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之高氏物语》 第一卷永禄元年 第一章代官 《敦盛五十年》 半盏清茶寄远暇, 茫茫浮世哪堪家? 草间白露今朝置, 水底金波一响洼。 云孽南楼将弊月, 风催金谷欲折花。 百年性命朝夕去, 一梦华胥岂可夸。 ——织田信长作歌于桶狭间之战前。 永禄元年,九月秋的一个上午。 平山庄代官所外来了一个骑马的青年,年约二十,乌帽灰履,穿着黑纹付羽织、马乘差袴,腰间角带处斜插着一柄直打刀。“羽织和差袴”皆是武家装束,类似后世大河剧里武士常穿的样式。 年轻武士名叫高师盛,是新上任的村縂代官。 虽然已入白露时节,但处暑仍旧没有完全消去,天气还是很热,高师盛又在晌午的日头下,骑马一路颠簸,着实感觉有些乏困。在庄所前,他勒住了坐骑缓了缓心神,四顾眺望。 和天下绝大多数代官所一样,平山庄所也是地处要道。 在庄所楼前,是一条平坦夯实的乡道,也正是他来时走的路。 乡道两侧则是大片的农田。 今年的年景不错,入秋以来,雨水较足,地里的冬荞麦郁郁葱葱,风一吹,青色的麦苗起伏不定,愈发显得长势喜人,远远地可以看到有三三两两的佃农、隶徒穿着犊鼻裤,光着膀子在期间劳作。 临近日中,路上车马、行人颇多。 有单衣步履的徒士浪人,也有结伴而行的行商客旅,更多的却是行色匆匆,为生计劳苦奔波的黔首百姓,因世道不宁,道路不靖,行人多随身携戴棍棒、肋差。 高师盛翻身下马,谦逊地退让路旁,给对面迎来的舆轿避开道路。 舆轿内坐着一名精神矍铄的年迈老者,衣袍齐整,坐在哪里闭目养神,旁边坐着的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两边交错时,小孩子透过窗牖好奇地看了过来,显然对高师盛牵着的信浓马很感兴趣。 小孩眼神灵动,见有人看过来也不怯场,反而同样恭谨地弯腰回了一礼,感谢他为自家祖父的舆轿让路。 高师盛点了点头,友善地回了一个笑脸,同时心中暗忖,自家同样的年纪下大概是没有如此“早慧。 顺着乡道再往前,十多里外就是引佐郡了,想来这老者应当是从外地而来,带着孙儿要去井伊谷城中访友。 敷知郡毗邻东海,隶属远州,国中豪族甚多,其中最著名的有两大姓,一个如今是兼领骏河、远江、三河三国守护职的今川氏,另一个则是门下重臣朝比奈氏。 今川氏出身清和源氏名门,贵为幕府一门众;朝比奈氏则是藤原北家劝修寺流,公家后裔。 刚刚路过祖孙二人的舆轿上的左三巴纹便是朝比奈家的家纹,根据分国法《今川假名录》第三十二条出仕先后取缔令,骏、远、叁三州武家豪族不得以家名苗裔互为尊卑,而皆应以出仕今川家先后顺序,禄职高低,进行区分上下。 年轻武士应当恭敬长者,后奉公者应当退避先奉公者,其中朝比奈氏与三浦氏因世代奉公,以忠孝节义著称,《假名录》特意标注,两家子弟享有行路不虞、国人退避的殊荣。 故而高师盛,才一见到朝比奈家的队伍,就自觉下马肃立,让舆轿先行。 自增善寺殿,即今川氏亲时开始就树立起的武家法度,可谓深入人心,高师盛作为今川家的奉公武士,更是对“今川下马众”深怀敬意。 高师盛的父祖俱在,身体康健,族中人丁兴旺,承祖上余荫,家中有宅院一栋,良田数百石,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属于是最常见不过的小豪族。 按照室町幕府时期的武家惯例,长子继承家业,次子出家修禅,幺子们打发出去自谋生路。即便将军、管领家亦不能免俗,只不过现今天下纷乱,人心不诚,就连佛祖家也没有余粮,想进寺院青灯古佛也不再像百年前那般容易。 家中捐献了好大一笔供奉,才在善德寺换得一个比丘的名额,高师盛思量许久,终究还是不想在寺院里了此残生,於是将剃发修行的资格让给了从小就身体孱弱的幼弟,自认汉学、数算还算尚可,便去骏府奉行所自荐,担任同心众跟随书佐头学习两年,才通过考核,终於是摯选上了一个村縂地头的代官职位。 舆轿越行越远,高师盛的思绪也回到了眼下。 他整顿了下装束,才牵着马来到庄所门前。 “代官者”,“代管也”。 敷知是大郡,平山庄又是郡中数一数二的大庄,作为今川家下辖直领,庄所门面很是气派。 隔着老远就能望见土塀院墙内高高竖立起的旗帜物,此时到得近前,看的更加清楚,只见庄所占地颇广,门前碎石铺路,由台阶一直延伸至与乡道相连。 站在乡野御道之内,立于天地众生之间,高师盛突然踌躇不前,他意识到就此踏门而入后,前尘旧忆恐再难追。 “矢志磨砺二十载,费劲千辛万苦,終能执掌一庄,虽所辖之地不过五里,但终究还是让我迈出了这最难的第一步。‘” 喃喃自语几句,似是要坚定自家的决心,他干脆牵着马,不再退缩回避,直往大门而去。 ………… 门中塾房旁坐了一个老役,看见有人过来,便从房中走出,和善地问道:“宿住?还是有事?” “在下高师盛。” 老役略微思索,开口问道:“可是新任的代官?” “正是。” “唉呀!还请恕小人眼拙”老役诚惶诚恐,撩起衣袍,就要行跪拜之礼。 高师盛伸手拦住,笑道:“老丈言重了!”再有打量他几眼,见他身材矮小,脚步也有些蹒跚,显然是早年腿上受过伤,客气的问道:“我上任前,听野山右兵卫提及,本庄门书名叫室野平三,可是你吗?” “正是小人。” 野山右兵卫,本名叫野山益朝,正八品上右兵卫大志是他的官职。因去年水泛治理得力,功绩优异,被提拔去了郡里。 “门持书役”,是村縂代官的下属之一。 “村縂”虽然是最基层的单位,毕竟是管辖一乡五里之地,所以在庄头之下,又设辅佐。左右手分别叫做:付盗、门持书役。付盗:“掌巡捕盗贼”;门持书役:“掌庄役书录”。另根据乡内民户丁口数量多寡,来安排差役快手。 高师盛见他唯唯诺诺倒也不觉奇怪,门书名义上是守备副手,单论地位甚至有时还在捕盗之上,但那早已经属于百年前的旧账了,往前倒退五十来年,门书还算是个能混个温饱的不错差事。 如今天下纷乱,豪强用武,整日埋头版牍之间的刀笔小吏又岂能真的受人器重,加之室野平三老迈体衰,性格怯懦,自然愈发为人所轻,不过同样也是因为老诚可靠,庄所上下,连同前任庄头在内对他都十分尊敬,野山益朝在高师盛登门拜访时,还专门托付他对其对照顾一二。 即便没有野山益朝的嘱咐,对室野平三这种到了知天命的年纪,还在坚持为主家奉公的老人,高师盛也是发自内心的肃然起敬。 室野平三一边在面前引路,一边回头说道:“俺们前天才接到郡里的消息,没想到庄头这么快就来了,还请庄头稍等片刻,俺去把他们都唤回来。” “不用,等晚间再相见也不迟。” 注释1:《敦盛五十年》是织田信长的汉译诗,由于是在网上找的并不清楚是谁翻译的。 注释2:黑纹付羽织胯服,实际上江户时期的武家服装,室町幕府时期具体叫什么,作者也不清楚,但样式差别估计也只是羽织纹饰不同。 注释3:文中的“里”指的是战国时期的“里”,一里大概等于现在的三公里,所以十多里还是挺远的。 注释4:关于《今川假名录》部分,原文仅限於今川家宴会座次,小说里按照作者自己的理解,把范围扩大至日常出行,“下马退让”是足利下马众的特权,故而调侃朝比奈家是今川下马众,单就地位来说确实如此,在今川义元心里对朝比奈家的信任和地位,恐怕还在远江今川家这种同宗之上。 凑字数结束。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永禄元年 第二章庄所 登上台阶,高师盛向门旁侧塾中瞟了一眼,屋内陈设简单,一塌一几而已。 屋内墙壁上贴了十来张的文书,因离得远,看不仔细,大致内容都是各村之间之间普请劳役的安排时间和人数要求,村人租种“村縂”庄田的请求。 其中还有一张带画像的缉捕公文,格外引人注目,左侧写有数行文字,右侧也是鲜红的朱判印。 在庄所张贴通缉犯画像是承袭镰仓旧制,一来方便过往民众揭发,二来吏卒也可根据画像检查行人。源义经与兄长源赖朝反目后,二度潜逃奥州投奔藤原泰衡时,就曾享受过全天下通缉的待遇。 至于张贴普请文书,则是各国百姓们与室町幕府长达百年武装斗争中,逼迫守护名主们妥协的结果。 公示文书,通常一式两份或三份,类似后世合同契约,其中两份由大名奉行与百姓个人分别收录,留存作为证据,剩下的最后一份则要在关所或者村縂里张贴出来供村人观看辨认。 增加文书的公信力,同时方便村縂和书役也方便根据书状随时对税收劳役进行调整和安排,避免出现奉行摊派不公和村人逃避赋税的情况。 高师盛在骏府担任同心众学习时,就曾遇到城下町的职人对自己多服了普请役进行抗辩,并作为代表转达给本家的奉行官,最后参与负责处理此事,主办此事的书佐头根据当年内的普请名册,确认确实奉行所方面出错后,立刻同职人进行协商,根据雇值,也就是对方在城下町一天做工的收入标准,补偿了因为普请劳役而造成的损失。 双方在神社佛像的见证下,达成了相互谅解,并保证日后不会再对此事做出追究和议辩。 其他大名治下如何,高师盛不清楚,但他亲眼所见,骏河、远江两国的百姓能够安居乐业,可谓是皆仰赖今川氏的仁德。 “这些都是本乡的开具的文书吗?” “对,除了那名犯人是骏府亲自下发的通缉。” 高师盛又看了眼画像,没有再去细问,转身迈步,走进了院中。 …………………… 进了院内,才发现庄所分为前后两进。 前面这个院落,就占了整个庄所大半面积,先前看到的旗帜物就竖立此处。 右边是六间屋敷,一间番库、五间长屋,中间由水井隔开,典型的武家庄园样式。 左边搭了个马厩,能容纳两三匹马的样子,远江不比信浓,并不产马,往常只有使番传骑投宿时才派上用场,眼下却是空荡荡的。 马厩旁边靠墙种有两排果树,分别种有梨、枣、乌梅等树,果树下开了几块菜圃,地畦齐整,挖有沟渠,方便浇灌。院墙尽头的角落里搭了个鸡埘,边儿上是茅房。 原本在马厩棚阴影下,半趴半睡的甲斐土犬,看到有生人进来,立时窜出来,大声狂吠,不但惊得鸡埘外木架上,栖着地五六只鸡“咯咯咯”地乱叫,也让刚进门的高师盛吓了一大跳。 室野平三将马牵去厩中,又连声呵斥了土犬,待它夹着尾巴缩回棚里,不再叫唤,才走回高师盛身边,忐忑地说道:“惊扰庄头了,实在罪过……罪过。” 见高师盛摆手示意不要紧后,才殷勤介绍道:“这个前院是俺们住的地方,庄头的住处在后院。” “后院?” “对!后院整洁干净,先前野山庄头在时,也都是在后院居住。” 高师盛往前走了两步,后院的门虚掩着,透过缝隙可以隐约看见其内屋舍俨然,庭院前栽种一片竹林,渐入落秋时节,每当微风拂面,都会晃动竹林沙沙作响,飘落一地泛黄的竹叶,给庭院内增添了些许禅意。 室野平三接着介绍道:“若有国人、豪族参觐骏府,路过借宿,也都是住在后院。” 说到这里,他像是想起什么,顿了顿又补充道:“三河国的松平殿,天文十八年参觐骏府殿和弘治二年归国时都曾在本庄宿夜。虽只住了两次,但对俺们侍奉很是满意,归国那次临走前不但赏了两吊钱,还在墙壁上提了首诗,庄头要不要去瞧瞧?” 三河松平殿指得便是西三河旗头冈崎松平家的现任当主松平元信,永禄一年,也就是明年,他就会将名字中“信”字,改为祖父松平清康的“康”字,改名松平元康,以示不忘祖父一统三河的野望。 这位如今的三河国小豪族日后随着势力的不断扩张,还会再改名两次,桶狭间之战后背离今川氏后,对自己曾经在骏府城担当人质的经历深以为耻,决意舍弃掉今川义元赐予的偏讳“元”字,以改名为松平家康,“家”字的偏讳则是来自于清和源氏出身,河内源氏之祖源义家。 最后第三次改苗字为德川,认领新田氏为祖,松平元信也就是日后,江户幕府的第一代将军德川家康元服时的名字。 天文十八年参觐骏府,其实是安详城合战后,被战败的胜幡织田家转送去今川氏充当人质的事情,直到弘治二年才得到骏府大殿今川义元准许,返回冈崎城继承家业。 高师盛与这位未来的天下人,年龄相仿,不仅神交已久,而且都曾在骏府城内作为同心众生活过,所欠缺得只不过是当面一会罢了。 若是最初几年,听到松平元信的大名高师盛还会惊诧连连,生活在这个时代久了,见到太多太多的信野名人,也就逐渐变得不觉为奇。 不知是这五道七畿的天下太小,还是东海道各国日后出现的高维武将实在太多。 高师盛想到此处,不觉哑然失笑,摇了摇头,说道:“不急,日后自然有的是时间,来好好瞻仰一番墨宝。”往后院看了看,又向右边长屋瞧了瞧,问道:“庄内其他人都在哪里?” 代官到任,这么长时间,除了门塾坐着的室野平三外,居然再也没见到一个人,适才牵马入院,鸡鸣犬吠,动静不小,许久也不见人出来,难道今天只有门持自己在这当值不成? 事实也确实如他所料,室野平三小心翼翼地说道:“今日庄内有本证寺的法师开坛授课,其他人都去帮着巡查秩序。” 说是巡查秩序,其实也是去听讲佛法,顺便寺中蹭一顿午饭,这两年净土真宗在远江发展迅猛,许多乡庄的村子都是举村信奉。 高师盛微微诧异,暗忖道:“一向宗的僧人当真胆大,竟然又敢私自建庙!”一向宗即净土真宗的别称,东海道净土真宗皆以三河本证寺派为嫡脉正传。 虽然明知对方有违法度,作为代官应当制止,但本证寺势大根深,并不是高师盛一个小小的村縂就能管的,远的不说,远江高氏上下,连同他父母都是净土真宗的信众,每年都会带他去三河参拜本证寺。 在外人眼中恐怕,他也是一名净土真宗的信徒,那里有信徒阻止自家信奉的宗派宣扬佛法,扩大声势的道理。 高师盛心中无奈,表面上却只能和气的说道:“既如此,麻烦书役前头带路,你我二人不妨先验过堪合告身。” 室野平三,应了声是,弓着腰,侧身引路,带着高师盛往后院行去。 …………………… 注释一:牛肉丸确实被他哥哥全国通缉,至于是不是每个村门口都帖海报,这个没有仔细查,源氏一族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这种重金求首的事情实属寻常。 与百姓商讨劳役和税收的部分,参考“应仁之乱”后的村縂合议,守护不入制度,江户时期萨摩藩岛津家税收和普请也都是与村縂商议进行,多次被减封改易的米泽藩上杉家后期也是摒弃传统农业税收模式,改为与藩士、百姓、商户凑在一起开股份公司。上杉家投资,百姓生产,藩士运输,商户代销,很有某宝,某并多多的感觉。 注释二:庄所制度是结合庄头制与江户代官所拼凑编撰的,在下实在不清楚战国时期管理最基层的单位叫什么。 这里引用了赵子曰老师的《三国最风流》东汉亭部人员编制,长屋结构参考了江户代官所的图片和,某站up主,王鲁九班关于日式江户长屋科普图。 注释三:堪合是古代朝廷印制的类似于介绍信,供官员、商人等需要在长途旅行途中使用驿站时出具的凭证。 注释四:同心众,幕府时期对中下级官吏的总称,主要负责庶务、治安以及辅助上官收税等工作,可以理解为明清时期衙门里的帮闲衙役。 注释五告身:古代授官的凭信,类似后世的任命状,上面写着该员的体貌特征,年岁籍贯。北周时已有此称。宋亦名“官告”。《通典》卷十五载唐代选补官员之制云:先简仆射,乃上门下省,给事中读之,黄门侍郎省之,侍中审之,不审者皆得驳下,既审然后上闻,主者受旨而奉行焉。各给以符而印其上,谓之告身,其文曰尚书吏部告身之印,自出身之人至于公卿皆给之。武官则受于兵部。 平安朝承仿唐代,所以引用称谓并不奇怪。当然,村长大小的庄头大抵拿不到堪合告身,顶多是传符,多为木质或者竹制,用于与前两者相同。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永禄元年 第三章青木大膳 确实如室野平三所说,后院比前院整洁许多。 围绕庭院中的竹林,倚墙建有六间屋敷,左右均分。 地方虽说比前院小,但环境却胜在清幽静雅,而且屋敷样式也与前院不同。 南边的屋敷与外院类似,都是长屋通房。 北边三栋屋敷则不然,里面那间略大,显然带着玄关、卧室分有上中次三个隔断间,以及台所和裹座敷;外边两栋则稍显简略。 大概很久时间没有翻修的缘故,屋舍的墙壁、木门都有些陈旧,屋外式台下铺陈的石板也坑坑洼洼。南边长屋前的式台上有的地方也已经坏朽,最边上还算完好的式台上坐着五人,聚坐闲谈。 “北边这些房,外边这栋是供庄头居住,里边那栋是留供给官吏投宿。南边这些长屋是为官吏的随从、仆役准备的,若有商旅借宿,又没有官吏留住,也能安排此处。” 见室野平三引人进来,有名差役打扮的青年,下意识想起身迎接,见自家上官没有动作,便就又缩了回去,显然是以身旁那位,自顾自擦拭手中太刀的中年武士为首,至于其他人也都是抬头张望,小声议论。 介绍完后院格局分布,室野平三隔着竹林,冲着式台上坐着的五人喊道:“大膳,万次郎这位是新到任的高庄头,赶快过来拜见。”青年差仆忙不迭放下手中的活计,冲着高师盛方向,俯身下拜,口中说道:“北庄万次郎,拜见高庄头大人。” 其他三人也拜倒在地,参差不齐地说道:“小人等,拜见高庄头大人。” 唯有那中年武士擦拭完手中的太刀,才放下抹布,语气冷硬地回了句:“青木大膳见过高庄头。” 室野平三跟在他身后,指了下最先下拜的那人,说道:“他是北庄万次郎,庄所差人,·……···。”又指了指安坐那处的中年武士:“也是青木付盗的弟子。” 万万没想到,平山庄的差役都是如此人物,没见面的擅离职守,见面的倨骜不驯。 对于青木大膳的名字,高师盛早有耳闻,对于他的无礼举动,只当没有看见,颔首笑道:“付盗有礼了,一个不值一提的村惣庄头职,算甚么“大人”,万次郎快快请起。”迈步过去,将那拜倒的四人,一一扶起。 北庄万次郎身材削瘦,看起来二十多岁,样貌平庸,无甚出奇。 青木大膳三旬年纪,面色青白,左眉间有伤,似是刀创,左肩总是不经意的微微凸起,这是惯用木剑留下的旧习,虽说五官还算端正,然而其坐立身姿却隐约透出一种残忍的意味。 其人曾客居骏府城有近三年时间,一直寄住在屋形町的武家屋敷,仕官前靠给座商当用心棒过活。在骏府城大大小小的浪人打手里“青木一刀斋”也是排得上名号的难缠人物。 高师盛那时正好在骏府做同心众,时常听闻他与人比试剑术,出刀迅速且带有一股能将对手一击致命的杀气,每次对决,总有一招得胜,对方倒地吐血的传闻。混迹居酒屋的浪人们,都说他是得了南常陆鹿岛新当流道场“免许皆传”的剑豪一流。 剑豪云云,实难考证。但青木大膳以前曾是北条家臣,由于品行不检点犯下大错,因而失去了主君的事情,却是人尽皆知,这也导致他纵使剑术了得,却仍得不到信任,受到骏府官吏疏远,一直蹉跎不第。 过往在骏府城听到的传闻在高师盛脑海中飞快掠过:“青木大膳,轻剽悍勇;弟子北庄,中庸持重。” 他的视线在北庄万次郎身上挪开,又在青木大膳身上来回打量,心道:“单从初次见面的言行举止,传闻说的一点不错。” 差役六人,已认识了三个,“门持书役”室野平三,付盗青木大膳,差役北庄万次郎,另外三名差役应该是去法会了。 高师盛将视线转到剩下的三人身上,温声问道:“不知这三位·····。” 不等高师盛问完,北庄万次郎主动说道:“他们两个都是借住的行商,今日得闲,便相约一起聚会。” 庄所按律是不能接待外人,不过凡是总有例外,只要过往行商传符路凭完备,庄所也都愿意接待,甚至专门走村串乡的货郎干脆就在庄所长期租住,这属于私下不成文规矩,收来的租钱也都归庄所公人均分,并不会记录在册。 北庄万次郎不等高师盛言语,从怀中取出一串铜钱,交给身旁一人,吩咐道:“庄头初来上任,俺们不能没有表示。你们三个快去买些酒肉回来!等晚上木村兄弟三人回来,大家一起庆贺。” 三人大声应了,却没真的拿钱,年岁最大的那名货商按住腰间的肋差,起身豪气地说道:“小人们久住庄所,自野山右兵卫大人在时,就颇受诸君照顾,今日盼得高庄头新任,正该好生亲近,怎敢叫庄所破费?些许酒肉,值几个钱,万次郎莫要与俺们争了!”说着告了个罪,不给高师盛拒绝的机会,拉着另外两人拜退而出。 高师盛本想拒绝,但听那货商说完,却打消了阻拦的念头,明白自己若今天不受这顿酒肉宴请,他们回去心里也要疑虑不安。 况且观此三人面相,不似善良,且与庄所公人交往为伍,必是本乡的贷伴众无疑。 镰仓以降,豪族结党自雄的风气逐渐蔓延到民间,各行各业也都喜欢聚众结契,相互扶持,其中就有势单力孤的货郎,货郎们为了能对抗操纵物价涨幅的大座商,就组成了贷伴众。 因为货郎们往往要从座商手中赊贷货物,家中并不富裕,单人外出贩货又有危险,都选择三五一伙,会结伴而行,吃饭全靠背着的那口铁锅,所以又叫背锅众。 为首那人说话办事,滴水不漏,肯定是这伙背锅众的首领,要知道庄所每天的庸租可是不低,租住不过是给庄所交纳金的好听说法,让差役们对货郎夹带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虽然今川家早就废除了以关所路卡为首的苛捐杂税,但并不代表完全就不收行商们的抽税,尤其是丝茶、漆器等物监管严厉,更何况阎王好过,小鬼难缠。 在平山庄讨生活,想不孝敬差役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新庄头上任对货郎们来说需要小心打交道。 高师盛也想好好了解一下这群“背锅众”在内的国人众团体。 注释一:青木大膳,人物引用井上靖老先生的著作《风火山林》中第一章就被被山本堪助坑害至死的倒霉浪人,原文只说他剑术高超,新当流出身是散人附会上去的。 注释二:免许皆传,是剑道段位的说法,代表此人已经出师,可以开馆授徒,属于该流派对一个剑客很高的评价。幕末很多维新志士和佐幕剑客都有这个身份,比如已经彻底性转成为本子达人的冲田总司老弟和星空卫视里靠网球就能如铁炮般杀人爆头的坂本龙马。 注释三:吃肉问题,战国时期至江户时期吃肉都是很寻常的事情,剩下的只是有没有钱买的起,做到可以奢侈一回的农民终究是极少数。 只有平安时期有法律,明文禁止杀生吃肉,江户幕府第五代将军,“犬公方”德川纲吉因为无子,听从母亲的建议,于贞享四年颁布《生类怜悯令》“止杀生,祈福报”希望佛祖看到他的虔诚能赐给他一个儿子,水户黄门德川光圀怒斥将军德川纲吉,“天下人怨声鼎沸,汝仍执迷不悟!汝若宽谅天下人,减其赋税,人民必谢恩,即为善业。毋须以此恶法箝制百姓!” 这里也能看出来,江户时期屠宰业不但很寻常,甚至达到与民生息息相关的地步。“江户妖怪屋”就是卖肉的地方,因为浓郁的佛教氛围,吃肉确实被认为是种不道德的恶习,但以治病的名字从兼职屠宰场的药店买肉则不在其内,这算是典型的掩耳盗铃了。 补一句,妈宝男“犬公方”德川纲吉,最终也是也没能让“隔壁神社绿光如来老王佛”赐他一个儿子,绝嗣而终。 注释四:背锅众这个称呼是恶搞,古代游商确实有三五成群,背锅长途赶货的经历,国人众更像百姓间的结社团体,相互扶持而逐渐形成扩大后,变得可以对地方施加影响,江户时期还有很多类似的组织,比如在吉原花街收保护费,结果被江户幕府打击流氓犯罪的奉行所,一锅端的风魔忍其实也属于此类。 注释五:《今川假名录》明确规定废除远州,骏州所有豪族私自设立的一切关所路卡,今川家自己的官方收费站,应该是一直存在,但数量应该大为减少,就像动物园打折,单票变通票,一票畅游,对东海道的商业发展具有很大的正面影响。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永禄元年 第四章村縂位卑责权重 在镰仓时期,“村惣庄头”的主要责任是监察治安、追缉盗贼,虽说入室町以来,渐渐地开始插手一些有关民事上的任务,单维持治安,逮捕不法仍旧是最重要的工作之一。 也就是说,既然高师盛当了村惣庄头,那么以后就免不了,要时长与这些游离在今川家法度边缘,进行试探的“郎党聚众”们打交道。况且很多事务,他还要反过来仰仗对方,早些互相熟悉也并非坏事。 院中现只剩“村惣庄头”高师盛“门持书役”室野平三、“付盗”青木大膳、“差役”北庄万次郎四人。 四人互不熟悉,不自觉就都闭口不言,场面也就沉默了下来。 室野平三老实,心里只想公事,见此刻冷场就挑了个话头,先开口道:“野山右兵卫大人走前,曾有交代,说等高庄头来后,可将庄所录册尽数交付,庄头是现在接收?还是晚上用过饭后在看?” 闻言知意,高师盛那还明白他的意思,从怀里取出一份告身和路凭,递了过去,笑着说道:“这是郡守给我的委任凭状。书役先检查检查,看看有无错漏,再来交接公文也不迟。” 村惣庄头,虽是微末小吏,毕竟也是一方代官。如果本地人任职倒还好说;若是外地人任职,如何证明,就要全靠任职告身和路凭。上面详细写了该员之籍贯,相貌等等,以防止有人冒充。——这并不是没有先例的,最有名的当属源义经,他在逃亡时,路过淡路,被关所部将盘查,就冒充过家臣武藏坊弁庆的随从,逃避检查,最终蒙混过关。 室野平三年少时,在寺院当过几年沙弥,跟着师傅学过汉学,念过《千字文》、《世说新语》一类的蒙书,认识字,文化程度比旁边两个只会舞刀弄枪的粗人强太多,认认真真地看完后,交还给高师盛,重新见礼,说道:“庄头,还请随俺来。” ··········· 室野平三把高师盛领到北边的外房,先上台阶,打开玄关移门,介绍说道:“野山右兵卫大人走后,俺们又把屋内重新收拾一遍,庄头要觉得短缺物件,俺们再去办置····左边是次间,前面是裹座敷。” 青木大膳见过高师盛后,本想转身回房,但弟子北庄万次郎暗中拽着他的衣袖,不让他鲁莽行事,免得恶了新庄头。之前两人就因为这等事情,吃尽了苦头。 青木大膳虽本性如此,但也并非听不进人劝,见自家弟子执意坚持,无奈只能冷着张脸跟着众人后面,鱼贯而入。 屋舍内的地面铺有大块的叠敷,也就是榻榻米,为蔺草编织而成,踩上去柔软舒适。 正对着门,背临墙壁,摆放了一张案几,案几后是壁龛,也是晚上睡觉的卧榻。正中悬有一幅落挂山水画,没有落款盖章,骏府聚集了不少落魄公卿,许是这幅墨宝就出那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殿上贵人之手。 左侧是押板间,一般用来放置屋主人最为珍视的物品,以武士身份来说,一般会将佩刀或是兜帽、茶具等物品陈列物品;右侧违棚则来源于宋朝,多是摆放一些装饰**物的场所。 此时押板间是空的,先前的私人物品都被前任庄头野山右兵卫带走,倒是方便高师盛摆放物品。违棚内堆放了不少杂书拾遗,看得出来前主也是好学之人,笔架上放了几支毛笔,另有砚台、镇纸等物,摆放齐整。 这些文房用品,都是骏府出钱采办,每半年下发一次,通常都是不太够用的,这就得个人出钱自己买了。 卧榻旁侧,墙角处,放了两个竹苇编成的箱子。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作为日常生活起居的住所来说,不但地方够大,而且生活设施也很完备,尽管看起来有些破旧,但高师盛很满意,这种规格的武家屋敷已经很上档次,庄所地处远江、三河两国交接之处,常接代三河国人参觐,骏府才特意拨款整修,不然高师盛即便是庄头,最多也只是自己睡个小长屋。 室野平三先请高师盛落座,又招呼青木大膳师徒帮忙,三人将两个箱子搬到案边,打开来,里面都是各类整理好的卷宗,桑皮生纸书写。每卷文书都被匠人做过简单处理,质地坚韧耐磨,可以保存数年如新,极为适合当做书写卷宗的文纸,缺点可能就是颜色发黄,价格偏贵。 他从箱子里取出最上面的一卷,放在案上,展开说道:“这些都是本庄历年来的文书了。有些是以往替村人出具的状文,有些是骏府传达下来的敕书、公文。” 庄田代官,作为分布最广的基层官厅,庄所不但张贴幕府守护的重要公告,百姓服普请役完后开具的凭据也要一并保管,如有遗失,骏府方面对这种失职举措,历来严惩不贷。 高师盛上任第一件事,就是要先核对该年的各类请役书有无漏失,然后写一份交接文书回呈骏府。 如果有遗失等事,骏府方面立刻开始派人过来核对,若所言属实,剩下如何处理的过程,就与高师盛无关;但若是交接文书无异议,那年底审议出现问题,哪怕是前任的误失,也要由高师盛自己负全部责任。 高师盛扫了一眼卷宗,展开的部分起头写道:“免普请栋别如下·······” 治部大辅柄国以来,为休养民力,并显仁德,常有赦免役钱之举,特别是每逢灾乱过后,更是如此,去年夏天暴雨引发远江国天龙川等水河泛滥,摧毁良田甚多,河川两岸百姓流离失所,这一份就是今年正月响应朝廷改元,颁布的免除灾民普请劳役和栋别钱的赦书。 敷知郡受灾较轻,符合条件的人数不多,大部分人只是被免了栋别钱,普请劳役还是要服,毕竟整修被水患冲垮的道路、庄田也是需要足够的人手,才能按时完成。 高师盛大体看了看,箱中卷宗甚多,恐怕没有几天是看不完的,也不打算当着三人的面前细看,笑道:“眼下天色渐晚,这些卷宗明日再看也不迟。” 实际上才刚到未时,离天黑还有很长段时辰,但他既然如此说,三人作为下属,倒也不好反驳,室野平三陪笑说道:“是,是。”将展开的几份卷宗收起,拿草带扎好,重新放回箱中。 高师盛平易近人,没有端着架子,上前帮手和三个人一块儿,两人合力搬一个,将两个箱子搬回原位。 伸展了下筋骨,高师盛说道:“我听老丈说,今日附近有净土真宗的高僧开坛讲法,不瞒三位,我自幼也随家慈常念南无阿弥陀佛,若是无事,还请给我做个向导,带我前去参拜一番。” 室野平三等人自无不可。 刚从后院出来,前脚才迈进前院,一个人跌跌撞撞,惊骇失措的从门外奔进,高声嚷道:“不好了!打起来了!僧兵们打起来了!” 注释一:今川义元的官职里除了远、骏两国守护外,还有上总介和治部大辅的官职。 注释二:战国时期,各家大名根据军役和天灾兵乱,或多或少都会适量免除各种杂税,至于究竟能免多少,能否真的贯彻执行,很难说。 税收最稳定,也最得民心的可能就是北条、今川、朝仓这种率先更为战国大名,本领一元化,不用长期作战,又有水路开展贸易赚取贯钱的大名才行。 注释三:净土真宗就是大名鼎鼎“斗宗”强寺之一的一向宗,其余两家是日莲宗和临济宗,前者烧讨过一向宗的山科本愿寺,后者多次带僧兵进入京都弘扬佛法,劝民向善,一休哥就是临济宗的高僧大德,还亲自拿刀下场,劝贼向善,和劫道的匪徒四四六六划过道。 近畿地区只能有我寺家一个扛把子!!! 其他如真言宗高野山金刚峯寺、天台宗比叡山延历寺,也都属于善战者有赫赫武功的宝刹名山,当真是金刚怒目,我佛慈悲。 当真是拳打京都养老院,脚踩奈良幼儿园。从天而降的掌法没人见过,五十米长薙刀物理学超度,人人必修。 注释四:桑皮纸究竟在战国时期是否大规模使用,质量如何,散人并不清楚,不过自汉代来时桑皮纸就一直使用,到民国时期才彻底退出历史舞台。 注释五:天龙川,远江国境内最大的一条水源,经常泛滥引发水患,不过也因此,川岸两侧土地肥沃,适合耕种。 永禄元年东海道有没有下暴雨,天龙川是否大规模泛滥,引发洪水,散人亦不知晓,小说戏言,不足为真。 注释六:歌舞伎十八番之一《劝进帐》,就演绎了牛肉丸逃亡路过淡路国被病娇哥哥手下的部将搜查的故事,很好的艺术题材,可惜某知名画师只画欧陆故事,舍近求远了,舍近求远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永禄元年 第五章僧兵强诉扰乱纷 院外奔进一人,叫道:“大事不好了!僧兵杀人了!!” 青木大膳一听出了人命,赶忙迎上前去,拽住那人衣领,厉声喝道:“说清楚,到底怎么了!” “是馆山寺的僧兵,好几十人去法会上闹事!”那人喉头滑动,咽了口唾沫才继续说道:“然后两边就打起来了!” 高师盛闻言,顿觉一阵目眩,当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刚来上任,半天不到,就碰上了僧兵强诉这种大案!眼前报案之人,打扮眼熟,可不就是庄所里差役捕快的那身行头吗? 青木大膳心乱如麻,馆山寺的僧兵为什么去闹事?轮不到他去关心,但如果真的死了人,而且还是辖下百姓的话,他这个付盗绝脱不了干系,起码要先被定个是失职的罪名。 骏府最重法度,对国内禅宗分寺监察严密,虽然承认各家寺社享有“不输”、“不入”之权,却也严格禁止百姓国人捐献名田,投庇寺院的举动。凡有开展法坛道场,附近的庄所都要派人过去“帮助”维持秩序,惯例都归付盗主持。 若是真的发生僧兵强诉,大肆砍杀别宗信众的震恐事情,青木大膳如果不想被押回骏府切腹谢罪,那就只能再次弃职流亡,重新从事浪人打手这份很有前途的工作。 同时获罪北条、今川两家大大名,关东肯定是没法呆了,这两年近畿乱战,不怕死的话倒是可以去闯一闯,看看有没有那家大名愿意花二百钱,雇他师徒二人当个铁炮灰,挡挡枪子。 “你且慢慢来说,不论发生何事都有我这个庄头做主……你叫什么名字。”高师盛首先镇定了下来,拍了拍青木大膳的肩膀,示意他先把人放下来,听其说完,在想办法也不迟。 “小人新津孙一郎……刚才本在法会上听讲,突然馆山寺的戒师带了一帮子僧兵过来,非要上法台跟善秀寺的讲师辩论到底谁家的佛法更精深,小人驽钝,也听不出个好歹,只知道两家辩着就开始对骂了起来,然后…………”他心有余悸地说道:“然后本坐在一旁的善秀寺的矢田坊官突然暴起,抽出刀来,直接把馆林寺的戒师砍翻下台,整个法会就全乱套了。” 自称是孙一郎的差役似是净土真宗的信众,三言两语将目睹的整个杀人经过讲完,犹自愤恨地骂道:“馆山寺的秃驴真欺人太甚,被砍死了也是活该!” 高师盛和青木大膳,面面相觑,不约而同的倒吸了一口凉气,心道:“当真人在家中坐,祸事自临门!” 善秀寺的坊官既敢光天化日之下,动手杀人,自然不会是易于之辈。坊官是净土真宗内部设立的僧职,负责统辖俗物诸事,发动一向一揆。通常由关系密切的豪族武家,或者是僧兵头领担任,地位尊崇,仅次于主持之下,善秀寺是三河国本证寺五大分寺之首,能被任命为善秀寺的坊官,必然是三河国内有名望的豪族强宗。 至于被杀了戒师的馆山寺,宗派更了不起。馆山寺乃是真言宗祖师弘法大师空海创建的古刹,秋叶山秋叶寺的末寺,亦是远江的国分寺,如今的主持空惠禅师受朝廷正式册封,统辖远江一国僧职﹐补僧正位,单论官职清贵,甚至还在骏府大殿今川义元之上。 “百姓有没有伤亡?”北庄万次郎追问了一句,僧人们之间互相强诉,甚是毁绝烧讨敌对宗派寺庙的事情都常有发生,并不稀奇,只要百姓没事,跟庄所的责任就不大。 “馆山寺的僧兵一来,小人们就开始疏散信众,杀人后两方僧兵只顾着围着法坛开打,百姓们大都无事。” “馆山寺的僧兵怎么来我西郡?”馆林寺落于敷知东郡,与西郡之间隔着一整座滨名湖,一下子过来几十名僧兵,极不自然,明显是早有预谋。 新津孙一郎像是听到多大个怪事一样,瞪大了眼睛,反问道:“庄头不知本乡也有馆山寺的庵院吗?” 室野平三说道:“庄头今日才到任,又不是本地人,怎会知道这些事情。” “怎么?真言宗的僧兵常去善秀寺的法会闹事吗?” “远的不说,只今年已经是第四五回了。”百姓们因为都习惯了,所以一见双方对峙,就自觉服从差役的约束,各自散去,纵然有些胆大的也是离得老远看热闹。 高师盛心中有数,忖道:“泥人还有还有三分土性,如此来看,这馆山寺的戒师也算咎由自取。”又问新津孙一郎:“法会在何处举办?” “善光院!” “跟你在一起的另外两人那?” “还在善光院附近守着。” 这种宗论大案,作为庄头不可不到现场处理。 高师盛稳住心神,履行职责,言简意赅地吩咐道:“依据法度,乡内有强盗事,而庄所故作不知情,或者不作为的,都会受到处罚,一年内逮捕不到凶手,上至郡将、名代都要受到申饬。如今两宗公然起衅,重论派别争端,致人死亡····青木付盗请你回舍里选取长兵来。” 既然要去弹压,不可不带兵器,兵番库内堆积了不少郡里沙汰的旧兵,时间紧迫,青木大膳来不及仔细捡选,只挑中几柄短鑓,矛头还算锋利,分给众人,又回去重拿了绳索铜锣,。 “善光院离得远么?”绳索用来捆人,铜锣聚招百姓,着两样都是差役捕快,执法的必备用具。 “不远,出了庄所往东走,不到一里地。” “诸位,尔等同我,受食俸禄,此刻正该禁捕违逆。” 青木大膳等人凛然应诺。 北庄万次郎伶俐,在刚才自家师傅去拿的时候短鑓,把高师盛的马也牵了出来,请他上马,前呼后拥,出了庄院。 “庄内不能无人,室野书役你就不必去了。待我们走后,紧闭门户,不得放任何人出入。” 这是害怕有人差役齐出的当口,过来行窃。 “孙一郎,你速去三日馆,请滨名信亲大人火速召集郎党过来,准备弹压。···付盗、万次郎此回还要借重二位勇力,烦请跟我同去。”郡治佐久城太远,时间来不及,高师盛干脆就先向距离平山庄最近的国人滨名家的居馆求援。 几句话,安排妥当。 室野平三留下守门,新津孙一郎自去求援。 青木大膳按刀前驱,北庄万次郎追随马后。高师盛持鑓跨马,直奔往乱战的现场——善光院而去。 骏府奉公时,高师盛也曾多次处理浪人纠纷,命案也曾见过。但双方加起来近百人如军阵对垒一般的厮杀恶斗,还真从没有见过,尽管时下民风剽悍,但这种闹到这种程度,仍感骇人听闻。 如今此事不但发生了,而且还要靠他仅带两人前去制止,若非骏府法度森严,他真想只当不知此事,就这么蒙混过去。 现在也只能希望能够借着骏府法度的虎皮,来吓退僧众,要是对方杀红了眼,不管不顾,就只能真的听天由命了,但愿在前头跃跃欲试的“青木一刀斋”真的是鹿岛新当流的不出世的绝世剑豪,谈笑间片手斩千人! 注释一:舘山寺,善秀寺都是真实存在的寺庙,两家所属宗派也并非杜撰。 注释二:戒师,也叫受戒和尚,比丘僧,就是武侠剧里光头烫香疤的那种,这种属于是正式的和尚,能受戒起码代表在寺中有一定地位,文中的戒师代指给信众讲法布道的僧人。 注释三:短鑓即短枪。柄部有个可拆卸的“七”字铁横手,可以用于格挡,勾夺,战国时期有些落后,但应用却很广泛的一类长枪。 注释四:郡治,战国时期分国各郡,大大小小违章乱盖的城砦众多,并没有严格意义上的郡治城一说,只有城代,郡代。平安时期的平安京、奈良城、九州太宰府、陆奥镇守府算是国府城,统辖一道数国。 一国一城令要等丰臣时期才全全天下推广,但之前仍有类似的大城具备类似的中心地位,比如朝仓家的一乘谷城,今川家的骏河府中城,简称骏府城,北条家的小田原城、韭山城、毛利家的吉田郡山城、织田信长新筑的岐阜城、安土城。 注释五:并不是所有豪族都有资格或者有财力筑城,战国大名们只要条件允许,都是住在生活环境更舒适的平城馆里,通俗点说就是私人宅邸,城砦更多是作为军事用途,小豪族都是在自己领内建馆砦阵屋,平地建的叫馆,山上盖的叫砦。江户时期明确了藩主等级,小藩主只能住阵屋,或者连阵屋也不允许盖。 这里的馆不是指室町幕府赐予给守护大名“屋形号”的御馆主称呼,仅指房屋样式和用途的馆,毛利元就没有“屋形号”,但也被麾下的国人成为“馆様殿”、“馆様上殿”。 电影《真田丸》里真田老爹住的房子,其实连馆都算不上,就是个村长家的普通大院,大河剧真是越来越省钱了。 额外介绍:高师盛负责管理的的平山庄所其实也属于简化版的馆砦阵屋,只不过他是今川家的代官,平山庄不是他的个人领地,所以不能称呼自己的居所为馆砦阵屋,也没有安置防御设施。 注释六:“如今两宗公然起衅,重论派别争端····云云”还是万能的《今川假名录》,十四条禁止随意名田出卖,捐赠转让,主要是为了防止恶意土地兼并,摧毁领国正常的军役足轻众的生活来源。 第二十八条“宗论废除”诸宗派别争论,一切禁止。所以高师盛才会说真言宗咎由自取,新津孙一郎觉得欺人太甚。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永禄元年 第六章往生成佛引纷争 高师盛回忆着教授自己课业的番方头,说过的一些关于处理紧急事态的要点,凡事必须先了解事情的背景,便问北庄万次郎:“刚才新一郎说舘山寺在西郡也有庵院道场?也是在咱们庄么?归谁主持,有多少名僧兵?” “舘山寺的梅川院道场不在咱们庄,在滨名乡,院主是空惠禅师的门徒,僧兵不多,也就七八人。” 滨名乡在平山庄的东南方向,两地毗邻,同受骏府管辖,属于是今川家的直领。 高师盛“唔”了一声,松了口气,心中暗忖,这几十人恐怕还不知是从哪里雇来的,起码目前来看梅川院不会再有援兵过来助阵。 随后开口复问道:“既然两家庵院不在一处,为何会闹到刀兵相见的地步?如此深仇大恨,定然不会是简单的宗论之争。” 北庄万次郎斟酌了下用词,才答复道:“庄头明见,的确非是简单的宗论之争。” “那是为何?莫非还有私仇不成?” “确有私仇,善光院本来是梅川院的旧院,两年前才换成净土真宗的讲师,所以,梅川院的僧人是被迫迁到滨名乡,此后,两家就一直宗论不休。” “哦?那梅川院好好的,又怎么会变成善光院?”高师盛闻言蹙眉,如此又多了一条私换庵院的罪状。 此时已至下午,路上行人不多,纵有过路的,远远看见三人又是骑马,又是带刀,气势汹汹,也都选择绕路避开。 有几名妇人沿着路边走来,粗衣陋服,衣不曳地,赤脚踩着双木屐,手中或托、或捧,拿着几个陶盆,看实在避退不开,慌忙躲到路下。 高师盛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看得清楚,盆中盛放的是些清水,应该是从远处河边舀来,送给田间劳作的佃农、隶徒们喝的。 其中一个慌慌张张,脚下绊了一下,惊叫一声,摔倒在地,索性臂弯护着陶盆,没有摔坏。 她顾不得衣裙被溅湿,急忙弯腰,拾起陶盆,小心翼翼地倒退着,袖领胸口处有大片湿润,小麦色的肌肤若隐若现。 前头引路的青木大膳,皱了皱眉,小声申斥几句,那妇人或许是和他有过交往,倒也不怕,反过来横了一眼,引得妇人们一片窃笑。 高师盛瞅了瞅那妇人,见她容貌寻常,衣裳简陋,不过身材丰腴,自有一派诱人的少妇风韵。 北庄万次郎,凑过来解释道:“附近的农田都是庄所的业田,地里劳作的青壮连这些妇人在内,都算是骏府的佃奴、婢妇。庄头相中了那个,由俺来安排!” 这些佃农隶徒都是可怜人,前者虽然租种骏府的土地,受到庄所差役的盘剥,但好歹还是自由人,受骏府法度保护。 隶徒都是今川家从别国掳掠来的百姓,或者是通过大座商从其他大名手中购买的俘虏,不但在骏府直领的田庄中从事各种体力劳动,而且地位很低。 虽然骏府多次下令,禁止残**婢,但收效甚微,不压榨这些奴婢,怎么能按时完成骏府要求普请,难道压榨治下的百姓吗? 从北庄万次郎随口说出话里就能看出来,平日定然是长被人欺辱。 高师盛笑了笑,说道:“你还是赶紧给我讲明白,梅川院因何改成了善光院的事儿,这些就不劳烦你操心了。” “其实说来也是可悲!”北庄万次郎说道。 “怎么讲?” “善光院那处宅院,其实是最初上川家的家庙,上川大人求问真言宗的戒师,自己战死尾张的独子能否有方法成佛,脱离苦海…………” 上川家是远江国诸多豪族之一,宛行最开始在敷知郡,后来被转封去了旁边的引佐郡,但家庙并未迁走,故而还保留在平山庄。 “那戒师的回答,必然是让上川大人不满。”高师盛顿时了然,说道:“可是,超度往生的花费太多,起了争执?” “不是争执,而是差点把上川大人活活气死!” “细细讲来!” “上川家在梅川院的僧人蛊惑下,接连办了十几场水陆道场,前后花费了上百贯文永乐钱,也得不到成佛的许诺。老大人一怒之下说,要是儿子再不能成佛,就停止供奉真言宗的僧众,双方於是闹得不欢而散,后来供奉果然渐渐就断了。” “梅川院的僧人没有钱粮供奉后,竟然闯入上川家,威胁说要是没有真言宗的戒师替他儿子跟神佛沟通,必然要沦落畜生道,永世不得超生!” 高师盛愕然,真言宗的和尚气焰如此嚣张,也不知,到底是真的有恃无恐,还是真的是个傻子。 那能对供奉自己的主家说这种话,更何况对方刚刚才进奉一大笔,上百贯钱听起来不多,但也是有十万之数,换成质地粗劣的恶钱,数目还要多少数倍不止。 永乐钱并非单指钱币上刻着永乐年号的铜钱,而是泛指大部分含铜量高,制造精美的多种年号的明钱、宋钱、以及朝廷早年自己铸造过的皇朝十二钱,着一类铜钱的总称,与之相对应的恶钱则多是各家大名,近些年来私自开矿铸造的铜钱,不单是含铜量低,品相也是更差,有的连年号铭文都没有,纯粹就是一个中间打孔圆形的铜铁片。 按照永禄元年的行情来说,一枚永乐钱起码能兑换三四枚恶钱,要知道一石大米也不过才一贯钱永乐钱左右,上川家也不过是个两千石的小豪族,上百贯的供奉绝不是少数了。 “可怜上川大人快六十的年纪,被这一番话气的大病一场,净土真宗的讲师过知道消息后,就时常过去探望,劝说上川大人改宗,承诺只要改信了净土真宗,每日常念南无阿弥陀佛,积德行善,不但独子能够早日往生成佛,就连自己身后也可圆满无缺。” “两相权衡,上川大人就决意改宗,派人把梅川院的僧人礼送出门。因为这事,真言宗的名声大坏,连带着附近许多百姓也都改信了净土真宗。” “原来如此!梅川院的僧人确实过分了。” 过于执着于死后是否能在僧众的超度下,往生成佛,听起来不可思议,但放在当时并不奇怪。 应仁之乱以后,天下战祸连连。民不聊生。上至公卿,下至平民,都希望通过神佛得到解脱。一些鼓吹简易修行的宗派应运而生,由天台宗演变出的日莲宗即是其中之一。 日莲宗提倡信徒只要日夜颂念《法莲华经》,就可以修身成佛。而同时期兴起的净土宗更简单,宣传不须通过寺庙出家,只要天天口颂“南无阿弥陀佛”即可减轻罪孽,脱离苦海。净土宗之后的变身净土真宗走得更极端,废除了所有清规戒律,信徒们甚至不用出家,也能达成正果。 净土真宗大力鼓吹对所谓恶人的超度,吸引了大批士兵,武士,盗贼信教。只要有对神佛的虔诚,净土真宗门徒就能往生“净土”。 真言宗的僧人,不肯轻易许诺成佛,固然有想继续榨取钱财,将自身利益最大化的原因,但也从侧面说明了,真言宗的理念中想单纯依靠超度,就免去罪孽并不容易。僧人们每天吃斋念经,恪守清规戒律,都不敢说自己一定能成佛,一个有杀生业障的武士,想在死后不受六道轮回之苦,就往生极乐显然是不可能的。 日莲宗、净土真宗这种,百无禁忌,不修业障,只要心诚,就可人人成佛的宗派才属于不折不扣的异端邪说。 高师盛的母亲便是净土真宗的虔诚信众,耳濡目染之下,对佛宗各派也是了解甚多。 听完两家宗派的仇怨缘由,高师盛已经不能单纯地将此事视做单纯的宗论争斗,因为牵涉到了国人家庙的问题,说白了这算是川上家的私事,如果人家不愿意闹大了,自然也可以就这么把事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今川家到目前为止,并没有完全将远江豪族全部家臣化,三河国更是仅仅通过松平家来进行间接控制。 因此还承认两国许多豪族和寺庙拥有“幕府不检”、“守护不入”之权,即承认幕府赐予他们可以不接受检地,隐没石高的权利和守护大名不得插手豪族之间对于自己国内产生的摩擦纠纷。 只要他们不起兵相互攻伐,甚至勾结其他大名反抗今川家,骏府方面对这些豪族也愿意更宽纵一些,不以法度过於约束,当然如果被抓住错处,则是基本不会轻易放过,轻则减封,重则改易。 上川家就是因为合战失利,两年前先遭到减封,后又被改易去了引佐郡,也是因此,包括平山庄在内的附近三个乡才被纳入骏府直领。 川上家去了引佐郡后,无缘无故肯定是不敢再轻易私自回敷知郡,免得再被骏府安上其他罪名,遭到处罚。 这间家庙,其实也就相当于被上川家放弃了。 但问题是,净土真宗和真言宗不愿意放弃,两家已经从最初的争端,引发成了纯粹的意气之争,互不相让。 他瞧了一眼青木大膳:“付盗,以往就没有人上报郡里,请他们派人过来制止吗?” “郡里的老爷们只会装聋作哑,两不得罪!”青木大膳闻言,冷笑两声,不屑道:“不但自己不管,也不许别人去管,两家宗派在东海道的势力本来就大,大小国人豪族,争相攀附,说一句一呼百应也不为过。若是因此断处不公。导致其发动一揆,聚招信众,互相烧讨对方寺庙,甚至围攻本家城砦,那可不只是十几、二十几人聚众强诉这么简单了!” 当今之世,豪族国众以尊奉寺宗为名,趁机聚众作乱是寻常可见的事情。北陆道加贺佛国,最初不就是国中大大小小的豪族们,从为了拒纳年贡,占领庄园开始,发展到甚至“驱走国守之重职”的地步。 名为佛国实际却是“诽正法,毁佛像经卷,捣神社佛阁”,以致出现“无佛世界”,震惊幕府朝野,天下无不哗然,可谓“日月坠入泥土,前代未闻之无法无天”。 高师盛知他所说不假,遂默然不语。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永禄元年 第七章喧哗两成败,斗讼先杖刑 不多久,三人来到善光院。 善光院外聚集的人很多,足足有数百名前来参礼的信众,大部分都拥挤在门口附近,将七八名僧人堵在院内里,群情激奋的声讨咒骂,好像杀人的净土真宗僧人才是受害者,而死了同伴的真言宗的和尚却十恶不赦。 见到与想象中,僧兵大开杀戒的惨烈场面完全不同,三人不约而同长出了一口气。 只要没闹到尸横遍野,这事就还有办法处理。 之前庄所在见过三名贷伴众也在此处,此时正在一旁看着热闹。 见到庄所众人,赶忙过来见礼,高师盛奇怪地问道:“三位不是去买酒肉了吗?莫非正好路过此处吗?” “小人等是专门过来寺町场买酒的,没想到碰上这么一档子事情!”回话的还是那名年纪最大的货郎。 町场是指市集、街市等意思,善光院的寺町就是这附近几个乡的村人买卖商货的地方,不少货郎也在这里支了个摊位。 “人多拥挤,小人替庄头开道。” 说罢,帮着北庄万次郎分开众人,嘴里还一边高声喊道:“庄头来了!赶紧回避!赶紧回避!” 青木大膳也是提起手中的铜锣,“铛铛铛”猛敲了好一阵,才让这几百人逐渐安静下来。 高师盛翻身下马,由那三名贷伴众在前头推搡,分开条窄路,青木大膳和北庄万次郎两人跟在身后随从着,挤进人群,到了院内。 法坛前一片狼藉,正下方躺着一具尸体,僧衣光头,看来就应当是那名被杀的真言宗戒师无疑了。 青木大膳对处理这种事情颇有经验,走上前去,就要把那名僧人的上衣剥下来,其他也真言宗的僧人见他如此不客气,面色有些不虞,但也知道勘察现场尸首是必要的办案流程,不好打扰,没有多说什么。 或许是杀人现场与想象中不同,高师盛的表现还算沉稳,蹲下身仔细查验僧人的死因。 这僧人自胸前被人一刀扎了个通透,整个前襟都被鲜血浸透,周围幔帐、蒲团上血迹斑斑,除了那处刀伤外再无其他严重的伤口,其他擦伤、割伤等都不致命,看来就是被人一刀刺入胸口致死,才坠落下台,而不是新津孙一郎说的持刀猛劈致死。 虽然差距很大,但高师盛并不认为新津孙一郎说了谎,当时他守在院子角落,明显离台上很远,加上杀人本就是突发事件,杀人后又一片混乱,看差了也属正常,况且他也没必要撒谎。 不过新津孙一郎虽然没有撒谎,但却明显夸大事实,确实出了人命,但真言宗来人并没有几十人,仅仅是七八个人,僧兵打扮的也不过三四人,剩下十来个也都是百姓模样,应该是真言宗那边的信众。 人在描述某些事情的时候都会不由自主的夸大其词和补充不存在的细节,以求博取别人对自己话语的认同和相信,新津孙一郎就是如此。 高师盛虽不会因此就责罚他,却也在心中给他流下一个粗疏无能,言语不时的印象。 以他的判断,当时真言宗的僧人冲向法坛,恐怕不是跟善光院的僧人拼命,而是想要救人。 ………… 民多畏官,见到关所的差役过来处理,周围人群逐渐安静了下来,从喧闹变成了窃窃私语。 “这就是新来的庄头?” “看上去好生年轻。” “也不知这回他要怎么处理,命案是肯定没法子破,别说杀人的坊官早就跑了,就是在这里他也不敢抓。” 高师盛起身,环顾四周,朗声说道:“诸位还请肃静!” 他刚一说完“肃静二字”,青木大膳就配合着猛敲了两下铜锣,百姓们见他面沉似水,於是纷纷噤声,虽说人群后面还有小声嘀咕的,起码是不会影响到正常的问话。 “万次郎,你去禅房取笔墨文纸来。”高师盛说完,不用他再吩咐,留守在这里的两名差役就主动搭来一张供桌。 “小人,木村平六。” “小人,木村平八。” 留守现场的差役知道新庄头来了,主动过来见礼,两人身材矮壮,肤色黝黑,虽是亲兄弟却非同产,年龄差了有五六岁的样子。 高师盛点了点头,示意他二人可暂且退下。 “诸位都是事主,还请推举个人前来答话。”高师盛转过身对善光院、梅川院两家的僧人说道。 现在派人去找这名被杀的僧人的亲属过来,显然不现实。僧人以寺为家,以佛为业,梅川院一同修行的同伴算代表亲属,他们目睹了整个杀人过程,按例都要询问。 善光院的僧人是凶手一方,听围观百姓的话,应当是跑了,没有善光院其他僧人撺掇,这些百姓也没胆子围堵梅川院的僧人,从犯的罪名是肯定跑不了的。 “小僧净空,见过庄头。”梅川院方也不用推选,一名与高师盛年龄相仿的僧人,主动站出来回话。 “贫僧证弘,在这有礼了。”善光院的院主,是个中年和尚,满面愁苦的回了一句。 “此事,可是因你两家宗论引起?” 两人相互看了一眼,点头一齐称是,高师盛将纸张摊开铺好,准备提笔记述问询诸事。 “骏府法度,命令禁止“宗论”你两家可曾知晓?” 两人不知他什么意思,唯有点头。 “案发时,你们二家都有主动参与可对?” 这回二人却是一齐摇头,抵死不认。 两家宗论引发争斗致人死亡纯粹是意外,并非蓄意所为,当然不愿承认。 “凶手何在?”顿了顿笔,继续问道。 “带人逃走了,小僧本想带人去追,百姓中却有人带头把我等堵在院内。”高师盛问得是善光院院主证弘,回话的却是梅川院的僧人净空,言辞愤慨不已。 “为首那几人,还请上前一步,我有几个问题要问?” 这回彻底没人应声了,不但无人上前,有几个胆小的反而还往后图,挤得人群又是一阵晃动。 木村兄弟自告奋勇,上前抓人。 趁着这回儿,他复又问道:“证弘院主,净空法师,你二人对此事是要郡里官断,还是私了?” “尔等须知骏府诸法度:喧哗两成败!斗讼律者,首论斗殴之科,次言告讼之事。法度曰:相争为斗,相击为殴。若‘以手足击人者’杖三十,以他物伤人者杖六十‘见血为伤’,非手足者皆为他物,即兵不为刃亦是如此。”说到这里,又环顾一圈的四周百姓,冷声道:“杀人者是为盗,盗自当死!” 自桓武至今,依如莫概,分系训律法为斗律。至镰仓,民多以讼事争相诬附,名曰斗讼。室町开国初年,斗讼成风,其害尤甚盗贼,须防斗讼,故罪次於盗贼之下。 远江高氏出身武藏上野高阶氏,镰仓时起就执管武家法度,族中高位者如高师直兄弟,曾追随足利尊氏荡平南朝,位居执权,诸多律法条例乃是高氏子弟必修的家学。 骏府的法度多沿用镰仓旧例,凡是斗讼双方,不论对错,首先便要以斗殴之罪各自先杖三十,最主要的愿因就是,武家开创之初,便有争强好斗,以下克上的传统。 平大相国清盛把持朝政以来,各国豪族,争先谀奉权贵,以相互间告讼私斗为能事,当成宣扬自家出身和背后主家权势的方法,因此造成的伤亡甚至比盗贼作乱还要严重,幕府为了朝野稳定,干脆就把告讼私斗的罪名提升到仅次于盗贼叛乱的地步,来严加惩治。 案情很明朗,没有什么过多勘查的必要。现在就看两家寺院的打算如何,反倒是这些聚众不散的百姓,更难处理。 木村兄弟已经拽了两个先前带头闹事的人出来,等高师盛问话。 注释一:律法出自《唐律疏议》第八卷斗讼篇,稍加改动。 主要是网上的《镰仓纪实》是扫描版图片版,很难精准找到想要的资料,作者干脆就引用唐代的法律条文,不过豪族之间相互间,告讼私斗一直到江户幕都是普遍存在的,镰仓幕府怎么处置,散人不太清楚,但德川家一向是罪名从重。 注释二:上野高氏在镰仓,室町,江户三朝幕府,乃是现代都是武家栋梁的礼法奉行官,家学渊博,高师盛精通律法也不算奇怪。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永禄元年 第八章谤佛招惹杀身祸,杖刑可免钱不免 木村兄弟二人一连拉了好几个人上前,但听完高师盛一番话后,转身又退回到人群里面,任凭怎么拉拽也不敢出来,倒是有两个武士打扮的浪人,还站立不动。 那名浪人短髭长颊,挑衅似的大声说道:“真言宗的和尚先是擅闯法会,继而诽谤菩萨的“正机之说”这种人也配出家修行?依我看被杀也是他不休业果,遭了报应,只不过是有人替菩萨送他早早下十八重地狱罢了!” 净土真宗虽脱胎于净土宗,但理念学说却与宗家渐行渐远,其祖师亲銮开创“恶人正机”之说,深受中下层百姓信奉,但却被其他佛门宗派排斥,视为洪水猛兽,异端邪说。 亲鸾上人于九十岁圆寂,从小提携于膝下,临终亲侍于身旁的幺女曾怀疑其父是否真有往生,因而写信禀告遥在北国之地的母亲,其母于回信中力劝其女要对其父有信心,不要怀疑父亲之往生。 这段经历被门徒神化为,亲銮上人是地藏王菩萨身边的设慧菩萨转世,为解救百姓才脱胎人间,故而这名浪人才说真言宗的戒师,诽谤菩萨,要下十八重地狱。 另一个面相忠厚,言辞肯切地告罪道:“庄头明鉴,非是我等阻拦真言宗的上师,实在是出了人命,信众惶恐,想要争相逃避,不小心堵住了院门。” 高师盛心道:“怎么就这么巧,让杀人的跑了,却把抓人的堵住了?”二人态度相反,但意思却一样,都认为真言宗僧人有错在先。 “谤佛?不知从何谈起?” 那名浪人见他问询,干脆也就从头开始,将整件事情的经过。 今日的法会,乃是三河本证寺一年一度最重要的“三经法会”。 “三经法会”即净土三经,是有关阿弥陀佛及其极乐净土的三部佛经,为汉传净土宗的根本经典。它们是《佛说无量寿经》、《佛说观无量寿佛经》、《佛说阿弥陀经》。亦可简称为《无量寿经》、《观经》、《阿弥陀经》 净土真宗的门徒弟子,供奉亲鸾上人为设慧菩萨后,为他广建寺庙,塑造金身,更相互间传说他圆寂后又回地藏菩萨身边了,信众只要一生持诵常念:“南无阿弥陀佛。”死后必得其解救,脱离苦海。” “三经法会”在净土真宗下的佛光寺一派,逐渐就演从单纯的讲法,变成“讲师”阐述设慧菩萨在亲鸾祖师这一世在人间的佛理禅机,主要讲解的也是记录亲鸾上人之言教的《叹异抄》,净土三经反倒成了陪衬。 三河国净土真宗各寺,每年大张旗鼓,举办经会。为得就是召集信徒,报效设慧菩萨的佛恩,劝说善男信女踊跃捐献的“志纳钱”,趁机敛财。按照捐信徒奉钱财多寡,把名字从高到低,依次排列,书写于《劝进账》上。 凡账上有名的信徒,死后自会直接往生极乐,免受六道轮回,十八重地狱之苦,名次越靠前的,自然就越虔诚,设慧菩萨也是越先解救虔诚信众,至于为什么名字靠前跟虔诚有何关系,不言自喻。 净空和尚今天擅闯“三经法会”,已经是对亲鸾祖师的法驾大不敬,更何况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继而让人登台,同善光院的讲师辩法,将亲銮祖师的言行大加驳斥,称净土真宗的佛法无一可取之处,都是妖言惑众之辞。 尤其是对恶人成佛说,大加批判,不但引得净土真宗信众惶恐不安,更是气的特意从三河国赶来主持此次法会的善秀寺坊官矢田作十郎浑身发抖。 要是真的如真言宗戒师所言,“恶人正机”之说,不过是妖言惑众,拿自己岂不是注定要下十八重地狱! 这位武家出身的坊官矢田作十郎,盛怒之下,才直接拔刀将那戒师刺死台上。 不过他也知道,闯了大祸,干脆就趁乱跟手下潜逃,他这一逃倒也省了好些尴尬,不然真的留在这里,高师盛不管抓还是抓都是个麻烦事。 “杀人的坊官矢田作十郎往哪逃了?” “阿弥陀佛,矢田坊官肯定是回三河国去了。”善光院院主证弘念了声佛号,凑前插话道,与其别人回答,倒不如自己说出来。 “还请庄头派人,将那杀人犯抓回来,为我师弟偿命!”净空和尚焦急地催促道。若是人逃回三河国,想在抓获归案,可就难如登天了。 短髭武士哈哈大笑,道:“这位大和尚,别想了!这会儿早就跑远了,腿快的话,说不定人都回了善秀寺!” 善秀寺就在三河国的渥美郡,与远江国的敷知郡接壤,话虽气人,但还真是如此。 “你!···你!···你···”净空和尚气的暴跳如雷,却也知对方说得确实不假,指着短髭武士你了半天,终究是出家人,有些体面,没有破口大骂。 看他骂不出来,短髭武士更显得意。 高师盛又问了几个其他问题,如矢田作十郎的相貌,出身,将之全部记录在卷,最后问那两名武士道:“你们二人叫什么名字,可识字?” “小人长田盛氏,是本庄的地头侍,识字不多。” “小人长古川隼人,大字不识一个的足轻众,就是在下!” “好,你四人所言我已经悉数记下,马上派人传报郡里,待郡里逮捕公文传下后,才能在做处置。净空禅师这名戒师的尸体要留下,等郡里派人看后才能送回去下葬,你四人看看文书有没有错漏,跟你们口述可有出入···若是没有就签字画押,把罚金先交了吧!” 高师盛放下毛笔,将两份宗卷,轻轻吹干了墨迹,请净空和尚四人过来一观。 说完让木村兄弟在院内拆了个门板,把尸体搭上去,既然不能交给苦主,那庄所就得先收回去存着。 长古川隼人摸了摸胡髭,满脸惊诧,他虽不识字,但自认还是讲理的,不服气的叫道:“庄头这不对劲啊?我们俩人犯了何罪?你乱罚人钱是何道理!” “斗讼者杖三十,你二人也参与其中,并且鼓动良民闹事,论罪更恶,当属于五刑十恶里的治乱之恶。我念在事出有因,不予你计较,只以殴斗罪论,杖责三十。你二人既然名录军役,非是白籍,按例可以拿钱赎身,改罚你二人每人铜贯三千钱,莫要不知好歹···这道理你可买得明白?”长古川隼人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怎么也没想到逞强出头罪名这么大,更没想到这个庄头的道理卖得这么贵。 “二位法师,你们虽不在黄册军籍,但也属于“八议宽免”,每家寺院罚十万永乐钱,至于其他惩戒,要由郡里决定。”高师盛见二人没有私了的意思,便只能要上报郡中,他一个小小的庄头没有那么大的脸面能劝说和解。 长田盛氏有些见识,知道庄头已经是高抬贵手,小惩大诫,连忙拉着长古川隼人拜谢应诺。 高师盛算盘打得叮当乱响,不但那四人惊得说不出话来,就连周围的百姓和差役也是目瞪口呆,但他真还没有胡乱罚判,更没有趁机敲诈勒索。 《今川假名录》详细规定了笞、杖、徒、流、死五种刑罚,统称为五刑。十恶被认为是最严重的罪行,所以列于首篇。所谓十恶都是指直接冒犯今川家封建统治秩序的行为,十恶具体指:谋反、宗大逆、谋叛、恶逆、不道、大不敬、不孝、不睦、不义、治乱。犯十恶罪者皆处以重刑,不享有赎、免等特权,所谓“十恶不赦”就是这个意思。 长古川隼人、长田盛氏的行为犯得就是治乱之罪,聚众扰乱今川家的武家法度,故意私纵罪犯,罪名甚大。真的穷究到底,不但二人要切腹赎罪,连家名苗字也要被废除,从此武门断绝,降为平民。 只以斗讼者杖三十来判,已经很是宽免,在加上两人是武家军役众,只要拿钱出来赎身,连那三十棍责打也可以不用挨。 佛宗贵为国教,僧人们地位尊崇,故“亲、故、贤、能、功、贵、勤、宾”“八议宽免”中基本都算全部占齐,起码高师盛目前还没有权利,以罪名来责打僧人,只能按自己权利中最高的惩罚标准,一家先罚百贯永乐钱。 ····················· ····················· 注释一:“三经法会”真实历史上应当并无此会,但本愿寺长期向信徒收取“志纳钱”,充实财力的事情是真的,估计已经成了固定的税收名目。 注释二:《劝进账》这种捐款花名册的形式,基本所有宗教都有,沙漠三教很多会堂都刻有捐献者的名字,佛道两家也喜欢刻石立碑。 注释三:亲銮上人的佛号的确叫“设慧菩萨”,并非谐音梗,虽然亲銮上人的经历确实很社会,佛法也很精神。 注释二:“五刑十恶,八议宽免”都是出自《唐律疏议》中的标准,根据剧情需要酌情改编,但武家和僧人犯法历史上真的可以减免罪责,所以不算全部杜撰。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永禄元年 第九章法度不可违,证弘暗行贿 三人观罢卷宗,觉得高师盛的记述都没有什么太大问题,偶尔写的有些不同的地方,也是参考三人不同角度的叙述写出来的,并不算作曲解。 唯有长谷川隼人老大不乐意,自己站在原地生闷气,也不过去看卷宗,他长谷川大爷活了快三十年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还过去凑哪门子的热闹。 两家和尚肯定是有钱的,就看这些个贼秃,人人膘肥体壮长得跟山鲸似的,没钱能吃这么好?旁边这个说话不厚道的看身上的衣服,怎么也得有两个吊钱傍身,不像他这个心眼憨直,喜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实诚人,连今晚家里头吃什么都不知道。 别说三千文永乐钱,就是现在回去把房子卖了也未见的能凑五百钱出来,当然这还是前提能抓到个冤大头,拿刀逼着对方花钱买他那栋晴天漏风,阴天漏雨的破房子。 一时间自己在哪里胡思乱想。 “长谷川你可是还有什么道理要跟我讲?”高师盛见其他三人陆续都在两份文书上签供画押,只剩长谷川隼人自己没有动作,以为他还有话要问。 长谷川隼人想要过去签供,此时却觉得两条腿犹如灌铅,怎么也挪不动步,但他又好脸面,当着这么多乡人的面,张不开口说自家没钱。 此时随着庄头这一问,所有人目光都望了过来,看的他面皮羞臊,想起家里的父母妻儿,长叹一口气,说道:“罢了!罢了!罢了!” 三声罢了,反倒让高师盛愣了一下。 “庄头,不瞒你说俺自幼家贫,去年水灾,地里的收成又黄了,眼下别说三千文永乐钱,就是三千、三百恶钱,俺家里也是拿不出来的。父母妻子还在家中等米下锅,证弘院主知俺家困难,特意喊俺过来做工,接济了几十钱,但也不能给你。一事不凡二主,还请将罚铜改成回三十棍吧!”长谷川隼人如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话说完,扭头对差役们说道:“待会打的时候,还请几位手下留情,明日我还要早起替人扛货!” 善光院院主证弘心地慈悲,不忍见他受罚,上前一步说道:“此事全因我院而起,可否由我替长谷川交纳那三千文永乐钱。” 高师盛不为所动,缓缓摇头,说道:“法度如此,非你我之辈可违,若仅凭私念就随意更改,那还要来何用?院主当知,小仁小义,才是大仁之贼!” 新官上任三把火,正欲借此事向乡人立威,示警於下,岂会让证弘和尚出面来当这个好人。 证弘和尚三人无法辩驳,只能看着长谷川被差役带出院外,当着所有乡人的面受领三十杖棍。 “付盗,烦请亲自动手行刑!”若将庄头比作一庄之主,付盗则类比“鹰犬爪牙”,刑罚皆由其施用,非强健者不能为。 青木大膳得命,也懒得去找什么棍棒,拍了拍腰间的太刀,直接向长谷川隼人问道:“刀鞘打你,可受得住!” “以往滚赌,总要挨上几下!付盗不用与俺客气!” “好!你既然如此爽利,某家也必然让你今天过得去。” 长谷川隼人倒也硬气,跪在院前空地中央,自己主动脱去外穿着的单衣,身上征战留下来的伤口,粗略数来竟有十几处,皆在前胸,无一伤在后背。 青木大膳将太刀抽出,插在松软的泥地上,横持刀鞘在手,众人还没看清动作,便先听到“砰”得一声闷响。 长谷川隼人身子猛的向前一倾斜,后背上一条长条状的血印,围观百姓,不住传来阵阵惊呼,有胆小地转过脸来,甚至不敢去看。 长谷川隼人虽然吃痛,但他咬着牙,硬是一声不吭,动手行刑的青木大膳,也不禁赞了一声:“好汉子!” “三位,律法无情!既然已经签供画押,就早些准备好罚金,早日内送去庄所吧。” 长田盛氏三人注意力都在行刑上,听到高师盛问话,赶忙连声应诺。 三十杖毕,长谷川隼人已经被打的满背开花,痛的几乎动弹不得,最后是强挣扎着站起身来,被两名贷伴众扶着进了院里。 善光院的与他熟识的僧众赶忙从对方手里把他接过,搀着去禅房裹伤。 长田盛氏倒还好,毕竟武家出身,另外两名和尚养尊处优惯了,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只觉得万分庆幸自家可以花钱赎身。 长谷川隼人别看后背已经被抽的血肉模糊,只不过是些皮外伤,回家将养些日子就能恢复如初,青木大膳特意手下留情,若是用专门打人的叉棍,重重责打,管教三棍就能让人昏死过去。 围观的人群鸦雀无声,看向这位新庄头的目光中,明显充满了畏惧,再也不敢像先前一样随意放肆。 事情已经处理完,百姓们见没什么热闹可看,便各自三五成群的散去,净空和尚跟长田盛氏的罚铜,不是个小数目,也要回去想办法筹措,告了声罪便匆匆离去。 善光院倒是直接,一次把罚金都交齐了,十万文铜钱不方便携带,证弘院主还特意让僧人们给换成了金小判装在口袋里,自己亲手上交。 僧院之富让高师盛啧啧称叹,不禁有些后悔没去出家,不过普通僧人油水不多,想熬成僧院院主还不知道得多少年,也就是这么一想罢了。 从小布袋中拿起一枚薄圆形的金小判,食指长短,放在手里掂了掂大概八匁重,也就是二两左右,朱色赤纯,当是骏府自己开采骏河国内的富士金山、梅岛金山、井川金山、安倍金山,等领内多座金山铸造的“骏河二两判金”。 翻过来看后面果然刻有“天文通宝”的字样和今川家的玉梳替纹。 今川家的骏河判金币是定量货币,采用四进制,一两=四分=十六铢,一两小判换4个一分金,换16个一朱金。 而骏河判金和铜钱之间的兑换比例一般是:金一两=铜钱四贯,行情有波动时会浮动,主要根据是铜钱和金小判的纯度来定。 总的来说是下面这样:一朱金=250文铜钱,以此类推,二朱金=500文,一分金=1000文,二分金=2000文,小判金=4000文。 也就是说,善光院只需要给二十五枚骏河二两判金,就足够抵偿十万永乐钱的罚金,但高师盛仔细一数,里面少说也得有三十枚金判,且金色足纯,能兑换到的铜钱数目肯定是要远高于骏府所定的官价。 “这····?”这明显是在暗中行贿了,而且本钱当真不小。 高师盛迟疑了一下,随即领悟证弘院主的意思,面色如常地暗示道:“杀人之事,皆为善秀寺坊官矢田作十郎一人所为,我当会如实禀告郡中,定然不会牵连到善光院的诸位。” 证弘院主闻言大喜,深施一礼,开口谢道:“一切全都拜托庄头了!”说罢又让人由取出五贯铜钱,分给三名差役每人五百文钱,付盗给了一整贯,就连那三名等在一帮没出什么力气的贷伴众也一人分了二百钱,剩下则算是明面上给高师盛这个庄头的好处。 “今日多劳烦各位,些许阿堵物,还请一定要收下!”证弘院主人情练达,知道雨露均染的道理,反正三十枚金判都舍了出去,也不差那几百个铜钱。 庄所差役属斗宵小吏,不但地位不高而且待遇还低。骏府年奉固定一贯,平摊下来每天不过三文钱,另给每人一份扶持米,这点钱米养活自己都嫌凑合,更何况家里人。 好在差役可免普请,也允许低价租种庄所名下的役田,只要年景不太差,还能勉强过得去。 证弘院主人出手如此阔绰,连青木大膳也不由得心动。 “院主破费了!万事有我,且放宽心就是!” 既然和尚们愿意给,没有理由不拿着,见到高师盛这个庄头都收了贿赂,差役们这才放心的把钱揣进怀里。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永禄元年 第十章世录军役尤困苦 庄所众人在善光院等了半天,才等到新津孙一郎自己回来,看来他是没能请到滨名信亲的援兵,索性事情得到了妥善处理,没有遇到大麻烦。 滨名家不愿意相助,虽出乎高师盛的意料之外,但毕竟双方没有任何统属关系。 国人并没有配合庄所的义务,但高师盛却有上报郡里,请求对滨名信亲处罚的权利。 北庄万次郎骑着高师盛的那匹信浓马,带着的写好的两份卷宗,赶往佐久城上承给郡司,木村兄弟和三名贷伴众则要先抬着尸首回庄所。 善光院的僧人在案件了结以前,不能随意离开僧院,长谷川隼人家离庄所不远,高师盛证想了解一下,本乡百姓家中真实的情况,从长谷川这个军役众家开始也无不可。 战国时期大多采取“乡庄”并行制度,郡下面是乡,然后根据乡的大小,人口多寡,分别又会有几个庄所或者庄园将村子进行分割管理。 乡主要掌管人口户籍与田地,庄所主要负责治安,庄所虽然接受乡番头的命令,但两者之前并没有严格的统属关系,都是由郡中直接派人管辖。 主要原因还是豪族的宛行,跟大名的直领之间犬牙交错,最理想的状态自然是某个乡,全都是大名的直领,但现实却是某乡只有一半,甚至几个村子才归属于大名直领。 平山乡就是如此,有半数土地归滨名家为首的几户国人所有,剩下的才是骏府直领,这种情况下就需要单独设立庄头来进行分割管理。 庄所的存在,极大程度上遏制了地方豪族“守护不入”的权利,仅仅比骏府直接派遣寄骑监视,稍好一些。 再往下就是村子,最小的行政单位。有“名式权”的村子大多采取村老合议的方法,进行内部管理,只有“作式”权的村子,大小事务才完全听从乡里命令。 长谷川隼人家住在“平山乡下属的平山庄,平山庄下属的平山村”,郡城乡庄村五个行政单位的重名率很高,有的在一起,有的则不在一起。 平山乡、平山庄、平山村属于上下一体,还能理解。 远江国有滨名郡、乡、村相互间则,完全没有任何关联。 镰仓末期,曾重新划分远江各郡,敷知郡析出一町被独立划做滨名郡,而但滨名乡在仍在敷知郡内,东西两个滨名村又被分去了引佐郡。 光靠名字,估计没有多少人能够准确找到地方。 长谷川家所在的平山村,紧邻平山庄所,在乡道岔路口与木村兄弟五人分别,下了乡道,转进土路,走了没多久,麦田垄地间就看到一个聚落出现在眼前。 战国时期的村子多呈长方形,也有依山而建的半圆形。为了方便管理和防盗,其外皆有木栅栏,处在两国边境的村子,有些还会挖掘壕沟。 有木栅栏,自然就有供人进出的栏门,大村通常有四个栅门,小村子只有前后两个。 平山村不大,只有两个门,高师盛扶着长谷川隼人,青木大膳扛着小半口袋杂粮,跟在后面。 这是证弘和尚早先便说好接济长谷川家的粮食,临走时特意让高师盛两人帮忙带过去。 净土真宗能够深受穷苦百姓爱戴,并非是靠摇唇鼓舌,哄骗欺瞒就能做到,相反大多数“讲师”佛法并不精深,远逊於其他宗派的法师。 但只要有家中过不去的信徒去“讲会”求助,无多有少,总不至于空手而回,比起其他同行们来说,算是真的明悟部分,我佛慈悲的真谛。 也难怪有谚语说:“大名地头在时,处处皆苦,一向宗讲师主管,万事顺遂。” 村口水井处,两名村里老人正坐在旁边的木墩上闲聊,瞧见高师盛三人,都站了起来,其中一个见长谷川明显受了伤,满脸担忧:问道:“弥太郎,你这是怎么了?”很明显认识长谷川隼人。 长谷川隼人含糊了一句,没好意思把自己当众挨了三十棍的光彩事迹说给人听,扭头对高师盛说道:“庄头,这就是俺村的村老惣。” “村老惣”,主要管理村中的日常秩序,同时也负责代表村子跟名主沟通,一般都是村子里有名望的老人来担任,地位相当于村长。 给高师盛介绍完,长谷川隼人又那两名村老介绍道:“这一位是咱们庄新来的庄头大人,刚刚处理完善光院出的案子,顺路送俺回家···天也不早了,赶紧回家歇着去吧!” “案子?你可别唬俺们,莫不是你也牵扯进去,被差役找上了门来?庄头大人,若是弥太郎惹了祸,还请宽宥一二,俺们回头一定好好教训他!”说着拿起手中的拐棍,作势要打。 高师盛连忙拦住,解释道:“不是什么大事,弥太郎后背受了伤,我二人帮他把买的杂粮送回家,一会儿就走,二位村老勿要动气!” 平山村八成以上土地的“名式权”都在今川家手中,村民们说穿了只是租种今川家田地的“作式”佃农罢了,面对差役很难想“名式村”那样,敢直面维护自家村子的合理权益。 宽慰村老两句,高师盛二人跟着长古川隼人进入村子。 到底是乡下地方,比不得骏府城的城下町。城下町规划有序,道路都很齐整,从这条街道能够直通对面的街道,长屋住宅按左右分布在街道两侧,真正做到“街户相连,屋舍俨然。” 平山村里的路歪歪斜斜,路边民屋搭建的也是随意,有的靠前,有的靠后,串连这些门户的就是一条条狭窄的小路。 村子人口大概四五十户,大半关着门。 路过两家门没关的,一家有一个妇人正坐院内在浆洗衣物;一家有两个孩子拿着树枝绕着房子相互追逐打闹。 目睹此景,高师盛不禁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别的孩子都聚在一起骑竹马舞木剑,而他总是跪坐在屋檐下的回廊,默默在旁,眼望天空,想着连自己恐怕也不明白的蠢事。 大家都不喜欢这个来自远江国的大呆瓜,殊不知那个大呆瓜到底有多羡慕他们的无忧无虑······ ………… “庄头,这便是俺家了!” 长谷川隼人示意在一户门前停下。 从门外看去,这院落不但小,而且还很破落。 房外围了半圈,竹、苇混着黄泥糊成的篱笆障子,勉强算作院墙,不知多久没有整修了,受风吹雨打,崩裂出不少细缝,院墙顶上还有杂草冒出,两扇旧木门也破烂的差不多了。 长谷川隼人好歹是个军役足轻众,不想家中却如此寒苦。 这比高师盛想象中的还要穷困许多,若非长谷川本人亲自引路,他怎么也不会信这竟然是一户足轻众的家。“家中怎得如此窘迫?” “这两年收成不好,家里的名田典给骏府抵押年贡,地虽说还是俺家在种,但却从四公六民,改成了六公四民,年底打得粮食刚够家里人吃用,平日替人帮佣的钱也都拿去置办刀枪卷腹,宅院将就能住就行,那舍得花钱整修。” 能上得军役帐,长谷川家中再不济也有最少五贯的田地,即每年最少二十石大米的农田,足轻众的年贡负担,对比其他百姓来说并不沉重。 但长谷川隼人必须拿出钱来时长维护武具,不然检阅不过的话,武者奉行就要将他从军役众里除名。 正常来说五贯田地,是足够支撑家门的,但他家因为拖欠年贡从自耕农成了佃农,收入大打折扣,再正常负担军役就有些困难了。 负担军役除了长鑓、卷腹、阵笠这些必备武具外,还要自备最少三天的兵粮、盐巴以及靠旗、草鞋,火燧,等诸多杂物,花费不低。 战国时期的足轻众来源其实五花八门,除了彻底脱产的常备旗本和临时招雇的杂兵浪人外,主要分为足轻众和军役众两种。 前者是富裕自耕农,为了享受大名提供的优待政策和减免待遇,以个人和家庭为单位主动应征从军,具有很强的私人利益性质,名字是固定记录在册,父死子继,只要家中还有适龄男性,就不会除名,如果父亲战死儿子不满十五岁,三年内可以免普请劳役,不纳栋别钱、作矢钱一类的杂税,地位类似军户。 而军役众则是纯粹属于封建义务,每个村子为了应付大名的法度律令,通过村老决定,或者村民自己用抽签、排序的方法,来决定谁去服军役,只要按照大名征召的最低要求,把人数凑够就行。 例如平山乡检地八百三十二石六斗一合,账面上算,应出兵最少二十四人,实际则要翻上一倍不止。 两年前,骏府出兵征讨尾张织田家。平山乡一共出长鑓三十人,小幡持四人,弓手十人,旗本八人,战马三匹,阵夫和小役若干。 其中旗本和马匹,是从长田盛氏这种地头武士家中捡选,每一千石配制要有十名足轻众,这十人也不需要乡民负担。 除此之外,还剩下的三十四名足轻,就要平山乡百姓们提供,理论上十五岁以上至六十五岁以下都符合征召标准,村民们为了保证村子整体的延续,很多时候,上了岁数老人们都会主动应征,为的就是避免青壮出现太多死伤,而对村子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各家大名都曾三令五申,严禁村縂以老弱出阵,搪塞军役。 长谷川隼人这种足轻众才是大名军队里的中坚力量,自然不会只有义务没有待遇。 骏府诸法度中也有条例,允许足轻众缴纳不起年贡的情况下,可以典当“名式权”给骏府,自己保留“作式”权,并且五年后可以还可以从骏府手中赎回“名式权”。 针对破产的足轻还有一次性补助金,如果第二次破产那骏府只能将家名废除,彻底收回田地。 除非万不得已,很少有足轻和武士会宣布自己破产,毕竟废除家名的代价实在太大了。 这也是长谷川家宁愿典当田地成为半个佃农,也不愿意求助骏府。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永禄元年 第十一章,冬寒菜味美,赠钱安君家 长谷川隼人略微活动下肩膀,感觉比方才缓上来不少,也不用高师盛搀扶。 从青木大膳手里接过半布口袋杂粮,抗在肩上,装作刚忙碌完回来的样子,才抬手敲门,好一会儿,才听到有人门道: “谁人?”是个女子的声音。 长谷川隼人隔着门,大声喊道:“是我!今日在僧院多帮了会儿忙,回来的晚了。”小声对高师盛两人恳求道:“老父脾气急躁,一会当面还请不要提俺犯案的事情,不然晚上少不得又是一顿棍棒。” “定然会让你过得去!”高师盛学着青木大膳打人时的语气调笑了一句,但看付盗仍旧面无表情,既不搭腔,也不附和,顿时没了调笑的心气。 “吱呀”一声,木门打开,出来一名少妇。 高师盛观看,见她二十七八岁的年纪,面色憔悴,个子很低,身形略显单薄,腰间围着粗布麻裙,因为长久操持家务的原因,鬓角微微有些发白。 “弥太郎,你怎么才回来,刚才父亲还问你回来了没有····这两位是?” “这是咱们庄所新来高庄头,今日碰巧在路上遇见,便请他来家做客。” “父母已经歇息了吗?” “已经先用完饭,在屋歇息了。弥次郎正在屋内等你回来,一同用饭。”妇人双手湿漉漉的,在裙子上胡乱擦了两下,帮着长谷川隼人将杂粮搬进院里。 “哪来的粮食?”家里若不是断粮了,他也不至于去善光院求助。 “小平次看你一直老没回来,怕家中断炊,就先送了些做好的饭食过来。” “那小平次,也是庄里的军役众。”原本沉默了一路的青木大膳在后面,开口说话,不由吓了高师盛一大跳。 “这么说来,付盗跟这几人也是相识?” 青木大膳寡言少语,说完那句话后,就一字也不肯多说,着实让人很头疼。他在平山庄所的时间也不短了,很多问题高师盛本想向他请教,但一看见那张面无表情地脸,便欲言又止。 长谷川托辞说二人来访,他妻子却信以为真,欠了欠身,说道:“庄头来访,家中没有甚好招待的,粗茶陋饭,还请不要嫌弃!” “哪里,哪里,是我二人冒昧打扰了。”高师盛正想了解一下长谷川家中具体的情况,看了身旁的青木大膳一眼,见他没有反对,顺势便答应了下来。 院子不大,三间矮木房,中间开了垄菜地,种着冬葵。 左侧堂屋房门虚掩着,听到里面有些动静。 妇人拘谨道:“父母已经早早歇下,家中来客,我当我先回屋告知,请他们起来相见,庄头,万乞见谅。” “好,好。劳烦大嫂通告则个。” 长谷川言行一向无礼,对妻子却很尊重,他一个昂藏汉子居然惧内,不由高师盛啧啧称奇。 长谷川妻子温婉知礼,不似蛮横之人,当是靠持家有方,侍奉父母尽孝来训服丈夫。 妇人又深服一礼,请他稍后片刻,先入屋内过了片刻,又出来,请他与青木大膳进去。 高师盛去脱鞋履,进入屋内。外面天气渐冷,不想屋内也阴凉。 屋内光线昏暗,也没点着薪烛,他微微闭眼,适应了阴暗的环境了,这才看清。 屋内狭窄,地板没有铺席,踩上去感觉有些湿冷,屋内只摆放了一张简陋地矮脚案桌。桌上放了一个泥胎水壶,没有壶盖,里面存了半壶冷水,边上儿搁着一摞陶碗,有几个碗边儿还破了口子。 除此之外,再无别物,真个称得上家徒四壁。 一对翁妪坐案边,旁边跪着的孙儿当是长谷川夫妻二人口中的弥次郎,见高师盛、青木大膳进屋,就要起身。 高师盛连忙摆手,走上前执礼道:“冒昧来访,两位老人家何须客气。”孩童五六岁的年纪,有些怕生,躲在祖父、祖母身后偷眼观瞧。 “哪里,哪里,二位差人来我家,自是这个不孝子又惹了祸事。”那老翁拿起水壶给二人各自倒了碗水,请道:“家中贫苦,只能以水代茶先谢过庄头宽宥之恩,至于逆子我今晚便会再好好管教一番!” 老翁说话声音洪亮,口齿清晰。听完了这话,高师盛瞧了眼长谷川隼人,见他也满脸惊讶,不知道自己哪里露出马脚。 高师盛既然答应要替他求情,便不会坐视不管,开口笑道:“既然我这个庄头都宽宥他了,今晚这顿打,依照我看,老大人不妨就先寄存下来,留着以后闲暇无事在动手也不迟。” 大人除了恭维上官外,也多用来称呼自己或者友人的父母,长谷川隼人的父亲训子不须他法,一条棍棒足矣: “无妨,明早饭后再打也不迟。”老翁说话对答,中气十足。他往常打儿子从来不隔夜,不过既然高师盛这个庄头出面求情,留到明天也无不可。 高师盛听后不禁莞尔,冲着长谷川隼人摊了摊手,表示爱莫能助,盘腿坐下笑问道:“老大人怎知弥太郎惹下大祸?” “我哪里知道,他又在外面又惹下什么祸事?往常付盗头带差人上门,总无非是这一套话,替他求情罢了!” 高师盛心中暗笑道:“真不知道,这长谷川隼人到底惹出过多少祸,让自己老父一见差人来家就先谢罪,难怪我看长谷川跟青木两人有交情,但不熟络,这交情却不是好来的。” 他本就不是为“兴师问罪”而来,也不为亦,顺势宽慰道:“左右不过些许鸡毛蒜皮的小事,无甚好担忧的,我刚就任本庄庄头,按理也该来各村探询民情。” 这话说得不假,探询民情,救助孤寡都是庄所差役的职责,只不过很少有庄头真的亲自这么干罢了。 长谷川母亲似有哑疾,口不能言,怀抱孙儿坐在一旁听着。听到儿子无事,也松了口气。 两位老人毕竟上了年纪,加之已晚,又寒暄几句便不在打扰,正要告辞时,长谷川妻子温热饭食,托着木盘送了上来。 饭菜很是简单。一人一碗豆羹,两个杂菜团子,一碟纳豆,一碟用味增豆酱拌好的冬寒菜,还煮了三个鸡蛋,分别用木碗、木盘盛着,放在竹制的矮脚桌上,又将水壶茶碗撤下。 饭菜远远谈不上丰盛,但比起日常家中的吃食,已经好到天上去了。 两位老人之前已经用过饭,长谷川父亲客套几句,便由儿媳妇搀着老伴,一起回侧房歇息去了。 长谷川隼人忙活了一整天,又挨了打,腹中早就饥饿,也不与他俩客气,就着纳豆,酱菜,鸡蛋,三口两口就将饭团吃完,端起碗来,呲溜呲溜得把豆羹吃个干净,尤觉不够,端起儿子弥次郎的那碗也喝了个底朝天,抹了抹嘴,又往青木大膳的豆羹看去。 青木大膳也不搭理他,自顾自地端起豆羹喝了一口,性子冷慢,吃饭更慢,说是细嚼慢咽也不为过,长谷川隼人磨了磨牙,伸手又要去抓儿子的饭团。 高师盛看不过去,摇了摇头,将自己的那个鸡蛋剥开,递给弥次郎,摸了摸他的头,笑道:“吃吧!”又转头说道:“世上怎有你这样当父亲的,只顾自己吃饱,却让儿子饿着的道理?” 长谷川隼人拍拍肚腹,反驳道:“庄头你这话说得可没有道理了!明明是哪有老子挨饿,儿子吃饱的道理才对····我若不吃饱,哪有力气干活,不干活全家老小吃什么?” 高师盛懒得去理会他的牢骚,均了半碗豆羹给次郎说道:“咱们不去理他,吃饱了才能快快长大,等你以后长大了,定要好好饿他两顿!” 长谷川隼人听闻,不由悻悻闭嘴。 杂菜团子是用粟米、荞麦多种杂粮磨碎加水混着野菜揉制蒸熟,算是很常见的一类主食,现在吃的就是名叫小平次的军役众送来的,刚蒸出来时吃还好,现在吃的,应该是隔夜的,又冷又硬,还有股子菜酸味。 羹纯是豆羹也没有任何作料,不好喝。杂菜团子和豆羹都没有味道,全靠纳豆和酱菜,高师盛家境富裕,挑剔饭食,更不吃纳豆,对那种味道敬而远之,但冬寒菜他还是爱吃的。 纳豆、和冬葵菜都是当下最常见的佐菜,上到公卿百官,下至隶徒寒家,食不可无此二味。 尤其是冬葵菜,又名葵菜、冬寒菜、蕲菜。后白河朝时,恶左府藤原赖长就尤喜食冬葵,因味美性甘曾留誉评“上品,为百菜之主,九州、四国、陆奥种之,合论两关。” 说的是他去属下平中正家赴宴,案桌上没有他爱吃的冬葵菜,责备平中正招待不周。九州、四国、陆奥这种乡下地方都有种植,关东关西又怎么会没有?关东关西都有,为何京都却没有? 高师盛既然吃不下杂菜团子,干脆就一人一个分给了长谷川父子,只就着酱菜喝了半碗豆羹。 等青木大膳吃完,长谷川妻子在进屋内将残羹剩菜完全撤了下去,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 高师盛临走前,从怀中掏出善光院院主行贿的那一贯多铜钱搁在桌上,长谷川隼人皱眉问道:“庄头这是何意?” “无他,愿以此钱稍安君家!” 注释一:冬葵之论出自清吴其濬《植物名实图考·蔬一·冬葵》,并非藤原赖长所说。但冬葵与纳豆汉代就属于百姓餐桌上必不可少的菜品。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永禄元年 第十二章无功不受禄,礼下必有求 “庄头这是何意?俺虽愚笨,但也明白无功不受禄的道理。”长谷川隼人坐在案前,拧眉瞪目,低头看了看钱,又抬头看了看人,感觉自己这是吃斋的和尚摸不着头脑,浑不知高师盛闹得哪一出? 不但是他,连坐在一旁的青木大膳也是不明就里。 “无他!这是给你的安家钱,明日挨完那顿棍棒就去庄所当值如何?”高师盛一直走到门口穿好鞋履,才语含深意地说道。 长谷川隼人连连摇头,推辞再三, “你为何不愿?” “小人,名在军役,怎么能再去庄所当差,在者家中父母老迈,也需要人伺候。”这其实是托辞罢了,两人今日才见,又不熟悉,“礼下於人,必有所求”。 长谷川隼人不知对方求得是什么,又怎敢轻易答应。 高师盛也不强迫,循循善诱道:“差役虽为贱值,尤可敛财养家,岂不比到处给人帮闲要强·····就算是为了父母妻儿……你今晚也要再好好想一想……” ……………… 从长谷川家告别后,高师盛心中的挫败感很是强烈。 在他心中,对长谷川隼人的表现是满意,性格也对自己的脾气。 原本以为,自己这种武家名门出身的子弟,只要肯开口招揽,长谷川隼人一个小小的足轻众,定然会迫不及待地靠过来,投庇到门下,效力奔走,遭到婉拒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长谷川隼人没答应去庄所当值,自然也不会收他铜钱,两人推让再三,才勉强收下几百文散钱,那整贯铜钱,说甚么也不肯要。 夜色深沉,因不知他二人何时离村,村老特意安排人在栅门等候,好给二人开门。 遭到婉拒,并没有影响到高师盛的心态,向等候许久的村人道过谢后,便在青木大膳的带领下,按着原路返回,出了村口,拐上乡道。 青木大膳性子直白,不是个能藏住问题的人,早在之前纳闷,高师盛为何会冒失地向长谷川隼人流露出“招揽”之意,这会儿忍不住开口问道:“庄头,你与长谷川只是初见,以前并不相识,他又只是个足轻,并非武士,你为何…………” “付盗是想问我为何想招揽他吧?” “是!” “付盗久在庄所,认为长谷川隼人行止如何?” “蛮勇少识,待人信义,很是孝顺。”青木大膳对长谷川隼人有些了解,评价中肯求实,既没有贬低,也没有抬高。 “那我愿意,招揽一位勇武信义的孝子,为骏府效力,有什么可奇怪的呢?”这句话答非所问,说得模棱两可。 青木大膳复又沉默,明显听出这纯粹是敷衍之语,但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不由反驳道:“若是单纯抬举於他,又何必留钱相赠。” 抬举之说并非虚言。 差役虽属卑贱下役,年奉也低到让人发指,难以维持生活,但反过来想,若差役们真的指望那点年奉和租的役田过日子,早就饿死了。 庄所差役作为代表骏府权威的最底层公人,实际上权利颇大,各种明里暗里地油水极多,差役们往往都是父子叔侄,私自相传,比如木村兄弟三人就是盯得家中上一辈的班,想织田军的追杀,一路上的落武者狩就足够要了高师盛七八回命。 一人力孤,三人成众。想通此节以后,立刻就想办法辞去骏府城同心众的职位,请求外放回远江国的敷知郡老家,出任村縂代官。 村縂代官地位虽卑,来往却能接交地头武士,军役足轻,日后即便真的被选中,出阵尾张。带领一庄军役,好歹也是个管理十几人的足轻组头,只要他用心招揽武士,曲意拉拢,在战场上有那些武士保护的情况下,存活的可能性自然是会大大增加。 所以他一见长谷川隼人,有人望、负勇力兼之孝顺父母,孝义二字本就相通,自古忠臣多孝子。自然想要招揽到门下,做个差役门客,然后间接拉拢更多的百姓信服自己。 不但长谷川自己一人,就连长田盛氏他也想同样拉拢过来给自己卖命。 想到此处,他不由撇了眼身旁的这位付盗头,在高师盛心里其实最想拉拢得当属青木大膳师徒二人。 首先来说师徒二人武力过人,这点他在骏府城时就早有耳闻,并不是那种浪人之间互相吹嘘出来的“勇武”,还当过很长时间的“用心棒”,对如何保护雇主安全,最是清楚不过,最主要是青木大膳曾经当过关东八州霸主北条家的家臣,虽然最后被开革放逐,但起码也侧面证明能被北条家收录,是有些本事。 他对长谷川隼人频频示好,很大程度就是想表现给青木大膳来看,让他知道自己究竟多么“求贤若渴”,只不过这番表现算是做给瞎子看了。 也不知青木大膳是根本没有理解,还是看懂了以后,故意装聋作哑。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永禄元年 第十三章月朗星稀追前忆 天上月朗星稀,两人借着明亮的月光沉默地走在回关所的乡道上。 刚才几句话,让高师盛很是惆怅难言,多年来心中所思所想,实难言与人知。 年初朝廷再次宣布改元,并同样宣布再一次大赦天下,祈求福报。 只是似乎没有任何作用,天下各处的战乱兵灾,反而愈演愈烈。 今年的“永禄元年”,到底现在是西历那一年?高师盛仍旧丝毫未知,即便知道又待如何,骏府大殿今川义元那一年宣布上洛,他仍旧不知。 倒是最近十年内,发生的几件大事让高师盛记忆犹新。 天文十七年,十二月,长尾景虎作为长尾晴景的养子继承家督和守护代职。天文二十一年长尾景虎开始进军关东,翌年爆发了对武田氏的第一次川中岛合战,今年第二次出阵川中岛,再次与武田晴信开始了长期对峙。 天文二十年,织田信秀在尾张尚未统一,又有强敌今川义元的内忧外患下,终于因酒色过度中风而死,身为嫡长子的织田信长因而继承家督。 弘治元年十月,太原雪斋圆寂,享年六十。死后获赐“宝珠护国禅师”的谥号。这位从“花仓之乱”起,至“甲相骏三国同盟”终,一生都在便保扶今川义元的东海道黑衣宰相的去世,比起未来的第六天魔王上位,让人更加感到焦虑和不安。 弘治三年,今川治部大辅义元,收继一门众关口亲永的女儿濑名姬为养女,将之下嫁给了刚刚元服的松平元康,那时高师盛作为同心众,曾负责婚事的治安工作。 永禄元年七月,也就是今年。室町幕府第十三代公方足利义辉与管领细川晴元再度发兵上洛,讨伐叛臣三好长庆。双方于京都鹿谷交锋,三好长庆命令松永长赖、三好长逸率一万五千兵布阵于吉祥寺、梅小路、七条千乘寺、六条中堂寺,两军在白川口展开激战,双方皆死伤无数。 最终结果,仍以幕府讨伐军的再一次惨败告终,三好长庆挟制将军返回京都,出任管领代,并向京都地方征收六十万“地子钱”,正式确立了对近畿地区的控制霸权。 除这些事情以外,他还陆陆续续听到一些耳熟的人名,无一例外,都是战国名人。 根据以上这些信息,高师盛大致断定的是:织田信长、德川家康的年纪都还不大,应该与自己相当。 在“副将军”三好长庆带领下的三好家,如今正是是如日中天的时候,是领有阿波、贊岐、淡路、和泉、山城,摄津六国之地二百万多石的强力大大名,名副其实的近畿霸主。 甲相骏同盟后,今川家没有几年就要出兵上洛,举东海道三国之兵征讨尾张。 这些历史事件,有条不紊的按照本来的轨迹进行着,没有出现丝毫会改变的迹象,高师盛有理由相信桶狭间之战也必然会发生。 ………… 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是什么?不是危险,也不是死亡。而是你清楚的知道危险和死亡就在身边,却无能为力,只能在那里如履薄冰,时时刻刻、胆颤心惊。 高师盛不是没有考虑过,诸如跑去尾张投奔织田信长,迎娶市姬,最后受封加贺百万石,当上五大佬之类的妄想,但当详细了解了战国时代的封建秩序以后,便不在对这种妄想抱有任何期待。 首先他自己出身於远江高氏,远江高氏作为今川氏的谱代家臣,世代奉公,至今已经有二百载。无论是个人风评还是家族利益,都是与今川氏的兴衰紧密联系在一起。 叛逃今川家只会让自己落下背主恶名,连累父母宗族。 其次,即便他真的能够狠下心来抛家舍业,弃父母安危于不顾,去尾张投奔织田家,最后也肯定不会受到信用,且不说织田信长用人如堆薪,后来者居上,单只他一个远江人的出身的原因,就会被尾张人排挤到死。 这种事情,他在骏府城见得太多了,远江国人众在面对骏河众时,永远是低人一等,至于来参觐的三河众更是连远江众的待遇都不如。 人贵有自知之明,高师盛才器平庸,武不过一人之敌,文也只是中人之才,更不是乡党故交,又凭什么让织田信长对他另眼相看。 同样他也没办法,跑去提醒骏府大殿今川义元,告诉他,你没几年就要在桶狭间,命丧在织田军手里了。 且不说他从寄子众中被除名后,连进入骏府馆的资格都没有。这话说出去,简直是个天大的笑话,世人只会觉得,他是在诅咒今川义元不得好死。 自从今川治部大辅继任家督以来,二十年间接连吞并远江、三河两国近五十万石,凡战必克,号称“东海道第一弓取”。 “尾张之虎”织田信虎尚且不是对手,他儿子织田信长现在别说讨杀今川义元,就是连家中内部都没能统一,即便现在就被其他分家,联合家臣推翻下台,也不会有人觉得太过奇怪。 高师盛不是一个喜欢坐以待毙的人,事已至此,既然无法改变,那就只能想办法应对。 能想到最可靠的方法就是如去郡乡仕官,招揽足够多的武士,将来能够在战场上保护自己的安危,只是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 若是单纯仕官倒也简单,他早就是骏府奉行所里的同心众,但是他干了五六年也没觉出有什么好处。 同心众不但事务繁忙,而且退值后也不能随意外出,要一直住在奉行所的敷屋内,随时待命。根本接触不到外人,整日案牍劳形,能有什么作为?还不如干脆去乡里庄所,当一个村縂代官。 况且此时的代官,不比江户时期那种位低权卑,大量武家豪族都是通过出任各国守护家的代官起家,继而以下克上。 武家最初,不就是藤原公家派去管理各地庄园的代官吗? 尾张织田、越前朝仓两家就是三管四职中斯波家的代官,阴阳一太守的尼子家也曾是其本家京极家在出云的代官,今年刚刚担任管领代,被称为天下副将军的三好长庆不也是京兆细川家留在四国的代官。 想当去郡乡当代官,没有那么容易。 代官要做到熟知法度律令,精通兵法,法度律令乃是高氏家学,这个倒是不难。 但兵法高师盛实在不通,自八岁以后他便长期居住骏府,哪里有人来向他交授武艺,直到如今他也只能说略知刀剑,连粗通都谈不上,要不是同心众有时需要向各郡传递文书,他可能连骑马都不会。 几次应试,兵法一项都不合格,最后还是靠着担任同心众时接交的人脉,花钱求助於寄居在骏府的公卿姊小路家纲之子出面请托,贿赂选官,才得以如愿以偿。此事传扬出去后,还被过去的同僚在背后指指点点,嘲笑讥讽。 因为他出生於二月十四日的缘故,家中父祖对他也很是冷淡,不然他也不会替嫡子在骏府担任“寄子众”,想要送他出家为僧,更不是替他谋求前程,而是骏河法度,庶长子也可以分获领地,出家为僧可以减少家族领地被法度分割。 自平将门,天庆三年二月十四日,败亡於关东之后,他的恶灵便时常现身作乱。 自镰仓时起,源平武家多视此日出生的男婴不吉,认为是平将门亡魂转世作祟,能够败坏武运。 甚至到了后来干脆出现了长弓杀子,可震慑平将门恶灵的传言。 高师盛因为母亲出身三河国樱井松平氏,考虑母家态度,才侥幸捡了一条命,没有被直接当做平将门恶灵转世,用弓箭射死。 他身为庶长子,却连家中通名都不许用,最后还是他母亲替他取了一个新九郎的通名,殷切期望他能够向斋藤新九郎、伊势新九郎一样,能够成为一国之主,扬眉吐气。 拒绝出家后,他名义上从家中获得滨名郡,三百三十七石的土地,成为骏府军役上的独立国人,实际上他从来没被允许前去宛行就封,每年只能象征性地几十贯地子钱。 若不是这三百三十七石宛行,也不用担忧自己一个同心众,会被骏府征发,率兵一同出阵尾张。 高师盛如此处心积虑,忍辱负重,谋求外放担任代官,所为者何?还不是为了积积累名望、钱财,从而招揽武士,为将来不久的桶狭间之战做准备。 这才是他,这么多年来一直想要努力达成的野望。 上任第一天,连庄所差人都没认全,就发生了僧人因“宗论”杀人之事。高师盛不惜对长谷川隼人网开一面,也要拉拢他到自己门下,所以才有了登门拜访,临走赠钱的举动,然而却是自作多情了。 仔细想来,被拒绝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他目前既无名望,也无钱财,年方弱冠,郡国不知,以至於连长谷川隼人这种家徒四壁的足轻众,也不愿意轻易表态,投靠过来。 不过高师盛并不灰心丧气,他相信只要自己长久示好,总有打动对方的一天,即便真的无动于衷,也不打紧。整个平山乡这么大,也总该有几个尚气轻死的浪人武士,愿意接受自己的招揽。 注释一:武家二月十四日弓杀子之风,取自古代五月五,杀克父子的习俗。 齐国孟尝君、南北朝大将王镇恶都曾差点被父亲杀死,之所以有记载并非二人得活,只是因为两人后来恰巧名流千古罢了,而且两家皆是大贵族,尚且靠侥幸才得以活命。 而不见记载,死于陋习的婴儿,恐怕真的无法计数。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永禄元年 第十四章梅川丧子痛,秉公诉刑名 回到庄所的时候,夜色渐深。 在回来的路上,青木大膳因争辩稍显脸色不虞,但还是恪守礼节,推开庄所大门后,退避两步,请高师盛先进。 刚入前院,就听见一阵哭声。 室野平三、新津孙一郎、木村平六、木村平八兄弟和寄住的货郎们都在,此外还多了五六个陌生僧人和两名女子。 哭声正是那两名女子传出来的,她们跪在戒师的尸体边儿上,年长的那个伏在尸体上,失声痛哭,年少的那个容颜憔悴,只在一旁暗自垂泪。 室野平三因离着门口较近,最先听到动静,连忙招呼新津孙一郎等人迎上。 室野平三指着为首的那名中年僧人,小声介绍道:“庄头,这位即是梅川院的院主空善禅师。” 梅川院空善年过五旬,面白无须,身披黑傧浅褐缁衣,过肩斜著赤色袈裟野,也不避讳素地不净,席地盘坐,手持一串念珠不停的轻轻拈动,闭着双目,嘴唇不住地微微颤动,似是在替自己冤死的弟子默诵往生经文,超度他早日往生极乐。 高师盛心里咯噔一声,暗暗叫苦道:“当真来者不善。”面上不露异色,脚步不停,来到空善禅师面前深作一揖,毕恭毕敬道:“公务繁忙,竟有劳禅师久候,实在罪过。” 空善禅师毫无动作,似是根本没有听到一般,依旧默念经文,高师盛也不作声,又揖一礼,退还旁侧。 室野平三继续介绍道:“这几位是空善禅师的门徒。” 五名和尚有一人眼熟,在下午在命案现场见过,正是那净空和尚。 剩下四人相貌不一,但各个都是腰佩戒刀,孔武有力之徒,所料不差的话,当是梅川院蓄养的护法僧兵。 彼此见过礼后,净空道:“深夜来访,叨扰诸位安歇,实在失礼。”瞧了眼自家院主和那两名女子,接着说道:“家师得知犹子身遭不幸地噩耗,心中悲痛万分,执意要连夜过来,亲自替他超度····庄头适才去了哪里?可是查到了贼人去向?” 犹子即假子,干儿子的意思,但看空善禅师如此做派,说不得就是他自己亲生的假子。 佛宗自自飞鸟时代传入,大小和尚们遵守清规戒律的便没有几个人,尤其是平安朝的官家,因屡屡受制于藤原氏“摄官”,权利斗争之下,遂出家入道以院政操纵国政,虽居佛院,仍旧妻妾成群。 开启院政的白河大王甚至与孙媳藤原璋子有染,生下显仁君即后来的崇德大王,另有谣言传说,开创武家政权的平大相国清盛也是他的私生子。 有这样的法王带头,荒淫无度,以至于当时“僧人皆有家,不以为异。” 真言宗祖师空海曾提出过“不蓄妻子者,使其事简累轻,道业易成也”的清修法门。 这种行为开始是自愿的,但后来成为了戒律约束的言论,但在白河法王的带头破坏下,逐渐被僧人们彻底被抛弃。净土真宗祖师亲銮上人,娶妻生子,以子女开山立寺,扩张基业的方式,反而被争相效仿。 当下不论那宗那派的和尚们,都是光明正大的娶妻生子,以寺院之名为姓氏苗字,将寺院佛田当做家业私产,传留子孙继承,俨然武家豪族的做派。 “犹子”之说,只不过是掩佛耳目,欲盖弥彰的托词。 空善禅师年过五十,膝下仅有这么一个“犹子”,如今死于非命说不得真的要过继一个养子来继承家业。 “适才我同付盗两人,沿着乡道巡查了一番,并为发现有停留本乡的迹象。”高师盛没有同净空和尚,实话实说的必要,顺着对方附和了一句。 青木大膳站在最外围,根本就不理会净空和尚的发问。 两名女子一门心思都放在死者身上,恸哭不止,高师盛过来也没有起身见礼,年长的那女子伤心欲绝,应是空善禅师的妻妾,死者的生母,年轻女子大概是死者的妻子。 净空和尚叹了口气,一边将那妇人搀起,一边劝说道:“云寿尼师娘,不要哭了,有什么话对高庄头言讲,他定能替师弟将杀害他的凶手绳之以法。” 他不提醒还好,一提醒,那位被名叫云寿尼的妇人立刻抬起头来,高师盛腰挂铜牌告身,众人又以他为首,明显就是差官了。 她扑过来,抓住高师盛的胳膊,泣不成声地哭诉道:“差官!差官!贫尼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早上出门时还好好的,怎么下午就被人给杀了。如今他死了,让我可怎么活啊?差官!求你定然要把那凶手抓获归案,替我儿报仇雪恨啊!” 高师盛瞥了一眼净空和尚,心道:“要不是你这好师侄,非要带人去善光院无理取闹,又怎么会死了儿子?”不用说现在这一出戏,也定也还是这净空和尚撺掇的,不由大为光火。 退后两步,不动声色地将从妇人手里挣脱,扶着她交还给净空和尚,温言安慰道:“杀人者可能已逃遁三河国,此案需上报郡中,该怎么处置,全凭郡守做主。不过还请梵嫂放心,我一定会全力配合郡中的命令。” 师娘、梵嫂都是对僧人妻子的称呼。 这句话也就是糊弄糊弄无知妇人,话里的推脱之意,根本瞒不过净空和尚。 但高师盛这话说的言之凿凿,明日的官司还要靠他出面佐证,向郡里的通判说项,不好过於逼迫。 “明日,望请庄头,仗义执言!” “这是自然,我定当会与郡中刑部少录和检非违使如实回禀,相信定然很快会有裁决判状下来。”骏府不承认大小官吏自家冒领或继承祖上的官职,而是以今川家内部的实际职务,每年重新先朝廷集中表举。 如庄头代官职务,表举的基本都是兵卫职,属於六卫府中的兵卫府管辖,分左右两部,主要负责京都的警备、巡视工作,与庄头责任相同,故而前任庄头野山益朝的职务被表举的就是正八品上右兵卫大志,高师盛接了他的班,等呆满了一年“试守”期,骏府方面,就会正式向朝廷表举於他,出任兵卫官职,至于他会被表举几品何职,具体还要看他的过去一年的考核功绩来决定。 如果不合格,那他就无法“转正”,要被撤职申饬,如果任期内有严重失误,甚至会被逮捕回骏府城问罪。治下“宗论”,并且出现死伤就是兵卫官的失职,只不过高师盛现在还未正式续任,又是第一天新任就出现重大问题,也没写交接文书回呈郡中,按理是追究前任的责任。 主管刑律治安的多是正六品以下的刑部吏职,受两使厅辖制,最高位者官至六品。分别是“检非违使厅”的从六位下“检非违使大尉”和“勘解由使厅”的从六位下“勘解由判官”。 “检非违使大尉”负责管理远骏叁三国的治安、卫生、民政。职位重要非常,多从家室良好的人物中选拔。起初是检举犯人、管理风俗,也从事诉讼和裁判工作,权势强大。 “勘解由判官”监察交代豪族国人以及郡司事务,避免郡司利用职权横行一方。所谓解由,是后任者为向前任者所递交证明前任者任期中并无租税等不正行为的证明书,所进行的调查,主要负责征收税务问题引发的罪名。 所以高师盛才会说向刑部少录和检非违使回禀,让他们裁决对错。 高师盛不是冷血之人,听到这妇人悲容哀泣,也是对她的丧子之痛,深感同情。 於情於理,他都应该主动出面,帮助将凶手尽早缉拿归案。可是···虽不知郡中会如何处理,但他已经决定抽身事外,准备袖手旁观到底。 不单是因为,他收了善光院院主证弘的贿赂。 从一开始,听到梅川院与善光院的僧人,分别是真言宗和净土真宗时,心底就不由自主的对真言宗,出现一种难以描述的抵触情绪,有意无意地开始袒护善光院一方。 这种态度,高师盛自己也难以理解,只能将之归咎于他作为净土真宗信众的本能好恶。 这种偏向明显属于私心,於公心他对梅川院僧人也无甚好感。 梅川院主动挑起“宗论”,才导致出现死伤,本就有错在先。晚上又连夜过来堵在院内,放任亲属哭闹,又占着院落超度死者,把骏府的庄所当成什么地方了?他们自己不嫌麻烦,高师盛还嫌晦气。 和尚们一哭二闹三堵门的强诉手段,最是惹人反感,他们这种态度,别说高师盛恼怒,就是庄所其他差人脸上也不好看。 善光院的和尚还知道,“庄所大门朝南开,有理无财莫进来”的道理,不管是不是虚情假意,起码是先花钱打点一二,让大家面子上都过得去。 梅川院这个做派,不但没有想打点庄所的意思,恐怕是那十万永乐钱的处罚也想就此赖掉。 高师盛既然回来了,其他人也就没有继续留在前院,陪着和尚们枯坐的必要,摆了摆手示意让室野平三等人赶紧去生火做饭。 ………… 和骏府同心众一样,除了休沐外,平常当值时间,庄所众人也都是吃住在庄所里,不能随意回家。 平时吃饭都是与货郎们搭伙,原本庄所都关门生火,准备做饭,结果梅川院的和尚们又跑来,把尸体抬出来,好一通哭闹,耽搁到现在也没吃上饭,这么看来高师盛和青木大膳反倒比较走运。 高师盛特意嘱咐室野平三,连和尚们晚饭也一并做了,顺便又让人把后院的空屋收拾一下,留供母女宿住。 饭好后,先帮净空和尚劝着云寿尼母女,去后院客房,歇息用饭。云寿尼许是哭累了,也不像之前那样执拗,听了劝说,带着女儿去了后院。 自己则取来一个小马扎,放在塾房门口,坐在上面,捧着碗糙米饭,伴着酱油、味增、两块萝卜干一边吃着,一边看着和尚们陪着梅川院空善在哪里哭丧。 夜色渐渐深沉,和尚们倒也是颇有毅力,从庄所借了薪烛点燃,看样子是要挑灯夜宵,闹腾一晚上都不打算闲着,既然不能赶他们出去。 干脆也就任由他们随意,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注释一:“僧人皆有家,不以为异”。出自清代赵冀的《陔馀丛考》。记载陕西边郡山中僧人的情况。 注释二:宋张商英《护法论》中说,“不蓄妻子者,使其事简累轻,道业易成也”。与空海禅师没有关系,时间差距五百年以上。 注释三:官职一说,只是为了方便写作,同时区分具体职务,散人对战国时期大名自己设立的奉行代官职称,实在不了解,而且查到的都很笼统,只有总称,而无明细。 以后基本都会全部用平安朝廷的官职代称,如果给各位读者带来不便,万乞见谅。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永禄元年 第十五章濑户英雄志,明哲保此身 商人濑户方久,也就是贷伴众的首领,跟着木村兄弟二人凑在近前,坐在庄所塾房门槛上,偷眼打量着这位新庄头。 面对这位新来的庄头,三人都打算说点什么,可高师盛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不言不语。濑户方久作为寄住的货郎,终究是比木村兄弟更想多了解一些,没话找话,开口问道:“庄头,听野山右兵卫大人说,你之前在骏府奉公?” “对。” “庄头,来俺远江这种乡下地方可还适应?” “我就是远江滨名郡的高氏国人,回家乡任职怎么会不适应?”高师盛一开始也没想到自己会被派回远江担任代官,看来一眼濑户方久问道:“见面这么长时间,我还未曾问过你的名字,都不知你叫什么?” “小人濑户新九郎方久,隔壁引佐郡濑户村人。” “你是引佐郡人,怎么来平山庄贩货?”除了大座商外,很少有小商贩说愿意离开本郡家乡,在外讨生活,没有熟悉的差役和名主的帮助庇护,根本不可能竞争的过本地商人,这个年月可没有公平竞争一说。 座商招雇用心棒打手,可不全是为了看家护院。 “小人原本是引佐郡的有德商,年初骏府大人响应改元,颁布了一次德政令……”濑户方久为人精细,说到一半小心观察了一下高师盛的表情,确认听到骏府两字,没有露出不悦之色后,才继续说下去:“小人放出去的外债全都收不回来了,没办法只能宣布破产,带着纳屋的职人来远江、三河两国的边界贩货。” 骏府年初颁布德政令的事情,高师盛十分清楚,因为那份文书就是他帮着一起下发到骏远叁三国,只不过他负责的是向骏河颁布敕令。 有德商又叫贷商,豪商。虽然名叫有德,干的却是缺德的放贷生意。 放贷生意可不是一般小商人就能做的,必须要获得地方国人的许可外,才能在其领内收放债务,这点《今川假名录》中还专门单独列出一条明目,专门用以作为依据,裁决债务纠纷。 其次还要有充足的武力,保证能够强制收回债务,都是大豪商才能做这门生意,“豪”字不但指商人钱财众多,还代表着手下雇佣足够多的用心棒打手,数量可以比拟普通豪族。 也难怪,濑户方久在破产后,还能拉起一队贷伴众,牢牢垄断住了平山乡,这条交通三河国要道的贸易路线。 百姓同豪商之间从来都是纠纷不断,德政令这种最初因为百姓一揆而被迫颁布的法令,已经成了各国大名打击豪商的一种灵活手段。 任你是否富可敌国,德政令一下,轻则破财,重则破家。 今川家名下三国,因为德政令破产豪商绝非仅有濑户方久一人。 对此高师盛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只能说苍天好轮回,佛祖饶过谁,豪商们肯定是恨颁布德政令的今川家,那些借了高利贷,被豪商逼得家破人亡的黔首百姓又何尝不恨豪商们。 木村平六性格粗直,言谈无忌,拍着大腿起哄道:“庄头,你别听新九郎说的可怜,他以往逼债的时候可不是这么个模样,心黑手狠着那!” 听他话里的意思,濑户方久现在还干着放贷的生意,这倒也是一条财路,心中不由一动。 高师盛笑了笑,暂时不打算深究这个问题,岔开话说道:“说来你们可能不信,我的幼名也叫新九郎,而且在骏府城时还长被同僚们唤做相马新九郎,或者国盗斋。” 高师盛所说并非玩笑话,平将门的幼名就叫相马小次郎,而天下最有名的两位新九郎又分别是窃国大盗,於是他便有了这么两个没有恶意,却颇为尴尬的称呼。 “古有吕不韦奇货可居,遂为始皇相父。今有斋藤新九郎道三,京都卖油翁窃取一国,号为美浓蝮蛇,二者一古一今,一外一内,都乃是我辈楷模;伊势新九郎,区区山城浪人,今川氏家臣出身,如今后北条家坐拥关东,何止百万石,比之镰仓执权家也未见的逊色多少。”说到这里,濑户方久目光灼灼,很是振奋:“庄头又何必妄自菲薄,焉知你我等人之中,不会有下一位窃位夺权的国盗大名!” “承君吉言,若我相马新九郎日后真能有朱紫之贵,坐拥万夫,必与你苟富贵,勿相忘,不让陈王故事专美於前!”高师盛听他如此大胆之言,不以为忤,反倒戏言说笑,要与他相互盟誓,富贵勿忘。 当世之风,皆好大言,可谓人人皆有窃国之志,濑户方久虽只是商贾,有此“大志”却并不可笑。 只是高师盛作为武家子弟,却很了解这两位新九郎的真实出身,远不是市井流传中的那般励志和不堪。 斋藤新九郎道三,一生名字改换的名字太多,不必赘述,其父松波基宗,是负责护卫王宫的北面武士,因为应仁之乱才家道中落,流落美浓,父子两代皆出仕长井氏。 他的师弟南阳坊,更是美浓守护土岐家的座上宾,斋藤道三远不是市井谣传那样,靠一手卖油手法纯熟,能将油通过一文钱的方孔注入容器中不使用漏斗而使油不洒出。 这种“唯手熟尔”的绝技就能出仕美浓守护土岐家。 另一位伊势新九郎早云,身份更是高贵,单看他的家名“伊势”两字,就跟浪人根本不可能什么关系。 伊势新九郎长氏,桓武平氏伊势流十一代当主,备中国高越山城城主伊势贞藤之子。成为兴国寺城城主时改名盛时。于京都参禅时取名宗瑞,自号为早云庵主。 伊势一族一直都担任着幕府侧近众的显赫职位,三代将军时,小笠原氏、今川氏、伊势氏三家合力重整节文,伊势氏一直负责主持幕府礼仪之事。 早云二十馀岁时获京都伊势氏同族的举荐,上京担任将军足利义视的专用引见人,负责批示各大名拜见征夷大将军前的核准请状书,自身仍然继承备中高越山城三千石的俸领。 失去领地,那是在应仁之乱以后的事情。 应仁二年,奉将军御令,循东海道东进,前往关东镇压伊豆国堀越公方家中的内乱,伊势长氏到达骏河国今川馆后,投靠骏河守护今川义忠,即现任骏府大殿今川义元的祖父。 准备通过自己的胞妹北川殿,请求今川氏出兵相助,镇压伊豆国堀越公方。 木村兄弟,没甚文化根本听不懂两人在嘀咕些什么,但还是知道富贵不忘、国盗大名的含义,两人扯着嗓子急叫:“庄头!庄头!这等好事,可莫要忘了俺们!” 声音太太,惹得对面念经的和尚们一起睁开眼,狠狠瞪着他二人,木村平八不岔,往地上同样狠狠地啐了一口,小声骂道:“真言宗的秃驴当真废物,有本事带人去把善光院烧了,乃公说不定还要高看你们一眼……呜呜” 木村平六比他沉稳,虽然也瞧不上那些和尚,但也知道他们不是庄所能随便得罪的,连忙捂住兄弟的嘴不让他,继续胡说八道。 “平六,你且放开他吧!平八你也别噤声,莫要再胡言乱语,新九郎志向远大,我远不如矣!” 平六遵命放开自家兄弟,平八被放开后,抹了把嘴上的唾沫,也没有言语,不知不觉中,高师盛已经在二人心中建立起初步的威信。 只是这三人都没有察觉到。 “那庄头的志向是是什么?”濑户方久对高三人高师盛也颇为好奇,不由齐声发问。 “这不就是我的志向吗?”高师盛神情复杂,指了指身旁关所院门。 濑户方久三人面面相觑,放着好好的骏府奉公众不做,来远江这个乡下地方当个庄所代官,这算何志向?只闻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怎么这位庄头偏偏要反过来干。 木村兄弟二人,藏不住心事,都是一脸不以为然,差点就直接问:“难道你的志气就是回远江国老家当个小庄头吗?” “在骏府城做事,吃的好,住的好,给的工钱又多,以往郡里奉行所里来人,俱是高头大马,羽织华服,小人每次跪在一旁候命,不知多羡慕,这才是真正的人上人!”原本躲在门旁塾房里避风的新津孙一郎,听到几人的对话,也忍不住探出头着凑趣道。 濑户方久老於事故,立刻听出话里的言不由衷,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么现在庄头的志向,可算是达成了吗?” 高师盛沉默片刻,遥望天中明月,悠悠吟叹道:“生者必灭,释尊未免旃檀之烟,乐尽哀来,天人犹逢五衰之日。” 木村兄弟与新津孙一郎都没读过什么书,抄手闲坐,不解其意。 濑户方久虽不知这句话到底是何人所说,但他听平家琵琶曲时,女太夫有时便会弹唱到此句。 此句出自平安时代中期的学者和诗人大江朝纲所写的愿文,后被信浓前司行长收录进《平家物语》中传唱。 大江朝纲以此句来感慨故友菅原道真,不通权变,以至于被贬太宰府。信浓前司行长借而隐喻伊势平家的盛极而衰,高师盛此时吟诵,表达的是自己,想要在今川家命中注定的衰亡中保全性命。 其中的意思,高师盛自然不会与他们解释,也无法解释,只能是远望月明,唯有默然。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永禄元年 第十六章夙夜难寐复思省 夜色微凉。 天上月光姣姣,光洁如洗,如泼水般透过洒照下来,入夜后的田野闲院,更是悄然寂静。 室野平三伺候云寿尼母女,用完饭后,托着竹盘转回前院,就看见四人坐在关所门口发愣,关切的问道:“晚上夜凉风大,怎么都呆在门口这坐着?庄头,两位梵尼真是可怜,俺劝了好久,才勉强喝了点粥汤,喝完又是坐在屋里哭,怎么也劝不住。没办法,俺让净空和尚留在屋外看着,别再出什么事儿了。” “书役辛苦了,不用管我们,赶紧先去用饭,早早回房歇息去吧!”晚上庄所里最忙的就是室野平三,又是忙碌做饭又是去后院伺候两名苦主,到现在自己连口热水都没喝上。 “哎,哎。”室野平三一边收拾四人用过的碗筷,一边答应着的样子,让高师盛想起在骏府城教养自己,现在已经退隐养老的义父师范,两人都是奉公今川家数十年,却不得志的卑微小吏。 侍奉上官,似是成了他们日常生活中无法割弃的一部分。 高师盛不忍心看他过於劳累,劝说道:“晚上守夜由我们几人盯着就行了,书役不用担忧。”庄所按例不能留闲人,只不过现在这场面,既不能赶和尚们出去,又不能放任他们晚上在庄所随意进出。只能是辛苦众人,轮流守夜。 青木大膳要守下半夜,所以早早就回房睡觉去了。 在门口闲坐半天,又跟濑户方久、木村兄弟、新进孙一郎四人说了会儿话,高师盛也有些乏了。 站起身来,不再去想长谷川隼人一家,不再去想自己义父师范,也不想如何敛财聚众,更不再去想自己要如何“苟全性命於于乱世”,说道:“新九郎也早些休息,木村你二人前半夜多警醒些,我先回后院睡了。” 说罢,又从怀里摸出那贯没送出去的铜钱,扔给没能拿到“脚钱”的新津孙一郎,说道:“我让你去请滨名家求助,援兵没请到,反倒是耽误於你,这些钱且算我补给你的,你与书役一人一半。” “多谢,庄头恩赏!” “这怎使得!这怎使得!” 新津孙一郎到善光院时,钱早就分完了,回庄所的一路上就不停抱怨自己白跑一趟,这回见钱转了一圈又飞回自己手里,不由喜出望外,那还能让室野平三搅合了,也顾不得尊老,拉着他就进了塾房分钱。 室野平三莫名其妙,等高师盛步入后院后,才问新津孙一郎:“孙一郎,没拿到赏钱是你自家运气不好,怎能仗着庄头仁厚,就向他开口讨要?还不快快还回去,免得庄头不悦。”说着竟要把钱还回去。 “庄头仁厚,体恤下情,确实是他自己主动赏下来的···兴致不高···大概是因为方才闲聊几句,说道“大志”···对了,书役,我们之中就你读书最多,“生者必灭,乐尽哀来”是甚么意思?” “·····什么乱七八糟的!” 濑户方久说的前言不搭后语,室野平三一句也没听懂。“庄头新任,你们也不知让进塾房伺候着,来个人去庄头屋里,看看油灯还有油没有了?”唠叨了几句,又叫濑户方久,“新九郎,你去后院看看庄头还缺不缺物什,搭把手把被褥铺上。” 室野平三关了庄门,又给梅川院的和尚们续了壶热水,庄里没有茶叶,只能这么凑合。之前送去的饭菜还放在那里没动,都已凉透。 要么说人老心善,他怕和尚们半夜着凉,从暂时没人住的长屋里拿出几个旧蒲团,旧褥子,掸掸灰尘,打扫干净给和尚们送过去,这回梅川院空善没拒绝,还意外的开口道了声谢。 室野平三受礼若惊,连道不敢,趁着长屋火塘还没全熄灭,让木村兄弟从柴房在抱点柴禾架上,让火烧旺些,把饭重新用热气焖焐。 一来一回,又耽搁了小半个时辰,将院内一切都安排妥当,这才回去用饭睡觉。 ·············· 案桌角上摆放的灯烛微微颤动,高师盛将手中的卷宗放下,揉了揉酸累的脖颈,不知不觉,已经夜过子时。 他虽已辞去骏府同心众的职务,但在骏府城下町政奉行所内长期奉公,连夜处理公文而养成的晚睡习惯,即便到了平山庄所也不会更改。 高师盛吹熄了油灯,将案上卷宗收好,重新放回墙角箱中,才合衣平卧在榻上,眼望板棚,仍不觉得有丝毫困倦。 床榻底层是用整块木板制成,坚固耐用。上面铺有席居,居面平整挺拔,均匀紧绷。 过来帮手的濑户方久怕他夜晚着凉,特意在席居上多铺了两层褥子,躺在上面,让人觉得颇为舒适,唯一美中不足的,大概是木枕太硬,没有缠布,不过这并不是让他难以入睡的原因。 卧榻在中堂部屋的内侧,斜对着院内的矮竹林。窗牖虚掩,透过缝隙间隔,可以看见朦胧的月色和婆娑的竹影,夜风拂入室内,略带有些许湿润清凉。 “可叹法师绢衣薄,难将贪婪丑态遮。” 前院梅川院僧人念经的声音,隐约可闻。高师盛心中不由浮想起《平家物语》南都牒状一回中,对大相国寺僧人的批语。 他早在骏府城时,就听人言,寺家吝啬可鄙,锱铢必较,今日亲见方知真意。 梅川院空善所悲不是子死,而是为钱落泪。若真的怜子,在听说善光院已经交了罚铜又怎么会空手而来,恐怕早就倾尽家财也要买动郡里的大小官吏,严惩凶手,替子报仇。 结合他为区区了百贯铜钱,宅院一栋就屡次三番挑衅“宗论”的过往,今日哀痛,恐怕是哀痛自家搜刮积攒的钱财,最终要便宜了外人。 想到这里,更觉叹息,身为出家人却执迷钱财外物,遭此横祸谁又敢说不是因果报应。 宗论杀人,庄所哭丧,今日发生的事情都可以算作过去了,他已经正式上任庄头,明日,又该如何应对郡里通判的诘问。 今日一上任就遭遇命案,是他始料未及的事情,除了没抓住凶手,其他事态的处理方法尚还合格,只能希望上官不要苛求圆满。 庄内差役都见过了,也大致了解一二。庄内百姓也见了几个,但这些,还远远不够让他能站稳脚步,徐徐图谋。 他自幼长居骏府,少从校学读书,读的是汉学,习得是律令,亦得家学传授。为同心众奉公时,教养他的义父师范更是常用“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奉公治民”来对他督促训诫。 却从来没告诉他该如何当好庄头代官,更没有教过他该怎么在桶狭间的战场中保全性命,或许在老吏心中,今川家在贤臣明主的治理下会永远国泰民安,百代不易。 当好代官,与在骏府奉公尚且类似,结合听闻,亲身力行,可以总结出来:只要能做到公正严明,除暴止恶,恤养民役,抚慰孤老这四点,就能做一个好代官。 但想在战场上保住性命就难了。 他可谓手无搏杀一力,更无军略知才。绕来绕去还是回到,敛财聚众,招揽武士已经存身的路数上来。 野山益朝在郡里交接时曾对他说:“青木、北庄师徒,俱有勇力,能折冲御侮。木村兄弟与孙一郎三人乃是本庄乡人,可堪驱用。室野书役,老诚可靠,为庄所乡人所重。寄住货商资财丰厚,倘有急事可令其捐奉,稍解燃急。庄所众人若驱用得当,尽数折服於你,百姓便不难治理了。” 这是前任庄头,谆谆教诲的务实方法,从庄所差役入手,再借助他们在庄所的威望,折服百姓,这是官吏正道。 高师盛回忆着自己对庄所众人观察得出的判断。 “付盗”青木大膳,两人从行一路,虽有交谈,但也只是泛泛之言,只能说秉性孤僻,未能见其与人拔刀相斗,甚为可惜。 北庄万次郎,说话伶俐,办事妥帖牢靠,能跟青木大膳一路浪迹,说明也是个忠孝之人。 木村兄弟,粗直小人,并无多少才敢,凭把勇力倒是能当个足轻。新津孙一郎,只能说贪财好名,说话夸大其词,胆子也小,唯一可取之处,就是听话了,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门持书役”室野平三,根据这一天来的表现作为来看,老实可靠,是个敦厚长者。差役之中,就数他言行最为恭谨,庄所内上上下下,大小事务,全离不开他。 货商皆濑户方久为首,观其言谈举止,是个有志气的人,干过座商,放过利债,落魄后手下对他仍旧不离不弃,高师盛自问,若真的家破流难是做不到对方这种水平的。 可惜高师盛自家事,自家知,他没有多少真才实干来折服於人。所以只能从抚恤孤老开始,收敛人心。 奉公多年,还是略有积蓄,上任前特意带了一些家私。 咬咬牙,心中暗道:“不就是钱吗?几万钱我还出得起。” 也许是有了方略,不在忧虑,也许是实在疲惫乏困,很快,他就睡着了。 注释一:“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读书耕田。”出自清代纪晓岚的草堂对联。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永禄元年 第十七章秉烛夜谈上差官 住在后院的高师盛睡了,前院的室野平三、濑户方久、木村兄弟等人却迟迟无法入眠,只是各自为聚,坐在屋舍内,不是谁都有青木大膳那样做到睡眠时,能守动如静,不闻外音。 梅川院的和尚们虽说来的匆忙,没带多少法器,但木鱼还是做到人手一个,配合上念经声,傍晚云寿尼母女哭闹,还不觉得如何,到了晚上寂静时分,简直是吵得人头昏脑涨,偏偏又没法昏死过去。 前院五间长屋,一间塾房,最左边之前生活做饭那间长屋中停着尸体,和尚们聚在里面念经超度。 高师盛回后院不久,就起风降露,净空和尚指挥着将尸体抬进长屋,自己搀着院主空善也跟了进去。 庄内众人,还以为和尚们唱累了,自己等人是终于能睡个安生觉。 结果和尚们进去吃饱喝足后,又是在里面哼哼歪歪,声音比较之间,更显中气十足。 “要不是庄头不让,我真想薅着衣领,把这些个秃驴都顺着院墙,挨个扔出去摔死!”木村平八抱着脑袋,不住哀叫。 “那你可赔不起,今天才善光院才杀了一个就赔进去一百贯,这六个大小和尚···啧啧”旁边有人打趣道:“一年算你赚十贯永乐钱,最快也得不吃不喝六十年,你连一半都不敢说能活到。”说话的是一名货商。 战国时普通百姓了些什么,但对他们的态度很不满意,严肃道:“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说了!你们都是庄所内的差役,以后万万不能在背后非议上官,新九郎你们三人寄宿庄所,更当如此,惹得庄头不悦,可没人帮得了你们。” “书役教训的对,但我三人总也得知道庄头品性如何,才好奉承不是。”濑户方久拱了拱手,笑着说道:“庄头武家名门,与野山右兵卫到底不同,谈吐举止一看就是个有学识的文化人···念得两句话甚有禅意,若是去当和尚,肯定也是要比屋里那几个货色的模样,要强得多。” 室野平三见濑户方久一番品头论足,不由急了起来:“不是刚才告诉你,不要背后非议庄头么?怎么还说?”他担忧地说道:“庄头和气待人,但你们也不能无礼不敬。贵人发怒,又岂是你我这样的小人能够承受得住,莫要等到悔之晚矣,才想起来告饶。” 货商里最年轻的那人,见室野平三着急,便开口转移话题,说道:“你们看见没,庄头那身羽织氅服了吗?我看的不差当是富士锦缎做的!”平山庄地头武士也有一些,但乡下地方,有钱穿着如此奢华的却一个也无。 青木大膳靠坐门口,冷不丁回了一句:“那身衣服又不是绣金描银,能值几个钱?腰间那把打刀不知道能换多少身行头。” 高师盛那把打刀“骏切一文字”,虽不是出自名家之手,但也是他元服时得骏府城少府殿下今川氏真亲赐的名物,价值不菲。 不论从代表的含义,还是从实际价值来说,青木大膳说的都没什么措。 庄所众人生长乡间,任职庄所,除了在过路的豪族国人来借宿时见过“武家名门”的风范外,根本没有机会与真正的贵人接触,换而言之,东海道三国的上士国人阶层对他们而言是高高在上的,也就只有青木大膳自己游历关东,出仕北条,见过些名武士。 濑户方久说是座商,但也只是在井伊谷地方打转,比起骏府城下町里真正富可敌国的大豪商,给人家贴靴,人家都嫌他手脏。 他们本就对“名门子弟”深感兴趣,如今远江三十六众里的高氏子弟,任职庄里,难免会议论不休。 室野平三年纪大,阅历深,为人做事,总是不求有功但求不过,见着连说了两次,庄内众人还是对高师盛议论不止,拍打榻沿是真的生气起来:“还说!还说!庄头出身名门,穿华服佩宝刀有什么奇怪的?····都休要再言语了。我要睡了,你们也快去安歇了吧,明天还要早起!” 濑户方久打了个哈欠:“走了,走了。不敢打扰书役你老人家睡觉,我们三人今晚无处睡,就先借付盗头你的长屋对付一宿觉。”磨磨蹭蹭到门口像是想起来什么,回身说道:“本说今晚为庄头接风洗尘,被和尚们这么一闹,都给忘了。正好善光院给了不少钱,要不等看看,明后日,那天事情了结再办,你们说呢?” 室野平三、青木大膳都没意见。 木村平八最喜欢吃喝热闹,不过他知自己存不下钱,今天得了赏钱便让平六帮他收着,这回一听,起身就往自己兄长怀里伸手,要掏份子。 新津孙一郎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 几人同在庄所多年,彼此知根知底,木村平八瞅他一眼,不客气的说道:“别支支吾吾的了,不用你出钱!”拽出一串铜钱抖了抖,钱串子哗啦响动,故意羞臊他道:“你怕不是早就忘了,这钱是谁赏给你的了!” 新津孙一郎挡着脸,灰溜溜地往外走,说道:“俺困了,先去睡觉了!” 见他死活不松口,木村平八兀自气恼不已:“要说都是打小一起长大的,怎么现在成了这幅熊样呢?” “他父母身体不好,你又不是不知,得了钱要拿回去养家。” “咱家也不见得比他家富裕······”木村平六拦着,不让他继续说下去。 濑户方久睡眼惺忪,被室野平三一提醒,也是困意上涌。摆摆手没去接钱,含糊说道:“还跟俺们来争吗?俺虽破落了,起码这点钱还是出得起。” 室野平三厚道,不想再争吵,说道:“不早了,也该睡了,万次郎连夜去郡里报案,说不准明天上午,郡里就要来人,咱们到时候可得打起精神来,别给庄头丢了脸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永禄元年 第十八章收人钱财消灾祸,未想竟逢僧故人 第二天清晨,高师盛早早就带着庄所众人等在路边,一直快到晌午的时候,北庄万次郎才回来,跟着他一块回来的还有郡里的通判郎官、刑部少录。 两位郎官牛车代步,前有四名狱卒手持长幡开道,后有六名奉公武士按刀随行护卫,另有仵作、书吏、小侍等人跟随,排场极大。幕府官吏出行代表着朝廷与守护大名的威仪,仪仗随从不能省略,所以路上走不快,直到快中午才到得平山庄所。 检非违使少尉是正七品上的官位,唐称刑狱官为通判官,正七品为郎官,故而平安一朝,多称检非违使厅和刑部的各品官员为通判大夫、通判府、通判郎。 通判郎官名叫山内氏丰,刑部少录名叫松上信宗,两人也都是远江三十六众的国人豪族。 二人没有忙着进入庄所,下了牛车后,寒暄几句后,山内氏丰出示了郡守的状令,说道:“昨日大庭广众之下“宗论杀人”,影响极坏,郡守很是震愤。两家寺庙的首座,皆有大罪,双方罪人可都拘押庄所?” 按照律法,斗讼强诉的双方,不论对错,在案件宣判之前都属於是戴罪之身,要戴枷锁,将人犯解押郡治问罪。但因为治安不靖,屡屡有聚众劫囚之事发生,后来便改了章程,由庄所暂押差房,郡里派人过来提审。 山内氏丰有此一问,既是提审的规矩,也是因为他是临济宗的信徒,对净土真宗和真言宗两家没甚好感,连带语气也有些严厉的意味。 “犯案双方皆为僧众,可享“八议宽免”,顾而未受庄所拘押,善光院僧众自知罪孽深重,惶恐不安,昨日缴纳完罚铜后,都自禁门户待罪,请两位郎官稍等,我这就派人去将他们唤来。” “梅川院的僧人何在?”山内氏丰又问了一句。 “昨晚在庄所超度死者,现下不知起了没有,我马上派人去请。”高师盛故意不提梅川院僧人,为得就是等这一问。 果然山内氏丰面色大为不悦,训戒道:“其等罪人,你不收押在监,已是渎职懈怠,怎还敢让他们於庄所随意走动,莫非你收了他们贿赂,想要徇私枉法不成!” 高师盛拱手回道:“大人明鉴,非是下吏受贿徇私,而是实在不敢冒犯比丘。” “不敢冒犯,莫非就是你搪塞的理由?”这算什么理由,言下认定了,高师盛收受梅川院僧人的贿赂,才放任他们如此有恃无恐。 高师盛闻言垂手而立,不卑不亢的回禀道:“下吏远江高氏子弟,行虽不肖,却也不是用钱财就能买动的。” 远江高氏与天方山内氏同属远江三十六众,论家格地位,高氏本姓高阶氏,为长屋君的五男,安宿府侯,臣籍降下,赐姓名高阶真实。 高阶氏家格贵为朝臣之属,论权势地位虽不及源平藤橘四大姓,但也是显赫平安、镰仓、建武、室町四朝的武家名门,高阶信西入道执掌朝廷的时候,山内氏还不知道是哪家朝臣派在关东打理庄园的家奴。 不谈出身,高氏乃奉公今川家二百载的谱代家臣,山内氏只是外样新参众,归附骏府不过几十年,亲疏远近,不言自明。 高师盛现在地位虽卑,但述职前也是骏府直臣,论地位两人齐平,无论从家名、出身或是资历哪方面讲,都不是山内氏丰一个六品通判郎官,可以当众训斥。 刑部少录松上信宗一见情势不妙,忙站出来打圆场:“通判言重了,言重了,我与新九郎相识久矣,他为人清廉,素有贤名,怎会徇私受贿,知法犯法?我等远来,不悉民情正要多多依靠新九郎协助才是,不好因此无谬生隙。” 庄所差役听见通判郎官质问,是否受贿,不由都紧张起来。这个罪名可大可小,骏府法度严令禁止官吏收取贿赂,法令严苛到受贿过百文者杖三十,与斗讼罪齐名。 法度虽严,但私相授受的贪赂之风,却一直存在。 就连今川义元自己,每年也是公开接受国中大座商的请贿,明码标价,售卖东海道各类商货的专营权,上行下效,官吏们收取钱财谋私,只要不是太过分,都不会有人过分追究。 松上信宗对庄所差役,受没受贿,根本不关心,处理完眼下的案子才是他的职责,就算真的贪污受贿,也是勘解由使厅管的廉政事。 他跟高师盛同在骏府城任职过,虽然只是泛泛之交,但对其风评还是相信的,只不过这次错了。高师盛确实受贿了,但收的却是善光院的贿赂。 几句话勉强将这篇揭过,高师盛才请山内氏丰、松上信宗两位郎官,先进入后院中堂坐下,奉上清水后,吩咐室野平三去请云寿尼母女。 自己则去叫梅川院的僧众,昨夜忙活半宿,快到天亮时分,和尚们才休息。 庄所差役都不待见梅川院的和尚们,故而早上,在高师盛的带领下悄悄出了庄园,撇下他们,独自在路旁等候。 等郡里通判带着大小随员,进了庄所,和尚们才听见动静,半梦半醒的迷糊着将玄关槅门拉开条细缝,悄悄观察。 净空和尚见郡里来的上官去了后院,不禁暗自焦虑,他可比梅川院空善还关心案子如何判决,郡里不追究的话,梅川院空善不过死了个儿子,要是穷追到底,下一个死的可能就是他自己了。 见高师盛从后院出来,忙推开玄关,迎过去问道:“庄头,可是郡里来人了?” “正是,我正要相请诸位前去答话。” “还请庄头,万万要仗义执言,小僧代院中在此谢过了。”说完长揖一礼。 高师盛连忙避开,不愿受他礼拜,口中连道:“不敢!不敢!”心里想的却是,真是不是一类人,不进一庙门。 事到临头,还是拿空头白话在这晃点乃公,待会自有你们哭的时候。 几句话打发走净空和尚,让他领着梅川院空善等人前去后院回话。 然后来到庄所前院僻静处,躲开两名郎官带来的随员,叫过北庄万次郎和木村兄弟:“你们三人分别去请善光院僧众、长谷川隼人和长田盛氏,务必午前全都找来。” 三人应了,转身就要走,高师盛拉住三人小声说道:“等等!” “庄头还有何吩咐?” “郡守不但派了通判和刑录两名郎官和随行的狱卒,还带了查封状令,审完案后必然要去查封两家寺院。善光院主证弘禅师,良善和尚,实在不应该受此牵连,昨日也央求你我相助···这样吧,万次郎你去善光院,告诉证弘禅师让院中早早做好准备,平六、平八你二人分头去找长谷川与长田二人过来请罪。” 通判、刑部都是郡里比较重要的司法官吏,具体到工作也是各有其责。 检举犯人、裁决诉讼等都是通判负责;查封罪人家产,逮捕入狱则归刑部管。若仅仅调查取证,是不用刑录前来,适才二位郎官给他看的状令上,也是清楚地写着,要对两家寺院封禁查抄。 高师盛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他无法控制郡里的宣判结果,只能用这几乎话隐喻提醒善光院僧众,赶快趁着刑部查封前,抓紧时间将院中的金银细软转移走,免得人财两空。 这也算对的起善光院院主证弘,送出的五枚金小判,至於证弘大和尚能不能听懂,就不关他的事情了。 北庄万次郎,心思伶俐一点就透,连声应诺,说道:“庄头之意,我已经全都晓得,小人必然能如实转达,将此事办好。” 北庄万次郎,木村兄弟三人个自领命,分道扬镳。 高师盛送走三人后,迈步回了庄所。 九月竹醉,山间应已秋风乍起,但今年的东海道却与往年不同,天气依然十分炎热。两位郎官乘坐牛车,尚还要先在后院屋敷内,饮水纳凉,一路步行跟随的狱卒、武士就更不用说了,早就又渴又累,苦不堪言。 无人伺候,就只能自己动手,向庄所差役借了两个木桶自去井户打水,新津孙一郎从长屋里捧着一摞陶碗送来,好供郡里上官舀水解渴。 人累牛也渴,人喝饱了牛还得饮水,驾车的小侍拎着马棚里的水桶打满水,出门正要给牛送去,差点同回庄所的高师盛,撞个满怀。 “哎呦!····你···怎么是你?”两人不约而同的“哎呦”了一声,抬头观瞧,却是互相认得。 给牛送水的那名差役,身量不高,肤色黝黑,本名叫板仓四郎右卫门,原本是在三河国净土真宗永安寺出家的沙弥,年前高师盛随母亲前去寺庙进香膜拜,那时还受过他的侍奉,因为长得实在太黑,所以印象深刻。 只是不知何时还俗归家,来了远江国的敷知郡当差。 板仓四郎右卫门连忙放下水桶行礼:“板仓四郎右卫门无礼,冲撞了大人,还请恕罪!” “无妨,你我也算老熟人了。”高师盛让开门户,让他先过。当时武家子弟出家还俗很是平常,有的武士一生,因为各种原因甚至多次出家,比如今年在川中岛跟武田家对峙的越后长尾氏家督长尾景虎就是此中翘楚。 “家慈先前还念叨着,今年去永安寺进香时要带些我不穿的衣物给师弟送去,没想到你竟还俗了。” “有劳,长亲师叔挂念,今年六月,骏府招选武家子弟奉公,小僧父母便让小僧还俗奉公。”今川氏每年都会传令各郡,选举年龄合适的武家子弟,补替出缺的寄子众,板仓四郎右卫门家名不显,加之年纪也大,入选后去骏府城走了个过场,直接就被下派到郡里担任吏员。 高师盛的母亲,云殿前是出家居士众,多年前便已经遁入空门,所拜的禅师正是永安寺的主持,板仓家又是其樱井松平氏的武士家臣,每次去时都对他格外关怀。 板仓四郎右卫门能还俗出仕骏府,还是高师盛的母亲云殿前提点。 出家居士便是指在家修行,而非真的剃度出家,净土真宗认为佛性众生平等,人人均有佛性,只是因性别不同,所患苦恶不同。行为上,男众较女众勇勐强健、杀障凶碍多:心理上,女众比男众多嫉妒、瞋恨、计较。 佛陀在《首愣严三昧经》中说的:“善男子!发大乘者,不见男女,而有别异。所以者何?萨婆若心,不在三界,有分别故,有男有女。”--对于一般的凡夫俗女,,一旦发起菩提心,则立即超越了男女的差别,因为道心是没有男女的。 对于男女一律称为师,高师盛母亲的法号选的是父亲松平出云守长亲的名字,故号长亲居士,板仓四郎右卫门才会称为师叔。 注释一:板仓四郎右卫门胜重,有“板仓政要”之称的江户名奉行。 生于天文14年,永禄元年才13岁,应当还在三河净土真宗永安寺出家,剧情需要让他提前出生四年。 注释二:长屋君,安宿府侯说得是长屋王、安宿王父子。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永禄元年 第十九章慎死滥长流 因有公务在身,高师盛与板仓四郎两人没有多聊,能遇见熟人,亦是好事,告诉他日后得闲可来庄所做客。 回到后院中堂,正好碰见两位郎官传问相关事由,梅川院空善年纪大了,身份特殊,被允许坐在屋中答问,其他僧人连同净空和尚都是在内一律跪在院中待罪。 云寿尼母女虽是苦主,但此回事主要审决“宗论”而非杀人,两人露了一面,就被请回偏房暂避。 ………… 等了半个时辰左右。 木村兄弟很快带着长田盛氏和长谷川隼人回来,随后是善光院院主证弘和其两名弟子,其他和尚都没过来,当是在院里忙着转移财物。 见案件相关的主要人等都到齐了,没必要再等下去,刑录松上信宗轻轻咳嗽一声,闻声知意,庄所差役便在庄头和付盗两人的带领下,退避旁侧。 屏退庄所差役,是为了保证案件的公正性,避免出现人犯与庄所差役勾结,或者差役强行胁迫犯人认供的情况出现。 随行狱卒和武士手持叉棍,按压佩刀,分成左右两列,於院内排开,口中发出“呜哇”怪叫,威吓人犯。 看的室野平三一众差役,很是惊叹,他们乡野鄙夫,哪里见过这种场面。 等一番堂威喊完,跪坐在式台回廊左右两侧的小侍,缓缓将玄光槅门拉开,两名郎官整冠束带,满面肃容,端坐桌案之后,威仪自服。 山内氏丰是郡里有名的能吏,郡守心腹,以往办案都能秉公断处,此回也不例外。仍旧是要依次传问人犯事情经过,推敲真伪,并不偏听偏信某一家之言。 通判地位较高,不能由他先来问话,向刑录松上信宗点了点头,示意可以开始审讯。 松上信宗办事干脆利落,用手中折扇轻敲面前的桌案,唤道:“仵作何在?” “下吏在。”一名白帽素衣的中年人,弓腰出列。 “尸验可有遗误?” “并无遗误,死者年纪、体貌与“丧付文状”中描述无二,伤口的位置、形状深浅也都相吻合,询问过苦主后,当是其本人正身无误。”仵作即法医,负责检验尸体的工作,“丧文状”是交给上级官员的总结报告。 命案是有“尸体不能离寸地的规矩”,但郡里的刑吏往往很难当天到达命案现场,庄所收敛尸首前,就要书写一份“丧付文状”,跟命案呈文一起转交给郡里,当做来日供刑录郎官辨认尸首的第一手文书。 如果尸首与“丧付文状”描写的明显不符,就说明案件必定是问题。 高师盛在骏府奉公多年,填写“丧付书状”这类文书,可谓熟门熟路,记录的十分详细。 松上信宗挥扇示意,其可以退下,转头注视堂下跪着的人犯,眼神不停来回梭巡,直到看着人都感觉发毛了,才突然厉声断喝:“长谷川隼人,长田盛氏还不出来领罪!” 长谷川、长田二人原本跪在院内,本就忐忑不安,来之前就木村兄弟就对他二人好一阵吓唬,突然听到一声断喝,吓了一个激灵,慌忙膝行出列,拜倒堂前,口称小人听罪。 “你二人本是军役国众,世受俸禄,当更该知晓骏府法度律令,结果你二人不但不思报效国恩,反倒蛊惑良民,聚众闹事,扰乱法度,莫非要反逆不成!” 两人闻言大惊失色,连道不敢,请大人宽恕。 看到二人对法度律令,还心存畏惧并非真的是凶顽之徒,松上宗信面色稍霁,缓声训斥道:“郡守本欲将你等黄册革除,断绝家名,以儆效尤。幸赖平山庄所代官高氏师盛,替汝二人苦求开恩,愿以身作保,郡守念你两家世代奉公,暂且留罪,维持原判不改,日后当好自为之,莫要再以身试法。” 松上信宗不知高师盛为何愿意替院下跪着的两人求情,但愿意卖个好给过去同僚,直言告诉二人,谁替他们求的人情,保全住家名和军役众的身份。 长谷川隼人、长田盛氏二人叩谢郡守开恩,又转身向着高师盛拜了两拜,齐声谢道:“多谢庄头回护之恩,小人万死难报。” 高师盛坦然受之,伸手虚扶二人,说道:“不必谢我,日后当以忠义二字,尽心奉公。”说罢,示意他们暂且退下,不要耽误松上刑录继续宣判。 长谷川二人,所犯不过小错,真正重头戏是对两家寺院的处罚,这个可不是能像刚才那样,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就能饶过去的。 “请通判问话。”松上宗信圆滑,不愿意干得罪人的事情,於是开口请道。 山内氏丰年过三旬,黑须长髯,相貌堂堂,为人刚直清廉,却是根本不怕这些和尚们记恨。 “净空和尚可在堂下!” “小僧在。”头一个便被叫到姓名,净空和尚不由暗暗叫苦,却不得不出列请罪。 “你带人挑衅“宗论,招至命案,你可还有话讲?” “求大人明鉴,小僧实在冤枉啊!” “你待怎讲,莫非还冤枉於你不成?”山内氏丰不似高氏有家学传授《平安律令》和《武家诸法度》。 他学习的是骏府校学教授的《宋刑统》,本人更推崇审断“阿云案”的大理寺详断官许尊,所主张的慎刑宽免,不以好恶罪人。 即便案情明朗,犯人喊冤就要听取辩解,讲究以理服贼,而非靠严刑逼供,草草结案。 “这……善光院……本是我梅川院的产业,纵然小僧等人有错,亦是被善光院所逼啊!”净空和尚喊冤叫屈,只是下意识的举措,被通判一问,也是无法狡辩,只好硬着头皮拿宅院所有权说事:“况且地契也是在我梅川院手中,那善光院周围的土地,分明就是我梅川院的产业,取回自家田产,怎么能算罪过。” 他虽有话讲,但山内通判却也与他有话要说:“上川家庙本系私人,本家不愿意供奉真言宗,要改宗净土并不违背法度,骏府早有律令,严禁私下转让田产地契,况且平山庄两年前就被骏府收归直领,附近土地皆是骏府所有,你所说善光院周围土地归你梅川院所有,可有郡中批文示下,保人是谁?每年租庸的回执可有?” 净空和尚哑口无言,对啊!两年前上川家就被改易去了引佐郡,这里的土地早就是归了骏府。这所宅院只是郡里和庄所考虑到是佛堂,才没有派人过来驱赶净土真宗的僧人,但每年都是要收租庸。 这种田产归属权的纠纷,说别的都没用,依据法度,谁租赁就是谁的,你梅川院说是你的,那就拿每年交完租庸后,郡里给你开的收据回执出来就行了。 “当年上川家确实承诺,要将此宅院赠与我宗。”梅川院空善见弟子招架不住,连忙开口:“通判若是不信。可以去请上川大人过来一问。” “我方才已经说过,转卖馈赠田产,要有庄所乡縂作保,骏府官吏开具文书,改换地契才作数,且不说上川家只是口头承诺,就算是真的私下转送地契,没有保人文书,也是算不得数的!” “我远江寺家与豪族,皆享有“守护不入”之权,这等事无需骏府状书承认····通判····” “禅师可以噤声了!”山内氏丰本就不已他年老德高为敬,听他如此视骏府法度如无物,毫不客气的驳斥道:“此时还未问道禅师,带我审讯足下时,再来答辩也不为迟。” 说完,也不管梅川院空善脸色难看与否,对净空和尚劝诫道:“田产所属,清清白白,无需再议,梅川院净空你为“宗论”祸首当罪加一等,若此时认罪伏法,我还可酌情减免部分罪责,不然即便你身为僧众,可免一死,也难逃长流青岛!” “小僧认罪,小僧认罪,肯请大人法外施恩!”净空和尚本来还想再为自家辩解几句,一听“长流青岛”四字,登时面如土色,叩首顿地,苦苦哀求。 就连在场的差役公人也是,面露畏惧,像是活见了鬼的晦气样子。 高师盛暗忖道:“这位山内通判倒也不是迂腐之人,虽不动刑,却也会恫吓犯人,迫使认罪,要真请净空和尚去青岛走上一遭,还不如在这里就乱棍打死,尽早打发了他。” 山内氏丰所说的青岛,位于骏河与伊豆群岛之间的海域上,与伊豆丈八大岛齐名。根据《八丈岛志》、《青岛岛史》记载,先秦时孝灵大王七十二年,徐福受秦始皇派遣至东海寻找长生不老仙药到达纪州熊野。 徐福一行到熊野后,派遣童男童女乘船四处寻找仙药。途中船只被海浪冲散,乘坐童男童女的船漂到八丈岛,乘坐童男的船漂到附近的青岛。从此,八丈岛叫“护女岛”或“女岛”,青岛叫男岛或“童男岛”。 居住在八丈岛的童女和住在青岛的童男,每年南风吹来的时候,童男就渡海去八丈岛与童女交际,有意者可以同居。过一段时间后,童男仍回青岛,次年这个季节再来。若前一年同居的童女生下男孩,则由童男带回青岛;若生下女孩,就留在八丈岛。 传说有多美好,现实就有多残酷,八丈岛与青岛因孤悬海外,生活困苦,自平安时起就是流放重刑犯的地方,平治之乱后源赖朝被流放伊豆国,就曾圈禁在青岛。 “犯死罪获贷者,多配隶骏州青岛及豆州丈八岛,皆有屯兵使者领护”;“初,僧人有罪至流,亦执针配役。至是,诏罢免之。始令杂犯至死贷命者,勿流二岛,止隶诸州牢城”。即死罪赦免者,甚至僧人犯罪开始也往两岛送。 囚犯在去两岛行前即烙上了“刺配八丈岛”或“刺配青岛”等字样,长达七寸左右。到达丈八、青岛后,即被岛上驻军昼夜看押服工役,多是开矿、造船等工役。有囚犯受不了岛上之苦,甚至有投海自尽的行为。 时下两岛为今川、北条两家更领其一,作用依旧是流放犯人的所在。但却不向平安时起负责供给人犯食水,全靠岛上自足,土著尚且生存艰难,有哪里有余力来养犯人。 为解决粮食、饮水不足以及看管人手不足的问题,世代负责管理岛上“牢城营”的童岛氏想出了诸多残杀人犯的手段,“活吞鱼”、“食布袋”、“劝君酒”等等方法,将人犯数量始终维持在一定数量。 “活吞鱼”把很细小的铁钩放进鱼肚子里,然后让犯人吞下,铁钩入肚,难以排出,钩破肠胃,犯人必死;“食布袋”最开始叫“土布袋”是给麻袋装满土,压在犯人肚子上,犯人只能出气不能进气,最后窒息而死。玩“石布袋”,具体讲,就是往麻袋里装鹅卵石,扎紧口儿,然后用这麻袋痛殴犯人,据说这样打犯人不容易见伤就死。 “劝君酒”是硬灌犯人海水,海水有盐毒,人岂能多饮,只“劝”上三四回,人也就完了。 即便牢城营狱卒,心情好,对犯人不打不骂,也不见得就会给饭吃。根据《平安律令》监狱方“应给饭食而不给者,杖六十”,即如果狱卒克扣了犯人的伙食,便要被打六十大板。 但在孤悬海外的两岛,狱卒时长克扣囚犯饭食,眼睁睁看着囚犯饿死。 这也主要由于岛上粮食紧张。两岛的供粮实行自给自足制,由岛上的不足百家岛户供给。开始刺配来人数尚少,不过百十来人的犯官僧人之流,还可以自给自足,但由于刺配两岛是朝廷的定制,各路强匪恶盗悉数流放至两岛,刺配人员最多时达千人左右,口粮严重供应不上,也影响了岛主等人克扣粮食。 童岛氏担任岛主时就干脆将超额人犯直接扔进海里淹死。 手段之残忍,令人发指。建武新政之初花将军北畠显家之父,后醍醐大王近侍北畠亲房就曾上疏奏表,请求不要在将人犯再流放两岛,“配隶重者八丈二岛,其次二名筑紫,其次三千里至陆奥。如计每年配到三百人,十年约有三千人,内除一分死亡,合有二千人见管,今只及一百八十,足见其弊。”四国岛古称伊予之二名岛,九州古称筑紫国。 说的就是朝廷流放罪人的四个去处,丈八两岛的险恶甚至还远在四国、九州、陆奥这三处偏远边陲。 两岛的恶名,在东海道与武藏野可谓家喻户晓,止孩夜啼的黄泉地狱,莫说是净空这么一个养尊处优的和尚,就是官吏武士对押解人犯去这两岛也是唯恐避之不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永禄元年 第二十章罪到临头万事休 僧人终究地位超然,即便犯有“宗论”之罪,也可免死,净空和尚被“长流青岛”四字吓得抖如糠筛,只要不被流放青岛,怎么都行。 山内通判给他定的罪名无敢不认,最后被判了一个刺配长流二百里,到安培郡的安部金山下的劳城营服苦役三年,遇赦不免的罪名。这三年刑期中,即便骏府大赦罪犯,净空和尚也不在赦免之内,一定是要把这三年苦役服满为止,才能释放。 最初见史料记载的刺配由来是,永观元年,东大寺僧人奝然由台州入宋,翌年,宋太宗赐予他一部蜀版的《一切经》。 同时因重开勘合贸易,带回来的不仅有佛陀经卷、诗词歌赋、丝绸钱币、朱玉瓷器等物,还有各种自五代开始流传下来的刑罚,刺配长流就是其中之一。 平安朝初期,已有流放犯人的刑罚,菅原道真就曾被贬官流放九州太宰府,但当时并不属于刺配,且是因为得罪朝敌,被贬官流放。 最先开始将宋朝刺配流刑,正式实行的是平大相国入道。 治承政变,他先将以藤原基房为首的反平氏亲贵,约三十九人院近臣全数罢官,并任命亲平氏的亲贵以取而代之,后将后白河大王幽禁於鸟羽殿,结束院政,正式宣布平氏武家,执掌天下大权。 平大相国清盛入道晚年,乾纲独断,专行跋扈,伊势平氏升朝殿,入仙籍者一十六人。 平家一门控制了萨摩、筑前、长门、周防、伊予、备中、伯耆、备前、赞岐、阿波、但马、播磨、丹后、丹波、淡路、和泉、纪伊、伊势、若狭、越前、加贺、能登、佐渡、越中、飞驒、美浓、尾张、三河、骏河、武藏、常陆和上总,共三十二处令制国。 天下泰半,朝野上下,可谓尽落伊势平氏之手,以仁君在源赖政的劝说下,决定起兵反抗平氏夺权,自称“最胜院君”,并向关东源氏下达讨伐平氏的令旨。 不久后事泄,平氏派兵包围住高仓宫,以仁君、源赖政、源仲纲、源兼纲等人被迫出奔三井寺,并向延立寺和兴福寺求援,延立寺拒绝,只好逃亡奈良兴福寺,在逃亡奈良的途中被平知盛、平重衡、平行盛、平忠度等人带兵截杀,双方人马於宇志川交战后,源赖政、源仲纲、源兼纲等人相继战死,以仁君继续逃亡光明山,於鸟居前遇到平家武士藤原景高、藤原忠纲的袭击,中箭落马身亡。 以仁君之乱事败,被诛杀后,五子平重衡献计,矫诏王命,以效仿中原为名,引入《宋刑》。 遂以《宋刑统》中:“刺配之法二百余条,其间情理轻者,亦可复古徒流移乡之法,俟其再犯,然后决刺充军。”为名。 将参与作乱的源氏一党,按罪名大小悉数刺配长流,其中里面就有源赖朝,也是那个时候起,丈八、青岛才开始正式成为重犯的集中流放地。 梅川院其他犯案僧人只是从犯,本着从罪轻量的原则,仅被褫夺度牒,从比丘众降回至沙弥,杖责三十后,驱赶回本寺,终生不得再返敷知郡,好歹是不像净空和尚一般刺配流放。 昨日一起参与“宗论”的僧兵,虽有僧字,也剃光头,却不是僧人。非但享受不到宽免的待遇,反而还要被从重处罚,当真无妄之灾。 都被判处罪获隶徒,收押官卖。因案发在平山庄,所以就由平山庄所进行官卖,或者留下耕种隶田。 这也是判决的陋习或者说是惯例,乡中犯案,官卖隶徒和查抄家产就要当做奖赏,赐给处理案件的最基层官吏,做为他们竭诚奉公的回报。 此案要查抄的家产数目太大,九成以上都要收归郡里,四名隶徒不值几个钱,倒是可以直接发给庄所。 昨日参与“宗论”的僧兵共有四人,两人今日在场候罪,还有另外两人还在梅川院内,还不知自己二人已经被郡里的通判郎,直接给“官卖为奴”。 山内通判当即发飞签牌票,青木大膳上前接令,只等案件了解,就可以带庄所差役引路,领着狱卒前去梅川院拿人。 净空和尚得知自家要去骏河,连挖三年的金矿,心如死灰,开矿亦属于苦刑,危险性极高。 身子一软,瘫倒堂下任由书役抓着他的手在状书上,草草画供认罪。 之前没有定罪,还可免受枷锁之苦,现在一画供,立刻就有狱卒上前,给他挂套上枷锁,压倒在地。 旁侧狱卒取出一块类似牲口嚼头的物事,塞进他口中,然后绕至身后,伸手用力一勒,净空和尚挂着沉重的枷锁,又被狱卒压倒在地,脖颈低垂,这时被人从后大力一拽,不自然的将头向上,猛的扬起,发出痛苦哀嚎,因为口中塞着东西,吐字不清,院内人等只能听见他发出“呜呜”的怪叫。 这么做非是折磨於他,而是怕净空和尚脸颊刺字的时候,受不了痛苦,慌乱中咬舌自尽。 刺面也分为“大刺”和“小刺”。凡犯重罪的,就把字刺得很大,而且根据不同的罪行,所刺的形状也不一样。 律令曾规定:凡犯盗罪,刺环于耳后;处徒刑、流刑的刺方形;处杖刑的刺圆形,三犯杖刑移于面,“径不过五分”。 后来又规定,“凡强盗抵死特货命之人”,在额头上要刺强盗二字,余下的字分刺两颊。所刺内容除“选配某州、郡牢城”外,也有把其犯罪事由等刺于脸上的。 后来发展到后期,又多了刺额头,刺双臂,刺后背等方法,各有美名,曰为:开天眼、盖牌告、拔金印。 其中也很有说道,刺额头可蓄发遮盖,刺双臂及后背者还可以用纹身隐去,这三类对比刺面,算是罪重实轻的处罚。 净空和尚所犯罪名甚大,理应刺寸字於额头,但考虑到僧人的身份,改成刺左面,律令上属于宽宥,实际上反而不如刺额头,只能说算他倒霉。 刺字的工作,多由仵作兼任,这次也是如此。 仵作见人犯已经被控制住了,询问两位郎官是否可以行刑,得了许可后,提着箱匣,从式台回廊走了下来,转到净空和尚左侧。 辅助刺字的小侍正是板仓四郎右卫门,托举竹盘,跪在旁侧,仵作从箱匣中依次取出钢针、肋差、两张干布、油墨以及毛刷,依次俺摆放好,另有狱卒送上一碗清水和一盏油灯。 钢针和肋差皆是刺字之用,根据犯人罪名身份不同,所用的工具也各不同,钢针刺字还好,起码伤口不大,若是用肋差短刀来刻字,即便伤口痊愈,也是被毁容了。 行刑者若是一不小心手抖,或是故意使坏,半张脸都要被划烂。 划烂还不算完,还要在另外半张脸上重刻,过去不是没有发生过犯人双面都被割烂,但刺字仍未完成的事情。 作为应对,律令规定故意划烂犯人面目,破坏刺字者,斩指谢罪。 肋差短刀就变成在刺面时,割去犯人碍事头发的作用,只有穷凶极恶的大盗恶贼,或者得罪差人,又不肯花钱消灾的犯人才会被用肋差刻字。 净空和尚走运,今天是两位郎官亲自监刑,不不宜让场面太过血腥,他罪名虽重,这次也只是钢针刺字。 仵作先将一张干布用清水浸湿,帮他把左脸擦净,免得沾染污垢,影响手感判断,刺得不准,净空和尚没头发,倒是省了割发这个环节。 伸手捻起一根寸半长短的乌黑钢针,沾了沾清水,反手一抖将水珠甩落。 水从天降,落土归尘,这叫做两不相欠。意思是告知天地神佛,此回行刑并非私仇,而系公干,以求不受业报,甚至盼望代替朝廷,惩戒罪人能够积累功德。 水珠甩落后,将钢针放在油灯上仔细炙烤,既是做消毒之用,也是刺字时能够让伤口快速结痂,字迹清晰。 通常犯人为了让字迹不那么清楚,都是提前花钱买通行刑的仵作,省去这个流程,再央求将字刺的浅一些,混着鲜血涂墨,退堂后拿布一抹,字迹就能下去大半,天长日久,伤口一愈合,多半也就看不大出来了。 净空和尚没时间花钱运动,人家仵作又不欠他的,不紧不慢的将钢针烫的通红炙热,差役们从来都是讲究现打不赊,给了钱怎么都好说,没给钱也是怎么都好说。 一句话看吧! 净空和尚侧着眼睛,看着仵作拿着滚烫得钢针凑了过来,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不停滑落,口中呜咽声不止,神情惊恐万分,使劲全身的力气想要挣扎起身逃跑,左右两侧压着的狱卒嫌他抖得厉害,一人踩住一条大腿,向旁边的同伴招呼道:“再来两个人拿住了他,别让他乱抖,把字给刺坏了!” 他这副凄惨的模样,就连高师盛也不忍心去看,实未曾想到,刺字之刑竟然如此恐怖。 山内氏丰跟松上信宗两人,反观面色如常,都是见惯不惊的模样。 又有两名狱卒上前,一个搂住净空和尚的额头,另一个伸手捏住下巴,死死控制住,让他不能左右晃动,好方便仵作动手。 近前的狱卒太多,高师盛又离得远些,看不清到底如何施为,只闻见院中传来一股肉香,转眼在看,净空和尚身体猛的抽搐几下,便没了动静。 两位郎官,见得犯人昏死过去也没叫停,任由狱卒们继续动手。 行刑不可停,即便犯人受不住折磨当场暴毙,也要等刺完字才能抬下去收尸,这是规矩。 仵作一直把“刺配骏州安部牢城营”九个大字全部刺完,用干抹布抹去血迹,又取毛刷蘸着在伤口处用力涂抹,待油墨将字迹完全浸透后,再复用干布将多余的墨迹擦去,反复几次后,字迹清晰可见。 仵作自觉颇为满意,许久未曾与人开脸,手下虽然有些生疏,但胜在技艺精湛,做到了一气呵成。 满意的点了头,才回身向两位郎官禀告:“行刑以毕,请郎官验刑!” “人犯如何?”刑录松上信宗问道。对犯人行刑归刑部管,如果犯人没熬过去行刑,直接暴毙当场,他还要写一份回文解释缘由,很是麻烦。 “启禀大人,刚才我以探过鼻息,人犯只是经受不住,昏死过去而已。” “那就拖下去暂且收押,等回郡后再派专人押送安部劳城营服刑。”行刑完毕,监刑官要验看刺字是否合乎标准,对松上信宗来说,只要人没死就好,也懒得再验看刺字是否合乎标准。,仵作是老手了,他信得过。 “谢大人信爱!”仵作躬身退下,自去将工具全都重新收回箱匣,两名差役拽着净空和尚的两条胳膊,将他拖下堂去。 长田盛氏与长谷川隼人更觉庆幸,有高师盛与他二人作保,不然也来这么一回,大好男儿脸上被刺上一串大字,当真没法做人了。 心中对高师盛,不由得更加感激。 高师盛与净空和尚接触不多,但也多少能察觉出对方,平日也算是能说会道的人物,可惜是和尚遇见官,有理还要说不清,更何况他这没理的和尚。 千言万语也抵不住一句“长流青岛”,直接就被吓破了胆子,若是能静下心来,好好想想,就当知道,这不过是山内通判的虚言恫吓之辞,他这点罪名还不远至於被判这么重的刑。 当然,他若是咬紧牙关,死不认罪也是无用功,郡里已经下定决心要查抄两院,罪名可以说,昨夜於郡里就拟定好了。 山内氏丰这个通判想慎刑罚,复审一遍,旁边的刑录松上宗信也不会继续陪着等下去,诉讼论者每斥为三木之下,何求不得,过上一通刑具,受尽折磨,最后还不是要乖乖招认。 差役们整治犯人的手段,不如八丈二岛狱卒那样心狠手辣,但也是有些吃饭的手艺。 注释:平安以降,有流放但是没有刺配,文中所说只是小说家戏言,各位看官万勿当真。 刺字流程大体与文中描写,差距不大。宋代开始重新大规模兴起的纹身,的确与刺配滥施有关。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永禄元年 第二十一章律令驳杂案终定 处理完和尚们,剩下的就是两名僧兵了。 青木大膳接过排票后,这两名僧兵的身份,就变成庄所差役们这个月的赏钱了。 不用人吩咐,北庄万次郎就带着其余三名差役上前,将两名僧兵按到在地,掏出绳索捆得结结实,两名僧兵生的再魁梧有力,这时候也不济事,戒刀昨晚被庄所差役收缴走了,不然也不会放心留外人在庄所过夜。 周围十几名狱卒、武士,按刀持棍,警戒在旁,想跑也无处跑,更何况刚才净空和尚的模样,更让两人不敢生出任何反抗之心,发卖为奴,也比去直接被刺配去金山挖矿强,干脆乖乖认命。 在山内通判这位郎官眼里,僧兵之流还不如骏府名下的黔首百姓地位高,那怕隶徒也是为骏府耕田纳粮,犹有用处,而这些自持勇武,给僧人为虎作伥的僧兵,纯粹就是破坏地方稳定的地痞流氓。 这两年关东混战,各家大名乱捕人取,集中发卖,使得生口价格暴跌,现在行情一个年轻壮劳力也不过两贯永乐钱,四个人也才八贯,实在没被他看在眼里,所以任由庄所发卖。 高师盛想得却是,要是能把四名僧兵保下,留在身边当个随从,也算勉强完成聚众的第一步。 想通此节后,高师盛轻声嘱咐身旁濑户方久,让他过去告诉北庄万次郎四人,不可轻易折辱於那两名僧兵。 狱卒将院内地面上血迹洒扫干净地,山内通判也开始在屋中问询善光院院主证弘。“证弘禅师,凶手矢田作十郎本是三河善秀寺的坊官,因何会无顾来你善光院?” “通判明鉴,我善光院本就是善秀寺名下的别院,於两年前得上川家供奉,才在平山乡开设庙堂,每年“三经”法会上寺都会派遣僧官前来为信众讲法,今年派来的正是矢田坊官,是以非是无顾而来。”善光院证弘暗中观望半天,看出来这位山内通判大人性格刚强,断案不留情面,对付这种人不能直面道:“小人所说句句属实,不敢欺瞒两位大人!” 松上刑录感觉心底暗自庆幸,还好是郡守亲自下发的查封状令,不然真的按律推判,还真未必能够轻易结案。 骏府在东海道三国,实行的是多轨法并行制度,即今川家自己颁布的法度《今川假名录》,和养老二年起藤原不比等根据《大宝律令》重新修订过得《养老律令》为根本。除此之外,还有镰仓幕府的《御成败式目》、《追加法》和《贞永式目》,室町幕府的《建武式目》,以及《唐律疏议》、《宋刑统》、《洪武永乐榜文》三种渡来法,作为补充条例。 为何不统一律令,主要原因校学制度的不完善,校学师范教授的课业驳杂,水平也不高,奉行所的大小官吏们主要还是看自己家或者番头的家学如何,最终结果就是导致,法度相当杂乱。 毕竟《今川假名录》对比其他几种经过漫长时间考验的律法来说,只能算作是一个总纲约束,具体量刑还是要看奉行官修习的律法和个人对律令的理解水平,来进行决断。 山内检非违使少尉通判氏丰主修的是《宋刑统》,兼习《养老律令》;松上刑部少录郎官信宗学得是《唐律疏议》;高氏家学则是镰仓幕府的《御成败式目》和《追加法》、《贞永式目》,以及室町幕府的《建武式目》,其中最精通的当属高氏一族参与修订过得《建武式目》。 庄所内三个有家学的武家名门,学得都不一样,放到整个东海道三国,就能猜出律令到底有多混乱。 《今川假名录》规定,如果享有“守护不入”之权的豪族和寺家出现的纠纷案件。骏府官吏就可以出面介入,制止争端,进行裁断。 具体量刑标准是依据《今川假名录》还是其他《律令式目》要视具体情况而定,也就是那一条对今川家最有利,但豪族和寺家也不是傻子,也会引用相反的律令来反驳,争取让律法变得对自己有利。 这时候往往就要看,辩论双方谁更博闻强记一些。 远江不像骏河,是今川家的苦心经营二百载的本领分国,许多事情上都要对小大名豪族和寺家进行退让妥协,裁决纠纷的郡守代官们,往往很难做到像骏河国同僚那般,仗着背后骏府今川家的威信,一言而决。 善光院文书齐全,无有错漏,证明了善光院系为租用骏府的私产。 《御成败式目》与《建武式目》明确承认,在这种情况下,善光院僧众享有“守护不入”之权,拥有组织僧兵,保卫寺庙的权利。“守护”尚且“不入”,那你真言宗没有得到允许,携带武器擅自闯入鸟居以内的范围,都属於“盗贼事”。 别说只死了一个,就是被全杀了,善光院也是无罪,属于是合乎律令的正当防卫。 这也是为何善光院证弘,要请山内氏丰、松上信宗两人查阅卷宗文书,这也是他上堂后,底气十足的原因。 但反过来《今川假名录》与《养老律令》则不承认这种“守护不入”权,将“不入”涵盖范围大大缩小。 三种渡来法,则是认定属于“连坐”,善光院与梅川院的和尚们一个也跑不了,全都要伏法。 郡里依据的就是《今川假名录》与《养老律令》来判决,因为这最合乎国情,也最合乎骏府的利益。 敷知郡守对“宗论”死了几个人,死的又是谁并不关心,而是要趁机借题发挥,把两家寺院一网打尽,将院下的寺田全都收归骏府,扩充直领。 这个大前提下,无论两家寺院说什么,也不可能更改最终的判决结果。 山内通判合拢卷宗,对善光院住的证弘的意思,了然于心,仍旧故作不知的问道:“证弘院主,确实如你所说一样,善光院各类文书齐备,但这跟此案有何具体关联?” “这……这……”证弘院主本想反驳,这了两声,想到净空和尚的惨状,终究还是未敢开口,总不能直说自己无罪,梅川院的人死了也是活该。 别说两名通判不会同意,刚死了“犹子”的梅川院空善也要起身跟他拼命。 最终善光院上下的罪名与梅川院类似,也是被僧众褫夺度牒,僧兵被收押官卖,唯一比梅川院好的地方就是,不用被驱逐回三河国,仍然可以留在敷知郡。 两家寺院,长达两年之久的纷争,算是以善光院的惨胜而告终。 关於本案人犯的处置已经完毕,剩下的就是查封寺庙一事,松上刑录伸手招来两名小侍,让他们分别把郡里下发的查抄状令,分别送给两位院主观看。 善光院主证弘提前得了,高师盛暗中的通风报信,来前就告诉留在院内的僧众,先将大部分财物转移到附近信众家中。 即便遭受查抄寺院,损失仍旧在可接受的范围之内,今日过后附近数个乡只有净土真宗一家独大,钱财总能慢慢积攒回来。 很痛快的开口表态:“郡守之令,贫僧无敢不从,不过还请两位郎官允请我院僧兵能自赎其身。” “可以,但价钱要按照市价来自赎。”松上刑录见他答应的痛快,於是也同意的干脆,自赎其身并不违法。 乱捕人取尚会同意俘虏自赎己身,只是自己赎身要比变卖便宜的多,自赎的价格最多也不会超过五百文,比两贯的市价相差四倍。 这些僧兵赎身所得的钱,都是归庄所差役所有,即便允许两家寺院自赎,也要保证差役们的收入。 梅川院主空善也没怎么犹豫,在同样求得允许僧兵自赎后,就答应了下来。 来之前他就有预感,郡里或许会查抄寺院,亦是提前就将财物都转移走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永禄元年 第二十二章道路闲谈言上将 上官有命,下吏服其劳。 查抄寺院这种大事,地方也要出人协助,这本来是乡里的工作,只是平山乡的骏府直领太小,并没有设立乡縂,所以干脆就由案发地的平山庄所代劳。 因为要一次查封两家寺院,山内通判与松上刑录两人分开,各自负责一家。 庄所差役跟松上刑录带来狱卒,都是敷知郡的属吏,没有骏府传书,不得擅离职守,更别说越境办案。 所以只能由山内通判独自带着检非违使厅,随行的奉公武士前去查封,相对远些的隶属引佐郡管辖的滨名乡。 检非违使厅根据各国石高,人口数目不同,通常设有最少两个以上的使厅,总揽辖下各郡发生的刑讼问题。 除了参与裁断外,一旦出现需要跨郡执法的案件,也是要归检非违使厅官员处理,征得刑部推官同意和授权后,就可以获得抓捕和查封的工作。 远江国地处东海道,人口稠密,根据骏府於天文二十年大检帐统计,远江国十四郡表高二十五万五千百六十石,共有丁口十八万两千於人,故而设立了左、中、右三个使厅来分别管理。 山内通判所在的佐久城检非违使厅,属於左厅,一般都是简称为远州左检厅,或者远左厅,敷知郡与引佐郡都属於远州左检厅管辖的范围,由他出面负责正合适。 两位郎官来时,共乘一辆牛车,因山内通判官职更高,负责查封的梅川院距离更远,松山信宗就将牛车相让,自己骑马相去,一路上饶有兴趣,四下远望。 高师盛亦骑马并肩相陪。 查封的人手,仅靠从郡中带来四名狱卒是肯定不够的,庄所也需要留些人手帮着书役室野平三整理公文。 青木大膳这个付盗,是必须要去的,长谷川隼人跟长田盛氏二人因为是军役众,也被临时征用,一同前往协助,善光院证弘和两名弟子也要一同跟着,可惜濑户方久这些货商要去三河国贩货,不然有他们在,倒也不至於会觉得人手不足。 北庄万次郎昨晚连夜送信,一大早儿又跟着两位郎官回来,一来一返几十里路,不见没有丝毫疲态,精神抖擞的在前头带路,不由让人啧啧称奇。 时正农忙,乡道两旁的田地间,依旧能够见到不停忙碌的黔首百姓,似乎对昨日发生的命案浑然不知,就连小孩儿们也都三五为伴,或放养牲畜,挖些野菜;或背着筐篓,沿路拾捡粪柴。 松上刑录骑在马上,称赞道:“去年远州水患,波及甚广,那时我带人前往各乡协助民部丞施救,遍巡全郡,无一不受侵害,轻者田业受损,重者破家流亡,今日得见平山庄百姓安居乐业,方知为何,郡守称前任庄头野山右兵卫治理得力,累功考效,钦定计为上优,被特许拔擢去了郡里。” 松上刑录今年刚满三旬,为人虽然圆滑事故,但也算是个良吏。 高师盛早与他相善,同在骏府奉公,虽彼此不算深交,但交谈起来也不会觉得拘束,很谦虚地附和着说道:“是啊!我初任本地庄所前,曾去野山右兵卫家中讨教,右兵卫敦敦教诲,让我受益良多,希望在下以后也能治理好庄所,不再出现人命大案,使得良善惊恐。” 松上信宗勉励高师盛道:“新九郎何必过谦,宗论之案虽然恶劣,但你昨天才刚来到任,和你没有什么关系。今天我与山内通判来前,朝比奈郡守还叮嘱我二人:“宗论私斗,皆是往年郡中放任之罪,非是地方的过错,不可过於苛责庄所差役。新九郎出身不俗,少时奉公便忠於人事,稍加磨砺,必可为州郡之才,与你二人比肩而立。让我与山内通判二人,不可轻视无礼。” 敷知郡守,名叫朝比奈元长。 虽是同姓,但根据系谱来看,却非是出身朝比奈氏宗家,而是西远江丹波守家。 高师盛很早就听闻过他的名字,不单是因为高氏与朝比奈氏,两家世代交好,更是因为对方的武名军略。 从骏河转任远江敷知郡,这处紧要重镇,既是为了弹压东三河与西远江的豪族,同时也是为了秣兵历马,编练国众,今川义元吞并尾张的意图可谓昭然若揭。 这也代表,留给高师盛准备的时间不多了。 这位丹波守精於军阵行伍,却跟板垣信方一样不通料民之术,只不过更懂得扬长避短,并不以苛政约束,没有习惯性的用军法来要求治下的官吏百姓,做到兵砦驻军那样,井然有序。 而是任用山内氏丰、松上信宗这样的能吏,来帮他治理民生,同时上呈疏奏於骏府,请求德令,抚养郡内受灾的百姓。 属吏偶尔犯有小错,也都是一笑而过,是以在郡内,不论百姓还是官吏之间的风评,都是极好。 对於这样有能力、又宽仁爱士的上官的夸赞,高师盛不敢怠慢,略微放缓马匹,向着佐久城的方向拱手遥施一礼,惶恐地说道:“丹波舅父乃是破城灭国的当世名将,强差人意可比吴侯绥边之略,实为龙骧,风行东海。尾张守恃其猛鷙,屡犯三河,主公吊民伐罪,兵进安详,诸将见战阵不利,又闻织田援军将至,有的便惶恐畏惧,失去斗志。唯有丹波意气如常,踔厉奋发,方才获取一国。新九郎身为晚辈,何德何能,竟然得此青睐” 天文十七年,织田今川两家因争夺三河国归属,爆发第二次小豆坂合战,今川军朝比奈元长担任一阵大将,作为先锋出阵,军今川凡战必克,唯安详城久攻不下,织田家督信秀亲率五千於援兵相救,诸将畏惧信秀悍勇,纷纷请求退兵罢战。唯有朝比奈元长一人,意气如常,正整理武备,审阅兵马。今川义元知道后叹道:“丹波有如吴侯,隐若一敌国矣!” 将之与东汉云台二十八宿将第二位的忠武侯吴汉相比。 次日决战两军在上和田布阵,前军先锋沿山坂道对峙。朝比奈元长亲为将士,擂鼓助威,麾下长子朝比奈政贞任先手役,以寡敌众,戮战不退,元长又命伏兵冈部真幸率众,拦腰突入猛进中的织田军侧翼,织田的阵形在一瞬间就瓦解了,从左到右开始全面的崩溃。 胜负已分,织田信秀被迫下令全员退却,率本队向上和田砦败走,在摆脱了今川追击后,留下儿子织田信广驻守安祥城,自己率军退回尾张古渡城。 替主公今川义元一雪前耻,可谓是今川氏能够顺利吞并三河国的首要功臣,是个擅长用兵的军略大将,深受今川家家督,及谱代重臣的敬重,与武田家板垣信方齐名,被称为东海道两大名将,还曾将山本堪助举荐给骏府大殿今川义元。 丹波守护是西远江朝比奈家,世代家传的官职,破克三河一国后,朝比奈元长又被骏府表举为从五位上的兵库寮头,仅次於今川义元本人的正五位下的治部大辅之职,可谓恩宠有加。 高师盛父亲的正室朝比奈夫人,便是朝比奈元长的亲妹,他虽非朝比奈夫人所出,但按辈分来说也是甥侄,称呼丹波守的官职更显亲近。 松上刑录笑道:“郡守好强,新九郎如无志才,岂会轻易夸奖於你。” 人无完人,朝比奈元长性格亦是好强,对於跟板垣信方并列之事一直深以为耻。 多次当众言称板垣信方为:“交会无知,使主家受辱;料民无略,致一揆蜂起;胜军无谋,为一阵大将却被讨死小人之手。如此无知、无器、无谋之辈,当真羞与之为伍。” 说得便是甲斐二十四大将之一,板垣信方一生中的三大败绩。 板垣信方早年负责代表武田家对今川家的外交,在后来今川家进攻甲斐时,未能提前预见,被追究责任,被放逐到今川、武田交界的山区,直到今川氏亲死后才被允许回归。 武田家攻占南信浓后,担任诹访郡代官,因施政太过於严苛,引起当地百姓不满,爆发一揆反抗武田家的统治。 天文十六与村上家开战之初,几乎就被村上义清打到全灭,多亏原虎胤的救援才得以扭转颓势。十七年上田原之战时,因开战之初便小有斩获而夸兵验首,没想到村上军突然发动急袭反击,板垣信方反应不及,遂败亡於乱军之中。 虽话失偏颇,有自作声价的嫌疑,但不管朝比奈元长外交方面、政治方面如何,起码军略用兵之道,的确是远胜板垣信方的大将。 “在下不过庸事食碌之辈,刑录关东源氏名门之后,通判雪斋禅师弟子,二位皆有治佐之才,岂敢望比,就是连野山右兵卫我也是远逊不如。” 虽然高师盛现在只是庄所代官,但不论郡守或是郎官,都对他还是很客气热络,并不真以微末小吏相待。 自家事自家知,高师盛对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还是清楚的,听到这一番话,愧感汗颜,还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被人如此夸赞。 敷知郡守朝比奈元长,在下属面前,不吝溢美之词,对高师盛夸赞有加,亲自替他扬名,并非是真的了解他对未来有着超出常人的“深谋远虑”,和认可他的才干过人。 心中有数,别人敬得不是他本人,而是远江高氏,在远江国二百载的家名,朝比奈元长、山内氏丰、松上信宗等人,话说的客气,但到底心中什么态度,除了他们自己,谁又能知道? 不管心中如何想,松上宗信作为朝比奈元长的寄骑与力,也算是半个家臣,对於高师盛这个主公子侄,还是愿意多亲近的,於是笑着提点道:“你可能可能不知,当年本家小豆坂征讨安详城,正是丹波守的爱将,本乡的滨名信亲大人斩将拔旗,第一个攻上城头,立下一番枪功,战后得骏府亲赏加封宛行三百石,新九郎身为丹波守的子侄,日后要与滨名大人时常走动,多多亲善才是。” 高师盛自是点头应诺,心中算是明白为何郡中来人,知处罚两家寺院,但对拒绝听从庄所调遣的滨名家却是只字不提。 交浅言深,两人都是聪明人,很自然的就转而谈论其他话题,时而说着骏府奉公时发生的趣事,时而议论一下最近名声鹊起的武士。 高师盛对自己的地位摆的很正,但落在身旁其他人眼中,他俨然已经成了,得到郡守外戚,备受赏识器重的大人物。 两人骑马并行,谈笑风生,长田盛氏一路快步紧跟在他们身后,很是眼热,他与无欲则刚的长谷川隼人不同,很是渴望功名,能够出人头地。 有心开口奉承,却始终插不上话,听着马上二人对谈,品评时事人物,想象到自家卑贱的出身,不觉自惭形秽,心底失落。 山内通判所认为的以才取士,取的也是武士豪强的武士,远不是长田盛氏这种乡野地侍。 一同随行的善光院证弘,还真的未曾想到过,高师盛竟然有这等出身,觉得日后在平山乡重开僧院,恐怕还要多多仰仗现在这个不起眼的小庄头。 不知不觉,众人来到了善光院。 注释:小豆坂合战至攻克安详城,其实是朝比奈元长之子信置的功劳,本人并无见记载,今川灭亡后降服武田信玄,政贞与板垣信方、吉川元春并称战国三骏河。 织田甲斐征伐后,被织田信长勒令切腹,儿子信良也死於军中,家名断绝。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永禄元年 第二十三章犹可讨价还 一路上两人看似言谈甚欢,实际说的都是些最客套的内容,谁也不会当真。 到得了善光院,稍微在门口等了一等,待院主证弘进去将留下的僧众,全都叫出来拜见,两人把马匹留在院外,迈步进院。 高师盛昨日来过一回,却没留意细看,现在观察却是按照伽蓝堂的规格大小、房舍布局建造,占地极广。客堂、禅房、斋堂、寝堂、浴堂、寮房、西净、放生池等附属设施,分布在中轴线两侧,东西对称。 寝堂等生活设施按内东外西的原则安排,修行僧众的禅房寝堂在内东处,供居士香客借宿客堂寮房在外西处,除此之外浴室、僧堂、西净这三默堂也是设在西面,正中央是供奉着亲鸾祖师本尊,设慧菩萨金身的伽蓝香堂。 经过上川家、真言宗、净土真宗三家多年修缮扩建,此时善光院的规模虽比不过名僧大德修持的丛林宝刹,但也称得上是祗园精舍,无怪乎梅川院的僧人会念念不忘。 如果说高师盛仅仅是单纯惊叹,山野之间竟有如此清幽禅院的话,那松上刑录对善光院的规模就是格外满意,寺大才会钱多,钱多油水才足。 并非是松上刑录本人贪财,想要暗中贪污,实是朝比奈元长在郡中以本部二百奉公郎党为基础,征召西远江国徒士八百,重新扩编一备旗本,耗资甚巨。 加之朝比奈元长本人深诩孙吴之术,讲究明严令,赏罚信。练兵时进有重赏,退有重刑,行之以信,示下於恩。 这些练兵诀窍,总结起来就是一个钱字,没有钱财支撑,纵是淮阴在世,也要望止兴叹。 虽以入秋,但离征收年贡还尚早,骏府又裁撤各类关卡,地方各郡少有进项,府库早就空空如匮,昨日高师盛派人送去的价值百贯的金判,虽然不算多,但也是稍解燃眉之急。 朝比奈元长在两位亲信面前夸赞高师盛,并未全是客套,而是真的觉得自己这个甥侄在捏造罪名,勒索钱财上颇有门道,是那种敢於搏击豪强,不畏权贵的酷吏一流。 若换了旁人大概,最多也只能被动地请求郡里派人审断,敢像高师盛这样一个小小的村惣庄头,就给两家大寺的僧院定罪,而且还是重罪,可以说没有几个人。 这个评价着实不低,有能力,有胆略的人,才能被称之为酷吏,也才敢当酷吏。 对於武家子弟来说,宁求残酷恶名,不可有软弱之评。 只不过酷吏一词,於名声不算好听,所以松上信宗并没有对高师盛提及。 动手查抄,不需要刑录亲自动手,松上信宗由着高师盛与证弘院主作陪,查阅寺院的账簿名册,对应郡中书役和小侍送来的查抄清单,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松上刑录公私分明,闲谈时谈笑风生,说道关系郡守嘱咐的正事,丝毫不给任何情面,粗粗翻看过后,啪的一声将账册合拢,正色对证弘院主说道:“据我所知,贵院僧众来我远江已经有近五年,为何账簿不全,不知其他名册都在何处?又为何院中所剩的钱财会如此之少?” 账目上明明还有数百贯铜钱的结余,但查抄清单上显示仅搜到一半,差距之大,让松上信宗很是不满, 自院门入内,一路行来,他说话不多,但看的却很仔细,院内建筑气派堂皇,显然很是富庶,僧人身上的皂衣虽然略旧,却无补丁,脚下穿着芒鞋,但内里的缁衬却是很新,有几个富态的大和尚,手里拈着的佛珠也是上品,这种做派,怎么可能会没有钱。 证弘院主面色不改,陪笑着应承道:“院中寺产,亦有公私之分,塑造铜像金身、整修僧院、僧众日常开销,接济穷苦信众都是花费不少,昨日又刚缴纳了百贯罚铜,公产实在所剩不多。” 僧人群体财产主要来自外界赠与,化缘而得,自身经营三个方面,而财产流向主要是僧人用于自给自足,寺院建设发展耗资,佛事活动消耗。 有公产必然就会私产,为了避免内部出现财物纠纷,寺院对於名下田业钱财也是要将公有的和私人的,进行区分开来。 如寺庙本身的宅院、佛堂、佛像这些大宗产业,以及信众捐奉的土地,都被视作寺院中全部僧人共有之物,除非信徒说指定献给某位高僧大德,一般信众都直接是捐给寺院,献给个人这种情况极少出现。 私产涵盖就非常广了,僧人自己的个人用品、衣物法器、举办法事得到的礼金、个人每月从寺院领的香油钱,都属于私人所有。 如果僧人故去,如无明确遗嘱,弟子可以得到一部分遗产,剩下的则会在寺院中公卖,由其於僧人竞价购买,所得钱财一部分送去世俗亲人当做哀礼,剩下的则都并入佛库来用作日常开销。 虽然时下,寺家多实行子孙相传家业,但这种内部公私产划分,一直都是严格实行,即便是大寺主持能传给“犹子”的,也只有自己个人的财产和僧院里的职位,除非是如石山本愿寺一般将坊官、僧令全部收为家臣,彻底战国大名化。 高师盛本来还有些忐忑不安,毕竟私自泄露郡中消息也是大罪,拿起一本账簿装作观看的模样,听到证弘院主的话,不由咂舌,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这证弘和尚说起话来当真是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这么说来,贵院僧人过得当真是素苦。” 证弘院主说道:“谁说不是呢?我净土真宗一向讲究清修苦行,不重俗物,对於百姓的供奉也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禅师果然是三河国大丛林出来的有道高僧,如果贵宗每个人都像禅师这般,我想朝廷与幕府不知会有多么欢喜,话说回来,既然不看重俗物,不妨将私财充公,抵消账目上的空耗。” “是啊!出家人本就该置身方外,奈何成佛之前仍要被俗事牵扯,我自己从本心来说,将私产变卖抵消亏缺,乃是情理之事,但虽为一任院主,却也不能逼迫僧众缴纳财物,毕竟这都是要交予庄所差役们的!” “这话何意?为何僧人要无故将钱财交给庄所?”松上刑录转头问道:“高庄头,莫非你想善光院的僧众勒索贿赂吗?” 类似这种案件,上到奉行,下至差役,借着细故向苦主与被告索取贿赂,属於很平常的事情。 高师盛听着二人你来我往,觉得很是好笑,强忍住笑,正色答道:“下吏岂敢,证弘院主所说的大概是僧兵们的赎身钱。” “六名僧兵,不过区区十二贯钱,何至於会全部交予庄所?” “院内诸僧私囊更贫,如此还恐不足!”说完还装模作样的向高师盛恳求道:“如有不足,还请庄头宽限几日,容我等再去筹措,哪怕是借高利,也不会短缺一文钱,还请万勿将收押的僧兵发卖!” 高师盛算是听明白了,这个大和尚当真是说起话来诳语连篇,你说这个有什么意思,真的没钱,难道庄所差役还真能把人捆起来,抓回去吗? “证弘院主,本刑录劝你要好自为之!”松上信宗对这个滚刀肉,也是没什么好办法,只能板起脸来恐吓道。 “是!是!贫僧自知过错深重,不敢对抗法度。”证弘院主唯唯诺诺,继续顾左而言右。 “说的好。”见他总是拿话搪塞,松上信宗脾气再好,也不禁恼怒,转身指着伽蓝香堂大殿上的设慧菩萨的铜像金身,说道:“你既然方才说钱财皆花费在了铜像身上,那烦请院主去帮忙备下一辆牛车,待会我便派人将这尊铜像搬回郡里,融了铸钱。” 这话别说证弘院主,就是高师盛也吓了一大跳,放下账簿连忙开口劝道:“刑录莫要说笑,我等俗人怎敢毁坏佛陀金身。”又转脸对院主证弘说道:“证弘院主你暂且先回禅房好好思量一番,看看是不是有什么疏漏的地方,待想清楚后再来叙话,也是不迟。” 自飞鸟时代起,毁坏佛像之人少有好下场,物部氏抵触佛教招致族灭,坛之浦战后平重衡本已经得到宽恕,最终为何南都僧众要群起强诉,逼迫镰仓幕府将之斩首木津川畔,首级被号令于般若寺门前示众,不就是因为平重盛毁坏佛像铸钱,以充军饷吗? 现在寺家的势力,更胜往昔,不然为何查封寺院,要先让寺院自己同意,派这么多人手,还不是怕出现百姓聚众抗拒的事情。 若是传出敷知郡官吏,毁坏设慧菩萨佛像的消息,难保不会真的出现一向一揆,松上信宗带着佛像躲回佐久城,没什么危险,高师盛恐怕第一个就要被一向一揆,从庄所拖出去,祭佛谢罪。 松上刑录盯着证弘院主,语气不善道:“新九郎何至於如此慌张,我刚才说的不过是玩笑话罢了,设慧菩萨的金身岂是能够轻易冒犯的,毕竟昨日才死了一位真言宗的戒师,我一介凡夫俗子,又怎敢以身来试净土真宗佛法的威力。” “刑录之言,实在是折煞贫僧了。” 松上信宗也看出他想要讨价还价的意思,拍了拍桌案,直言问道:“院主究竟意下如何,不妨直说,出家人当知道,与人方便就是自己方便,我若不方便又怎么能与你这出家人方便?” 话虽绕口,但确实道理如此,松上刑录拿不到钱回去,肯定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只要不是死不认账就还有得商量。 “刑录所言极是,这样如何?佛像宅院郡中就是收了去也不好发卖,不如贫僧重新作价赎买回来如何?价钱方面好商量。”这话说的很是市侩,不过从僧人口中说出来一点也不让人觉得奇怪。 “查封僧院,乃是郡守的命令,如何处置自有公断,你我私下里草率决定,不好吧?”松上刑录有些意动。 正如证弘院主所说,就是查封了,也很难卖出去。 黔首百姓根本就买不起,平山乡本地也没有什么有钱的豪商或者国人,真言宗僧人刚被驱逐,现下只剩下净土真宗一家,即便有其他宗派也不会随意接手。 除非是梅川院这样,遭到明确驱除的情况,才会派人驻寺。 这是各宗佛寺之间的默契,为得就是对抗守护大名强制介入寺院事务。 “贫僧知晓郡里自有法度,不敢奢求刑录现在就答应。” “那这账目上的另一半?”松上信宗轻轻敲打账本,意有所指。 证弘院主知道此事不可急躁,“只要刑录答应肯替我善光院向郡守说项,贫僧定然有将另一半亏空如数填上!” 高师盛不想再继续这样拖下去,开口帮忙劝说道:“刑录不妨先让僧众等暂住院内,真的将他们驱赶出来,庄所人手不足,恐也无力派人长期看守这处僧院,等回去请求郡守的决断,在做处置也是不迟!” 善光院位置僻静,如果真的收回官有,庄所就要派人长期过来看守,反倒成了负担。 过来看守的人太少,万一真有剪径强盗,就有人命的危险,派过来的人太多,庄所那边人手又要短缺。 松上刑录想了想,找不出来反驳的理由,也就点头同意了。 这也是他善通权变,如果换成山内通判,是肯定不会答应这种用胁迫强诉的手段,来达成的请求。 商议有了结果,剩下的事情就好办多了,差役们起出僧院暗藏在地窖里的铜钱,足足装了两大车。 松上刑录带来的狱卒不多,高师盛本想带人一路互送回郡治,到了庄界边缘的岔路口,才发现滨名家的郎党早早就等在路旁接应。 见滨名家如此做派,再结合昨日的态度,摆明了是轻视於自己,心中虽有不满,却也未曾表露人前。 “骏府自有法度,庄所差役不得擅出庄部,新九郎不必再送了,就此别过吧!”松上信宗也不欲他与滨名家的人照面,在半路就开口留劝。 高师盛勒马驻足,拱手拜别,恭谨送道:“刑录慢走,还请恕我不能够远送!” 他静立良久,一直目送车队的身影在乡道尽头消失不见,拨马回转,带人也往庄所的方向折返。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永禄元年 第二十四章阴雨连绵九月天 一夜无话。 今年的秋雨,比起往年来的还要频促一些,密集的雨水顺着屋檐不断溅落滑下,好似飞泉流瀑一般,冲刷着式台下面的砖石,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伴随着湿冷的凉风,吹动玄关槅门发出的碰撞声,吵的人心烦意乱。 这种反常的天气,对於东海道的百姓们来说,已经见怪不怪了,自从应仁之乱起,这数十年来的气候,就开始变得愈加反常,让人难以捉摸。 世人都觉得是兵乱不休,叛乱迭起导致神佛发怒,降下水旱蝗灾。高师盛反倒觉得这个说法应该反过来才对,正是因为接连不断地各种自然灾害,才导致幕府衰弱,天下动荡不安。 而且现在战乱已经形成一个难以打破的循环,各国大名丰收正好抓紧时间,征兵出阵别家,夺取新的领土;歉收了也不要紧,还是赶紧动员军势出阵,一来可以就食别国,二来青壮在外也减少了自己领内出现一揆的几率和数量。 高师盛躺在榻上,眼望格棚,难以入眠。 既然醒了,他也不贪睡,起身从押板间找了件衣袍披上,推门独坐在屋敷回廊上,非但没觉得冷,反倒是让人精神一振。 时辰尚早,院内的众人还都在屋内安睡,唯有旁屋有些动静,是书役室野平三早起,正在台所间烧火做饭,听到动静,探出头问道:“庄头,起的这么早啊!” 高师盛点头回道:“书役不也一样?”见土间屋内柴火不多,就自己快步奔向后院角落的柴房。 柴房年久失修,房今日再来拜访致谢,但看天气,大概是不太可能过来了。 甲斐土犬懒洋洋的趴在马棚下前避雨,任由过去喂马的新津孙一郎,抬脚百般挑逗,也不搭理动弹。 不知道是这两日熟悉了高师盛的气味,虽然不至於凑上前去,摇尾乞食,但也不会再像第一日,他刚来庄所上任的时候那样吠叫不休。 因为见它背部的毛色格外深褐,又来自甲斐,干脆取名叫做了赤背犬。 万次郎倒是还在蒙头大睡,没醒倒也好,省的起来挨饿。锅里的杂粥被早起的众人吃得干干净净,高师盛留给他的那个鸡子,不知被谁嘴馋,给偷偷吃掉了。 这种平淡忙碌的日常,恍惚间,让高师盛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在骏府城奉公的日子,不禁摇头笑骂了自己一句:“真是享不了福的劳碌命!” “啊?庄头刚才说了句什么?”正在一旁为他讲解的室野平三,听到后疑惑地问了一句。 “无事,无事!”高师盛连忙摆手,转头瞧了眼院外闲到无聊的二人,对室野平三说到:“书役,歇会儿再讲也不迟。” “无事,俺还不累!” 他不累,高师盛却有些乏了,起身想要去院里溜达一圈,一侧脸正好撇见墙上贴着的各类文书,想起来还一直没有细看过,本着了解民生的想法,挪步过去,仔细观看。 坊官矢田作十郎杀人亡命,潜逃回三河国,通缉他的公文估计很快也要被传下来,到时候也是一并张贴此处,供人辨认观看。 墙上的诸多公文告示贴示的内容不同,时间也不同,有的比较比较陈旧,墨迹都模糊了;有的则很新。 高师盛习惯性的从左往右看,前两个都是骏河国的案子,第一个是“非许罪”,即出国时私自夹带没有堪许状的货物,堪许状就是纳税后的凭证,逃税这个罪名可大可小,但达到一定数量就属於是比较严重的罪名。。 第二个还是骏府城的案子,犯得是“斗杀罪”。斗杀即在争斗,打架中误伤人命,按照律法也是要斩首示众。 案件经过是,两个浪人在居酒屋发生口角,因为酒后失性,其中一人拔刀将对方杀死,随后畏罪潜逃,到现在也没有被抓获,估计是逃出今川家的领国了。 第三个则是平山乡本地两个村子,因为争夺水井、沟渠的使用权发生纠纷,庄所出面调停的公告。 如此等等,高师盛接连看了十几份,有将近一半都牢浪人犯下的命案。骏远叁三国本地土著的案件反倒都是些拖欠了钱款,被勒令某日归还,不然就要被罚劳役。 或者是百姓们关闭村落,拒绝国人进入,要求实行德政令,结果被骏府派兵弹压。 虽然牢浪人,总是引起各种案件,但各国大名对於浪人始终保持着一种既防备,又要使用的心态。 都会在本据的城下町修建大量的浪人长屋,供他们免费借宿,骏府城因为聚集的浪人太多,甚至还设立了专门的奉行来进行管理。 高师盛在骏府城时,负责的主要问题就是每天处理浪人们的事务。 出现合战,大名就会雇佣浪人和野武士出阵,编成游势,充当消耗敌军士气和兵力的炮灰。 看到最后,有一张关於逃奴的通缉引起了高师盛的注意。 逃奴被通缉不奇怪,但放在一堆命案中间就有些奇怪了,他问到:“此隶奴为何会被骏府亲自下发公文通缉?” “这是安部牢城营的逃奴。” 高师盛首先想到的就是,昨日被刺配流放的净空和尚,不过马上就又自己否定了。这回儿押送净空和尚的差役,估计都还没动身上路。 安部牢城营,位於安部金山附近,但并不参与挖掘金山,那是安部掘金众的工作。 犯人们主要负责的是开山采矿,炼炉冶铁。 采铁不但累,且还危险,常有坑道坍塌压死人犯的事出现。铸铁更不轻松,烈火升腾,烟熏燎绕的,有时还会发生炼炉爆炸的情况出现。 这种严苛的工作环境下,安部牢城营的犯人不止是私自逃亡,甚至聚众反抗,想要武力集体越狱的情况,也是发生过几次。 天文二十二年,信浓国武士出身的俘虏长野三郎、四郎兄弟及内藤光秀三人,就策划组织百十名犯人暴动,夺取武器,杀死看守的狱卒。 逃出牢城营后,一路劫掠沿途村落,攻杀庄所差役,最终逃亡於甲信鬼面山一带。 骏府多次派兵讨伐,也没能成功将之剿灭,现在不时还会听到这伙流人,下山为寇的消息。 这名逃奴,当也是杀了看守出逃。 高师盛奉公多年,对这种类似的事情,有过不少耳闻,不足为奇。 不过他对百姓拒绝豪族进入的事情比较惊讶,疑惑问道:“骏府可以说年年免赋,怎么还有这么多百姓要求德政?” 远得不说,去年远江国水患严重,骏府连续下发多份德政令,前天他才看过一份,免除灾民栋别钱的文书。 室野平三摊手苦笑道:“天底下只听说有多捐的赋税,那里见过少交的年贡。” 高师盛愕然,无言以对。今年德政令主要集中在前三个月,现在九月中旬,刚刚满打满算才刚刚过去半年,竟然已经有这么多村子积欠负债, 室野平三叹道:“骏府下达的德政令,各家豪族愿意老实遵守的委实不多,自己应承下来德政,少交了年贡,但对领内的百姓还是往年的数目,甚至因为收成减少,征得反而更厉害。贫家交不上年贡就只能拖欠,或者用劳役抵偿,豪族们再把这些劳役转给骏府,又能减去不少年贡。时间一久,总有负担不起的村子,为了自救只能组织德政一揆,抗拒名主。” 高师盛摇了摇头,心道:“这些个豪族,平日里一个个叫嚣“守护禁入”、“非检不输”,对骏府的的德政令都敢阴奉阳违,这会儿出了事,才又想起来请今川家的旗本过去弹压。” 却是忘了,远江高氏也是如此做派。 对於国人豪族来说,骏府颁布德政令,就是对“不输不入”利益的严重侵害,削弱他们财力物力的卑劣手段。 百姓的年贡免了五分,国人只能免二分。假设过去向村子征收一百贯年贡,今年只能收上来五十贯。 骏府以往年的基础免二分,国人要交八十贯,一加一减,还要倒贴三十贯,今川家的德政令造成的财政亏空,凭什么要国人出钱来补。 去年的《远州水患治平安德令》如果真的老实遵从,向上川家这种两千石的小豪族恐怕就要直接宣布破产了。 高师盛隐约记得,后来因为德政令问题,就在东海道就引起过两次大乱。 第一次是“远州错乱”时期,今川氏真多次努力没能收回远州后,颁布《远州德政令》报复远江国人的叛乱,鼓励百姓发动德政一揆支持今川家,林万登守国门。 刚准备叛乱的井伊家直接被搞破产,宣布暂时灭亡。 第二次是武田胜赖为了恢复国力,将百姓负担转移给谱代家臣,导致了穴山信君与小山田信茂的严重不满,前者叛逃德川家康,后者於天目山向织田信长“举兵反正”将武田胜赖攻杀。 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评论对错。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永禄元年 第二十五章甲贺忍法帖,爱恨求不得 不再去思考德政令对错的问题,又看了几份公文,高师盛最终将目光定落在唯一一幅带有画像的通缉上,亦是他第一日来日就注意到的盖着骏府朱判印的那张,不禁扭头问道:“甲贺左卫门?听名字莫非说是忍者?” “忍”即“隐”,忍者也作“隐者”。 据说首次派遣“忍者”完成任务的是圣德君。在当时,忍者普遍被称为“忍”,同时各个时代各个地区对忍者也有其特有的称谓:如飞鸟时代称为“志能便”,奈良时代称为“斥候”,战国时代叫法很多,其中流传最广是“乱波”,武田信玄命名为忍者的称呼,在东海道流传甚广。 忍者不论流派,追根溯源都出自于甲贺、伊贺两地,故而一听到甲贺二字,高师盛就联想到了忍者。 室野平三平日负责处理公文,对这些通缉要犯了如指掌,应声答道:“没错,这位来自甲贺的忍者据说是与八百比丘尼一起吃了人鱼肉,拥有了不死之身,身手更是豪不逊色越后国,吞牛上忍的人物!” 听他这么一说,顿时起了兴趣,吞牛上忍,飞猿加藤的大名,不论前世还是今生,高师盛都是如雷贯耳。 传说常陆国人加藤段藏,是名忍术高超的忍者、长于幻术、跳跃力优,侍奉国越后长尾氏、甲斐武田氏两家大大名。 加藤本人对于幻术十分自负得意、曾於长尾景虎辖下越后春日山城下,在民众面前施展“呑牛之术”令民众十分惊恐害怕,其术乃一口气将牛吞饮之术,传说很是玄妙。 受景虎的命令前往关东,夺取后北条家的家宝名刀村雨丸,加藤段藏不仅躲避过了风魔忍军的看护,盗走名刀,还将服侍北条氏纲的侍童也活捉,带回春日山城,献给景虎。 自从这件事后,长尾景虎对他的身手相当忌惮且警戒,开始疏离他,甚至下令命人暗杀加藤段藏,于是飞猿众被迫离开了越后,转而投效甲斐国的守护大名武田信玄。 为了检验飞猿加藤,是否名副其实,信玄命加藤段藏飞越高塀,着地点铺上了一层荆棘,加藤飞越高塀时,视破陷阱立即于空中反转、逃过一劫,技惊四座。 也曾受命其前往越后,夺取长尾氏笔头家老直江景纲的家宝大薙刀,直江知道消息后,立即于庭园备有严密守卫、猎犬防范,欲取其命。加藤段蔵事前早察知,并用施逢犬之术,毒杀猎犬后,盗宝后脱身逃逸,由此可知飞猿忍术的厉害。 高师盛并不认为,加藤段藏真的能够“吞牛如饮”,大抵是运用了什么障眼法,蒙蔽旁人视线。 飞猿之称,也仅仅只能证明他身手灵活。 这位甲贺忍者能与飞猿加藤相媲美,忍术也当是过人之处,至於跟八百比丘尼一样长生不死他是根本不信的。 若狭高桥姬也只活了八百岁就死了,这位甲贺左卫门是近江国人,怎么可能一起捕猎到人鱼,就算是真的吃了人鱼肉,也绝对活不到现在。 高师盛定睛观瞧,见画像侧边写着此人的身份、相貌,甲贺左卫门果是近江国甲贺郡人,中等身材,白面,无须。 室野平三有些畏惧地介绍道:“这位忍者,可是个了不得的奇人异士。” 高师盛没接话,接着看公文上的内容,可惜没有对这位不死人所犯案子的具体介绍,只简单的写了“行窃贼杀”,开口问道:“他作了什么案子?” “在骏府城,盗窃走了伊贺流的忍法帖。” 高师盛有些印象,骏府城曾经有忍者引起过骚动,伊贺忍军受雇今川氏,上忍藤林长门守保丰家中不但《萬川集海忍法帖》被盗,两名中忍头目也一并失踪,被人发现时已经死去多时,据说就是甲贺忍者所为,不过他不知道为何,室野平三会畏惧的称呼对方是奇人异士。 甲贺五十三家忍者众,说穿了不过是五十三家有些特殊本领的国人众罢了,就像远江高氏精通律令法度,信浓小笠原弓马传家,大社诹访家以擅长阴阳术、占卜、祈福闻名。 结果家学最玄妙的诹访赖重,却连自家会被连襟兄弟武田信玄灭门,这么重要的事情都没算出来。 “庄头没听说么?这位甲贺左卫门的友人是尾张织田家的忍者,前来骏河刺探情报,不慎败亡於伊贺忍者之手,他孤身一人,前来东海盗取忍法帖,正是要替朋友报仇雪恨。” “他行至本乡三日馆附近,不小心暴露行迹,遭到伊贺忍军的截杀。甲贺左卫门提出比斗忍术,来决定生死胜败,谁若能够破解他的忍术,便交还伊贺忍法帖给藤林长门守………当时话还没说完,一名伊贺忍者趁他不备,猛然扑过去,挥刀劈砍,从背后将他头颅斩了下来!”说到这里室野平三露出一副活见了鬼的表情,继续说道;“甲贺左卫门身遭斩首却败而不死,手脚旧能够活动自如,转身夺刀杀人,一气呵成,最不可思议地竟然割下对方的脑袋按在了自己身上,继续言谈说笑,仿若生人。” “割头换颈,神仙方术也不过如此!”从这点来看,不管对方用了什么法门,起码当得起忍术高手之称。 高师盛心道:“肯定又是幻术。”问道:“难道追击的伊贺忍军没有阻止吗?怎容他如此肆意妄为。” “伊贺忍者虽众,但上忍未至,来的人忍术远不及甲贺左卫门精妙,没人是他的对手,更没人敢阻拦他。” “莫非就这么走了?” “对,不紧不慢地捡起自己的头颅,擦干血迹,随手拴在腰间,头颅竟然还能够说话,告诉甲贺左卫门,记得明早别忘把自己换回去,当时包括小人在内的所有的人都被吓住了,上百人跟在他后面追看围观,但没有一个敢靠近的。” “就这么走了?” “就这么走了!” 两人话语以致无二,但语气却截然相反,一个惊讶犹疑,另一个万分肯定。 高师盛也曾听说过不少玄妙怪术,但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到毫无破绽的,甲贺左卫门算是其中翘楚。 听完后,惊叹连连,忍不住遐想当时的场景,自忖当时若是自己在场,定然也要把他当成神人鬼怪,不觉想道:“这得要何等胆气和身手,才敢从近畿独行东海,杀人窃宝,横行无忌,何止媲美加藤段藏,应该说是更胜一筹才对!” 不知为何后世,只有服部半藏、加藤段藏两大上忍,却浑不闻甲贺左卫门之名。 他又问道:“也不知这位甲贺奇人去了何处?” 室野平三答道:“这位大人是甲贺国人,现在应该是回近江国去了,这个通缉挂了许久也没破获,再说即便留在东海又能如何?” “此话怎讲?” “甲贺左卫门如此身手,连伊贺忍军都不是对手,就算现在真的现身,咱们这样的普通捕快就是再多,又能有什么用?” 室野平三所言不假,高师盛连连点头,表示赞同,但仍旧忍不住扼腕长叹,连道了两声可惜。 “有何好可惜?这等奇人异士就算触犯骏府律法被抓获,治部大辅也不会轻易治罪,说不定还要奉作上宾,招为家臣那!” 当世风气,刚强好勇,对於有本领的“豪桀”都是十分敬佩的,更何况甲贺左卫门这种为友人复仇,不惜以身涉险,重义轻死的好汉,虽然他身属敌对,但室野平三谈及时也很尊敬,甚至理所应当的认为,今川义元对於也会礼重相待。 高师盛笑而不语,心道:“我当然知道甲贺左卫门不会轻易伏法,我可惜的是他下落不明,若还留在今川领内,说不准儿还能见上一面,更没准就此结交一番。” 许是谈及“奇人异士”,高师盛也起了兴致,点起一盏油灯,又说道:“书役听说过果心居士的妖术吗?” 屋外昏天黑地,漫天骤雨伴随呼啸而过的狂风,恍如似天河倒灌一般,倾覆坠落,乱响一片。 这时两人,一老一少盘坐屋内,孤灯伴雨,相互间畅谈妖鬼异术,若是有旁人在场,说不准就会觉得不寒而栗,好在两人都被勾起了谈性,倒也没察觉出气氛稍显诡异。 “可是,兴福寺那位可以召唤鬼魂的那位?” “没错就是,吓住松永炸弹中的那位!”高师盛一时口误,将弹正中念成了松永久秀的绰号炸弹中,好在,室野平三也没有听清。 “哎呀呀!那位可是更加了不得的人物!” 高师盛不知道“甲贺左卫门替友人报仇事”,因为忍者地位并不高,很难受到武家大名看重,但果心居士是奈良兴福寺僧侣,更是天下知名的隐士文人。 言行举止,很受喜欢附庸风雅的武家追捧,就连寻常百姓对他的事迹也耳熟能详。 某夜,松永弹正中久秀,宴请果心居士,问道:“我经历过十数次南征北战,每次都出生入死,却从来没有遭遇过令我魂不附体的经验。不妨用你的妖术,让我见识一下何谓佛家所说的生死之间,才能感悟的大恐怖吧。“” 果心居士点头答应。有一会儿,双方默默无言相对而坐。冷不防,果心居士起身步下庭院。只见庭院突然风飒飒兮木萧萧,乌云遮住了原本如水的月光。 庭院漆黑一片,蒙蒙细雨下将起来。 同时,松永久秀眼前出现一个人影。那是个美丽文雅的女人,几束丝发披挂在侧颊上。女人开口:“夫君,您今晚想必是百无聊赖吧” 回过神来,才察觉眼前的女人正是数年前已经过世的爱妾。弹正气喘如牛,毛骨悚然,出了一身冷汗,忙高唤:“居士!且止住!快快让她走!让她走!” 松永久秀呼毕,果心居士已然端正坐在眼前。 “果心居士能够拘魂摄魄,确实称得上妖术二字。” 谈到和尚,高师盛不由想到了被刺配的净空和尚,对方两次三番恳求於他,仗义执言,可惜自己却到最后,也没有开口替他说过哪怕一句话,不由又扼腕叹息,自觉愧对於他。 室野平三聊的大呼过瘾,拍腿问道:“庄头,可听说过志摩国的初音姬?” 初音姬是志摩熊野水军众首领九鬼嘉隆的外甥女,嘉隆的前代当家九鬼澄隆的女儿。 作为波切九鬼家当主九鬼澄隆爱女的初音姬,知书达理,端庄秀丽,志摩国的地头们竞相求婚。 最终九鬼澄隆决定与甲贺藤九郎联姻,让他来迎娶自己的女儿,并将婚事告知初音姬,但是初音姬向父亲澄隆坦白,自己与越贺玄番允两人早已经互生情愫,是在神佛像前,交换过定情信物的恋人。 对父亲决定感到愤慨的初音姬,在侍女和家臣的帮助下,从波切逃了出来,想要去玄番允的身边,却父亲九鬼澄隆带人抓了回去,被幽禁在居馆,最终在婚礼的前一天,怀揣着对恋人的思念,投井自尽。 女儿的自杀,让九鬼澄隆一下子老了几十岁,於壮年就宣布退隐将首领的位置让给了自己的侄子九鬼嘉隆。 这件事情让九鬼家名望大跌,几乎成了八幡海贼们的笑话,但也正因海贼们的恶意散播,反倒让两人这段感人肺腑的故事,流传天下。 室野平三也是有女儿的人,气愤的骂道:“那个越贺玄番允当真可恨,妄为男儿,他但凡有一分骨气,也该当带着心爱之人出奔!” 高师盛的面色在昏黄灯光下,愈发苍白。 平静且决绝的复述着残忍无情地回答:“书役岂不闻,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离别、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若能看透一分者,便可立地成佛。你我俗人,又如何能够看破红尘因果,为一己儿女私情,便弃父母家业於不顾者,如何能值得女子托付终身,能於心爱之人面前,说出如此厚颜无耻话语之人,才真的妄为男儿!” “或许,两人只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言罢,呼的一声,吹灭了面前的灯烛。 整个人逐渐隐入暗中不见。 注释:藤林保丰为伊贺三大上忍之一,曾受雇今川氏,亦传说曾教授过山本勘助忍术,后人藤林保武编写忍法卷轴《萬川集海》,号称忍术界的《葵花宝典》、《辟邪剑谱》。 不过现代解密的忍术实在堪称《忍在囧途》,忍者传说多为江户文人创作,真实性很低。 注释二:公主殿下,电音转生前还真是文中所述一样,并非杜撰。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永禄元年 第二十六章灾祸连年至,剑豪三大恨 青木大膳两人巡视回返,比预想中要早上许多时候。 出门不过半个时辰,身上的蓑衣便就被雨淋得通透,木村平六实在受不了了,一直嚷嚷着想要回去。 盖因今天的风雨,委实太大,两人一路之上,被山风吹得晕头转向,加之天色昏暗,乡里尽是泥道地面,湿滑难行。青木大膳穿着防水的黑漆木屐,还好一些。平六脚上仅仅只剩下一只芒草破鞋,另一只早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深一脚浅一脚的落在泥泞里了。 木村平六牙齿打架,抱着膀子,哆哆嗦嗦进了院门,直往塾房里闯,进门就喊:“怎么不点灯!”——有点火才暖和。 塾房内,高师盛自从吹灭油灯后,一直沉默,室野平三心中正忐忑难安,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突然,听见有人喊点灯,赶忙摸过火镰,咔嚓连打了两下,将油灯点燃。 木村平六冷到顾不上别的,三两下将身上的蓑衣解下,扔到门旁,迈步就要往塾房角落的火塘边上靠,央求室野平三道:“书役,快生火!” 高师盛注意到,他嘴唇冻得发青,赶忙提醒道:“把身上的衣服先脱下来,在用干布擦干净雨水,不然人要冻坏了!” “哎、哎!”室野平三应了两声,转身进里屋去拿。 “付盗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在后面!”木村平六简短得回答道,随着又催求一遍:“庄头快生火!” 他身上的单衣,完全被冷雨浸透,紧紧地贴在身上,高师盛废了好大劲才帮着全脱下来,只剩条犊鼻裤,好不凉快。 高师盛注意到他浑身上下,满是泥泞,大抵是来回的路上不小心摔倒, 匆匆忙忙生起火,屋内其余两人将干布,从上到下替他先不停擦拭身子,免得风寒入体。平六喝了点热水下肚,才觉得自己整个人,稍微缓醒过来,随后就感觉脚底板传来一股子钻心的痛楚,疼的他直龇牙咧嘴。 吓得正给他擦背的两个人,连忙停手,高师盛关切的询问道:“哪里手重弄疼了你吗?” “不是,庄头是我脚疼!” 低头看去,果然是左脚上被石头磕碰出一大道血口子,血水混着污泥将伤口裹得严严实实。 高师盛冒雨出院,快步跑去水井旁边把洗衣用大木桶拿回来,雨势突急,眨眼功夫衣服就湿了一半。 先打了盆热水,让平六先把脚泡上,又拿了出冬天盖的复衾,给他披上御寒。 复衾,即填絮的被子,厚实保暖。 边脱外衣,边向室野平三问道:“书役,院内可有疮药?”金疮药即外伤药,主治各类破口外伤,敷上即时止痛、止血,更不作脓。 “濑户方久昨日走马三河,说他们一帮行脚货郎出门在外,难免有个跌打损伤,让俺替他们把伤药都带上,现在庄所里是没来。” 濑户方久等人寄宿庄所,也有不短时日,与差役们无分彼此,是以每回走马贩货都让书役帮忙整理行囊,临时短缺什么东西,也都先拿庄所的暂用,回来再给补上。 “没必要用什么药,泡完脚后拿布抹干净,缠好伤口就行了!”青木大膳回来正好听到问药,站在门口屋檐下说道,临行前他让对方就用步将脚缠好,防止受伤,木村平六嫌麻烦没听,不想一语成谶。 脱下蓑衣斗笠,又捡起平六扔在门口的雨具,一并挂在门旁壁的钉扣上,才迈步进来。 “付盗!路上因何耽搁了?”高师盛帮他也把湿透的衣物脱下,放在火塘边烘烤,随后说道:“先喝点热水,缓和暖和!” 倒了半碗热水,伸手递做到自己旁边的青木大膳,室野平三起身,绕到后面帮他擦背。 青木大膳常年苦修剑道,无论雨雪风寒都仅着单衣,在户外磨炼刀法,这点风雨对於他来说还不算什么,与不像木村平六那样,要裹衾被取暖。 他身上伤痕累累,经历过得死斗恶战,明显更胜长谷川隼人,唯有右臂略微扭曲,当是被钝器砸断过,平日有衣袖遮挡,还看不明显,这是光着膀子,很是惹眼,难怪打刀都是挂在右侧,高师盛原本还以为他是个左撇子。 “不放心水位,半路又自己去转了一圈。”浅饮了一口,青木大膳,将碗放到一边,语气听不出悲喜。 “情况如何?”屋外依旧疾风骤雨,呼啸之声不绝於耳。 “三沢川、滨名川水则碑明显被淹没了不少,照这样的涨幅情形来估测,今年天龙川恐怕又要大泛滥了。”水则的意思是“准则”,通常每市尺为一则,又称为一划。刻有水则标尺的碑就是水则碑。 当时的观测方法较多采用在川岸、河中的岩石上题刻标记,用以记载多年一遇的洪水或枯水水位。 三沢川与滨名川都是彼此伴行,一同流经平山乡的两条川流,自三河国设乐高原起,贯穿设乐、八名、敷知三郡最终汇入滨名远海,这也是为何两条川流会被叫做三沢川和滨名川的原因。 “情势已经到得这么严峻的地步了么!”室野平三闻言,大惊失色,连手中的抹布掉到地上都没有察觉。 他就是土生土长的远江国人,年少时曾长居二俣城,对城畔泛滥的天龙川,既习以为常,又惊恐莫名。 二俣城原来是一座平城,天文元年,天龙川泛滥。“大水入城深丈余,仓谷漂失,官、民宅半为波涛洗去。仅余缘山之寺庙、僧院、民舍数十间,水连八日,迟半月水始落,房屋倾大半,历两月之久,稍可居人,人畜死者甚众” 正是因为那场大水,才迫使二俣城不得不改建成山城,而室野平三当时,正是缘山寺的沙弥,亲眼目睹了整场水患酿成的惨剧。 青木大膳点头称是,这已经是在往好的方向去估计了。 三沢川、滨名川这两条有泄洪渠道的川流,都发生了水没则碑的情况,那条蜿蜒崎岖,川流险峻的狂暴天龙恐怕不是可能,而是现在已经借着磅礴大雨,开始兴风作浪了。 高师盛眉头颦蹙,他不似室野平三那样亲眼目睹过天龙川泛滥的威力,却明白大灾之年,必有瘟乱。 不自觉地脱口而出:“瘟者为疫,乱者聚兵。” 他说的话,声音虽轻,但还是被屋里的其他人听见了。 除了萎靡不振的木村平六以外,他两人虽未明白他为何冒出这么一句话,但却听懂了瘟疫二字,闻言无不色变。 “庄头慎言!” 疫病何止猛如虎,简直是比高师盛与室野平三两人先前谈论的鬼神妖魔,更加可怕! 神鬼妖魔吃人害人,至多不过几十人,因为水患死去的人畜尸首要是处理不及时,爆发的瘟疫而夺取的性命,动辄成百上千,数以万计! “应仁之乱”时长期的战乱,以与盗贼横行,使京都市街地荒,王宫之内狐鼠窜行。 最终导致文明五年,京都大疫。近畿九国,葬礼是一刻未曾停歇,哭声撕心裂肺,到后来,由于死亡人数太多,棺材都不够用了,可见当年的死亡人数真的多到难以想象。 连山名宗全与细川胜元这两位东西军总大将,也相继染病暴死。 文明六年年初,瘟疫再次爆发,仅仅三月死者多达七万於人。东西军将士惶恐不安,纷纷要求各自总大将罢兵休战,甚至有的大名畏惧之下,没有得到任何准允的情况下,就私自带兵逃离近畿,连武家名誉都弃之不顾。 四月三日,宗全之子山名政丰,以及胜元之子细川政元迫于疫病与将士离返,匆忙达成了议和。 远江国一国也不过才十八万丁口,纵然达不到“文明大疫”,那种恐怖情形,瘟疫一起,病死几千人也是个十分可怕的数字,疫病可不论身份高低,染者即死。 山名宗全坐拥山阴、山阳、近畿十一国,天下称其为“六分之一殿”;细川胜元身为幕府管领,亦是领有为摄津国、丹波国、赞岐国、土佐国、伊予国五国守护。 二者位极人臣,身旁的名医云集,尚且难逃疫病暴死,其他升斗小民染上,就只能是束手待毙。 如果说应仁大疫,距今已过近百载太过遥远,那天文九年因因台风导致的大饥荒和疫病,距今不过才十几年,在场众人可谓都是亲身经历和侥幸生还者。 《妙法寺记》称甲斐国内“人马俱毙,百年难遇之灾,千者仅幸免於一”的记载。 《妙法寺记》就是《胜山记》。记录甲斐国天文九年因为台风造成的惨状,台风肯定是不会仅限於甲斐一地,而是波及了整个东国。 天文九年、天文十年两年间,高师盛时长第二日起来,骏府馆中便就又换了仆役。 离开的人不是死了,就是回家奔丧去了,但在高师盛眼中没有什么区别,因为离开的人,没有一个能在返回来,高氏同族中也不乏有人染病过世,甚至全家暴死。 想起那段可怕的回忆,高师盛亦是不寒而栗。 “水灾疫病,终究是以后的事情。”青木大膳用木棍拨弄篝火,让其烧的更旺一些,不想再谈论让人惊惧地疫病,少见的主动开口,转移话题,说道:“再过几日就要征收年贡,这暴雨还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 “暴雨照样规模下下去,今年水患的规模,最好的情形也是与去年一样,收成是肯定完了,哪里还有什么年贡可征。”平六抱着复衾,目光呆滞,一会儿笑,一会儿哭。不知道是身体受了凉,控制不住。还是看见田里的稻米,全被暴雨蹂躏冲倒,受了刺激 “人即城,人即砦,人即垣,仁爱为友,仇恨是敌的道理骏府大殿也是明白的,上总介更是爱民如子,雨停之后必然会派人前来赈灾放粮,减免年贡。”上总介即是今川氏真,於弘治二年继任家督,以施政宽仁,素有贤名著称。 去年远州水患的德政令就是今川氏真,亲自拟定,颁布下达的仁政,并效仿六角家的“乐市乐座”令,主持改革了今川家对於骏府座商众的税收名目和管理制度,扩充商税,降低百姓对於年贡的负担。 虽然高师盛相信,骏府必然会有对百姓歉收的补救措施,但这话终究只是为了宽慰木村平六的说辞,连他自己都不会真的相信,真的能做到完全落实。 扭过头去,看着壁上一份份,有关於德政一揆的公文,心中更为叹息:“这简直就是在逼民反乱!” 今年远江国大水患,真的导致粮食欠收,恐怕真的要无力缴纳年贡。 远江豪族屡屡无视德政令,横征暴敛,同为军役众,富者如长田盛氏家訾数以万计,阡陌连横;贫者似长谷川隼人,家中穷困潦倒,徒於四壁。 军役足轻尚且被苛捐杂税逼迫的快没有活路,黔首百姓们的境况就更可想而知了! 若是不想安安作饿蜉,恐怕也只有爆发德政一揆,起来反抗这一条路可以走了。 高师盛能做的,也仅仅是这样在心底怜悯,面上虚情假意的安慰一番罢了。 作为今川家配下的直属武士家臣,他所有的言行都要以骏府法度为主,敢於抗拒骏府对於远江国统治的任何人,都是他必须镇压处死的敌人,就像德政一揆的百姓,决心发动大叛乱时,必然会杀死大名的走狗代官,来让自己与同伴,再无后路可退一样。 於公於私,他都是与黔首站在对面的武士名主。 注释:京都大疫病,其实是1858年、1862年两次江户霍乱。应仁之乱是否爆发瘟疫并不可知,但山名宗全与细川胜元於同一年暴毙,排除暗杀外,就只有患病这一个解释,比较合理。 如果散人这个猜想成立,那东西军次年匆匆议和,似乎就可以解释的通了。 注释二:今川氏真在桶狭间之战前就已经继任家督了,具体那年说法很多,但氏真很早就代替义元处理政务,并主持了对骏府商业的改革。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永禄元年 第二十七章武田源氏恶,青木三大恨 “人即城,人即砦,人即垣,仁爱为友,仇恨是敌!”青木大膳低头反复重复着这几句话,面容扭曲,甚至可以说有些癫戾若疯。 “付盗,我此言····有何不妥之处吗?”高师盛见他这样,也是有些惧怕,怎么这一会儿功夫,就疯了两个人。 不知这话哪里刺激到了他。 “人即城,人即砦,人即垣,仁爱为友,仇恨是敌”为甲斐武田氏现任家督武田左京大夫晴信,逍遥轩信玄所说,因言辞质朴感人,在整个东国都广为流传。 青木大膳面容阴戾地大声笑道:“武田左京大夫所言,自无不妥,甚至可谓当真是武家至理。然这位甲斐武田氏第十七代家督的所作所为,当真更无愧清和源氏嫡流,新罗源三郎义光后人之名!” “这····”高师盛不知青木大膳是在讥讽武田晴信的恶逆行为,还是真在夸赞武田氏有夺取天下的器量,模棱两可地回答道:“武田大膳大夫,切取甲信两国,本人又为我东海道军法名家,有此深合孙吴之言不足为奇。” 武田氏世代相传的官职是左京大夫与陆奥守,晴信放逐信虎后,将父亲信虎为他取幼名胜千代赐给了庶流穴山家的穴山信君,后来穴山信君也自称武田信虎的官途“陆奥守”。 武田晴信之所以改换大膳大夫的官途,是因为他十分重视与室町幕府将军的关系,大膳大夫原本是若狭武田家的历代当主的官途,武田晴信此举是想取代若狭武田家,成为最亲近幕府的一支武田家。 随后武田取晴信消了父亲武田信虎的原路线,破弃了与信浓国诹访家、关东管领山内上杉家的同盟,转而与小田原北条氏、骏河今川氏结成了“甲骏相三国同盟”。 武田晴信之所以大反父亲之道而行,其实非因为他真个有多恨自己父亲,而是因为他其实也是顺应了家臣们对武田信虎的不满而登上的家主之位,再加上天文十年的大饥荒使得领内人民对武田信虎怨声载道。 武田信虎的外交策略已经被不满的家臣们冠上了“不适合甲斐”的头衔,因此武田信玄不得不采取与父亲截然相反的路线,甚至颁布继“一国平安令”这种降低集权化的法令,而去维护武田家在甲斐国的统治。 “人城之言”,结合他后来一生之中,截然相反的言行,只能说是口是心非安抚国人的欺诈话语,当不得真。 青木大膳称呼武田晴信为左京大夫,有很强烈的讽刺含义,却也不属於恶意诋毁。 并非武田氏一家,整个清和源氏一门兴起的历史,便是一部父子相害,手足相残的人伦大悲。 正如《韩非子》六微之论:“参疑内争,乱之所生”。 自源满仲为巴结藤原北家,不惜亲自出首诬告同族源高明谋反,使其惨遭流放后,源氏内部便开始,因为争权夺利而内乱迭起,互相之间碾压伐害。 保元之乱,崇德上王与后白河大王两阵营兵戎相向,源为义属崇德上王一方,其子源义朝则属后白河大王。战后,后白河大王取得胜利,源义朝为获得朝廷信用,竟亲手杀死亲父源为义。 武田信虎偏爱次子信繁,有意改立武田信繁为家督,武田晴信则先下手为强,以信虎残暴昏聩,虐杀国人、废长立幼为由,联络自己的姐夫今川义元,将父亲诓骗至骏河囚禁,与源义朝弑父的逆行相比,也是好不到那里去。 只能说信虎始料未及自己长子,竟然敢如此大胆忤逆,就被囚禁,没来得召集家臣及兵戎相见。 “有今项羽”美誉的源氏名将,“旭将军”源义仲,只因先源赖朝、源义经兄弟一步,攻入京都,就被之派兵攻杀於近江。木曾义仲固然威服自用,侮辱公卿,但比之后来镰仓幕府的嚣张跋扈,可以说是良善行止了。 合兵杀死木曾义仲的源赖朝兄弟,最终也难逃源氏一门,手足成雠的诅咒,五年后,源义经与源赖朝反目,源义经被迫逃亡再度奥州,投奔镇守将军藤原秀衡,同年病逝秀衡后,源赖朝唆使其子藤原泰衡派兵包围衣川高馆,逼迫义经与妻女一同伏刀自尽,共赴黄泉,次女龟鹤御前死时仅四岁。 正室夫人静御前逃亡途中,为追兵所获,押往镰仓,源赖朝窥觊弟妹的美貌久矣,哄骗将之纳为侧室,口称要效仿唐太宗,让自己兄弟义经的血脉好好延续下去,暗中却指示“男杀女活”,不久长子生下后,随即被家臣带到由比的海滨淹死,将尸首抛掷海中遗弃。 冷酷无情的源赖朝则在利用完藤原泰衡后,背信弃义,宣称藤原一族窝藏钦犯,罪无可逭,代朝廷下令,亲率大兵北伐,藤原泰衡焦虑辩解,称:“往日种种皆先父秀衡一人独断,今已依麾下之命诛杀义经,泰衡但有功无过,何以致罪?”然而藤原泰衡仍未明白源赖朝志在天下,岂容藤原氏据地自恃。藤原泰衡在源赖朝大军到达前就先纵火烧毁居馆,弃城北逃。 源赖朝复又唆使泰衡家臣反乱,泰衡为部下河田次郎弑杀,首级被送於源赖朝本阵。 数代称雄奥州,号称陆奥骁锐十七万众的奥州藤原氏,在源义经死后不到半年即家破人亡。 天文十一年六月,武田晴信与伊那郡国人,诹访氏支族的高远赖继一同联手,夹攻妹夫诹访赖重所领的诹访郡的行为,更丝毫不亚于源赖朝对奥州藤原氏的背信弃义。 毫无防备的诹访赖重,根本来不及组织军力抵抗,被困桑原城,在武田晴信的调略劝降下,开城降服。 与刚刚新婚一年的妻子祢祢被带回甲斐,幽禁在东光寺,仅仅过去一月后,就在悲愤和怨念中自害身亡,不过也有传问说是武田晴信授意看守,害死自己妹夫诹访赖重,但终究只是没有实际证据的流言蜚语。 夺取诹访郡后,自己的妹妹和外甥寅王丸反而成了祸患。祢祢第二年就在软禁中忧郁病死,武田晴信为了顺利将诹访郡收入囊中,竟然娶了妹夫诹访赖重的庶女,诹访御料人为侧室,并让其所生的四子,诹访四郎继承诹访家的家业,至於亲外甥寅王丸,最终下落,再也无人知晓。 诹访御料人虽与武田晴信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终究是叔娶侄女,有驳人伦,再加上失去土地的诹访国人,大肆编造出许多谣言来对武田家恶意中伤,算是东海道,乃是天下的一个武家丑闻。 如果事情到了这里就结束,武田晴信自然是无法跟源赖朝相比,与他一同合谋的高远赖继,下场也是凄惨。 晴信与赖继协议以宫川为界,将诹访领一分为二,东面归属武田氏,西面则属高远氏,与战前武田晴信许诺的诹访惣领,完全不同。 高远赖继感觉自己受到了愚弄,率兵突袭并攻下武田领内的上原城,并且拉拢诹访上社的矢岛满清、有贺远江守、伊那郡箕轮的福与城主藤泽赖亲和土豪春近众等人。 下诹访众、诹访满隆、安国寺竺溪等武田氏武将支援板垣信方的军队,晴信拥护赖重之子诹访寅王前往若神子,在强调出兵有理的同时,与信方的军队会合,以迎战高远氏为首的上诹访众,双方围绕宫川桥,展开合战。 高远家为首的诹访国人联军被讨取七百於人后,各部相继奔溃败退。 时隔两年后,天文十三年双方再度就诹访郡归属问题,展开高远合战,高远赖继获福与城主藤泽赖亲和赖亲的义兄信浓守护小笠原长时的支援,开始反攻武田氏,今川氏亦派援军相助武田。 高远氏等信浓众,连战连败,高远赖重被迫请求和解,将自己的弟弟作为人质,焚毁本据福与城,正式降服武田晴信,家中世代所有的高远城,也落入伊那郡郡守秋山虎繁之手。 这些相似的武家争斗,似是为历史更平添几许唏嘘。 但要高师盛来评价,武田信玄虽然毫无信义可言,但极为善於把控人心,通过废立盟约来扩张领地,让他在日后的合战中无往不利,虽然还不是与上杉谦信戮战五次川中岛、并吞上野、攻取骏河,征讨远叁的“天下第一军法家”。 但历经十年苦战,先后讨灭降服,南北信浓四大将、小笠原长时、村上义清、木曾义康、诹访赖重四人,也让东国各家大名见识到了,甲斐猛虎的凶赫兵锋。 高师盛这番夸赞的言论,注定得不到青木大膳的认可。 “可惜不知客居骏府的另一位武田左京对自己儿子,这番忠义仁孝的言辞是否认同,更不知道吾友人诹访左近大辅一家三口,被害死甲府城时,恶贼武田晴信还记不记得,自己说过这种厚颜无耻之词!”说道最后一句时他几乎咬牙切齿,胸中郁垒,愤恨难平。 青木大膳年轻时曾放浪东海,游历各国,增长见闻,磨砺剑道。 在信浓时受到过诹访郡国人,诹访赖重极高的礼遇,还担任过诹访赖重一段时间的剑术师范,虽然没有答应作为诹访家臣出仕,但二人之间缔结过主从之义,师友之情是不争的事实。 士为知己者死,诹访一门为武田氏伐害后,他一直怀有为故友全家复仇之心,因此在小田原城遇见武田家使者的队伍,拔刀接连斩杀板垣信方的两名随从,只是当时板垣信方并不在场,才被同伴劝说回居馆。 事后北条家勃然大怒,本欲让他切腹赎罪,但玉绳城主北条为昌的养子,有“地黄八幡”之称的枪术达人北条纲成,念在青木大膳是自家亲自延揽的家臣,不忍他这样的鹿岛剑豪就此丧身,苦苦哀求,最终才被改判免死,被打断右手,视作惩戒后,放逐出关东八州。 才有了,后来高师盛听闻他客居骏府城,担任用心棒的经历。 武田晴信派家中重臣板垣信方,前来探视被流放骏河的前任家督武田信虎,青木大膳得到当时客居骏府的师兄山本堪助告密,曾埋伏骏府城外道路旁,二次动手袭杀板垣信方,结果却被同谋,利用他的山本堪助破坏。 当时他左手剑术还未练成,山本勘助也是与他旗鼓相当的兵法名手,被山本与板垣两人带数十随从围攻,好不容易侥幸逃脱,但也是受了重伤。 说来也巧,高师盛在骏府城奉行所拜认得番头义父,山本带刀左卫门成行正是山本堪助之弟,论关系他也是山本堪助的子侄。 还好两人拿都不知道,彼此对方的底细和因缘际会,不然高师盛上任的第一天就要被青木大膳当场斩杀於庄所庭院,先拿他的狗头,为自己受辱之事祭刀雪耻。 他一生三大恨:其一恨武田氏害他友人;其二恨,北条氏毁他剑道;其三,山本堪助那个肤黑貌丑、独眼瘸腿废人对他的背信弃义! 发下定然要诛灭这三者的大誓言! 暗杀失败后,让他明白自己一人,始终是势单力孤,又想起在鹿岛新当流学剑,恩师冢原卜传门下弟子数以千计,人手比之一般大名也不予多让。 伤势痊愈后,也开始尝试招收弟子门徒,准备等身边剑豪云集后,自己真身躲避富士山颠,暗中指派弟子门徒,前去甲斐暗杀武田氏一族,及师兄山本堪助,为诹访赖重复仇,然后是关东的后北条氏。 若能以一己之力,败亡关东两家百万石大大名,他青木大膳也能够名垂青史,不逊色於唐国的四大刺客。 只可惜,他性格阴戾刚愎,纵使剑术高超,也没有几个人愿意拜在他门下为徒,个人野望在第一步就踌躇不前,甚至说胎死腹中也不为过。 更何况开馆授徒是需要钱的,他一个落魄浪人,吃饭都要靠骏府的浪人所接济,即便有那个不开眼的认他为师,小所成之人寥寥无几,愿意留在他身边跟随他这个半废人身边,鞍前马后的更是只有北庄万次郎一个人。 高师盛若是知道他的野望,只会立刻通报骏府,自己手下出了一个疯子,而且还是想要破坏,蓄养刺客杀手,用暗杀这种极端的手段来破坏《甲相骏》三国同盟的疯子。 别说什么礼贤下士,表示要覆灭武田、北条、诛杀山本堪助替他报仇,然后流传一段君臣相知,不离不弃,感人肺腑的武家传说,结局只会是被今川家的治安奉行带人抓获,当众斩首示众。 区别最多是就地正法,还是押会骏府城再明正典刑。 再说剑豪哪里那么好养成,能修炼成剑豪的,又有哪有愿意向青木大膳一样,自降身价,去进行暗杀。 况且让剑豪去刺杀,成功率比最差的忍者都低,术业有专攻的道理都不懂,也难怪青木大膳一个鹿岛免许皆传得剑豪,混到这步落魄田地。 还不如花钱雇佣甲贺左卫门这样的忍术高手,去暗杀武田晴信更靠谱,话又说回来,一国大名身边自然会有忍者保护安全。 更何况现在,飞猿上忍加藤段藏就在甲斐效力,武田晴信本人精通孙吴,麾下忍军众多,除了新近从越后国投奔的飞猿众,还有三方众、吾妻忍、步摇巫女三个明面上的分别负责传讯、刺客、间谍工作的组织,暗地里是否还有其他忍者众,仍未可知。 注释:源义经对义经遗腹子,指示杀男活女,但说要效仿唐太宗那段是作者编的,之前正好贴吧有人发太宗唐国强老师开建成老婆车的截图,就开了个脑洞。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永禄元年 第二十八章言谈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青木大膳好一通发泄,便就又复归缄默,不在言语,仿佛从未开口过一般。 高师盛三人不知他心中的愤苦,却也仍旧选择包容倾听,人世不如意,方才会有七难八苦。 雨就这样一直下着,接连三天也没有停止的意思,高师盛再也坐不住了,过去三日,青木大膳每天都会将巡视的见闻,报予他知晓,但听旁人转述见闻,终究不及亲眼所见。 高师盛只带了青木师徒和木村平八,一行四人,沿着泥泞的乡道往各村巡视。 他打算先从长谷川与长田两名军役众所住的村子查访。首先两村相距不远,而且长谷川家中更穷困,暴雨下必然有事,再加上高师盛也去过一遭,熟门熟路,拿定主意便带人往平山村的方向而去。 阴雨连绵,一路行走没多远,连人带马披在身上的蓑衣便湿了大半,虽然带马出行,却不是为了骑乘,而是要靠它驼运两表杂粮,给各村受灾断炊的难民分一分。 两表杂粮不多,折算斤数也不过区区百二十斤,却已经是庄所能拿出来的最多数目,雨天路滑,驼运太重的货物马匹也容易摔倒,让爱马陪着自己一同出来淋雨,已经让高师盛颇为心痛,又怎舍得它受马鞋之累。 战国时的马匹,并不钉铁马掌而是和人一样穿着苇草编织的芒鞋,称为马鞋。 既然名字里带鞋,用途自与人穿的鞋履作用一样,兼具雨雪天防滑、保暖以及防止被石子磕碰,让马蹄受伤等多种功效,但马穿着托运货物,会觉得很不舒服。 马鞋这等物事,也是高师盛穿越后才知道存才的东西。 伸手拽了拽表粮袋上的芦席,将被风吹起边角重新掩盖好,大声问道“离村子还有多远!”风声太大,打着呼哨不停卷起雨水,直往人身上抽打。 “快到了!···还有···咳咳!”在前头引路的木村平八,回头同样大喊道,话没说完就被一阵逆风呛得嗓子说不出话来,不住咳嗽。 北庄万次郎挽马而行,和师傅青木大膳,一前一左,替庄头挡风遮雨,闷头说道:“庄头,你何必亲自下乡遭这种罪,这种派粮的活计,俺们这些粗使下人来干就行了。”因为挡雨,出院没一会儿,他就已经全身湿透了。 “嘿!你可忒小瞧我了,我十来岁骏府奉公,雨夜站在门外值守的时候,你还在乡下光着满村子跑哪!”这两日闲聊,高师盛与万次郎很投缘分,互相间讲述了不少自己的童年趣事,得知万次郎年少家贫,只能和同产兄弟换着穿一身衣服,今日你上身我下身,明日再换过来。 “啊哈!所以说小人这种穷苦命,才只能为您这么一个小小的庄头挡雨,而您这个武家子弟……才能有幸在雨夜,替骏府大殿做看门守户的忠犬····现在得赏识,又当上了代主护民的鹰犬走狗!”北庄万次郎嘴上也不客气,大笑回答的声音在风里都有些变了音。 这话并非侮辱,房总里见氏,家中的八位重臣就被合称为里见八忠犬,而鹰犬喻供驱使奔走的武士,多指权贵豪门的爪牙,能为今川家大殿效命,更是东海道三国五十万百姓,梦寐以求的事情。 师徒二人,看待大名的态度完全相反,也不知道青木大膳这么个傲蔑武门的怪人,怎么会收北庄万次郎 “所以说!年轻人你还是差得远···远那!”高师盛光顾着说话,脚底下一滑,多亏扶住了马身才没摔进路旁,湍急地水道里。 乡道两旁的田野,已然尽数淹没成为泽泊,一眼望不到头。 平山乡境内流过的三沢、滨名两条川流,虽算不上大川大河,但也开掘了许多道密集沟渠,纵横交错,用於方便浇灌田地。正因如此,每次两川水位暴涨,这些都会沟渠成了最佳的泄洪水道,乡中为了应对,专门挖有一方大池,正是为了水患时泄洪之用,去年大水,平山乡受灾较轻,便因为多亏了有泄洪水池。 今日河水顺着渠沟,不断涌入低洼田地,将田野耕地悉数冲毁,定然是那大池满盈出来了,也说明今年这场水患,要比去年严重的多。 高师盛迎风挺进,心中哀叹道:“这个贼老天,怎么就不能开开眼,让雨先停下来!”可对此他也是无计可施,唯有在心底怨骂几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去年、今年连续两年秋收,都横遭暴雨,大水漫灌农田,这让人到底怎么能活?他怀着这样的忧虑,缓步艰行,终於是到了上任第一天便来过的平山村。 ………… 平山村依山而建,地势坤厚,雨水湍流犹如高屋建瓴一般冲刷而下,卷带泥土,激荡如潮,肆意流淌,人马踩上去能陷进去小半截子腿。附近许多树木,都遭了雷劈,七横八竖地栽到了路上,越发使得道路堵塞,令人难以行走。 高师盛四人一马,左转右弯,好不容易才挪蹭到村口。 正看见十几条汉子一同“嘿呦”、“嘿呦“的使劲,合力将被催垮的大栅栏门抬离地面。大栅栏门下是遍地的石砾与断木残垣。 方才不久,突如其来的一阵泥石流,从山腰半坡陡然冲下,一路横冲直撞,直到撞塌了护村院墙才堪堪止住,索性坍塌的地方,位置偏僻,才没有撞上长屋造成伤亡,算是不幸中得万幸了。 忙碌抢修的众人中,有忍眼尖的看见远处,有四人一马靠近过来,开口喊道:“弥太郎有人来了!” “别瞎说,这种坏天只有犯了痴病的傻子才出来!”长谷川隼人,跟人一起又将一块大石挪到旁处,刚才就是这块滚落的大石撞塌的木墙。 “那你带人在这里抬木搬石,岂不是比傻子还不如!”高师盛被这个泼皮无赖气乐了,合着自己不辞辛苦,,只是番客套话语,原以为高师盛会阻拦,他便可以顺势起身,哪知道会被这般拿捏。 他倒是能屈能伸,乡里无赖子凡事都讲究个脸面,话说出来了,就不能落掉地上,十几双眼睛这么看着他,总不能拜了半截,再一挺腰杆爬起来,那脸面可真是没处搁了。 无可奈何,扑通一声,跪在污浊泥水里,只得踏踏实实的行了一个俯身拜礼。 长谷川隼人急公好义,来帮忙的人都以他为首,他这一跪,也只好一同跟在身后恭敬叩首,口称:“见过庄头!” 庄头低微归低微,到底是骏府的奉公人,吃得是今川家的俸禄,有捕人派役的权利,高师盛的处事中庸,不会谄上傲下,却也不至於自降身份,跟一群无赖子称兄道弟。 士庶有别,他作为武士可以虚情假意的客气客气,但不代表就会让一帮子黔首百姓轻视自己,那怕他们中有人从属军役众,自己未来或许可能,也会有求於对方。 长谷川隼人这种无赖子,高师盛在骏府城见多了。都是些畏法不怀恩的货色,你跟他讲道理,他跟你讲规矩;你跟他讲规矩,他跟你讲人情,总有讲不完地歪理邪说,唯有挂上枷锁,跟拎死狗一样拖回去,结结实实挨上一顿好打,才能跟个人似的与你说话。 “且起来吧!你我也算熟人了,不必回回如此客气!” 跪了好一会儿,听到庄头开口,长谷川隼人才带着手下一骨碌爬起来,故意似得抖了抖泥水,又撇了眼面无表情的青木付盗、笑眯眯的北庄万次郎、还有站在最后面,牵着马的木村平八。 他也是多少有些有眼色的,见马背上驮着东西,加上方才高师盛给他的下马威,立刻明白今天来村里,这是有正事要做。 本来也是,那个有闲心大雨天过来陪他带着的一帮子无赖子耍闹。 好歹抹净身上的泥水,探头问道:“这几日大雨不歇,庄头派个人召俺过去庄所拜见就是,何必亲自过来?” 这话说没心没肺,好似再说高师盛今天过来是专门来拜见他的一样。高师盛知道他的成色,也没生气,笑道:“好一个满口胡言地泼才……我没拿枷锁捕你,当然是为公事而来!” 长谷川隼人茫然:“俺村能有公事?”转脸看了看,身后几个跟他不错的泼皮,心里寻思这两天下雨都老实在家呆着没惹什么祸事啊!难道以前的案子犯了?那可真不好说了! “自然是扶危济困,救助孤寡,难道乃公我还能专诚给你送钱来不成!”高师盛看他一副心虚的样子,就知道往常没干过什么好事,也不兜圈子,直接喝令道:“赶紧前头带路,引我去村老家里,当本庄头站在雨里跟你就这么舒坦吗?” “哎!哎!”长谷川隼人不懂庄头找村老干嘛,但让他引路就引路,招呼手下先自行散去,继续收拾整修木墙,便就领着高师盛一行人往不远处一间独栋屋敷走去。 “庄头来的真巧,刚好俺家里没了嚼头,正不知该怎办呢?”长谷川隼人勾头瞅见席子下似是粮食,大大咧咧问道:“不知带了多少大米来分!” “你倒是真敢长那副好牙口!” 大米何等贵重,高师盛来庄所后一日两餐吃的都是五谷杂粮,上那去给他偷大米,就算真有大米也是得自己留着吃。他在骏府当奉公人时,每日发下的扶持米也不全是大米,一半多都是杂粮,其中大米,还是往年粮仓储藏的的陈米居多,发当年新米的次数,少之又少。 大米不像其他杂粮耐储存,藏储一两年重量就会缩水,口感也会变差,不过用苦水蒸老米饭别有一番滋味,所以骏府城下町的浪人谈及奉行所的差人,都会拿“吃老米饭”的来代指。 长谷川隼人大声反驳道:“庄头怎个骂人,牛马驴羊这些个牲口,才看牙口好坏!” “我看你方才干活时的样子,倒顶得上头好畜生。” “庄头夸人怎么跟俺家大人一样,这是个什么道理!”他父亲夸人、骂人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句,夸他能干说,他是头好牲口;被气急了打他,骂他是头小畜生。 “啪!啪!啪!”北庄万次郎一抖手里赶马的鞭子,临空甩了几个脆响,往他身上故意甩了许多雨水,口中模仿着赶马的声音“驾!驾!驾!”好似真个拿他当牛做马,逗得其他三人,窃笑不止,就连青木大膳也被他逗乐,难得一见得换了个表情。 长谷川隼人走在最前头,不知后面闹腾什么,停步转身,北庄万次郎见他停下,又来了一句“吁!停了!” 四人再也忍不住了,哄堂大笑! 长谷川隼人不明就里,但也是知道几人再拿自家寻开心,见他们笑得痛快淋漓,也不恼反乐,跟着一起傻乎乎的,双手掐腰,仰天大笑起来。 注释一:日本战国时期似乎是没有马蹄铁,资料上查到主要是跟日本多丘陵山地有关。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永禄元年 第二十九章求问苍天祀鬼神 村老家离村口不远,左斜里就是。 长谷川隼人抢着敲门,他不是敲门,而是锤门。“咚咚咚”,门被锤的乱晃。 一个老人的声音,怒气冲冲地在里面骂道:“那个付丧的来了,家里人还没死绝那!” 长谷川隼人随即回道:“叔父你也不差那两三天,这不是怕您老人家听不见了么!”这话说得有点缺德,死人才听不见敲门。 敲门也是有规律的,正常登门拜望,做法是敲三下,隔一小会儿,再敲几下。 敲门的响度要适中,敲的太轻了屋内主人听不见,太响了便是不尊敬,而且会引起反感。敲门时绝对不能像长谷川隼人这般用拳捶、更不能用脚踢。不管不顾就“嘭嘭”乱敲一气,这是家里死了人,过来告丧才这么干。 上了年纪的老人,最是忌讳这种不吉利的事情。 村老也姓长谷川,是长谷川隼人父亲的从兄弟,家中妻儿病故的早,现在只剩自己一人独居,往常都是长谷川隼人这个外侄过来探望照顾。 高师盛就听到里面的村老,气的破口大骂,当是听出是自己外侄的声音,一直从屋内,连着骂到院中,来到门后,开门就是先给朝外捅一拐杖。 不过长谷川隼人对自己叔伯,早有防备,听见门有响动,就提前闪避侧旁。 他闪身不要紧,这一棍差点捅到下乡亲民的庄头脸上,还好北庄万次郎眼疾手快,上前一把夺住。 村老抬头一看,屋外站着五人一马,除了本村的长谷川隼人外,其於四人俱是蓑衣斗笠,内穿青衣,腰别打刀、铜牌的庄所差役打扮。仔细打量为首那人,觉得有些眼熟,随即认出是前几日刚在善光院捕过人、罚过钱,新上任的庄头。 差役进村无好事,以为庄里又出了什么事,心绪慌乱,连忙就要跪拜,口中称道:“小民有罪!” 高师盛哪能看着这么个老人,真个给自己下跪,连忙上前一步搀扶,托住臂膀,笑道:“老丈,当真折煞我了,快快请起来。”再又打量他几眼,见他身形佝偻,须发灰白,年龄也是不小了。 “有什么事,进去在叙话可好?” “好、好···庄头快请!” 村老不是庄所差役,却也要受庄头的管辖,对这个要求不能拒绝,连忙将人往院里让。 院子不大,一左一右,两间木屋。院角茅厕边上搭了个窝棚,堆放些杂物柴草一类的东西。 左边屋门半敞开,看来是在这个屋里居住。 村老犹豫了下,说道:“小门小户,没有马棚。庄头尚请你避屈将马拴在俺家窝棚里,若是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贵人勿怪!” “哪里,哪里。是我冒昧叨扰才是。” 长谷川隼人常来,也不避讳,接过缰绳,牵着马匹就往窝棚里进,窝棚还算宽敞,刚好够它存身,只是被边上茅厕的气味熏得直催鼻息。 高师盛跟着村老先一步进屋,长谷川四个人,两人各抬一表袋杂粮也跟在后面,鱼贯而入。 村老家境尚可,还点着根薪烛,虽算不上亮堂,但也不至於两眼一抹黑,什么也看不见,屋里还坐着两名村中宿老,都是刚才泥石流后,赶过来商议如何想办法应对灾患。 见有人进来,忙要起身,高师盛连连摆手示意不用。 放下表粮袋,解脱雨具搭在门口后。 双方分宾主落座,高师盛身份最高,被众人请坐在正上位,左手是副客位,以青木大膳这个付盗为首依次坐好,右手主客位坐着三名村老和长谷川隼人。 长谷川叔伯开口问道:“庄头,今日过来……不知对俺们村里,有何吩咐?”瞅见差役没带捆人的枷锁,心中稍稍安定,随即又害怕来人,是要找他们核对民户丁口,临时征抽谱请徭役。 每次灾荒,庄所都要下来各村征发徭役去救灾,郡里肯派人来负责,肯定是好事。可灾情总有个轻重缓急,房屋催垮的村子先排在第一位,其次为水淹农田的,再次是整备道路,最后才是修理沟渠。 自家村子若是排在后面,就只能想办法自救了,少了青壮人手,只靠老弱妇孺哪里忙得过来。 所以即便是救灾,各村也都是不愿意多出人手。 高师盛瞧出他心中不安,笑道:“村老德高,何须这么客气。”指了指靠放在门口的两表杂粮,说道:“在下见连日暴雨,怕各村里贫户家中断炊,带着庄所差役来村里派粮。” “小人先带村人谢过庄头,施救之恩……”坐在右侧第二位的村老看了看那两表杂粮,回话有些心不在焉。 高师盛问道:“怎么了?” “啊?” “为何三位村老从我进门后,就一直说话吞吞吐吐,可是有何不便之处么?” 三名村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想开口回答。最后还是长谷川隼人的叔伯,答问道:“庄头体恤民情,我等怎么会觉得不便哪………只是为村里的…” “为村里的什么?” “之前正为村里的筹神之事商议?” “什么筹神事?” “今年水患不止,小人村中想要去三宫大社祭祀源尹良大将军,请祂暂休兵马,停风止雨,好让我等能够抢收粮食。” “宫”是指地域之中延禧制神社的格局大小,通常被称作一宫者,多指令制国之一宫,多祭祀朝廷册封认可上部正神,社格次于一宫之神社称为二宫,再次之者称为三宫,少数令制国还会有四宫和五宫。 土坟时期,民众多信奉山川神明和名臣武将,直到后来飞鸟时期神佛合习后,诸多神祇只是增换了菩萨像,依旧保持着长久供奉。 远江国内也是神社众多,比如引佐郡渭依乡的三宅大社,便是仅次於一宫延禧大社的二宫神社。 祭神是井伊氏以前的统治者,三宅氏祖神的多道间守的神祇。他是垂仁大王的命令,前往常世国,向秋津四岛传达橘的人物,以点心之神而闻名。尽管如此,因为神殿看起来像是吞噬着背后的巨岩,走近一看,神殿的墙壁按照巨岩的形状被切下,又名岩屋神社。 高师盛曾有幸去井伊谷,参拜过一次。 在岩屋神社前,为了返回下来的道路,顺着发夹曲线拐弯,还有个“二宫神社”。二宫神社的祭神是南朝征夷大将军宗良君。 宗良君出自对和歌素有研究的二条家,故自小对和歌熟悉。正中二年进入妙法院继承妙法院门迹,到元德二年十二月就任天台座主,但在元弘之变为逃避追捕而流亡到赞岐国。 后来父亲后醍醐大王倒幕成功,建武新政时再任天台座主,到建武新政崩溃时还俗。 正平六年足利尊氏暂时征服南朝,是为正平一统,但属南朝的新田义兴占据了镰仓。次年宗良君出任征夷大将军,意图在越后地区东山再起,但后来因为与支持南朝的诹访氏及仁科氏疏远,而令南朝势力大幅衰退。 “王后御百日前一天,十一月十八日八时,御庙所鸣动,光物飞出地岩上尼落兹。十一面观音纳莉。即兴神社,御内阵尼奉利的他像,二宫大明神的崇奉”死后第九十九天,供奉在棺材里的护身本尊飞了出来,井伊道政时起,建造祠堂祭祀的规格,就是二宫神社。 “这是好事,为何愁眉不展,莫非哪里有了难出?”高师盛心中叹息一声,人力时穷,这等灾祸也只能求助苍天鬼神了。 屋里的气氛稍显沉闷,长谷川隼人拿着干布擦了擦额头上雨水,嘟囔抱怨道:“庄头,你说这尹良将军练兵还有完没完了,咱们远江国水患都第几回了?” 本乡祭祀的尹良君,与岩屋大社有些关系。 尹良君就是宗良君的儿子,也曾担任征夷大将军。 《浪合记》《信浓宫传》军记所见的南朝王室,后醍醐天皇孙。生父是中务卿宗良君,母井伊道政之女,又称源尹良,为后醍醐源氏之祖,不过记载多有错漏,时间过去百年也难分真假。 在远江井伊谷馆出生。天授五年,亲王宣下叙二品,后任兵部卿。元中三年8月8日赐姓源氏,为臣籍,同时叙任正二位权中纳言,兼左近卫大将、征夷大将军。元中九年南北朝合一后,隐居吉野。继承父亲讨幕遗志转战东国各地。应永三十一年战败大河原,在民家自杀。 井伊国当时从属南朝,国中百姓都认为源尹良,战死的英魂化身为滨名远海的水神,所乘战马化作天龙川。传说远江水患正是源尹良於远海之中,操练兵马,备战准备讨伐足利氏所致,故而多有私自为其兴建神社祭祀,以求平息怒火,求得来年风调雨顺。 长谷川隼人这一岔开话题,屋内其他人纷纷议论起来,有的说十一二次,有的说十七八回。不过高师盛知道他们说得都不对,他在骏府帮着治部吏员,整理骏远叁三州夏秋水患文书时,见过记录。 天文二十三年五次大水,弘治元年两次,弘治一年四次,弘治三年最多竟然有十六次,再加上其他没能及时统计的,恐怕最少也要超过三十次。 不论几次,众人争论计算着水患次数,越记越多,屋内陷入一片沉默。不知怎么想的,长谷川隼人嘀咕了一句:“不会真的尹良君是兵马快要练成,要与平将门一起带阴兵来颠覆足利源氏的天下吧?” 周围的人,一时都露出讳莫如深的表情。自“应仁之乱”以来,幕府衰败,将军废立操纵於管领之手,幕府管领受家宰挟持。 三管四职之家先后败亡,细川为三好架空,斯波氏被朝仓、织田两家代官窃国,土岐氏被斋藤道三篡灭,赤松氏内乱纷争,名义领有一国,实际主宗被分家彻底架空,山名氏在尼子家的打压下仍旧叔侄对立,唯有丹后一色,河内畠山困窘一国,勉强苟延残喘。 足利室町幕府的注定败落,连寻常百姓也能看得出来,这种神鬼谣言甚多,始作俑者是谁?没人清楚,反正黔首百姓就喜欢这套怪力乱神的箴言,各类取而代之的说法,不胫而走,连庄所差役也不避讳,可见日常相互之间,流传的有多广远。 “咯,这说法不对,源尹良、平将门一个源氏,一个平氏,乃是死对头,怎么可能会合力举兵?”这是从源平不两立的角度来看。 “两人都死在关东,万一武士之间,惺惺相惜那。”源尹良与平将门虽同样都战死在关东,但位置相聚甚远。 “说的对,这有什么,先打下天下来外决一雌雄呗!”这个说法倒是有些见识。 “各位,还是先跟我说说这筹神之事吧!”高师盛陡然一声厉斥,害怕他们说出什么更口无遮拦的话来,今川氏正是足利庶族,足利室町幕府灭亡,今川氏难道还能有什么好下场不成,这样大逆不道的言论,足够庄所捕人问罪了。 众人赶紧闭嘴,见他没有追究的意思,长谷川伯父狠狠瞪了自己外侄一眼,又是这个惹祸的东西挑事! 然后赶紧说道:“依照拟定的章程,以每户出钱多少来均摊筹神之财,俺村比不得其他“名式村”,大多数民户都家中贫困,虽倾尽所有,凑的钱也不足二十贯恶钱。” “心诚则灵,想必源尹良公方大人,也不会过多责怪。”高师盛宽慰道。 “大人说的是,只钱财不足还好说,我等去借贷一笔总能勉强凑出来,但祭祀之人一直找寻不到,眼下大雨瓢泼,恐怕是来不及去找。” “什么!尔等要生祭活人!”高师盛闻言大惊失色。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啊!小人说的祭祀之人说的是主持祭祀的神官。”三位村老也被高师盛的话语吓得不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永禄元年 第三十章远州贫苦今得见 祭祀生人给尹良大将军,确实早有传统。只不过因有驳於佛法慈悲为怀的教义,加上源尹良又是南朝余孽,在室町幕府打压下逐渐祭祀就越来越少,人殉的行为也跟着就随之绝迹。 无怪高师盛误以为,平山村百姓在走投无路之下,想要用人殉,生祭鬼神,实在是有过前车之鉴。 平山乡的三宫神社,也属於被室町幕府打压后被废弃的遗迹,只剩个空架子,所以长谷川的叔伯才会想要请外地宫祝,来主持祭祀仪式。 高师盛沉吟片刻,说道:“你说村中筹措银钱不足,敢问还缺多少贯文?” “祭祀之物都是村中现成的,主要是整修神社花费的钱多,……再就是延请有道的宫司大祝,来主持祭祀的开销,估计怎么也得最少三十贯永乐钱。”村里大致估算过数额,现在连一半的钱都没有凑够,也难怪三位村老坐在屋里发愁。 村中凑的二十贯恶钱,就全算按骏府铸造,可以三比一兑换永乐钱的远州精钱,也才刚刚三分之一。 高师盛心道:“若是差个三五贯钱,我倒是可以替他们补上,而今差二十多贯……”他名下虽有一百贯高的宛行,却一直没有就藩过。都是由家中派人一并管理,到了年底虽然能分几十贯地子钱,但一来都被他母亲拿去供奉寺庙去了,二来带在身上的还未有多少。 加上善光院向他行贿的金小判,也不过才三十来贯钱,总不能为了帮助平山乡就先花个大半。 高师盛倒不是吝啬钱财,而是一下子把钱花完,以后在遇上事情怎么办?平心而论,他根本就不信什么,尹良君这个鬼神发怒,要是真能带阴兵出来复仇,一百多年前还能让幕府派人把自己的神社都给捣毁了吗? 与其将钱浪费在鬼神,这种虚无缥缈的事情上,他更愿意花在实处,留在庄所里的钱,都是打算留着购买粮食和整修百姓家中的住宅。 他看了看平山村的三个长吁短叹地宿老,本想就此作罢,转念又一想:“自我来到庄所,不论是宽宥长谷川和长田二人,还是接交僧人,心思大多都用在了豪强身上,对普通百姓反倒没有什么来往。今日过来,不就是想借着水灾施恩图报吗?仔细想来……这倒也是个好机会……并且不少军役众出自平山村,这不也是个拉拢他们的方法,不论最后怎样,多少也得感念点,我的恩惠。 只不过,就算出钱也得想想法子,让花费降到最低才行,鬼神之事虚无缥缈,哪里有把钱粮亲手挨个送去村户家中,更能获得感激。 善光院的和尚们,他们不就是正好有求於自己,请他们来主持祭祀,也没什么大区别,反正现在神佛合习,别说临时客串主持一场祭祀,就是和尚管理神社,担任宫祝的也比比皆是。 思及此处,哑然失笑,想不到这么快就有用到那群和尚们的地方,笑道:“三位村老,为何一定非要请宫祝才行?让僧人来主持不也一样吗?” 三名村老齐刷刷的摇头,表示拒绝,三人里年纪最轻的那个村老,说道:“请僧人的价格更高,村中本就没钱,又怎么能劳烦的和尚们。” 最开始就是想请僧人主持祭祀,后来一合计要花的钱更多,不得意才作罢,改换成了宫司大祝。 “本乡的善光院乃是净土真宗的门徒,最是愿意扶助穷苦,你们为何不去求请证弘院主帮忙?”净土真宗对於这种能扩大信众的事情一向热衷,没有钱都愿意干,高师盛很是奇怪,村里怎么不去善光院相求。 “这还不是庄头你干的好事!”长谷川隼人盘着腿,抢先搭话。 “跟我有何干系?”高师盛微微皱眉,开口训道:“若不是三位村老相告,我都不知有这等事,怎么会跟我有关系?” “前几天,不正是庄头领着我们,把人家善光院给抄了么?若不是下大雨,这回儿和尚们早就回三河了,俺们上哪里去请人家,总不能为了这事,让证弘院主再回来一趟吧?” 高师盛恍然大悟,感觉有些哭笑不得,闹了半天还真是自己的问题,说道:“善光院那边由我来说项,管教证弘院主亲自带人过来主持祭祀,不用村中出一文钱礼金。这样的话,还差多少贯钱?” “若能如此,再有个七八贯永乐钱,去置办些祭祀礼器也就够了!”村老们闻言,自是喜出望外,祭祀花费最贵的不是整修神社、购买各种礼器和祭品,而是请人主持给的谢礼酬金,三十贯钱有一半都是给宫祝和僧人的。 君不见,上川家花了百贯还没有得到个结果,最终闹出人命官司。 “这我也替你们补上!……不过这钱不是我白给村里的。说到这里高师盛顿了顿,看了看三位村老,正襟危坐地说道:“祈求神鬼安宁,固然重要,但鬼神终究不过是一介死物,哪里及村中的活人更重要?这钱算是我雇佣长谷川他们那一伙人,帮助村里孤寡整修房舍的雇金。” 说完让北庄万次郎取袋钱过来,他此回下乡,并非只带了两表袋杂粮,还带了三千永乐钱,本想着救助孤寡,没想到先用在这里了。 北庄万次郎跟随青木大膳养成了一个好习惯,他怎么说自己就怎么做,换了高师盛也是如此。 应了一声,也不重新穿上蓑衣,就这么直接冒雨去往院内取钱。 高师盛继续苦口婆心的劝说道:“我一介外人,尚且还来本村派粮巡慰,三位乃是村中宿老,道理不用我再来多讲,村人不正是信服您们的德行,才愿意将自己托付给三位管理的吗?” 三位村老知他是在埋怨村里,过於迷信鬼神,而疏忽了对孤寡老弱的救助,无不感到羞愧,同时这位新庄头的认识,大为改观。 第一日刚担任不到半天,就捕人罚钱。第二日帮着郡里的刑吏。定罪抄家。原本以为是个不好相与的残虐酷吏,没想到竟然这是样一个体恤百姓的好代官。 以往不借细故,勒索贿赂的庄头,就算是难得一见“好官儿”,而这位新庄头竟然还愿意自己出钱来给辖下的民户,不由得对他所说的话无不心悦诚服,连连应诺。 高师盛若无其事,只与三位村老继续谈笑自如,话题总不过是村里的贫户的具体情况之类的话题。三位村老神思不属,有些不敢相信他说的话,对答之时,总是心不在焉,眼神一个劲的看着门口。 直到北庄万次郎拿着一个褡裢进来,弓着腰双手捧到主坐面前,恭敬放下,又悄无声息退回自己的位置。 高师盛解开褡裢,露出里面的铜钱,将之推到对方面前,三人才如梦初醒,有些不敢置信。 长谷川隼人的伯父惶恐推辞,不敢接受。 高师盛笑道:“这三千钱本也非是我,乃是第一日犯案时,善光院院主证弘给我的“礼金”,本不想收,又害怕他误会我嫌给的少,就只能暂且留下。不瞒各位,我也是净土真宗的信徒,我虽德薄,也愿如净土真宗的讲师一般,将这钱用於乡里。我今日代善光院,将这钱用於平山村筹神之事!余下不足的,等村里算好了数目,再去庄所寻我去拿!” 高师盛说这三千钱是礼金,众人却都清楚实际这是善光院给他的贿赂,但这一番话说出来,无可指摘,并不是他贪心受贿,而是迫於陋习不得已才被迫收下。 长谷川隼人拍腿,夸赞道:“庄头倒不愧是净土真宗的信徒,忒客气了,那日我看的分明,他也就拿了一贯多的“脚钱”,剩下一多半定然还是自己出的。” “钱财乃身外之物,只要村中百姓能安居乐业,便也不算枉费这些银钱!”高师盛谦逊摆手,心中想的却是,你一个说话办事,都不走脑子的楞人,那里能看懂我和证弘和尚之间,互相打的哑谜。 不过长谷川隼人说的也不算错,他今日拿出来的铜钱,都是僧兵的赎身钱,严格来说,确实是属於他个人所有。 高师盛此举,既“施恩”又“邀名”,自己得暗中的目的达到了,表面上又显得轻财爱仁,别得不敢说,这么多年历练下来起码还是有些邀买人心的能耐。 三位村老听高师盛如此说,也难在推辞。 收下钱后,俯身跪拜向他重见一礼,口中谢道:“我平山村上下,必不敢忘庄头的大恩大德!” “哪里!哪里!”高师盛连忙过去将他们三人一一搀扶起来,一时间宾主尽欢,其乐融融。 北庄万次郎跪坐在侧,看看自己旁边的师傅,又瞧瞧主位上的庄头,心道:“原本听我恩师说庄头来往乡里,必然是有所图谋,今日一看,又是他老人家发癔症了!”北庄万次郎终究年轻,心思机敏,阅历方面却远不如他师傅深厚,青木大膳第一日就隐约猜出大概,而他到现在还看不明白情形。 高师盛略微自得却也没敢忘,此行来的主要目的,村老对他的奉承和敬畏,虽然很让人享受,但几个老人对他野望的作用,根本不值一提,村里的军役众和年轻人对他的态度,才是真正值得看重的。 ………… 又寒暄几句话,问清楚村中贫户家里的境况,也就没有必要在这里,继续浪费时间的必要。 三位村老也属於老弱范畴,给他们一人留下三斤杂粮,几十文钱后,便就由长谷川隼人带着往下一家。 村中正如三位村老所说,贫户甚多。一路寻访,他逢户必入,观察得仔细,村人何止贫困简直称得上面带饥色,家徒四壁,强一点的,也就是顶多房子未曾漏雨,身上的衣服少几个补丁而已,孩子们脏兮兮的,衣不蔽体,连穿草鞋的也没有几个,正如北庄万次郎与他说过自己幼时家中窘境一般。 三五斤杂粮,几十文钱对於高师盛来说不值一提,但对於穷困到极处的村人来说,不亚於救命的钱粮。跪地叩首,拜谢他恩德的人有之;全家人拿到钱粮,相拥而泣的亦有之;最多的却是呐呐无言,不敢置信真有这等好官儿,做这等好事。 又辞别一户将他送出门外的贫家,继续顶风冒雨,涉水往下一家赶去。 他心中叹息:“连年灾荒,土地兼并严重,骏府徭役又沉重,豪强盘剥堪称如狼似虎,黔首百姓辛苦一年,日夜难得休息,所得仍不足糊口。有钱的豪强寺院,良田千石,徒附佃户数以百计;没钱的穷人,欠下年贡唯有典当土地,将自己一家变为佃户,稍有变故,又要去向豪强寺院举债度日。来年收成完了,还上旧券,再借新债。日复日,年复年,利利相生,简直是无穷无尽,死后留给儿孙的除了满屋的简牍债书和徒附身份外,可谓是在就一无所有。如此民不聊生的景象,不亲眼来看,说出去谁又能信。” 高师盛不禁想起青木大膳对他说过的话语,更觉痛心。善光院给他的那点贿赂,正如其所说,又能助得了几户贫寒,汉昭烈帝曾言:“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奈何善小难行,恶凶却易。 他自幼声於武家,长於骏府,只需要恪守忠义为本,奉公臣节,就丝毫不必担忧衣食住行,以往随奉公人下乡巡视,也只是潦草敷衍,哪里目睹过这等触目惊心之景,超出他的想象之外,不觉暗自庆幸自己能投胎武家名门,不愁吃喝,若不然,恐怕真的未必能够活到今日。 东海三国百姓皆言:“叁州妇孺缟素泪,远州隶农不得歇,唯有骏州公卿吟风弄月,好不快活!”。讽刺今川家对逼迫三河武士强攻安详城,使之死伤惨重,几乎家家缟素白服,盘剥远江百姓如狼似虎,“骏府赋税,十分之六七皆出自远州”,以此来达到强干弱枝的目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永禄元年 第三十一章小野怀死志,元忠谋前程 平山村内,长谷川家中的偏房。 长谷川隼人掀开苇草编织的门帘,往外看去。风急雨骤,密集的雨滴劈头盖脸打来,猝不及防地浇了他半身,冰凉浸骨。他打了个冷颤,赶忙放下草帘,把身子又缩了回去,伸手一把抹去脸上的雨水,顺手蹭在了刚换好的布衣上,嘴里咒骂了两句:“贼老天,一场泼雨下个不够,害的乃公家今年又要喝风了!” 一下雨,天气就湿冷的渗人。屋中烧起篝火,好祛除湿寒。 七八个衣裳破旧的年轻汉子,全都聚集在火塘周围,其中有两个是刚冒雨赶过来的,脱去了衣服,赤条条地正在凑在前面烤火取暖。 其中一个接话道:“可不是,多少年没见这么大的雨了,刚才俺来的路上都看见好几条小三尺长的大青鱼,多亏我眼疾手快,上去就是给它一叉子,诸位今个算是沾了弟兄我的光,还能尝个鲜!” 边儿上一个盯着架在火上的汤锅,忍不住念了声佛号,说道:“阿弥陀佛,罪过!实在是罪过!一条生灵,为了你我的口腹之欲,便就此丧生,实在罪过。”这人是个光头和尚,名叫小野忠明,并非本乡中人,原本是上野国长年寺中的一个留守僧人,后来遭难,沦落到远江。 他一个外乡人,生活也无个着落,干脆一狠心,就还俗入了长谷川隼人为首的这伙结契郎党,跟着他们四处给人帮闲,只要管饭,不给钱的活都干,今天在大门口整修栅栏的人手里,就有他一个。 长谷川隼人拿勺子敲了敲锅盖,凶神恶煞地骂道:“一天到晚,那来这么些个废话,你个秃驴要是不饿,待会不吃就得了,这锅汤都还未必够我自个喝那!” 周围其他人也是嘘声一片,每次吃肉,这死秃驴总得念上几回佛号膈应人,完事还总是他吃的最多。 “我这不是习惯了么。”小野忠明摸了摸光头,倒也不怕,这些年混迹异地,别的本事没有,胆子是真的涨了不少,武田家劫掠的士兵他都不怕,长谷川隼人再凶自然吓不住他。 数年前,在武田军对箕轮城的数回侵攻中,只剩小野和尚一人留守寺内,手持制札与士兵们理论。 制札即公告,武田信玄入侵上野之初时,曾多次颁布过安民告示,明令禁止麾下军势,骚扰百姓,劫掠寺院。 开始武田军,还能有所收敛,不敢太过於明目张胆。 后来上州黄斑长野业正率领“上野十六本枪”为首的“箕轮众”坚壁清野,死守城砦,拉锯战下武田军士卒劳师远征,军心散乱。 武田家出兵万众,攻略上野,每天人吃马嚼,花费甚大,甲斐贫瘠,信浓方定未久,僵持的时间一久,后勤补给就有些坚持不下去了。 孙子作战篇:故智将务食于敌,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忌杆一石,当吾二十石。 孙子於作战篇中总结说:所以明智的将军,一定要在敌国解决粮草,从敌国劫掠到一钟的粮食,就相当于从本国启运时的二十钟,在当地取得饲料一石,相当于从本国启运时的二十石。 既然孙子都说了要就食於敌,武田信玄自然是从善如流,直接针对“箕轮众”进行反向清野,大肆劫掠村庄,人取百姓,来逼迫长野业正出城作战。 在此期间,有长年寺有一回变成战场,有三回小野和尚的衣服被士兵们扒下夺走,被掠走的人和马更是不计其数。近两年除了饿死的人以外,长年寺大门外居住的住民约有百余人逃亡别处,客死他乡。 小野忠明抱定了,哪怕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也绝不会退出长年寺半步,要誓死与寺庙共存亡,后来抢红了眼的武田军果然满足了他的愿望,武田信玄撤军前的最后一次人取,将他也一并抓走,当成隶奴卖给盟友今川氏,至于长年寺则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后来今川氏的代官看在他是个僧人的份上,让他干了几个月苦力,就把他给放了。没有寺庙可去,一狠心干脆就还了俗,给自己取了个小野忠明的俗名,至於法号,对他来说已是过眼烟尘,不提也罢。 说话间一眨眼,汤锅就开了,一揭盖母鸡和青鱼混着熬煮,炖的稀烂。屋里充斥满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油腻古怪的味道,换了高师盛多半是闻不下去,但在场的都是苦哈哈出身,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几回油星,那里还在乎这个。 鱼是刚抓的,母鸡是泥石流被压死的。高师盛上门探问时,给受灾的人家特意多留了百文钱,对方没有什么东西好感谢,干脆就把死鸡相送,高师盛很是感动,没有拒绝,不过他马上要去下一个村子,带这个死物也不方便,於是就便宜了长谷川隼人一伙。 长谷川隼人先盛了满满两大碗,放在木盘上,连汤带肉,又掰下一个鸡腿放在旁边,引得周围一片吞咽声。 “你们先吃着,我得先伺候家里的大人用饭。”吩咐一声后,端起来就往外走。本来是他妻子伺候父母用饭,今日家里来了太多外人,不方便过来。 小野忠明起身,拿锅盖帮着罩上,免得一会儿出去,肉汤被雨淋了,撩起门帘让长谷川先走,然后也跟在身后一起出去。 两屋相距很近,三两步就到,小野忠明没地方住,大多数时间都是在长谷川家里借宿,天天见面,也没什么好避讳,推门就进。 看见长谷川的父亲穿着新衣,在屋内正襟危坐,旁边跪坐着自己的孙儿,长谷川隼人的儿子弥次郎,女眷都不在场。 长谷川隼人紧随其后,将木盘放到自己父亲面前,跪坐一旁准备伺候。 小野忠明觉得气氛不对,有些太过於严肃,开口说道:“小僧,拜见元忠大人!”不见对方动作,自觉一礼,又倒退着出去,将门扉小心合拢。 长谷川元忠也不动筷,沉默片刻,手指着桌案前,碗中的汤肉,向自己儿子问道:“今日你我祖孙三人,因何能餐食有肉?” 长谷川隼人不明白,自己父亲为何会突然冒出这么句话,但还是老实答道:“此肉乃是庄头所赠!” “家中贫困,又为何此回不曾漏雨?”长谷川元忠抚摸着孙子的脑袋,示意他先吃肉,问了一句看似不相干的话语。 “因庄头赐钱,才得以整修屋敷。”长谷川家中破旧,正是得了高师盛那几百文钱,才有余力找人,帮忙把顶棚重新裱糊一番。 若不然,这屋里恐怕是早就透风漏雨,待不住人了。 长谷川元忠颔首,示意自己了然,第三次开口问道:“你我父子孙三人,身上新衣从何而来?” “还是庄头所送!” 高师盛第一次来访时见,见长谷川隼人的父亲衣裳破旧,便记在了心里。这回来村中寻访,特意带了几件自己换洗的衣物中,未穿过几次的,小心用雨布裹好,带来送给元忠父子。 “那好!不知你打算如何回报这番礼遇和恩情?”长谷川元忠不用他开口,自顾自的替他答道:“恐怕仅凭你我父子,根本无法回报。” “我知你定不服气,以为这三者不过小恩小惠,那为何从来未见别人肯恩惠於你,你这个不孝的畜生卷进“宗论大案”,难道不是这位另有所图的庄头,高抬贵手,饶你一命么!”长谷川元忠语气平缓,面上不露喜怒,若非面前跪着的是自己亲子,他今日一句也不会过问。 “庄头如此做派,所窥伺得,恐怕还是儿子和诸位郎党的性命!”长谷川隼人只是粗直,管不住自己的言行,但并不蠢笨,一早就看穿了这位新庄头的图谋,所以才刻意回避,不与对方打交道。 “当然如此,你们除了这膀子蛮勇气力和这条烂命以外,现在那还有什么,值得别人可图谋的东西。”长谷川元忠抄起手边的竹杖举起,随后又泄气似的放下,知子莫若父,这个儿子不就是随了自己才这么倔强,拿看不见,摸不着的义气当成了宝贝。 长谷川家已然没落,仅剩义理才能将郎党团结在身边。 “自是再没有其他可图得了!”吃的满嘴流油地弥次郎突然开口,大声说道。 “你倒是生了个聪明的儿子,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个蠢材!”长谷川元忠听到孙儿的话老怀大慰,随后又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三尺孩童,尚且不惧旁人,你怕个什么劲?” “当然是怕死!”长谷川隼人理直气壮地回答道,世上又有那个人真的不怕死。 “那个要你去死了?” “大人方才也说了,这等恩情你我父子难以报答,我怕投效这位高家贵人后,用不了多久,真个会替他拼死阵上,死则死矣,可那时谁又能替我奉养双亲,抚育妻儿。” 武家存身於乱世,或靠狡诈,或靠权变,但更多的则是靠忠义二字,狡诈权变只能逞一时之威,唯有忠义勇武才是能够真正长久安身立命的根本。 长谷川隼人上有父母,下有妻儿,更何况一帮子结契兄弟跟随在他身后讨饭糊口,却是不愿意再去给人做卖命的买卖。 “你若真有心想做个义士,就不必瞻前顾后,广大家名,才是真正的孝顺。我长谷川家,本是大和国的吉野郡的武家,迁居远江不过百年,如今不仅丢掉了武士的身份,就连名田也难以保全,家名正待你复兴,又何必受制於父母妻儿!”长谷川元忠对儿子的优柔寡断,痛心疾首,这种败坏武运的做派,实在是看够了。 平山村本是长谷川家的宛行,村中军役众以前也都是过去的郎党,因为连续几代人得不作为,到如今已经将家业败得个精光,彻底沦为普通的军役众,若是再不振奋,长谷川家的武运,恐怕就真的要到此为止了。 自从天文十七年,今川义元与织田信秀在三河国小豆坂合战之后,今川家几乎就未在动过刀兵。包括长谷川隼人在内的三国普通百姓能够免除军役,是天大的喜事,但对於渴望在战场上搏取武功,来重振家声的长谷川元忠来说,实在难以接受。 不能靠勇武获赏,投庇其他豪强门下奔走,寻求晋身之阶,也未尝不是一条好出路。只是遍寻不得门路,长谷川家没落魄时,也只是普通武士,再加上又非远江土著,根本不认识什么豪强名门。 朝比奈丹波守拣选西远江军役众,编练旗本,他曾带领平山众,在其麾下效力过几次,於是带着儿子亲自前往佐久城投军,本以为看在过去那点香火情分上,不敢说谋个前程出路,总能混个旗本身份,效力军前。 没想到连面都未见到,就被人拦在大门口,几句话就被赶了回去,这时长谷川元忠才如梦初醒,自家原来已经落魄到了,无人理睬的地步。宽慰儿子,同时也是宽慰自己几句话后,又重去兵营投军,结果点选名田那一关就被淘汰下来。 骏府要的是身家清白,有田有业的地头武士,长谷川家这种没落家门,根本就没有资格入选,只得心灰意冷地带儿子返回家里。 这也是为什么见到高师盛主动示好后,长谷川元忠觉得自家复兴家名的机会又来了,实在是被逼的无路可走,连一个庄所代官的招揽都愿意接受。 况且高氏亦是远江大豪,不论声势名望,还是在骏府的官途都不逊色於朝比奈家。 “那我明日便去庄所投奔吗?”长谷川隼人向父亲求问道:“还是带着咱家的郎党一起去?” “当然是带着人一起去!”长谷川元忠拄杖而起,步履有些蹒跚,早年从军,腿上受过不止一次刀伤,语气森然地说道:“难道这位庄头真的是看中了你那点蛮勇?他看中的是我长古川家的这群郎党,只要他出得起价钱,卖给他又当如何?” 长谷川闻言大惊,从未见过父亲如此面目,但又不敢反驳,唯有诺诺退下。 ·········· 回到偏房,众人端坐在篝火旁边等待,见长谷川隼人回来,赶忙让出一个空位让他坐下,眼巴巴地等着他开席。 他离开前虽说让郎党们先吃,但契首不在,谁也没有先动,长谷川是个孝子,身边的同伴自然也都是讲义气的。 长谷川端起有些凉的汤碗,环顾众人,定了定心神:“今日吃饱喝足,各自回家好好睡上一觉,把精气神都给乃公养足了!”学着父亲元忠的模样,大声鼓舞道:“明日,俺要带你们去投个好前程!” 注释:武田军劫掠上野出自《长年寺文书》,记录了七年间武田军对上野国的劫掠。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永禄元年 第三十二章长田夸豪富 在高师盛“抚慰孤寡”之后,长谷川元忠“教子兴名”之间的这段时间,庄所差役一行人冒雨赶到了长田村。 长田村说是村子,倒不如说是长田盛氏一家的居馆,私有的庄院,整个庄院矗立在一片膏腴田地之中,占地颇广,不下十町大小。 高师盛等人下了乡道,转上田间土路。路面还算夯实,两侧沟渠显然是最近刚疏通过,并没有出现淤积河泥,导致水漫路面的情况出现。 路旁两侧多是种植稻谷的水田。受暴雨侵袭,大片大片的栽倒在雨水中,与水藻以及未燃尽的纸船草人混在一起,被泡的发胀沤烂。蒿草制作出假人,寓指将罪过与恶灵包裹进草人的身体里,然后将草人放在小船里,点燃草人,让其随着河流或者海流漂走,以此来驱逐瘟疫和灾祸。 长田村分为两个部分,左侧是田地,右侧是庄院。 长田家的庄院类似镰仓武家的馆敷,也是分为外、表、奥三向式,外向是村人居住的地方,表向日常活动,接待客人的所在;奥向又称为里向,是居馆主人与家属晚间休息和居住的地方。 只不过长田馆面积更大,围墙将整个村子都笼覆进去,保护起来。 田间土路错综复杂,不是正对着庄院大门的,而是绕到庄院的东南角,然后再拐几个弯,翻过壕沟土垒,才能来到正门的位置,庄院大门正对着北面的乡道,为防备盗贼,特意将道路修成这样。 门外水田里,有一帮褐衣汉子正道:“那一日我家少君前去庄所,向郡里来的两位郎官谢罪之时,小人亦曾随从一同前往,只不过身份卑贱无缘入内,一直在门外远处等候,庄头可能见过一面,所以才会有些印象。” 高师盛想起来,长田盛氏那日来庄所,向山内通判和松上刑录两位郎官谢罪时,似是看见有一行人远远停在庄所外的乡道旁等候。 北庄万次郎上前附耳,小声补充道:“这位并非隶奴,也是长田氏的族人。” 高师盛心中了然,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虽然同姓长田,但恐怕管事这一支只是远亲庶族,地位不高,不然也不会穿着寒酸,干着替主家打理庄院的杂事。 田庄本大多都是聚族而居,除了奴婢、徒附、郎党外,在庄院中居住的最多的就是“族人”。但正如嫡、庶有别,所以地位和待遇天差地别。远江高氏亦是如此,高师盛与其他分家庶流的关系,名为同宗同族,实有亲疏远近,主从上下之分。 和本家近一些的,地位就高一点;远一点的,地位就低上许多。 很多贫困的“族人”,说起来是血亲同宗,事实上的地位与仆从、徒附差不多,甚至还不如郎党,更受亲近信爱。租种“家长”的土地才能勉强糊口,租税不会因为亲缘关系而减免一文钱,农闲时还要为“家长”修缮房屋,整治沟渠,乃至充当郎党徒士,随军出阵。 高师盛骏府代替自己嫡亲兄弟担任寄子众时,就有两名同宗庶子负责随行,服侍他平常的饮食生活,地位与奴仆也没什么区别。 眼前这位管事,已然算是属於生活的不错了,起码是能替“家长”管理庄院,而不是受人管理支使。 正门直通回廊,进去便是外向间的大庭院,左侧是马厩和大藏仓,右侧是依墙而建的连排土屋。马不能从正门走,进门前就有仆役接过从小门牵入马厩,高师盛等人上得回廊,管事传唤两名年轻女婢从旁侧塾房出来,帮他解下蓑衣斗笠,挂在廊下晾好。 其他人则没有这么好的待遇,只能相互帮着解下雨具晾挂。 复又回屋,取出一叠巾布,请众人擦雨,高师盛伸手止住要替自己擦拭雨水的婢女,从她手中接过巾布,笑道:“我自己来就好!” 那婢女见他如此做派,很是惊讶,捂嘴轻笑,似是再说怎会有如此奇怪的贵人,深望两眼,素拜一礼,小步倒退着又回了塾房。 “素拜”是女子的礼节。男子下拜,要双手撑地,低头俯首,而女子通常只需双手叠放膝前,躬身即可,称为“素拜”。 管事见那女婢竟然敢如此轻佻贵客,登时拉下脸来,只是考虑到外人在场,才不好发作,高师盛倒是没注意到这些,而是打量着右边,给奴婢、徒附们居住的连栋土屋。 土屋简陋,墙外也没有涂抹白垩,灰黄泥胚混杂着黑土再被暴雨一冲刷,很是难看。 秋雨寒凉,多数土屋门户紧闭,将竹木窗牖放下,外面堆上黄土、木石压住防止被风卷开,门前统一挖掘一条水沟,上面盖有木板,隔断漏出一个洞口,生活污水和雨水就从这里倾倒排除,现在已经是满溢出来,各类脏物顺着水流不停飘动,最终都会被泄洪口的铁栅栏挡住,堵塞水流。 索性建盖土屋时,就考虑到暴雨天排水困难的问题,故而将地基起得很高,倒是不用担心积水倒灌。 右侧土屋的尽头,立着一座望楼。正是高师盛在庄院外看见的土仓藏造大屋,高过门楼,最顶层有人活动,不知是在忙碌干活,还是在巡查警戒盗贼。 就在土仓藏造大屋墙角的边儿上,就是公用净厕,傍边立了一个不起眼的小神龛,供奉着五谷神,若不是高师盛无意中目光扫到,险些就未发现。五谷神即厕所神,几乎所有人家都会供奉,供奉之广,甚至超过了任何一位天下知名的神佛。 越过里中门墙,进入表间。 里中门两边是相对而立的两座二层高的橹台,其上层分别与里中门墙的望楼相同。橹台,也是用来瞭望、备寇的,在台壁四侧分别都有长方形的瞭望窄口。既可远望,也可以从中射箭、发射铁炮。可以看得出来,长田家的家主,不但有钱而且还惜命,真有盗贼来犯,就第一道大门抵挡不住,也可以拒受里中门。 沿路还能看见,不时有用心棒换岗把守,其中几个人身后,竟然还都背着一杆铁炮,这可是个稀罕玩意,东国不比关西,受限於财力和铁炮的价格,以及高额的损耗性。 各家大名军中,使用铁炮的数量和人员,所占比例都是极少。 一个乡间豪商家中,竟然一下子见到好几杆铁炮,当真让高师盛吃惊。 只是不知道是国友筒、堺筒,还是三好家军势中装备最多的四国阿波铳。 这种严密的内外防御,可以说已经不次於普通豪族的砦关,比庄所那两向宅院强上不知多少倍,看的高师盛和其他差役啧啧称奇。 外间宅院比之前院,少上不小,依旧是廊舍相连,直通到最中间的那栋“九间殿屋”。结构样式与庄所内院的那两栋,专门供来往豪族居住的客房相似,不但宽阔,同样也是外表间最为高大的屋舍。 “九间殿屋”顾名思义就是说整个殿屋内部分有九个作用不同的单独隔断间,依次递减,还有七间屋、五间屋、三间屋、二间隔断屋。 平山庄所内院的客房是五间屋,而高师盛自己住的那栋只有三个间屋,长谷川家的则属於是二间隔断屋。 青木大膳等人同居的长屋,硬要说的话,就只能算是一间屋。 和平山庄所不同的是,庄所殿间屋的前面栽种着成片的竹林,而长田家则是在殿屋附近、院子两侧种着几十颗桑榆大树,庭院池塘中栽种荷莲,蓄养的青鲤又肥又大,一点也不像是观赏之用。 目的不同,庭院所种植木自然也不相同。 庄所种植竹林,是为了供来往的豪族武士消遣赏玩,而长田家为何种植桑榆,高师盛多少也能猜测一二。 既然不是为了闲情自娱,那就必然是跟“农本”有关,桑叶可以养蚕,桑椹、榆钱、莲藕,甚至是青鲤也可以捞出来吃——眼下这种青黄不接,又遭灾患的时候,穷人有不少就是靠着,这四样东西果腹苟活。 以长田家的富足,却还在院中腾出地方,也要种这两类树木,高师盛也是不知该作何评价,说好听些是精打细算,说难听点就是吝啬可鄙。 殿屋前值守的奴婢,见管事带客前来,纷纷跪拜行礼,待人走近后,拉开玄关槅门,恭请入内。 带路的管事把庄所众人领入正堂,说道:“请庄头稍等,俺这就去寻家长来。”出门时,对门旁跪着的女婢吩咐道:“来了贵客,快上茶汤。” 堂内四面都设有玄关隔扇,方便进出。粗大的裁柱支撑起屋宇,墙壁左右两侧各自放立一排长灯台烛,地上横向对铺有八个坐榻,正中堂置物台,侧边放有矮脚漆桌,放有三足花瓶、香炉、茶具这三样具足。置物台后方墙壁挂有佛像画卷,花瓶中插有秋菊。 最边儿上放了一个云架,其上奉有一口太刀,刀在鞘中不知锋利几何,但看刀鞘镶金嵌银,很是不凡。 北庄万次郎说道:“俺以往与权之介博戏的时候,听他说过,他大兄喜好收集家宝,这口太刀,就是专门托人去伊势国桑名郡,从名刀大匠作,桑名右卫门尉藤原村正手中求买的,价值万钱。” 权之介是长田盛氏的通名,藤原村正则是后世传说中,鼎鼎大名打造克制德川将军家的“妖刀村正”的桑名村正刀匠一族的二代当主。 亦是天下闻名的刀匠,剑豪将军足利义辉收藏的名刀中,就有不少出自藤原村正之手。 高师盛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心里却不以为然,因为村正刀实在太多了。 当时伊势国桑名郡与三河国之间通过海上交通,经常进行贸易,刀剑作为伊势特产大量流入三河国,甚至进一步泛滥,扩散至整个东海道。 村正刀作为一种非常实用的武器,在武士之间得到广泛的使用,甚至连足轻也都装备着伊势村正刀,而且据《三河物语》记载,当时三河武士的战斗斩杀率相当高,其中就有太刀锋利的缘故,因而训练时的负伤率也是很高的,显然这些都是由于村正刀太过锋利的缘故,弄不好就会伤了自己。 安详松平氏,代代都有人因为“妖刀村正”死於非命,也就不足为奇。 不过这不代表伊势村正刀就价格低廉,若真是出自桑名右卫门尉,亲手打造的伊势村正刀,价值何止百金,又怎么会只区区万钱就能买到。 出自“势州桑名住右卫门尉藤原村正”之手,不过是自吹自擂,哄骗没有见识之人罢了。 注释:三具足中没有茶具,而应该是烛台。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永禄元年 第三十三章利氏何人哉 几人刚坐下没一会儿,长田盛氏便在家中奴婢的前后簇拥下,赶奔堂中。 高师盛打量观看,只见他去日常外出时的朴素衣着,大不相同,眼下雨阴湿寒,内里还穿着件丝绢薄衫,外罩羽织大氅,上有纹绣,甚是华丽。 身后奴婢,手中也各自捧有茶汤、暖炉,显然是给来访众人预备的。 一进门来,长田盛氏就快步走到高师盛面前,深施一礼,恭谨言道:“当时本来说好,是我前去拜望庄头,因大雨拖延,迟迟未能前去,不想今日庄头竟然亲来赴会,尚请恕罪。” 类似的客套话,之前长谷川隼人已经说过一遍了,这会他说的再客气,也听着觉得古怪。难怪这两个人,明明一贫一富,却能凑在一起聚众闹事,这个脾性当真没法言说。 高师盛答道:“哪里,哪里,是我冒昧叨扰了···” 长田盛氏看出他有话要问,待布置妥当后,挥手屏退奴婢,坐到主客位右上手的榻上,与庄头相对而坐,开口问道:“庄头有何话不妨对我言讲,俺家大兄不巧偶感风寒,正卧病在床,不方便见客,所以托我出来接待诸位。” 这话说的很诚恳,不管到底长田家主是否真的身体抱恙,起码长田盛氏说的跟真的一样,高师盛今日是以客人的身份登门拜会,自是不能要求主人家迁就於自己。 “左右也无什么大事,一来多日未见权之介,很是想念;二则是水患成灾,骏府文书虽还未发下来,但地方郡乡,也应该开始自主着手赈济灾民,我刚去过平山村一趟,回程顺路来便你家所在的长田村。” 长田盛氏一脸“我就猜到你要说这么一番话”的表情。往年乡里受灾,来他家劝赈协济的时候,不管那位庄头,总是这么一套类似地说辞,年年过来打秋风,话都不知道换一句。 他接话说道:“乡里受灾,我看着也是於心不忍,庄所能牵头带领富户们出钱、出粮赈灾自然是好事,”顿了顿,斟酌言道:“往年有灾情,我家都是帮着庄所纳粮救济,只是如今家主是我大兄,生平最是节俭····”弟不言兄过,再往下的话就有点好说不好听了。 “权之介的大兄,家风最是严谨,是那种出门不捡钱,就算丢的精明人物,这回庄头想让他破财,简直就是拿刀在割他的肉吃。”北庄万次郎在一旁,伸手比划了一个拿刀切削的动作,挤眉弄眼地取笑道:“我说的可有差错?” 北庄万次郎好赌,以往跟人博戏,输得没辙了,又不愿意仗着差役的身份赖账,就常过来“借钱”。 说是借却从来都没还过,长田盛氏倒是无所谓,家里有的是钱,不差那三五百文,每次都有求必应,热情招待,他就喜欢跟庄所官差打交道,和差役们称兄道弟,在乡人面前抖抖威风。 但他大兄不是这么想的,每次看见北庄万次郎过来敲诈勒索,都冷嘲热讽,就差指名道姓了,背地里骂不止一次他是条讨饭的野狗。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也就是北庄万次郎还算厚道,自觉理亏,双方勉强也算是赌友。加上本身蓄养了不少打手护院,长田家又出钱向骏府买了“守护不入权”,庄所不能随意登门拿人。 不然早就把人逮捕回去,让其好好开开眼,见长长识了。 后来濑户方久为首的贷伴众,主动投庇庄所,有了新财路,差役们和长田家的来往的次数,才逐渐变少。 高师盛似有所悟,见自家兄长的老底都被人揭穿了。 长田盛氏索性也就不再遮遮掩掩,一股脑的将这几年家里的糟心事,全说了出来,好一阵倒苦水。 长田家家大业大,田产众多,又在骏府城经营“座铺商户”,称得起家訾万贯,富可敌国,以往每年捐百十石,连九牛之一毛都算不上。 但长田家现任家主是他长兄,名叫长田利氏,听听这个名字,再看看一路上的见闻,就能猜出来这到底是个何等样的人物。 平生唯爱省钱、购买家宝、博戏这三件乐事,其他皆可弃之不顾的浪荡子。 自从继任家主以来,为了省钱,立下过四条新家法:其一,非家中产出之物不吃,除了诸如盐、醋、布、铁这种不能自产的东西外,其他都要做到自给自足。 长田兄弟父亲在世时,原本院外是栽柳植竹,水榭阁台,专门用於夏日纳凉的景观。长田利氏一上台,自给自足的策略,立刻就从自己父亲生前最喜爱的景物方面,开始着手改造。 先将观赏用的柳树、竹林全都砍伐,改种上了能产生经济价值的桑树、榆树,池塘中的荷花因为能产莲藕,才侥幸逃过一劫,不过鲤鱼就没那么幸运了,直接从观光品,变成了桌案上菜品。 其二:衣着奢侈非持家之道,明明家里有钱,却非要家中人等穿的朴素,管事打扮的都跟个苦力似的,长田盛氏都被逼的跟他一样,出门在外穿着褐衣素服,哪里像是豪商出身。 今日高师盛亲自来访,长田盛氏才偷偷穿着自己那身最好的夏衣出来相见,因为太冷,又外套了件羽织大氅,显得不伦不类。 其三:日常出行能步行,就绝不骑马乘车,生怕牲口累着。不坐舆轿倒不是他体恤下人,而是他并非武士公卿,没有坐舆轿的资格。 其四:饭食能省就省,不但克扣下人的伙食,发起狠来连自家老小都不放过。每天茶泡饭配萝卜干,还不管饱。好几次饿得孩子哇哇大哭,气的妻子都带儿女回了骏府城的娘家,说等他那天暴死,再让儿子回来继承家产。 “咳···咳!”高师盛本来正在饮茶,听得最后直接被呛住,好不容易才缓过劲来。 在场众人同样瞠目结舌,委实难以置信,这样的豪商大户挥霍无度也就算了,居然还如此爱财如命。 高师盛心道:“难怪老话说读万卷书,不如行千里路。” 不出骏府城,哪知道东海道还有这么一位豪奢的人物,骏河到远江才二百来里,就开了这么大的眼,这要是上一趟京都,不定又能见到些甚么奇闻异事。 “那不知你大兄把钱存下来,都留着干什么?”这个问题,不但高师盛好奇,其他人也是一样。 “就是那堆没用的破烂货,‘伊势名刀’、‘奈良药师佛画像’、‘备前花瓶’,还有海外传入的‘吕宋南蛮茶壶’,光这四样就花了上百贯永乐钱,这些年扔进去的钱少说也要有数千贯!”长田盛氏也是满腹牢骚,对自己兄长这么精明的人物,却总心甘情愿被骏府城的那些狐朋狗友,哄骗走钱财的事情,极为不解。 “那你家兄长当真是风雅俊彦,不入俗流。”高师盛半真半假的夸口称赞道。 “庄头武家名门,什么没有见过?还是不要取笑了!”长田盛氏哪里听不出来,其中调笑的含义,他都替自己大兄羞臊,这哪里像是豪商大贾之家的家主,分明就是个败家子的做派。 ‘伊势名刀’不必多说,肯定是假的,奈良作为宝刹云集的佛都,向外流出最有名的商品就是佛像画了,都说是得名僧开过光的佛像画,除了有驱邪镇宅的作用外,可能就是价格,非常贵这一个特点了。 日本瓷器自唐宋时期才传入进来,除了唐三彩、青瓷、白瓷和釉下彩瓷以外,主要就是浙江的越窑瓷。直到镰仓时期,濑户一个叫藤四郎景正的人从中原引入了技术,制造水壶、香炉、佛具等。 以后直到室町时代,除了濑户以外,信乐、常滑、丹波、备前、越前等地也能制造陶器了,被称作六大瓷窑。 备前烧是自鎌仓时代起,生产于备前国,和气郡伊部这个地方的陶器,与濑户烧及信乐烧并列齐名。与信乐烧一样,不上釉的素烧为其最大特色,略带赤褐色的素面质地,是备前烧自古以来的一大特征。 备前烧制作的茶具,在茶会使用前先预先过水,就能展现它原本的清亮美好,备前烧这种过水即美的特色,实在是不可多得,但花瓶就···啧啧···没听说过谁家花瓶还得天天水洗的。 最后的吕宋南蛮茶壶,高师盛品鉴不出好坏来,只是看着眼熟,似是在那处见过。再就是还知道,吕宋就是后来的菲律宾,现在是在西班牙人的控制之下,还联想到了不知是哪国人的三浦按针,只记得好像是因为船漏了,才在江户湾靠岸。 “我岂会有取笑之意!”高师盛正襟危坐,强忍笑意,故作严肃地答道:“我有一桩大生意欲与你家兄长详谈,不知权之介可否替我引荐?” “家兄身体···” “到了现在,还说这等话有何意思?见面后,我自有药可医治得了他的怪病!”长田盛氏话还没说完就被高师盛抬手拦住,故作不乐道。 “那好吧!家兄稍后若有言行不敬之处,还请勿怪。”长田盛氏见他执意坚持,无奈应允道:“诸位请跟俺来。” 说完转身,径往堂外走去,高师盛起身,紧随其后。 青木大膳三人,彼此对视一眼,面面相觑,都没明白这是演的哪一出能乐剧,赶紧起身追赶上去。 来时穿的草鞋、木屐沾满了污泥秽土,到了门口自有婢女服侍他们穿上新准备好的布履。 长田盛氏趁着这空歇儿,心中暗道:“庄头来得也是巧,正好九月是我持家主事,不然再晚两天进了十月份,恐怕连大门都进来。” 长田兄弟二人,不分家的前提就是有过书面协议。一年十二个月,每人各管六个月,一人一半,做到了真正地亲兄弟明算账。 因二月天数最少,谁也不愿意管双月,长田盛氏不愿意管双月,是想多吃几天像样得饭菜,长田利氏则是害怕自己兄弟多花钱。 最后两个人把全庄上下都聚集起来,当众抽签决定。 长田盛氏不负众望,或者说前一夜庄院里除了长田利氏以外的所有人,求神拜佛太过於心诚,真的得到了显灵庇佑,让他抽中了单月。 他说自己兄长身体抱恙,还真不能算是信口开河,长田利氏这几年因为家中之事,操累过度,所以才会离开骏府城,回乡修养。 ········· 众人穿廊过亭,一路但见顽石假山,亭台楼阁,水榭木桥,一派富贵景象。美中不足的大概就是,也被改建了不少其他建筑,破坏了秀丽景致。 左边前头原先当是一片庭湖,被填平整理后,改成的空旷校场,立有箭靶,边儿上是兵番库。 库房大开,三四个匠人正指挥着一帮人手在整修武备,高师盛瞥见里边有鑓枪、勾镰、薙刀等长兵,并见壁上整齐挂列的几十张半弓短弩,下方贴墙靠方这一排腹卷挂甲。 没看见铁炮,许是单独藏在别处。 镰枪遍地可见,别说长田家这种豪强大户,就是穷村贫户家中会或买或制,用於备盗,但弓弩甲胄可不是这么简单就能置办的到,而且一次还是这么多。 骏府虽然没有下达过类似“刀狩令”的法令,但因天文年间爆发的远江一向一揆之后,便一直对弓矢与甲胄这两种武具管理严格。 和弓又称为‘大弓’,泛指总长度超过逾两米的所有长弓。另有一种比和弓为短的制式,称为‘半弓’,尺寸虽然减少,射程变近了,但威力丝毫没有削减。 高师盛如果没有看错的话,兵番库墙壁上挂的当属於是,室町幕府时才被改进后的“四方竹弓”,由四片竹包裹著木芯的合成弓,威力比之平安朝,老古董式的丸木弓强劲许多。 至於短弩是比铁炮更罕见的远程武器,到了当世,已经很少能看到大名军队或者武士有使用这种武具。 高师盛也是阅读镰仓官修史书,有着千秋东鉴之称的《吾妻镜》与《秋津书记》等家传藏书,才知道原来过去数百年前,居然也有过弩这种武器。 最早使用弩的记录是《出云国会记账》中,能找到奈良中期,遣唐使学习制作弩箭的记录,后来的宝龟年间因为陆奥战争频发,镇守府开始出现“弩师”的官职记录,唐贞观年间,与新罗发生对立,濑户内海各国都设立有“弩师”监护防务,但是到了三善清行时期“弩师”已经成了吃空饷的官职,因为被他提议废除,这也就不过前后两百年的时间。 《秋津书记》记载的壬申之乱中,双方都使用了一种叫做弩的武器。伊治君麻吕之乱中,也有记录弩被朝廷朝廷军使用,而到了元庆之乱时弩箭已经被大量地装备军队。 《吾妻镜》也记载有,前九年之战中陆奥安倍氏在厨防栅的防御战中使用弩箭的记录,这里又出现了不同的争论,毕竟弩箭本来是近畿朝廷军队专门使用的武器,而属于虾夷东蛮的奥州安倍氏是怎么得到弩箭的。 一说是安倍氏得到过,朝廷大量的武器援助,其中就有弩箭;另一派则认为弩箭最早的制作和使用本就是为了抵御虾夷东蛮人,陆奥才是传入弩箭的地方。 《吾妻镜》最后一次记载弩箭,是源赖朝统军讨伐逃往陆奥的兄弟源义经,以及及奥州藤原氏的时候,他麾下大将伊佐为宗,就冒着无数致命的弩箭,连续冲阵,接连讨取下了十八个首级。 长田家兵番库内,所藏的当是后来改进过的短弩与《吾妻镜》中描述的弩箭,应该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武器,书中描述弩箭都是用“脚”这个单位来计算,应该是规格庞大,类似於弩炮。 弩箭的没落与长弓的不断改进和武士阶级的崛起,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早期武士作战一般都是小规模的,由骑马武士带领一些奉公郎党进行一些机动性,小规模的冲突。 且战斗过程,一般主要表现个人勇武和镝流马的骑射本领,弩箭这种不讲武德和步行使用的武器逐渐就被淘汰掉了。 尤其是随着制作弓箭技术的不断发展,弩对弓的射程优势大大地减少,而且弩射速相比较弓也有很大劣势,战场实用性变得不高,况且现在又引入了南蛮铁炮,唯一杀伤力大的优势也是荡然无存,被武士们抛弃,自然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高师盛虽然不好兵法,但他终究是武家子弟见猎心喜,不禁开口问道:“我方才看到兵库之中藏有弩箭,不知是从何处买来?” 长田盛氏漫不经心地答道:“这皆是我大兄花重金从各处,托人淘买的,庄头若是感兴趣,俺做可主送您一柄。” “我怎好夺人所爱。”瞧了走在前头的长田盛氏,高师盛心道:“长田利氏无论性情如何,但这份武备不辍的见识,就要比眼前这个只知道在乡人面前,恣意妄为的兄弟强上太多。” 顿时收起对长田利氏的轻视之心,反倒对与之会面,颇为期待。 注释:电影《关原之战》中石田三成使用的是,应该是与铁炮一同引入的西洋绞盘弩,并非本土弩箭,不过外形大体相似,图片放在精品里。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永禄元年 第三十四章愿以万贯求君宝上 长田盛氏引领众人,七拐八拐的最终在一间独栋书斋前,止住脚步,小声说道:“庄头,烦请稍等片刻,我进去向我大兄通禀一声……” “高家贵门,不接无礼之客,平山庄头,还是请回吧!”他还未说完,屋里就传来一阵懒散的逐客声音,显然是堂中之人,听见了外面的对话。 还没见到正主,就先听到一句“高家贵门”,高师盛抬头望向堂内,轻笑回道:“我乃高家贵人,为何却不能登高家贵门?” 两个高家,前者代表远江高氏,家声尊贵;后者代表长田氏家门富贵,语境不同,但寓意却殊途同归。 “哦?” 堂内宽敞明亮,生有暖炉。几名女婢伺候左右,奉茶送酒,两三琵琶艺人跪坐下手,弹唱元曲词牌《一枝花·不服老》,此时正唱到第二番梁州调。 一名布衣秀士,此刻卧坐榻上,左手敲扇合拍,有一貌美侍女正替他摇骰掷点,跟对面的清秀小侍对弈双陆,听到回答,也不禁抬起头来,二人目光正好相对。 “足下便是新任的平山庄头?”长田利氏翻身而起,曲腿盘坐於软榻之上,丝竹弦乐声中,用眼神示意婢女,继续抛掷出两枚骰子,然后按着点数挪动棋子,与那小侍博戏取乐。 堂内的坐塌上本来都坐有人,长田盛氏赶忙挥手,示意他们都退出去,这几名琵琶艺人,没有理会他的动作,反而是不约而同地望向堂内的家长。 “今日还是九月……”长田利氏振袖,说话间不动声色,将快要输掉的双陆棋局拂乱,含笑道:“两川之水阻我行路,恶客远来,反倒是救了我这局不如意。” “爱恶掲焉,贫富显然,莫非先生也想要以此令甲士,囚盛问罪邪?” 白河上王行事凶悍,性情刚烈,因有次不满阴雨连绵,竟然下令用盆子盛满了雨水投入大牢,以此来“惩罚”上天。后来他又夸口道:“贺茂川之水、双六的赌局与山法师,天下间唯有这三件事不如我意!” 他名中有一“盛”字,顺势引用典故反问对方是否也要因自己,登门求取钱粮之事“怒而囚之”。 高师盛施施然迈步而入,负手立於堂上,丝毫不因主家的冷遇而嗔怒,神色泰然自若,反倒像是与多年故交之间嬉笑耍闹。 “庄头理非决断,赏罚分明,方至本庄不过数日,以借骏府法度逐流两院法师,威满乡里,利氏商贾小人,怎有胆量冒犯骏府法度。”长田利氏接过身旁美婢奉上清酒,一饮而尽。 连说两次骏府法度,言下之意,便是再说一介下吏,还不放在他的眼里。 高师盛缓缓言道:“此二院僧众若非豪猾狼藉,又何至於被狱卒拿问,说到底还是轻蔑骏府,才终获逐流之罪。” “那在下,可要多谢庄头提点才是。”长田利氏手执棋子,轻轻敲击了两下棋盘,小侍连同女婢,应诺行礼,上前拥客入席。 婢女倒也罢了,那小侍体身白哲,音容兼美,刮面敷粉,作游女太夫打扮,高师盛顿时了然,长田利氏恐怕有断袖之好。 骏府城聚集了大量公卿,自然也免不了将一些公家风俗传入东海道,穿直衣、戴立乌帽子、涂黑齿、描蝉眉、抹脂粉、召开诗会、茶会,甚至是断袖龙阳这种与武家勇武作风截然相反的风气。 高师盛自己也爱附庸风雅,作公卿装扮,但对於这种雅好,他亦是敬而远之。 “庄头观此小奴如何?”长田利氏见他对自家小侍,瞩目连连,於是开口炫耀问道。 “我见犹怜。”若非生的貌美,他也会多看两眼。 “不过听闻权之介言讲,大兄雅尚,却未曾想过先生竟然却是这等梁园郎君。”高师盛不认识长田利氏,今日是第一次见面,但通过见闻也看得出来此人行为跳脱,不是个好相与的人物。 “我生性吝啬,比之夜半数钱的王夷甫好不到那里去。只是九月,归权之介掌家,本月所花阿堵物,皆是他的那份家产,我若是不好好享受一番,岂不是愧对自己?”长田利氏对吝啬之名毫不避讳,微微抬扇,说道:“不过,庄头此回若是想凭借远江高氏的身份,从我家索要钱财,还请就此回转。” 说完,转头又向琵琶乐师吩咐道:“且在唱一番梁州调。” 阿堵物即钱,刘义庆《世说新语·规箴第十》:称王夷甫雅尚玄远,因雅癖而从不言“钱”,但夜半却与妻子郭氏,摒烛盏灯,细数孔方,为世人所笑。 听他如此坦然自嘲,高师盛亦不觉失笑,他以往与人交往,不论虚情还是假意,大家总是要互相吹捧,哪有对方这样的,不提远江高氏的出身,好歹也是骏府正式任命的庄所代官,竟然连半点敷衍都欠奉,直言让他转身走人。 故作惋惜地说道:“我久闻先生之名,四方雅士皆称:“利氏先生奇志量才,虚怀若谷,本来我有一国之重宝,本想要兜售先生,现在看来,却是有些可惜了。” 谁都喜欢听好话,但长田利氏听到这份夸赞,却是心中晒然,面上更是没有丝毫矜然自得,淡然言道:“任由庄头说破大天,也休想从俺手中白白拿走一文钱。” 长田利氏名义上花重金求购家宝,实际上却是变相,向骏府权贵之臣行贿。他家大座豪商,又怎会不知买来的都是些赝品假物,只要贩卖这些假货背后的主家满意,就是花上再多上几千贯,又有何不可? 可寻常人等,休想从他家占到便宜。 “我欲售之宝,恐怕先生家如今最需要的。”高师盛神色自若,他瞧着长田利氏含笑不语,笃定他定会出钱求买。 长田利氏莫名其妙,蹙眉问道:“那就请庄头於我一观。” “先生此态,倒让我想起一位古人来!” “谁人?” “战国四君子中有一位齐国田文,先生知道么?” 长田利氏出身商贾,没有什么家学传授,加之早年家中生有变故,早早便操持家业,但毕竟喜好附庸风雅,虽少见寡识,但终究学问不深,本不想回答,但被高师盛眼神注视下,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垂首答道:“不知。” “那利氏先生可知‘薛公’何人?”长田利氏连田文是谁都不知道,自然更不不会知道‘薛公‘,迟疑答道:“不知,能得‘公号’当是一位了不起的大贵族吧!” “‘薛公’便是齐国孟尝君田文的封号,先生可知孟尝君吗?” “不知。”长田利氏三问皆答不知,也自觉羞愧难当。 除了以外,在场众人也没有一个知道的。 高师盛心神大定,无知便好,若是真有人回他一句知道,反倒是他要无言以对了,遂轻声介绍起孟尝君的生平经历。 田文是战国时期著名的大贵族,齐国人。因出生於五月五日,克父母,大为不吉利,父亲靖郭君田婴让其母将之丢弃,其母不忍,偷偷将之抚养长大。这段经历倒是与高师盛二月十四日出生,是能够败坏武运的平将门恶灵转世的说法,颇为相似。 等田文长大后,他的母亲便通过田文的兄弟把他引见给田婴,希望能够得到承认,田婴勃然大怒,质问侍妾为何不将之丢弃,田文见母亲垂泪,立刻起身大声反问:“君不养育五月子,不知何故。” 田婴回答:“五月子者,长与户齐,将不利其父母。” 田文反驳道:“人生受命於天乎?将受命於户邪?” 田婴默然。田文继续斥责自己父君:“必受命於天,君何忧焉。必受命於户,则可高其户耳,谁能至者!”若你的寿命由天注定,为何还要妄图违抗天命,若是受限於自家门户,我劝你还是赶紧把门户加至十丈高,因为从来没听说过有人能长到如此之高。 田婴无言以对,曰:“子休矣。”直接让自己这个胆大的儿子闭嘴。 过了一些时候,田文趁空问他父亲田婴说:“儿子的儿子叫什么?”田婴答道:“叫孙子。” 田文接着问:“孙子的孙子叫什么?”田婴答道:“叫玄孙。”田文又问:“玄孙的孙叫什么?”田婴说:“我不知道了。” 田文说:“您执掌大权担任齐国宰相,到如今已经历三代君王了,可是齐国的领土没有增广,您的私家却积贮了万金的财富,门下也看不到一位贤能之士。我听说,将军的门庭必出将军,宰相的门庭必有宰相。现在您的姬妾可以践踏绫罗绸缎,而贤士却穿不上粗布短衣;您的男仆女婢有剩余的饭食肉羹,而贤士却连糠菜也吃不饱。现在您还一个劲地加多积贮,想留给那些连称呼都叫不上来的人,却忘记国家在诸侯中一天天失势。我私下是很奇怪的。” “从此以后,田婴改变了对田文的态度,器重他,让他主持家政,接待宾客。宾客来往不断,日益增多,田文的名声随之传播到各诸侯国中。各诸侯国都派人来请求田婴立田文为世子,田婴答应下来。田婴去世后,追谥靖郭君。田文果然在薛邑继承了田婴的爵位。这就是后来蓄养三千食客的孟尝君。” 长田利氏听得津津有味,见他停下,追问道:“不知这位薛国守护后来如何?”在他的理解中,孟尝君领有一国,自然就是守护大名主,这种理解也不能说是有错。 “先生可知薛国大名孟尝君为何后来闻名海内,名重天下?”高师盛干脆顺着他,将称呼换成了,更容易理解的幕府官职。 “必定是他贤德爱士,养客三千,最重要的是,他父亲又是一国大名。” “不错,先生可知薛国大名孟尝君另外一件故事吗?” “什么故事?” “焚券市义!”也不等他回答,自顾自的介绍道:“当初,有一位落魄的武士,名叫冯谖,听说薛国大名孟尝君田文乐于招揽宾客,便穿着双破草鞋远道而来见他。孟尝君例行公事的问道:“承蒙先生远道光临,有什么指教我的?” “冯谖很诚恳的回答说:“我是个没有什么能耐的人,听说您乐于养士,我只是因为穷困潦倒,无以维持生计,所以想归附您谋口饭吃。”孟尝君没再说什么,便把他安置在食客的浪人长屋里。|” “可浪人居馆里的仆役们看不起浪人冯谖,成天给他粗茶淡饭。” 听到这里,青木大膳面色十分难看,显然是想起了自己困居骏府期间,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旁边的弟子北庄万次郎窃笑不止。 他当初就是在自己师傅最落魄的那段时间认识的,师徒两人时长被浪人居馆的仆役刁难,故意不给饭食,最窘迫的时候一连三日未见饭菜,不禁想道:“如此看来,这位薛国浪人冯谖的运气比我师徒二人,好上不止一点半点,起码还有粗茶淡饭可吃。” “过了一段时间,冯谖就倚门弹剑哼歌了:“长剑长剑回去吧!吃饭没有鱼。”佣人就把这事向孟尝君打起了小报告,孟尝君大手一挥“给他吃鱼,待遇跟别人一样。”又过了一段时间,冯谖又故伎重演,这回唱的是:“长剑长剑回去吧!出门没有车。”别人就把这事当笑话一样的讲给了孟尝君听,孟尝君豪爽地说“给他车子吧,与别的乘车人一样。” “这下,冯谖可就得意了,乘着车子去看他的朋友并且说“孟尝君非常尊重我。”可没过多久,他又开始弹剑唱道“长剑长剑回去吧!没有钱养我家。”这下,别人都觉得他太过分了,简直是贪得无厌,就去孟尝君那儿报告,孟尝君倒不在意,在得知他家中尚有一老母后,就叫人按时供给其母吃穿用度。于是,冯谖就不再唱歌了。” 长田利氏不屑说道:“这等登门乞食之徒,当真连野狗都不如,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气挑三拣四!” 这下青木师徒二人,脸黑的都跟锅底一样,吓得旁边的长田盛氏,生怕他二人上前,将自己大兄揪出堂外,给痛打一顿。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永禄元年 第三十五章愿以万贯求君宝下 书斋堂上。 高师盛继续讲道:“某日,孟尝君出布告,征求可以替他至封邑薛国收债之人,冯谖自愿前往。临行前,冯谖问田文:“债收完了,要买什么东西回家呢?” 孟尝君回答:“看我家缺少什么就买什么罢。”于是冯谖去了薛国,债券合同对完之后,矫造大名田文的命令,把债券合同烧毁,百姓高呼万岁。” “冯谖办完事后,立即赶了回去。孟尝君听到冯谖烧毁契据的消息,十分恼怒,立即派人召回冯谖。冯谖刚一到,孟尝君就责问他为什么要那样做。冯谖说,您有了个小小的薛国,便不把那里的百姓当作自己的子女一样加以抚爱,却用商贾手段向他们敛取利息,我认为不妥,就假托您的旨义,把债赏赐给那些无力偿还的百姓。” “孟尝君责问他,现在没有钱财了,如何购买所家中缺之物!”高师盛伸手接过,美婢为他斟倒的清酒,学着长田盛氏的样子,一饮而尽后,问道:“先生可知冯谖如何回答!” 长田利氏为人精细,但并不笨,回答道:“浪人冯谖必然是用德政之令,来替自己的主君,向贫困的百姓购买忠义之心。” 高师盛击掌称赞道:“冯谖正是如此回答:“我看您家中丰衣足食,犬马美女皆有,所以我就用这些不义之财买了您现在最缺少的‘忠义’回来。” “焚无用虚债之券,捐不可得之虚计,令薛民亲君而彰君之善声也,乃臣所以为君市义也”。”高师盛吟诵一段古言,随后问道:“利氏先生觉得此忠义之心,可比何宝?” “德政之令,天下至宝也!”长田利氏虽然也是放债豪商,但心底对德政令还是认可的,百姓因何举债,难道不是因为主君的贪婪才没有活路吗? “孟尝君听后虽然心里不快,但也无可奈何,只得挥挥手说:“诺,先生休矣!”,又过了一年,有人在齐愍王面前诋毁孟尝君,愍王便以:“寡人不敢以先王之臣为臣。”为借口于是罢免了孟尝君的相国之位。孟尝君罢相后返回自己的封地,距离薛邑尚有百里,百姓们早已扶老携幼,在路旁迎接孟尝君。孟尝君此时方知冯谖焚券买义收德的用意,感慨地对冯谖说:“先生所为文市义者,乃今日见之!”。” 高师盛不善言谈,所讲之事都是过去发生的故事,他不过转述而起,改成更让人理解的词汇,只不过在坐众人都未听过,所以都被他吸引,连琴师都停下弹唱,生怕打扰到他,同时心底暗中牢记,等着回去后,看看能不能也编一段《田家物语》、《薛公记》之类的评弹。 “先生以为冯谖如何?”长田利氏心思急转,明白对方这是劝自己慷慨解囊,救济乡里百姓。 青木大膳则是抚刀默然,似有所悟,北庄万次郎和长田盛氏二人本就是尚气轻财,慨然回道:“此人当真名武士!” 见长田利氏似有意动,高师盛赶紧再加上两把火,又说道:“先生可知冯谖后来又做了何事!” 冯谖比之孟尝君,堪称无名小卒,众人更不知道了,长田盛氏答道:“请先生为我解惑。”态度已经大为转变。 “冯谖见孟尝君失势,并未弃他而去,反倒劝诫自己的主君“狡兔有三窟,仅得免其死耳”,并且说愿意“为君复凿二窟”。 长田利氏兄弟听后默然,想到父祖不慎卷入今川氏的“花仓之乱”,招致杀身大祸,家道中落,差点一蹶不振,就此绝嗣。 若有三窟,何至於命丧黄泉。 高师盛不管长田兄弟二人心中如何所想,继续说道:“孟尝君便给他五十辆车,五百金去游说魏国,冯谖西入大梁,对魏惠王说齐国之所以能称雄于天下,都是孟尝君辅佐的功劳,今齐王听信谗言,把孟尝君放逐到诸侯国去了,孟尝君必然对齐王不满。孟尝君的治国谋略和才能是世人皆知的,大王若能接他来梁国,在他的辅佐下,定能国富而兵强。惠王也久闻孟尝君的贤名,一听这话喜出望外,立即空出相位,让原来的相国做上将军,派出使节,以千斤黄金、百乘马车去聘孟尝君。” “冯谖先于魏国使臣赶回薛地,告诫孟尝君说:“千金,重币也;百乘,显使也。齐其闻之矣。”劝说孟尝君不要接受魏国的高爵厚禄,於是魏国使者接连跑了三趟,可孟尝君坚决推辞不就。冯谖诱使魏惠王珍重、恳求孟尝君,从而引起了齐王的高度重视,抬升了孟尝君的名望。” “那岂不是与平大相国一般,能权倾朝野得大相国啊!”木村平八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喊道:“为何冯谖要让自己的主君推辞!” “自是有更好的官职。”高师盛并未多做解释,继续说道:“齐王听到这个消息,君臣震恐,连忙派遣太傅带“黄金千金、文车二驷、服剑、封书”等物,非常隆重地向孟尝君谢罪,请孟尝君要“顾先王之宗庙,姑反国统万人乎”。冯谖劝孟尝君趁机索取先王的祭器,“立宗庙于薛”。等齐国的宗庙在薛地落成后,冯谖向孟尝君报告说:“三窟已就,君姑高枕为乐矣”。 高师盛说完,端正而坐向长田利氏问道:“先生现在可知,盛欲售何宝於贵家?” “先生之意,在下已然尽之矣!” “我愿为冯谖,来替先生向乡人求购忠义,只是不知先生可愿为孟尝君?”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长田利氏慷慨地说道:“先生故事,诚为金玉良言,万金难求,若能如孟尝君般留义於身,为后世英杰敬仰,死亦愿足,何惜钱财!” “那足下愿以多少钱财,来向我来求购此宝?” ………… 就在二人对话时,骏府城奉行所内人嘶马鸣,数十使幡纵马飞驰,冒雨向今川氏名下的东海道三国二十九郡,传达最新的德政令,同时向三国大小座商、寺院征收赈灾助捐,无一例外,一时间骏府商贾、僧侣群情鼎沸,哀嚎遍地。 ………… 长田利氏沉默半晌,似在咀嚼他的话语内中含义,权衡利弊,忽然起身,将高师盛请至上座,撩衣拜倒,说道:“我家衣食丰足,家訾千万,唯缺忠义之宝,利氏随鄙,亦愿倾其所有,来向先生求购此宝,以求惠及子孙!” ··········· 高师盛从来不信什么忠义故事。 他向长田利氏将说孟尝君的人物故事,并不是想要用什么在“忠义之言”,这种自欺欺人的谎言来感化对方。 他赴任以前,自然要提前对治下百姓有个提前了解,与野山右兵卫益朝闲聊时,正好就谈到乡中首富,甚至是郡中首富的骏府大豪商长田家。 野山益朝顺势也就说起了长田家上代家主,曾在今川家天文五年的“花仓之乱”中,出资支持过玄广惠探。虽然是受到胁迫,但战后长田利氏的父兄,依旧受到清算处罚,捐献家訾数千万钱才求得宽恕,但未过多久还是受到谗言,在月内先后伏诛,长田家从此家道败落。 野山益朝与高师盛说起此事,就是让他不要跟长田家走的太近,这也是为何,长田兄弟对骏府差役态度,截然相反的根本原因。 长田盛氏是花钱与之结交,寻求虚假的安全感,而长田利氏则是从心底厌恶甚至恐惧,却还要每年花大量钱财向骏府权贵献媚,在家中私藏大量武器铠甲,以备不时之需。 知晓对方根底,高师盛的暗中劝说,甚至可以说是威胁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句话并非没有道理,他就听北庄万次郎言讲,今年郡里不止一次派人,来长田家勒索钱财练兵。 所以才决定,用狡兔三窟之策,来劝说对方不妨散财,以向乡中甚至郡中百姓,收买人心。眼下天灾连年,若骏府真的翻起旧账,找借口抄掠长田家,受到恩惠的百姓还可能会向他家通风报信,甚至帮他兄弟二人藏匿潜逃。 况且过去骏府每年都会找各种借口向,座商、寺庙征收大量银钱,用於整修道路和城池,今年水灾,也不会例外。 与其被动等待骏府的命令,不如主动捐献,提前求个好名声。 只知道积累钱财甲兵,难道不是正好给了有心人口实,自寻死路吗?骏府兵卒一到,仅凭几十人能负隅顽抗多久,那时候恐怕真的要死无余类了。 长田利氏甚至可以将高师盛想的更阴毒一些,若是不允所求,难道就不惧他捏造罪名,诬陷长田家,私聚甲兵,图谋不轨么? 之前两家寺院的下场,不正是前车之鉴。 至於会不会因此激怒对方,高师盛根本就不担心,长田兄弟再有钱也不过是罪臣之后,而代官再卑微,也是骏府的奉公武士。除非长田家想要举兵作乱,不然绝对没有胆量敢对他不利,况且现在堂上带刀之人,皆是庄所差役,真的动手,他也有把握挟制对方从容身退。 事实上,高师盛最担心的,万一长田利氏真是视财如命,一文不出,那反倒不好办。却没想到对方能这么快的就领悟到了,他话语暗里的含义,并且真的能够咬牙愿意出资,任他取用,救济乡民。 至於倾尽家财的话,他是不信的,长田家主要钱财肯定都是放在骏府城的座屋里,用於周转生意,留在老家庄院中的不过是些浮财,但钱粮也当是不少。 他不贪心,够用就好了。 ………… 来时迎风冒雨,归去时牛车代步。长田利氏亲自将高师盛扶入车内,复又说道:“利氏无知,少识典籍,不知前贤事迹,自以为曲侍权门,招揽朋党,便可高枕无虞,今闻先生所言,方之过往大谬!从此愿以冯谖为样,扶危济困,为骏府分忧!” 说罢示意管事将一盘金判奉上,这是单独给他谢礼,因为没有外人,高师盛也就没有故作清高,玩什么三辞让的把戏。不用吩咐,木村平八就抢着上前接过,就算知道这些金子不是给自己的,也是美的喜笑颜开。 高师盛端坐车内,笑道:“足下早有奉公之心,我素知之,回去后我即刻传书於丹波舅父,告知汝兄弟二人的忠义之事,请他向骏府为你家请封感状。” “丹波……莫非是朝比奈丹波守?” “正是。”来之前,他便考虑过若是说不通的话,就只有抬出朝比奈元长来逼迫对方就范,但这种仗势欺人地做法,终究落於下乘,容易让人看轻自己,幸而没有闹到撕破脸皮的地步。 长田利氏或许可以不在乎什么百姓怀恩,但却一定是关心,郡守朝比奈元长对於自己家的看法,这位朝比奈郡守辖制西远江半国兵马,是他根本就投献无门的大人物,他被迫向郡里输捐上千贯,足足百万钱,也没能见上一面,若能就此搭上关系,再花上个几百万钱也是值得的。 得知高师盛与郡守有这层关系,当真意外之喜,“市义百姓”哪里比得上“示好郡守”。 高师盛观其面色,知晓他心中所思,笑道:“过不了几日,郡中就会派人登门拜访,介时先生的义举,想必用不了多久就会遍穿整个东海,此便是我为足下所买的忠义!” 言罢,与长田兄弟二人告辞拜别。三人一马簇拥着牛车往庄所返回。 赈济灾情的钱粮有了着落,高师盛的心情不错,轻轻敲打的拍子,哼唱着《一枝花·不伏老》的第二拍梁州调:“我是个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愿朱颜不改常依旧,花中消遣,酒内忘忧。分茶攧竹,打马藏阄;通五音六律滑熟,甚闲愁到我心头!…………” 突然他停下拍子,想明白了之前一直都疑惑的事情,能听的懂元曲的人,为何会不知道孟尝君,掀开竹帘,探头向庄院的方向忘去,却只见得雨中一片模糊人影。 长田利氏似是也察觉到了,他回首顾盼,颔首示意,随即转身回了庄院,大门也随之轰然关闭。 “长田家的这位家主当真是个聪明人。”高师盛喃喃自语道。 “庄头刚才说谁?”驾车的北庄万次郎问道。 “没什么!我是在夸你三人不怕冷。”高师盛缩回车内,给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是不是聪明人与自己又有何关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永禄元年 第三十六章牍札借假食,高氏又一人 郡里传命的速度很快,传马使番来到的当天,就开始派遣人手,下往各乡督促赈灾。 许是苍天神佛看到今川家赈灾的决心,或者平山村百姓想要祭祀三宫,让源尹良大将军暂息怒火,天虽然仍旧阴沉沉的,但雨基本算是停了下来。 一事不烦二主,此回负责平山乡的正是负责“宗论”案件山内通判氏丰。 按道理巡视灾情,本应该是民部丞责任。 民部负负责管理地方户籍、租税、交通、建设、赈灾等工作的部门。因为是担当朝廷的税收工作,因此是仅次于内务、式部的要职。五奉行的前田玄以叙任民部卿法印,谒见太阁丰臣秀吉的松前庆广担任民部大辅,秀吉的黄母衣众青山一重担任民部少辅一职。 前田玄以、青山一重两人皆是丰臣政权中的重臣家老,支配虾夷地即后来的北海道的松前庆广,名义只领有一万石,但实质作为北海道唯一的独立大名,控制领地高达二十万石,同时藩内还有礼髭、大泽两大金砂地,掌握着陆奥地方与虾夷东蛮的贸易路线。 由此可见,民部官途的重要性。在今川家的官途体系中,民部官受勘解由使厅管辖,山内氏丰作为检非厅通判,是没有权利插手民事,不过这是郡守朝比奈元长亲自指派,除了赈灾事宜,山内通判还携带对善秀寺坊官矢田作十郎的缉令布告,所以郡中也没有人站出来,表示说不合制度这类话语。 当车队再次抵达庄所门外时,附近农田忙碌抢收庄稼的百姓,纷纷退避,跪拜道旁。 通判郎官出行乡下、为王牧民,代表的是郡守、骏府乃至是幕府和朝廷的脸面,仪仗威严,端庄肃穆,山内氏丰身穿黑狩,戴乌帽,佩太刀,牛车前后皆有旗本足轻,执幡护卫,两名小侍敲锣开道。 书役室野平三听见院外声响,急忙忙放下手中毛笔,从院内匆匆跑出,顾不上再帮来庄所领取救济的乡人记录‘借札’,拜倒在地:“不知郎官前来,下吏未能相应,尚乞赎罪。” 山内通判虽是武家子弟,但也是从微末小吏辛勤奉公,一路升转官途才续任郎官,对室野书役这种忠恳老吏,并不歧视,相反十分敬重,吩咐左右扈从让开,自己亲下牛车,上前将之扶起,和煦笑道:“同为骏府奉公,书役何必太过礼谦。” 室野平三出来的匆忙,院门大敞。 山内通判朝院中看了一眼,见前院人头攒动,木村平六、新津孙一郎两名差役站在一栋长屋房门前,一边用漏斗帮乡人往布袋里秤米,嘴里还不停吆喝着让人排好队,旁边石板台阶之上堆放着四五表粮袋,已经空了大半。 庄所每天派粮都有限额,也难怪后面的人焦急,翘首观瞧,生怕轮到自己时正好派完了,连郡里官差到来,都顾不得了。 回廊式台上另置案桌,上面放着笔墨纸砚,用来记录‘借札’,将来好作为依据,交付郡里和长田家,以示庄所差役没有上下其手,借机贪墨。 看到这里,山内通判这时才注意到室野平三,指尖袖口沾满墨迹,他老於历练,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於是奇怪地问道:“敢问书役,庄所之中那来的余粮派发?” ‘假借食’就是将种子、米粮和钱财,低息甚至无息派给百姓度过灾荒,等什么时候丰收了,在依据‘借札’讨还,如果连续三年内受灾,或者骏府没有派人讨还的话,便说明自行放弃向借贷者讨还的权利。 如果是借贷后,因为个人原因,导致破产而无力偿还,骏府方面就会收走名下的土地,当然会适当补偿破产者少量钱粮,并且破产者有优先租种权。 相当於是拿‘名式权’当抵押物,向骏府借贷。 《今川假名录》设立这项明目,为得就是鼓励百姓,向骏府借贷,而非座商。 庄所帮助郡国的民部丞,向百姓派发‘借假食’并不奇怪,不过眼下郡里的赈灾钱粮还没有筹措好,平山庄所哪里来的钱粮。 “前日庄头前往长田村巡视派粮,本郡首富长田氏家主,长田利氏先生见庄所钱粮不济,於是愿意散尽家财,向乡里百姓求购家宝,惠及后人。”室野平三这两日内几乎对每个来庄所借粮之人,都要说上一通,现在转述,更是利索。 “长田氏···家宝···”山内通判手抚长须,满腹狐疑,郡中首富长田家他是知道的,今年上半年郡里兵部、民部二曹还上门带兵上门“劝”走了一大笔“作矢钱”,听说家主长田利氏还被气的大病一场。 作为骏府官吏,他一向对唯利是图的座商很是鄙夷,更何况长田家还是放贷起家的无德豪商。这种灾年从来都是豪商们侵吞百姓,甚至是小国人田产土地的大好机会,山内家就曾因天龙川水患,欠过大宫神社富士家的贷金,利滚利下,连山内家这种国人众都差点招架不住,其他百姓下场往往是要被逼的破家失业,自卖为奴。 长田家不趁机拉高利息就算是善举了,怎么会一反常态的开仓放粮,求购什么家宝? “唔···” 室野平三见山内通判沉吟不语,隐约猜出来了他的来意,心中忐忑又欢喜地想道:“庄头所言当真不假,只是未想到骏府的德政令这么快就颁布下来····只是不知能免除多少,哎呀呀,差点忘了,庄头嘱咐过,一定要为长田家向郡中扬名···”赶忙补充道:“小人嘴笨,说不清楚,郎官不妨移步院中,一观‘露布公告’,庄头将整件事情都写在其上,郎官看后自会明白。” “前头带路。”山内通判无置可否,几名旗本随从着他一起跟着室野平三进了庄院。 之前官差尚在院外,里面的乡人可以当做不知,这会儿进来了,就不能在继续装聋作哑,呼啦啦地跪倒一边,口称拜见大人。 “郎官宽仁,让尔等免礼继续领取‘借假食’。”,山内通判和黔首答话有失身份,摆了摆手,一直跟着他身旁伺候的小侍板仓四郎右卫门,立刻领会意思,上前一步替他向百姓发号施令。 得了命令,百姓们又呼啦啦地起身,连两名差役都自觉的退避墙边,老实站好,谁也没把这个肤色黝黑,身材矮小的郡里官差的话当真。 “郎官请随俺来。”室野平三恭谨地将山内通判一行人领到派粮那栋长屋门前,指着外间木墙上,贴着的几张露布,说道:“事情经过皆在公告之上。” 山内通判眼神不济,站在远处只能看的一串模糊字迹,靠近两步才看清,露布公告之上并非汉书写成,而是更容易让百姓读懂,通常使用的假名,这样即使不会汉书只会平语,五十音假名字母的人也能看明白。 不禁点头,对庄所办事严谨的态度很是满意,以往不是没有发生过,差役故意将公告写成寻常百姓不认识汉书,然后趁机曲解骏府法令。 十多年前‘三条一揆’就是因为近畿管领细川家的奉行欺百姓不识汉书,曲解法令,趁机加征加派,最后引起京都百姓骚动反对,导致三条大街被大火焚毁,大火连日,连王宫与御所都受到影响,自应仁之乱后少有如此骚动,震惊朝幕。 虽然‘三条一揆’不是发生在今川家治下,但还是引起了骏府重视,派遣检非违使判官下乡巡查,果然有不少类似事情发生。 震怒之下,相继有近百名奉公人受到严厉处罚,其中负责纠察廉政的一位弹正少疏和三名负责郡国风俗的勘解由使厅主典,因玩忽职守也被骏府勒令,切腹谢罪。 有此旧例,山内通判自是格外关注,仔细观瞧,待看到‘薛国大名孟尝田氏’与‘浪人冯谖’的时候,不禁莞尔,他熟读经典,见孟尝君田文与家臣冯谖“焚券市义”的故事被如此改编,也是顿觉好笑,不过却也对高师盛的看法,大为改观。 露布上虽然没有写,后来‘浪人冯谖’替主君‘薛国大名孟尝田氏’谋划的“狡兔三窟”,但他却是猜到,高师盛后续必然是以此为例,劝诫长田利氏,心中想道:“能以史家故事作为范文教导豪猾,劝民向善,不亦三郎、五郎之后高氏子弟之中还有一位更了不起的后进英才。” 三郎、五郎都是高氏年轻一代的俊杰,按家谱来算都是高师盛的从兄弟。高氏三郎氏忠、五郎氏信俱以弓马娴熟著称,一同拜领现任家督今川氏真的‘氏’字为通字,受表兵卫佐的官途,现在骏府‘大岳众’内效命。 ‘大岳众’取自平安朝武官,正三位、大纳言兼右近卫大将兵部卿坂上田村麻吕,讨灭的陆奥虾夷地东蛮首领虾‘阿弖流为’,又称恶路王的怪谈。 传说恶路王死后,恶灵附在首级之上,化为伊势铃鹿山的鬼王‘大岳丸’,作恶乱近畿。多次劫掠夺取属地上供京都的贡品。 田村麻吕二次率军讨伐,反被大岳丸用神通和三明之剑所败,无奈求助自己的侧室,能够施行神通力使役妖魔,被称为“立乌帽子”的第四天魔王之女——铃鹿御前。 在田村麻吕的求助下,铃鹿御前以阴阳术退治大岳丸,收服其为式神,充当田村麻吕征讨四方不臣的先锋大将。 田村麻吕得‘大岳丸’相助,累功被朝廷加封为首任征夷大将军。 以‘大岳’为军,今川家对替代宗家足利氏统御天下的野望,可以说是昭然若揭。 当世多以弓马武艺选取材士,名武士多是战场之上,冲锋陷阵地猛将。今川氏虽然罢兵多年,但在三河与尾张两国的边境,今川与织田两家依旧小规模的冲突不断,麾下武士郎党,围绕着大高城为据点,时长互相起衅厮杀,掠夺对方的妻女,以此炫耀自家的武名。 不少远江、骏河的武士元服后都会选择由家长带领,去往大高城附近,进行初阵。 高氏三郎、五郎兄弟二人也不例外,十五岁初阵,就曾合力,骑马冲阵,接连讨取尾张武士十於名,名声大振,也是因此被选入‘大岳众’,拜领‘氏’字。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勇将可募,王佐难寻。今川氏文风鼎盛,比起勇将更看重擅长治民的文吏。 山内通判转身下阶,伸手探入米袋中抓出一把荞麦粟米,不需观看,仅凭手感他就能摸出这是有些年头的陈粮,将之抛下,向室野书役问道:“赈灾的全是陈粮么?” “不全是。” 山内通判拿起之前尚未写完的半份“借札”,长约三分之一的宽竹简,上面写着‘宇治村某某户九月二十八日领庄所“借假食”荞粟陈粮……’字迹到这里被墨渍污染了好大一块。 纸张不足,削竹为牍记事很是寻常,山内通判没有觉得这有什么可值得大惊小怪的,放下简牍,又问道:“不知高氏右兵卫去了那里?” 来了半天,也不见高师盛出行迎,想来应当是外出去了,只是他此回有政令宣下,庄头不在,总不能就交给书役。 “庄头带领乡里的青壮们,去整修道路,排空田地里的积水去了……”室野平三伸手向南边的方向,指了指,说道:“早上天刚蒙蒙亮,就带着人手动身,现在应该还在平山庄储水池附近。” 山内通判听他说完,才注意到院内来领赈济的百姓都是老弱妇孺,就连院外的田地里的劳力也没有多少青壮,不禁大为好奇。 他不是没有帮着民部同僚,征发普请劳役,各村百姓历来都是想尽办法拖延抵赖,能不去就不去,毕竟劳役负担沉重。 说是给工钱,就那两三个恶钱能值什么,运气不好连恶钱都没有,即便说‘以工代赈’也未见得就有多少人愿意舍下田地,来领每天那点扶持米。 村人愚昧,高师盛能征集青壮服劳役,定然不会是空口白牙,拿话劝说,而是靠着长田家的钱粮,乖乖来服劳役,才有钱粮可拿。 这不是骏府发下来的赈济粮,想给谁都有他一人说了算。 山内通判对室野平三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去平山村找高氏右兵卫便可,书役继续派发赈济就好,就不必与我同去了。” “那怎么能行,还是俺……” 山内通判拦住室野平三,不让他同去,说道:“我来过本乡多次,平山村在何处,还是知道的。” 说完,当随即督促室野平三快些书记,自己转身带人出院,登上牛车,让小侍在前重新开道,由着旗本足轻扈卫,顺着乡道径往南去。 注释:三条一揆原型是‘三条制札事件’,只查到‘三条制札事件で死亡した藤崎吉五郎の兄’。 《薄桜鬼》里也提到此事发生在慶応二年の秋,应该是起维新事件。 注释二:《今川假名录》有单独条例标注向灾民无息或者低息借粮种,不过并没有标注具体利率,也没说明,如果实在还不起会如何。 於是散人结合了破产条例,当做补充,大致历史情况应该不会有什么太多出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永禄元年 第三十七章账记二十年,检地古以有 秋收关系到十月底的年贡,对农人们最是重要,雨才刚一停下,乡道两边的田野上已全是忙碌的身影了。 平山村临近三沢川,开掘不少用於浇灌的渠道,以方便灌溉田地,这会儿想要将水全部排干,倒是容易。参与劳作的不但有从其他村子赶来‘以工换赈’的青壮外,连居住在河滩附近的秽多、非人也都参与其中。 青壮们有的用桶装盆舀向外泼倒,有的竖起翻板刮车往沟渠中引水,田垄两侧各砌有两排石道,积水顺着石道向河内泊泊倒流,老人和妇孺则在已经排空的泥泞稻田里,趁着雨歇时段,抓紧抢收。 高师盛端坐马扎,在道边放眼眺望,心道:“天阴云重,风势又急,只怕最迟明日傍晚还要有一场大雨,这么多田野,只凭手提、刮车排水,怕是水还没排空,雨就又来了,到最后空忙活一场。” 不过大家伙,好不容易有了点盼头,他实在不好开口说风凉话。 连青木大膳这位剑豪达人,都光着膀子下地跟着苦力们一起干活去了,唯有他跟长田盛氏两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富家子弟坐在道边监工。 提起笔来,详细的将田里劳作的青壮人数记录下来,粗略看过,便发现其中好几个人共用一个名字,或者是根本便不在‘土断账记’之内,属於是战国时期很常见的‘匿田逃户’。 长田盛氏好奇问道:“庄头记录这些做甚,还没到年关,难道打算现在就重修账记不成么?” 高师盛放下笔来,不明所以的回答道:“并非如此,只是想大致了解一下,在庄所治下具体有多少‘逃户’,修订账记要有骏府检地令才行。” “那骏府拿什么作为依据来收年贡?” “当然是以天文二十年,检地账统计后的名目为准,即便我的现在记录的人数,可能更准确,但也不会予以采用。” “收税的账册居然是天文二十年的旧本?”长田盛氏一脸不可思议。 “嗯。”高师盛为他补充解释道:“并且上只记录户名,税户家中具体到底情况如何,有几口人,有几反地,又是否与检账属实,其实骏府是根本就不清楚。” “这怎么可能?”长田盛氏虽然并不插手家中座铺里的生意,耳熏陶目染之下,也是知道账册每年年底都要重新修订,不禁问道:“骏府居然用好几年前的账目征税,这能准得了吗?” “这怎么不可能准确?”高师盛对他的反应很是奇怪,一看就是少见多怪的样子。 “正常来说,记录人口土地的要每十年,甚至每三五年就要重修一次,清点增长的人口和新开垦的土地,但实际上各国大名的记录,普遍都是几十年前的老账册。 骏府现在征收年贡、劳役以及军役的名册,在天文大二十年大检账之前,用的还是天文元年的老账本,换句话说二十年内没有任何人口数量上的变化,新垦田地多不胜数,石高却一点增长。” 长谷川家都快破产了,还能赖在军役账上,不就是因为骏府名册中,记录的是他家天文二十年时候的情况,误以为还是有业田的军役众,也是幸亏骏府,多年没有大规模动兵,不然早就蒙骗不下去了。 郡里因为要征兵,提前派人让乡里提交军役众家中的实际田产,多少了解一些具体情况,所以就没有才没混进旗本里面。 高师盛自然不会想拿着这些新录的籍户,向这些‘逃户’追缴丁钱口算,除了逼反一揆,让自己死於非命外,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好处。 记录这些,也只是好让自己对治下人口有个大致了解,不至於被村縂蒙蔽,方便治理地方。 他对此也是很无奈,虽然听上去,这根本就简直让人难以置信,但却是确确实实,就一并发生在近畿七道六十六国,无一例外。 “骏府不清楚,那庄所里的差役们总该知道。”长田盛氏发问道。 “这也不一定,比如我这种远来外郡为吏的人,能对平山乡多了解?再说了,本地差役为什么要告诉我乡里的真实情况,让自己多交年贡么?就算我自己花上时间巡查清楚,骏府也会因为担忧差役是为了盘剥百姓,故意谎报、多报,而不采信。” 其实更深层次的原因是根本就管束不了。 别说高师盛这么一个米粒大小的庄头,就是各国大名,对这些百姓公然逃避赋税劳役的行为,都只能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高师盛顿了顿,说道:“难道各国大名们不知道,村縂交给自己的名籍之中,存在谎报误报的情况么?当然知道,只是逃户历来有之,契党国众又尾大不掉,只能听之任之。‘缓则百计推诿,急则聚众强诉,威盛竭诚尽忠,势难任彼皆去,此乃守护名主不可言谈之隐。’” “这不就是不输不入之权么?这么简单,那俺家岂不是白花这么多年冤枉钱。”长田盛氏大为懊悔,他没听懂最后两句,也能理解前面话语的含义。 “每年俺家花费在购买“不输不入”权上的银钱就超过四百贯,最多只能让乡里差役,不能上门,郡里的官差,还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这么看来,还不如逃户安乐自在。” “其实你家也是一样存在逃户,比如拿着奴婢、徒附,骏府都是不会征收口算丁钱。”还有一句话,高师盛其实没有说出口:“其实整个乡的逃户所欠的银钱,都折算在了那四百贯钱里面。” “豪商逃户跟百姓逃户可是两个下场,你可不要犯傻。”拿了长田家的钱粮,高师盛觉得自己有必要提点一下对方,大名们放任百姓逃户,也有一部分积蓄国力,与民休息的策略,并非是真的就能容忍国人和豪强,逃避应有的赋税。 “俺也就是这么一说,庄头逃户又是怎么回事?”长田盛氏不读书,求知欲倒是很强。 索性没事,高师盛干脆就从头到尾给他讲一讲,整个事情到底是如何。 “‘匿田逃户’的出现,最早可以追溯到律令时期。与‘大化改新’后的租庸调制和班田收授法,即班田制度的出现密不可分。”高师盛见他一脸茫然,看来是真的十足文盲,惊诧问道:“权之介莫非没有上过寺子屋么?” 寺子屋即僧人来办的私塾,主要招收庶民子弟为徒,交授蒙学,学童年龄大都是六至十多岁,以训练读、写及算盘为主,许多武士家庭和少数富裕庶民家庭把子弟送到寺院。 长田盛氏这种豪商,别说上寺子屋,就是请学问僧专门来家中传授课业,也不奇怪。 “年少喜好舞刀弄枪,以至于於疏忽课业,让庄头见笑了。”长田盛氏理直气壮地回答,倒是让高师盛有点迟疑不定,难道念过书的人,这种时候才应该羞愧么? “班田制仿照唐朝的均田制而制定,是律令制土地制度的根本法。”高师盛觉得自己完全是在对牛弹琴,无奈地说道:“班田制实行班田收授,首先须编定全国的户籍。班田的具体作法是:凡六岁以上公民,由政府班给口分田,男子二段,女子为男子的三分之二。官户奴婢与公民相同,家人、私奴婢则给公民的三分之一。有位、有职、有功者,按位的高低,功的大小,班给相应的位田、职分田、功田等。除口分田之外,还相应给以若干宅地和园田,为世业田,若绝户还公。班田每六年一次。所受之田不准买卖,若受田者死亡,由朝廷收回。” “那这么说,当时朝廷不就是全天下唯一的名主。” “可以这么说。”高师盛也有好为人师的一面,对这个临时弟子,打断自己讲话很是不满,继续讲道:“这种‘恶法’严重侵害,当时地方大人与朝廷贵族们的权利,即便是推行此法的中臣镰足所开创的藤原氏,在掌权以后也是相尽办法,逃避原本的赋税,‘不输不入’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列入律令,藤原氏以此为名,来大肆兼并土地,隐匿人口。” “结果就是朝廷财政不断减少,百姓赋税沉重,引得不少有识之士忧虑,藤原北家出身,担任过遣唐使的藤原清河就曾多次上疏奏请朝廷:“咸用土断,使举善进才,各由清论,以纠班田收授制之流弊,是为土断之始。” “土断?”长田盛氏又听到一个新词。 “其实就是检地,只不过当时被称为土断,又称‘检地校籍’,主要是针对权贵庄院,进行清测丈量,释放奴婢为良民。”这也是高师盛读览这部国史时才了解到,原来检地古以有之。 不过真实目的,有待商榷,毕竟因为检地多次激起民变,怎么看都像是针对黔首百姓,而非朝廷公卿。 “藤原清河历任中务少辅,大养德守至参议,分别两次主持土断,史称‘天平土断、‘胜宝土断’,一时“财阜国丰”,“豪强肃然”。以此功劳,位阶也自从五位下一路升转到了从四位下。在当时整个藤原氏一族内,能胜过藤原清河者,也不过是南家丰成、仲麻吕等寥寥数人而已。” “然而当时逃户的主要群体,已经从藤原百官,变成了因土地兼并和租庸调破产的班田农民。‘不入土断者,可不修闾伍之法,免交税服役’,百姓摆脱沉重的赋税,才能勉强苟活。” 说道这里,高师盛看了看田野里忙碌的百姓,想道:“现在又何尝不是如此,只怕今世赋税名目之驳杂,更胜前朝。” 随后言道:“朝廷尝到了施行“检地校籍”政策带来的好处,於是对逃避赋役的人,称为“逃户”,一经查获,治以重罪,降为秽多非人,导致民怨沸腾。” “由于班田农民身背租庸调的重担,导致很多班田农民完全无法生活下去,结果造成的就是农民的大量流失,聚众闹事,三五勾结聚山为贼,反抗朝廷的统治。” “后来亦曾多次土断,但执行中巧伪甚多,或窃注田籍,或却而复注,故成效甚微。” “仲麻吕难道就是那位因为争风吃醋,而在近江发动叛乱的藤原仲麻吕太师?”长田盛氏听完讲述后,一脸狭促,藤原清河是谁他不知道,但是在近江发动‘藤原仲麻吕之乱’的藤原仲麻吕可是大大的有名。 并不是说‘藤原仲麻吕之乱’造成了多么恶劣的影响,而是这场叛乱,纯粹是面首之间的争风吃醋才引发的。 民间各种野话图本流传甚广,也无怪长田盛氏一个文盲也听说。 高师盛很奇怪,对方关心的重点到底在哪里,他说的是奈良朝名臣藤原清河,而长田盛氏关心得则是靠当面首,做上太师的藤原仲麻吕。 藤原仲麻吕是孝谦女王的从兄,深受宠幸,一度权倾朝野,官拜太师,孝谦女王笃信佛宗,一生未婚,但面首众多,后来移情别恋,转而追逐东大寺的道镜和尚。 自天平胜宝三年,道镜和尚被召入宫内道场,就被孝兼女王以治病禅师的名义,长留宫内,深受宠爱。 天平九年,孝兼女王下诏书,任命道镜和尚为大臣禅师,与自己从兄一起参与政事,之前就因为备受冷落而愤恨不平的藤原仲麻吕,再也无法忍受,情敌分薄自己手中执权。 遂拥立淳仁君为王,举起叛旗,纠集甲士企图攻杀道镜,入宫夺取铃印,结果被事败逃亡,后被捕於近江国高岛郡,与妻子一同被斩杀。 藤原南家一院,因‘藤原仲麻吕之乱’深受朝廷猜忌,被全部罢黜官位,流放各国就此没落。 藤原仲麻吕在民间野史中,被描绘成一位愚蠢不堪,靠裙带关系发迹的幸进小人,但实际上藤原仲麻吕颇有才干。能升任太师还是主要依靠自己的才干。 天平宝字元年,施行祖父藤原不比等制定,却因为旧权贵反对而搁置长达39年之久的,并吸收大唐的经验,采取了一系列的措施,减轻了人民的负担:中男的年龄由17岁以上改为18岁以上,正丁的年龄由21岁以上改为22岁以上,以防班田农民逃亡;为了平衡米价,还设置了常平仓;另外,国司的任期也由四年改为六年。 只可惜世人,关注的只有那些子虚乌有之事。 “当真朽木不可雕也!”高师盛不用猜也知道,长田盛氏在想些什么龌龊勾当。 亏得他还想教化眼前这个文盲,闹了半天是长谷川隼人那种夯货,干脆起身去田里看看,忙活得怎么怎么样了。 注释:班田制度公元前743年就废除了,藤原清河正好是班田制度废除前十年,比较有名的大臣。 土断,取自南北朝的真实事件,窃以为班田制度崩溃前应该也有类似的自救行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永禄元年 第三十八章一向一揆请誓书 高师盛一起身,肚子里就传来咕咕的响声。早上就吃了两个冷菜团,硬挨到中午,现在是真饿了。 这时候,证弘大和尚带着两个人顺着道南走了过来,那两个人一看穿着打扮,就知道是地里刨食的农人,同时也是净土真宗‘讲縂’里的门徒,神情拘谨,手里提着斋饭盒。 “阿弥陀佛,高庄头捎午吃了没有!”证弘和尚是个自来熟,主动凑上前笑容可掬地问道。 “还没,正打算回去在吃。”高师盛客气的招呼三人坐下,一边笑问道:“证弘院主,你怎么得闲来我这里,若是不嫌弃,待会跟我一起回庄所用饭。” “在院中吃过饭了。”证弘和尚冲长田盛氏点头笑了一下权当见礼,随即开口道:“高庄头,这二位你可能不认得,他们是林村和下田村的村縂,前几日下大雨村里受了水灾,想请庄所帮着写份起请文,於是求贫僧帮忙引荐,和尚我也只好再厚颜,来求到高庄头你了。” 马扎没带多余的,长田盛氏急忙起身相让给证弘和尚,还殷勤地去拿碗去倒茶。 另外两人是头次见高师盛,看他衣着简朴,穿的只是最普通的褐衣素服,发髻高挽,脚下步履,单就穿戴而言,跟地里干活的寻常百姓也无太大的区别,但是容貌清朗,身形挺拔,虽只是随意而坐,自有一番武家子弟的威仪风采。 “高庄头,这是俺们村里的一点心意,乡下人手艺不行,还请千万不要嫌弃。”林村村縂得了证弘和尚眼神示意,忙将食盒放在案桌上打开,香味扑鼻而来,原来食盒里装的是仔细筛选过四五次后,用肉汤蒸出来的白米饭,上面铺了厚厚一层烧肉,肥瘦相间,让人看的食指大动。 不等高师盛开口,证弘和尚便按着肩膀,让他安心用饭,劝说道:“这是两村百姓的心意,庄头不要辜负了才是。” “这……” “还愣着干什么,没听庄头说没吃晌饭么?还不赶紧把你们村准备的东西,拿过来!” “哎哎哎,这是俺们村人的那份心意。”同样是来求起请文的下田村村縂缓过神,手忙脚乱的也把食盒奉上。 下田村带来的食盒不但大,还分上下两层,上层是一整只切好的烧鸡,下层里装的是关东煮,里面除了有昆布、香菇、腐竹皮这种素食,还有贡丸、鱼段、虾仁这种肉菜。 他们村受灾最严重,不但想免栋别钱、地子钱,还想免二分年贡,所以贿赂庄头的本钱,下得格外大。 “这才像样嘛!”证弘和尚岔开大腿坐在马扎上,笑眯眯地催促道:“庄头快吃吧,尝尝合不合口味。” “诸位这么看着,让我怎么能吃得下,况且院主带二位村縂来寻我,定然是有事相求,还是先说说是怎么回事情吧。” “我来之前也劝过,但他们都说不能空手来求人。”证弘和尚抿了口茶,用商量的语气说道:“庄头要不先看看,俺替他们写的这两份起请文合不合规矩?” 高师盛不置可否,两人见他没有拒绝,才各自从怀里掏出一份事先写好状书,桌案上没地方了,两人也不顾地上的泥水,直接跪在案前,小心翼翼地摊举在这位庄头面前,供他观览。 下田村村縂哀求道:“若是真有其他法子,俺们也不敢过来劳烦庄头,今年收成实在不好,滨名老爷不肯给俺们两村免年贡,思来想去,就只能求到您这里来了,还请庄头一定要施以援手!” 这番话说的条理通顺,一看就是证弘和尚教他这么说的。 林村和下田村都不是骏府直领,年贡到底缴纳多少,全是滨名家自己说了算,两人本来是想请证弘和尚去三日馆说项,可证弘和尚与滨名家并不熟悉,况且涉及到年贡,根本就不是几句话,就能减免的了。 净土真宗对自家门徒,向来是有求必应,一转身就让人准备好礼物,来高师盛这里相求,只要郡里同意了起请文,就可以拿着文书在跟滨名家据理力争。 就算不能完全按照郡里的批示,总也能减免两分。 长田盛氏比高师盛更饿,早上那又冷又馊的菜团子,他一个食脍精细的人怎么能吃得下去,这会儿正饿得发慌,见没人动筷子,干脆也不假充客气,伸手抓起一个鸡腿,躲到旁边狼吞虎咽的啃了起来。 “高庄头,你不知滨名家的人到底有多蛮横不讲理,仗着自己是名主就对村人百般刁难,威胁谁家交不出年贡,就要全部搬出村子,有多远滚多远,不但动手打了人,还把林村一户贫家的房子给点火烧了!”证弘和尚越说越激动,气氛的用手猛的连拍了好几下桌案。 “然后你们就来找我了?” “俺们两村,也是没法子,别说平山乡,就是整个远江国,也没有听说谁家因为收成不好,缴纳不出年贡就得被赶走的,这不是在把俺们往绝路上逼嘛!” 高师盛接过状书,让两人先站起来说话,他这里没有那么大的规矩,不用总跪着回话,同时不解的问道:“居然有这种事情,为何不去堪解厅求助,或者直接向检非厅控告?找我递状书上去,不是多此一举嘛?” 堪解厅主管郡国内豪强的参勤交代,滨名家逃避如此多的赋税,只需把状书往判官面前一递,滨名家肯定是要被减封改易;无故殴打百姓,焚毁屋宅,属於民政事,也可以求助检非厅介入。 敷知郡奉行所,他根本就没有提,两厅设在郡治佐久城,奉行所那点权利早就被侵夺干净了,不被两厅官员参奏就不错了。 林村村縂是个中年老农,咬牙切齿地骂道:“往郡里去得路上,都有滨名家郎党把着,俺想去郡里告状,结果反被他们打了一顿,这才求证弘院主……” 高师盛这才注意到,林村的村縂满脸淤青,嘴角都被打破了,难怪说话一直含糊不清。 粗略看过,就大致明白事情的经过了,两份状书,除了写着求免内容外,就是痛斥滨名家这些年来的不法事,比如隐匿田产,欺男霸女,招揽亡命盗贼,私自开垦名田,诸如此类大小罪行多大二十多起。 “证弘院主,你写的这份起状书写的抑扬顿挫,条理清晰。” “郡里可能受审?” “这些事情,应当都是村人口述,院主执笔亲自写的吧?不然我想不可能写的这么详细,情理恰当,义正辞严,不想院主的行书竟然如此俊逸,筋力老健,风骨洒落。字虽不连,气候相通;墨纵有馀,肥瘠相称。徐行缓步,令有规矩,称得上一派大家。” “庄头好眼力,我就知道没有找错人。”证弘和尚受他一赞,很是自鸣得意,纵然知道自家书法没有评价说的那样好,还是十分高兴。 “是是是,庄猜的不差,确实是俺们讲给证弘院主听的。”两位村縂不识字,都是黑乎乎的墨迹,也分不出好坏,更听不懂这几句品鉴,本能地跟着开口附和。 “三位可别恭维了,我只是说起请状书上的字写的好看,又没有说一定能让郡里受理,我劝你们还是赶紧把这状书毁了,当做从来见过为好。” 骏府讲究的是“息讼止争”,老百姓三天两头往郡里递状书,说明地方民风不好,郡守治理不当,更容易引起两厅判官注意,所以郡守很是讨厌那些争讼起衅的‘刁民’。 有的郡守在任内,时常会拿撺掇百姓闹事的揆首开刀立威,梅川院不就是如此想要讼告,反而被郡里的判官给查抄驱逐,杀人的净土真宗,因为认罪态度良好,反而小惩大诫,依旧逍遥法外,坐在这里跟本地庄头谈论如何讼告豪族。 说的这么直白,证弘和尚岂能听不出高师盛的言外之意,但他还是不想放弃,求问道:“高庄头,这里面莫非还有别的门道不成么?” “证弘院主你写状书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我觉得保准能赢!” “那你是不是还觉得自己对律令很是精通?” “我虽然比不上庄头,能够把各种律令倒背如流,但也称得上略知一二。” “光知晓律令有什么用,列举这么多条罪名又有什么用,你就是把各种律令法度都背给郡里的判官听,又能有什么用?”高师盛取出火折子,直接当着三人的面付之一炬,“能看的出来,证弘院主你是担心郡里偏袒滨名家,所以特意将他家这些年的罪名专门列出来,是也不是?” 两名村縂唯唯诺诺惯了,见庄头竟然把状书就这么一把火烧了,嘴唇翕动两下,想上前抢救下来,犹犹豫豫,却是没敢真个动作,只能任由两份状书,在高师盛手中一抖,化作一团飞灰散去。 这两份状书洋洋洒洒写了几千言,之所以把滨名家写的如此十恶不赦,确实是担心郡里故意搁置不论,郡里能拖个一年半载,但两村百姓可等不了那么久。 证弘院主不似另外二人那样焦虑,状书烧了便就烧了,了不起回头自己再写一份就是,现在最主要的是得知道,状书哪里写的不对,去郡里诉讼,究竟能不能行得通。 大和尚无奈地说道:“高庄头,你也知道再过几天就要收年贡了,不写得严重些,那有人会管,我也知道这是两败俱伤的下策,可也总比坐在家里,等着被赶走强吧?” 高师盛动筷子,夹了一块烧肉扔进嘴里,土腥味略重,而且有质又干又柴,起码是去年冬天剩下的老肉。 肯用饭就说明还愿意帮忙,证弘院主赶紧追问道:“庄头若有办法相助,还望不吝赐教,所需费用多少,请直言相告,我们也好回去想办法筹措。” 想‘讼争’不花钱是不可能,只要肯收钱就说明多少还有别的办法,至於能不能给的起,就得看报价了。 “证弘院主,你们今日过来找我,恐怕也不单是想让我帮着递状书,而是想从我这里打探一下到有几分胜算。”高师盛用筷子指了指,地上水洼里的黑灰“实话实说,这两份状书没有一丁点胜算。” “并非如此,我带他二人过来,是真的想请庄头指点迷津,来帮着拿个主意。” 高师盛沉思了片刻,抬头道:“证弘院主,不管你们三位是如何想的,既然过来问我,我就直言相告,话可能会不大好听。” “是是是,庄头只管明言。” “‘喧哗两成败’,可不是一句玩笑话。据我所知,滨名家也是年年都向骏府买有‘不输不入’之权。院主与我说律令法度,但除了律法之外,还有成例。别看我才来本庄不久,但早年也是在骏府城的奉行所当值多年,类似的案子我还是见过一些的,你们两村要是‘名式村’还好一些,可你们偏偏是‘式作村’,只要没闹出几条人命来,恐怕两厅是不予理会。” 高师盛顿了顿,接着道:“还好你们这个状书没有递上去,不然怕是‘揆首’的罪名是跑不了的。” “啊?” 三人面面相觑,证弘院主开口道:“这上面的事情都是句句属实,并非诬告?” “就是因为,你们说的确有其事,才罪名深重。”高师盛捧着茶碗,指点道:“你们说滨名家私自开垦名田、隐匿土地,那想必村人也当是如此喽?你们又说滨名家收揽亡命,为何一开始不出首告发?最重要的是状书上写这么多的人名,还是按照一揆誓书这么排写,说明你们有聚众作乱的嫌疑!” “证弘院主,你要好自为之啊!” 高师盛的话里意有所指,惊得证弘和尚一身冷汗,忍不住打了个激灵,他平日里替“讲縂”写誓书习惯了,一不留神就把这个毛病带到起请文书上了。 各类书状写作,自有规矩,一揆誓书是将人名俺圆环状书写,留出中间的空於部分提盖朱印,或者揆众按血指印,有同生共死的含义。 眼下水灾,正是民心慌乱的时候,减免贡赋是骏府的恩典,但不是百姓通过强硬手段胁迫得来。 由净土真宗牵头的起请文,连高师盛都觉得这一向一揆的誓书,更何况现在是忙的焦头烂额的郡守。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永禄元年 第三十九章信浓江水向东流,龙虎三斗川中岛 永禄元年,九月末,正当高师盛在远江乡下奔走不歇,为桶狭间之战未雨绸缪之际,因第三次川中岛合战,而燃起熊熊的战火,已经迅速蔓延善光寺外的上野原。 甲越两方各率近万军势,围绕长野若规盆地,再次展开了对信浓北四郡,大小数十座城砦,旷日持久的争夺。 武田家悍然撕毁和约,本想趁长尾氏内乱之际,再次出兵征伐北信,随着越后大名长尾景虎复出后,亲率援军的介入,最终演变成了长期胶着的对峙战。 双方散出麾下备队,不停相互攻袭敌军守备的城砦,尤其是善光寺为首的上野原地方,更是争夺的焦点。 葛山城是善光寺的户隐地方,往越后通道上的要害山城,武田信玄与葛山众的菩提寺静松寺的住持相交多年,在武田信玄的调备下,静松寺住持煽动落合一族倒戈武田家。 弘治三年二月,信玄藉越后大雪,趁长尾景虎难以出兵,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由北信浓出兵,并且在内应协助下,攻陷葛山城,而城主以下的敌军皆数受到武田军杀害。 经过葛山城攻略后,武田信玄掌握善光寺地方的控制权后,武田军随后拔师猛攻,附庸长尾氏的大仓岛津氏据守的长沼城和大仓城,岛津规久、时久父子仓促难敌,苦战之后再度弃城,退往矢桶城笼城坚守,与城外立砦的越后援军,互为犄角之势。 说道这里就不得不提下,信浓大仓岛津氏,岛津氏出自秦朝臣惟宗氏,镰仓时代便开始发迹的武家,担任藤原摄关家笔头近卫家的岛津庄庄官,正式从惟宗氏改姓岛津,另有谣传诞下岛津时久的丹后局是源赖朝的侧室,忠久是源赖朝的私生子,岛津家对这种谣言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始终保持缄默态度。 但初代家督岛津时久,确实深受镰仓幕府的征夷大将军源赖朝的信用,先后担任过南九州萨摩国、大隅国及日向国三国守护、遥领越前国守护,流传下来的分家众多。 远江国平山乡的川上氏亦是岛津家的分支,只不过是骏河岛津支流。 大仓岛津氏先附庸於浓守护小笠原时长,后从属信浓四大将之首的村上义清,一直坚定反抗武田信玄的信浓征伐,天文二十二年跟随主公村上义清流亡越后,一起投奔长尾景虎。 前两次川中岛之战,岛津规久、时久父子都做为‘还领名主’,以客将身份带领游势出阵。 犀川之战后,在今川义元的调解下,甲越双方以川中岛为界,武田家退还部分北信领地。北信诸豪得以陆续返回旧领,只是没想到仅仅过去两年,就再次看见武田四割菱和孙子四如大旗下的武田军势。 负责围攻矢桶城的,正是日后武田二十四大将之一的小山田越前守信茂,他顿兵矢桶城下。连续数天,带领武士出营登高,观望城内防务和城外砦营的动静,寻求破城之法。 三日后‘攻弹正’真田弹正中幸隆率部来援,山本道鬼斋晴幸亦随军前来。 山本晴幸年近六旬,这阵子他受染风寒,本在甲斐巨摩郡的下部温泉休养身体,刚有好转,便匆忙被武田信玄从甲斐传唤信浓,随后又作为目付方马不停蹄的赶奔小山田军,气色很不好,差到在场众人都发觉这个独眼跛脚的道鬼斋,那张万年不变的黑脸都有些发白了。 众人互相见礼,因山本晴幸是目付方的身份前来监军,小山田信茂执礼甚恭,以子侄身份请来上座,并向他询问破城之计。 听到小山田信茂的询问,山本晴幸曲腿斜坐在榻上,侧眼看着这位小山田家,刚继任不久的少年家督,笑道:“越前守胸有成竹,又何必再来问我一个瞎眼瘸腿的年迈老头,武田家日后得兴盛,终究还是要靠你这样的年轻人,此回我只带了这一眼两耳,想如何破敌,只管放手施为。” 山本晴幸是西三河国人,口音很重,说话有些晦涩难懂,但在座诸将,并不以非甲信两国豪族的出身歧视於他,反而异常恭谨,皆是因为被这位道鬼军师的才器折服。 山本晴幸年少时曾周游列国,到各地修行筑城术、阵法与兵法,足迹遍布中国地区、四国、九州、关东,之后在鹿岛习得“新当流”剑法,但是由于他其中一只眼失明,加上不良于行,使得他仕宦之路总是屈折。 天文五年,三十七岁的山本勘助欲出仕今川义元,而前往骏河并投靠浪人奉行庵原忠胤,透过重臣朝比奈元长,向骏府表达仕官意愿,但今川义元却嫌其肤黑貌丑、独眼瘸腿而弃之不用。天文十二年,蹉跎不第多年的残废浪人,利用自家师弟青木大膳,为故友诹坊一族复仇的执念,挑动对方袭击武田家重臣板垣信方,自己则带人半路相救,事后由板垣信方举荐,才得以出仕武田家,并为武田信玄指画天下形式,攻略信浓对於武田家兴亡之紧要,被武田信玄引为知己,拜为军师,得赐名晴幸。 征伐信浓之时,武田信玄常常以军政方略询问,山本晴幸对答如流,并屡屡献策。在天文十六年上田原溃败,板垣信方、甘利虎泰战死等多位大将战死,小山田信有重伤这种危难之际,也是山本晴幸献策,并亲自率领五十骑兵绕道突击村上军本阵,扰乱村上义清的指挥,武田信玄适时配合反击,因此才得以挽回颓势。 信玄此回调他前来,正是想要倚重这位道鬼军师的智计,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迫退长尾军,让自己能够安然退兵,返回甲斐。 这次川中岛合战的时间,已经远远超出甲越双方国人的预期,两年内,连续两次大规模出阵,以至於两家大名,为了避免对峙期间引起兵变,不得不轮流调返军势,放足轻们回乡务农。 山本晴幸对此也无策略,合战打到现在这种程度,已经是纯粹在比拼财力、物力、人力。 论财力武田、长尾两家都控制有多座金山,物资储备和人口,甲斐和越后两国,不相上下,都是地广人稀。 但越后有港口经营对外贸易,可以赚取大量军资,支持长尾景虎出阵,反观甲斐国内水患连年,连最重要的食盐都需要向今川家购买,此消彼长之下,最先撑不住的肯定是武田家。 事到如今也只有请求‘甲相骏同盟’中的另外两家相助。 武田信玄亦知此为正言,之前不愿意求助是,无非是怕两位盟友拒绝,尤其是刚刚为自己调解过一次北信争端的今川义元,一转身自己就又毁弃和约,很难说那位风雅俊逸的义兄还愿不愿意相助。 现如今,也唯有厚颜相求,一面请北条家出阵关东,看看能不能调长尾景虎转兵相救,另一面向今川家请求物资援助,并再次请今川义元出面调解争端。 派遣山本晴幸来矢桶城下监军,也是因为他上田原之战中,救援过小山田上任家督信有,想用这番恩义,来安定小山田家为首的国人众的军心,督促其勉力作战。 早日攻克北信联军,为自己缓解在川中岛受到的压力。 真田幸隆也鼓舞道:“这群北信浓的丧家之犬,如何能抵挡我甲斐的骁勇猛士,我二人一切皆从越前守军令!” 小山田信茂现在才不过刚刚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得到家中两位重臣赞许,心中踌躇满志,面上仍旧谦逊地说道:“岛津氏不足道哉,唯有长尾家兵精将勇,难以破克,道鬼军师向有智谋,弹正中深孚信州士民之望,弥三郎还要多赖二位之助,才能为主公破贼定乱。” 道鬼军师与‘攻弹正’,两员久经沙场的耄耋宿将相视一笑,自无不允。 ······ 真田幸隆来到,两军合兵,小山田信茂击破敌众的信心更足。 通过长久的笼城战的消耗,他早已经发现城中粮草不足,城内岛津军与城外长尾军因粮草分配问题,多次发生矛盾,这两日内尽观城内外防守布置,援军又至,可以展开攻城了。 让远道而来的真田军休整一天,次日清晨,以本部备队为主,信浓先方众为先手役,真田军为侧翼,出动两千兵马开始进攻。 欲要破城,首先要将城外的长尾军兵砦给拔掉,要不然攻城之时,会腹背受敌。长尾军城外兵砦里的主将是本多右近允,胁将是岛崎八郎景信,面对武田军进攻,两人带兵出营,背砦而战。 矢桶城头之上岛津规久、时久,小田切三郎诸将齐至,观望战事。为防备城内守军呼应,由投向武田家的原村上氏家臣,信浓国人屋代政国率三百人守在城外,严阵以待。 长尾军深知自家兵少,在营砦周围都起了土垒。便於通行的道路也都设下重重栅栏,而道路周围多是匆匆收割后的稻田,或者是空旷的荒地,这是农人用来放牧的采草地。 少数适合大军展开的低洼地,也都因为九月暴雨,渗有积水,泥泞难行。 接到备战命令,长尾军足轻在各自组头的带领下,取出腰间兵粮袋中的干饭团,就着提前领到温盐水,匆匆吃完,然后井然有序的进入预先设立好的防垒后面待命,这是战时最快速用饭的一种方法,方便简单,可以保证足轻随时能投入突如其来的作战中。 面对这种易守难攻的砦垒,没有取巧之法,小山田信茂亲率本队展开仰攻。 果如小山田信茂所言,本多右近允、岛崎八郎当真骁勇善战,面对两千军势的进攻,他两人丝毫不惧,本多右近允搴旗陷阵,正面迎击,身先士卒,印旗所到之处,部众无不奋勇杀敌。岛崎八郎则率精骑五十居外策应,以为奇兵,每当武田军疏于防备,他便率先冲突,自后众骑继焉,迅猛冲杀,也不与敌缠斗浪战,一击即退。 从上午战到黄昏,武田军也未占到什么便宜,长尾军兵寡也不敢追击,各自收兵回营。次日再斗,仍旧胜负难分,武田军非但不能破营,反倒被岛崎景信觑空连破两阵,讨取数名足轻大将。 这天罢战收兵,诸将聚集大帐之内,商议战事。 屋代政国蹙眉说道:“贼众气盛,本多、岛崎二人皆为勇将,我军匆忙难破,不如还是徐徐图之为好。” 连日勠战,信浓新方众总被驱做先锋,折损甚多,第二日被岛崎景信击破的,就是他率领的备队,此时首先忍不住开口,提议继续围城,待敌军粮草消耗一空,自然能够兵不血刃的将城砦收入囊中。 这种消磨士气的提议,立刻惹恼了账中一人,这人长身奋眉,瞋目大呼:“兵贵神速,何来徐图之言?矢桶、大仓、长沼三城俱是要所,善光寺之门户也!本家起锐卒数千,赤备二百,顿兵挫气已为甲信豪桀所笑,主公与长尾越后守对峙川中岛,分兵命我等为阵代,征讨不服,这是何等信用,自古以来只闻为主殉义忘身,尤嫌弃难报君恩的武士,未曾听说有坐观壁上,自谋己身的臣子!” 众人观之,乃是藤堂虎高。藤堂虎高与山本晴幸一般,都是得武田信玄赐名的外来武士出仕甲府,只不过他来到武田家不过数年,虽然多次出阵,但并没有立下什么让人信服的功劳,饱受同僚排挤。 这次也是被随意打发,跟着真田幸隆来支援小山田军,心中本就愤愤不平,听到屋代政国退缩之言,顿时勃然大怒。 只不过,他的这番话说非但没有得到帐内诸将的认同,反而纷纷嗤之以鼻,认为这个近江人,想用甲信子弟的鲜血,来成全自己忠勇的名声,一时间帐内嘘声大起。 有心怀恶意的故意讥讽道:“若本家都是藤堂大人这样,‘忠臣不事二主’的武士,大概连越后的春日山城都已经打下来了吧!” 此话说完,顿时帐内哄笑一团,谁不知道他藤堂虎高,是在近江背离主家,才流落甲斐的,这种人也配在这里大放厥词,妄谈忠义,当真可笑。 注释:第三次川中岛永禄元年初,应该已经结束了,剧情需要就给挪后一年。 第三次对峙的范围和时间,应该是最长的,以善光寺和川中岛两地为中心,两次出阵上野原,第一次时间未知,第二次一口气对峙长达二百於天。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永禄元年 第四十章甲越劲兵孰为强 这番话甚是伤人,不利於本部和睦,除了甲斐本国武士起哄讥笑外,外来投奔武田家之人,连带刚才畏战的屋代政国,都作色不乐,有几个脾性暴烈的,当即起身与之对骂,藤堂虎高二易主家,难道他们就好到哪里去了么? 唯有真田幸隆这位先附海野,后弃长野,三从武田的‘攻弹正’始终面色如常,与身旁的山本晴幸附耳低语。 两人谈笑风生,似是此回军议,与自家无关,真田幸隆也就罢了,只是过来支援,山本晴幸可是军目付,这种场面也不来制止,当真极为耐人寻味。 小山田信茂没有时间细想,见有两名武士竟然已经开始推搡扭打起来,不由勃然大怒,厉声喝止,“噤声,军议重地岂容尔等兵子肆意喧哗!”他作为主将,怎能容部将在自己面前,相互起衅。 见主将发怒,两人忙才收手,跪倒请罪。 小山田信茂道:“请军目付定罪处罚!” 山本晴幸独目如刀,在二人脖颈处来回绕过,最后说道:“喧哗军议,按律当斩不赦!” “来人,拖下去砍了!” 大帐外把守的一队旗本,立刻鱼贯而入,将想要辩解反抗的二人,按倒在地,用破布塞口,拖拽下去。 不一会儿,有刽子手捧着托盘送上血淋淋的人头,小山田信茂挥手命道:“拿来给我看作甚,挂到旗杆之上,告知三军,凡再有不尊军令者,如有此类!” 诸将噤若寒蝉,纷纷退回原位,不敢再肆意妄为。 小山田信茂冷哼一声,复又皱眉言道:“源助所言固是忠义,奈何吴越劲兵自古精锐,岛崎八郎上野剑豪,勇悍非常,我军连日强攻,皆因此人未能克砦。” 北陆道前身是古志国,‘古志’发音类似汉书中的‘越’字,故而又名‘古越国’,后来多次拆分,先后析出前、中、后三越之国和能登、加贺,其中能登又称‘吴外’。 惊逢变故,诸将无不骇然,唯有藤堂虎高昂首而立,对主位上的小山田信茂、真田幸隆、山本晴幸三人,慨然请战:“虎高虽怯,尤敢请为明日先手与越儿决死!”他生的本就身材魁梧,众人此刻坐而观望,顿觉其渊渟岳峙,犹如高山仰止。 这两日与越军鏖战,藤堂虎高杀敌甚多,小山田信茂壮其胆勇,也知士气可鼓不可泄,当下应允。 翌日,藤堂高虎率兵进讨,依旧是屋代证国等千余信浓新方众跟在身后,以为策应。 真田幸隆、山本晴幸二人登上望橹,观他进兵。小山田信茂没有登楼,而是亲自带领本队人马,停驻营门外边,为藤堂虎高掠阵,严防敌军精骑,如前两日那般纵马突袭。 诹访满邻、高远继宗等顺从武田家配下的南信豪族的寄亲众没有出营,战场上刀枪无眼,若是意外丧命又是一桩麻烦事,小山田信茂索性把他们和佑笔、小侍、药师、阴阳僧一起全都留在营中,只将部众编入自己麾下。由其部将上穗重清、矢岛元纲、小林贞亲、石原守玄各率足轻部众立在左翼,加野津胜忠、昌忠兄弟带领赤备骑兵奔驰逐尘,叱咤呼号,为大军鼓壮声威。 此时下午,山风骤起吹得武田军士兵兜后的‘笠印’,背后的旗帜物猎猎作响,偶尔还夹杂着一两声战马的嘶鸣声,藤堂虎高在本队旗本的簇拥护卫下,站在步、骑之中,眺望远处,信浓江的川水蜿蜒汹涌,似是不停咆哮催促,让他早日耀武扬名。 武田军和越后军的营砦相隔约有一二里远,从藤堂虎高现在的位置看去,因为天光正好,可以看到敌营里的橹楼,迎风招展的幡旗和一条长龙也似的越信兵卒,两军营垒太鼓不绝。 阵钟三响,他收回远望的视线,呛啷啷拔出太刀‘备前兼光’,振臂奋呼“出阵!出阵!” “阿威威!阿威威!”身后军势顿足擎枪,齐声呐喊,呼号鲸波,在各队足轻组头的带领下,三百余人列成一个方阵,长楯在前,长弓、铁炮在中,镰枪居后。列成阵势,跟随太鼓法螺之声,缓缓向敌军营垒压去。 藤堂虎高骑着赤栗马,披甲持矛,带着中川左卫门、新田三十郎诸郎党行在最前。 於其后,是屋代政国所领的上千信浓先方众,这千於足轻跟在先手队后出离营砦,待藤堂高虎部列好阵,继续前进后也紧紧跟随,与之始终保持在七八町远左右,蓄势待发,若藤堂虎高败敌,那么他们就趁势掩杀过去,夺取营砦,如果藤堂虎高失利,那么他们就负责接应前队撤退。 合战开始前的阵太鼓、法螺号和两军士卒络绎出营的动静,扬起的尘土,总是最让人感到压抑。 山本晴幸遥望战场,手捻胡须问道:“攻弹正,觉得今日有几分把握破敌?” 真田幸隆笑道:“兵无长势,我又怎么会提前知道胜败?” 前两日他没有出阵对敌,而是在望橹上旁观,这股越后援军的锐猛,给真田幸隆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确实比信浓兵要强得多。 松平右近允斩将先登,溃敌夺旗,更难得的是精善军法,调兵遣众,将偌大的营垒防御的滴水不漏,让人找不到他丝毫破绽。岛崎八郎矛甲驰骋,悍勇无匹,带着五十於骑在交战旷野上来去如风,侵略如火,只要武田军略占上风之时,他就会豨突狼奔,救援本阵营垒,每次都能将武田军打退,扭转颓势。 真田幸隆在心里粗略计算,这两天被松平、岛崎二人手刃的武田军足轻不下三十於人,其中包括两名足轻大将,七名武士,当之无愧的两名赤鬼猛将。 越兵营砦之中太鼓连响,不断有兵卒出营,於栅垒后列阵。可能是看出来武田军更换本部精锐为先手冲阵,又派赤备抢占平野,松平右近允将本队也分成了两个部分,前队较少,大概百於人,多持长弓、使铁炮,据守栅垒。后为主力,披甲执锐,二间长枪如林矗立,根据幡旗目测,大概有五百众左右。 营垒前左侧方又是五十骑马,其首领是一个黑甲朱枪,头戴鹿角大兜的高大武士,此人便是岛崎八郎景信。 真田幸隆心道:“这岛崎八郎倒是颇有其师上泉信纲的三分能耐,很是擅长仗着武艺驰骋,用‘一骑讨’来破阵催锋,今天应该还是想和前两日一样,伺机而动,只待藤堂虎高稍无防备,便要去直讨大将。”他早年庇拖上野,曾见过其人,岛崎景信本是长野家的黄幌使番,不知怎么来了越后军中效力,想到这里,不禁看了眼对面独眼跛行的山本晴幸,想起来对方也是剑圣卜原冢传的弟子,成名之战也是率领五十骑马,在上田原大破村上义清,扭转乾坤。 上野原与上田原仅一字之差,不知这回是那方的吉兆。 两军列阵完毕,举枪相对而立。太鼓隆隆,武田军先手队踩着阵点不断前行,与越后兵彼此间相距越来越近,大约还有百步的距离,武田军营内鼓声大作。 诸将默听鼓声的节奏,却是总大将小山田信茂下了军令,命先手队突击! 鼓声中,藤堂虎高扭脸向后方大声激励,催促部众,奋勇杀敌。 越兵营垒也不甘示弱,法螺呜鸣,松平右近允特意将为数不多的铁炮,集中虎口橹台,这时候闻得命令,早就点火等待的数十杆铁炮,马上扣动扳机,密集攒射。 此数十名铁炮侍使用的铁炮均是堺筒,可射近百二十步远,兼之拒守高地,足能越过藤堂虎高部,先手阵最前方的长楯手,射杀后方的足轻,数十枚铅铸的弹丸迅如雷火,瞬息间以至敌阵,似雹打落。 打的中段轻兵猝不及防,很多弓手为了保持臂膀的灵活性和视线开阔,压根就没有穿戴卷腹、阵笠,只听得“噼里啪啦”之声不绝于耳,却是不知有多少弹丸,几乎不分先后打中了他们,惨叫声随即响起。 雷鸣般的铁炮声,尖锐的惨叫声,混杂在一起,犹如讯号一般,双方枪衾从队后涌出,隔着栅栏,奋力绞杀在一处。 藤堂虎高一叠声催令,旗本上前将重伤倒地的足轻拖去后方救治,其余弓手、铁炮分散躲身长楯之后,咬牙与越后军铁炮侍对射,让其无暇杀伤已方足轻。 后头的屋代政国见藤堂虎高已拖住敌军,忙分出一队人手,前去清理拦路的木、石,好方便后续大队人马攻营。 营砦立在高阜,土道两边都是滚坡,搬运不便,干脆直接被足轻从旁侧推下,木石滚落,声势浩大,甚至盖过了铁炮的轰鸣声。 真田幸隆叹道:“松平右近允果真不容小觑,一改前番做派,没想到将几十杆铁炮聚合一处使用后,威力竟然如此巨大,如雷火霹雳,无坚不摧。若有铁炮三千,哪里还有我等武士的存身之地,便是本家的赤备骑兵,在其面前也要倾亡覆灭!” 关东不比西国,铁炮到现在还是个稀罕玩意,一般大名军中装备百十杆已经是不小的规模,盖因铁炮价格不但昂贵,还易损坏,买回来往往用不上几次合战就会报废,若是开火时炸膛,使用者动辄非死即残,连足轻都不怎么愿意使用,这种既陌生又危险的武器。 山本晴幸游历列国,最远甚至去过铁炮最早的传入地,九州岛津家的种子岛,这等场面见得多了,事实上他为更了解铁炮的性能,不但亲手作为铁炮侍,在战场上使用过。 在西国时还作为浪人游势跟随毛利家征讨过西国霸主大内氏,比起敌我双方数万人野战相互厮杀,或者是攻守城砦上千杆铁炮对轰,眼前的这个场景只是微不足道的小场面,他实在是见得多了。 山本晴幸笑道:“铁炮发射缓慢,准头还差,更难以持久使用,能第一次就射杀我军多名足轻,纯粹是占了数量上的齐射优势和运气,且来看吧,第二次、第三次怕是都未必能有多少杆铁炮开火。” 铁炮威力确实是大,但缺陷也正如山本晴幸所说,只在打个两三次,就很难形成齐射,只剩下三两声时断时续的鸣响,甚至发射时,还炸了一次膛,将那名使用的铁炮手当场炸死,整个脑袋都被炸的血肉模糊。 形式调转,反倒是弓手居多的藤堂虎高部,逐渐占了上风,反过来压制对手,已经击破最外围的栅栏,向二道营垒逼去。 这倒不是藤堂虎高部众如何骁勇,而是越后军主动弃守,徐徐退至二道防垒,待己方守卫一垒栅栏的残兵全都撤回后,一面黑幡猛然竖起,二道土垒的守军也早就准备好了防御工事,撑起长楯束栅,接连挡住两波强弓劲射,之后推动滚石檑木碾压下来。 新田三十郎武勇,披挂大铠,带着十於名足轻,刚翻过第一道栅栏后的土垒,正要向上追击,扬脸看到木、石坠落,忙不迭急往后退,有两个腿慢的足轻落后,没来得及退回到第一道土垒后面,被木、石轮流击中,一个被滚石砸中头部,一声都来不及吭就当场横死,另一个被檑木碾断大腿,倒地痛苦哀嚎。 新田三十郎想要过去营救,去被一阵矢石迫退,越后军守兵故意不去射杀那名负伤足轻,任由他呻吟呼救,专门袭击忍不住冒险营救的武田军兵卒,以此来瓦解敌军士气。 真田幸隆心道:“此乃攻心之术,慈不掌兵,当使人用大弓杀此羸兵,震慑军心,驱催部众扛长楯强攻营垒,一鼓作气之下,如何不能破营!” 奈何藤堂虎高并无此军谋,或者说无有这等连自己人也不放过的狠辣。 连派人救了两次,也未成功,反倒又折损数人,一起倒地哀嚎。 “优柔寡断,以一羸弱残兵,折损数名勇士,如何能与之为谋?”对於这等小仁小义,真田幸隆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大为叹息,战机稍纵即逝,今日想要破营,恐怕是万万不能了。 战场另一方,岛崎八郎奋矛挥刀,催骑率部向信浓众后方冲去。可能是畏惧他的勇武,屋代政国这次没有亲自应战,而是点派了两名亲信武士,率领着二百於殿军队,前去迎击。 小山田信茂挥动军配,诹坊队上穗重清、高远队矢岛元纲,各自领命,率部众前去支援屋代政国。 加野津兄弟二人也不阻拦,各自带领百骑赤备分散包抄,持弓奔射,想用镝流马先将这五十於骑削弱,随后逐杀,如同围狩犬彘猎物一般,将其一网打尽。 山本晴幸患有眼疾,看不太清楚,站起身来,眇目远眺,看到五路烟尘滚滚,马嘶人吼,那员黑甲勇将一骑当先,五十从骑踵迹寻踪,冲踏敌阵。 山本晴幸蹒跚踱步,颇为惋惜的说道:“骁勇绝伦,昔乎不为本家所用,那纵然你是木曾项羽在世,亦要你犬死今朝!”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永禄元年 第四十一章自筹赈灾粮,秽多亦豪强 证弘院主和带来吃食孝敬的两位村惣一起走了,能看的出来他们并未听进高师盛的劝诫,反而坚定决心,要与滨名家抗争到底。 能被推举为’村领讲惣’的人多是‘不畏强健’敢於同名主伉辩者,两位村惣也确实敢为‘伉辩名主’,但世事总是强健之徒逞凶,若真的‘伉辩’有用,又何至於四处求告,让庄官出面替自己主持公道。 “呸!”长田盛氏用茶水漱了漱口,吐到旁边田垄里,鄙夷地说道:“滨名家做事蛮横无理,如此盘剥村人,也不怕惹出一向一揆把他的三日馆,给一把火烧了!”两家同是乡里的大户,彼此间很是看不上。 高师盛心道:“你大兄从徒附口中夺食,也没见比滨名家强到哪里去。”但眼下正花着长田家的钱粮,再说这话有些忒不地道了,开口道:“话不能这么说,别看那两人在你我面前说的可怜,但到底是不是真的如其所说,还在两可之间,敢跟净土真宗讲师沆瀣一气,来找庄所代官讼告名主的人,又能老实到哪去!” “这么说,两人是诬告了?” “那也未必····不说这个了。庄所总是派粮也不是个办法,便有座米山,也架不住如此折腾,权之介你家不是在远骏两州的大町里,都有座铺商屋,我想组织村中老弱割取蔺草芦苇,编织些芒鞋、席居由你家代销,不要铜钱,折算成价格便宜的米粮就好。我来庄所后便一直没有休息,正好趁着这个空当,咱们明天休沐一日,你回去问问利氏先生,看看有没有利可图。” 长田盛氏豪气道:“大兄在我临来时特意再三叮嘱,只要是庄头之言,要我悉数听从,俺家连粮仓都开了,再吃进一些草鞋、芦苇榻又算得上什么?”他少有机会能掌财,这回儿大手一挥,立刻点头应承下来,反正施舍出去的那些钱粮,也没指望村人能够还回来,换些草鞋、芦苇榻就算卖不出去,也能给家里的徒附奴婢们用,总是不亏的。 “那可感情好,俺家妇最是手巧的很,脚下这草鞋就是她给编的。”闻见饭菜香味的长谷川隼人见证弘院主三人一走,立刻偷奸耍滑,扔下埋头苦干的小野忠明等人,自己两三个箭步,从窜到田垄边上,手脚并用爬上乡道,刚好听见两个闲人在谈论闲聊,忍不住搭话。 “可惜你家妇,怎么嫁了你这么个夯货···哎哎哎!···我这可是新衣···” 长田盛氏撇嘴笑话道,哪想到长谷川隼人根本没有面皮,反而洋洋得意,在自己身上胡乱摸了两把,发现沾的泥水更多了,也是,他一上午都在泥水坑里打转,衣服能不脏么。 这个泼才眼珠咕噜一转,先扫过高师盛身上,手却是往长田盛氏身上抹去,气的对方哇哇大叫。 “别跟个娘们似的,回去洗洗不就是了,俺儿子都没你这么娇气。”长谷川隼人也不管手上干净没有,抓起食盒里的半只烧鸡,埋头就啃,嘴里含糊不清的说着:“庄头也吃啊!不用跟俺客气,忙了一上午可真是饿死个人了!” “这可是富士锦做的袖衣,把你卖了也买不起半尺料子····”长田盛氏欲哭无泪,躲到一边,离着他远远的,要不是打不过,早就动手跟长谷川隼人这个便宜爹拼命了。 ………… 山内通判乘坐牛车从路北,一路颠簸的赶了过来。 高师盛急忙起身,带着两人前去迎接,等牛车停稳长田盛氏、长谷川二人撩衣跪倒。 高师盛名门子弟,泥尘飞扬干脆让到一侧,只微微欠身,行半礼。 山内通判一下车就褒奖道:“状令未至,却不想新九郎已然赈灾过半,当真为郡里大大减少了压力,我听闻乡人传颂你冒雨送粮的事迹,实在让我等在郡里望白署空之人汗颜。” 高师盛原本见他如此热络,不由大为奇怪,待听到是因自己赈灾得力,忙谦虚道:“此皆是长田家主利氏先生慷慨解囊,下吏不过坐享其成,雨雪劣天抚慰孤寡,本就是庄所代官职责所在,郎官如此谬赞,实在折煞下吏!” 顿了顿又说道:“郡里诸公皆雅量清贵,新九郎鄙俗不文,唯有如野山右卫门大人,一般恪勤匪解,方才不至於辜负骏府之任。” “望白署空,恪勤匪解”皆出自《梁书·谢举何敬容传论》,原意是批驳上品门阀庸碌无能,为官者只会批署文牍不问政务,而下吏却因为上官的无能疲于奔命。 山内通判贬低自己,夸赞他勇於任事,连自己在内的郡里所有官员,都不如他忠勤勉力,高师盛则‘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琚’,称自己粗鄙俗人哪里比得上诸公雅量清贵,做人做事唯有勤勉,才能回报骏府拔擢他的恩德。 山内通判抚须笑道:“新九郎太谦虚了,今日吾受命来前,丹波守还对我说,‘少辅、孙六、佐助皆州郡英才。三郎、四郎、五郎亦骁勇武士。六者非我所爱,唯喜新九郎年少奉公,刚直无害,不愿为侧近侍从,而屈身一庄代官,为骏府治略黔首,此乃忠士义节也,稍加历练,必然能治宰一国。’,丹波守所言当真无错,未想到庄头已然安抚百姓,救治水患。” 少辅、孙六、佐助等,是远江高氏这一辈英秀子弟的通名。其中少辅郎,是高师义的通名,他正是高氏嫡长子,未来的远江高氏的家督,孙六郎是高师恭,佐助是高师衡,都是高师盛的同父异母的血亲兄弟。三郎、五郎二人自不必多提,以入‘大岳众’官途顺畅,胜四郎高师长今年才刚元服,初阵便在大高城下讨取尾张兵数枚首级,论及勇武丝毫不逊色两位同族兄长。 当然,山内通判如此赞许,却与刚直无害之评有关,他是刑律官,对能坚持原则之人,很是欣赏。 这与山内氏丰早年的经历有关,天方山内氏并非望族,只是寻常武士之家,他本人出身与高师盛类似,能受郡守信用,升转郎官督治一郡刑名,全是靠个人努力。 他早年雄心壮志,认为武士当奉公名主,不愿出家为一沙弥,於是投身骏府效仿镰仓时代足利义兼开办的‘足利校学’,而创办的‘东海书舍’,学成归来,以书舍弟子的身份,被察举任用,初为刑部书佐,从最底层干起的老吏,以勤恳忠勉、公正严明著称。 高师盛刚在骏府奉公纠察治安的时候,曾带差役用叉棍,将在居酒屋买醉闹事的朝比奈元长制住,当成牢浪人用绳索拘捕回奉行所。 只是当时初生牛犊不怕虎,或者说他长年作为寄子众住在骏府,根本不认识自家舅父朝比奈元长的模样,不但大义灭亲将其绳之以法,还亲自登门朝比奈馆,让自己从兄朝比奈信置将自己喝多的父亲,领回去好好管教。 天可怜见,他当时还以为这个没有酒品的老头,是挂川朝比奈氏的人。 却是未曾想过,自家居然因此反能得朝比奈元长和山内氏丰看重。 高师盛谦退之士,恭谨道:“能为郡守分忧,本就是下吏该做的,郎官贤良明德,正是我等效仿的典范。” 两人一唱一和,彼此间相互吹捧,第一次见面时的那点小小的不愉快,早就不必再谈。 郡中事务繁杂,山内通判不可久留,看看天色,从袖中取出数份公文交予高师盛,让他依命行事,临走交代了两句:“治民责重,虽小有成效,但不可懈怠自满,深秋迟暮当早早编练军役,防备盗寇,尤其需谨慎净土真宗‘讲縂法师’,用妖言蛊惑愚民,聚众作乱,此辈皆亡命徒也,不可不作提防,若有事,可击鼓鸣锣,招聚足轻平贼定乱。” 庄所有治安之责,院内都备有太鼓,遇到大股盗贼、一揆难以抵抗的时候,可以鸣鼓示警,招呼附近村庄的军役足轻和百姓自带刀枪,前来救援。 “是。”高师盛应了一声,心道还好证弘和尚三人走的早,晚一步说不定,就要被山内通判当场拿下。 盗贼还好说,若真是一向一揆作乱,哪还有什么百姓来救,遍地乱民,他也只有赶紧骑上马,弃庄逃遁。 恭送车队离去后,高师盛吩咐长谷川隼人先带众人收工,去长田庄外搭设的粥棚用饭,又让青木、长田、北庄三人分头去请乡内各村,有名望身份的乡老村惣、武士僧官,来庄所集会,他要宣布骏府最新传下来的公文。 一切安排妥当,自己才骑马先回庄院,留守诸人刚刚派完赈灾米粮,正在院内打扫。 新津孙一郎小跑过来,接过缰绳,将坐骑牵去马厩。室野平三拿着账簿过来,供他查验,高师盛翻看几页,问道:“书役,长田家的粮仓还能供给几天?” “土仓里的米粮倒是还有不少,再放个把月是绰绰有余。” “若是扩大全乡,能支撑多久?” 室野平三连连摇头:“那恐怕连半月也支撑不到。”长田庄的土仓虽大,但长田家主要是向村人购买多余的粮食,卖去城下町,自身占据的土地并不算多,这些粮食都是往年剩下的,卖不出去的陈粮旧米,看着数量多,实际上都亏耗不少。 高师盛盘腿坐在式台阶上,不再言语。 回来的路上,他寻空隙,提前看了一遍那些公文,总结起来大概就是八个字“劝粮协捐,自筹赈济”,并且授予了远江各郡代官们破除‘不输不入’之权,同时拔擢他为本乡权乡佐,暂时管辖平山乡赈济事宜。 自筹米粮,肯定是不能向本来就穷困的黔首百姓索要,换而言之,就是说骏府允许远江各郡,使用半武力手段向座商、寺院、豪族索取钱粮,用於赈灾。 骏府有没有多余钱粮,他不清楚,但看山内通判对自己的态度,估计郡里肯定是没有。 所以高师盛才会让长田盛氏,去将乡内头面人物都请过来商议,打算先礼后兵。 他刚来不久,对乡内士僧了解不全,於是向室野平三问道:“书役,本乡内除了长田家和滨名家可还有其他豪强?” 室野平三稍作思考,说道:“本乡大村有六,小村十七,其中除了长田、滨名两家以外能称得上豪强的委实不多,善光院也算一个,再就是乡西石松家,良田广有,族人甚多,是仅次於滨名家的豪族,下田村、河边村两村的村縂也颇有产业家私,最后便是‘秽多非人长吏’三沢左兵卫大人了。” 执行律令制后,百姓分良贱两种,贱民称为五色之贱,这种分别是因登记户籍形成。五色之贱在镰仓幕府称为部落民,当中包括“秽多”和“非人”。 秽多、非人从出生那一刻开始,身份便被固定,且职业世袭。秽多主要从事牛马的屠宰及皮革制造,也从事竹、草的编织,由长吏小头管理。非人主要从事丧葬、街巷巡逻等工作,也有专以乞讨为生者,受非人小屋头管理,多集中居住在町村外的荒野僻地或河滩。 ‘秽多非人’没有姓氏,多以居住地为苗字,平山乡的这位部民长吏以三沢为姓就说明他当是住在三沢川附近。 高师盛点点头,不在追问,部落民群体虽然穷困,但管理他们的长吏却不然。 平山乡有不少部落民户,但不论他们居住何地,都不受庄所或者国人众管理,而是由骏府单独设立的弹头左卫门役所,负责管理整个东海道三国的“部落贱民”。 役所长吏拥有多项特权,如向秽多、非人直接征税,对犯科者进行审判及行刑,可带刀,“穿羽织、袴”,拥有骏府城内以及骏远叁三州等地,灯芯的制造及贩卖等特权,权势很大。 地位与庄官齐平,因为职权冲突往往抵晤不断,高师盛征调‘部落民’参与救灾,实际上就严重侵害了部民长吏的权利。 縂领役所的秽多弹左卫门,在三州共计管理近二百於家‘秽多屋’,其中有三十於家皮革屋,剩下的也都是草屐屋,对这些‘部落民’而言,左卫门就宛如名主一般,对他们拥有着生杀大权。 靠着商铺和对灯芯的制造及贩卖的特权,三州各郡的部民长吏,都迅速积累了大量财产,蓄养郎党打手,从而达到影响地方的目的,也难怪室野平三称之为豪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永禄元年 第四十二章救荒十二法 磨磨蹭蹭了整整一下午,才终于是召集起了庄所集会,会议正式开始时,已经是临近傍晚。 高师盛端坐不算宽敞的大广间里,眼神依次从名义上受他节制的一众国人身上扫过,不知道这算不算是评定会,但肯定要比想象中更不顺利。 庄所为了这次集会,特意在屋内铺好席榻,在付盗与书役的带领下,诸人脱掉鞋履,鱼贯入席。武士、僧侣分列左右,余者按照各自的从属关系,身份卑贱,年龄的高低依次坐定。 武左僧右,左侧一排的人数并算多,多是本乡的豪族和地侍,全都奉戴滨名家为首。 相比左侧,右边证弘和尚下首跪坐的人数不但众多,而且身份驳杂。平山乡治下,共有大小二十三个村落,其中可以说泰半都依附在善光院伞下,接受庇护,另有一大帮商贩和富裕职人,屋里坐不下,宁可站在院内听讲,也不肯去左侧坐下,双方的隔阂界限称得上泾渭分明。 山内通判临走前提醒,务必提防一向宗的妖僧,并非出自纯粹的个人好恶,而是实实在在的担忧,高师盛心中也不禁有些后悔,为何当初审断‘宗论’的时候没有暗中进言,将净土真宗的和尚也一并逐走。 高师盛坐在正中,见众人都到齐了,拿起手边的折扇在面前桌案上轻轻一敲,跪坐身旁的北庄万次郎和长田盛氏二人,立刻会意,拿起提前誊抄好的多份令状,向众人散发,也不管对方能否看懂,反正是务必做到人手一份。 “远州的水患,想必也不需要我再过多赘述了。骏府现颁布‘远州縂德令’,命各郡减免年贡,自筹米粮,用於赈济。‘凡荒政十有二:一曰备祲;二曰除孽;三曰救荒;四曰发赈;五曰减粜;六曰出贷;七曰蠲赋;八曰缓征;九曰通商;十曰劝输;十有一曰兴土筑;十有二曰集流亡。’诸位与我当共悉知。” 这十二方面基本囊括,并发展了历代相沿而成的各项救灾、备荒措施,但就救灾而言,远州灾情还没到无法挽回的地步,骏府此回德政令,主要概括有蠲免、劝输、赈济、借贷、安辑、缓征、抚恤等七个方面。 趁着众人观看状令的空当,高师盛向东面骏府城的方向俯身遥拜,众人不知他要这是作何,见庄头都行礼,也连忙参差不齐地跟着一并叩首。 礼成之后他才起身,肃然道:“骏府垂怜黔首哀苦,百姓不易,今拔擢我为权乡佐,暂为署理本乡,有状令如下:无论何领之民,一律蠲免年贡五分,段钱三成,栋别钱皆免,准流患抵冲杂税,应完正赋,若有予以蒙混隐匿者,‘照侵盗钱粮律治罪’;对准予蠲免,应刊刻免单,按户付执的情况,若豪强奉蠲后不给免单,或给而不实,则要以‘违旨计赃论罪’!同样本乡佐赈济灾情,若有徇私贪赃,察而不纠之举,尔等皆可前往郡治,上讼两厅请通判郎官过来,治我‘贪墨徇庇’之罪!” 蠲免年贡乃是各家村縂最为关心的事情,听到可免半数,不由欢喜雀跃,纷纷再次拜倒谢恩,反观名主们脸色都异常难看,小声相互议论,状令里只提到一律蠲免百姓,对国人众却只字未提,也就是说今年还要让他们自己来掏出钱粮,填补年贡的亏空。 最后所说的三项罪名里,有两条都是冲着他们说的,却没人敢真个跳出来反驳,或者说还尚在忍受底线之内。 高师盛眼神示意两旁,将另一份状令发下,语气森然地警告道:“除了德政之令外,骏府另有法度传下,自即日起,立刻停止一切神佛之事;凡田间劳作以外,无故聚众三户以上者,按‘一揆祸首’论处;有再胆敢擅传鬼神箴言者,定斩不赦!” 说话之时,他眼神一直盯着证弘和尚,意思很明显,现在骏府已经传令蠲免年贡,你若是再敢煽动百姓,对抗法度,别怪我不讲同门情面。 传下来的法度,林林总总共详细规定数十条,高师盛只是挑选出对自己这边最紧要的三条,用於防备一向一揆。 不停止神佛事,净土真宗万一借参拜之名聚众作乱,他连阻止都来不及。禁止百姓互相走动集会,也是为了避免相互勾结,敷知郡境内关於源尹良即将举兵的鬼神箴言,流传甚广,连他前几日都亲耳听到百姓议论,丝毫不避差役,若真有人假借鬼神之名举事,定然会有不少愚夫愚妇跟随。 别的乡他管不了,起码自己治下决不允许出现一揆。 “贫僧等人,绝不无胆量对抗骏府法度,还请乡佐明察!”证弘和尚带着一众村惣慌忙拜倒,再三表示自己绝无反意,虽然净土真宗佛光派的僧人,的确惯於煽动一向一揆,对抗守护大名,但也有一心念佛,主张‘讲縂互助,友信如一’的温和派,证弘和尚便是后者。 不然也不会在门徒受到豪强欺压后,先按照律令法度,来求助庄所代官主持公道,换成佛光派僧人,早就如长田盛氏所说,早发动一向一揆把滨名家的三日馆给烧讨了。 “尔等回去以后,当以示遍行晓谕村人,使其感怀今川家之恩德。”高师盛抬手虚扶,示意众人可以起身,不管说的话是真是假,明面上是很顺从,让人无可指摘。 “不知各位若有何异议与不明之处,尽可询问於我。” “乡佐,我等武家名下郎党众多,眼下秋末,收成完后正该编练,以备盗匪,不允许我等聚众是不是····”说话的是锦衣华服的年轻武士,名叫滨名信光,滨名家当主滨名信亲接到命令去了郡治参觐,这次是由他这位少君代表家中,过来参加集会,权当历练。 “滨名扫部少属言之有理,所以本乡佐决定由各位,分别抽调家中郎党,前来庄所奉公,统一接受调派,分别驻守乡里各处紧要道路,还有其他要要问的么?” 平山乡位于远叁两州交界之地,每年秋收总会有真假难分的‘盗匪’前来劫掠,今年又有水患,想来铤而走险的匪徒人数,恐怕还会更多。 各家豪族和村落,不安排人手防备,被抢走些粮食倒是无所谓,反正今年收成普遍不佳,但要是被盗贼杀了人,那事情就麻烦了。 高师盛如此决定,除了是要防备盗贼外,也是为了进一步削弱各家豪族的人手,避免他们使用武力逼迫村落多缴贡赋。 “那日常吃用,不知该如何解决?”各家郎党加起来少说也得有三五十号人,每天光是喝粥,开销也是不少,况且郎党家里也有田产,你让他们停下农活却站岗值守,总不能没有什么表示,让人白干的道理。 “当然是各家自出钱粮,难道没有乡里之命,诸位便不防备盗贼了么?” 滨名信光面露难色,他家可没有舍己为人的打算,刚想要说些什么,就被身边的岳丈石松丰久,拽住衣袖,不让自己的女婿再多说话。 全场寂静,滨名信光收声后,一时间在没有人表示其他不同的意见。 高师盛注意到证弘和尚拿着状令,不停向两边的村惣,详细解释着上面的具体内容,虽然庄所誊写时已经从汉书改成了‘通假’,但大部分村人还是目不识丁,要靠识字的人口述转达,不知道大和尚在小声嘀咕些什么,他干脆直接来问:“证弘院主,可有什么不解之处么?” 证弘和尚转过身来,答道:“贫僧对骏府令状并无不解之处,只是各位村惣心中尚有部分忧虑。” “不知有何忧虑,尽管明言便是。” 证弘和尚瞧了瞧对面的几家豪族,随后说道:“骏府之命,贫僧与各位村惣已然尽数领会,只是对於能否惯行到底,心中仍旧有所担忧,毕竟往年总有枉顾法度,残虐百姓的凶恶之徒。” 这句话,顿时惹得对面大井氏家主大为不满,他家只是地侍,田产不多,对这回的德政令本来心里就怨气深重,听到证弘和尚得了好处,还要反咬一口,登时反驳道;“乡佐明鉴,莫要轻信这帮子反复无常的刁民,每到秋收他们就勾结一向···,就一向勾结净土真宗的和尚,想方设法抗拒年贡,总有找不完的藉口。” 他刚说到‘一向’两字,就迫於面众村惣的怒目而视,把最后的‘宗’自又咽了回去。 ‘一向宗’乃是‘净土真宗’的别称,甚至可以说是诋毁蔑称。 一向本意是指;‘念佛之人一心一向,可见阿弥陀佛’,虽然其於佛宗多诋毁净土真宗为‘一向宗’,甚至很多净土真宗信徒都自称‘一向门徒’,但亲鸾上人明确下达过法旨,严禁本宗门徒自称‘一向信徒’,并说过‘凡口称一向之人,皆非我门徒’这种话语,可见一向宗这三个字,对净土真宗来说到底有犯忌讳。 大井氏家主还算有些急智,临时改口,若是真把‘一向宗’三个字当众说出来,难保离开庄所后,回去的路上不会有人趁着天黑,拿刀要让他见识见识净土真宗的精深佛法,前一阵子才在刚死了一个真言宗戒师,今晚再超度一个乡野土豪,实在不足为奇。 高师盛面无表情,冷淡回答;“证弘院主又未指名道姓,阁下又何必出言谩骂,难不成是做贼心虚?” “我···我···”大井氏家主这才想起来这位庄头,也是净土真宗门徒,刚才这番话怕是将对方大大得罪了,有道是代官不如代管,他虽不怕,但也不愿意轻易竖敌,不由悻悻闭嘴。 村縂们的担忧,也是高师盛最关心的问题,如果乡里豪强不遵守状令,那骏府的这份德政令,就完全是一个笑话了。 “若真的豪滑,胆敢行不法之事,可诉告我知,庄所自会派人拿问!” 村惣们对他的话,半信半疑,谁也没有真个放在心上。 这是第二次重申法度,但村縂们却仍只当他是在说场面话。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方来乡中不久,也不能指望有人真的对自己言听计从,索性不在纠结这个问题,说完蠲免,第二个要讲的就是赈济和借贷。 “救荒有三便:极贫民便赈米,次贫民便赈钱,稍贫民便赈贷。长田庄的利氏先生,愿倾其所有助捐骏府,以赈济灾,诸位当知灾民众多,长田家虽富,然钱粮总有限数,具体如何分配还需你我等人,共同商议。” 早就听说长田家愿意出钱粮赈济,原本只是庄所治下的五个村获利,此回高师盛得升权乡佐,署理全乡,其余村落也都能分上一杯羹,各家村縂望向他的眼神,一个个也变得热切起来。 下田村的村縂,抢先说道:“长田家的大恩大德,俺们村绝不敢忘!” 平山村的长谷川村老打断他的话,说道:“这话说的可没人爱听,莫非俺们便都是忘恩负义的小人了么?……庄头……不对是乡佐俺村中正缺钱粮救助……” 他话音未落,林村的村縂也是急忙喊道:“乡佐,小人村中受灾严重,您是知道的啊!” 话头一打开,村縂们互不相让,吵嚷争先。有的说要整治田地沟渠;有的说要修缮村落围墙,有的说自己村里孤寡太多,受了水灾,正急需钱粮救助。都说自己村里的事情最急,以滨名家为首的国人众,则全都冷眼旁观,相互低声言语,不知在串联些什么。 一直吵了小半个时辰,也没得出个结果。 在这期间,高师盛没有说话,只是一边听他们彼此争论,一边提笔写下各村所急之事,等到记录的差不多了,才一拍桌案,断喝道:“且止住!各位所言,我皆明了,各村所需,我亦知之,不妨由我如此来如此安排。” 各村的村縂停下争辩,要先听听他来如何安排。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永禄元年 第四十三章一意孤行难捐奉 “乡内二十三村,你们或要整治沟渠,或要修缮墙围,或要救助孤寡,或要借贷,这都是应该的,但事情总要有个轻重缓急,我说的可对?” “大人所言极是!” “骏府颁布的德政令中,也优先要求各郡代官优先抚恤孤寡、其次借贷、最后土筑。” 孤寡本就弱势,若是再不抚恤很可能撑不过这次水患,不论流亡於外,还是自己卖己身为奴都是骏府对於治下人口的损失。借贷钱粮给贫户,帮助他们周转急困,也有利于恢复灾后的生产重建。村落围墙是用於防备盗寇的,若不赶紧修好,可能就会有有贼人劫掠。 这三者都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所以最为重要,其余诸事如整治沟渠、修理房屋在他看来,不过是无关紧要的小事,纯粹是在跟着起哄,这么多年没人出钱,不也一样凑合过来了。 众人无法反驳,齐声应道:“正是如此。” 受灾最严重的是河边村,反正怎么安排总是要排在第一个,村縂立刻大声奉承:“乡佐所言极是,小人无不赞成!”剩下的人里,总有几个不乐意的,但碍於畏惧,也不敢站出来再争辩一番。 民不患寡而患不均,高师盛分理道:“我身为本乡佐吏,不会厚此薄彼。各村孤寡老弱皆有抚恤,并不会单独给某一村一户,你们也不必担心短缺不足。骏府状令,各家国人按贯高数折算,全都要出粮赈济。” 此话一出,国人众再也坐不住,当即就有人反对。 “骏府有命,我等奉公之士自当效命,只是有些章程还是要提前拟定为好,免得出现纠缠,伤了和气反倒不美,大人你说是也不是?”坐在左侧最末位的三沢左卫门闻言嘿然。他年有三十,面相丑陋凶恶,梳着月代样式的长垂发髻,用细线层层盘好,搭在前心,穿着件茶色羽织,露出肩膀来,腰间带刀。 “有道理,左卫门有何指教?” “俺又不识字,那里有甚劳子指教!” “那不知左卫门想说什么?”高师盛心底嫌恶他这幅做派,但还是静待他把话说完。 “我等国人众已然遵从骏府德政令,蠲免半数年贡,又出人护卫乡里,怎得还要让我们出钱出粮,这不太好吧?证弘法师向来自诩为民请命,又多受百姓供养,这时候也该出头露面才对!” “对!对!对!不能光让我们这些国人众吃亏啊!” “各村自己不也都是建有土仓么?” “往常总说少交贡赋,是为了存到土仓里应备灾荒,怎么灾荒真来了,还要我们来救?” 三沢左卫门一挑头,其余地侍国人纷纷帮腔附和,表示要以他为首,共同进退。 滨名信光顿时大为焦急,刚才串连时,这些人还都要奉他滨名家为主,怎么一转脸就又投向那个‘部落贱役’,刚想起身说两句,挽回家声,又被自己身旁的岳父给扥回座位。 “且沉住气,先看看那个茶染奴怎么说。”石松久秀对自己女婿低声耳语。 秽多非人这些部落民只允许穿‘茶色’服饰,即便三沢左卫门当上了部民长吏,可以穿羽织,也依旧只能穿‘茶色’,乡里百姓对这个无赖又恨又怕,不知谁先这么骂的,但很快就人尽皆知。 “部落长吏所言不差,乡中门徒遭逢劫难,贫僧自然也是要出钱、出粮、出力,不过具体如何,就用不着足下来管了。”证弘和尚心底大恨,你们俗家之事,怎么还想攀扯到他一个和尚的身上。 “说的好!”高师盛对证弘和尚这番话相当赞赏,这才是净土真宗僧人该有的担当,当即提笔刷刷点点,将一份感状填好,让人发给对方。 虽然骏府短时间内,无法从常平仓调粮救灾,但为了能顺利征粮救灾,一口气给各郡发下不少,提前盖好朱判印的空白感状,只要捐输够一定数目的钱粮,都能领到一份‘染血的感状’。 山内通判也不算空手而来,这种空白感状起码给了二十多张,原本高师盛打算先填一份给长田利氏,好让他再接再厉,想办法在多捐一些,不过眼下证弘和尚愿意当众作为表率,自己作为乡佐,就不能对他的义举无动于衷。 “这个···乡佐这是何意?”证弘和尚有些哭笑不得,活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见武家感状发给和尚的,而且还是自己这种真和尚。 “证弘院主愿意放开善报库,解救万民,在下感激之情,无以言表,也只能将骏府赐下的感状送与禅师!” “贫僧何时说要放开‘善报库’?”证弘和尚闻听此言,当时起身就要争辩,却被眼疾手快地北庄万次郎一把给按了回去。 善报库亦称质舍﹑解库,通俗点说就是用於储存放债的库房。富商大贾、幕府、寺院、大名都参与经营这种以物品作抵押的放款业务,同时还从事信用放款。 正四位上刑部卿平忠盛“富冠吉备”,除田产外,“还有质舍百余处,名以大商主之,岁得子钱数百万”,由此为平家兴盛打下了基础。 送入质舍抵押的物品,除一般的金银珠玉钱货外,有时甚至还包括奴婢、牛马等。普通百姓则多以自身和房产地契作抵押。 质舍放款时期限有长有短,利息根据时间调整,往往质舍会任意压低质物的价格,借款如到期不能偿还,则没收质物,因此经常导致许多人家破产。 本乡放贷的除了长田家外,主要就是善光院,为何乡里村落多以证弘和尚为首,除了是净土真宗门徒以外,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欠着僧院的债务,债主发话怎么敢不乖乖听话。 “院主方才不还要说倾尽所有么?”高师盛笑道:“我知僧院内并无多余钱粮,所以只取‘善报库’一用,縂德政令中也有罢免债券的条例,我正不知该如何开口,却不想禅师自己主动提出来了。” “贫僧···”证弘和尚本想说,我哪里说过这种话,但看了看围在自己身边的村惣,最后也是没敢提出拒绝二字,他虽然从未煽动过一向一揆,但过去在三河国修禅时,也见过自家师兄弟们煽动的一向一揆的方法,无非就是‘名主残暴,请德政,免债赋’那一套。 正因为知道‘请德政,免债赋’这六个字对贫户的吸引力,今天轮到自己身上,所以才万万没有胆量回拒,谁知自己现在拒绝,晚上说不准就有穷疯了百姓,组织一揆上门,焚烧僧院,到时候怕是连命都保不住。 “贫僧一切悉听乡佐之命···”证弘和尚长叹一口气,干脆不在言语,心里总算明白为什么自家师兄弟们,那样热衷于煽动一向一揆,组织讲縂僧兵,用武力抗拒守护,以往自己还笑他们业障深重,死后恐怕难登极乐,现在看来可笑的应该是自己才对。 不是他们这群净土真宗的和尚心思歹毒,实在是官逼僧反。若是如同三河国内的师兄弟们一样,蓄养大批护法僧兵,又怎么会落得今天这幅任人盘剥的下场。 证弘和尚想的倒是清楚,可惜太晚了,或者说远江不是三河,就算真的有僧兵护卫,难道还能挡得住佐久城的上千精锐旗本不成。 “我自不会让各位白白出钱、出粮。”见证弘和尚服软,高师盛温声劝慰国人,道:“骏府除了下赐感状之外,还有输捐之法,允许国人以输捐钱粮来折买官位,各位若是有意,不妨趁此机会给自家官位升上一升,莫说自己一人,便是早早仙逝的各位先人,也是可以花钱够由骏府出面,向朝廷和幕府代为购买追赠品阶和法号。” 这已经是赤裸裸打着朝廷和幕府的名义,大庭广众之下公开卖官鬻爵,但这种筹措钱粮的方法屡见不见,不单单是仅限於救灾,更多是用於合战,临时征集军费。 自应仁之乱后,卖官换钱,这已经可以说是京都朝廷唯一的收入来源,并非是诓骗,听他这么一说,立刻还真有不少人,露出意动的表情。 “此为人伦大孝,有官位法号在身,也是有助於列祖列宗成佛,能够早登极乐,纵然不为自己,也该为宗祖考虑一下。”高师盛赶紧鼓吹,将买官和成佛联系在一起,这也不算信口开河,朝廷的五位官位有殿上人之称,将升转五品官位,成为位列仙班,本意是指五品官员才有资格被选去‘清凉殿’值守、服侍大王。 佛宗传入后,民间逐渐就被传说成高官更容易往生极乐,这种说法不但世俗之人信,就连和尚们也是深信不疑。 高师盛也不催促,又是让人向左侧的国人众和证弘和尚派发下一份文书,上面明码标价,从最低的卫府宫司佐吏,一直排到东宫辅官和下国守介,最高可以续任从六品官位,另有各类法号请封,不过只是提供了一个大概的参考价格范围,毕竟法号这种封赠,就属于是私人订制,一家一个要求,到时候大家可以商量着来。 “各位如果有意,不妨明日单独来庄所详谈。”高师盛咳嗽一声,暗示国人众把单据先收起来。 买官这种事情,没有在众目睽睽之下,相互间讨价还价的,不管怎么说,这也是朝廷幕府和守护大名的脸面问题,国人众心里有数就行,别当着黔首百姓的面自降身价。 国人众纷纷会意,将单据小心收好,留着晚上回家在好好思量一番,感状对於国人众来说,吸引力并不算特别大,但提升官位有利於抬高自家的名望,这个还是有点不少人想考虑考虑。 甚至有几个出身不好的地侍,心思也活络起来,他们对官位不怎么在意,倒是想问问骏府有没有门路,帮他们攀门亲戚。 问问京都里面,有没有落魄武家名门,想跟地方上的有力国人续联宗谱,或者是缺不缺个孝顺的养子、养孙帮着继承家名之类的。 看样子不出意外,这几个人明天是肯定回来庄所求问。 经过方才的沟通,场面一下子缓和了不少,高师盛也看出来了,只要自己不过分逼迫,用怀柔的手段,还是能分化拉拢一部分国人众老实顺从法度,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有胆量,明目张胆的跟骏府法度对抗。 “乡佐,你这说来说去,还不是想从俺们手中讹诈钱粮?”三沢左兵卫摇晃着手里的单据,说道:“别家国人怎么输捐,俺不知道,也懒得去管,不过俺名下并无多少土地,又是部民长吏,是不是就能把这输捐给免了?” 三沢左兵卫说的确实不错,他身为部民长吏,名下确实没有太多的田产,而且按律令‘秽多非人’是不能做官的,他这个左兵卫也只是自称,部民长吏也是幕府在各国设立的下役,并非正式的朝廷官职。 倒不是他不想买个官当,而是就算真个花钱去买,朝廷也不会收,若是‘部落贱民’都能当官那朝廷和幕府的威严何在。 “无粮不要紧,可以折算成铜钱,一样能够赈济百姓为骏府奉公。”高师盛不动声色,心里却愠怒不止。 对方敢直接抗拒自己,倒是根本没有想到的,在他心里认为只要发话,一个小小的‘部落长吏’还不是任由自己随意拿捏。 “凡是总要讲个理字,俺们这些部落贱民过得本来就穷苦,比不得在座各位有田有地,这等好事,俺还是不掺和了!” 三沢左卫门在郡里也是有名的奢遮,虽然是‘部落贱民’,但靠着盘剥手下的‘秽多非人’,家中的积蓄可以说仅次於长田家,是乡内的第二大富户,高师盛对国人不敢动手,所以目标自然就转移到这个贱役身上。 三沢左卫门大概也是看出来有这个苗头,干脆就借故翻脸,只要出了庄所大门,他不信对方还有脸在追去自己家里索要钱粮。 “看来阁下是要一意孤行,对抗骏府法度了?” 三沢左卫门家世代担任长吏头,承继祖业后更是横行乡里多年,以往只有他威胁别人的份,见双方撕破脸皮,干脆起身:“那可就只能对不起乡佐大人,恕俺家中还有事,不能多做奉陪了!” 说完直接起身迈步向外走去,待走到门口穿好鞋履后,见仍旧无人敢阻拦自己,神色轻蔑地说道:“乡佐若是觉得俺有罪,不妨去郡里讼告便是!” 言下之意,却是拿高师盛第一日来,就请郡里派人协助自己断案的事情来嘲笑,说他没有什么大本事,只会借着骏府的名号,色厉内荏的恐吓国人。 青木大膳见他如此猖狂,立刻想要带人将他给抓回来,却被高师盛伸手拦住,任由对方带着自家郎党扬长而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永禄元年 第四十四章金刚怒目施雷霆 在长田庄后院的空旷校场上,只听得嗡得一声弦响。一支箭矢离弦而去,正中三十步外稻草扎成的靶人身上,在七尺高下的人形箭靶上,还密密麻麻的数支箭矢,都是围绕靶人胸口,力道之大甚至贯透前心。 一轮射罢,箭箭皆中。高师盛垂下手中的长弓,连喘了几口气,他许久未磨砺武艺,没想到只是拉紧几轮弓弦就感觉劳累。心中感慨,难怪汉昭烈帝会有‘闲居安逸,髀肉复生’之叹,仔细想来,他自己不知已然蹉跎虚度了多少日月。 候在一旁小侍弥七郎见他停下,赶忙近前来,拿着条洁白绢布,踮起脚抬着手,要为高师盛擦去额头上的汗水。 襦绊袖口宽松,弥七郎手一抬,便褪到肘后,露出半截莹润如玉的皓腕在高师盛面前晃着,淡淡的暖香从袖中飘出,让人不禁熏然。他身子只及高师盛的胸口,整整矮了一个头,为了帮着擦汗,整个身子都不得不贴上来,隔着几层薄薄的衣衫,感受着入怀的酥软温香,便是他这个无有龙阳之好,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小侍,确实是称得上是位‘温婉佳人’。 长田利氏大概误以为他对自家小侍有意,於是就将弥七郎派来伺候高师盛的日常起居。 高师盛没有让人这么服侍自己的习惯,尤其对方还是个美少年,移步侧身让开,示意对方先退下,目光深刻锐利,抬手从腰间佩挂的步靫中抽箭在手,弯弓大力射出,只听嗖的一声,这回正中靶人的头部。 他现在所用的长弓,是长田家珍藏的家宝中,为数不多的有用珍品之一。弓躯全部涂上黑漆,然后再用藤缠绕数圈。上部缠绕了三十六圈,下部缠绕了二十八圈,为小笠原流弓术中最具代表的重藤长弓,以重箭穿甲闻名。 高师盛虽然一直自称兵法不通,但作为武家子弟,再不济也能骑得驽马,开得硬弓。 自庄所集会不欢而散后,出于某些原因,高师盛干脆就搬来长田家久住,对外只说是为了方便调粮救灾,但落在乡里豪强的眼中,就变成了软弱可欺,没有脸再在乡里露面,原本那日商量好的议事,回去之后,果然在全都推三阻四,只等他因为软弱无能,被骏府拿问治罪。 代官可以残暴,也可以贪婪,但唯独不可软弱无能。生于乱世,武家无论如何粉饰矫作,但骨子里的凶虐暴戾始终不会改变。 面对高师盛的退让,三沢左兵卫愈发得意猖狂,甚至威胁手下的‘部落民’,不许他们私自前往庄所奉公,以至於劳役都出现短缺,本来计划好的重修乡道,也被迫搁置,只能让村人先各自回村收粮。 这几日来,每天清晨,高师盛便会来校场开弓射箭,除了发泄心中的怒气,更是为了锻炼身体,以及追回自家荒废的兵法武艺。 战国时代医疗条件有限,一点病症都能要人的命,木村平六伤了脚,小半个月到现在还没好利索,虽不乏活到耄耋之年的沙场宿将,但他可不会将自己的性命交托在虚无缥缈的神佛庇佑上,更何况上战场他也不想近身与敌厮杀,那修习一手上好弓术,不论杀敌还是自卫都是很有必要的。 走上前去,摘下插在箭靶上的长箭,退到四十步远外站立,拉弓连连劲射,直到那稻草靶人浑身上下全是窟窿,才意犹未尽的罢手。这些天的苦练并非全无成果,命中率比一开始时大大增加,似乎弓马之道是武家子弟天生便会的技艺,虽然远不如长年浸练弓道的武士,但也是稍有几分模样。 待到六十步远,射完后一轮后,高师盛已是汗透重衫,微微昂首,弥七郎立刻再次上前,察觉到乡佐不喜自己靠的太近,改为奉上清水绢布,供他自行洗漱,转身将弓矢收拾好后,又帮着换上崭新干净的白衣,免得风寒入体,然后才引着高师盛向中庭院的三层高的楼台而去。 在楼台阁道凭栏眺望,平山庄在北面重重山峦的映衬下,山下三沢川边上的‘秽多村落’显得微不足道的渺小,此等贱役既然要自寻死路,那就不要怪他心狠手辣了。 拂袖登上道:“劳烦证弘院主再写一份告发的文书,我也好同时上书郡中。” 只一个落魄足轻,两厅未必会重视采信,但如果加上僧人,哪怕是净土真宗的和尚,两厅想不重视,也得重视。 为任地方后,他才切身感受到为何各家大名,对於国人众恨之入骨。 地方豪滑,已经到了不能治的地步。 武家崛起后,面临最主要的问题就是各地的武士团和国人众,为了打击他们,自镰仓开始朝不断的转封改易,三沢氏最初就是出自关西,后来才被迁到东国。 到了室町幕府,因为足利尊氏过度依赖地方豪族,建立幕府后,又遭遇南北朝对立,好不容易一统后,迫於各方压力,不得不授予和默许守护大名极高的自治度,而守护大名又将权利下方给支持自己的国人。 地方上豪族的势力又膨胀起来。这些豪右强宗,或倚仗财力勇武,或背靠三管四职、探提公方,不停相互私斗,侵吞幕府天领,武断乡里,横行州郡,乃至逐杀守护,堪称无法无天。 恶御所足利义教,为恢复摇摇欲坠的幕府权威,以御前沙汰代替了评定众、引付,并自行任命可以出席御前沙汰的官员。同时限制了管领的权力,诸大名可以不通过管领直接向将军禀报事务。 同时足利义教也对将军直辖的奉公众进行整备和改革,并限制了管领在幕府中的兵权。为充实财政,恢复了停止的勘合贸易,改为由幕府直接进行。 嘉吉之乱中,足利义教为赤松满佑杀死於京都赤松馆,随行的山名熙贵当场被杀;细川持春被砍断了一只手臂;京极高数、大内持世身负重伤,次日死去,一口气如此之多的重臣死去,室町幕府陷入混乱之中。 伴随着赤松讨伐,地方豪强又开始重新发展,失去幕府管束,情况更加严重,发展到幕府将军也要仰仗地方国人的支持,才能在京都立足,对抗管领的欺压。 到了应仁之乱后,土地兼并严重,灾祸连年,民不聊生,还没等幕府做出治理,京都又重新陷入兵乱,各国守护长期领兵在外,国内豪强们动辄聚集上千、数千人的军势,或筑城自保,或起兵造反。 现在的战国大名们一边派遣高师盛这样的代官,严厉打击与法度律令相忤逆的豪族,一边又不得不授予从属的国人自治权利。 高师盛所在的远江高氏,就是今川家谱代家臣,其族中世代依附骏府,作为回报,先后历任郡守者多达十余人,领有远江万石之封,与远江三十六众皆有联姻,可见势力之庞大。 三沢左兵卫固然不能跟高氏,这样真正的豪宗强右相提并论,顶多算个地头蛇,但对於乡佐、庄官而言,已经是个很强大的敌手。 高师盛来乡里任职,并非是为了打击豪族而来的,他遍读史书,对源赖朝和足利尊氏两位公方如何起家的事迹,很是了解。加上他深知乱世想要保全己身,少不得倚仗豪右,与之结党为伍,他本有心曲意接交,结果平山乡的豪族都视他为无物,不但不肯借力让他倚靠,还阴奉阳违地阻止他施政,收揽民心。 不动则矣,一但发作,这些罪证足够让三沢一门灰飞烟灭。 他透过阁楼窗牖,远望天地合处,顾盼左右众人,慨然地说道:“三沢左兵卫欺凌百姓,对抗骏府,实为乱臣贼子,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又辱我太甚,无论是为百姓,亦或是为高氏清誉,我必尽诛其三族!”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永禄元年 第四十五章三沢混不惧,雨夜逢天狗 对赤贫穷苦的黔首而言,从十月初霜过后就开始进入一个难熬的季节,天气骤冷,没有吃食还能将就,没有吃的,三两天吃一顿也不至于饿死,天寒就没办法了,厚衣也无。 白天冒着秋寒劳作,晚上待在四年漏风的破屋里,一家几口人蜷缩在冰冷潮湿的板塌,或挤在茅草堆里相互取暖。 今秋大雨连绵,即便有骏府派粮救济,也难保不会有穷人家冻饿而死。 但对於薄有资财,不必为衣食烦忧的富裕百姓而言,神无神有之月则是一个庆贺丰收的月份,乃是走门串户,与宗族、姻亲、邻居、友朋聚会畅饮,据说这是因为在这段时间里,天下各地的各路神仙都会聚集到“出云国”来举行宴会。除了“出云国”把“神无月”叫作“神有月”之外,其他的地方都会叫作“神无月”。 而如长田家这种广有家产,良田千石,门下徒附、奴婢成群的大家豪族而言,十月更是一个格外忙碌的月份,不但与寻常百姓一样,聚族饮宴,会友亲朋,更要抓紧时间耕耘土地,蓄养肥力,并将门下的徒附、郎党,编练行伍,积极备盗。 不管是赤贫百姓、亦或温饱中家、又或豪强大家,这些都是‘良民’在十月时的标准生活,对像三沢左兵卫这样不事农田,以匠屋为业的‘秽多非人’而言,十月份对於他而言与其他月份并无太多区别。 他们不事生产,不需要像‘良民豪族’一样忙于农事,也不必为缺衣少食而担忧,作为贱役也甚少有国人众愿意跟三沢家来往,而寻常百姓也因为畏惧而不敢登门,日子还是和过去一样,每天带着随从,巡查部落民在匠屋内的劳作。 便在高师盛、长田盛氏等人出发前往郡治佐久城后不久,就有秽多非人向他禀告,三沢左兵卫闲来无事,正与匠屋主人饮酒,放下盏碟,皱眉问道:“有话便快说,没话就滚,支支吾吾的杵在我面前碍眼,到底想做甚?” 那部落民忙陪笑见礼,小心翼翼地说道:“见过长吏,小人方才路过乡道,远远看见长田家的人往东边方向去了。” “东边?” “没错。” “长田家的人去那边,关我什么事?” “是是是,小人想到郡治就在东边,会不会是要去郡里……” 三沢左兵卫,瞧了说话这人两眼,心里咯噔一下,有种说不上来的烦躁感觉,心里想到:“却不曾听闻长田家与郡里有什么亲戚……莫非真要帮那乡佐讼告我不成?”随即又自己嗤笑出声,别说代官因畏惧骏府法度的处罚,受到豪强欺压也不敢上报,就算上报,他也是占着个理字,从来没听说过有让秽多非人向良民输捐的道理。 又瞧了瞧眼前这个小庶,见他衣衫褴褛,面有饥色,搓着手眼巴巴看着自己,就明白这是天寒少食,日子快过不下去了,指不定是想拿这个消息来诈唬一番,骗些赏钱。 他心底不屑这种小人行径,但还是从怀里摸出一吊铜钱,也不看数目多少,站起身走过去,塞进对方手里,随口打发道:“天凉了,怎也不去添件新衣,这些钱且先拿着,有消息不妨再来告诉於我。” “这怎使得……” “让你拿着便拿着,我左卫门送出去的钱何时有再要回来的时候?” 一直目送报信那人远去,才转身回匠屋继续饮酒。 匠屋主人才开口,担忧地说道:“左兵卫不会真出什么事吧?” “能有什么事?”夹起一块昆布扔进嘴里,一边嚼着,一边含糊的说道:“咱们不种地,也没受水患多少影响,但粮价肯定是已经涨了,把钱粮都交出去赈济,到时候吃什么喝什么?他们良民是人?难道咱们这些部落民就不是人,就该活活饿死?这官司就是打到骏府城也是老子占理!” 三沢家在本乡横行多年,深知人力有时穷,想长盛不衰,非得集部民之力,借助郎党之势,维持家门不堕,故此对门下劳作的秽多非人都很厚待,肯出钱、愿抚恤。 只看匠屋左右清一色的整齐的连栋长屋,宽敞透亮,平素的日常吃用也都是一视同仁,他吃什么,秽多非人们就吃什么,从无半点苛待,就不知道比长田家强到哪里去了。 匠屋主人想了想,还是劝道;“纵使不输捐钱粮,也还是放些部民过去帮着劳役,同为骏府奉公,总不好闹得老死不相往来,谁知咱们日后求不到人家身上?” “近些年来,就不说乡间小民,便是滨名、石松、大井这些豪族国人,也不敢再肆意欺压咱们外出帮佣的部民,还不是靠着我带人跟他们狠狠打了两场恶仗,让他们知道了厉害,这时候服软,信不信过上几日,又要欺上门来!” 匠屋主人答道:“正是因为往日受他们欺压,才更应该跟这个新乡佐结好才是,我听人说,他是郡守的姻亲,好像还是外侄,能不得罪还是不要得罪为好。” 三沢左兵卫被念叨的烦了,干脆扔下筷箸,起身迈步出门,仰望天色,见头话,嘡啷一声抽出太刀,长谷川隼人吓了一跳,转马回身,去摸挂在马身上的碎金棒:“出了何事?”另一个伴当“嘘”的一声,也抽刀在手,直指前方:“看!” 五町远外的驿站,突兀地矗立道旁,占地方圆宽广,前边驿站长屋,后边的残垣断壁依稀能看出来,坍塌前是粮仓,几点灯火,明灭其中。 前不着村,后不见宿。暴雨滂沱,这座荒废已久的驿站,怎么会住有人?长田家派来的从骑面面相觑,先前抽刀那个,立刻拨马回转,去通知后面的车队。 长谷川隼人咋舌不已,之前他来时,还不是这样,疑惑道:“难道是闹鬼,有野寺坊出来了,早知就该带上证弘和尚,咱们顶多能杀人放火,退治妖怪还是得靠人家和尚们的本事。” 野寺坊是东海道流传甚广的一类恶鬼,生前是香火衰败的寺庙主持变化,专门躲藏在荒僻野院里,吞吃过路行人。 青木大膳沉默寡言,根本不屑於陪着他在这里胡说八道,别说世上根本没有鬼,也别说和尚能变成野寺坊,就是真个大江山鬼王酒吞童子现身,他也能一人一刀杀个干净。翻身跳下马,借着漆黑雨夜的风雨声,掩护行藏,悄悄摸近驿站长屋的门口。 长谷川隼人小声命令剩下那七名从骑:“跟紧付盗,小心查探。” 一行人散开,留下两人看住马匹,接应后队。剩下的默不作声,两人一组,跟在青木大膳身后。驿站内隐隐传来声响,一个光头正在里面唱歌起舞,口音古怪,人影在壁上乱晃。青木大膳皱眉,长谷川隼人低声说道:“付盗,我说什么来着,果然是闹和尚吧!” 这个地方,怎么会有出家的和尚?屋内说话声、起哄声,此起彼伏,吵得人心烦意乱,只能听出杀··抢···这样的话。来不及寻思里面,到底是人是鬼,长谷川隼人抬眼望去,一个人摇摇晃晃的从驿站里走了出来,大约是要方便,敞胸露怀,手搭在腰间想解裤带,出门左拐,正好和贴在墙边的青木大膳,照了个面。 那汉子一愣,青木大膳手起刀落,鲜血四溅,直接将之活活劈死。临死前,那汉子痛叫之声,甚至盖过了滚滚雷声,驿站内众多声音,顿时戛然而止。 一不做二不休,这位鹿岛剑豪索性一脚踢开了半掩的门户,扯着那汉子的尸体,直接丢了进去,惹出一片惊叫。 他闪身进去,刚要大开杀戒,随即又猛的倒退出来,一把拽上门,回身提醒道:“几十名山伏天狗,要小心了!” 长谷川隼人先是一愣,随即明白山伏天狗并非指僧人或者妖怪,而是说里面有几十名,专门流窜山野的盗匪团伙。 一名机灵的从骑马上回去通报自己的主家,剩下的人加紧脚步,奔到门边支援付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永禄元年 第四十六章火焚驿站见故人 山伏猝不及防,一时都被青木大膳堵在门内,出入不得。长谷川隼人赶到近前,听里边几个领头的,惊怒大叫,指挥着手下猛力撞门。 青木大膳双腿较劲,奋起千钧力气,死死抵住长屋木门,手中长刀顺着门间缝隙,连连突刺,只听屋内扑通一声,当是有人中刀倒地。长谷川隼人见驿站长屋,有两三扇窗户,破败不堪,几个山伏身影晃动着,眼看就要爬出来。 当下快步冲过去,挥棒猛砸,将离自己最近一人的脑袋,砸了个粉碎,那人吭也没吭声,直接摔落下来。剩下几个山伏见状,顿时缩了回去。 长谷川隼人吩咐跟上来的骑从们:“分几个人,守在窗边、侧门,莫要放了人出来。”又转头看来路,隐约听见远处有马嘶人吼,显是援军快到了。 他双手攥紧碎金棒,示意青木大膳闪开。身后三四个骑从,俱都挺起短鑓镰枪,对准门户。准备妥当,青木大膳快步倒退,矮腰弓步收刀入怀,换成了居合拔刀术的起手之势。两三个撞门的布衣山伏收不住力,向前栽倒,门口乱了片刻,四五个悍匪冲了出来。 带头的首领,五短身材,口中咒骂叫嚷,举着一柄短斧,直扑出来。青木大膳闪身让过,手腕一抖,拔斩疾若迅雷,干净利索地削掉了那人的脑袋,就在他停步瞬间,剩余四人却悍不畏死,嚎叫着将手中各类刀枪乱舞,直取来敌,两柄镰枪晃动突刺,枪刃勾镰奔向青木大膳咽喉。 青木大膳单手握刀一个斜斩的动作,把长枪荡开,另外两名怀揣短刃的山伏,此时已经扑将过来,付盗不退反进,一个纵步直接抢先跃到对方的面前!两名山伏本欲撩刀劈砍,见状赶忙收步,想要格挡,却是根本来不及了。 青木大膳双腿微微弯曲,趁势一记‘袈裟切’手腕翻转,刀身挽出半个闪亮血光,在撤身防备的山伏右下腹至左肩口‘唰’的一下子,划开一道巨大的伤口。此为古流居合拔刀术中,专门用於武士战场之上,反杀敌手举刀欲斩下来时的杀生剑术,因刀口位置和形状近似,袈裟赤衣而得名。 振将长刀将血水甩在另一人脸上,伸手夺住对方衣领,用其身体抵住再次突刺而来的镰枪,凄厉哀嚎声中,长刀霍然出手,撩劈削砍,短短弹指刹那,将另外两人全部斩杀在地。 如此剑术,不但吓得屋内山伏连连后退,连旁边的长谷川等人都看呆了双眼,这还是那个平日在乡里沉默寡言,孤僻怪异的庄所付盗么。每次拔刀,必定斩杀害命,连丝毫多余的动作也无,长谷川隼人甚至怀疑青木大膳仅凭自己一人之力,就能将这伙山伏全部杀个干净。 青木大膳身材不高,为替故友复仇,特意苦练拔刀杀人之术,为了适应屋内狭窄的空间,就连佩刀也特意改换成,更适合近身短搏的长胁打刀,随手刺穿那名被他‘袈裟切’重创,还在抽搐挣扎的山伏的喉咙,雪亮刀身如一匹白练斜指地面,不断滴落鲜血,脸上是漠视生死的残忍凶戾。 守在后门的骑从去得晚了,招架不住,倒退回来,大叫:“他们冲出来了!” 十几个舞刀弄枪的山伏,追赶在这个骑从身后,叫嚷着让人听不懂的信浓土话,气势汹汹。青木大膳持刀断后,护着众人,向后徐徐撤去。此时车队的援军已经冲过了他们留放马匹的地方,咫尺之遥。 那些山伏,也看见了这而来纵马冲来的二十余骑,脚下搓步,掉头逃跑。前门、侧门涌出了更多的山伏。前面的想退回屋内,后面的不知底细,往外追杀,前后乱做一团。 青木大膳甚至还有空,捡回之前被扔在野地里的刀鞘。 冲在最前面的,是小野忠明。这个见惯厮杀的上野和尚一马当先,他光秃秃的脑袋,夜色下煞是显眼,二十余骑长田郎党紧随身侧,几个善射的骑手,弯弓驰射,虽受大雨影响,但仍然数箭连中,山伏盗贼惨叫连连。 青木大膳骑术不精,索性扭身回转,左冲右杀。道路湿滑,长谷川隼人怕他脚下不稳摔倒,带着人赶紧过去接应。 牛车停驻距离百五十步远的道旁,弥七郎抬手挑起帘帷,高师盛便看到眼前这幅奇景,青木大膳一人持刀,在驿站附近追砍十几名山伏狼狈逃窜,长谷川隼人则带人撵在后面,气喘吁吁。 长田盛氏大声吩咐道:“不要靠近,弓手在前,一个也不要放过来。”又招呼留在牛车旁护卫的骑从,转达自己的命令,“让人把山伏逼回屋里。” 他们之前急行赶路,只带骑从和牛车先来,辎重财货都落在后面,步行的随从还都没跟上来。高师盛明白他的意思,己方人少,若是山伏四散奔逃,恐怕没办法全部擒杀。 山伏大约也是猜出了袭击方的企图,突围强度加大。在窗边竖起木板,同样组织了些弓箭手,在木板遮护下,向外射箭。其中一人,箭术甚精,连连射落两三个骑马郎党,无主奔马绕野乱走,造成不小的慌乱。 “放火烧吧!”坐在牛车内,观望许久的高师盛发号施令,竟然是要火烧驿站。为剿灭一伙偶然撞见的山伏盗贼,竟然已经死了多名骑手,折损一人他都觉得可惜不值。 这会儿雨势稍小,但没有引物,还是很难点燃火把,连试了多次,才好不容易在一栋半废弃的屋舍内成功生火,自有人上前为骑手分发火把。 小野忠明用力抛出火把,砸进屋敷,舞动长枪牢牢护住自身,呼吸之间,挑落数支长箭,无暇顾及是否身边有人中箭,伏身马背,从长屋窗口一闪而过。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见对手要火烧长屋,山伏争前恐后地从屋内冲出。 冲在最前头的山伏举着木看,硬抗两轮连射,骑从打了一个呼哨,数十个火把自四面八方,向长屋门口方位,飞舞掷出,正对面的几个持枪拨挡箭矢的山伏被火烧着,吃痛之下,长枪歪成一团,群盗朝向长屋后坍塌的多座粮仓、库房内,四散奔逃,想利用错综复杂的地形来逃走。 青木大膳闷声不响,混入山伏之中,伸手揪住一人过来,一脚蹬倒 拔刀将之抹了脖子,早就埋伏好的长谷川隼人反手抛出碎金铁棒,挟带风声,重重砸在了面前半人多高的木板之上。其他护卫也从两侧夹攻过来,前番落在后面的步行援兵,这会儿终于赶到,将驿站废墟团团围住,与青木大膳等人合力驱赶。 群盗分不清来敌多少,误以为四面皆敌,中了圈套,又夺路退回长屋死守。 车帘高挑,高师盛和长田盛氏并列而坐,恰一支敌箭射来,有名护卫眼疾身快,拨马上前,以身挡住车门,箭矢斜斜刺入他的臂膀上,那护卫张口大呼,全身麻痹,翻身坠落马下。 旁边同伴赶忙过去紧急救治,见他伤口处乌黑一团,流出来的血都是乌黑色,面色惨白如纸,气若游丝,到死也没说出话来。 高师盛奇怪,让人摘下箭矢送过来,在鼻边嗅了嗅:“有毒!”难怪每回中箭之人,必死无疑,这里靠得长屋太近,确实不安全,示意车夫赶紧驾车后退,同时吩咐道:“告诉付盗,让他小心毒箭!” 这毒箭虽不知抹了什么毒,但见血封喉可谓想当厉害,荒郊野外也找不到医者,中箭就只能等死了。 高师盛心中凛然,心道自家独身赴任,也是走运,没有遇到盗贼,同时不禁忧虑万分,如果这伙山伏是之前就有,那还好说,若是最近才聚集作乱····想到这里,他简直不敢往下去想。 为了护卫出行安全,长田家的护卫几乎人人带弓,见山伏被己方围困住了,也纷纷在房屋附近找个干燥地方,更换火箭帮着焚毁长屋。 同时高师盛让人上前大喊:“律令有规定,故意首恶从重,先自告者除其罪。你们的头领已经被杀了尔等皆是从犯,罪责不重,如果现在肯放下兵器,自缚请降,我家乡佐必会替你等向郡守美言,当你们是‘自告出首’,虽不能减免刑罚,但至多受个责打,或服两年苦役,不至于被斩首弃市!” 屋内仍是沉默无声,不为所动。 律令中确实有‘只诛首恶’,‘协从轻问’的规定,高师盛此言并非是在蒙骗他们,只能说明要么是对方根本不信,要么这是一伙积年惯匪,犯下的命案众多,不但杀过寻常百姓,恐怕还有差役和武士,自知骏府根本不可能赦免死罪 喊话那人劝降无用,改为恐吓:“我家乡佐乃是朝比奈郡守的外侄,东海道大将朝比奈丹波守元长之名,你们总该听过吧!我等皆是丹波守麾下旗本,若还要负隅顽抗,待攻破长屋,定然将尔等尽数押往骏府城,磔刑处死,传首三国示众!” 磔刑是一种很残忍的刑罚,将人捆绑在木柱之上,活活乱枪刺死,常用於处罚盗贼杀人。传首三国,意味着要尸首分离,不能下葬在一处,佛宗认为尸体不全者很难往生极乐,对当世百姓来说,这种处罚比死刑更加可怕。 但是这帮山伏却仍时默然无声。反而抽冷子射出暗箭,将喊话那人没有防备,当场毙命。 那支毒箭很快被呈送高师盛面前,这回他注意到的箭杆上,刻着打造工匠的姓名和使用者的家名出身,显然是官造之物,被分配给足轻和旗本使用的军用箭矢,并非豪族和百姓私人打造。 这也从侧面,验证了他之前的猜想,见劝说无用,挥了挥手,让人继续放火焚屋。 青木大膳恼恨对方不讲武德,毒箭伤人。长田盛氏则要为替自己挡箭身死的护卫报仇,回去才好给对方亲眷一个交代,连连催促燃放火箭。 火箭如雨,接二连三的落入屋内。熊熊大火足足在雨中烧了小半个时辰,才渐渐熄灭。期间山伏困兽犹斗,组织两波冲锋,皆被乱箭射死。 门内惨呼号叫,黑烟滚滚中,时不时有火人慌不择路自门中奔出。 骑从追杀不止,被烧死的不理,烧得半死的过去补上刀,烧到最后,只听轰然巨响,墙壁倒塌,仅剩的四五个命大的山伏,夺路奔出。 青木大膳亲自取弓,射猎狐兔般,将四散山伏一一射倒。有个胆小的惶急大叫:“饶命,莫杀小僧!饶命,莫杀小僧,小僧有大事禀告!” 这人说话听着耳熟,正是前番在屋内歌唱的那个僧人。 青木大膳扔下弓箭,提刀过去,就要将他的性命了结。吓得和尚手脚并用,在泥地里不断爬动,想要躲避,一道闪电正好划破漆黑的夜幕,照亮了彼此的脸,两人不禁都愣住了。 长谷川隼人寻思,正要留个活口问话,忙上前拦住,见青木大膳自己停手,也是好奇低头一看,见那僧人很是眼熟,脸上有七八个刺字,字不晓得写了什么,人却是认识,垂手乐出声来:“我道是谁,这不是净空和尚么?起来!起来!你不是被刺配骏河了么?怎么改行当了山伏了。” 长田盛氏转脸,请示高师盛:“乡佐,依我看来,不如抓那和尚过来问话,也好让咱们知晓为何此地会有这么一股山伏?探探前路风声,问清了内情,再做打算。” 生死安危的大事,马虎不得,高师盛点头应道:“正该如此。” 小野忠明就在附近不远,听到高师盛二人议论,他很是赞同长田盛氏的这番提议,不用人吩咐,兜马过去。扬起马鞭,抽打净空和尚,将之催赶到牛车前回话。 净空和尚不敢起身,身上挨着鞭子,抱头不停躲避,一路窜行到高师盛等人面前。一身连泥带土,衣服烧了大半,脸被熏得发黑,又是连连磕头告饶:“看在过去的情面上,庄头饶命啊!小僧是被这群匪类挟持,并非主动投贼,庄头开恩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永禄元年 第四十七章乱世岂有人间路,自古官贼两难分 三更时分,万籁俱寂,而焚毁的长屋仍冒着滚滚浓烟。 高师盛尤未入眠,正在车厢内盘膝而坐,桌案上摆着一盏尤冒着热气的滚烫紫苏茶汤饮,清淡悠然的茶药味随着热气弥散在车厢之内。 时人好饮茶,更喜欢抹茶时添加香药煮为汤饮,此为仿宋时的饮茶风习。 天台山万年寺的荣西禅师在他晚年著的中,说茶是“贵哉茶乎,上通诸天境界,下资人伦矣。诸摇各为一病之药,茶为万病之药”。还称茶是“上天的恩物”,“圣药之本源”。从而使茶药之名,在天下很快传播开来,到底有没有药用,尚且不知,但长田盛氏反正是深信不疑,连乘车外出,都要命人带上各种茶饮汤料,来调养身体。 高师盛不好饮茶,更喝不惯药茶的味道,但为了提振精神,还是强自满饮了两口,居高临下地问道:“你不是被刺配骏州,怎么会在这里?” 净空和尚答道:“小僧到牢城营后,谋了书吏的差事,本道就这么混过两三年刑期,没想到下山传送文书的时候,半路就被这伙强人给掳了去,押送的足轻也都被他们杀了。” 安部牢城营的营官,是真言宗的信徒,得知净空和尚获罪刺配,很是同情,又看他通识文墨,干脆就委任当了个负责刑论笔录的书役,牢城营里哪有什么罪名让人来记,也不用每天跟着犯人们开矿炼炉,清闲的很,只是运气似乎到这里也就用尽,头一回出营,就被山伏给掳走。 高师盛心念电转,情知必然是鬼面山的山伏,盖因远骏两州承平多年,少有听闻数量如此之多的盗贼,敢於聚众打家劫舍,甚至截杀骏府奉公人,只是敷知郡离着骏河国有二百里的路程,不管为何来远江,但既然能来这里,定然少不得这净空和尚帮忙指路。 审问不能偏听偏信,招手让人将另外两个被受伤未死的山伏,带上来问话。 净空和尚畏惧地躲避一旁,小声说道:“留着月代头的那个汉子,就是骏府通缉的内藤光秀,先前被付盗杀死的持斧矮子是长野四郎。” 这话一说,在场诸人尽皆明白,原来是鬼面山长野党一伙人,难怪这么凶悍亡命。 活下的两名山伏,身上多处受伤,被人用绳索捆绑结实,连拉带拽,一路推搡,好不容易才赶到牛车前,许是知道此番在劫难逃,两人倒是硬气的很,硬撑着立而不跪。 内藤光秀相貌平平无奇,宽脸虬髯,身量不高,大约五尺二三的模样,双腿还是罗圈,站立之时双腿仍然并不直,这是常年骑马的特征,腰间还挎着一个空空如也的粗布弓袋,双臂长而有力,拇指上套有拾抉,这是为了防止射箭时被弓弦擦伤,看来躲在长屋里面,开弓射箭之人便是他了。 内藤氏据说是出自藤原北家秀乡流,在三河、信浓、甲斐三国都有庶流分布,也许这内藤光秀正是出自以上三国内的某一家,也说不定。 高师盛对二人倨傲态度,不置可否,但小野忠明记恨对方暗箭伤人,见他们被俘虏了,还敢猖狂,不由大怒,催马几步冲到近前,一勒住缰绳,手腕顺势一摆,马鞭唰得一声抽了下来,一条血痕顿时出现在内藤光秀脸上:“你个死囚,见了我家乡佐还不跪下!” 内藤光秀眯着眼睛,嘴角都往外冒出血来,却一声也不叫痛,他算是个泼皮好汉,真正的一个亡命之徒,自从杀人放火以来,还没再受过这等羞辱,脾气比在信浓种地时更加暴烈,被人无故袭杀,已是怨愤,现在又挨了一鞭子,他更是心中发恨,冲着小野忠明狠狠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正中上野和尚的脸上,学着对方的语气反骂道:“你个死囚,给人当狗也值得这么神气!” “阿弥陀佛,我今天非要打死你个匪类!”小野忠明抬起袖子,胡乱一擦,反倒弄得满脸都是,又听见对方敢骂自己是狗,气的连许久不念的佛号都喊了出来,跳下马,扬鞭就要再打。 这回可不在客气,马鞭在空中挥得劈啪作响,直抽的内藤光秀二人,满地乱滚,小野忠明在上野时就是个凶横和尚,也不怕他们反抗。一顿鞭子,打得对方衣衫破烂,脸上身上都是血痕,不过小野忠明没有下死手,并未伤到两人的筋骨,至少在乡佐没下令前,还不等把这两人给废了。 “退下!” “诺!”见乡佐发话,小野忠明才咬牙退后。 “狗就是狗!主子不发话就乱咬一气,主子发了话,又被吓得夹着尾巴滚回窝里!”内藤光秀扭身坐起,又是狠狠朝着转身的背影,啐了一口:“呸!什么东西!” 高师盛虽不会相面,但也看出这两名山伏,都是骨子里透着阴狠凶戾,尤其是头领内藤光秀,绝不是好相与的人物。 “不愧是东海有名的大盗,普通盘问方法定然是吓不住二人,要不要先让人砍了一个在问话。”高师盛在心里盘算着,到底哪种问话策略更稳妥一些。 他心里已是喊打喊杀,视线中也不免带上了浓烈的杀意,如刀一般在二人脖颈处打转,反倒将内藤光秀看得浑身不自在,最后忍无可忍,狠狠的瞪了回来。 ‘问完话后,还是让人拖下去一刀杀了,留着也是个祸害!’既然对方一心求死,高师盛也没必要跟他们客气,这种惯匪手上早就不知道沾了多少条人命,这也算是为民除害,不得不说,自从他就任地方以来,身上武家的凶虐血气,越来越重。 敌我双方的尸首,都已经收敛完毕。自己人的尸体专门清空一辆大车来存放,等回乡后请僧人做完法事后,然后统一安葬,而盗贼的尸体就随意的多了。 除了在长屋里被烧成焦炭,不好拖出来的那些,剩余的通通切了脑袋,等着拿去郡里,找奉行所换赏钱。 长野党山伏因为犯下的案子众多,通缉传遍东海,购赏自然也是开得相当之高,一个普通党徒都价值万钱,更不用说三名匪首,骏府有令,不论死活,只要将人拘捕归案,一律赏赐十万永乐钱。 一时间,周围都是‘嘣嘣蹦’的砍剁声响,和兴高采烈的交谈声,反倒是毙杀长野四郎在内七八名山伏的青木大膳,对自家即将受到重赏一事,仍旧平静淡漠,找了个干净的地方避雨去了。 “乡佐,尸体怎么处理!”长谷川隼人见两名山伏凶顽抗拒,故意提起一串人头,走过来帮腔恐吓。 内藤光秀面不改色,他旁边那人可没这么好的胆量,蓦然见到自己这么多同伴的血淋淋的头颅,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不过也是咬紧牙关,不肯告饶。 高师盛皱起眉头,对长谷川隼人这套手段,很是不喜,指了指不远处的一片树林:“我佛慈悲,虽然是盗贼却也不能就这样弃尸野地,任由野兽啃食,帮他们林梦了吧!”——林梦即将尸体在树林安葬,随后又嘱咐:“坑穴挖的深一些,记得立上根柱子,权算作墓碑了。” “那可就多谢大人了,待会儿记得给俺挑个好位置!”听到牛车上端坐的武士,让人将自己手下的山伏下葬,内藤光秀面色稍缓。 高师盛见他开口道谢,竟是因为这个,笑道:“举手之劳,何必言谢!我观足下也算是条好汉子,为何不思报效朝廷幕府,反却从贼?” 内藤光秀先是一怔,随即哈哈大笑,反问道:“这个狗入的世道,朝廷、幕府、大名三家的苛捐杂税多的,数都数不过来!刑法重,人吃人,钱买钱,贼做官,官做贼。什么是贼,什么是官,一句话说到底,敢杀敢抢的就是老子!我不想跟你养的这些个狗一样,想当回人难道也不行吗?”这句话说的极为狂妄,仿佛自己不是一个戴罪等死的囚犯,而是手握数万大军的将军。 这是山伏头领长野三郎说过的话,内藤光秀深以为然,尤其是每当看见那些个瘦骨嶙峋,满眼呆滞,任人宰割的百姓们,他更是庆幸自己还有些勇力,能够在这个吃人的世道里苟且偷生。 在场诸人,没想到一介盗贼,还能讲出这种发人深省的大道理,倒是让人对这番见识,另眼相看。 不过高师盛没心思跟内藤光秀辩论,谁是官谁是贼的问题,正如其所说,势强者胜,现在是自己问他,不是他问自己。 “杀你不过一刀的事情,还不着急,你就是鬼面山长野党的内藤光秀么?” “那个窝囊和尚不都告诉你了,怎么还问。”内藤光秀坐在地上很不耐烦,拧着眉瞪着眼,恶狠狠地道:“你既然问我一句,那就该我问你一句才是!你就是方才喊话那人说的乡佐,朝比奈元长的外侄?” “正是在下!”高师盛微笑着点头,这个山伏当真有意思,都快要被杀头了,兀自还不肯吃亏,这些日子他身边尽是这种脾气的泼皮,倒也是习惯了。 “你们不在鬼面山好好待着,来远江干什么?” “俺们这帮子山伏,吃到哪就走到哪,爱横着走就横着走,爱竖着走就竖着走,端看乐意不乐意,怎么如此走路,还要向你这厮报备不成?” 见内藤光秀如此蛮横,高师盛并不意外,这种身上背着人命血债的山贼要是老实回话,才是怪事,对方那一手十射十中的精妙的箭术,倒是让他起了爱才之心;“你这山伏倒是好胆略,我派人招降,你不但不降,却没成想反被弓箭直接当场射死,要知道擅杀招抚罪不可恕。” 内藤光秀啐了一口:“左右都是个死,还能有什么两样,难不成还能砍我两回脑袋不成。你们这些个狗官,总是拿杀头来吓唬老实百姓,仗着手里的刀枪,抢起钱粮来比俺们这些山伏还要狠,明明白白的告诉你们,上山做贼的还会怕死?今天运气不好落了网,若是侥幸不死,下回再让我在荒郊野外里碰见,直剥了皮,扔进山涧里头活活摔死。” 骂了几句,见也没人搭理自家。内藤光秀不觉便自己停了嘴,又对高师盛道:“老子骂痛快了,有话就快问,没话就赶紧麻利一刀剁了我!” 他说得不无道理,高师盛微微颔首,说道:“掌嘴。” 身旁立刻有人将内藤光秀拖下去,不等他反应过来,接连给了十几个大耳光,打的这个亡命山贼眼冒金星,只觉得天旋地转。 转而盘问另一人,可接连问了几句,也没有问出来什么有用的东西。 “且先扣押起来,待送去郡里再让刑录细细审问。”天阴雨急,也懒得再询问情由,干脆就让人先将两名山伏带下去锁好,等送去郡里,拷掠一番,自然就知道为何会跑来远江。 长田盛氏掸了掸身上的雨水,撑着伞从车队后面走了回来,正巧看见郎党押送着两名山伏:“乡佐,怎么还留着这两个山贼。” 这一番恶斗,长田家养的郎党死伤了十多个,长田盛氏亲自带人将尸体给收敛装车,又将卸下来的资货重新装车,酒水和钱粮都是占地方的东西,怎么重新堆放很是麻烦,这些辆牛车运载的数量,足够让驻扎在佐久城的千余旗本足轻快活好一阵子了。 为此还又一头头牲畜、一辆辆车子又检查了一遍,确认牛马是否受伤,车子上的东西是否都捆扎得足够结实,这些都是长田家投献郡守朝比奈元长的见面礼,容不得半年闪失。 “总是要先问过话后在做处置,货物可有丢失?”方才将货物丢在路旁半天,没人照看,虽说深更半夜又下着大雨,但也难保不会有人路过,这份贿赂对去郡里讼告也很重要,高师盛十分关切。 “清点过后并没有短缺。” 高师盛点点头,也不再多问,天色不早了,今晚肯定是没法子休息了,让随从们自己找两件避雨的旧屋,自去生火取暖,又让人带净空和尚下去洗漱一番,换身干净衣服再带来见自己问话。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永禄元年 第四十八章三河吉良觐骏府 一夜闲谈,无人知道高师盛对净空和尚嘱咐了些什么,待天亮雨停后,车队便重新开始上路。 从三日町宿场往佐久城的街道长达十六里,宽四丈,顺着远海湖畔修筑,厚厚的黄土夯筑得坚硬如石,即便经受暴雨冲刷依旧坚固耐用,是佐久城向东连接井伊谷城,直通骏府的主要通道。 如此宽阔的道路,足以容纳六匹马或是四辆牛车齐头并行,也能转运每年自近畿至关东两道之间,价值超过十万贯的货物通行。但现在,高师盛和长田家的车队却只能停在街道旁的泥地上,等待这条街道重新开放。 一队队使幡骑,各自擎举着幡印、笠旗赞导开道,后面则跟着百十名顶盔贯甲的足轻迤逦而行。足轻分为前后两个部,护持着中间的一支三十多人打持朱柄伞遮护的‘涂色舆轿’。 这一整条队列从头到尾有近十町长,人数大约在三百人左右。只看马廻武士的数量,少说也要有一个番队的兵力。东海道三国虽然毗邻信州,但骑兵始终不多——或者说,整个天下各家大名军中骑兵的数量都少得可怜。今川家连着谱代众、国人众一起算上,也不过一千五百骑左右。而现下在高师盛面前昂首行过的队伍,就占了其中的十分之一。 “是三河吉良家的人,只是不知道是东条吉良家,还是其分家西条吉良家。”通过幡旗上的足利二两引,很轻易的就能辨认出来者的身份,看来当是要前往骏府城参觐过。 高师盛驻足侧目,作为今川家配下的代官,对足利一门和今川宗家的吉良氏,理应保持敬重,但他心里的对这个没落的武家名门的唏嘘,又有谁能够知道。 室町幕府时期有着“公方绝嗣吉良继,吉良绝嗣今川继”的传唱,据说吉良家的庶子有着足利家督的继承权。当时的吉良家以三河吉良庄为中心,势力最远曾经到达远江。然而在今川氏入主远江以后,吉良氏便逐渐没落而仅据有西三河一隅之地,并且分裂成了东条吉良氏与西条吉良氏。 在战国的乱世,家族的分裂、强敌的环伺或许是司空见惯的事,但是就东海道而言,却没有任何一家象吉良家来得那么惨痛与悲哀。曾经统治三河的吉良氏在应仁之乱中,自相残杀至两败俱伤,鲜血染红的太刀砍伤的是百年名门的根基,在刈草一样的杀戮以后,天上的神佛也闭上了眼。 或许是无休止的攻杀,让东西两吉良氏都疲惫得失去了所有的气力,吉良义昭的次兄吉良义安被迎往东条吉良家作为养子——或许解释成质子更妥帖些——从而具有了东条吉良氏的继承权。 天文六年,西条家当主吉良义乡病逝,次兄吉良义安返回继承家督位置。不久又由于东条吉良家当主吉良持氏去世,吉良义安改继了东条吉良氏,西条吉良氏于是由兄弟吉良义昭继承。 吉良氏才终于为了保全家业,结束了长达数十年的厮杀争斗,勉强重新联手,可那时三河的危局可谓是千钧一发,岌岌可危。 三河国内突然崛起,后世誉美为“如果活到三十岁当可取得天下”的松平清康刚刚在守山城离奇死亡;被清康的强横连连击退入侵的尾张猛虎织田信秀和东海道第一弓取今川义元重整旗鼓,再次为三河侵攻而谋划筹措。 吉良氏作为过去的三河守护,被夹在三面受敌、眈眈虎视的困境下,为了存续家名,可谓是用尽手段,奋力挣扎。给予吉良家以最强势压迫的正是可以称之为吉良氏分家的骏河今川氏。 这其中的悲哀,外人如何能够体会,因为天文十八年安详城之战,东条家的当主吉良义安勾通协助织田军,被今川军捕获并送到骏府拘禁。吉良义昭则因为投向今川军,在战后得到今川义元的默许,以一门惣领的地位,取得了东条吉良氏的支配权,来遏制安详松平氏的扩张,维持西三河豪族之间的势力平衡。 弘治元年,松平竹千代在今川家当寄子元服,担任理发役的是吉良义安,为得就是抬升松平家的家名,这件事高师盛倒是颇有印象,之后吉良义安就被一直幽禁在骏河国志田郡薮田村,下落不明。 弘治二年,吉良氏与尾张守护斯波义银达成和睦,再次暗通曲款,而当时斯波义银的背后,就是后来的第六天魔王,现在的尾张大傻瓜织田信长。 如今再次放下身段,派人质前往骏府城参觐,是因为去年西条城被松平军攻破,吉良家再也承受不住松平元康军势的压迫,才决定重新派遣寄子,向今川义元表示顺降。 这些三百人马,甲胄服色参杂,估计也是吉良家为了维持名门风范,同时不让今川氏小觑,费劲功夫才拼凑出来的。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高师盛心里暗自腹诽,若是老老实实降服,未必不能统合东西条之力,重新做回西三河的旗头国代,哪里还会被松平家打得抬不起头来,连本据都丢掉,被迫迁到过去对头东吉良家的本据,东条城苟延残喘。 吉良家虽然没落,但毕竟是足利下马众的身份,家中嫡子出行,自是闲人远避。虽不像今川家督出巡要沿途武家前来参觐、叩拜见礼,但过往百姓远趋避道,却是少不了的。 “当真威风······”看着吉良家的队列,长田盛氏则是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心情。 “这是自然,足利一门的屋形殿、统御三河国的守护大名、幕府引付众头人、奉公众首领,天下源平藤橘为首的朝臣武家数以万计,但能比的上吉良家尊贵的也没有多少。若是五十年前,甚至能够代表公方出巡天下各国,裁定豪族的争端纠纷。” 虽然知晓吉良家的底细,但出于维护今川家颜面的目的,还是替自己主公的落魄宗家,吹嘘一番往日的荣耀。 可惜这份荣耀在如日中天的今川家的映衬下,就如同现在面前,开路使幡乘用的毛毡鞍覆一样,如此陈旧不堪。 站在路边,高师盛看着浩浩荡荡的护卫着舆轿的马廻众,心中照样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半是羡慕,半是渴望。羡慕前呼后拥的随从,也渴望吉良家现在仍拥有的部分权势。 ‘做官当做近卫将,娶妻当娶织田市!’不知为何高师盛脑海中,突然浮现出这么一句话来,随后又觉得实在是不吉利,浅井长政的通名便是和自己一样叫做新九郎,最后脑袋被自己的义兄弟砍了当酒壶。 虽然没落多年,但吉良家仍旧割据三河国幡豆郡七万石的有力大名,在整个东海道也是能排进前十名的国人势力。 尾张织田氏与三河松平氏如今分家各立,离心离德地情况下,实际控制的石高未见得就比吉良家多出多少,这也是为何吉良氏,敢於在东西两家合并后,不断试探骏府底线的一个重要原因。 松平元康能攻破西条城,并非是真的军略过人,而是背后百万石大大名今川氏的支持和调略,让许多吉良家配下从属的国人反乱,保持中立,不敢旗帜鲜明的帮助主家对抗松平入侵。 但这并不代表吉良家,就真的是已经衰败到任由松平家这样一个西三河国人,肆意切取自家宛行的地步,这回向今川义元屈服,估计用不了多久,骏府就会下令,让松平家乖乖退还之前侵吞的吉良旧领。 吉良家的队列已经走远,只看见一条长龙浩荡东去,被逼到路边的过路商队,纷纷把驮车赶上街道,长田盛氏说道:“乡佐,该上路了!” 高师盛回过神来,对长田盛氏歉然一笑。 他在抬头,望着滚滚的尘尾踌躇满志,这就是一名大名的权势,再落魄也有千百人为之效力赴死。 若有此等威势,何至於受一个秽多非人出身的贱役羞辱,这是高师盛第一次生出对权势的野望,或者说是野心。 而长谷川隼人也来到车队后面,将蹲在地上休息的两名山伏一脚踹起,“该上路了,俺们今个发财可全指着你俩!” 比起坐在牛车里的净空和尚,内藤光秀与自己的另一名同伙,可就劳累多了,背着个红黑相间的大布口袋,里面装的都是昨晚战死山伏被砍下来的脑袋。 两人被拴在车队后面,走了半天路,早就又渴又累。好不容易歇息一会儿,还没缓过气来,就见又要赶路,扶着车辕一起嚷叫道:“来口水喝!” 长谷川隼人瞧了他俩一眼,骂了句:“怎么这么多事!”但还是上前头,找人拿个了竹筒装满酒水递给他,然后问道:“俺家乡佐问话,你是一口气喝光然后就等死那,还是慢慢喝,挨到砍头那天?” “直娘贼,我是山贼,又不是地里头刨食的苦哈哈!”内藤光秀大骂道,然后探着脑袋,把那一竹筒酒水咕噜咕噜喝了大半,真是解渴! 努努嘴示意对方,把剩下的给自己兄弟,长谷川隼人挑了个大拇指,够义气,是条汉子。 又走了一段路程,当内藤光秀又觉得渴和饿的时候,突然又有一个骑从跑过来,递给他一筒清酒,外加一块熏得半生不熟的肉脯。他就这么被绳索捆住伸着脖子,在骑从手里跟同伙吃完熏肉和酒水,当然骑从也继续问了他之前长谷川隼人问过的问题,内藤光秀也给予了相同意思的回答。 快走到佐久城城下町的时候,还没等骑从过来问话,内藤光秀就嚷嚷说:“别忘了晚上给我大米饭,要上好的精米!”这话惹得周围长田家的郎党,都是哈哈大笑,当他累昏了头。 ············ 高师盛等人重新上路,不过两个时辰,车队便赶到了佐久城下町。 按照惯例,被先安排进一座,离城下町不远的旧营砦里先歇下。长田家虽然长年往返东海道各郡,与驻城守军都很熟悉,但规矩不能变,大队人马在接受搜查前,是不允许入城的,这是为了防备敌军派遣细作和忍者偷城,毕竟有过‘云州之狼’尼子经久利用忍者众突袭月山富田城,夺回城池的先例。 更何况他们这回四五十人携弓带刀,又带着两布袋人头,车里还运着死尸,佐久城关隘的守军想不盘查的不行。 但有高师盛拿着庄所开具的关文令扎——更有用的还是私下塞进关所守吏的那吊铜钱,车队就先这么入营休整,等候着城内奉行所派人过来盘查。 此时还未交申时,但入秋后天色总黑的早,日头已然西垂,缓缓坠入城外的滨名湖中。 安排着吃了饭,四十多人便占了两间长屋,一边二十人挤在木板地面上,也没有席榻,索性众人都是过惯苦日子,就这么凑合着将就一夜。高师盛从营砦借来镣铐,将内藤光秀两名山伏分开,各自铐锁在一间房中,他自己则和长田盛氏则分别睡在两间营房外间,武士专用的屋敷内。 “记住了,现在这里是军营,不是你们在乡下的村落庄子!宵禁之后无故不得随意出入,别以为这是本乡佐这是在跟你们耍笑,要是让巡夜的足轻抓到,轻则军棍四十,重则格杀勿论!” 高师盛板着脸站在长屋中间,长谷川隼人则威风凛凛的旁边帮着教训一众郎党,四十多人老老实实的站成两排低头听教。虽然长田家的护院走南闯北,多少也了解一些禁令,但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当众在重申一遍,这话主要是告诉长谷川的手下,但看样子长谷川隼人自己显然是没意识到。 内藤光秀两名山伏之前晚饭虽然没能吃上精米饭,但伙食还算不错,这回儿正坐在长屋门口看热闹,两人挤眉弄眼,努嘴张口,不知在打什么暗号。 高师盛的条令,并不是他私自编出来的。夜间私出军帐、营房,按照军法都是要被当众责打军棍。莫说军法,今川假名录明例规定,夜晚无故私自出入民间、城町者,即便是奉公武士被巡逻的足轻抓到,也是可以当做盗贼直接杀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永禄元年 第四十九章三束町夜观力士 天色渐晚,高师盛训诫几句后便就放众人各自休息去了。 佐久城地处敷知郡中部,并不与外敌接壤,加之今川氏吞并三河国后,远江承平多年,未见兵戈扰乱,宵禁之令更多是虚应故事。 况且高师盛还是验看过告身铜牌的骏府代官,招手唤过一队路过屋敷门口的巡夜足轻,知会带队的组头一声,让其给自己留着营门,高师盛便就与长田盛氏领着几个伴当,直奔营砦对面,灯火通明的城下町而去。 佐久城下的三束町,属於典型的武家町。里面集住着不少旗本备中武士、足轻的亲属,论起繁华热闹,比坂本通沿路修建的诸多宿场町自然是远远不如,但也是要比善光院外的乡下肆场强上许多。 城下町的百姓都是惯会做生意的,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着军营,那就专门做住着的军队的买卖,和沿路过来更换关文的商队的生意。 出于城防考虑,三束町距离佐久城颇有一段距离,建设在滨名湖畔,向左望去还能看见栈桥码头上停泊的船只,今川家水军主要集中在5滨名湖西南岸的舞坂宿,所以高师盛看到得多是小早船,并无关船,至于安宅船只有濑户内海的诸多水军海贼才养得起。 三束町周围有二间(3.6米)宽的壕沟,只有沿着太鼓堀方向的一个出口,这也是武家町的特点,主要是为了方便管理和防御。 高师盛等人进去之时,倒是没有受到阻拦盘问,把守在太鼓门前的足轻,只是随意扫了一行人几眼。 见他们皆是武士打扮,以为是附近军营里的武士老爷休沐,来町内找乐子,组头便挥手让人放行,倒是让准备解释自己身份的高师盛略觉诧异,但也没有多事,在长田盛氏等人的簇拥下,大摇大摆的直接进了町场。 虽然入夜,但町内仍旧喧嚣热闹,町道两边的居酒屋和茶肆外,店里都派人站在门口,招揽过路客人,在大店之内的雅室里,还有琵琶艺人弹唱助兴。 在路过一家红笼高挑的游廊馆时,有几名游女见高师盛和长田盛氏穿着锦衣华服,立时想要过来,拉扯他们进屋消遣,但还没等靠近,就被弥七郎抢先一步,上前呵斥后退,惹得正跃跃欲试的长谷川隼人和小野忠明,大为不满,抱怨连连,嫌他坏了两人的好事,落在队伍最后,恋恋不舍的回头顾盼。 拿这两个没见识的乡下泼皮,也是没有办法,众人索性就不理会。 “乡佐,要不要先去我家的店铺坐坐。”长田盛氏在前头引路,他家在东海道各郡的郡治,都开设有产业,往常在乡下呆的气闷,就会来郡治小住,顺便从账上支些浮财,供他日常花销挥霍。 “不急。”小心避开一个扛着棒手振,沿街叫卖的货郎,高师盛站在一家能剧舞台前,饶有兴致。 台上表演的狂言猿乐戏,一人扮成山中猿猴,一人扮成验修僧,用滑稽幽默的对白,相互挖苦取笑,逗得弥七郎拍手大笑。 看了没一会儿,众人的目光又被一阵震天的呼喊声吸引,前方不远处的角抵校场正在举行‘相扑劝进打’。 两名身高体壮的昂藏大汉,赤裸上身,只穿犊鼻短裤在角抵场中扭抱滚打,呼喊不绝,角力相搏,端的是震天动地,看的两旁观战众人,挥抄呐喊,颜役目不停敲着小锣,绕场圈走,催促观众下赌注。 相扑古称角抵,亦称角力、角觝。始见于《秋津书纪·垂仁纪》自垂仁大王七年七月七日,野见宿弥跟当麻蹶速角力取胜的故事。 角抵是在奈良时代以后才开始兴盛,养老三年,朝廷设‘拔出司’,后改称相朴司,角抵也正式改名为相扑。 平安时代,每年七月七日都有相扑节,镰仓时代以后作为武士的武技而在武家中盛行,发展到时下已经成为罕有的全民娱乐,且与民间祭神、驱魔、庆祝丰收和占卜生产凶吉等日常息息相关的事情拉上关系。 如每年插秧节,都会在滨名远海的滨名神社里,安排相扑名士表演单人相扑,把看不见的神佛精灵,当成对手举行祭祀仪式,且神社内的大祝神官也会亲自下场,表演象征性的相扑。 神官们扉开祭神仪式,就会分成两组,对峙双方互相推搡、推胜者一方被认为是当年能够取得农业丰收。 镰仓时代,在镰仓的鹤岗八幅宫神社一带供奉着相扑十六番。武士门弟中所喜欢的《曾我物语》里就有河津三郎同俣野五郎的相扑,以及后来织田信长在近江常乐寺举办的相扑,都是很有名的活动。 由祭神相扑演变成为修缮神社和寺院而举行的化缘相扑,则是从室町时代末期才开始盛行的,最早有明确记载的是在正保二年为重建光福寺,举行了十天的相扑表演。 建御雷神同建御名方神的争夺故事也可看成是有关相扑的传说,但其中的握手动作是古代相扑的招式,相扑的四十八手早在镰仓时代就已经编出来了。 市井相扑手,则如武士一般皆有名号,通过父子师徒相传。镰仓幕府就曾传令:“须择诸道州郡膂力高强、天下无对者,方可夺其赏。” 除了幕府朝廷外,民间亦有以相扑设擂,进行公开角力,胜者受赏物品有:旗印、银牌、彩缎、锦衣、马匹等,除了眼前这种声势浩大的‘相打’外,还有小儿相扑、乔相扑、女子厮扑等多种方式。 包括但不仅限于,历史人物、鬼神恶灵、神佛夜叉等等装扮,之前高师盛等人看的猿乐戏,也有两个又矮又瘦的胆小鬼,装扮成相扑力士自我吹嘘,相互揭短的表演桥段。 眼前这二个壮汉,头梳朝天髻,涂面绘眉作怒目鬼神之相,浑身雕青刺绣,或者般若,或者夜叉,盘曲身上,随着肌肉张起,宛如活物一般。这属於是乔相扑分支的鬼神相扑,最是吸引人围观追看,往往一设擂,就是连续进行‘劝打’短则数日,长则月才能决出胜负。 一名尺八笛手吹奏调子,校场两侧十来面小太鼓,催促急槌,环绕圈围,跟着两人动作,如骏鹰伴飞,似龙吟虎哮,震荡不绝,周围百十名观战赌徒,奋臂嗔呼,呐喊助威,看得高师盛也不禁热血沸腾。 长田盛氏最喜欢这种热闹场合,见他有意下注,示意左右上前拨开围观众人,往里挤进去。 被推搡的赌客,本来还不乐意,正想发作叫骂,但一看来人穿着富贵,又有健奴开道,也不敢在多说半句,乖乖避让出一条路来。 长田盛氏见对方服软,更觉得意洋洋,走到赌桌前,伸手摸出一袋银小判,咣当一声扔在桌案之上,回头问道:“乡佐买谁胜!” 高师盛洁身自好,对博戏并不感兴趣,但见长田盛氏等人兴致勃勃,就连青木大膳这个无欲无求的鹿岛剑豪,都在校场驻足不前,倒也不愿扫大伙的兴致,问道:“这两人可有什么讲究?” 这是在问两名相扑手的家门出身,过去的胜败如何,有家门传承的自然要比野路子强,同时也决定了相扑手的出场身家,胜败场次高低则跟赔率有关。 记录赌账的颜役,都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奢遮人物,见有大金主看赏,又听来人有官身,赶紧过来讨好,远远的就喊道:“借过!哎!让一让!让一让!” “见过长田大家,您可是许久未来捧小人的擂场了!今日过来没有别的,一会我做东请诸位去花柳街二浦屋赴宴,正好最近刚从骏府城,请来了一位花魁太夫!”这颜役年近三旬,笑起来是和蔼可亲,走到近前,将手中铜锣放下,向着团揖一礼,就在他说话的时候,已经有‘见习役’将银钱数目清点好了。 “敢问贵人名姓!” “相马新九郎!”高师盛报得是自己的通名,而非本名,毕竟作为武士来这种地方有失体面。 颜役老板显然也是知道,这是个假名,对於这种既想耍乐子,又自矜身份的武士老爷,他见得太多了,谨慎却又不失热络的介绍道:“回禀相马大人,正在校场角抵的两位相扑力士,都是小人场中最有名的好手,一个叫般若五郎,一个叫夜叉右卫门,要么说您这样的贵人总是武运昌隆,一来就碰见最精彩的赛头,这两人都是近日打擂的横张达人、常胜关取,不过谁能稳赢,小人也说不准,毕竟博戏买得不就是个运气么?” “吁!难道我还能占你三户老板的便宜不成!”长田盛氏嘘声道。 这话说的太过於圆滑,等于是除了告诉两人的名号外,其他有用的一句也没有多说,不过三户老板就是指望着这个吃饭,总不能当众泄露机密,承认自家暗地授意,操纵胜负。 高师盛本也不看重输赢,也不计较许多,笑道:“我便买那人了!”说完伸手指向夜叉右卫门,不单是他的官位右兵卫中带个右字,更是他很喜欢夜叉右卫门身上的纹身。 夜叉右卫门背后纹有一头正在撕扑噬人的笑天夜叉,被夜叉撕咬的那人,半个头颅已被这头恶鬼大力扯下,只看残存挣扎在巨口獠牙中的半截残尸,通过服饰辨认,那人分明是一尊佛陀。 这幅明显取材佛祖释迦摩尼还是凡俗慈力王时舍身饲鬼,感化夜叉为八部天龙的典故,只是此刻被这位力士纹在身后,却丝毫感觉不到佛陀悲天悯人,只能看到释迦摩尼丧身鬼口,落得尸骨无存,着重凸显出夜叉恶鬼的凶狠暴戾。 也就只有相扑力士这种宽厚高大的壮汉,才能撑得起这幅纹身,唤做普通人,恐怕只是单单夜叉自身都未必能纹得下。 在佛宗盛行的当下,有人敢纹这种亵渎佛陀的纹身,绝对是需要相当大的胆勇。 实际上相扑手在自己身上纹绣十分普遍,主要原因也是为了招揽看客,引人下注,帮擂主赚钱,毕竟打擂多在各地是流动性举办,在交流通信不发达,甚至可以说迟缓的战国时期,地方百姓又认识这些相扑手是谁,过去有那些胜败战功,纹身显然就容易让人记住,所以相扑手的名号多是和纹身有关。 这两名相扑手的名号就来自于於身上的纹身,也确实做到了博人青睐的目的,连高师盛这样对角抵无喜之人,都忍不住围看。 见金主发话,三户老板立刻让人书写好一面长幡,立在校场醒目处,让手下帮闲大声呼喊:“相马新九郎大爷看赏夜叉右卫门骏州二分银判十二枚!” “相马新九郎大爷看赏夜叉右卫门骏州二分银判十二枚!” “相马新九郎大爷看赏夜叉右卫门骏州二分银判十二枚!” 连气也不缓一口,足足连喊了三遍,帮高师盛和夜叉右卫门在众人之间,扬名立万,惹得围观众人一片喝彩叫好。 长幡唱喝,一则威目,一则扬名。都是角抵相扑,为了招揽顾客的手段,同时更极大满足金主的虚荣心,促使其继续投注,或者即便输了,有之前有这么多人喝彩捧场,也不至於翻脸变卦,砸场子闹事,影响生意。 高师盛没觉得如何,但长田盛氏等人可谓自诩出尽了风头,财压群穷。 受到金主打赏,校场中的两人自然不能再虚招磨蹭,直接亮出真本事,扭打一团,各自怒目圆睁,身上肌肉贲张,相互较力,试图将对方摔倒。 围观赌客给二人助威的喊叫声渐渐停下,屏息凝神,静静地等待二人决出胜负,角擂的规矩就是如此,没有大金主看赏时,往往都是靠一些花哨技巧,故意斗得旗鼓相当,招揽人围观,一但有足够多的赏金入手,这时候就需要快速分出胜负。 般若五郎在僵持之下,逐渐有些力不能支,落於下风,被推得连连后退,在细软的泥地上犁出两道足痕,夜叉右卫门乘胜追击,往前踏了半步,双手紧紧抓住般若五郎的胳膊,以右足站稳地上,伸出左腿,想要绊倒对方,只听得‘嘿’得一声大叫,又听‘哈’得一声怒吼。 但见场中烟尘滚滚,当一人将另一人抱起摔倒在地上时,围观众人隐约感觉到地面都在晃动,恍惚里看到的竟好不似两个壮汉在角抵扑打,而是两头巨大的般若鬼和夜叉鬼在厮杀搏斗。 满场尽是倒抽冷气之声,无人说话,各个目瞪口呆。 却是夜叉右卫门被狠狠地摔出场外,让般若五郎用力压在身下。 注释一:颜役目,是指靠脸面在町人之间的混饭吃的特殊职业,可以理解为江户时期的极道份子,现在雅库扎组织里还保留‘颜役目’,不过有的改叫做‘取缔役’,也从社会人变成了律师、财报会计这种文化人跟警视厅周旋,这算是与时俱进。 注释二:虽然江户时期才出现以盈利目的正规‘相扑赛’,但相扑作为一项难得的全民参与的娱乐活动,很早就走入民间。 关取是相扑段位,不过段位是近代才出现的,这里只是引用,方便描述和理解。 战国时期夜生活,其实还是很丰富的,当然仅限於京都、骏府、一乘谷城这种很安全的大平城。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永禄元年 第五十章天神迎宾客 角抵一结束,三户老板便向围观的赌客们告了声罪,将人群都劝散后,便拉着刚才在场中角抵的两名相扑力士,匆忙换好衣服,前来见礼拜谢。 两名壮汉身高六尺二寸,形貌魁梧,身板如铜浇铁铸,头上依旧是挽着朝天髻,窄衣短袖罩身,敞胸露怀,根本遮不住身上的刺青,半隐半露反而显得格外狰狞可怖。 高师盛一行人个子都不算高,只到这两人胸口的高度,恰好目光能将般若、夜叉的刺青纹身,弥七郎被吓到朝后忍不住退了半步。 高师盛此时正站在这两名力士身前,连连称奇,拉着二人的手,喜不自胜地说道:“我少时读书,观河津三郎同俣野五郎角抵,见书中称其为猛牛斗力,本以为文人谬传,今日一见二位相扑,方知过往浅薄,亦算稍补我未见猛牛之憾,幸甚至哉!” 两名力士面上勾脸彩绘未去,眉角赤殷如血,观之勇悍威猛,看不出具体年岁,估计二十多,不到三十岁。两人被高师盛的热情给弄得愣了,有些局促,不过却很感激,抽回手,撩衣下拜,齐声说道:“平马大人乃是豪奢大家,我等相役小人能博君一笑,已是邀天大幸,得如此夸赞,心中着实惶恐之极!” 高师盛哈哈大笑,把两人轮流扶起,又亲热的把住二人手臂,上下打量,越看越是欢喜,虽知不太可能将两人招揽身边当个扈从,但还是忍不住,想与之亲善结交一番。 “平马大人有所不知,五郎和右卫门不但气力过人,还使得一手好薙刀,又擅长双手碎金铁棒,重达四十斤,不是俺替他二人吹嘘,整个东海道内的相扑力士,也少有人比得上我这两位兄弟威武!”三户老板本来还担心这位代官,会因为输了赌局发怒,见他如此高兴,上前凑趣道。 校场周围栏木云架上,摆放着各类兵器,两名‘见习役’过去,从云架上搬出一支沉重的铁锥,和一杆长柄薙刀,对高师盛笑道:“大家,这就是两人用的兵器了!”跟在颜役目身后面讨生活的,也都是些市井好汉。 高师盛示意送上前来,亲手去拿试铁锥的分量,入手极其沉重,差点拿不住,险些掉下,他笑顾长田、青木、小野、长谷川等人,赞叹道:“当真无愧力士之称!” 夜叉右卫门有些羞赫,只是面上有彩绘旁人看不出来,实诚答道:“并无四十斤重,只有三十二斤左右。” 高师盛亦觉惊人:“便是如此,也绝非常人可比!” 见金主要看武艺,二人上前接过各自兵刃,便就转身下场。相扑力士不但比斗角抵,有时也会表演刀枪假打,再加上四处游走,难免会遇上盗贼打劫,或是无赖闹事,多少都会些武艺傍身。 这把长柄薙刀,常人可能要双手握在胸前,可在身材高壮的般若五郎手中却好像短了一截,单手握住薙刀柄杆,把锋刃指向地面,夜叉右卫门将碎金铁棒挥舞的虎虎生风,两人相对而立,各自练起架势来,来校场之中持兵跳荡,前趋后退,碾转腾挪,运使如飞。 诸人为之变色,尽皆骇然,青木大膳对般若五郎的薙刀术不以为然,这种自己琢磨的野路子,在这位鹿岛剑豪眼中尽是破绽,真的在战场生死相搏,也就能吓唬吓唬杂兵,但他对夜叉五郎手中的碎金铁棒,却是尤为忌惮。正所谓是一力降十会,青木大膳便是剑术在高超,躲闪不及,挨上一下子也要被砸得骨断筋折,当场吐血重伤。 一般刀剑,重量轻者在四五斤左右,重者也不过七八斤,能将三十二斤的碎金铁棒拿在手中,挥动起来轻如片羽,非天生神力者不可为之,别看长谷川隼人在扑杀山伏那夜,也用碎金棒对敌,但论起身手矫健,可是当真远远逊色夜叉右卫门这位相扑力士。 一趟招式耍完,两位力士面不更出,气不改色,躬身行礼,就将兵器重新放归云架。 “自古听闻英雄惜英雄,勇士重勇士,平马大人武家名门,五郎和右卫门亦是勇士,不可无酒宴庆饮,且随小人来我家‘二浦扬屋’一聚!” 长田盛氏看赏的骏州二分银,自然不是单纯的赌注,而是高师盛一行十余人,今夜都要三户老板来负责。价值二十贯钱的银小判,足够在骏府城,让一个五口人的武士家庭富足的过上半年之久,这点玩乐开销,当是绰绰有余。 得人厚赏,不能不尽心伺候,早就提前让人去花柳街的‘二浦扬屋’安排筵席去了。 高师盛自无不可,待两名相扑力士,洗漱过后,换上正经袖衣后,当即让三户老板引路,带着校场的所有人往‘二浦扬屋’而去。 别看两名力士,在佐久城内有好大名声,实际每天赚得并不算多,除去固定每天六十文的出场费外,剩下的收入,全部要看如高师盛这样的金主打赏,以及年底的年奉度日。 这种大手笔外财打赏,半年也未能见得上一回,而且还要跟校场老板三七分账,般若五郎和夜叉右卫门两人,也是有家眷要养,日子过得虽然不差,但也没有机会来‘扬屋’这种销金窟来见识一番。 灯火通明,三束町花柳街中处,会见‘座敷花魁’的夜宴也热闹地在‘二浦扬屋’内开始了。 三户老板的‘太夫’之言没人当真,整个东海道也只有骏府城的‘吉扬馆’里养着一位‘天神花魁’,佐久城这座远江的郡治怎么能冒出来一位‘太夫’。 ‘太夫’、‘天神’、‘座敷’皆是表示花魁等级的词汇,头牌称‘太夫’,二等‘天神’,三等‘座敷围女郎’,四等‘新造端女郎’,另外还有振袖、留袖、太鼓三种新造品阶,最低等的游女则是无品。 太夫之贵莫说商贾难见,就是大名、公卿也未必能够轻易成为入幕之宾,大夫不但精通琴棋书画,而且温婉动人,如今天下在最有名的,当是京都岛原游廓的吉野太夫,十四岁时就当上了太夫。 据说,当时京都有个刀匠徒弟,在‘花魁道中’有幸目睹芳容,暗恋不已,拚命锻冶太刀,最后花费数年时间,储存了足够的钱,想要再见一面,却因身份低微,无法偿愿。太夫听闻後,觉得这个刀匠徒弟诚心可贵,便悄悄唤人,不但让他倾诉了爱慕之心,更深受感动,委身予对方。结果这个福星高照的刀匠徒弟,竟然在了却夙愿後,第二天跳到桂川自杀身亡了。 这个花魁逸闻,总让高师盛觉得有些类似于《卖油郎独占花魁》,所以这个故事真实性存在很大争议,因为想见太夫需要中介人介绍的,一个刀匠根本没有资格见面。 高师盛在骏府城时的友人和义兄弟,公卿姊小路公景就是位郎君领袖,浪子班头,靠着一手连歌棋艺,赖住在‘吉扬馆’跟‘天神花魁’整日厮混,要不是他羽林家的出身和骏府侧近众的身份,早就被忍无可忍‘扬屋’老板沉进骏府的护城河里了。 即便如此,高师盛在骏府奉公,巡视城下町路过‘吉扬屋’的门口,也不止一次见到自己的义兄弟,被用心棒拽着衣领扔出大门外,为此也是多次奉内人之命,带着差役上门,跟扬屋老板‘讲讲道理’。 因此,也受姊小路公景邀请过几次,去扬屋小坐,知道一些打茶围的规矩。 待到高师盛一行人走到‘二浦扬屋’的堂舍前,觉得果然和之前路过的游廊大有不同:庭院内的落叶早已被清扫干净,还有怪石清池,分列左右,小堂不但垂着精美帷幕,还点着昂贵不菲的红烛,足见‘二浦扬屋’的气派规格,与街边揽客的寒酸游廊,不可日语。 堂舍中央早已经排上丝榻,旁边放置长短食案,各色菜肴和清酒琳琅满目,高尾花魁的‘假母’‘二浦遣手’带着浓妆艳抹的游女,早就在此等候多时,更有艺伎坐在周围,一见高师盛出现,便齐奏音乐,一时间尺八、琵琶、小太鼓、拍板都铿锵鸣响,好不热闹。 三户老板很是欣喜,上前摆摆手,厅堂顿时寂静下来,“哎!‘二浦遣手’不要如此殷勤,这筵席虽然是我置办的,可真正的贵宾还在后面。” 刚说完,长田盛氏就得意洋洋抢先半步,站在堂中,拍着自己胸口,意思说真正的贵宾来了,你们还不赶紧过来伺候。 ‘二浦遣手’和一众艺伎面面相觑,赶忙上前拉住自己得老相好,小声嘀咕道:“错了!错了!你得筵席在隔壁!” “啊?····” 这时,座敷花魁的堂宇正门大开,一名乌帽黑狩的年轻武士,在群随从的前呼后拥下,面色矜持地踱步而入。 “参拜吉良四郎殿下。”见到这位进来,‘二浦遣手’也顾不上许多,连忙快步迎了上去。 高师盛顿时了然,原来这位年轻武士,正是足利下马众,三河国守护吉良氏的四殿下,受领朝廷封拜从五位上野介的吉良万松丸义时,难怪会‘扬屋’要如此隆重的举办规仪。 立刻人群嘈杂起来,恭维阿谀声不绝于耳,将高师盛和长田盛氏等人冷落一旁,尤其是之前昂首挺胸的长田盛氏,这会更是好不尴尬,游女们又一阵风似,众星拱月般的簇拥着吉良义时,‘二浦遣手’谁也等罪不起,干脆将错就错,一并请误入厅堂的高师盛等人,纷纷踱入筵席正堂,各自据长榻而坐,高师盛的位置正好是左侧上首位,也不算苛待。 席间高师盛等人都是很随意的盘腿而坐,而‘二浦遣手’、高尾花魁还有其他游女则是跪坐在榻上,足见男女尊卑。 而后高师盛便听到,坐在自己对面,右侧主坐位的吉良四郎身旁的一人向自己问话。 “我家殿下乃是足利一门的屋形殿、统御三河国的守护大名、幕府引付众头人、奉公众首领,敢问阁下何人,竟然敢与幕府名门同列居席?”这一番吹嘘说完,乐工、游女、帮闲们便一起鼓掌喝彩。 ‘二浦遣手’也猜到会有这么一出,故作不知地问道:“不知这幕府引付众头人的职役是做什么的?”想要以此来劝说高师盛等人忍耐退让,要是能知难而退,直接老实走人,就是更好不过了。 问话那人傲然答道:“引付众头人乃是替幕府公方处理文书,管理各国大名参觐交代,政令莫不出自其手,被称为副将管领,意思是可以与管领平分秋色的人臣之魁。” “原来是半个管领,那早晚岂不是要当整个管领!”席间人都表情夸张,口舌啧啧,来满足吉良氏家臣的虚荣心,就连只是像个美丽的人偶一样跪坐在正位的高尾花魁,身姿也是向前微微前倾,作惊讶之态,美目微眨,向右侧的吉良义时,暗送秋波。 “更为厉害的是,公方倚重,特下令引付众头人可以不经三管四职的堪印,就能断处各国大名纷争,惩处宵小!”这句话没有说错,‘恶御所’足利义教就是这么干的,下场就是被赤松满佑乱刀砍死,可惜殉葬的幕府职役里面,也没有吉良家的人。 “那吉良殿岂不是比管领还要受公方信爱,三管四职的武家名门,难道又要多出我东海道的吉良氏来了!”有人好像发现了什么,惊讶地大叫起来,这种溜须拍马的话,说的吉良义时都快听不下去了。 高师盛本正在饮酒,听后好悬没有笑出声来,这不是自己白日里,说给长田盛氏听得那一套说辞么?只不过对方后面的大话,说的太满了。 好家伙,差点没把他给逗得呛死,吓得一旁服侍的弥七郎,忙一阵拍打他的后背,好不容易缓过劲来。 “敢问阁下家名出身!”吉良家的人,误以为高师盛也是高尾花魁的客人,所以才这样言语道断,不然早就让对方这个远江人,好好见识一下,三河武士的豪勇。 第二次问话,高师盛不能再默不作声,放下酒盏,恭敬的向吉良义时,行了一礼,“在下饮马城高氏新九郎师盛,见过吉良四郎殿下。”说完撇了一眼说话那人,才慢悠悠地说道:“我虽不知道阁下是大河内家的那一位,但你我两家也算故交了,我认出了贵家臥蝶十六菊纹,却不想您却不认识我高氏的‘寄悬轮’替纹,实在是让人大失所望。” 注释一:花魁道中,是指‘太夫’带领着‘秃’、‘振袖新造’列队游行到‘扬屋’和‘引手茶室’的仪式,直到今天,还能在歌舞伎表演的祭典里来看到这种游行。‘秃女’是指十岁左右的预备花魁。 注释二:‘扬屋’大家可以理解为高档中介,对应的‘游廊茶屋’就是你们懂得。 注释:‘二浦遣手’,二浦是扬屋名,遣手是指管理游女的老鸨子。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永禄元年 第五十一章尊卑自有别 吉良义时微微侧目:“来者即客,新九郎已到,咱们这就开宴罢!”却是位谦谦君子,将误入会堂的众人,以客礼相待,用折扇轻扣桌案,十来位貌美游女,托着食盒鱼贯登堂,为诸人依次撤去冷膳,重新摆放布食,堂下的女乐鼓瑟吹笙,朗咏白舞。 除了高师盛身旁有弥七郎服侍外,长田盛氏等人也都有游女伺候作陪。 借着举杯饮酒的机会,高师盛发现对面的三河国人众,一直都在对打眼色,显然是想要一会儿,给他这个今川家的不速之客,一点颜色看看,心念电转:‘看这些人的架势,定然是想要辱我取乐,无外乎言语奚落,来折我的面子,屋形殿面前总不好动手打人——就算动手也是不怕,仅青木大膳自己一个,就能将之全部打倒在地!’ 对面的三河国人众,高师盛只认识三家豪族。 分别是之前向他发难的大河内氏,坐在他斜对面的中条家的少主中条秀隆,以及添居末位的樱井松平家的子弟松平信安,按辈分应该是自己再从弟。 在座的国人武士,多是东条吉良家的附庸,换而言之,也就是说吉良义时,早就接替自己被拘禁骏府的兄长吉良义安,坐上了东条家的当主之位,在西条宗家丢失本据后,为了避免引发内乱,只能主动或者被迫,前往骏府参觐,充当人质来换回宗家丢掉的西条城。 为了进一步确认,心中的揣测,恭谨问道:“在下孤陋,只认得中条采女、松平扫部允,不知余下诸位都是三河国内的那家武门?” 吉良义时举杯轻饮,大河内国纲心领神会,代为答道:“在下乃是大河内但马守国纲,这位是足助铃木氏的次子,这位是小笠原备中守的从子,这位是细川弹正中的爱婿山冈善次郎…………” 一个个名字从大河内国纲口中说出,这些三河国人都是大有来头,要么是国人豪强的子弟,要么就是东条家的谱代家臣。高师盛愈发坚信,三河吉良氏内部,一定是出现了分裂的苗头,不然怎会全部都是东条家的谱代和附庸,被派去骏府跟着一起充当人质。 三河吉良家的宛行,就有与平山乡接壤之地,可惜他人微言轻,不能上前分一杯羹,不过明早拜见朝比奈郡守之时,倒是可以告知这个消息,让自己的舅父来从中渔利。 不管心里想的如何,每当大河内贞纲介绍到一人,高师盛便就站起身来,与对方互行一礼,来赴宴的武士,都是吉良义时的马迴众,未来控制东条家的心腹,而今被一网打尽,全部都发配到骏府城,可见斗争到底有多激烈。 介绍完,大河内贞纲伸手遥指,坐在右侧席居上的长田盛氏等人,问道:“不知这几位都是远江的那家国人?” 高师盛从容自若:“这几位分别是远江豪商长田家的少君盛氏、鹿岛新当流免许皆传剑豪青木付盗大膳、平山庄差役长谷川隼人、小野忠明……” “您带来的随从,可暂去别院饮。”大河内贞纲听到一半,便毫不客气的出言打断。 并非他傲慢无礼,实在是这几人出身太过於卑微,这几人里,唯有青木大膳这个受领鹿岛新当流免许皆传的剑豪,还算有资格与陪席共饮,其他人不是商贾就是平民,实在不值一提。 青木大膳、长谷川隼人勃然大怒,见对方如此轻视自家,当即就要起身发作,高师盛示意几人坐好,从容说道:“在座皆为我友人,不知但马守所言随从何意?” “身为武家子弟,却与庶民为友。”大河内国纲嘿然,咄咄逼人道:“敢问新九郎官途为何?” “蒙骏府大殿不弃,将在下表举为右兵卫府八位大志官,署理一乡之民。”高师盛恭谨的朝骏府城方向虚行一礼,很是郑重,答道:“我之友人与诸位,同为骏府奉公,未曾见有何高低贵贱之分。” 对於官途虚名,他根本无甚看重,更何况他是今川家的代官,又不是指着朝廷官位到处乞食的落魄公卿,只要今川家仍旧是雄据东海道的百万石大大名,他作为骏府直臣的身份,只会远比三河国豪族来的尊贵。 “右兵卫倒是能言善辩!”大河内国纲越发恼怒,请示吉良义时,说道:“殿下,既然其等皆是贱役小人,国纲敢请,唤旗本前来,将他们全都驱赶出去!” “是么?” 大河内国纲得令,马上想要喊人。 吉良义时却语气一转,说道:“我观新九郎诸位友人魁梧雄健,俱非常人,皆为勇士,如何不能与本殿共席同饮,正如新九郎所言,今日无有高低贵贱,只有为骏府奉公的武士。”他马上就要去今川家充当人质,若是驱赶骏府奉公人的事情传扬出去,难保不会有宵小之徒,借故生事,用流言中伤自家。 他可不想跟自己兄长吉良义安一样,落得生死不知的下场。无论如何,也不能表现出,有抗拒从属今川家的态度。 “殿下,与之同席实在有失本家的体面,折损幕府的威仪!”大河内国纲还想要劝诫,但看到吉良义时严厉的目光,不由悻悻然地退回原位。 ………… 堂内灯火通明,游女已把酒食布好,吉良义时为缓和对立气氛,举杯劝酒。堂上诸人满饮而尽,饮毕,皆亮出杯底,以示饮完,这是宴会痛饮的一个规矩,也是表示对敬酒人的尊重。 唯有高尾花魁端坐不动,始终面带微笑,这是她与吉良义时的‘初会’,按照规矩花魁既不会同客人说话,也不会用膳饮酒,只是静坐主位上,观察来客的身份,是否值得自己相见第二次。 其中主要考察标准,就是客人的财力,吉良义时没办法在佐久城长住,所以今夜,才会特意举办如此隆重的宴会,安排诸多艺伎表演,来取悦高尾花魁,以求今夜能直接成为对方的入幕之宾。 大河内国纲不肯罢休,指着高师盛劝道:“身为为客人,只饮一杯怎够,且再来饮过一回才是。” 他不过是一介家臣,哪里有资格代替主人劝酒,明显是想借机生事,高师盛也不争辨,让旁侧弥七郎替自己满上,带笑将之一饮而尽,而后将酒杯掉了个个儿,杯口朝下,杯底朝上,晃了两晃,暗示到此为止,自己不会在多饮,回绝的意味十分明显。 大河内国纲装作没有看懂,连连摇头:“新九郎未饮够!未饮够!”直接命令旁侧长田盛氏桌的游女:“且为右兵卫满上,再喝一杯!”那游女不敢拒绝,见高师盛并未面露愠色,大着胆子,提起白瓷酒壶将酒樽续满,继而端起来,劝他饮酒。 ‘通名’只有亲朋故旧和地位高过自己之人才能称呼,被外人直呼其名,是一种极大的不尊重,若是高师盛未有官位,确实可以用通名代称,可他已经自告官职,怎么还能直呼其名。吉良义时作为此间主人,又贵为屋形殿,称呼高师盛的通名倒也罢了。大河内国纲算什么?一个三河国人的家臣而已,高师盛身为今川氏直臣,又是关东名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他呼名灌酒。 在座宾客都饮一杯,高师盛破天荒喝了两回,已经是给足了对方面子,再喝第三次算什么?须知灌酒也是对人的一种羞辱。 长田盛氏等人目露不岔,他们都算是高师盛的下属,见主上被人如此刁难,大为不满。 高师盛若无其事,接过酒杯,笑道:“美酒佳肴,岂能不饮满三爵,何况我正该替家祖谢过大河内氏的赠城之恩,君家东海名门,愿以此酒,恭祝武运昌隆!”说罢,一饮而尽。 饮马城最初是吉良家在远江国的引间庄城,由谱代大河内家担任城代管理。‘应仁之乱’中被高师盛的祖父,远江高氏前任家督高师平带兵围攻,以土攻、断水两策逼迫大河内国纲祖父信贞开城退降。 大河内国纲闻言,叱怒而起,丢失饮马城一事,一直都是他家近些年来,最为耻辱的败迹,被仇人拿来在宴会之上,当众取笑,他顿觉周围人看向自己的目光中,都带有歧意,怒发冲冠,指着高师盛怒骂道:“尔等高氏佞臣余孽,乱臣贼子之后,屋形公殿下允你陪座末席,已是抬举恩典,不思悔过旧罪,反倒在此恬不知耻地大放厥词!” 再往前追根溯源,高氏与吉良氏两家的仇怨,可远不止一座饮马城这么简单。当初‘观应扰乱’,就是足利直义与高师直发生对立,北朝足利幕府内部,分为直义派和师直派。后来矛盾恶化,才发展为“观应扰乱”,又称“观应之乱”。北朝正平4年/南朝贞和5年(1349年),高师直一派袭击了足利直义。 副将军足利直义逃往兄长,及幕府公方足利尊氏的邸宅中避难,但高师直率大军包围了足利尊氏的邸宅,请求尊氏令直义退隐。足利直义被迫出家,法号慧源。 在足利尊氏的纵容下,高师直一度危害到足利直义的个人安危,最终被迫投奔南朝,而当时吉良贞家就是直义派的大名,也因此受到师直派的清算。 吉良氏虽然一直都是,足利幕府的有力一门众,甚至担任过东海道总大将,但因吉良贞家有过追随足利直义,投奔南朝的叛乱之行。 天下泰平,室町幕府分封受赏,吉良氏别说三管四职,就连原本吉良贞家担任过得奥州探题,都没有能保住,被幕府改任给了斯波氏的同族大崎氏世袭,反而身为吉良氏分家出身的今川了俊,却当上过一任九州探题,在官途上稳压宗家一筹。 作为报复,高师直兄弟发动叛乱,到最后为上杉宪能杀害的背后,也不乏吉良氏的推波助澜。 这些陈荞粟、烂谷子的旧事,还拿出了说项,只让高师盛觉得对方实在浅薄无知,实在对不住大河内家东海望族的资历。 “《尊卑脉系》中详细记述,我远江高氏乃是关东执事高阶武藏守重茂一脉,与高师直遗腹子,高阶备中守师秋家早就分宗各立,甚至在讨伐高师直之乱中出力甚多,因此才被等持院殿大御所委任为关东执事,负责监察公方和管领,昔告君知。”足利尊氏出家的法号为‘等持院殿仁山妙义大居士’。 高师盛好脾气,一直面含微笑,温声和语。他不生气,不代表没有旁人动怒,大河内国纲还想再骂,猛然听见一声叱喝,右侧席位上起来一名武士。 叱声极其响亮。 三河国人本正全神贯注听高师盛与大河内贞纲辨答,猝不及防,顿时被他吓得一惊,纷纷转眼观瞧。高尾花魁也是心惊胆战,更吓得好几个胆弱游女面如土色,手软无力,筷著、酒杯接连坠地,‘噼里啪啦’,响做一片。 但见那人个头不高,面容瘦削,眉宇阴戾,捉刀而立,站在诸多豪勇武士之间,非但不显得瘦小,反而自有一番威武气度,便如渊渟岳立也似,不怒自威。并未旁人,却正是鹿岛剑豪青木大膳。 吉良义时惊叹不止,道:“真武士也!”问高师盛,“此人便是那位鹿岛新当流的剑豪?” “正是!” 青木大膳嗔目咤喝,指着大河内国纲怒骂道:“死奴!我家大人关东名门,世代忠臣,幕府栋梁,你说乱臣贼子是指何人?亏你家还自称家学渊博!要非吉良屋形公礼遇,虚席相请,我家大人岂会纡尊降贵,与你这等家奴为伍!” “你以为我家大人再三容忍冒犯,便是软弱无胜?乃是敬重吉良家足利连枝,幕府引众,今川宗家的身份,这才是我家大人敬仰谦卑的原因!死奴!不知怀恩,反而夹缠不清,狗仗人势就是你三河武士的气节么!可笑之极!” 青木大膳不善言辞,这番话是旁边小野忠明教他说的,未想到更加气势凌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永禄元年 第五十二章武藏七党横山魁,生杀之剑难活人 大河内贞纲瞠目结舌,被气得浑身发抖。吉良义时羡慕地称赞道:“真义士也!” 青木大膳话音未落,那边厢应声站起一人,宽面广额,身材魁梧高大,怒目圆睁,喝道:“当真可笑,那来的牢浪也敢自称剑豪!哄骗乡下愚盲也就算了,竟敢当着我家殿下的面,大呼小叫,难道以为我三河武士无人么!”嘡啷一声,抽出半截太刀。 “某家刀下,不杀无名之辈!” “我乃源氏三位入道赖政公末裔,三河吉良家第一猛将山冈淡路守养子,山冈善次郎!”山冈氏本为吉良分家冈山氏别支,因为绝嗣,改为入继同为谱代众的大河内氏,因此报号,仍是大河内氏的先祖源赖政之名。 青木大膳不屑搭话,扯出太刀刺入榻中,跃出席外,手执刀鞘,道:“且来相斗。”山冈善次郎见他如此轻视自己,拔刀出鞘,一脚踹翻案几,两三步奔至近前,便要大打出手。 左右两侧,长谷川隼人、小野忠明、长田盛氏,三河国人小笠原长忠、铃木村重、三宅康永等,亦纷纷起身,拔刀对峙,眼见就要厮杀一团。 高师盛与吉良义时两人都是草创基业,麾下武士桀骜未驯,一言不合,即逞凶斗狠,实数寻常之事,不足为奇。高尾太夫并及诸多游女、艺伎无不花容失色。 高师盛与吉良义时本想高声制止,但被身旁的三户老板和‘二浦遣手’分别拉住,向主座台上避去,般若五郎和夜叉右卫门眼疾手快,没带武器,干脆一手一个抓起漆桌,大步奔向台敷,挡在前面,生怕刀剑无眼,伤了贵人。 高尾花魁虽然心中惊恐万分,但仍旧抿住双唇,端坐着一动不动,一个女子尚且不惧变乱,让高师盛和吉良义时,很是汗颜。 两人却是忘了,花魁都是穿着笨重三枚歯下駄木屐,以内外八文字的金鱼涌步行走,这会儿乱成一团,就是想跑也走不动,还不如老实呆在原地,更安全一些,何况还有两名相扑力士,挡在前头保护。 三户老板虽是忘记‘仁义礼智信孝悌忠’八德的忘八老板,却不想连命也忘掉,抱头往后廊跑去,要上町番所喊差役过来,赶紧制止打斗。 青木大膳用生死厮杀,磨砺杀人刀术的剑豪。根本瞧不上‘一骑讨’这种自报家名的规矩,侧目看着躲避主台上的二人,见高师盛没有阻止,为了不让自家主上丢脸,也学着对手的说话方式自报家门:“在下武藏七党之首横山番役众末裔,鹿岛新当流冢原剑圣门下弟子,青木大膳!” 这一连串的报号,殊为三河国人众震惊,没想到对方真的是无败剑圣门下,高师盛也是没有想到,自己手下这位剑豪达人,竟然是武藏七党魁首之后。 横山党自结契以来,一直以勇猛拔群,著称于世,《保元物语》中列举源义朝部下武藏七武士,他们全都是横山党一族,源赖朝反抗平家暴政,横山党集合八百骁骑,两千郎党响应旧主之子,担任幕府御家人、番役众,世代拱卫镰仓,在东国十五国可谓武名广远,党裔众多。 山冈善次郎脸色马上阴沉下来,认为对方还在装傻充楞,不肯通报真实出身。哪有自己一报源氏家名,对方就说自己是横山党武士。 自家先祖赖政公,起兵反抗平大相国清盛,被讨杀宇治川畔,而横山党却追随源赖朝剿灭平氏,这分明就是在嘲笑赖政流一门武德衰败。 “大胆狂徒,还敢口出狂言戏耍於我,今日一定要斩下你这牢浪之徒的首级,不然我赖政流武家还有何颜面,立足於东海!” 他双手握住太刀,嘴里叫声凶狠,但扑向青木大膳的脚步,却远不如他叫声那样急切暴躁,双腿迈步不急不缓,甚至身后的三河武士都已经超过他,朝着青木大膳迎上去时,他不过才迈着稳健的拖足,缓行数步。 青木大膳双腿不动,上身右侧先闪过一个对手劈来的太刀,等太刀贴着自己面前掠过的瞬间,突然探出右手,动作极快的叼住对方握着刀柄的手腕:“中条流平法的上段构不是你这么用的,短刀打法,竟然拿长刀来用,中条法印一代名手,怎么会有你这样不成器的儿孙!”中条法印,即中条平流法创始人中条长秀,平安时期著名的剑豪,青木大膳出师后,也兼修过中条流的短刀刺杀术,言语点评,十分中肯。 说话的同时,矮腰弯下身子,左手已经持刀鞘顶刺对手的跨部,猛然发力,将中条秀隆整个人都托举起来,一个漂亮的过肩摔,借着对手的冲力,直接将其掀翻在地上!“砰”的一声,中条秀隆直接在砸的满地乱滚。 在中条家少主被自己从头顶扔出去后,青木大膳就已经松手,任凭对方倒地呻吟不起。铃木村重挥动太刀,扑上前来,随即被一刀鞘打在肋下,不由弃刀痛呼,随后当胸挨了一脚,整个人几乎被踹得双脚堪堪离地,朝后摔去!一直躺倒滚落到山冈善次郎面前才勉强止住,捂着胸口,几次想要挣扎爬起来都做不到。 本来压阵蓄势,想以‘马庭念流‘‘矢留之剑’来反制对手的山冈善次郎,见到青木大膳眨眼间就打翻自己这边两名好手,对其鹿岛剑豪的身份,不由信了三分,就算不是新当流的高手,也绝非是没有传授的浪人。 这种时候正该打出气势,群起而攻之,一鼓作气,将之拿下,决不能给对方各个击破的机会! 双腿之间几个摺步,极快交替,迅速冲到青木大膳面前,嘴里呼和不断,垫步跃起,手中太刀翻转用刀背朝着正在闪身避让铃木村重、三宅康永夹攻的青木大膳的上半身斜斩劈下!无论是时机还是出招,都是又快又狠! 能担任东条吉良家马廻众之首,护卫家督吉良义时前往骏府,山冈善次郎自然不是寻常武士,师从三河剑豪铃木日向守修习‘马庭念流‘、‘京流’两家剑术,三河国年轻一辈武士中,少有人能当他一合之敌,翻转刀刃以刀背伤敌,也是他身为武士的自尊,不允许自己以暗刀伤人。 他一出手,青木大膳神色方才稍微露出认真之态,不在仗着武义高超,随意戏耍,闪步右倾,左手挥动刀鞘硬生生抵住,‘铛’的一声,两人同时向后仰退。 山冈善次郎斜刀劈空的瞬间,刀锋一甩,由上至下,反手使出‘袈裟斩’,用刀锋去撩青木大膳的小腹。 刚才一交手,他就察觉出来,这个自称鹿岛剑豪的浪人,绝非庸手,自己不用全力,恐怕难以取胜。 青木大膳横持刀鞘,从容格挡,双脚故意倒退两步,引诱对方抢攻,果然山冈善次郎气势大盛,刀刀朝着对方要害劈去,而青木大膳则一味的严防死守,不做反击,连连向后方僻静处退去,避免自家被人围攻。 青木大膳虽是剑豪,亦不愿轻易受多人夹击,自持勇武,最后死於乱刀之下的武士,数不胜数,苍鹰搏兔尚需全力以赴,何况一个身手不俗的剑客。 两人且战且退,将战局彻底搅乱。众人慑于双方剑术高超,也不敢随意插手。高师盛与吉良义时趁机让各自部属,停下打斗,以两人斗剑,来裁决胜负对错。 长谷川等人闻令,收刀回转席位,大河内等三河武士兀自愤恨难平,可不肯罢休。被吉良连声训斥,才收刀回鞘,坐会原席。 青木大膳终究年纪不占优势,僵持时间一长,体力逐渐不支,身上动作反应迟缓一刹,朝旁边一个滑步动作慢了半分,被山冈善次郎的太刀将腰间衣裳划破,好在他本身功夫根底深厚,只是稍慢一瞬间,便快速退开,仅仅衣服被划开一条两寸长的口子,索性人并未受伤。 高师盛吓了一大跳,青木大膳中刀之后,他差点起身喝止打斗,但想起对方雨夜追杀山伏时的身手,还是觉得不至于会败给一个无名之辈,至少他从没听说有什么姓山冈的名武士。 没想到青木大膳中刀之后,不退反进,接连拨开数次劈砍,以刀鞘迅捷突刺,山冈善次郎虽然天赋不浅,但实战经验终究太少,比不得青木大膳老於战阵,面对突然转守为攻的变招,顿时有些手忙脚乱,招架不住。 两人不过两三步距离,本就不适合大开大合的刀法,山冈善次郎双手握刀,把太刀横在胸口,用刀身去拨挡,不停点刺而来的刀鞘,找准时机,抽身退后两步,劈刀反杀而去,将青木大膳的反攻,再次压制住。 连高师盛也觉得山冈善次郎确实有几分能耐,有些拿不准,到底最后会谁胜谁负。 可是青木大膳却出乎众人的意料,再次将太刀挑飞后,一个纵步,直接越到了山冈善次郎的面前,趁着对方两臂上扬,空门大开之际,右手探出要去夺住太刀的长柄的最下方,左手挥鞘已经朝着对方小腹刺去。 山冈善次郎反应也是极快,双手攥住刀柄不让青木大膳夺刀,身体却朝一旁扭去,避开刀鞘这一突刺,同时仗着自家身高优势,单膝朝也向青木大膳的腹部撞去。 青木大膳既然敢近身短打,岂会没有防备,双腿一前一后,错步移行,用自己大腿挡下这一记膝撞,同时右手再次提起刀鞘,改刺为扫,一副要继续穷追猛打的架势。 此时山冈善次郎因为两人已经站在一处,只能把双手握刀,变为单手握刀,腾出左手,抽出肋差去架横扫而来的刀鞘,‘铛’得一声脆响,堪堪抵住这一轮的攻势,趁着双方角斗气力,山冈善次郎低头踏步,用自己硕大的脑袋猛然向青木大膳的脸面撞去! “嘭!”只听一声巨响 兔起鹊落,却是直接分出了胜负,山冈善次郎仰面朝天,摔倒在地,太刀、肋差飞出十几步远,还未等他缓过神来,一柄刀鞘已然抵在自家咽喉之上。 “好!新当流果然名不虚传!”吉良义时抚掌惊叹:“青木免许无愧冢原剑圣真传弟子,深得天时力、地力技、人合位,三剑之奥妙精义,敢问免许,方才使出得可是鼎鼎大名的一之太刀!” 青木大膳收回刀鞘,转身回去席上,面无表情道:“在下资质驽钝,并为能领会恩师教授的精妙法门。” 方才山冈善次郎急于扭转颓势,却不想暴露自家下盘不稳的破绽,青木大膳不闪不避,抬腿猛扫,将之踢到在地,力挥用刀鞘,接连打落长短两刃,只是速度太快,加上众人注意力都在刀鞘之上,电光火石间,未能发觉他到底,以何招式,分出胜负。 吉良义时见刀鞘横空,误认为是新当流不传秘技‘一之太刀’。 青木大膳虽多次目睹‘一之太刀’,却因所修习之剑,是彻头彻尾杀人之术,反而难以领会。 杀人剑不拘於任何招式,以锻炼反应能力为主,青木大膳习剑之初,效仿恩师冢原卜传,每天以木刀对大树劈砍六千次,数年如一日。初时练习,要一日方能完成,几年之后,六千下的素振,只需要半个时辰就能完成,往往眨眼之间,已经完成了两三斩。 长年的这样练习后,无论是挥刀的力量还是出手的速度,都达到了常人无法企及的地步,与敌厮杀,往往只需要一刀就能夺人性命。 诸多同门中,他得剑术也称得喧哗上等,被唤做‘铁人斋’,以示其性格执拗,剑心刚直。 但杀人越多,距离一之太刀的境界,反而越来越远,并非是青木大膳资质问题,而是他心性残虐,难以杀人之心,修习活人之剑。 他此回只用三分剑术,以刀鞘对敌,未尝没有想试着领悟何为活人剑,但在生死刹那,面对危险时,最终还是难以掩盖心中的暴戾杀气,凭借本能反应,便以杀人剑,一招制敌。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永禄元年 第五十三章剑豪辞供奉,花魁意气地 山冈善次郎翻身而起,知道自家绝非青木大膳的对手,自觉羞愧难当,想要切腹自尽,向屋形公谢罪,却发现手中连刀都没有,一时气馁莫名。 吉良义时对这位侧近,还是相当看重,道:“青木免许,鹿岛剑圣得意高足,材勇略武,善次郎不必气馁,武士正该如剑道一般,败而不挫才是!” 见吉良义时没有追究自己无能,宽宥失职,山冈善次郎这才勉强收拾好心情,俯身向着青木大膳拜谢:“山冈善次郎多谢免许,不吝赐教之恩,恳请允许善次郎持弟子礼,旁跪侍奉!”方才一番斗剑,他大有收获,放下门迹成见,想拜这位鹿岛门下出身的剑豪为师。 大河内氏一门出身源氏名门,宗党尤强,不但雄踞三河,且於远江亦有人望,能得其供奉,对于一名剑豪来说,不仅是个人日常生活,起居出行有所保障,而且对日后开馆授徒,广大流派也有不小的帮助。 即便是青木大膳的恩师,斩神剑圣冢原卜伝在开创鹿岛新当流道场后,依旧受从足利义晴、足利义辉两代将军传唤,担任幕府宾客,担任剑道师范教习。 换而言之,鹿岛新当流能名震天下,力压其他流派,除了师冈一羽、斋藤鬼坊、真壁道无、松冈则方、山本勘助、青木大膳这些闻名于世的剑豪门徒外,也少不了甲信大名武田信玄,伊势国司北畠具教、关东八州结城氏、佐野氏、成田氏、佐竹氏等这些大名的敕令宣扬。 青木大膳对山冈善次郎的拜求,不为所动,冷淡答道:“在下已有弟子传人,恕不能允。” 青木大膳十多年间大起大落,共收过三次门徒,贯看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第一次在收徒鹿岛道场,弟子数十,他离馆放浪时,却无人愿意追随;第二次在小田原城,不少北条家重臣子弟,重金求拜,但当他触怒北条北条氏康时,却仅有亦兄亦友的北条纲成一人,愿意为他叩首求情,其余所谓弟子,全然不见踪影;第三次在骏府城下授徒无算,凡有所求教者,必做解答,但落魄困顿,却只有北庄万次郎这一个穷苦出身的差役弟子,始终鞍前马后,对他不离不弃。 方才十手铁尺的短打,就是青木大膳特意兼容中条流与新当流两家短剑术之中的精妙,传授给北庄万次郎这个入室弟子,作为防身之用。 北庄万次郎此回被留在平山庄,协助长田利氏赈济,并未一同随行,可惜没有机会观战,参悟其中的剑道奥义,想到此处颇觉懊悔。 “善次郎既有诚心,免许不妨暂且收他为门徒,若日后有所成就,在正式收入门墙也不迟!”吉良义时手敲折扇,帮自己的侧近开口相劝,做大河内氏的供奉,也就是自己的家臣。 “在下修习短刃,与屋形殿门下的侧近并非同路,恐难以指点!”剑道流派众多,并非是会的越多越好,兼修多门,远不如精通一道。 山岗善次郎所学的是大开大合的战阵剑法,与青木大膳的浪人斗剑,的确绝非一路。 吉良义时亦通剑道,听出推脱之意,却也没有因此恼怒。 一寸短,一寸险,虽然短刀不如长刀在实战搏杀中更具优势,但真正的武士对决时,看的并非刀枪长短,而是使用者的能力。 这位吉良屋形殿,就听闻过剑圣冢原卜伝年轻时前往川越城,拜见上杉修理大夫朝兴,曾在殿前演武,与下总的野太刀名人梶原长门,真剑较量。 梶原长门用一把刃长三尺八九寸的长刀,不仅轻易地砍下了飞燕,而且做多次的切笼、转打。事先指明对手的左手、右手、头部然后干净利落地砍下来,让人看得毛骨悚然。在当时被认定,是具成为有剑圣资格的人物。 冢原卜伝仅用一把二尺八九寸度短剑,与之比试,以‘一刀一足之间合’为限,仅仅一刀便劈断了梶原长门的野太刀,分出胜负。 有此例在前,谁又敢说短剑不如长刀锐利! 况且冢原卜伝最为擅长的并非短刀刺杀,应用于战场上的战阵剑道,青木大膳随身携带的配刀虽然要比太刀略短,但依旧能看出来是打刀样式,既然能得到鹿岛岛新当流最高许可‘免许皆传状’,自然不可能不会新当流的长刀术。 吉良义时再三目视青木大膳,认为他是因为忠义,才不愿接受自家延揽,赞不绝口道:“忠勇之士!” 高师盛道:“微末技艺何足挂齿,屋形公麾下,铃木日向守勇猛绝伦,东国武士谁人不知?” 吉良义时哈哈大笑,拍了拍手,吩咐来人情理地面,整顿宴席,女乐调弦,舞咏并作,叫诸人继续饮酒,心思已经不在花魁身上,而是对青木大膳青睐有加。 高师盛与吉良义时对饮,互相落座。高师盛见席上气氛仍有些僵硬,扯了个话头,不说俗物,但讲趣闻。三言两语,不知怎的又说回剑道之上。 吉良义时叹道:“当初修习剑道军法,吾曾极力反对。奈何父兄管教严格,不练不行,最后结果怎样?训斥本殿一窍不通!” 忆及往日苦修,最累的时候,吉良义时几乎差点虚脱,回想起来,他心有余悸,举起酒盏,又满饮一杯,道:“自吾元服以来,从没遇到过青木免许这样的剑豪达人!……以往只道武士扈从,自可高枕无虞······一人之威,竟至於斯,现在想来,不觉后悔迟矣!……高尾花魁,且替我来与免许上酒,聊表感寸之心。” 重新落座后,因之前变乱,干脆三人并座於台敷之上,高师盛坐在吉良义时右侧,高尾花魁陪侍在吉良义时左侧,她虽是风尘女子,却颇有矜持意气,敬爱真武士,目睹青木大膳挥斥方遒,英豪忠义,不由倾心折服,尤其是听到断然拒绝屋形公的请求,百般滋味尽在心头。当着众人的面,虽不敢放肆,一双秋波,已不知往青木大膳身上送了几乎。 席上争论、热闹,她恍如不闻,眼中只有孤坐独榻的青木大膳。 吉良义时连说了两遍,她方才听见,又喜又慌,急忙捧着酒壶,款款来到青木大膳席前,来为剑豪添酒。 高尾花魁腰缠垂帶,梳着先笄发髻,左横菊簪,右垂稻穗,白领朱唇,依然楚楚动人。若是一定要找出些许的不同,那便是她的眉眼间,越发的容光焕发,较之方才,更多了些许柔媚的韵味。 青木大膳不近女色,高尾花魁挽袖斟酒,手臂赤裸在外,抬举时香风缭绕,味道清幽淡雅,似是为女子本来自身的体香。她俏目流转,心中怀抱小鹿似的,砰砰直跳,跪地不起,奉劝道:“妾身恭请免许饮此乐无忧,愿祝免许今夜长乐无忧!”此句是用‘廓詞’言讲出来的,带有浓烈的武藏方言,尽显武家女儿的豪迈。 廓词是游女们从全国各地筹集起来,为了隐藏乡音,使用独特的语言。不同扬屋会有不同廓词,也作里词,花魁词。 高尾花魁听到青木大膳自称武藏横山党末裔,特意改用武藏廓词,来同他交谈,以求搏取好感。 青木大膳自赴宴以来,一直未曾看她,这会儿如此之近的距离与花魁接触,不知羡煞多少旁人,尤其当听到对如此明显的暗示,吉良义时也亦羡此艳遇。 在礼教还不算严格的当世,如此求欢之语,也可谓言辞大胆,热情如火。 求欢的佳人如今正在眼前,她的恩客同在堂中。青木大膳醉心剑道,无欲无求。更何况,他为人心怀坦荡,与人相看,从来都是目不斜视,当此情景,人何以堪,大概也只有青木大膳这种古板自律之人,才能做到安然若素。 伸手接过高尾花魁奉上的酒杯,道:“多谢屋形公赐酒,娘子快快请起,青木浮牢浪人,当不得如此礼遇。”今夜按照欢场规矩,高尾花魁乃是吉良义时的外室,身份尊崇。 青木大膳饮下杯中酒,吉良义时道:“免许豪勇过人,自当须饮满三杯。”青木大膳无奈,只得由高尾花魁二度斟满。 再饮,高尾花魁敛眉低觑,追问道:“酒冷天寒,愿为免许暖榻相待!”青木大膳不语,只举杯相前,高尾花魁给他三度斟满。 见仍未有回应,幽怨以及,她勉强按下失落,恋恋不舍地拔下稻簪,轻放漆桌之上,免屐去履,欲待返回座位。起身的时候,却忘记了如何正常走路,没有木屐,当即就要摔倒,青木大膳伸手搀扶,两人手指不经意轻轻触碰,高尾花魁心中颤跳,手脚酥软,好悬没站稳当,当即宽衣解带,将纹有自家花名的垂带一并,不容分说,一并交予对方。 她两颊绯红,似喜还怨地转了青木大膳一眼,蓬乱着头发,内着白绫的内衣,外穿无花纹的两重黑色外衣,松散系着一条杂色斑纹衣带,赤着玉足,俏生生的,从数位盛装打扮的游女身边穿过,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来。 席间各位都看呆了,忘记相互寒暄交谈...... 高师盛谓叹:“今日放知狂云上人所言‘意气地’,屋形殿你我逾越,当退返原坐,不可轻亵高尾花魁!”临济宗禅师一休宗纯,自号狂云子,“外现癫狂相,内密赤子行”,认为禅宗的禁欲教条虚伪,与游女巧样装扮,立于游廊供狎客赏玩无异,自己喝酒吃肉,甚至出入风月场所,办事离经叛道,一休宗纯七十八岁高龄时,遇到盲女艺人森,喜其‘意气自爱’而与之相好,之后一直照顾她。 吉良义时深以为然,命人重设席案,与高师盛各回左右,复之前状。 刚刚坐稳,还未叙话,忽听院外传来一阵喧闹,却是三户老板带着一队同心众闯了进来。 高师盛见吉良义时蹙眉不悦,知晓他这是不喜被人打扰,身为屋形殿,此刻也不便派人露面,於是自告奋勇,代为出去做答。 许是三户老板提前告知,里间有贵人做客,番所同心众并未贸然闯入,见有人出来,长吏立刻带人围了上去。 “唉!师兄你怎来了郡治?”高师盛刚出堂门,同心众里便有一人,开口疑问道。 高师盛寻声望去,看了好一会儿,也没找到是谁说话,板仓胜重干脆挤出人群,上前又问了一遍。 院外不比屋内,天色昏暗,要不是他自己主动站出来,还真未必能够发现。 高师盛笑道:“原来是四郎右卫门师弟,十月神无,正该会朋访友,拜见尊长,乡里事情安排妥当了,我趁着还有空闲便来郡治拜访丹波舅父!”却是找了个托词敷衍,并未说及自家来佐久城的真实意图。 板仓胜重跟随山内通判下乡,多次听闻高师盛称呼郡守为舅父,不疑有他,连忙向旁边的番所长吏解释。 长吏只是寻常同心众,连地侍都算不上,听完板仓胜重转述完后,面露难色,得罪不起郡守姻亲,但番所已经备案,就这么带人回去,上官那边又过不去,高师盛也做过同心众,知晓对方不易,笑着说道:“自不会让你为难,待我回去交代一声,便带人与你会番所。” 同心众长吏连道不敢,带人退到门外等候。 高师盛回转堂上,致歉道:“方才打斗,惊动了町内的捕快差役,我当随同心众回番所,以作应答,敬谢屋形殿盛情款待,惜乎不能醉饮五更,请准允在下先退离席!” 吉良义时自无不允,平山乡众人纷纷起身告辞,躬身倒退三步,才转身出离宴会,青木大膳将垂帶叠放坐塌,又把稻簪放于其上,拜谢道:“青木大膳乡野武夫,恐难受垂青”言讫,毫不留恋地转身而去。 剑豪远走,佳人心碎,吉良义时自觉无趣,随夜一并将宴席散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永禄元年 第五十四章养士难为用,可知妖言重 吉良义时、山冈善次郎等亲眼目送高师盛一行人出离扬屋院门,回转居馆。大河内国纲、中条秀隆伴随左右,吉良义时问大河内国纲道:“方才席上,你为何一定要再三刁难於右兵卫,不叫吾与之接交,莫非你真有门迹偏见不成?” 大河内国纲道:“不是。” 吉良义时不禁奇怪,问道:“那是为何?” “高氏,乃本家之世仇,贞家公遗训,与此辈强梁辕痕,绝不为友。两国戮兵多年,三河子弟多有讨死於其卒兵刀下,如何与之为友?,本家以宗主屈身庶流,以是人心不稳。嫡庶易位,尤可忍受,高阶氏,外臣执役,正如剑豪青木所言,此辈家奴耳!岂有主人与家奴为友者邪?” 虽然受了青木大膳一顿斥骂,大河内国纲出于吉良氏家格地位方面考虑。仍旧固执己见,他说道:“本家衰败久矣,强敌环伺,唯有以足利连枝众的门迹家声,才能笼络压制国人,馆殿不可仅凭一时兴起,便逾纡尊降贵,自甘卑贱。” 吉良义时对自己佑笔这套食古不化的说辞,不以为然,若门迹家名真的有用,那现在应该是官家执掌大权才对,哪里轮得到卑贱武士,割据天下,又问松平信安道:“三法师以为如何?” “青木免许剑豪达人,我等亲眼所见,长田豪商奢遮夸富,我等亦有耳闻,余下诸人虽籍籍无名但也都称得上勇健壮士,小可从兄弃侧近而位代官,虽不明其中内细,但如今能得三者投效,绝非寻常庸人,我以为可以结交,若有不忍言之事,或可请其出面转圜一二。” 松平信安与高师盛泛泛之交,但还是知道其曾担任过今川氏真侧近众的事情,吉良义时真的被今川家监禁的话,还可以通过高师盛,想办法请今川氏真近臣出面说项。 吉良义时深以为然,一挥折扇,道:“当世豪强,无不以材勇取士。右兵卫知略天下,吾与之在席上多有叙谈,凡吾所问,无不对答如流,仅这份见识也值得吾与之为友。”大河内国纲拽着吉良义时的马辔,还要劝谏。 吉良义时没办法,妥协道:“贞家公遗训,吾自不敢忘,但你也不得在以门第傲人,我等深入今川氏领内,不比远在三河本领,到了骏府城后更该小心谨慎行事,不可肆意妄为,树敌於潜。” “馆殿!” 见他还想啰嗦,吉良义时反问道:“我与诸位皆以赤诚相待,从未因门第优劣,主从尊卑,就有丝毫轻视之行,正如右兵卫所言,尔等皆吾友人也,日后切记不可以家奴视人!” “诺!”大河内国纲长在政务,不善辩谋,虽没有被说服,却也没法反驳,只能无奈应诺。 吉良义时拿折扇敲落大河内国纲拽着马辔的手,又训诫一句,道:“这等粗鄙狂妄之行,到了骏府城,都给我好好收起来,莫要显露在外,招惹是非!”言罢,拨马绕转,避开自家佑笔,由马廻众前呼后拥着,回转居馆。 ………… 板仓重胜将高师盛等人安排在了番所屋敷内小坐,没过一会儿,便有人前来,称郡守传唤。 因为并非公事,所以并未在城内天守阁相见,而是安排在朝比奈元长居住的丹波馆会面。 天守阁往往只有宣布重要事宜时,才会召开评定,在加上今川家实行家臣集住令,佐久城府衙,实际上就是在丹波馆内。 进的大门,转入正宅,一路行来见得最多的并不是亭台水榭、庭观景石,而是在各处官邸内处理公务的奉公武士,仅有少数几名美服薄裙的婢女偶尔穿过回廊。 他们一路行过处,引得沿途的奉公人无不举目观看,但朝比奈元长治下甚严,也没有人敢随意聚在一起,讨论来者身份。 郡守宅邸设在丹波馆内的里中堂。说是里中,从大门走到,也走了好长一会儿。到了邸内堂外,领路家臣叫高师盛等在外静等,他入内通报,不多时出来说道:“家主请乡佐登堂。”此人乃是朝比奈家的私臣,故而称朝比奈元长为家主。 高师盛吩咐青木大膳三人候在堂外廊上,自己则脱去鞋履,略整衣冠,将佩刀、肋差交给门口的小侍保管,昂首阔步,迈入堂中。 院外霜寒,天色晦暗。一进堂上,灯火通明,暖意盈人。 高师盛定睛看去,见这屋宇甚大,颇为深广,两列黑色圆柱撑起了堂道:“侄儿对吉良屋形知之甚少,更谈不上了解,不过通过宴饮,却是能查出些许端倪。” “且说与我听。” 见舅父朝比奈元长要考校自家,高师盛也不藏拙,将自己的看法,点评出口:“以侄儿浅薄观点来看,东条屋形殿为人风趣,有知略,喜勇士。粗疏武艺,仰慕文采,与之言谈,使人如沐春风,豪强倾折,国人争附,却是守成有余,进取不足。御下过於宽免,虽能养士,然恐难用也。” “哦,为何说他守成有余,进取不足?” “屋形殿入继东条,不过二三载,一直不曾听闻他有开疆拓土的动静,由此可见他志向不在扩土,当在保全家业。此回前往骏府,自家侧近多为随从,当也是为了避免东条家有人反乱宗家,是以,我说他守成有余,进取不足。” “为何又说御下过於宽免,虽能养士,然恐难用也?” “今日筵席,有两件小事让侄儿侧目。” “何事?” “其一大河内国纲屡次刁难於我,屋形殿多有不耐,然而却一直容忍未发,不曾加以斥责,是其能养士也。其二,我麾下郎党与三河众刀兵相见,屋形殿阻拦,其等多有悻悻,流露出不情愿的神色。令行难以禁止,是其不能用也。故此我称他,御下过於宽免,虽能养士,然恐难用也” 朝比奈元长老怀大慰,环顾左右,笑道:“吾家麒麟儿也!” 诸人拜服,“郡守族中,人才济济。” 松上信宗凑趣问道:“新九郎以为三河国内,人物如何” “大河内国纲言辞逼人,门第取士,但三河国众,皆以其为首,又能得屋形殿信用,想来能力当在柄持内政;松平信安,相貌堂堂,素来以善辩能谋,才思敏捷成名,然终其宴席,一言不发,虚怀若谷。反倒是中条秀隆看上去平平无奇,就连家传武艺,也是稀松平常,能入侧近当是占了门第的优势。” “山冈善次郎有壮气,青木免许怒斥大河内国纲,他闻言而怒,拔刀穷斗,败北后又愿虚心求教,当是为耿直武士。” 山内通判听完,不由抚掌欢喜,道:“乡佐能不骄不躁,客观评赏,已有名武士的三分风采,三河莽夫尽是庸碌之辈,与我远州英才相比,简直天壤之别,吉良氏必然是我骏府囊中之物了!”州郡品评武士,多为互相贬低,吹捧同乡宗亲,山内通判也不能免俗,但所说也确实如此,吉良氏在骏府三番两次的打压下,已经是无力反抗了。 朝比奈元长笑了两声,调换下坐姿,问道:“新九郎匆忙赶来郡治,当不会只是为了,来叙舅侄情谊,可是治下豪猾不驯,来求助於我?”朝比奈元长这些年来,屡任地方,又是搜刮国人钱财,编练旗本,又是参与政务,不假思索就猜出了自己外侄来见自己的真实意图。 高师盛从怀中取出一沓文书,请小侍代为转交,说道:“并非如此,而是本乡富商长田氏愿意投效舅父麾下,此回特意捐奉钱粮,以助郡中救灾、练兵!” 朝比奈元长略扫一眼,清单上除了钱粮若干外,还有铁炮十杆,大铠三副,太刀三十,抚须言道:“还算他家识相,既然有奉公之心,我自会向骏府向其兄弟二人请功。” 待又往下看了几眼,正是十余份乡内豪族的罪状,起初还不以为意,只当是自家侄儿要求自己做主,待看到三沢左兵卫那份‘妖言’罪时,勃然变色。 平安以降,言论重罪共有四种,分别是:诽谤、妄言、巫诅和妖言。除了‘诽谤’之外,其他三个罪名,动不动就要处以‘族刑’,也就是‘诛族’。因其刑罚之重,且又是言论罪,所以此类罪名,又与杀人放火,举兵作乱,这样有确凿证据的逆举不同,都是‘因言获罪’,根本没有什么确凿证据可寻。 换而言之,也可以理解为,说你有罪就是有罪,说你没罪就是没罪,也是因为这种由官吏一言而决的特点,常被酷吏权门拿来滥用。 最为出名的‘妖言案’便是鸟羽大王时期,淫秽后宫的‘妖狐玉藻前’一案。 民间传说,“玉藻前”本是鸟羽大王最为宠爱的嫔妃,由于其天生丽质,甚至被誉为“自体内散发出光芒的贤德姬君”。 也因此,鸟羽大王特赐名号,称为“玉藻”。然而不久以后,鸟羽大王便得了怪病倒下了;大臣们因此开始怀疑玉藻,并暗中对她进行了占卜。结果,玉藻的正体:九尾妖狐暴露,她便逃离京城,躲避到东国地方。 与此同时,御体康复的天皇恼羞成怒,发出了追讨的敕令。上总介和三浦介奉命行事,终于结果了玉藻——然而,她的野心和执念仍然以杀生石的形态保留在那须野,时刻等候着下一个机会的到来。本文将其看作妲己之裔。 但实际上所谓“玉藻前”即是鸟羽大王的的宠妃藤壶女御,“执幼主三代之政”的白河院驾崩,鸟羽上王衔恨自己的中宫藤原璋子品行有亏。 即与自己的养父,鸟羽大王的祖父白河法院有染,御废其中宫位,改立藤壶女御为后。 藤原璋子随即做出反击,联络自己的异母兄为太政大臣藤原实行(三条家祖),同母兄姊有权中纳言藤原通季(西园寺家祖)、左大臣藤原实能(德大寺家祖)、大炊御门家藤原经实夫人公子(二条天皇外祖母)。 带兵包围鸟羽殿,声称受宫人举报,藤壶女御以妖言诅咒鸟羽大王暴毙,并声称其是妖狐幻化,威逼王上将之流放东国,随即又不安心,授意人派兵将之杀死。 但好景未尝,鸟羽上王开始院宣执政,统率廷臣,重新起用被白河院罢免的藤原忠实,不仅将忠实之女藤原泰子(高阳院)立为皇后,还宠爱藤原得子(美福门院)。藤原璋子一门由此被鸟羽院疏远。 近卫王登基后,玩弄妖言,试图巩固中宫位的藤原璋子,也身陷得子诅咒、日吉社诅咒、广田社巫诅咒这鸟羽朝的三大后宫诅咒。 最终失去权势的璋子,于康治元年(1142年)在仁和寺法金刚院出家,被迫削发为尼(因而又称仁和寺女院),法名真如法。 贵如一国之母,尚且落得如此下场,被牵连的宫人不是服毒自尽,就是被族诛。 朝比奈元长看过罪证之后,第一句话就是,“右兵卫可知‘妖言’罪名之重?”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永禄元年 第五十五章愿作鹰犬惊狐鼠,难见天下至泰平 高师盛不但家学渊博,而且久任门下捕盗一职,朝比奈元长不信自己这个侄儿,会不知“巫诅妖言”之罪的分量。 此罪落实,必然要株连百人不止,他虽然是东海名将,却也从来没有在战场以外之地,去谋害如此之多的性命,故此不叙亲情,改称高师盛右兵卫的官职,肃容相问。 “知道。” “那好!本郡问你,书状中告发诸多罪名,究竟是确有其事,还是你因泄私愤,谋取私利,而授意门下徒众,故意捏造诬告?”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才刚上任一月,就发现乡内有人阴谋作乱,明摆着,其中必然内幕,说完便让小侍将这些罪状,分别传阅堂内众人观看。 高师盛面不改色,答道:“三沢左兵卫猖狂不法,横行乡里久矣,滨名大人与之互为邻里,自然是知晓下吏所言非虚,此回骏府德政令颁下,便是此贱役带头抗拒,串连豪猾,试图煽动一揆作乱,本乡军役众长谷川元忠、隼人父子,因在乡中威望甚高,故而也在其拉拢之列,然世受骏府俸禄,不敢逾叛,遂表面假意顺从,暗中则向庄所通报消息,下吏斗胆,恳请郡守派遣旗本军势,诛杀此贱役满门,以儆效尤!” “也就是说此案与你无关?” “此人证物证皆在,郡守不信,证人现下就在廊外等候,郡守不信,可传唤前来,一问究竟。”高师盛顿了顿,继续说道:“且下吏来郡路上,还受到三沢左兵卫勾结的鬼面山长野党山伏的截杀,如非做贼心虚,又何必急于杀人灭口?” “何以见得长野党山伏便是受三沢氏买通!”朝比奈元长平静问道,但在坐之人,皆是其故吏,却是看出来郡守,实际上已是恼怒到了极点,什么人证?这种情形,谁还看不出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找人做伪证,难道比捏造罪名难上多少不成? “山伏中有一人,下吏侥幸认得。此人名唤净空,原本是乡中真言宗的法师,因犯律令,被刺配骏州安部劳城营,下山公干时为山伏劫持,据他口供招认,长野党山伏便是受其招雇,至於参与一揆的同党还有谁,待拿下了揆首,自然便就知晓。” “郡守大人,依下吏之见,不妨先传唤人证上堂答对。”松上信宗想了个折中的办法。 朝比奈元长手扶桌案,根本不予理会,品味了会儿高师盛这句话的意思,目光严厉,盯住自己侄儿,问道:“你此话何意?” “将其满门同党,捕入狱中,严刑拷打。三木之下,何求不得。”高师盛直言不讳,这么做的目的也是为了避免有人乞诉骏府,将事情闹大,引起地方豪右介入,以往不是没有过先例。 山内通判为人刚正,但不迂腐,并不介意,通过屈打成招的方式,来达到打击豪右,反而觉得仅以妖言罪,恐怕难以服众,蹙眉道:“三沢氏常有妖言,并假托鬼神,以图谶蛊惑人心,祝诅幕府崩毁,源氏栋梁断绝,且有乡中私斗争杀数人、屠宰牛马牲畜、偷放债贷、开垦不入名田、篡改匠屋账册等诸多不道之罪·····” 这些罪名中除了‘妖言’罪外,其他罪名并非完全捏造。但平心而论,又都可以说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全是些‘莫须有’之事。 乡中别说豪强间常有私斗,就是寻常百姓和村落之间,也会因为各种纠纷摩擦,演变成几十人,甚至是上百人的私斗,骏府对此种事的态度,一贯是,民不举官不究,甚至是民举官仍不究。 秽多非人群体,本来就是靠屠宰为业,这算什么罪名;开垦不入名田,基本所有豪族都在干,即便被发现也谈不上大罪;篡改账册这么隐秘的事情,外人怎么可能会轻易知道,一看就是风闻流言,加以编造的。 这里面,唯一称得上重罪的就是偷放债贷了。 骏府一直严厉禁止,民间私自放债,鼓励百姓向骏府借贷,除了官贷以外,只允许寺院、以及部分豪商有资格放债,作为交换,每年都要向骏府缴纳三成利润,才能保证不被查封质库。 就算全部落实罪名,也到不了诛族的地步,传扬出去,难以服众。 高师盛道:“请通判将平山豪族之罪状,悉数阅览。” 山内氏丰将众人手中罪状,全都讨要过来。仔细看过后,不觉触目惊心,见其上共罗织了三四十条罪名,当头第一个就是‘群盗三河’,而且还是村村如此。 也就是说,整个乡的百姓,或多或少,都跑去过隔壁三河国,伪装盗贼劫掠,这种事情,不但三河国豪族会来远江,远江的国人也会去三河烧杀劫掠,大河内国纲才会说,两国刀兵不断,子弟尽墨,恐难为友。 第二个是大井氏犯下的‘贼杀’,因为催缴年贡不得,便拔刀将村人给杀害了,虽然事情过去许久年,但乡里百姓,对此事无人不知。 第三个是滨名家屡次招揽亡命、隐匿田产,另有今年殴打村惣,纵火焚毁良民屋宅之事。其余豪族也都是劣迹斑斑,比起滨名家来,丝毫不逊色多少,甚至还有为了避免家名断绝,岳父与寡媳通奸的丑闻在内,等等诸罪,不胜枚举。 这些罪状,都非一家一姓犯下,每条罪状前面都有一个人名,即犯罪之人,其后是罪证,在后面边是苦主的名字。大致算下来,乡里豪右无不在其内。——也亏得净土真宗,有喜欢搜集豪族阴私不法的传统,不然还真未必能在,短短几天内,整理出这么多罪证。 山内通判怒道:“我巡捕江左多年,以往只道豪右奸猾,以武犯禁,未曾猜到一乡之地,便如此藏污纳垢!恳请郡守发兵,将这些豪猾逮捕拷掠!” 这便是高师盛为何,要山内通判看完全部罪证的原因,听他所言,只说罪证而不论‘妖言’,显然也是不信,针对三沢氏而捏造的罪名。不打算牵连无辜,杀戮太多,容易沾染业报因果,也没有要族其三属之意。 因为妖言罪的特点,常被战国大名们拿来诬灭大族,或以立威,或谋夺宛行。就如同降服武田信玄的信浓豪族的高远赖继,在天文二十一年,就因‘妖言’诅咒武田氏为由,被逼切腹自尽,由甲斐武士改名高远继宗,入继高远氏,明眼人谁还看不出来,这是武田信玄故技重施,将高远家吞并的手段。 手段虽然卑劣,但在座之人,过往风闻后,并没有觉得太过於惊讶,但今日亲耳听到,仍觉惊骇莫名。 滨名信亲更是惶恐出列,拜倒堂下:“末将有罪,对家中劣子疏于管教,竟使其犯下如此多罪状,请主公责罚!” 朝比奈元长虽然治军严厉,但对政务却很宽宥,国人为今川氏统治远江的根本,在场亲信无不是豪族出身,也要考虑他们的看法,仅仅稍加训斥几句,便就轻轻放过,转而严肃问道:“我儿欲为酷吏邪?” 自古酷吏,便没有几个能的好下场的,高师直、高师泰兄弟,便是室町幕府初年有名的酷吏,族灭豪右不计其数,就连副将军足利直义也受其兄弟二人侵害,行事酷烈,可见一斑,最终惨遭灭族时,天下人无不拍手称快。 “下吏常行民家,亲眼目睹之穷困窘迫,长谷川氏,国之军役兵众,家中仍旧衣不蔽体,面有菜色。问及何故,一为水患频凶,田无秋实;二为豪右侵盗,日益猖獗!国人骏府之柱石根基,不得轻动,却更不可放纵违乱,百姓黔首亦是骏府子民,当救怜国内凋弊之民。”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如果不能族灭三沢氏,消息传回平山乡,自己必然要受刺杀。 “你家亦属豪右!” “昔日为人子,今日为人臣。侄儿不愿为牛马驽力,庸碌无为,愿作鹰犬爪牙,替骏府惊骇狐鼠,穷罪豪猾,下吏恳请郡守发兵,剿灭三沢氏,以震慑东海,使盗匪自缚请罪!”言罢,高师盛免冠叩首,长拜不起。 ········· 初时听闻高师盛与长田家车队,前往郡治,三沢左兵卫心中还有些许疑惧,但一连多日,不见郡中派人传唤自己,过去问罪,自以为相安无事,仍带郎党,每日巡视川途。 因令制旧律,部落民聚落不得设立栅栏,虽然到了室町幕府,管辖日松,但三沢村还是没有认真的修筑什么像样得围墙,仅仅在修了一道人高的木矮墙,乡人备盗,部落民也是一样,毕竟三河来的盗贼,可不管良贱之分。 走累了,干脆就带人又回了匠屋聚饮,喝到一半,为微醉正酣的时候,三沢左兵卫对左右说道:“乡佐自以为出身名门,族氏显赫,贵重东海州郡,一上来就指手画脚,然而却不知道,地方有地方的规矩,稍一露怯,便就被乡里的豪族欺到头上,回来见到之前颁下的德政令,没有一样落实,怕不是要被当场气死,武士跟武士也是大不相同了!” 能陪他饮酒的,都是心腹,当即有胆大的起哄道:“武士再不济,也比咱们这帮子贱民强之百倍,要我说,左兵卫你不妨好好孝敬孝敬那个新来的乡佐,说不准也能混成个武士老爷,再不济脱了这身茶衣也是好的,俺们发迹,可就全指望你了!” “武士?”三沢左兵卫晃着酒盏,不屑道:“有几个武士能比的上咱们吃用得体,莫要看不起自己身上的茶衣,正是这件鼠皮,才让你我活的像个人。” 又指着屋外对面,整齐的屋舍,说道:“除了几家国人自己住的宅邸,有哪家村落,比得过咱们?别看咱们不种地,日常吃的再差,也总吃得上一天两顿干饭,别说乡里村人,就是长田家的奴婢,也不见得每天都能见得到稀粥。” 有人凑趣,接话道:“可不是嘛!别说下人了,就是亲儿子也未必吃的上!”左右闻言,无不哈哈大笑,往常部落民去长田家帮闲,总会被那个‘食铢鬼’借故克扣工钱。 有常去武士、豪族家帮闲,略微了解一些底细的,亦然说道:“武士、国人也就是看着风光,除了有实权的大名主,如今川、朝比奈家以外,其他的不过都是骏府、郡守养在门下的走狗而起。平时既不得自由,还要受律法约束,村民挤兑,空有名声,过得不如意的大有人在。长谷川家据说还是河内国长谷川党魁首的末裔,现在过得怎样,连名田都丢的一干二净,整天靠跟一帮泼皮无赖,给人帮闲过活,和咱们也没什么区别,说不准再过几年,就得变成‘非人’,搬来咱们村住。” 三沢左兵卫叹了口气,说道:“如今这个世道,无论武士、百姓皆不易也。乡里村人就不说了,咱们村还算好点,远江国好歹这么多年没有见兵开仗,你们不用服兵役,我跟着去左卫门大人,去三河国运过几次军粮,那些受了兵灾,无家可归的黔首百姓,甚至落魄武士,为了一口饭吃,或插草自卖为奴,或卖妻卖女,种种凄惨可怜,大家说到底,都是前世作恶之徒,身份贵贱又有什么两样。” 说道因果业报,周围朋党少不得也是一阵唏嘘,不知道上辈子造了多大的孽,才投胎乱世,也不知道各家大名前世都是什么精怪变得,能享受这么大的福报,或者凶恶如鬼。 他接着说道:“还有朝廷的百官公卿和幕府公方,更是不容易。自应仁之乱后,公卿连一日三餐都难以为继,又因律令,无诏不得出京,听说有穷困到头的,不但卖官粥爵,竟然还有把女儿卖去游廊接客,来补贴家用,甚至风闻,官家后妃中也有人半掩门牖,干皮肉生意。每次京都兵乱,幕府公方必然仓皇逃遁,在近江各家大名、国人之间,来回乞食······这哪里还有天下人的模样气度,也不知三好修理大夫,能不能挟持将军,讨平天下。” “乱世人命,微如草芥,咱们能混个一日两餐,妻儿周全就该满足了,真当了良民、武士,沾染因果业报,难道还有什么好结果不成?” 满座朋党,跪坐席上,都齐声叹气:“也不知道,死之前能不能看见,这世道天下泰平!”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永禄元年 第五十六章族灭一姓威豪猾 三沢左兵卫虽然争强斗狠,但毕竟在东海道内奔波多年,对天下局势还是了解一二,一番话说下来,倒是称得上中允二字。 如今时政局势,可以说有点见识的人都能看出来,只可惜,方今天下大名割据,混战不休,豪右横行,无论关东还是西国的大名,多半精力,都放在了争夺领国和钱粮上,幕府弊政积重难返,有望革鼎维新,扫平天下的,目前只有刚刚一统近畿的‘京都副王’三好长庆。 见他感慨完了,有朋党问道:“天下离泰平,还早着那,倒是那个乡佐回来后,咱们该怎办?” “他要是识趣,不来找咱们的麻烦,就送些钱粮给他,在派点人手去庄所服劳役也就是了。” 这也无怪三沢左兵卫轻忽大意,实在是谁也想不到高师盛竟是想要将他家灭族。毕竟二人的矛盾,也不过是庄所集会上的口角罢了,而且也没有向豪族一般,阻碍乡里赈灾,甚至是武力驱逐代官,不管是谁,恐怕也不会觉得,他的所作所为,有何大错之处。 如果高师盛真像他所说的那样——仅仅是个不知世事的名门子弟,那最终就算诉讼打到骏府,也无非是赔偿些钱财,就能将这件事就此一笔揭过,高氏关东名门,三沢家在关东部落民中,也算‘望族’,同样人脉深厚。 只可惜,高师盛是一个有“大志野望”的人,他盯上的不仅是三沢氏的家产,还有聚落中二百来户的部落民。生此战国乱世,即便不为了‘大志野望’,作为代官也该聚众结党,弹压治下的不法豪右,聚众除了需要钱粮外,最重要的就是人口丁壮。 钱粮可以巧取豪夺,但青壮劳力不会凭空出现,豪右国人或许可以容忍,损失些许钱财,但却绝对不会把自己控制的人口,拱手相让,高师盛现下没有能力,也没有胆量,去跟真正的武家地侍争夺良民,那就只得退而求次,夺取三沢左兵卫手里的部落贱民的控制权。 ······· 就在三沢左兵卫与朋党饮酒之时,上百名披甲执锐的旗本足轻,已经冲向没有防备的部民村落。 带头的是三个人,一个是滨名信亲,一个是山内通判,最后则是谋划灭族的高师盛。 足轻中有一小半是滨名信亲从郡治带来的旗本队,剩下的则大多是本乡中的豪族郎党。滨名信亲以‘三沢氏盘踞乡里,郎党众多,一向轻剽悍勇,另有诸多亡命盗贼,藏身村落,兵力不足恐难以全靖’为理由,亲自出面,抽调乡中滨名、石松、大井三家为首的国人众派兵协助,高师盛则由长谷川、长田两家召集郎党随行,护卫自身的安全。 守门的几名部落民,见上百足轻气势汹汹的杀来,不觉愕然惊诧,还从来没见过如此多的盗贼,敢於光明正大的洗劫村落,有机灵的认出足轻靠旗上,滨名家的左三巴纹,醒过神来,恐怕是祸事临门,连忙指挥着要关闭大门。 滨名信亲拔刀直指,叱喝道:“贼众胆敢负隅顽抗,谁与我将之拿下!” 旗本中长臂善射者有两人,一个是蒲原氏清,擅用弓矢,一个是伊达宗纲,擅投铁矛,二人奉令,拨马齐头先进,此时足轻队离村落大门尚有数十步距离,步行的来不及赶上,便见蒲原氏清抽箭在手,张弓劲射,正中左侧试图掩门的部落民,中箭者捂着伤口,惨叫连连。伊达宗纲抄起挂在马鞍旁侧的一杆短柄铁矛,呼啸飞掷,铁矛势大力沉,贯透前胸,将之当场毙杀。 剩下部落民见状,慑惧万分,哪里还敢在多呆,掉头就往门内跑去,沿途大呼小叫,提醒村人闭门自卫,闻得警讯,村里立刻有人拉动撞钟,示意有贼闯入。 山内通判见以夺下门砦,对滨名信亲说道:“三沢氏郎党虽众,但村落中多数皆为良善,今次捕贼,乡里杂兵甚多,军纪松散,飞驒守当速战速决,务使其骚扰良善人家,郡守虽命我为军目付,监阵行法,但须知,纵斩劣卒亦难赎其罪!” 滨名信亲点头,说道:“正该如此!” 这番话,不但是说给滨名信亲听的,更是警告跟随两侧的豪族,果然石松丰久等人无不冷汗连连,惶恐至极,怎么也没有想到,才过去半个月,横行乡里百余年的三沢氏,就突然要被郡守发兵剿灭,一边揣测不安,一边看向站在山内通判身旁,面无表情地乡佐高师盛,暗道此事必定与对方,脱不了干系。 他们所料不差,正是高师盛最终说动郡守,朝比奈元长身为今川氏谱代众,对国人众的违法之事,不做惩处,却又不能将之,全部一网打尽。最后没有多做考虑,便同意了‘族灭一姓,震慑豪猾’的策略。除此之外,也是因为郡里缺乏钱财,本来他是打算派兵勒索长田家,但长田家主动献上钱粮,却是没有借口,再去抄掠。 同时,朝比奈元长不是姑息纵容奸佞的人,正如高师盛所言,族其贱役不为罪,,於是拨点足轻三十人,使军中足轻大将滨名信亲统领,高师盛为副,山内通判为目付,急驱乡里,按照诉状上的名录,捕拿问罪。 山内通判一甩袖袍,按刀直立,吩咐侍从展开郡令,指派吩咐道:“飞驒守,请你带人收捕三沢一门。右兵卫,请你带人入内监察不法,若有贼配军敢於寻衅滋事,我允你先斩后奏!我与各位国人在此,等候二位归来。” 滨名信亲、高师盛齐声应诺,各自带人分头行事。足轻杀入村内到现在,百十人呼喊叫嚷,动静甚大,早惊动了不少村人,加之听到门卫高喊,许多人家都推动栅栏,堵塞道路,持弓擎枪,三五成群,躲在木障后面聚众自保。 部落民村落受制律令,不得设立围墙,但数百年来,也有一套独属于自己的备盗方法,房舍皆是连栋平屋,高近丈於,巷宽十五步,若有盗贼闯入,只需合拢各处栅栏,登高防御,便就足以守卫,而且反应迅速,从示警到戒备,不过片刻。 部落民蓦然见到这么多甲胄俱全,凶神恶煞的足轻闯入村中,心中惶恐自不必说,有的人甚至胡思乱想,以为是骏府要派兵屠村,一时间妇孺拥泣,哭声震天,而青壮则是登高射箭、投石抵抗足轻进入。 高师盛一进巷道,没待表明来意,迎头就是一阵矢石迫下,还好他今番穿着大铠,没有受伤,狼狈后退,躲在木牌长楯后面,大声喊道:“乡亲们勿要慌张,我乃是本乡乡佐高阶师盛,三沢左兵卫抗拒骏府,企图煽动一揆作乱,今郡兵以至,诛强灭暴,尔等只须紧守门户,莫要从贼顽抗······” 还没说完,左右两侧高屋,又是扔下一阵投石,逼得高师盛等人抱头后撤,不敢再前,显然这条巷子的百姓,不用他来担心安全问题。 相比起高师盛等人来,劫掠刁民多年的军役足轻们,就要老练许多。各家武士麾下足轻俱皆长枪在手,抽刀出鞘,硬顶着矢石,恶狠狠地扑上前去。胆弱的部落民,直接一哄而散,逃回家中;胆壮的悍勇之徒,死战不退。一时间,呼叫连连,厮杀不断。 高师盛领着青木大膳、北庄万次郎师徒等人,带着长田盛氏、长谷川隼人两家精选出来的悍勇郎党,一路快步奔行,大多数巷弄都防备完好,也有少数几家没来得及关上栅栏,或者被足轻攻破防守。 刚刚路过一条尸横遍地的巷弄,就听见远处传来几声凄厉的哭叫声,他皱眉说道,挥手命令身后跟随的两名郎党,道:“进去看看,只准抢东西,不许杀人放火!” 这是高师盛的底线,这些部落民将来都是他赖以立身的本钱,虽然现在看来,就算是剿灭三沢一门,这些部落民也只会仇视自己。战国乱世,想不杀人放火就做成某件事情,根本就是物语怪谈,足轻们人取百姓,百姓落狩败兵,正如三沢左兵卫所说,无有善恶对错,世人都是前世作恶之徒,今生才要受此修罗杀劫,因果报应,无不应证。 他不会虚伪的否认,自己不曾预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他更不会说什么要去改变这个,光怪陆离,人鬼妖魔,混为一体的战国乱世,他早就忘记了自己前世的过往,只知道自己今生乃是远江国的高氏相马新九郎师盛。 自知者明,他不是个聪明人,但是他自知,自认为没有这个本领去改变天下,那就随波逐流,去改变自己,让自己去适应这个世道,他相信自己一定能活到最后,见到天下泰平那一日,然后含笑老死於床榻,在儿女子孙环绕中,咽下最后一口气。 小野忠明跑了回来,道:“乡佐!出事了!”这个上野和尚,面目狰狞,似是会想起了自己在长年寺中遭遇过得悲惨。 “怎么了?” “石松氏的郎党,一个武士杀了人。” 怕什么来什么,高师盛心里陡然一沉。他故作沉静:“带我去看!” 巷道里,房舍内,一片狼藉,窄路上杂兵来往抢掠,见到院子、长屋就冲进去。翻箱倒柜,东西扔得满地都是。路过的一个院子里还住着人,一对老夫妻,缩在墙角,老头搂着被乱刀杀死的儿子,闭目诵经,老婆子冲着正在翻找钱财的足轻,嘶喊着哭叫:“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但面对明晃晃的刀枪,却是不敢冲上去。 高师盛停下脚步,问道:“是这家么?” “不是,我刚刚问了,他家也是三沢家的同党,并且鼓动村人反抗。” 高师盛对这套说辞不置可否,他能胡乱诬陷,自然足轻们也可以,不至于为了一个死人,去火并一伙友军,虽然他对这帮子杂兵的行径,很是不屑,但慈不掌兵,义不掌财,这也是山内通判为何不愿意自己带人,进来监督军法的原因。 同时也是要让高师盛好好看看,因为他的诬告,会死多少人,用现实惨状,告诫他谨言慎行,不要滥用刑罚。 这是石松家负责攻打的区域,所以人取后的钱财,也只归属于石松家所有,一路上只看到打着石松纹的足轻,当高师盛赶到的时候,负责指挥的兵曹伊达宗纲已经先到了。 两名足轻把行凶的武士按倒在地,一侧角落,是一家三口伏尸痛哭,让高师盛想到了‘宗论’案中,哀求自己严惩凶手的云寿尼母女,心中愧疚,装着视而不见。 见到高师盛过来,伊达宗纲连忙恭敬行礼,不但是高师盛代军目付的身份,更是伊达氏在骏府中的家格官途,远逊高氏的原因。 骏河伊达氏为伊达氏分流之一,建武新政时,家祖伊达景宗加入足利军,得封骏河山名庄,御家人伊达藏人五郎,也曾跟随今川范国与奉行人一起,围绕在地武士的知行的诉讼中活跃着,但比较离奇的是,伊达氏一直没能受到骏府信用,地位远不如,后来才迁入远江,甚至还对抗国今川家的高氏。 “左卫门大人,出了何事?”高师盛与他都在骏府奉公过,彼此多少有过交际,所以一上来没有喊打喊杀,而是先装作不知,喊着对方的通名,客气问道。 “下吏监管不力,使得部下出现滥杀无辜之辈。”被滥杀的何止这一人,伊达宗纲避重就轻的说道:“此贼,淫奸不允,杀死人命,我正要等战后,将之扭送军法待罪。”实际上若不是上野和尚带人闯入阻拦,这一家四口,恐怕早就被屠戮一空,掩盖罪行。 高师盛转头看去,果然死者是一名年轻女子,何止衣衫不整,简直快要被拔了个精光,不由拧眉怒道:“此等禽兽之徒,何用通判审问,来人於我,斩其头颅悬挂旗杆,以示警於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永禄元年 日本战国二十四大孝 第一孝:铁炮向父 第二孝:放虎入河 第三孝:二阶崩坏 第四孝:挫骨扬灰 第五孝:浮田快婿 第六孝:具房孤儿 第七孝:蝮蛇毒子 第八孝:母寝目犯 第九孝:父首半万 第十孝:侍寝杀主 第十一孝:送父入瓮 第十二孝:令正替死 第十三孝:认王作父 第十四孝:早秀无双 第十五孝:照料孤寡 第十六孝:虽迟但到 第十七孝:天正慈孝 第十八孝:表里比兴 第十九孝:三姓家奴 第二十孝:立墓囚信 第二十一孝:唯犬裹切 第二十二孝:竭诚孝父 第二十三孝:三子并父 第二十四孝:弑弟立敌 昨天看到某站威廉,发的二十四孝,整理一下,仅供娱乐参考。 大家可以猜猜都是那些孝子贤孙,以及还有那些暴孝如雷的事迹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永禄元年 战国二十四孝 第一孝:铁炮向父 第二孝:放虎入河 第三孝:二阶崩坏 第四孝:挫骨扬灰 第五孝:浮田快婿 第六孝:具房孤儿 第七孝:蝮蛇毒子 第八孝:母寝目犯 第九孝:父首半万 第十孝:侍寝杀主 第十一孝:送父入瓮 第十二孝:令正替死 第十三孝:认王作父 第十四孝:早秀无双 第十五孝:照料孤寡 第十六孝:虽迟但到 第十七孝:天正慈孝 第十八孝:表里比兴 第十九孝:三姓家奴 第二十孝:立墓囚信 第二十一孝:唯犬裹切 第二十二孝:竭诚孝父 第二十三孝:三子并父 第二十四孝:弑弟立敌 昨天看到某站威廉,发的二十四孝,整理一下,仅供娱乐参考。 大家可以猜猜都是那些孝子贤孙,以及还有那些暴孝如雷的事迹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永禄元年 第五十七章族灭一姓威豪猾(中) 那名武士闻言大惊,奋力挣扎,想要开口辩解,直接被青木大膳斩杀刀下,鲜血从腔子中刷的一声,血如泉涌,溅射在附近足轻的甲胄、斗笠,房间附近摆设上,无头的尸体,魂灵似是还未完全往生,仍旧无意识的抽搐着。 伊达宗纲没想到,竟然一言不合便就拔刀杀人,他本以为那武士最多挨上一顿棍子罢了,不由呐呐无言。 处死这名地头武士,并非是因为单纯违背的军令,更多的是用来警告地方上的国人。 高师盛说道:“劳烦兵曹约束部下,不要在有此类恶事发生!”巷弄里的杂兵,看到被竹竿高高挑起的人头,不觉慌乱,连劫掠也停了下来。 此时方才在匠屋内饮酒的三沢左兵卫,闻听人报,丢下酒盏不敢置信,抓住来人衣领,吼道:“你说什么?郡守派兵屠村?” 随后,一把推开那人,对着旁边慌作一团的郎党,喊道:“快快快!回屋拿上刀枪,关上栅栏,准备抵御!”因为常与豪右争斗的关系,村中私藏了不少甲仗刀枪,都存在匠屋的夹壁墙内,在郎党帮助下,三沢左兵卫刚穿好胴兜,便见滨名信亲带人出现在远处的岔路。 见到栅栏还未关笼,最前方打头阵的军役杂兵,立刻呼喊着,发起冲锋,想要夺下栅门,有几个还在门外的部落民忙上前阻拦,双方厮杀一处。 三沢左兵卫顿时失色,隐约猜出了为何会被郡兵围剿,四五名部落民三步并作两步,蹿上房顶,手上没拿弓箭,干脆举起压在房顶上的木石,向下方抛去。这些木石粗大厚重,怕不是都有不下十几斤沉,足轻众不敢上前硬抗,纷纷后退。 烟尘扑腾中,三沢左兵卫趁机让人掩护手下撤回,关上栅栏,大喊道:“飞驒守你我也算旧交,难道真要赶尽杀绝不成么?”他只是粗莽,并不傻,见对方带兵杀来,心知自家必死无疑,也不抱有什么侥幸,却是想试探对方口风,能否放过自己妻儿老小。 滨名信亲恨他多事,连累自家也被责罚,一挥刀,队伍后列弓手上前,向着道路两侧的房顶,猛射出一阵箭矢,压制住房上敌人,杂兵们两两一组,抬起跌落在地上的长木柱,冲撞栅栏。 栅栏后的部落民,大多短衣束袖,也有七八人卷腹在身,或执长刀铁棍,或持木棒竹枪,拼死阻拦,几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横七竖八倒卧巷口,两旁有人嫌碍事,拖着腿直接扔到了左侧的污水沟里,这些都是,刚才没来得及,逃回栅栏内的部落民,寡不敌众,被乱刀斩杀在大门口。 巷口供奉着的镇压牲畜怨念的佛龛,在刚才的打斗中,也被捣毁。佛像也被砸的粉碎,只剩半个脑袋滚落在供案下,看不出是那尊佛陀,用来盛放香烛的供桌,也被在混乱中也被撞翻,香灰、贡品散落遍地,任人践踏。真应了那句俗话,泥胎雕塑遇盗贼——自身难保。 蒲原氏清带着两名披挂大铠的武士,自视勇武,踩着旁人搭过来的香案,就要翻上房顶厮杀,替外间众人打开局面。 站在后方指挥的三沢左兵卫,呼喝两声,左近四五条枪棒从周围集合过来,奋力戳刺,爬墙围攻的三名武士丝毫不见胆怯,挥刀猛斫,刀来枪往之间,就有一人坠落摔下,生死不知。 见攻势受阻,足轻弓手连忙张箭攒射,栅栏后的部落民,俯身躲避过后,也不甘示弱,也纷纷解下腰间的绳索,系住碎石,不停向外抛掷,阻拦对方进攻。 只听弓手队中,也是一声惨叫,有人躲避不及,被石块砸中受伤。 指挥围攻的滨名信亲,训斥鼓舞,一面驱使部众,冒着锋刃猛力撞门,另一面让人继续攀墙而上,留下竟然要两面夹攻。 方才带头攀墙的蒲原氏清和另一名武士,已经冲上门户板墙,带人跟防守的部落民捉对厮杀,蒲原氏清躲闪房下晃动的长枪时,一个不慎被对手划伤了手臂,这反倒激起了他的凶性。右手持刀砍翻一人,左手夺住对面刺来的长枪,一较劲直接将对方硬生生拽到眼前,拿头狠狠撞了过去。 他头覆鬼面大兜,只听“砰”得一声,鹿叉状的鬼角直接把那人撞得脑浆迸裂,一声未吭,横死当场。 须臾间,连杀二人,鬼面兜上又沾满鲜血,愈发显得凶狞可怖。 “威威威!哈!”前来围剿的足轻呼喊恐吓,他们都是久经作战的兵卒,武艺胆量比没见过世面的秽多非人,强上太多。 三沢左兵卫,见那鬼面武士身手了得,不顾危险的挥舞长卷大刀,翻身爬上房顶,顺着板桥一路奔来,要亲自助阵,激励士气。部落民虽然吓得连连后退,但也知道若是被其打破栅栏,自己这些人绝无幸理,还是咬着牙稳住阵势,和敌手小心较量周旋。 只是人数差距,实在悬殊,很快就被杀进院中。被困在栅栏后的部落民,不愿束手待毙,有两个心怀死志的干脆撸着袖子,翻身跳下房顶,抽刀直取后方,那身边无人、防备空虚的滨名信亲,要与他同归于尽。 两人跳下来,翻滚爬起身,还没站稳,就被早就等待已久的弓手,乱箭射死。滨名信亲趁势让人,一鼓作气,撞开栅栏木门,后方武士仗着甲胄坚固,挥刀扑上,将试图反抗的部落民尽数砍翻。 三沢左兵卫带着房顶上的同党,且战且退,最后顺着一条矮坡跳下。 刚一落地,兀自听到滨名信亲,大声喊道:“三沢左兵卫散播妖言,祝诅幕府公方,企图煽动一揆作乱,罪无可恕!郡守有令,诛杀其满门老小,以儆效尤,尔等从党切莫自误,还不赶紧将他擒下,戴罪立功!” 三沢左兵卫听到这句话,不禁惊楞在场,万没想到,会被扣上这等大罪! 一起跳下来,追杀的蒲原氏清趁他分神,挺刀杀来,旁边的部落民挥动铁棒拦救,恰打到刀身,只听“嘡啷”一声,将蒲原氏清手中的太刀砸成两段。蒲原氏清被震得手臂发麻,忙闪身避开,胡乱挥动的碎金铁棒,倒退两步,回到道路上,叫道:“列阵!上枪衾!” 匠屋附近的空地,常用於屠宰牲畜、晒制皮革,宽敞开阔,正适合长枪列阵突刺,滨名信亲带来的除了军役杂兵,还有那二十名训练有素的旗本郡兵,呼啦一声,排成前中后三排,步行武士手持太刀,防护左右,长枪晃动如林,没有鼓点,便由组头、兵佐呼喊口号,合着拍子,踏步向前压上。 跟在身后的军役杂兵,挥动刀枪,一间一间,不停闯入旁边两侧的长屋之内,有的住的是三沢氏族人,有的是宾客朋党,也不管捕令上有没有名字,只要敢反抗,都是一刀一个,接连杀了七八个人,将屋舍里的人全都驱赶出来,充当人质,逼迫对方放弃抵抗。 三沢左兵卫看到妻儿进落敌手,嗔目切齿,愤恨大骂:“诬告!诬告!滨名狗贼,你好恶毒的心思!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陷害我全家性命,我就是身死族灭,也要化作怨灵,跟你决不罢休!”说着,举起旁边石墩上一把不知谁掉落的太刀,猛力甩过去,枪林拨挑,直接将之打落在地。 “冤有头债有主!左兵卫你就是变成鬼,也别找错了仇人,我也是奉命行事,要怪只怪你执迷不悟,顽抗骏府德政令!”滨名信亲辩解道,怨灵之说深入人心,他也怕对方发下的咒誓,真的应验,死后纠缠上自己。 高师盛带人驰援,此时竹竿之上已是一连串的人头,细数下来,竟然有九个之多,其中两个人都挽着月代发髻,显然是武士身份。 其他的,倒也不都是杂兵的人头,遇到发动突袭的部落民,也是杀死,割了脑袋挂在上面,有这一长串血淋淋的人脑袋开路,所过之处,无论足轻还是百姓,都惶恐避让,不敢阻拦。 没有亲眼看见,三沢左兵卫跟郎党全部授首,他是决不能放心,斩草不除根,早晚都会后患无穷,谁能保证三沢家的郎党、宾客中没有一个、两个忠心耿耿,日后替三沢左兵卫一门报仇的,松平清康这位立克今川、织田,无敌于三河国的骁勇猛将,也是被仇家刺死,有此前车之鉴,由不得不小心谨慎。 高师盛赶到时,三沢左兵卫已经被再次逼迫到了一条小路,朝着自己这边且战且退,其余人或死或降,仅剩他自己与两三个亡命盗贼,仍旧挥刀死战,上前抓捕的足轻非但没能拿下,反而节节败退,似乎有力未逮,高师盛不禁嘿然:“飞驒守倒是菩萨心肠!” 滨名信亲号称郡中猛将,麾下足轻也不乏旗本郡兵。到现在没能将之拿下,多半是想要生擒活捉,交由郡守发落。 只可惜,这不是高师盛想看见的,伸手夺过一名郎党手中的长弓,沉气静立,力挽满弓,‘嗖’的一箭射出,正中三沢左兵卫的后背,力道之大,让其整个人的身形都有些站立不稳。 高师盛垂弓而立,正待让人上前将之拿下,猛听得对面三沢左兵卫闷吼一声,强忍着剧痛,骤然转身,举起身旁一块大石,朝着高师盛的方向便猛掷过来, 那大石挟带风声,迎头砸来,高师盛慌忙倒退了三四步,因为事情发生的太过於突然,没能稳住身形,要不是身后跟随的青木大膳,眼疾手快扶了一把,就要跌倒在地。 ‘砰’的一声巨响,大石砸到对面五六步远的空地上,三沢左兵卫早已经是强弩之末,却是虚惊一场,纵然如此,不止高师盛被吓得惊魂未定,负责指挥的滨名信亲也同样被吓出一身冷汗,若是郡守的侄儿死在他自己面前,回去断然是没有办法交代。 不敢再想其他,连忙催促麾下上前拿住敌手,长谷川隼人、小野忠明、北庄万次郎等人,各个奋不顾身,或去扑杀三沢左兵卫,或是挺身挡在高师盛面前,就连长田盛氏也拉着他向后退去,唯有青木大膳依旧沉稳。 北庄万次郎身法灵活,一竹枪刺中一名盗贼的要害,借助冲劲,将之挑翻在地。因承受不住人身体的重量,竹枪咔嚓一下,从中间应声折断,北庄万次郎干脆抛下半截断枪,拔出腰间的肋差,纵深扑跃,朝着旁侧的三沢左兵卫,便要挥刀猛刺。 三沢左兵卫嘶吼闷叫,一刀挥出,险些劈中北庄万次郎的脸上,还没靠近就被逼退回去。长谷川隼人冲到,拔刀猛刺。三沢左兵卫根本就不闪避,伸手把刀刃抓出,侧身抬脚猛踢,中了长谷川隼人的小腹。长谷川隼人到底是自己无赖架势,没有正经学过武艺,下盘不稳,直接应脚倒地。 三沢左兵卫见自己深陷重围,觉难有生路,直接扑向,撑着地面,想起身的长谷川隼人,将之再次掀翻在地。随即,两人在地上滚作一团。 三沢左兵卫双眼通红,胸口处的箭矢在扭打中被折断,鲜血激涌,半个身子都被染红了,因伤到了肺部,张口想要大骂,却只能发出嘶嘶的吼声,长谷川隼人仗着气力优势,压在他后背上,伸手想要去扼其喉咙。 被挣扎中的三沢左兵卫,一肘打中腹部,长谷川隼人吃痛,闷哼一声,整个人不由自主的蜷缩起来,滚落一旁。 三沢左兵卫按住地面,想要起身再战,旁边持枪,严阵以待多时的郎党和足轻,哪里还会再给他机会。纷纷猛力戳刺,将其牢牢钉在地面之上,因为失血过多,三沢左兵卫逐渐放弃挣扎,也不在动作,就这么直勾勾的盯住高师盛,面目狰狞骇人地死在乱枪之下。 饶是知道对方逞不了凶,高师盛也是眉头猛跳,被冷风一吹,遍体生寒,盯着对方的尸体,看好一会儿,方才醒转过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永禄元年 江户幕府——农兵节 富士山的积雪呀呦欸 富士山的积雪呀呦欸 富士撒嘿哟 山巅的积雪呀融化在那朝阳中 融雪她流向那呦欸 融雪她流向那呦欸 融雪撒嘿哟 就流向那富士山脚的三岛城 三岛的艺妓女郎呦欸 三岛的艺妓女郎呦欸 三岛撒嘿哟 艺妓女郎呀擦脂抹粉终无期 擦脂抹粉终无期呀呦欸 擦脂抹粉终无期呀呦欸 擦脂抹粉撒嘿哟 终无期呀客人们呀很为难 客人们很为难呀呦欸 客人们很为难呀呦欸 客人撒嘿哟 很为难呀地藏菩萨的石像 地藏菩萨的石像呦欸 地藏菩萨的石像呦欸 石像撒嘿哟 地藏菩萨呀脑袋瓜滚滚圆 脑袋瓜滚滚圆呀呦欸 脑袋瓜滚滚圆呀哟欸 脑袋瓜撒嘿哟 滚滚圆呀大乌鸦都要来歇脚 大乌鸦来歇脚呀呦欸 大乌鸦来歇脚呀哟欸 大乌鸦撒嘿哟 来歇脚哟欸岛田的俏女郎 岛田的俏女郎呀呦欸 岛田的俏女郎呀呦欸 岛田撒黑呦 俏女郎呀像融雪般溶于情 融雪她流向那呦欸 融雪她流向那呦欸 融雪撒嘿哟 就流向那富士山脚的三岛城 农兵节是神奈川民谣,出现时间应该是在小田原征伐以后。因为三岛城或者三岛町,是丰臣秀吉为安置随军妓女,专门筑造的一个大町。 虽然不清楚为何会成为幕府军的军歌,但整首歌曲轻快明了,恢谐气势,但听上去又更像是农民田间地头,劳作时唱的号子,并不压抑,反而让人感觉放松、愉悦。 感兴趣的朋友,可以去某站听一下up主德川家禛的视屏,真的很洗脑,抖腿。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卷永禄元年 第五十八章族灭一姓威豪滑(下) 长谷川隼人被人从地上搀起来,倒吸着冷气,但见高师盛面色有异,以为是嫌自家刚才无能,一瘸一拐的走到近前,请罪道:“小人无能,未能擒杀此贼,以至於失态家长面前,请家长赎罪。”另外四五个梭巡,没有上前合力擒贼的郎党、用心棒,也是惭愧,上前请罪。 高师盛尽管刚才受到惊吓,但面上还是保持镇静,并不怪罪,长谷川隼人这一声‘家长’称呼,算是坐实了双方之间的主从关系。自郡治回返前,朝比奈元长颁赐下一纸‘契书’,将他划为郡国众,允许他正式编练郎党众,负责纠察乡里豪右,长谷川隼人也得了一个兵佐头的军职,除了没有相对应的田产外,算是恢复了地侍的身份。 见三沢氏门下郎党、族人已然尽皆身死伏法,也已经将三沢左兵卫的妻儿擒获,他上前同滨名信亲见礼,道:“飞驒守,贼人以毙命,不能让通判久候,不如便请来验看罢。” 滨名信亲点了点头,没有答话,经过三沢左兵卫的身体时,犹自忖叹,不由多看了两眼,想道:“偌大家业,却是便宜了他人!” 他虽是骏府兵将,同时也不免生出,兔死狐悲之感,三沢氏以往在乡里与国人争胜,虽是秽多非人出身,但也算是豪右一流,不想只短短几日,就破家灭族,今日能灭三沢氏满门,来日未必不会断绝他滨名氏家名······ 国人豪族的悲哀,高师盛自不会去理会,他作为骏府谱代家臣,与主家的利益,早就紧密联系在了一起,扑杀豪强,本来就是职责所在,即便骏府知道号,虽不会嘉赏,但也不会斥责处罚。 这也是为何朝比奈元长没有多做犹豫,连骏府都不通报,便悍然族灭一姓的关节所在。 他生于武家之门二十三载,过往听闻不知多少显赫武家,败亡覆灭,今日真的断绝一门苗字,忍不住想起《敦盛曲》人间五十年之辞,不知将来自己,也能否避免身死族灭的厄运。 山内通判来的小侍带领着足轻,在匠屋空地前,清点着搜查出来的财物,至於被杀死的‘凶犯’,高师盛快步上前,将先前“搜出来”的罪证呈上上去,说道:“这是从三沢左兵卫身上的携带的一揆誓书!” 山内通判接过崭洁如新的誓书,两旁跟来的豪族,瞧瞧誓书,又看看三沢左兵卫血肉模糊的尸体,哪里肯信,高师盛禀告道:“三沢一门及於下乱党,尽数被下吏拿下。” 山内通判把誓书收入怀中,顺着他手指看去,看见三沢满门上下的尸首,微微蹙眉问道:“莫非一个活口也没有留下么?”却是不信,这些人都是负隅顽抗,才被杀死的。 “三沢一门自知罪孽深重,除了适才拒捕,被格杀当场的以外,妻小也都纷纷在屋内,自害身亡,交战激烈,没来得及阻止。”滨名信亲不动声色地答道:“其家中上下,皆入笃信鬼神妖言,凶悍轻死,宁愿坠入魔道,也不愿束手就擒。” 诸多豪族听后心底寒气大冒,手脚冰凉,若说一个两个,有胆量自杀的他们相信,但要说全都自杀,谁会相信。满地尸体中,不少都是被绳索捆得结结实实,别说不愿自杀,就算是自杀,又用什么办法自杀。 不过现在周围多是郡里派来的旗本,各家郎党杂兵,都被分散去村里各处把守,哪里还有人,敢多说半句。 武家争斗厮杀,主要断绝的是对方的家名血脉,虽然残酷严苛,但也有不成文的规矩,即便是延续上百年的血仇,往往也会保留战败者的庶子,或是更改家名,或是出家为僧,以示宽大,三沢氏虽然是贱役,但在地方上也属于实际上的豪右,理应受到这种宽大。 却没有想到,三沢左兵卫听到‘妖言’罪后,认定自家必然要满门断绝,不肯投降,家中亲属,都被被杀红了眼的足轻,全都杀死。却非是高师盛授意指示,倒也省的他在流放的路上,派人袭杀。 豪族信不信不重要,山内通判不去深究就够了。抬笔一挥,将拘捕状上的名字,悉数勾去,每勾去一个名字,便代表一人未经审问,就被私刑处死,整个过程,丝毫不避讳一二。 骏府虽然一再强调,不允许各郡妄起刀兵,不告而自相攻杀,但实际上远、骏两州郡守,派兵讨伐不驯服的小豪族和武士的事情时有发生,只要兼并来的土地,被划为骏府直领,且没有牵连到千石宛行的国人,骏府方面都是放任自流。 只不过,彻底断绝豪族血脉家名的事情很少见,多数都是减封改易。 待将拘捕状上的名字,全数勾完后,对滨名信亲等人,说道:“三沢一门,胆敢以妖言惑众,现以尽数伏诛,另外,还涉及到一揆同党在外,在彻底查清之前,你等郎党,仍要在此暂且把守此处,一个不许出入村落半步!” 三沢村是个大村,人口数百人,这次带兵过来扑杀的只是跟三沢左兵卫关系密切的几家巷户。大多数村人都闭门自守,未受到实质上的损害,但仍要留下人手看管,免得出现逃亡,或者聚众作。 高师盛提议说道:“通判,滨名大人带来的郡兵人手有数,倘若真有漏网余孽,半夜铤而走险,恐难制止,不妨以各家带来协从的杂兵为主,在留下一队郡兵监管,这样才能万无一失。” 石松丰久等人面如土色,汗如浆出,明知这是不怀好意,因没有人敢先出言反对,也只能唯唯诺诺,点头称是。 山内通判沉吟片刻,看高师盛的神情,不像是想将各家豪族,诓骗出去,然后一网打尽,便就同意:“确有道理,然各家国人也都算是有功之臣,不可孟浪无礼。”山内通判告诫道,在他眼里,这个后生晚辈行事作风堪称强酷,让他去监阵,就真的连砍了四名犯错的士卒,将人头悬在旗杆上,带着来回奔走,恐吓杂兵。 高师盛应道:“诺!”他也不放心杂兵的军纪,主动让长谷川隼人、小野忠明两人带着几名郎党一并留下来,监视军纪,最重要的是,看守住三沢家查抄出来的财物,去往郡里的路上,剿灭长野党山伏,郡里无钱支付购赏,干脆就允许他自由切取,三沢氏的家产。 滨名信亲骑马打头而行,两名郡兵随其左右,皆持流旗,后面辎车上满载尸首,各家豪族老老实实,排成一列的跟在后面,两侧都是旗本郡兵护卫,或者说押送更合适一些。再后面是山内通判整跟高师盛叙话,最后面则是青木大膳、北庄万次郎、长田盛氏等人押后。 连武士带足轻,一行五六十人,沿路呼喊三沢氏的罪名和下场,从乡道路过。乡道两侧田野里各家百姓,俱皆胆颤,跪伏在地,恭送他们离开,不敢抬头。听到脚步及车轮声渐渐远去,有胆大的方才悄悄抬起头来,小心翼翼的窥探,人群之中,有一个,黑漆大铠,身旁诸多甲士随行,昂首直行,可不正是一直以公卿打扮示人的高师盛。 有参加过庄所的集会的村人,敬畏说道:“之前乡佐所言,凡有豪右不法,必然派人拿问,当时只觉得他空口大言,却不想何止拿问,简直是网罗穷罪,往日耀武扬威的武士老爷,在他面前也跟囚犯一样,被押着沿辙屈行。”关东风俗,人如果踩到运送死人的尸车是大为不吉利的事情,而今天乡里的豪族,乖乖跟在运尸车后面,蹈矩而行,可谓丢尽了脸面,连往日畏惧他们的百姓都出言嘲笑。 ······· 高师盛将山内通判、滨名信亲二人送出乡界拜别,目送其人远去,才又领着几家豪族回了庄所,这一次却不是向之前那样,虚席以待。 自去堂上端坐,石松久秀带着国人众,坐在硬榻之上,面面相觑,猜不出这位新来的乡佐,还想干什么肆无忌惮之事。 高师盛自赴任以来,刚刚才过一月,开始的时候,他克己勤行,如在骏府奉公之时,兢兢业业,虽然断处‘宗论’一案,但仍旧不免有人认为,他是借助骏府法度,狐假虎威。借助长田家的财力,对乡中百姓施以小恩小惠,也不会让人过於畏惧,尤其是三沢左兵卫当众顶撞离席,却没有受到任何处罚,在参加集会的国人、百姓的口口相传下,不免被人认为,他是一个懦弱的人。 然而,都没有想到,隐忍多日后,如虎扑鹰击一般,将跋扈乡里百年的三沢氏这条豺狼,撕成粉碎,让人看到的不仅是深厚的武家身世,更是残忍暴虐的手段。 各家豪族再看向堂内,光线昏暗,高师盛的双眼,正对斜坠的夕阳,不禁染上了一层血色。进院之后,便有人将院门封闭,青木大膳独坐廊下抽刀擦拭,森寒的白光,不时借着刀身折射入堂内。 各家豪族刚一入座,便见发现座位前方的漆桌上,放着一封封盖有郡守铜印的状书,滨名信光拿起自己那份,鲜红的朱印刺得他一阵目眩,扭头看向主位,只觉得自己双手冰冷,但却冷不过高师盛的眼神,那眼神让所有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萧瑟的寒风中,卷动院中的竹林如波涛起伏,有些枯竹稀疏立在墙边。早就掉光了竹叶,唯余枯朽待死的干枝,亦随风摇摆,风竹瑟瑟,发出沙沙声响,充满庭院,争入耳中。 滨名信光努力让自己脸色看起来平静些,甚至能多出些感恩戴德的欣喜,勉强忍住心内里的畏惧,此时其余国人比他还要惊恐万分,有胆小的甚至已经抖成一团,脸色比死在乱枪之下的三沢左兵卫还要苍白。 滨名信光抖着手,将判状当归桌案上,双手虽然藏入袖中,但是却仍旧止不住的颤抖。 “滨名扫部少属……” “是,小人在!”滨名信光听到高师盛叫自己,慌忙膝行出列。 高师盛和善笑道:“扫部少属又何必见外,我与汝父同为郡臣,况且你我两家出源氏,以兄弟相称便好,若是没有疑意,看过后收好便可。”虽然两家同出源氏一门,但高氏是高阶朝臣一系,而滨名氏与大河内氏一样,都是源赖政的后裔,不过彼此间世代联姻,兄弟之称,也不能说有错 “是,舍弟见过大兄!”滨名信光福至心灵,急忙应承,退回自己的席位,将桌案上的判状小心折好,塞进怀里。知道自家这回算是逃过一劫,判书上的罪名,随便拿出来一条追究,也足够他切腹谢罪。 滨名信亲抢先一步下手,替高师盛将三沢氏满门诛灭,那高师盛自然也要有所回报,源赖政“鵺退治”后受领远江国六村之地,其中一脉改姓为滨名氏,繁衍至今,一族分为大谷、驹场、都筑、三天等地,成为湖北有名的武家,佐久城在被骏府改为郡治前,世代为滨名氏的本城。 凭借着这种显赫的家门和势力,滨名信光能够轻易逃脱律法制裁,但其他国人则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正当国人众以为就此了解的时候,高师盛示意北庄万次郎,将其他豪族面前的判状纷纷收走,而后旁若无事的讲述起赈灾事项,在座国人众神思不定,哪里还有心思听这个,不论听到什么苛刻的要求,都不敢反驳,一直谈到傍才被放归各家,任由他们揣度用意。 石松丰久看出了索贿之意,当晚便带着转让地契,以二十石上好水田,赎回了自家的罪状,其他国人闻讯后,纷纷上门用钱财、田产来求取宽恕。 三日后,经过郡守朝比奈元长的上书,在死无对证的情况之下,诸多“证据确凿”的情况下,算是彻底结案,负责审核的检非违使,见告发抓捕的高师盛出身谱代家臣,又是朝比奈元长的姻亲,自无阻拦之意,不仅如此,还将三沢村剩余部落民全部都要徙至骏河,匠屋改由远江其他秽多非人充入打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卷川中岛 第一章元服礼成转军争 对於武家子弟来说,元服代表真正意义上的成年,是公卿、武家中最重要的仪式。 霜降早过,时入深秋,原本忙碌整备乡道的劳役也被准许休沐一天。 平山庄所外,车水马龙,不停有人进院拜会,室野平三正坐在门口塾房之内,记录着来访者奉上的礼物明细,今日证弘院主卜算,乃是上乘吉日,於是便将高师盛许诺的元服冠礼,定在这一日。 元服之礼,由遣唐使引入,始于平安,盛行幕府,最早事例或许便是《大宝律令》中,对‘大学’体制的明确规定,要求‘三史博士’为门下传生行冠礼。后又以《仪礼》的《士冠礼》的始祝词“令月吉日,始加元服”,更名为‘元服礼’。 战国时期的武家元服仪式,已经不再像公家那样烦琐,但此次元服冠礼确实是大场面。整个平山乡里有头有脸的豪族、富户,或是家乡亲至,或是派了嫡子前来,在庄所的大广间内或座或立,肃然俭敦,围看二人修发。 元服的两个人各据独榻,皆直衣束带,身旁矮桌案放着折乌帽子,云架上摆着一柄伊势村正太刀,都是仪式中要用的礼器。 这两个人一个是长谷川弥次郎,另一个则是长田家转送给高师盛的小侍弥七郎。 担任理发役的是滨名家的少主滨名信光,因为是第一次替人剃头,手艺不精,也没有将前额刻意剃成月代,整个仪式便只是象征性的为两人割去一缕发髻,就退去一旁。 剃发最初并不是元服的必要仪式,但随着武家崛起,除了与公家作为区分,似乎月代头也可以更好的宣示武士的威严并与百姓做出区分。剃发主要是为了方便佩戴兜鍪,由于传统的平安大兜造型的原因,留发容易在激烈的战斗中可能会拉扯出发髻,给武士造成诸多不便。 这种原本底层士兵才流的月秃头,逐渐便在武士阶层流传起来,当然并非所有武士都会剃发,如高师盛在元服后便就将头发重新蓄养起来,只留着‘唐轮’样式的兵发髻。 这次的元服仪式,是有些不伦不类的,按照武家的惯例,男丁一般都是十二岁到十四岁左右元服,当然也并非绝对,某些情况下提前元服也并非不存在,但按照惯例来说,弥次郎正好是元服的年纪,而弥七郎已经十七岁,则显得略有些太晚了,两人坐在一起,颇为有些怪异。 这也反应出来,高师盛手下确实没有太多人手可用。 此次观礼,长谷川元忠作为祖父坐在大广间内次位,看着面前正在剃发的孙儿弥次郎,一种家名复兴的喜悦由然而生,高氏、滨名氏都是远江名门,能得两人主持元服仪式,好处绝非只有虚名而已,凡是来观礼的豪族富户,无不是携带重礼前来拜贺,仪式开始前,记录礼单的书役室野平三偷偷告知,银财就收了近五万钱之巨,还不算武家必须要陪送的太刀、肋差、弓箭这三样具足物。 虽然两人一起元服,但弥七郎还有一场收继仪式要举办,将他收为养子的正是大井氏家主忠朝,与之前武家打扮不同,大井忠朝如日却是光头僧服,法号观性院证朝。 武士出家实数寻常之事,只是他并非是看破红尘,主动落发修行,而是因为受杀害村人旧事,被高师盛勒令他前往善光院出家隐退,为死者祈求冥福,并收继自己的小侍弥七郎为养子,来继承家业。 整场仪式,唯有大井忠朝自己黯然垂泪,他并非没有嫡子来继承家业,但若是拒绝收继养子,谁又敢说他父子二人,那天夜里不会突然一起害了急病,共赴黄泉。当世武家,轻血脉重家名,收继毫无血缘关系的养子,继承苗字,倒也不是不能接受。他真正难过,却是自己一个信奉真言宗的武士,怎么就去了净土真宗的庙里当了和尚,死了以后,万一不能往生极乐怎么办。 善光院证弘院主慈悲,见大井忠朝这副吊丧似的模样,怕惹得乡佐不悦,帮着向旁人遮掩着说道:“证朝师弟幸得佳儿,心中欢悦有感而发,正所谓喜极而泣是也!” 听证弘和尚这么一说,被迫主家的证朝和尚哭的更加凄惨,又不敢真哭出声来,差点没被过气去,让在场诸人无不是心中戚然同情,若换了他们,也不见得会比对方强上多少。 看的石松丰久心中哀叹老友家门不幸,连着抽了好几口凉气,躲在自己女婿身后,勉强才平静下惊疑的心情,心中揣测,到底多少钱粮。田产才能填满首位座上,那位乡佐贪得无厌的胃口,不提三沢氏的家产已然进落其手,乡里豪族也是割让五十石土地,接过还是尤不满足,非要将大井氏一口吞下才罢休。 只不过,石松丰久猜错了,这回穷追猛打的却是他旁边,优哉游哉敲打折扇的长田利氏。原本高师盛秉承着‘过犹不及’的原则,既然已诛灭三沢氏,起到了立威的目的,也不愿再去恐吓其他豪族,以免加深他们的恐惧,反而不利于日后治理。 但长田家从头到尾,为他花费了五六百贯永乐钱,这回正是想收取一些利息的时候。於是长田利氏强烈要求,希望高师盛能够帮自己的族子弥七郎一并元服,并继承一家苗字,成为武士。 这个回报要求十分合理,自然不能无故拒绝,滨名氏高师盛得罪不起,石松氏又是滨名家的姻亲,最后主意只能打在乡中第三大的豪族大井氏身上,於是就有了以罪名相要挟,由证弘院主出面,威逼利诱大井忠朝出家,主动提出收继养子的事情,若是石松丰久得知真相,会是怎样的表情,是庆幸还是恐惧,或者二者皆有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见弥七郎已经象征性的完成理发仪式,大井忠朝抬起袖子擦擦眼泪,便来到房间中央,在自己养子面前跪坐下来,并从怀中取出家谱打开,将家谱高举向众人展示后,说道:“长田家的弥七郎!” 后者恭敬拜倒,口称:“拜见大井大人!” 大井忠朝压下心中的哀痛,正色道:“我得郡守元长公与师盛大人准允,在此正式收继你为平山大井氏之养子,并将家谱图系以及通讳‘朝’字传授赐下,我大井氏并非武家名门,但亦是追随过尊氏公,立下汗马功劳的奉公番众,还望你日后不负我大井氏的武名荣誉······” “鄙子定然会将大井氏家名,宣扬光大!”弥七郎行礼后,恭敬地接过大井忠朝递送来的家谱,而后在应诺声中,看着自己的养父,步履蹒跚的退回原座,手持念珠,闭目默念佛经,短短片刻,诸人分明觉得整个人的精气神,仿佛一下子老了几十岁。 整场元服到现在来说,只能算完成了一半,最重要的赐名与加冠还没有举行。 高师盛踞坐胡床,见收继仪式完成,起身说道:“长谷川弥次郎、长田弥七郎,受汝祖父元忠大人、汝家长利氏先生委托,在此主持你二人的元服冠礼,将我偏讳‘盛’字与新通名,赐予你二人领用,望你二人日后竭诚奉公,义理存身!” 两人接过旁侧小侍送上的两张书写着名讳的宣纸,将之举过头顶,弥次郎的那张上面写着‘藤原朝臣长谷川文之丞元盛’,而弥七郎那张则只写着‘大井弥七郎盛朝’,比长谷川元盛少了姓氏。 自臣降以来,不论公家还是武家,正式官方与正式场合书写的全名,都是十分繁琐。由姓氏、苗字、通称、名、官位组成。而名又包括家传通字和偏讳组成,以大井忠盛为例,弥七郎是他元服前的幼名,成年后一般便不会再使用。不论之前的长田还是现在的大井,都只是家族的苗字,因为没有得到下赐通名,便就保留了弥七郎这个通名,通名即通常称呼,有些类似于‘表字’,用以亲朋好友间日常称呼使用,大井忠盛出身卑微,自然也没有如高氏这样代代相传,具有特殊含义的‘通’字。 名字中的‘盛朝’二字里面,‘朝’字是大井氏的家传通字,家族子嗣都会代代传用这个字,而剩下的偏讳,一般是由有声望的武士赐予,当然也不乏因为赐讳者身份太高,而把获赠的字作为家族通字使用的情况。比如,诸多武家使用的‘义’字基本都是拜领自历代足利将军。 赐字人与受赐者在一般情理上,会产生一定的羁绊,双方都有进行互相庇护的义务,当然到底真的是否牢靠,只能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大井氏只是远江国内的普通国人众,并非源平藤橘四家为首的朝臣之属,自然也没有姓氏可供夸耀。至于长谷川元盛的藤原朝臣之说,只能说是冒认,虽然长谷川元忠一项自称为藤原北家秀乡流,是大和国长谷川党的武士头领,后来才迁移至东海道。 但作为今川家谱代家臣,高师盛倒是很了解长谷川家的真实底细。长谷川氏是骏河国山西地区的国人小川法永的后裔,法永是居士名,俗称长谷川正宣。因隐匿了被小鹿范满追杀的今川龙王丸(氏亲),而受到加封,《骏河记》详细记述了长谷川家发家的历史。根据法永创立的林叟院的寺传,法永是坂本地头加纳义久的次子,入赘成为长谷川家的女婿,才得以继承苗字。 骏河长谷川氏的出身,根据《宽政重修诸家谱》等记载,是下河边氏(小山氏一族),属於清和源氏,但用的却是藤巴纹,不过不论到底是藤原氏还是清和源氏,以婿养子身份入继的小川法永的后裔,都是没有资格自称姓氏的,因为继承的仅仅只是家名苗字,而非是‘八色之姓’的朝臣位阶,只有朝臣血脉后人,才有资格冠称姓氏,只不过如今礼乐崩坏,也没有人会去计较。 就连高师盛为显示对藤原氏的尊重,也是为了拉拢,刻意为长谷川家鼓噪声势,并且额外赐下一个通名,与大井盛朝作为区分。 高师盛迈步过去,亲自为二人戴上,并系好折乌帽子,又将云架上的伊势村正太刀取下,一并赐予二人,长谷川文之丞元盛、大井弥七郎盛朝双手捧接,将之跨在腰间,恭敬拜谢“假亲”。 高师盛回座胡床,笑道:“在座诸位,皆有厚礼相赠,并未空手未来,你二人既然唤我一声‘假亲’我却也不能吝啬。”颔首示意北庄万次郎将两张地契交予二人,道:“我在乡里小有田产,便各自再赐你二人名田二十石以为封赏,令将十石名田赠予证朝法师为佛田,以作供奉。” 话一说完,诸多豪族心中更是哀叹,这些都是他们家中用了不知多少年,才从百姓手里巧取豪夺来的上乘水田,如今一下子,就全便宜了这两个毛头小子,大井忠朝闻听倒是精神一震,他家只是占据八十三石地的小国人,一下子就增长了三十石的名田,绝不算少,对过继的这个养子,倒是不在那么抵触,识趣的说道:“贫僧已然出家,俗世财物不过粪土污秽,愿将这十石佛田转送给我子盛朝,让他能够广大我大井氏家名!” ········· 观礼结束,各家带来的年轻武士,也纷纷上前与乡佐见礼,高师盛态度温和,以礼相待,若让不知情的人来看,分明是一个风雅文士,任谁也猜不到便在前不久,这个年轻代官刚刚诛灭了本乡豪强的满门。 这几家国人,实力比之大井氏还要不如,全无背景可言,祖上更非名门出身,这些武士说穿就是一群乡下山沟里的地侍,城府浅,见识少,面对高师盛的时候,不管这位代官表现得再温和有礼,也依旧感到惶恐难言,战战兢兢,匆匆几句话后便就跟着各自家长告辞。 高师盛也不挽留,每人回赠一份礼物,由刚刚元服的大井盛朝、长谷川元盛代自己出门送客,而他则要有新的事情与长田利氏商议。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卷川中岛 第二章练兵不辍备流寇 日头一点点升起,驱散了秋日清晨的霜寒。眨眼便就到了秋后翻耕田地的时节,自整治完水患过后,还没得到休养的平山乡村民便有扛起锄头,出村下田,村口土路上农人络绎不绝。 三丸路道北,矗立着的是庄所院落,道路的南边,三四里处为从三沢川水引出的沟渠,沿渠的农田中,不少农人和徒附早已经开始劳作,极目远眺,远海的湖水在日光下微微荡漾,一如往昔。 高师盛居坐胡床,身后流旗招展,上书‘南无阿弥陀佛’六个大字,乡里的地头武士贯甲按刀,侍立两旁。远处数十名足轻身穿卷腹,手持长竹竿,在各自兵佐的指挥下,呼喊口号,相互抽打,不时有人中枪到下,被判定阵亡退场,却是在假兵演武。 众人面前,放着四五个打开的木箱,里面装满了一贯贯穿好的铜钱,两侧还叠放着一表表,堆放成小山的粮袋,里面装的不是糊弄人的杂粮稗子,而是货真价实的大米,引得不少劳作的流民,纷纷停下围观,艳羡不已。 另一边平整的校场前放着一个个箭靶,也有十几名弓手,在距离五十步外的线痕之后,挽弓持射,弓也不是什么好弓,都是乡野打猎用的丸木弓,持弓的姿势一看就是野路子,未经正规军阵操练,高师盛看去,他们弯弓开箭的姿势都不标准。 有的脚步歪斜,有的腰杆佝偻,甚至偶一个人举弓的姿势都不对,但准头还算是不错,不敢说箭箭连中,起码能做到十发三中,不算是胡开乱射。 连武士都未必敢说精通弓术,何况生活更困苦的足轻,强行令他们改变射法,并不能保证就一定有效,现在也只能是熟能生巧,以量练质。 强弓精箭自古以来,就是军阵狩猎中不可或缺的杀生利器,当《礼记·射义》传入之后,平安公家却出现了不以杀伐为目的的“文射”,射箭从此演绎成了张弓搭箭、竞射饮酒的娱乐文化,也从此诞生了君臣之义、长幼之序。 但对父慈子孝的武家幕府来说,武士六艺之中,弓术稳居首位,甚至还在骑术之上,毕竟不是所有令制国都出产马匹,名传后世的名武士,多以弓术见长,不论藤原秀乡以重弓退治百足天蜈,或是那须与一屋岛海战,一箭射伤平家守护神屋岛秃狸总大将幻化的美少女,都说明弓箭对於武家的重要性,江户时代弓术达人吉见顺,著述《射法训》更是被后世弓道,奉如圭臬。 军阵之上,更是有‘弓术最重的说法’,高师盛不通兵法,却也曾自己去小笠原流道场,认真修习过,不过天赋只是中人,比不得真正的弓术高手,但就以目前水平来说,已经比大多数没有传授野武士强多了。 东国缺少铁炮,高师盛自然格外看中弓箭带来的杀伤力,凡有能在五十步外射中箭靶者,皆有赏钱,并在圆靶上勾出三个圆环,环心则是外圆内方,形如铜钱,一枚铜钱能有多大,站在远处能不能看见还要两说,若以此为靶,难度大大增加,没有长年累月的练习,恐怕没有几个人能射中,所以赏钱也各有不同。 凡射中最外环者赏远州钱一枚,中二环者赏远州钱五枚,中内环者赏永乐钱十枚,能够命中靶心者,直接能扛走一表大米。别说是杂兵们,这些天就是武士,也有不少信心满满,亲自下场试射之人,虽然有好手,这两日已经赚了近两吊钱,大大鼓舞了足轻的信心,可却仍旧没有人能够拿走一表大米。 高师盛拔出别在腰间地折扇,指着场上的足轻,向身边的武士指点道:“弓道三重,一曰器具,二曰心念,三曰引分。”继而侃侃而谈道:“器具即弓矢,凡射之间,若不调试弓矢,那么即便是弓术在强者也难有用武之地。力士挽强弓以重箭穿甲毙敌,轻剽用短弓急射不辍,宁弓伏於人手,不可人受制於弓,务必使得弓矢做到使之如臂,此为弓道之根本。” 说到这里,他略微停顿,旁侧立刻有人求问道:“敢问乡佐,何为心念、引分?”他们都是地头野武士,平时哪里机会,能够学到这种武家兵法。 “心念,则是再说开弓之时须做到心无杂念,不受制於七情干扰,全神贯注的同时,以耳待眼,分辨六路八方。七情者分别为‘喜、怒、忧、思、悲、恐、惊’七情太过,所伤者即为‘射箭七障’。以军法为例,则是讲置于死地者,而后才可生!” 一众武士听得连连点头,他们不懂弓术,却是知道七情六欲会干扰在战场上的判断力,反应力,这些都是要人命的东西。 “引分是指开弓的长度,审视敌手距离的同时,调整自己开弓的间距来保证能够命中敌手,达到杀伤的目的,同时开弓更应注重站姿,弓矢名操持於手,实於人之正身。身不正,射亦不正。最忌讳弓腰驼背,肩、肘、腰、腿力应萃合一处,首先眼要直,首要平稳·····” 不少人都亲眼见过他,一箭重伤三沢左兵卫,力道贯透胴丸,对高师盛的讲解,不疑有他,况且说的道理浅显易懂,人人都能听得懂,左右武士无不是虚心聆听。 如果将说三沢氏灭门和逼迫豪强伏法这两件事,只是让高师盛获得了百姓、豪强的畏惧以及兼并了大笔财富外,那么在元服礼上将获得的田产尽数散给长谷川家后,再加上散财於人,则是得到了乡中大部分武士钦服。 不论他手段多么严苛,起码是个能够同患难、共富贵、轻财重义的武士,为高师盛换得部分英武的美名,甚至有几名国人的次子,也前来投效,想在他这里谋个差事。 在百姓、豪强俯首的情况下,接下来的治理施政,称得上易如反掌。 高师盛来乡里任职的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保证,在即将到来的桶狭间之战做好准备,甚至是‘招兵买马’,在今川家覆灭中,争取继续存身立命。目的既然明确,那接下来的作为就有迹可循。 在不影响农事的情况下,征召健勇青壮,以各家豪族的郎党为主,编练一番足轻,整日在庄所对面的湖畔,跟随金鼓声,进退操练,高师盛不通军阵,自然更不懂练兵,这时候出身武家名门子弟的好处,便体现出来了。 他虽不懂,但郡兵里面总有会练兵的,那日剿灭三沢氏时,郡兵布阵枪衾,三十多杆长枪,其徐如林,逼的三沢左兵卫等人狼狈逃窜。反观他这边,虽然北庄万次郎、长谷川隼人、小野忠明都称得上勇力过人,但真的捉对厮杀,反而没能将之快速拿下。 因此,以备寇防盗的名义,高师盛请求郡守朝比奈元长派遣几名兵佐,过来指教,乡里的这群杂兵如何布阵枪衾,阵射弓矢,不声不响中,已经将各家郎党划归庄所名下支配。 刚换上场的六名弓手还未射完壶中的箭矢,手快的也不过才只射两箭,手慢的还一箭未发,兀自在哪里苦苦地瞄准,突然爆发出的喝彩声,吓得其中一人,手一猾,箭矢出弦,歪歪斜斜地飞出十几步远,跌落地上,却是枪衾队分出了胜负。 高师盛停下讲解,身边的武士虽然听得意犹未尽,但也都规规矩矩的退回原位。高师盛哈哈一笑,看了看天色,笑道:“诸位便随我一同用饭罢!” 练兵格外消耗体力,自然要负担足轻的伙食,虽然不能保证吃得上大米饭,但各类杂粮饭却是管饱的,平山乡又毗邻远海,运气好还能喝到鱼汤。 生活条件着实不算差,足轻和武士不少都是从较远的村落赶来,难免有生活穷困的,干脆就跟差役一起住在了庄所众了,平时吃用皆是高师盛供给,实际这些人也可说逐渐脱离今川家配下,成为代官的私兵郎党。 若不是高师盛训练六十名足轻的定额已经满了,恐怕全乡闲暇的都会来他这求征,隔壁三河国的灾情也十分严重,再加上今川家并未强制要求三河国人履行法度和德政令,不少百姓被逼迫的举家流亡,平山乡近日,就有不少流民涌入,正好新的秽多非人还没调派过来,高师盛便将他们暂时先安置在空荡荡,形如鬼村的三沢聚。 因为流民没有生计来源,庄所虽然短短续续派点杂粮,长田家每隔两日也会在庄所开粥棚赈济,可这一点点粥水,根本不足以果腹,顶多是勉强吊住性命,不至于饿死,远比不上来庄所点卯吃粮。 只是一来庄所的粮食有限,二来高师盛一个乡佐不可能招募太多足轻,对这些穷困的百姓,他虽然同情,却也没有办法做到每家每户,衣食无忧,只能说先紧着孤寡妇孺赈济。 为了避免流民中有人铤而走险、聚啸成盗,高师盛将青壮打发去整备沟渠、道路,另外放开山林湖水的封禁,允许他们捕猎鱼获。 严格来说这些未开发的山林、湖泊都是今川家的私领,想要进入都是要交钱的,捕鱼是需要渔网、船只的,虽然庄所筹借部分船只、渔网,但终究数量有限,所以真能去的人也不算多。 至於说捕猎,且不说佛教氛围,让很多百姓不愿杀生,而且打猎不是谁都敢去,山林中虽然没有老虎,却是生活着狼群、山鲸(野猪)、甚至鬼熊,鬼熊即是生活许多年成精的山熊,信州木曾川附近就流传着鬼熊常常闯进到村子里,将牛马等牲口从牲口棚里拖出去,带回山里吃掉。 据说,它会像人一样直立行走,曾经有一名猎手捕杀过一头鬼熊,拔下来的熊皮足有六叠榻榻米那样大,远江虽然没听说有熊,但山鲸时长闯进村里毁坏田地的事情,却是时长发生。 流民连饭都吃不上,又哪里有体力去跟野兽搏斗,顶多是去林子边上捡些干柴,挖点野菜,就这样还出了失踪了两个人,不知道是被什么野兽给拖走了,这让流民更是对荒郊野外,避之不及。 两日一开赈、让流民暂住村落,捕猎鱼获、以劳代赈,甚至故意在其面前炫耀武力,都是敷衍应付,绝非能根治流民的办法。高师盛对此亦是心知肚明,唯惜在这世间,有些事情明知该怎么办,偏偏就不能去做。 流民名为‘流’就如同洪水,要想退治,就只有两策:要么堵,要么疏。 堵:派人将之强行赶回三河国内,堵在境外。疏:请求郡国出面,给其筑屋分田,纳为良民。 堵是不可能的,这个办法之前就有国人提出过,当时就被其他人否决了。 平山乡正好地处要道,北边直面三河国,流民数以百计,而且数量每日都在增加,就乡里这点杂兵怎么可能弹压的过来,况且这些六名可不是手无寸铁,毫无防备的老实百姓,不说人人带刀,起码也是青壮手里都有木棍锄头,真被逼急,发动一揆,洗劫乡里怎么办。 唯一可行的就是疏了,而行此策,最大的问题就是田地从何而来。安置流民就需要分田地,现下如果勤快点,还是能种点稗子,即便冬天还是无粮,起码要也保证他们有点盼头。诚然,平山乡有许多未开垦的荒地,但想把荒地变良田,不知道要多少年蓄养肥力,而且流民也未必愿意去开荒。 乡中豪右,倒是有一些多余的田地,可高师盛也不能真个贪得无厌,至少眼下双方刚刚和睦,不能再挑动对立。 当然除了分地外,还剩下一个折中的办法,即请豪右国人出面,收编流民为徒附。 事实上,也已经有一些国人在趁机低价购买流民为奴婢,可是乡里国人也不是什么富户,而且家中多少都已经有奴婢、郎党要养,为了节省粮食,他们不可能将这些流民全部都收留,高师盛虽然也在权利允许范围内招收一批青壮,来官田劳作。 但伴随着天气,逐渐转冷,涌入的流民也开始越来越多,三沢聚的长屋也逐渐住满,后来的流民不得已在村外搭起窝棚避寒。 高师盛也不得以,停下练兵,改而将足轻里的大部分都派去流民村维持秩序,就在这种得过且过中,终于迎来了永禄元年的第一场雪,比预想中来的还要稍早一些。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卷川中岛 第三章备寇忽闻军令传 天越来越冷,才刚刚立冬便下起了雪来。 从立冬的前两天开始,天气就阴沉下来,尤其是下雪当晚,起了风来,后院的竹林被刮哗啦哗啦的乱响,堂内阴冷,寒风透过门缝与窗缝钻进屋中,冰凉刺骨。若登高向川湖远望,白茫茫的野地上,草庐拥簇,这些草庐便是庄所前些天组织村人,帮流民临时搭建的窝棚。 穿着厚实的寒衣,坐於燃着火盆的屋舍内尤绝冷意,遑论冰天雪地里的流民们了。 高师盛端坐榻上,放下手中的一纸粮食告急的文书,不觉长叹一声。 滨名信光、长田盛氏、大井盛朝、证弘院主、长谷川父祖三人等国人众聚在堂内议事。 证弘院主修持大乘佛法,受莲宗祖赞影响,怀慈悲普渡之心,忧怜乡里的流民,说道:“乡佐前时放粮,三河国八名、渥美两郡的流民闻风纷至,如今小半聚於乡里,放粮虽罢,仍流连不去。百姓虽应乡佐之命,出人相助搭建窝棚,可天寒地冻下,四面漏风,简陋地窝棚怕是无以抵御寒冷,贫僧来时,看见道旁有数具倒毙饿蜉无人收敛······” 还未等证弘院主说完,长田盛氏忍不住大声反驳:“这帮子流寇,死不死与我等土著有何关系?难道是俺们求他们过来的不成?要依我看,还是再请郡里请兵马前来,将之通通赶回三河,免得真的穷凶极饿之下,化为群盗,剽掠乡野,那时候悔之晚矣!” 平山乡里长田家最富,听护院回禀,庄院外已不止一次看见有携刀带棍的流民鬼鬼祟祟,徘徊不去,长田盛氏可谓是一日三惊,他大兄返回骏府献礼,带走了不少护院兵甲,庄院现在正是空虚的时候,此回来庄所,更是带了十几名护卫,生怕遭流寇洗劫。 这不是他惜命,而是流民哄抢过路百姓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不止一次,有一次甚至将派粮的牛车也抢了个精光,牛也被宰了吃掉,好在没有闹出伤亡,但也让流民和乡里百姓之间,产生相互对峙。 从哪以后,长田家干脆连粥棚都关了,深怕一个不小心,就被冲进庄内。 长谷川元忠蹙眉说道:“若驱赶有用,还至于等到今日不成?三河民风本就悍勇,亦民亦盗,况且入冬之后,每隔三两日就能听到盗寇活跃的消息,劫掠乡里为祸······郡守虽是乡佐舅父,但又监护半国之重任,恐怕也没有余力关照我等,大雪一下也不是全无好处,积雪深厚,隔绝道路,流民数量却是不会在增加了。於今观之,只要看管好三沢聚的流民,不引发大规模的贼乱,来年开春,这些流民自会散去。” “那岂不是要将流民活活饿死!”证弘院主闻言大惊失色,看管之说简直是掩耳盗铃,现下天寒,连赈济的粥棚的关了,每三天才派兵送粮,按人头给粮一合,就是熬粥都不够,照这样下去,再过几天怕不是连派粮都要停下,真到了来年开春,怕不是活人都未见得能剩几个。 “比起流民饿死,更该害怕的是他们会合为一气,来围攻各村夺取粮食。禅师须知,今在乡里的流民已然不下千数,即便剔除老弱妇孺、羸弱病残,也能料得精干壮勇数百,这些人整日无所事事,又忍饥挨饿,其中必然有胆大妄为之徒,说定现在已经有人在串连······不可不防,应该早做戒备才是。” 长谷川元忠说完,立刻赢得各家国人众的附和支持,平山乡各村人口都不算多,长田家、滨名家好歹还有个院墙保护,剩下的村惣国人,就只能靠村子外的那道矮木墙防卫,真遇见数百流寇洗劫,绝对是万难抵挡。 “元长大人所言甚是,以老大人之见,该如何戒备才好?”在场众人中,唯有长谷川元忠资历最深,虽然没当过郡吏,却是最见多识广,高师盛很是倚重,之前招收流民替代百姓服劳役,换取口粮的法子就是他提出来的。 “还是之前的老法子。” “哦?” “继续赈济灾民,让他们不至于真的作乱,待天放晴后在招用他们为劳役,消磨其心气体力,然后选派得力足轻,日夜巡视窝棚,防止彼等串连生变。” “一切依老大人所言。”高师盛从善如流,虽然这些都算不上什么治病良方。 “在令各村备置锣鼓,抽调青壮组成番众队把守乡道,与庄所足轻内外呼应,一旦有事,立刻鸣鼓聚众,守望相助,还要严禁流民随意外出,这样即便有乱,也不至于波及全乡,以一乡击其一隅之地,足可以轻松应对。” “你等可都听明白了?”高师盛眼神扫过各村村惣,严厉警告道:“介时我会派武士前去约束,若有敢推诿军役,不服调遣者,一律按作乱处置!” 各村村惣知晓这是为了自家安危,满口应承,绝不敢违抗军役,而且保证,一定动员全村老少,来帮助看管流民。 “另外,最好再派人去郡治求助,一则看看,能否求来郡兵协防,缓解乡里人手不足的问题。二来,也可在郡里购买些杂粮,见到有粮车入乡,不论多寡,总能稍安流民之心,不至于让其铤而走险。” “诸位,可还有何异议?” 在场众人都是寻常国人,没读过什么书,本身也都是见识短浅之人,长谷川元忠又将该讲的都讲了,自是没有其他意见。 证弘院主迟疑了下,说道:“乡佐,贫僧有一计,或许可以稍解流民骚乱,侵害百姓之事。” 自从受高师盛等裹挟,参与伐害人命之后,证弘院主就很少再来庄所,即便过来,也是只听不言,很少再参与进讨论中,表达自己的看法,这回突然献计,高师盛很是吃惊,却也是愿意听取,一个博学的大和尚,总比在场这帮子文盲的话更有道理,问道:“请禅师教我。” “此前有流民来我院中乞食,贫僧听其所言,有不少人都是我净土真宗的善秀寺的信众,於今落难在外,如今又有许多饿殍冻毙,贫僧愚见:可否由我手书一封,以宽免矢田坊官为条件,请他们派人过来接收流民,再不济也可以换些粮食,渡过难关。” 矢田坊官,即宗论案中杀人后潜逃回三河的矢田作十郎。 逃亡之后,虽说在三河国依旧逍遥法外,大摇大摆的出入寺院,为信众开坛讲法,但谁能保证今川家将三河国人家臣化后,不会将矢田作十郎搜捕出来,问罪处刑,眼下正好骏府困顿,趁着无力赈灾的时候,以钱粮赎买罪责,也好让善秀寺的师兄弟们能够解除骏府禁令,重新回到远江,开院宣法,不至于自己一个人孤立无援。 “以矢田作十郎自赎免罪,来换取钱粮?” 高师盛微微沉吟,询问长谷川元忠和滨名信光的意见:“元忠大人、清兵卫,你两人以为呢?” 长谷川元忠答道:“矢田坊官躲在三河国内,骏府对於追捕他实在是鞭长莫及,有力未逮,照这样看来,恐怕再过二十年也未必能够将之捉拿归案。” 言下之意,表示赞同证弘院主的说法,骏府对捉拿人犯是有时间规定的,超过二十年未能归案的人犯,骏府便撤销对其的官方通缉,当然同样并阻止民间私自复仇,若是梅川院的和尚们在通缉撤销后,再将矢田作十郎杀死,也是不会被问罪的。 滨名信光亦点头说道:“元忠大人所言在理,不妨先由证弘院主出面请善秀寺的僧人过来接收部分流民,至於到底能不能宽免罪行,要看骏府的意思,我等也只是代为上书请求,就是没有得到准许,也并非是我等的过错。” 高师盛也不犹豫,当即拍板向证弘和尚许诺道:“若善秀寺真能助庄所解决流民之患,我必然请求舅父为其说项,不让禅师难做!” 证弘院主见自家的方法得到高师盛采用,并得了许诺,心中大为欢喜,面上谦虚不已,连连表示肯定会说服善秀寺的住持。 说道矢田作十郎,高师盛想起了净空和尚,问道:“内藤光秀和净空和尚三人在你寺中,住的可算习惯?” 证弘院主答道:“净空每日在禅房里修行,自称能逃过牢狱之灾,已经很庆幸了,不敢多做奢求,倒是内藤施主两人,对於落发剃度很是抗拒,不过倒也不似刚来时那样,总想着逃跑。” 高师盛带兵回来的时候,顺便就将净空和尚三人一并带回来,交由善光院看管,善光院地窖,修建了好几间静室,专供关押犯戒的门徒或者供僧人参悟用。 见三人无事,便不在外人面前多谈,高师盛一一传下命令,让大井盛超朝把适才做出的几项决定抄写几份,交给各家国人,令北庄万次郎、长谷川隼人和守在流民窝棚内的小野忠明负责安排,具体行事,并让长田盛氏、证弘院主遣人去郡治和善秀寺,将这些事情告知,顺便筹措粮食。 正当要散会之际,守门的新津孙一郎悄然将扇门拉开,弓着腰快步进来,禀报:“乡佐,郡里派人来了!” 诸人循声看去,见几名蓑衣斗笠,脚踩草鞋的足轻,冒雪进院,在廊外略停了下,相互拍打着积雪,解下蓑笠后,才脚步匆匆地径往堂内进来。为首那人中等身材,肤色黝黑,正是板仓重胜。 板仓重胜进得堂内,高师盛赶忙命人将他让到火盆附近,问道:“大雪封门,四郎匆匆来庄所寻我,莫非是有郡里有令传下?” 板仓重胜是高师盛外祖父家臣的幼子,在郡治城下町跟吉良氏争斗,长田盛氏等人也都与他见过,因此之故,对他的到来都很热络,北庄万次郎更是出门,帮他拿了一件厚衣御寒。 其余人等虽然对这个同心众没有什么印象,但碍于乡佐的面子,都做出十分客气的模样,板仓重胜急于公务,也没有时间客套,开门见山的说道:“回禀师兄,两日前骏府下令点兵,征发远江十三郡之军役,北上信浓支援武田大膳,迫退川中岛的长尾越后。” 一言既出,在场众人无不吃惊。 青木大膳霍然起身,厉声道:“武田军吃了败仗,跟骏府有何关系!” 因忙于传信,板仓重胜也顾不上跟许多,应声道:“郡治刚刚得到消息,上个月长越后上田众出阵,由长尾越前守率军支援上野原,真田弹正、山本军师等率兵击之,反被所破,协防葛山城的村上旧臣小田氏、若槻氏受村上羽林调略倒戈,攻杀落合氏一族,重新拥立村上羽林为主。长尾越前以村上羽林、须田满亲传政寝反,又接连招降大仓氏、花村氏等多家国人众,形式逆转,现下武田军侧翼以失,骏府应武田所请,决意出阵支援!” 真田幸隆、山本晴幸,均为关东名军师,连续败於越后军之手,尤其是葛山城失守无异於给了正在川中岛对峙的武田军,莫大的压力。寥寥几句话,可见北信弄得情势,岌岌可危。 北信浓的豪族,长久以来在武田、长尾两家之间摇摆不定,特别是村上旧臣,多次与旧主暗通曲款,一揆频起不断,武田家多次征剿,因为其背靠高梨氏以及越后长尾氏而始终不能将此大患一举荡除。上次犀川之战,今川家便发兵三千远江众,支援武田镇压信浓叛乱,虽然当时平山乡未在应募之内,但也是听说过,合战的惨烈程度。 却未料到,此时远江国内灾患刚平之际,骏府就征兵去信浓。武田家如何,与平山乡的国人无关,但眼下流民徘徊不去,这时候哪里敢冒险去服军役,出阵北信。 高师盛并不惊讶,川中岛合战的大名他可以说的上是如雷贯耳,早就知道会开打,也有预感骏府可能会抽调远江青壮去北信作战,他起身走到门外,转手遥望北方,直到层峦起伏的群山隔绝了他的视线,心道:“川中岛合战已经是第三次了,这离桶狭间又近了一步,这么说来,骏府说不准明年就会发兵尾张·····”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卷川中岛 第四章雇直流民辜榷盐 “师兄?”板仓重胜见高师盛突然离席,不明所以地问道。 长谷川元忠开口替答道:“出阵北信浓为骏府所敕役令难以违抗,可我乡现在有上千流民踟躇,便是受命,恐怕也难动员足轻。” 这话说的很对,不仅是高师盛的意思,也是在场诸人想说的,各家豪族村惣慑於前不久攻灭三沢氏的於威,不敢站出来大声反对骏府这条乱命,但都神色慌张,在本乡卫护桑梓是应有之义,可抛家舍业替大名出阵就是另一码事了。 滨名信亲、石松丰久翁婿对顾一眼,欲言又止。 证弘院主忧心忡忡地说道:“东海水患方定,北信豪族又乱······”喃喃自语诵念板仓重胜提及的那几个发动叛乱的豪族家名,“小田氏、若槻氏、大仓氏、花村氏,这几家豪族於北信皆是无甚名望之辈,不知是何来历?竟然有如此声势,接连夺下城砦,击退武田军的讨伐?” 小田氏、若槻氏是北信浓村上家配下的旧臣从属,证弘院主没听说过实属正常,大仓氏、花村氏是大仓岛津氏的分支庶流,莫说证弘院主这么一个和尚不清楚,就是在场的众人也是皆未尝听闻过,这四家豪族虽然籍籍无名,但却也都称得上更及郡内的有力国人,与郡内村惣之间的关系盘根错节,反乱绝非是简单的改旗易帜,可以说直接动摇了武田家对於更及郡的统治。 高师盛转身而立,问板仓重胜道:“不知我乡此回负担的军役是多少?” “郡内军役,根据检账名录,平山乡石高八百三十二石六斗一合,因循旧例,当出长鑓军役三十人,小幡持四人,弓手十人,旗本武士八人,战马三匹,阵夫及小役四十,不得以老弱搪塞。”板仓重胜从怀中取出用油布包裹好的军役令下书照着依条念着,顿了顿,接着说道:“另要求自募在乡流民若干,以充军役不足,限令五日后必须前往郡治集结!” 当他说完,石松丰久再也忍受不住:“此乃乱命!现下遍地乱民,如此军役我等如何能够负担的起,近百青壮被抽调出阵,怕是刚走每两日,我等妻儿老小就要尽数死无余类!正如元忠大人所言,连我等都不愿意,更别说乡里百姓了!” 各家国人对骏府今川家的忠勉奉公,是建立在双方有着完整相互庇护的基础上的,绝不是单方面的索取或付出,当骏府的命令触犯到这些国人的权益,绝对会遭到毫不留情地驳斥和反抗,更何况这种关系到身家性命的事情。这种反对绝非是石松丰久一人的态度,而是整个远江国人的不满,虽然不至于发动一揆,却也不会俯首帖耳。 “眼下秋收年贡,已经上缴郡里,而且各家国人都尊奉骏府德政令,这回再强令百姓出阵,是否于理不合?”高师盛斟酌用词,试探问道:“不知骏府可有恩赏赐下,百姓拿到钱粮,我等也好游说劝服?” 恪於代官职责,高师盛既要完成骏府的法度,又要在一定程度上保护自己治下豪族和村落的合理权益,所以他这次於情于理,也不能站在郡守那一边去‘助纣为虐’,大井、长田两家豪族可能碍于情面不会过於反对,可乡中其他豪族,甚至百姓也许就会蠢蠢欲动,相互勾结,甚至故意闹出一些跟流民之间的摩擦,甚至是人命,来从侧面抗拒军役。 相比於出阵北信,他更担心这点。 板仓重胜无奈地摇了摇头,让在场众人的心绪顿时沉到谷底,不过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补充道:“郡守交代过,凡响应军役者,皆可拿到盐引,於新居盐场换取食盐,而且还允许随军贩盐於信浓,所得皆为各乡私有,不纳税录。” 贩盐有什么利润可图?各国大名都对国内实行‘专卖’政策,凡是赚钱的买卖都要参与进去,‘与民争利’。 今川家也不例外,而且对食盐从源头上进行控制,即生产食盐方面入手。 迁部落民至东海道沿岸,按户计丁,名曰盐丁,按丁计盐,名曰额盐,每石盐为一引。为了保证食盐的产量和流向,骏府对于这些盐户的管理十分严格,一旦入籍,子孙后代不允许脱离户籍,而且也不能更换行业。 煮晒出来的食盐,只工本钱低价收购,严禁盐灶户私卖,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可以免除杂役。但征收到这么多的食盐,就必须要想办法运输出去卖掉,且不谈骏府自己出面贩卖成本多高,天下战乱不止,想将货物安全贩卖也就只能依靠大座商。 想要合法的贩盐必须要拿到骏府的‘勘合盐引’,这些盐引常年被富士大宫家辜榷,即是指官方垄断聚敛。 辜榷最早出现在律令制末期,随后盛行於世。大量公卿、国司凭借特权强行控制盐、铁、茶、酒、马匹、布匹甚至粮食的价格,其中最有名的当属平家通过勘合贸易,聚敛大量铜钱,在配合上辜榷手段,打击关东源氏,后来源赖朝起兵,例数平家之罪中,就有‘辜榷财利,侵掠百姓;穷极关东,富夸三备’,可见恨意之深。 表面看上去,在富士家的辜榷下,旁人根本插不进手。虽说只有通过盐引,才能从盐户手中收购海盐,但凡是总有漏洞,盐户因盐价太低,甚至有时候连铜钱没有,只能拿到以次充好的陈粮,盐户可谓苦不堪言,难以养家糊口。 盐户穷苦之下,往往会私下藏匿部分食盐,再以略低官价卖出,堵不如疏,为遏制这种行为,骏府也会允许各地郡守出钱回购,正好新居馆正好便有一座盐场,等于是朝比奈元长让出自己的那一份利润给治下国人,可以是说很有诚意了 东海道的盐价并不算高,一斗平价盐才一百二十文,按十斗一石来算才一千二百文,除去收购价和脚钱,着实算不上暴利,但贩卖去不产盐的信浓,起码等价格翻上一倍,眼下又战乱四起,坐地起价卖给武田军,赚上两三倍的利润,也不是不可能,而且大军贩盐也能大大降低运输成本。 可国人们却不买账,当即就有人鼓噪抱怨道:“这算什么恩赏?还不是为了哄骗俺们去信浓,若是盐卖不出去怎么办?” “是人总要吃盐的,就算剩下一部分卖不掉,也可以带回来自用或者卖给百姓,郡守已经与勘解厅交代过,不会因此来审问责难。”板仓重胜看起来应当是劝说过不少国人,出言循循善诱,这个条件不可谓不优厚,这相当于是在暗示,只要国人服从军役,哪怕今年偷偷篡改一些其他账目明细,也不会被追究。 可总有人不知满足,还想再讨价还价一番,却无意跟高师盛对视一眼,看出乡佐目光中的不满,随即又缩了回去。 场面一下子冷落下来,众人齐刷刷地看向站在门口,似有所动的乡佐,等他开口定夺。 “既然舅父体恤百姓不易,以恩赏赐予,我为外侄自当依令而行!”高师盛开口就把整件事的结果敲定,不容置疑。 “然则······”在诸多国人的期盼下,继续说道:“正如元忠大人所虑,乡里流民为患,不可不防,郡里虽有军役,却并未要求必须是本乡百姓,我等可以钱粮雇直流民,充抵军役。” 板仓重胜随即表示赞同,郡里只关心服役的青壮是否合格,至於是否在军役令内并不在意,骏府城每次出阵,大量浪人游势也并非全是今川家花钱雇直,而是城下町内的商户、町人为了避免军役,去浪人屋敷花钱雇佣浪人顶替自己的名额,这是法度所允许的行为。 国人众也没有反对,即便不花钱雇直流民代替出阵,还不是得用钱粮白白养着对方,能调走一部分,也有利于乡里的治安。 “若是流民不愿那?”高师盛刚说完,下田村村惣犹豫地问道,他们村离流民暂住的三沢聚最近,引起的争斗也最多,深知流民不是逆来顺受之辈,随即却发现诸人都用一种可怖的眼神看着自己,意识到了自家犯蠢,问了一个多余的问题。 骏府出阵的军令,无论如何也是不可违背的,刚刚被灭族的三沢氏的下场有目共睹,若是流民不听令,敢於反抗,难道不正好可以请郡兵过来将之人取么。 只是,流民毕竟是数量众多,仅仅青壮就有数百人,和被灭族的三沢氏不同,武力强横,逼迫不易,真个动手厮杀容易两败俱伤,那么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威逼利诱,以老弱逼迫了。 接下来的话,不方便外人旁听,板仓重胜也识趣的提出告辞,言称要去别处通传消息,高师盛没有挽留,待传旗更换烘暖的寒衣草鞋的时候,又让差役将准备好的饭团、热水帮着装进行囊里,在门口拉着板仓重胜的手,不由分说,就让人将自己的信浓马牵出来:“师弟长途传令很是辛苦,又带着包裹公文,步行多有不便,且骑我的马走罢。” 板仓重胜怎肯,连连推辞,最终却是推脱不过,还被高师盛亲手扶上了马背,随后叮嘱道:“风雪弥漫,天色晦暗,道路难行务必要小心慎行!” 板仓重胜很是感动,拱手拜谢道:“待送完公文,必然亲来拜谢师兄的借马之情!” 高师盛笑而不语,待板仓重胜等人的身影,完全被风雪遮掩后,才带众人回返广间。 回到堂内,重议旧方才未谈完的旧事,长谷川元忠抢先开口道:“此等大事,不可草率行事,未免走漏风声,引得彼辈警觉,恳请乡佐允许我等以誓书相互制约,况且服役出阵,也当相互取信,才可合力存身,若有违背誓约者,当共讨之!” 却是趁机要挟众人签署誓书,向高师盛表示顺从,但说得却是冠冕堂皇,凡是出阵乡里百姓也多会在神佛像钱,相互起誓,保证在战场上不离不弃,更不会做出临阵逃亡,出卖之事,虽然约束力并不强,但已经是成为一种固定流程。 滨名信光等人有些犹豫,主要是高师盛之前玩弄律令,诬陷定罪给诸人留下了很强的畏惧,谁能保证这封誓书落入乡佐手里,以后不会在拿来做手脚,再次勒索众人。 高师盛则对誓书之说不置可否,藤原道长、平清盛、源赖朝三者皆为当世人杰,弥留之际皆曾向天下索取誓书,结果如何,藤原北家相互伐害,平氏为天下击灭,镰仓受制北条,他根本不信人心变幻,会是一纸书信就能够约束。 此为权臣之弊,或者说律令制度崩溃后,必然出现的弊端,官家受制于摄关,摄关受制於将军,将军反过来受制于麾下的骄兵悍将,任由其横行跋扈而不敢言,而守护大名的权利,其实没有稳定的保障,大多数情况都要同国郡领内的豪族对抗,甚至是相互厮杀,尤其是郡国守护不能满足国人的要求,被杀害放逐也是司空见惯。 就拿今川氏来说,今川义元能够继承家督也是远江国的高氏、朝比奈氏,骏河国的大宫氏、冈部氏举兵支持,压迫濑名氏、关口氏、蒲原氏等一门众,才能以绝对的优势够击败自己的兄弟玄广惠探,夺取家督之位。 高师盛何德何能,让乡里豪族心甘情愿地奉他为主,遂摆手笑道:“此事不急,我相信在座诸位皆是骏府忠义之臣,军役各位悉以明了,此绝非可以虚以应付,各位回去以后,尽发村人配给甲仗,待明日以后我便召集流民青壮,以劳役之名,解除其武备,再用钱粮利诱,裹挟其前往郡治,介时乡里父老便可无忧也!” 大雪纷飞,寒意侵人,高师盛拂袖凭栏,眼望院内挺拔的青竹,随风摇曳,推算着明日动手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影响,自己又该如何应对,可能出现的变乱。 滨名信光、石松丰久、长谷川元忠、长田盛氏等人则小声交谈着如何筹谋钱粮,分摊军役,近有乡里流民之患,远有出阵北信可能会出现的伤亡。 近忧远虑,纷至沓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卷川中岛 第五章编练流民充材勇 次日,远海湖畔的大校场上,鼓声咚咚咚,直阵云霄,除去老弱妇孺的流民外,整个乡里的青壮流民,都被依批诓骗至,自己入冬前亲手修筑的砦关栅栏之内。 再被收缴了锄头、耙子这类农具后,各自三五成群,聚拢在讲武台四周,眼神渴望的盯着台上一表表码成小山似的粮袋,以及台上二十箱被打开的钱匣,里面同样堆满了银钱,在冬日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 身着卷腹,头戴阵笠的军役众持枪跨刀,在各自村惣的带领下,分别把守住校场各处,努力做出勇武威严的架势,同时在悄无声息间,大门不知何时被人关闭,并在门后用木桩死死是带兵前往郡治参军,倒不如是再说压着刚刚‘人取’到的俘虏,要赶去佐久城贩卖。 只有不到百人的足轻队,来负责押送近五百名青壮,难度比想象中不知道要大上多少,为防止壮丁反抗和逃跑,每十人一队的‘徒士’被绳索拴好双手,相互串联在一起,在兵佐、组头的严密看押下,各自背负着兵粮便带,浩浩荡荡的顺着街道向佐久城的方向而去。 本应装载自备兵粮的牛车、驮马则是装载着部分甲仗兵器,说是甲仗但实际上一件卷腹也无,只有庄所兵藏内的锈迹斑斑的长鑓、太刀,以及一捆捆连枪头都没有的竹枪,为此甚至砍光了庄所后院的竹林。 其余空位,也都被药品、昆布干菜,干柴、帐篷塞得严严实实。冬天出阵,所带的东西远比其他三季来的繁琐,高师盛尽量做到完善,不至于让自己部下的足轻,出现冻饿而死的情况。 因为是出征,高师盛此回并没有同上次,前往郡治佐久城那般乘坐牛车,骑在临时借来的矮马之上,行在队伍的中段。 因摹仿唐制,凡朝廷郡国征兵用武,必然要先检阅兵卒。一种是在京都举行的‘六卫宿武’,另一种是地方郡国举行‘材勇徒士’。鸟羽大王时下制符,禁诸州武士属从源平二氏,分兵权於武门,数十万兵马亢员尽数裁撤,京都与郡国的检阅随之废除。 高师盛考虑到流民组成复杂,既非‘材勇徒士’亦非乡曲郎党,出发的同时,让滨名信光带着担任兵佐的武士,一路不停训教足轻、丁壮们,告知在战场上需要注意的事项。 这些武士都出阵过多次,都是真刀实枪跟敌军搏杀过,尤其是几名参加过小豆坂之役,打过犀川之战的老武士,在死人堆打滚活到现在,不敢说身经百战,但至少都有自己一套实用保命的招数。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卷川中岛 第五章检阅兵马励士气 再给足轻、丁壮们传授之前,高师盛昨夜便让人将这些经验总结起来,大概二十几条,供自己学习揣摩。 比如:防守时与敌人枪衾对刺时,一定不能害怕后退,整个队形被破坏、冲散后决计是没有活命的可能,不是被监阵的武士处决,就是被敌军趁势乱枪捅死。 正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齐心协力,拨打敌阵长枪,低头用阵笠护住面颊喉咙,必要的时候也利用笼手、卷腹格挡长枪的抽打突刺。 再比如;冲锋的时候,面对敌军的弓箭、铁炮一定不要停下脚步,冲锋速度越慢,越容易被射杀在地,唯有用最快的速度冲过去,才有活命的机会。 箭矢射速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快,在近距离作战的情况下,即便是弓术在优良的武士,也难以在短时间射出太多的箭矢,比起弓手,铁炮的填装更加缓慢。 战国时期的铁炮非常落后,不但瞄准精度差、射击距离近、故障发生率高,射击速度慢得惊人,射击后产生的烟雾影响射击,易受环境影响,如雨天,大风,过度潮湿等。 发射流程极为繁琐,第一步,先要打开袋,取出一定份量的放入枪管,再用铁钎舂实,然后放入铅弹;第二步,磨擦火石,点燃火绳;第三步,瞄准目标,扣动扳机,使火绳落下点燃,然后第二轮发射,还要提前清空枪管内的火药残渣,不然就有可能炸膛。 铁炮足轻非常依赖的统一指挥,铁炮足轻的队列动作,主要由指挥的铁炮组头发出,没有了指挥,有些士兵恐怕独立完成发射流程都有困难。从这一点看,战国时期铁炮的使用是很不成熟的。 所以,在冲锋的时候,面对敌人的枪林弹雨,绝对不能畏缩,一定要利用最快的速度冲上去,只要冲倒敌人面前,逼迫对手白刃战,那些缺少甲胄长枪的轻兵,绝对不是对手。 而且白刃战中杀敌后,切记绝不可停步不前,哄抢敌人的首级,遗落的财物也不允许去捡,如果都去抢这些东西,不但敌兵会获得喘息之机,甚至还可能让敌人趁机反攻,死在战场上,捡再多的财物,也是无用功。 自出阵以来,高师盛在没有确立任何军令的情况下,首先便颁布赏罚标准。 如果说教丁壮们如何杀敌求生,只是一厢情愿的话,那严赏罚则是尽量保证,真正开战后,手下这些遭到裹挟的足轻不至于一哄而散,将自己扔在战场上等死,毕竟人多力量大,前面有足够多的人挡刀,躲在后面的将官,活下来的可能性才更大。 赏罚的重点在于‘号令正部伍,赏罚明信诺。’以严苛的军法逼迫怯懦之人,变得勇敢,然后再以赏赐使诱勇敢者赴死。 勇怯有性,强弱有地。吴越兵劲,关东毛野刚强,东夷怯,美尾懦,吉备浅薄,陆奥之人壮,海岱之人多诈,出云之人武,筑紫之人锐,唯河内人勇厚。地势所生,人气所受,勇怯然也。 海岱之地,东海道之古称。且不论对於其他地区百姓的评价是否正确,但对於海岱多诈的评价,高师盛深以为然。 长久的市商通衢而形成狡诈风气,确实随处可见。干大事惜身,而见小利而忘命。 畏惧刑罚的同时,又渴慕钱粮赏赐,不然这拔选出来的三百余徒士也不会,这么轻易就被裹挟,但同时‘多诈’的秉性,也让海岱之卒远不如越毛二兵老实耐战。 想要以军法来强行约束,这群狡诈之民,着实困难非常,而且骏府法度严厉,条文甚多,包括了方方面面,真的全部使用,只会适得其反。 这三百於人受到裹挟,本就怨愤深重,此前也没有受过军纪、军令,哪里有多余的时间去详细告知对错,等全部教会,不知道要过多长时间,早就延误了军期。 故此,他仅简单的申述了三条军令:“不从令者,斩。临阵畏敌逃亡者,斩。战未毕敢於哄抢首级、财物者斩。” 同时作为安抚,也承诺凡战后缴获之物三成归於军中,二成归於吏,剩余五成尽归士卒均分。”这算是在巧言蛊惑,实际上高师盛一个还没有确立军职的乡佐,哪里有资格给徒士画饼。 这三条处斩令很快被用上,两天的行军途中,共发生两起徒士逃亡的情况,第一起发生在白日,趁着解手时有三人串连逃亡,有两人成功,只有一人扭伤脚踝被抓回来,当众处斩。 这次动手的不是青木大膳,而是特意选了一名生手,连砍了四次,才将那名逃兵的人头砍下,但其临死前凄惨的哀嚎,并没有起到多大的震慑作用,反而是白日里两名成功逃亡的例子,给了壮丁莫大的鼓舞,当晚又有一队徒士,用篝火烧断了捆绑的绳索,再度集体逃亡。 因为冬夜暮色昏暗,高师盛并没有派兵贸然追击,只让人用弓箭、铁炮射杀。 一阵伴随着轰鸣的火光跃动,待硝烟散去,除去两三人运气不好被打中,倒地呻吟外,其余的人倒是按照白日听来的训教,拼命狂奔,一转眼都躲入茫茫的林地间,消失不见。高师盛依稀看到那根树起的木桩,在雪地间矗立,不觉无奈长叹,摆手一挥,几名武士快步过去,手起刀落,将受伤的逃兵全部刺死,割了脑袋挂在旗杆上。 还未真个上战场,就已经先后杀了三十余人,几乎快赶上什一抽杀令,不过总算是遏制住了逃亡的趋势,或者说佐久城已经遥遥在望,让壮丁们失去逃跑的机会。 因为征发军役出阵,沿途宿场都临时设有兵站,派遣郡兵驻守,维持秩序,不过不是为了给军役众补给物资,而是负责监督,防止出现敲诈勒索,甚至纵兵劫掠的恶党。 到达郡治城下时,把守路卡的兵曹伊达宗纲赶忙前来见礼,对高师盛能一口气抓来这么多壮丁,啧啧称奇,但看见旗杆上挂满的人头,面色古怪,却也没有多说什么,毕竟早就领教过他严苛酷虐,客气地引着平山乡的部众便往军营而去。 依旧将高师盛的部众,安置在上回来时的旧军营内。彼时整个营砦人声鼎沸,来往的也皆是各家豪族带来的足轻,为争抢营房,纷纷大打出手,争凶斗狠,场面一片混乱,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起了内讧。 对此郡兵也不上前制止,只是手持长枪的站在岗哨各处,冷眼旁观,似是早就习以为常。 高师盛一想到将要跟这样成色的友军,一起去北信送死,心中就情绪实在是无法言表,不由暗自摇头,向净土真宗的‘设慧菩萨’祈求庇佑,希望能够保佑自己,不要被这帮散漫的国人众拖累,提前死在川中岛合战之中。 就在高师盛念佛之际,平山乡的足轻和丁壮们在武士的指挥下,也加入到争夺的行列,并且仗着人多势众,很快就霸占住一排屋舍,将原屋主通通赶了出去。 晌午,全军呆在营房休憩,生灶做饭。 高师盛则来不及休息,厚颜前往奉行所找到松上刑录出面,通过私人向郡里户曹,花钱领买来了自家各项短缺的物资,又在对方的提醒下,花钱在城下町部落民开办的草履屋购买了一大批草鞋,毕竟进了信浓后,物资就很难征集了。 因为大量足轻的涌入,未曾想连平日不止几个钱的草鞋,价格也翻了几倍,趁着这段休憩的时间,把淘来的旧军服、空白靠旗和阵笠、长枪加紧绘画上高氏家纹,匆匆晾晒干后,便给各队发下去。 明日郡守检阅,总不能还是流民打扮,新卒们都得穿上军服。与此同时,他还要提前带着麾下的武士前往校场踩点,找个好位置,来安插平山党的流旗,免得到时候连列队的位置都找不到。 第二日辰时,全军换装完毕,出营开始检阅。 检阅的场地,就选在众多军营中间的空地的高台前。 高师盛换上戎装,披甲带刀立於印有‘源氏车轮纹’的大旗前,武家家纹驳杂,每家稍有门迹出身的豪族少则七八种家纹、替印,多者甚至有一二十种。 远江高氏主纹为高阶氏流传下的‘花轮玉纹’,分支庶流使用的则是‘寄悬轮替纹’,绘制日常使用器物上的则是族中世代担任足利执事,室町幕府第一代征夷大将军尊氏公特许使用的‘二两引纹’,当出阵流旗则多使用,俱有代表万胜之意的‘源氏车轮纹’。 如长谷川隼人、长田盛氏二人带领的郎党,因担任高师盛的旗本护卫,身后靠旗则一律白底无纹,用朱墨统一写着‘南无三宝大荒神’南无为佛教语赞美、赞颂的意思,宗教引申意义为:皈依。三宝荒神是秋津特有的佛教神祇之一。守护佛法僧三宝,厌离不净。 其余新卒则只简单的在空白靠旗之上,用黑墨画着两个相交的圆圈,权当‘寄悬轮’,数百靠旗迎风招展,再加上这些徒士,最前排的足轻皆是甲胄俱全,持枪跨刀,全体列队,还算齐整有序,看上去倒是还算威风凛凛。 高台之上,朝比奈郡守、检非判官山内氏丰、勘解通判原田连直、城主滨名信亲、刑录松上信光为首的八曹属官等郡国吏员,亦从朝比奈郡守观阅。 一时间,高台上群英毕集。从远处看去,飘摇的旗帜下边尽是乌帽黑狩的‘郡国贵人’,朝比奈郡守高踞上首,一二十人跪坐两侧,为配合检阅,诸人皆佩戴打刀,挂在腰间的印绶颜色不一。 恍惚间高师盛仿佛置身前朝旧画,国司守护奉命检阅兵马,拔选材勇壮士,只可惜官军为朝廷征讨四方不臣,献俘阙下的盛况,只能在古书中追忆,而今只有武家乡曲,为土地私财争斗厮杀。 城中百姓闻讯,多来观看。城头、营外到处是人,有百姓、有浪人,男女皆有,城下町为之一空,对於远江国百姓来说,今川家的兵马就是保护他们安危的官军。 高台两侧的,阴阳童子振袖白衣立於太鼓前,临时客串‘雅乐寮协律郎’负责的指挥的神社阴阳师,请示过朝比奈郡守后,亲自以木槌引导击鼓,宣布检阅开始。 最先是临时从‘扬屋’征集的祭乐队入场。 前后十六名额抹白巾的彩衣力士,肩抬步辇,乐者各执不同的乐器,或吹或击,力士的步伐与乐声相和。 校场四周设有围栏,各立旌旗,乐队绕场一周,归於高台左侧。 参加检阅的一千郡兵穿着刚发下的褐色衣甲,排着整齐的队列站在场外,等乐队至台左停下后,先从乐进的第一曲起,按照各曲次入场。 历朝旧制,郡国守护之检阅主要是考校骑射,其次为行列战阵。 佐久城这支郡兵训练已久,跟随鼓点、法螺号声,进退有度,在各自兵曹的指挥下分散聚阵,驱使如人之臂。不过主要考察的不是旗本常备,派出来只是为了抛玉引砖,让国人众知道自己跟今川家的实力的差距。 国人组成的军役众,只是粗通队列行进而已,并且明天就要北上信浓,今天的检阅也没有要求国人众按照郡兵的复杂标准,能起到激励士气的作用就可以了,因此各家国众乡曲的流程是比较简单的,不演阵法,军役足轻只需从台下通过就可以。 因各乡曲人数兵力不同,西远江的三千军役众与阵夫,分别依部众之规模,分别定顺序,次第入场。 在每一乡曲前,皆有各家国人的流旗为牵引,并有郡兵为前行引导,军役众随在旗后,依鼓点前行。 每乡曲之间,为防止冲撞,特意安排地相隔甚远。 沿着实现规定好的路线,诸多乡曲一个接着一个地从场右侧行至台下,到得台下的士卒跟随武士,转首目注高台,高师盛的部众跟着一起,纷纷擎枪拔刀,跟随着郡兵的话语,奋声呐喊:“万胜!万胜!”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卷川中岛 第七章三军誓师讨越贼 齐声呼必,从台下走过,士卒转回头,收起兵器,继续前行,穿过整个检阅场。停下来,自去找个没人的位置,面对校场,列队站好。待所有乡曲,全部走完,才算是检阅过队列了。 只走队列,不演阵法,这个不算难。各家国人众都是常服军役的老兵油子,行走队列还是称得上整齐,虽然称不上雄壮威武,但也不至于队伍散漫,与昨日争抢营帐,扭打私斗的模样,大为不同。 校阅骑射,不仅郡兵训练有素,就连各家国人派出来的武士,也都有几分精锐的模样。 首先是郡兵中选出了三十名娴熟的铁炮侍,又从各家国人众内同样选出了三十名善射的弓武士,在校场正中的矮栅栏内,各自竖立十个草席、木质标靶,这些铁炮侍、弓武士出列上前,分成三组,分至靶前发铳张弓。 铁炮侍、弓武士的射技不一,都是在六十步左右的位置射击,但也有自持技艺出众之人,站在八十步外射击。 六组,六十人比试较量,铁炮三发,箭矢十支,基本都做到命中目标。没射中的也偏差不多,箭矢也都射到箭靶上,至於铁炮则是将木质标靶打得碎屑纷飞,尤其高师盛派出去的野武士则是站在百步外远射,十射十中,台上诸吏指点称赞,引得营外观战百姓,也为之喝彩。 检阅一结束,高师盛便被郡守朝比奈元长唤上高台,坐在自己身旁围观,手持折扇轻摇,向自己外侄问道:“我看此人是你部选出参演,可是你乡里的武士?” 高师盛轻声应道:“回禀舅父,正是侄儿部下的一名弓术达人,原本是山伏长野党的一名野武士,后来我观他武艺尚可,便就饶他一命,留在乡曲中效力,以此将功赎罪。” 这名野武士不是别人,却正是内藤光秀,这个颇有骨气的山伏,在地牢里面关押一个多月,无人跟自己交谈,几乎快要被逼疯了,高师盛开拔前,随口让证弘院主去问一句,愿不愿意归降,却是没想到很干脆地归降,看来他的盗贼义气,并没有自己说的那样深重。 朝比奈元长对内藤光秀山贼的出身不以为意,长野党声势浩大,但对於今川家君臣来说,连疥癣之疾都算不上,如果不是鬼面山横跨甲信骏三国,考虑到武田家的态度,不方便派兵深入追击,早就将之全部剿灭,因此只是叮嘱两句,注意多加防备。 待表演射术的弓武士、铁炮侍先后退下,不等校场打扫干净,便见八骑奔驰入场,不着片甲,身上华丽的武家衣装,衣饰皆纹着各自的家纹,甚至有艺高胆大之人,敢在马鞍悬挂着鲜血淋漓的新鲜祭肉,这是为了表演犬追物时,故意吸引饥饿的斗犬来撕咬自己,然后凭借高超的弄马骑术躲避,再伺机以弓矢射杀。 这种名叫犬追物的活动,兴起於镰仓幕府,武士是平曰练习骑射的最佳方式,莫过于笠悬,流镝马,犬追物这三种,这又被武士们称为骑射三物。 而骑射三物中又以犬追物,最接近于战争的实战,也是最刺激,场面见血的一种骑射方式。 一般普通的犬追物比赛,就是在长宽四十间的赛场内,命三十六名骑马武士,用弓矢射杀一百五十头斗犬,射多者为胜。 犬追物一般是作为武家重大的神祭举行,在文明九年,因为应仁之乱结束,而幕府将军足利义尚的即位,所以京都举办盛大的犬追物。当时足足有一千五百头斗犬,以及百人以上骑马武士,在花之御所面,在将军御前表演了这一幕盛典。 眼下举办的犬追物表演,自然是不可能与祭祀八幡大明神的祭典,以及京都大典相提并论,但依旧称得上惊心动魄。 随着高台左侧,太鼓连续擂动三下,首先在场地关着数十斗犬的牢笼被人用拖车运至围栏内,牢笼内传来的群犬的疯狂咆哮声。 一时之间,腥味扑鼻,场上斗犬在犬笼中,上串下跳,不住地对着看四周观望者,嘶吼狂吠,运送拖车的足轻,不敢多停留,连忙退处场地,将栅门紧闭。 又是一声鼓响,蒲原氏清呼哨一声,打马突进牢笼之前,马鞭一甩缠住牢笼门栓露在外面的把手,短短刹那,接着胯下骏马的冲进,臂膀发力,顺势将门栓掀飞出去。 还不待门栓落地,斗犬就从狭窄的牢笼中,撞开闸门,争先恐后的窜出。顿时不算宽敞的场地中央,满是刚刚逃脱出牢笼的斗犬,竞相追逐,试图撕咬参与犬追物的武士携带的鲜肉,一时让人分不清,到底谁才是猎物。 战马驰骋,八名武士亦是几乎在同一时间搭弓抽箭,朝向四处狂奔的斗犬射去,箭矢破空,首先发出一长串蜂鸣般的响动。 犬追物中所用的箭矢,都是特制的镝矢,每一箭破空射出,都伴随着刺耳的鸣响。空中不时一道道镝矢,如同飞蝗般急掠而过,场地上的斗犬躲避不急,纷纷被射杀在地。 有的斗犬被箭矢贯穿,当即毙命,有的则是被弓矢重创,倒在场地上,不甘的动弹挣扎。 更有不少受伤的斗犬,凶性大发,反扑向追射自己的武士,想要去撕咬对方的坐骑。 受到惊吓的斗犬四散奔逃,让犬追的难度大大增加,斗犬有意躲避,第二次齐射而出的箭矢,不少就纷纷落空。 斗犬速度更甚於人,速度更快,并且身形更小,想要例无虚发,难度很大,也只有这样才能显示出武士们弓马之术的精湛。 有两名武士,存心卖弄自己的精湛马术,故意放缓马速,待斗犬猛扑过来刹那,使了一个蹬里藏身,轻松躲避,任由斗犬滚落在地。 休看骑者表演的简单,若是不慎落马,恐怕就要被凶狠的斗犬当场活活撕咬而死,旁人根本来不及救援,但围观的百姓连同士卒,不分男女老幼,都对这项危险和高难度的追猎,看的目眩神迷,如痴如醉。 高台上的郡吏看了非但不惧,反而笑着指指点点,品评那条斗犬更凶猛一点。 能够被料选,当众表演犬追物的莫不是弓马娴熟,深通此道的武士,看着场上矫健奔驰,似乎想要跳跃矮木栅栏而出的斗犬,郡守朝比奈元长也是满怀期待,颇有兴趣地与旁侧的亲信,评论起来。 对於这种武德充沛的狩猎,高师盛兴趣缺缺。反倒是想起来当初镰仓幕府初代执权,北条执权月轮寺殿时政,年老时沉迷斗犬、田猎,丧失武士应有的果决判断,最终被自己的一双儿女逼迫出家隐退,失去天下。 但相模后北条家的伊势早云殿,同样是精擅犬追物、田猎之道,晚年却能够以田猎名,带兵奇袭小田原城,以为根基,开始了北条家三代,并吞关东八州的野望。 世间因果缘法,大概便是如此奇妙。相模后北条的弓马之术,传自伊势流,自朝廷定有职故实一职,分别为公家武家,二者礼仪典范,为天下师范。自等持院殿开幕以来,担任武家之有职故实,非伊势流,即小笠原流。 不过当今天下,弓马之术的嫡流,堪称为武家礼仪典范的,却是要首推小笠原氏,在远州领有高天神城的小笠原氏,正是信州宗家的分支。 不但高师盛曾经在骏府城的小笠原流道馆修习,场下参加犬追物的蒲原氏清等人莫不是小笠原流的高手。 在一旁的蒲原家随从们,在此刻不由为他们家中的健儿,鼓劲打气,在一旁呐喊助威。 蒲原氏清见同伴弄马,也不甘落后于人。拨马回转的同时,解下来一块鲜肉,反手扔向追逐自己的斗犬,这一动作,顿时引来身后斗犬跃起争夺,一时咆哮声不止,似乎下一瞬间,就要鲜血碎肉飞溅。 蒲原氏清从鞍侧箭壶连抽出一支箭矢,手中长弓力挽满月,原本心不在焉的一双眼睛,突然瞪起,精芒四射,一声大喝,他双腿一控马,催促加速,右手看准时机松开弓弦,一道镝矢直射向跃起半空的斗犬。 蒲原氏清长身玉立,姿容甚美,身材与两旁一同犬追的骑者相比,更是显得削瘦,不过他骑射技艺却是比之相貌更加惊人,流镝破空射出,又是伴随着一长串蜂鸣的鸣响。 第一支流镝如流光追影,离弦而去。他右手又是向下一探,这回连着抽出三支长箭搭弓,再一声大喝,三支长箭紧追前支流镝之后,在空中如迅电惊雷,跃空争夺的斗犬来不及躲避,鲜血飞溅,几乎不分先后的被射杀当场, 不待祭肉落地,便见蒲原氏清已经催马而至,虚虚伸手一探,便又物归原主。 当他犬追之时,数条斗犬紧追不放,引得营外的观者中,不时传来女子的惊呼之声。 人美、骑快,犬吼、马嘶。烟尘滚滚,成功射杀追逐自己的斗犬,蒲原氏清再次双腿控马,一手持弓,一手牵着从斗犬口中夺回的祭肉绕场一周,场中场外欢声雷动。 直到犬追物结束,众人仍旧意犹未尽、 朝比奈信置没有登台,三千军役众检阅,不能没有协调之人。朝比奈信置身为郡守长子而且是此回出阵北信的阵代,理应替父指挥,手拿军配站在台下,目睹了蒲原氏清犬追物之后的全场盛况,向着回返台下的蒲原氏清笑道:“此回出阵北信,你等八人皆可为使番幌众。” ‘使番幌众’虽不是将官,地位却十分紧要,非悍勇骑从不能担任,也是各家大名配下武士,快速晋升官途的捷径。 蒲原氏清性格疏慢,加之又是今川氏一门众的出身,常给人狂傲之感,其实接物待人很是平和,他无自矜之感,对升迁立功也不甚在意,对於此回出阵北信总大将的赞许,只是一笑而过,从马上下来,站到朝比奈信置身后,自顾自的整理服饰。 队列、射术、犬追三项都以表演完毕,检阅到此已经接近结束。 一直侍立在台下的马廻众竖起一个高杆,於杆上悬立画像,画像正是乃是一张凶恶鬼面,名唤天邪鬼,是毗沙门天腹部之鬼面名,一般人将忤逆人意之各种事情,亦以天邪鬼称之。 朝比奈信置按刀转身,大步行至台中,跪拜郡守座前,说道:“下吏请射鬼像以励三军士气!” 高师盛颇为错愕,不清楚这是检阅的必要规矩,还是出于对越后之龙的畏惧,不过此时似乎长尾景虎还没有以毗沙门天化身自居,况且今川家与长尾家一个在东海道,一个在北陆道,中间隔着整个关东和甲信两国,可谓山高水远,根本没有太多交集,想来应该便是前者。 朝比奈元长说道:“可。” 得郡守准许,朝比奈信置乃退回台侧,自有马廻众牵过骏马迎上来,翻身上马奔驰入场,张弓搭箭,三射三中,镝矢皆是穿像而过,刚才检阅郡兵显示旗本队的勇武,此射骑射展示的则是他这个阵代的个人勇武。 三射皆中,他勒马转身,单手控缰缓步慢行,另一只手举起长弓,面对众将士,慷慨激昂地说道:“越后长尾桓武平氏余孽,幸得等持院大御所恩典,任为关东管领上杉氏之执事,不思竭诚尽忠,反而拥兵自雄,行以下克上这等逆行,窃取越后一国尤不知悔,今又兴暴兵,凌虐信州,致使百姓离乱,十室九空,国人志士无不愤慨!诸君皆忠勇义士,当为幕府讨贼!名录法度:斩敌贼国主者,赐赏万石之封!军令如下,今北伐信州越贼,斩捕景虎者,拜官从五位,赐钱百万;斩捕贼军部将者,血染感状一封,赐钱两万;斩捕贼兵武士首级者,赐钱五千,凡军中缴获三成与义兵均分!” 明明是武田军入侵北信,长尾景虎应北信豪族求援,才亲率大军进入川中岛援助国人,但朝比奈信置这一番话说下来,反倒是越军成了十恶不赦的乱贼。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卷川中岛 第八章庙算谈兵定军略 当众声讨越军,并非私仇,只是为了让骏府支援背信弃义,违抗幕府调解的武田家,看上去更加师出有名,毕竟‘甲相骏’同盟中除了今川家外,剩於两家的所作所为,都称得上不折不扣的乱臣贼子。 朝比奈信置声讨长尾景虎之罪,各家国人立刻带着自己部下的乡曲,扬臂奋呼,三千人举兵大喝:“讨贼!讨贼!讨贼!” 朝比奈信置遂折弓断箭,拔刀指天:“官贼不两立!今朝北伐,破贼讨逆!” 足轻、杂兵们在武士的带领下,再次举兵高呼:“官贼不两立!今朝北伐,破贼讨逆!” 自今川义元继位家督以来,一直积极同京都朝廷、足利幕府保持紧密联系,并不断捐献供奉。作为回报,朝廷则派遣羽林家大臣姊小路氏,入驻骏府城作为今川家与朝廷沟通的奏者。 因为朝廷使臣的存在,今川家开始手握大义名分,以朝廷官军自居,在没有幕府委命的情况下,频繁向三河与尾张两国扩张,并成功从名分上压制住远江国的豪族,使之家臣化。 站在场左空地的军役众,每乡曲各自派出一队足轻,再次伴着鼓点,跟随着旗帜,再次入场,向站在台下的吏员依次领取军粮赏钱。 各家豪族,也纷纷登台,向郡守朝比奈远长求取盐引,待在信浓贩卖完食盐,返回远江后,便可以手持盐引向郡户曹领取盐引数量六成的钱粮,其余四成则是当做出阵前的补给折扣掉,提前支取给各家。 军役众出阵,虽然会如高师盛那般自备补给,但这只仅限於同郡作战,此回奔赴北信,支援武田家对看越后军,补给按道理该有武田家负责,但与武田军正式接洽前,还是要靠今川家自己解决。 当众宣布赏格,发放军粮、赏钱,也是为了激励远江军役众的士气,就目前来看士气还算可用。 阵代朝比奈信置很满意,郡守以及两厅八曹的官吏很满意,就连围观检阅地百姓、行商也都很满意,纷纷叹道:“今日才知道,骏府的官军当真威武雄壮,此番北伐信浓,定然能够大胜而归!”连对於远州子弟出阵的怨愤,也被激昂慷慨的呼喊,冲刷的无影无踪。 这也是郡守朝比奈元长明明在府库空虚的情况下,还执意要劳民伤财地举办检阅,为得就是向郡国百姓,展示今川家的富庶和兵威。 当晚,郡守朝比奈元长大宴国人,为之壮行,军中诸吏作陪,哪怕一个普通士卒也有加餐。 高师盛作为郡守亲眷,此回又募义从四百於众响应骏府出阵,诚谓冠绝群豪,因此得以列居上席,青木大膳、长田盛氏、滨名信光三人随行,长谷川隼人、小野忠明、大井盛朝、信朝等人则留在军营,约束乡曲部众。 在他身旁作陪的三名武士,也不是外人,蒲原氏清、伊达宗纲、冈部长信三人都是高师盛在骏府城的旧识,纵然算不上多亲厚,好歹也有过点头之交。此刻坐在一起,推杯换盏,倒是其乐融融。 朝比奈信置得知高师盛军中缺少得力将官,主动派遣一队旗本过来担任组头、兵佐帮助指挥。 换句话,也可以说大半兵权,直接就被剥夺,但高师盛却是求之不得,四百杂兵,看上去人数众多,但实则一群乌合之众,连担任最基层的足轻组头的武士都凑不齐,只能让乡中的足轻众来临时担任,真的上了战场,弹压不住阵型,恐怕连敌军一次摧锋跳荡,都挡不住,就要被冲的七零八落。 席间,高师盛频频举杯,亲善三名客将,郡守朝比奈信置却向坐在自己的长子问道:“敷知橼今日以见军役众实情,明天便要率军北上,不知对阵长尾越后守可有方略?” 朝比奈信置见自己以公事相问,遂也恭谨答奏:“武田大膳关东军法名家,两次出阵征伐北信,却皆败於越军,长尾越后出世未久,数讨甲信、上野,却能以越后一国之力,连连击破武田、北条两家百万大大名,诚为当世名将,末将远不如矣,哪里敢夸下海口,枉谈方略,不过······”说到这里稍微一顿,随后继续说道:“不过下吏偶有小得,敢请大人指画形式。” “好!” 朝比奈信置起身,至朝比奈郡守案前跪坐,以指蘸酒,在案几上曲行勾勒出两条最终交汇的斜线,说道:“上边这条短线是犀川,下边这条长线则是千曲川。” 朝比奈郡守抚须说道:“不错。” 朝比奈信置随即在上边这条斜线,即犀川的两侧分别点出几个小点,四个在犀川北岸,一个在犀川南边,借着指着北岸四个小点,说道:“此四者为善光寺、葛山城、旭山城、栗田城。” 朝比奈郡守道:“不错。” 这四座城砦,皆是北信控遏要害之地,其中善光寺、葛山城,两地为北越出入信浓的门户,旭山城、栗田城在下紧邻犀川北岸,上下四城中间又有千曲川支流隔开,不过并非紧要,故而没有描绘。 此四城因为北信豪族反乱,仅剩栗田城还在苦苦坚守,倒不是守军多么忠诚武田家,而是败退的小山田信茂听取真田幸隆、山本晴幸两位军师的意见,全军退守栗田城,替在川中岛与长尾景虎对峙的武田信玄把守住侧翼,同时借助屋代政国沟通犀川水贼众帮助运输粮草,同时配合武田信玄隔绝长尾景虎派遣新的援军,顺江而上,夹攻栗田城。 形式已然危急到,一着不慎,全军覆没的地步,武田家向今川、北条求援也就不足为奇了。 接着朝比奈又在长线代表的千曲川左右,各自点了两个点,说道:“此为海津砦,此为茶臼山。” 茶臼山、海津砦分别在千曲川左右两侧,都是地势险要,仍在武田军控制之下,也是武田信玄跟长尾景虎这个后辈,对峙下去的最大底气。 “依照前些时日军报推断,长尾越后虽然夺回善光寺,但海津砦未克的情况下,绝不敢犯险越过千曲川进攻武田大膳本部,只要拖到补给难以为继,越兵一退,善光寺等地仍旧是信玄公的囊中之物!”朝比奈信置很是推崇武田信玄的代表孙子四如的风林火山的军法,从兵者诡道的角度,很是赞同武田信玄把控人心背向,通过废立盟约来开疆拓土的手段,反而对长尾景虎这种打着‘义战’之名,行窃国实举的行为,不以为然。 “骏府援军前去,以武田大膳的秉性,定然会指派我等驻守栗田城、海津砦中的某一地。不!说不准还会想要将本家这三千於军势拆分,分别补入两地,来达到更容易驱使的目的。” “你待如何应对?”朝比奈郡守颔首问道,对於长子的推断并不意外,换做他自己站在武田信玄的立场上,也会如此做,甚至条件允许的话,还会做的更加干脆,将之尽数拆散,补入各队游势,充当进攻越兵城砦的填壕。 朝比奈信置膝行退后了一步,伏拜在地,轻声道:“为骏府大殿上洛,匡扶朝廷幕府的野望,武田家作为牵制北条家的盟友,不能就此惨败,但越兵更是控制武田、北条两家的重要棋子,更不可助信玄公全取信州,大殿只派远州羸兵,北上信浓,不正是为了维持关东大名之间的平衡么!” “末将打算不与武田大膳合兵,而是直接北上犀川,先拔克越军占据的旭日城,攻其必救,从侧面来解救栗田城之围,随后再次飞书传与长尾越后,商议邀他一同上洛京都,讨伐三筑逆乱之举。” “长尾越后自诩忠义,定然应允,惊闻越兵西出北陆道,本愿寺定然惶恐难安,全部精力必然要放於加贺佛国,防备长尾越后之军,便是武田大膳想联络本愿寺证如法主,请其降下法旨,密令三河本证寺煽动一向一揆,骚扰本家,证如法主也要考虑东海、北陆两道开展的压力。” “同时占据越前的朝仓家也不得布兵防卫,即便不惧长尾军,也要担心加贺佛国的一向一揆趁机侵攻越前,朝仓家一动,南近江六角家必然要前去讨伐浅井,失去朝仓家这一得力外援,只能求救美浓斋藤氏,斋藤义龙弑父篡国,本就不得人心,被牵扯住大部分兵力,本家讨伐尾张织田打通上洛之路,再也无外忧也!” 朝比奈郡守同样拊掌轻笑,依旧是“不错”二字,但语气已然郑重。 “长尾越前守政景深的越后士心,麾下上田众兵精将勇,再加上村上羽林更是信浓四大将之首,猛牛陷阵,便是武田大膳这头甲斐猛虎也难免有上田原崩溃,你有何把握在此,当着老父侃侃而谈。”朝比奈郡守话语虽然严厉,但最后一句话,却明显代表认同自己长子的智谋,仅仅从没有头绪的推断,便猜出了骏府的部分意图,虽然没有猜出假道伐虢的方略,但也已经有几分智将的气候。 “何须为武田家火中取栗!”朝比奈信置轻蔑笑道:“长尾政景无能之主,竟然拱手将一国奉让他人,越是深得越后豪族之心,便越要小心翼翼,生怕触怒那位‘义战之将’,况且上田众是他存身立命的根本,料想他必然不敢与我军正面厮杀。” “村上羽林如何?”朝比奈郡守言下之意,却是再问如何能抵挡村上义清发动北信豪族,展开山地骚扰偷袭的疲兵之计。 “若是当年的信浓大将,信置遇见定然当退避三舍,不敢轻衅兵锋,奈何如今村上猛牛老矣,折角力竭,当年的上田精兵不复旧观,麾下不是浪人游势,就是借来的越后兵,难听调略,而今虽收拢部分倒戈国人的支持,但此辈三姓家奴,绝非可以依仗,托付大事,此等败军老将,散沙之军,让人何惧之有?”朝比奈信置说的不错,真的放北信豪族脱离本队控制,谁也不能保证这些墙头草,会不会重新投向得到今川家派兵支援的武田军:“即便二人真的不肯退兵,寻我决战,那不正好解了栗田城之围!以真田弹正中、道鬼军师的智谋必然不会放其轻易离去。” 朝比奈信置伸手指了指旭山城与栗田城之间的距离,继续说道:“旭山城与栗田城亦有犀川的三条支流,就算二人真的能忍痛断臂求生,想要来救援旭山城。首先便要渡过川流,淮阴半渡而击尽灭楚军,我部亦可效仿,此为其一。其二,栗田城守军即便追击不成,也能趁机夺回城外的诸多砦关,重新构筑防线。当其时也,越军必进退失据。说不得,能不费一兵一卒,迫使其退还葛山城、善光寺。” 朝比奈郡守点了点头,又问道:“若是二人救援旭山城固可如此,但如果他不管你部,一意强攻栗田城,你又待如何应对?须知旭山城险峻可非栗田平城能比。”战国时期因为山城高度、攻城器械建设成本太高,运输困难,蚁附攻城伤亡太大,等各种外在原因的困扰,多数还是采用围困,待城中兵粮耗尽,才能落城。 时间漫长到动辄一年半载,旭山城守军在兵粮充足的情况下,哪怕只有百十名足轻,只要动员起城内百姓协防,起码安心守个把月。 “如果出现这种情况,我部有还有两种方法,可以逼迫越兵来援。” “那两种选择?” “北信城砦多为豪族据守,正如先前所言,彼辈三姓家奴,不识忠义,见我部突袭攻城,城内必然有反骨之徒,愿意充当我军内应,届时里应外合,破城易如反掌观纹,轻取不难。” “哦?若是城内守军不愿请降呢?” “犀川支流可为天然屏障,只需派一游势,把守住渡口。同时散出忍者乱波,监视可能会出现的长尾援军,其余部众,皆可分散郡内,大掠乡野,人取百姓。长尾客军能长久对峙川中岛,少不得北信豪族破家供养,一旦传出有敌军剽略四方的消息,人心定然涣散,便是长尾越前、村上羽林二人能够沉得住气,想先攻克栗田城,再来寻我部决战。长尾越后也要从大局考量,催促他两人速速救援,就算两人顶住压力,一力破城,那时我军也早带着劫掠来的辎重钱粮,退回犀川南岸,与武田大膳本阵回合。” 朝比奈郡守东海名将,听完后不觉老怀大慰,点头笑道:“此回出阵北信,老父无忧矣!” 朝比奈信置拜倒在地,说道:“信置必不复大人威名,纵然纸上谈兵,败於敌军之手,也当有死之荣,无生之辱!” 当晚宴后,诸将归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