用文字标记着“维柳钦斯基”。 阿斯基亚与维柳钦斯基之间,隔着一整个十四区加半个第三区——这近千公里的距离,已经快占到整幅地图的三分之一。 难怪达里娅太太说她十几年都未能回去一趟 这真的太远了。 入夜,千叶把赫斯塔重新送回基地,路上,赫斯塔将前几天自己与肖恩的对峙讲给了千叶听。令她有些意外的是,千叶似乎并没有为她感到高兴。 “千叶小姐觉得这样的处理方式怎么样?” 千叶努了努嘴,“挺好。” “我想,我可以先这么拖着。”赫斯塔轻声道,“接下来我打算去和迦尔文谈谈,他看起来没有肖恩那么不讲道理,如果能得到他的帮助,我相信事情会变好的。” “他能帮到你什么呢?”千叶淡淡地问。 “给我一些预警?”赫斯塔回答,“既然他们兄弟总是形影不离,他肯定是对肖恩状态最熟悉的人,如果我身边既有莉兹,又有熟悉肖恩的迦尔文,总归是更好的?” 灯光晦暗的路面,迎面驶来另一辆车,车灯的光影照亮千叶的脸,又很快暗淡下去。 赫斯塔看见千叶陷入了沉思,似乎在琢磨什么难解的问题。 “是有什么地方,我还考虑得不够周到吗?” “没有,”千叶缓缓开口,“就是让事情变复杂了。” 回到公寓,赫斯塔推开403的门,屋子里一片漆黑,图兰和莉兹这会儿都不在。 赫斯塔猜想她们可能是在二楼的健身房或者图书室,她将从白轮船带回来的甜点放进了冰箱。 冰箱里的橘黄色暖光照在她的脸上,她望着水果塔上的草莓尖尖一时有些出神。 直到此刻,她也没有想明白千叶所指的“复杂”具体是什么——无论从何种角度看,她选择的都是解决成本更低的做法。 或许千叶小姐是觉得,直接给肖恩一个教训会更好? 但要谋划一个精巧的计划并恰到好处地用枪支打断他的子弹时间,复杂程度只会更高。 赫斯塔关上冰箱门。 也许千叶小姐就是这样的个性。 她之前不声不响地寄了把手枪来,再见面的时候也没有直说究竟要怎么做,直到自己跟着她荷枪实弹地在射击场第一次打靶过后,她才将自己的想法娓娓道来。 在千叶小姐那里,大概有一条“能沟通”与“不能沟通”的界限,只有当她觉得对方跨入了“能沟通”的范畴,才会开口讲自己的想法。 如果是这样,那就只能等下去了。 约莫过了半小时,门外传来脚步声,莉兹和图兰一前一后进了门。 两人几乎立刻就嗅到了空气中不寻常的奶油香味,图兰一眼看见冰箱旁边放着的陌生纸袋。 赫斯塔从自己房间里探出头来,“我从市中心带了几块点心,你们吃吗?” 客厅的桌子上,三人围着那张大白方桌坐成一排,莉兹坐在中间,她小心地拆下纸盒上的红色缎带,里面是四块拼在一起的方形小蛋糕。 图兰和莉兹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声感叹——自从来到基地,她们已经快忘记了奶油蛋糕的味道。 两人大快朵颐,等吃到还剩最后一点点,又有些不舍。 “之前几次出任务,都是直接去的目的地,他们根本不给时间让我们这些预备役闲逛,”莉兹说道,“我到现在也只去过市中心一次——还是坐在车里隔着深灰色玻璃看的。” “我也好想出去看看。”图兰咬着金属叉,轻叹了一声,“我都快忘了外面是什么样子了。” 赫斯塔着实没想到两人竟在基地里一直待了两年。 “本质上,基地并不属于谭伊市,也不属于第三区,你踏出基地一步,就相当于从一个行政区走到另一个行政区——这么说你 能明白吗?”莉兹解释道, “转正的水银针享有一定程度的区域自由,所以他们可以在部分大区随意来去,但如果我们预备役要出去,就得有合理的事由,”图兰在一旁补充,“像是实习任务c探亲——” “不说这些了羡慕你啊。”莉兹望着赫斯塔,“你下次出去是什么时候,我得掐着算算。” “这个不看我,看千叶小姐的时间,”赫斯塔回答,“可能是周一早晨,周三上午,周四下午,周五早晨,还有周六周日全天中的任何一个时段。” 图兰趴在桌子上,意犹未尽地望着已经空空如也的蛋糕盒,“这家店叫什么名字?下次有机会我也要去看看。” “白轮船。”赫斯塔回答。 莉兹的眼睛睁大了一些,她轻声重复这个词,神情如同遇见一个久别重逢的亲切好友,“老板是哪里人?” “维柳钦斯基荒原,十四区那边的。”赫斯塔答道,“老板娘叫达里娅太太,她也和我说起过阿斯基亚。” 莉兹发出一声由衷的叹息——这声叹息里全是惊喜和满足,莉兹脸上浮起微笑,命运带来的巧合犹如一件并未期许过的礼物,突然落在她的头顶。 “你们认识?” 莉兹摇头,“应该不认识。” 图兰望着莉兹变幻的神情,不由得好奇:“白轮船是什么典故吗?” “是那首歌呀。” 莉兹轻轻哼唱起来——赫斯塔很快认出,这正是几周前,莉兹带着她学习水银针战歌时曾唱过的一首阿斯基亚小调。 那天莉兹弹着手风琴,在上午柔和的阳光下,用其他人听不懂的语言轻轻吟唱: 有没有比你更宽阔的河流,艾涅塞? 有没有比你更亲切的土地,艾涅塞? 有没有比你更深重的苦难,艾涅塞? 有没有比你更自由的意志,艾涅塞?(1) —— (1)引自《白轮船》卷首诗。艾涅塞,意即“母亲河”。 第 46 章 往日 三人收好了桌上的餐盘和垃圾,又像上次一样去到莉兹的房间里,莉兹从自己的抽屉里取出一张陈旧但保存完好的地图。 她小心地将地图铺在床上,展示给赫斯塔和图兰两人看。 这是阿斯基亚荒原的地图,它号称是第三区最大的荒原,有三个谭伊那么大——土地面积究竟是不是最大的还有待考证,但它确实曾经是一处极繁华的城邦,鼎盛时甚至可以媲美一些远离核心城的宜居地。 阿斯基亚落在一片广袤的平原上,虽然交通极为便利,却无险可守。 整个阿斯基亚有五个区域,莉兹的家坐落在东城某条人工河的转角。离那儿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小公园,周末的时候很多养狗的居民会在那儿和宠物一起玩飞盘。 莉兹熟悉那附近的每一条街道,她甚至能凭着印象依次说出某条街上的店家和它们店主的名字。 “荒原上的区域限制没有那么严格,”莉兹轻声道,“就比方说阿斯基亚和维柳钦斯基,虽然一个在第三区中北部,一个在十四区最东边,但如果有人愿意,还是可以迁移过去——最早去维柳钦斯基的那批人里好像也有我家的长辈,但时间隔得实在太远了,两边早就断了联系。” 图兰在脑海中稍微估算了一下两者之间的距离。 “好远好危险。” “一片土地能养活的人始终是有限的,想活下去,总得有人做开拓者。”莉兹轻声道,“而且,这一路往东,也不都是无人区,往往隔一段路就会遇到不同的城镇,只是大家对陌生人的防备心都很强,轻易不放外乡人进入。” “那想落脚怎么办?” “大一些的荒原一般都有自己专门的联络站和隔离地带,大都是水银针牵头建的。一般流程是先提出申请,递交材料,等审核通过以后,再抽取脑脊液检测,并在特殊的隔离所里待上三个月总之很麻烦。 “小一些的荒原就不太严格,怎么做的都有。毕竟在阿斯基亚爆发螯合物潮之前,大家已经几十年没有见过螯合物了——在这种情况下要所有人自觉遵循一套麻烦至极的规则,几乎不可能。” 这一点,赫斯塔也曾听阿诺德提及过。4620年的阿斯基亚c4621年的赫克拉是近年来第三区内唯二的两次螯合物潮发生地,基地里的这67个预备役大都来自这两个荒原周边的村落。莉兹和格兰古瓦兄弟作为生活在爆发点中心的居民,能幸存几乎是一种奇迹。 莉兹望着地图,“两次螯合物潮,算是给宜居地和其他荒原的人都敲了遍警钟吧。” “不好说,如果真能敲上警钟,卡特拉城里也就不会溜进两只螯合物了。”图兰侧卧着,“之前市政在城外的工事就修得敷衍了事,治安部也没有贯彻好每夜在隔离带巡回放哨的职责,大家都觉得赫克拉荒原离卡特拉城远着呢,即便出事也暂时轮不到我们这儿不真的看到血,谁能记得住教训?” 三人趴在床上,各自想起一些过去的事,一时都陷入了沉默。 莉兹忽然侧目,“简,短鸣巷是怎样的地方?” 赫斯塔没有料想到这话题的突然转向,一时只能发出一声轻而缓慢的“嗯”。 “真的到处都是罪犯吗?”图兰问道。 “大概是的吧?但也没有那么可怕,”赫斯塔回忆着,“毕竟要找到足够的食物c干净的水c必需的药品就得在一块儿做交易。所以大部分情况下,大家会主动避免一些无意义的争端,很多人只把短鸣巷当成一个暂时落脚的地方,最终还是要想办法去别的地方安家。” 莉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听起来和赫克拉那边的情况确实有点类似。” “哪里像?” “在赫克拉荒原的中心位置有一块大概四十多平方公里的小镇,叫绿洲地,你听说过吗?” 赫斯塔摇头。 莉兹接着道:“那里有地下交易站c医院c药店和一些采购点除了会贩卖人口c军火和毒品,那里和别的荒原没什么两样。 “绿洲地是所有赫克拉人都约定的‘停战地’,因为当地人也需要一个能救命和收集情报的地方。所以不论是什么纠纷,但凡进入了绿洲地,双方都要暂时放下争端。” 赫斯塔歪着头,“好像教堂里的庇护所。” “是吗?”莉兹眨了眨眼睛。 “嗯,以前有位修女告诉我,在大断电时代以前,教会有‘庇护权’。不论是谁,不论他犯下了怎样的罪过,只要他踏入了教堂,敲响忏悔钟,那么他将立刻得到保护。” “警察也不能进去抓?” 赫斯塔点头,“对,主教c神甫或是领班修女会根据情况给予他们半个月到四十天不等的庇护期,之后他们要么被永久驱逐出境,要么接受世俗法庭的审判——也不算逍遥法外。” 图兰忽地一怔:“卡特拉也有这种地方。离教堂比较近的地方都会有一个避难所——就是用来干这些事的。” “可能这片土地上的一些习惯,就是从黄金时代延续下来的?虽然它们可能换了一种面貌” 图兰笑了一声。 “那这么说,虽然隔了八百多年,我们也还是黄金时代的遗民。” 三人之中,唯有莉兹的表情忽然变得复杂。 她起身下地,走到墙边取下了自己的巴扬手风琴。 “《白轮船》就是一首从黄金时代传下的民歌,是我祖母教我的,”莉兹的声音非常轻柔,“她还教过我另一首歌,你们想听吗?” 同一个夜晚,同样的歌曲,此刻也正回荡在千叶的办公室里。 她摆在窗台下的指针唱片机正在旋转,带着金属镀层的唱针正源源不断地读出一段一段陌生的语言。 千叶哼唱着这首歌的旋律,她曾拿着这张唱片的壳子,向白轮船的达里娅太太请教过它的歌名。 那些由斑驳字符拼成的短句,意为:我愿在年轻时死去 第 47 章 在年轻时 “我愿在年轻时死去,既无爱恋,也无忧虑,如金色的星辰陨落,如不谢的花朵升起 “我希望被长久敌意所苦恼的人和我一起,在我的墓碑上找到欢愉 “请把我安葬在那远离喧嚣大路的地方,那里垂柳弯腰,撩弄水波,未收割的无叶豆泛着金黄 “愿睡意朦胧的罂粟盛开,愿风吹过我的头顶 “我不回顾走过的道路,不回顾逝去的疯狂岁月,当唱完最后一首赞歌,我会无忧无虑地睡去 “但请别让火焰彻底熄灭,请别把那个女人忘记,她曾唤醒每个人的心 “我愿在年轻时死去”(1) 门外响起规律的敲门声,随着千叶的应声,埃卢推门而入。 “千叶小姐,您找我?” 千叶将唱片机的声音调小,转身伸手将两张她已经签字盖章过的文件递给埃卢。 “嗯,你去趟核心城,今晚就走。” 埃卢接过看了看,着实有些惊讶,“您要把之前持有的谭伊市城市债券全部抛售?” “对,越快越好,最好不要超过半个月,套现的资金先存进灰度银行里别动,等等消息。” “请允许我问问原因,”埃卢轻轻皱眉,“两年前您说过这批债券最少要持有十年以上,因为谭伊是整个第三区最适合中产养老的城市,这两年也不断有人从核心城迁出,在谭伊置业,可见您当初的判断是没错的。现在就抛售,我们的收益只能达到预期的16不,可能还不到10。” “那当然是因为情况有变,”千叶摘下眼镜,“抢在前面至少还能卖出价,再等下去就得亏钱了。” 埃卢不解:“什么让您改主意了呢?” “这里适合养老,是因为ahgas的新人基地在这里。”千叶答得不急不缓,“所有人都相信,整个第三区除了核心城,没有哪个地方比这儿更安全。” 埃卢意味深长地吸了口气:“那么,这里将要变得不安全了吗?” “那谁知道呢,”千叶捏了捏脖子,“人的想法总是会变的,这有时候并不取决于事实如何。” 埃卢将文件收起。 “明白了,我今晚就动身。” 或许是因为今晚回忆了太多从前的事,这天夜里,赫斯塔又一次梦见了短鸣巷的一切。 在一间破破烂烂的小木屋里,母亲围着一条竖条纹围裙,正在尝新煮的羹汤。 这么多年过去,她又一次见到了妈妈。 那时的妈妈非常年轻。 年轻,清瘦。 她的样子仍停留在与赫斯塔分别前的样子,一条墨绿色的绒缎将她及肩的软发绑成一束,沿着细长的脖子垂在右肩。 她的肩膀,单薄得像一只鸟。 母亲的头发此刻是深褐色的——赫斯塔的也是。这些是后天染上的发色,发根处仍能看见些火焰般明亮的微红。毕竟,想要平平安安地藏于人海,就得做一些必要的伪装,不论在什么地方,像她们这样的红发都太过扎眼。 环顾四周,她发现自己坐在一个绿色的小木凳子上。她记得,这是自己从短鸣巷附近的16号垃圾场捡回来的,老查理帮她修了一条被雨水泡烂了的凳子腿,还找来了小半桶油漆。 她自己亲手把小木凳漆成了绿色的,然后才送给了母亲。 家里的桌子是一个空酒桶加一块半圆形的木板,她们用锤子和钉子把它们固定在一起,母亲在上面铺了一层桌布,叫它看起来真的像一个小茶几。 茶几的下头,垫着好一层已经踩得有点毛糙的绒布地毯,妈妈特意将十几块不同材质的浅绿色布块逢在一起——它们来自床单c旧大衣c帆布包或长短裙,材料自身的花纹在这种拼接下呈现出一种碰撞的活力。 桌面上,一朵用铁丝和卡纸叠成的纸花插在海绵垫子上,与伯衡有关的那把银色小钥匙就放在旁边,旁边是一本已经被翻烂的《埃德加黑暗故事集·上》。 这一定是梦。 赫斯塔很快意识到这一点。 但是拜托了,先不要醒。 她伸手轻轻触碰母亲亲手做的海绵花台。 还好,重要的东西都在。 在短鸣巷,赫斯塔常常听妈妈说起她以前在十四区的生活。妈妈对过去的一切都很怀念——虽然十四区北部的气候远不如这里的宜人。 听说,那里的冬天十分漫长,从当年十月到次年四月,大雪几乎不化,然而,冬天却是围炉聊天和 读书的日子,所以生活并不孤独。 妈妈经常说起她小时候有一间完全按照埃德加小说描述来布置的房间:木质的茶几,墨绿色的铸铁椅,绿色波点地毯,白色的c垂直于地面的窗帘 而妈妈的妈妈则常常会在冬日的午后,坐在同一张茶几边上和她一起读书。 这些昔日的光景就像是妈妈的“锚”,它们牢牢抓住着她,让她始终记得自己是谁,记得自己从哪里来。 可惜短鸣巷几乎搞不到什么纸质书,在闲暇时候,母女俩只能坐在茶几边上读旧报纸——直到有一天,真就出现了那么件凑巧的事,她们从老查理那里得到了一本《埃德加黑暗故事集·上》。 妈妈用她两个月的微薄薪水向老查理换来这本书,老查理也爽快答应。 这本《黑暗故事集》是十四区的译本,上面的文字方方正正,与短鸣巷里能见到的文字截然不同。 很多个日夜,母亲和她围坐在小茶几旁,用这本书当赫斯塔的识字启蒙,她有时听着母亲读故事,解释词汇,有时抄写被重点划线的优美文句。 梦里,赫斯塔又一次低下头,把侧脸贴在了桌面上。 她两手扣住桌子的边沿——每当她这样趴下来的时候,视线总是能刚好落在灶台前面。 炉灶上蒸腾的水汽氤氲着。 妈妈哼着歌。 赫斯塔晃着脚,在她的脚底下,母亲亲手缝制的拼接地毯正摩挲着她暖和的脚掌。 最好还是要有一个玻璃钟罩,赫斯塔想,不然总还是差了点东西。 —— (1)引自米拉·罗赫维茨卡娅的诗《我愿在年轻时死去》 第 48 章 补给日 想到这儿,赫斯塔一下从凳子上跳了下来,推门就要往外走。 “要去哪儿?马上要吃饭了喔。”母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去找老查理,妈妈,”赫斯塔答道,“今天是‘补给日’,我去他那儿看看有没有新玩意。” 年轻的母亲笑了一声,“先吃饭吧?” “不了,我一会儿就回来!” 赫斯塔说着,已经跑了出去。 她的家就在老查理商店的后院。穿过仓库,前面就是老查理的店面。果然,老查理叼着烟斗,正在用一块干净的白棉布擦他的火器步枪。 老查理个头很矮,佝偻着背,他一只眼睛瞎了,据说是年轻时猎鸟,不慎被走火的霰弹枪伤到的。 老人一见赫斯塔,笑起来:“我还以为你没胆子来。” “我有!” “哈哈哈哈哈,你有个屁!”老查理大笑着从自己乱糟糟的铺子上抽出一本书,“拿了这个赶紧回家,别耽误我干正事。” 赫斯塔接了书一看——正是《埃德加黑暗故事集·下》。 “可我要的是一个玻璃钟罩!”赫斯塔大声说。 “去他妈的玻璃钟罩,这地方哪有这么金贵的东西,扒拉一下就碎个稀巴烂。” “可你之前说有办法——” “喏。”老查理把手里的步枪推到赫斯塔面前,“你要真想要什么东西,就自己去打,晓得吗?” “那走,”赫斯塔抱着枪看了看,“我们现在就去。” 在短鸣巷,每个月都有至少一天的“补给日”。 从前赫斯塔并不明白什么是“补给日”,她只知道,每隔十几二十天,老查理就会早早出发,一个人带着枪,牵着马,往南走十几里路。 等到入夜,他会连人带马,驼一大批物资回来。 他不能保证每次驼回的东西都是眼下必需的,但这些东西总是很少见,而且及其有用。 稍微大一些以后,赫斯塔才知道所谓的“补给”并不是谁悄悄送给老查理,而是他想办法截获的。 每个月,外面都有些来历不明的飞机往短鸣巷附近的荒野投放物资,有些是枪械,有些是罐头。 这些飞机会在临近投放地点的时候将物资连同降落伞一同抛下,如果能提前知晓投放地点,那么老查理就能在附近找到一处合适的地方——通常是某处山顶上——做好埋伏。 当被投放的物资箱带着初始速度开始呈抛物线滑翔降落,他就立刻用子弹打断降落伞的绳索。 在高空失去平衡的物资箱大都会飞快坠落,老查理在山顶大致记下它们的位置,等确认安全之后,就去捡漏。 虽然这种办法并不是每一次都能奏效,有时是因为打不中,有时是因为对方循着枪声摸了过来。 但大部分情况下,他都能顺利得手,因为投放地点为了隐蔽总是选择短鸣巷附近的密林,拿货的人并不总是敢于深入林间——就为了那么一两箱状况外的物资,冒这种险不值当。 “每种枪的弹夹都不一样,你得自己观察。” 老查理把赫斯塔抱在怀里,手把手教她放枪。 “像这种,你得握着弹夹,从前头卡进去,不能直上直下。 “上膛的时候,很多人老习惯用自己的优势手——也就是板机手,来拉这个栓,这是不对的。” 老查理抓着赫斯塔的左手,将它从枪的下方绕到步枪右侧,来了个左手上膛。 “不管什么时候,你的板机指都不能离扳机太远。懂吗?这样你才能一直维持有效的攻击姿势。” 赫斯塔沉默点头。 “那现在,把你的手指放在扳机外侧,枪托顶着肩,身体重心要稍微往前靠一点——做好迎接后坐力。” 老查理抓住赫斯塔的脑袋,往枪托上按,“脸,紧紧贴在枪托上。然后,找到准星。” “看哪个?”赫斯塔问道。 “看前瞄,永远用前瞄对准靶子,后瞄是给你当参照的,看你有没有把枪端平。” 说着,老查理突然拍了赫斯塔的肩膀一下。 “我刚说什么了,枪托牢牢顶着肩!不然按下扳机,你的肩膀非被撞断不可!” 赫斯塔立刻照做了。 远处的天空隐隐传来飞机的声响,赫斯塔已经能看见黑色的小点慢慢朝自己的方向靠近。 “最后一点,你一定要记着。”老人声音沙哑,“一定定要记着。” “ 嗯?” “绝对不要在危险的地方开抢,” “那遇到危险的时候怎么做?” “跑,跑得远远的,让那些跑得比你慢的人替你送死,”老查理拉着脸,“绝不能让自己落到只能独自对敌的境地,懂吗?” 老查理的声音变得朦胧起来。 周围的一切开始变得沉重,天上突然劈下一道闪电,骤然落下的雷雨打在她的脸上——她和老查理又回到了商铺的后院。 老查理一把拎着她的后领,正奋力趟过已经没过膝盖的雨水,要带她离开。 天地又变回了深蓝色的,只有在闪电的瞬间才突然变得一片白亮。 磅礴的大雨被风拍在身上几乎是痛的,赫斯塔意识到了什么,想要竭力挣开老查理的手。 “你要——你要带我去哪儿!” “离开这儿!” “不!妈妈妈妈还没有回来——” 老查理的声音和惊雷同时响起,“她不会再回来了! “我当初就不该救你们她的脑子是彻底锈住了,这辈子都记不住教训——小崽子,你听着,她不要你了!你也给我滚出短鸣巷——” 老查理把赫斯塔绑在了马上。 雨夜,他带着赫斯塔一路向北狂奔,马蹄一夜未停,拂晓时,老人把赫斯塔扔在路边,他解开了她身上的绳索,丢给她一包罐头。 “下次我再看到你,就宰了你——” 老查理坐在马上,调转了马头。 “想活命就往北走一直往北,去塞文山,永远都别再回来!” 赫斯塔骤然睁开眼睛。 眼前的一切静谧而平和,月光透过窗,洒落在她床前的地板上。 赫斯塔深深呼吸,牙关微颤,她单手撑着床坐起身。 枕头已经被浸湿,她的脸上满是泪水。 第 49 章 微笑 次日,太阳照常升起。 因为要提前递交转职材料,莉兹难得一次没有跟大部队出行,请事假留在了基地。 午饭时,图兰问莉兹:“你有没有觉得,基地最近的安保好像比之前更松散了?” “有一点,不过地面上的安保本来也不是基地的主体力量,”莉兹边吃边答,“松散或者严密,应该都不太重要吧。” “还是挺讨厌的,”图兰皱着眉头,“今天有两个人不知道从哪边溜进了基地,在瓦伦蒂小姐她们的办公楼前面用扩音器要求我们放人,吵死人了。” 莉兹突然想起莫利女士提起的事——联合政府与ahgas争夺赫斯塔抚养权,这正是基地不能在明面上继续调查并处置肖恩的原因。 可是这段时间下来,外面的声浪并没有停息,反而好像比之前还要闹腾。 不知道莫利女士她们这段时间到底在做什么。 说好的“解决问题”呢? “你上午看到简了吗?”莉兹突然问。 “没,她有课吧?”图兰回答,“怎么了,你找她有事?” 莉兹沉默了一会儿。昨天半夜简的情绪有过一次非常剧烈的波动,但因为被系统判定为噩梦,所以当时没有作为紧急情况提示,她是今早照例查看信息时看见的。 “也没什么事,就是想着这会儿午饭呢,怎么没见到她人——” 话音未落,莉兹的手机突然发出一阵刺耳的脉冲提示音,她迅速拿起查看。 图兰也凑过来:“出什么事了?” “是简” 莉兹皱起眉头,她打开新收到的提示简讯,和上次赫斯塔按下火警警报一样,这次的简讯是紧急情况下自动触发的提示信息。 然而,看完了这一次的提示内容以后,莉兹一度震惊。 她在和人斗殴? 莉兹来不及解释,她丢下餐具,飞快地冲向了事发地点。 学生公寓的一楼走廊里,整个过道都回荡着拉维特太太的尖叫。 “打人打人啦——啊啊,天哪住手吧孩子们——呜呜呜来人啊——” 她喊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远远看着,一边不停往公寓入口处看。 该打的电话拉维特太太已经全都打过了,然而就在这不到半分钟的工夫里,那边扭打在一块的两个人已经从过道中间打到了走廊尽头。 伤痕累累的肖恩退无可退,他的左眼已经成了青紫色,微微肿胀起来,止不住的鼻血一路往下流,场面血腥。 这些温热的血液也沾在赫斯塔的拳头上,她的拳头像雨一样落在肖恩的额头c脸颊c下颌c胸腹。 肖恩抬手抹了一把脸,撑着墙试图站起,五个鲜红的血手印摁在墙上,还没来得及着力,就被赫斯塔一脚踢翻。 “我的钥匙呢,”赫斯塔发出低沉的咆哮,“还给我。” 赫斯塔的脸映在肖恩的眸子中——她的脸颊满是溅起的血点,愤怒从她蓝色的眼眸里喷涌,血丝爬满了她的眼白。她的脸因为愤怒和憎恶而变得狰狞,与昔日沉默冷淡的少女判若两人。 肖恩望着眼前陷入疯狂的赫斯塔,嘲讽地笑了起来。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赫斯塔怎样?你还真想杀了我吗?” 肖恩完全没有还手,他把满嘴的血往身旁啐了一口,然后笑嘻嘻地把头昂了昂,露出自己的脖子,“拉维特太太看着呢。” 赫斯塔揪着肖恩的衣领,把少年从地上拽起。 她的头稍稍低了下去,额前的刘海挡住了她的眼睛。 “我再最后问你一遍你到底把我的钥匙,藏到哪里去了?” 肖恩有气无力地笑了两声,喃喃开口。 “大点声。”赫斯塔冷声道。 肖恩向着赫斯塔轻轻招手,示意她靠到自己身边,等到赫斯塔靠近,他带着颤抖的笑意开了口。 “你猜我会不会告诉你?” 赫斯塔的瞳孔骤然缩小,她松开手,直起身,往后退了半步,呼吸再一次变得沉静而平稳。 一时间,一直在看戏的肖恩竟真的感到了些微寒意,对敌的本能使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些不寻常的变化,他有些怀疑地看着眼前人。 “赫斯塔?” 赫斯塔微微抬头,在走廊并不明亮的光照里,她的半张脸沉在阴影中。 然而,那张脸上已经没有了愤怒,一切不解c屈 辱c憎恨的表情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微笑。 微笑 肖恩以为自己看错了。 她的眼睛仍带着灼人的炽热目光,但下半张脸确实是在笑。 赫斯塔上唇与下唇轻碰,吐出几个无声的字,肖恩已经无心再想她说了什么,他瞬间进入了子弹时间,像一只离弦之箭一样向着近旁的窗户冲逃过去。 在起跳的一瞬,肖恩感到有什么东西牢牢抓住了自己的脚踝,他直觉感觉那是赫斯塔的手。 但不可能,她不可能在这种状态下抓得住自己—— 下一瞬,他整个人已经失了平衡,被重重摔在地上。 他忽然反应过来方才赫斯塔在说什么。 「如你所愿。」 整个世界都陷入了沉寂,肖恩甚至还未来得及细想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死亡的气息就已经逼近,他只觉得脑海中一片空白,甚至来不及恐惧。 “简!” 莉兹的声音突然穿入耳中。 肖恩回过头,莉兹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赫斯塔的背后,从身后牢牢抱住了的她的身体。 一切像是慢动作,赫斯塔的额发飘起又落下,像一个浮上水面的溺水者。 远处的拉维特太太已经吓哭了,她两手捂着嘴,满脸泪痕地望着这边看起来似乎终于告一段落的预备役冲突。 赫斯塔整个人倒在了莉兹的怀中,一动不动。 “简?”莉兹松开了手,声音有些颤抖,“简?” 赫斯塔表情痛苦,她闭着眼睛,没有回答,很快,她身体突然抽动了一下,一口血喷了出来。 公寓外,基地内收到警报的安保人员终于赶到,他们冲进走廊,“这里都发生什么了——” 莉兹回过头,她手臂上都是赫斯塔刚吐的血。 “快快救人。” 第 50 章 缘由 莫利的办公室里,莫利面对着肖恩c莉兹和图兰三人。 “为什么你们就是不相信我!她二次觉醒了,她肯定是二次觉醒了——” “格兰古瓦!” 莫利喝止了情绪激动的肖恩,与此同时,办公室桌面上的电话响了起来。 莫利接起电话:“你好,秩序官办公室。” 她听着电话另一头,接连“嗯”了好几声,最后叹了一声,“那真是太好了。” 莉兹热切地望着莫利——虽然不确定对方现在究竟是在和谁打电话,但她觉得十有八九是地下医院打来的。 “好的,我再多问一句,”莫利的目光朝肖恩那边扫了一眼,“赫斯塔现在的觉醒状态是?”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好的,我明白了。”莫利放下电话,对肖恩道,“赫斯塔并没有二次觉醒,她只是受了伤,昏厥过去了。” 莉兹听得当场站了起来,对着肖恩厉声道:“你对赫斯塔做了什么——” “你们休想再诬赖我!我除了挨她的打,别的什么都没做!” “弗莱彻,你也坐下!”莫利也严厉道,“赫斯塔的伤确实不是因为肖恩。” 办公室又恢复了暂时的宁静。 一旁肖恩冷笑了一声,“我说了吧。” “把你们的脾气都收一收,”莫利冷冷扫了他一眼,“不论如何,你作为一个已经二次觉醒的预备役水银针,在赫斯塔主动寻衅的时候你总有办法逃走——为什么要故意停在那里和她纠缠?” 肖恩眯起他被赫斯塔打肿了的眼睛,整张脸呈现出一种戏剧性的荒诞。 “真是匪夷所思,莫利女士”他摊开手,“你都说了是赫斯塔‘主动挑衅’啊,那你现在是在怪我吗?你是觉得我作为一个受害者,在面对加害者的时候还表现得不够完美?” 莫利丝毫不为所动,“请直接回答我的问题。” “那当然是因为我一直在试图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啊!”肖恩据理力争,他的声音非常激动,“就是因为知道她那点力气也伤不了我的筋骨,所以我才强忍着痛,试图和她澄清——” 莉兹恼火地打断,“你肯定又做了什么招惹她的事。” “证据呢?”肖恩侧目,“我刚刚已经说过无数遍了,今天上午我只是在走廊上意外碰见了赫斯塔,不小心撞到了她一下,她就疯了似的追过来揍我——我已经保持了作为一个绅士最大的克制和容忍,我一下都没有还手,看看!” 肖恩撸起自己的衣袖,向莉兹展示自己身上的伤痕。 “赫斯塔不会无缘无故找你的麻烦——” “她今天就是无缘无故找我的麻烦!” “都住口!”莫利皱起眉头,她的邮箱里刚刚收到了中午的监控片段与拉维特太太的证词——拉维特太太因为惊吓过度,现在也已经躺在了地下医院里。 莫利打开页面,一言不发地看完了整场监控。 12:36:14两个人在走廊上相遇,擦肩而过,肖恩撞了赫斯塔一下 12:36:38肖恩抬起手,似乎是在对赫斯塔说对不起 12:36:43赫斯塔没有理会,两人各自朝自己的方向走 12:37:21赫斯塔突然原地站住了,她背对着监控,撸起了自己的袖子,不知道在干什么 12:37:27赫斯塔转身,向着肖恩的方向飞奔,并很快和他扭打在一块儿 肖恩确实没有说谎——他从头到尾都在挨揍,压根没有还手,哪怕一次。 再看拉维特太太的供词莫利眯起了眼睛。 “赫斯塔一直在向你问她的钥匙?”莫利看向肖恩,“你拿了她的什么钥匙吗?” “我一直在问的就是这个啊,基地哪有什么钥匙?我们不都是用门卡的吗——退一万步,我又不和她住一起,我怎么知道她钥匙在哪里,她丢了钥匙就能随随便便把我揍一顿?” “你们知道吗?”莫利看向莉兹和图兰,“是对赫斯塔很重要的什么东西吗?” 莉兹和图兰都有些茫然地摇头,图兰突然想起什么,“之前洗澡的时候好像看到过她手臂上绑了把钥匙。” “是用来做什么的?” “不知道。” 肖恩站起身,“我是否可以离开了,莫利女士?” “可以了。”莫利答道,“但在赫斯塔醒来以前,请你留在公寓内,不要去任何地方。” “理 解。”肖恩往前一步,走到莫利跟前,“我再多问一句,莫利女士,赫斯塔趁着公寓没人,公然对我施加暴力——基地对她的处理,应该会一视同仁的吧?” “当然。”莫利的眉毛微微抬起,她望向肖恩,“基地不会偏向任何一方。” “那就好,我可就拭目以待了。”说罢,他转过身,看向莉兹,“弗莱彻小姐,我希望你永远记住,是你一开始的纵容导致了她现在的过激行为——有时候对一方的极端保护,就是对另一方的极端不公。” 肖恩面对着眼前几人,摘下空气帽礼,“几位慢聊,我要回去养伤了。” 肖恩走后,莫利看向莉兹。 “赫斯塔虽然已经脱离了危险,但她的肱骨c肩胛骨c肋骨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骨折,莉兹。” 莉兹先是一怔,继而立刻起身往外冲,“肖恩这小子——” “这不是因为别人,正是因为你!”莫利沉声道,“你在开启着子弹时间的情况下抱住了她——你怎么会做这种事,在子弹时间内用全力去抱一个普通人?” 莉兹的动作再次僵住了。 她有些不可置信地回过头,“是因为,我?” “你有没有想过,你的行为,可能会直接把她整个上半身勒成三截?”莫利严厉道,“到底是为什么?” 莉兹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在当时的那一瞬,她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如果不开启子弹时间,她可能拦不住赫斯塔。 但这说不通赫斯塔又没有二次觉醒,自己怎么可能会拦不住呢。 莉兹抬手,将五指插进了自己的头发,用力往后捋。 “我不知道,莫利女士,可能我判断失误了。” “你也回去好好反思,”莫利道,“或许当初让你来做赫斯塔的辅佐官,并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离开了办公楼,肖恩一个人哼着歌在路上走。 今日天气很好,他的心情更好,在无人的过道上,他不自觉地踏起了舞步。 经过一处喷泉的时候,他身姿轻巧地旋转,顺手将一样东西丢入了水池。 一道极轻的水花过后,一把银色钥匙渐渐沉入水底。 第 51 章 我的钥匙,我的愤怒 傍晚,莫利突然听见走廊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她即便不抬头,也知道是谁来了。 “莫利!”千叶单手倚在门框上,“我就一天没来,又出大新闻了嘛。” 莫利没有理会,千叶径直踏进了她的办公室。 “她醒了吗?” “没有。” “什么时候醒?” “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当然是和她谈谈啊。”千叶撑着莫利的办公桌,“不然呢?” “我职业生涯到现在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让你介入了基地事务。”莫利摘下了眼镜,“别再来搅浑水了,千叶。” 千叶笑了笑,“你现在是在以什么身份和我说话?” “以ahgas第三区基地秩序官的——” “四个大区,莫利。”千叶声音缓慢,“我现在在做的事,已经波及到四个大区,如果后续出现了偏差,你担得起责任吗?” “你在威胁我?” “这怎么是威胁,”千叶稍稍歪头,“你要干涉,就要对干涉的后果负责。” “那么反过来也是一样。”莫利毫不退缩,“你在以干涉基地日常管理的方式胡作非为我看不到这其中有任何对整个ahgas的益处。” “你不是预备役基地的秩序官吗,你怎么对整个ahgas负责?”千叶往后退了一步,“你现在就可以往上面写邮件,举报我在基地作恶,我绝对承担我的后果。” “你要去哪儿!” 走到门口的千叶停了下来,她稍稍转身,“你好像一直搞错了一件事情我总是来征询你的同意,是因为我尊重你的意见,既然你是这种态度,那我就要行使我原本的权力了。” “你——” “别这么严肃,莫利,”千叶微微一笑,“我早就和你说过了,我永远会优先考虑一些更文明,更道德的做法——只要事情没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千叶伸手抓住门把。 “等等——”莫利身体微微前倾,“今天别去,下午赫斯塔刚做完手术,现在需要休息,你最好不要现在去打扰她。” “好,那什么时候来方便?” “看情况,明天总局会派独立调查小组过来,你可以跟他们一起过去。”莫利轻轻捏了捏鼻梁,“两个预备役水银针在没有正当事由的情况下,同时启动了子弹时间你真当这是小事吗?” “那辛苦你了,”千叶伸出两指轻点额头,“你一定还有很多报告要写,不打扰了,拜。” “千叶!”莫利咬牙望着她,“这件事到底还要持续多久?” “不好说,不过你不用担心,我本来以为事情在向糟糕的方向走”千叶笑道,“但幸运女神这次,好像还是站在我这边。” 说完,门“砰”地一声从外面带上了。 次日下午,赫斯塔坐在病床上,接受了调查小组的询问。 对面先是拿出了当日的监控录像,向赫斯塔询问画面上一直在施暴的人是不是她本人,赫斯塔点头。 但当他们进一步询问原因,赫斯塔的目光就失焦了。 她带着氧气面罩,水雾随着她呼吸的节奏渐显渐消,不论其他人问什么,她只是望着床尾,一言不发。 “赫斯塔小姐,我重申一遍,”来人的声音稍稍带了些威胁,“这可能是你唯一一次为自己申辩的机会,要放弃吗?” 赫斯塔依旧没有回答。 千叶双手抱怀,一直站在不远处望着这一幕。 问询陷入僵局,调查小组也只能暂时离开。临行前他们向千叶抬手行礼,千叶点头致意。 “那个,”千叶突然想到什么,喊住了这行人,“你们的那台设备,能借我一下吗?” “是指这块平板?” “对。”千叶点头,“我一会儿就还给你们。” 几人面面相觑,“可以倒是可以,不过一会儿千叶小姐需要补个文件,我们会写清楚你借这样东西的时间和地点,需要您签字,可以吗?” “当然可以。” 人群散去,千叶抱着平板坐到赫斯塔身边。 她重新点开无声的监控录像,画面从肖恩与赫斯塔在走廊相遇开始,碰撞,擦身,赫斯塔折返,开始施暴。 赫斯塔稍稍颦眉,她将目光移向另一侧,以躲开接下来的画面。 “为什么不看了?”千叶开口。 “ 不喜欢。”赫斯塔轻声回答。 “不喜欢什么?” “不喜欢我自己。” 赫斯塔的呼吸稍稍加快了些,她的目光再次滑过屏幕,整个过程的后半部分已经到了监控的盲区,于是一切又从头开始播放——画面中,她野蛮地揪起了肖恩的头发,将他推在墙上。 “简直像个歇斯底里的疯子。”赫斯塔凝视着画面,喃喃。 “是吗,但我觉得很有力量,”千叶也把头伸来瞄了眼屏幕,“你在愤怒。” 千叶看了一会儿,又抬头,“你在为什么愤怒,简?” 赫斯塔的眉心轻轻抽动,她仍旧望着监控画面里完全失控的自己,眼眶慢慢变红,呼吸也开始颤抖。 她几次张开了口,却很久都没有给出回答。 赫斯塔竭力让自己变得平静,但有些情绪越是遏制c越是汹涌,更咽的气息冲上咽喉,几乎让她有些窒息, “他他抢走了”赫斯塔艰难地说。 她强行做了几个吞咽的动作,试图将这股剧烈而尖锐的痛苦咽下。 然而,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泪水,她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在了手背上,整个肺部和眼睛都是灼热的,赫斯塔的手再一次紧紧攥成了拳头。 “他抢走了我的钥匙。” 赫斯塔皱紧了眉头,声音接近嘶哑。 朦胧的泪水间,她忽然想起许多人的脸。有伯衡,有格尔丁修女与艾尔玛院长,有老查理,还有妈妈。 她想起塞文山的薄雾和晨钟,想起主显日的午夜,她和修女们一亮教堂所剩无多的白蜡烛,想起每一个补给日,她被老查理包在那件又脏又旧的羊毛夹克里,在天不亮的时候就一起骑马去事前踩好点的地方准备狩猎,想起妈妈 想起妈妈的一切。 命运总是在给予时锱铢必较,在收回时野蛮豪横。 过去的一切已经面目全非,而当下,命运的钟摆仍在往复,好像永无止境。 第 52 章 我当握好我的矛 泪水像是暴雨洗去她的心火。在熄灭的余烬中,她好像第一次看见自己身上的重枷。 这些重如巨石的枷锁压在她的背上,日日夜夜,她却浑然不觉。 因为眼前永远有新的事情要做,身边不断有新的人出现又离开,在一段段相遇和离别后,命运总是留下更多纠结c尖锐的心核等她消解。 她浑浑噩噩照单全收。 如今千叶给了这种感受一个名字,她试图理解。可是眼泪越来越多,心中的困顿越来越重,哭到最后,赫斯塔甚至变有点恍惚,她不记得也不在乎自己正为什么而哭,只觉得每一滴眼泪都扎扎实实地浸满了痛苦。 千叶什么也没有说,她站在一旁,既不阻止,也不安慰。 许久之后,赫斯塔最后的一点力气也用尽了,她的两只眼睛又红又肿,虚弱得像是随时要昏过去。 千叶走近,“哭完了?有感觉好一点吗?” 赫斯塔摇了摇头,她皱眉看向千叶:“千叶小姐今天,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千叶抬起右手,一个银色的钥匙圈在她指尖轻轻旋转,像一个魔术。 “锵锵。” 钥匙圈上挂着一把小钥匙,和被肖恩抢走的那把一模一样。 刹那间,赫斯塔觉得自己的眼睛又热了起来。 “一把钥匙而已,不用在意。”千叶平静地说,“只要人还在,钥匙要多少有多少。” 她将钥匙放在了赫斯塔的手边,“今天我来,是专门来告诉你,愤怒很重要。 “愤怒很重要,因为它是一个人在这世上唯一的矛。且正因为它粗暴,锋利,所以当你陷入威胁,变得虚弱,感到屈辱的时候,它才不会理会什么世俗的礼仪规则,它会不顾一切地跳出来,保护你,叫你反抗每个人都应当握好自己的矛。” 赫斯塔调整着呼吸,她望着天花板,眼泪在她的眼眶里打转。 我应当握好我的矛。 “知道为什么我要来特地跟你强调这个吗?”千叶歪头问道。 赫斯塔更咽摇头。 “你所处的境地越是弱势,你就越容易被剥夺愤怒的权力——因为这种情绪丑陋,不够优雅,又带着相当的破坏力,其他人很容易因为你的愤怒而更加排斥你。基地是个极度强调秩序的地方,别被这里的氛围哄骗。尤其不要因为自己的愤怒而自我厌恶。” 千叶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在你愤怒的时候,往往是你最有力量的时候——要学会驾驭它。” 赫斯塔全神贯注地聆听,眼泪在不知不觉中流干了,她忍受着上肢的疼痛,细细思索着千叶的每一句话,风暴在她心中涌起,仿佛山雨欲来。 “我问过医生了,他们说你差不多一两周就能出院。”千叶双手抱怀,“想好出去以后怎么办了吗?” 赫斯塔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 “说说看?” 千叶向赫斯塔俯身,在听了一会儿以后,她不由得皱起了眉。 在两人的讨论中,探视的时间倏然而过。 这日临别前,千叶取下自己挂在衣架上的薄风衣。 “好好休息,简。”她拿着平板站在床尾,笑着向不得动弹的女孩子挥了挥手,“别让我失望。” 入夜,图兰站在莉兹的房间门口。 “莉兹,莉兹,能开一下门吗?” 门内没有人响应。 图兰将头抵在了门板上,她的眉头拧成了一团,“莉兹,和我说说话好吗?别把自己一个人关在里面拜托了。” 门内,屋子里的灯暗着。 莉兹躺在地板上,她侧卧着,蜷着膝。 在她的手边放着一个木质相框,相框里是一张已经有些褪色的黑白全家福,莉兹闭着眼睛,指尖轻轻触在相框的玻璃表面上。 门外图兰等了许久,里面许久未应,她走到客厅一角,用座机给瓦伦蒂打了个电话。 虽然已经是夜里九点多,但瓦伦蒂办公室的电话还是一拨就通了。 “喂?”瓦伦蒂接起电话,“图兰是吗,嗯,你说嗯,嗯,我明白,嗯。是的,是的别担心你今晚早些休息吧,莉兹她也需要一些时间独自消化,明天我会去找她谈谈,嗯,不客气,再见~” 办公室门口,千叶靠着门,“简她们宿舍的?” “嗯,莉兹今晚状态有点低落,所以图兰打电话来说了一下。”瓦伦蒂背起自己的包,“我现在可以走了。” 两人并排下楼,很快沿着电梯进入基地的地下部分。 “我还是第一次收到莫利女士这样的指令”瓦伦蒂一边输入密码,一边说,“按从前,她是从来不可能让我带任何人直接进入基地新人的档案室的。” “我可不是‘任何人’。”千叶站在瓦伦蒂身后,笑着说道,“再说莫利女士一向很支持我工作,很通情达理的——” 瓦伦蒂翻了个白眼,她回过头,“你认真的?” 千叶挑眉,指了指瓦伦蒂前方突然明亮的一块光板,“要扫你虹膜了。” 瓦伦蒂笑了一声,将自己的眼睛对准了对应区域。 很快,在千叶也留下了自己的生物信息之后,两人正式进入地下基地的档案室。 这是一间层高9米左右的地下仓库,随着两人的进入,顶层与档案架上数以千计的冷光灯渐次亮起,如同一道向远处延展的光浪。 两人一边聊着天,一边向f序列的档案区走去,千叶两手插在口袋里,目光顺着一列列陈列架上悬挂的字符向前。 千叶步伐飞快,瓦伦蒂小跑着跟在后面:“这次你要找谁的档案,格兰古瓦兄弟的吗?” “不,我找莉兹·弗莱彻。” “莉兹?”瓦伦蒂目光不解,“她的个人数据,我上次应该和肖恩的一起都给到你了。” “不用战斗数据,”千叶回答,“我要看看她更多的个人背景。” “为什么?”瓦伦蒂好奇心大起,“除了简,你又对基地的其他人感兴趣啦?” “我当然感兴趣。”千叶皱着眉头回答,“我今天下午见了简,问她要不要跟肖恩来点真格的,她说不要,因为‘动了真格,莉兹会伤心’。 千叶的表情有些烦躁,“简进入基地两个月不到吧?这莉兹什么来路,这么快就把人带沟里去了?” 瓦伦蒂当场站住了——千叶嘴里的“真格”和普通语境里的“真格”绝不可同日而语。 “你先说清楚,什么真格的?你想教唆简干什么?” “我能干什么,”千叶也站住了,她转过身,“我的小女孩被欺负了,还不让我教她怎么还手?” 第 53 章 莉莉娅 “之之前的事暂时不表,但昨天打人的是简,挨揍的是肖恩啊。” “那算什么挨揍,他除了鼻梁骨折还有其他什么大伤吗?等简出院,以莫利的性格,必然要按基地的规章度降她的评级——啊,我找到了。” 千叶终于看到了f序列,她快步朝着目标进发。 瓦伦蒂追了上去,“千叶,不管怎么样,你作为一个成年人,都不应该直接插手到他们之间——” “我没直接插手啊,你看我找肖恩了吗?我来基地这么多次,连肖恩的面我都没见过。”千叶站上陈列架上的移动双人梯,回过头对瓦伦蒂道,“上来吗?” 瓦伦蒂咬住了下唇,抓着千叶伸来的手,踏上了移动梯。 千叶在检索界面输入了莉兹·弗莱彻的名字,移动梯开始平稳上升,在第四层的位置停下,开始向左滑行。 “我也在这个基地待过,我太清楚莫利所谓的‘秩序’是个怎么回事了。她为人确实非常公正,但说真的,在基地这种完全封闭的地方,这种一厢情愿的公正有什么用呢?” “为什么没用啊?” “对某些水银针来说,在预备役基地的生活,要远远比他们转职独立以后的生活艰难得多,甚至残酷得多。”千叶看向瓦伦蒂,“你知道为什么吗?” 瓦伦蒂有些茫然,她不明白千叶的所指,在离开预备役以后,年轻的水银针们就要真正面对无止境的螯合物战斗,无论从何种角度看,基地内的生活都更像是一个美好的茧,一个暂时风平浪静的避风港。 千叶没有等瓦伦蒂给出答案,就已经说了下去,“我告诉你为什么,因为预备役基地,就是这个世界上最丛林的地方。” 瓦伦蒂眨了眨眼睛,“我们这儿丛林吗?” “丛林啊,”千叶说道,“人只有在没长大的时候才最喜欢扮演‘成年人’,他们能通过贯彻各种‘法则’,来感受自定义的‘大人’是什么滋味,在这一点伤,肖恩,简,莉兹都是一样的。” 千叶一边说着,一边从档案架上找到了写着莉兹·弗莱彻名字的档案袋。 过了一会儿,她直接把一排文件全部取下,抱在怀里,而后一本一本看上面的文字批注。 “可这时候他们又没有长大,不知道真正的现实是什么样子,所以就只能想象出一套世界运行的法则,什么物竞天择了,弱肉强食了 “刚好,他们这个阶段又生活在基地c学校这类相对封闭的地方。在这里,人和人之间的关系非常单一,不存在什么实际利益上的冲突,所以,这些年轻人才能将他们想象出的那套规则执行得格外彻底。 “你说要在普通学校,谁做得过分了谁就退学,再不济,受害者转学也行,你在基地有退学转学这种选项吗?”千叶反问道,“基地就是世界上最丛林的地方——被针对的人除了正面击破,根本没有其他选择。” “也没你说的这么严重吧,”瓦伦蒂微微眯起眼睛,“这次引起的链式反应确实是有点过,但以往我们也不是没有处理过这种冲突,比如——” “我知道你们的处理方式,”千叶回答,“不就是我没回复莫利邮件的那段‘和平期’吗?肖恩还是在背地里捣鬼,只不过碍于基地的惩罚,所以他没有让赫斯塔觉察到——沉在水面以下的恶行并不造成实际伤害,所以就懒得追就了,是吧。” “当然不是!”瓦伦蒂严厉地回答,“如果我们当时知道肖恩背地里还在干坏事,我们肯定会追究的——” “你们的追究,永远是在伤害造成以后去追责,所以你们永远晚一步。”千叶望着她,“而且追责的威慑力如何显然也打一个问号。” 瓦伦蒂深吸了一口气:“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啊,千叶,你不记得了吗,你刚到第三区的时候,我也遇到过这种事,当时基地里有几个男生一直找我的麻烦,是当时在岗的艾达小姐全程负责了这件事,最后他们都改邪归正,收敛了自己的行为——” 千叶没有抬眸,只是笑了一声,她低头从不同的档案袋里抽出自己感兴趣的文件,在电梯的铁板上铺平。 “你看着我的眼睛!”瓦伦蒂身体前倾,“我说得不对吗?” 千叶微笑,“你真信他们是因为受到艾达小姐的感化才改正的吗?” “什么意思?” 千叶没有回答。 瓦伦蒂愣了愣,回想起当年的种种,她终于领悟出千叶的些许弦外之音。 “你当初是为我做了什么了吗?” “都过去了,”千叶活动了一下指关节,发出 咔啦咔啦的声响,“反正我的方法已经验证了无数次,你要是觉得莫利那套也有用,证明给我看。” 瓦伦蒂还想再说什么,千叶向她比了个“安静”的手势。 千叶已经找到了当初将莉兹带回基地的水银针的采访,以及在那之后由基地咨询师整理的几次重要咨询记录。 莉兹·弗莱彻,本名莉莉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奥克佳布里斯卡娅。 她出生于4609年的阿斯基亚荒原东城,家在船夫街12号的一栋小公寓里,父亲是医生,母亲是药剂师。 她家中与她平辈的还有一个哥哥和两个妹妹,哥哥已经成家,也住在船夫街12号附近。 惨剧发生时,莉兹家的公寓内共住着八口人,分别是莉兹c她的祖母c父母c哥哥c两个妹妹和她怀孕待产的嫂子——在离预产期不到两个月的时候,为了方便照顾,哥嫂二人重新搬回了莉兹的家。 像这样的家庭结构在阿斯基亚非常常见,他们一向有几代人住在一处的传统。由于传承完整,阿斯基亚一度是荒原上防范螯合病的典范,再加上它是少数对宜居地非常友好的荒原地,ahgas甚至曾考虑过专门募集一批资金,用于在阿斯基亚设立一处ahgas工作点。 这样一来,水银真就可以以阿斯基亚为中心,将日常保障的覆盖范围向外辐射两百公里,甚至将阿斯基亚从荒原转化为新的宜居地。 这个提案已经在内部开始评估可行性,但计划赶不上变化。 作为第三区最为繁华的荒原,阿斯基亚所发生的惨剧是一个巨大的巧合——它由若干个意外环环相扣,最终引发雪崩式的灾难。 第 54 章 千叶的直觉 “你看吗?”千叶将剩下几个档案袋推向瓦伦蒂那边,可瓦伦蒂很快将它们推了回来。 “负责莉兹的咨询师不是我。”瓦伦蒂答道,“如果她发现我知道了一些本不该知道的事,她会觉得我刺探了她的秘密,我会很容易失去她的信任。” 千叶有些感慨地抬头看了一眼瓦伦蒂,目光里多了几分温情。 瓦伦蒂颦眉:“看我干嘛。” “就是感叹一下,”千叶索性坐了下来,“有你这样的人在,那这个世界,应该还算事有救的吧?” 这个赞美来得措手不及,让瓦伦蒂一下笑了起来,她两手环膝,轻声道,“像我这样一直窝在宜居地里的人,真的遇到螯合物什么忙都帮不上得像你这样的人多一些才好。” 千叶自嘲地笑了一声,显然对这个假设所带来的后果有个更加糟糕的预测。 瓦伦蒂的表情一时有些不解,她不明白千叶的这个笑,但对方已经进入了读材料的工作状态,瓦伦蒂还是暂时住了口,没有打扰。 整个地下档案馆一片寂静,一时间只有千叶翻动纸页的声音。 瓦伦蒂发了会儿呆,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开始扣装档案的纸壳子,“真崎,这里面有单独的c关于阿斯基亚的介绍吗?” “没。你想看阿斯基亚的介绍直接上网搜不就好了?就是一个荒原,和别的荒原也没什么不一样。” “是吗?”瓦伦蒂有些意外,她挽了挽耳边的长发,发出一声若有所思的低吟,“我总感觉,阿斯基亚应该是个特别有正义感,有黄金时代余温的地方。” 千叶稍稍抬眉,“要真那么好,阿斯基亚的居民为什么也都削尖了脑袋申请迁入宜居地呢?你从哪儿听来的这种话?” “莉兹那里。”瓦伦蒂撑着脸颊,“和莉兹待在一块儿的时候,我也有这种感觉。” “人对自己的故乡永远有滤镜,更何况是一个永远消失了的故乡。”千叶短暂地放下了手里的文档,“整个阿斯基亚犯罪率和人均粮食占有量,你知道是多少么?” “多少?” “截至4619——也就是惨剧发生前一年的年末,阿斯基亚共有居民1,448,277人,全年共发生252,630起违法犯罪行为,人均遭遇犯罪率为2624。 “再说粮食,现在粮食安全的共识线是年人均粮食占有量390kg。这个数字,第三区的宜居地这几年一直维持在900kg左右。至于阿斯基亚,4619那年恰好是他们的丰年,当年的年人均粮食供给量是多少呢——177kg。” 瓦伦蒂目光发直,“这么少?” 千叶单手撑着脸颊,目光微垂,“你还觉得它是‘余温’吗?” 瓦伦蒂无言以对。 “荒原上的死亡率一直很高,宜居地里没人关心罢了。”千叶哗啦啦地翻页,“但莉兹也没有说谎。因为阿斯基亚一共有东南西北中五个城区,刚才说的犯罪率还有粮食产量都是刨开东城以后的数据——而阿斯基亚的繁华,说到底是东城的繁华,莉兹就是在那里出生的。” “东城的情况是什么样的呢?” “不知道啊,它们那儿数据一向不对外公布,估计一公布,第三区就会中止对阿斯基亚的经济援助吧。”千叶答道,“整个阿斯基亚荒原的行政机构都聚集在东城,所以警力也集中在那,‘小宜居地’的称号不白叫能在那里出生,莉兹也算中子宫彩票了。” 瓦伦蒂刚想就着这个话题再说些什么,却见拿着材料的千叶突然颦眉沉默,表情也变得严肃——想来是材料里出现了什么令她在意的细节。 “莉兹是下半年就转职了吗?”千叶问道。 “嗯,听说她的作战能力很优秀,所以转职后会先去核心城实习一段时间,然后再决定具体去哪里驻扎。”瓦伦蒂说道,“怎么了吗?” “我觉得她不适合作战。”千叶突然说。 瓦伦蒂有些诧异,“很少听你给出这样的建议,你能说说原因吗?” “不能,这只是我的私人建议,她在非战斗岗位应该能发挥更大的作用,你可以劝劝她,她听就听,不听拉倒——” “别啊,说话说一半算怎么回事,就算我去劝,我也没法就直接丢下一句话说‘喂,你别去战斗岗了’吧到底为什么,你哪怕简单讲讲呢?” 千叶试图把手从瓦伦蒂那儿抽开,无奈瓦伦蒂的手像章鱼似的,就是死缠着不放。 千叶叹了口气。 “这么说吧”千叶思索着开 口,“她就是天然适合在后方做事的人,她有同情心,有想法,善良,热情,有一点理想主义,有感染力这不就是我们最想要的那种水银针形象吗? “更重要的一点,阿斯基亚东城本来也和宜居地差不多,她懂得怎么和文明世界打交道,这是非常稀缺的能力。”千叶认真道,“这种事你让很多水银针学一辈子他们都学不会,莉兹生下来就会了,这是第一点。” “嗯。”瓦伦蒂赞同地点了点头。 千叶轻声道,“第二点是我瞎猜的,真要面对螯合物作战,莉兹可能会比其他人面临更高的风险——道德上的风险,这一点是致命的。我们是缺人,但没必要把兰花种进防沙林里。” 瓦伦蒂仍想追问,但千叶已经开始就新的资料做笔记了。 两人在地下档案馆待了差不多两个小时。 离开前,瓦伦蒂望向千叶,“先前你说的‘道德上的风险’具体是指什么呢?更容易患ptsd之类的创伤?还是她会适应不了残酷的作战环境,对敌人下不了手?” “都不是。”千叶否认得很干脆,但她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我也说不清就是个直觉。” “那你愿意约个时间和莉兹聊聊吗?把你刚才说的这些,直接和她——” “打住。”千叶两臂置于胸前比了个叉,“像这种麻烦的人我认识你一个就够了。” 瓦伦蒂只能叹息——在这些事情上,她从来勉强不了千叶,谁也勉强不了千叶,千叶不想说的事,谁来了也撬不开她的嘴。 瓦伦蒂两手交握在背后,侧目望向一旁的千叶,“那你现在有答案了吗?” “什么答案?” “关于‘莉兹是如何把简带沟里’的答案?你不就是为这个来的吗。” “哈,大概有的吧。”千叶两手合掌,撑过头顶伸了个懒腰,“也还行,不算太坑。” 瓦伦蒂又笑了起来,“莉兹在她们中确实很有感染力,不止是对简,对图兰c黎各也是一样。我觉得就是真心换真心吧女孩子之间的友谊,不都是这样的吗。” 第 55 章 投射 一周之后,赫斯塔已经可以靠自己下床走路。 在周围没有护士的时候,她曾偷偷跑去卫生间检查自己的身体,看看医院有没有给自己“换个新的部件”——就像千叶小姐那样。 还好,看起来似乎没有。 每天午饭过后,如果是晴天,护士会推着轮椅带赫斯塔回地面散歩。赫斯塔原以为只是上去透透气,但年轻的护士总是不辞辛劳地推着她去基地西边的树林里走走,一晃就是一个多小时。 雨天,大家就推着她绕着地下医院的走廊转转。有一次碰上了黎各,当时她正一个人扶着一辆助步车做步行复健。 两人不算很熟,彼此点了下头,打了个招呼就走了,不过黎各身上的文身还是给赫斯塔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初见时匆匆一面,赫斯塔没来得及细看,现在她看清了:那是一只黑羽的渡鸦,它的翅膀在黎各的后背与左臂张开。鸟颈沿着左肩绕到前面,喙伸向黎各的心脏。 渡鸦的眼睛是鲜艳的赤红色,如果只从前面看,很容易被当成某种妖怪的魔眼。 分别后,赫斯塔忍不住低头看向自己的左手手腕,那里现在有一道浅浅的疤,是当时植入芯片的时候留下的。 等到明年,十二岁生日的时候,也许她也可以在谭伊找到一位文身师,文一只鹰上去。 不过,她实在是有点不记得母亲手腕上的鹰是什么样子的了。 每天下午4:00到6:00是这里的探望时间,不过没什么人来。大部分时候赫斯塔在读书或者听广播,有时也练习拔枪射击——护士严厉禁止她现在做过于激烈的动作,赫斯塔只能关起门偷偷地练。 “简——”门突然从外面推开,莉兹的身影出现在门后,赫斯塔一个激灵但还是没来得及把枪收起来,莉兹已经愣在门口,“你拿着什么?” “啊这个是” 赫斯塔还没解释,莉兹已经迅速把门关了起来,以免外面走廊上经过的人看见房里的一幕。 她快步走来,把抢从赫斯塔手中夺过。 “是玩具啦。”赫斯塔笑着解释。 试图拆卸枪管的莉兹也很快发现这只是一个塑料模型,她长吁一口气,在赫斯塔身旁坐了下来,表情如释重负。 “我还以为” “我之前看了一些射击的教学视频,就想练练,”赫斯塔解释,“在这里待得挺无聊的,我就让千叶小姐帮我买了一把玩具枪你怎么来了。” 莉兹深吸一口气,轻声道,“我来道歉,你会受伤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掌握好分寸——” “别在意这些小事,这件事是我冲动了不该当场打人。”赫斯塔重新把枪放回自己的枕头下面,“肖恩他人还好吗?” “他能有什么事” 赫斯塔心平气和地笑了,“那就好。” 莉兹余光看见叠在墙边的轮椅,“我推你出去走走?” “好啊。” 今日午后下了些雨,但又很快停了。地面此刻还是潮湿的,却没有什么积水,赫斯塔蜷在轮椅里,一直仰头看着不时从枝头飞过的鸟雀。 在某个转角的路口,隐隐能看见远处教堂的尖顶。 “我还有一件事,想来和你商量。”莉兹轻声道。 “什么呢?” “你的辅佐官这个职位也许我确实不是最好的人选。” 赫斯塔几乎立刻回过头来,“为什么?莫利她们找你麻烦了吗?” 莉兹立刻摇了摇头,赫斯塔望着她的眼神让她忽然有点心碎。 莉兹连忙看向别处,“不是,没有人找我麻烦,是我自己这么觉得的。其实很早以前莫利女士就和我提过这方面的事我也是最近才意识到,也许她是对的。” “她到底说什么了?”赫斯塔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升高了,“她不能光凭这么一件事就——” “不是莫利的问题,是我的问题,简。”莉兹抬手,扶住了自己的前额,“也许现在的我,根本就当不好一个辅佐官。” 赫斯塔眉头紧皱,她干脆扶着轮椅站了起来,回身走到莉兹身边。 “你说什么呢,莉兹,这两个多月,你倾听我,照顾我,教我怎么在这里生活,送我书,帮我解决各种各样的问题我觉得你特别合适啊,谁说你不合适?” 莉兹欲言又止,她转过身,再次伸手捋了捋头发。 两人走到林间小道旁的长椅上坐下,赫斯塔面朝莉兹,等她开口。 “这个想法,其实是我和瓦伦蒂小姐商量以后,才决定的。”莉兹轻声道,“我可能把一些我自己的问题,投射在了你身上。” 赫斯塔疑惑地追问,“什么意思?” “很早以前,莫利女士曾经质疑,我是不是在你的事上投入了过多的精力,其实那个时候,我就已经有点意识到问题所在虽然看起来,可能是我在维护你,但这样其实对你并不好,就” 莉兹的手在半空中做着划圈的手势,后半句话却过了很久才说出来。 “我以前我以前家里,也有个妹妹。”她小声道,“在阿斯基亚。” “我猜到了。”赫斯塔轻声说,“因为你看起来就像个姐姐。” 莉兹一下笑了出来。 “有什么不好呢?”赫斯塔问。 莉兹慢慢红了眼睛,她望着赫斯塔,“有些事,如果我告诉你你能替我保密吗?” 赫斯塔郑重点头,“我能。” 莉兹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她两手交握,手肘撑在膝盖上,身体微微前倾。 “阿斯基亚惨剧的起因我不记得有没有和你说过了,是一对老夫妇。 “他们本来和自己的孩子们一起住在荒原附近的一个小镇里,那个镇子上只有十几户人,很偏僻,但很安静。 “有一天,这对老人的孙子和孙女意外坠河死了。一家人开始以为是两个孩子贪玩,不慎落水,但捞上尸体的时候,他们发现,两个孩子身上,都有被殴打的痕迹。 “这对老夫妇,还有孩子的父母,都试图搞清楚真相,于是他们在阿斯基亚的每一个城区,还有附近的小镇里,都贴上了悬赏海报寻找可能的证人。 “这件事,当时在东城引起过轩然大波,因为,当时所有证据都指向指向阿斯基亚东城里,一个官员的儿子。” 第 56 章 覆灭 “我为什么记这件事记得特别清楚呢,因为当时大家都在谴责这件事,要求市政厅给个说法。” 莉兹仰起头,望着树梢与树梢间的一线天,这道明亮的光线投在她的眼睛里。 “然后呢?” “两个孩子的母亲因为伤心过度,几次昏厥,不得不送回家中休养。考虑到这对老夫妇年轻时都在东城工作过,他们对阿斯基亚非常熟悉,所以,他们留在城中的小公寓里继续走司法程序。而他们的儿子就送妻子回家,筹办孩子们的葬礼,并暂时清休一段时间。 “几周后,这对老夫妇在小镇上的家意外起火,整个院子都付之一炬,老人的儿媳死在了里面,儿子活着,但被坠落的门栏砸断了腿。” “谁干的?”赫斯塔问道。 “有很多说法,但真相是什么谁也不知道。” 赫斯塔稍稍颦眉,“然后呢?” “你很难想象当时整个东城是如何沸腾,因为这件事已经残酷到令人发指,所有人都走上街头,要求还老人一家公道,在所有传闻中,流传最广的一种是那位官员的儿子策划了这一切,目的是给这家人留个教训。但是,两位老人家却真的在这时候撤诉了。” “这又是为什么,他们真的怕了?” “当时大家并不理解。不过,案子已经提起了公诉,就算老人撤诉也会继续审理下去。我记得有天晚上爸爸在饭桌上和我们谈论过这个话题,他说这件事到最后一定会水落石出,只是需要时间。 “如果这是在宜居地,主要道路上都有监控,那么求证从一开始就会很容易——可是荒原上没有电力,我们能做的就只有从孩子们的指甲中取出皮肤组织,派人骑快马送去宜居地,拿它和嫌疑人的进行对比。 “那一个多月,大家都在等宜居地那边传来的消息,谁也没有去打扰那对闭门不出的老夫妇,毕竟他们遇到这样的悲剧,陷入极度的灰心和哀伤之中,不愿出门,也是合情合理的事。 “后来,消息从宜居地传来,核验的结果是一致的——杀害两个小孩子的凶手就是那个官员的儿子。于是老人委托中间人送信,他们不要任何赔偿,只要立即执行死刑,但那个时候,阿斯基亚政府却犹豫了。” “为什么?” “因为,阿斯基亚一直想加入第三区宜居地,但第三区联合政府对治下的所有宜居地有一项铁律:不能对任何罪行执行死刑。在那之前,阿斯基亚虽然在法律中保留着死刑的条目,但已经二十多年没有真正执行过了如果这次执行了死刑,那么就对将来加入宜居地非常不利。 “审理还在继续进行,但所有人都明白了,最后的结果应该是巨额罚款,加上几百年的刑期,禁止减刑。 “大家都对这件事感到愤怒,市政厅前围满了前去抗议的居民,但人群很快就被驱散了——因为阿斯基亚又出现了新的怪事,每天都有人突然失踪,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在阿斯基亚还是前所未有过的人们顿时忧心忡忡,不再有人敢贸然出门了。 “但其实,这些人全都被关进了那对老夫妇的公寓地窖里。” “那对老夫妇是不是感染了?”赫斯塔猜测道。 莉兹点了点头。 “他们之前撤诉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老太太的手再那时就已经开始螯钳化,本来也撑不了多久了。”莉兹轻声道,“这对夫妇几乎是同时发病成为螯合物的,我猜想他们原本是为了复仇,但他们不知道,人在发病以后不仅会放下自己的所爱,也会放下所有的仇恨除了作恶取乐,再没有别的目的。 “阿斯基亚在五十多年前有过一次针对螯合病防疫作出的全面翻修,当时,为了能够在紧急状况下与宜居地取得联系,阿斯基亚准备了三套方案。其中前两套都是通过无线电联络,一种是通过蓄电池发电,一种是通过柴油发电。每年夏天,宜居地会派专人来更换电池,检查发电机c柴油储备和通讯设备。 “而第三套方案尤其耗费精力——他们拉了一道非常隐秘的地下通讯线路,即便所有发电设施在紧急状况下失效,这条有线通讯依旧能保证让宜居地第一时间知道阿斯基亚发生了险情。 “这三套方案在规划时都做了严格的保密,因为每一个螯合物都会保留生前的大部分知识c技能和习惯。所以水银针也好,联合政府也好,大家在科普螯合病的时候,都会把重点放在疾病的预防和自我识别上,很少提及这些更高层面的防御措施,以免一些原发性螯合物根据这些公开信息,对抗疫设施进行针对性的破坏。” 莉兹稍微停顿了一下。 “但是,谁都没有想到,这对夫妇作为城市规划师,全程参与了那次工程。” “所有通讯设施都被破坏了吗?” “对”莉兹点头,“原本,两边都应该很快觉察到不对,因为按照规定,阿斯基亚和宜居地每天都应当在清晨和傍晚检查一次有线通讯是否保持正常——这个习惯虽然单调,但已经保持了几十年,可是很不巧,被老人家掳去地下室监禁的人里,有两个都是负责通讯工作的专员。 “那个时候,整个阿斯基亚都像一团沸腾的岩浆,市政厅自己就乱了阵脚,因为内部保密做得太好,临时派到通讯岗位上的人并没有被告知存在地下通讯的事。而第三区联合政府那边的负责人尸位素餐,严重渎职——在阿斯基亚连日失联的情况下,他竟然没有向上报告,而是像之前一样照常打卡。 “直到螯合物潮爆发前夕,水银针那边才先反应了过来但那个时候,已经晚了。” “水银针是怎么觉察到不对的?” “在当年翻修的时候,参与工程的水银针小队留了一道最后防线——他们在城外安装了四个螯合物诱捕装置,诱饵是一种特殊的信息素,它和初次觉醒的水银针气味相似,但只有一小撮身体素质绝佳的螯合物才能嗅到。 “当这些螯合物沿着气息找来,并破坏了整个装置的时候,最近的ahgas工作点就会收到警报。 “这些装置,从研发c设计到生产c安装,全部由ahgas独立完成,他们没有知会过任何人,所以这些设施保留到了最后。” 第 57 章 友谊的证明 “那对老夫妇原本的计划,应该是先把那几十个人囚到发病,再一起放出——但地下室里惊人的臭味提前引起了邻人的警觉,治安警察很快发现了这个地方,那个时候,那对老夫妇已经在公寓中奄奄一息,他们已经走到了身为螯合物的尽头,无力抵抗了。 “直到那时,当局才意识到螯合病已经在阿斯基亚悄然散开,阿斯基亚政府立刻启动了最高级别的防御备案,也终于发现自己已经和宜居地失联。于是他们派出了骑兵,用最快的速度赶向邻近的荒原和宜居地——既去告知这里的险情,也去寻求救援。 “与此同时,整个阿斯基亚——五座城区,全部封禁。 “家家户户都拿出了备用的防疫喷剂,往人和家具上喷——这批喷剂是ahgas留下的,他们说这种浓烈的香味,能在一定程度上引起螯合物的厌恶。” “真的可以吗?”赫斯塔问道。 莉兹摇了摇头,“其实不行,螯合物的嗅觉确实非常灵敏,但他们对香臭并没有什么好恶——这些喷剂真正的用途,是保护人群中尚未被发现的水银针。 “你还记得刚才和你说过的诱捕器吗?在正面遭遇螯合物后,大多数水银针都会一次觉醒,在没有掩护的情况下,他们很容易因为自身的特殊气味而被部分螯合物锁定,成为最早的牺牲者。所以水银针才会假借‘喷剂能够引起螯合物厌恶’为借口,让人们在发现螯合病苗头的时候,主动采取这些干扰措施。 “我们当时按照螯合病应对手册做好了所有工作。起初,我们在门口挂上了白丝带,表示家中还没有人感到有疾病的征兆; “过了几天,我们换上了黄丝带,表示家里有成员出现怠惰c低迷的情绪,可能是螯合病疑似患者; “等半个月后,我们又换上了黑丝带,表示我们家中已有成员手臂出现螯钳化的征兆。” 莉兹表情平静地讲述着她的过去,好像在讲一个陌生人的故事。 在阿斯基亚最后的时光里,她和她的家人静静地等待着水银针的救援。 然而,那时的她们并不知道,所有派出通风报信的马匹与骑兵,都在南下途中被螯合物截杀——那些在封城前仓皇逃出的感染者此时已经发病,早已在四野游荡多时。 整个阿斯基亚在等候中慢慢死去。随着发病的人越来越多,这座城市变成了可怖的地狱,螯合物不仅以猎杀平民为乐,且他们彼此之间也展开了极为激烈的恶斗。 莉兹一家早早搬进了自家的暗窖,她们常常能听见地面上传来微弱而沉闷的撞击声,那是螯合物们在城中游乐。 虽然暗窖里储备着食物和水,但鳌合病的侵蚀却是她们挡不住的。 首先出现肢体变异的人是祖母。她一直平静地指挥着所有人应对这场灾难,在意识到自己可能中招之后,她立刻对自己进行了隔离,但忧郁和绝望早就降在了所有人的头顶,没有人能幸免于难。 祖母告诉他们,在发现有人出现螯钳以后,不可手软——要么让那人自裁,要么其他人一起动手解决掉威胁,大家绝不能坐以待毙,一定要熬到最后。 只要熬得够久,熬到水银针赶来,一切就结束了。 之后,祖母用一把镰刀割破了自己的颈动脉。 在许多的眼泪过后,父亲和哥哥一起将祖母的尸体拖去了暗窖的一处储藏室,一个远离通风口的地方。 随后出现螯钳的是莉兹的妈妈,在一场她永生难忘的告别过后,她也步祖母的后尘而去。 接下来,厄运再度降临在极度的绝望中,莉兹躲开了众人,将自己关进了祖母所在的储藏室。 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地下密室,她依偎着祖母腐臭的尸体,一起又待了三天。 等到门再次打开的时候,暗窖里所有人的尸体已经不见了踪影——它们全都被搬出了地面,并集中掩埋。 整个阿斯基亚已是一座死城。 “一切和我祖母说的一样,”莉兹轻声说,“水银针赶来了,一切都结束了。” 赫斯塔伸出手,轻轻按住了莉兹的冰凉的手背。 “刚来基地的时候我常常做噩梦,现在已经不会了。但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那一年,有人一直看护着那对老夫妇和他们的孩子,如果大家能多分一些注意力在还活着的人身上,又或者,阿斯基亚没有顾及到第三区的死刑禁令,而是坚持我们自己的法例是不是,事情就不会走到最后那一步。” 莉兹交握的双手渐渐握紧了,弯曲的指节骨骼发白。 “是不是整个阿斯基亚,也可以避免那种惨烈的结局 。 “毕竟,在阿斯基亚以前也出现过意外感染,大家早早上报,安排病人去往宜居地医治,排查隔离所有密接都挺过去了。” 树林的风吹过她们的身体,将两人的头发吹乱,林海阵阵摩挲声,像真正的海浪波涛。 莉兹看向赫斯塔:“之前莫利女士说我对惩罚本身过于执着,可能确实有一点。在处理这些事情的时候,我总是难免带入我个人的情绪所以我才觉得,我不适合做这个辅佐官。尤其” 莉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我怕我会再伤到你,就像这次我失了分寸。” “这不是你的错——” “但是,我不希望你走极端,也不全是这个缘故。”莉兹调整了呼吸,尽量让自己的声音重新恢复平稳,她低声道,“肖恩是个比预想中更狡猾的对手,你现在就直接和他硬碰硬实在容易吃亏。必要的话,等我卸下‘辅佐官’的职位以后,我也可以帮你——” 莉兹还未说完,赫斯塔已经摇了摇头。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这样的话?‘所谓复仇,不仅非要惩罚他不可,而且必须做到惩罚他之后我自己不受惩罚。若是复仇者自己受到了惩罚,那就不能算是报仇雪恨。若是复仇者没让那作恶者知道是谁在报复,那同样也不能算是报仇雪恨。’” “这是谁说的?” “埃德加,”赫斯塔坐在长椅上,悠悠地晃动她的两只脚,“是他在《一桶蒙特亚白葡萄酒》里写的。” 听到埃德加这个名字,莉兹又笑了起来——她早该猜到的。 “这么说来你已经有自己的计划了。” “嗯。”赫斯塔点了点头,“可能做不到这么极致,但,必须是我亲自来。” “那祝你顺利。” 赫斯塔犹豫了片刻,“如果将来,你不再是我的辅佐官了我们也还可以是朋友,是吗?” 莉兹轻轻笑了起来。 “我祖母以前说,给予,接受,告诉秘密,问问题,一起吃饭——这是友谊的五个证明。”莉兹说,“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她向赫斯塔伸出了手,赫斯塔望着她,用力地握住了。 第 58 章 交涉 这天下午,莉兹推着赫斯塔回到病房,在离开前,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下午图兰是不是来过了?” “没有。”赫斯塔摇头,“你在这儿看到她了吗?” “是的我下午过来的时候在地下电梯那儿碰到她了,她说是过来看你来着。” 赫斯塔想了一会儿,“可能她没找对病房?” 莉兹表情意外——不至于吧。 “但她今天确实没有来过我这儿,”赫斯塔说道,“你去黎各那边问问呢?” “我正打算现在去呢,”莉兹笑了笑,“黎各最近状态变好了,说不定,你们俩能一起出院。” 阴沉的天空下,千叶独自一人开着车来到谭伊市的市政厅,才一抬头就发现已经有人在远处等她——那是市政秘书处的副秘书长。 “阿朗先生!”千叶摇下车窗,热情地打了个招呼,“你还亲自来接我么,太荣幸了。” 对面的中年人有些拘谨,此前他一直有些紧张地捏着自己手腕上袖扣。 在千叶搭话之后,他轻咳一声,礼貌回应道:“我们也是没想到千叶小姐会亲自送材料过来,不然我们应当派车去接您。” “就跑一趟的事儿,不用那么兴师动众的。” 汽车熄火,发出两声啾啾的鸣叫,千叶抱着一包文件下车,快步走到阿朗的跟前。 阿朗的目光不禁随着千叶手中的文件袋而动,他侧身向千叶示意,“您这边走。” 两人穿过市政厅高而宽阔的长廊,在经过一道道灰白色的岩柱之后,两人进入建筑内部。 议事厅的地板陈旧暗淡,千叶与阿朗的鞋跟踢在上面发出硬邦邦的撞击声。 “听说您前不久去了趟第五区?”阿朗问道。 “嗯。” “那边情况怎么样了?听说又是一起螯合物潮” “是啊,”千叶漫不经心地回答,“但对第五区的宜居地没什么影响,现存螯合物也已经都清零了,您不用担心。” 两人的声音都很轻,但在幽暗封闭的走廊里还是激起了回声。 阿朗叹了口气,“怎么可能不担心呢,但也可能是我太关心这方面的新闻最近几个月,鳌合病似乎在各区荒原都有所回暖。” 千叶笑了笑,“那确实。” 两人在一道沉且厚实的木门前停下,阿朗推开门,会议室里已经坐了四个人。会议室的正中央摆着一张椭圆形的巨型圆桌,天花板的正中间垂落一盏水晶吊灯,那四个人就并排坐在椭圆桌靠窗的一侧。 见到千叶,四人中的三人立刻站了起来。 眼前的这四张面孔,有些千叶认识,有些不认识。 “各位好。”她打了声招呼,径直走到四人对面的位置上坐下。 落座之后,空气像是凝固的冰块,谁也没有先开口。 “就开门见山地说吧,”千叶先打破沉默,将手里的档案袋直接丢在对面桌上,“这里是赫斯塔的个人档案,移交流程什么时候开始,只取决于市政厅什么时候给基地发移送函。到时,我们会全力配合。换句话说恭喜各位,你们赢了。” 对面的几人面面相觑,反而有些拘束,坐在中间的人咳了一声:“局面发展到现在这种情况我们也很遗憾,毕竟让赫斯塔离开水银针组织,回归宜居地平稳生活,是市民们的心愿。” 千叶两手交握,面带微笑,“当然了,一切取决于人民的意志,我们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才作出了让步,选择让赫斯塔回到市民中间。” 听闻此言,对面的人才开始迅速地拆文档袋——里面的文件厚厚一叠,包含了赫斯塔的个人信息c体检结果和当初进入基地时办下的各种手续。 几个官员的严肃表情顿时有所缓和,他们很快将文件放回纸袋中,并抬手交给坐在最旁边的阿朗,“夜长梦多,务必今天下午就将移送函发到基地——” “还是别这么着急吧。”千叶笑着道。 手拿文件的男人动作顿了顿,他望向千叶:“是基地这边还有什么条件么?” “没有什么条件,只是赫斯塔现在还在基地医院疗养,你们今天把文件递过去了我们也不好立刻开始准备移交,一切还要看赫斯塔的恢复情况。” “受伤?”几个官员十分惊讶,“怎么会受伤呢,严重吗?” “不严重,她和基地的另一个预备役起了冲突,一言不合就把人家打骨折了,自己也受了点伤,”千叶笑着道,“不过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个年龄 的孩子多少都有一点叛逆心。” “要多久恢复?” “两三天吧。”千叶答得漫不经心。 “那我们今天就把文件送过去也是没问题的,”另一位官员对千叶道,“这样也可以给你们留出更多的准备时间。” 千叶耸了耸肩,听到对面滴水不漏的解释,她眼中的笑意更深了:“也行,我反正是提醒过了。” 于是阿朗取了文件,离席而去。 整个房间再次安静下来,千叶稍稍往后靠了靠,“接下来聊聊更重要的事吧,你们决定怎么收拾现在的局面?” “明天,我们会召开发布会。”最左边的官员答道,“赫斯塔回归宜居地的消息会通过多方渠道,在第三区进行全区公布——想必千叶小姐也知道,事情闹到现在已经远远超过了我们的想象。在过去的两周时间内,第三区的47处宜居地里有超过半数的地区爆发了游行” 说到这里,官员特地顿了顿,语调一转,颇为乐观地望向千叶:“但是,我们相信,贵方这一次的让步,一定能够平息这场无妄之灾。” “更实际的举措呢?这些游行带来的后续影响,已经严重影响了基地的正常运作。既然现在你们都已经安排上了发布会,不知会一下我们,说不过去吧?”千叶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流程呢?” 坐在对面一直未曾开口的老人突然抬起了头,“当然,即便你不问,我们也会尽快联系你们。” 千叶看向他:“不好意思,您是哪位?” 那老人身边的官员连忙道:“这位是市政厅秘书长罗贝尔先生,是负责此次事件的最高长官——” “很高兴认识您。”千叶躬身向前,对着老人伸出了手,“千叶真崎。” 罗贝尔却在这时摘下了眼镜,他目光低垂,用随身携带的手帕擦着镜片,如此恰到好处地避开了千叶伸来的手。 第 59 章 纳新 千叶单眉微扬,从容地收手并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罗贝尔随即戴上了眼镜。 就着发布会的话题,罗贝尔开始滔滔不绝,千叶一边听,一边翻看着对面递来的预备发言稿, 千叶很清楚这个发布会的意义——如果基地坚持不交人,那么这个发布会就用来拱火;如果基地交了人,那么这个发布会就用来给联合政府的人道主义行为贴金。 突然,她目光一动。 “等等,”千叶将发言稿横在几位官员面前,“麻烦解释一下,什么叫——‘我们相信,同样的幸运也能降落在更多的孩子身上’?” 对面的人轻轻搓了下鼻子。 “怎么说呢,这也是公众的一种愿望,”罗贝尔语调平静,“我无意冒犯,但ahgas的大部分行事准则都太残酷了。” “比如说?” “比如强迫水银针离开宜居地,去与荒原上螯合物战斗。” 千叶缩了缩脖子,挤出一个双下巴,“您知道水银针的新人都是从哪儿发现的吗?” “这不重要。”罗贝尔平淡地回答,“重要的是,水银针也是人,应当得到保护和爱惜。荒原上的危险远远胜过宜居地,保护的难度c付出的代价都极高,然而,每一次打捞行动只能换来不到五十个预备役——第三区幅员辽阔,可到目前为止只有区区200余个现役水银针,这合理吗?” “这很合理,”千叶答道,“各区分布的水银针数量,与当地爆发的鳌合病情况紧密相关,鳌合病爆发最频繁的地方拥有的水银针数量就越多。第三区除了近几年阿斯基亚与赫克拉的两次螯合物潮,哪里还有其他鳌合病大规模爆发的情况?” “没错,我要说的正是阿斯基亚与赫克拉,”罗贝尔反唇相讥,“它们已经敲响了螯合病抬头的警钟,虽然目前这股邪风还没有刮进宜居地,但也已经不远——圣安妮修道院就是血淋淋的例子。事情关乎到整个第三区的安全,但ahgas真的值得我们信任吗?” “为什么不呢?” “直到现在,你们都不肯共享自己的核心科技。”罗贝尔慢条斯理,“联合政府不能将安防这么重要的事完全交付给一个外邦的机构,我们组建一支属于自己的水银针队伍是迟早的事,贵方不必如此大惊小怪。” “那这就有的聊了秘书长先生,ahgas与第一区c第五区c第四区c第九区c第十四区都存在深度的合作——也即是你提到的,共享核心科技,但是,第三区的母城到现在为止也没有对我们开放过。合作的诚意,秘书长先生,您觉得这个东西它有没有可能是需要双方共同展示,而不是单方面的呢?” 罗贝尔不为所动,“你在从第五区回来之后曾预约过一场手术,是吗?” “对。” “手术的大夫与设备,都是从第三区的母城内调取的——这算不算诚意?” 对峙的几人再次安静下来。 席间的突然沉默令罗贝尔感觉自己大概是捅到了千叶的软肋,然而,千叶双手交叠,置于脑后,她嘴角微沉,望着罗贝尔,似乎思忖着什么。 这情景叫罗贝尔略微得意。 “我冒昧问一句”千叶忽然说,“您是不是连那场手术涉及的技术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需要知道这些细节。”罗贝尔的表情稍稍阴沉,“很遗憾,千叶女士,看来我们不能说服彼此。” 千叶已经明白过来,罗贝尔显然不知道,方才他提及的那项技术——仿生科技,恰恰是由ahgas先共享给第四区,在第三区与第四区签订‘卡特拉互助协议’之后,再由第四区有条件地分享到了第三区核心城。 它被规定,仅能用于治疗在螯合物对抗事件中负伤的水银针,且需要经过当地ahgas总部的批准。 “确实,”千叶单手撑着下巴,“恕我再问一个问题,我实在是有些好奇” “嗯?” “您只是谭伊市的市政官,但谈起鳌合病,您似乎又是站在整个第三区的立场来考虑的,这是您个人的责任感使然,还是” “我无可奉告。”罗贝尔淡淡答道。 “那换个角度,就算一切都如您所言,”千叶紧接着问道,“今后我们遵循第三区的人道主义精神,将宜居地外的若干荒原全部弃之不顾,只关注宜居地内的安防——那水银针们的纳新,究竟该如何解决呢? “毕竟我们的大部分新人都是从荒原上发现的,就算你们把整个预备役基地的新人都挖过去,整个第三大区的水银针数量也到不了三百人。 ” “有很多种方法,”罗贝尔脸上浮起一个公事公办的微笑,“比如说,招纳其他十三大区内25岁及以上的水银针——只要我们开出足够高的条件。” “呵这确实是一个不错的方法。”千叶颇为赞同地点点头,“五年后我差不多也要考虑退休的事了,到时候,是不是也能来找秘书长先生聊一聊?” 罗贝尔略微地惊讶了一瞬,很快又恢复了正常,“当然。我们非常c非常欢迎像您这样的资深人士。” “那你们给阿维纳什开了什么条件?也许我能拿他的标准来做个参考。” 一时间,除了罗贝尔,其他几人的脸上都露出了些微迷茫的神色。 阿维纳什 听起来像是一个第十一区的名字。 罗贝尔的脸又恢复了一贯的冷漠,“等阁下过了25岁我们再谈吧,现在说这些还太早。” “好吧,”千叶站起身,拉开身后的椅子,“那就祝愿您的仕途能够坚持到我退休的那一天,几位还有什么话需要我带回去吗?” 其他几人都看向罗贝尔,没有说话。 罗贝尔抬眼望向千叶。 “没有别的了,千叶女士,”老人的脸上带着胜券在握的微笑,“也祝您能平安存活到那一天,我一定为您留下最丰厚的报价。” 千叶抿了抿唇,如同叹息一般地笑出了声。 “请务必记住您刚才说过的这句话。”她望着罗贝尔,“这就是‘原因’。” 第 60 章 一个人的命运 一刻钟以后,罗贝尔独自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他像往常一样踏进了门,两只脚在门口地毯上轻踩几步,然后停了下来——他的位置上已经坐着一个人。 “下午好,秘书长先生。” 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传来,这是典型的青年人声线,他的音域偏高,偶尔低声说话的时候会带上略微压抑的鼻音。 “阿维纳什?”罗贝尔低声喊出这个名字。 软椅吱扭一下转了过来,椅子上的年轻人向罗贝尔挥了挥手。 从血统上,阿维纳什属于十一区。他有着十一区人常见的棕色的皮肤和稍显卷曲的黑发。他眼窝深邃,目光明亮,那双葡萄石一样的浅绿色眼眸,就像他整个人给人的第一印象——温润c清澈。 对此刻见到阿维纳什本人,罗贝尔并不奇怪,是他昨晚亲自给这个年轻人下了最后通牒:如果今天六点以前再不露面,那么此前他与第三区联合政府私下签订的入职协议就直接作废。 “明天下午,这里会有一场发布会。”罗贝尔开门见山,“我们需要你出席并发言——作为谭伊市第一支水银针特遣队的代表,是时候公布我们的计划了。” “恕难从命,”阿维纳什声音平静,“之前不是早就说好了吗,您什么时候把那个新人带来,我什么时候接手特遣队我不喜欢和媒体打交道。” 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与阿维纳什交谈,但对方直白到不近人情的态度,依旧激起了罗贝尔的暗恼,他眯起细长的眼睛,“如果我非要你出席不可呢?” “那我需要第三区议事会的全体亲笔信,”阿维纳什抬起头,“虽然特遣队明面上归属于谭伊但您还是按章程来办事比较好。” 罗贝尔沿着办公室的边沿在这间宽阔的屋子里慢慢踱步,他的目光几乎没有离开过椅子上的阿维纳什。 “千叶真崎今天来过。”罗贝尔忽然说,“她还提起了你。” “我知道,我看到她的车了她都提起了我什么?” “她问第三区给你开的条件,”罗贝尔顿了顿,目光显得有些怀疑,“她是怎么知道的这件事,阿维纳什?” 阿维纳什轻轻摇头,笑了笑,“说真的,秘书长先生,您要么是低估了ahgas的情报系统,要么是低估了千叶在ahgas内部的影响力”他抬眸望向罗贝尔,“她知道这些事情,一点都不奇怪。” “难道,不是我们之中的某人透露给她的吗?” 阿维纳什的脑袋朝肩侧稍稍倾斜,“你怀疑我?” 罗贝尔板着脸,没有回答。阿维纳什此刻有些轻浮的微笑已然激怒了他,但他克制着,只是嘲讽地昂起了下颌。 “我只想知道,你屡次推阻特遣队的任务,究竟是不是和千叶有关?” “是的。”阿维纳什答道。 “是你主动的,还是她协迫你的?” “很难回答,秘书长先生,”阿维纳什说道,他目光低垂,长长的睫毛下眼睛半睁半闭。沉默间,他拿起罗贝尔桌上的一支羽毛笔,面无表情地捋着上头松散柔和的羽毛,“您相信命运吗?” “什么意思?” “如果您是为了那个修道院来的小姑娘,大可不用如此大动肝火——只要你们真的将她带出了基地,我立刻开始接手特遣队事宜。” 罗贝尔恼火极了,他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一字一顿地开口,“说到底,你还是不相信我们能把人带出来——你这种态度,我们到底要怎么合作?” “一切合作都要建立在分工的基础上,您完成了您的部分,我就会完成我的。”阿维纳什说着,从椅子上起身站了起来,“我今天就是来提醒您,注意边界。” 两人无声地对峙着,随后阿维纳什躬身致意,朝着大门走去。 “等等!”罗贝尔向着阿维纳什的背影大喊,“你刚才说的命运是什么意思?” “一个经验之谈罢了。”阿维纳什笑着说,“千叶真崎的命运,就是把所有靠近她的人都拖向不幸,不管是她的朋友,她的爱人,还是她的仇敌。” “这是我送给您的忠告,不要和这样的人为友,但更不要和她为敌。”阿维纳什没有停下,他拉开门,回过头,“您保重。” 门砰地一声关了起来,罗贝尔独自一人站在自己的办公室中,忽然感到一阵颤栗。 出院的最后一天清晨,赫斯塔像往常一样静静坐在床上等候护士来查房。 她的伤已经完全康复,以一种 她自己都不能理解的速度。 从几天前开始,她的床头就堆满了各种各样的花,大部分花束中都夹带着写着祝福的小卡片,落款的名字赫斯塔一个都不认得。 这些花束接连不断,每天傍晚护士会忙帮清掉一批,第二天又有新的花送来。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赫斯塔放下书,望着门口。 “简?”医生与护士一起推门进来,“今天感觉还好吗?” 赫斯塔点了点头。 护士微笑着将一叠大小不一的卡片放在赫斯塔的床头,从卡片的材质与花纹来看,它们应该也是夹在花朵中的祝福卡。 “今天寄来的花实在是太多了,根本收不过来。”护士笑着将卡片整理对齐,“恭喜你,明天就要离开基地了。” “您是说出院?” 医生与护士面面相觑,“千叶小姐没有和你说吗?基地已经同意了市政厅的要求,会让你回到市民中间去过普通人的生活。前几天发布会都开过了,就等你这边康复出院。” 赫斯塔轻轻“哦”了一声,千叶确实没有和她讲过。 不过既然千叶小姐没有讲,那就说明这件事情不重要。 这一天,她像往常一样接受了医生的问询和检查,而后安静地坐在床上等待着。 时钟的指针慢慢从七指向九,病房外终于再一次传来叩门声。 赫斯塔抬起头,“请进。” 年轻的护士探进半个身子,“赫斯塔,你有个朋友来找你,他说是你要他这个时候来有这回事吗?” “有的。”赫斯塔点头。 护士嘴角微沉,“现在可不是医院的探访时间哦,下不为例,好吗?” 赫斯塔微笑,“谢谢您。” 护士也笑了,“他在护士台。” 护士离开后,赫斯塔换了身衣服——那是千叶留给她的一件麂皮夹克,衣服的后摆宽松垂落,挡住了赫斯塔别在后腰的两支手枪。 她向护士台走去,道路尽头,肖恩已经等在了那里。 第 61 章 怪才与狂徒 肖恩穿着一件老旧且不合身的黑色皮衣,两只手插在上衣口袋里,他脚上穿着一双灰灰的老球鞋,鞋带绑得松松垮垮。 半个多月没见,肖恩把头发重新染回了黑色,短发蓬松微卷。这样的肖恩看起来比之前清爽得多,甚至透着一点乖巧。 然而,当他看见赫斯塔,肖恩脸上的神情再次变得轻佻——这正是令赫斯塔感到无比熟悉也无比厌恶的表情。 “嘿。”肖恩走上前,向赫斯塔打了个招呼,“真没想到你还会给我写信莫利跟我说你想当面来向我道歉的时候,我还以为她在诈我。” 赫斯塔稍稍往后退了一步,和肖恩保持着距离。 赫斯塔望着肖恩的脸,靠近看的时候,她才发现他脸上的伤还没有消,眼眶c颧骨和嘴角边全是自己之前打下的淤青。 “你还好吗?”赫斯塔问,“方便的话,我今天有好几个问题,想当面和你聊聊。” “好,好得很。我刚好也有一堆问题想问你”肖恩漫不经心地回答,他发现旁边护士站里的几个护士来来去去,还时不时往自己这边瞟一眼,他压低声音,“你是打算就在这儿和我说话?” “这里不合适,换个安静的地方吧。” “你们俩先等等,”一直听着两人谈话的护士长,此刻终于打断了这两个年轻人的谈话,她俏皮地笑着,向肖恩和赫斯塔递去一块夹着登记单的木板,“先来签个字,你们要出去多久?” 肖恩拿起笔,看向赫斯塔,“多久?” “半个小时?”赫斯塔望着肖恩的笔尖,“半个小时,应该够了吧。” “行。”肖恩低头填表。 肖恩·格兰古瓦 简·赫斯塔 当日出入名单上,这两个名字挨在一块儿。 护士长收起登记单,笑着向两人挥挥手,“不要出去太久,说完了你们的悄悄话就赶紧回来,知道吗?” 悄悄话 赫斯塔在心里无声重复着这个词——从几位护士的目光里,她看出她们的误会。 在这几位善良的护士小姐眼中,自己和肖恩是什么关系? 赫斯塔又恍惚想起第一次搭千叶小姐的车去市中心时,遭遇的游行人群, 在那些善良的市民眼中,自己和预备役基地又是什么关系? 她不由得皱起了眉。 在赫斯塔有限的人生里,她第一次意识到,他者与自我之间的鸿沟,有时竟会有这样的天差地别。 “我们去哪儿?”肖恩的声音非常快活,连走路的步子都显得轻快,“回地面?” “非探视时间我不能离开地下医院,我们可以去连接处。”赫斯塔轻声回答,“那里一般没有人。” 连接处是基地十几栋地下建筑之间的通道,现在这个时候确实没什么人。 肖恩耸了耸肩,“行。” 两人沉默同行,肖恩渐渐感到一些不安。 这条路他从前未必走过,但却让他感到无比熟悉——为了方便抢救,基地的地下医院与二次觉醒的训练场几乎是连着的,而医院的每一层装修的差不多,此刻的道路,让他骤然想起去年他二次觉醒时的光景。 那是他离开赫克拉以后第二次正面遭遇螯合物,当时他被单独带向训练场,身边没有任何伙伴,一个在役水银针送他过来,并粗暴地将他推进囚室内,他声称有一个站在二楼的安全员会保证肖恩的安全,然后就退了出去。 紧接着,两只螯合物被放了进来。 肖恩打了个寒战。 他突然停下了脚步,赫斯塔也随之停了下来,她有些意外地回过头,见肖恩吐了一口气。 “我看到这里就够了吧,”肖恩说,“不用再往前走了。” 赫斯塔凝视着肖恩的脸。“你在害怕什么?” “什么害怕,我有什么好怕的,”肖恩笑起来,“你今天非要把我约到这里见面,不全是为了道歉吧?” “确实。”赫斯塔平静地答道,“你先站在这里,不要动。” 肖恩眨了眨眼睛,“嗯?” 赫斯塔没有解释更多,只是背对着肖恩朝回走。 一。 二。 三。 四 赫斯塔走了十五米之远,当她再次回过头,身后的肖恩手里已经多了一架随身dv。 肖恩的目光透过黑洞洞的镜头,落在赫斯塔身上。 “你在干什么?”赫斯塔问。 “没什么,就记录一下。”肖恩轻描淡写地回答,“毕竟被这招阴过,我也得有点防范意识,免得再掉进什么坑里你走那么远干什么?” “我有几个问题,想问。”赫斯塔轻声说,“在这个距离开口,比较合适。” “嗯哼。” “第一个问题,是莉兹问我的。”赫斯塔两手背在身后,目光越过肖恩,看向更远处的顶灯,“她说,在我被送进医院的那天,你们被莫利女士带进了她的办公室。莫利问你为什么不逃走,而是要挨我的打,你提出,这是在要求你成为一个‘完美受害者’。” 肖恩笑一声,“没错,有什么问题吗?” 赫斯塔的头稍稍倾斜,她的目光由远及近,慢慢落回肖恩的身上。 “莉兹问我,‘为什么我们帮受害者松绑的理由,总是被加害者拿去当脱罪的借口’,你有什么头绪吗?” “那要看情况了,赫斯塔。首要问题是,谁来定义‘受害者’?”肖恩淡淡答道,“谁拥有定义的权力,谁就拥有一切。下一个问题。” “第二个问题,是千叶小姐问我的,”赫斯塔缓缓呼吸,“她说世上可以无所顾忌的人有三种,一是贵族,二是怪才,三是狂徒。贵族权势熏天,怪才天赋异禀,狂徒失无可失,所以他们都能藐视规则,让其他人觉得难以对付。 “你是哪一种,肖恩?” 肖恩稍稍拧眉,他着实认真地想了一会儿。 “非要选一个,怪才吧。”肖恩抬起头,“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有什么意义吗?” “那第三个问题。” 赫斯塔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肖恩饶有兴致地等待着。 他低着头扭动dv的旋钮,给赫斯塔此刻的表情拉了个特写——只见她反复深呼吸,仿佛接下来要开口的问询,需要极大的决心。 小屏幕里,赫斯塔突然看了镜头。 “你觉得,我是哪一种?” 第 62 章 奉还 “砰。” 在一声毫无征兆的枪响降临之后,肖恩感到右手传来一阵强力的拉扯,一直稳稳拿在手中的dv被击飞,机器的碎片向四周迸发,嵌扎进他的皮肤。 远处赫斯塔手持双枪,一支枪的枪口已经泛起青烟,那是未燃尽的火药c枪油c金属屑与烟灰共同组成的硝烟。 当他意识到危险,第二声枪响已然响起—— “砰。” 肖恩终于开始进入子弹时间,这刹那间的变化在他的视角中变得无比漫长—— 前一枚子弹的弹壳撞地反弹,落在了赫斯塔的脚边,第二枚空弹壳正从枪膛的后上方斜飞而出。 而那颗高速喷射出的暗金色子弹,已经抵达了肖恩胸口的正前方,他甚至看见子弹头正将他的皮衣压下一个浅浅的坑 完了。 来不及了 垂死的恐惧摄住了肖恩的心魄,到头来他的子弹时间只能用来拉长这个死亡的瞬间。 这个瞬间如此迅即,又如此难熬。 心口传来剧烈的疼痛,肖恩整个人向后仰跌。 一声沉闷的撞击过后,肖恩倒在地上。他望着头顶惨白的灯光,五官因为剧烈的疼痛拧在了一起,一阵强烈的虚弱感席卷四肢百骸。 这就是死亡吗。 肖恩听见了清晰的脚步声靠近,那是赫斯塔的软皮鞋跟踩在基地的石面地板上。 她在肖恩身边停了下来,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他的脸,像看一只蝼蚁。 “难怪千叶小姐之前说我把事情搞复杂了,”赫斯塔从容收起了枪,“原来这件事这么容易” 肖恩又惊又恨,他徒劳地向赫斯塔伸出了手,恨不得将她捏碎。 然而,这毕竟是办不到了。 这就是我死前的最后一刻吗。 肖恩死死盯着眼前人的眼睛,满心的不甘与怨怼。 很快,半分钟过去了。 肖恩终于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他瞪着赫斯塔的目光渐渐从憎恨转向惊疑——子弹都射穿心口这么久了,我怎么还没死 肖恩想去看自己胸前的伤口,然而他太虚弱了,虚弱到连抬头都做不到。 赫斯塔突然抬起脚,一脚踩在了肖恩的脸上。 她低着头,面无表情。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肖恩。” “你你都干了什么”肖恩的声音完全哑了下去,他断断续续地开口,“为什么” “打在dv上的,是19毫米的帕拉贝鲁姆弹。但打在你身上的,是橡胶弹。” 赫斯塔食指与中指夹着一枚黑色弹壳,将它拿到了肖恩眼前。 “想用它杀你,威力是有点不够,不过让你跌出子弹时间,足够了。” 说着,赫斯塔随手将弹壳丢开,它跌在地上,咕噜噜地滚向墙边。 肖恩震惊地望着这枚弹壳,额上青筋凸起。 赫斯塔轻声道:“说真的,我也觉得你是怪才,人在有了一技之长以后总是特别容易依赖它,我懂这种感觉但这种依赖,很危险,因为说不上什么时候,它就会叫你膨胀得忘记了自己的弱点,成为你的障碍,是不是?” 已经进入制约时间的肖恩仍在挣扎,但他费劲力气,也只能仰面扭动。 他的脸还被赫斯塔死死踩着——赫斯塔在来真的,他的脑袋硌在地板上,已经疼得快裂开了。 短短几分钟时间里,肖恩已经想通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赫斯塔假意将他约到这里,第一枪射穿他的dv,促使他进入子弹时间,与此同时,第二颗子弹射向他的心口,目的就是利用对死亡的恐惧来瓦解他抵抗的意志,从而彻底跌出子弹时间。 ——她成功了。 但,这怎么可能 她怎么可能精确到这一步 她的射击时什么时候练出来的? 不对,她哪来的枪? “你你完了”肖恩竭力露出一个狰狞的笑脸,“等等其他人来” “先别说话,听。” 静默中,远处的走廊传来接连不断的金属撞击声。 肖恩意识到了什么,眼睛因为诧异而瞪得浑圆——他太知道这是什么声音了,那是所有基地地下建筑里都装有的隔断装置。 考虑到一切极端情况:外部武装力量入侵c内部螯合物外逃c间谍或其他危险人 员意外进入基地活动这里的每隔二十米就有一道备用门,门板全都是厚达七十公分的钢板,平时它们收在墙内,当检测到基地内部发生了极其严重的入侵活动,所有隔断装置会依照预定算法,各自启动。 而“有人持枪闯入了基地的地下医院”,显然属于“极其严重”的那一档。 “其他人来也需要时间,你不用着急。” 在赫斯塔的目光中,肖恩打了个寒战,彻底安静了下来。 女孩蹲下来,她抓起肖恩的头发,将他的头颅从地面托起。 四目相对,赫斯塔神情冷极了。 “记得吗,你之前说我像花。我后来想了想,说不定真是这样。在短鸣巷,在圣安妮修道院,包括在基地,我总是能遇上一些真心待我的人,她们就像待一朵花一样用心待我。 “在我生病时,有人寸步不离地照料我,有人为我守夜,为我祷告,求神减轻我的痛苦;有人教我识字,教我唱歌。为了我的幸福,她们甘愿冒险,甚至在危机时刻,她们之中有人甘心用自己的死来换我的生总是有人,把我看得比她们的性命还要重。” 赫斯塔看向肖恩,“你被人这样爱过吗,肖恩?有人为你做过这些事吗?” 不等肖恩回答,赫斯塔已经浮起一个轻蔑的微笑。 “怎么可能有呢,你配吗?你不配。”她轻声道,“一个像臭虫c像老鼠c总之不像个人的东西,没人会在乎。因为像你这样的懦夫c混蛋c鬼话连篇的骗子,注定一辈子都是被人踩在脚底的杂碎还妄想着向上走吗?你只配活在臭水沟里。” 肖恩说不出话来——这些话里的一些词汇,是他曾经对迦尔文说过的,他不知道赫斯塔究竟是从哪里打听到的。 但此刻肖恩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他的下颌微微颤抖,胸口剧烈地起伏,眼睛因为愤怒而充血,鼓胀的青筋从他的脖子一直撑到他的太阳穴。 他一言不发,死死盯着赫斯塔的方向。 从来没有人这样侮辱过他。 第 63 章 盔甲与内核 赫斯塔无声凝视着肖恩愤怒的脸。 “你知道吗,”她轻声说,“不久前,有人和我说,愤怒是一个人在这世上唯一的矛,因为它粗暴,丑陋,锋利,所以当你陷入威胁c变得虚弱c感到屈辱的时候,它会不顾一切地跳出来,叫你反抗。 “想反抗吗,肖恩?” 赫斯塔抓着肖恩的头,重重撞在了墙上。 “我这段时间,每天都在咀嚼这种心情,每天。” 肖恩的喉间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喘,他的嘴角再一次淌出鲜血,然而即便如此,他依旧艰难地侧过头,用仇恨的目光盯着赫斯塔的眼睛,一刻也不肯放松。 “你你等着” 赫斯塔笑了一声。 “据说人在愤怒的时候,往往是他最有力量的时候,你觉得是吗?” 赫斯塔声音淡漠,她提出的每一个问题,都不期待肖恩的答案,在片刻的沉思之后,她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可我后来想想,当一个人最愤怒的时候,好像也是他最恐惧的时候。就像你抢走一个饥民最后的口粮——他靠这东西活下去,如果这份凭依被随便抢走,他怎么活? “所以,他要用最大的愤怒,去告诫每一个掠夺者,‘休想靠近我,因为我要不惜一切代价,捍卫它’。 “愤怒是盔甲,恐惧是内核,你说是不是?” 赫斯塔微微昂起下颌,笑了。 “告诉我,肖恩,当我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你在愤怒什么?恐惧什么?为什么你会盯上我,刁难我在我身上,你看见了什么?” 肖恩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拧紧了眉,下意识地将目光转向了别处——赫斯塔的目光c神情c话语,都像锋利的手术刀,精确地捅向了他的心脏,它们搅动着,让他混乱,又痛彻心扉。 肖恩觉得脑子一片混沌,他剧烈地喘息,可面对着赫斯塔的追问,他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沉默之中,赫斯塔表情忽然微凝,她朝着肖恩的脸伸出手。 “呵哭了吗?” 她轻轻刮去肖恩脸颊上的泪水——这些新鲜的眼泪甚至是温热的。 肖恩一怔,更加羞愤地转过了头。 赫斯塔嗤了一声,把眼泪和血一起甩在了地面上,她站起身,一脚踢翻了斜靠在墙边的肖恩,他翻滚了半圈,趴在了地上。 “恶心。”赫斯塔冷声说。 肖恩金色的眸子慢慢转向一旁赫斯塔的脚踝。 “你不如现在就开枪” “少在这对我指手画脚。”赫斯塔低声道,“我和你不一样,肖恩,我的手上从来没有沾过人命,知道为什么吗?这些肮脏又危险的事情,从来没有人舍得让我来做。如果我杀了你,莉兹会伤心——为我伤心,你懂吗?” 赫斯塔踩住了肖恩的后颈,将他整个人再次碾在了地上。 肖恩不可抑制地呜咽起来,他不明白自己在为什么而哭,他不想哭,尤其不想在这个时候当着赫斯塔的面掉眼泪。 赫斯塔看了眼时间,距离肖恩跌出子弹时间,刚刚过去7分53秒。 “记不记得我上次警告过你,我让你别再来找我麻烦,结果你不听。”赫斯塔冷声道,“我等着你再放马过来,肖恩,对付你,我有的是办法。” 赫斯塔从兜里掏出一包纸巾,砸在了肖恩的脸上。 “慢慢反刍吧。” 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很简单——隔断门已经放下,医院本部是暂时回不去了,她需要去一趟本层的紧急避险处。 千叶说她要来过来一趟,因为有很重要的事要当面说。 赫斯塔低头给千叶发了一条消息,“我这边结束了。” 直到这时,赫斯塔的脚步才慢了下来,她的双手微微发抖。 她觉得心里好像有一团火焰正恣意燃烧,它们以一种残酷暴虐的气势,像是活生生的精灵,一口气荡平了这些天里沉积在她心底的阴霾。 在进入基地以后,她有过好几次此前从未有过的体验与经历,但哪一次都没有今日的遭遇令她印象深刻。 所有她曾预想过的心情,在此刻的心境面前都显得苍白干瘪——复仇的甜美和快意,任何未曾经历的人都无法想象。 赫斯塔的呼吸变得深而缓慢,她感到自己的眼眶也再度发热。 真是奇怪啊,世界上的一切情感,不论是快乐c悲伤c羞愧c愤怒到极致的时候似乎都是落泪,但直到此刻,这些眼泪才真 正让她感到轻盈。 她在今天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力量,一种坚固c锋利且磅礴的力量。它们在她心底奔涌,好像在呐喊着说——只要握紧了拳头,你是可以活下去的。 你是可以好好活下去的。 赫斯塔的脚步渐快,她沿着来时路奔跑起来,像只轻快的燕子。 然而,在快要靠近紧急避险处的时候,赫斯塔突然听见些微奇怪的声响,似乎是锁链碰撞的声音。 空气中弥散着淡淡的血腥味。 赫斯塔停下了脚步。 她站在走廊上,避险处就在道路尽头,靠右边的房间。它的门似乎开着。 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从里面向外爬 赫斯塔颦眉,稍稍往后退了一步。 先是一只染满鲜血的手探了出来,然后是脑袋和肩膀 赫斯塔认出了眼前人,她心中错愕,快步上前,“图兰?你怎么——” “不要过来!” 在认出来人是赫斯塔以后,图兰突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更咽的状态让她说话有些吃力,她哆哆嗦嗦地说了几句无声的对不起,用最后的力气,向赫斯塔哭喊。 “快逃快逃简” 避险室里传来脚步声,图兰整个人突然被向后拖拽,她绝望地拉住了门框,啜泣变成了含混不清的呢喃。 然而下一瞬她还是被拖进了房间,地上只剩一道血印,图兰的哭声戛然而止。 这一切发生得如此迅速,当赫斯塔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已经看见了一对粗如螯钳的赤红色双手从门内伸出。 紧接着,一个穿着深蓝色的囚衣的男人出现。 他手中拿着一条松开了镣铐的铁链,衣服上溅满深色的血迹。 在踏上走廊地面的瞬间,整条走廊的灯光瞬间转为暗红色,刺耳的警报声响起,它以每秒3次的频率警告所有人—— 地下基地内,发现螯合物。 第 64 章 追逐者 赫斯塔浑身的肌肉再一次绷紧,每当遭遇到强弱差距过于悬殊的对手,她的身体就会不可控制地僵硬——在修道院最后的夜晚,她正是在这种情况下眼睁睁看着螯合物斩去格尔丁修女的右手;而第一次与格兰古瓦兄弟遭遇时,迦尔文身上的压迫感亦让她动弹不得。 赫斯塔骤然咬紧了牙齿,因自身无能而生产的怒火瞬间燃起。 为什么 为什么动不了? 暗红色的灯光下,对面螯合物没有表现出喜悦或是兴奋的神情,它看起来像一个非常消瘦的成年男性,目光带着一种厌世的散漫。 与赫斯塔四目相对的一刻,这只螯合物发出了一声疑惑的低吟。 它闭上眼睛,认真嗅了嗅走廊上的空气,然后有些费解地挠了几下头。 “你闻起来和她不一样,为什么?” 螯合物的声音毫无感情,甚至听起来很是虚弱,但赫斯塔分明从它的身上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 “哦,我知道了,”螯合物的两只螯钳对撞了一下,“你还没有二次觉醒,是吗?” 女孩的脸上已经没有了血色,“你都做了什么。” 螯合物发出一声很轻的嬉笑,这种笑容看起来甚至有些腼腆。 “我能对水银针做什么”螯合物侧目望向避险室,从他的角度,还能看见仰面躺着的图兰。女孩子倒在血泊里,一动不动。 螯合物收回目光,神情一时迷离,好像陷入回忆。 “她主动找上我说要提高她的子弹时间,我感觉这种事可能挺有趣的吧,就配合了一段时间但,还是很快就厌倦了。” 它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两只手,而后走到赫斯塔的身边,熟练地从她口袋里取出了手机,一折两断。 “说到底还是我自己的原因,自从手变成了这样,做什么都不方便,所以做什么都没趣味” 螯合物面无表情,尽管赫斯塔什么都没问,但它一股脑说了很多。一些生活日常,一些训练细节,还有一些抱怨,声音平淡,带着点怨气。 然而很快,它的这些喃喃低语又毫无征兆地戛然而止——这只螯合物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它垂眸望着眼前这个比图兰更加瘦小的女孩子。 “你为什么不跑?” 赫斯塔解释不了这个问题,她像是被囚在了一处看不见的冰室中,僵硬的手脚被牢牢固定着,她不知道如何从这个囚笼中脱身。 螯合物绕着赫斯塔转了一圈。 “你也厌倦了追逐的游戏吗,”螯合物颦眉低语,又很快摇头,“不,你可不能厌倦啊这已经是,我唯一的乐趣了。” 它退回到避险室的门口,用商量的语气问道:“你看,我多给你十秒钟。你跑,我追,好不好?” 它背过身。 “十,九,八” 赫斯塔整块背都汗湿了,冷汗从她的额头划过半张脸,砸在地面上。 “七,六,五” 她的心脏在狂跳,激烈到几乎要让她有些头昏眼花。 眼前的画面从红色变为跃动的深紫色,螯合物的轮廓变成了重叠的剪影。 “四,三,二” 在极致的恐惧中,赫斯塔的手忽然动了动,一切好像正渐渐缓和,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探向腰后的枪,毕竟这两把枪在几分钟前刚刚让她体验过什么是绝对的控制与力量。 这一瞬,赫斯塔的脑海闪过了许多人的脸,他们之中有好有坏。所有的过去都轻飘飘的,像一条抓不住的河流,只有老查理的话如同惊雷—— 「你一定要记着,一定定要记着。」 「绝对不要在危险的地方开抢。」 「跑,跑得远远的,让哪些跑得比你慢的人替你送死。」 「绝不能让自己落到只能独自对敌的地步,懂吗?」 “一。” 螯合物转过身来,它眼中的不解慢慢转向恼火。 “你在耍我吗”螯合物的声音陡然抬高,变为骇人的咆哮,“我叫你跑啊,没听到吗?” 螯合物骤然暴起,朝着赫斯塔扑了过来,它的速度极其迅猛,像一颗出膛的子弹,然而赫斯塔又再一次感到,眼前的一切似乎变慢了。 这一幕再次令她感到熟悉——在修道院的那个夜晚,当艾尔玛的匕首在她面前高高举起,她也曾感到周遭的时空在那一刻凝滞。 原本已是残影的螯合物在这一刻变得轮廓清晰,赫 斯塔看见它坚硬的螯钳正捅向自己的心口。 她紧紧盯着利刃的轨迹,向墙一侧后仰闪身—— 扑空的螯合物几个踉跄,在赫斯塔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刹住了车。 这一切行云流水,不远处的螯合物再次发出一声疑惑的低吟,它回过头。 赫斯塔看了看自己的手脚。 刚才是 闪开了? “你是怎么做到的?” 接连不断的汗水已经淌进了赫斯塔的眼睛,蜇得很疼,但她不敢放松警惕,仍是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盯着眼前的敌人。 她感到先前激烈跳动的心脏正在趋于平和,呼吸的节奏也正在恢复——这种体验早已不是第一次了,但直到此刻,直到她完全靠自己的力量躲开了一只螯合物的蓄力一击,她才真正觉察到这种平静下的不寻常。 螯合物再次向她猛攻过来,赫斯塔又一次闪避,这次她没有再逗留,而是一路向前,狂奔而去。 螯合物怔了片刻,旋即发出兴奋的大笑,如愿以偿地开始了追逐。 大部分伸向功能区的道路已经封死,留给赫斯塔的只有一条主干道,她突然想到了什么,立刻大喊:“螯合物——螯合物在我这儿!” 赫斯塔看了眼表,距离肖恩跌出子弹时间刚刚过去19分57秒。 肖恩的制约时间是 22分6秒。 赫斯塔皱紧眉头,不再叫喊,她明白,即便喊了也没有意义。 很快,她看见了前方道路上正在扶墙慢走的肖恩——肖恩明白警报的含义,也听见了赫斯塔的呼喊,只是他能做的实在不多。 他不知道这条路的尽头通向哪里,是否有生机,但他了解螯合物的凶残,他了解此刻的自己是真正的命悬一线。 肖恩两腿发软颤抖,每两三步就会因为过于心急而跌在地上,他没时间去想这如同蜗牛的逃生是否徒劳,他只是不想坐以待毙。 他唯一的希望就是那只螯合物能死死盯着赫斯塔,只要它能被赫斯塔引开,不要留心到路边的自己,那就暂时安全了 所以,当赫斯塔像一阵风从他身边跑过,肖恩的整颗心提了起来。 十几秒过去了,没有人追过去。 肖恩的脸在等待中慢慢被恐惧变得扭曲,他不敢回头,但一道影子已经投在了他近旁的地面上。 肖恩已经发不出声音,他无声地痛哭着,只有喉咙深处挤出的一点气流。 “救救我谁来救救我 “卡尔卡尔 “妈妈” 第 65 章 回返者 当肖恩被螯合物提着后领,悬在半空中的时候,他只觉得一切非常荒唐——地下基地怎么会出现螯合物? 这里不是荒原,是宜居地,而且应该是最宜居地内最安全c最不可能出现螯合物的地方。 他费劲心思为自己规划了一个遍地鲜花的将来,在那个时候,水银针们的伤亡情况对他而言就只是一个数字,他会在每天早晨的时候匆匆在报纸上看一眼,然后忘记这一切,安心享用自己的牛角面包和咖啡。 远处的哭声与他无关,因为他将彻底跳出被牺牲的命运,像任何一个宜居地内的普通人一样,在安全的后方,过上衣食无忧的平凡生活 “别哭,站好。”螯合物声音单薄,它将肖恩扶在墙边,“看看我?” 肖恩脑海中的最后一根理性之弦已经崩断,他顺从地听从了螯合物的指令,只是眼神完全地空洞了下来。 螯合物反而皱起了眉头,它原想看看少年垂死挣扎时的丑态,这对它而言有莫大的乐趣。然而这个年轻人似乎是被吓魔怔了,没有半点反抗和求生的意思,像一个坏掉的玩具。 “呼吸。” 螯合物抬起手,示意肖恩跟着自己手臂的节奏吸气c呼气。 死亡带来的崩溃在一呼一吸之间短暂退潮,肖恩一个寒战,终于从臆病般的谵妄中苏醒。 直到这一刻,他才真真正正看清了眼前的螯合物,整个人再次滑坐在地上,不可控制地颤抖着。 螯合物轻轻吐了口气——不管怎么说,这人现在的表情还是比之前生动了许多。 “你叫什么名字,年轻人?” “肖恩肖恩·格兰古瓦。” “家里还有什么亲人吗,肖恩?”螯合物平静的问道,“重要的朋友?老师?我不知道平时谁在照顾你?” 肖恩颤颤巍巍地答了,只是声音太小,螯合物弯下腰,将耳朵贴在他的嘴边才听到。 “喔,你哥哥。”螯合物露出一个悲伤的笑脸,“好了,知道了你走吧。” 肖恩不懂,“去去哪儿?” “去哪儿都行,离开这儿,这里不安全,”螯合物往来路看了一眼,“今天逃出来的螯合物不止我一个想保命,就快走。” 肖恩怔了怔,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螯合物,“为什么,为什么你,你要” “因为我和你一样,也有一个哥哥,肖恩。但他死在了荒原上,我这辈子都见不到他了。” 螯合物望着肖恩,语气中带着一丝温情,它甚至伸出了自己的螯钳为肖恩拨了拨前额的头发。 “我多羡慕你,有一个相依为命的兄弟。别耽误了,快逃吧。” 肖恩的眼中渐渐燃起微光,这突如其来的幸福让他有点冲昏了头脑,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他感觉自己的手脚正在回温,制约时间似乎就快要结束了。 肖恩撑着墙,慢慢站起身,他踉踉跄跄地向前走了几步,回过头望着身后的螯合物,目光仍带着一点不确定。 螯合物向他挥了挥手,像是在告别。 肖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感觉到自己的制约时间结束了,一瞬间,他的求生本能再次像熔岩一样喷涌。 要活着 要活下去! 起跑的时刻,肖恩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试图再次进入子弹时间,他摆臂狂奔,感到熟悉的力量正在身体中回复,像一点火星溅射在满是干燥柴草的地方。 然而下一刻,他看见自己的右手飞去了身前。 喷溅的热血染红了近旁的墙面c地面,仍在惯性中的肖恩还没有感到疼痛,就看见自己的左臂也飞了出去。 在一阵撕裂的剧痛下,肖恩再度失去了平衡,冲跌在地上。 不远处,他的断肢在地上落下又弹起,滚了几圈,不动了。 在浓雾般的绝望中,肖恩终于意识到,自己再一次跌出了子弹时间。 没有机会了 肖恩听见螯合物在身后狂笑,也听见了对方迅速接近的步伐——他终于还是成了一块案板上任人宰割的肉块,成为无数螯合物手下亡魂中籍籍无名的一个。 “救救我我不想我不想死” 他的哭声像一段乐音的前奏,这份对生的强烈渴求如同骤起的风暴,令螯合物顿时陷入狂喜—— “砰。” “砰。砰。” 突如其来的枪响打断了螯合物的进攻,它闪过第一枪,并用 坚硬的螯钳挡过了随后两枪。 肖恩再一次怔住,他方才的求救也许是喊向虚空中的某个救世主,喊向一个飘渺的奇迹,甚至仅仅只是最后一刻毫无意义的内心剖白他并未真的奢望哪一个具体的对象能在这最后关头出现。 他茫然抬头,远处站着一个模糊的人影,随着那人不断靠近,肖恩的表情凝固在脸上。 是赫斯塔。 赫斯塔持枪穿过硝烟,再次进入了这条死亡走廊。 螯合物的身影倒映在赫斯塔的眼眸中,在它深蓝色的囚衣之下有若干柄锋利的手术刀,这些金属利刃在螯合物的大力投掷之下威力不能小觑——肖恩就是例子。 但是,如果之前在避险处的时候,她已经能闪开这只螯合物的进攻是否说明,她是有可能正面突破的呢? “你又回来了?”螯合物同样不可置信,他看了看地上的肖恩,“你是来救他的?” 赫斯塔没有回答,只是低声说,“让开,我要过去。” 螯合物两手合十,它掌根贴合,飞快拍手,“好感人好感人啊。” 双方对峙之时,地上的肖恩终于反应了过来,他朝着赫斯塔大喊:“破坏破坏它的前额叶——” 赫斯塔迷惑地看了他一眼——你在说什么东西? 肖恩立刻又翻译了一遍:“用枪打它眼睛!” 就在这时,螯合物开始了它的高速冲刺,它跃至半空,左臂抬起挡住了上半张脸,只有右眼从螯钳的缝隙中凝视着赫斯塔的一举一动。 赫斯塔屏住了呼吸。 她的猜测没有错,在避险处前发生的一幕并非偶然:在她的视野中,螯合物仿佛进入了慢动作。 赫斯塔颦眉握拳,虽然在慢速以后的螯合物依然迅猛,但是—— 这个速度,我跟得上。 第 66 章 失血者 在肖恩的眼中,赫斯塔以一种难以想象的速度边打边退,慢慢将螯合物带向道路的更深处,直到消失在他的视野。 肖恩趴在地上,默默数着赫斯塔的枪声。 赫斯塔带着两把手枪,一把是基地用的练习抢,装配15枚橡胶子弹,杀伤力一般;另一把可堪使用的是贝雷塔92式,看弹匣大小应该是15发或17发的容量。 赫斯塔手里没有别的武器,一旦子弹耗尽,她就只能陷入被动防御的境地。 在十一声枪响过后,枪击声短暂地停了片刻,但搏击声仍在继续。 肖恩的心沉了下去——赫斯塔的贝雷塔92式,已经耗尽子弹了。 她另一把练习抢里应该还剩14枚橡胶弹,但这种子弹在相距十五米左右的距离下,连他的血肉之躯都打不穿,指望这种东西来对抗螯合物,是痴心妄想 果然,当枪声再响起时,已经不再有先前那般震耳欲聋的轰鸣。 肖恩感到一阵寒冷,大量的失血带来了困意,他真正陷入了一种平静之中——不再是因为过度惊吓而导致的断片,也不是因为对一切了若指掌而产生的笃定,这种虚无的感觉如同醉酒,让他感到超脱,感到自由。 肖恩轻叹一声,毫不抵抗地闭上了眼睛。 就这样死去也不错,至少不会受到更多的恐吓了 脑海中,迦尔文的脸忽然浮现,肖恩眉心颦蹙,又有些难过起来——到头来,还是只能留你一个人在世界上 迷蒙中,肖恩感到一个温暖的怀抱正向自己张开,他知道这是死亡的羽翼。身体的疼痛正在变得麻木,死亡的镰刀在收割他的性命时,也在平息他的痛苦。 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巨响,肖恩只感到吵闹,直到他觉得身边似乎有什么人在拖动他的身体,他才勉强睁开眼睛。 他看见了赫斯塔的脸。 肖恩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两臂的疼痛骤然间又变得尖锐,他低下头,发现赫斯塔拆了自己的鞋带,正在帮他把两只断臂的末端紧紧绑住。 远处的巨响仍在继续,好像有什么人在轰隆隆地用巨锤抡打战鼓。 “螯合物呢?” “那边有个手动触发的隔断门,”赫斯塔飞速答道,“我引它过去以后暂时把它关在那头了,虽然不知道能撑多久” 肖恩明白过来——这一声声巨大的撞击,是螯合物在用它的巨力与钢铁般的双手,冲击隔断门。 “你你二次觉醒了?” “别说话了。” 赫斯塔打断了肖恩的询问,她背起肖恩,快步朝避险室的方向奔跑。 背上多了一个人,狂奔的赫斯塔又一次感到自己的肺管开始烧了起来,但断了两条胳膊的肖恩已经轻了将近二十斤,她勉强能撑住。 肖恩虚弱地趴在赫斯塔背上,“你的速度,怎么又这么慢了?” 赫斯塔冷笑一声,“你怎么不再断两条腿?那我肯定能跑得更快一点。” 肖恩讪讪地闭了嘴,但他仍感到疑惑。 这会儿的赫斯塔就像一个普通的小女孩,在走廊上普通地奔跑,与方才高速战斗中的她判若两人。 肖恩独自思索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赫斯塔应该是没有二次觉醒的,不然就她刚才用鞋带给自己止血的力度,肯定会把他的残臂再勒断一截。 如何在子弹时间中学会控制自身力度,对所有水银针新人来说都是一项极有挑战性的技能,没有长期的刻意练习,很少有新人能掌握得了它,即便初步掌握了,也很有可能因为各种因素而失控——就像上次莉兹在子弹时间下把赫斯塔给抱骨折了一样。 肖恩喘息着,意识又再次陷入了混沌,他没有力气再想这些了。 避险室已经近在咫尺。 “图兰!”赫斯塔呼喊着。 当她终于踏进那扇门,她立刻就看见了倒在地上的图兰。 血泊中的图兰蜷卧着,表情痛苦,但她仍保持着清醒的意识,在听到赫斯塔的声音时她,难以相信地朝着大门处仰起了头。 “简?”图兰喃喃。 赫斯塔将肖恩放在了墙角,而后迅速转身关上了避险室的门。 在反锁了大门以后,赫斯塔来到图兰身边,“图兰,你怎么样?” “别别碰我!”图兰的声音突然变得急促而虚弱。 赫斯塔很快就明白了原因:图兰的腹部几乎被横着切开了一半,许多腹内的脏器已经顺着伤口流了出来,仍有一些纤细 而的血管附着其上。 图兰望着赫斯塔,她的眼睛仍是宝石一样的碧绿,但眸子周围多了一圈银边——那是水银针进入子弹时间的标志。 “我没事,”图兰虚弱地说,“别怕,我挺得住。” 不远处,被赫斯塔放在墙边的肖恩已经彻底失去意识,进入休克,整个人沿着墙慢慢滑倒。 这动静引起了图兰的注意,她看见肖恩的断肢,立刻明白了他与赫斯塔两人的遭遇。 “简那边那边的柜子,第二列,”图兰断断续续地开口,“你去打开。” 赫斯塔立刻站起来,去到了图兰指定的位置——但柜门被锁住了,根本拉不开。 “是这个吗?” “对”图兰低声道,“输入你的id。” 赫斯塔这时才留意到这个深色的金属柜子中央有一块数字键盘,她飞快地键入4623030042403,刚刚输完最后一个数字,这块数字键盘消失了,它变成了块实时的屏幕,映着赫斯塔的人像。 红色的定格方块牢牢框住了赫斯塔脸部的轮廓,几秒后,红色转蓝,赫斯塔听见有齿轮咬合旋转的声音,门随之弹开。 “这是战地输血装置你把它,推到肖恩身边,他看起来快不行了。” “不用先给你吗?” 图兰摇了摇头,“我我不适合用这个了它只会加快我的出血” 在图兰的指导下,赫斯塔将输血装置推到肖恩身边,她从装置中抽出几条无菌管,并将末端的圆罩固定在了肖恩的断臂上。装置开启之后,她解开了绑在肖恩上肢的鞋带。 在一段女性合成音的说明之后,装置内的微型机械手开始了清创处理,不久后,乳白色的通用血液通过透明的输液管,流入肖恩的身体。 赫斯塔很快回到图兰身边,眼前的惨状令她目不忍视,“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图兰?” 图兰笑了一声,“我没事,只要还在子弹时间内,我就撑得住。” “你的子弹时间有多长?” “1小时03分够的,肯定够的。”图兰的脸惨白如纸,她微微一笑,“你你来了真好简,我,我好困啊和我和我说说话吧” 第 67 章 猎杀时刻 “你你怎么又回来了?”图兰低声询问,“那只螯合物呢?” “它现在被关在走廊上,另一头。”赫斯塔轻声回答,“那道隔离门应该能撑一段时间,千叶小姐和我约好在这里见面,她很快就会过来。” “千叶会来啊”图兰的呼吸颤抖着,“那真的太好了” 图兰的声音有些微弱,赫斯塔竭力思索着话题,看着远处的肖恩,她突然想起了什么。 “对了,什么是‘前额叶’?” “前额叶哦,前额叶是,大脑最前端的一个脑区。”听到这个问题,图兰已经明白了赫斯塔的提问意图,她接着道,“捣毁它,是杀死一只螯合物最直接c最彻底的办法” 赫斯塔的耳朵一下竖了起来。 “如果能用热武器在大范围内,密集使用燃烧弹,就能批量地毁灭螯合物,因为,高温能让蛋白质变性。 “但,如果是在宜居地,或是有待解救平民的荒原,就需要水银针们,近战。” 图兰轻轻哆嗦了一下。 赫斯塔关切道,“你还有力气说吗?” “有,”图兰望着她,“这个问题很重要,你听我说完。” 赫斯塔无声点头。 “在发病以后,螯合物们的骨骼,和大部分非关节处的皮肤都会得到强化,普通的子弹和冷兵器,很难击穿它们的防御除了,眼球和鼻腔。” 眼球。 鼻腔。 赫斯塔的大脑高速运转着——之前和螯合物战斗的时候,她试着按肖恩的建议专门攻击螯合物的眼睛,每当子弹有可能对眼周部位产生杀伤时,螯合物就会停止进攻,转向防御。 原来,这就是弱点吗? “但仅仅伤害这些部位,是不够的。”图兰接着道,“要将攻击聚焦在眼球和鼻腔,是因为,通过这些弱点,我们才有可能用武器捣毁螯合物的大脑,尤其是前额叶。 “前额叶,是管理认知c情绪和行为相关的脑叶,也是它主导了螯合物的杀戮行为,捣毁了它,螯合物就会变得无害或者死亡” “原来如此。” 图兰长长地吁了口气,“简。” “我在呢。” “千叶什么时候来?” “她今天一整天都在基地,过来应该很快的。”赫斯塔低声道,“最多三分钟,她一定会到——她是个急性子,从来不会拖延。” “好好”图兰喘息着,“三分钟,我我可以的。” 话音未落,两人同时听见门外的走廊传来脚步声,紧接着,门口传来输入十三位数字编号的键盘音——有人在门口输入水银针id。 图兰和赫斯塔的目光同时望着紧闭的大门,“千叶小姐!” 然而,大门并没有打开,一个毫无感情的合成女声机械地响起: 「id与生物信息匹配失败,你的行为已构成非法入侵,请立刻离开。」 图兰霎时陷入绝望——门外的人不会是千叶,多半是那只螯合物在尝试输入她的id。 果然,门外,螯合物撇了撇嘴。 避险室的门和走廊上的隔离门一样,都是十分坚固c难以破坏的材料,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门锤不破,那就把这道门所嵌的墙体一并砸碎如何?无非花的时间再多一些而已。 螯合物抡起拳头,每一拳砸下去,这里的地面都会为止震颤。 避险室内,肖恩已经昏厥过去,只有图兰和赫斯塔正忍受着这难熬的每分每秒。 图兰抬头看向赫斯塔,“躲起来,简,你先自己找地方躲起来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不对,你先你先去拿防疫喷剂,不然它一进来就能闻到你在哪儿快快快!” 赫斯塔没有动,她望着眼前震动的墙与门,忽然想起修道院休憩室的那扇门。 她曾无数次推开那扇门,并在那扇门后收获老人的拥抱和亲吻。 她想起了一个遥远的下午,想起一位人类学家,想起一本厚厚的书册,和艾尔玛缓慢而温和的读书声—— “简!”图兰厉声呵斥,“你听到没有,快——躲起来!” 赫斯塔回过神来。 过去与现在重叠,一切仿佛重蹈覆辙,正摧枯拉朽地走向毁灭。 砸门声持续了十几次,随着最后的一声巨响,螯合物终于将整个 避险室的门都拆了下来。 弥散的灰尘散去,螯合物闻到一阵浓烈到近乎刺鼻的香味——防疫喷剂几乎遮盖了屋子里任何其他气味。 它先看见了勉强昂起头颅的图兰,在她身后不远,那个黑发小子正倒在墙边输血。 “你竟然还没有死?”螯合物着实愕然,它皱眉挡住了鼻子,左右看了看,“那个红头发的呢?” “不要过来”图兰声音低沉,发出一声苍白的威胁,“其他水银针马上就要来了。” 螯合物笑了一声,它缓步走到图兰跟前,蹲下。 “我从未想过活着离开这里,图兰我太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了,我不可能逃得出去的。 “如果不是基地每天给我注射的延长剂,我都活不过上礼拜。当螯合物的日子到底有多无聊,你根本想像不到不过,我真应该谢谢你,让我在临死前有这么一次愉快的游戏体验。” 它微笑着。 “我之前不该不检查尸体就走是我的错,让你在这儿白白吃了这么久的苦头,别怕,别担心,很快就不痛了。” 螯合物的手托起图兰的下巴,慢慢掐住了她的咽喉。 “再见,来自卡特拉的小姑娘,我会记住你的。” 一滴汗水。 一滴汗水像雨滴一样落下。 它轻轻地,砸在了螯合物的手臂上。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这只螯合物突然感到一阵凛冽的杀意,这杀意是如此充沛,瞬间搅乱了它的心神。 一瞬间,螯合物抬起了头—— 在天花板的吊灯上,红发的赫斯塔倒悬在天顶。 但此刻,她已经像一只离弦之箭向下飞来。 螯合物立刻侧移闪身,可赫斯塔已经向它伸出了手,她像死神的燕子,落向它的肩头。 少女一手抱着螯合物的脖子,另一只手紧握着那把练习用枪,毫不留情地将它怼向了螯合物的眼睛—— 爆裂的眼球像烟花一样炸开,飞速出膛的子弹瞬间射穿了螯合的大脑,炽热的子弹搅动豆腐似的脑花,腥热的血与脑浆顺着空洞的眼眶向外喷射,与若干弹壳一同被抛掷空中。 尽管从第一颗子弹出膛后,螯合物就已经不再挣扎,但赫斯塔始终紧勒着螯合物的脖子。 弹匣里仅剩的六发橡胶子弹,被她一发不剩地全部射进了螯合物的左眼。 第 68 章 听证 当千叶与救援队先后冲入避险室时,一切已经结束了。 救护人员很快抬走了肖恩,在对图兰腹部的伤口进行简单处理后,他们立刻将她送进了同层的抢救室。 只有赫斯塔仍有些出神地坐在原地,她浑身是血,两只手还紧紧抱着那只螯合物的头。 千叶在她面前蹲下,轻轻喊她的名字。 赫斯塔抬头望向千叶——千叶的眼眸周围,也像图兰一样有着一圈银白的边沿。 赫斯塔喉咙微动,过了很久,她才自言自语般地开口。 “我杀了一只螯合物,千叶小姐。” 赫斯塔低下头,将手枪从螯合物的眼眶中缓缓拔出,并轻轻擦去上面残留的血肉组织。 “用您给我的这把枪。” 当天夜里,基地的某处会议室内,共有六人一同参加了ahgas的线上会议。千叶的位置一直空着,她没有请假,也没有出席。 这是针对第三区预备役基地的内部听证会,在莫利的任期间,第三区预备役基地发生了如此重大的事故,ahgas总部不能不过问。 听证会由五位其他大区预备役基地的秩序官共同组成,莫利需要向他们解释事故原因,事故处理进展和今后的预防措施,并接受质询。 仅仅过去了半天,调查已经进行得初具雏形——自今年二次觉醒的惯例训练开始以后,图兰就一直在申请与螯合物进行实战,基地内的训练老师几乎都了解图兰的战斗渴望,尽管没有人提,但许多人内心都为她子弹时间的短暂而感到可惜,作为对她的安抚,她申请的实战训练基本都被通过了。 但所有人都没有留意的是,图兰因为一直在领基地的勤工俭学补助,她在日常生活中会承担一部分的基地事务。 在今年,考虑到她是有经验的二年生,且进入基地的两年内表现一直很优秀,所以她被分配到地下基地的训练场,监督训练用螯合物的药剂配给。 原本这份工作仅仅坐在监管室内就能可以完成,但图兰却因此有了能够巡视螯合物囚室的权限。 “文件的第二附录,是图兰的完整供词。”莫利的声音着实有些疲倦,“概括来说,“这次涉事螯合物生前曾在第四区军区研究所任职,所以对螯合病的发生机理c水银针觉醒的生理机制都有一定了解。 “在一次实战训练中,它对图兰说,如果一名水银针能够在子弹时间结束前,通过控制自己精神状态的方式强行推迟阿刻戎时刻降临,那么,水银针的作战时间,就能够得到永久延长。 “之后,图兰查阅材料,确实找到了一些语焉不详的相关记录。于是她利用职务便利,私下与螯合物有了更深的接触。期间,螯合物非常克制地配合了图兰的所有要求——也正是这段经历,让图兰产生了能够与螯合物合作的错觉。 “由于基地会对所有预备役水银针进入子弹时间的状态进行记录和甄别,图兰不可能在训练场内进行这项尝试——安全员会在她子弹时间的末尾强制提醒她退出场地,该螯合物提出,它熟悉地下基地的技术,知道怎么在无伤的情况下,将预备役体内芯片进行短暂屏蔽,只是这一切需要图兰带着工具到它的囚室里,它可以亲自操作。 “之后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 整个会议室内一片漆黑,也一片沉寂。 其他五个位置的桌面上浮现着其他与会人员的半身投影,每个人的影像都呈现出轻微的淡蓝,虽然身处不同空间,但他们的目光都落在各自桌前的报告文件上。 “道理都懂,莫利女士。”其中一人抬起头来,“但为什么那个时刻赫斯塔会带着肖恩出现在现场?而且她还带着枪?” 莫利忍不住轻轻捏了一下鼻梁,“不知道。” “不知道?”另外几人都有些意外,“除了避险室内附近的监控,她之前应该还和螯合物在靠近连接处的地方发生了枪战吧,那段的监控呢?” “这些部分的内容都属于暂不公开的秘密。” “对我们也是秘密吗?” “对,”莫利淡淡答道,“如果各位对这个原因实在好奇,可以直接向总部提交权限申请。” “它的保密等级是?” “‘绝密’,”莫利答道,“保密期9年。” 五名秩序官都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头,表情玩味。 其中一人突然咳了一声,“其实,莫利,我们都理解你近来的压力,最近在第三区爆发的游行我们也都在关注——” “两码事,”莫利摇了摇头,“这是我的失职,我愿意接受任何处理,包括免职和——” “那不至于,莫利。以往这类听证会都是公开的,这次单独转为了非公开会议,想必你也能感觉到总部在这件事上的态度”说罢,他看向另外几位与会者,“我个人没有其他什么想问的问题了,你们呢?” “我也没有。” “没有。” “没有。” “没有了。” 那人又道,“那,我们这次听证会,应该就可以结束了?” 众人目光交汇,再一次默契地微笑。 身处莫利左侧的一位中年女性望向莫利,“也许我们应该恭喜你,莫利?我看了这次事故的部分监控这应该是那个叫赫斯塔的预备役女孩在二次觉醒以后初次对敌吧?第一次进入子弹时间就能表现得如此出色,她会是个未来可期的好苗子” 听着对方语气轻松的祝贺,莫利心情心如止水。 她摘下眼镜,慢慢靠在身后的软椅上。在第三区基地工作的这几十年里,她很少展现出这样倦怠的一面。 其他人并不知晓详情,莫利也不准备辩解,赫斯塔并没有二次觉醒。 基地已经检查过赫斯塔的眼睛,那儿确实没有任何产生过‘虹膜反应’的迹象。 虽然难以置信,但事实就是如此——她在没有二次觉醒的情况下,以媲美水银针的作战素质,对螯合物进行了猎杀。 第 69 章 分析 同样漆黑的房间,千叶独自坐在基地指挥室的曲面屏前,反复观看赫斯塔这场的战斗。 从她逃离避险室开始,到俯冲射杀螯合物结束,整个过程只有11分52秒。在关键部分,千叶几乎是一帧一帧地定格c翻阅。 赫斯塔没有二次觉醒,这毋庸置疑,但她确确实实躲过了许多次螯合物的进攻以一种笨拙但有效的方式。 赫斯塔从来没有接受过正式的近战训练,她能侥幸求生,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这次被图兰放出来的螯合物生前是第四区的研究员——它身材虚瘦,也没有任何格斗基础。 但凡对方在力量或技巧上略胜一筹,就不会是现在的结局。 虽然基地现在还无法解释赫斯塔为什么能够在这种情况下跟上螯合物的速度,但有一点千叶非常确定——赫斯塔的高速作战,只发生在与螯合物近战的时刻。 当螯合物与她在走廊上竞逐,她能跑出其他水银针在子弹时间下的速度; 当她持枪与螯合物对峙,她能捕捉到敌方的行动轨迹,在战斗中持续精准射击; 但是,当螯合物被关在走廊另一头,她背着肖恩向避险室移动的时候,她跑得非常吃力,速度也迅速回落到她的常态水平。 观看着影像的千叶突然感到一阵悚然。 如果赫斯塔真的被罗贝尔之流带走,她的特殊体质几乎完全契合联合政府的需求——面对螯合物,她能表现出一个水银针的作战素质;面对普通人,一个稍显强壮的成年人就能轻易将她制服。 她的力量不会带来任何威胁,控制起来也轻而易举换言之,这是一个前所未有,完全无害的水银针。 难道罗贝尔已经知道了赫斯塔的特别之处,所以才如此大费周章地与基地抢人? 千叶咬紧牙关——如果真是这样,她就大大低估了对方在这件事上的决心,也就进一步低估了联合政府愿意付出的代价。 但很快,千叶又摇了摇头。 不。 这不太可能。 那个瞬间冒出的想法几乎立刻被千叶自己否定——如果联合政府真的一早就知道赫斯塔是这样的角色,那么当初赫斯塔刚刚离开修道院的时候,他们就该开足马力过来抢人,而不是她这边已经带赫斯塔来办手续了,两个治安队新人才姗姗来迟地跑来周旋。 那么有没有可能在这段时间内,联合政府从其他地方取得了新的情报,意识到赫斯塔有抢夺的价值? 千叶陷入沉思。 虽然,这种可能性确实存在但概率极低。 被隔绝在外的联合政府不太可能在第一时间拿到与赫斯塔有关的数据,他们这一次会将目标锁定赫斯塔,多半还是因为她既有在宜居地生活的身份,又有拯救修道院孩子们的经历,所以比较适合用来激发民众的同情心。 如果是这样,那么当务之急就是在联合政府意识到赫斯塔的价值以前,彻底断了他们抢人的念头。 千叶几乎立刻起身,走向近旁的电脑。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但千叶没有理会。 不一会儿,莫利直接推开了门。 走廊上的白光顺着门缝,在指挥室的地板上投下一道楔形的光影。莫利站在门口,望着似乎正在工作的千叶。 她的脸色并不好看,因为这场所谓的听证会,不要说是追责,那些听证官对她连一句口头的批评都没有。 一场如此严重的事故,竟就如此轻飘飘地化解于无形,这非但没有让莫利轻松,反而令她感到一种莫大的侮辱——那些被她视如铁律的规则,就这样轻易地被千叶搅碎。 “听证会结束了,”莫利冷声说道,“千叶,你是不是——” “出去。”千叶甚至没有抬头,“天大的事也等明天再说,我现在没空。” 莫利的怒气值瞬间蓄满,她重重地合上门,离开了。 指挥室内又恢复了先前的黑暗——除了千叶正对着的那块屏幕。 她的指尖在键盘上飞速敲击,屏幕的冷光映照在她的镜片上,令她整个人看起来格外锋利。 周日的清晨,日光和煦。 盛夏已至,但天气并不算热。罗贝尔早早醒了,他像往常一样先吻了吻熟睡的妻子,然后悄无声息地穿着棉拖鞋朝衣帽间去了。 管家已经将他今天要换的衣服全都准备好,因为他答应孙子和孙女今天上午要带他们俩出去钓鱼,他不必再像从前一样西装革履——他今年年初的时候就定做了一条华达呢的工装裤, 然而这半年的工作实在是太忙了,直到今天,他才有了第一个可以自由出行的周日。 他下了楼,看见两个小家伙已经围坐在桌边,吃着已经准备好的早餐。 小孙女先发现了罗贝尔的身影,她跳下椅子,快活地张开双臂,跑向罗贝尔。 “爷爷——” “喔哟”罗贝尔把孩子抱起,笑着走回餐桌,管家默默帮罗贝尔拉开了他的椅子,在小女孩被重新放回座位以后,罗贝尔也坐在了自己的主位上。 “您要看看今天的报纸吗?”管家问道。 罗贝尔瞥了一眼不远处叠放在编织筐里的晨报——每天早晨他都会在早餐的时候看报,管家会先将当天的新闻全部通读一遍,并把罗贝尔可能感兴趣的内容全部标记出来,以便节约他的时间。 不过今天他好不容易才能抽出时间陪陪孩子们,于是罗贝尔摇头,“不用了,” 他看向孙子孙女,“爷爷今天不工作,只陪乖孩子们一起玩,好不好?” 两个孩子高兴地应声答好,餐桌上,罗贝尔问了问两个孩子最近在学校的情况,小娃娃们仿佛有说不完的话,他们彼此告状,并兴奋地将假期里发生的趣事报告给爷爷。 电话在这时响了一声,不远处的管家立刻接起了。 他听了一会儿,放下话筒,走到罗贝尔身边,“先生,找您的。” “我已经和秘书办说过了,今天一天,我是自由的,”罗贝尔低声道,“如果是工作上的事,让他们去找阿朗吧。” “好的。” 管家刚要移步,罗贝尔又习惯性地问了一句,“谁打来的电话?” “阿维纳什。”管家答道。 第 70 章 碎裂的肖像 罗贝尔稍稍颦眉,不一会儿,他还是亲自起身接起了这个电话。 “喂?” “早上好,秘书长先生。”电话另一头传来阿维纳什熟悉的声音,“您起得真早。” “什么事?” “您看到今天的报纸了吗?《不屈报》的头版头条。” 罗贝尔侧目,伸手示意管家帮自己把报纸拿过来。 阿维纳什接着道,“如果没看的话,我建议您看一看,我没别的事了,再见。” 电话另一头传来了忙音,阿维纳什已经挂断了电话。 管家拿来了对折的报纸,在展开的瞬间,罗贝尔的血压随之升高。 报纸的头版是赫斯塔的人像——女孩正盯着镜头,她的目光穿透纸面,像一把刀子扎了过来。 这瞬间的冲击让罗贝尔一时甚至有些站不稳,一旁的管家连忙扶住了他的手臂。 赫斯塔的脸颊上有些微残存的血点,她那双冰蓝色的眼睛带着冷漠c尖利,仿佛一只气势凶戾的野兽,最富有冲击力的是她火红的短发,它们像是恶魔的火焰,正熊熊燃烧。 罗贝尔扶住了一旁的壁炉,低声道,“拿拿我的眼镜来。” 管家立刻照做了。 罗贝尔再次展开报纸,他眯起眼睛看向硕大的标题—— 《操纵!愚弄!撕下伪装,看一个天生的恶魔如何骗过所有人的眼睛!》 “备车备车!”罗贝尔已经有些慌神,他高声道,“我要立刻去一趟办公室!” 谭伊的市政大楼此刻已经有三三两两的记者围在门口,罗贝尔一眼就看见了这些扛着摄像机与收音话筒的好事者,在他眼中,这些记者就像循血腥而来的猎鲨,自己只要稍有不慎,就会被撕下更大的伤口。 他立刻让司机换路,直接去市政大楼的地下停车场,有记者认出了罗贝尔的车,但这边已经调转车头,绝尘而去。 一番周旋过后,罗贝尔终于悄无声息地踏进了大楼,阿朗已经等候多时。 “秘书长先生!” 罗贝尔健步如飞,阿朗立刻跟了上来。 罗贝尔声音低沉:“《不屈报》今天的报道是怎么回事?” “是他们的一个实习调查记者干的,一个去年刚从伦邦大学毕业的年轻人,叫斯黛拉·维京。” 阿朗说着抬起了手,斯黛拉·维京的全息半身像出现在两人的面前。 罗贝尔皱起眉——这是一个年轻姑娘,有着一头棕红色的卷曲长发,微笑中带着鲜明的侵略性。 罗贝尔停下了脚步,他在走廊上开始滑动空气屏,浏览这个年轻人的背景。 斯黛拉·维京,21岁,5岁时被第三区医生约翰·维京收养,16岁前往核心城伦邦大学接受初阶教育。去年回到谭伊,进入《不屈报》成为见习调查记者。 罗贝尔厌恶地挥手关闭这个悬浮窗口——“红发女性”这个特质已经令他感到一阵不适。 “在上次我们关于赫斯塔的报道发表以后,维京就开始了她的调查,她伪装身份进入福利院做了半个月的清洁工,重新暗访了一遍修道院的孩子。赫斯塔从前在修道院的时候根本没有那么美好 “她性格孤僻,在修道院里一直显得和其他人格格不入,除了艾尔玛院长和一个十四区来的小男孩,平时根本没什么人和她在一起,格尔丁修女更是隔三差五就被她惹得暴跳如雷,三天两头关她进禁闭室反省。 “还有之前我们提到的那只松鼠,其实松鼠是另一个叫芙拉桑的女孩子发现的,赫斯塔非但没有配合祈祷,还提出要吃了它——” “这些我都看过了!你不用再复述一遍!”罗贝尔不耐烦地回答。 今早那一整版的文字报道罗贝尔已经再来这儿的车上通读了一遍,报道中,斯黛拉把之前那个“天使般的赫斯塔”完全击碎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像赫克拉兄弟般残忍c冷漠c甚至缺乏基本道德观念的荒原野人。 早些时候,为了避免像今天这样的事情发生,市政厅特意派发了文件,禁止所有媒体以采访之名前去打扰这些幸存孩童的生活——不知道底下这些人是干什么吃的,为什么在招工的时候连基本的背景调查都不做,就这么放了一个调查记者进来。 “撤稿!”罗贝尔怒不可遏,“让他们立刻撤稿!” “我们已经派人去回收c销毁今天的报纸了,包括这篇文章的线上版本,现在已经从《不屈报》的网站上下架——但ahgas在今早就转载了全文,还放在了他们的网站首页,目前已 经同步翻译c转推到了第一c第四c第五c十一c十四区,剩下的几个大区也先公布了通用语版本,翻译成本土文字应该只是时间问题” 罗贝尔不愿再听下去,“还有什么新的消息吗?” “斯黛拉·维京还在十分钟前刚刚发布了一条新消息,”阿朗脸色非常难看,“她她还发现,赫斯塔根本不是宜居地的弃婴或流浪儿。两名修女出于善心,在档案中刻意隐瞒了这一点——在被圣安妮修道院收养之前,她一直生活在短鸣巷。” 短鸣巷。 臭名昭著的短鸣巷。 罗贝尔一时又听得气血上头。 完了怎么会是短鸣巷? 在宜居地,短鸣巷是个比赫克拉还要出名的地方,谁都知道里面住满了强盗c妓女c亡命之徒对雇佣者而言,短鸣巷的杀手们不仅要价比赫克拉更低廉,手段也更为残暴无情,只不过这些人的行为不大受控制,如非必要,大家还是喜欢更懂江湖规矩的赫克拉打手。 “这个斯黛拉·维京现在人在哪里!”罗贝尔怒斥道,“她写这些东西有什么目的,谁指使她写的,她背后是谁——去查!查清楚!” “她现在应该是在预备役基地,”阿朗的声音很轻,“因为她十分钟前的那条消息定位就在那边。” 罗贝尔一巴掌挥在了近旁的墙面上——他就知道。 一定是千叶真崎,一定是她搞的鬼! “另外,”阿朗喉咙动了动,“ahgas转载的报道版本里,还有一些更新的内容,是直接针对我们的。” “是什么?” “有点长”阿朗默默重新打开刚才的悬浮窗口,调出了斯黛拉更新后的文章,“我不太好口述,您直接看吧。” 第 71 章 职业操守 “在过去的半个月内,基地内的研究人员共同经历了一场难以想象的霸凌——他们的私人邮箱c住所c甚至是他们曾经所在的学校院系,都收到了海量的警告信与诅咒,仿佛一夜之间,这些一直奋战在抗击螯合病一线的研究者,成为了恶魔的爪牙。 “所有人,包括他们身边最亲近c最熟悉的人也在不断质问,为什么ahgas不肯释放赫斯塔?为什么基地内的工会没有组织罢工和示威?他们个人在这件事上的态度是怎样的?但出于保密条例,他们无法作出解释——当真正的阴谋家挑起舆论,试图利用市民的同情击溃水银针的防线,他们只能沉默。 “据可靠消息来源,第十一区退役水银针阿维纳什·拉科蒂亚日前已经抵达谭伊,他将领导第三区联合政府的第一支水银针特遣队,而整个针对赫斯塔的争夺与舆论煽动正是特遣队‘纳新计划’的一部分,所谓‘让她自由’只是一层糖衣,即便赫斯塔真的是一个天使般的小女孩,等待她的也只是另一重布满荆棘的道路。 “如今,迫于疯狂的舆论压力,世界范围内已有27所基金会向第三区预备役基地作出了书面警告或暂时中断资金支持的决定,与此同时,不断有愤怒的市民冲进这里的办公楼,对水银针的冷血和官僚表示抗议,但大多数市民不了解的是,在这里的工作人员中,有2/3是和笔者一样的普通人,在多重压力下,他们已经自顾不暇。 “就在本月14日,位于谭伊市的水银针地下基地刚刚经历了一场浩劫,一只研究用螯合物冲出囚笼,袭击了三名预备役水银针,这些孩子中,最大的不过14岁,最小的只有11岁,两人重伤,一人轻微伤,正在基地医院接受救治。 “截至目前,事故原因仍在调查中,但是,一些问题已经摆在了我们每一个人面前:要合作,还是对抗?是彻底醒来,还是继续忍受蒙蔽?要厘清偏见,在合力中走向生存,还是在阴谋中,走向双输局面—— “到底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 最后这一句,甚至进行了加粗处理。 罗贝尔看得一口血涌上心头。 “他们水银针内部螯合物跑出来了跟我们有什么关系?这个记者这么春秋笔法,她基本的职业操守呢?她的良心呢?!” 阿朗不知如何回答,只是神情担忧地望着上级。 罗贝尔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在极度的愤怒中,他忽然想起阿维纳什当初关于千叶的忠告——不要和这样的人为友,但更不要和她为敌。 急火攻心之间,罗贝尔竟又一次觉得有几分头晕目眩。 阿朗在一旁小声问道:“已经有很多媒体联系过来,想问我们对这篇报道的回应我们要现在开个会,先内部勾兑一下话术吗?” 地下医院,手术后的图兰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陌生的病房,整个房间是明亮的,但她自己好像漂浮在一个透明的棺椁里。 图兰的第一反应是自己已经死了,此刻是她灵魂的自由时刻,就像许多濒死体验里提到的那样,她即将漂浮着离开自己的肉身,前往天堂。 直到她看见莉兹正坐离她不远的地方翻书,表情很是平静,图兰有些疑惑,再侧目,她身体的另一侧放着心电图监视器,屏幕上的折线规律地跳动着。 还活着啊。 莉兹这时也发现图兰醒了,她立刻放下了书,将凳子往图兰的床边拖了拖。 “你睡了好久。”莉兹低声道,“要是再过两个小时还没动静,我又得去喊医生了。” 图兰的嘴角向上微提,勉强露出一个笑脸。 两人虽然离得很近,但中间仍旧隔着一层透明幕墙,幕墙内是3立方米的无菌室,图兰就躺在里面。 现在,以图兰的个人视野,她看不见自己的下半身——她腰部以下的原生血肉已经因为失血而严重坏死,此刻,数不清的输液管与协助循环装置从她开放的腹腔中延伸,维系着她的生命。 基地前几天已经为图兰提交了定制义体的申请,在制作并运送到谭伊之前,图兰只能暂时生活在这间无菌支持舱。 “那天还有其他伤亡吗?”图兰问道。 “没有了,”莉兹立刻答道,“原本还有其他几只螯合物跟着一起逃了出来,在地下基地分别逃窜。但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些螯合物抵达边界之地前,通向普通工作区的隔断门就已经落下了——所以,受到这次事故波及的人,除了你只有简和肖恩。” 图兰轻轻松了口气,“简还好?” “她很好,几乎没怎么受伤,不过这 几天我没怎么见到她,她被基地安排开始特训了。” “二次觉醒?” “对。” 图兰有一点点惊讶,“不是说联合政府那边在要人吗,她她能留下了?” 莉兹笑了笑,顺手拿起了一旁的报纸,“你看这是什么。” 图兰微微眯起眼睛——在报纸的封面上印着赫斯塔的人像特写,这正是今晨刊印的首批《不屈报》。 图兰的心脏突然猛烈地跳动了一下。 封面上万分凶戾的赫斯塔,让她骤然回想起最后的猎杀时刻。 在那个赫斯塔从吊灯向下纵身一跃的瞬间,她的锋芒足以令所有旁观者c甚至是盟友也心生颤栗。 图兰记得,那把枪当时不仅对着螯合物的眼睛,也几乎对着赫斯塔的心口。如今回想起来,她甚至分不清,那时的赫斯塔究竟是在专心猎敌,还是打算和螯合物同归于尽。 在那一刻的赫斯塔是完全陌生的。 “有消息说已经有人开始组织新的示威活动了,”莉兹轻声道,“这一届谭伊市政的内部,有人用非常卑劣的手段挑起了争端,很快核心城那边会有调查专组过来彻查事情的来龙去脉” 莉兹望着图兰,笑着道,“所以,简暂时不会走了至少现在,外面已经没有人在喊要放她出去了。” 第 73 章 羊 像前几次一样,千叶驱车带赫斯塔来到老城区。周日的夜晚街上几乎没有人,所有的商铺灯都暗着。 赫斯塔直接在副驾驶上睡了过去,等到抵达目的地,她看见车窗外是完全陌生的街景。 赫斯塔解开安全带,下车,她抬起头,看见头顶墨绿色的招牌上写着“树上的男爵”——看起来像间餐厅。 整条街上,也就只有这一家店还挂着营业的招牌。 她跟着千叶推开店门,厅堂里熄着灯,到处暗幽幽的。 这里的装修显然有了年岁,空间逼仄,所有椅子都反打在桌面上,没有一位顾客。 整个店面一时间只有门上的风铃在轻响。 “这真的还在营业吗?”赫斯塔低声问。 “在,”千叶回答,“我特意预约了今晚。” 一串脚步声从一侧过道串来,赫斯塔很快看见一个戴着黑领结c身着马甲与衬衣的服务生,他向两人打了招呼,引二人去后院落座。 赫斯塔这才发觉这里别有洞天——尽管餐厅的前厅十分低狭,但它却有个非常温馨美好的后花园。在盛夏的夜晚,风摇曳着桂树下的月影,不知名的花草暗香随之浮动。 服务生帮两人拉开椅子,并点亮了悬挂在附近的庭灯。 “星期天晚上大家不出门也好,这样你就不用戴假发做伪装了。”千叶坐了下来,“这是另一家我常来的餐厅,你看看喜不喜欢?” 正说着,服务生过来上餐具,在赫斯塔这边放下刀叉以后,在千叶那边放下一双筷子和铁匙。 前菜是洋葱浓汤和鹅肝冷盘,搭配着烘烤过的面包片和奶酪拼盘。洋葱汤的碗面上焗有一层厚厚的芝士盖,底下汤料中的洋葱和牛肉已经被蒜末和黄油炒香。 敲碎芝士脆壳后,香浓的芝士落进底下的牛肉汤中,赫斯塔搅动汤匙,又闻到一点似有若无的酒香——那是在烹煮之末加入的白兰地。 赫斯塔并不能辨析这些混合在一块儿的香味究竟是什么和什么,但拌着这样的浓汤,她感觉自己应该能吃下这里四人份的面包片。 千叶不得不几次提醒赫斯塔吃慢一点,这会儿面包吃得太多,一会儿主菜上来就该吃不下了。 赫斯塔只能艰难地克制着食欲——第三区的人一顿晚饭能吃上两三个钟头甚至更久,这也意味着主菜并不会上得那么快。 看着赫斯塔,千叶忽然想起以前瓦伦蒂偷偷拐进宿舍的流浪猫,刚捡回来的小猫浑身毛发打结,两只眼睛被眼屎c泥巴和伤口结的硬痂牢牢糊着,窝成一团时像一块抹布,不过,在被瓦伦蒂捡回并精心照顾以后,那只猫完全变了样子。 千叶忽然有些好奇,也不知道当初瓦伦蒂的那只小猫后来怎么样了——宿舍禁止饲养任何宠物,纵然瓦伦蒂百般小心地绕开了其他人,但当猫进入发情期她们就再也瞒不住了。她只知道那只猫的照片后来被挂上了谭伊市的流浪动物救治中心,据说因为过于可爱,挂牌后不到一小时就被人申请走了。 在千叶的印象里,初见时的赫斯塔也不比一只流浪猫强到哪里去——她的前胸几乎可以清楚地数出肋骨,在肩膀与胳膊的关节处甚至能看见肩骨与上臂骨的轮廓而今不到三个月,诚然赫斯塔的身体依旧不够壮实,但那种瘦骨嶙峋的体态已经完全消失,看起来生龙活虎,很有朝气。 也不知道,再过几年会怎么样? “我看了之前的监控,”千叶突然想起了什么,开口问道,“我发现在避险室外面,你在刚遇上螯合物的时候原地站了很久,当时你想什么?为什么不赶紧跑?” 想起当时的情形,赫斯塔又皱住了眉:“嗯想跑是想跑,但手脚都和冻住了一样,动不了。” 千叶没听懂,“为什么冻住了?” 赫斯塔只得又说起从前在修道院时的遭遇,但她只能叙述感受,并不能解释原因,然而,当她话到一半,对面的千叶突然又笑了起来。 赫斯塔等了一会儿——千叶实在笑得太夸张了,赫斯塔甚至看见了她笑出来的一点泪花。 “千叶小姐?” 千叶按着眼角,恢复了一会儿,“你你听过田纳西羊的故事吗?” 赫斯塔摇头。 千叶接着道:“这是一种特别的羊,牧民们为了保护羊群安全,有时候会在自己养殖的羊群中专门放上几只田纳西羊,这样一旦遇上狼群袭击牧群,就能将损失降到最低,你知道为什么吗?” 赫斯塔想了一会儿,“这种羊战斗力很强吗?” 千叶又笑出了声,“不,这种 羊和你一样,遇到了危险就手脚僵硬,直接一动不动倒在地上,这样一来,跑来偷袭的狼群会优先把攻击目标锁定在这些田纳西羊身上,那么整个羊群就不至于被彻底冲散,牧民也能很快调整方向把羊群赶去安全地带哈哈对不起,我不该笑的但真的太好笑了——” 赫斯塔略微后仰,表情复杂。 千叶笑撑着脸,“你和训练中心的人讲过这个吗?” “没有。” “那得说一下”千叶取出自己随身的背忘本,用铅笔在上面随手记了几笔。 “但这个状态不会持续很久,可能就半分钟?”赫斯塔微微涨红了脸,“之后就可以自由行动了——” 千叶笑着打断了赫斯塔的话,“你知道图兰的制约时间是多久吗?” “多久?” “27秒。”千叶笑着答,“这也是她能从上次的重伤状态中存活的原因。和其他人动辄十几二十分钟的制约时间相比,这算是短得惊人了吧?但面对螯合物,有时候胜负是以毫秒来决定的——除了你们在地下基地遇到的那只脑筋有点不正常的螯合物,还有谁会在开局给你预留半分钟的准备时间?” 记录完毕,千叶将备忘录重新放进外套内侧的口袋。 “如果还有什么别的细节——就是像刚才你提到的躯体僵硬这种,所有可能会影响你作战状态的细节,你自己也总结一下,一并交给训练中心的分析师,能做到吗?” “嗯。” “将来,如果你愿意,你也可以选择独立作战,但如非万不得已,永远不要自己一个人单打独斗,让其他经验更丰富的人来和你一起想办法——训练中心就是干这个的。” 千叶轻声道,“遇到问题及时开口,及时求助,你在日常训练中暴露的短板越多,那在正式战斗里遇到的意外就越少,记住了吗?” 第 73 章 羊 像前几次一样,千叶驱车带赫斯塔来到老城区。周日的夜晚街上几乎没有人,所有的商铺灯都暗着。 赫斯塔直接在副驾驶上睡了过去,等到抵达目的地,她看见车窗外是完全陌生的街景。 赫斯塔解开安全带,下车,她抬起头,看见头顶墨绿色的招牌上写着“树上的男爵”——看起来像间餐厅。 整条街上,也就只有这一家店还挂着营业的招牌。 她跟着千叶推开店门,厅堂里熄着灯,到处暗幽幽的。 这里的装修显然有了年岁,空间逼仄,所有椅子都反打在桌面上,没有一位顾客。 整个店面一时间只有门上的风铃在轻响。 “这真的还在营业吗?”赫斯塔低声问。 “在,”千叶回答,“我特意预约了今晚。” 一串脚步声从一侧过道串来,赫斯塔很快看见一个戴着黑领结c身着马甲与衬衣的服务生,他向两人打了招呼,引二人去后院落座。 赫斯塔这才发觉这里别有洞天——尽管餐厅的前厅十分低狭,但它却有个非常温馨美好的后花园。在盛夏的夜晚,风摇曳着桂树下的月影,不知名的花草暗香随之浮动。 服务生帮两人拉开椅子,并点亮了悬挂在附近的庭灯。 “星期天晚上大家不出门也好,这样你就不用戴假发做伪装了。”千叶坐了下来,“这是另一家我常来的餐厅,你看看喜不喜欢?” 正说着,服务生过来上餐具,在赫斯塔这边放下刀叉以后,在千叶那边放下一双筷子和铁匙。 前菜是洋葱浓汤和鹅肝冷盘,搭配着烘烤过的面包片和奶酪拼盘。洋葱汤的碗面上焗有一层厚厚的芝士盖,底下汤料中的洋葱和牛肉已经被蒜末和黄油炒香。 敲碎芝士脆壳后,香浓的芝士落进底下的牛肉汤中,赫斯塔搅动汤匙,又闻到一点似有若无的酒香——那是在烹煮之末加入的白兰地。 赫斯塔并不能辨析这些混合在一块儿的香味究竟是什么和什么,但拌着这样的浓汤,她感觉自己应该能吃下这里四人份的面包片。 千叶不得不几次提醒赫斯塔吃慢一点,这会儿面包吃得太多,一会儿主菜上来就该吃不下了。 赫斯塔只能艰难地克制着食欲——第三区的人一顿晚饭能吃上两三个钟头甚至更久,这也意味着主菜并不会上得那么快。 看着赫斯塔,千叶忽然想起以前瓦伦蒂偷偷拐进宿舍的流浪猫,刚捡回来的小猫浑身毛发打结,两只眼睛被眼屎c泥巴和伤口结的硬痂牢牢糊着,窝成一团时像一块抹布,不过,在被瓦伦蒂捡回并精心照顾以后,那只猫完全变了样子。 千叶忽然有些好奇,也不知道当初瓦伦蒂的那只小猫后来怎么样了——宿舍禁止饲养任何宠物,纵然瓦伦蒂百般小心地绕开了其他人,但当猫进入发情期她们就再也瞒不住了。她只知道那只猫的照片后来被挂上了谭伊市的流浪动物救治中心,据说因为过于可爱,挂牌后不到一小时就被人申请走了。 在千叶的印象里,初见时的赫斯塔也不比一只流浪猫强到哪里去——她的前胸几乎可以清楚地数出肋骨,在肩膀与胳膊的关节处甚至能看见肩骨与上臂骨的轮廓而今不到三个月,诚然赫斯塔的身体依旧不够壮实,但那种瘦骨嶙峋的体态已经完全消失,看起来生龙活虎,很有朝气。 也不知道,再过几年会怎么样? “我看了之前的监控,”千叶突然想起了什么,开口问道,“我发现在避险室外面,你在刚遇上螯合物的时候原地站了很久,当时你想什么?为什么不赶紧跑?” 想起当时的情形,赫斯塔又皱住了眉:“嗯想跑是想跑,但手脚都和冻住了一样,动不了。” 千叶没听懂,“为什么冻住了?” 赫斯塔只得又说起从前在修道院时的遭遇,但她只能叙述感受,并不能解释原因,然而,当她话到一半,对面的千叶突然又笑了起来。 赫斯塔等了一会儿——千叶实在笑得太夸张了,赫斯塔甚至看见了她笑出来的一点泪花。 “千叶小姐?” 千叶按着眼角,恢复了一会儿,“你你听过田纳西羊的故事吗?” 赫斯塔摇头。 千叶接着道:“这是一种特别的羊,牧民们为了保护羊群安全,有时候会在自己养殖的羊群中专门放上几只田纳西羊,这样一旦遇上狼群袭击牧群,就能将损失降到最低,你知道为什么吗?” 赫斯塔想了一会儿,“这种羊战斗力很强吗?” 千叶又笑出了声,“不,这种 羊和你一样,遇到了危险就手脚僵硬,直接一动不动倒在地上,这样一来,跑来偷袭的狼群会优先把攻击目标锁定在这些田纳西羊身上,那么整个羊群就不至于被彻底冲散,牧民也能很快调整方向把羊群赶去安全地带哈哈对不起,我不该笑的但真的太好笑了——” 赫斯塔略微后仰,表情复杂。 千叶笑撑着脸,“你和训练中心的人讲过这个吗?” “没有。” “那得说一下”千叶取出自己随身的背忘本,用铅笔在上面随手记了几笔。 “但这个状态不会持续很久,可能就半分钟?”赫斯塔微微涨红了脸,“之后就可以自由行动了——” 千叶笑着打断了赫斯塔的话,“你知道图兰的制约时间是多久吗?” “多久?” “27秒。”千叶笑着答,“这也是她能从上次的重伤状态中存活的原因。和其他人动辄十几二十分钟的制约时间相比,这算是短得惊人了吧?但面对螯合物,有时候胜负是以毫秒来决定的——除了你们在地下基地遇到的那只脑筋有点不正常的螯合物,还有谁会在开局给你预留半分钟的准备时间?” 记录完毕,千叶将备忘录重新放进外套内侧的口袋。 “如果还有什么别的细节——就是像刚才你提到的躯体僵硬这种,所有可能会影响你作战状态的细节,你自己也总结一下,一并交给训练中心的分析师,能做到吗?” “嗯。” “将来,如果你愿意,你也可以选择独立作战,但如非万不得已,永远不要自己一个人单打独斗,让其他经验更丰富的人来和你一起想办法——训练中心就是干这个的。” 千叶轻声道,“遇到问题及时开口,及时求助,你在日常训练中暴露的短板越多,那在正式战斗里遇到的意外就越少,记住了吗?” 第 74 章 猜想 “不过,要真是出现了什么克服不了的短板,也没关系,大不了以后你就像瓦伦蒂一样在后方待着,那也挺好的,等我退休了说不定还能找时间带你出去逛逛。” 赫斯塔怔了怔,“去哪里逛?” “随便哪里,”千叶回答,“雪山,草地,江河山川群屿——除了尚未开放过的十五区和十六区,到处都可以去对了,我接下来要去趟十四区,下个月你可能见不到我,提前和你说一下。” 赫斯塔忽然陷入沉思,她想起了与莉兹第一次见面的夜晚,那时莉兹说,或许千叶是在为她今后的作战小组挑选候选人——因为传闻中千叶真崎是个非常精明的人,她从来不在无用的事情上花费时间——“从前在预备役基地的时候,千叶小姐甚至从来没有做过谁的辅佐官。” 但是今晚,千叶看起来似乎也不那么在意自己以后是不是真的能作战。 毕竟,她刚刚说“克服不了也没关系”。 “怎么了?”千叶看着突然呆掉的赫斯塔,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呃我在想,如果您下个月不在谭伊,我们是不是就完不成下个月陪伴时间的指标了?” 千叶笑起来,“‘预备役监护令’只有前两个月需要提供陪伴期的实时位置,正式审核通过以后,出于保护隐私的目的不再需要分享位置信息。所以以后,只需要你每个月去填写表格,再签个字,就可以了。我是不是真的在,没关系。” “千叶小姐要去十四区出差吗?” “嗯。”千叶靠在椅子上,“我今年两个月的年假已经在谭伊休完了,整个下半年都要恢复以前的工作节奏,所以没办法再像现在这样经常出现,不过你遇到问题还是可以给我写邮件c发消息电话也可以打,但我很难接到。” “好。”赫斯塔点了点头。 千叶又絮絮叨叨地交待了更多细节上需要赫斯塔留心的地方。赫斯塔一面听着,一面有些出神。 驱车回基地的时候,天上又开始下雨,它热烈地倾倒,又很快停下,短暂的雨水带走了这个夜晚最后的一点闷热。 回程路上,赫斯塔仍想着这件事,一处红绿灯前,赫斯塔侧目看向千叶。 “千叶小姐,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 “为什么您要做我的监护人?” 斜对侧马路的车流缓慢启动,湿漉漉的地面映照出车流灿烂的金黄色车灯,一道道光在这辆酒红色折背车里拉起长长短短的光影。 千叶好像没有听到这个问题,她沉默着,过了一会儿,赫斯塔看见她伸手去摸放在驾驶台前面的烟。 赫斯塔的心一下悬了起来——这难道是个严重到会让千叶不知该如何开口c以至于她必须先点支烟才能思索怎么说的话题吗? 街道的红绿灯又亮了起来,千叶的车重新启动,她半只手架在车窗外,夜风将她指间的烟吹出一道明亮的红圈。 “因为这样最合理。”千叶望着前路,“由我来作这个申请,是最符合‘预备役监护令’的。” 赫斯塔沉默不言。 她感觉千叶好像是回避了这个问题,但这个答案,她也能接受。 车窗外的风景飞速后退,赫斯塔主动换了个话题。 “我昨天,听到莫利女士和瓦伦蒂小姐谈到图兰了瓦伦蒂小姐哭得很伤心。” “嗯?”千叶竖起耳朵,“她哭什么?” “她说不明白图兰为什么那么傻,会去相信一只螯合物的谎话,瓦伦蒂小姐好像很愧疚,说都是因为她低估了图兰过去的创伤,才造成了图兰今天的铤而走险。” 千叶笑了一声,“你呢,你怎么看?” “嗯”赫斯塔沉吟片刻,“我觉得瓦伦蒂小姐太自责了,这不是她的错,是螯合物太狡猾,图兰才上了当。” “怎么说呢图兰确实有点傻,但也没有‘那么傻’,而且这也不算上当——那只螯合物又没有说谎。” 赫斯塔整个人愣住了:“什么?” “在阿刻戎时刻到来之际,如果水银针能撑住自己的状态,确实是能够永久延长子弹时间——只不过,在子弹时间接近尾声的时刻,想靠自身意志不向阿刻戎时刻滑落难度极高,失败一次就必死无疑,所以ahgas内部从很早开始就全面封禁了这类尝试。 “图兰会相信那只螯合物的话,想必是翻到了什么关键资料,所以决定冒险了。” 赫斯塔消化了很久,“这么说来,图兰的尝试是有意义的?” “有啊。”千叶说道,“所以在这件事以后,我反而是对她刮目相看了。” “为什么?” “你知道怎么才能毫不动摇地在一件事上坚持下去吗?”千叶笑着道,“其实很简单,如果你能一直在一件事上赢,赢过所有对手,那你就能很轻松地坚持下去。你可以持续且轻而易举地投入常人难以想象的努力,并同时领会到其他人想象不到的快乐。 “但如果你一直在输,情况就不一样了。”千叶轻声道,“我前几天去翻过图兰的战斗记录,在和螯合物的战斗里,她一直在输——因为子弹时间的限制,但她完全是一副越挫越勇的气势。” 千叶看向赫斯塔,“学她的勇气,别学她的脑子。” 赫斯塔若有所思。 接下来的路程里,两人都不再说话,千叶打开了车内的电台,她先切掉了悠扬的小提琴独奏,而后又切掉了一段如歌的田园交响,当频道跳至某段略显嘈杂的对谈时,广播中出现了赫斯塔的名字,几个节目嘉宾正言辞激烈地讨论着最近的变故。 千叶直接关掉了广播。 “最近不要看报纸,也不要听广播看电视暂时切断自己和外界的联系,能做到吗?” “嗯。”赫斯塔点头。 千叶原本正想着怎么和赫斯塔解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但她没想到赫斯塔竟然什么也没有问。 犹豫了片刻,千叶往赫斯塔那边看了一眼,“你就没什么问题想问我?” 赫斯塔想了想,“千叶小姐是怎么知道那种延长子弹时间的方法的?” “哈,我就是知道。但这件事你别往外说,图兰最好永远把它当成螯合物的一个谎言,否则还不知道她后面会干出什么事来。” 又一个路口,趁着等红灯的时间,千叶打开自己的cd私藏,开始放起了童声合唱。 在天籁般的童声唱诗里,赫斯塔忽然想起千叶长达76个小时的子弹时间。 沉默中,她慢慢生出一个惊人的猜想。 第 75 章 评价 这一天晚上九点,谭伊市长在电视上发布公开讲话,正面回应当上周日《不屈报》关于简·赫斯塔的“不实报道”。 在讲话中,罗贝尔作为主导整个项目的实际负责人全程参与了连线,他们邀来了几个从圣安妮修道院出来的孩子,让他们当着镜头再一次复述赫斯塔有着一颗如何善良c纯洁的心。 随后,罗贝尔痛斥了某些“居心叵测”的年轻记者,在缺乏实据的情况下凭空臆断c捏造谎言,企图误导市民,颠倒黑白。 当晚十点二十,ahgas没有作任何额外的文字说明,只是在官网上放出了一段视频。 画面中有一条走廊,一个红头发的女孩揪着一个瘦弱的少年一通暴打,那少年看起来非常可怜,他全程没有还手,只是不断挣扎着往外爬,可红发女孩不依不饶,只管对着那瘦弱少年饱以老拳。 在画面之外,还有一个苍白而惊恐的女声—— “打人打人啦——啊啊,天哪住手吧孩子——呜呜呜来人啊——” 虽然画面上的男孩女孩都已经打了马赛克,但人们还是凭借那独一无二的发色认出了赫斯塔。 这可谓是,铁证如山了。 这个红头发小姑娘究竟是有一颗水晶般心灵的小天使,还是一个行事暴虐凶残的潜在恶魔,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答案。 谭伊市市政厅整个哑火,打脸的证据来得如此之快,他们不确定ahgas手里是否还有其他未放出材料。 坏事接踵而至,一个小时后,ahgas预备役基地发布消息,将在次日早晨八点公布此次基地内部螯合物袭人事件作出详细说明。 要员们的电话被他们各自的亲友打到一直占线——怎么预备役基地内部还养着螯合物?且据说还差点给跑出来了? 与此同时,多位持有谭伊市大额城市债券的债权人已经开始预约次日的债券抛售,等到明天太阳升起,还不知道会卷起多少风浪。 罗贝尔只能脸色苍白地面对着这一切。 针对他个人的专项调查组已经成立,事情败露得如此难看,先前施予对手的影响,此刻全部变成了对自身的反噬——他将要面对一场来自各方的审讯,政治生涯彻底结束已是板上钉钉,晚年能否免除牢狱之灾还是个未知数。 一切怎会忽然走到如此田地? 恍惚间,千叶真崎临别前的话浮响耳际——“这就是原因。” 但当时自己到底说了什么,才激出她这样一句话? 罗贝尔皱起眉头。 他已经有点想不起来了。 凌晨1点。 赫斯塔洗完澡一个人上楼,莉兹仍没有睡,她抱着电脑坐在公共区的沙发上,正围观论坛上大家的讨论——上面的大多数讨论,都让莉兹大为火光。 “你在看什么?”赫斯塔一边擦头发,一边问,“这么晚了,还不睡吗?” 莉兹把键盘敲得啪啪作响,她正和几个无中生有的键盘党进行赛博交锋,眼看赫斯塔靠近,莉兹一下把屏幕转向另一侧,“你别看了,看得人来气。” “为什么要生气呢。”赫斯塔稍稍歪头,展开一个微笑,“这些评价,不会构成万分之一的我。” 一个月后。 肖恩已经不记得自己在这段时间里已经做了多少个手术了,他不断地发烧,退烧,意识在昏迷与清醒之间短暂反复游离,好像沉在一个漫长的梦里,分不清梦与现实的边界。 八月的第二个星期日,肖恩醒来,发现自己又长回了两只手。 他以为自己在做梦,但在抬手的瞬间,他感觉到了一种巨大的违和。 首先,这不是他的手。 因为常年拆卸电器,他的指尖和指节都磨着茧,但这双手是完美的。 其次,这双手和动作和他的预期总有微妙的延迟——或许在其他人眼里,他只是在随意地挥动双手而已,但他自己却能明显地感觉到,手的反应比他的脑子慢一拍。 “你醒了。”一个合成人声突然响起,肖恩吓了一跳,他左右环视想找到声音的来源,但周围没有人。 “下床,出门,不要多问。”那个声音又说道。 虽然这里让他感到陌生,但肖恩猜测,这里仍然是预备役基地。他顺从地下地,赤着脚离开了这间房。 外面是空无一人的走廊,这景象几乎立刻让肖恩回想起前不久遭遇螯合物的景象,他脚有些发软,两手抱着头,瑟瑟发抖地靠着墙。 “向前。”合成音命令道。 “这是哪儿”肖恩紧紧闭着眼睛,“你是谁?” “向前!”合成的人声语气明显更重了些。 他不得已,只能重新站起身,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动。 那个声音倒没有嫌弃他走得慢,在关键的路口,肖恩按照指示,左转c右转或直走,最后,他走到了一间纯白的审讯室。 整个屋子都是一片纯白,他甚至分不清哪里是地面哪里是墙面,屋子的正中间放着一把椅子,除此以外,这里别无他物。 “去,坐下。” 肖恩慢慢移动到椅子旁边,战战兢兢地坐了下来。 不一会儿,肖恩的正前方出现了一个由四条黑色线段组成的正方形,它缓缓上移,像一个滑盖,一只黑色的镜头从后面伸了出来,正对着肖恩的眼睛。 与此同时,在肖恩的正前方,浮现出一段文字——他这时才意识到,这里的每一面墙可能都是一块屏幕。 “把这段文字,大声念出来。” 肖恩打了个寒战。 “我我在,未经授权的情况下,访问了第三区联合政府的计算机系统,”肖恩磕磕绊绊地凝视着眼前的巨大文字,“我通过技术和非技术的手段,成功获得了各类操作系统与信息设备的源码,以便研究它们的弱点。” 黑色的镜头忠实地记录下肖恩的言行。 “但我只是好奇——我只是好奇罢了!我想看看自己能做到什么,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有恶意!” 肖恩望着镜头,大声辩解,但镜头已经缩回去了。 “你有两个选择。”合成的人声冷冰冰地开口,“你未经授权,擅自秘密窃取c非法使用机构信息,已构成严重的信息窃取罪,你将面临最高三十年的监禁——” “另一个选择呢?”肖恩已经叫了起来,“我选另一个!” 第 76 章 破碎 合成人声沉默了片刻,而后以同样冰冷的语调开口: “第二个选择,你将参与一个荣誉项目,帮助第三区政府的机构或个人增强他们的计算机安全,完成以后,ahgas与第三区联合政府会视项目完成情况给予你一定嘉奖。” 肖恩愣住了——他忽然明白,自己根本没有选择,第一个选项只是用来恐吓他的,他必须选第二个。 肖恩的眼睛涌出泪水。 代价是什么呢。 他的肩膀微微颤抖,“仅仅只是帮助他们,增强计算机安全而已吗?” “如果后续还要做什么,我们会通知你的,你执行就好。”合成人声毫无起伏,“同意的话就点头,我们会采集指纹并录制承诺书。” 肖恩按照指示,更咽着对着镜头说了一大段承诺。 与此同时,他也十分清楚地意识到,自己那个退去第三区宜居地做普通人的美梦,也许已经永远地破碎了。 当肖恩再次回到预备役基地的时候,这里已经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迦尔文已经经历了他的第一次外出实战——并不是他们以为的对抗螯合物,毕竟这里是宜居地,不会有那么多螯合物供水银针抓捕,而荒原上的战斗意外又太多,并不适合新人,所以迦尔文第一次实战的对手,是人类中的犯罪分子。 他成功从一群绑匪手中解救了人质,甚至没有开启子弹时间。 相比较而言,肖恩要消沉得多。 基地要求他开始准备宣讲的大纲,一个长度在6周左右的基础安全课,届时他需要去到谭伊市政府大楼,亲自为那些要员讲课。 借着备课的理由,肖恩彻底闭门不出了。基地的心理援助对他毫无用处,以前他有一千一万种方法把那些准备倾听的咨询师唬得团团转,现在他沉默以对,一言不发——这些人懂什么呢?以为张开一副自以为是的宽厚肩膀,就能让所有人都安全降落了么。 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迦尔文不在的时候,他白天睡觉晚上工作,等到迦尔文回来,他又被强制纠正了作息。 不过肖恩选择昼伏夜出还有另一个重要原因——他要避开赫斯塔。 这并非是什么强制条例,而是他必须这么做。好几次在睡梦中,赫斯塔成了他的梦魇。她总是冷不丁地出现在梦中某个拐角的路口,肖恩一见,拔腿就跑——然而走廊的另一头往往还站着一个螯合物。 这个噩梦以各种各样的形式重复,但有些东西永远不变:一边是赫斯塔,一边是螯合物,两边同时迫近。 与此同时,赫斯塔的问询如魔音贯耳。 ——你在愤怒什么,恐惧什么? ——你为什么盯上我,刁难我? ——你在我身上看见了什么? 肖恩一个都答不出来,只能一身冷汗地惊醒。 某天晨起刷牙,肖恩突然又想起这几个问题,他再次感到一阵无由来的痛苦,好像被人闷头打了几棍子。 他脱力蜷坐在马桶上,手里的牙刷却仍在用力地刷洗着牙齿和牙龈,直到刷得满口是血。 他心里突然浮起尖锐的恐惧——赫斯塔在走廊上说的那些话,是不是真的? 肖恩回到镜子前面,看着眼睛涨红了的自己。 他想起以前自己对未来生活的幻想,脸慢慢狰狞。 我配吗? 我不配。 他靠近镜面,与自己四目相对。 我只配活在臭水沟里。 临近九月,梧桐的叶子已经慢慢转黄,八月的最后一周是所有预备役的公共假期,他们在这一周里不会被安排任何训练,一小部分人能被外面的亲友接回家团聚,剩下的可以在基地里自由活动一周,随便做点什么。 肖恩仍旧无精打采,但在迦尔文的强烈要求下,他还是在某个上午磨磨蹭蹭地出了公寓门,和迦尔文一起去食堂吃饭。 肖恩想着自己的事,脑子完全放空,他看着树叶打着旋儿从枝头降落,或是快速计算那些路边车牌上的数字之和。 这一路他漫无目的地跟在迦尔文身后,基地食堂的自助他确实好久没有吃过了,但他也不太想念。 他像从前一样拿了餐盘,打了一些肉c菜和水果,最后用小盘子捡了两块面包,端去微波炉里热。 面包在微波炉里转了几十圈,肖恩就这么看着它发呆,直到它“叮——”了一声,他伸手去拉微波炉的把手。 突然,一个熟 悉的身影进入他的余光。 赫斯塔和莉兹c黎各几人一起从食堂深处往外走。 梦中的恐惧照进现实,肖恩顿时绷紧了神经,他突然觉得有点肠胃痉挛,有点想吐,有点喘不上气,甚至还有点耳鸣。 所幸,赫斯塔似乎只是往他这里看了一眼,没有丝毫停留地离开了。 肖恩的额头渗出了汗水。 “格兰古瓦,你东西好了。”站在肖恩身后排队等用微波炉的人提醒了一句。 “哦,好。” 肖恩反应过来,他左手拉开微波炉,右手去拿里面的盘子。 然而,他突然发自己的右手举不起来了。 他皱紧了眉,一下没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也许是仿生手臂出问题了? 肖恩突然觉得很尴尬,他打算不要面包了,直接走人,然而直到他试图往旁边撤,他才发现自己的左手仍牢牢握着微波炉的把手,根本取不下来。 “怎么了?”后面的同学又问。 肖恩的脸一下涨红了,他挥动右臂,试图用已经失灵的右手强行抵着门,好把左手硬拽下来,然而这么做的后果却是整个微波炉瞬间被他拽翻在地,里面装着的面包c盘子,以及微波炉的玻璃底盘全都摔在地上,一阵碎裂声惊得所有人都回过头往这边看—— 可那个开着门的微波炉,仍然紧紧被肖恩的左手紧紧攥着。 肖恩疯了一样地咆哮着,他把微波炉用力砸在地上,所有他身边的人瞬间散开,所有人都用惊异的目光看着他。 “肖恩!肖恩!冷静下来——” 迦尔文终于跑来,他从身后紧紧抱住了肖恩,牢牢钳制住了他的行动。 肖恩挣脱不开哥哥的手,最后只能放声大哭。迦尔文试图安慰,但始终不得其法,直到肖恩更咽低语,“卡尔我我昨晚忘记给手臂充电了。” 迦尔文怔了怔,他轻轻拍了拍肖恩的肩膀。“没事,没事的。” 第 77 章 烤面包机 这场食堂风波,最后以几位好心的同学帮肖恩取来充电器告终。 当天下午,迦尔文再次出外勤,当他次日中午回来的时候,肖恩仍像昨天他临走前一样,把头用被子蒙着,一动不动地躺在房间里。 迦尔文看了眼房间里的垃圾桶。昨天他出门前新拆了一卷垃圾袋,当时他顺手把外包装的塑料薄膜丢在里面,一天过去,垃圾桶里除了那团薄膜什么也没有。 “没吃东西吗?”迦尔文问。 肖恩没回答。 他又看了眼肖恩放在桌上的杯子,“也没喝水?” 床上的肖恩两手抱着头,背过身去。 迦尔文无声地叹了口气,出了房间。 肖恩听见外面传来很多声音,先是冰箱开关门的声音,刀切砧板的声音,热油滋滋作响,迦尔文走来走去。 在迦尔文来把他抓走之前,肖恩自己赤脚下地,表情寡淡地坐到了桌子前面——他们的房间也和赫斯塔的一样,有一张巨大的白桌子放在客厅里。 迦尔文把盘子端上来,里面是一堆混在一起的生菜叶和刚刚煎好的鸡胸肉,旁边的一块白色小盘子里放着几块面包。 肖恩一言不发,让吃就吃。 “我有个东西送给你。”迦尔文突然说。 说着,他从桌子旁边拿起一个大纸盒,示意给肖恩看。盒子上映着一个银色的金属盒子——这个纸盒已经拆过了,里头的金属盒子此刻就放在桌面上。 肖恩仍低头咀嚼着,并没有接话。 “本来任务结束以后,我是不能进市区的,但配合我的警官帮了我这个忙。”迦尔文看着进食的肖恩,“不吃面包吗?” 肖恩摇了摇头。 迦尔文伸手将两片面包取过,放进了这个银色的金属盒子,他起身拽起银盒子的小尾巴,给它通上电,并按下开关。 肖恩并不关心这东西的用处,直到他闻到一股烤面包的焦香。 “叮——”一声响,两片烤完的面包跳了出来。 “这是专门用来烤面包的,”迦尔文说道,“我看你平常用微波炉几乎都是在烤面包,就给你买了个这。昨晚我已经给韦尔先生写过邮件了,希望他能在食堂里也加上一个,他说可以。 “这个东西,没有把手,你不用担心它会困住你。” 迦尔文捏着滚烫的面包边把它丢回盘子,然后推到了肖恩面前。 肖恩没有伸手拿,他仍在咀嚼,但呼吸已经有些混乱——他之前往嘴里塞了太多的东西,一时半会儿有点咽不下。 “这东西叫什么?”肖恩声音含混地问。 “就叫‘烤面包机’好像。” 肖恩放下刀叉,他从盘子里取出另两片面包,放进了烤面包机的铁凹槽,然后又像迦尔文示范的那样,按下了旁边的开关,动作有些笨拙,但成功了。 面包再次开始被烘烤。 肖恩感觉两腮有些发涩,僵硬,他伏面趴在了桌上,肩膀耸动起来。 “谢谢你,卡尔。” 又一个午后,403的房间,赫斯塔一个人在卧室里待了一整天。 今天莉兹有事出去了,图兰还在地下基地里参加复健训练,黎各和赫斯塔一样是个平时宅在屋子里没人喊就不出门的家伙。不过每次去客厅的时候,赫斯塔都能听见从黎各屋子里传来的喧嚣乐声。 她看起来也挺自得其乐的。 赫斯塔趴在床上,看了一整天的《第三区社交礼仪与安全规范》。 这是一本以场景划分的系列丛书,当初选课的时候她和莉兹都直接把它跳过了,直到上个月,拉维特太太特意申购了一套,送给她。 在《日常社交》分册,赫斯塔发现,第三区的日常礼仪复杂到远超她的预想。譬如当切换敬语的时候,不仅需要将“你”换成“您”,句子里的动词也要跟着进行变位。 这段时间,她试图找莉兹和黎各进行对话练习,然而每一次练了没两句,这两人都会忍不住笑场——两人都表示,除了一小撮自称贵族的骗子和某些从坟墓里刨出来的死人,整个第三区已经没谁会这样说话了。 但赫斯塔对这套用语依旧产生了莉兹与黎各难以理解的热情。 她一手举着书,起身站立。 “(敬语)下午好,黎贝卡女士。” “(敬语)您好,管理员先生,请问有什么事?” “(敬语)我们发现您的信件在前台放了好几天,请务 必记得经常查看前台信箱。” “(敬语)谢谢。” 赫斯塔做了个接物的动作,她如舞台上演员谢幕般地向身后扬起手。 “(敬语)您要进屋来喝杯茶吗?” 如此练习了几次,赫斯塔渐渐能完全脱稿,她翻了一页,又把书叩在了桌上,开始了自己的下一段无实物表演。 课本上有十几段短对话,全都发生在玄关,除了拿取物品的场景,还有电费水费的催缴c上门的驱虫服务与电器维修等等。 它们总是以“您好”开头,以“您请进”或“请进屋喝杯茶/咖啡/坐坐”结束。 有些细节赫斯塔从来没有和莉兹她们说过,比如这本书里提到的c很多变形以后的敬语词汇,她其实并不感到陌生,因为以前伯衡与两位修女沟通时就会这样说话。 两位修女曾专门抽出时间教了伯衡半年文法——每当修道院里有将满14岁的孩子,修女们都会这么做。如果一切顺利,伯衡原本应该在今年下半年成为第三区某间教会的执事,协助司铎与神父协理当地的教会事务,虽然伯衡志不在于此。 如果她能在修道院一直待到十四岁,想必格尔丁小姐和艾尔玛院长也会教她这些。 她会像几个已经离开了修道院的姐姐们一样,许下誓愿,开始修女们的修习。 那又会是怎样的光景呢。 正当赫斯塔陷入怅惘,外面传来了叩门声。 赫斯塔没有理会,但过了好一会儿,那敲门声还在响——黎各没有去开门。 于是赫斯塔披上外套,动身去客厅,在她靠近大门的时候,一种令人不适的压迫感传来。 “哪位?”赫斯塔颦眉问道。 “(敬语)我是迦尔文·格兰古瓦。”门外的声音回答,“(敬语)我来找简·赫斯塔女士。” 第 78 章 一步 赫斯塔狐疑地开了门。 门外只有迦尔文一人,他穿着基地的短袖衬衫,手里提着一袋芒果瓶酒和一个扎着红色蝴蝶结的白色纸盒子。 四目相对,两人一时谁也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迦尔文突然咳了一声,他屏息凝神,说出了准备已久的开场语。 “(敬语)下午好,赫斯塔小姐。” 赫斯塔表情严肃——这段话她刚才还在课本上背过。 她挠了几下后脑勺,有些磕绊地答道,“(敬语)您好,管嗯,格兰古瓦先生,请问有什么事?” 迦尔文:“(敬语)很抱歉现在才来登门拜访,其实这个月里,我来找过您很多次,但每次您都不在。” 说着,迦尔文提起手中的礼袋。 “(敬语)我今天来,不仅要特地向您道歉,也要特地向您表示感谢,这是我们的一些心意,请您务必收下。” 一时间,站在门口的赫斯塔有很多话想说。 比方说,你刚才话中的“我们”是否指你和肖恩? 所有和肖恩有关的事,就都这么翻篇过去吧,我不想再追究什么。 只要肖恩以后离我远点儿,别再搞些让人讨厌的小动作,我们之间就没别的事了。 这些东西都拿回去,不用这样。 但是 赫斯塔搓了搓手掌。 这么多动词的敬语变位是什么 “赫斯塔小姐?”迦尔文将手里的东西又提高了一点儿,“(敬语)这是我们的一些心意,请您务必收下。” 赫斯塔伸手扶住了额头,几次欲言又止。 “(敬语)您想说什么?”迦尔文问道。 赫斯塔皱起眉,想了很久。 一段令人尴尬的沉默过后,赫斯塔抬头看着迦尔文。 “(敬语)您要进屋来喝杯茶吗?” 进屋以后,迦尔文安静地坐下,虽然赫斯塔刚才说的是“茶”,但她转身就打了两杯热巧——宿舍里的茶和咖啡刚好都喝完了,这会儿只有热巧。 迦尔文有点犹豫要不要说自己喝水就可以了——基地的热巧太苦了,尽管这种苦味被其他人称之为“口感醇厚”,但他和肖恩一直喝不惯。 不过,赫斯塔已经把杯子放到了自己跟前。 “请用。”赫斯塔轻声说。 迦尔文双手接过杯子,“(敬语)谢谢,我——” “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赫斯塔抢先一步打断了迦尔文的话,这会儿场景好不容易从玄关换到客厅,她必须把握住主场优势,抢先把语言从敬语转向日常用语。 “肖恩他怎么样了,恢复得好吗?” “不是很好,不过也没有什么大问题。”迦尔文望着她,“莫利女士把那天的前因后果告诉了我,多亏你——” “不用谢我,”赫斯塔拉开椅子,坐在了迦尔文的对面,“如果不是我,肖恩不会出现在那里,虽然我确实救了他,但那也只是顺势为之算扯平了吧?他只要别再因为记恨我跑来找麻烦,我就谢天谢地。” “应该不会了。”迦尔文答道,“在开始给市政厅开设计算机安全课以后,他整个人变了很多——我指好的那方面。瓦伦蒂小姐觉得这是你的功劳。” 赫斯塔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带着疑问重复了一遍迦尔文的话,并着重强调了“功劳”两个字。 迦尔文点了点头,“我今天过来拜访也是瓦伦蒂小姐的建议。其实很早之前我就想来单独见一见你,但又担心这样会让事情变得更复杂” 迦尔文的手抓着马克杯的把手,杯子在他掌心里慢慢转圈,他盯着杯子上的图案,每一句话都再三斟酌,因此说得很慢。 “你知道,经常有那样的事,原本只是两个人的恩怨,因为参与的人越来越多,就变得越来越复杂,也越来越凶险” “唔,我明白,我明白”赫斯塔半垂眼眸,忽然想起许多短鸣巷的往事,“确实,经常有这样的事。” “我尝试做过一些努力,对肖恩,基地里也经常有这样的命令给到我,像是限制肖恩做一些——” “莉兹和我说过,”赫斯塔望向他,“手和脚长在肖恩身上,你也不可能二十四小时黏在他身边。” 迦尔文没想到赫斯塔会这样轻易地给出理解,这反而让他有些不知所措。迦尔文沉了沉肩,轻轻吁了口气,而后挺直了腰,身体微微前倾,“总之,我来为我们之前 的种种冒犯道歉,希望能得到您的原谅。” 赫斯塔轻轻颦眉,“是需要我签署什么谅解书吗?” “哦,不,不需要。”迦尔文连忙摇了摇头,“抱歉,我可能带来了什么误解,因为之前练习过的那一段都是用敬语说的,现在不用变位我有点,呃,不知道怎么——” 赫斯塔忽然笑了一声。 迦尔文立刻停了下来,有些不解地望着赫斯塔。 赫斯塔沉眸想了想,用极缓慢的语速开口:“(敬语)您也在学《第三区社交礼仪与安全规范》是吗?” “是的。”迦尔文很快点头——这门课相当无用,加上又是选修课,所以平时基本没什么人会修它,但对肖恩这种动辄违反条例的预备役就不同了。 托肖恩的福,这两年的时间里,迦尔文已经跟着选了三次这门课。 然而,这些用语在日常生活里没什么用武之地,因而这些早就作古的语言与礼仪对迦尔文而言,永远是学了就忘。 赫斯塔沉吟了片刻,“(敬语)我最近也在自学这个,因为拉维特太太送了我一套教材,但语言,语言这种东西,如果不经常开口,总是学不会的。我不知道您是否介意,成为呃,成为” “和你一起练习的伙伴?” “对。”赫斯塔立刻点头,“我就是这个意思,您有时间吗?” “有。”迦尔文答得干脆利落,“我每周的这个时间应该都是空的,包括在休息周结束以后。” “我也是。”赫斯塔松了口气,她站起身,“那就这么说好了?从下周开始吗?” 迦尔文站起身,向着赫斯塔伸出了手,“荣幸之至” 第 79 章 争执 复课的前一日,刚从十四区回来的千叶又开着她的车来到基地。 她把若干会议挪来挪去,最后腾出了今天的下午和晚上。千叶打算趁着赫斯塔最后的半天假期,带她出去逛逛。 她给赫斯塔准备了一个非常特别的礼物,她很期待赫斯塔到时的反应。 约定的时间是下午两点。不过千叶刚从谭伊市的市政厅赶来,她光顾着不要迟到,没留心具体时间。等车停稳了,她才发现这会儿才刚过一点二十六。 难得半小时什么也不用干的空闲,千叶放平座椅,打开音乐电台,她调整了一下仰卧的姿势,准备在基地的停车场里眯一会儿。 然而,才翻出眼罩,还没来得及戴上,她就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莫利。 莫利正指挥着两个年轻教职工帮她搬箱子,她开着一辆四座小型车,黑色的车身看起来已经有了些年头。 千叶看了一会儿,下车走近,“嘿,莫利。” 莫利轻轻瞥了她一眼,“下午好。” 千叶扫了眼莫利的后备箱和车后座,一共六七个大小不一的纸箱子填满了所有空间,纸箱子都被仔细地用胶带封了口,并写着编号。 “你在干什么?”千叶问道,“搬家么?” 莫利没有立刻回答,她调整了一下后备箱边沿一个纸箱的位置,而后将车后盖放下。 她对两个年轻人挥手感谢并告别,等他们走后,莫利回过头看向千叶,“看来你没有看最近的基地通告。” 千叶努了努嘴,“确实,这些校务如果没有专门指给我,我一般都直接归档——” “我辞职了。”莫利言简意赅,“新的秩序官今天已经到任,她会负责基地接下来的各项事务。” 千叶站在原地,看着莫利检查她的后侧车门,过了好一会儿,她眯起眼睛,“等等?你要去哪儿?” “第四区和十一区都有待建的预备役基地,我可能会去,可能不会,具体等总部调令,”莫利淡淡道,“在此之前,我会休半年的假,不接任何工作。” “为什么?”千叶跟在莫利的身后,“你在这儿待了二十多年了,为什么突然想辞职?” “你不明白吗,千叶?” 千叶笑了一声,“就因为这段时间让你配合了一下我的工作?” 莫利没有回答,兀自关上了后备箱的车盖,往驾驶室走去。 “莫利,”千叶紧跟在莫利身后,“与赫斯塔有关的后果我全部负责了,至于螯合物越狱,我也已经往上写过报告了,这是罗贝尔他们施压过大导致我们内部工作出现问题——是人就会犯错,上面也不打算严肃追究你这样自我惩罚是在干什么?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莫利轻叱了一声,“没有误会,千叶,你做得好——” 她说着,径直拉开了驾驶室的车门,千叶几乎随即拦住了她的手。 “如果你愿意听,我可以解释。 “想从我们这儿抢人的联合政府不止第三区一个,至少第一区和十一区从几年前开始,就有这方面的动作。 “虽然现在,第三区联合政府把所有责任都推到了罗贝尔一个人的头上,但这次从预备役抢人计划的背后,就是他们对我们的试探,不止是他们,所有大区都看着我们。如果这一次我们没有守住边界,没有给出足够有力的还击,接下来我们在其他大区的预备役基地都会如临大敌。特别时期,有特别的行事方法,这难道很难理解吗莫利?” 莫利瞥了千叶一眼。 “两年前,”她的声音平静冷漠,“当格兰古瓦兄弟刚进基地就因为猎鹿而深陷舆论漩涡的时候,我们扛住了所有压力,到最后也没有公布过他们的个人信息,这是基地对新人的保护,千叶,你呢?你作为赫斯塔的监护人,不仅直接给出了她的面部特写,甚至主动诋毁她的人格——” “市政那边早就把赫斯塔的老照片公布了,现在死抠肖像问题还有什么用?等过两年她正式转职开始接手螯合物的猎杀任务,今时今日的‘恶魔’形象,不过是来日‘英雄’年少时的一点剪影趣事罢了——谁会因为一个水银针过于锋利而责难她?” 莫利冷笑了一声,“那我只有一个问题了,千叶。” “你说。” “践踏规则,让你有快感吗?” 千叶微怔,她望着莫利,此刻对方脸上的憎恶与挑衅,让她觉得刚才那一大堆话全都白讲了。 千叶左眉微挑,微微低头,“怎么说?” “所谓的,大局所需的证据, 你早就有了,不是吗?你想毁掉赫斯塔在公众眼中的完美形象,只需要把那段赫斯塔暴打肖恩的视频和‘短鸣巷’这个名字一起放出来就够了——但你止步于此了吗?你没有。 “你背地里教唆赫斯塔持枪袭击肖恩,你鼓励她以暴制暴,为了促成这个计划你给她大开方便之门,你把整个预备役基地的规则踩在脚下你想告诉我这也是为了大局着想?你觉得我会信吗!” 莫利的每一句话都像骤然迸发的岩浆,这是她积压已久的怒火,她的手随着每一句话的重音而挥动,一绺额边的黑发因此滑落,垂在她左眼之前。 千叶冷笑一声,她抬起双手,拍出几个稀稀拉拉的掌声。 “教训的是啊,莫利,肖恩靠着基地内技术漏洞为所欲为的时候,你在哪里?赫斯塔被骚扰的时候你在哪里?在她需要帮助的时候——” 莫利厉声打断了千叶的话,“这就是宜居地里的规则,千叶,这就是文明的獠牙。没有任何一种文明能让弱者完全不受欺辱——不管是在荒原还是在宜居地,弱小就是原罪,没有任何一种规则可以像温室一样呵护每一个人的方方面面,文明只能划定一条理论上的底线,而如何处理底线之上的冲突,恰恰就是赫斯塔最需要在基地学会的事情! “我问你千叶,肖恩闹了这么久,他对赫斯塔造成过任何实质性的伤害吗?他有让她断一条胳膊或是一条腿吗——没有。 “因为这两年的时间,我们教会了这个从赫克拉来的小子什么是规则,不容忍任何欺凌行为是基地的铁律。他对任何人作出的任何伤害,一旦被确认,他都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与此相对,赫斯塔也必须在交锋中学会用诉诸暴力以外的手段来自保,她应该学会用自己的眼睛看见更多选择——除了拿着枪怼人脑门,她本可以找到其他在既定规则里自保的方法,我今天话就放在这里,如果她学不会这种手段,她就永远学不会如何在宜居地生活。 “如果你不能保证赫斯塔以后会像你一样强,不能保证她能和你一样睥睨一切规则,她就迟早要撞上更霸道c更难以对付的对手,到时候她既不懂如何寻求既有规则的庇护,也无法强压过对手——” 千叶冷笑一声,“她会!她会像我一样——” “那她也会变成像你一样的边缘人!” 莫利的声音如同一记洪钟,严厉地打断了千叶的话。 “她会永远形单影只,像游魂,像野火,永远孤零零地飘荡,不被任何人接纳!” 第 80 章 失约 下午2:36,瓦伦蒂气喘吁吁地跑到了地下停车场,她看见赫斯塔正一个人等在出口。 “简!”瓦伦蒂远远喊了一声,向着赫斯塔挥手,“到这儿来。” 赫斯塔小跑着去到了瓦伦蒂身旁。 瓦伦蒂半蹲下来,“你在这儿等多久了?” “我是1:50到的,”赫斯塔回答,“千叶小姐约我两点的时候在这儿见面,说要带我出去一趟。” 瓦伦蒂长吁一声,拉住了赫斯塔的手,“不好意思,我来晚了让你白等了这么久,千叶下午临时有事,她给我发了消息,让我过来带你回去,但我下午在开会,一直没看手机” 赫斯塔有些疑惑地拿出自己的手机看了看——既没有未接电话,也没有未读消息。 “但千叶小姐并没有联系我。” “她这个人就是这样。”瓦伦蒂露出一个无奈的微笑,“事情通知了一遍,就不多说了你下午没别的事了,对吗?” 赫斯塔点头。 “那和我一起去趟图书馆吧,刚好我得整理一些文件来帮我个忙,好吗?” “嗯。” 赫斯塔答应下来,并跟着瓦伦蒂开始往回走。几步之后,她又一次回头环视整个停车场。 这里确实没有千叶小姐的影子。 她失约了?为什么? “千叶小姐最近好像很忙?”赫斯塔突然问。 “是啊,她能抽空回一趟谭伊还挺不容易的,这段时间她跑了好多发布会,也参加了很多会议”瓦伦蒂顿了顿,“工作性质如此,也没有办法。” “她这次会在谭伊待多久?” 瓦伦蒂仰头想了想。 “三天吧?” 赫斯塔轻轻叹了口气,错过了今天就等不到周末了——她在接下来这一周的训练任务也很重。 瓦伦蒂笑了笑,“你很想她吗?” “嗯。” “那你可以给她写一封邮件,告诉她你最近在基地的见闻。”瓦伦蒂轻声道,“她收到了应该也会很高兴吧。” 接下来的几天,千叶都没有在基地露面。 第三天黄昏,她一个人坐在老城区教堂顶的钟楼俯瞰落日中的整座城市,成群的鸽子掠过城市的上空,像一阵有形的风。 千叶坐在教堂顶一只石像怪的长颈上,两个小时后她就要乘船离开这里,她正用自己的方式消磨等待的时间。 宜居地街道的路灯次第亮起,人们离开办公的区域,走上街道,涌向酒馆和餐厅,千叶听不见底下的声音,底下也没有人抬头往上瞧。 高处风声猎猎,她的衣摆旗帜似的飞扬。 忽然,千叶听到一些细碎的声响,她侧目而视,见不远处临时搭起的钢筋悬桥上,瓦伦蒂正颤颤巍巍地向自己这边走来。 因为年久失修,那条原本通向钟楼顶的窄小木梯早已断裂了,这条钢板是修顶工人用来往下送空石料桶的,所以只有差不多一掌宽。 瓦伦蒂踩着钢筋独木桥慢慢靠近,她脚下是近乎百米的高空。 千叶几乎立刻屏住了呼吸,背也像拉开的弓弦一样弯曲——她随时准备着,去接一脚踩空的瓦伦蒂。 不过一切有惊无险,瓦伦蒂最后还是平平安安地走到了钟楼顶的悬廊上,眼看她还想继续向外走,去到千叶所在的石像怪这里,千叶立刻站起了身。 “别动!”她蜻蜓点水地跳上悬廊,翻身跃进铁围栏,“你疯了?刚才有多危险!” 瓦伦蒂哈哈大笑,倒是颇为得意地对着千叶叉起了腰。 远天的斜阳渐渐倾颓,日光像流金之河,千叶和瓦伦蒂一起站在镂刻着天使与鸢尾花的铁栅栏后面,千叶皱着眉,“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猜的。” 夕阳下,瓦伦蒂席地而坐,她的脸因为栅栏的阴影而映出明与暗的色块,她仰头望向千叶。 “你还记得吗,以前基地重建,我们到这边老校区来上过半年的课,那个时候你就很喜欢一个人偷偷溜到这里来。” 千叶单眉微挑,“是吗?” “刚好今天我来市里送文件,路过这边,就想着,你这会儿会不会也在这儿呆着呢?” 千叶轻哼了一声,她望着半沉的日头,“这边风景好。” “确实。”瓦伦蒂望着与千叶相同的方向,“从这儿看,整个老城区更漂亮了。” “你送什么文 件,还要专门往市里跑一趟?” “对肖恩的行为分析,你知道,我的督导一直在这边工作。” “喔。”千叶确实有点印象,“你们分析出什么了?” “很有趣,”瓦伦蒂笑着道,“我们感觉肖恩正在经历一段变化,比方说昨天,他给韦尔先生写了第一封邮件,邮件里申请购买了一堆电子组件,什么传感器之类的。” “嗯?”千叶颇有些警惕,“他想干什么?” “他可能是想解决一些日常生活里的实际问题——前段时间他在食堂被一台微波炉卡住了手。” 瓦伦蒂一提到“卡住了手”,千叶就明白了具体原因,她对着天空伸出五指,“在安装义体的头半年确实挺难熬,习惯了就好。这双手能做到的事情远比血肉之躯更多。不过,放在肖恩身上这不一定是好事。” “我明白,就目前来看,所以他想试试改造一下身边的电器,比方说冰箱c烤箱,只要能做到远程控制开门关门,他就不用再担心被什么东西卡住了。我们后续会跟进的。”瓦伦蒂笑着道,“但是,我觉得肖恩以后应该都不会找简的麻烦了。” “是吗,原因?” “我之前一直没想明白一件事,就是他为什么会突然盯上简。”瓦伦蒂轻声道,“虽然肖恩一直在暗地里做些坏事,但是,他并不算一个冲动莽撞的人,相反,在和迦尔文两个人在进入基地以后,他很谨慎,他在任何事情上都非常谨慎——所有明面上会被处罚的事,肖恩都会想方设法地绕开。 “然而,简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不是一段任意删减c调试的程序。一个活生生的人是很难被彻底控制的,既然肖恩想去找简的麻烦,那他必然明白,但凡简会开口,会求助,基地会立刻发现他的欺凌行为,并进行惩治。 “可就算如此,他也还是乐此不疲,那就只能说明一点,” 瓦伦蒂望着远处深蓝的天幕。 “对当时的肖恩来说,恐吓c捉弄简带来的乐趣,远胜他对基地惩罚的恐惧。” 第 81 章 另一重视角 说到这儿,瓦伦蒂忽然想起什么,她看向千叶:“我这样说会让你不舒服吗?” “不会,你继续说。” “前段时间,我整理肖恩档案的时候听到了你偷录的那段对话——就是他和迦尔文在通向图书馆的走廊上发生的对话,那个时候我突然有点明白了,为什么肖恩非接近简不可。 “其实也不一定非得是简,但凡基地里来了一个出身短鸣巷或赫克拉荒原的新人,且这个新人看起来又相对柔弱,ta对肖恩来说就会有莫大的吸引力,根本原因只在一点:在这个人的身上,肖恩能够完整地投射出他所厌恶的自我。 “两年前的猎鹿案对肖恩的影响比我们以为的要深,尤其是在他初步掌握了一些计算机技术以后,他读到了当时的大部分讨论,不管是民间的讨伐声浪还是刊登在报纸上的各家社论。 “比起荒原,肖恩当然更喜欢宜居地里的生活,但是当他幻想着拥抱宜居地的时候,感受到的却是非常尖锐的敌意,他明白自己不属于这里,但他又极其渴望留下,这种矛盾会让他煎熬。 “他现在可以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孤僻的天才,将来也可以进一步将自己变成一个上等人,为此他甚至从来不在咨询室里和我们说实话,但我猜想,在他心里,他可能从来没有对自己和宜居地之间的鸿沟感到释怀,赫克拉的出身对他而言,是个永远摆脱不掉的标签。 “在这个时候,简出现了,她看起来那么瘦弱,那么无助,又来自比赫克拉更为名声狼藉的地方,肖恩当然会对她感兴趣——因为,那是另一个自己啊。” 远处的日头已经完全沉了下去,天幕变成了深海般的暗淡微蓝,骤起的晚风突然吹起了瓦伦蒂厚厚的长发,她连忙伸手去挽,用手腕上的发绳把长而蓬松的头发绑成一束。 夜有些凉了,她收了收自己的长裙,将裙摆紧紧裹住了小腿。 千叶完全没有感觉,不论是微凉的晚风还是瓦伦蒂的这些动作。她想着瓦伦蒂的话,想了很久,直到瓦伦蒂打了个喷嚏,她才回过头。 “这里是不是太冷?我们下去找个地方坐着聊吧。” “不用,”瓦伦蒂伸手挽了挽耳前的乱发,“好久没在这么高的地方看整个谭伊就在这儿吧。” “‘另一个自己’,然后呢?” “就我个人的观察而言,我认为肖恩是把一部分的自我攻击,转嫁到了简的身上。” “怎么说?” “他厌恶自己身上与赫克拉有关的部分,而自我厌恶是痛苦的,甚至比基地的惩罚更加令人难以忍受。因为想避开基地的规章制度很容易,但人对自身的审视却是时时刻刻都存在着的。人只要清醒一刻,这种审视就存在一刻,它存在一刻,折磨就延续一刻。 “而我推测的另一个原因也与这一点有关——当简出现的时候,对肖恩来说就像出现了一面行走的镜子。在其他人面前,肖恩或许能自在扮演一个他想扮演的角色,但在简的面前,他做不到,他每时每刻都要担心自身被洞察。” “为什么?简又不会读心术,怎么可能一眼就看穿他在想什么。” “很简单,因为简的出身和他是相似的,既然他会以赫克拉的行事准则去推衍简的心理和行为,那么反过来,在肖恩的想象中,简就一定会以短鸣巷的行事准则来看他——如果是这样,那他所有的表演c伪装,就都失去了意义。 “所以,我猜想,简的存在对他而言非常复杂,他憎恶她,畏惧她,但或许也有那么一点同情她,甚至想要保护她。但所有这些趋于正向的情感,都有一个成立的前提,就是简向他归顺。” “归顺?” “就是把简变成‘自己人’个跟班,或者说,一个情绪的容器。只有当简被折磨得精疲力尽,没有力气再挣扎,进而失去了自己的主体性c甘心向肖恩臣服的时候,他才能免除被凝视的危险。我猜那个时候,他就会对简施以善意了。” 瓦伦蒂轻声道,“肖恩的手段是层层加码的,最开始,他只是入侵简的计算机账户,去观察她每天都在看些什么;然后是自习室内的恐吓,他要向简展示自己对环境的操控和力量;紧接着,当他发现莉兹和图兰似乎在帮简利用基地的规则自保时,他又通过激怒简的方式,警告她基地的规则并不总是站在她们那边。 “概括起来,我觉得在这一阶段,肖恩正在尝试用一些相对温和的方式对简进行驯化,毕竟他对基地内的游戏规则理解更深,也更熟悉这里的人,做到这些事情不算困难。虽然,他的这些行为目前来看似乎并没有激起简的恐惧,反而让简每一次的反击都比上一次更为激烈,但我觉得 也很危险了。” “为什么?” “因为简对基地的信任一开始也是很稀薄的。”瓦伦蒂轻声道,“虽然她一进基地就能很好地表达自己的需求,但对这些需求她从不解释,另一方面,她也有意在心理测量中隐瞒自己的真实倾向,除了同一宿舍的室友,她从来不主动结交任何朋友——这一点和肖恩c迦尔文他们真是一模一样。 “现在,肖恩既然能用苦肉计让简在基地的规则中陷入不利,那在将来,他是不是也可以另觅方法,将简从403的女孩子们中孤立出来呢?当然,这一点在莉兹在的时候是不可能发生的,但莉兹很快就要转职了,等到那个时候,简还能冷静应对肖恩的种种挑衅吗?” 千叶深深地吸了口气,她皱眉看着瓦伦蒂,“那你为什么断言肖恩以后不会再找简的麻烦?下个月莉兹不还是要转职吗?如果肖恩以后再伺机报复——” “我正要说呢,我觉得这一次简针对肖恩的突围做得非常漂亮。”瓦伦蒂笑着道,“我看了她和肖恩在地下走廊上的对峙——那些话,是你教她说的吗?” 第 82 章 简的回答 千叶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瓦伦蒂口中的“那些话”是指哪些话。 她摇了摇头,“我没教那么细,整个流程是简自己想的,我帮她解决了武器和地图,顺便带她实地逛了几趟她所在的那个楼层。” “那就更让人惊叹了,”瓦伦蒂轻声道,“不管是出于直觉还是观察,简能直击要害都很了不起,因为她说的正是肖恩最害怕听到的,我觉得在那个对峙时刻,她可能把肖恩这两年来精心营造的防御彻底击碎了——虽然是用一种,嗯过于粗暴的方式。” “所以?” “经此一役,肖恩不可能再想着驯化简了,因为这是不可能办到的事。她内在的自我比她的外表要坚硬得多,也牢固得多。虽然简过去的物质环境可能非常糟糕,但她却被很多人用共同的爱意浇灌过。既然她被人真正地爱过,知道被人呵护是什么滋味,那么肖恩那些大棒加糖的伎俩,就不可能骗过她。 “即便失去一切,简也不可能失去自己c心甘情愿地变成其他人的附庸,相较之下反是肖恩丑态百出。以肖恩的性格,我想以后他不仅不会再靠近简,反而会想方设法地主动避开她——在这方面肖恩一直很聪明的,在明确一件事的结果以后,他撤得很快,绝不会莫名固执。” “你这算是在夸他吗?” “也许算?”瓦伦蒂笑了笑,“我觉得这次危机对肖恩来说,或许也是个机会。他的壁垒太厚了,除了迦尔文,基地里没有什么人能触碰到他的真心,有时也许连迦尔文也难以触及。赫克拉荒原那么特殊,他在进入基地的时候又发生过那么严重的事故想拨开云雾,和他坦诚交谈,真的很难。 “关于他们这样的人到底要如何在宜居地内生活,以前,迦尔文算是一个还不错答案,现在,简又给出了另一个答案。” “怎么说?” 瓦伦蒂思忖了一会儿,“迦尔文从不计较其他人如何看他,他不在乎外面发生了什么,也很少去想那些尚未发生的问题,他只做眼下该做的事。 “更重要的是,迦尔文所有的愿望都非常具体:比如买一栋两层的大房子,要有一个六百平的后院和一个地窖,他会在院子里养三条狗诸如此类,这两年,他每天都在离这个目标更近。 “而简的答案,会更温柔,但也更难得——在宜居地里,有时候你会很幸运地遇上像莉兹这样的朋友,她们会照顾你,帮助你。在其他人向你释放善意的时候,你也可以用同样的善意回馈给她们,人和人之间的联结就是这样建立的,也许迦尔文和肖恩以后也会遇到这样的契机,虽然这需要一点点运气但未必就不可能发生。” 千叶静静地看着瓦伦蒂。 “为什么又这样看我?”瓦伦蒂问。 “什么时候能听你这样分析一下简的心路历程就好了。” “现在还办不到,太难了,真崎,”瓦伦蒂摇头笑了起来,“直到今天,我们对赫斯塔小姐的过去仍然知之甚少——但我觉得,你不用为她太过担心。” “哈?你是不是太乐观了” “我会这么说当然是有原因的,前几天你让我去停车场找她的时候,我顺道问了她一个问题。”瓦伦蒂笑着道,“我问她,‘那天——就是你们在地下基地遭遇螯合物的那一天,当你发现走廊里有一道可以手动开关的阻隔门时,为什么你选择冒险回头,而不是立刻把门放下呢?’,你猜,简的回答是什么?” “嗯?” “简说,‘因为图兰在避险室,她可能需要帮助。’”瓦伦蒂轻声道,“曾经有人告诉她,‘当我们所处的情形越是困顿,就越是应当帮助彼此,这是我们文明的’。” 一时间,千叶的心着实被这个答案震了一下。 她沉默了很久,才开口问:“谁教她的这个?” 瓦伦蒂双手合十,“好像是圣安妮修道院的修女们,真是个令人肃然起敬的答案” 过了一会儿,瓦伦蒂往千叶身边挪了挪,“那你呢,真崎?” “我什么?” “你现在,或者这几天,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 千叶先是颦眉,继而移开目光,“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啊?” “那天,你突然放了简鸽子,这几天又完全不在基地露面我还感觉挺奇怪的,你很少像这样突然失约,是遇上什么事了吗?”瓦伦蒂两手撑在身后,眼睛始终望着千叶的侧脸,“你要是愿意,可以和我讲讲。” 千叶坐在原地,只是摇头,她渐渐放松地低下了头,两手撑着脑门,有些疲倦地沉默着。 半晌,千叶终于低声开口,“也没什么,我和莫利出了一点分歧,这几天我就在琢磨这事儿。” “什么事?” “也没事,就是有点累。” “真的没事哦?” 千叶叹了口气,她身子一斜,轻轻栽在了瓦伦蒂的肩头。 夜幕下,谭伊的老城区被路灯衬出淡淡的暖光轮廓,千叶看了眼时间,再有四十多分钟,她就该启程了。 “瓦伦蒂。” “嗯?” “你觉得我能做好一个监护人吗?” 瓦伦蒂的眼睛微微睁大了——她实在对千叶这个问题感到惊异,但她旋即又发出一阵轻笑。 “我不知道最近我也在怀疑我到底能不能干好基地的咨询师。” “为什么?”千叶看向她,“你还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够好?” 瓦伦蒂抱紧了双膝。 “就是陪他们成长的时间越久,我反而越觉得自己能做的事情越是有限。 “我发现,对一些孩子来说,有些墙非得是他们撞过了,撞得头破血流,才会开始听旁人的劝,找找别的办法。 “而另一些孩子呢,则是即便撞了个头破血流,她们也不甘心,大有要把自己死磕在上面的冲动你除了能在旁边陪着ta,时不时提醒ta或许是时候换个方向了,又能做什么呢? “更要命的,他们不是普通的孩子,如果你指望他们事事听话,循规蹈矩,又怎么能指望若干年后他们能在险恶的战场上出其不意呢?可能,对简,对图兰,对肖恩,都是如此吧” 瓦伦蒂望向千叶,“我不懂,我没上过战场,你觉得呢?” 第 83 章 莉兹的秘密 “我也不知道。”千叶直白地回答,“我这几天还在想由我担任简的监护人是不是不合适,也许,在这件事结束以后,我应该离她远一点。” 瓦伦蒂非常疑惑,“这不像你,真崎,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哪里不合适?” 千叶两手抱怀,望着前方。 “我问你一个问题,瓦伦蒂,如果有一个按钮,按下它,你身边一个朋友就会在来生——假设存在这么个东西的话——成为你,否则,她就会接受一个随机的命运,你会按吗?” “成为我?”瓦伦蒂歪着头,“什么意思,这个人会在下一世经历一遍我到目前为止的人生吗?” “对,你愿意吗?” 瓦伦蒂捂着脸颊沉思了好一会儿。 “感觉有点难为情不过,如果是传统的那种转世轮回,这个人一到来生就完全忘记了她是谁,我是谁,那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也就是说你会按?” “嗯,”瓦伦蒂答道,“真崎呢,你会吗?” “我不会。”千叶回过头,“这就是我觉得我不适合当监护人的原因。” 瓦伦蒂低吟了一声,她想了一会儿,“我不明白。” “如果不是莫利我可能还想不到这一层。一个人的经验来自他全部的个人经历,这其中当然会有一些收益,但相应的,也会有一些代价。我擅长的方式自然是能规避大多数我所厌恶的风险,得到我最期望的收益,但对其他人来说,代价或许不可承受。” “你说的这些也对,但这不构成理由,我看你就挺合适。” “为什么?” “我听说简前段时间二次觉醒的特训一直没有进展是不是你的功劳?” “我怎么知道。” 瓦伦蒂叹了一声,“人和人的联结是很奇怪的。虽然理论上存在某些最佳模式,但实际上大家有千万种方法缔结信任。虽说爱是想触碰的手又收回,可你也不用太谨慎——你不觉得,简已经认可你了吗?” 千叶稍稍活动了一下肩膀,没有说话。 “放轻松,”瓦伦蒂伸手戳了下千叶的脸,“退一万步,简有她自己的想法,对于她不愿意做的事,肖恩勉强不了她,你也未必就勉强得了——也许我们需要接受我们对其他人的影响非常有限这一事实,这虽然有时候让人无奈,但有时候也让人轻松。 “我觉得,我们都只做我们认为正确的事就行,人和人之间不太可能达到完全的相互理解——即便在我和你之间,也仍有一些不可调和的分歧不是吗。倘若这其中有一些道理她们并不认同,那将来,我们就她们来反哺我们,我们等着学,这样是不是就好了?” 千叶仰起头,发出了一声轻而长的叹息, “多谢你,瓦伦蒂” 瓦伦蒂举起双手,做了个秀肌肉的动作,“不客气。” 千叶起身,“那,我差不多也该走了。” “这么快?” 千叶伸手指了指远处街角的一辆黑色汽车,“喏,接我的人一刻钟前就在那儿等了,我接下来要去趟十一区。” “这次又要去多久?” 千叶站起身,“不知道,可能半个多月吧。” “你等等!”瓦伦蒂忽然抓住了千叶的袖子,“我,我还有一件事想问你。” “什么,你说。” 瓦伦蒂深吸了一口气,“两个月前,你去地下档案室里看莉兹档案的时候,曾经说她不适合去前线作战,当时你作出这个判断的原因是什么?” 这次轮到千叶意外了,“你不是说你不能听吗?万一莉兹以后发现了她会觉得你窥探了她的秘密什么的。” “哎,她的转职意见今天刚刚下来了。咨询评估的结果和你说的一模一样,估计下周就会有调令安排她成为宜居地内的侦查哨兵——当然是不参与任何对螯合物的作战的”瓦伦蒂仰起头,“我以后应该都不太可能成为她的咨询师,所以现在我可以问了——你当时下这个结论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你真的要听?”千叶轻声问,“其实你真想知道,自己再下一趟档案室不就好了。” 瓦伦蒂连连摇头,“那不太方便。” 新来的秩序官,比莫利还不好讲话 “好吧,”千叶眨了眨眼睛,她俯瞰着夜幕下的谭伊,“我之所以那么说,是因为,莉兹在一些很重要的事情上说了谎。” 瓦伦蒂分明感觉到千叶的语气变得沉重了起来。 “你指 什么?” “在阿斯基亚爆发螯合物潮,她和家人们一起躲藏在地下暗窖的那段时间,她说,她的祖母在发现自己染病后选择了自杀,而后,每当家人中有人出现螯钳,那人就选择自尽或是由其他人共同杀死直到撑到水银针来。” “嗯。我对这个故事也略有些耳闻。” “但实际上,在那次针对阿斯基亚荒原的打捞行动中,虽然我们确实在船夫街12号的公寓地窖里发现了七具尸体,但那七具尸体全都是病发后的螯合物尸骸。” 说罢,千叶望向瓦伦蒂,而瓦伦蒂也正望着她。 瓦伦蒂的表情凝固在脸上,夜风吹得她打了寒颤。 “我,我可能有点没听明白” “如果真的在刚出现螯钳的时候就自裁或是被杀,那尸体就应该是未发病的状态。” 千叶的声音很轻,非常轻。 瓦伦蒂已然确认了千叶的所指,尽管目光里仍是不可置信,她的眼眶和鼻尖慢慢开始变红。 “当时具体的细节如何,我们永远都不可能知道了,但有一点,很明确:船夫街12号的地窖里发生过一场猎杀,只有莉兹一个人从这场猎杀里活了下来。 “我记得你说过,莉兹对她身边的所有人都有非常慷慨的善意,也许这种强烈的付出背后也有更深的原因。莉兹现在才多大?她才十四岁,如果现在她还不能原谅自己,也不能接受人在那种极端情况下不论做出什么行为都是可以理解的。那她就不可能放下。这种背负,势必会影响她在战场上的判断。 “她的肩膀还太稚嫩,一边赎罪一边战斗的生活方式不适合她,至少现在不适合,就是这样。” 第 84 章 祷祝金币 这一晚,当瓦伦蒂独自回到基地时,已经是夜里九点多。 一路上,瓦伦蒂都有些出神,当埃卢从驾驶座回过头,提醒她已经到了目的地时,瓦伦蒂才如梦初醒。 她一直想着莉兹的事,并不可抑制地掉着眼泪。 这个点,办公楼里的人都已经下班了,瓦伦蒂还要回去放些文件,她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踩着阶梯往上走,刚抵达自己的楼层,她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瓦伦蒂小姐?” 瓦伦蒂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发现赫斯塔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正关切地望着她。 “您怎么了,在哭吗?” 瓦伦蒂叹了口气,“没什么,别在意,我就是想到一些,伤心的事,我还以为这儿没人呢,就想哭一会儿” 瓦伦蒂开始深呼吸,调整起自己说话的气息。 “你是来找我的吗,简?” “嗯。”赫斯塔点头,“我想查询一些信息,问了一圈老师,发现好像只能从您这里查。” “哦,是吗。”瓦伦蒂连忙取出钥匙,“那你一定等很久了我们先进办公室吧。” 推开办公室的门,瓦伦蒂先去里面的洗手间洗了把脸,当她重新出现的时候,心绪已经平复得差不多了。 “你想查什么呢,简?” “最近,有没有基地外的人提出想见我一面?” “嗯?”瓦伦蒂有些在意地抬起头,“什么样的人?” “就是我听说,前段时间有很多人向基地写了邮件,想探望我,甚至领养我——我想知道在斯黛拉·维京小姐的报道刊登以后,还有没有这样的人?” 瓦伦蒂反应过来,“哦,我明白了前段时间确实有很多人给我们发这样的邮件,我来查查看。” 说着,瓦伦蒂佯作不经意地向赫斯塔那边望了一眼,她从未在赫斯塔脸上看见这样生动的表情——既期待,又惶恐,既喜悦,又不安。 她一定是在期待来自某个人的讯息。 “名字?”瓦伦蒂问。 “我不确定她可能是任何一个名字。” “是女性?” “对,”赫斯塔点了点头,“女性。” 瓦伦蒂开始检索,尽管还不知道结果,她的心已经有些微微下沉——她记得大多数探访申请都发生在斯黛拉那篇报道刊登之前,在那篇报道以后,公众对赫斯塔态度完全转向了另一个极端。 在这种情况下,当然不能希求还会有什么探访申请 然而,在若干点击与回车之后,瓦伦蒂眼前一亮。 “诶,还真有,不过都不是女性呢。” 赫斯塔的眼睛也随之亮起,“是谁?” “一位是唐格拉尔男爵,一位是维尔福公爵,两封都是今天下午发过来的新邮件——你认识他们吗?” 赫斯塔有些茫然,她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我对维尔福公爵有些印象,”瓦伦蒂轻轻歪头,“他是我父亲的朋友,是谭伊城里一位很仁慈的绅士——” “他们有说为什么要见我吗?”赫斯塔追问道,“他们有受什么人之托吗?” 瓦伦蒂向着赫斯塔招招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来。 赫斯塔早已等不及了,在瓦伦蒂的操作下,她通读了两位爵士的邮件,然而,信中仅仅是一些套话,两位爵士出于对基地以及基地内所有预备役未成年人的关切,希望前来探访,亲自见见这位传说中如同恶魔的简·赫斯塔。 “这些探视申请一般都会被基地直接回绝的。”瓦伦蒂轻声道,“或者你是想见见他们吗?” 赫斯塔安静地坐在那里,一时间什么也没有说。 “简?” “不,不用了。”赫斯塔低声道,她起身站了起来,椅子在地面擦出一声短促的摩擦声,“我明白了,谢谢您。” “你是想找谁,简?”瓦伦蒂又问,“你还有其他亲人在第三区吗?” 赫斯塔摇了摇头,“没有了,瓦伦蒂小姐,我回去了。” “等等——” 瓦伦蒂拉住了赫斯塔的手。 “等等,简。” 赫斯塔慢慢转过身来,“您还有什么事吗?” “我下午碰到真崎了,她有个东西送给你,我给带回来了” 瓦伦蒂说着开始翻自己的帆布包,她接连取出了两串钥匙,一个零钱包,三支不同颜色的笔,两片创口贴 ,两块锡纸包着的酒心巧克力,还有三颗第三区非常流行的黑茶硬糖 “啊,找到了,这个!” 瓦伦蒂终于从包里掏出了一个巴掌大小的纸袋,她把它放在了赫斯塔的手掌上。 “这是什么?”赫斯塔问。 “你打开看看?” 赫斯塔拆开纸袋,一枚金币滑落出来。 “祷祝金币?” 瓦伦蒂笑起来,“看来真崎说得没错,她说你看到这个东西应该就能认出来。” 赫斯塔的拇指轻轻摩挲着硬币反面的鹰,她将硬币翻转过来,意外地在正面看见了一连串的名字,这些密密麻麻的名字写得很小,每一个名字都紧紧连着下一个名字,形成一条缓缓向圆心缠绕的螺旋。 瓦伦蒂轻声道:“真崎上个月不是去了趟十四区吗,在经过交质山的时候她刚好碰到一些赫斯塔人在给他们的一个新生儿办百日宴,意外得了这样一件礼物。她本来是打算前天亲手交给你的结果又遇到一些意外,耽误了。” 这一次轮到瓦伦蒂发问了,“这是什么?” “这是赫斯塔人的祷祝金币,”赫斯塔低声道,“每当有婴儿降生,家族里的人会为他准备一枚祷祝金币,希望他健康,平安。” “这些符文好漂亮,写的是什么?” “是名字。在孩子降生以后,当地的祭司会将家族里往上七代的女性长辈名字刻上去,在最靠近圆心的地方,放孩子的名字,象征家族里的长辈一层层围绕着,将孩子庇护在最安全的地方。” 赫斯塔将掌心的金币递到瓦伦蒂面前,好教她看得更真切些。 瓦伦蒂若有所思,她凝视着金币。 “那这里刻的名字,又都是谁呢。” 第 85 章 被祝福的红色花 “我猜,是祭司们的。”赫斯塔答道,“我以前听人说起过,如果祭司遇上了未归的子嗣,或是要给罪人的后人铸造祷祝金币,祭司会把她自己的家族分享出来。祭司本人,她的妈妈,妈妈的妈妈这些应该是她们的名字。” “哪一段是你的名字?” 赫斯塔辨认了一会儿,最后终于找到了一个断句符,她将这段文字誊抄在纸上给瓦伦蒂看,瓦伦蒂惊叹不已。 “这就是赫斯塔人的文字吗要怎么念?” “念不出来,金币上写下的名字都刻意违背了赫斯塔人语言的发音规则——因为这些名字是供神称呼的名字,据说赫斯塔人不愿让人的声音污染它,所以故意这么做。每个赫斯塔人一生都有两个名字,一个是家人给予的,另一个是祭司赐予的——也就是金币上的这个名字。” 赫斯塔顿了顿,“但我不太认识他们的文字千叶小姐有说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吗?” 瓦伦蒂一下想起来,“哦,是的真崎说过。你写在这上面的名字如果翻译过来,就是‘异乡人’。” 异乡人 赫斯塔两手捧着这枚金币,她曾经也有过一枚差不多大小的,但早就遗失了。 那枚金币的背面也写着密密麻麻的名字,并不出自哪位祭司之手,而是母亲找短鸣巷里的匠人打的。 母亲曾经和她解释过那些名字的含义,在那枚金币上,赫斯塔的名字意指“被神明祝福的红色花”。 如今,祷祝金币又以这样一种方式失而复得,赫斯塔一时间竟不知作何感想,此刻她心中并没有喜忧,只觉得一条命运的河似乎正从身上奔涌而过, “喜欢这个礼物吗?”瓦伦蒂小声问。 “很珍贵。”赫斯塔喃喃,“谢谢。” 瓦伦蒂望着她,笑了起来,她伸手拢了拢赫斯塔的头发。 “我不知道今晚你想来找谁,简。如果你不想说,我就不问。 “但你不要伤心,今天没有那个人的消息,也许明天会有,明天没有,也许下个礼拜会有,即便往后总是没有,也还是会有很多人一直牵挂着你,比如千叶,比如莉兹,比如我。” 同一个夜晚,莉兹正一个人趴在自己的书桌上,她的啜泣声很轻,几乎没有人听得到。 桌面上放着两封纸质信件,一封是基地的心理评测结果,上面有用钢印敲出的“作战适应性较低”,另一封是来自第三区乌连省特设ahga侦查哨兵的任命文书。 在收到这两封信以前,莉兹觉得自己对能否加入一线作战部队这件事应该是没什么执念的,至少不会像图兰那样执着,但她也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真的直接被任命到后方。 各区水银针的作战部队永远短缺,这一点莉兹再清楚不过。也正因如此,像肖恩这样的预备役才一直没有被基地放弃。她知道瓦伦蒂她们一直在努力,努力让肖恩回到正轨。 但她的正轨又在哪里呢。 许多种复杂的情感在她心中纠结缠绕,莉兹说不清自己在为什么而伤心,当身边朋友对她没有编入作战部队表示诧异的时候,她确实感到苦涩。但平心而论,她接受基地给出的若干“你更适合参与后方工作”的理由,对那句“作战适应性低”的结论,她并不质疑,甚至不敢深想。 “莉兹,睡了吗。” 门外忽然传来赫斯塔的声音,莉兹立刻收了声音,她皱着眉头,紧紧抿住了嘴巴。 外面的赫斯塔又敲了敲门,然后没有了声音。 正当莉兹以为赫斯塔应该已经离开的时候,她轻手轻脚地起身,打算躺回床上,可是门忽然在这个时候从外面打开了。 客厅的光顺着门缝洒进来,握着门把的赫斯塔也很震惊,她有些磕磕绊绊地解释道:“对不起我就是想试试,我没想到门真的没锁诶?” 见赫斯塔望着自己的脸,莉兹连忙背过身擦了擦眼泪。 “什么事,简?” 赫斯塔回头看了一眼门外,而后关上了门。 她走到莉兹的桌前,“瓦伦蒂小姐给了我两块巧克力,我吃了一块,给你留了一块她说你很喜欢这个牌子的口味。” 莉兹低头笑了笑,她伸手拨弄了一下小石子一样的巧克力,“我已经刷过牙了,明早吃吧,谢谢你。” “你哭了吗?” “没有。” 赫斯塔稍稍弯下腰,又抬头去看莉兹藏住的脸,“是哭了吧?我听瓦伦蒂小姐说你两周后要去乌连那边入职,你不高兴?” “高兴。” “那你为什么哭?” 莉兹转身,在桌与床中间的过道上缓步走了几步,而后忽然倒坐在床上,她望着赫斯塔,摇了摇头,“就是想到了一些伤心的事,简,我没事。” 赫斯塔也直接倒在了莉兹的床上,她调整姿势,侧身转向莉兹这面,“你知道吗,我晚上去找瓦伦蒂小姐的时候她也在哭,我问为什么,她也告诉我想起了伤心的事——你们在想一样的事吗?” 莉兹一下笑出了声,“怎么可能” “乌连在什么地方?”赫斯塔忽然问。 “在南边,”莉兹回答,“那边好像有很多酒庄你喝过酒吗,简?” “和千叶小姐一起吃饭的时候尝过一小口,太辣了,而且冲鼻子,我不喜欢。” “我也不喜欢。” 房间里没有开灯,两个女孩子就这么仰卧在床上谈着天,她们的声音很轻,莉兹的每一句话都还带着一些鼻音,但这不影响她们的聊天。 “再过三年,等你也到了转职的时候你想做什么,简?” “我也想去乌连,”赫斯塔侧目,“到时候刚好去找你,和你一起做侦查哨兵,不知道可不可以?” 莉兹又笑了起来,她摇了摇头,“别说这种话,优秀的水银针,是绝不会甘心留在宜居地里的。” 赫斯塔翻了个身,在莉兹的软床上滚了一圈。 “那我就做不优秀的水银针吧。” 第 86 章 无名之辈 “为什么?”莉兹问道。 “什么为什么?” “之前在地下基地,你在那么危险的情况下都敢回头为什么还是不愿做‘优秀水银针’呢?” 见莉兹似乎非常在意这个问题的答案,赫斯塔也收起了自己玩笑似的口吻,开始认真地思考这个提问。 “也不是不能做,就是更喜欢在这里生活吧。”赫斯塔撑了个懒腰,“千叶小姐第一次带我去老城区‘白轮船’的时候,我遇到过一个女孩子” 当赫斯塔说话的时候,莉兹转头望向了她。 黑暗中,赫斯塔就躺在离她几公分远的地方,当她发出一声长叹或是长音的时候,莉兹能感觉到一些扑面而来的暖风。 这情景骤然令莉兹回想起从前与家人躺在一起悄悄话的情形,几乎激起她一阵战栗。 赫斯塔仍沉浸在她的回忆中,她讲述着那对在雨中走进“白轮船”的母女——女孩脚下明亮的棕红色布洛克皮鞋,母亲肩上挂着皮革制的小提琴琴盒,光是看见它的纹路,赫斯塔就能想象出它摸起来的感觉。 女孩的抱怨——自己年迈的小提琴课老师,好友之间无法插足的新话题,违背约定没有带她去看新年话剧的爸爸在赫斯塔听来都充满了新奇。 还有那一天,当女孩离开的时候,她母亲为她买的那个水果塔还剩下一大半,她们谁也没有想到要将它打包带走,就那么直接留在了客座的桌子上。 越是回忆,赫斯塔脑海中涌现的细节就越多。她并没有细想为什么自己会对这对萍水相逢的母女印象如此深刻,只是饶有兴致地将那些她感到有趣的画面,事无巨细地讲给莉兹听。 “你会拉小提琴吗,莉兹?”赫斯塔忽然问,“莉兹?” 莉兹如梦初醒,“我?哦,我不会。” “小提琴难学吗?” “难,”莉兹肯定地答道,“我妈妈会拉,小时候她教过我一段时间,但那实在太枯燥了当时我太小,没有耐心。你是想学小提琴吗,简?” “嗯。”赫斯塔点点头,“那天从‘白轮船’出来的时候,我问千叶小姐,水银针有没有可能回到普通的生活中去她说没有。” 赫斯塔看向莉兹,“你说,真的没有吗?” 莉兹笑了起来,“不知道。” “笑什么?” “你知道吗,简,我小时候,大家问我长大了以后想做什么,我每次都会答,‘水银针’。” 赫斯塔屏住了呼吸。 “为什么?” “因为那个时候,我觉得水银针是个完美的职业。” 赫斯塔揉了揉耳朵,用更加不解的声音重复道,“哪里完美?” 莉兹掰着手指,轻声开口。 “首先,水银针任期内的报酬非常丰厚,而且永远不会失业,你永远不用担心连着一两年的荒年就没饭吃,或是过了某个年龄就被解雇。我在阿斯基亚的时候见到过好几个上了年纪的水银针,他们已经不再直接参与对螯合物的作战了,但仍以各自的方式活跃在与螯合病有关的其他领域。 “即便说,你时运不济,在25岁前就牺牲了,ahgas的抚恤金也足以让你的家人安度余生。 “第二,水银针们一生的目的都非常明确——消灭螯合物,让螯合病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这是一个气势恢弘的理想。 “我在阿斯基亚见过很多英雄,也见过很多醉生梦死的混蛋,比英雄和混蛋更多的,是生活在荒原上的无名之辈。无名,不是说他们没有姓名,而是他们的姓名不会流传下去,最多过上几代,就被忘却了。 “阿斯基亚的东墓园有很多墓群,有些你能看出它们曾经的显赫,但如今衰草覆盖,风蚀雨刻,连墓碑上的字和年岁都看不清了。 “历史明明是由无数无名之辈共同缔造的,我们生存的这个世界也正由他们组成坚固的基石,但这些人,往往也是在动乱中最早被抛掷,在平定后最快被遗忘的人。每当我想到自己也会步他们的后尘,就会有一种强烈的c想要抓住什么的冲动你有过这种感觉吗,简?” 赫斯塔摇了摇头。 “总之,在当时的我看来,水银针唯一的缺点就是不公开招募,谁也不知道水银针们究竟是被如何选拔出来的。” 莉兹笑了笑,“这些念头,我和我祖母简单说起过,当时她为我非要当一个水银针的念头感到惊异,等听完我的理由,她哈哈大笑,然后和我说了一句话。” “什么?”赫斯塔问。 “她说,在维柳钦斯基荒原的最南端,有一座戍卫战争纪念碑,上面有一句碑文,在十四区好像非常有名。” 莉兹顿了顿道,轻声道:“‘最高尚的人,接受最残酷的试炼,最纯粹的理想,总以最沉重的代价实现’。 “她老人家拿这句话问我,‘莉莉娅,你做好准备了吗?’” 赫斯塔听见莉兹尾音中轻微的颤抖,她什么也没有说,安静地抱住了莉兹。 莉兹的眼泪打湿了赫斯塔的肩膀,赫斯塔轻轻拍着她的背。 尽管此刻赫斯塔并不完全明白莉兹说的这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但她确实感受到一些磅礴又沉重的东西似乎正从黑暗的角落里呼啸而来,压向她的心口,压得她喘不过气。 “还有其他办法吗?去前线的办法。”赫斯塔小声问,“你的子弹时间时长足够,应该还有一些余地?” 莉兹摇了摇头,“不会有用的,这件事的问题不在别的,在我。” 赫斯塔望着莉兹,此刻她实在想说些什么,又实在不知该说什么。 莉兹擦去眼泪,又笑起来。 “要我说,真正的英雄人物,不管在怎样的位置上,都会发出她自身的光彩。”莉兹低声道,“不管是在作战部队,还是在后方,我都不会让自己被埋没的你说得没错,简,宜居地也很好,我先去乌连,如果以后你要过来,那我们又可以一起工作,一起生活了。” 第 87 章 等待 “你什么时候走?” “倒是不急,我还要在基地待一个多月,算是最后的假期。”莉兹回想着转职文件上的信息,“到时候我好像还要和其他人一起先去一趟核心城,在那边待上两周,最后才启程去乌连。” “我会想你的,莉兹。” “我也是。” 两个人紧紧握住了彼此的手,忽然,莉兹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坐起身,她看了一眼自己挂在墙上的手风琴。 “虽然我不会小提琴,简,但我要是教你手风琴呢,你学不学?” 赫斯塔愣了一下。 “一个月学得会吗?” “学不了多少,但简单入个门肯定够了,”莉兹侧着头,“等我走了,我把琴留给你,你可以自己练习,我这儿还留着很多新手练习曲,你可以对着书自己练。” “好啊!” 当晚,当赫斯塔回到自己的房间,她发现自己的邮箱里多了一封回信——几天前她按照瓦伦蒂小姐的建议,给千叶写了一封问候邮件。 那封邮件写得不算长,信中,赫斯塔将自己新的训练计划讲给了千叶听,基于之前的表现,基地决定临时调整她的第一年课程,比如“基本射击见习”就被直接提为了“普通射击训练”,她现在直接和二年生c三年生们在一起受训,成绩毫不逊色。 在体能方面,四个月下来,她的体重已经由最初的24kg迅速上升到30kg,升高也由131长到了134。虽然她自觉身高的长势并不喜人,但据阿诺德教官说,这不用着急,因为当她再长大一些,进入了青春期,她的个头就会立刻窜起来。 为此,赫斯塔去网上找了数据,据说青春期的前2~3年,青少年每年能长上8~12厘米的个头,这让她稍微感到一些安慰。因为按照标准身高,11岁的女童标准身高在1米45——她现在比这个标准整整矮了11厘米。 不过,这段时间也还是有一些好消息,比如阿诺德教官已经开始帮她进行新项目申请,顺利的话两周后会有一场体能考核,通过以后,她可以参加一个为期24周的加强特训,虽然到时候具体时间还要看基地安排,但在这24周结束以后,她就可以和图兰c黎各她们一起行动了。 赫斯塔有些紧张地打开了千叶的回复邮件,她不知道千叶会回复什么,她会给出夸奖吗?还是觉得这些东西都无关紧要——毕竟这些东西在千叶小姐眼中,大概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当邮件打开,赫斯塔一时恍然。 千叶的邮件开头是五张连着的照片,全是草原上的人与风景。 第一张照片里,日光炽热耀眼,极远的地方能看见连绵起伏的群峦,一条曲折的雪线将山体分成雪白与藏青色的两部分。而从遥远雪山到脚下,莽莽的草场像一道天堑,牧草向两端无限延伸,不知尽头。 第二张,有牧羊人怀里抱着杆子鞭和一只刚出生不久的羊羔,烈日将他的裸露在外皮肤灼成了油亮的古铜色,在手背与手掌交接的地方,甚至能看见一条黑与粉白的分界。 第三张照片让赫斯塔短暂失神——因为在照片的角落,她看见了和自己一样的红发女人,她们头上戴着宝石,身上穿着花纹繁复的衣裳,入镜的红发女人骄傲地提着裙摆,挺着胸膛,正在与身旁的女伴共舞。 等看到第五张照片,赫斯塔立刻瞪大了眼睛。 这是一张七人合影,照片上,千叶和六个年纪各异赫斯塔女人对着镜头方向大笑——最老的那位看起来已经非常年迈,她的头发已是一片银白,眼珠有些灰蒙,可能是严重性的白内障所致,但头饰和裙子仍是赫斯塔族的传统服饰。 余下的女人们除了千叶全都是红发蓝眸,她们向着千叶的镜头热烈地打招呼,像是在隔着屏幕向赫斯塔问好。 赫斯塔继续下拉页面,在这张照片下面,千叶写下了一行简短的文字: 这是我上个月在十四区中部交质山一带拍的照片,有机会带你去看看。 邮件的末尾,依然是千叶的手写体签名和一个露齿笑的戏谑表情,和上次千叶的手写卡片如出一辙。 赫斯塔反复将邮件上下拖动了好几遍,整封邮件里千叶留下的话确实只有这一句。 对她上一封邮件里提到的那些生活日常,千叶没有给出任何回应,哪怕只是一句“知道了”“好的”。 赫斯塔坐在原地发了会儿呆,脸稍稍涨红了一些。 可能那些基地内琐碎的生活细节对千叶小姐来说,真的太无聊了吧。 赫斯塔在桌上趴了 会儿,又很快抬头,反复重看自己之前的邮件。 下次是不是不该写这么长?应该写得再短一点。 不,也许这些事情都太小了,写得再短也只是一些可有可无的东西,就不该写。 但之前千叶小姐说过,邮件c电话只能用来沟通一些不重要的事,重要的事,永远当面说。 这又该怎么办呢? 就在这时,页面忽然自己刷新了——原来千叶又写了一封信邮件来。 亲爱的简: 刚才忘了讲了,训练的事我都知道,你不要为了跟上进度就给自己胡乱加练。在你现在的阶段,力量训练要是太多了才容易长不高。十四区有句老话,‘一味求快,反而难以达到目的’,一切听阿诺德给你的建议。 24周特训会非常辛苦,虽然基地这边肯定会帮你记录每天的数据,但我建议你自己也准备一个记录本,把当天遇到的问题c感悟都记下来,不用长篇大论,一天就写一两句话也可以。你试试看,能不能养成这个习惯。 对了,你收到瓦伦蒂的礼物了吗?喜欢吗? —— 这一头,千叶坐在游轮餐厅靠窗的位置,皱眉紧盯着屏幕。 自从发出了第二封邮件以后她就一直在抖腿,鞋跟反复敲击着木质地板,发出一串让人焦虑的连击。 周围的几桌人不时往她这里投来抱怨的目光,但千叶浑然未觉。 船再往外开一会儿就该彻底没信号了,但连着两封邮件出去,她一直没等到赫斯塔的回复。 不过邮件本来就不是即时通讯。 说不定简这会儿已经睡了呢? 第 88 章 红丝绒 很快,信号开始变得不稳定。 正当千叶打算关上电脑埋头吃饭的时候,旁边的收件箱提示数忽然从21跳到了22。 她刷新页面,双眉微扬。 简回信了,不过她的回复也很短。 您好,千叶小姐: 金币已经收到了,我非常喜欢,它是意义非凡的礼物,谢谢您。 我会认真听取您的建议,请您放心。 简·赫斯塔 千叶望着屏幕,两手交叠在脑后,整个人稍稍往后靠了靠,目光顺势望向窗外大海。 是的嘛,这会儿已经是晚上的自由时间了,简现在又没有外出任务,肯定在公寓里,加上她们寝室所有人睡得都晚,她应该能看到。 不过真奇怪,她怎么一句没问和交质山有关的事呢——千叶还以为简看了照片会非常惊喜,很快来问交质山的详情。 “快十点了,千叶小姐。”对面的埃卢低声道,“这里十点打烊。” 千叶回过神来,她收起电脑,开始吃饭。 夜幕下的大海风平浪静,半圆的月亮在黑色的海面上投下破碎的光鳞,巨大的游轮在辽阔无边的水面航行,并留下一条堆满了白色泡沫的轨迹。 接下来的一个月,对简来说就像打仗,若干件事情堆在一起,让她几乎没有任何闲暇。 尽管日常的训练已经非常辛苦,但莉兹的手风琴课雷打不动。从认琴c识谱c持琴姿势到指法,这些枯燥的入门知识她教得非常扎实,这常常让赫斯塔想起千叶纠正自己射击习惯的经历——学琴和学枪之间,好像根本没什么区别。 日子过得飞快,在莉兹离开前的最后一周,黎各来了初潮,也即第一次月经。 最开始发现这一点的人是赫斯塔,当黎各从她身边经过时,她在黎各的裤子上看到了血迹。 随后,赫斯塔的惊呼引来了莉兹和图兰,两人一起安慰了同样受到了惊吓的黎各,并很快教她如何使用卫生棉条,在这过程中赫斯塔也一直紧张地旁听。 莉兹和图兰匀出了一些基地开给她们的布洛芬,不过黎各没有什么经期反应,除了一点隐隐的坠胀,她并不觉得疼。 当晚,几个女孩子聚在一起为黎各庆祝,图兰做了卡特拉的烘焙特产“猩红雪莉”——一块足够四人食的红色树莓派。 莉兹则送了黎各一条红丝绒毛毯,赫斯塔也有一份。用莉兹的话说,“这算是提前备上了”。 除此之外,她们还从食堂拿了一些石榴汁和现打的红李果浆,蜜烤甜菜根和小番茄。黎各本来还想去后厨偷一瓶红酒,被莉兹义正词严地拒绝了。 这一切的准备都源自阿斯基亚的习俗,每当一个女孩的初潮降临,她的家人们会在家中为她准备许多红色食物,既为她即将踏入青春期的人生庆祝,也让其他女性长辈分享一些经验或趣事,好让孩子们明白这一切意味着什么。 “一个女人一生中大概要经过450次月经,它以28天为一个周期,会从少年时期陪伴我们,直到中年。” 在403的客厅,几个女孩围坐在一起,莉兹在纸上简单画出了女性生殖系统的示意图,倒梨状的子宫c悬在子宫两侧的卵巢和输卵管。 “当我们出生时,我们的卵巢里就已经有了成千上万的卵泡,她们就像一个一个的小袋子,每一个袋子里都装着一个卵母细胞,也就是卵子的原形。 “虽然它们数量众多,但每个月也只有一个卵子——发育得最成熟的那一个——能冲出卵泡,穿越子房壁,走向输卵管。 “与此同时,卵泡开始释放孕酮,这种激素会刺激子宫内膜,产生血液和各种营养物质,为孕育一个新生命做准备。 “如果我们没有怀孕,那么几天后我们体内的孕酮和雌激素都会骤降,与此同时子宫会停止补充养分,子宫内膜也开始退化c脱落。当它离开我们的身体,就变成了月经。 “而如果我们怀了孕,也即,有精子在输卵管和卵子相遇,结合形成了一个受精卵,那么,这颗受精卵将悠哉悠哉地落向子宫,开始着床。 “我们的子宫会像一块温暖的红丝绒,接住它,照顾它,直到它变成一个成熟的婴儿——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这样降生的。” 赫斯塔和黎各都发出一声轻微的“喔哦”,两人不约而同地裹紧了自己身上的丝绒毯。 这一连串的变化令赫斯塔感到神奇——原来人们体内的激素会这样精密地控制着身体内部的运作。一个以28天为周期的时钟,会在接下来的三四十年的时间里孜 孜不倦地运转,而此前,她对这一切毫不知晓。 “过两天支援中心那边的老师也会专门来给黎各讲这些的,她会比我讲得更深入,不过大体上就是这样,”莉兹举起了杯中鲜红的石榴汁,“让我们一起祝贺黎各——” 四人的杯盏碰在了一起。 黎各两只脚踩在椅子上,以一个蹲坐的姿势喝了一口红李果浆。 她披散着头发,一直挂在脖子上的耳机把她垂落的中长发朝上弯折,她不时伸手将头发重新捋直,再抛甩向脑后。 等黎各放下了杯子,她望着莉兹,“所以,我是不是可以理解成来了月经,我就可以怀孕了?” “是的。” 黎各立刻嘴角下沉,表情夸张地做了一个鬼脸,“呵,那听起来可不像什么值得庆祝的事。” 一向和黎各交集不深的图兰,在听到这句话时突然举起了杯子,主动朝黎各那边碰了一下。 “我同意,但我们还是要庆祝——因为你的童年从这一刻起也结束了,黎各。” 两个人再次欢乐地碰杯。 一旁赫斯塔撑着脸,“为什么不值得庆祝?你有了一项新的能力。” 黎各哈哈笑起来,当她的胸口随呼吸起伏的时候,那只从肩膀向心口延伸的渡鸦刺青也在随之颤动。 “你以前在孕妇身边待过吗,就那种,挺着个大肚子,肚皮发青,一天到晚只会哭的女人。” 赫斯塔摇了摇头——短鸣巷里没有孕妇,却经常有流产后需要静养的女人,她帮着母亲一起照顾过她们。 黎各朝赫斯塔那边挪了挪,“你过来点儿,我来告诉你怀孕意味着什么。” 她望着赫斯塔的眼睛非常有神,这表情永远怀着一种下一刻就要去干什么坏事的生动。她对着赫斯塔勾勾手指,等到赫斯塔靠近,黎各又用图兰和莉兹都能听见的声音小声开口。 “怀孕就意味着,将来你男人打你的时候,你没力气还手。” 第 89 章 分别 赫斯塔这就明白了。 那确实,本来就有体力差距,再挺着个大肚子,肯定打不过。 “不是的!”一旁莉兹企图解释,“一般来说——” “不止是这样,”图兰截断了莉兹的话,“等孩子出生以后,你的噩梦才刚刚开始——你得洗衣做饭,勤俭持家,每天大清早就起来忙活,夜里还要照顾孩子。 “出嫁的时候遇上丈夫打人,可能你的兄弟还会在你挨打了以后帮你出头,可等你生了孩子,你就完完全全是丈夫家的人了。兄弟不再是你自己的兄弟,而是你丈夫的兄弟,你要是胆敢在外面让你丈夫丢脸,你的兄弟会和你丈夫一起狠狠教训你。” 黎各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哦,这我不清楚,我没有兄弟你说的这是谁,你姐姐吗?” “对,我姐姐。” 黎各整个人靠在了椅子上,尽管今晚这里没有人喝酒,但每个人脸上都浮现出一种与醉态相似的松弛。 “我懂。最聪明的女人不结婚,次聪明的女人不生孩子,只有‘好女人’才会想着擦亮眼睛,找个‘好男人’过日子你姐姐是个‘顶好的女人’,是不是?” 图兰仰头望着天花板。 “是的,好女人。”图兰喃喃,仿佛在自言自语,“好女人太多了。” 今晚的这番对话让她非常意外,过去她一直不太喜欢黎各这个人,觉得她孤僻怪异,不仅对其他人主动给予的帮助从无感恩,还几次三番给莉兹添麻烦。而今看她却在某些观点上与自己有着惊人的一致。 两人又谈起过去曾见过的种种教训,莉兹已经绕到了赫斯塔身后,伸手捂住了赫斯塔的耳朵。 赫斯塔仰头望着她,“莉兹?” “太晚了,你去休息吧。”莉兹有些无奈,“今晚这里我来收拾。” 十月的第二个星期一,莉兹与若干今年确认转职的同学一道离开基地,动身前往第三区核心城。 莉兹正式更换代号为:多娜。 她换上水银针的正式礼服:一身黑色的翻领军装,内着白色礼服衬衣,系领带,两侧领子上用细金属丝绣着一柄穿透螯钳的长剑。 她左胸口的口袋上别着姓名牌,上面用漂亮的花体字印着“多娜中士”。 在这一身制服外头还有一件黑色毛呢斗篷,斗篷内侧是赤红色的,斗篷之下,一柄大碗护手佩剑别在腰间,这把剑没开过刃,仅作佩饰用。 行走时,莉兹戴上漂亮的大檐帽,她的左手隐在斗篷下按着剑柄,右手正常挥摆,脚下黑色高筒军靴踩出踏踏的清脆声响,身后斗篷翻飞飘扬,带出红与黑交错的色彩。 莉兹记得当她第一次在寝室里试穿这件衣服的时候,引起了其他三人一声又一声的惊呼,这身衣服实在太好看,连她自己都对上身效果感到惊异。 只可惜此刻403的其他人都在各自的训练场上,不能亲自来送别。 不过,昨夜四人在客厅打了个地铺,进行了最后一次睡前谈天。 那是四个人的告别会,几个人算着,今年是莉兹,明年是图兰,后年是黎各,最后是简。这期间,也许会有新人入住403,重新住进莉兹的房间,并一个个将她们替换,好像一架忒修斯之船。 上车前,莉兹最后一眼回望这片生活了将近三年的基地,心中忽感不舍。 这些年间,不知有多少位预备役水银针从这里走出,而她也是其中籍籍无名的一个。 而今,一条新的道路已经在眼前铺展,她虽然不知这条路会通向何方,但往昔一切都在告诫她,不要彷徨。 不要彷徨,向前 向前吧。 次年春。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间,简的24周特训就只剩下最后半个月。 这一天是3月19日,从未有过缺勤记录的简赫斯塔向基地告假,乘车前往圣安妮修道院,祭奠故人。 去年的今天,化身螯合物的艾尔玛院长袭击了她和格尔丁修女,而伯衡至今下落不明——这可能是一个相对委婉的说法。 在去年《不屈报》风波彻底尘埃落定前,谭伊市政府曾秘密销毁了所有与圣安妮修道院有关的资料,以期隐瞒下更多的信息。 其中也包括了伯衡的照片。 仅仅一年时间,这位老朋友的长相对赫斯塔而言已经变得有些模糊,她已经不能像从前一样,闭上眼睛就准确地回忆起他的样子,但偶尔 见到来自十四区的男性脸孔,伯衡的音容笑貌仍会像一个突然浮现的幽灵,从她的脑海中浮起,穿过,而后湮灭。 在从基地前往修道院的路上,赫斯塔拿着手机查看邮箱邮件。除了少数来自重要收信人的信会进入收件箱,其他所有基地的通知邮件,她都分门别类做了自动归档,如今在查阅的时候,她只需要进入分类迅速扫一眼邮件标题,就能确定这封邮件有没有打开的必要。 这个方法和每日短记一样,都是千叶小姐传授的技巧。 等粗略看完了基地内近二十周的基地通知,赫斯塔切入自己的私人收信箱,她忽然发出了一声惊叹,旁边司机往她这儿看了一眼,“怎么了?” “没事。”赫斯塔平静地回答。 赫斯塔屏住了呼吸,在过去22周的时间里她几乎完全和外界断了联系,不管是手机还是电脑,她都完全没有碰过。高强度的特训——毒气耐受c近身格斗c快速移动射击c等等等等几乎占据了她全部的时间和精力。 直到最近,其中一位教官才告诉她,鉴于整场特训的参与者只有她一个人,她的训练项目和其他人相比要少不少,像莉兹c图兰她们在经历24周特训的时候还需要分班,以团队为基本单位进行对抗活动。 尽管项目已经比从前要少,赫斯塔依旧感到精疲力竭,这样的生活节奏让她根本没有闲暇去伤感或怀念。 每天夜里,她甚至连做梦的力气都没有,闭上眼睛就立刻入睡,醒来以后又精神百倍地投入接下来的训练之中。 而就这五个多月的时间里,莉兹给她写了十七封邮件 整整十七封。 算下来,她几乎每个礼拜都在写。 赫斯塔还来不及看,就立刻仰头靠了一会儿。 和莉兹她们分别,已经快半年了。 第 90 章 来信·核心城 发件人:多娜&at; 日期:19/10/4623 收件人:&at; 邮件标题:来自核心城的问候 亲爱的简: 你最近过得还好吗?我现在正坐在前往乌连的火车上给你写信。在核心城待了一周,现在才有了一点闲暇。 这将近一周的核心城之行安排得相当紧凑,我们这支不到二十人的队伍,先后经过了十几次的检阅。除了一些我们叫不出名字的联合政府官员接连出席,还有好几位ahgas的高层也以虚拟投影的方式参与。他们似乎要拍一个什么纪录片,刚好我们这一届赶上了。 虽然这里繁文缛节一大堆,但我还是觉得不虚此行。简,你也一定要亲眼来核心城一趟,我永远不会忘记自己,透过轻轨的车窗,看见这个城市的第一眼—— 一座座巨大的c灰蒙蒙的建筑拔地而起,你第一眼几乎看不见窗户,它们就像接连不断的墓碑,伫立在深秋的浓雾中。 地面的街道上看不见行人,也没有车流,像一座废弃的死城。我们在悬于空中的车厢里静坐,像一群不合时宜的来客,正在深入死神栖居的腹地。 我一直在往窗外看,在水泥森林中偶尔会出现一两座空旷的公园,它们让我想起以前在阿斯基亚的光景,可是那些青葱翠绿的草坪上没有人,红白相间的跑道也空空荡荡,只有一些形状诡异的纪念碑伫立在公园中心,它们大都是银色的,少部分是与周围建筑一样的灰暗色。它们充满了对称的美感。有的像鹿角,有的像羽翼——或者说是一双伸向天空的巨手。 可当轻轨从地面驶入地下,一切又恢复了我们所熟悉的世界的样子——就像我们的地下基地那样,这里的地下车站有着光洁的白色幕墙和一尘不染的地板。当我们依次将车票投入检票机以后,我们手边的幕墙上就出现了色彩鲜艳的道路指示信息。 这里到处都是履带,到处都是电梯,它们组成了一张巨网,将整个核心城的地下车站网罗其间。但它们又伪装得那样好,以至于很多人在履带启动的瞬间都跳了起来。 从我们下车的车站到下榻之地,我估算了一下我实际迈步的数量,可能还不到两百步?同行的爱莲娜——就是之前和我们一块儿学歌的那个女孩子,说这地方看起来简直不像运人的,而像是运送机器的。 她这么一说,我倒真有几分这种感觉。站在传送履带上的时候,所有人都保持着一个姿势,大家沉默着,茫然地望着前方,任由脚下的履带将自己带到不同的车厢入口,像极了一个个制作考究,精美到足以乱真的仿生人。 在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我一有空闲时间就往外跑,拍了很多照片,在随行者的介绍里,我才知道那些像墓碑一样耸立的高楼并没有废弃,它们大都是办公楼或生产车间,而且也并非没有窗户——只不过和高楼的体量相比,那些细而窄的狭窗就像是混凝土的一条纹理。 我本来想申请到建筑外的地面上看看,结果申请批下来了,时间却不够了,只能作罢。在核心城最内侧的一栋高楼里,我看到了母城的轮廓,本想拍下来也给你们看看,但那里不能摄影。 母城和我想象中的形象相去甚远,它的外表看起来就像一颗椭圆形的卵,就像一粒滴落在地面的水银。据说在母城浮现后不久,这层看起来薄如蝉翼的外壳就自行张开,形成了一个半圆形的空腔,将母城覆盖。 母城内有专门的维修机器人针对这层外壳进行巡检,每当发现潜在坏点,它们会自行向城内的车间报备c生产c而后进行更替。 直到去年,第三区才第一次成功复刻了一个维修机器人,它的外形像一只鳐鱼,只是没有尾刺,在检修的时候,它会将自己紧紧吸附在母城的外壳上,通过探测不同区域进光量的变化来进行诊断。 这层保护壳能极大减轻极端天气带来的负面影响,只可惜我们至今也未能完全理解它背后的技术原理。 在听到这些介绍的时候,我觉得很感慨,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这像是一道文明的隐喻——我们现有世界的一切都建立在这十六座母城上,它精确c复杂,蕴含着我们难以企及的力量,但它本身又是如此神秘脆弱,充满未知,危若累卵。 核心城里还有一些博物馆,同样因为时间关系,我没能把它们全走一趟,希望以后能有机会再来,如果能和你们一块儿,就更好啦。 今天就写到这里吧。 希望你一切顺利。 多娜 (见鬼,我刚刚又敲下了原来的名字要习惯一个新名字真的好难) 19/10/4623 —— 发件人:多娜&at; 日期:25/10/4623 收件人:&at; 邮件标题:才知道你在训练呢! 亲爱的简: 我前几天还在奇怪,你怎么一直没有回信,今天和图兰闲聊的时候才知道你的24周特训已经开始了,祝贺你! 我前天刚刚入职,结果今天就遇上了警署和社保局同时罢工,除了少数必要人员仍在执勤,其他人都去游行了。要和我办理交接的那个老头子根本找不到人,我没想到来这儿的第一件事就是写投诉邮件不过这样一来,我这几天刚好有时间静下心来阅读以前的卷宗,勉强不算坏事吧。 乌连这个地方临近南部内海,虽然没有从其他大区直接驶来的邮轮,但也是运输要地,尤其这里盛产葡萄酒,所以比谭伊要繁华,街上的老房子都五颜六色的,好像童话小镇。 前天我第一次见到我在乌连的同事们时,他们都很震惊,并对水银针如此明目张胆地使用童工表示谴责——我费了好大力气才和他们解释清楚我们的工作机制,包括我们理论上25岁就能退休这件事,大家的态度忽然又变得很羡慕。 我好像是第一个被派到这里来的水银针,这里的人不太关心与螯合病有关的事,他们的生活节奏很慢,每周只工作35小时,每年有一个月左右的带薪休假,除此之外,部门里还有一个已经成摆设的调休制度——如果你当周工作满40小时,那么下一周的周五也纳入周末假期,可以多休一天。 他们管这叫大小周制度。 第 91 章 来信· 适应不良 (接前) 但是,根本就没有过大周的人,因为没人能做到每周工作40小时。甚至于,即便有人希望主动工作满40小时,那也不可能办到——这里的很多工作都盘根错节,一个任务往往拆给两到三个部门同时协理,而每个部门的权责又都非常有限。 这种分工使得任何一个人都受着牵制,其他人不工作,你也就没法工作。刨除掉每天喝喝咖啡聊聊天的时间,我保守估计乌连的公职人员每周工作时间在28小时到30小时左右。 我真是不理解,我想起在阿斯基亚,大家对待工作的态度都是勤勤恳恳,因为工作不仅仅是一份糊口的手段,而且也应当是一个不断使自身更完整c努力寻找自身使命的过程。空领一份薪水,但却在可以预见的未来浪费作践自己的人生这样真是令人恼火! 他们完全不知道自己当下享受到的物质生活有多丰厚,多难得,荒原的存在对他们中的某些人来说是「真实性有待检验」的「猎奇故事」,而螯合病则是政府为了「限制公民自由」而夸大其词编造的「阴谋」之一。 想想那么多人在荒原上流过的血我觉得我永远不可能和这些人成为朋友。 我已经想你们想到发疯了。 多娜 25/10/4623 发件人:多娜 日期:22/01/4624 收件人:ahgastr一isiè 邮件标题:震惊!ahgas内部极优水银针竟立志成为同样优秀的装修工人 亲爱的简: 昨天我刚刚收到了来自总部对我上一季度的工作评估,结果是a++(虽然是非常难得的成绩,在不过也我意料之中啦 上一封信和你提到的老房子,我想来想去还是买下来了,手续真是办得我脱了两层皮。因为还没有成年的关系,我只能委托ahgas的后勤以集体财产的名义将房产购入,并赠与到我名下,距离我真正拿到这间房子还有五年的时间——二十岁!我真是殷切期盼她的到来! 这间老房子虽然有个漂亮的后花园,但它毕竟已经有近两百年的历史了,想搬进去,第一件事就是要重新翻修,这件事只能我一个人来做,你知道为什么吗?我和你讲件小事,你就明白了。 上个月,我办公室的阳台漏雨了,因为平时我喜欢在阳台上办公,所以立刻联系秘书来修,结果秘书看了以后表示,这不算「紧急情况」下的损坏,所以我只能先提交申请,然后排队等待上面派修理工下来。 我问这一般要等多久,秘书查看系统以后告诉我,七个月。 我说这不行,我不能等这么久,秘书被我磨得没办法,最后她想了一个招:我自己联系一个房屋修补公司的泥瓦匠过来先修着并垫付钱款,相关费用,我可以走「办公损耗」报销,虽然钱还是得等年底才能报销,但这样我至少能立刻找人来解决阳台的漏雨问题。 你以为这就完了吗?不! 我预约了那位泥瓦匠三天以后的时间,约定时间是上午9:00,结果他9:25才晃晃悠悠地出现在我办公室门口,接着,他架着梯子上阳台顶看了看,告诉我今天没发修,因为一些这样那样的原因,这不是普通的渗漏,他没带够材料。 第二天,到9:44了他才姗姗来迟,这次他大概是准备妥当了,调好了需要的东西就上房开始工作,我听着他唱歌唱了快一小时,十点半他下来,告诉我完成了一半,但介于明天是周六,所以他下周一上午9:30会再来。 周一,他终于在9:30准时出现了,然而这次他上房半小时不到,天就开始下雨,他收拾起东西就准备离开,说今天天气不好,明天继续——我拒绝了他这个提议,付了他一半的工钱让他赶紧走人。 然后,趁着下班前的最后半小时,我自己去附近的五金店里找老板娘买了一块防雨毡和半桶沥青,我上了房顶,找到了漏雨的地方,不到一刻钟就把问题搞定了。 我以前一直觉得「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来做」是真理,但是,谁来判断一个人是否真的「专业」呢?这次老房的装修,我已经从图书馆借了好几本相关的工具书,这一次无论如何我都要先上手试试,等撞上实在迈不过去的坎再说。 你还记得之前有一次,你我还有图兰三个人一起在我的房间里谈天的事吗?那时我们聊到荒原上的检疫措施,我曾经说,两次螯合物潮,算是给宜居地和其他荒原的人都敲遍了警钟,现在我必须收回这句话,完完全全地收回。 这半年来 我一直强忍着一些焦躁和怒火,在乌连,大部分防疫措施形同虚设,人们像应付一桩苦差使一样应付这些事情。如果有今时今日这里突然爆发出螯合病,我敢断言它只会陷落得比荒原更快,也更加彻底。 这话我不该说,因为我的任务就是避免这一切发生。但我还是觉得我们陷入了一种悖论——在最开始,我们设置了几百道与螯合物相关的有效防线,即便有个把防线在极端情况下失灵,剩下的那些依旧能将危险抵御在外。 正因如此,宜居地才能固若金汤,成为一处世外伊甸。然而,这里的人被保护得越好,他们就越意识不到外部的危险,意识不到一些微小的变化与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息息相关,继而越是松懈。 当防线从内部溃烂,根本不需要多么大的外力——它自己就会自行崩塌。 哎,不说这些了,我在宜居地内的生活真是步履维艰但往好处想,至少等到你正式离开基地的那一天,这儿就能有一栋收拾得漂漂亮亮的阿斯基亚风情院落请你喝下午茶了。 期待那一天的到来,希望你一切顺利。 你正在向泥瓦匠进化的朋友 多娜 22/01/4624 赫斯塔一封一封地往后看,莉兹的每封邮件都写了一些她生活中的小事,像是因为年龄差距过大找不到和同事的共同话题而烦恼,偶尔以水银针的身份参与当地警方针对犯罪分子的围剿并成功营救了人质,更有那么几个令人恼火的时刻,她不得不翻遍ahgas与联合政府合作纲领的文件细则,牟足一口气,与乌连一整个冗沉的行政系统相对抗 诸如此类的故事,生动又鲜活。 这快半年的时间,莉兹始终在努力熟悉乌连的政府架构与安防架构,并且在最近才终于有些开窍之感。目前她已经在邻省另一位水银针的帮助下,开始重启省内荒废了好几年的螯合菌监防计划。 看完最后一封信,赫斯塔将手机贴近心口。 看得出来,莉兹的这半年过得很艰辛,也很精彩。 第 92 章 重逢 接送赫斯塔的汽车停在了离圣安妮修道院的不远的空地上。 原本坐落着主教堂的地方,如今已经修了一座四米高的圣修女悼念碑,在略有些阴沉的天幕下,它呈现出礁石一样润泽的灰黑色。 在石像下面,有金色数字蚀刻在同样灰黑的石面上:19一03一4623 赫斯塔在圣修女的石碑下停下了脚步,目光从日期的数字慢慢上移,直到与石像低垂的眼眸交汇。 仅仅过去了一年,除了不远处几块断井颓垣仍能看出当年大火的痕迹,这里的一切都被春日里郁郁葱葱的草木所覆盖。 赫斯塔拨开草木向修道院的更深处走去,很快找到一块墓——这是她去年在训练前专门来立的,不过石板下没有埋葬任何人,只有两把十字架和一把银钥匙。 这一天,她在碑前放了一束花,并花了两个多小时的时间除草,擦拭墓碑,而后在碑前站了很久。 “我回来了。” 赫斯塔低声说。 “再见。” 4624年十月,图兰c迦尔文离开谭伊的预备役基地。 图兰成功申请到当年ahga第一c三区联合培养计划的名额,前往位于第一区的阿伦特大学医学院就读。 迦尔文编入预备作战部队,并于当年12月正式参与第三区西北部荒原的螯合物歼灭作战,战绩卓越。 4625年十月,黎各离开基地,编入预备作战部队。 次年二月,黎各与所在队伍在荒原巡视途中遭遇螯合物袭击,黎各在与主队失联的情况下成功预判到附近荒原爆发螯合物潮的事实,及时向附近工作点发出了警报,不仅将本队伤亡降至了最低,且为边境宜居地争取了宝贵的作战准备时间,被授予第三区自由功绩勋章,成为获得这一勋章的人员中最年轻的一位。 4626年七月,南部宜居地防线重振完毕,第三区联合政府对一些岗位上表现突出的成员进行了褒奖,其中,莉兹由少尉晋升为中尉,并获得在乌连招募民间志愿者的特殊权限。 4627年春,一个细雨不停的清晨,莉兹提着一个小行李箱,快步从靠站的列车上跳了下来。 她刚刚从邻省出差回来,今明两天是她的调休假期,但莉兹行色匆匆,显然没有在休假的惬意。 这一切只因为图兰和黎各两人会在今天上午十一点乘车抵达乌连,她们将在这里待上三天——这是自4623年基地分别后,三人的第一次碰头。 唯一的遗憾是赫斯塔无法前来,她没有解释原因,剩下的三人都非常默契地不询问。 从4623年的秋天到现在,基地有两个人一直没有出现在毕业名单上,简就是其中一个。 基地总是有基地的安排,如果简没有主动提及,那必然是因为她也不能说。 莉兹乘车回到办公室,这是她一向出差的习惯——在回城的第一天,即便是假期也要先回办公室一趟,以便快速处理一些重要但不紧急的积压任务。 早晨7:30,莉兹走进了办公室,她将两只用纸包着的牛角面包和一杯咖啡放在了桌上,并抬头看了眼时间。 挺好的,接下来她可以在这儿一直坐到10:15,这两个小时足够她处理很多事情,再之后,就可以出门去接图兰和黎各了。 7:45,一个电话打进了莉兹的办公室,她有些意外,但还是很快接起。 “你好,哪位?” “您好!多娜中尉!这里是保卫科!您有一位访客!” 莉兹颦眉,“访客?谁?” “是一位女士,希望能见您一面。” “她的姓名?” “呃她说不方便告知。” “那就让她预约我后天上午的时间,今天是我的假期,我不见访客。” 说罢,莉兹挂下了电话。 然而,没过多久,电话铃又响了起来。 “你好?” “您好中尉!她说,她今天务必要见到您,否则她就不走了。” “不走了?”莉兹狐疑地眯起了眼睛,“她长什么样子?” “黑头发,黑眼睛,呃,长发,戴眼镜,还有——” “我知道了。她不走,就请您帮个忙,赶她出去。” 莉兹再次挂断了电话。 电话没有再响,不过很快,莉兹听见外面的走廊 上传来两人的脚步声——显然,以这里其他职员的习惯,他们不可能在不到八点的时候就赶着来上班。 仔细辨认脚步,其中一人应该是楼下保卫科守卫的大皮鞋,那么另一位显然就是今天这位不速之客了。 这种情况在乌连并不少见,虽然这里理论上也是公务员们办公的地方,闲人等不得入内,但实际上,官僚们内部并不将此地视为市政系统的一部分,故而很多规章制度即便执行得马马虎虎也没有人会追究。 只要来访者衣着光鲜,名头响亮,看起来像是个有身份的人物,那么,这里的保卫科很少会阻拦。 一般这种情况交给秘书去周旋会比较合适——但秘书们这会儿根本没上班。 很快,外面响起敲门声。 莉兹并没有停下自己伏案工作的笔,她头也不抬:“请进。” 门从外面被打开,然而,没有人说话,对方似乎也没有踏进办公室一步。 “多娜中士不,中尉,好久不见了。” 这个声音让莉兹感到有些陌生,可陌生之中,又有那么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 而且她说“好久不见” 莉兹抬起头,尽管第一眼看到来人时,眼前人的装扮与她昔日印象中的故人完全不符,可莉兹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这人一身高领黑裙,手中提着一把花伞,身型挺拔。 她的眸子不知为什么从蓝色变成了黑色,发色也完全变了,但那双眼睛依旧像从前那样明亮c机敏,永远带着一点对周遭事与物的警惕。 四年不见,她的个子一下窜了起来,记忆里那个瘦弱的小女孩远去了,此刻的她像一棵杨树,在春雨里舒展了枝条,每一片叶子都精神抖擞。 莉兹立刻站起了身,快步走向站在门口的女子,一声“简”几乎是被她牢牢咬在了嘴里,才没有喊出来。 “优莱卡,我是优莱卡。”赫斯塔向莉兹伸出了手,“真高兴再见到你,多娜中尉。” 第 93 章 畸变者 莉兹笑着摇了摇头,她握住赫斯塔的手,紧接着用力地抱住了她,赫斯塔也同样热烈地回应。 守卫看了看莉兹的反应——看来,这个清早来访的女人显然没有说谎,中尉确实认识她。 于是守卫安心地松了口气,对莉兹道,“那么,您二位慢聊。” 很快,守卫离开,莉兹目送他离去的背影消失在楼道口,这才回过头来。赫斯塔已经坐在了自己的工位——她一眼就看到了桌上装满了酒心巧克力的玻璃罐,这会儿正尝试着打开盖子。 莉兹关上门,回身便朝着赫斯塔的肩膀用力打了一拳。 “你既然今天能过来,为什么之前还骗我们说你没时间?” 赫斯塔手里刚剥开的巧克力差点跌在地上。 “我没说谎,我正要和你说呢,我今天只能在这儿待一个多小时,一会儿我就得去乌连北站,换乘列车到博尔桥,再从那儿前往第三区的南部边境,我想着,既然见不着图兰和黎各,那就不多这一句嘴了,免得叫她们难受。” 赫斯塔一边回答,一边把豆子大小的巧克力抛起来,然后一口一个接着吃。 这些巧克力正是从前瓦伦蒂小姐常备在身的零食,不过,直到不久前赫斯塔第一次尝到真正的酒心巧克力,并被浓郁辛辣的酒味甜浆呛得说不出话,她才意识到瓦伦蒂小姐包里装着的“酒心”只是一种哄小孩的修辞。 “还有任务?” “嗯。”赫斯塔咀嚼着,“这里不方便聊天,我们去外面走走?” “好啊,”莉兹声音轻快,“去哪儿都行。” 两人离开办公室,在朦朦胧胧地细雨里散着步,雨雾凝成细小的水珠,粘在她们的衣服上,头发上。 “你这副打扮是怎么回事?优莱卡又是什么,你的代号?” “不是,我还没有代号,优莱卡就是一个临时的假名,”赫斯塔一一回答,“我已经有十几个这样的名字了,黎贝卡c杰西卡c莫妮卡一个任务,一个身份。” 说着,赫斯塔揪了揪自己的“头皮”,“这是假发,是不是看不出来?” “已经十几个任务了?”莉兹感到不可思议,“怎么会这么多,去年基地的毕业名单上明明没有你你现在应该还是预备役啊,他们不能这么对你。” “已经不是了。”赫斯塔摇头,“24周特训结束以后,基地方面觉得我的能力相对特殊,就直接让我转了职,只不过现在我对外的身份还维持着预备役,我也不能以书面方式告诉其他人。” 莉兹突然沉默了片刻,“那你现在都在做些什么,我能问吗?” “能。我在来这儿之前向基地和千叶小姐同时确认了我们的谈话范畴,但你需要对我们的谈话保密。” “一k,我懂了,你继续讲。”莉兹轻声道,“特殊是指什么?” “鉴于我现在还没有二次觉醒——” “什么?”莉兹再次愕然,“之前你和图兰遇险的那次——” “对,因为只有在面对螯合物的时候我才能暂时进入子弹时间的状态,基地觉得我非常适合用来引诱藏匿在荒原上的畸变者。” 畸变者,特指发病后经过多次变异的螯合物。 畸变者的出现几率极低,一般只在彻底失控的荒原螯合物潮中才会产生。 相较于普通螯合物而言,畸变者的能力增幅更强,寿命更长,产生合作行为的可能性更大。甚至曾有少量证据表明,在畸变者面前,普通螯合物可能会表现出一定的服从性。 在螯合物潮爆发后,邻近的宜居地如何在四散的螯合物中标记出畸变者并尽快将其歼灭,始终是一个令人头疼的问题。 一开始,人们识别畸变者的办法通常是逐级筛选,先以密集的燃烧弹对螯合物进行批量杀伤,并在隔离区设置燃烧带,在这种情况下仍能突破重围的螯合物一律视为畸变者,由水银针的精锐小组负责歼灭。 这种状况持续到4601年,有人发现畸变者似乎对部分预备役水银针的气味非常敏锐,尤其是对那些尚未二次觉醒的幼苗,畸变者有着近乎执拗的猎杀欲望。 至此,水银针们终于开始了一系列主动标记c并诱杀“畸变者”的尝试,他们让特别善于奔跑的水银针携带模拟信息素向无人区狂奔,以期将畸变者引出,一旦标记出畸变者,水银针们就能以更高效c安全的方式解决余下的螯合物威胁。 此种办法被称为“信息素诱捕标记法”,它的成功率只有30~45左右——畸变者对相关信息素的感知非常敏锐 ,一旦它们意识到气味并非来自真实的初觉水银针,会立刻放弃追逐。 莉兹的脸色几乎随之变得苍白:所有针对螯合物潮的行动计划,不论是寻找水银针新人的打捞行动还是负责歼敌的猎杀行动,都必须由战斗经验5年以上的资深水银针来执行,何以ahgas竟会让赫斯塔一个新人参与“诱杀畸变者“这类危险系数极高的任务 ——想都不用想,提出这个作战方案的人里必然有千叶真崎。 难怪这几年基地完全隐藏了赫斯塔的去向,难怪今天她出现时名字与身份都是假的 这其中固然有一些传统的保密理由:比如所有非水银针都有成为螯合物乃至畸变者的可能,为了避免普通人在病变后知晓太多水银针的作战细节,水银针内大部分战斗详情都不会轻易披露。 但是,考虑标记畸变者这一任务极其危险,倘使被有心人得知ahgas竟让赫斯塔这样的年轻人直接参与,那必然又能够酝酿出另一场舆论风波了。 “莉兹。”赫斯塔突然喊了她一声。 “嗯?” “你这几年过得不开心吗?” 莉兹不解,“我很开心啊,谁告诉你我过得不开心?” 赫斯塔伸出手指,按向莉兹皱起的眉心。 “现在你面无表情的时候,眉头这里也是皱着的,以前不会。” 莉兹怔了一怔——有这样的变化吗?她自己倒没有发现。不过,或许也只有像赫斯塔这样几年不见的朋友才能在相逢的第一刻敏锐地觉察出对方的不同。 想到这儿,她轻笑一声,拨开了赫斯塔的手。 便就这短暂的一瞥,她看见赫斯塔右手手背一点微妙的色差,像是戴着露指手套暴晒后留下的印痕。 “你是刚从热带地区回来吗?” “哦,不是。”赫斯塔顺着莉兹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右手,“第二次参与诱杀任务的时候,右手的四根手指头不小心被只螯合物削掉了,之后手术不够及时,只有食指接了回来,剩下的,基地给我装了义肢——就像图兰那样。” 当着莉兹的面,赫斯塔握拳c伸展,如此反复,动作灵巧。 “结果现在食指还不如剩下几根手指灵活,偶尔还会关节痛,当时真不该接回来。” 第 94 章 影子 莉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眉心又颦蹙起来,她握住赫斯塔的手,用拇指的指腹轻轻抚过断指与义体的接口。 “已经不疼了。”赫斯塔回答。 莉兹摇了摇头,细雨中,她直接坐在了道旁湿漉漉的长椅上,赫斯塔也坐去了她身旁。 这一幕让两人不约而同地想起从前在基地的一次长谈,那时她们也像今天这样坐在一处。 “瓦伦蒂小姐说她很担心你的状态,她已经很久没有你的消息了。” “应该是因为我把ahgas的心理咨询停了的关系吧,但我每年还是在据实填ahgas的心理量表,评估结果都还行,除了睡眠有点不好其他都没事你现在还在接受基地的每周心理咨询吗?” 赫斯塔摇了摇头,“没有那么多时间,现在基本是三周一次,我每次都不知道说什么,一般都是在说训练的事。” 莉兹笑了一声,“我停下咨询的原因也差不多,连睡觉的时间都不够还做什么咨询呢——不过我确实觉得我不再需要这些东西了。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也知道我要做什么,现在无端要我将许多事全都说出来给另一个人听,我觉得没必要,而且” 莉兹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犹豫该不该说后半截。 “而且什么?” “如果我回答你,那我们今天的谈话,你能替我保密吗?” 赫斯塔望着莉兹,像从前一样郑重点头,“我能。” “有一些问题,我是在离开基地以后才意识到的,”莉兹斟酌着开口,“从前没有觉得有什么,反而是这几年,慢慢开始觉得不妥。” “比如什么呢?” “比如芯片。” 莉兹抬起了自己的右手手腕,在她和赫斯塔的右手腕口都有一道相似的浅浅疤痕——那是刚进基地时为了植入芯片留下的。 “两年前,在我向总部做述职报告的时候,他们忽然问了我一个与工作无关的问题,”莉兹轻声道,“‘4625年7月里你曾有两周情绪波动非常大,你是否遭遇了什么工作外的困扰?’ “确实,那两周时间里,有一位摄影家正在乌连艺术展览馆办个展,她是个曾经在阿斯基亚生活过十年的摄影师,而个展的名字叫‘不存在的荒原’。那两周,我几乎天天下班后都会去那里坐上两三个小时。” 莉兹顿了顿,目光看向自己的手腕。 “这枚芯片,不仅可以侦测我们是否进入了子弹时间,可以在许多特定区域内准确识别我们所在的位置,甚至还能无时无刻地记录着我们情绪出现剧烈变化的时刻。 “我以前想当然以为退休以后就可以取掉它,但后来我意识到所有指导手册上都没有提及取芯片的事,去年我给‘作战保障事务司’写过邮件询问这件事,得到的答复是,为我们的安全考虑,这枚芯片将永久植入,不考虑摘取。 “不仅如此,我还怀疑我们的所有通讯——电话c邮件c手写信件可能也都会经过审查。它们的数字备份或影像记录都会被准确地留在某台ahgas的服务器上——还记得吗,千叶也和你讲过的,重要的事情,永远‘当面说’。 “当然,你可以说这是组织对我们的一种保护,但它,显然也是一种” 最后一个词,莉兹说得很轻。 “是一种什么?” “不论它是什么,”莉兹望着前方,“你有没有觉得这样有哪里不对?” 赫斯塔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因为她从来没有考虑过这方面的事。所有水银针的身体里都载有一枚芯片,包括千叶小姐。 在许多基地以外的地方,这枚手腕上的芯片如同一把随身携带的钥匙,能够以极快地速度完成各类身份验证,非常方便。 “算了,不说这些了,”莉兹迅速地结束了这个过于艰深的话题,“只是我的一个想法罢了也可能,是我在乌连待得太久了。” 赫斯塔听着这番话,忽然感觉心里无由来地落下一道阴霾。 “简?”莉兹看着陷入深思的赫斯塔,轻轻唤了一声,“在想什么?” 赫斯塔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上周,我梦见了艾尔玛院长。” “圣安妮修道院的那位修女吗?” 赫斯塔点了点头——上周四正是修道院事故的四年忌,今年因为在外地执勤,她无法在忌日当日赶回谭伊,结果当晚就梦见了老院长。 “我明白,你还是很想念她们。”莉兹轻声道。 赫斯塔应和地“嗯”了一声,但很快,她又摇 了摇头,“莉兹,我不知道怎么说” 赫斯塔望着莉兹的眼睛,目光里带着一点词不达意的焦灼和痛苦。 过去从老院长那里,她第一次领悟到“助人”这件事能否发生有时并不取决于谁能伸出援手,而在于受难者是否愿意开口。 而今她之所以能在经过乌连的时候来见莉兹一面,很大程度上是瓦伦蒂小姐争取来的,莉兹这几年停下咨询的举动让瓦伦蒂非常不安,尤其是这几年里,莉兹在乌连近乎自我燃烧的工作状态。 瓦伦蒂曾给莉兹写过几封邮件,莉兹也回复了,但这些无关痛痒的问候根本于事无补。瓦伦蒂能做的事情非常有限——尤其她连莉兹的咨询师都不是,她只能写信给图兰她们,让这些从未与莉兹断过通信的好友多关注一下莉兹的状态。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赫斯塔小声问。 “暂时没有什么需要你为我做的,”莉兹的神情依旧像从前一样温和,“我取消ahgas的咨询还有一个原因是我不喜欢总是被刺探的感觉,这几年我也越来越不相信所谓咨询师能够替我们保守秘密,而每个人都会有不愿让他人知晓的影子我知道简你一定也有,是吗。” 赫斯塔沉默无言,半晌才点头,“对,我有。” “那就是了。”莉兹莞尔,“所以,你一定明白。” 不一会儿,莉兹起身带着赫斯塔顺着街一路往前走,去到街角一家她经常光顾的一家咖啡馆,领着赫斯塔吃了早餐。 席间,莉兹坐在赫斯塔对面,悠哉悠哉地望着雨中疾行的行人。 “对了,肖恩怎么样了?我好像也一直没在毕业名单上看见他的名字,他也还在基地吗,有再找你麻烦吗?” 第 95 章 黄昏 “他在,他好像也有自己的任务。我这几年没怎么和他见过面,他也没来找过我,不过” 这一声不过又引起了莉兹的警惕,“不过什么?他背地里又搞小动作了?” 赫斯塔摇头,想起肖恩,她稍稍颦眉,“我觉得他变得有点神经兮兮的,有一次我去基地的地下医院接种疫苗,刚好在转角的时候撞上了他,我刚说了一句是你啊,他就跑了。” “跑了?” “对,当时他手里的病历单据掉了一地,他捡都不捡,拔腿就跑,好像我是什么洪水猛兽,碰上了就要他命一样。” 莉兹很是欣慰,“那就好。” 谈起肖恩,赫斯塔话匣一下拉开之前迦尔文还在基地的时候,她时不时会去找他练习敬语对话,地点一般在公寓楼下,两人围着公寓边走边说。 有好几次练到一半,赫斯塔就感到有幽幽的视线落在身上,后来她发现那是一直在公寓楼的各扇窗户前游走的肖恩,当她和迦尔文觉察并抬头的时候,肖恩就倏然消失在窗后的阴影里。 当时她问迦尔文:肖恩这又是在干什么? 迦尔文答:我也不知道。 接着,迦尔文就冲着楼上连喊了几声“肖恩?”,一切归于沉寂,自那以后,肖恩再也没有在两人独处的时候暗中窥视。 一提起这些往事,赫斯塔表情费解,“他这又是想干什么?” “这种奇奇怪怪的事情,很多啦,”莉兹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前段时间我们这儿的一家公立疗养院里转来了一个很特殊的病人,好像是从核心城那边过来的他一听到类似脉冲电波的滴滴声,就会立刻倒在地上抽搐,不受控制地流泪,听说叫脉冲音恐惧症。” 听到“脉冲音恐惧症”,赫斯塔立刻反应过来,“我好像有点印象。是那个十四区的语言学家,伯山甫么?” “对,就是他,他的真名应该是叫陈道平虽然伯山甫这个笔名更出名。你从哪儿听到的这个名字?” “报纸上。”赫斯塔回答,“我看前天不屈报的头版提到了伯山甫的古周语研究他们把头版头条的位置给一个十四区的男性,这不太常见。” 最初引起赫斯塔注意的,也仅仅只是伯山甫这个名字而已,这是这些年来,她第一次看到一个和伯衡相同姓氏的人。 “我听到消息说十四区那边提出愿意用十几个间谍来交换这位学者,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莉兹轻声道,“我见过这人一面,圆眼镜,长头发,眼神很空洞,头发也乱糟糟的,虽然只有三十多岁,但你要说这人五十多我也信听说他也是安娜索科洛娃的学生。” “安娜,”赫斯塔喃喃着这个名字,隐隐觉得有些熟悉,“这是谁?” “一个博物学家,好像以前还在基地里教过半年书,”莉兹靠近赫斯塔的耳边,“听说她教过瓦伦蒂和千叶。” 赫斯塔怔了怔。 呵,千叶小姐的老师。 正当赫斯塔想问更多,莉兹的电话忽然响了。她很快接起,神情立刻由轻松转为严肃,在简单询问了对方致电的原因后,莉兹又一次拧紧了眉头,并承诺自己会很快赶到现场。 “怎么了?”赫斯塔问。 “我得去一趟警署,”莉兹说着已经站了起来,她低头在手机上飞速敲击着键盘,喃喃说道,“我还得和图兰她们说一声,今天说不定没法亲自去接她们,要是十点多我没有出现在火车站,就只能让她们自己去旅馆了” 赫斯塔望着莉兹,“是什么事,要我和你一起去吗?” “不用,”莉兹干脆地摇头,她看了眼时间,“你不是只能待一个多小时吗,这都已经过去五十多分钟了,你接下来要忙什么赶紧去,别耽误了,警署那边找我一般是碰上了什么非常紧急的案子,我就过去搭把手,一般来说花不了多长时间老板,结账!” 两人离开咖啡馆,路口分别前,赫斯塔看出莉兹显然已经进入了她的工作状态。 尽管赫斯塔心中仍有许多不舍,但此刻倾诉衷肠也实在有些不合时宜。 在两人最后相处的时刻,赫斯塔一语不发,只是紧握着莉兹温热的手,舍不得松开。 莉兹很快发现了赫斯塔大有一种拖着她不让走的架势,这情景叫她一下想起来从前在阿斯基亚的日子,那时两个妹妹总是在她早晨上学前藏她的书包堵她的门,就是不愿让她出门。 莉兹笑了一声,“简?” 这笑声让赫斯塔如梦初醒,连忙松开了莉兹的手,“抱歉” 赫斯塔话音未落,莉兹已 经给了她一个极为用力的拥抱,她在赫斯塔耳边笑着道,“如果将来我需要什么帮助,我一定让你知道。” “嗯,好。” “等你下次来,我带你去我家坐坐,我们好好聊一聊。” “好。” “再会,简。” “再会。” 赫斯塔站在原地,目送莉兹快步离去。 她头也不回地踏入风雨,像一只在雨雾中飞远的鸟。 死讯在黄昏传来。 若干枚45英寸口径柯尔特自动手枪弹从侧颈射入,击穿了莉兹的脖子和半个脑袋。 开枪者是近两年活跃在乌连一带的烟酒走私团伙成员。因为当地政府与商会一直牢牢控制着当地几条主要经销渠道,使得走私者始终无法登堂入室,这些走私犯绑架了乌连商会几个主要负责人的家眷,以此要挟对方在重要问题上让步。 这个案件的评级在短短数小时内,就从普通刑事纠纷迅速上升至最高级别。事关紧急,警署像从前一样,委托莉兹协助援救人质在这种场合里,她就像一个超人,总是能够以常人难以企及的速度从敌人的枪口下救出性命遭胁的受害者。 然而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这一次她没能从犯罪分子的巢穴中全身而退,射杀莉兹的凶手在开枪后不久也因失血过多而死。 根据现场痕迹,乌连警方给出的初步判断是,莉兹在救援人质过程中没有觉察到斜侧方还有已经重伤垂死的敌人,对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用一把“第三区打字机”也即臭名昭著的卢瑟福冲锋枪,扫穿了莉兹的身体。 4627年3月25日18:37分,莉兹弗莱彻失去生命体征,确认牺牲。 第 96 章 告别 一个月后,结束了第三区南部边境巡检任务的赫斯塔才得知莉兹的死讯,彼时黎各和图兰已经以个人名义发起了对乌连警署的上诉——对于乌连警方给出的结论,两人一个字都不相信。 且不说进入子弹时间以后,视听感知都大幅增强的水银针怎么可能连近旁有敌人都觉察不到,更何况这不是别人,是莉兹,她即便没有开启子弹时间,也不可能犯下这种近乎可笑的错误。 而这四年间,莉兹在乌连激起的锐意变革,不知戳破了多少人投闲置散的舒服日子,比起意外,她们更愿意相信这是一场针对莉兹个人的蓄意谋杀,其间必然有不可告人的阴谋。 在和两人通过电话,并逐字逐句读完图兰与黎各发来的所有相关文件后,赫斯塔一个人坐在桌前发呆,她既没有像大多数人那样感到悲伤,也不像图兰和黎各那样,在经历肝胆欲裂的悲痛以后涌出了巨大的愤怒。 她只觉得茫然,脑子有时轻有时重,好像身处一场不真实的梦境。 和莉兹分别的那个清晨还在她的脑海中回闪,她想起分别时的拥抱,想起莉兹爽朗的笑声,想起莉兹办公室外那条幽暗阴凉的走廊,和开门以后,与故友四目相对那一瞬彼此眼中涌起的欢欣。 事情已经过去了一个月,据说在莉兹葬礼当日,乌连省为她降了半旗,她的故事和阿斯基亚这个名字一起垄断了那一周各地的报纸。 而今,一切涟漪已经平息,整个世界已经走出了一个水银针在宜居地意外牺牲的悲剧,而赫斯塔这边的地震才刚刚开始。 她申请独自回一趟乌连,她已经错过了莉兹的葬礼,至少也应当去她墓前再看一眼。基地准许了她的申请,并给她批了长达两周的假期,她不必先回谭伊,可以直接从南境返回乌连,在那边休养。 又一次踏出乌连中心车站,眼前仍是一个雨天。 千叶撑着一把黑伞,在空荡荡的车站广场上等待着她。 两人乘车一道去了设在老城北部的ahga公寓,才踏入大厅,赫斯塔就看见迦尔文提着行李,正在前台录入信息。 见到千叶,迦尔文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转身行礼,千叶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在意。 迦尔文的目光又落在千叶身后的赫斯塔上,但赫斯塔自始至终没有抬头,她的半张脸沉在褐色的帽檐下面,整个人看起来有些落魄。 “你怎么在这儿,有任务?”千叶随口问道。 “我这两天休假,”迦尔文回答,“刚好肖恩这两天临时来这边参加一个白帽子早餐会,所以我过来看看他。” 千叶看了看迦尔文的两个大箱子——确实,这看起来像两个人的行李。她四下扫了一眼,没看见肖恩他人。 估计又是发现了赫斯塔,所以提前躲起来了。 “你们住哪间?” “c507,”迦尔文展示了自己刚拿到的号码牌,“您和简呢?” “c514。”千叶回答,“看来在同层。” 取过钥匙,千叶带着赫斯塔先行一步,在与迦尔文错身而过的瞬间,他望向简,低声说了一句“节哀”,简没有回答,只是向着迦尔文的方向稍稍点头。 次日清晨,雨稍停了些,千叶开车带着她向北郊的乌连纪念公墓驶去,沿途,赫斯塔一直靠着车窗,望向道旁飞速后退的风景。 雨天湿冷的风吹得她有些睁不开眼,她披着那条莉兹送给她的红色丝绒毯,有些浑噩地回想着从前。 乌连的纪念公墓多安葬着有功勋的退伍老兵和其他因公殉职的公职人员,作为一种死后的殊荣,也有少部分荣誉市民被批准死后安葬于此。 细雨中的墓园寂静无人,一只纯白的猫步履从容地在青灰色的墓碑间穿行,不时停下来伸个懒腰,或舔一舔爪子,在赫斯塔与千叶靠近的时候,它安静地昂起头望着她们,并不闪躲。 在它绿宝石般的眼睛里,两个人类沉默地走向墓园中心。 新修的石碑表面光洁,上面印着莉兹的代号c她的军衔和生卒年月,在墓前的白色大理石上堆满了巴掌大小的纪念石板——这是第三区的丧葬传统,生者会将一些对死者的赞美或肺腑之言雕刻在这些石板上,永久地留在死者的墓碑旁边,直到风沙将它们连墓地一起掩埋。 赫斯塔目光低垂,一块一块地阅读过去,不一会儿,她俯下身,蹲跪在一块花岗岩纹理的纪念石板前,只见上面写着: 她在年轻时死去, 既无爱恋,也无忧虑, 如金色的星辰陨落 如不谢的花朵升起 一时间,一段遥远的歌声像一道闪电,它迅捷而有力地击穿了时间,带着赫斯塔回到四年前的一个夜晚。 那个夜晚,她们谈起黄金时代,谈起从那时流传下的歌谣,莉兹曾抱着她的手风琴,对着自己和图兰笑着道:“我祖母还教过我另一首歌,你们想听吗?” 比雨点大得多的眼泪滴滴答答地砸落在石板上,赫斯塔的两只手紧紧握住了这块在雨中冻得冰凉的石头,她裸露在外的手很快在寒风中失去了知觉,地上的世界尚且这样寒冷,躺在地下的莉兹要靠什么御寒? 在这片无人的公墓,赫斯塔哭得不能自已,她跪倒在莉兹的墓前,额头紧紧贴着莉兹的碑,她用含混不清的声音低声唤着莉兹的名字,但坟墓中的故友已不能再应答。从今往后,她们中的一个将经年累月地在地下睡着,其他人只能永远怀抱对她的思念,直到死亡准许她们团聚的那一天。 回程的路上,赫斯塔始终闭着眼睛,整个眼眶和鼻子都因为连续的哭泣而变得通红,汽车在一处路口的红绿灯前停下,赫斯塔忽然看向近旁的千叶。 “莉兹牺牲的真相,您了解吗?” “不很确定,”千叶淡淡答道,“但我觉得,乌连警署给出的那份报告是可信的。” “这不可能!”赫斯塔不可置信地皱紧了眉,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显得断续,“您明明知道莉兹,您了解她,她不可能——” “是的,我了解,莉兹很优秀,一个垂死的罪犯不可能只凭一把枪杀死她。” 千叶稍稍侧目看向赫斯塔,她思忖着措辞,想来想去却始终找不到一个更委婉的说法。 绿灯开启,千叶望着前路,踩下油门。 “但事发时,她正处在制约时间的末尾。” 第 97 章 救赎 “那天上午,她在10点左右赶到警署与办案人员汇合,当时已探明的人质关押地点共有七处,都是隶属犯罪分子名下的房产。 “警方事前屏蔽了涉事建筑内的一切信号,以防止犯罪分子之间彼此通风报信,然后,警方开始逐个击破。 “前几处的围剿相对顺利,所以莉兹没有参与,从第四处开始,警方负责与走私贩子谈判或者交火,莉兹就从另一处潜入宅邸或公寓,寻找被关押的人质,再将他们带离。 “这种配合以前也有过好几次,因为莉兹的作战速度很快,在人质数量较少的情况下,她可以在战斗最小化——甚至是不交战的情况下,把人质从犯罪分子的眼皮底下一个个偷运出来,当人质全部被解救,警方就会正式冲锋。 “那天的最后一处人质关押地——也就是莉兹牺牲的地方,是一处酒庄,它在野郊,是一处结构非常复杂的城堡,莉兹在17:41的时候潜入城堡内部,在17:45,17:49,17:52,17:53,17:54共计营救出七名人质,当最后一名人质被营救出来之后,莉兹请求警方再给她一刻钟的时间,她必须再回去一趟。 “18:16,莉兹折返城堡,此后再无音讯,直到当晚19:44,警方在一个多小时的激烈交战后终于全面攻占了酒庄,同时,他们在离出口不远的地方找到了莉兹的尸体。在她附近还有两个孩子,一个9岁,一个11岁。 “我们推测,这可能就是莉兹要折返现场的原因——她想救下这两个孩子。可惜,在她中弹以后两个孩子应该也尝试着自行逃跑,但没有成功,最后全都死在离莉兹不到二十米的地方,死因都是枪杀,其中一个右臂还有骨折。” 赫斯塔的眉头紧紧拧着,“那两个孩子是什么来历?” “是酒庄里某个管家的孩子,她们原本并不在营救名单之内。根据证词,在事发当天早晨,那些走私犯出于谨慎突然赶走了所有酒庄佣人,两个孩子此前一直生活在地窖附近,当天还发着烧,没有人带她们离开。 “我们带回了莉兹的尸体,检验后发现她在18:21的时候跌出了子弹时间。莉兹的间歇制约时间是17分钟,18:37——也就是莉兹的遇难时间点,正处于她制约时间的末尾。 “莉兹是从下午1:22开始进入子弹时间的,她的子弹时间全长12小时36分,这个余量覆盖接下来的作战绰绰有余,而且她的心率血压在跌出子弹时间前后并没有太大变化,可见当时没有什么意外出现,那么剩下的解释就只有一种:是她自己主动退出了子弹时间。” 在图兰和黎各的邮件中,这是最大的疑点,在那样的龙潭虎穴里,莉兹怎么可能主动退出子弹时间? 但赫斯塔却明白c且几乎是立刻明白了原因。 她回想起多年以前,当陷入狂怒的自己几乎想取肖恩的性命时,莉兹及时赶到,并扑来抱住了自己——那次的代价是赫斯塔肩骨骨折。 “我猜想,”千叶轻声道,“莉兹是害怕弄伤那两个孩子,所以选择主动中止了子弹时间,并在地窖里等待制约时间结束。她之所以作出这样的选择,至少有两个原因,首先,这条逃生路她已经跑了好几个来回,相对熟悉,再者,当时警方已经和犯罪分子在正门附近交战,敌人的主要火力都集中在东边,所以她冒了险可惜,她赌错了。” 赫斯塔的手不可抑制地颤抖着,她再次掩面,陷入剧烈且无声的哭泣。 两人驱车回到公寓,在临街的花园停车场,千叶把车停稳,她并不着急回屋,而是示意赫斯塔去拿放在汽车操作台上的一份文件——那是莉兹的档案,千叶曾经在地下基地的档案室里读到过它,如今她将它复印取出,放在了赫斯塔德面前。 而后,千叶下车抽起了烟。 当赫斯塔阅读完毕,千叶用打火机点燃了那几张记录着莉兹生平的文件纸,火舌在细雨中迅速将白纸黑字舔作灰烬,千叶随手将它们丢在潮湿的地面上,并用脚将残余的空白纸片踢进了下水道。 “你看到的这些东西,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图兰和黎各。”千叶轻声道,“我把这些东西拿给你看,是为了要你知道,这不仅仅是一场意外,这是莉兹的选择,即便重来一遍,她还是会做同样的事。 “也许她是想颠覆一段命运,简,她只是失败了,但她未必是痛苦的。” 赫斯塔此刻意识有些麻木,千叶的话像是一道从远处飘来的声音,她没有力气去细想。 “您怎么知道。”赫斯塔喃喃地问。 千叶笑了一声,似乎带着些自嘲。对某些人来说,有些噩梦太过可怕,只要能平息它们, 付出任何代价都让人甘之如饴。 在雨中,千叶拉起赫斯塔的手,带着她慢慢往公寓的入口走去。 “我就是知道。” 这一晚,赫斯塔彻夜不眠,但当她在没有开灯的房间凝视着眼前无限的黑暗,却好像沉入了一个醒不来的梦中。 一个想象中的地窖横亘在记忆里,她的眼睛仿佛是莉兹的眼睛。 在梦中,她跌跌撞撞走在通向地下酒庄的楼梯上,听见女孩子们的哭声从幽暗的道路尽头传来。 这哭声时近时远,不仅来自乌连,也来自船夫街12号的公寓地下。 不见天日的狭间,至亲之间的杀戮。 赫斯塔已经精疲力竭,她哭得太多,头和眼睛,以及浑身上下的每一个关节好像都在酸疼。 她想起莉兹的话,想起她在耳边说,“如果将来我需要什么帮助,我一定让你知道。” 你骗了我。 你根本什么也没有和我说。 这几年的时间里,在你最需要帮助的问题上,你绝口不言。 但恍惚中,她好像又听见莉兹的声音。 莉兹带着一些无奈,像往常一样微笑着。 “每个人都会有不愿让他人知晓的影子我知道简一定也有,是吗。” 第 98 章 手稿 次日一早,赫斯塔躺在床上,听见有人在敲她的门。 她想起千叶小姐昨晚似乎说了今早有事得提前出去一趟,所以这会儿她应该是出去了。 但除了千叶小姐,还有谁会在这时候来敲门呢。 赫斯塔直接从床上起身,她还穿着昨日去公墓的衣服——那些裤腿上溅起的泥点与皮鞋底的黄土,她根本无暇理会。 她没有问门外是谁,也没有先看猫眼,而是直接打开了门。 这道门这样毫无预兆地打开,显然也让门外的人吓了一跳——肖恩抱着一个文件袋,站在门口。 与四年前比起来,肖恩长高了一些,他如今的脸上已经没有了稚气,四年的时间把他从一个少年变成一个青年,只有那双时常露出讥诮神情的眼睛,依旧保留着他一贯的狡黠。 尽管此刻黑发的赫斯塔与肖恩从前梦魇中的形象相去甚远,但在照面的一瞬,肖恩仍然感觉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手脚也几乎在顷刻间变得僵硬。 “早上好。” 赫斯塔没有回应,她的眼睛半睁着,冷漠地望着肖恩的眼睛。 肖恩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他的手攥紧了手里的文件夹。 “我有一些一些重要的东西,要,当面交给你。” 赫斯塔沉默地向他伸出一只手,示意他把想交的东西拿出来。 肖恩沉默了一会儿,嘴皮发颤地答道:“不,我不能这样直接给你,因为,因为我还有一些话要讲,很重要的话这里,这里不方便。” “你想进屋?”赫斯塔声音沙哑地问。 肖恩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赫斯塔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消失在了门缝后面,她回到房间,在屋里的写字台前坐了下来。 望着眼前这扇虚掩的门,肖恩的心几乎要跳出胸口,他几次调整呼吸,最后咬紧牙关,推开了它。 从玄关到写字台,短短五六米的距离,肖恩走了很久,他将手里的文件夹放在了赫斯塔身前的桌子上,赫斯塔抬手要接,他整个人像触电一样跳了起来,往后连退了好几步。 对肖恩种种夸张的反应,赫斯塔并不理会,她望向文件夹。 “这是什么?” “一些手稿一些,咨询记录,心理咨询。” “谁的。” “你一会儿看看就知道了。” 赫斯塔抬眸:“为什么要拿给我看?” “我也是偶然发现的,”肖恩低声道,“你知道,这些年我一直在宜居地内做一些信息安全相关的工作,能接触到的东西,也比以前多得多。这里面的东西你一定,非常关心,所以,我把它,带给你。” 肖恩喉咙动了动,似乎是想开口说些什么,但最终他还是颤声嘟囔着,“总之,你看了,就知道了” 赫斯塔淡淡地扫了文件夹一眼,并没有再翻开它。 肖恩见状,又道,“你不要误会,我没什么恶意。我只是刚刚开始了暴露冲击疗法,咨询师说,我应当来主动见见你,这对这对我,对我克服一些症状,有很大的好处。” 肖恩竭力让自己保持镇定,但额头还是沁出了细汗。 “对了,这件事我也和卡尔商量过,他也觉得,把它送来比较好。” 赫斯塔随手翻了几页文件夹里的内容,这里头大概有四五十页白纸,全是手稿的影印本,看排版确实是谈话记录。 屋里没有开灯,只有灰蒙蒙的光透过半透的白纱窗帘洒进房间,对已经哭肿了眼睛的赫斯塔来说,这些小小的字如同聚在一起的蚊蝇,并不容易辨认。 在沉默中,肖恩极快地往赫斯塔那边扫了几眼,尽管直到现在他也不敢直视赫斯塔的眼睛,但他确实好奇她看见这份咨询记录的表情。 只是赫斯塔的脸沉在阴影中,肖恩看不出什么变化。 忽然,赫斯塔的手停住了,“这里面的东西,除了你的咨询师和迦尔文,还有谁看过。” “除了我,没有别人,包括咨询师和卡尔。”肖恩低声道,“我只是和我的咨询师说意外发现你这两天要在乌连休假,根本就没有和他讲过这本记录存在——他一直鼓励我来见你。至于卡尔,他知道这是咨询记录,也知道这些咨询记录和你有关,但不知道里面的具体内容。” “你没有拿给他过?” “给了,但他不看,他说他觉得他不该看,所以——” “原件呢?” “哦,原件我 ,我不能告诉你,你想知道什么,自己去查就是了,再说下去给我带来的麻烦就太多了等我离开这个房间,我也不会记得有这份手稿”肖恩轻声道,“你需要它么,如果不需要我,我带走它。” 说着,肖恩缓步上前,作势想把文件夹摸走,赫斯塔几乎是一掌打在了夹面上,把文件夹死死按住了。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着实让肖恩吓得不轻,好在赫斯塔此刻仍坐在椅子上,如果她刚才突然起身,自己估计就要站不住了。 “留下它。”赫斯塔的声音极轻,极快,“我需要。” 这刹那的转变让肖恩表情微变——从赫斯塔气如游丝的回答里,他听见了痛苦。 肖恩苍白的脸上迅速浮起些许快意,他想笑,但立刻忍住了,这张狡猾的脸仍然保持着谦逊和胆怯的样子,“那,我还有,几句话想说。” “你讲。” “这份手稿,如果你不想它们被其他人发现,就不要对它们作任何电子拷贝,如果非要复制不可,你可以在没人的地方誊抄,但不要在任何联网的设备里备份它。 “我用了一些手段搞来的这些东西——当然,是非法的。这中间没有经过任何基地有关的帐号,所以,我可以说,不管是ahgas还是联合政府,没有人知道我拿到了它们,也没有人知道我把它们送到了你这里你懂我意思吗?” 赫斯塔没有回答。 肖恩接着道:“我刚才已经说过了,出了这个门,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你不用担心我会走漏风声,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我们今天的会晤,我也希望,你别因为它,找我的麻烦,好吗?” 赫斯塔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肖恩等了一会儿,熟悉的耳鸣又随着血流一起往脑袋里冲,他喘息着,勉强让自己不要跌倒。 “要是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他说着便慢慢朝身后的房门移动,在肖恩的余光里,赫斯塔始终悄无声息地坐在椅子上,一语不发,直到肖恩退至走廊,将房门再次虚掩带上。 有一件事,他在今日与赫斯塔见面前就已经确定——在通读了这篇谈话记录之后,她会陷入巨大的痛苦。 没能当面目睹赫斯塔因痛苦而扭曲的脸,让肖恩多少感到了一些遗憾。 他在去年冬天就已经看到了这份手稿,但他一直在考虑究竟要在何种场合,以何种际遇让赫斯塔发现它,直到莉兹的死讯传来,肖恩立刻意识到,没有比现在朝她捅刀子更合适的时机了。 从被赫斯塔踩在脚下的那一天起,他就一直盼望着这一天到来,他盼望着有朝一日能将从赫斯塔这里得到的屈辱c痛苦十倍百倍地还给她——把一个傲慢的赫斯塔打碎,这种愿望没有任何一个人能理解,连迦尔文也不能。 迦尔文永远不能理解他对赫斯塔的恨意。 而今,他做到了,并且这其中最令他得意的地方在于,他的这份复仇之心甚至不需要他自己精心筹划——这是赫斯塔原本的命运,他只不过是碰巧发现了它,再将它呈现到赫斯塔的面前。 怀揣着这份隐秘的喜悦,肖恩在门外等了好一会儿。 然而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听见预想中的哭声或是啜泣,他反复地看表,直到时针与分针指向8:15——十五分钟后他要在这间酒店的会客厅参加今天的早餐会,他不能再耽误下去了。 肖恩皱着眉头,心怀不甘地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而那扇虚掩的门后,始终是一片无人般的死寂。 上午8:46,千叶的手机接到警报——独自待在公寓的赫斯塔大概又出了状况,好在她这边的会议也基本到了尾声,她迅速收拾东西往回赶,紧接着就接到了公寓管理员的电话。 ——似乎是在下楼去自助餐厅的路上,赫斯塔整个人恍恍惚惚的,根本不看路,结果在下楼的时候她一脚踩空,从楼梯上滚了下去,过了好几分钟才被经过的保洁员发现,现在已经喊救护车,送去附近医院了。 很快,千叶拿到了医院的地址,她飞也似的朝医院奔去。 五月初夏,正值汛期,穿城而过的乌连河汹涌奔流,乌云在聚集,雷电在咆哮,雨越下越大,一整座城市都笼罩在磅礴的雨雾中。 不知何处传来一阵缥缈的女声,在沉沉的天幕下对雨吟唱: “有没有比你更宽阔的河流,艾涅塞? “有没有比你更亲切的土地,艾涅塞? “有没有比你更深重的苦难,艾涅塞? “有没有比你更自由的意志,艾涅塞?” 在惊雷与暴雨中,一只黑色的燕子艰难地飞过街巷,它灵巧地借着风势在空中翻飞起伏,在一幢幢童话般的石头房子间穿梭向前。 在它身后的石头房子渐次亮 起了灯,从那些淡黄色的暖光里,许多孩子们探出头,伸出手,他们趴在自家的阳台上,兴奋地去接清凉的雨丝。 远处,狂风卷积着乌云,在乌连河漆黑的河面掀起惨白的水浪。 “没有比你更宽阔的河流,艾涅塞, “没有比你更亲切的土地,艾涅塞, “没有比你更深重的苦难,艾涅塞, “没有比你更自由的意志,艾涅塞。” —本卷完— 第1章 尼亚行省 22/09/4631 瓦伦蒂敲击着打字机的机械键,在一张白纸的左上角打下今天的日期。 她独自坐在家中工作间的桌前,全神贯注地记录着刚刚结束的咨询——从今年夏天开始,她向基地申请了一个长达9个月的假期,大部分由她负责的咨询由线下面谈转为了线上沟通。 她搬出了谭伊,和结婚两年的丈夫一起来到位于谭伊南部的尼亚行省。 尼省是一个非常特别的省份,大部分通过合法手段从荒原向第三区移居的住民,都需要先在尼省居住三年,倘若这三年间移居人没有犯罪记录,也掌握了一种或多种维生技能,他们就能正式得到第三区准居证。 瓦伦蒂来这里的目的非常明确——正因在这里居住的人大都来自第三区的荒原,所以也只有在这个地方,她能真正看见荒原住民们未被螯合物摧毁的具体生活。 这也许能帮助她更深刻也更真实地理解那些被救回基地的预备役水银针。 “亲爱的,亲爱的——”丈夫维吉尔的声音从厨房传来,瓦伦蒂不为所动,仍旧聚精会神地盯着自己手头的工作,直到这声音变成了焦急的“瓦伦蒂,瓦伦蒂!你快来帮帮我!”,她才起身,快步朝厨房走去。 “怎么了——” 瓦伦蒂的问题才问出口,她就已经明白了发生的一切——他们粘在厨房瓷砖上的挂钩脱落了,正在做饭的维吉尔眼疾手快地抓住了随之跌落的铁勺与木铲,他的另一只手拿着菜刀,正以一种极为别扭的姿态,抵住被撞离了灶台好几寸的汤锅。 瓦伦蒂惊呼一声,快步上前接过了维吉尔手里的木勺,汤锅里的汤已经扑腾得到处都是,把整个灶台搞得一团糟,维吉尔关了火,把锅端去了近旁的桌上。 瓦伦蒂笑出了声,“你在做什么?” “这儿的厨房太小了!根本周转不开,”维吉尔有些懊恼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每次不是碰倒这个就是撞到那个——”他抬头看了看妻子,“不好意思,又打断你工作了几点了?” “十一点四十四。”瓦伦蒂看了一眼钟表,“你下午是要几点出门来着?” “我不着急,我两点走就好,老板下午要去开会,盯不着我,”维吉尔开始清洗抹布,躬身收拾灶台,“你那个学生不是说今天十二点到吗,我们要不要去街口接她?这破地方难找得很。” “不用,她要是找不到地方,会给我打电话的,我们等着就行。” 说着,瓦伦悠闲地走到丈夫刚刚煮好的汤前,她一手撑着桌子,一手拿勺子尝了口咸淡。 正在争分夺秒切芹末的维吉尔往妻子这边看了一眼。 “还行么?” 瓦伦蒂慷慨地举起大拇指,“特别好!” “维京太太!伍德先生!”楼下传来邮递员的自行车车铃与喊声,“有你们的信!” 维吉尔动作爽利地将刚切好的芹末码在菜刀上,只等着开饭前将它们撒进锅里。 他摘下围裙,在水池前简单洗了下手,“去忙吧,瓦伦蒂,这边没别的事了,我下楼拿下信,一会儿记得帮我开门。” “嗯。” 两人轻轻贴面,像蝴蝶一样亲吻。 维吉尔离开厨房,穿过客厅,从家门外一条狭窄且阴暗的木制楼梯往下走,好在他们住的这栋楼只有两层,这只能容许一人通过的楼梯逼仄得让人胸闷,每走一步,木板间咯吱咯吱的噪音就让他浑身难受。 偏偏这里每层楼梯的高度还不统一,他必须非常专注地望着脚下,哪怕片刻的分神都很容易叫他崴脚或者跌倒。 维吉尔屏住呼吸,在楼梯的最后一层,他看见自己的正前方有一双沾着泥点的黑色长靴——有一个人正巧站在楼梯的入口处。 他的目光一点点上移,这人披着一件宽大的黑色斗篷,里面穿着西装,她左手提着一个棕色的手提行李箱,右手隐在斗篷下面,似是垂在身侧。 四目相对的一瞬,维吉尔看清这是一个年轻女人,她有着黑色头发,黑色眼睛,表情冷漠,这短暂的对视让维吉尔无由来地感到一阵寒冷,甚至打了个寒噤,动物的本能让他迅速移开了目光。 这种感觉,就像是冷不丁与一个飘雪的寒冬擦身而过。 年轻女人先向旁边退了一步,让出了向外通行的道路。 “谢谢。”维吉尔轻声说。 在维吉尔通过楼梯口之后,年轻女人踩着咯吱咯吱的楼梯往上走,维吉尔有些在意地抬头瞥了一眼——这人身上的衣服好像是水银针的礼服。 维 吉尔活动了一下肩膀,他一边往外走一边深吸一口气,好让自己赶紧恢复正常,邮递员大叔正在外面的街道上等他,远远看见他就朝他挥手。 “中午好,伍德先生!” “您好!”维吉尔朝着邮递员点了点头,“麻烦了,我们的信在哪里?” 邮递员径直从包里取出一沓大小不一的纸制品,里头既有硬纸壳质地的明信片,也有用白色长信封封起的公家信件,大部分属于瓦伦蒂·维京——那是她正在周游世界的同事们在各地给她寄来的问候。 “不止信,还有一个包裹!” “哦,这么多!”维吉尔接过,“谢谢您。” 他拿过邮递员的圆珠笔,在一张表格上替自己和瓦伦蒂签字。 “您家今天有客人?”邮差问。 “嗯,是瓦伦蒂以前的学生。”维吉尔回答。 签完字抬头的瞬间,维吉尔忽然感到一阵局促,他侧目向两边街道看去,这才发现这半条街上的人都看着自己——每个在午后出来闲坐聊天的老头老太,都一声不吭地听着他和邮递员的对话。 “难怪!”邮递员声如洪钟地感叹,“我瞧她看着就像一个水银针,真气派!她要在你们家住下吗?” “不,不,”维吉尔连忙摆手,“她只是今天来我们家吃饭而已” 事实上,瓦伦蒂已经帮她的这位学生在这条街的另一头租好了一间房子,只是维吉尔不敢再说下去,否则,他非要被邮差大叔抓在这儿刨根问底不可。 第 2 章 蚀刻章 维吉尔和邮差的谈话,瓦伦蒂与赫斯塔在二楼听得一清二楚。 “别介意,他们没有恶意,”瓦伦蒂回头笑着道,“我发现尼亚这边的人真是很热情,我们刚搬过来的时候遇上阁楼漏雨,我问隔壁的大婶这边修屋顶该找什么人,结果她下午提着工具就过来了——维吉尔本来准备了报酬,她怎么也不肯收。” 赫斯塔静静地听着,“那真好,为您高兴。” 瓦伦蒂沉下嘴角,她伸出食指在赫斯塔面前晃了晃。 “不要对我用敬语,简。” 赫斯塔微笑,“好。” 简单寒暄后,赫斯塔在这间略显窄小的客厅里走走看看。 尽管瓦伦蒂只在这里住了不到三个月,但这里的布置没有半点敷衍——这里和千叶小姐的住宅完全相反,如果说千叶的家奉行着极简主义,那么瓦伦蒂小姐这里就是极繁主义的代表。 它一看就是瓦伦蒂小姐会喜欢生活的地方,从椅子到沙发,到处是花色繁复的布艺制品。在梦一般流淌的颜色与条纹里,在所有明亮而美丽的地毯c抱枕c挂画与坐垫的簇拥之中,仿佛存在着无数个容身之所,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让人坐下,沉浸,好好休息。 在低矮的老冰箱前面,赫斯塔停了下来。 这里的冰箱贴有好几个她很眼熟,她有一模一样的——那是千叶小姐从各种名字都没听过的宜居地寄来的纪念品。赫斯塔的手指轻轻抚过它们,最后目光落在冰箱中间的一枚女子像上。 画像上的女人没有五官,却有一道连在一起的漆黑眉毛与花团锦簇的头饰,人像下写着一行小字:t一die,psferrep一ssuaexistia 赫斯塔回过头,“瓦伦蒂小姐?” “嗯?” “这是古典语吗?” “哈,是的。”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到最后,我们能够承受的总是比我们想象的更多’。”瓦伦蒂温声回答,“这是黄金时代以前的一位艺术家,简,她的名字叫卡罗,以自画像出名。我很喜欢卡罗这个人,也喜欢她的画,去年千叶路过第九区,回来的时候给我带了这个,我太惊喜了。” “卡罗”赫斯塔喃喃,她凝视着这行她看不懂的文字,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哦,这不是劝人无限忍耐的意思,”瓦伦蒂轻声解释,“它是卡罗对自己一生的概括,她年轻时出过一场非常严重的车祸,后来陆陆续续经历了三十多场手术。在她的人生里,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只能卧床不起,所以她常常画自己。 “她的自画像充满了各种隐喻,她画她不断经受折磨的身体,她的怀孕和流产,她的爱情,她的痛苦她在画面里毫不妥协地描述着女性独有的经验。在那个时代,这种做法非常珍贵。 “第三区核心城的前现代艺术博物馆有她的画,你有机会可以看看,那些画面既残酷又热烈,充满了生命力——” “就像第九区的天气?” 瓦伦蒂怔了一下,旋即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对!是的,就像第九区的天气!” 门外的楼道里传来一阵脚步,在敲门声还没响起的时候,瓦伦蒂已经起身去开门,维吉尔抱着信件与包裹进屋,把它们统统放在了客厅中间的矮茶几上。 “有你的包裹,瓦伦蒂,我猜是你订的蚀刻章到了。”他好奇地往赫斯塔的方向看了一眼,“你们在聊什么,这么高兴?” “在说卡罗的画——我来介绍一下!”瓦伦蒂走到赫斯塔身旁,“这位是我以前的学生优莱卡,优莱卡·德蒙,这是我的丈夫维吉尔,维吉尔·伍德。” 赫斯塔向着维吉尔伸手,两人简单地握了下手。 直到像现在这样正面遭遇,维吉尔才稍微找到了一点刚才让他感到压抑的源头:眼前这个女孩子个头很高——且未免太高了,当她站在窗前朝这边走来,一道阴影不可避免地投在了自己身上。 维吉尔自己的身高在177上下,而这个优莱卡维吉尔不确定地在心里估量了片刻。 她的身高可能有180 甚至更高。 赫斯塔的目光已经看向茶几,“什么蚀刻章?” “哦,我下周要开始给这边一个中学的孩子们开心理课,”瓦伦蒂一边回答,一边用剪刀剪开泡沫纸,“所以我预先订了一批蚀刻章,打算发给他们当纪念,你想看看吗?” 赫斯塔没有回答,但坐去了瓦伦蒂身边。 “天哪!店家没有给我独立分装!”瓦伦 蒂一声惊呼,“运这么远,章面非得划花了不可——” 维吉尔站在一旁,“那还能用吗?要不要发回重做?” “来不及了,”瓦伦蒂一声叹息,“算了,这次我没经验下次注意吧。” 从包裹的开口里,赫斯塔看见了一片蓝白相间的颜色——这是蚀刻章的正面,而它的背面则是镜面般光洁闪耀的镀金层,还有一个短别针,这样的蚀刻章可以别在衣服c书包以及任何东西上。 赫斯塔伸出左手拿起一枚,并放在手心细看,蚀刻章蓝色的背景上,有凸起的金属字符: 「求助是强者的行为」 赫斯塔望着这句话,一时觉得有点眼熟,基地的心理援助中心送给所有水银针的硬皮本扉页似乎也印着它。 一旁瓦伦蒂在众多蚀刻章中挑挑拣拣,取出一枚品相好的,转身别在了赫斯塔大衣的领口,它冷峻的色调与简洁的设计倒是和水银针的制服风格很配。 瓦伦蒂微笑着拍了拍赫斯塔的肩,“挺漂亮的,是不是?” 另一边,维吉尔已经从厨房里将先前准备的饭菜端到了客厅的圆桌上,“来吃饭吧,边吃边聊。” 赫斯塔与瓦伦蒂一同起身,在餐桌边落座,她单手脱下了自己的斗篷和硬制服,将它们随意地披挂在身后的椅背上。 “有筷子吗?”赫斯塔问。 “筷子?”维吉尔有些意外,“有,稍等一下。” 他转身去厨房拿了双鸡翅木筷子放在了赫斯塔的餐盘上,直到她左手举筷,维吉尔才看清这个姑娘右臂手肘下方的袖子是空的。 瓦伦蒂有些意外,“你的筷子什么时候用得这么好了千叶教你的吗?” “嗯。筷子单手就能用,很方便。” 第 3 章 罗杰 下午一点半,三人同时出门,维吉尔去工作,瓦伦蒂带赫斯塔去街角的住所,顺便陪她在附近逛逛。 下楼出门,沿着巷子一路朝南走到底,直到与保罗大街交汇,转角处就是赫斯塔的住所,这儿与瓦伦蒂的住处一样,也在沿街的二楼。 这里房间稍小些,一室一厅,将近三十平,有独立卫浴但没有阳台。屋子里的家具都是现成的,朴素干净。推门的瞬间,赫斯塔闻到一股淡淡的消毒水气味。 瓦伦蒂帮赫斯塔将朝南的窗户推开,以便给房间通风。随后,她靠在窗边,看着赫斯塔将行李箱里码得整整齐齐的衣服和生活用品一件件取出,放去房间的各个地方。 看着赫斯塔做这些事,让瓦伦蒂一下想起千叶。 当她第一次在基地见到千叶的时候,千叶也正这样收拾着行李,尤其那时千叶还没有装义肢——她不止少了一条臂膀,还少了一条腿,因此只能蹦蹦跳跳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看起来很是狼狈滑稽。 那时她向千叶走近,问道:“你需要什么帮助吗?”,可千叶头也不抬,只答了一句,“不用,谢了。”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简?”瓦伦蒂突然问。 “哦,谢谢,”赫斯塔抬头看了瓦伦蒂一眼,“但不用。” 瓦伦蒂像是早料到了这个答案,她怀着一种复杂的感情望着赫斯塔。 “你是刚从十二区回来?” “对。” “你的手是在十二区又报废了一次?” “嗯。”赫斯塔点头,“本来上个月回谭伊的时候就该重装义肢了,但接口处不知道为什么又发生了轻微感染,手术只能暂时延后了。” 说着,赫斯塔在床边的柜子里找到了新床单,她单手将它从层层叠叠的布制用品中抽出,而后单手抓着床单的两个角,动作熟练地将它们在空中抛开。 瓦伦蒂几步上前,帮着将床尾的床单塞进床垫下面,至此,赫斯塔已经将她的新居布置得差不多了。 灶台的咖啡壶发出了轻微的气鸣声,瓦伦蒂抢在赫斯塔之前向厨房跑去——说是厨房,其实这里就是客厅的一角。咖啡壶是瓦伦蒂从家里带来的,咖啡也是。 许久之后,两人终于得空在靠窗的茶几旁坐下聊天,这茶几的布置完全复刻了从前赫斯塔在基地公寓的那处小天地——半圆形的边桌,墨绿色的铸铁椅,白底绿花的双面地毯,一个暂时空空如也的玻璃钟罩。 这些年来,不论赫斯塔去到哪里,只要停留时间预计超过一周,她就会在自己的住所添上这几件东西,所以这一次,瓦伦蒂在帮赫斯塔找房子的时候也直接帮她把这些东西置办了。 “你在十二区见到黎各了吗?”瓦伦蒂问道。 “见到了,她很好。”赫斯塔回答,“她很喜欢海岛上的生活,除了她的胃。” 瓦伦蒂笑了起来——第三区是奶酪之乡,光是品种就超过1500种,在世界的其他地方当然很难找到到同等质量的替代品。 十二区多群岛,本身就没什么优质牧场,更不要说产出什么像样的奶酪。 片刻的沉默后,瓦伦蒂望着杯中的咖啡,“她什么时候能回来看看就好了。” 赫斯塔目光低垂,一阵风从窗外经过,将道路两侧的行道树吹得沙沙作响,一时间,赫斯塔仿佛回到从前基地的公寓,许多往事涌上心头,让赫斯塔突然有些眼热。 她呷了一口咖啡。 “黎各不会回来。” 莉兹牺牲的第二年,乌连警方彻底端了这批走私团伙的老窝,令人惊讶的是,这个团伙背后的头目非常年轻,他是活跃在第三区荒原某个大毒枭的小儿子——皮埃尔·罗杰,事情发生时,他刚刚度过29岁生日。 年轻的罗杰有一双深邃漂亮的蓝眼睛,他肌肤苍白,留着一头齐肩的金发,像是从博物馆里苏醒的石像——纤细,修长,如同从古典时代走来的忧郁诗人。 当罗杰的照片被刊登出来,数不清的求爱信就立刻寄到了暂时关押他的监狱,因为身份特殊,他不像寻常犯人一样直接关在多人间,而是被独自拘禁在一个远离污秽与嘈杂的地方。 随着警方进一步的调查取证,一桩又一桩残忍至极的悬案接连告破,早在这次针对乌连商会的绑架案发生之前,罗杰的手下就亲自策划了数十起骇人听闻的灭口案,但警方并没有掌握关键证据证明他知晓这些恶行——这些手下在罗杰被捕后接二连三地暴死街头,根本来不及取证,而与此同时,在一个近二十人的律师团斡旋下,罗杰从被捕到开庭,没有对警方开口讲过一句话。 从乌连到谭伊,人人都在谈论这个漂亮的罪犯,据说他同时患有抑郁症和精神衰弱,每晚必须要枕在女人的膝上才能睡着;据说他的母亲是个美貌而刻薄的妓女,他因此有一个悲惨阴郁的童年;据说他曾经爱上过一个和他一样漂亮的富家少爷,为此不惜与父亲决裂,最后在一次意外中,他的同性恋人为了救他,牺牲了自己的性命 在人们的口口相传里,罪犯的血与肉变得越来越真实,每个人都迫不及待地往他的故事里添加自己的理解,好像他成了一位只有自己才真正理解的隐秘朋友。 然而,鉴于罗杰在乌连商会家属绑架一案中扮演了无可争议的主导角色,第三区法庭仍旧裁定,判处他最高的21年监禁。 为了体现文明的宽容,罗杰将在一个25平c有独立卫浴的套间囚室服刑。囚室内配备了跑步机和电脑供他健身和打发时间,每天早晨,罗杰可以一边看报一边吃早餐,夜里则早早休息。在开始服刑的第二月,他函授大学的申请得到通过,从未踏入大学校门的罗杰,开始在监狱里学习经济学与政治学。 在废死已久的第三区,人人都对事情的发展感到满意和骄傲。 除了死难者们的家人与朋友。 第 4 章 定义 多年以前,莉兹曾对赫斯塔说过,正义从不迟到,如果有一天她迟到了,那一定是因为没有人肯用汗水和血去为她铺路。 赫斯塔从来没有忘记过这句话。 但问题是,什么是正义?谁来定义正义?当一个人定义的正义和一群人定义的正义相悖,谁的正义更接近正义? 如今的这一幕和当初基地发生的一切并无太多区别,对于罗杰所造成的犯罪事实,每一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都声称存在着一个比以牙还牙更文明的解决办法,这个办法不仅能给死者公道,给生者尊严,而且能从根源上杜绝一切苦难的发生。 这一切都让赫斯塔回忆起当年她问过肖恩的那个问题:为什么我们帮受害者松绑的理由,总是被加害者拿去当脱罪的借口? 那时肖恩回答:谁来定义“受害者”?谁拥有定义的权力,谁就拥有一切。 难怪千叶小姐在一开始就把肖恩定义成一个怪才,他十四岁的时候就已经把宜居地里的这套规则玩明白了。 专家学者们分析着罗杰的童年,重建他深层的人格形象,却在这个过程中把罗杰从一个毫无争议的“加害者”变成了“另一种维度上的受害者”——他同样无辜,他同样没有选择,他的命运像一首悲伤的咏叹调,所有有良知的人都应当站在一处,共同消灭这悲剧的命运,而不是执着于消灭这个人。 但对赫斯塔而言,这些吵闹声并没有给她带来什么困扰,因为她并不在意“死刑对潜在罪犯缺乏吓阻效果,因而无助治安”,也不在意“死刑是最残忍的刑罚制度,它有损文明的光辉”; 她曾被两位虔诚的修女抚养,但她从未真正投身于任何宗教,也从未期待一个全知全能的神会在一切生命的尽头为她主持公道,更不会在手刃仇敌之后惶惶不可终日,疑虑自己是否越俎代庖,以凡人之躯行使了神的职责。 赫斯塔只在乎一件事:这四年来,不断在她心底沸腾的仇恨,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用罗杰的血来浇灭? 抱有同样信念的人不止赫斯塔一个。 在罗杰入狱后的第13个月,黎各策划了第一场刺杀行动——按照第三区的监狱法,犯人每关押满180天即可获得为期7天的“亲友保释期”,设置这条法例的初衷是为了让犯人有时间回到家人c朋友们中间去,以便让他们感受到社会的温暖,从而更好地反思自己曾经犯下的罪行。 罗杰打算趁着这两周的假期去乌连南边的人工海岸度假,那边有他最喜欢的一座老城堡。在这长达一年的监禁生活中,他不止一次抱怨监狱的镣铐太重,硌得他手腕不舒服,再加上每日的室外活动时间都不足4小时,他觉得自己在这一年时间里“变得有些萎靡”,他“急需一场挤满了漂亮尤物的沙滩酒会,好让身体再次苏醒”。 黎各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她不必潜伏,不必伪装,在确定了这场酒会的具体时间和地点之后,她以休假的名义来到乌连,在当晚离酒庄23公里的地方进入子弹时间,大约190s后,她像一个从天而降的恶魔,带着无尽的憎恨和凶戾出现在了罗杰面前。 为了让罗杰死前体验到更多的痛苦,黎各没有立刻斩下他的头颅——这或许是她那晚犯下的唯一错误。因为在黎各用刀刺穿了罗杰的双肺以后,另一个在附近巡视的水银针也赶到了现场。 通常来说,一个在役水银针,在未事先通报的情况下进入了子弹时间(且在宜居地内)是极其严重的情况——这意味着该名水银针可能在宜居地内发现了螯合物,并已经开始了交战。 在这种情况下,附近的水银针工作站会立刻作出反应,向离战斗地点最近的5名非作战状态的水银针提供坐标,在接收到信息的时刻,不论这些水银针们在做什么,他们都必须停下手里的事,前往战斗地点提供支援。 讽刺的是,这正是这些年莉兹在乌连留下的突出成果:一道完整的乌连一克沁一热里萨南部防线。搭设在山坡与道旁的新信号塔彼此交错,组成一张巨大的信息网,依据它们,总部能够将宜居地内水银针的位置坐标精确到厘米级别。 很快,循警报而来的水银针意识到这片海滩上并没有螯合物,反而是另一位水银针——黎各,正在依仗自己的能力虐杀一位保释中的平民。 他很快加入了战斗,阻止黎各的暴行。 几分钟后,越来越多的水银针赶到了现场,黎各不敌,最终只能眼睁睁看着一架直升机从酒庄后花园的飞机坪离开——重伤的罗杰就这样又活了下来。 一个月后,黎各走上ahgas内部法庭,当着联合政府特别督查官的面,她将几年前联合政府授予她的“第三区自由功绩勋章”当场掰断,年迈的督查 官怒不可遏,甚至提出要ahgas将黎各移交给第三区特别军事法庭,由第三区军方进行审理。 这种信口开河的要求ahgas当然不会理会,经过一番艰难的拉扯,最终ahgas决定在一定程度上尊重第三区法庭的意见,对黎各作出了“永久驱逐出境”的处理——除非,她愿意写一封检讨书,深刻反思自己的行为有多么荒唐。 毕竟她曾经有过那么卓越的战斗履历,对第三区宜居地边境和荒原的情形又相对熟悉,如果有回寰的余地,谁也不想失去一个这样的战士。 但黎各拒绝了,她收拾了行李,在判决下达的第二周就乘船前往十二区,继续履行作为一个水银针的职责。 这个教训给了赫斯塔极大的震动——因为她原本也瞄准了罗杰的那个假期,只是她新升级的右臂莫名出现了很多适应性问题,这使得她只能暂时放弃这个机会,等候下一个时机。 然而事后看来,只要她的右臂还嵌着ahgas的芯片,她就不可能完成一个真正的复仇。 在黎各刺杀失败后不久,罗杰这个人就彻底从公众眼前消失了——第三区为了保护罪犯最基本的生命权,将他藏了起来。 与此同时,基地的秩序官亲自来找赫斯塔谈话,言谈中,赫斯塔感到对方似乎是在试探自己对这件事的态度,她思忖了片刻,将黎各的复仇行为批判了一番,而后深深表达了自己对黎各离开第三区这件事的惋惜。 在那段时间,基地有意减少了她接触外界评论的机会,赫斯塔能够感觉到,但她什么也没有说。 也许在与莉兹最后的那次谈话之前,她确实曾对基地建立起短暂的信任,但在黎各的刺杀行动失败之后,这些信任已经崩塌殆尽,不复存在。 第 5 章 第一位死者 这些年,赫斯塔和黎各有着各自繁重的任务,见面的机会很少,而仍在第一区阿伦特大学学医的图兰——虽然她不必上战场——却是三人中睡眠最少c劳神最重的那个。 她们在不同的时区工作生活,偶尔会互写邮件简单问候,但真正重要的事情,她们永远保留在各自心底。 若非有机会面对面开口,她们绝不向任何人倾诉。 即便在此刻,即便眼前人是瓦伦蒂小姐,赫斯塔依旧在某些事上保持着沉默,当往昔的一切像走马灯一样从她脑海中闪过,她不止一次地回想起爱德加关于复仇的那段描述: 所谓复仇,不仅非要惩罚他不可, 而且,必须做到惩罚他之后自己不受惩罚; 若是复仇者自己受到了惩罚,或是没让那作恶者知道是谁在报复,那就都不算是报仇雪恨。 一些面孔接连不断地在赫斯塔心底浮现,那都是她需要亲自手刃的仇敌,每一个人的名字c身份c容貌,都深深烙印在她的脑海中,至死不灭。 “简?” 瓦伦蒂有些担心地喊了一声。 赫斯塔从回忆中醒来,她松开不由自主攥紧的拳头,望向瓦伦蒂,“什么?” 瓦伦蒂微笑着,“我刚才问,你这次来尼省,是来休假还是?” “不算休假,但也没有具体任务,目前还在待命中。”赫斯塔轻声道,“一周前第四区北部一个荒原内出现了一处极小型螯合物潮,瓦伦蒂小姐听说了吗?” “啊,听说了。”瓦伦蒂点了点头,“不过,好像是说这次的螯合物潮完全没有发散,所有螯合物在发病后全都集中在一起发生了决斗,所以造成的伤亡并不大?” “对,这些螯合物全部加在一起也只有十六个,死得又这么蹊跷,维克多利娅教授在实地考察后认为他们当中可能产生了畸变者所以我马上被紧急召回了,从十二区。” 瓦伦蒂的神情骤然严肃。 畸变者? 尽管她从来没有参与过一线作战,但多少还是知道这个名字背后的分量。她之前听说过ahgas组织过成功诱杀畸变者的作战,但那都发生在螯合物潮的爆发前夕或爆发进程中,像如今这样事后才觉察的情形并不多见。 “确定吗?”瓦伦蒂小声问——就过往的经验来看,能产生畸变者的螯合物潮,螯合物量级都在万乃至数十万,这次仅仅16人的事故,称之为“螯合物潮”已属勉强,现在又说其中可能还有一个畸变者 “不然也没法解释为什么这些螯合物一个都没跑远,”赫斯塔轻声答道,“,一定有什么东西让它们不敢出逃,并且陷入了死斗。不管这东西是什么,它都很危险。” “可你现在的状态怎么作战呢?”瓦伦蒂望向赫斯塔残缺的右臂,“基地怎么也不该让你这样来这儿待命——” “最近基地好像在尼亚行省这边新设了一处实验室,她们约我明早去做检查,应该问题不大,”赫斯塔单手晃了晃自己杯中残余的咖啡,她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您要不要考虑先回基地?” 瓦伦蒂对这陡转的话题有些意外,“为什么?” “再过天也可能不用天,等到这个消息传到尼亚行省,回谭伊的车票可能会变得紧俏。” 瓦伦蒂皱着眉头,“如果是那样,那我更应当留下。” “为什么?” 瓦伦蒂左眉轻抬,用一种可疑的目光审视着对面的姑娘。 “简,你在心里究竟把我当成了怎样的人?” 赫斯塔望着瓦伦蒂,她几次张口,又把想说的话压了下去,最后只能用近乎呢喃的声音开口,“我害怕您出事,瓦伦蒂小姐。” “危险就是荒原生活的一部分,是不是?” 赫斯塔沉默着,没有回答。 “不要过分担心,简,这里说到底还是宜居地,”瓦伦蒂轻声道,“如果仅仅是听到了风吹草动就要立即缩回到基地里去,我今后恐怕也无法面对你的后辈们。” 当晚,尼亚行省死了一位前来参与慈善活动的新贵族,费尔南男爵。 费尔南今年五十五岁,是第三区颇负盛名的富豪。在他四十三岁那年,他攀附上了一位公爵,而后生意迅速有了起色。次年,费尔南就从皇室成员们那里得到了一个男爵的头衔。 虽然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身份,但费尔南长袖善舞,仅凭这一点微妙的际遇,他迅速在第三区的新贵们中崭露头角,成为一个炙手可热的人物。 他原本要乘坐次日上午的火车离开这里,然而在清晨时分,当他的管家像往常一样进入他房中,男爵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早就没了呼吸。 最先出动的是当地警署,在一番勘探之后,探员们很快发现,除了受害者死状惨烈,案发现场可谓相当“干净”,凶手留下的线索很少,这里没有陌生的指纹,没有明显不属于男爵的毛发,甚至没有什么明显的搏斗痕迹 死在卧房的费尔南心被剖出,肝被踩碎,这些行为极有可能都发生在他一息尚存的时候,因为他的脸狰狞到无以复加。考虑到死者有三只手指被拔去了指甲,警方认为他很有可能在死前还经历过一段极为痛苦的拷问。 警署迅速联系了ahgas的相关负责人——惨死的费尔南身上有多处骨折,尤其是他的手腕和肩膀,这几处的骨头几乎全都被捏碎了,这是非常典型的螯合物作案特征:当螯合物试图将普通人捆束起来,它们强化后的身体会不可避免地对受害者造成严重损伤。 第三区宜居地内已经好几年没有出过如此血腥的案子,警署内部已经有些慌乱——他们之中已经有消息灵通的人知晓了一周前那个蹊跷的“极小型螯合物潮”消息。 尽管谁都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但已经有人开始意识到,他们所惧怕的那个畸变者恐怕已经潜入了尼亚行省,并犯下了第一桩罪行。 水银针内部亦为此大为震动。 一只螯合物就这样轻而易举地绕开了所有防线,潜入了宜居地腹地? 这绝无可能。 第 6 章 004 办公室 当瓦伦蒂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是9月23日的傍晚。 那时她正乘着慢速火车,从市郊返回自己在城区内的住所。 车厢外是大片裸露着的农田地表,两月前当她经过这里时,这一带还是大片金色的麦浪,那是已趋成熟的春小麦,它们在七八月刚刚被收割。 而今冬小麦已经播种,田垄间青绿色的嫩芽静悄悄的,它们要经过一个漫长的深秋与隆冬,在明年三月才能长成。 她取出相机,打算拍几张照片记录,但当眼前景象进入镜头,那些近处和远处的信号塔就显得格外刺眼。 幅员辽阔的第三区内一共有47处宜居地,它们集中分布在中北部与南部,形成两片各自繁荣的居住区。倘使有这样一个人,他在过去的八年间孜孜不倦地在第三区宜居地内的各条道路上穿行,那么他所发现的最大变化,恐怕就是道路边立起的信号塔。 这些信号塔通体银白,各自独立,它们的底座是正方形的钢架,一层一层鱼骨状的金属架沿着中心铁杆向上堆叠,每一座信号塔至少有五米高,三米宽。 它们原本遍布于隔离带——也即宜居地与荒原之间的无人区之中,但近年来ahgas未雨绸缪,着手将它们引入宜居地内,用以搭建更加完善的监测网络。 由于这些大家伙与宜居地内的建筑风格格格不入,当信号塔刚刚出现在宜居地时,许多居民专程跑到城外来与信号塔合影。报纸上有建筑评论家感叹,这些外观离奇的东西要么属于遥远的过去,要么属于还未到来的将来,总之不属于现在。 那些建筑评论家至少说对了三分之一。 通过这些信号塔,ahgas不仅能精确定位每一位水银针的坐标,而且能够识别一切高速运动的事物:如果有螯合物从中穿行而过,附近的水银针工作站能迅速识别并作出反应。 和八年前战战兢兢面对荒原螯合物潮的时候相比,人类用以抵御螯合物的盔甲也愈加坚固。尽管这一切指向了一个糟糕的可能——迟早有一天,歼灭螯合物的战场会延展到宜居地之内。 也正因如此,每当瓦伦蒂看见有人兴致勃勃地站在这些信号塔下合影,她就不可避免地感到一种微妙的冲突。当这些庞然大物骤然进入了人们的日常生活,人群中似乎没有谁去细想它意味着什么,大家就已经兴高采烈地围观起来。 “滴——” 瓦伦蒂的遐思被手机的提示音打断,她低下头,发现自己收到了一封紧急通报邮件。 发件人:004号办公室004ahgascentru 日期:23/09/4631 收件人:瓦伦蒂 邮件标题:关于尼亚行省相关水银针的社会关系排查通知 正文: 亲爱的瓦伦蒂·维京女士, 我们在此遗憾地告知您,昨日深夜,尼亚行省发生了一起骇人听闻的凶杀案,为尽快查明真相,请您于今晚6:30以前,前往布鲁诺市的「拉格工作站」或「迪伦工作站」,我们的排查小组将就您过去的社会关系询问一些问题,请您如实作答。 如不能按时抵达,请联系您的直接上级,并告知您方便的时间c地点。 注意:不要回复此邮件。 ahgas004号办公室 读完全文,瓦伦蒂眉头紧锁——004号办公室主要负责水银针内部的纪律整肃,来自它们的邮件通常是一些主题抽象的学习文件或内部违纪公示,很少有这样具体的通知。 几乎是同一时刻,她收到了新的简讯,来自她的同事艾娃。 艾娃:瓦伦蒂亲爱的,你收到004发出的邮件了吗? 瓦伦蒂:收到了! 艾娃:你今天是不是出城了,来得及吗? 瓦伦蒂:对,我现在就在火车上这趟车应该是6:12到站,不出意外的话我应该能在6:40前赶到拉格工作站吧,虽然会迟到,但不会耽误很久。 艾娃:用不用我顺路捎你一段?我开车过去刚好能路过布鲁诺北站——你是在那里下车吧? 瓦伦蒂立刻回复了一串感谢的表情,并给出了自己具体的车次信息。 6:17,瓦伦蒂坐上了艾娃的车,两人一起向拉格工作站驶去。 艾娃是瓦伦蒂在尼亚行省认识的第一个同事,也是目前她在这里关系最好的伙伴。 下个月艾娃就满七十二岁了,她在五十六岁的时候才正式从前线退役,转向后方的文职工作。 对大多数 退役的水银针而言,前线充满血与泪的战场固然残酷,但宜居地内的生活也并不那么令人艳羡。 在这里充斥着另一种战争,后方的“敌人们”手握着凡庸之刃——冗余的官僚体系c复杂且众人心照不宣的办事规则,千丝万缕c盘根错节的人际关系面对这些局面,许多初来乍到的退役者常常感到自己像是被绑在砧板上,被人一刀刀地凌迟。 但这些问题对艾娃来说,显然不值一哂,她在这里的生活,应该过得非常好。 瓦伦蒂第一次遇上艾娃的时候就有这样的直觉——对大多数人而言,衰老会使他们的脑子变得糊涂,进而让他们在日常生活中多出几分慈祥c和蔼的气质。 但对艾娃来说,一切正好相反。 衰老削薄了她的脸颊,既让她的眼角与唇周布满了蛛网一样的皱纹,也让她脸部的线条彻底脱去了年轻时的丰盈,变得严峻而硬朗。 在她宽而饱满的额头上,浅v型的银发梳理得非常齐整,它们总是以一个固定的角度偏向一侧,底下那双浅蓝色的眼睛时常半睁着,仿佛对许多事情都漠不关心。 可是一旦谁引起了她的兴趣,那双眼睛就倏然睁开,那时,她舒展的肩膀,挺直的背与微昂的下颌共同组成一个庄严而审慎的姿势,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只精明的猎鹰。 在瓦伦蒂心里,与艾娃的相遇像一个珍贵的礼物,这一点她从未与艾娃提过——她永远记得自己二十八岁生日的那天早晨,那时她对镜洗漱,突然发现左眼眼角多了一条皱纹。 这是瓦伦蒂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正在变老,这种感觉像是毫无征兆地挨了一记闷棍。 但仅仅与艾瓦相识不到三个月,这种焦虑就悄无声息地松了绑。瓦伦蒂喜欢艾娃的皱纹,喜欢她好斗且时常上翘的嘴角,甚至于她的刻薄和严厉也成了这种魅力无可言说的一部分。 世上存在艾娃这样的人,足可见衰老并不总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除了心有戚戚地感怀青春不再,人完全可以用另一种向上的面貌走向她的中年和暮年。 一万句口头的自我安慰,都比不过身边有一个实实在在的例证。 第 7 章 002 办公室 来到尼亚行省三个月,瓦伦蒂其实一直没搞明白艾娃的具体职责是什么,只知道她顶着一个“ahgas尼亚行省特别事务官”的名头。 艾娃的工作内容非常杂,ahgas与第三区联合政府在尼亚行省共同推行的大部分方针背后似乎都有她参与的影子,可细究起来,那些事的最终负责人都另有其人,且项目中似乎也没有任何一环需要艾娃的直接确认或签字。 她的影响力像一种玄学,当事情平顺推进的时候,她是不存在的人,一旦任务发生了意料之外的转折,所有人就会突然得知“艾娃女士正密切关注着这个项目”——仅仅这一点变化,就会让政府部门内暂时卡壳的齿轮迅速恢复运作。 瓦伦蒂与艾娃在工作上的合作非常少,所以她暂时还不明白这一切具体是怎么发生的,但在了解了另一个事实以后,她忽然理解了艾娃的角色。 艾娃与千叶一样,她们的直接上级都不是一个具体的人,而是总部002号办公室——这是ahgas专司对螯合物攻防作战的部门,是ahgas最核心c最根本的部分。在大多数场合,她们的存在代表了ahgas的最高意志。 她们就是权力本身。 瓦伦蒂亲眼见过千叶如何利用舆论反制谭伊市政厅,所以,虽然她对艾娃的过去了解并不深,但毫无疑问,艾娃之所以能在尼亚行省获得今日的影响力,背后必然也有相似的故事。 对这一点,瓦伦蒂常常既感到羡慕又怀有畏惧——既畏惧置身风暴中央的压力,又羡慕她们乘风破浪的战斗之心。 系好了安全带,瓦伦蒂望向艾娃:“您也要去工作站接受问话吗?” “我?我不用,在004发出邮件之前,内部对我的排查就已经结束了,毕竟费尔南这些年一直对外声称他和我的关系多么多么好,”艾娃稳稳地握着方向盘,声音带着几分讥诮,“但凡他嘴里有一句实话,也不至于一直在我这儿吃闭门羹。” “费尔南”瓦伦蒂喃喃着这个名字,有些意外,“昨天出事的是费尔南男爵?” “对。” 瓦伦蒂深深呼吸——她和这位男爵虽然没有说过话,却也有过几面之缘。忽然发现一个死者是自己见过的人,这让一个遥远的“凶杀案新闻”一下变成了一桩近处的悲剧。 她轻叹了一声,“那,您现在去拉格工作站是为了?” “你的那位小朋友遇上麻烦了,”艾娃望着前路,“她被扣押在了拉格工作站,我们现在要去把她带出来。” 瓦伦蒂一愣,“您是说优莱卡?” “嗯哼,”艾娃应了一声,平静地补充道,“或者说,赫斯塔。” 瓦伦蒂表情微凝,艾娃直接喊出了赫斯塔的真名,说明总部直接给了她相关信息——这多半不是什么好兆头。 “她出什么事了?” “别急。”艾娃低声道,“她什么事也不会有。” “那004的那封邮件是什么意思呢?宜居地里死了人,为什么总部要排查我们的社会关系?” “让我想想这要从何讲起呢。”艾娃稍稍转动方向盘,开始和瓦伦蒂讲述昨日案件的细节,当提及费尔南男爵的具体死状,瓦伦蒂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太可怕了”瓦伦蒂立刻想起昨日赫斯塔提到的畸变者,“难道我们的防线真的已经被突破了?” “不要慌张,我相信ahgas内部一定有人早就料到会这一天。荒原上的螯合病一天比一天凶险,战火烧到宜居地内部就只是时间问题不过我想,我们的人可能从来没想过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当然,这其中更让人意外的是,当一只螯合物——也可能是畸变者——穿过荒原,突破隔离带,深入到宜居地内部的时候,我们耗费多年心血建成的监测系统竟毫无反应,直到受害者的仆人慌慌张张向警署报了案,我们才知道,原来有个人似乎c可能c大概是死在了螯合物手里。” 艾娃向瓦伦蒂那边看了一眼,“我们什么时候受过这种侮辱?” 在讲述这一切的时候,艾娃的神情非常镇定,这让瓦伦蒂感到不解。 倘若真的有螯合物突破了宜居地的防线,就意味着母城的存亡直接受到了威胁——那是整个第三区文明赖以存在的根本,艾娃绝不可能这样云淡风轻。 “所以呢?” 艾娃接着道:“虽然,现在宜居地内信号塔的数量还不足以覆盖全部区域,可是,所有重要的隘口c桥梁c公路附近,已经全部在我们的监控之下。眼下,既然我们还是什么也没有发现,那就 说明,这只螯合物不仅主动避开了大部分信号塔覆盖的区域,而且在某些必经之路上,它甚至伪装成了一个普通人,缓慢地走过了这片平原,最终平安抵达了尼亚——你什么时候见过这么耐心的畸变者?” “是少见,会是新的变异吗?” 艾娃笑了一声,“如果是,那可真是太麻烦了。这只螯合物一路忍耐着杀戮的本能,主动避开大路,避开人群,千辛万苦潜入布鲁诺市,最后却只杀了一个人这么‘冤有头债有主,绝不滥杀无辜’的螯合物,你见过吗?” 一时间,瓦伦蒂哑口无言。 “更重要的,”艾娃轻声道,“它又是怎么提前知道宜居地里信号塔布局的呢?” “有内鬼背地里和螯合物相互配合?”瓦伦蒂小声猜测,不过这话一出口,她自己也觉得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瓦伦蒂思忖片刻,“也可能根本就不是螯合物干的?” “没错,”艾娃笑着道,“螯合物能造成的典型创伤,也同样适用于水银针——在进入子弹时间以后,我们与螯合物在物理意义上并没有什么不同。” 至此,瓦伦蒂终于把整件事捋顺了。 根据现有线索,想必总部是直接将这个案子的嫌疑人由螯合物指向了水银针内部,所以才要排查水银针们的社会关系——如果真的有哪个水银针绕开了监管,趁着这个机会杀人并嫁祸给螯合物,以泄私愤,那么从这里开始排查是最高效的。 毕竟目前待在第三区的水银针,加起来也不超过三百个。 “但万一,真是畸变者呢?” “那就是千叶真崎现在正在忙的事了,我们不用管。” 说罢,艾娃稳稳地踩下了刹车,拉格工作站的大门已经出现在瓦伦蒂的右手边。 第 8 章 像您一样 拉格工作站位于布鲁诺北站的东边,隔了差不多两个街区。 这一带都是只有两三层楼的老房子,这些屋舍楼层少,但层高很富余,瓦伦蒂目测这里的每层楼的高度大概在五米左右,接近普通建筑的两倍,临街的墙面全是明亮干净的拱形大窗,道路两旁的行道树映在玻璃上,树影暗淡柔和。 在刚来尼省的时候瓦伦蒂来这儿跑过几趟,虽然当时是为了处理一些手续上事,但这些房屋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当两人踏进工作站的大门,主厅中央的时钟刚好发出了轻灵的半点报时——时间刚刚好卡在6:30这一刻。 “一会儿你的问询结束了,就在这里等我。”艾娃说道。 “好的。”瓦伦蒂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行政秘书——对方已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在目送艾娃拄着手杖,向工作站的更深处走去以后,瓦伦蒂上前取出了自己的证件并报了姓名,秘书开始录入信息,随后给了她一个号码,她需要到对应的问询室等待。 6:37,瓦伦蒂的社排问话正式开始,在一个纯白的房间里,她看不见对面的提问人,只有一颗黑色的镜头对准她的脸。 工作站的提问非常具体,他们精确地给出了某个时间地点,并用一些细致的线索帮助瓦伦蒂回忆当天发生的具体细节——如果她的回答出现疑点,对面会立刻追问,可见事前应该是针对她这半年来的行踪都进行过非常周密的调查。 工作站着重关注了她的几个来访者c两位老督导c她的父亲以及几位维吉尔那边的亲属,但没有说明原因。瓦伦蒂猜测,也许这些人与费尔南男爵之间存在二度三度或更直接的关系——以费尔南交际之广,攀升速度之快,和他有纠葛的人恐怕也如过江之鲫。 问询在7:44结束,虽然只是一场谈话,但离开问询室的瓦伦蒂已经精疲力竭。不论经历多少次,她始终不能习惯这样的场合——看不到问话者的脸孔,只能面对着那个冷冰冰的镜头和合成音,这让她感到自己处在一个不被尊重的位置。 在大多数时间里,她几乎忘却了自己的身体里还有一枚芯片,然而总有这样的时刻让她意识到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始终凝视着自己,凝视着一切。 当瓦伦蒂重回大厅时,她看见艾娃已经和赫斯塔坐在公共座椅上了,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但状态都很放松,乍一眼看去仿佛一对正在休息的祖孙。 “瓦伦蒂小姐。”赫斯塔觉察到瓦伦蒂的脚步,起身向她招手。 瓦伦蒂立刻伸手搓了搓脸,她振奋了精神,快步上前。 尽管只是分别了一日,但当瓦伦蒂握住了赫斯塔冰凉的手,她忽然觉得今日的赫斯塔看起来有一种微妙的变化——她的脸非常苍白,没有血色,下眼睑却泛着微红,像是什么时候哭过。 她变得憔悴了吗?不,赫斯塔的眼睛也许从未像今天这样明亮,即便她轻微浮肿的眼窝附近还带着黑眼圈,但她目光中的神情却是欣然的,甚至带着几分难得的淡泊。 望着这样赫斯塔,瓦伦蒂不知为什么忽然打了一个寒战。 “您还好吗?”赫斯塔俯下身,关切询问。 瓦伦蒂摇了摇头,她迅速平复了这段无由来的情绪,“你们在这儿坐了很久吗?” “没有多久,我们之前一直在聊天。”赫斯塔说着抬眸望了一眼不远处的时钟,眼中旋即闪过一道惊异,“哦,也半个多小时了。” 在她身后的艾娃笑了笑,“每次到了这种时候,时间就过得飞快。” “呵,都聊得忘记了时间吗?”瓦伦蒂望向艾娃,“你们以前认识?” “不,不认识。”赫斯塔回头望了艾娃一眼,“今天是我第一次见到摩根女士——但确实不知道为什么,有种相识已久的感觉。” 艾娃已经起身站了起来,“走吧,我开车送你们回去。” 艾娃的车平稳地朝着保罗大街驶去,路上,瓦伦蒂批判起那个纯白的房间,艾娃听得笑了起来。 “他们对您的问询也是一样的吗?”瓦伦蒂问。 “当然是一样的。”艾娃淡淡答道,“对一切进行备份记录,同时保护内部负责侦查的工作人员,避免让被调查者知道是谁在处理与自己有关的事件这就是那个房间的意义。” “这太蛮横了,您不这么觉得吗?”瓦伦蒂深吸了一口气,“这简直像是在预设我们每个人都是潜在的犯罪者,在定罪之前,就先给我们戴上犯人的镣铐。” 艾娃笑了一声,“你洞察了本质,瓦伦蒂。” 瓦伦蒂以 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我问你,对宜居地里的民众而言,一个可以不受管控,恣意按自身意愿行事的水银针,和螯合物又有什么区别?” 瓦伦蒂错愕,“您怎么能这样说?” 艾娃望瓦伦蒂的方向看了一眼,在收回目光的时候,她悄无声息地通过后视镜向身后的赫斯塔投去了一瞥——赫斯塔静静地靠窗而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好像根本没有听她们的聊天。 “太远的案例就不说了我问你,瓦伦蒂,在你带过的预备役里,有没有比较恶劣的学生?” 瓦伦蒂稍稍颦眉,“您怎么定义‘恶劣’呢?” “这里不需要什么太复杂的定义,”艾娃轻声道,“我们就假设,现在基地下达了一个通知,下个月开始,我们要在没有芯片的情况下,放一些水银针进宜居地生活。凭借你朴素的感觉,能放心让他们去的,就算不恶劣,反之,恶劣。” “有。”瓦伦蒂很快回答。 “这就是原因。”艾娃说道,“如果从危害程度来看,一个失控的水银针要远胜于一次螯合物潮,目前观测到的螯合物最长存活时间只有52天,且它们一旦发病就是明明白白的敌人,消灭即可;而一个水银针——当然,前提是她运气要好,没有牺牲——却能带来更深远的影响,她既可以蛰伏在人群中,也可以走到更高的位置,直接影响顶层的决策。” 汽车后座忽然传来赫斯塔的声音:“就像您一样?” 第 9 章 镣铐与戒指 瓦伦蒂的心骤然悬起,刹那间,她连呼吸都停驻了。 她悄然回头,赫斯塔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转过身,目光专注而率直地望向了艾娃。 赫斯塔的表情是那么自然真诚,仿佛全然没有觉察到自己的话也许在旁人听来会显得有些冒犯。 瓦伦蒂又迅速扫了一眼艾娃——艾娃仍像先前一样开着车,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车厢内出现了短暂的沉默,但很快随着艾娃的笑声而打破。 “是的,简,就像我这样。” 赫斯塔歪头想了想,又恢复了先前的坐姿,“那听起来好像也不错。” “当然不错。”艾娃仍望着车前的道路,她依然淡淡地笑着,“总之,我想说的是,你们现在看见的每一条奇怪c突兀的制度,背后都有各自对应的血的教训——放在四十年前,水银针在荒原或宜居地内作恶根本不是什么新鲜事。” “原来是这样。”瓦伦蒂轻声应和。 红绿灯前,艾娃把车停了下来,她目光带着几分戏谑,“有时候,整个系统之所以能持续c平稳地运转,靠的就是一些难以打破的镣铐,是不是?” 瓦伦蒂笑了一声。 艾娃的这句打趣让她突然想起几个月前的一桩往事。 在她第一次与艾娃相见的时候,艾娃看了一眼她戴在左手的婚戒,问她是否知道女性婚后佩戴戒指这一习俗的起源。 当时,她回答这似乎是从黄金时代流传下的,双方交换戒指,表示彼此都将在婚后共同约束自己的行为,时刻警醒自身,牢记对彼此忠贞不渝的誓言。 艾娃则摇了摇头,告诉她,早在黑铁时代,人们就有了佩戴戒指的习惯,那时戒指象征着权力,国王甚至会为了方便,将印章刻在戒指上。 但这仅仅是对男人们而言。 黑铁时代的女人们大都在家庭里兜兜转转,她们会在订婚和结婚当天各得到一枚婚戒(通常是铜戒或铁戒),戴上这枚戒指则意味着,她从今往后需要对丈夫保持永远的顺从和忠诚,作为交换,她从此拥有了为丈夫打理家务的权力。 当然,丈夫是不用戴婚戒的。 在说完这些话以后,艾娃话锋一转,又聊起了工作,那天夜里,当瓦伦蒂到家以后,她查了查婚戒的起源,结果令她大为震惊,“男女交换戒指”这个习俗出现的时间确实比她想象得晚得多——直到白银时代的末尾,当世界经过几次科技迭代,开始频繁出现世界性的热武器战争以后,交换婚戒才成为主流。 那时的男人们往往结婚不久就要奔赴前线。在危险且远离故乡的战场上,一枚胸针个戒指,或是一条带着小相片的项链——所有这些不占地方的首饰,才有了新的意义和价值。 而在此之前,婚戒确实是女性独有的“首饰”。 第二次与艾娃会面前,瓦伦蒂主动摘下了自己婚戒,以观察艾娃的反应。那次谈话从开始到结束都像之前一样寻常,直到她出门前,艾娃突然喊住了她。 “你今天清爽多了。”艾娃向她微笑,“再会。” 在那之后,瓦伦蒂没有再触碰过艾娃的雷区,虽然她认为自己与维吉尔的婚姻显然与黑铁时代的男女不挨着,但她聪明地领会到了艾娃的好恶——只要尽量避开当着她的面谈论与婚姻有关的一切,艾娃就始终保持着友善。 还好,今天艾娃看起来心情不错,她好像并不在乎赫斯塔刚才莫名的联想,这让瓦伦蒂稍稍松了口气。 平心而论,瓦伦蒂当然是爱着艾娃的,但她对艾娃的爱永远隔着一段距离,毕竟在艾娃的坚毅之下,有许多她无法理解的固执,不过寻求完全的理解原本就是一种奢侈,瓦伦蒂非常明白这一点,只要能彼此尊重,就足以成为朋友。 “对了,”瓦伦蒂忽然回头,看向赫斯塔,“你怎么突然会被工作站扣押?” “因为我说不清昨晚案发时间的去向。”赫斯塔回答,“当时我一个人在屋子里待着,可没有人能为我证明。” “怎么会?”瓦伦蒂睁大了眼睛,“他们没有调取你的芯片数据吗?” 赫斯塔抬起了自己右手,“这就是他们认定的重大嫌疑——这只手是今早才装回来的。但出于保密条例,我不能和他们解释原因。” 瓦伦蒂怔了怔,很快反应过来——是的,简到现在还没有二次觉醒,她只有在直面螯合物的时候才能发挥出自身作为水银针的才能。 这恰恰是她能够在各类“诱杀畸变者”行动中出其不意的根本原因。 虽然赫斯塔在非子弹时间的状态下也拥有相当出色的作战 能力,但要造成费尔南男爵那种惨烈到骨头都被捏碎的死状,绝不是普通人以血肉之躯能够办到的事。 凶手只可能是一个能够自发进入子弹时间的水银针,或是一个极为特殊的畸变者。 直到此刻,瓦伦蒂才明白为什么今天艾娃要专门来一趟——出于保密条例,赫斯塔不能直接和工作站里的水银针解释上面这些原因,因而只能由艾娃出面,以“002办公室已确认该名水银针无作案能力”的理由,将她带出来。 汽车很快开到保罗大街,在那条瓦伦蒂和赫斯塔共同居住的巷子口,艾娃停下了车。 临下车时,艾娃给瓦伦蒂递了两张票,瓦伦蒂有些好奇地接过,表情一时惊异。 “哦难道是那部最近又开始巡回的音乐剧吗?” “对,我对这种故事没有兴趣,”艾娃淡淡道,“不过这次的主演是朱迪斯和弗朗索瓦——他们不是你最喜欢的歌唱演员吗?送给你吧。” 这种音乐剧在谭伊的时候都一票难求,何况是在尼亚行省。 瓦伦蒂立刻回头,“简,你明晚有空吗?” “她有空。”艾娃笑了笑,“我会申请给她放个夜间假。” 赫斯塔原本正对着路边的小水坑发着呆,她的神情又恢复了疲态,直到瓦伦蒂喊她名字才抬头看过来。 见瓦伦蒂和艾娃都看着自己,赫斯塔意识到她们可能是在谈论和自己有关的事,她走上前,“怎么了?” “没事了,”瓦伦蒂回答,她向着艾娃挥了挥手,“谢谢您!” 艾娃扬眉,表示接受了瓦伦蒂的感谢,而后她重新目视着前方,绝尘而去。 在与瓦伦蒂分别后,赫斯塔独自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经过了将近半天的扣押和审问,她确实非常疲惫,在关上窗户以后,她摘下自己黑色的假发,底下像火焰一样的红色短发又重新显露出来。 它们已经全部汗湿,非常服帖地贴着头皮。 赫斯塔缓步走到窗边的小边桌和铸铁椅前,像以前在短鸣巷的时候一样,蜷起身体,把脸贴在了桌面上。 闭上眼睛,她再次感到了平静。 其实下午在拉格工作站的公共大厅,她和艾娃并没有聊天。 她全程沉默。 而艾娃总共只说了三句话。 第一句: “我知道是你。” 紧接着: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当然,我也不在乎。” 最后: “接下来,你需要帮助吗?” 第 10 章 名单 入睡前,赫斯塔重新坐回写字桌前,拧开台灯,她将下午艾娃递给她的名片放在桌面上。 名片上写着艾娃的办公室地址和联系方式。 赫斯塔静默地凝视了这个名字和地址十几分钟,而后从旁边抽出一张白纸,俯身书写起来。 理查德·费尔南男爵 克里斯·霍夫曼男爵 弗罗洛·菲舍尔·里希子爵 克洛德·唐格拉尔子爵 金·施密特伯爵 亚伦·冯·维尔福公爵 皮埃尔·罗杰 加布里埃尔·罗杰 戴维·罗杰 写完最后一个名字,赫斯塔停下了笔,她凝视着这九个名字,然后郑重地在“费尔南·理查德·瓦格纳男爵”上画了个叉。 除了正当中的皮埃尔·罗杰她现在还不知道下落,其他几人的底细她已经打听得清清楚楚。 从昨夜到今晨,一个精妙的计划在她胸膛中氤氲着,此时已然有了轮廓,余下的任务依旧严峻。 一些意想不到的变数发生了,既是机会,也是危险。 或许她确实需要一个帮手? 但在那之前,她需要搞清楚,为什么艾娃打算伸出援手。 她背下了艾娃·摩根名片上所有信息,然后将名片和这张写着七个名字的白纸一起投入火盆,付之一炬。 次日傍晚,赫斯塔两手抱怀,站在瓦伦蒂工作的学校前等待。 瓦伦蒂小姐今天中午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说要带她去看音乐剧,她原想拒绝,没想到正编着借口,瓦伦蒂就告诉她,艾娃那边已经帮她留好了今天的夜间假。 赫斯塔权衡了片刻,还是应了下来。 她确实没事,但她多少希望能尽量避免与瓦伦蒂不必要的接触。 虽然大多数时候,瓦伦蒂小姐都是一个很好糊弄的人,但她又经常会在一些让人意想不到的细节上突然敏锐,捕捉到些微当事人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异常。 赫斯塔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正是下午4:22。 瓦伦蒂应该是下午4:30下课,而音乐剧是晚上7:00开始,在去剧场之前,她们还可以先去附近吃顿饭,时间刚好来得及。 赫斯塔在学校的侧门踱步,这一片有一些临街的商铺,主要是五金店,间或有几家卖车马配件的小铺子,斜对角还有一家铁器铺。赫斯塔远远看见店里的墙上挂着的大剪刀与长钳,她本想进去转转,但一推铁门发现门后的栓是锁着的,明明这里店铺外头的院墙底下还架着一个放着水壶的烧火炉,店主人却不知道去了哪里,赫斯塔左顾右盼等了一会儿,只能作罢。 九月末的斜阳在远天慢慢偏移,直到刚好滑进这条巷子,橘色的夕照把地面上的一切照得金灿灿的。 在每一个晴朗的傍晚,这条街大概都有十几分钟是这个模样,赫斯塔望着街角一个铁桶里装着的石英砂望得出了神,从前老查理的后院也总是堆着沙堆,太阳落山的时候一切都金灿灿的,她能看很久。 突然,赫斯塔感觉有什么东西撞了自己一下。 她转过身,看见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抱着头,龇牙咧嘴地跌坐在地上,她刚想伸手去扶,就听见远处传来一个哭声,大约是喊着“把什么还给我”之类的话,鼻音太重,赫斯塔听不清。 小男孩跐溜一下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就要跑,突然被赫斯塔拽住了衣领。 “你干什么!”他大声嚷嚷。 “你手里拿的什么东西。”赫斯塔问。 他迅速把右手藏到身后,“不关你——” 小男孩话还没有说话,突然发现眼前这个黑色头发c黑色眼睛的姐姐表情有一点点恐怖,他的气焰突然熄灭了很多。 “你c你松开我,”他的声音小了下来,但还是不停地扭着脖子,试图从赫斯塔的手里逃开,“我在和我妹妹玩——” 正此时,一个小女孩一边哭一边跑来了,她个头很小,也许只有六七岁,和男孩一样的发色,一样的眼睛。 一见到赫斯塔——尤其是正提着她哥哥衣领,显得十分凶恶的赫斯塔,小姑娘的哭声也立刻戛然而止。 她远远地站定了,不敢靠近,但还在不可抑止地抽泣着。 赫斯塔蹲了下来,但仍揪着男孩的衣领,她向着小女孩招招手,“你过来。” 小女孩的两只手背向身后,有些战战兢兢地走到赫斯塔身边。 “他抢了你什么东西 ?”赫斯塔问。 小女孩仍在更咽,她有些害羞,也有些害怕,但赫斯塔看向她的时候目光似乎没有什么敌意,她低下头,嗫嚅着道,“他抢走了我的钥匙。” 一时间,赫斯塔短暂地愣了一下神,眼前这一幕让她忽然觉得很奇妙。 “钥匙呢?”赫斯塔看向男孩。 小男孩咬着牙帮,两颊气鼓鼓的,但还是不情不愿地伸出手,摊开了掌心,一把表面斑斑驳驳的木头勺子出现在赫斯塔眼前,勺面还被削去了一半。 她刚想让小男孩老实点,趁早把东西交出来,就看见小女孩很是欢喜地要去接。 “这是你的钥匙吗?”赫斯塔很惊讶。 “是,这是我的钥匙。”小女孩又哭又笑,她用力眨了几下眼睛,“这是我做的钥匙,明天手工课我要带去上课的” “这是勺子!这是勺子!”小男孩的拳头又攥紧了,他大声嚷嚷,“什么钥匙,谁家的钥匙也不长这样——” “还给她。”赫斯塔无情打断。 小男孩才起来的脾气又偃旗息鼓,他瞪着妹妹,眼睁睁地看着她把这个东西从自己手里拿走了。 “优莱卡?”远处传来瓦伦蒂的声音。 赫斯塔抬起头,果然看见瓦伦蒂已经出现在了校门口——她正面带惊奇地看着赫斯塔,因为此刻赫斯塔的动作和她身边两个小朋友的表情,让她看起来仿佛是一个在校门口堵人欺负的恶霸。 瓦伦蒂小跑着靠近:“你在做什么?” 赫斯塔松开了男孩的衣服,站起身,“我在” “拿来吧你!”恢复了自由的男孩突然抢过妹妹手里的“钥匙”,把木勺丢进了近旁院墙下的炉子里。他飞快地跑出几步,又回过头对着妹妹大喊,“做出这种东西还要带去学校,你简直是在丢爸爸的脸!” 小姑娘愣了一下,本能地朝炉子那边跑去。 “别动!”赫斯塔眼疾手快,把她拽到身边。 小姑娘的眼泪一下蓄了起来,她刚想哭,眼前一幕又让她硬生生地把声音憋回了嗓子——赫斯塔迅速上前移开了水壶,只见她撸起右边的袖子,用左臂掩住了口鼻,然后赤手上阵,直接把“钥匙”从浅浅的炉口掏了出来。 第 11 章 匕首与鞘 一直在附近沉默围观的众人,这时终于坐不住了,大家惊呼着聚集过来,有人大喊着“凉水,快拿凉水!”,有人已经对着赫斯塔与瓦伦蒂打招呼,要她们快点来自己的店里——烫伤还是很麻烦的,不管现在疼不疼,都得赶紧先拿冷水冲洗。 “我没事。” 赫斯塔伸出了自己的右胳膊,好让每个人看清自己完全没有受伤。在短暂的惊异过后,人群中终于有人意识到这个站在瓦伦蒂小姐身边的黑发大高个可能也是一个水银针——在水银针身上,发生什么都不稀奇。 等到人群散去,赫斯塔终于将那把木勺似的钥匙交还到小姑娘手里。 一旁瓦伦蒂也蹲了下来,她一眼就认出了小姑娘手里的东西,“哦,旗杆匙你这是做了个旗杆匙吗?” 小姑娘点点头。 赫斯塔看向瓦伦蒂,“这真是钥匙?” “嗯,是青铜时代的钥匙,后面因为这类锁的防盗性不是很好,慢慢就不用了。”瓦伦蒂笑着解释,她望着女孩子:“你从哪儿知道的‘旗杆匙’?你父母教你的吗?” 小姑娘摇了摇头,“从书上。” “真不错!”瓦伦蒂夸赞道。 小姑娘腼腆地低下头,然后又仰头去看一旁蹲着的赫斯塔,“我可以摸摸你的手吗?” “我的手?” 赫斯塔本能地递上了自己人类的左手。 “不是,是右手。” 看着眼前小女孩带着新奇抚摸着自己的仿生义肢,赫斯塔再一次短暂地分神。 在这个瞬间她忽然想起了多年以前千叶的一个动作——当然,也可能是她想多了,但此刻发生的一切让她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一切仿佛是命运的互文。 与小女孩分别后,赫斯塔一路上都在回味刚才发生的事,她想起许多遥远的过往,想起多年以前她初入基地时对所有人c所有事的惊惧——可当她站在当下回望往事,她却怎么也回想不起当时那种具体的感觉。 记忆中那个总是对一切战战兢兢的小姑娘仿佛是另一个人,她已经走得太远,但如果有机会,她真想回过头抱一抱当时的自己。 “优莱卡?”瓦伦蒂的声音又一次将赫斯塔从回忆中唤醒,“你在想什么呢,这么开心?” 赫斯塔恍然望向她,“我没有啊。” “怎么没有,从刚才到现在你一直都在笑——你这样的状态真少见,到底是在想什么?” “是吗?”赫斯塔有些惊讶,她抬头望着头顶金色的行道树,快乐地哼笑了一声,然后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臂。 “我就在想仿生臂真是很方便。日常使用的时候就像正常手臂一样有触觉,有痛觉,能感到冷热但当这些感觉突破了一个阈限,它的感受器又会自动锁定,屏蔽多余的疼痛,这样就算是手臂突然断了伤了,也不会因为痛苦而影响自身状态——这一点真是比原装手臂好多了。” 瓦伦蒂微笑着望着神采飞扬的赫斯塔,上前挽住了她的右臂。 两人走在灿烂的橘色街道里,每当有风从她们的身后吹来,就有数不清的梧桐落叶追着她们一起朝前走。 赫斯塔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放松过,她沉浸在一种温柔的心绪中,忽然想起很早以前曾在“白轮船”里看见的那对母女。 诚然,千叶小姐当时说得没错,成为水银针以后最好就彻底放下变回普通人的幻想。但是,如果不去想未来和过去,只是专注地凝视着当下,当她坐在窗明几净的餐厅和瓦伦蒂小姐一同进餐,她又和这片餐厅里的其他食客有什么不同呢。 赫斯塔忽然有了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一个自己正坐在桌前与瓦伦蒂聊天,另一个自己则像一阵风,一团雾,她慢慢地升起,目光扫向这一整间的餐厅,扫向更远的街道,乃至一整个尼亚行省与第三区。 当年她站在世界地图前惊叹过这个世界的辽阔,如今她的脚步既踏在宜居地里,也踏在荒原上。她经过清冷庄严的教堂尖顶,幽暗潮湿的深巷角落,连绵阴雨的怪石海岸,山石嶙峋的崇山大川 尽管ahgas始终有无数条规则束缚着她,但和其他住宜居地里的人相比,究竟何种生活才更接近自由? 赫斯塔也给不出答案。 “走吧。”瓦伦蒂结了账,她轻轻敲了一下赫斯塔的脑壳,“你今天怎么回事,和你说话的时候一直在开小差。” “哦,抱歉。”赫斯塔摸着额头,“您刚刚说什么了?” “我说,你小时候有没有听过韦出云的爱情故事?”瓦伦 蒂挥了挥手里的两张票,“我们今晚要看的就是这部剧,《匕首与鞘》。”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骤然划过赫斯塔在心口。 “我没有。”赫斯塔低声回答。 瓦伦蒂仍在看票上的剧目信息。 “女主角叫什么来着哦,伏尔瓦。”瓦伦蒂轻声道,“我记得韦出云是青铜时代中期活跃在十四区的商人,伏尔瓦好像是当时赫斯塔族的一个公主?具体我不太确定你真的没听过吗?我以为你会对它很感兴趣呢。” 瓦伦蒂压低了声音,稍稍靠近赫斯塔,“因为女主角和你一样,也是红发的——” “没有。” 瓦伦蒂有些意外,按说这个故事在赫斯塔人中间应该非常有名。 但她想了想,笑道,“也是,毕竟你一直在第三区呀。” 她将票放在赫斯塔的桌前,“喏,你的票,拿好。” 站在尼亚行省的中心大剧院之前,赫斯塔又一次停下了脚步,她抬起头,看见眼前《匕首与鞘》的巨幅海报。 海报主色调是银白色——毕竟这个故事发生在十四区北部的雪原。 画面上方,一个男人正在风雪中目光凛冽地望着前方,他剑眉星目,白发胜雪。在他怀中,一个女人正以温柔的目光仰视着他,依偎着他,那是这部音乐剧的女主角,伏尔瓦。 她的长发像燃烧着的藤萝花,卷卷曲曲,像河流一样蜿蜒曲折,成为画面上浓墨重彩的一抹鲜红。 两人半身像的下方,是一柄出鞘的匕首。 赫斯塔早就听过这部音乐剧的名字,但她总是下意识地避开它,根本不想了解这是个什么故事。 “优莱卡!”远处的瓦伦蒂小姐向她挥手,“快来!我们进去了!” 赫斯塔最后望了一眼海报上的女人。 如果放在从前,她或许会转身就走,但此刻,她忽然涌起了想要直面的冲动。 也许是因为从下午开始,过往的一切就在不断闪回。 这让她隐隐觉得,也许今天是特别的一天。 也许走进去,她就会发现,过去她不想听c不敢听的故事,对现在的她而言,已经根本不算什么。 第 12 章 消失的人 剧场的大堂人很多,毕竟今天是《匕首与鞘》在尼亚行省的首映,除了等待开场的观众,这里还有很多记者。 近两百人就站在灯火璀璨的剧院大堂中等待,赫斯塔环视四周,这里的人个个都穿着西装礼服,孩子们也身着盛装,看起来是都是家庭集体出席。 大堂的两侧设有休息室,但人们更愿意端着酒杯,站在吧台附近聊天。 赫斯塔看了眼表,距离演出正式开始还有35分钟。 在向检票员出示了自己的门票以后,有侍者上前引路,带着她们沿剧院的大楼梯朝二楼的包厢走——她们手里拿到的毕竟是艾娃·摩根的赠票,剧场是不可能安排艾娃去坐普通观众席的。 “您们二位是想直接去包厢就座,还是先去酒水厅喝点东西?” “去酒水厅。”瓦伦蒂回答。 赫斯塔看了瓦伦蒂一眼,低声道,“刚刚瓦伦蒂小姐没吃饱吗?” “早就饱啦,”瓦伦蒂笑了笑,“但之前我还没来过这儿呢既然能到处逛逛,为什么不呢?” 她们踩着红毯,沿着明亮的过道朝剧场的东侧走去,当侍者为她推开那道厚重的木门,十几道目光同时从酒水厅里投射出来。 当他们看着赫斯塔的时候,赫斯塔也看着他们。 这间酒水厅比楼下大堂要空得多,这里头人的穿着也没有楼下的那么讲究,相比于楼下众人袖扣领结面面俱到的考究造型,赫斯塔在这儿看见了好几人在西装下面穿着轻薄的花衬衫,不仅如此,他们中间还有人穿着牛仔裤和尖头皮鞋——就像是刚刚从一个酒吧出来。 瓦伦蒂目光友好地向其他人打了招呼,赫斯塔沉默地跟着她身后。 两人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瓦伦蒂要了一杯雪莉酒,赫斯塔什么也没点,她听着周围的人聊天,这些人在谈论的话题既多且杂,比如下个月在核心城的古董双年展,年底在第三区博物馆进行的慈善酒会等等。 男人们交换着信息,有时声音会突然低下去,而后又突然爆发出一阵高调的大笑。 从进入这个屋子开始,赫斯塔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直到她在这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审视整间房屋的时候,她才明白这感觉源自何处。 这个房间里,没有女人。 这是一个再明白不过的事实,却不是一个能够被立刻觉察的细节,因为这里虽然没有女人,却到处都是女人——角落的喷泉石像是举着瓦罐的,廊柱上雕的是身着轻纱的女仙,而就在赫斯塔斜对面的那面墙上,则挂了好几副容姿端庄的淑女画像。 她们的画像下还有一些小字,大约是记录着哪位夫人在何年何月向剧场捐赠过什么珍贵的礼物。 随后,门又从外面打开了,两个戴着白手套和淡蓝色纱帽的年轻姑娘站在了门口,这两人看起来有些胆怯,她们没有立刻进屋,而是先望了一圈屋子里的人——直到她们的目光扫到了瓦伦蒂与赫斯塔,两个姑娘的表情才放松了一些,迈着安静的步子走向吧台,小声地各要了一杯酒。 6:50,侍者重新进入房间,告知众人音乐剧即将开始,人们这才断断续续地离开酒水厅,各自向自己的包厢走去。 先前赫斯塔疑心是否这些置身酒水厅聊天男人都是独自前来,没有带家眷,但当她和瓦伦蒂坐进了自己的包厢,她立刻就明白了—— 不是的,对面的雅座上也同样坐着女人和孩子,即便隔着整个剧场,赫斯塔也能看见她们脖子或手腕上珠宝反射的光亮。当她们起身去迎接刚刚走进包厢的丈夫,她们被丝绸礼裙裹住的细腰像柳枝一样婀娜轻摆。 这些贵妇人大概才是今晚打扮得最为精致的宾客,但不知为何,当赫斯塔置身于这华丽的剧场,她却感到自己似乎并没有走出那个酒水厅。 ——这里到处都是女人,却又好像根本没几个女人。 远处和近处的谈话c笑声交汇成一片,形成一种嗡嗡作响的杂音,赫斯塔仰头望着剧场天顶中央最为灿烂的金色吊灯,神情木然。 忽然,剧院里所有的灯火都叹息般地熄灭,舞台上浮起深蓝色的光与雾,远处有竖琴拨动,清冷的女子和声与舞台上的雾气一样升起,缓慢,凄美, 一束冷白色的光柱突然打向舞台中央,一个衣着褴褛的男人站在中间,竖琴的琴音就在这时再度响起。 这个男人缓缓抬起了手,从一个低沉而轻柔的低音,开始了吟唱: 今天的故事,是一首关于爱情的赞歌 也关于正义是如何战胜丑恶 关于强权与压迫是如何激起了变革 我们这些裘马声色c只知玩弄韵脚与意象的浪客 竟有幸——凭着一点推测 对这波澜壮阔的历史精雕细琢 诸位观者,请先别问太多为何 我只知 故事,发生在青铜时代的大周升明 那时,遥远的平京 一位年轻的新君刚刚即位 一个风雨飘摇的王朝百废待兴 忠诚的戍卫们俯首听命 却难敌,北蛮人凶悍的铁骑—— 从两头望到卢尔河畔 天可汗阿尔斯兰的名字响彻北境 诸位观者,请先别问太多为何 我只知 在一个寒冷的清晨,当天地被风雪唤醒 一个失败的篡权者逃进了北蛮人的大营 他带来连连不断的阴谋诡计 誓要将他过去受过的耻辱全部洗清 诸位观者,请先别问太多为何 我只知 他们都决心,在世间留下自己的功绩 一个残酷的时代像画卷一样展开 多少寻常人的爱恨悲歌就这样裹挟其中? 诸位观者,请先别问太多为何 我只知 新的渴望已经苏醒 历史,正奔向她永恒的光明 白天在我眼前,黑夜在我身后 我头上是天空,脚下是波涌 赫斯塔静静地听着,她靠向瓦伦蒂,“这是剧里的谁?” “哦,这是十四区青铜时代的一个吟游诗人,”瓦伦蒂低声回答,“据说这个《匕首与鞘》的故事最早就是他记下来的,所以他在这个剧里不仅有自己的角色,而且会兼任旁白的唱段和一部分男主人公的心声。” 第 13 章 往日重现 音乐剧仍在继续。 在吟游诗人的介绍过后,舞台上的角色渐渐多了起来, 这本质上是一个爱情故事,可吟游诗人在开篇就将它放去了一个充满家国情怀的背景中,所以它多少带上了几分宏大的叙事色彩。 故事里有一个美丽的女主人公伏尔瓦,一个英俊的男主人公韦出云,一个处心积虑煽动阿尔斯兰南下的阴谋家,一个被阴谋家蛊惑得团团转的北蛮人首领,以及一个从未真正出现,但却通过各种政令对局势产生重大影响的大周新君。 男人们性格各异,极具张力,且有一个共同的特征:他们都或深或浅地,被貌美的赫斯塔族公主吸引。 彼时,整个赫斯塔族被阿尔斯兰部奴役,昔日处处受人照拂的公主和自己的族人们一起,沦为北蛮人首领的阶下囚。 在某个绝望的夜晚,公主不愿忍受这痛苦,决心盛装赴死。 她独自走向雪原,却在这个寒冷的月夜捡到了一把锋利的匕首,公主握着匕首,感到了某种命运的感召,她对月吟唱着自己的痛苦,慢慢将痛苦咀嚼成仇恨,她决心要帮助父兄与族人推翻阿尔斯兰的压迫,因而她藏起匕首,重返北蛮人的大营。 原来这把匕首是男主角韦出云不慎丢失的,他是出身平京c身手不凡的世家公子,受大周皇帝密令,北上调查阴谋家的下落。 两人就这样各怀目的地在北境游走,一次残酷的战斗中,韦出云认出了伏尔瓦手中的匕首,于是一段早已埋下伏笔的姻缘就此开始。 之后的故事与一切爱情故事都大同小异,当故事临近末尾,伏尔瓦面临抉择,是跟随父兄和族人一起去寻找新的家园,还是悄然远走,跟随韦出云一路南下,回平京向大周皇帝复命。 瓦伦蒂的眼眶已经湿润了。 她早知道朱迪斯和弗朗索瓦两位歌者在舞台上的表现力无可比拟,却不知道现场聆听还会将这种感染力继续放大。 在黑暗的包厢中,她情不自禁地为这天籁般的歌喉落泪,她听见身旁的赫斯塔呼吸也有些沉重了,想来,赫斯塔也是一样被感动了吧。 但瓦伦蒂没有转头去看。当一个人沉浸在什么事情里,并为之落泪的时候,凑到那人跟前说一句“诶?你哭啦?”是极煞风景的行为,她不会这样做。 瓦伦蒂静静地等待着。 最后的唱段是《匕首与鞘》最出名的部分,甚至很多根本没有完整看过这部音乐剧的人也能哼唱。 它是韦出云站在伏尔瓦的帐篷外,对她倾诉衷肠,希望她跟自己远走高飞: 「我知你是世间最锋利的匕首」 「就让我来做你的刀鞘」 「让我来平息这一切煎熬之火」 「随我去吧」 「伏尔瓦,我自由奔腾的河流——」 据说在赫斯塔族的语言中,“伏尔瓦”意即“自由奔腾的河流”,这是全剧中最为深情的部分,当唱词走到“河流”的时候,旋律也抵达至高点。 瓦伦蒂的手攥紧了,她凝视着舞台,满怀期待地等待着这一段。 忽然,她听见一阵手机震动的声音从赫斯塔的大衣口袋传来,不过赫斯塔没有动。 震动响了四五声,停下了。 紧接着,瓦伦蒂自己的手机震起来了,她皱起眉看了一眼,忽地愣住了——来电人是千叶真崎。 千叶很少给人打电话,除非是发生了什么极为要紧的事。 瓦伦蒂迅速抹了眼泪,调整呼吸,她起身走到包厢的角落,低声将电话接起,“喂,真崎——” “简现在和你在一起吗?”千叶的声音听起来很着急。 “对,她就坐在我旁边” “你们遇到了什么危险吗——你那边在干什么,怎么那么吵?” “危险?”瓦伦蒂颦眉,“没有危险啊,我们正在中心大剧院看音乐剧” “让简接我电话,她不对劲。” 不对劲? 瓦伦蒂不理解千叶这句话的意思,但当她拿着手机向着赫斯塔走去,当她凭借着舞台上的微光看见赫斯塔沉在黑暗中的脸,瓦伦蒂又一次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赫斯塔确实已经泪流满面。 不仅如此,她的眼睛充血c红肿,整个人都在轻轻颤抖。 瓦伦蒂从来没有见过赫斯塔露出过这样凶戾的表情——她正用力咬着牙齿,一侧太阳穴上的青筋凸起,而眉心与鼻梁之间的皮肤则像深深浅浅的地褶,皱作了一团。 她的整张脸此刻都因为激烈的心绪而涨得通红。 愤怒她在愤怒, 可,为什么 “简?”瓦伦蒂颤抖着喊了一声。 像触电一样,赫斯塔的目光从舞台移向身旁的瓦伦蒂。 四目相对的一瞬,瓦伦蒂真正感受到了赫斯塔眼中怒火的分量——这也许已经不能称之为愤怒。 它更接近 仇恨。 也在这一瞬,赫斯塔看见了瓦伦蒂眼中的震惊和关切,她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 赫斯塔迅速低头避开瓦伦蒂的目光,并抹去自己脸上的泪水。 瓦伦蒂还在犹豫着应该开口说些什么,赫斯塔已经慌乱地站起身,一言不发地向包厢外跑去。 瓦伦蒂追了出去,她一边安抚着电话那一头的千叶,一边保持着与赫斯塔十几步的距离,观察着她的去向。 赫斯塔快步跑向了剧院二楼的盥洗室。 长久的静坐与迅速的起身让她晕眩,激烈的情绪无疑进一步助长了这种感觉,赫斯塔的胃翻江倒海,一进盥洗室,她就抱着一处洗手台大口呕吐起来。 赫斯塔无法抑止此刻胃里一阵一阵的痉挛,就像她无法抑止自己今晚的泪水和憎恨。不到半分钟,赫斯塔已经把傍晚吃的晚餐全都吐了个干干净净。 门外的瓦伦蒂担忧地望着这一幕。 “别担心,千叶,”瓦伦蒂心情复杂地对着手机说道,“我先不和你说了,好吗?但我保证这次不会像之前在乌连那样对,对,我保证不会,你不用专门过来一趟,在她平复以前,我会一直陪着她。” 第 14 章 囚笼 瓦伦蒂放下电话,很快来到赫斯塔身边。 “简” 她轻拍赫斯塔的背。 “这到底是怎么了你还好吗?” 远处,剧场内《匕首与鞘》的歌声仍在整个大堂和走廊隐隐回荡。隔着厚厚的墙,那些人声变得朦胧模糊,像是从水下传来的。 「我知你是世间最锋利的匕首——」 “我没事,”赫斯塔虚弱地回答,她拧开水龙,用清水冲洗自己的脸,“我就是不大喜欢这个故事。” 「就让我来做你的刀鞘——」 瓦伦蒂扶着赫斯塔的肩膀,“不喜欢韦出云和伏尔瓦的故事?” “对,”远处的歌让赫斯塔再次浮起冷笑,“如果他真的甘心做鞘,为什么还要伏尔瓦跟着他南下回平京为什么不是他留在北境,留在伏尔瓦身边?” 「让我来平息这一切煎熬之火——」 “那个时候伏尔瓦才十几岁,她懂什么,她抛下故土c亲眷c朋友,为了爱情只身去一个遥远陌生的地方生活竟然没有一个人告诉她这样做有多危险,这合理吗?” 瓦伦蒂有些不知所措,“嗯爱情故事里总是会有一些夸张的表现手法,音乐剧体量小,篇幅限制更多,所以删掉了很多细节其实现实里这两个人确实有很好的结局。” 「随我去吧——」 “我记得历史上的韦出云和伏尔瓦很恩爱,两人也不是私奔在一起的,总之他们终身相伴,非常幸福——” 赫斯塔稍稍侧目。 “这个伏尔瓦也许是幸福了其他的伏尔瓦呢?” 望着赫斯塔发红的眼睛,瓦伦蒂怔住了。 「伏尔瓦,我自由奔腾的河流——」 远处的剧场,舞台上的“韦出云”唱完了最深情的表白,舞台下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许多观众都站了起来。 在众人的欢呼与注视中,年轻的“伏尔瓦”挑起帐篷的门帘,深情地凝望着自己的爱人。 在短暂的迟疑过后,她义无反顾地奔向爱情,也奔向自己一生的命运。 许多花瓣从舞台上方洒落,两人在舞台中心快乐地拥抱c旋转,好像往日里那些令人不安的阴霾已经彻底远去,从此只有玫瑰色的明天。 凌晨一点。 这是瓦伦蒂第一次见到布鲁诺市午夜的街道。 深黄色的路灯将路面与桥面分成一个一个明亮不一的光圈,街上行人很少,偶尔有开着大灯的汽车呼啸而过,将道旁的落叶倏然卷起。 风经过她的头顶,发出骨笛般的声音。 从九点到凌晨一点,赫斯塔已经在布鲁诺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游走了四个多小时。 瓦伦蒂一直跟在她身后,其间有几次,赫斯塔转过身让瓦伦蒂离开,但瓦伦蒂只是摇头,继续沉默地跟随着。 她注视着赫斯塔的背影,一刻也没有分神。 在刚刚离开剧场的时候,瓦伦蒂看见她走一会儿停一会儿,肩膀一会儿平静,一会儿颤抖——显然,赫斯塔在试图控制自己的眼泪,但不太成功。 瓦伦蒂从来没有看过赫斯塔哭泣,她没有听见声音,也许是今晚风声将赫斯塔的抽泣掩盖了过去,也许是她哭的时候本来就没有声音。 当两人再次走上了一座长长的石桥,前方的赫斯塔终于止住了脚步。 她仰头站了一会儿,回过头望向了瓦伦蒂。 瓦伦蒂快步上前走到了赫斯塔身边,寒风中的赫斯塔两颊苍白,鼻头却是红的。 瓦伦蒂递上自己的手帕。 “谢谢。”赫斯塔抓着瓦伦蒂的手帕,却并没有用来擦脸,她靠在桥的栏杆上,低头望着桥下潺潺流淌的河水。 “好些了吗,简?” “好多了。” 瓦伦蒂轻叹一声,夜望着河流,稍稍搓了搓手。 在深秋的夜,瓦伦蒂的叹息变成淡白色的雾气,飘到空中,又消散。 一旁赫斯塔这时才意识到现在的天气对瓦伦蒂来说可能有点凉,她将自己的大衣脱下,递了过去。 “你不冷吗?” “不冷。”赫斯塔低声道,“抱歉耽误你一晚上时间。” “不算耽误啦” 瓦伦蒂很快把大衣穿在身上,赫斯塔的这件制服穿在她的外套上还稍微有一些大,她的手缩在大衣的袖管里,非常暖和。 瓦伦蒂稍稍 放松了下来。 这些年在基地,虽然她不是赫斯塔的咨询师,但两人还是走得很近。瓦伦蒂好像天然知道怎么和赫斯塔这样的孩子相处——也许她早就从千叶那里学会了这种特殊的相处之道。 “我能问您一个比较私人的问题吗。”赫斯塔忽然说。 “嗯?”瓦伦蒂更加意外——赫斯塔很少回应与自己有关的提问,相应的,她也很少主动询问其他人。 “你问。” “您幸福吗,现在。” “啊哈,”瓦伦蒂稍稍仰起头,几乎没有什么犹豫,就笑着道,“幸福的吧。这两年应该是我到目前为止的人生里最幸福的时间了。” “是指和伍德先生结婚的这两年?” “对,”瓦伦蒂点了点头。 “为什么?” “嗯首先维吉尔确实是个很好的丈夫,”瓦伦蒂笑着道,“他温柔正直,懂得倾听,也为我分担了很多生活上的家务所以,我才有了更多时间来做自己的事,如果没有他,不可能在去年工作那么忙的情况下再接一本书的翻译。” “翻译?” “去年谭伊十字出版社引进了一批第一区的咨询丛书,里面恰好有几个我非常感兴趣的咨询师,所以我去争取了试稿,因为是第一次,本来没抱什么希望的,结果也顺利谈下来了。”瓦伦蒂笑起来,“不过书要等明年上半年才能正式出版,真是太慢了。” 赫斯塔撑着下巴,静静地望着她。 瓦伦蒂接着道,“至于我到尼亚行省的这半年,则是一个新的尝试。我一直觉得基地里的环境太封闭了,大部分预备役在进入基地以后几乎完全不与宜居地的事务接触,这其实不利于他们适应这里的生活,所以我希望能有一个缓冲区,就像整个尼亚行省之于第三区这样具体怎么做还在构想中,需要一些时间。” 瓦伦蒂撑了个懒腰,“如果这样的生活还不够幸福,那我真的不知道怎样才算幸福了。” 第 15 章 变化 “真好为你高兴。”赫斯塔由衷地微笑,“我一直以为你的婚后生活会很辛苦。” “为什么?” “”赫斯塔垂眸想了想,“因为你总是在照顾别人?” “这是我工作的一部分,简。”瓦伦蒂笑起来,“当然,我不是说今晚。” 瓦伦蒂站得有些累了,索性在桥边的道牙上席地而坐。 “如果非要问婚后生活和以前有什么不同,我觉得也很明显,不过它不是来自我的核心家庭或水银针内部,而是来自一些更外围的人——结婚以后,其他人对你的期待会变。” “比如呢?” “比如我的父亲,我有没有和你提过他是第三区一个很有名的医生?在以前,他会经常问我最近在基地的工作做得如何,我在工作上遇到问题有时候也会和他讨论,但这两年,几乎没有了。” 赫斯塔望着瓦伦蒂,她的话里显然带着一些伤感。 “他已经帮不上你的忙了吗?”赫斯塔问。 “不是的,”瓦伦蒂望着前方,“是他已经不关心我的工作了,我接下来要怎么规划我的时间,打算做哪些项目他已经很久没有问过这些问题。偶尔他打来电话,基本都在问最近我和维吉尔过得好不好,或者我们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 “我能很明显地感觉到这些期待的变化,所以我也不太想和他聊别的了。” 瓦伦蒂眯起眼睛,声音变得很轻,“我很遗憾。” “再就是,结婚了,就不可避免地要面对生育这个问题。我得预估它对我的影响,可一个孩子,实在太不可控了。”想到这里,瓦伦蒂突然笑了一声,“我前几天还在和真崎讨论这个话题呢。” “千叶小姐怎么说?” “她说,我要是实在想要个孩子又嫌麻烦,那生下来丢给维吉尔就是了。” 赫斯塔歪头,“好像也不是不行。” 瓦伦蒂又笑了一声,连连摇头,“不行的!把一个孩子放在我怀里,我就不可能不管ta——我了解我自己。 “但我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我想晋升,想去其他几个大区的基地轮转,想参与隶属战斗序列的心理支援项目。” 瓦伦蒂摊开手,把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向掌心。 “为此我至少得再拿一个神经科学相关的学位,我得有五年以上独立带项目组的经验,我还想去第一区c第九区和第十二区旅居一段时间,所以我最好是得再学学第九和第十二区的语言——就算我只负责把孩子生下来,之后的事情就完全不管,我好像也根本拿不出一两年的时间,来完成怀孕c生育c哺乳的这个过程。” 瓦伦蒂想了想,又改口,“可能也不是拿不出,就是不想拿。我知道宜居地里也有那种特别厉害的人,可以同时多线程推进所有计划——但那太辛苦了,我见过我姑姑从怀孕到哺乳期结束的那两年过的是什么日子,就算她丈夫也一样温柔体贴,尽可能减少了她的劳累,但那也还是太辛苦了,我不想吃那么多苦。” 赫斯塔被瓦伦蒂这一堆话搞糊涂了, “既然您已经明确了自己既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那还在纠结什么呢?” “这就是问题所在,”瓦伦蒂拧起了眉,“我抗拒生育带给我个人的影响,可当我路过童装店的时候,我会多看两眼;当我看到报纸上有关于儿童教育的问题,我就忍不住和维吉尔讨论,如果这件事出现在我们的孩子身上我会怎么办” 瓦伦蒂俯身靠在了桥栏上,“我好像就是没办法下定决心,把一个孩子彻底地从我的人生规划里划出去你能理解这种感觉吗?” 赫斯塔沉默了一会儿,诚实地摇了摇头。 瓦伦蒂叹息,“这就是我的另一重麻烦,我也和千叶说起过这些问题,但她也一样不能理解我在纠结什么。女性水银针里结婚率不足20,会选择生育的还不到5,我实在不知道在哪里找可以找到一个可以谈论这些事情的同类” 瓦伦蒂轻叹一声,“总之,也很难。” 赫斯塔尝试思考,但这些问题对她而言实在太远,她思忖良久,也只能留下一句“您一定能找到解决办法”这样的鼓励。 瓦伦蒂微笑,她望着远处的水流,喃喃道,“这也许不是靠我自己就能解决的事,也许永远都解决不了” 她再次捋了捋自己的头发,“不过,不管怎么样,我都会做好准备。” 接下来,两人在桥边的道牙上席地而坐,又聊了许多。瓦伦蒂通过手机给水银针的工作站发了条求助信息,等工作站派车过来接人 。 凌晨两点半,工作站的车来了,赫斯塔收回了自己的大衣,站在路边向瓦伦蒂挥手。 瓦伦蒂原本已经在后车厢让出了留给赫斯塔的位置,见她站在路边不上车,瓦伦蒂又挪到窗前,“你不和我一起回去吗?” “我想再一个人走走。”赫斯塔回答,“您不用担心,我认得路,知道怎么回保罗大街。” 望着赫斯塔已经恢复了平静的脸,瓦伦蒂按下了自己心中的担忧——从理性上说,她当然不用为现在的赫斯塔担心什么。 “那你一个人注意安全。”瓦伦蒂向着赫斯塔挥挥手,“到家以后,给我来封简讯。” 赫斯塔点头,两人作别。 从石桥返家的路上,瓦伦蒂先给千叶写了封简讯,简单和她说了说今晚的事,写完后,她有些出神地靠着窗,望着车外飞快倒退的街景。 瓦伦蒂有些疲惫,但冷风吹在她的脸上,让她整个人变得非常清醒。 她想起今晚《匕首与鞘》的剧情,忽然觉得赫斯塔的质疑也不无道理,只不过以前她很少留心到这个故事里的角色,她的注意力总是在演员们的声音上。 这些古老的故事总是一个路数,不止《匕首与鞘》,即便是第三区如《教堂魅影》《仲夏的命运》等极富盛名的音乐剧中,女主角们也依然是幸福与美的化身。 她们是悬于夜空的孤星,是爱情与理想在人世间的具象。她们总是用自己的爱人带来救赎,或用死亡留下控诉或悲伤的余韵。 突然,一道强光从正面刺得她睁不开眼,下一刻,一辆轿车从她身边飞驰而过。 司机狠狠骂了一句脏话——有人深夜开着远光灯,和她们的车打了个照面。 也不知道为什么,这突如其来的强光,让瓦伦蒂突然回想起在剧场包厢与赫斯塔短暂对视的瞬间。 就在剧场的包厢,在赫斯塔夺路而逃之前,瓦伦蒂从她的眼中看见了一些慌乱,甚至是恐惧一种秘密被洞察的恐惧。 她忽然意识到,赫斯塔可能在某些事情上说了谎。 瓦伦蒂皱起眉头,更多的线索在她脑海中串联。 在赫斯塔的档案上,她自述是短鸣巷出生的孤儿,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姐妹,可她却清楚地知道什么是祷祝金币——多年以前,千叶曾经托自己转交给赫斯塔一枚祷祝金币,当时赫斯塔不仅一眼认出了这是什么东西,而且非常准确说出了这个金币的由来。 可见她对遥远的赫斯塔族并非一无所知。 今晚,她说她从没听过《匕首与鞘》的故事,但在弗朗索瓦唱出“随我去吧”的时候,她又露出了那样令人心碎的神情。 “其他的伏尔瓦呢?” 其他的伏尔瓦呢 瓦伦蒂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她低下头,打开手机,再次给千叶留言: 真崎,你能不能帮我在第三区查一个人? 第 16 章 合影 凌晨五点左右,布鲁诺市下了一场短暂的秋雨。 赫斯塔仍在街上闲逛,她没有撑伞,也没有找地方避雨。这样的细雨对她而言没有多少影响,尤其在此时此刻,她渴望迎向一场幕天席地的暴风雨。 清晨六点,赫斯塔湿淋淋地出现在了艾娃·摩根的住处。 等到她意识到自己走到了什么地方,艾娃的院子已经出现在了她的左手边。 这是一间独栋的别墅,前院和后院都有一处花园,两米高的灌木丛作为屏障,挡住了过路人的视线,但在树丛偶然的间隙里,赫斯塔能看见一些院子里的细节,比如花园,石板路,一些已经在院子里工作的女孩。 她走到正门口,在黑色的铁栅门上挂着一块金色的门牌: 世袭荣誉公民艾娃·摩根宅 她按下门铃,不一会儿,一个梳着两条粗麻花辫的年轻姑娘出现在门后。 “您是?” “优莱卡·德蒙。”赫斯塔望着她,“摩根女士曾说她愿意为我提供一些帮助,所以我——” “哦,我知道您,快请进。” 年轻姑娘很快打开了门,将赫斯塔迎了进来。 “艾娃和我们说起过,这两天可能会有一位叫优莱卡的小姐来拜访,不过现在还有其他访客,您介意先去玻璃房等等吗?” “没问题。” 跟随着这位年轻姑娘,赫斯塔穿过了宅邸的前院。 在这个湿润的早晨,艾娃的院子里弥散着草木的清新气味。一些昨夜凋落的木芙蓉已经落在草地上,深红色的花瓣凝着露水,枝头则有更多被青绿色花萼紧紧裹着的花苞,即将在霜侵露凌的晚秋渐次开放。 进屋的时候,赫斯塔看了一眼门边的雨伞架,四把沾水的长柄伞整齐地归置在那里。 年轻姑娘将赫斯塔引到玻璃房,它大约有十平米左右,位于别墅的侧面。这里三面墙和屋顶都是玻璃,墙边放了许多龟背竹和吊兰,当中摆着一处秋千椅和小圆桌。 由于屋内气温和暖,玻璃内侧起了一层蒙蒙的水雾,赫斯塔在秋千椅上坐下以后,基本看不清外头的模样,只有无尽的绿影在朦胧的窗外随风轻动。 年轻姑娘很快端来面包c黄油杯咖啡和一些小饼干——她走到厨房的时候才想起来自己忘记问赫斯塔需要多少分量,想了想就直接给这个大个子端上了三人份的,没想到赫斯塔很快就全都吃完了。 理论上的三人份,实际上应该够四个人吃。 “天”年轻姑娘眨了眨眼睛,“您,您还需要吗?” “不用了。”赫斯塔回答,“有水吗?” “有的不过没有冰水,只有热水了,可以吗?” “那太好了,谢谢。” 饮下两杯热水以后,赫斯塔感到自己的胃似乎正在缓慢地撑开,一阵困意随之浮升。 她打开了手边的窗,让外面凛冽清澈的寒风吹进这个房间。 外头又开始下雨了,雨水打在赫斯塔头顶的玻璃上,淅淅沥沥,却让这个小小的房间变得更加安静。 赫斯塔靠着椅背,闭上眼睛。 七点一刻,她听见外面传来一些脚步声,她转身侧目,见好几人正从大楼梯下来,他们有男有女,上衣口袋上别满了金属笔壳,正不约而同地披上大衣朝门口走去。 赫斯塔看着他们一边低声交谈,一边走过了客厅。 不多时,先前梳着两个粗麻花的女孩又来了,她的脚步总是非常活泼,赫斯塔已经能轻易地辨识。 沿着楼梯往上,赫斯塔渐渐感受到属于这栋楼自身的风格——如果有谁从空中俯瞰艾娃的居所,会发现它是一个等臂十字,中心的部分是一楼的客厅,上方是一个弧形的穹顶。 从高处向下看,赫斯塔能够更加明显地感受到暗藏在陈设之中的秩序。这里无处不在的对称勾勒出一条看不见但又无比清晰的轴线,屋子的主人理性而克制地摒弃了一切无意义的装饰和花纹,让屋内的一切挂画c沙发c桌椅都保持着相当和谐的主从关系。 她被带到艾娃的书房前,然后独自推门走了进去,艾娃就坐在她巨大的办公桌前。 尽管赫斯塔已经进屋,但艾娃并没有抬头,她正握着一支羽毛笔,在一张宽大的白纸上书写着什么。 在她手边放着一杯清水,一些冰块浮在上面。 艾娃今天穿着一件鼠灰色的长睡袍,鼻梁上戴着一架金丝边的金属圆框眼镜,即便是坐着,她的腰与背依旧挺得笔直。她一语不发,目光始 终追随着自己的笔尖,非常严肃。 这一幕让赫斯塔陡然想起了莫利。 在艾娃的办公桌前放着一把木椅,除此之外,书房里再没有其他能落座的地方。 赫斯塔既没有与艾娃打招呼,也没有坐去那把木椅,她步履轻缓地沿着墙参观起了艾娃的书架——上面有一些照片引起了赫斯塔的兴趣。 她首先看见了一张有着栗色长发的少女半身像,少女身披斗篷,手中握着一支黑色的手杖,她的眼睛没有直望镜头,而是以一种冷峻的姿态看向了镜头的斜上方。 这种类型的照片赫斯塔也有一张,那是她秘密从基地毕业的那年,基地为她拍摄留念的。 在这张照片的右下角,有三行流畅的小字: 艾娃·摩根 十七岁毕业留念 04/10/4576 赫斯塔怔了怔,她记得拉维特太太就是这一年出生的,这引起了她的惊奇——拉维特太太竟比艾娃足足小了十七岁。 赫斯塔凝视着这张照片中艾娃紧握的手杖,上面的花纹让她感觉自己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她试图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 可当赫斯塔的视线看向另一张照片时,她瞬间回忆起了这把手杖的来历:这是千叶小姐的手杖,每当她需要更换义肢的时候,就会带上它。 那张唤醒赫斯塔记忆的照片,是千叶小姐和艾娃的合影。 在看见这张照片的瞬间,赫斯塔就瞪大了眼睛——照片上的千叶非常青涩,她身型单薄,身高还不到艾娃的肩膀。 拍照的时间应该在初秋,千叶穿着基地的深绿色体能服与中裤,与艾娃一同站在预备役公寓后的那条林荫道上。 千叶的整条右臂和左腿这时已经空了,她盯着镜头,表情带着明显的抗拒和警惕。 而那把在上一张照片中属于艾娃的手杖,此时已经握在了千叶手里。 赫斯塔看了一眼拍摄时间—— 这是12岁的千叶和56岁的艾娃。 第 17 章 理由 “你来得可真是时候。”艾娃轻声开口,“今天是我这个月里最忙的一天。” 赫斯塔回过身,“你生病了吗。” 艾娃一直在书写的笔尖忽然停了下来,她的目光跃过老花镜看向赫斯塔,“只是日常的体检罢了谁和你说的我生病了?” “没有人和我说,”赫斯塔回答,“只是刚刚出去的那几个人看起来像大夫。” “你怎么能确定?” “我不确定,但他们的口袋上别满了笔。” 艾娃轻哼了一声,似乎带着一些欣赏,又再次看向自己的桌案。 赫斯塔望着她,开口道,“昨天,你怎么能确定是我?” “我也不确定。”艾娃一面回答,一面伸手重新蘸了蘸墨水瓶里的墨,她的声音带着几分得意,“但你今天既然来了,可见我猜得也不错。” “那你为什么要帮我?”赫斯塔问道,“我看不出像你这样一个位高权重的人,有什么向我伸出橄榄枝的必要难道有什么是只有我才能为你做的?” 面对赫斯塔的询问,艾娃只抱以一声无情的冷笑,“你说这些话的口吻,就好像你是一个十足的混账,赫斯塔。” 赫斯塔并不在意,“为什么不能简单点呢。” “‘一些基于共同利益或兴趣的友谊,常常发生在男性之间;女性则不然,她们的互助往往基于一段共同的命运,’,”艾娃没有抬头,她仍旧在匆忙地书写,“如果你非要一个理由,这条够吗?” 赫斯塔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不再说话了。 艾娃继续工作。 当写完信件正文的最后一行,她轻吁了一口气,抬手在右下角署上了自己的姓名,而后,艾娃将手里的羽毛笔搁去了一旁——看起来,她今早的工作应该是阶段性地完成了。 艾娃轻轻摇铃,很快,书房的门又一次被推开,一个比方才麻花辫女孩更年长的一位女士快步走了进来,在与艾娃耳语了几句以后,她取走了艾娃方才书写的信件。 房间里再次只剩下赫斯塔与艾娃两人,老人随意地摘下了眼镜,短暂地闭目休息。 “我发现您这里的佣人好像都是女人。”赫斯塔忽然说。 “嗯哼。准确地说,是20岁以下的单身者或28岁以上的不婚与独居者。” “年龄卡得这么严格吗?” “对,”艾娃轻声回答,“你很难分清一个20到28之间的女孩子究竟是更倾向于选择一条更艰难的道路,还是更想给自己钓个金龟婿我这不欢迎任何一个贤妻良母。” 赫斯塔明白过来。 难怪之前从警署回来的时候,车上的瓦伦蒂似乎比平时更紧张。 “先回答我一个问题,赫斯塔。”艾娃十指交叠,撑在桌上,“为什么你会到这里来?你甚至还不确信我为什么要帮你——不怕我反将你一军,以此要挟?” 赫斯塔的目光又回到书架的那张照片上头,“在我来尼亚行省之前,千叶小姐曾经和我说,如果我在尼省遇到了什么非常危急却又无人相助的麻烦,那么在最坏的情况发生以前,我可以来找您,也许你能给我一些点拨。” 赫斯塔一边说着,一边走到艾娃正对面的那把椅子前,她坐下来直视着艾娃的眼睛:“但我没想到您会主动来找我难道是千叶小姐和您说了什么?” “不,我和她已经很久没有联系过了。”艾娃回答,“你暗杀费尔南的事,我也没有和她c或是任何一个人说过。” “您是千叶小姐的什么人?” “我是她在谭伊预备役基地的辅佐官兼训练官。” 赫斯塔颦眉,“您?” “对。”艾娃十分平静地说道,“她是我带过的唯一一个预备役,显然,也是最差的一个。” 赫斯塔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最差的一个 艾娃轻轻侧头,“怎么,不像吗?” 赫斯塔实在不喜欢艾娃在提到千叶时那种漫不经心和举高临下的态度。 但如果艾娃在撒谎,那张合影又怎么解释 千叶小姐是信任她的吗? 应该是吧,不然千叶不会将那把手杖一直带在身边,也不会告诉自己如果遇到了不能解决的问题,可以到艾娃这里来 “辅佐官一般是比新人高一两级的预备役,您的年龄似乎不太符合。”赫斯塔冷静地回答,“而且我记得,千叶小姐既没有辅佐官,后来也没有做过其他人的辅佐官——基地的档案里没有相关 记录。” “基地档案没有记录的东西太多了,你这些年在荒原上的工作,不是也没有被写在上面吗。”艾娃极轻地打了一个呵欠,这些话题让她兴致缺缺,“基地里总是有很多秘密,你应该非常清楚这一点。” 赫斯塔没有再反驳。 艾娃两手轻轻揉摁着两侧的太阳穴,“我在4615年退役。刚回到宜居地,003号办公室就提出希望我能去第三区预备役基地解决一个‘极其麻烦’刺头,刚好当时的秩序官索菲·莫利是我的老部下,我就去了。” “‘刺头’是说千叶小姐?” “对,说她是刺头算轻的。”艾娃端起水杯,饮了一口,“那个时候她进基地不到一个月,袭击过教职工,恐吓过同学,破坏过基地的重要设施总之,为了想办法逃走,她什么都敢做,可偏偏她的子弹时间长达76个小时,基地不可能放弃她。” 艾娃放下杯子,身体稍稍往后倾斜,微笑着靠在了椅背上。 “这是我退役以后的第一份工作,我印象很深刻相信千叶也是。” 赫斯塔目光微垂,“这就是您帮我的原因吗——因为千叶小姐是我的监护人?您爱屋及乌?” “不。” 艾娃抬眸看向放在桌边的一叠文件,而后精准地从中抽出两张装订了的两张纸。 尽管视野是倒着的,赫斯塔还是一眼认出这是自己的真实简历,毕竟第一页的右上角还有她红发的照片。 “我很早就注意到你了,赫斯塔。”艾娃轻声道,“这些年,我一直在关注着你的变化。” 第 18 章 虚名? 艾娃的目光轻轻扫过简历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它记录了赫斯塔从4624年末到4630年间参与的41次中危作战,26次极危作战——其中有3次是打捞行动。 除此之外还有更多低危作战与巡检行动,但因为数量太多,故而简历上只是草草提了一笔,并没有详细列出行动名称。 中危作战一般发生在被继发性螯合物袭击的荒原,水银针需要在荒原内对螯合物进行搜捕与歼灭;极危作战大都是针对畸变者的诱杀,它和打捞行动一样,总是需要水银针们直面螯合物潮。 “一个普通水银针终其一生参与的极危作战,平均在7~11次。”艾娃轻声道,“你在正式服役的前五年,就已经远远超过了这个数字。 “归根结底,这都要归功于你特殊的能力,它使得ahgas能够对许多原本只能被动应战的情况进行主动介入。在各区联合政府已经有了应对继发性螯合物的成熟方案的背景下,我们可以提前将畸变者歼灭于荒原,从而大大降低了荒原螯合物对宜居地的威胁。 “我相信,不论谁看了这份简历,都会称赞你完成了许多不起的成就。可一直以来,我都有一个疑惑” 艾娃的指节轻轻敲了敲简历最上方的位置。 “赫斯塔,你告诉我,为什么你到现在还是一个二等兵?” ahgas的军衔体系直接沿用了第三区联合政府的标准,最低的军衔是下士,然后是中士c上士,再往上是尉官c校官和将官们。 通常来说,水银针们在从预备役基地转职的时候就被默认授予下士衔,优秀毕业生则直接授予中士衔。ahgas每年都有内部考核,表现突出者酌情晋升,如赫斯塔这样一直在前线进行密集战斗的水银针,晋升速度通常快得惊人。 “二等兵,”艾娃轻声重复着这个事实,她眯起了眼睛,“这意味着你到现在都还仅仅是一个普通的士兵,连最底层的士官都不是,你拒绝了所有授衔嘉奖,为什么?” 赫斯塔淡淡道,“我对这些虚名不感兴趣。” “虚名?”艾娃的眼中再次出现一抹讥诮,“赫斯塔,这可不是什么‘虚名’,它背后是实打实的权力——” “可这和您打算帮我又有什么关系?” 艾娃从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来,开始在书房的厚地毯上缓缓踱步,“没有几个人敢打断我说话,赫斯塔。我劝你不要着急,既然你不打算主动说实话,那就先听听我的分析。” 赫斯塔坐在椅子上,她一动不动地望着前方,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从前,你在基地有个很好的朋友,叫莉兹·弗莱彻,她在4627年死于一场救援行动,导致那场悲剧的罪魁祸首,是戴维·罗杰的小儿子——皮埃尔·罗杰。 “事发后的第三年,一个叫黎各·索尔的姑娘策划了一场针对他的刺杀,可惜,她失败了,她的芯片暴露了她的行动和位置,因此她不仅没能杀掉皮埃尔·罗杰,还被永久驱逐出了第三区。 “你们共同的仇敌还活着,赫斯塔,你却少了一个同伴。” “这些事谁不知道,”赫斯塔低声道,“基地已经评估过了我的行为模式,我不是黎各,我不会冲动行事。” 艾娃哂笑,“是吗?可这个失败的复仇给了我灵感,它使我突然意识到你不肯接受授衔的原因。” 赫斯塔的目光无声地落在左前方艾娃的脚踝上,她能感觉到艾娃此刻正看着自己。 “什么?” “你的监护人是千叶,单单这一条,就使你在刚进基地的时候被无数双眼睛盯上,再加上之后的舆论战,‘简·赫斯塔’这个名字和你那张‘红发恶魔’的特写,早已在十四个大区声名远扬。 “虽然现在作为ahgas的秘密武器,你的一切战斗行动都被严格保密,但谁也不知道这种保密会在什么时候结束——也许当你不能再作战的那一天,你的一切往事就会被公开,你会像一个英雄一样被推到台前。 “那个时候,你的红发,你的名字,都会迅速让所有人回忆起你是谁,不论走到哪里,你都会成为人群中最瞩目的焦点你将无处遁藏。 “这是你最不想见到的,因为,你迫切地需要待在暗处。” 赫斯塔的目光缓缓上移,艾娃的每一句话,都精准地刺在她的心间。 “理由呢?”赫斯塔问。 “对外,你像千叶一样坚持独立作战,即便是团体行动,你也向来不在团队中进行配合,而是独自完成自己的部分,尽量减少与队友的接触; “对内,你缺席了到目前为止 的每一场内部会议。哪怕是针对你个人战斗行为的技术复盘和表彰仪式当然,这样很好,既然眼下ahgas也希望你能尽可能地隐藏身份,就不如把一切藏在你的作战代号之下,藏在你那些数都数不清的假名里,越少人见过你,你就越安全。 “千叶从来不关这些,她对你近乎纵容。” 艾娃说着,已经缓步走到赫斯塔跟前,她的手撑在书桌的边沿,微微俯身。 “正是基于上述几种行为,我推测,你大概非常抗拒被人‘看见’,出于某种原因,你需要一个‘暗处’用于隐藏自身。 “如果你是在弗莱彻死后这么做,我可以理解成你在为手刃罗杰作准备,黎各已经暴露,作为下一个复仇者的你必须更加小心——可你早在七年前就已经这么做了,那我只能认为你另有所图。 “现在,你杀了费尔南,一个和罗杰几乎没什么交集的人,我不清楚他到底是什么地方惹着了你,不过,这大概就是你的‘所图’之一吧,我说得对不对?” 赫斯塔没有回应,她只是凝视着不远处艾娃放在笔架上的羽毛笔,一语不发。 “但我要告诉你,这样很危险。” 赫斯塔颦眉,自言自语地喃喃了一句“是吗。” “为了复仇,你把自己变成一个近乎单线联系的角色,主动让自己的身份边缘化,这意味着,在将来的某一天,当你被榨干了所有的利用价值,这些原本属于你的功勋都有可能突然被其他人冒领c甚至彻底抹杀。 “如果这一天真的到来,它会比突然暴露在所有人面前更加可怕,那时不仅没有人能为你主持公道,甚至没有人能保证你的人身安全。” 第 19 章 仁慈 当艾娃说出每一句话,她都在观察赫斯塔的反应。可令她颇为失望的是,赫斯塔的表情一直非常冷漠。 这些谈话里涉及的东西,似乎没有一样能在她的心里搅起波澜。 艾娃一语不发地站去了窗前,她望着外头静谧的深秋,眉头深锁。 “我想了很久,想你为什么会这么做。我猜这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可能很糟:也许你生性单纯,天真善良,所以从来没有想过这一层;第二种可能更糟——你想过,但你不在乎。 “是哪一种?”艾娃低声向赫斯塔询问。 赫斯塔望着艾娃的背影,“这重要吗?” 艾娃骤然侧目,那双眸子里迸射出一种力量,“这不重要吗?” 赫斯塔再次陷入了沉默,艾娃对这种态度非常熟悉:这是一种油盐不进的固执。 恐怕自己方才说的这么多话,赫斯塔根本没有听进几句。 艾娃重新坐回桌前,坐到赫斯塔的正对面。 “我先前说过,千叶是最差的预备役,你想不想知道为什么?” 听到千叶的名字,赫斯塔终于有了反应,她再次抬眸,“我刚才就想说了,您这种话完全没有道理,从来没有哪个水银针像千叶小姐那么优秀——” “单看作战,或许是这样,”艾娃冷声道,“但千叶她从来就没有考虑过自己三十岁以后的事。” 赫斯塔一怔。 这一点,她确实无法反驳。 她与千叶的第一次共同作战发生在4624年11月,那时,第四区最南端的裂石荒原出现螯合物潮。 当她们接到“加入作战”命令的时候,ahgas作战部队针对裂石荒原的打捞行动刚刚结束,一共有7个已经初次觉醒的孩子被水银针们从污染区腹地带了出来。 这个人数远远少于预估数量,但因为参与打捞行动的水银针在作战中敏锐地觉察到了“畸变者”存在,所以作战开始没多久就中止了。 对整个ahgas来说,在战斗中承受风险是不可避免的,但具体是否执行则需要看看收益——在任何情况下,一个有着丰富作战经验的水银针,价值都远远高于一群尚未成为预备役的苗子。 为了救下几个前途未知新人而折损老将,这是ahgas不能承受之重。 在打捞行动小组撤离以后,ahgas留给了“畸变者猎杀小组”10小时的作战时间——说是小组,其实只有赫斯塔和千叶两个人。 她们独自潜入污染区,赫斯塔负责诱引畸变者出现,千叶负责捕杀。 二人必须在既定时间结束战斗并撤离——裂石荒原是个极为偏僻的地方,因此不算是一个有保存价值的荒原。10个小时一过,不论她们是否成功猎杀了畸变者,207架b3一21式轰炸机都将从海拔7000到8200米的高空飞越整片污染区。 届时,4617吨燃烧弹和27吨破片炸弹将把这片土地上的一切和螯合物一起,彻底歼灭。 赫斯塔永远不会忘记当她在这场战斗中见到的千叶。 她曾从莉兹口中听到过一些关于千叶战斗的描述:千叶对敌时的姿态,常常让人觉得她不是要战胜对手,而是打算和对方同归于尽。 这个描述其实有一点问题。 赫斯塔相信,得出过这个结论的人一定是在远距离的情况下观看着千叶战斗——因为千叶很少像其他水银针一样从正面捅烂螯合物的眼睛或鼻腔,她甚至很少使用ahgas给水银针们统一配备的三棱军刺。 千叶总是喜欢绕到螯合物的身后,右臂紧紧勒住螯合物的下颌,同时将一把仅有36长的破冰锥从螯合物的眼球上方刺入它们的前额叶。 这把破冰锥被千叶亲切地称呼为“手术刀”,因为被她“歼灭”的螯合物往往还“活着”,有的螯合物甚至连眼球都还保持着完整,只是在前额叶被搅碎以后,它们丧失了一切杀戮欲,变成了一具具温顺而呆滞的行尸走肉。 也许从远处看,这种从背后的抱杀确实有那么一点“同归于尽”的意思,但近处的赫斯塔却有完全不同的印象。 一切正好相反:没有哪一刻的千叶会比她在猎杀螯合物时更温柔,更悲悯,不论对方的性别c种族c年龄,她总是一视同仁地让每一个被操控的灵魂——如果这种东西真的存在——从它们被螯合菌侵占的身体中得到解脱。 对这些危险至极的敌人,千叶总是怀有等量齐观的仁慈。 赫斯塔一度想模仿这种优雅的战斗方式,代价就是在随后的一场战斗中被螯合物啃掉了四根手 指头。 但也正因如此,她比所有人都更深切地理解这种作战风格的危险性。事实上千叶也不是每一次都能全身而退,她不受伤则已,一旦负伤必然是重创。 赫斯塔有时会疑惑,是否千叶小姐对活着本身怀有厌弃,才会用这样极端的方式投入对螯合物的战斗?但这似乎有有些矛盾,因为恐怕没有哪个人的求生意志能像千叶这样强烈,关于这一点,大部分救治过千叶的医生应该都有感触。 但赫斯塔也不止一次听千叶说,“人其实根本不用活那么长,活到三十岁就足够了。” 或许,千叶对“活着”的定义和大部分人都不一样。 “这是千叶小姐的自由。”赫斯塔望着艾娃,“不论她打算怎样度过她的人生,那都是她的自由。” “这种话我听得太多了人应当有放任自己走向深渊的自由么?” “您指什么?” “再过几十年,你就知道我指什么了。”艾娃沉声道,“千叶真崎这些年里交到的朋友,我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可她给自己树的敌人呢?说不定已经能组成一个小国家。 ““假如她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幸运,没能在三十岁前就死在战场上,而是意外地长寿,不小心就活到了我这个年纪,她要怎么办? “那时她的身体已经不能承受前线的作战,不得不回到宜居地里来,她在这里的敌人难道会就此放过她? “所有那些曾被她踩在脚下的人,会一个个地暴起,这些人会聚在一块像豺狼一样围猎,毫不留情地把她撕碎。 “等到那个时候,谁能保护得了她?你能吗?” 第 20 章 世上最好的东西 “即便你能防住所有物理上的刀枪子弹,甚至带她逃向荒原,但人一旦衰老就会变得虚弱,变得容易生病,容易受伤除了宜居地,哪里还有值得信赖的医院,哪里还有更适合晚年修养的地方?” 看着赫斯塔的脸颊微微发白,艾娃极轻地发出一声哂笑,“为什么露出这种表情,赫斯塔难道你从来没有想过这些问题?” 赫斯塔不自觉地为这个景象胆寒,但很快她又恢复了清醒,“即便真的有那么一天,千叶小姐也绝不会束手就擒,在那之前,她一定会找到合适的解决之法——” “比如在其他人得手之前先体面地自我了结,”艾娃神情平淡,“这算不算一种解决之法?” 赫斯塔质询的声音戛然而止。 会有这种可能吗? 时间在两人的沉默对峙中缓慢流逝。 当钟表的时针快要走向8点,艾娃淡淡道:“十四区有句古谚,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不能谋划长远计划的人,就谋划不好当下’。 “我不管你当初是因为什么要隐于人后,也不管你现在是为什么要杀费尔南,既然你今天出现在这里,可见你的复仇还没有结束。 “对你的私事,我不打算干涉太多,但我可以提供一些适时的帮助,比如在你需要的时候帮你提供虚假的芯片数据” 赫斯塔的眼睛骤然明亮。 “但是,有条件。”艾娃轻声道。 “什么条件?” “先告诉我,你原本打算在这件事上耗多久?” 赫斯塔沉默了片刻,答道,“还要,五年。” 艾娃哑然失笑,这个惊人的答案让她感到荒谬,甚至是到了恼火的地步。 ——这些年轻人最不缺的就是时间,所以她们总是恣意挥霍! “五年”艾娃的讥诮之情已经溢于言表,“你竟然还要在这件事上浪费五年难道你要杀的人也多到能组成一个小国家了吗?” “不算多,”赫斯塔轻声道,“但我的目的不仅仅是要取他们的性命,我要这些剩下的人在死前感受到等量的痛苦,这是一个很长的计划。” 艾娃不为所动,她伸出手掌,“五天。” “什么?”赫斯塔怀疑地皱起了眉头,“这不可能。” “你大可以先把他们全都掳到一个地方,整整五天的折磨还不够吗?” “远远不够,”赫斯塔沉声道,“至少一年。” “一个月。” “一个月够做什么?”赫斯塔站了起来,她撑着桌子,靠向艾娃,“半年呢?半年——这是我能压缩到的极限。” 艾娃望着她,“三个月,我不会再改主意了。你不用今天就给我回答先回去,慢慢考虑,好好想想‘虚假坐标’意味着什么,再把你那个五年的计划重新捋一捋——我相信这里面一定有很多水分可以剔除。 “如果你觉得可行,下次就带着你的猎物名单来见我。” 说罢,艾娃再次摇铃,先前进来取信的那位女士从外面推开了门。 “艾娃?” “帮我送德蒙小姐下楼。”艾娃的声音依旧舒缓,“另外,你们也准备一下,我差不多该出发了。” 赫斯塔站起了身,她向艾娃稍稍躬身,而后转身向大门走去。 “优莱卡。”艾娃突然从身后叫住了她。 赫斯塔停下脚步,转头看向艾娃。 “您还有什么事吗?”赫斯塔问。 窗外的日光渐渐明亮,在她们谈话的时间里,外面那种只属于清晨的朦胧薄雾已经散去了,艾娃坐在明亮的晨光中,显得从容,穆静。 “权力,是很好的东西,”艾娃缓缓开口,“不客气地说,它也许是这个世上最好的东西。 “不要抗拒它,更不要轻视它,当你有机会攫取它,不要轻易放弃它迟早有一天,你会明白为什么。” 赫斯塔再次皱起了眉,像是在思忖着这段话的含义。 “我会好好想想的。”她转过身,向艾娃敬礼,“谢谢您今日的帮助,再会。” 艾娃目送赫斯塔离开,由于此刻前门已经有了几位等待的访客,她被带去了后院。 艾娃就站在自己的窗前,看着赫斯塔的背影消失在葡萄架的后面,直到整个院子都恢复了以往的宁静,艾娃也没有移动。 她有些出神地想起了自己与赫斯塔在警署的初遇——在看到赫斯塔的第一眼,她就明白在这个姑娘身上一定 发生了什么。赫斯塔眼中近乎残忍的快意和笃定的沉默,都令艾娃感到熟悉。 但此时此刻,艾娃又有些无法理解,甚至因此觉得有些好笑:为什么人在年轻时总是喜欢做一些得不偿失的事情,为什么她们总是心甘情愿地让自己被情感——包括仇恨,冲昏头脑。 艾娃还有很多话想同赫斯塔说,但她明白有些话说多了反而会激起对方的厌烦,所以只能留待到将来。 复仇当然是甜美的,赫斯塔。 但要到什么时候,你才能看到这甜美之中的危险——复仇始终只能是一种手段,而绝不能成为一种目的。 也许最开始所有人都隐隐明白这一点,但当你在这个计划中投入的时间越长,耗费的精力越多,你就越容易分不清二者的面目。 倘若你真的因此陷入泥淖那么在你的复仇结束之时,就是你整个人生轰然塌陷的时刻。 想到这里,艾娃又觉得有些感慨。 现在想这些事又有什么意义呢赫斯塔今年才十九岁,人生的序幕才将将在她的世界拉开。作为工具,她已经被打磨得足够锋利,但作为一个人,她身上又有太多笨拙的地方。 一个人的性格就像她的命运,过早地自洽往往意味着平庸,但剑走偏锋又容易招致断折。 或许正因如此,这些游离在边缘地带的年轻人总是能够轻易地吸引自己的目光。 艾娃走回到桌前,将自己今早收到的二次诊断投进了旁边的碎纸机。 她余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但撑过三个月应该还是相当乐观的 别让我失望,赫斯塔。 第 21 章 新居 十月中旬,谭伊市老城区的街道,迦尔文和肖恩一前一后从一家房产中介的大门走了出来。 肖恩一路蹦蹦跳跳,几次与路人撞个满怀。每当此时,他就夸张地鞠躬道歉,路人们不明所以,总是在错愕中原谅了他。 迦尔文少见地没有干预——他也很少像今天这么兴奋,他手里紧紧握着一份新签订的房屋买卖合同:两兄弟用这些年所有的存款,共计30万罗比,付下了位于谭伊老城区北部一座与教堂毗邻房子的首付。 虽然这栋房子没有一个六百平的后花园,但从后院院门往外走十几米就是一个占地60公顷的天鹅湖——湖的名字似乎并不叫这个,但第一次去看房的时候,他们就看见一群天鹅正从湖心击水起飞,于是他们只喊它“天鹅湖”。 这是迦尔文第一次看到天鹅,要不是它们细长的颈与巨大的身型,他差点错把它们认成了鸭子。 那一日天鹅们张着雪白的翅,蹬着漆黑的蹼,在湖心踩下十几道水花后就进入了飞行姿态,渐渐消失在远处的树林上方。 这一幕带给迦尔文极大的震撼。 他那时站在湖边,呼吸轻颤,这些姿态优美的水鸟让他一时间几乎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地,来干什么,不远处的教堂就在这时传来了整点的钟声,将他从这巨大的幸福中唤醒。 那天看过房后,迦尔文和肖恩沿湖散步,他们遇上了一位遛狗的老人,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两只狗一见肖恩就一阵狂吠,他吓了一跳,只能远远躲开。 老人怀带歉意,便留下与迦尔文聊了会儿天,期间,两只大狗与迦尔文相处愉快,它们吐着舌头转着圈,听他的命令蹲坐c握手。 老人说他每天下午这个时候都会出来遛狗散步,在听闻迦尔文可能成为未来邻居之后,他热情地向这位身材魁梧壮硕的年轻人指了指自家的方向,并盛情邀请他搬来之后来家里坐坐。 如今,迦尔文已经将那栋房子买了下来,这就好像是在说他曾经在那个下午短暂体验过的静谧生活也已近在咫尺。 在将来的某一天,他会从那栋房子里醒来。在那个平凡的上午,他做饭,收拾屋子,然后花上几个小时的时间打理花园和菜地,视察当日的花草和果蔬是否长势良好。 或许中途他会发现这里那里出现了问题,比方说家里缺了一些东西——某种特定的除虫剂c某类特别的螺丝或扳手诸如此类,那么他会立刻准备去两公里外的超市采购。 但在那时,他不会选择开车,也不会选择任何公共交通,他会戴上一顶遮阳帽,沿着外面的沥青马路悠哉悠哉地步行过去。 等白日消磨殆尽,傍晚来临,他会像那个老先生一样披上外套出去遛狗,那一路他必然会遇上许多迎面走来的邻居,他会和善地向每一个人打招呼。当然,他不能把家务全包了,这里面有些事情也得交给肖恩来做,比如除草,浇水,或是遛狗——他遛两天,就得轮到肖恩遛一天 这是迦尔文幻想过千百次的“普通的一天”。 尽管最近几年他非常忙碌,以至于每年待在谭伊的时间加起来不会超过一个月,但因为见过了这座房子,这些幻想的细节已变得尤为真实。 “咱俩今天把首付敲定了,银行那边还欠了49万,”肖恩兴致勃勃地在旁边算着帐,“我们现在的吃住都由ahgas负担,你每个月工资基本不花,我只花一半,那我们每个月还能多出三千七c三千八罗比,这些钱里2000罗拿来还贷,剩下的钱可以存起来搞装修,假设装修得20万,那算上我们的奖金补贴,我们就得再等——” “不用这么算,”迦尔文温声打断,“再过两年我们就到了理论上的退休期,到时候ahgas会有一笔抚恤金,一般是150~170个月的工资,那就是每个人将近40万——到时候我们可以直接还清贷款,开始装修。” “哦哦——”肖恩发出一声恍然大悟的欢呼。 他差点就忘了还有“抚恤金”这么回事。 由于一部分水银针的身体机能会在27岁前后出现一个断崖式的下跌,所以ahga直把理论退休年龄划在25岁,但由于水银针过度稀缺的缘故,大部分人在度过25岁以后仍会以“退休返聘”的方式重新回到队伍中来。 抚恤金即是这时发放的一笔巨额补贴。 理论上,水银针们这时面临着三种选择。第一是回到ahgas,第二是加入各区联合政府,第三是中止战斗生涯,选择一处宜居地或荒原,按自己的意愿安度余生。 但对格兰古瓦兄弟来说始终只有前两种——要重新学习如何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融入宜居地,成 本实在太高了,再说到目前为止,他们好像也没见过哪怕一个选择第三条路的前辈。 肖恩曾经兴致勃勃地谋划着在25岁那年投向联合政府,但这几年来他为ahgas盗取的联合政府文件不下百万兆,只怕前一秒投奔过去,后一秒就得沦为阶下囚。 好在迦尔文似乎从来没有动摇过要在ahga直干下去的信念,所以对肖恩而言,这一向的生活也并非不可忍受。 ——尤其,作为技术骨干,ahgas内少见的社交工程师,他不用上战场。 忽然,肖恩觉察到一些不对劲,他四下看了看,“卡尔,你在往哪儿走?回基地的路不是这条吧?” “我打算去前面的商场逛逛,”迦尔文回答,“你要着急,先回去也行。” 肖恩耸肩,“不差这一会儿,你要买什么?” “不买什么,就去看看。” 肖恩突然笑了起来,他突然意识到这是一种美好的演练——像个普通人一样在周末去商场。 毕竟这世上有很多商品都是不需要基地采购员或宜居地黑市买手就能买到的,它们就陈列在商场的货架上,有钱就能带走。 而他从来没有哪一天,像今天这样富有。 想到这里,肖恩浑身都是力气,他拽起迦尔文的衣袖,“走!走!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