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谱下的大明》 第一章 这样的人设我不要! 嘉靖三十二年,癸丑年,元月十五。 大明松江府华亭县。 虽然地处江南,但寒风呼啸,路上行人零落难见,只偶尔见到几个穿着新衣的孩子蹦蹦跳跳。 华亭最早为三国东吴华亭侯陆逊的封地,所以此地千百年来多以陆姓为首,当年陆机临终而叹“华亭鹤唳,岂可复闻乎”传为佳话。 不过元代华亭由县治升为府治,渐成文人墨客聚集之地,多有江南大族迁居至此,最著名的莫过于被誉为“东南众望、吴越福星”的钱氏。 华亭城东多为大族宅院,其中有一条贯穿南北的巷子,因曾经出了位状元被县人称为“状元巷”。 而这位状元正是钱氏一族的钱福,弘治三年的会元、状元,这条巷子里住的都是钱氏族人。 巷南头几个闲汉正闲聊着,一个身材瘦削的少年郎快步走过,虽神色平静却脚步匆匆。 “听说了吗据说渊哥儿要去杭州。” “没办法,杭州那边的铺子得处置,据说还死了几个伙计。”年纪稍大的中年人抬头看看天,“看这天怕还有雪呢,真难为他了。” “不过渊哥儿性子倒是变了。”一个神色轻浮的青年故意大声说,看那少年郎脚步不停,哼了声嘀咕道“这是怕了吧” “要真怕了会和徐家闹翻”一旁有人嗤之以鼻,“据说徐家那位落榜的亲手一棍子敲在他后脑勺上,渊哥儿晕了三天才醒,为此还误了去年乡试” “徐家那边放出的风声说渊哥儿骚扰徐家女眷” “怎么可能” “倒是听说渊哥儿称那位徐家落榜的黄兄” “哈哈哈哈” 众人一愣后都笑得前仰后合,还有人一边笑一边说“难怪别人都说渊哥儿不让其曾祖鹤滩公专美于前” “少湖公如今入了内阁,自然不想别人提起当年祖先入赘” 那个神色轻浮的青年嬉笑道“嗨,鹤滩公这一支不过风水轮流转嘛,说不定以后我也能和徐家一样生发呢” “哈哈,那得先保证你儿子中进士。” “还得保证你别走得太早,徐太公可是没享多久的福呢” 在巷子北头一栋大宅门口站定,钱渊微微叹了口气,来到这个时空不过四个多月,但悲喜聚散尝了个遍。 被那辆冲进咖啡厅的大巴车撞飞之,后能来到这个时代重获新生,这是喜。 父母慈爱,家庭和睦也是喜。 穿越而来居然是个秀才公更是喜,有个府试案首的名号更是喜上加喜,松江可是著名的科举强府。 可惜喜之后都是悲,父亲、兄长外出经商,年节前传来噩耗双双丧生,连尸首都没能带回来,母亲、大嫂连接病倒,钱渊不得不担起重任,打点丧事,还要给一同丧生的伙计发放抚恤。 如今才正月十五,但杭州那边还得走一趟,钱渊没奈何只能自己去,总不能让只有十岁的妹妹去吧。 最关键的是,钱渊隐隐猜测,是自己引发了父兄丧生的祸事。 初来乍到的自己在三个多月前拿出了一份这个时代极为珍贵的秘方,父亲和兄长贩运货物前往杭州、宁波一带收益颇丰。 但两个月前噩耗传来,父兄从舟山沥港回宁波的海路上遭遇倭寇,船只被毁,人货两空,连尸首都没办法弄回来安葬。 钱渊不相信那么巧,父兄走这条线已经好些年了,正好出手第一批新货就出了事。 “渊少爷。”门口的老仆眼尖招呼了声,“夫人招呼过了,渊少爷只管进。” 钱渊点头走进宅院,这是钱氏目前唯一出仕的族人钱铮的宅子,他也是钱渊的二叔。 钱渊的祖父祖母早亡,父亲钱锐经商供其弟弟钱铮读书,后者嘉靖十四年中进士,选为庶吉士,但牵涉入夏言案被贬谪出京后愤而辞官,嘉靖三十年起复,如今任徽州府通判。 钱铮出仕,其妻子陆氏留守华亭,两家一向来往密切,陆氏无子所以一向待钱渊如若亲子,这次打点丧事要不是陆氏派人协助,初来乍到的钱渊得满头包,他还以为弄个追悼会就算完事了 “渊哥儿来了。”今年才三十多的陆氏看起来像后世五十多岁,“你母亲今天如何我已经拿了你叔父的帖子去请了顾家。” “谢过叔母。”钱渊行礼起身后说“今天母亲好多了,我明日赴杭,家里还要拜托叔母照顾。” “分内之事,无需多说,只可惜你”陆氏叹息道“原本你应该去年乡试,这一耽误就是三年。” 钱渊嘴角抽了抽,前身就是赴南京乡试的路上出了事,自己才穿越过来的,醒来之后弄清楚现状就一直喊头痛,要不然,府试案首乡试交白卷 不过也正是如此,自己在庄子上养病的时候费了不少工夫弄出了那份所谓的秘方。 “不过性子倒是变了。”陆氏细细打量面前面容稚嫩但有丝丝风霜之色的侄子,“以后记得祸从口出。” 钱渊嘴角抽搐了下,他去年穿越而来直到回了松江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当时奔赴南京准备乡试的钱渊在路上碰到了同窗徐璠,不过这位可不是去参加乡试的,而是去京城抱大腿其父徐阶前年末进位内阁大学士。 徐璠和钱渊在同一家书院,和后者小小年纪就颇有才名不同,徐璠屡试不中到现在也没个功名,去年连府试都没过,只能走荫仕这条路。 两人本来就不对付,路上相互之间冷嘲热讽,不过这方面钱渊比徐璠强的太多了。 钱渊言语之尖酸刻薄在整个松江府都颇有名声,很多人都称其肖曾祖钱福,这位在坊间传说中不能把死人说活,但能将活人说死 最后钱渊那句“黄兄”彻底撕破了脸,徐阶的祖父徐礼当年入赘黄家,直到其父徐黼做到八品县丞后才改回徐姓。 徐璠嘴巴不利索,但动手倒是挺利索的,不过钱渊也带了仆役,两伙人就在苏州大街上动起手来,徐家的一辆马车被推翻,而钱渊后脑勺中了一棍,昏迷三日才苏醒。 穿越而来的钱渊在弄清楚来龙去脉之后忍不住仰天长叹自己前世算不上什么好人,也经常惹是生非,但从不肯言语伤人,这是怼人手段中性价比最低的 自小苦读有才名,性情古怪执拗,而且还嘴巴尖酸刻薄这个人设钱渊真心不想要啊 而且钱渊知道是现在嘉靖三十一年后本来还想去抱抱徐阶的大腿呢 陆氏让侍女拿了个包裹出来,里面装着几件御寒棉衣和各式药物,又细细叮嘱“对了,你这次去杭州带上外院的马管事,他之前一直服侍你二叔,如果在杭州碰到麻烦,顺流而下就能到徽州府寻你叔父。” 钱渊深深拜谢后和马管事商量好之后出了府,这时候天上已经飘飘洒洒下起了小雪,顶风冒雪回到家,刚进门就听见门房里有人粗着嗓子在吆喝,“少爷,这位是顾先生。” 这位是顾定芳的长子顾从礼,顾定芳是松江上海人,精于医术,受嘉靖皇帝宠信,被召为圣济殿御医。 钱渊对顾从礼这个名字有点印象,好像以前在上海自然博物馆见过 一番诊断之后,顾从礼留下药方匆匆离去,钱渊叫人去抓药,让妹妹负责煎药,家里原本有两房杂役,但大都跟着父兄丧生,只留下两个婆子和一个伺候自己的书童李四。 歪歪斜斜靠在床头的钱母一边喝药,一边不自觉的盯着家里仅存的男丁,之前自己和长媳连接病倒,是儿子扛起了重任,打点内外诸事,性子也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不是坏事,原本尖酸刻薄的嘴巴如今锁的死死的,不过也算不上好事,有时候一天下来都听不到几句话。 “明天出发。”钱渊看着妹妹服侍母亲喝完药,才缓缓说“杭州的铺子要处置,据说那边还死了四个伙计,抚恤从厚,而且可能还有欠账,这次我会一并处置。” 母亲谭氏是江西人,远嫁到松江,性情柔弱,少有主见,只懂得含泪叹息,“这次是母亲拖累你了。” 虽然才十七岁,但两世为人的钱渊并没有少年人惯有的脾气,他沉默片刻后起身,“的确如此,但三年后秋闱,希望母亲不要再拖累我。” 谭氏先是心一提,随后全身一松,眼泪不由自主的夺眶而出,她自然听得懂这句话,儿子是在劝自己保重身体。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章 施恩于不报? 自元代黄道婆之后,松江棉布就甲于天下,有“衣被天下”之称,松江自然也成了全国棉纺织业的中心,随之而来的是交通、运输的发达。 松江到杭州的路程,一般是从青浦县城乘船由大黄浦逆流而上入薛淀湖,再由次溪到嘉兴,陆路赶到流经嘉兴的京杭大运河,乘船直达杭州。 这条路线好处是快捷,但坏处在于有一到两天需要舍舟陆行,说起来也没多少路程,但心里忐忑不安的钱渊选了另一条路。 站在船头,钱渊低头看了眼滚滚江水,又回头遥遥眺望远处,如果没记错,所谓的“黄浦入海”就发生在嘉靖年间,还是由大名鼎鼎的海瑞主持的。 “渊少爷,走吴淞河路程要长的多,而且是逆流直上,大约要七八天才能到杭州。”马管事貌似恭敬的低声说。 钱渊沉默了会儿才说“离海商远点,安全点。” 马管事先是嘴一撇,随后惊异的抬头看了眼,这位渊少爷自小除了去年院试、乡试外就没出过松江,平日里只懂读书,没想到却精通地理。 走薛淀湖、嘉兴那条路很靠近海岸线的海盐县、海宁县,前几年多遭倭寇侵袭,不过自两年前海道副使丁湛和海商汪直联手,朝廷又复设浙江巡抚后,东南沿海陆地倭寇踪迹并不算多,浙江也只就台州频遭倭乱。 现代人在生活中很少专门研究地理,但相关的关键点往往会潜移默化的铭刻在脑海中,钱渊前世大部分时间都在杭州、上海两地,当然很熟悉这部分区域的地理环境,那条线离舟山群岛不远,最关键的是时间 对于马管事的劝慰,钱渊没有再解释什么,也没法解释,难道让自己仔细说说如今的海上贸易只是地方政府默认,而中央政府是绝对不允许的,很快就是东南倭乱,然后俞龙戚虎粉墨登场 从吴淞河入太湖再从支流抵苏州码头,再从大运河直下杭州,这是最安全的一条路线,即使不巧碰到倭乱,也相对安全,毕竟运河上的漕兵是靠船吃饭的,不会像卫所兵一样只顾着逃。 既然来到这个时代,那就要想尽办法充分利用那些“先知”。 “渊少爷,等下我摸两尾鲈鱼上来下酒”船尾几个难得出行的青年兴致勃勃,大呼小叫。 马管事瞥了眼过去,心里纳闷钱渊外出带上这些半大小子干什么,既不会服侍人,也没什么眼力,不知道现在钱渊还在孝期吗。 “秋风起兮佳景时,吴江水兮鲈鱼肥。”钱渊低吟几句,笑着冲船尾喊道“张三,停船时候下去多摸几尾,拿来给马管事下酒。” 这些少年都是钱家佃户子,钱渊缺席乡试回到松江这几个月,曾经一度在城外庄子上养病时认识的,这次钱家遭变故,家里仅有的几个仆人都随父兄丧生,钱渊不得已将他们招来。 不过,说不定能管些用钱渊视线盯着那个不高却极为粗壮的领头青年。 三日之后,船终于抵达苏州,虽然还在正月里,但码头上已经人头攒动,来往马车川流不息,呼喝声、叱骂声不停响起,偶尔马嘶声划过,随之而来的是长鞭卷空的鞭声。 岸边大大小小船只密密麻麻,虽星罗棋布却进退有道,客船、货船分门别类互不干扰。 钱渊目不转睛盯着这一幕,在交通极为发达的现代社会,河岸边可见不到如此热闹的场景。 只是不知道在即将而来的东南倭乱中,这条运河有如何的命运钱渊前世虽然对历史很感兴趣,但毕竟不是历史专业毕业的,很多事情都只是一知半解,时间点更是记不清楚。 不过,有些独特的时间点钱渊还是能记得的,这也是他敢于前往杭州的原因。 小半个时辰后,钱家船终于停靠在码头上,钱渊一行人行李不多,很快收拾了后下船,这时候,一艘官船缓缓停靠在码头,有仆人迅速搭起踏板,船头两个老者正低声说着什么。 钱渊眯着眼打量了会儿,再看看拥挤的码头,摆摆手吩咐马管事带人清出一块场地。 张三疑惑的低声问了几句,马管事一巴掌扇在他后脑勺上,一边解释一边瞥着钱渊,“没看见船上挂着白灯笼啊,人家是扶棺归乡。” 钱渊微微点头,正要说些什么,突然耳朵一动,快步走向前,伸手喝道“小心踏板” 正准备下船的老者脚步一缓,一旁服侍的仆人定睛一看不由得心惊胆战,踏板不知什么时候中段已经裂开几条大缝,在空中摇摇欲坠。 仆人伸脚用力一踩,踏板发出“嘎吱”响声断成两截落入河中,如果没有钱渊的提醒,老者八成会失足坠河,这年节河水冰凉刺骨,就算不生一场重病也够受的了。 船上船下一片混乱间,钱渊已经带人离去,倒不是他品德高洁施恩不望报,而是他知道这个道理,做出施恩不望报的姿态,往往得到的回报是最多的。 一行人就在码头不远处找了间客栈住下,心里迷糊的很的马管事低声禀报“那家人姓孙,听仆人口音应该是绍兴人。” 钱渊眉头都没动下,自顾自夹着豆腐干下饭,在心里嘀咕,前世上海办丧事吃豆腐宴,别说一般的荤菜了,就是海鲜都应有尽有,现在好了,守孝期间还真只能指望豆腐补补身子。 明朝的驿站分成两类,一是陆驿,二是水驿,前者车马、驴骡、脚夫,后者有舟船、水夫,都食宿,但只供官员使用。 码头不远处的水驿中,也有一席豆腐宴。 孙升捂着胸口长叹了一口气,兄长已年过七旬,一旦落河这一年多来,先是二兄病逝,接着母亲仙逝,如果连兄长也不在了 看了眼精神不济的兄长孙堪,孙升低声说“兄长,是松江华亭钱氏,不知道是否是当年鹤滩公后人。” “鹤滩公才学过人,连中两元,但性情偏激执拗,出仕三年后就辞官归家。”孙堪摇摇头,“去年京山侯崔元病逝,据说死前对鹤滩公颇有微词。” 孙升嘴角抽了抽,当年永康公主下嫁崔元,钱福嘴贱评点崔元长相不堪,然后第二年就辞官了,“不过今天这少年郎倒是厚道的很。” 孙堪点点头,“吩咐随从清理码头,事先提醒踏板,又不辞而别,有点意思,很有你的风范。” 孙升扯扯嘴角露出个笑容,他嘉靖十四年中进士,那一科的状元韩应龙也是余姚人,出仕一年不到就病逝,孙升为其料理后事、抚育遗孤,还请人为其立坊著名,以毕其志。 朝野上下对孙升有着一致的评价“施恩于不报。” 可惜,丁忧前身为吏部右侍郎的孙升很难理解穿越者的思维方式做什么事都是有成本的,决定了要去做,那就要用种种手段获得最丰厚的收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章 不用引就出洞的蛇 在苏州码头歇了一宿,第二天一早,一行人登船直下杭州,开船之前,马管事还不停张望会不会有人前来挽留,可惜到最后也没见人。 钱渊倒是无所谓,人家是扶棺回乡,自己没必要去讨这个没趣。 何况这种人情就如同老酒,时间越久,酒就越醇,自己已经是个秀才,而后面至少十年内东南倭乱,经商风险太大,自己还是得走仕途,这种人情要用就要用到关键时候。 最关键的是,钱渊可没阻拦马管事去打听绍兴余姚孙家,排场不小,住在水驿,据说这家人以孝闻名天下,前世自小对历史就很感兴趣的钱渊已经隐隐猜到这家人的来历了。 三天后,钱渊终于抵达杭州,船一直驶到京杭大运河的尽头拱宸桥才停,钱家的那间贩卖棉布的铺子就在拱宸桥东头不远处。 进铺子看了一遍,钱渊很是满意,前后两进,前面是店面,后面可以住人,地方不小,而且还有个不小的院子。 “五个伙计的名单、家人住址在这。”都来不及喝茶,钱渊递给马管事一张纸,“这次带来的银子都在你这,每家20两纹银。” “真是大手笔”马管事接过纸,犹豫了下问“那铺子呢夫人来之前交代,最好转让出去,渊少爷一要守孝,二要读书。” 钱渊挥挥手,“铺子我会处理的,你只管分发抚恤,另外十天后铺子会重新营业,你在前面照看。” 赴杭州之前,马管事得陆夫人提点要尽快把钱渊带回松江,但这一路上他所见所听,已不敢将这位渊少爷当做一般的少年郎了,迟疑片刻后他不再说话。 钱渊不再理睬马管事,招呼张三几人径直去了后院。 想干什么 当然是赚钱。 一个现代人什么都可以缺,就是不能缺钱,这小半年来,兜里空空总让钱渊有一种朝不保夕的感觉。 更何况接下来后面守孝三年,家里只有他一个男丁,田亩倒是不少但大都都种的是棉花,还有部分桑园,但东南倭乱一起,商路断绝,棉布、丝绸的销售将受到很大影响。 父亲和兄长身死外地,大量银两、货物遗失,十多个伙计一起葬身,要不是叔母私下支援,这次钱家离破家不远。 而且钱渊很清楚,接下来的东南倭乱,松江将成为重灾区,如今松江府鼎鼎有名的商业重镇陶宅镇也就是在倭乱中化为灰烬的。 所以,钱渊这次来杭州有三件事,一是赚钱,二是尽量查清楚父兄丧生的原因,三是准备搬家。 如今朝廷还没和汪直撕破脸,赚钱是有可能的,一旦撕破脸,东南沿海几乎没有安全的地方,但至少杭州内城是安全的,钱渊不记得历史上杭州城有曾经被倭寇攻陷过的记录。 怎么赚钱 这个问题对于一个有功名的穿越者来说,不算难事,难的是如何卖出去,所以铺子暂时是不能处理掉的,而且钱渊也试图用这个铺子来勾住那些有心人。 不过还没等钱渊开始动手,当天下午就有不速之客不请自来。 “这位就是渊少爷,去年松江府院试案首。”马管事介绍道“这位是金宏金老板,十多年前就和大爷交好,也是他派船打捞十多日无果之后亲来华亭报丧的。” 钱渊嘴唇嚅动了几下,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一副不善交际不善言谈的模样。 身子圆成球的金宏拱拱手一脸沉痛悲痛,他和钱家来往十多年了,不仅仅和钱渊的父亲有私交,而且两家也有生意往来。 金老板挥挥手让身后的仆人进来帮忙收拾院屋,又让随从出去买来铺盖等日常生活物品。 后院一片热闹,马管事和钱渊陪着客人在前厅喝茶,这位金老板时不时爆出几句“杀千刀的倭寇”,听得钱渊时不时身子哆嗦。 马管事无奈的将话题扯开,眼角余光瞥了瞥装模作样的钱渊,他现在真不敢小看了这位,刚刚收到消息,就在五天前,小股倭寇由海盐县上岸直至嘉兴桐庐,杀死官兵百姓百余人,要不是改走了吴淞河,说不定正巧能撞上。 后院收拾完,金老板又命人买来铺盖等日常用品,这才带人离开。 马管事还在那感慨世上还是好人多,而钱渊却阴着脸在心里琢磨,世上好人怎么可能这么多 “都暂时停手。”钱渊在院子里踱了几步吩咐道“李四你带人留下,张三你把人散出去看看晚上有没有人盯梢。” 来到这个时代已经小半年了,但钱渊在某些方面还是无法适应,比如饮食,比如作息时间。 华亭钱氏在松江府算是书香门第,不管是嫡支还是旁支都以取得功名为先,无奈之下才会走其他路,钱渊是这一代钱氏出了名的少年才子,最为人称道的就是不管刮风下雨,寒冬腊月,每日早起苦读。 但放到现在的钱渊身上,那简直是要了他的命,四点钟,那真的不叫凌晨,那叫深夜放在前世,两三点钟他都未必上床睡觉,八成还在享受丰富多彩的夜生活呢 所以当张三推门走进临时整理出来的书房的时候,毫不意外的看到在等待消息的钱渊精神奕奕。 “有收获。”张三点点头,“一个暗哨,我让他们别动手。” “恩,摸摸是哪的,如果跟不住就不跟,别被发现了,就你们那几下子差得远呢。” “不用跟。”黑黝黝的张三一咧嘴,“下午见过的,喏,这灯盏里的灯油都是他送来的,还挺客气。” 钱渊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自己一行人中午到达,那位金老板没过一个时辰就上门了,看来一直派人盯着呢,这是条不用引就出洞的蛇啊。 在心里琢磨了下,钱渊已经将这位金老板列为最值得怀疑的目标,最关键的一点在于,作为关爱晚辈的长辈,他今天没有问一句钱渊这次赴杭的目的和原因。 “这次过来一共八人,分为两组,你和李四轮流值夜,除了暗哨之外看看还有没有人盯着。” 钱渊不能确定这位金老板就是凶手,但早就锁定父兄丧生的原因,他知道自己太低估了那份秘方的分量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章 秘方 在钱渊心目中,那只是一份普通的方子,原因很简单,再往后十几或者几十年,这份秘方都能出版了 但在这个时代,一份秘方在商人心目中,是能流传的传家宝。 说起来松江钱氏来头不小,钱渊的曾祖就是弘治三年的状元钱福,嫡亲叔父钱铮也是两榜进士,但钱渊并不认为这些就足以阻拦对方窥探的目光和跃跃欲试的手。 历史书上写的明明白白,资本的积累往往伴随着血泪,如今东南沿海一带海贸旺盛,已经有了资本主义萌芽的苗头,那些商人为了利益什么事都敢做,前几年朱纨的死就是明证。 不过,钱渊不打算哭泣,也不打算出血。 之后的五天,金宏这个目标人物的嫌疑越来越重,原因很简单,这五天内,除了金家派出人盯着这栋宅子之外,没有其他的暗探。 父亲生前的好友,两家关系密切又有生意来往,但私下派人盯着钱渊的一举一动,这能说明什么 只能说明金宏心里有鬼。 但钱渊知道,还有个原因,那就是,金宏还没得手。 来到杭州的第十天,后院架起一口大锅,锅里红通通的一片浆水,张三等人用敬畏的眼神看着若无其事的钱渊。 虽然已经看了好几次了,但张三还是难以理解渊少爷是怎么做到的。 自己操作了几次,钱渊懒得再动手了,努努嘴示意张三从脚下的包裹里取出些细碎的木炭状东西扔进锅里,很快红通通的浆水迅速澄清,变得透明起来。 “加火,加火”张三大声吆喝几句,不多时,透明的浆水被熬煮得干涸,最上面析出一层雪白色的粉末。 钱渊拿起铜勺挑了点,犹豫了下转头塞进张三嘴里,“怎么样” “甜,真甜”张三咂咂嘴,“几年前我吃过一次洋糖,这比最好的洋糖还要甜。” 钱渊却不是很满意,皱着眉头嘟囔,“不够白,毕竟是自制的活性炭,而且无法大批量生产还不如黄泥水脱色来得快。” 早在两个月之前,钱渊就反复试验过了,用买来的普通红糖作为原料,用活性炭或黄泥水来脱色,两种方法各有利弊,前者提纯速度快,但纯度不够高,制作活性炭流程也很繁琐,还是后者更加简洁快速,易于传播,但同时也容易被人偷学。 呃,钱渊已经打听过了,不知道宋应星有没有出生,但至少天工开物这本书是没问世的,黄泥水淋糖法应该还只是某些作坊的不传之秘,现在明朝普遍是用树灰来提纯白糖的,普通店铺里出售的只有红糖黑糖。 低头看了眼账本,又对照了下记录,钱渊确认金宏并没有得手,因为最近三个月内,杭州城的洋糖、红糖价格基本没有浮动过。 要知道苏松杭一带并不是甘蔗的密集种植地,金宏如果得手,考虑到成本和资本的流转速度,他不可能自己去制红糖再脱色制洋糖,应该和钱渊一样,直接购买红糖来脱色,那就不可能对红糖的价格没有影响。 第二天,铺子重新开张,但不再售卖棉布,而是售卖洋糖,短短两天,库存的洋糖就售卖一空。 洋糖在国内售价很高,而且是紧缺货,只有广州一带才有一定量的出口,而红糖却价格低廉,铺子的纯利润超过百分之六百,一时间哄传半个杭州城。 树大自然会招风,铺子附近很快就多了不少耳目,但钱渊意外的得知,金家派出的探子却消失了。 也是,派出探子应该是确认钱渊手上有没有那份秘方,现在知道了当然用不着再辛苦了。 钱渊在心里琢磨,父兄是从舟山群岛回宁波途中遇害的,这也说明了一件事,金宏是没有能力在杭州杀人放火抢秘方的,那他到底会怎么做呢 此外,父亲在临行之前曾经郑重其事的嘱咐家人要严加保管,绝不能向外人泄露,而且出货的时候也都是小批量销售,本来量就不大,还是嘉兴、苏州、杭州、绍兴、宁波各地分销,对白糖的价格影响也都不大。 那金宏到底是怎么知道这份秘方的存在的呢 虽然不知道金宏是如何知道的,但可以确定他知道,但这厮会如何巧取豪夺呢 钱渊皱眉细想,自己是松江府院试案首,二叔是两榜进士徽州通判,只要不出杭州城,不落单,金宏能拿自己怎么办呢 不过,你想做什么,需要尽快钱渊幽幽叹道,老子现在很缺钱啊。 想在杭州城买屋置产可不是一笔小钱,现在住的宅子还是租来的,而且前后只有两进也太狭窄,周围都是商户也影响自己日后读书。 虽然去年胆怯没敢去参加乡试,但钱渊很清楚,不管日后自己想干什么,一个举人甚至进士的身份将事半功倍。 还好自己穿越而来没把原主的记忆给清空,后来在养病时候慢慢恢复钱渊在庆幸之余也在暗暗叹息,也是受到原主的情绪的影响,否则自己这个讲究成本的利益主义者绝不会有杭州一行。 说到底,短短几个月的相处,再加上十多年的记忆,让钱渊将家人视为真正的家人,为父兄报仇,为母妹在即将而来的乱局中争的一席之地,这是他的责任和义务。 书房里,钱渊靠在椅背上盯着时不时跳跃的烛火,在脑里反复盘算有没有毕功于一役的可能 钱渊从来不是个畏难而退的人,但他的习惯是,动手之前需要考虑到方方面面,尽量不给对手任何翻盘的机会。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章 肉包子 从正月底开始到二月下旬,短短时间,钱家铺子堪称日进斗金,毕竟红糖和洋糖之间的价格相差太大,这门生意简直就是空手套白狼。 甚至不少于各个城市间贩卖货物赚取差价的商人来采购白糖,销往宁波、苏州、徽州、绍兴各地,这使得“钱糖”的名声一时间响遍浙江,就连南直隶、福建都有人提及。 不过这也带来了不少麻烦,比如马管事就很操心银库里的银子越来越多,多的让他胆战心惊睡觉都不踏实。 结果一天晚上,还真有人强闯后院,巡夜的张三发现后敲锣将贼人惊走,结果一番检查下发现,银库没问题,但搭建起来的小作坊里被人偷了。 钱渊低头看看散落在地上的活性炭,撇嘴笑道“真希望你们别太失望。” 在现代人看来,用黄泥水给红糖脱色有点匪夷所思,但在明朝人看来,用木炭给红糖脱色可能更加天方夜谭。 转头看看沮丧的张三,钱渊笑着说“没什么,你做得对,惊走贼人就行了,没必要抓个活的。” 李四是钱家的家生子,而张三是钱家的佃户子,他不甘心种地,没门路经商,倒是跟人学了身“武艺”自认为是高手,但实际上只是打手。 不过钱渊也没小看他,因为这就是晚明历史上大名鼎鼎的打行的前身,只不过现在还不具备后来的黑社会团伙性质,现在的他们自视为“替天行道”的好汉 钱渊初来乍到在庄子里养病,请来的大夫应其所请救下了几个误食毒草的农夫,其中就有张三的父亲,就是因为这点渊源,他做了钱渊的长随,这次出行还特地招来了一帮以前的兄弟,为此李四还不太服气呢。 “也不知道是谁派来的”李四在一旁嘀咕。 钱渊捡起活性炭丢回袋子里,“无所谓,是谁都无所谓。” 当然无所谓,在松江钱渊已经成功试验复制出了黄泥水脱色法,但在杭州一直是使用活性炭脱色的,这年代有人能仿制活性炭 不过几天之后,钱渊再也不觉得无所谓了。 似乎对方摸清楚了钱宅护卫的习惯,基本每天晚上都进来转一圈,然后被张三李四的锣声礼送出境,甚至上半夜来一波,下半夜再来一波。 一晚上被闹醒三四次的钱渊无力吐槽,恨不得举个大喇叭冲他们喊,“来去自由,但能不能动作小点,别打扰我睡觉” 一番统计下来,被偷走的有红糖,有洋糖,有铁锅,有鸡蛋,有活性炭,甚至有一天晚上钱渊吃夜宵喝剩的半锅鸡汤都被人端走了,但银库里的银子从来没少过。 呃,准确的说是没被偷过,少是一直在少的。 为此马管事天天在犯嘀咕,这位渊少爷可真是个败家子,天天带着人在外面闲逛,今天买套文房四宝,明天买幅书画,要不是还在孝期,估计都想去西湖上的画舫逛逛了。 不过,钱渊从来不敢逛太远的地方,一直在内城转悠,出了城还真怕出事,虽然张三那帮兄弟懂些拳脚,在打行里也见过世面,但毕竟强龙不压地头蛇啊。 这天钱渊在西湖边逛了整整一天,直到夕阳下山才回来,刚进门就看见已经好久不见的金宏金老板堆着笑脸迎了出来。 “哎,金叔什么时候来的,也不让人去叫我。”钱渊笑着行礼,“今天在松鹤楼会文,回的迟了。” 对杭州很熟悉的马管事和金宏都神色僵了下,松鹤楼是西湖边的一家酒楼,招牌是每日不断的说书,什么样的文人会跑到那儿去会文 “哈哈哈,贤侄是松江才子,没想到还是位当世陶朱公。”金宏笑得那张胖脸上的肥肉都在颤,“去年末那批洋糖就是贤侄的手笔吧。” “恩。”钱渊羞涩一笑,“去年赶赴乡试在路上重病,后来在庄子里养病从古书里找到的,说起来复杂,但也简单” “好了好了,别说了。”金宏两手在胸前一挥,“这种传家秘方要好生保管,可不能随随便便说出口。” 钱渊不以为然的摇摇头,不顾边上打眼色的马管事,笑着说“金叔又不是外人,来来,换茶,就用我今天刚买来的松萝茶。” “贤侄喜欢松萝茶” “习惯了而已,最近两年二叔时不时派人送些徽州特产过来”钱渊笑吟吟的解释,松萝茶就是后世黄山毛峰的前身,在明朝中后期已是天下皆知的名茶了。 三个人在客厅坐下品茶,钱渊点评天下名茶,滔滔不绝让人都插不上话,马管事只懂得低头喝茶,金宏不时附和几句却有些坐立不安特么刚才说到关键地方却换了话题。 一直到钱渊说完唐宋茶饼和明朝茶叶的区别饮用,金宏这才终于找到机会说起正事。 “欠账”钱渊诧异的看着一脸诚恳的金宏,“多少银子金叔,有借条吗” “当然有,喏,这就是。”金宏苦笑着说“去年末我也在舟山沥港,当时你父向我借了五百两银子置办货物,今年买卖不好做啊,越来越多倭寇上岸劫掠,金家也是实在撑不下去了。” 钱渊接过借条瞄了眼,转头递给张三,“去提五百两银子出来,对了,让李四算算利息。” “利息就算了。” “要的要的。”钱渊脸上笑容愈浓,“去年末金叔雇人在海面上打捞,无果后又冒雪亲往华亭报丧,小侄刚到杭州金叔就来帮忙,这点利息算的了什么” “贤侄啊,今天实在是”金宏长叹一声。 将金宏送出门,钱渊让人拿了两小筒松萝茶出来,还一个劲儿的抱歉实在是守孝期间不方便上门拜访。 关上门回到正厅,马管事拉着脸脱口而出,“渊少爷你那借条你不看签名,不看画押,不看暗记,就直接给钱了”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嘛。”钱渊漫不经心的说“对了,张三你把借条给收好了,以后用得着” 马管事气得脸色发青头也不回就走,钱渊一脸无所谓的将残茶泼在厅前的天井里,冷笑道“让他吃吧,小爷喂狗的肉包子里都藏着七步断肠散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章 吓死人的误会 杭州城东,金宅。 已是深夜,但宅子的最右侧屋子里还亮着,两个身材窈窕的侍女端着果盘、茶具推门而入。 大马金刀坐着的大汉贪婪的目光落在侍女的腰臀上,惊的侍女脸色煞白。 肥胖的金宏吃力的搬过一个椅子坐在桌子下方,擦擦脸上的汗珠,讨好的冲对面的大汉笑笑。 “他真的给你银子了” “真的给了,五百两银子还加上利息,算的是三分利。”金宏笑着说“以前倒是有些傲气,现在嘛就是个稚,不用动手估计都能骗过来。” “稚”大汉脸上有道疤痕,在昏暗的油灯照映下像条趴在脸上的蜈蚣,“连续五六天去偷都没能偷到,下人也收买不了,那秀才可没那么简单。” 金宏不敢反驳,迟疑道“下手绑了但杭州城里不好下手吧” 对面大汉沉吟不语,要是在杭州城里就能下手,去年也没必要跟那对父子到舟山沥港去了。 “要不就说找到尸首了,让他去宁波认认”金宏咬着牙说“那秘方可是细水长流的大买卖啊,几代人都不愁吃喝。” 大汉沉默了会儿挥挥手,“暂时不动,最近闹得有点凶,今日刚到的邸报,有御史弹劾中丞大人剿倭不利,纵容海商私设草市。” “什么”金宏急的一跃而起,额头冷汗直冒,“难道又要禁海” 自嘉靖二十年后,东南福建、浙江频频受倭寇侵袭,朝廷于嘉靖二十六年设浙江巡抚,首任巡抚朱纨厉行海禁,擒杀许栋、李光头等海盗头目,如今的汪直当年只不过是许栋手下的一个账房先生。 不过朱纨在嘉靖二十八年自杀身亡后,海禁就成了一纸空谈,东南几乎每家每户都涉足走私贸易,汪直更是卷土重来甚至和两任海道副使默契合作,在舟山重设商贸港口,从那之后,浙江巡抚一职空缺将近三年。 即使朝廷于嘉靖三十一年重设浙江巡抚,新任巡抚王忬还提督军务,但也一直对海贸报以温和态度,只顾着四处绞杀上岸劫掠的倭寇。 如今朝中有御史弹劾王忬,这如何不让金宏心惊肉跳,这会不会是禁海的先兆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啊 “先别急,看看风头。”大汉瞥了眼过去,金宏立即老老实实坐下。 “好好好,不急不急。” “如今的浙江巡抚王忬,嘉靖二十年进士,是太仓人。”大汉嘴角勾起一丝笑意。 本地人嘛,好说话,太仓王家再了不起也要吃喝拉撒吧,那就不可能不和海贸没关系。 金宏小心翼翼的说“当年的朱纨也是苏州人。” 当年朱纨也是本地人呢,还不是禁海禁得大家都想跳海。 大汉哼了声,“朱纨在上任浙江巡抚之前做过地方官,还曾任兵备前使平定瑶乱,而王忬” 金宏也笑了,如果王忬并没有率兵平乱的经历,那么他铁腕禁海的可能性就不会太大。 “时间不早了。”大汉转头看了眼门外,两个侍女还在窗外默默等待。 “放心,这两个都是没经事的。”金宏陪着小心说“对了,小女的嫁妆单子明儿我改改,有两个庄子和一个作坊忘记填上去了。” 大汉满意的点点头,“秘方拿到手,留给你两成利。” “什么” “你再说一遍” “你没听错” 钱渊目瞪口呆的看着书桌对面的李四,这家伙心思巧,嘴皮子利索,擅长交际,所以被钱渊打发出去探听各种消息,毕竟初来乍到在杭州城里一点消息渠道都没有。 半个月下来什么有用的消息都没有,但今晚一来就是两个重量级的消息。 前一个还好,虽然让钱渊极为意外,但是好事,但是后一个消息 钱渊端起茶杯稳了稳心神,咳嗽两声第四次问“你确定是这个名字是不是姓章这个章” “不不不,确定,非常确定。”李四有点莫名其妙,“是弓长张,没错啊。” “张四维”钱渊手撑着桌面使了把劲却好悬没能站起来,“怎么可能” 钱渊开始怀疑自己穿越而来的这个世界是不是有先行者了,尼玛金宏的女儿是张四维的小妾,这是搞笑吧。 晋商和浙商可是死对头,山西人想在海贸上分一杯羹,但始终被浙商、粤商、闽商挡在外面。 这不会真的是历史上那个名臣杨博、王崇古的外甥,后来被称为小张相公的张四维吧 张家是山西豪族,有钱有势,吃饱了撑着纳一个浙江小商人的女儿做妾啊 难不成金宏那头肥猪还能有个如花似玉貌若天仙的女儿 钱渊掐指算了算时间,张四维大概是嘉靖二十九年或者今年中进士的,不管是哪一科,现在都应该在京城呢,怎么可能纳金家女儿为妾 咽了口唾沫,钱渊看了看不安的李四,“继续说,说仔细点。” “就就知道这点。”李四吞吞吐吐的说“当时还挺轰动的,毕竟张四维只是个把总” “把总”钱渊瞪大了眼睛,“是军户” “是,把总已经任了七八年了,没升上去也不想升。” 钱渊松了口气坐下来喝了口茶,应该是个同名同姓的,真是吓死个人,“为什么” “千里做官只为财嘛,他那个把总是个肥缺。”李四犹豫了下继续说““张四维是宁波人,早年就和很多海商交好,前任浙江巡抚自杀后,海道副使和五峰船主的合作据说就是张四维在搭桥铺路的。” 红糖脱色秘方,金宏,张四维,把总,海商,倭寇一条逻辑清晰的线渐渐在钱渊心中串起。 应该没错,钱渊确认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但同时心里也有点后悔,对方有一个能使得动海盗的把总,毫无疑问这是对自己的最大威胁,自己总不能一辈子呆在杭州内城不出去吧。 这次赴杭是不是太着急了,是不是准备的不够充分钱渊在脑海中苦笑,他在前世做过警察,后来下海经商,又从小喜欢历史,算得上阅历广博了,但碰到如此局面还是让他极为头痛。 关键在于他不知道那位和小张相公同名同姓的把总胆子有多大,万一这厮是个胆大包天的主,自己可只有一条命啊 挥挥手让李四出去,钱渊起身在书房里来回踱步,仔细思索对策,不是没办法,今天李四送来的第一个消息就是一个契机,但钱渊需要前后考虑仔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章 何不食肉糜 前世钱渊第一次来到杭州,就有惊艳之感,而这一世,他才彻底读懂了柳七填的那阙望海潮。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 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 市列珠肌,户盈罗倚,竞豪奢。 钱渊带着两个随从沿街随处走动,不停驻足好奇的四下张望,就连路边茶馆的镂空窗户都引起他极大的兴趣。 挑着担子的老人慢悠悠从钱渊身边穿过,拖的长长的调子在巷子深处响起,不停有人拿着碗走出门买上一两块豆腐。 这是几百年前的杭州啊,就像一位从仕女图走出的女子,水灵灵,笑态含羞,呢喃细语,灵气十足。 但很快,这种感觉就从钱渊心里消失了 虽然已经是三月初了,但春风未至,阴冷寒意依旧刺骨,不过沿街各式各样的店铺星罗棋布,走街串巷的行商络绎不绝。 有点莫名的熟悉感钱渊古怪的环顾四周,愣了好一会儿才感觉到,来往的行人个个脚步匆匆,脸上带着疲倦,也带着一股昂昂向上的蓬勃气势。 不太像杭州,反而有点像前世的大上海,商业发达,工作生活节奏非常快,人人都奋力向前。 什么古装仕女,明明是都市女白领啊 这次走得远了,再走过两条街,隐隐可见流经杭州的钱塘江,钱渊放眼望去不禁嘴角抽搐了下,前面一大片都是摆摊的 “少爷,这是海市。”张三挤挤眼,“据说有不少好东西呢。” 如今浙江沿海一带海上贸易非常旺盛,大宗交易比比皆是,但也有一些不起眼的货物会以草市散卖的形式出售,这就是所谓的海市。 钱渊撇撇嘴,这时代大部分好东西都是在国内,换句话说,这年代的海上贸易主要是出口而不是进口。 过些年的东南倭寇和几百年后的鸦片战争的本质虽然都是为了贸易,为了市场,但方向是反的,一个是为了出口需要货源,另一个是为了倾销需要市场。 这个念头刚出现,钱渊就想扇自己一个嘴巴子,特么都忘了自己是个穿越者,这种海市简直就是穿越者的最佳淘宝处啊。 “来得及吗”钱渊犹豫了下,这些天出门都是闲逛,但今天不是。 张三看看天色用力点头,“少爷放心,我都打听清楚了,肯定来得及。” 但兴致勃勃的钱渊转了一圈,只能沮丧的叹了口气,什么都没发现,没有自鸣钟、手表、眼镜等高档玩意,就连什么玉米、辣椒这些改善伙食的东西都没有钱渊前世是个无辣不欢的主。 不过就在离开的时候,眼尖的钱渊从一个脸白汉子那看到了非常眼熟的一幕。 不用全部塞进嘴,只需要把前端放在上下牙齿中间,轻轻一咬,里面的仁立刻乖乖的跳出来,舌头一卷将仁带走,两片嘴唇一翻将壳吐出去。 钱渊定睛仔细看了会儿,终于确定,这是前世他在刑警队犯错被发配到宣传处天天都嗑的玩意儿,葵瓜子 “什么”张三跳了起来,“就这么袋玩意你要五钱银子” 脸白汉子蹲在那又嗑了几个,笑嘻嘻的偏头看着钱渊,“爱买不买,再过一炷香,想买都没了。” 钱渊扯扯嘴角也蹲了下来,瞄了眼又抓了个瓜子摸摸,挺原始的,还没炒过,据说向日葵成熟之后,葵花籽是能直接食用的。 说不定还能种出来,钱渊虽然是个五谷不分的主,但也知道向日葵的经济价值好吧,主要还是怀念当年的葵瓜子,他想了想起身挥挥手。 张三心疼的掏出个银角子扔过去,狠声狠气的说“剪好了” 白脸汉子慢吞吞的掏出把剪刀剪了个角下来,拿出小秤称了称,“正好五钱” 虽然不是第一次看到了,但钱渊还是叹为观止,明朝是没银票的,商人身边随身携带剪刀、小秤用来交易,这本事每个商人都非常很擅长,几乎每次都是刚刚好,一次成功。 出了海市逛了好一会儿才找到那个酒楼,在二楼坐下,钱渊瞥了眼不远处的衙门,然后仔仔细细的把葵瓜子拿出来看了一遍,这玩意儿是被晒干的,能种的活吗 钱渊还在脑子里琢磨要不要回头在院子里试试,突然楼下大堂传来一阵喧闹。 “那当然,红糖才几个钱,哪里比得上洋糖” “松江钱氏诗书传家,没想到出了个陶朱公。” “据说那可是个秀才公呢。” “穷的吃不起肉的秀才杭州城多的,但拉下脸去经商的可没有” 楼下诸人议论声传入耳,张三颇有不忿,钱渊却笑吟吟的曲起手指敲敲桌面,“罢了,随他们说去。” 到杭州已经一个多月了,洋糖的销售额一日高过一日,就连红糖的价格也高了三四成,因此钱家铺子和钱渊的名声也算是“扶摇直上”。 现在还不是万历年间,秀才亲自出面经商不算寻常事,即使在商业发达的杭州城也算惊世骇俗。 虽然卖的挺好,但钱渊的计划还没进入正轨,对他来说,钱是很重要的,但是紧接着下来他要用一大笔钱,在这年头举家搬迁的费用堪比在上海置产,这可不是一笔小钱,细水长流可来不及。 不过板着手指头算了算,钱渊琢磨时间还很充裕,只是自己初来乍到,在杭州消息不灵通,很多事情都没有打听的渠道,只能大把大把的往外洒钱。 想到这钱渊摸了摸衣服内袋里的那两张名帖,一张是叔父钱铮的名帖,另一张是叔母的父亲陆树声的名帖。 后者是嘉靖二十年会试第一,在朝中名望不低,和如今的浙江巡抚王忬是同年,这两张名帖都分量不轻,可以算得上是两块敲门砖了,但如何使用却是个难题。 这些天钱渊洒了不少银钱出去,从纷乱复杂的消息中好不容易找到一条有用的,做了足够多的功课,才有了今天一行。 桌上摆着三四盘菜,一壶茶,钱渊独自坐在窗边漫不经心的慢慢享用,如今尚在孝期,酒肉不能入口至少不能公开,所以钱渊干脆将张三和另一个仆役李四赶到楼下去。 穿越而来不到半年时间,由死而生,但亲人却由生至死,家业凋零,父兄之死需要详加调查,之后即将面临一场不知道能不能躲得过的东南倭乱,虽然已经做出了一系列的决定,但钱渊也免不了心里茫然踌躇。 茶味颇淡,几道素菜也没滋没味,钱渊等了好一会儿才看到目标人物慢悠悠的走进酒楼。 钱渊没有直接凑上去,他需要选择一个恰当的切入点。 隔壁桌上,那个让钱渊眼热的蓝袍青年书生正嘲讽的对着同伴笑道“哈哈,杭州城真不愧是人杰地灵,案首经商,真是奇谈” 对面的同伴是个国字脸的青年,有一把漂亮的大胡子,是这个时代最典型的帅哥形象,连连点头,“我南下一路至杭州,苏松到杭州一带,农田大都改种棉花,桑园处处可见,要知道无农不稳” 蓝袍书生语气尖酸的很,“都说浙江是科举大省,杭州更是翘楚,没想到却是遍地商贾,就连府试案首都肯放弃举业” 特么商人怎么了,吃你家大米了 没完没了了,吃个饭都不安生,楼上楼下都频频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 虽然知道哪个朝代商人地位都不高,在明朝更是地位低下,但两世为商的钱渊做怒气勃发状,刻意拢起来的目光如针一般射向那位书生。 同桌的国字脸诧异起身拱手,“这位兄台” 钱渊走近几步面无表情的一甩衣袖,“何不食肉糜”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章 市舶司 正侃侃而谈的钱渊并不清楚,这是他这只穿越而来的蝴蝶第一次努力扇动翅膀进行某些尝试,虽然这仅仅是一次意外。 但这次突如其来的交谈却不是个意外,面前的蓝袍书生这是前世做过刑警的钱渊精心挑选的目标。 原本钱渊觉得自己放出府试案首的名声,又身怀两张重量级的名帖,其他的不说,足以自保。 但在知道张四维是金家背后靠山之后,钱渊觉得自己需要做更多的准备。 “士农工商,一个排在首位,一个排在末尾,这就是你们歧视商贾的理由” “当然不仅仅如此。”国字脸看上去有点气度,伸手拉开座椅,笑着说“就我目睹而言,浙江已有大片农田种植桑树、棉花,甚至遭到遗弃,从嘉靖二十七年开始,浙江稻米价格节节攀升。” 一旁的蓝袍书生接口道“虽国朝有税制,但实际缴纳税赋的商人非常少,特别是杭州城中,大部分铺子都挂靠在大户名下,那些大户谁家没个功名。” 钱渊嗤之以鼻嘲讽道“所以他们都应该去种地,听天由命,缴纳税粮后数着米粒过日,明明看到路边有黄金也不能去捡噢噢,两位都是申韩之士啊。” 国字脸的脸庞僵了下,路边有黄金也不应该去捡这是法学中韩非子的一个著名观点。 蓝袍书生微微撇撇嘴瞄了眼同伴,这位在京中是有些类似的名声的。 国字脸重新打量了下面前的青年,换了个话题问“刚才兄台说何不食肉糜” 钱渊脸上依旧挂着那副嘲讽的笑,“看看两位的打扮,非富即贵,说不定还是既富且贵,如何了解小民” 话还没说完,蓝袍书生就尖酸刻薄的打断,“松江府的府试案首,如何算得上小民,就算你这幅打扮也算不上小民,光是腰间那枚玉佩,放到最苛刻的徽州当铺里也值个十两八两。” 国字脸神色一动,似笑非笑的转头仔细打量这个青年,没想到随口聊几句居然碰上了正主。 大户人家经商乃是常事,但有功名在身的亲自出面少之又少,而在江南一地,府试案首经商,而且还日收斗金,自然“名声大噪”。 钱渊心里暗骂不愧是在历史上留下名号的,都是些成精的货,眼光太毒了。 不过,钱渊并没有出言反驳,那只会将话题扯到自己不希望看到的领域,他平静的转头看向蓝袍书生,“国朝税制三十税一,但实际上运河上下那么多钞关,十五税一甚至十税一比比皆是,这还没算上集市税和店铺税。” 没等对方反驳,钱渊接着说“今年或许情况会好一些,但会试三年一次。” 蓝袍书生立即哼了声,“全国除了运河以及两京并没有税关。” 国字脸嘴角歪了歪,这聊天聊的明明下一步可以问问对方身份,现在反而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钱渊忍不住笑道“你怎么不说金华一地嘉靖三十一年商税只有六两七钱” 正在喝茶的国字脸好悬没喷出来,“六两七钱” 钱渊点点头,抬手指了指窗外,“但实际上缴税的商家不在少数,就说杭州城内,除了海商,有多少商家是不缴税的,你看看楼下那挑着豆腐担的老汉,你问问他交不交税” “什么意思”国字脸好奇的问。 “衙门自然是要收的,只不过账本上是没有的。”钱渊似笑非笑。 国字脸还想追问,那边蓝袍书生咳嗽一声打断了,他出身官宦世家,从曾祖开始每代都有出仕者,对这些污糟事清楚的很。 看对面两人不说话,钱渊皱皱眉强行将话题转移开,“浙江一带多山少地,但濒临大海,宁波通过余姚江、曹娥江直下杭州,这里是南北运河的,通过镇江,扬州往内陆,往南也能到徽州,所以客商云集,贸易非常旺盛,棉布、丝绸、瓷器等等货物也大都是从杭州起运。 大明农税是一年不如一年,不过每朝每代皆如此,如果有大量市舶税,朝廷财赋余地就大多了。” 国字脸轻叹一声,“的确如此,这次我一路南下所见,田赋不均,贫民失业,苦于兼并,朝廷财赋难以为继,入不敷出。” 蓝袍书生眯着眼问“你希望重设市舶司” “当然。”钱渊摊摊手,“杭州宁波一带多少人都希望重设市舶司。” “确实有可能。”蓝袍书生突然笑着说“昆山朱隆禧,嘉靖十八年进士,今年初向朝廷上书重设市舶司。” 国字脸默然喝茶无语,钱渊心里暗骂,骗鬼呢朝廷现在有可能重设市舶司 “两任海道副使都和海商交好,如今中丞大人亦如此,海商在宁波、苏州、杭州一带公然设草市,如果能重设市舶司” 蓝袍书生说到这,国字脸插嘴道“朝廷会同意吗沿海一带海商众多导致倭寇频频劫掠。” 钱渊笑着招呼伙计又上了一壶茶,“恰恰相反,当年宁波争贡之役导致海路断绝,海商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这才不得已走私,但走私利润丰厚,风险也大,后来部分海商在无奈之下引倭人入寇,这才有了倭寇之乱。 当然了,现在倭国内乱,大量散落的武人求生于海上,而沿海一带军户败坏,毫无战力,倭寇入侵劫掠频频得手,所以短时间内,重设市舶司很不现实。” 对面两人用崭新的目光打量着这个青年,这番话条理清楚,说的头头是道,可不是普普通通闭门读书的秀才能说得出来的。 “能打方能和,就和前些年朝廷开设茶马市一样”国字脸长叹一声,摆出一副忧国忧民的神态,“俺答围京师,就算迫使朝廷开设茶马市,最终也不过敷衍而已。” 钱渊知道这是在说嘉靖二十九年的庚戌之乱,俺答围困京师半个月逼迫嘉靖皇帝答应开设茶马市,史书上曾说徐阶在其中起到了关键作用,但实际上徐阶只是给嘉靖一个台阶下,朝廷最终是答应了俺答的要求的。 不过第二年朝廷在大同等地开设茶马市,但实际实施的时候却反悔拖延。 “所以,沿海必须有一支打的赢战的军队驻守,海上必须有一支能护航的船队,海上贸易才能正常化,否则重设市舶司只是镜中水月。” 钱渊说完最后几句话,心里懊悔不已,今天自己的表现大失水准,只能勉强打个60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章 两位大牛 钱渊表演结束,场面一时寂静下来,只有伙计小二的吆喝声不时传来。 好一会儿之后,蓝袍书生才放下茶杯,神情诡异的看着钱渊,“知道吗刚才我一度猜测你是杭州织造府的” 国字脸忍不住大笑着连连点头,“如果重设市舶司,杭州织造府的镇守太监是最高兴的。” 蓝袍书生伸手点点钱渊,“知道为什么吗” 钱渊茫然起身摇头。 国字脸详加解释道“市舶司被废之前一直为内宦把持,当初宁波市舶司太监赖恩收取贿赂处事不公才导致争贡之役,后来夏贵溪趁机弹劾裁撤市舶司。” 蓝袍书生笑着接口说“所以市舶税入内库,和户部并不相干。” 钱渊扯扯嘴角,特么谁想得到这么复杂啊,这样看来,当初朱纨自杀还不仅仅是闽人所为,估计太监也插了一脚,对了,夏言的死估计也和这事有关联,世上就没有不记仇的太监。 朝中有人提议重设市舶司,于是就有了后来惨烈的东南倭乱 有可能,因为市舶税和文官集团是不相干的,而且在他们看来,是那些太监从自家口袋里抢钱 真是黑眼珠见不得白银子 不要市舶司,只要别做的太过分,那些倭寇就算劫掠也很少抢到富商世家头上,禁海也无所谓,反正走私利润高,他们无非是打这些算盘罢了。 但这些人的如意算盘很快就破碎了。 谁都没有想到,在朝廷再次禁海之后,走私贸易虽然没有停止,但倭寇侵袭内陆越来越疯狂,到最后酿成那场东南倭乱。 钱渊脑子有点乱,事实和史书上差的也太多了点,他依稀记得万历十五年中描述这是一场资产主义萌芽和保守势力之间演化的战争,但没想到和朝中党争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且还不仅仅是文官集团的内斗。 国字脸饶有兴致的打量着钱渊脸上变幻不定的神色,良久才轻声说“还没请教” “在下松江华亭生员钱渊。” “这位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王凤州。”国字脸指着蓝袍书生介绍道。 “啊,原来是凤州公”钱渊大惊失色起身行礼,如今王世贞已经名扬天下,和李攀龙等人因推崇效法盛唐而合称七子。 王世贞微笑点头,从去年末离京之后,类似的场景见得多了,如果这小家伙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反而奇怪了。 一阵和风细雨却节节攀高的彩虹屁之后,钱渊看向那位国字脸,能和王世贞为友的应该也不是什么普通角色吧 王世贞笑着伸手道“这位是我的同年,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张居正。” 钱渊毫无预兆的打了个嗝,嘴角抽搐不已,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见到这个时代最顶尖的政治家,这让他心脏有停止跳动的迹象。 不过钱渊很快反应过来,拱手称了一句张前辈后将注意力集中到王世贞身上。 张居正很牛,非常牛,但对于目前的钱渊来说,王世贞才是他需要重点攻克的目标人物。 在仔细介绍了一遍家里情况,而且并不讳言父兄也曾参与海上贸易之后,王世贞开始仔细向钱渊打听内情。 对于一个文坛上有偌大名声的士子来说,这些算是俗务,但对于一个兼提督军务的浙江巡抚的儿子来说,这是理所应当的。 在这个时代,儿子入父亲幕府参赞机务是常事,如严嵩的儿子严世蕃,徐阶的儿子徐璠都是典型。 王世贞的父亲王忬,嘉靖二十年进士,去年初出抚山东,后因为倭寇频频上岸劫掠,朝廷令王忬提督军务巡抚浙江。 这是首任巡抚朱纨自杀三年后,朝廷任命的第二任浙江巡抚,这也显示了朝廷对如今倭寇劫掠、海上贸易所持有的态度,不过这些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反应过来的。 比如,那位还在舟山试图再上一层楼的五峰船主,他就没反应过来,史书上记载,如果不是一阵大风,很可能就没了所谓的徽王。 当然,这也和王忬到任后大半年只顾着剿灭上岸倭寇,对海商贸易置之不理有关。 一番长谈之后,钱渊才施施然离开,走出酒楼的那一刻,他心里有着不为人知的雀跃,制定的计划虽然有变动,但总的来说问题不大。 早在一个多月前刚到杭州的时候,钱渊就让人盯着巡抚衙门了,原因很简单,他记得很清楚,大名鼎鼎汪直就是被王忬打得逃窜日本。 不过还想到如何和王忬搭上,反而等来了他的儿子,大名鼎鼎的王世贞。 王世贞是去年以刑部员外郎出使案决庐州、扬州、凤阳、淮安四地,在回京途中自扬州南下希望能会一面父亲。 王世贞的名气太大,一到杭州就引得文人墨客议论纷纷,这才引起了钱渊的注意。 钱渊并不奢望能攀上王忬,只希望找到门路在关键时刻递上那两份名帖,钱渊也不奢望能与王世贞相交,但希望能有所交集,说的明白一点,他希望将这种交集显露给某些人看看。 还在酒楼二层盘桓的张居正笑着低声说“倒是看不出来有攀附的心思。” 王世贞点头赞同,“松江钱氏也算名门望族,这等事是做不出来的。” 原本两人都猜测钱渊是寄希望攀上浙江巡抚王忬这座靠山,但最后三人说的口干舌燥钱渊也没有透漏出这方面的心思。 呃,钱渊就算有这个心思也不会这么急着表现出来,什么时候开口说什么样的话,前世饱经商海锤炼的钱渊经验丰富,他目前只是想借助王世贞这个巡抚公子的身份摆脱可能的危险,比如那位张四维。 “也是,松江府的府试案首,考个进士难度应该不算太大。”王世贞笑了笑说“你什么时候启程回京” 张居正犹豫片刻后说“我想再等等,再看看杭州、宁波一带海上贸易如此旺盛,如果能将市舶司收归户部,未必不是一条出路。 张居正辞官归乡后,今年初自荆州南下,所见所闻触目惊心,土地兼并之风大盛,如钱渊所说,农税越来越少,朝廷财赋余地也越来越小,据说翰林院已经几个月发的都是宝钞了。” 如今的张居正已经初步展现出他的政治眼光了,三年前他写下论时政疏,明确指出朝廷目前最大的五个问题,其中一个就是财用大匮。 明朝可能是中国封建历史中财政最糟糕的一个朝代,从开国之初到最终亡国,财政问题一直非常严重而且基本没有什么好的变化。 但张居正也很清楚,土地兼并是个大锅,一旦捅破身败名裂都是轻的,是不是能通过其他方式来解决财赋问题 王世贞皱眉叹道“那就分开走吧,我五日后启程,希望尽早入京,据说椒山在狱中重病。” 张居正眼中闪过一丝不以为意的神色,在他看来,如杨继盛、沈炼上书弹劾严嵩并没有实际意义,保留有用之身以图后计才是正途。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章 一团和气 不大的铺子里挤得水泄不通,喝骂声、求饶声加上到处挥舞的手臂让门外路过的行人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 没办法,每天就那么点出货量,来抢购的二道贩子太多了,不过现在可没什么人敢在这家铺子里横行霸道,原因很简单,“应星洋糖”四个匾额大字是浙江巡抚的长子王世贞所题的。 王世贞本就因文才闻名天下,其父又是手掌一方重权的边疆重臣,这块匾额一出,铺子周围的地痞流氓一扫而空。 “售罄,售罄”张三扯着嗓子嚎了声,将一块售罄的牌子挂出来,然后拼了命的将门关上,外面一片唉声叹气声。 后院舒舒服服躺在藤椅上的钱渊侧耳听听,笑着说“供不应求啊。” “库房里不是还有吗”最近经常过来凑热闹的张居正好奇的问。 路过的马管事满头都是汗,咧着嘴插了句,“留着点,外面才抢的更疯。” 明朝人未必懂饥饿营销这个理论,但他们却敢去实践,在以小农经济为主体的国家,东南沿海的商人并不缺乏胆量和智慧。 钱渊爬起来将藤椅换了个方位躲开刺眼的阳光,又舒舒服服的瘫下去了,喃喃自语道“真是风平浪静啊。” 何止是风平浪静,现在简直是一团和气 虽然到现在钱渊也不知道王世贞和张居正两位大佬为何对自己拿出这番态度,但事实是,王世贞北上京师之前写下了那副匾额,这几乎是钱渊在浙江一省的护身符了,金宏当天晚上就提着重礼上门,周围的各家暗探消失的无影无踪。 而张居正呢,他每天午饭过后就跑过来厮混,一直到吃了晚饭才离开钱渊严重怀疑这厮是来蹭饭的,因为钱渊只要有条件都会亲自下厨。 前世钱渊就是个吃货,又常年在外奔波,一有机会就下厨,锻炼出一手好厨艺,杭州虽然是商业重镇,酒楼林立,但往往只有一两样招牌菜,论菜品之多还真不如钱渊。 所以现在钱宅周边是一团和气,不过,让钱渊意外的是,整个杭州城都是一团和气,整个浙江省除了台州一府之外也都是一团和气。 宁波的海上贸易依旧红红火火,海商依旧在绍兴、杭州、苏州各地公开露面,那位已经上任大半年,还受朝中御史弹劾剿倭不利的浙江巡抚王忬最近只干了两件事。 第一,上书保下了因为抗倭不力被下狱的浙江副总兵汤克宽。 第二,严厉训斥了因为倭乱不断而焦头烂额的台州知府。 除此之外,王忬没有对舟山群岛的商贸港口指手画脚,没有抓捕任何在各个城市抛头露面的海商,甚至在公开场合对禁海一事无动于衷,而且还没有回绝部分海商通过种种手段塞进来的红包。 海商们战战兢兢后开始试探着继续交易,全省上下紧绷之后松弛下来钱渊眯着眼在想,王忬这是想玩阴的,但舟山那位五峰船主怎么会这么天真呢 很多历史事件都有重叠之处,比如这次就是一个例子,后面张经、李天宠指挥的王江泾大捷给了钱渊一个明显的提示,王忬这是在等人,等一支特殊的军队。 在明朝中后期,实际拥有战斗力的部分除了边军之外就是西南少数民族的武装,几乎每一次明朝中部、南部、东部出现叛乱,都需要从西南调动狼军之类的少数民族武装,后来秦良玉率领的白杆兵甚至北上战死在东北。 所以,其他人或惴惴不安,或还在猜测,而钱渊很容易判断出,浙兵不堪用,王忬这是在等狼军到位后才发动雷霆一击,现在的一团和气只不过是其刻意为之的假象。 钱渊心里啧啧称赞,王忬真的挺阴的,为了维持假象甚至对本地明军大发犒赏,将几位明军中层将领视为心腹其中就有张四维。 在钱渊印象中,王忬这个人在明朝历史上没什么太大的名气,后人知道他往往是因为他是王世贞的父亲,而且因为得罪严嵩被杀,这也是后人猜测王世贞就是东南笑笑生的一大原因。 瞥了眼闭眼晒太阳的张居正,钱渊心里很是好奇,虽然是同年进士,但张居正和王世贞之间在历史上关系并不好,后者就是被前者赶回家的,没想到这时候关系却密切的很,也是,人家有个浙江巡抚的老爹呢。 前面铺子关了门,后面院子里乱糟糟的一片,收银入库,整理账目,搬运货物,纷纷杂杂,只留下角落处给两位大爷晒太阳。 不过,天色很快阴了下来,再过了会儿起了风,后院的两棵大树摇摇曳曳沙沙作响。 钱渊叹息着抬头看看,“刚才还晴空万里呢,现在就山雨欲来风满楼了。” 张居正瞄了眼身旁这个青年,心里揣测对方这句话是随口一言还是有心之语。 在钱渊看来,张居正和王世贞都是这个时代最杰出的人物,一个执掌天下十余年,一个独霸文坛十余年,而自己却是个小小秀才,三人之间的差距太大,所以很难理解对方为什么对自己如此优容。 但在对方看来,这个看似普通的松江青年绽放着让人不可忽视的光彩。 这种光彩来自于钱渊面对两个进士的侃侃而谈,来自于他充满自信的手势,也来自于他从不躲闪的眼神。 说的简单点,穿越而来的钱渊拥有足够的心理优势,在手里握着一大把王炸的前提下,只要有充分的准备,他不需要惧怕这个世界的任何人。 居移气,养移体,钱渊身上的光彩来自于他的气质。 是他的气质吸引了张居正和王世贞。 气质是看不清摸不着的,但却实实在在存在,所谓的官威、杀气无非都是气质。 而气质的塑造来自于经历,钱渊前世对历史的深入了解让他充满信心,在刑警队练就的心性让他言语举止利索毫不拖泥带水,下海经商后要么坑人,要么被人坑的经历,让他对细节非常关注。 而且经过十余天的交流后,张居正发现眼前这个青年非常符合自己胃口怎么可能不符合,钱渊都是挑张居正感兴趣的事说。 什么宗室,军备、财政、吏治、税收等等,钱渊几乎就是把张居正后来干的事都复述了一遍,说的张居正满腔激动。 钱渊甚至夸赞那份论时政疏堪比贾谊的陈政事疏,这种彩虹屁连张居正这种脸皮厚的都有点撑不住 但钱渊也有点撑不住了,他没想到青年版的张居正居然是个话痨,书房里现在都不泡茶而是泡金银花、罗汉果了,但这也不顶用。 “如果市舶税真的能归入户部”张居正在遐想,其实他也知道不可能,就在上个月,嘉靖皇帝硬生生从户部管辖的太仓库里抢了二十万两白银,这就是大名鼎鼎的“上以片纸取太仓银。” 皇帝不抢户部就算得上明君了,还能把嘴里的肉吐给户部 钱渊只听不说,听着张居正唠唠叨叨讲述着他前几年在京师的所见所闻,所想所感,他的眼神中闪烁着几丝怜悯。 没有人比钱渊更清楚财政失衡会给这个国家带来什么样的恶果,和他同为实用主义者的张居正也依稀看到了前方的黑暗。 土地大量被兼并,农税一年比一年少,关税、盐税渐渐成了中坚,本可能成为大头的市舶税却成了零头,明朝文官坚持要藏富于民嘛。 财政收入的降低导致了明朝独有的家丁制度登上历史舞台,朝廷对此也无可奈何,因为他们拿不出足够的银两来支撑数以百万计的边军的后勤,再后来天灾人祸,偌大的帝国就此被一点一点吞噬,一点一点被拖垮 钱渊并不打算做一个救世主,在他看来,明朝的灭亡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再说了,自己再怎么着也活不到明朝亡国。 他只想在这个时代好好活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一章 巡抚衙门(上) 虽然巡抚衙门已经空置了将近三年,但在浙江巡抚王忬到任的大半年内,这里已经重新成为浙江乃至江南一地的政治中心。 衙门内管束极严,仆役安分守己,但来来往往的官员川流不息,衙门外的院子里更是人头涌动。 身着青袍的中年人慢悠悠端起手中茶盏,笑着左右点头致意,周围的大小官员不管心情如何都立即挤出一脸笑意,这位虽然面相刻薄,尖嘴猴腮,却是如今浙江巡抚最为看重的心腹幕僚幸时。 王忬到任后的第一件事是招揽幕僚,他是苏州太仓人,幕僚也大都来自江南一带,主要以苏松、浙江为主,自然不会漏掉人杰地灵,乡土宗族观念最重的绍兴。 幸时就来自绍兴会稽,嘉靖八年就中了秀才,可惜之后连续六次乡试落榜,这才绝了入仕之心跟着同乡长辈开始了师爷经历。 明朝的开国皇帝朱重八是个蚊子腿都要挖肉的主,不仅仅定下了让无数官员吐槽的工资标准,而且削减衙门的办公人员,所以很多官员只能自己掏钱请幕僚。 时间一长,所谓的幕僚渐渐成了一股举足轻重的政治力量,而绍兴师爷也正是从嘉靖年间开始成型,比如后来那位大名鼎鼎的徐渭徐文长。 虽然没座位,虽然被挤到院子最外面吹寒风,但是当幸时投来视线的时候,钱渊挺直脊梁,脸上带着淡淡笑意,刻意摆出的oss明显比其他人技高一筹,虽然至今一言不发,但一身气度却将周围一帮官员吏员都压了下去。 幸时也明显注意到了那个身穿青色长衫的青年,饶有兴致的看了好几眼。 巡抚衙门要处理的事务自然千头万绪,钱渊这一等就是两个多时辰,院子里从人头耸动到零落无几人,钱渊神色平静的站在那,似乎从来都没有动过。 一直在忙碌的幸时又一次注意到这个青年,犹豫了下左右看看堂内已有空位,咳嗽两声准备让仆役把人带进来,但这时候左侧木门嘎吱一响,两个身材魁梧的大汉走了出来。 幸时赶紧将刚才的念头抛之脑后,笑着起身迎上去,“卢指挥,一切顺利吧” “幸先生。”三天前才从狱中出来的卢镗恭敬拱手,“幸得中丞大人,卢某才重见天日。” 这位后世被称为仅次于戚继光、俞大猷的抗倭名将已经在狱中待了四年了,当年朱纨含冤自杀,嘉靖大怒将卢镗革职下狱论罪,直到王忬最近才上书朝廷重新启用,而且还提拔为都指挥使。 “当年卢指挥实在是受无妄之灾,大人也是秉持公心而已。”幸时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看向另一个大汉,笑着说“当年张把总不也在嘛,可见这纯属运气。” 当年卢镗是朱纨的心腹,我可不受朱纨的待见张四维有点紧绷的脸上硬生生挤出个笑容,“下官小小把总,实在入不了上官的眼,这才侥幸。” “实话实说,卢指挥的运气真比不上张把总,这几年” 张四维嘴角抽了抽,看左右无人才上前一步直接把手伸进幸时宽松的袖口,后者脸上的笑意愈发浓了。 卢镗眼中闪过一丝不屑,“大人有令,我明早出发前往台州,汤总兵已经先行启程。” “自从中丞大人巡抚浙江,苏松、嘉兴、宁波一带倭迹渐少,但台州上岸劫掠的倭寇却越来越多。”幸时神色一紧,“那就多多仰仗卢指挥了。” 幸时虽然形象不端,但口才甚佳,将两人送出衙门短短一段路,随口几句话说的意趣盎然,就连心里颇有些紧张的张四维都连连笑着点头。 刚走出衙门,张四维眼神一闪,就在衙门对面,胖乎乎的金宏正在那拼命招手。 幸时眯着眼打量着,卢镗哼了声就要离去,张四维深吸了口气拱手告辞走向对面,但就在这时候,一个意外而欣喜的声音响起。 “金叔” 金宏愣了愣,半响后才发现从人群后方探出头来的钱渊,虽然知道这位和巡抚的大公子王世贞有来往,但没想到却会出现在衙门里。 张四维比金宏更早反应过来,猛地一个转头盯着之前就觉得扎眼的钱渊,这就是那个松江案首 “金叔,你怎么来这儿。”几步窜过来的钱渊诧异又欣喜,“好些天没见了呢。” “贤侄今天来这儿” “哎,小侄也一头雾水呢,站了两个多时辰站的脚都麻了,比小时候罚跪祠堂还要惨。”钱渊苦笑连连,转头看向张四维,“金叔,这位是” “呃,这位是张把总。”金宏忐忑不安的介绍“家里的亲戚” “张把总。”钱渊拱拱手,凑近小声说“我算过了,就属张把总在里面待的最久,差不多两顿饭时间呢。” 张四维嘴角抽搐了下,这算是交浅言深了吧。 街对面,卢镗已经离开,幸时手捋长须笑吟吟的看着这一幕,他身后的张居正面无表情在心里猜测钱渊到底想干什么 “对了,这几天我正好想找金叔呢。”钱渊亲热的说“到现在一杯茶都没有,又渴又饿,估计衙门不会留饭小气,晚上金叔来铺子一趟小侄实在是身上戴孝不方便上门。” 金宏支支吾吾偏头打量着张四维脸色后才点头应下来,勉强笑着说“晚上我点桌素席过去,不过现在还有点杂事” “那金叔你忙,你忙。”钱渊朝张四维拱拱手转身过街,冲着张居正挤挤眼,“白龟兄,轮到我了吧” “叫我什么”张居正一瞪眼。 “叔大兄。”钱渊嘿嘿一笑。 边上的幸时忍笑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三人一起迈步回了衙门,街对面看着这一幕的张四维瞳孔微缩,看来这位松江案首和巡抚衙门之间的关系需要重新考量。 虽然之前钱渊搭上了王世贞这条线,但张四维并不打算放弃原先的计划,那可是一份能传承子孙的秘方。 但看到这一幕,张四维干脆利索的下了决心,“那件事就此作罢。” “哪件事噢噢,好的好的。”金宏擦了擦头上层出不穷的冷汗,“你说那件事他会不会知道了” “哪件事应该不会。”张四维微微摇头,“我让人查过,钱渊是在酒楼偶尔撞上那位王大公子的。” 张四维是个有野心的人,但也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位高如卢镗、汤克宽也会一朝下狱,如今的大明没有一个武将不畏惧文官,既然钱渊真的搭上了巡抚衙门,自己再下手风险太大。 但张四维也是个很谨慎的人,迟疑了下后转头吩咐,“今晚你试探一二,看看能不能请他来我府上。” 金宏只懂得点头,在心里猜测晚上那位大侄子会和自己商量什么。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二章 巡抚衙门(下) 不大的书房里,似乎永远面色阴沉的王忬耷拉着眼角,他对面的张居正看上去有点紧张。 这很正常,虽然说进了翰林院被视为储相,但前期晋升非常缓慢,远不如那些二甲甚至三甲进士。 王忬是嘉靖二十年二甲进士,只比张居正早了六年,但如今已经是封疆大吏,地位举足轻重,而张居正呢这种普普通通的编修在翰林院里多的是,吃不起肉的都大有人在,两者地位天差地别。 “这么说来,已经决定回京,可安排好了” “下个月启程回京。”张居正恭恭敬敬的说“如无意外还是回翰林院。” 王忬点点头,端起茶杯抿了几口,开始和张居正聊起浙江如今的局势,一旁的幕僚幸时不时插嘴补充几句。 既然聊起浙江局势,就不可能不聊起最火热的话题,倭乱,就在六天前,又有一伙倭寇在海盐县抢了一把,杀死官兵百姓八十余人,甚至死了两个生员。 于是,默默坐在书房角落处的钱渊脸色慢慢阴沉下来,眼神中满是愤怒。 在被请到巡抚衙门后,钱渊反复盘算,他觉得之前拟定的计划可以做些小小修改,但如果要修改,就必须和面前这位浙江巡抚扯上点关系。 换句话说,钱渊需要扯张虎皮做大旗,这也是他之前在衙门口玩那一出的原因。 早在前世钱渊被领导从刑警队发配到宣传处打杂的时候,他就明白一个道理,每一个人都是棋子,就算是下棋的人在另一副棋盘中也难免沦为棋子。 既然是棋子,那就要做最重要的那颗棋子,不能体现价值就可能不是棋子而是弃子。 所以,让自己变得更有用更重要,是钱渊努力的方向。 所以,在和王世贞聊天的时候,钱渊会大肆吹捧盛唐诗歌,汉魏古诗。 因为这是“后七子”的核心观念。 所以,在和张居正聊天的时候,钱渊摇身一变对诗词闭口不言,与其仔细讨论朝廷的财政税收。 因为钱渊知道,张居正后半辈子都干了些什么。 而今天,想在这间书房里刷存在感,钱渊就必须清楚王忬想干什么,想要什么。 幸运的是,钱渊是个穿越者。 书房里的其他三位很快都注意到了钱渊,通红的脸庞,愤怒的眼神,微微颤抖的身躯 “钱公子”幸时疑惑的小声问。 钱渊猛然惊醒,努力“镇定”下来,苦笑道“要不是家里还有母亲幼妹,我真想应招入伍” 如今的明朝,文武泾渭分明,文人地位高高在上,武官嘛看看卢镗、俞大猷、汤克宽这几年的经历就知道了,都被降职下狱过。 “案首入伍”幸时哭笑不得道“我听大公子说起过,你父兄均丧于倭寇之手,但还是以举业为重,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张居正叹道“倭寇之乱实在触目惊心,不过中丞大人到任后,形势已有好转,想必平定倭乱指日可待。” 指日可待 钱渊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真正大规模的倭乱就是从这位中丞大人手中开启的 虽然很不以为然,但钱渊还是要继续演下去,只看他脸红脖子粗的低声吼道“但舟山沥港” “咳咳”幸时用力咳嗽打断了钱渊的话,转头瞄了眼王忬。 王忬似笑非笑的挑挑眉毛,“听元美说,你父兄也去舟山沥港交易” 钱渊一愣,半响后拱手道“的确如此,浙江沿海乃至苏松一带,商家很少不和海商扯上关联。” 王忬点点头转而说起一个让钱渊意外的话题,“你叔父钱铮是嘉靖十四年进士,他和孙季泉有旧交” 钱渊双目茫然,孙季泉,这是谁 特么老子的表演还没正式拉开序幕就告终结了 幸时低声提醒道“孙升,字志高,号季泉,嘉靖十四年榜眼,官至吏部右侍郎,一个多月前母丧归乡守孝。” 特么为毛古人要弄这么多名称钱渊心里一动,但脸上还是一副茫然神色,“叔父并没提起。” 幸时转头看了眼王忬后继续说“一个多月前你们在苏州码头见过” “噢噢噢”钱渊做恍然大悟状,“是那艘官船” “想起来了吧。”幸时笑道“你当时提醒踏板断裂,救下的是其长兄,可惜后来还是染病过世了。” 一旁的张居正忍不住问道“是当年的三孝子” “是啊,当年宁王之乱,孙燧死于刀下,孙家三子叩地号天,五内俱裂,誓不与贼俱生,天下敬为三孝子。”王忬叹道“嘉靖十七年,我赴京赶考名落孙山,志高兄对我多有照拂,如今他数月之内丧母丧兄,我却分身乏术” 钱渊虽然听得懵懵懂懂,但却敏锐的察觉到,面前这位巡抚大人并没有自己话中那么悲痛。 “东翁虽分身乏术,但可让二公子代为拜祭。”幸时目光落到钱渊身上,“钱公子和孙家有旧交,长辈又是同年,可否陪二公子一同前往” “这合适吗”钱渊嘴角抽搐不已,就因为长辈是孙升同年,自己又救过孙家人,就让自己陪着去 鬼才信呢 钱渊立即做出判断,这里面肯定有自己不知道的内情,特么这是要拿老子的人情作伐子啊 但钱渊也很清楚,自己不答应那是绝对不行的,换个角度来看,这是自己这颗小小棋子的价值所在。 “没问题。”钱渊一口应下,但随即犹豫道“不过要多派些人一同前往,绍兴也常有小股倭乱,晚辈是担心二公子安全。” “那就多谢钱公子了。”幸时松了口气,“随从和一应祭品都准备好了,三日后启程,水路直通绍兴余姚。” 事实上,钱渊的猜测没有错,孙家一行人在回到绍兴安葬亡母之后,在清明节出城祭扫时遇上了小股倭寇,孙升的长兄孙堪年迈多病,受了惊吓又受了风寒,就此一病不起,撑了一个多月最终过世。 三孝子名闻天下,孙升丁忧前是吏部右侍郎,位高权重,而孙堪本人也是武状元出身,官至都督佥事,关键是其和锦衣卫指挥使陆柄是至交好友。 王忬身为浙江巡抚,这样的人物因为小股倭寇作乱而死,这让他如何不担心如何不忧虑自己日后的仕途,别说什么吏部右侍郎了,就是锦衣卫指挥使他也远远吃不住啊。 万般无奈之下,王忬偶尔从孙家打听到钱渊曾经义助孙燧这个消息,又听幕僚提起钱渊和儿子王世贞有交情,这才想让钱渊在中间试着化解孙家可能的怨气。 事情谈妥之后,四人出了书房,幸时笑着说“东翁,别让人说太仓王家舍不得一顿晚饭,还是让钱公子和张翰林吃了再走吧。” 幸时笑着说起之前衙门口发生的一幕,钱渊苦笑着连连拱手,王忬也不禁笑着挥手示意摆饭。 钱渊心里苦笑,还真混了顿晚饭啊,只可惜金宏送去的那桌素斋了,不过让他等等也是好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三章 不败之地,不胜之地 古人讲究食不语,寝不言,再加上钱渊有孝在身不能饮酒,所以饭桌上基本上没什么话,饭菜撤下去后仆人又上了几杯茶,四五人这才找些话题闲聊起来。 王世贞的弟弟王世懋今年十七岁和钱渊同龄,也是去年过了院试中秀才,但没有参加去年的乡试,现在随父亲在杭州任上读书。 有一个封疆大吏的父亲,一个名满天下的兄长,家族从曾祖开始每一代都有两榜进士,年轻的王世懋年轻气盛,所以他很是不屑于对面那位同龄人。 说起来还是个府试案首,出面经商已经够丢人的了,没想到如此低三下四,逢迎拍马的话让王世懋听了都脸红 在钱渊看来,拍马屁永远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如果能让王忬心情好一点,他不介意把马屁拍的更响一些,只要对方能给自己更多的时间。 当钱渊话题一转后,王世懋依旧鄙夷,张居正却听得聚精会神,而原本漫不经心的王忬和幸时也慢慢专注起来。 “朝中都说海商皆贼,这句话其实不能算错。”钱渊仔细解释道“如今在海上行商,茫茫大海中一旦两艘船相遇,只有两种结果,要么吃了对方,要么被对方吃掉。” “但不是所有的海商都会上岸劫掠百姓,事实上大部分海商都不愿意劫掠百姓,当然前提是有一个完善的通商渠道。”钱渊瞄了眼王忬“所以舟山沥港的汪直是个关键人物。” 幸时插嘴问“汪直在沥港经商已有两年了,但这段时间内上岸劫掠的倭寇从未停歇过。” “的确如此。”钱渊点头继续说“都说汪直是如今海商大头领,但事实上他只是名义上的首脑。” “名义上的首脑”尖嘴猴腮的幸时皱眉追问。 “不错,汪直手下的船队都是各个船主私有的,他并没有绝对的管辖力度,比如徐惟学、毛海峰、叶宗满等人都各行其是,并不完全受汪直管束。”钱渊舔了舔嘴唇,“汪直能走到如今的地位原因有二,一是他之前得明军支持连续剿灭卢七、沈九、陈思盼数支海盗,又得了前任海道副使送出二十艘海船,二是因为舟山沥港。” 幸时小心翼翼打量着王忬的神色,“汪直在舟山沥港经商,又打通了关节,所以在海商中才能一手遮天” “不错,双屿港被毁后,汪直一手创立沥港,那是他的立足之本,但也说不上一手遮天。”钱渊摇摇头,“正是因为管束力度不够,所以倭寇频频上岸劫掠,事实上正是被汪直排除在沥港之外的海商才会化为倭寇比如两个月前,靠近海岸线的嘉兴就遭小股倭寇侵袭,还有距离舟山较远的台州也是例子。” 王忬双目炯炯有神,手里端着茶盏半响都想不到喝茶,他是苏州人,深知浙江沿海走私如何猖獗,就任浙江巡抚后迅速定计,但对于那位躲在舟山上的五峰船主始终有一种雾中看花的感觉,所以一直心里忐忑不安,没想到这层迷雾今天被一个年轻人拨开。 钱渊准备了好些天,这一刻口若悬河侃侃而谈,“当年李光头、许家兄弟被擒杀,是汪直重建沿海走私商业体系,这是他如今被尊为大头目的原因,但也可以看得出,汪直不是个纯粹的商人,但在有经商渠道的前提下是不愿意上岸劫掠百姓的。” 王忬眯着眼点点头,“换句话说,汪直是不愿意和朝廷开战的。” 钱渊心里提着的石头终于落下,好吧,自己终于看清楚面前这位浙江巡抚的心思了,恩,和自己猜测的一模一样。 “难道现在没开战”张居正讶然,“据说新任台州知府谭子理正雇军组建团练。” 钱渊瞳孔微缩,谭伦谭子理啊,那可是能和戚继光并称的名将,如今也终于登上历史舞台了。 “当然不算开战。”幸时笑着解释道“那只是汪直无力弹压的后果。” “不错,事实上两个月前徐惟学手下上岸劫掠嘉兴,为此汪直和其翻了脸。”钱渊随口说。 张居正还没反应过来,王忬和幸时的目光却如电一般射向了钱渊。 钱渊愣了下苦笑摊手道“父兄都丧于倭寇之手,想报仇雪恨,怎么可能不用心打探。” 半响后王忬才默然点头,对于他来说,父兄都死在倭寇手下的钱渊是值得信任的,至少在对倭寇一事是值得信任的。 “来来,这可是明前茶,前些年在京城、山东可没这口福。”幸时笑吟吟举起茶盏,“可惜也没多少,不然也包一些让两位回去尝尝。” “很正常,这些年走私货物就是以棉布、丝绸、瓷器、茶叶为主。”钱渊低头抿了口,无所不用其极的诋毁道“特别是明前茶,早就被人预定下了。” “嗯”王忬鼻子哼了声。 钱渊苦笑道“自东南沿海走私贸易猖獗,海商地位节节攀高,百姓纷纷将子女送进船队,甚至还有武官跪拜汪直,明前茶又算的了什么” “武官跪拜”张居正眼珠子都瞪出来了,“这这这” 王忬转头瞄了眼,幸时苦笑道“都是风闻,风闻” “嗯嗯,的确是坊间流传。”钱渊看似无所谓的说“我也是前些天在茶楼里听说的。” 幸时隐秘的眼角余光瞥了眼钱渊,真不知道这句话是有心还是无意因为幸时很清楚,传闻中的那位武官就是之前衙门口的那位把总,张四维。 商定了出发事宜后,张居正和钱渊告辞离开各回各家,前者还住在客栈,后者回了铺子。 钉子已经埋下去了,关系也算扯上了呃,事实上是人家想和自己扯上关系,钱渊在心里盘算片刻后苦笑一声。 王忬,这是个典型的官僚。 他的眼光看不到海贸带来的好处,只看得到倭寇带来的麻烦,当然了,这也是如今朝中的主流意见。 但王忬却能做出最有利自己的判断,分兵去剿小股倭寇,不仅仅可能吃败战,而且从成本收益角度来说也是划不来的。 浙江巡抚这是个火山口,前任朱纨的死还历历在目。 但如果能剿灭汪直,毁掉沥港,就能搭建一条让自己逃离火山口,甚至青云直上的路。 其实钱渊挺理解,特么被推到这个前任死了后空闲那么多年的职位上,不赶紧立功滚蛋,难道还想着把这活火山给填死 不过今天钱渊有点心软,他已经隐隐提到如果直取沥港后带来的恶果。 汪直的地位看似稳固实则虚浮,一旦沥港被毁,他是没有能力弹压手下那些船队的,到时候那些没了前路的海商和倭寇将蜂拥而至,东南沿海再无宁日。 就算王忬之前没有这个判断,但今天钱渊已经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但王忬如何肯放弃这个机会,汪直虽然可能警惕,但很可能想不到王忬会直取沥港。 从战术上来说,王忬已立于不败之地。 但从战略上来说,朝廷已立于不胜之地。 只是苦了后面继任的钱渊歪着头回忆,在胡宗宪之前,好像还有好几个,张经、李天宠是最有名的,王江泾大捷后被冤杀的那两位,为此严嵩还带上了那位大名鼎鼎的杨继盛。 钱渊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不是我的责任,我只是遵循历史,只是希望在其中获得自己所需要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四章 都是演员(上) 百年前,金家原本只是苏州走街串巷的货郎,直到二十年前金宏接手家业。 从一个货郎到买下第一间铺子,从战战兢兢参与海贸到后来投入张四维门下,金宏用了二十年让金家成为苏州商界不容忽视的存在。 不过金宏也有烦心的地方,已经二十出头的长子花天酒地,家中产业如果交到他手上,估计几年时间就能败光了,还好就在去年,新纳的小妾给自己生了个幼子,活泼可爱,看上去像个读书种子呢。 自己至少还能再干二十年,到那时候幼子也长大了,说不定都中举甚至中进士了,到时候长子稳重点让他经商,次子出仕 金宏捻着胡须在想心事,冷不丁边上钱家仆人高呼一声,“少爷回来了” “哎哎,真是抱歉。”大步走进来的钱渊连连拱手,“都说绍兴师爷不好惹,小侄随口抱怨几句,结果中丞大人还真留饭了。” “贤侄得中丞大人看重,这是大好事啊。”金宏那张肥脸上满是笑容,绿豆大的眼睛里满是忌惮,这小子还真和太仓王家拉上关系了。 “只可惜了金叔点的这桌素斋了。”钱渊惋惜的看着桌上琳琅满目的菜肴,哎呦,卖相还真不错呢,可惜都冷了。 “明天,明天还有。”金宏哈哈笑着说“张把总明天设宴,不知道贤侄能否赏光” “明天” “是啊,这桌素斋临时去点的,明天一早我让人去预定不,今晚就让人去,招牌菜素鸡非得长时间浸泡熬制才得味。”金宏啧啧赞道“吃起来极似陈年好火腿” “行,那就明天”钱渊咬着牙点头,“要是迟两天还真吃不到呢。” “怎么” “三天后出发去余姚。”钱渊拉着金宏坐下,端起茶杯喝了两口才漫不经心的解释道“余姚孙家有丧事,中丞大人让我带着二公子代为拜祭。” “余姚孙家”金宏懵懵懂懂,他毕竟不是官员,也不是读书人,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到。 “对了,小侄还有事和金叔说呢。”钱渊笑眯眯的挥手让随从退下。 虽然不知道孙家的来历,但能陪同王世懋代王忬前往拜祭,这已经很能说明关系远近了,金宏打起精神笑道“贤侄请说。” “父亲和兄长均亡于倭寇之手,魂魄不得归乡,要不是金叔仗义冒雪报信,小侄和家母”钱渊起身行礼,“再谢过金叔。” 金宏嘴角抽搐了下,饶是他心黑皮厚也有点脸红,“哪里话,你我两家交好十多年,分内事分内事。” “是啊,父亲当年和金叔多有生意往来,后来两家交好。”钱渊笑吟吟的说“小侄刚到杭州城金叔就前来帮衬” 金宏用力揉了揉脸,这话儿越听越不是味儿了。 “金叔也知道,小侄去年承蒙大宗师点中,理应专心举业,只是家中无依不得已来杭州经商,如今也算有些积蓄了”钱渊支支吾吾的说“那马管事是二叔的人,总不能老留着,所以” 金宏那绿豆大的眼睛越睁越圆进化成黄豆大了,“贤侄的意思是” “其实呢”钱渊身子左倾,压低声音做神秘状,“铺子卖的白糖都是用红糖提炼出来的,是我去年在古书里找到的方子。” 金宏一愣后才竖起大拇指,“贤侄真是老话说得好啊,书中自有黄金屋” “以后铺子不往外卖白糖了,只给金家一家。”钱渊详加解释“这样一来,省了好多事,也省了好多人手,另外金家帮忙在外地收购红糖,现在杭州城的红糖价格涨得也太离谱了” “我说为什么红糖价格升了,原来都是贤侄闹的。”金宏两眼精光四射,“也就是说,金家承包所有钱家铺子的白糖” “不错,钱家铺子只管提炼,金叔那边负责销售,采购红糖,两家五五分成。”钱渊挥挥袖子,“反正金叔家里铺子我听父亲说各地都有,都是现成的嘛。” 看金宏敛须不语,钱渊咬咬牙说“要不干脆把秘方卖给金叔,不过价格可不低,毕竟小侄如今只是秀才,后来乡试、会试还不知道要熬多少年呢。” “哎,以贤侄的才学还不是手到擒来。”金宏笑着说“秘方为叔还真不敢买,这可是能传家的宝贝,买了秘方,为叔日后在九泉之下哪里有脸去见你父亲啊。” 钱渊无奈的坐回位置上,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心里暗骂,弄得你现在还真有脸去见他们 不过金宏拒绝秘方倒是钱渊没想到的,在明军即将攻舟山的时候,这份秘方落到海商金家手里,那就是一份毒药,钱渊有的是手段让金宏家破人亡。 瞄了眼神色变幻不定的金宏,钱渊在心里苦笑,戏演过头了,自己和王家走得太近把人给吓着了。 的确如此,在金宏看来,钱渊和王忬父子关系如此近,这份秘方还真不太敢收,而且张四维也交代过不要再窥视那份秘方。 “贤侄别急嘛。”金宏笑着看向垂头丧气的钱渊,“秘方先放到一边,倒是合作经营的事可以谈谈。” 钱渊精神大振,“金叔,五五分成要不四六,我四你六库房里还有一大批白糖呢。” “一大批” “是啊,每天散货太慢了,我想找个大户全丢掉。”钱渊叹了口气,“倭寇四处劫掠,我想在杭州城买栋宅子,举家迁过来,但城里宅子太贵了” “的确,杭州内城的宅子都贵。”金宏点点头,“而且杭州毕竟不靠海,虽然商业旺盛,但说出价高,还得数宁波那边。” “知道知道,宁波那边的舟山。”钱渊眨眨眼,“我记得兄长说过,金叔在舟山也有铺子的” “是啊,我那不成器的儿子掌总。”金宏瞪着眼道“每天都在宁波花天酒地,气得我真想大义灭亲” “那不正好嘛。”钱渊大喜道“三天后官船货船一起出发,巡抚衙门派了兵护送,万无一失” 金宏眨眨眼,“那那就这么定了” “就这么定了”钱渊大手一挥,“明天就定下契约” 金宏还习惯性的要商议其中细节,钱渊只懂得点头,最后干脆让暗骂败家的马管事出面。 最后把人送走,商量好明天去张四维家里拜访,钱渊才松了口气,面对愤怒的马管事也不生气,只笑着东拉西扯。 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五章 都是演员(下) 穿越到这个时代,钱渊有着相当大的心理优势,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土包子你们见过汽车飞机吗玩过手机唱过卡拉ok吗 但今天,钱渊不得不承认,虽然自己前世也曾逛过拙政园、留园,但还是个土包子。 更要命的是,这座园林的主人居然是个武夫 钱渊在心里叹了口气,真是德不配位啊,鬼知道张四维是从谁那儿弄到手的。 张四维是浙人中少有的高个子,身材魁梧,一脸络腮胡子,看似粗豪,一路走来豪爽笑声络绎不绝。 一行人顺着弯弯绕绕的走廊慢慢踱步,钱渊的视线落在身旁窗户上,只见这缕空的木窗上刻着各式图案,有童子煮茶,有仙鹤展翅,木窗下端有瑞云相托,一副仙家气象。 啧啧,恐怕还真是张四维巧取豪夺来的呢,钱渊眯着眼透过缕空木窗看去,不由精神一振,疾走几步穿过圆形拱门。 “真是好景相”钱渊笑着竖起大拇指。 “哈哈,承蒙松江案首金口一赞,真是蓬荜生辉”张四维大笑伸手,“请,请请” 钱渊放慢脚步慢慢踱去,只见园林内怪石林立、池塘小桥、亭台楼阁、古色古香,中央又凿池堆山、栽花种树,以长廊、流水将全园景色连贯起来,步移景异,变化无穷。 在园林里逛了差不多大半个时辰,一行人才回到正厅,钱渊暗暗估算,在杭州内城有一座完全不逊色苏州拙政园的园林,看来张四维这些年还真搂了不少钱。 想到这,钱渊看向略有得意之色的张四维,这可真是块肥肉啊 “来来来,今天这素斋可是昨晚就开始准备的。”一直跟在张四维和钱渊身后的金宏笑着说“刚刚送到,咱么这就入席吧。” 众人净手后分主客坐下,钱渊瞄了眼身旁的俏婢,如雪般的小臂,尖尖的下巴,嘴角有两个小小笑涡。 “钱公子这是”张四维大笑道“小蕊回头收拾收拾,就跟着钱公子一起回去吧。” “不不不”钱渊手忙脚乱的推辞,“出门前家母曾有训诫,而且现在还要守孝呢。” “哎,只是伺候端茶倒水嘛。”金宏在边上凑趣,“难不成贤侄还有其他心思” 张四维和金宏看着脸红的钱渊笑的前仰后合,一旁的几个俏婢也忍不住掩嘴。 “好了,好了,你们都下去吧。”张四维看钱渊那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也是,虽然是松江钱氏,但钱氏族人多啊,别说如钱渊父兄这种经商的,就是卖苦力的都有呢。 “来来,尝尝这道素鸡。”金宏笑着介绍道“看能不能吃出陈年火腿味,要是没有,明儿我就砸了那家店” “呃嗯”那块素鸡一入口,钱渊就睁大眼睛,“这真是素鸡是不是用火腿煨出来的” “绝不是。”张四维挥挥手,“都是用山珍熬制出来的高汤,一滴荤油都没有,放心。” 因为钱渊守孝不能饮酒,只能拿着筷子一个劲的夹,吃的不亦乐乎,前世他是个无肉不欢的主,素斋还真没吃过。 张四维喝了几杯酒,才慢慢说起正事,“钱公子,据说你想把秘方卖给金老板” “恩,恩”钱渊一仰头,“张把总怎么知道” 看钱渊转头看来,金宏笑着说“张大人在宁波、杭州数十年,海贸生意最是精通,要不是托庇张大人,金家现在恐怕还在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呢。” 钱渊愣了下,“噢噢噢这么说来,昨天五五分成还真是占了便宜。” 金宏和张四维笑了笑没说话,东南沿海一带有几个人和海贸没关系,强拉关系的话,就算是田里种棉花的农夫,家里养蚕的妇人都能扯上关系。 “要不我这秘方就卖给张把总如何”钱渊试探问“价格好商量” “还真不行。”张四维摇摇头冷哼一声,眼角余光瞥了眼坐在下首的金宏,“金家和钱家来往这么多年,他如果真干出这种事” 金宏做委屈状,苦笑着向钱渊拱拱手。 都是演员啊,钱渊心里叹息,“那昨天商量的要不契约改改,三七分成怎么样” “这个嘛”张四维作势沉思,片刻后眯着眼问“说起来,几百斤洋糖运往舟山,钱公子不怕倭寇劫掠吗” “中丞大人到任后,倭寇已经老实不少了。”钱渊奇怪的瞥了眼过去,“再说了,今儿一早我让人去巡抚衙门报信,幸师爷说了,会调拨两艘官船,而且还调了兵丁护送。” “据说钱公子是陪同二公子前往余姚代中丞大人拜祭”张四维立即追问道“不知道是拜祭哪位大人” 昨晚已经收到消息的钱渊苦笑一声,“是余姚孙家。” “是前吏部右侍郎季泉公”张四维点点头,“据说这次是其兄长志健公过世。” 钱渊点点头,“季泉公当年孝子之名天下皆闻,嘉靖十四年榜眼,和我叔父是同年,所以” “恐怕不仅如此吧。”张四维嘴角勾起一丝笑容。 “哎,张把总是地头蛇,果然瞒不过你。”钱渊苦笑道“不过这也未必是坏事,有的关系总是要走动的嘛。” 张四维可不比金宏,这是条地地道道的地头蛇,很快就打听出钱渊和孙家的渊源。 “的确如此。”张四维也苦笑道“这次中丞大人也是无辜被牵连,据说余姚知县都把状告到南京去了。” “呃,无辜躺着中箭啊” “哈哈哈,钱公子好风趣。”张四维大笑,“既然有官场兵丁护送,想必一路无碍,以后洋糖销售就照此惯例好了。” “三七” “不,还是五五分成。”张四维斩钉截铁,“以后钱财诸事都不劳钱公子费心,每月都会有人将分红送来,算算还有两年,还祝钱公子两年后乡试中第,一路青云。” 钱渊正色起身行礼,“金叔,张大人,自父兄过世,家里无依,叔父在外出仕无力照看,要不是两位,钱家这次实在是” “其他的不提,如若钱某人有一日必有回报” 张四维和金宏都起身避开不敢受礼,对方虽然弱小但却是有功名在身的。 但看看对面的钱渊眼神真挚,神情坚定,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茫然我们是不是做得太绝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六章 余姚孙家 三月二十,钱渊、王世懋并随从、护卫数十人登船从钱塘江直下,转入西兴运河至绍兴,再转入姚江直抵余姚。 王世懋还是第一次在无长辈陪同下出门远行,所以颇为雀跃,但一路上看景色大同小异不禁心里烦闷,漫步走上船头正看见钱渊迎风而立,江风吹拂的他宽大的衣袖飘飘浮浮。 定睛看去,面前只比自己大一岁的青年面色坚毅,微微眯起的双眼透出丝丝幽光,王世懋不禁想起昨晚父亲幕僚幸时所交代的那几句话。 “此子洞察人心,心思缜密,料事于前,不可小视。” 就在钱渊拜访张四维的那天早上,他派人送了封信给幸时,直截了当的请求多派拨一艘官场运载货物,而且点明了目的地是宁波。 在兵力还没调派完全的情况下,幸时怎么可能会拒绝这个要求,更别提同行的还有王世懋。 那天晚上这个消息已经遍传杭州城,幸时开始猜测这个松江秀才或许已经了然于心。 明军中和海商来往的人非常多,但高级将领中和海商往往没有直接往来,毕竟他们都是对抗倭寇的直接指挥者,而不少中层将领和海商,甚至和倭寇有直接来往,最典型的就是张四维。 当年汪直和明军合力剿灭海盗陈思盼,明军高级将领不方便出面,带兵的将领就是张四维。 巡抚衙门想出奇兵袭击舟山沥港,必须杜绝消息走漏,在这种情况下,和巡抚衙门关系不浅的钱渊挺身而出吸引了外界的注意力,要知道和他同行的还有巡抚的次子王世懋。 有这样一个和倭寇仇深似海的人主动出面,王忬又如何会不愿意呢 不过王忬和幸时想必心里也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的为什么那个松江秀才做的事正好是我们需要的。 站在船头摆oss的钱渊抖了抖,现在是三月份,那应该是阳历三月底了,怎么还这么冷。 但想想昨天午后去金家拜访所看到的,钱渊就不觉得冷了,那栋宅子虽然只有三进院落,但布局合理,园林面积不大但设置精巧绝伦 钱渊表示很满意,为此他谢绝了金宏帮他在杭州城挑选宅子,这栋就不错 “二公子。”钱渊回身行礼,他对于王世懋并无太多了解,后面的计划中也没什么用得到的地方,不得罪就行。 王世懋回了一礼,转头看看另一艘官船,忍不住问“钱兄为什么要去宁波” 钱渊转头盯着河岸边,眯起的眼睛显得细长,随口说“清明那日只能在城内遥遥拜祭,此去宁波希望能在海边拜祭先父先兄。” “原来如此。”王世懋点点头,但心里疑团不解,犹豫片刻后又问“那艘船上据说是洋糖,钱兄以后就经商为生吗” “当然是以举业为重,两年后秋闱不知能否如意。”钱渊有点心虚,前身的记忆还在,但思维模式都改了,还真不知道能不能登科。 “这次赴余姚一行,家父写了封信给季泉公” 钱渊忍不住心里吐槽,这厮事怎么这么多事,王忬也真够不要脸的,这是想让自己把人情耗的干干净净啊 “当竭尽全力,希望能如中丞大人所愿。”钱渊叹了口气,伸手指向前方,“看,已经到了。” 后世余姚是属于宁波市,但现在归属在绍兴府,两艘官船畅通无阻,沿江而下速度极快,黄昏就抵达余姚。 当晚入住客栈,一行人沐浴更衣后第二天启程前往孙家境,余姚孙家从南宋末年迁居至此,十里内无他姓相杂,所以乡人称之为“孙家境”。 出门相迎的是孙升的长子孙铤,王世懋和钱渊都以作揖行礼,这位是嘉靖二十八年顺天府乡试解元,是他们的科场前辈。 “人请入内,礼馈请带回。”孙铤是个温文儒雅的君子,轻声解释道“祖母年初逝世,家父谢绝所有礼馈,身为人子不敢逾规。” 钱渊神色淡然,拱手行礼后向左右点头示意,而王世懋支支吾吾的说“只是些买帛的钱” “那就将帛在灵前焚化。”旁边走过来的年轻人粗声粗气道“听闻太仓王家也是诗书传家,难道要逼我们背上索贿的名声吗” 王世懋登时满脸通红,孙铤皱眉瞥了眼年轻人,轻声解释道“这是我二弟孙鑨。” 钱渊咳嗽一声作揖行礼,手足无措的王世懋赶紧跟上,这位孙鑨也是嘉靖二十八年顺天府乡试中举,而且还位列五魁首之一,与其兄长孙铤一时瑜亮。 孙家可真够牛的,三代出了两个进士,两个举人,一个武状元。 其实钱渊并不清楚,余姚孙家三代出了八个进士,一个状元,一个榜眼,两个解元,四位尚书,简直牛上天了。 面前的孙家越是兴旺,钱渊心里越是不满,这样的人情居然就这么随随便便用掉了,要不是无法反抗,真想啐那位浙江巡抚一脸 将随从和礼物留在门外,钱渊和王世懋在孙铤的带领下入了灵堂,焚香行礼叩拜,孙堪的独子孙钰跪拜回礼,这位也是个进士,不过是个武进士。 掌总的孙铤匆匆离去,留下孙鑨叙话,王世懋没多久就提出想见孙升一面。 “家父有病在身。”孙鑨面无表情的拒绝,转身却笑着向钱渊行礼,“当日苏州码头还要多谢。” “只是随口一言。”钱渊嘴角抽搐了下,“等下还请文中兄指路,钱某想拜祭太夫人。” 真是鲜明对比啊,钱渊真想感谢王世懋,没有绿叶,如何衬托出红花。 孙鑨立即点头应下,“就在城外不远处,午饭后让人指引。” 看王世懋挤眉弄眼的,钱渊咳嗽两声接着说“中丞大人有封信,还望文中兄转交。” 孙鑨恢复面无表情的神态,从王世懋手里接过信,阴阳怪气的说“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瞥了眼又满脸通红的王世懋,钱渊叹息着继续说“一封回信。” 孙鑨一愣,转头看看脚步往回缩的王世懋,再看看也面无表情的钱渊,片刻后一声不吭转身离去。 “王民应当年好大名声,难道以为我孙季泉是那种人吗” 书房里,连连丧亲已经颇有老态的孙升丢下信纸,冷哼一声,“那钱家子如何” “端谨守礼,也老练的很,还提出要去祖母坟前拜祭。”孙鑨顿了顿继续说“我看他自己不太想来这一趟,也不是” “我明白。”孙升微微点头,“想必是王民应逼他来的。” “他父兄去年丧于倭寇之手,孤身一人在杭州经商,巡抚衙门想拿捏他太简单了。”孙鑨不屑的撇撇嘴,“王民应此人好大喜功,有担当之心,却无担当之能。” “也不容易啊我是说那钱渊也不容易啊。”孙升靠在椅背上叹了口气,“凡事只看心” 孙鑨等了半响才试探问“那回信” “你代笔吧。”孙升缓缓说“你亲自带钱家子去一趟城外墓地。” 孙鑨立即研墨持笔一挥而就,给父亲过目后出了后院,将书信交于喜出望外的王世懋。 “你可以回杭州了。”孙鑨不客气的对王世懋说“钱他还要留几日。” 没等王世懋回复,孙鑨就转头道“都有了功名,还没取字吗” “没有。”钱渊干笑几声,“要不文中兄替我取个” “这可不敢,家父才够资格。” “这下轮到我不敢了。”钱渊连连摆手,转身对王世懋说“少美,幸师爷曾提过,你拜祭之后立即启程回杭州,我还要往宁波一行,就此分手吧。” 一旁的孙鑨赞许的暗暗点头,能得吏部右侍郎赐字,换成其他人还不顺杆往上爬,这个钱家子还真有几分赤子之心。 将王世懋送出门外的钱渊却在心里想,也不知道这份人情是不是耗光了,自己心不甘情不愿的孙家人也不是傻子吧。 在钱渊的思维模式中,顺杆往上爬是理所应当的,但要提防一旦失手会不会坠下深渊,这时候往上爬真不是个好选择。 总而言之,要考虑成本、收益以及风险。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七章 武侠版的大明朝 在钱渊看来,嘉靖年间,宁波是整个大明最独特的城市。 一切都是从这个城市开始的。 嘉靖二年,争贡之役,嘉靖最终下令禁海,但这处于大航海时代,即使东方也被卷入其中,走私贸易日益猖獗,倭寇作乱时有发生。 嘉靖二十七年,朱纨攻双屿港,不仅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净,甚至以木石淤塞港口,但之后不仅自己身死,走势贸易也渐成燎原之势。 今年,嘉靖三十二年,一场无人能掌控的大规模倭乱即将展开,而燎原的火种就在宁波。 站在海边的钱渊远远眺望,舟山群岛就在不远处,前世他数次前往旅游,时隔数百年,景色不变,只是自己身边从女同学、女同事变成了十余个粗手粗脚的壮汉。 “少爷,你看。”李四小声提醒,“那白脸汉子就是上次卖果仁的家伙。” 钱渊偏头看了眼,哎呦,还真是卖葵瓜子的那家伙,后来他还去过杭州海市几次可惜没碰到人,说不定这厮手上还有什么好玩意呢。 眯着眼仔细看了几眼,钱渊赶紧三步变作两步,低头定睛看去,白脸汉子的摊子的角落处摆着一个背篓,里面放满了瘦长的果子,青红相见,一头粗大带着枝,一头细小尖尖。 是辣椒,是辣椒 钱渊的手在颤抖,天可怜见,让自己和辣椒重聚首,老子受够了这个时代的美食,口里都淡出鸟来了 “多少钱” “砰” “少爷小心” 钱渊刚问出口,一根棍子从天而降将摊子上的几件瓷器敲个粉碎,顺带还将那篓辣椒带翻。 张三一把护住钱渊,李四在一旁高声吼道“和我们无关,让路让路” 莫名其妙的被带出人群,钱渊才反应过来,跳着脚大骂,“特么打啊,我的辣椒,小心别踩,我的辣椒” “别喊,别喊,少爷。”张三一把拽住钱渊的胳膊往外拖,“别看人少,我们可打不过他们。” “他们才四个”钱渊瞪着眼正要大骂,突然原本就瞪圆的眼睛都要凸出来了。 伴随一声厉喝,那个白脸汉子一脚将人踹出七八米远,然后随手操起扁担冲了上去,对方只剩下三人,但其中两人左右分开并不动手,显出中间那条手持棍棒的壮汉。 钱渊只顾盯着地上的辣椒,一个辣椒被踩烂,就像是对着他的心戳一刀 白脸汉子功夫不弱,脚步灵活,扁担左架右挡守的严密,时不时扁担戳出去显得刁钻狠辣,但对面的壮汉也身手不凡。 不多时,壮汉寻得机会一棍子抽在白脸汉子背脊上,这一棍势大力沉,白脸汉子登时被抽倒,一口血喷出来。 眼见接下来就是痛打落水狗了,但钱渊实在忍不住了,一个箭步窜过去,“别打了,别打了” 壮汉一瞪眼,但看过来的是个年轻书生,强忍怒气低喝道“管什么闲事” “不管闲事,不管闲事。”钱渊笑着指指地上的摊子,“买完东西就走,你们就算打死他都不关我的事。” “东家,东家”嘴边还有血迹的白脸汉子跪在地上,一手撑地,一手伸向钱渊。 ,这是要讹我啊 正在数地上辣椒的钱渊嘴角抽了抽,特么这算怎么回事 “你是他的东家”壮汉眼睛一亮,伸手喝道“赔银子来” 看钱渊愣在那,壮汉站在原地对四周拱手,“大家都认得叶某人,地上这厮一个月前趁我不在,找上门去将我四个徒弟打伤,叶某人做事光明磊落,医药费二十五两银子,不算讹你。” “按规矩来,要么给钱,要么砸了你摊子,再挨我十棍。” 白脸汉子一脸痛苦,侧身直勾勾的盯着钱渊,后者面无表情招来张三,“你们十多人能不能摁得住他” “能,但是人家是地头蛇啊”张三看了眼那壮汉,紧张的用力擦擦裤子,手心全是汗。 “我特么问的不是他。”钱渊无语的撇头看向地上那货,“我说的是他” 张三精神大振,“能,三个人就够。” “好,给钱。”钱渊咬着牙狠狠盯着地上那厮。 聚集起来的人群很快散开,钱渊让人将地上的辣椒收拾好,抬着白脸汉子就走。 回到落脚点,钱渊先招来守门的问了几句,他来宁波已经半个多月了,五百斤洋糖已经运往金家在沥港的商铺,金宏长子金立群整天在宁波花天酒地,一切准备工作都已经就绪,就等着那股东风了。 “恩,我数数。”钱渊将背篓放在桌上,“原本一共二十八个,现在还剩十六个,多少钱” 白脸汉子挺平静的,擦擦嘴角血迹,“二十五两银子。” “去你特么二十五两银子”钱渊怒吼一声,“你咋不说两百五十两银子,你特么就是个两百五” 白脸汉子看了钱渊两眼,低着头不吭声了。 “现在给你两个选择,要么还钱,要么签了。”李四掏出一张纸递过去。 “你不是叫我东家吗”钱渊哼了声,“月钱八百文,够高了吧,每月扣五百文,什么时候还清什么时候滚蛋。” “好”白脸汉子脱口而出,抢过那张纸看都不看,直接咬破手指摁了上去。 看李四收起那张纸,钱渊有点后悔了,咽了口唾沫低声问“你到底惹了多大的祸” “不大。”白脸汉子随口说“把叶近泉几个徒弟揍了顿。” “叶近泉”一旁的张三尖声喊道“张松溪的徒弟” “恩。” 张松溪 好像是张翠山的师哥还是师弟来的 钱渊一头雾水的看向张三,后者冲着白脸汉子竖起大拇指,“了不起,了不起,张松溪一代大家,据说师承张三丰,叶近泉是其门下最了得的徒弟。” “屁”白脸汉子冷笑道“有本事去杀倭寇啊,反倒是把杀倭寇的人给杀了” “噢噢噢,你是南少林的人。”张三恍然大悟。 一旁的钱渊有点蒙,特么这是我熟悉的大明朝吗 打开方式不太对啊 什么张三丰,武当七侠,南少林都跑出来了 这是武侠版的大明朝 听张三一阵解释后,钱渊这才明白过来,自从倭寇频频上岸劫掠后,莆田南少林的武僧组织起来抗击倭寇,而且战果不凡。 就在今年初,南少林几个武僧在宁波遇上了张松溪,先是口角,之后动起手来,张松溪将一个武僧打成重伤,半个月后不治身亡,而那个武僧就是白脸汉子的亲弟弟。 于是这厮上门找事,然后再被叶近泉找事,然后钱渊就莫名其妙损失了二十五两雪花花的银子。 钱渊琢磨了会儿,这厮看上去能打,虽然刚才被放倒了,收进来当个护卫倒是不错,至少要比张三这种号称高手的家伙要高的多 “这玩意还能弄得到”钱渊捡起个辣椒放到鼻子前用力嗅了嗅。 “没了。”白脸汉子干巴巴的回答“就这么几个,没人收我才盘下来的。” “你哥哥抗倭,你倒是和海商牵扯不清。” “整个宁波城,你找得出几个和海商没关系的”白脸汉子说话还挺冲。 “好吧,识字吗” 看白脸汉子摇摇头,钱渊叹了口气招手要过那张纸,“看不懂就摁手印” “这是卖身契。” 白脸汉子鼻孔微微放大,抬起头盯着钱渊,心里琢磨自己挨叶近泉十棍会不会是更好的选择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八章 意外来客 虽然租下的这宅子不算小,但毕竟住了十多人显得有点拥挤,但即使如此,李四也坚持整理出一个书房,自家少爷可是个读书人。 李四是钱家的家生子,从小就跟着钱渊,但从这次出行开始,他感觉地位受到严重威胁,似乎少爷更看重张三那个粗胚,不就是能打吗 端着杯茶走进书房,李四小声对正在练字的钱渊说“少爷,外面又打起来了。” 钱渊漫不经心问“这次几个” “这次四个才摁倒那厮。”李四撇撇嘴,“张三也是个软脚的” “这次又为什么” “好像是午饭时候张三把鱼翻了边。” “嗯。”钱渊随口应了声,那白脸汉子杨文是台州人,又是个经常走海路的,有这种忌讳很正常。 李四有点沮丧,自从去年受伤之后,少爷性情大变,原本话多现在话少,原本斤斤计较现在雍容大度不,简直就是缺心眼,上次还被金家骗了几百两银子。 钱渊的注意力还集中在桌上的字帖上,对他来说,融合记忆后,麻烦很多,但在读书上最大的麻烦是他会经常性写出简体字,所以这需要长时间的练字。 前段时间在余姚的时候,孙鑨就很奇怪的问他,你家里人口简单,忌讳怎么会这么多古人写字碰上长辈的名字往往会缺笔。 一方面是练字,另一方面也是写信,稍微晾了下,钱渊将信纸收起,转头问“去余姚的人回来没有” “还没有。”李四顿了顿,“应该就是今天回来。” “那就让他再跑一趟。”钱渊将信纸递过去让李四装起来。 钱渊在余姚待了三天,期间和孙铤、孙鑨关系相处的不错,后来和孙升见了一面,这位守孝的老人明显的营养不良。 虽然说封建时代守孝有很多忌讳,但实际上绝大部分人都不会死守,只要别闹出居丧期生子这种破事,私下吃荤是常事,钱渊也会偶尔打打牙祭。 但孙升刻板的遵守古法,一丁点儿的荤腥都不沾,导致身体受损,钱渊也没去劝,但到了宁波后私下写了几个食疗的方子送给孙铤。 没办法啊,孙堪已经挂了,钱渊真心希望这位起复后至少是吏部右侍郎的孙季泉好好的,不仅仅是从收益角度来考虑,孙升对其的关照让钱渊心生感激,要不是孙升的吩咐,孙铤、孙鑨兄弟哪里会自己那么客气。 算算离开松江已经好几个月,钱渊正想着要不要写封家书,张三的声音在窗外响起。“少爷,张翰林来了。” “什么”钱渊一惊,“张居正” “是,从余姚过来,直接来了这。” 钱渊诧异的洗手去了前厅,一问才知道,张居正迟了一段时间才去余姚孙家上门拜祭,孙升是他会试的房师,正巧和钱渊这边派去余姚的下人撞上,这才径直来了宁波找上门。 “叔大兄。”钱渊笑眯眯的拱手后一甩袖袍,“孙家摆灵七日,你不会正好是最后一天去的吧。” 张居正有点尴尬,那天出了巡抚衙门,他立即弄明白王忬为什么逼着钱渊带着王世懋代为拜祭,这种情况下,他自然要避一避。 两人坐定聊了几句,李四就吩咐人摆饭,钱渊撇撇嘴说“叔大兄,小弟都从杭州跑到宁波来了,还是躲不过去啊。” 张居正此行就带了一个仆役,早上从余姚出发,又在宁波城里逛了小半天,夕阳西下这才来找钱渊,摆明了是来蹭饭的,这厮前些日子天天在钱家铺子蹭饭。 虽然是个临时落脚点,但经过钱渊亲自指点的几道菜还是让张居正大饱口福,特别是那道腌笃鲜,用新鲜上市的竹笋和猪小排、陈年火腿文火熬炖四个时辰,汤白似牛奶,咸鲜可口。 可惜有外人在,钱渊只能挑些竹笋吃,好玩意儿都让张居正抢了。 “什么”钱渊眉头一皱,“你要去舟山沥港” 正在净手的张居正放下毛巾点点头,“商贾一道我往日颇为鄙夷,但这一个多月来颇有收获,东南论商贾聚集地,一为杭州,二为宁波,后者最重要的地点就是舟山沥港。” 钱渊眉头皱的愈发紧了,这货是傻子吗 “原本不是说这个月初启程回京吗” “我已写信回京,四月底再出发也来得及。” “四月底”钱渊嘴角抽搐了下,“叔大兄别忘了,今年有闰三月。” “是是是,我都忘了,今天是闰三月初二。”张居正一愣,“那就这个月底吧。” 钱渊正要再劝,突然张三疾步走来,附在耳边低语,“杭州有信。” “叔大兄先饮茶。”钱渊面色一紧点头示意,转身去了侧厅。 这次来宁波,钱渊留了三个人在杭州,暗中盯住了张四维,不需要做任何事,只需要确认张四维的行踪。 接过信扫了几眼,钱渊微微吐出舌头舔了舔有点发干的嘴唇,“总算来了” 信中只是问钱渊何时归乡,松江家里已经连续来了三封信,但在信尾提到张四维已经三天不见踪影,金宏颇为惊惶。 张四维是明军中层将领中和海商关系最为密切的人,巡抚王忬要对汪直下手,注定不会用张四维。 而如何处置张四维是决定了钱渊下一步怎么做的关键。 不可能直接杀了,王忬是个文官,也不可能外派,王忬没那么蠢,最大的可能就是临时扣押以防止走漏消息。 钱渊在心里琢磨片刻,他确定这场仗是必不可免的,但不确定张四维能不能躲得过这场风波不过,钱渊决定搏一把。 “那栋宅子都正常吗” “正常。”张三垂手肃立,“并无异常,租下来中间转过两道手。” “今晚把人撒出去,盯紧点。”钱渊咽了口唾沫,“那位还在花天酒地吧” “是。”张三犹豫道“要不要派人盯着杨文” “不用管他。”钱渊摇摇头往外走,突然顿足脚步,揉着脑门暗叹,怎么忘了外面还有张居正这厮。 张四维的失踪说明,王忬对沥港的突袭已经布置周全,很可能就在这一两天动手,张居正这时候去舟山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九章 留客 闰三月初三。 不大的正厅里剑拔弩张,张居正虽然还稳稳坐着,但脸色不太好看,唯一带来的仆役已经嘴贱的指桑骂槐了。 钱渊撇撇嘴使了个眼色,张三上去就是一巴掌。 好嘛,这一巴掌扇出了三颗牙,那仆役捂着嘴趴在地上,没一会儿地上就是一滩血。 钱渊捂着脑门无语了,张三你那双眼睛是瞎的吧给你这个眼色是让你动手打人 “游七”张居正怒气勃发,“钱渊,你到底想干什么” 游七 钱渊好奇的看着地上的仆役,这就是后来那位无数官员巴结的张府管家游七 “只是留叔大兄多住几日而已。”钱渊连连摊手,“张三,谁让你打人的,还不把人扶下去敷药。” “留客”张居正一甩袖袍,“你们松江钱家就是这么留客的” 今天吃过早饭,张居正就要前往沥港,钱渊自然要拼命挽留,鬼知道会不会这厮前脚上了沥港,后脚明军就要开打。 但没想到张居正一意孤行,钱渊劝了好久也没用,就在这时候,游七跳出来一阵指责也是,一个只是个秀才,另一个是两榜进士,庶吉士出身,身份天差地别。 现在好了,游七被张三一巴掌扇晕了,钱渊干脆借势将张居正强留下来。 看着张居正进了书房,钱渊回头狠狠盯着张三,原本是要卖个人情,却没想到先把人给得罪了 “没什么大碍” “没什么大碍”钱渊一脚踹过去,“让你少几颗牙再说这话” 张三侧身一躲,谄媚道“少爷,今天没什么动静啊。” “什么动静”不知晓内情的李四狐疑的左右看看。 “你别管。”钱渊挥挥手,“李四,你盯着书房,别把人放出来,张三你盯着外面,有什么消息立即送过来。” 但接下来什么都没发生,钱渊在忐忑不安中度过整个白天,他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力是不是出了问题。 钱渊前世学生时期就喜欢历史,后来被发配到宣传处,没事干经常看各类历史书籍,这是他此次计划的信心所在。 钱渊对明朝历史如数家珍,但他很难记得住一件事发生的时间,他往往只能判断得出哪件事在前,哪件事在后,两件事之间的逻辑因果关系。 但王忬偷袭沥港的时间点钱渊记得很清楚,原因也很简单,那是闰三月。 钱渊已经根据现在的历法算过了,上一次闰三月是半个甲子之前,下一次闰三月是将近十年后,今年的闰三月应该就是汪直遭大败前往日本自立徽王的时间点。 一直等到子时还没什么动静,院子里的钱渊叹了口气,随手推开了书房门。 “叔大兄,多有得罪” 还没等钱渊的话说完,张居正已经打断了,“中丞大人要对沥港动手。” 这时候的张居正还没经过多少磨砺,但毕竟是个聪明人,很快联想起前些日子在巡抚衙门那番话,他很确定的加重语气“我没猜错。” 钱渊拱拱手,“不错,叔大兄真是敏锐” “好了,这种场面话就不用说了。”张居正一挥手,“我早应该想到两个问题。” “请说。” “第一,阻拦我上沥港,这是好意。”张居正面无表情的说“但为什么要动手” “不是我” “御下不严这种话不用说了。” 钱渊无语的卡在那,好半天才苦笑道“那厮以前是个打手,一点眼色都不会看,我都挺” “好了,回杭州我给你当一旬的厨子” 张居正目不转睛的盯着钱渊,“沥港不能去,我会立即启程回京。” “记在账上” “哼。”张居正脸色这才好看起来,伸手示意钱渊坐下。 钱渊笑嘻嘻的坐下,又让李四换了两杯新茶,他也知道张居正这只是几句玩笑话,找个台阶下而已。 抿了口茶,张居正等李四出门,才低声问“第二,为什么你会出现在宁波” 钱渊眯着眼微微低头,曲起手指敲着茶盏沿。 “你怎么知道巡抚要攻沥港而且还知道具体时间”张居正追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这是四个问题了。”钱渊打个哈哈笑道“我不知道具体时间,只是以防万一护着你而已,叔大兄,这份人情算不算” “还真不愧做了几个月商人。”张居正嗤之以鼻,“我仔细回想过了,那天在巡抚衙门,你好像不赞成攻沥港” “当然不赞成。”钱渊云淡风轻的笑道“攻沥港败了还好说,只是毁了这位中丞大人的仕途,胜了才糟糕。” “呃咳咳咳”又抿了口茶的张居正被呛了口,仕途断绝还是稍好一点的结果 “不管汪直是死是遁,不受控制的倭寇将四处出击劫掠百姓。”钱渊叹了口气,“中丞大人这是捅了个马蜂窝啊。” “真的” “拭目以待吧。”钱渊苦笑道“不管是朝廷还是中丞大人,都认为毁了沥港,杀了汪直,就能平息倭寇” “但实际上,没了沥港,那些以交易为生的商人再也没了指望,你指望他们回到内地做那些小生意” “没了沥港,那些棉布、绸缎卖给谁” “没了沥港,那些种植棉花、桑麻的农户怎么办” 张居正脸颊剧烈抽搐了下,“你的意思是,他们都会成为倭寇” “可能吧。”钱渊耸耸肩,“双屿港、沥港相继覆灭,朝廷彻底关上了通商这扇门,过去几十年通过海贸拿了无数好处的那些人会怎么做” 看张居正脸色阴晴不定,钱渊安慰道“其实这点东南沿海很多人都心里有数,好了,这些都不管我们的事,反正市舶税又不入户部” 张居正脸上呈现出痛苦的神色,随而化为坚毅,“我会立即回京。” 三年之前的庚戌之乱让年轻的张居正失望,而即将发生的这一切让这位青年迅速成熟起来。 张居正很清楚,想做什么,就得站到一定高度,拥有话语权才行。 朝廷宣布禁海这条命令简单,却很可能让东南沿海陷入一片水深火热,目睹这一切的张居正觉得自己手无缚鸡之力。 “理应如此。”钱渊随口回复,心里琢磨自己这一个多月的潜移默化对这位日后大明的实际执政者有多大的影响,至少张居正想上沥港看看,这意味他对海贸带来的丰厚收益是很有想法的,明朝中后期最大的问题就在财政上。 烛火的阴影闪烁在正想心事的钱渊脸上,在张居正眼里,面前这个青年面容模糊,看不清摸不透,他对一切了如指掌,却在这时候来到和沥港相隔不远的宁波,他到底想什么 “少爷。” 门外传来张三的低语。 “怎么了”发愣的钱渊随口问。 “着火了” 下一刻,钱渊猛地从凳子上弹起,迅捷冲出门,“着火了” “千真万确”张三的语气中带着崇拜。 听见后面脚步声,钱渊回头道“叔大兄,今晚不太安静,尽早歇息吧。” 张居正踮起脚尖眺望乌压压的黑夜,狐疑的看着亢奋的钱渊,“你不是不知道具体时间吗” “真的不知道。”钱渊懒得多说,直接将张居正推进书房关上门,回头冲着张三挥挥手,“开始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章 白手起家的前提 舟山早在春秋战国就已经得到一定程度的开发,甚至在元朝由县升洲,但明初朝廷数次禁海,舟山的地位一落千丈,不仅仅降为县治,甚至后来废县为乡。 但是从嘉靖年开始,舟山陆续被海商占据,双屿港一度繁华,沥港、定海后来居上,港口处的帆船遮天盖地,大量海商和内陆商贾在这儿交易,甚至已经形成了一座规模不小的城市。 沥港在东南沿海名气极大,不仅仅是因为这儿的商贸发达,也因为这是一座不夜城。 但明朝的“不夜城” 将近丑时,换算一下大概是晚上1点多,这时候钱渊一般来说还没上床,而明朝人已经在梦中了。 就在闰三月初三的深夜,大火突然在沥港燃起,以广西狼兵为主力的明军在俞大猷、卢镗的率领下发动了一次彻底改变明朝浙江沿海商贸的突袭。 宁波市的东部鼓楼上,钱渊眯着眼看着遥不可及的海面上星星点点的火光,喊杀声、兵刃碰撞声似乎随着海风近在耳边,宁波城内也已经乱起来了,海面上的火光让无数人惊恐不安,有趁乱打劫的,有凄厉哀嚎的,甚至还有四处点火引发骚乱的。 钱渊心里长长松了口气,原本制定的计划一变再变,张四维的突然出现,和王世贞、张居正相交,以及在外人看来和巡抚衙门不浅的关系都成为变数。 而张四维被扣押,明军攻沥港,如今的金家就如同十二级台风中的茅草屋,这让钱渊有了一锤定音的可能性和勇气。 钱渊眼里闪烁着兴奋,也带着几分惨然,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后面发生的一切,在戚家军大放异彩之前,纵然有俞大猷、汤克宽、卢镗、谭伦诸多名将,倭寇也无人可制,东南沿海一片生灵涂炭。 “我只做我能做的”钱渊低低呢喃,转头吩咐张三“天亮后启程回杭州,先让人送信给巡抚衙门幸师爷。” 向来沉默寡言的张三愣了下才应下,迟疑片刻低声说“少爷,城里乱起来了,要不要让人去” “当然了,是怡红楼对吧什么破名气”侧身看看宁波城内的乱象,钱渊嘴角勾起一丝冷笑,“金叔这么照顾我,我怎么可能不护着金世兄呢” 怡红楼是宁波城内最著名的青楼,但和金陵、苏杭不同的是,这儿姑娘们最喜欢的不是那些文人墨客,而是一掷千金的海商。 也是,大家伙儿都在海边待着,谁不知道真金白银才是真的,像戏文中青楼女子拿钱资助贫困士子上京赶考在其他地方可能有,在宁波真心不可能。 拿的出银子,在这儿就是大爷,所以金立群是怡红楼最受欢迎的公子哥,虽然他不通文墨,但他有银子,大把大把的银子。 不过,今天晚上,有银子也不好使了。 当看到海面大火的时候,所有脑子没进水的人都知道,五年前那一幕再次重演,虽然地方政府默认通商,但朝廷再一次下定决心绞杀海商,严禁海贸。 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每个人都知道,以前的好日子没了 随便套了件衣衫的金立群匆匆忙忙爬上最高楼眺望,咬牙切齿后第一时间掏银子找人护送自己出城,他不会忘记,四年前浙江巡抚朱纨一举剿灭双屿港,被杀的海商数以千计,这也是后来朱纨被问罪的关键缘由。 但是,四年前那一幕谁都记得,谁都怕死,谁都想逃出城,谁知道明军攻下沥港后,会不会到宁波来搜寻所谓的倭寇。 不过,金立群运气很不错,在他慌乱无措的时候,救星出现了。 稳稳坐在桌前,甚至还在提笔练字的钱渊笑着看向被冻得够呛的金立群,运气不错,还真逮着人了。 “金世兄别急,来来来,喝口水。”钱渊倒了杯茶,“哎,还是冷的,张三,赶紧烧点热水啊。” 张三眨眨眼点头出去,眼角余光瞥了眼擦着额头冷汗的金立群,这厮运气不错今晚没在沥港,不过落到少爷手里也好不到哪儿去。 喘了阵粗气,连续喝了三杯冷茶,又将火炉拉的近些烤了会儿火,金立群才哆哆嗦嗦的说“完了,这下全完了,沥港铺子里还有那么多货” “哎,金世兄这话儿就不对了,只要人活着,就有东山再起的那一天。”钱渊慢条斯理的劝道“你看看我,几百斤洋糖不也没了嘛。” “不,不是,朝廷要禁海,又要禁海” “禁海就禁海呗,我记得嘉靖二年宁波争贡之役后,朝廷不就已经厉行禁海了吗” “但但是” “只要人活着,就能重头再来”钱渊加重语气,“金叔能白手起家,难道金世兄不能吗” 油头粉面的金立群拉了拉散乱的衣衫,好一会儿之后才咬着牙说“说得对,我也” “但是”钱渊笑着打断,“我相信金世兄也能白手起家,但有个前提,但是” 看着金立群茫然的眼神,钱渊嘴角笑意愈浓,叹道“但是,得活着啊。” “豪宅美食,依翠偎红,活着才能享受这些啊。” “人死了,什么都没了,金世兄,你说呢” 钱渊脸上笑意不散,眼中却露出冰寒之意,金立群好像感觉不到近在咫尺火炉散发的热意,浑身抖个不停。 “今天宁波城内大乱,怡红楼更是乱象纷繁,派去救你的那两个仆人以前都没露过面,这栋宅子是下人转了两道手租来的。”钱渊好似谋士一般替主君分析,“你说说看,如果你在宁波城内失踪,谁会去追查,又有谁追查的出来呢” “就算追查的出来,又有谁来管呢” “难道你指望厉行禁海的浙江巡抚” “金叔想必伤心欲绝,但他还有个儿子呢。” 钱渊殷勤起身又给金立群倒了杯茶,“对了,金世兄知道我为什么要租这栋宅子吗” 瞥了眼呆若木鸡的家伙,钱渊笑着指指后院,“园子里有口井,往里面一丢,神不知鬼不觉” 金立群猛地跳起来,钱渊往后退了一步,随时准备飞起一脚,不料这厮噗通跪在地上。 “哈哈,哈哈哈” 钱渊阴测测的笑着,真是虎父犬子,金宏能白手起家而至今日,儿子却是个软骨头。 “看来金世兄知道我想知道什么了”钱渊慢悠悠的坐回去,曲起手指敲敲桌面,“张三,热水烧好没有,给金世兄倒杯热茶啊,真不懂规矩”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一章 利息 张三提着铜壶进来添了热水,倒了两杯茶,又强行将金立群拽起来摁在座椅上,然后默不作声的站在钱渊身后。 从本质上来说,钱渊是个多疑的人,他很少能完全信任别人,但对于张三,他选择了信任。 不仅仅是钱渊救了张三父亲的性命,更是钱渊不得不去信任对方,因为他手下没有其他可用的人选,李四那厮原本只是个书童,服侍书墨是把好手,其他方面不堪大用。 钱渊没理会不肯出去的张三,温和笑着看向对面缩成一团的金立群,“其实我知道,这件事和金世兄关联不大,甚至和金叔都没什么大关系,关键在于张四维。” “原因很简单,金家从事海贸已经将近二十年了,从未听说过和倭寇有关系,而张四维和倭寇是有关系的,如果我没记错,汪直三年前一口吞下福建最大的海商陈思盼,张四维是出了大力的。” “金叔年前冒雪报丧,我到杭州后又尽力扶持,这些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僵在那的金立群眼珠子好久才转动一下,半响后才低声说“我我真的不清楚” 钱渊叹息道,“这样吧,我来问,你来答。” “第一,张四维是不是主谋” “第二,我父兄到底死在哪儿” “第三,你们怎么知道有秘方的” 巧妙的提问顺序如尖刀一样刺穿了金立群原本就不牢固的心理防线,他条件发射的脱口而出,“张四维是主谋” “我相信。”钱渊点点头,“死在哪儿身为人子,总不能让先父不得归乡吧。” “不不清楚,据说是在海上遇上了倭寇。”金立群低声说“他们本来没计划来沥港,后来说来这儿找些海外奇花异果,再后来离港回宁波途中应该是不,就是张四维安排的。” 钱渊深深吸了口气,是他拜托兄长钱泽搜集些所谓的“奇花异果”,因为他知道如棉花、辣椒、西红柿之类的植物原本传入国内都是作观赏用途的,而这些海商是最可能的来源渠道。 “那秘方你们是怎么知道的”钱渊攥紧了拳头。 金立群突然紧张起来,腮帮子都鼓了起来,“是是是张四维发现的。” 张三瞥了眼过去,“少爷,他说谎。” “不不,我没说谎,真的,是张四维发现的,他发现钱伯父在收购红糖”金立群紧张的大声吼道,还伴随着激烈的手势。 “好了,这是小事。”钱渊摆摆手,视线落在金立群的头颈上,“哎,金世兄,你挂的那是观音像吧” 衣衫零落的金立群先是捂着胸口,但立即将观音像掏了出来,用力扯断绳递过来。 “男戴观音女戴佛。”钱渊呵呵一笑,接过来仔细看了几眼,真是好东西,羊脂玉雕琢的观音像,雕工精致,栩栩如生。 沉思了会儿后,钱渊起身出门,手里还把玩着那块观音像,身后的张三如影随形。 钱渊回头看了眼,金立群两眼巴巴,指望对方收下重礼放自己一马。 “少爷,要不要我用点手段”张三跃跃欲试,“以前在打行也学了点。” “你学的倒是挺杂,怎么想当牢头啊。”钱渊撇撇嘴,“你少爷我是读书人,懂吗” 张三摸摸脑袋,“真的放他一马那小子肯定没说实话,至少没说完。” “你少爷我是读书人,君子远庖厨,懂吗” “少爷你经常下厨” “哎呦,你还学会抬杠了”钱渊虚踹了脚过去,“这句话的意思是,君子要恪守仁义,不忍杀生。” “不忍杀生那还真放他一马啊” “我是读书人,是君子。”钱渊嘴角抽搐了下,“但你张三是读书人吗” “不是”张三回头看了眼晦暗的房间,“不用写份口供” “恩,让他写的仔细点,真假无所谓。”钱渊随口说“这只是利息而已,明天回杭州,大头在后面。” “好勒。”张三卷起袖子笑道“还是跟着少爷痛快,这也算是为民除害了吧” “那当然就跟武松打虎呃,和鲁智深三拳打死镇关西一样。”钱渊送上一顶高帽,这些打行出身的家伙最是崇拜梁山好汉,事实上张三这厮学字都是拿着忠义水浒传学的。 看着张三拿着绳子进屋,钱渊遵循君子远庖厨的原则偏头不看,在心里思索接下来的计划。 首先可以确定的是,自己没有找错目标,凶手的确是金家和张四维,虽然钱渊一直相信自己的判断,但前世带来的习惯总让他有点揣揣不安。 哎,现在更多讲的是人知,后世更多是法治。 其次可以确定的是,金立群肯定是知道内情的,刚才说的那些不尽不实,将其送下去只是份利息而已。 钱渊摩挲着手中的观音像,在心里想,凡事皆有因果,要不是自己弄出了大批洋糖,又拜托兄长搜集奇花异果,那父兄就不会双双惨死。 说起来,自己的穿越是因,父兄的惨死是果,这笔债自己不得不扛,也不能不还,责无旁贷啊。 天色已经微亮,钱渊皱眉偏头看了眼,屋内已经黑漆漆一片,张三拍拍手从过道走来,点头示意已经处理完了。 钱渊心里嘀咕,这货看起来干这种事不是一两次了,要不是自己救了他父母的性命,还真不敢将其留在身边。 不过在封建时代,孝这个字眼基本是和人品挂钩的,这也是钱渊的信心来源。 回到临时住宅,钱渊从怀里掏出一封早就写好的信,“立即派人出发回杭州,从陆地走,从铺子里提五百两银子,连同这封信一起送给巡抚衙门的幸师爷。” “好,我马上安排。”张三点头应下,突然低声呵斥道“姓杨的,鬼头鬼脑看什么” 从门房里走出的杨文两眼一翻,双手抱胸看着钱渊,“你们准备回杭州” “恩,你也跟着。”钱渊边走边说“别忘了你已经签了卖身契。” 杨文哼了声,转头看了眼张三,“看看你们这些人的腿,有会骑马的吗” 北人善马,南人善舟,张三这帮人还真没几个会骑马的,充其量就是摔不下来,用杨文的话说就是,都不是罗圈腿居然敢说自己会骑马 钱渊停下脚步,“你会” “当然” “那好,你去。”钱渊拍拍杨文的肩膀,“如果你想跑,把信送到再跑。” 杨文不自觉的矮了下身子,肩膀躲开钱渊的手,“谁想跑了” 钱渊的手往下用力一摁定住对方的身子,沉声道“你弟弟杀倭,我不相信你是倭寇” “当然不是”杨文那张白脸涨的通红,“孙子才去做倭寇”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二章 收账 闰三月初六。 浙江巡抚衙门外人头耸动,官员、商贾还在外面苦苦等候,大厅内的幸时悠悠然品着今年的明前龙井,心想要不下定决心打这一战,其他的不好说,明前龙井可没自己的份。 短短两天,明军攻沥港的消息已传遍全城,朝廷重新实行厉行禁海已是事实,但很多人都想知道,这一任浙江巡抚王忬会做到什么程度。 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找几只呆头鸟杀鸡儆猴,还是效仿上一任那位杀的人头滚滚,尸山血海。 所以这两天来巡抚衙门拜访的官员、士绅络绎不绝,但谁都没想到这位浙江巡抚这么贼,守在衙门口的居然不是本地兵丁,而是从广西调来的狼土兵,这帮人别说汉字了,汉话都不会说,只懂得守着大门不许人进。 “幸先生。”紧皱双眉的王世懋走进大厅,“战况如何” “二少爷只管读书,后年乡试是道坎,如果能过,后面就一帆风顺,不像幸某人”幸时眼皮子都没抬,“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王世懋犹豫片刻迟疑问“钱渊还在宁波” “呵呵,二少爷还挂念他”幸时呵呵笑了几声,随口找了个理由将其打发走,右手不自觉的摸着案上的那封信。 琢磨了会儿,幸时又将信拿出来看了一遍,心里猜测那位松江案首到底想做什么,应星洋糖每年两成的干股可不是个小数字。 作为一名幕僚,幸时是没有自作主张的权力的,但他决定帮那位钱家子这个忙,原因很简单,王忬秘密前往绍兴督战,巡抚衙门内幸时做主。 这五百两银子,两成干股,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砸在幸时头上的。 和其他官职不同,巡抚实际上不是个官职,而只是职务,王忬实际的官职是右副都御史,巡抚浙江兼提督军务是他的差使,并没有品级。 换句话说,王忬是京官,是隶属于京都都察院的官员,这也导致了一个问题,巡抚衙门内除了王忬本人之外,是没有其他文官职位的。 布政使、按察使虽然理论上归属巡抚管辖,但实际上起到的是制衡巡抚的作用,相互之间保持独立性,更何况浙江巡抚是时隔四年新设,布政使、按察使看王忬都很不顺眼。 当然了,到任之后,王忬征兆了佐杂官过来办事,但在关键位置上更信任的是自己的幕僚,于是,幸时成了巡抚衙门中实际上的二把手。 “延长扣押期限”幸时重新将信纸收好,口中喃喃自语。 半个月前钱渊张居正来巡抚衙门的那次,钱渊随口提起明军武将向海商跪拜相迎,随后张四维就进入了王忬的视线,在攻沥港之前,巡抚衙门一共扣押了四个和倭寇关系很深的把总,张四维就是其中一个。 幸时和这四个人也聊过几次,每个人都拍着胸脯说杀倭是当兵的本分,每个人都希望杀倭立功,其中张四维是最为积极的一个。 正想着心事,突然一名兵丁快步走进,“幸先生,码头回报,钱渊一行人到了。” “恩,盯着他们他们往衙门来了” “没有,往城西去了。” “城西”幸时捋着长须苦苦思索。 “报”又有兵丁疾步走进大厅,“捷报,沥港已被攻克,汪直仅以身免,仓皇逃离。” 幸时长长舒了口气,在他思维中,大局已定,接过信看了几眼后皱着眉问“居然让倭寇进了宁波” “呃,只是小部流窜,卢指挥使已带兵回援。”兵丁犹豫片刻又说“回来路上听闻还有小股倭寇流窜到嘉兴一带。” 幸时脑海中闪烁着那次钱渊的话,汪直是无力弹压管辖手下的海商的 杭州城内虽然人心惶惶,但基本的商业体系还没崩溃,不像宁波城内已经乱七八糟,钱渊离开之前甚至差点被狼土兵抢了一把。 “就这家吧。”钱渊哼了声指指路边。 这是一家专门出售葬礼相关物件的小店,店主看到大买卖上门,乐的都合不拢嘴。 钱渊一边将丧服套上,一边皱眉看着好奇的张居正,“叔大兄,你不是直接回京吗” “不急,按照你的推测,现在走不太安全。” “走运河有什么不安全的。”钱渊撇撇嘴,“对了,这次欠了我一个大人情我救了你一命哎,把头转回来,难道你不认” “认,认”张居正四下扫视,钱家仆役随从全都套上了丧服,还将袖口捋起,一副不干好事的架势。 穿戴整齐后,一行人沿街慢慢前行,路上行人都熟视无睹,看来又是家人死在宁波或者沥港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唯一穿着便服的张居正低声问。 “去收一笔账。”钱渊轻描淡写的回答,“一笔旧账。” “穿着丧服去收账”张居正无语了,“你确定不会被人赶出来” “不会。”钱渊转头盯着张居正的眼睛,片刻后才说“叔大兄,虽然父兄双亡,但叔父是两榜进士,曾祖是状元公,松江钱家是书香门第,你不好奇我这个松江案首为什么亲自出面经商吗” “你是说”张居正灵光一闪,“那秘方” “是啊,就是那秘方。”钱渊淡淡一笑,指着不远处的宅院,“到了。” 比起张四维那占地庞大的园林,金家的宅子要小得多,但细节处并不逊色,小桥流水、假山怪石、曲折走廊、缕空石雕应有尽有。 金家门房还没来得及问话,张三就一挥手,两个壮汉扑了上去将其堵回门房内绑了起来。 “你胆子也太大了点。”张居正嘴角抽搐了下,“金家噢噢,就是以前常去铺子的那个胖子” “恩,他年前冒险报丧,我只是回礼而已。”钱渊用力推开大门,“叔大兄,来看看,这可是好景致。” 张三一伙人守住前后门,又将金家仆役统统赶到偏房,任由钱渊和张居正在园中赏景。 “的确好景致,就是小了点。” “精致嘛。”钱渊偏头眨眨眼,“小也有小的好,我母亲喜静不喜动,小妹胆子又小,园子太大反而不好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三章 借条 能白手起家在二十年间立下字号,金宏是不缺乏能力和胆识的。 在其他人还在观望的时候,他就倾家荡产买下一艘船只,这为他带来了极为丰厚的收益。 在其他人为朱纨杀的人头滚滚而恐惧的时候,他趁机抄底扩大了经营,并投入区区把总但和海商关系密切的张四维门下。 金宏对自己的评价是,目光精准,有胆有识。 但是当正在用餐的他手中酒杯被人夺走摔碎,当他被推搡到前厅,透过窗户看见外面正在赏景的“贤侄”的时候,金宏才通过自己发软的双腿发现,二十年后的自己,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样还有足够的胆量。 “还算不错吧,能在杭州城内有这栋宅院,相当于京都内城五进落的大宅子了。”张居正有点羡慕,“京都居,大不易啊” “京都房子不便宜” 张居正翻了个白眼都懒得说话,钱渊叹了口气,没想到几百年前的北京房价也那么任性到没朋友。 迈步进了前厅,钱渊脸上依旧挂着让金宏眼熟的笑容,温文尔雅,甚至还有点腼腆。 金宏不得不右手撑住一旁的桌面,才能保证自己不腿软的一头栽倒,张四维失踪很可能是被扣押,而和巡抚衙门关系密切的钱渊穿着丧服找上门来金宏心里已经做了最坏打算,但是当他看到钱渊脸上的温和笑容的时候,忍不住心底一阵冰凉。 “嗯”张居正突然停住脚步低头看了几眼,“好像是斗彩杯” 钱渊大惊失色蹲下来仔细打量地上的碎酒杯,又在张居正的提示下看见桌上剩下的那只酒杯。 敞口,浅腹,卧足,杯身以斗彩描绘线鸡啄早哺雏,姿态栩栩如生,辅以牡丹、兰花、柱石纹,种种迹象表明这是明朝瓷器中最有名的斗彩鸡缸杯。 “宁存成窑,不苟富贵。”张居正啧啧赞道“成化年间那批斗彩杯,上品供奉宫廷,次品被销毁,流传到民间的数量极少金家倒是有些底子。” 虽然钱渊前世对古玩了解不多,也曾听闻拍卖会上曾经拍出过上亿元的成化斗彩鸡缸杯啊,他惊喜的把玩着剩下的那只,忍不住低头看了眼地上碎了的那只,回头叱骂道“张三,你能不能干些不让我骂你的事” 不是你让我动手的嘛,还让我别客气张三无语而委屈的回望。 好像看懂了张三眼中的委屈,钱渊长叹一声仔细解释道“这宅子以后是谁的宅子里的东西呢你个败家的货” 旁若无人的又把玩了会儿,钱渊才在桌边坐下四下扫视,除了张居正和钱家仆役外,只有金宏和其两岁不到的幼子金嘉颖,其他金家人都被赶到偏厅去了。 “哎呦,乖得很嘛,长大肯定有出息。”钱渊逗了逗金嘉颖,笑着招招手,“笔墨纸砚。” 铺开纸,狼毫蘸满墨,早就打好腹稿的钱渊一挥而就,写完之后还仔细检查了一遍,嗯,没有简体字,写的还不错。 张居正踱近几步瞄了眼,眼角余光扫了那位金老板一眼,撇嘴心想这位眼神真不太好,明明是只吃人不吐骨头的老虎,偏偏被其看成人畜无害的小白兔。 “金叔。”钱渊招招手,脸上笑容不绝,“来来来,签个名字,摁个手印。” 金宏手撑着桌面慢慢挪了过去,一眼看去脸色登时发白,桌上摆着两张纸,第一张是欠条,写明金宏在今年二月十五向钱家借款五千两白银,第二张是抵押,金家因无力还款,遂将这栋宅院作价还款。 二月十五,正是金宏用一张假借条从钱渊手里骗走银子的那天。 那次,金宏骗走了五百两银子,如今,这个数目涨了十倍,呃,应该还不止,这栋宅院加上里面的摆件、家具可不止五千两银子。 “签吧,不签名字,不摁手印,回头在县衙那边过户时候不好交代呢。”钱渊细心的解释道“这点我可不学金叔,名字和手印得是真的才好。” 金宏的手抖个不停,“我,我我” “哎,这点小事金叔都不肯帮忙”钱渊如同抓住老鼠的猫一般,饶有兴致的打量着金宏脸上的神色,“不乖哦,还没金小弟乖呢。” “咳咳。”张居正皱眉咳嗽两声,用人家儿子威胁,也太没底线了吧。 “叔大兄这是患了风寒啊。”钱渊头都不回,嘴角微撇,“要不先走一步” “贤弟何必如此” “那就出去再逛逛园子吧。”钱渊毫不客气的打断。 张居正左顾右盼看到张三等人已经虎视眈眈,只能苦笑一声迈步出了前厅。 “金叔放心。”钱渊做了个手势让人将金嘉颖抱到隔壁偏厅去,笑着说“钱家和金家交情摆在那儿,怎么着也不能让金家断了血脉不是,这点小侄可以打包票的。” 看金宏脸上一阵青一阵白,钱渊摆摆手只留下张三,让其他人先出去,然后将金宏挽到椅子上坐稳,甚至还倒了杯热茶,这才侃侃而谈。 “初三晚上,明军攻沥港,当时我在宁波城内亲眼目睹海上大火,今天中午收到消息,沥港已成焦土。” “张把总如今还被扣押在巡抚衙门内,没办法,他和海商关系太深了,甚至当年以跪拜之礼迎接五峰船主,中丞大人如何放得下心” “我将应星钱铺每年两成红利送给了幸师爷。” 金宏肥胖的身躯缩成一团,绿豆大的眼睛里满是绝望,但两只手仍然放在桌下。 钱渊摇摇头给自己也斟了杯茶,抿了口后解释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前任浙江巡抚朱纨的下场摆在那,中丞大人不会忘记的。” “浙江一省和海商来往的多了,高门大户,书香门第,官宦世家如果杀个人头滚滚,中丞大人日后堪忧。” “所以,巡抚衙门只会找几个没什么背景,但挺出挑的出林鸟杀杀。” “金叔,张把总那就不用指望了,除了他,金家还有其他背景吗” “啧啧,如果没有,金家倒是挺合适的。” “对了,可能金叔也从张把总那打听到了,中丞大人还欠我个小小人情。” 金宏当然听得懂这段话,钱渊在巡抚衙门里有关系,甚至王忬还欠他个人情,如果钱渊坚持的话,金家很可能成为那个牺牲品。 “对了,金叔不好奇我今天为什么穿着丧服上门吗” “年前金叔冒雪报丧,令人感动,可惜今天没下雪。”钱渊悠悠然掏出那枚羊脂玉雕琢的观音像放在桌上。 “昨天启程前,意外发现金世兄被流窜到宁波的倭寇所杀,这才匆匆忙忙赶回杭州,金叔,节哀。” 看着金宏死灰一般的眼神,钱渊好心的提醒道“我记得金叔是独子,膝下也只有两子,对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四章 不共戴天 虽然是三月份,杭州气温已经渐渐回升,但众人还身穿冬衣,不过金宏额头上的汗一层一层的出,不多时就已经大汗淋漓。 钱渊拿起毛笔蘸满墨汁递过去,“金叔,万贯家财不重要,子嗣传承最重要,对不对” 金宏伸出的手抖似筛糠,将将触到毛笔的时候僵在空中。 “金叔,我可都是为了你打算。”钱渊慢条斯理的劝道“要不您赌一把,说不定张四维没事儿很快就出来了,而且我也没办法让巡抚衙门将金家列入海商名单。” “那样的话,金叔以后只要小心点,一丁点儿事儿都没有,别说破财了,小侄我都得立即启程回松江,带着全家老小去北边避避呢。” 半响后,金宏嘶哑的声音响起,“如果” “是啊,如果张四维出不来,或者出来后削官罢职无能为力,或者中丞大人想着还我这个人情”钱渊笑的很甜,“到时候金家抄家流放都算轻的了,砍脑袋那肯定不会,但杖刑过重也免不了啊,金小弟无人照顾说不定患上风寒之类的病” 明朝所有死刑都必须上报到京都刑部复核,流程非常繁琐,但如果是杖刑过重致死合情合理也合法。 “金小弟今年还没满两周岁呢,你不看着,能放心” 看着金宏抖着手签下名字,摁下手印,钱渊笑着拍拍手,“好了,金叔爽快,现在可以说第二件事了。” “来来来,喝杯茶,来来,毛巾,抹抹头上的汗。” 钱渊的话和无所不至的殷勤让金宏的心又提了起来,这哪里是个不通世事的秀才,明明是个心狠手辣的比倭寇狠多了。 “金钱两家相交十多年,金叔的为人我也打听过了,众口一词,都说您和气生财。”钱渊慢悠悠的说,甚至翘起这个时代读书人少有的二郎腿,“都说义不经商,但金叔不是那种人所以,到底是谁干的” “是谁发现了那份秘方” “是谁下手杀人” 父子毕竟是父子,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啊,金宏脱口而出,“不是我,是张四” “我信。”钱渊立即钉死话脚,“张四维和海商多有往来,汪直和他关系密切,而且还曾经联手剿灭数支海盗,只有他有能力有门路请倭寇出手。” “对,对对。”金宏心惊胆战的连连点头,如今张四维还被扣在巡抚衙门,明军攻打沥港厉行禁海,海商势力必定一落千丈,这时候和巡抚关系密切的钱渊一竿子捅上去,金家只怕生不如死。 金宏也很清楚,如果张四维安然无恙的出来,自己脱层皮都算轻的,但他同样清楚,自己需要过现在这一关。 低头盯着桌面,金宏支支吾吾的解释“确实就这样,是张四维发现了秘方,后来他让我去买,再后来” 钱渊无所谓的点点头,他知道这话最多三成真,但无所谓,我只要结果,无所谓过程。 “写下来,签名,摁手印。” 金宏愣了下,瞄了眼笑容真挚的钱渊,立即提笔写下,摁下手印。 钱渊小心的将几张纸装进信封,随口问“我让人打听过,金家二十年前起家,但直到四年前才发家,金叔应该就是那时候投入张四维门下吧。” “是。”金宏小心翼翼的回答。 这名字实在太能让人联想起那位了,好像这时候已经放榜了,他好像是这一科的状元,钱渊换了个称呼,“那这位张把总应该家财颇丰吧” 金宏张大嘴巴,“我” “别说你不知道。”钱渊摇摇头,按道理说,朱纨四年前剿灭大批海商,而金宏恰巧是那时候投入张四维门下,那金家应该就是张家的白手套。 “包括房子田地古玩一起十万两二十万两”钱渊好奇的问“金叔,有那份口供,房子又转手了,如果张四维安然无恙,你觉得他会怎么对你” 金宏一个激灵,要知道自己在张四维面前是完全没有地位的,如果这厮真的安然无恙,金家家破人亡都算轻的了。 咬着牙关想了会儿,金宏低低的说了个数字,一直保持云淡风轻神态的钱渊登时膛目结舌,难怪张四维死守着一个把总不肯升上去,居然搂了这么多钱 恐怕不是不肯,而是不敢吧 特么大明一年财政收入才多少啊 “写下来。”钱渊殷勤的研墨。 金宏没有拒绝的勇气,接过毛笔,一边写一边瞄了眼有点失态的钱渊,“金家还有些储蓄” “算了,有这栋宅院已是心满意足。”恢复神态的钱渊挥挥手,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一万两”金宏有点急了,面前这厮绝不是个不贪财的主,不收钱真的不放心啊 啧啧,真有钱啊,这年头做进出口贸易居然这么赚钱 钱渊笑着摇摇头。 “五万两”金宏苦苦哀求,“我当时什么都没做,只试探问问能不能买下秘方” 啧啧,五万两钱渊在心里琢磨,把握又大了点啊。 “十万两”金宏咬着牙噗通跪倒,其实这里面大部分钱都是张四维的。 “金叔,起来起来。”钱渊叹了口气,“好吧,我对天发誓,这件事包在我身上,我必竭尽全力。” “说话算话。”钱渊拍拍胸脯,一阵胡吹大气,“幸师爷是我忘年交,我必定劝说他放金家一马,日后我专心举业,应星钱铺还要劳烦金叔费心呢。” “我哪里敢不敢不敢” 没理睬已经语无伦次的金宏,钱渊甩甩衣袖出了前厅,招手叫过身边的张三,“其他人无所谓,金家父子和家眷一个都不准跑了” “是。”张三应下,瞄了眼呆若木鸡的金宏,侧耳听听偏厅里的哭泣声,忍不住问“少爷,你不是说要放他一马吗” “你知道什么叫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吗”钱渊冷冷一笑,“你觉得少爷我心肠有那么软” “恩,少爷心肠不软,不过不是对天发誓了吗” “是啊,我说到做到。”钱渊嘴角勾起一丝微笑。 “这边我安排人守着,现在回铺子” “不,去巡抚衙门。”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五章 谋划(上) 巡抚衙门偏厅。 其实幸时很忙,但百忙之中还是抽时间见了钱渊一面,他很好奇这位松江案首到底想做什么。 从第一次来巡抚衙门剖析海商倭寇局势,随口一句话让张四维脱颖而出至今还被扣押,之后又运送货物径直去了宁波,在明军攻沥港后第一时间返回杭州幸时觉得这看似混乱的线索今天应该有一个圆满的解释。 当然了,关键还是钱渊的身份,虽然父兄经商为生,但有一个两榜进士的叔父,而幸时意外探听到,钱渊叔母的父亲陆树声和王忬是同年,而且还是嘉靖二十年科考会元,在翰林院中名望极高,前年丧父归乡守孝,但眼看着就要起复了。 呃,其实钱渊还真不知道叔母的娘家那么牛,事实上,陆树声的弟弟后来也中了进士,儿子还是进士。 抿了口茶,小心翼翼的将茶盏放回桌上,钱渊低头盯着地面默默等待。 薄薄的三张纸,幸时迅速浏览一遍,在心里默算了会儿后,忍不住抬头仔细打量着端端正正坐在那的钱渊,真是人不可貌相啊,虽然只是借力打力,但能从无处着手到剥茧抽丝查出真相,可见其人心思机巧,呃,倒是个做师爷的好料子。 不过,幸时并不打算帮钱渊这个忙,他抖了抖纸张,“按你的说法,金家和张四维合谋行凶杀人,主谋是张四维,金家是帮凶。” “是,金宏已经画押。”钱渊摆出一副哀伤神情,“还望幸先生相助,张四维此人和倭寇牵连甚多” “没有证据。”幸时突然开口打断,“张四维虽是个小小把总,但在军中人脉甚广,只凭这份口供” “你之前拜托我多扣押几天,我已经尽力。”幸时摇摇头,“而且这份口供也未必详实,金家真的只是帮凶” 幸时非常清楚东翁王忬的为人,有胆子承担重任,但在关键时刻不愿意得罪人。 厉行海禁,剿灭沥港,已经是王忬能干出最出格的事了,要不是朝中逼迫太甚他都不会下手,事后杀几个海商还行,如果下手杀几个明军将领是他不愿意做的。 幸时的意思很明白,搞张四维敬谢不敏,倒是搞那个海商金家是可以的。 钱渊嘴角扯了扯,“金家哪里来的门路联系上倭寇而且之前为了这份口供,我已经许诺不再去找他麻烦。” 幸时笑笑没说话,端起茶盏慢慢抿了口。 沉默片刻后,钱渊笑着换了个话题,“幸先生,回杭州路上听说有倭寇流窜上岸” 话还没说完,厅外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隐隐可见穿着军服的兵丁四处站立,幸时和钱渊匆忙起身,风尘仆仆的浙江巡抚王忬已经大步走来。 “大人。”幸时拱手笑道“已经接到书信,此次大人亲临前线督战,一战功成。” 王忬虽然还是板着脸,但眼角带笑,点点头后看向钱渊。 “多谢中丞大人为先父、先兄报仇雪恨。”钱渊长揖行礼,“那晚晚辈在宁波城东的鼓楼上亲眼见沥港火起,由小而大,” 说到最后,钱渊声音微颤,显然情绪激动到了极点。 王忬和幸时都微微一怔,明军是半夜出动攻沥港,而钱渊却是亲眼见到火起,这说明其很确定明军动手的大概时间。 幸时眯着眼打量了下钱渊,之前为报父仇都没激动到这程度,甚至自己打好的腹稿都没机会说出口,现在这厮是想干什么 “钱公子客气了,东翁奉旨巡抚浙江,这是分内事。”幸时挽起钱渊笑道“天色不早了,钱公子先回去” “咳咳。”王忬咳嗽打断幕僚的话,“这几日在军中,吃的都是荤腥,安排些素食。” 王忬原本饮食就是以素食为主,但特地点出来,自然是为还在守孝的钱渊考虑的,这是要留客。 看着东翁离去的背影,幸时眨眨眼回头瞥了眼钱渊,“等下别提张” “绝对不提。”钱渊笑容可掬的连连点头。 幸时舔了舔嘴唇,这货刚才泪眼婆娑呢,变脸怎么就能变这么快 太仓王家诗书传家,也是官宦世家,吃穿诸物无一不精,之前钱渊已经在王世贞身上体会过,但这次也大开眼界,可能是因为剿灭沥港,王忬心情不错,虽然只有四人入席,但摆出的阵仗还真不小。 王世懋刻意放慢动作,眼角余光瞄了眼钱渊,后者从侍女手中接过毛巾净手,又接过茶盏漱口,微微举手让侍女将宽大的衣袖别到后面。 没看成笑话,王世懋有点心不甘情不愿,但一旁的王忬微微咳嗽两声提醒儿子别闹事,人家松江钱氏的名望底蕴并不比太仓王家差。 特么就知道这厮不是好鸟,不就是上次在孙家没给你面子嘛,钱渊脸上笑着,心里骂着,还真把老子当林黛玉啊 酒过三巡,钱渊起身举杯,“晚辈以茶代酒,再次拜谢中丞大人。” “好了,你倒是礼数周全。”王忬黝黑的脸上透出几丝红晕,“孙季泉的回信我看过了,他倒是挺看重你,据说还留了你几天” “是,不过晚辈很快就前往宁波。”钱渊小心翼翼的回答“明军攻沥港的第二天早上,晚辈匆匆忙忙离城回杭。” 幸时把玩着手中的白瓷酒杯,笑吟吟问“初三半夜攻沥港,钱公子初六就到了杭州” 王忬看了眼神色平静的钱渊,夹了片竹笋放进嘴,慢慢嚼着,片刻后才问“据说那日凌晨有倭寇流窜至宁波城” “是的,而且城中也有些海商作乱。”钱渊精神一振,终于扯到正题了,“回杭州路上,晚辈听说明军大胜,汪直仅以身免但海盐、海宁甚至桐庐都有倭寇作乱。” 王忬搁下筷子,叹息一声点点头。 幸时偏头打量了眼钱渊,现状越来越像其描述的那样了,沥港被毁,汪直远走,对手下海商管辖力度越发弱,倭寇四处作乱的苗头已经渐渐显露出来。 钱渊作势犹豫,试探问“中丞大人,倭寇会不会侵袭松江” 王忬脸色一变,转头看了眼幸时。 “这个”幸时心里苦笑,“倭寇毕竟不是军队,来去往往没有明确的规律可循,松江有可能吧,不过东翁是浙江巡抚。” 幸时和钱渊都眼巴巴的看着王忬,就连王世懋都看过来,可这位浙江巡抚慢吞吞的举起筷子继续吃,好一会儿之后才放下筷子,结果侍女递来的毛巾擦了擦。 扔下毛巾,王忬起身,“到书房来。” 没听到自己名字的王世懋不爽的看着钱渊离开,而后者在心里暗暗复盘自己的演讲稿,这次可不能搞砸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六章 谋划(下) 浙江巡抚王忬手下幕僚人数其实不少,有负责钱粮的,有负责刑名的,还有负责军事谋划的,但掌总的是幸时,所以王忬亲临前线,而幸时留守杭州。 幸时一直觉得自己的地位很稳固,不过如今 看着桌案上摆着的刚画出来的简陋地图,再听听身边钱渊滔滔不绝的讲述,再打量打量听得入神的东翁幸时感觉到了威胁,自己之前的念头简直了,让这货进来,以后哪里还有我的位置 其他的不说,光是钱渊迅速画出一副东南沿海的地图,其中主要河流走向、城池、区域方向基本都没偏差,这就不是普通人能做得到的,幸时非常怀疑,这个年仅十八岁的秀才平时到底看的都是什么书 “倭乱起源很早,但直到嘉靖年间才闹出大动静,其中缘由很复杂,但可以确定的是,这和海贸旺盛有直接关系。”钱渊懒得去解释全世界范围内的大航海时代才是东南倭乱的根源,只用最浅显,对方也能听得懂的话来解释,“其中有一点很重要,通商的港口城市往往不会成为倭乱的重灾区,究其根本,海商所想的只是赚钱,而不是攻城略地。” “所以实际上这些年宁波、绍兴很少遭到大批倭寇劫掠。”王忬连连点头。 “虽然没有统计过”钱渊转头看向幸时,“但最近五年内倭寇侵袭次数最多的应该是两个地方,一是台州,二是嘉兴。” 幸时犹豫片刻点头赞同,他和这个时代的官僚一样对数据很不敏感,但这两个地名的确出现的次数很多。 “也就是从宁波开始划分,一部分倭寇南下侵袭台州,一旦遭到大军绞杀就逃窜到邻省福建,明军是不敢越境追击的。”钱渊仔细分析道“另一部分北上劫掠嘉兴,这是因为那儿更容易登陆,收获也更大,今年二月份徐惟学手下倭寇劫掠海盐就是一例。” 看了眼聚精会神的王忬,钱渊加重语气,“如今沥港覆灭,汪直仅以身免,宁波绍兴有大军驻扎,所以接下来倭寇劫掠是不会离开台州、嘉兴这两个方向的。” “咳咳。”幸时忍不住吐槽道“钱公子意思是,倭寇要么南下,要么北上” 这句话嘲讽之意十足,人家倭寇不南下北上,难道还能西进东退啊 钱渊手持毛笔在地图上嘉兴的上方又画了几笔,写上“松江府”、“华亭”几个字。 王忬神色微动,眼角余光瞥了下幸时,后者缩缩脖颈后悔刚才的嘲讽。 “台州府已经是浙江全省的最南方,一旦流窜到邻省,那和中丞大人无关,但盘桓在嘉兴府的倭寇一旦继续北上”钱渊点了点松江,“后果不堪设想。” 幸时想了又想,忍了又忍还是开口说“但是嘉兴府隶属浙江,而松江府隶属南直隶” “啪” 一声巨响在书房里响起,钱渊都幸时都吓得一哆嗦,只见刚才还稳稳坐在椅子上的王忬拍案而起,怒发冲冠,“倭寇之所以难以剿灭,流窜为祸乃是重中之重,本官奉旨巡抚浙江,如何能见倭寇流窜侵扰邻省” 幸时还在发愣,刚才还在说流窜到福建不管你的事儿呢。 但钱渊已经作揖恭维道“中丞大人高义,明见万里。” 幸时也回过神来,大力点头赞同,福建省那边用不着管,但松江府怎么能不管呢,如今朝中严分宜和徐华亭正斗的如火如荼,万一倭寇把华亭县抢个底朝天,徐家再死上个把人,东翁在朝中是不偏不倚的,那以后日子就不是不好过了,那简直就是过不下去了 再说了,福建省被倭寇祸害得人死绝了也有福建巡抚背锅,但松江府被祸祸了区区一个应天巡抚可背不起这个黑锅,也指望不上南京那些大佬来扛,虽然东翁只是巡抚浙江,但这口锅八成得扣在他身上。 “本朝向来以文御武,真是至理。”钱渊继续赞道“听闻当年中丞大人以礼闻名,位列浙江乡试五魁首,没想到兵法也如此了得。” 王忬悠悠坐下举起茶盏,幸时听得一头雾水,怎么又扯到兵法上去了 “一旦倭寇劫掠松江得手几次,大批倭寇很可能不会由嘉兴北上,而是直接从松江沿海登陆。”钱渊迅速画了两个箭头,一支从松江沿海往西,一支从嘉兴府往北” 幸时尖叫声脱口而出,“苏州府” “不错,苏州府很可能成为重灾区。”钱渊点了点苏州,抬头看向王忬,“虽然东南沿海处处烽火,但实际上苏州府最为危险。” “原因很简单,浙江多山,倭寇侵袭沿海城池容易,但很难继续西进,但松江到苏州基本没有什么障碍,一旦倭寇从松江登陆,往西沿吴淞河很容易攻入苏州府境内。” “一旦苏州、嘉兴、松江连成一片,其他的不说,对杭州的压力就大了而且还有运河”幸时有点慌了,如果是其他人说这些也就罢了,但如今倭寇四处流窜的苗头已经出现,现状和钱渊大半个月前说的一模一样。 王忬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不自觉的伸出右手在地图上比划,“调兵北上” “理应如此。”钱渊郑重其事,“若无重兵名将,嘉兴府、松江府糜烂不可避免,之后就是苏州府” 今天钱渊虽然另有居心,但这番话却是真情实意,他大致记得日后抗倭的几场大战,除了戚继光在台州,剩下的大都在苏州、松江境内,比如王江泾大捷就在苏州境内,究其原因还是倭寇将松江沿海作为主要的登陆点的缘故。 如果能提前抑制,对东南沿海居民来说实是雪中送炭,虽然钱渊骨子里是个商人,但也不吝啬于这番话。 再说了,自个儿搬家,万一路上被倭寇给抢了,上哪儿哭去,如果提前调集重兵驻守嘉兴、松江,路上可就安全多了。 “兵力可能不足”幸时苦笑道“台州那边倭寇愈发猖獗” “台州知府谭子理,嘉靖二十三年进士,曾任兵部职方司郎中,兵法娴熟,智勇双全。”钱渊高声打断,“有他在,台州当不会有失。” “谭伦谭子理”王忬幽幽的叹了声,又抬头打量了钱渊一眼,最后微微点头。 大家都是属狐狸的,谁都瞒不了谁,台州本就是重灾区,王忬调集重兵过去也未必有什么成效,反而是松江一旦有失,王忬肯定会被朝廷某些人视作能力不足。 反正倭寇很少攻城略地,抢就抢呗,那就麻烦谭子理你再撑撑了。 钱渊擦了把额头上的汗,你谭伦后来和戚继光并称“戚谭”,应该有两把刷子,没那么容易被我坑死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七章 胡闹(上) 夜深了,书房内三四只蜡烛的烛光下,幸时打量着阴影下的钱渊,白日里觉得他容貌稚嫩,如今却在阴暗的背影中觉得其棱角分明又好似没入迷雾看不清晰。 王忬背着手盯着桌案上的地图,良久后才长长叹了口气,揉着眉心缓缓坐下。 钱渊有点怜悯这位浙江巡抚,大规模倭乱在他手里开启,但绝不可能在他手里结束,运气好还能逃离这个火山口,运气不好看看下任浙江巡抚李天宠的下场吧,直接拉到北京菜市口了。 “贤侄真是用心了。”王忬第一次对钱渊用这种称呼,“日后是想进职方司” “呃,小侄倒是想进武选司。”钱渊腆着脸笑道。 “哈哈,还是职方司好,可以一展抱负。”王忬笑着摇头。 “钱公子不如入大人幕府”幸时试探问“虽然有孝在身,但事急从权。” 钱渊精神一振,知道到时候了,他放在桌案上的右手微微颤抖,带着希翼的眼神直勾勾的盯着王忬。 迟疑了会儿后,王忬摇摇头笑道“一来贤侄还要守孝,二来还需举业,你应该是参加嘉靖三十四年的乡试” 钱渊泄气点头,“恩,正好出了孝期。” “勉力吧。”王忬使了个眼色,幸时在桌案下踢了钱渊一脚,后者泱泱起身告辞。 走出巡抚衙门,钱渊赶紧接过张三递来的衣衫将自己裹的严严实实,特么换算成阳历都四月份了,咋这么冷呢 一路吹着风回了铺子,里面早就准备好了,各种点心都摆上桌,甚至李四还端了碗热腾腾的鸡汤面出来。 “怎么样”一直没见到的杨文急匆匆问。 “什么怎么样”钱渊懒懒的低头喝着鸡汤。 “听说倭寇被彻底剿灭” “噗”钱渊没忍住一口鸡汤将凑近的杨文喷的满头满脸,“不识字就算了,脑子还不好使” 张三李四等人都在苦苦忍笑,他们都是跟着钱渊回杭的,路上听多了各种倭寇流窜的消息,也知道自家少爷对抗倭形势不大看好。 等杨文灰头土脸的下去,钱渊才慢慢的整理思路,入王忬幕府自己是绝对不愿意的,但为什么王忬也不愿意呢 从能力上来看,钱渊已经展现了足够的水准,而且和倭寇仇深似海,王忬却不愿意用。 是因为王忬不愿误了钱渊的前程毕竟松江府案首考个进士的几率不小。 至今保持现代人思维模式的钱渊摇摇头,他从不敢高估任何人的道德观,如果是孙季泉还有可能,王忬嘛 钱渊嘿嘿笑了笑,原本只是巡抚浙江,如今却要将松江府扛在肩上,王忬胆气已失,现在估摸着怎么找替死鬼呢。 钱渊知道,自己的猜测不会距离事实太远。 钱渊虽然已经离去,但巡抚衙门内的书房里烛光依旧,王忬在地图上反复比划,不时叹息。 对于钱渊,王忬有特别的感觉,这个年轻人有一种胸有成竹万事于心的信心,而事实也证明了他的正确。 想起两次谈话中的各种机锋暗喻,王忬不禁嘴角微翘,真不像个十七岁的少年郎,倒像个世故的官僚。 “东翁,真的调兵北上”幸时小心翼翼问道“台州那边形式不太好。” “调兵北上,至少至少要有个态度。”王忬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几封书信,“都是被我压下来的。” 迅速浏览一遍后,幸时腮帮子都在鼓,不仅仅是台州、嘉兴,还有金华、绍兴、湖州、处州都遭倭寇侵袭,死伤人数虽然不多但这是报到巡抚衙门的,不用说,肯定是删减版。 深深吸了口气,幸时咬着牙说“真的和钱渊所说比他说的还要严重” “不错,而且倭寇侵袭松江、嘉兴已成定局,调俞大猷、卢镗率兵北上,前者海路,后者陆路,另令汤克宽率兵南下支援台州。”王忬犹豫了下,“如今的应天巡抚是” “彭黯,江西人,但是嘉靖二年进士。”幸时对这些人事档案如数家珍,“应天巡抚名义上辖十二府州,但实际上权柄不重,而且不兼任提督军务,没有兵权。” 江西人,这是严嵩的同乡,嘉靖二年进士,这是徐阶的同年,但通过幸时的语气,前后顺序,王忬很容易判断出,彭黯是徐阶的人。 也是,应天巡抚这个职务是不常设的,而且往往和苏松巡抚混淆,彭黯要不是徐阶的人,也坐不到这个位置上。 “调兵之前去一封信”幸时轻声问“毕竟是越境” 王忬点头同意,一般情况下,明军是不可以越境击贼的,这也是为什么台州府倭寇屡剿不利的原因,但松江府是个例外,不仅仅只因为徐华亭。 松江府隶属南直隶,而南直隶是明朝皇权传承出现的一个畸形,南京虽然保留了除了内阁之外所有朝廷机构,但没有太多的实权,甚至对于南直隶的十二州府也没有实际管辖权,比如松江府和苏州府的政务、官司往往是受浙江省布政使、按察使管辖的,这也是朝廷后来设立苏松巡抚的原因。 在这种情况下,王忬是绝对不敢调兵越境追击流窜福建的倭寇,但有胆子追击流窜松江府的倭寇。 但松江府如今压根就是不设防的王忬有点头痛,南京城里虽然一堆大佬,但应天巡抚没有兵权,松江府区域不小,将来又必定是倭寇侵袭的重灾区,但那儿现在压根就没多少明军驻守也就一个金山卫。 王忬觉得有必要上书朝廷,在松江府设立总兵。 越想越是头痛,王忬轻叹一声,“我独何人,犹把虚名玷缙绅” 幸时一愣,这是苏东坡填的一阙减字木兰花,后面是“不如归去,二顷良田无觅处。” “东翁”幸时小声劝道“如今浙江沿海处处烽火,松江府、苏州府日后也” “嗯” “倭寇来往无踪,东翁难道处处派兵狼土兵不能久驻浙江,这都是治标不治本。”幸时行使一个幕僚的基本职能,“不如求去” 将“不如归去”改成“不如求去”,一字之差却有天壤之别,前者是挂冠归乡,后者只是换个位置以避祸。 王忬长叹一声,“难啊,难啊” 幸时沉默片刻后说“应天巡抚彭黯曾任兵部右侍郎。” 王忬摇摇头没说话,自从七年前夏言弃市,朝中严嵩得势,徐阶虽然入阁但也只是苦苦支撑,彭黯虽然有足够的资历,但徐阶同党的身份,导致其想拿到浙江巡抚这个职务实在是难上加难。 一阵沉默后,王忬突然回头问“钱渊今天来巡抚衙门,所为何事” 幸时赶紧将张四维的事如数托出,“之前东翁亲临前线,所以扣押不敢释放,现在东翁回杭,钱渊心急了。” 王忬嘴角动了动,在厉行禁海,剿灭汪直之后,自己肯定不会再下死手,这时候杀掉明军中人脉甚广的张四维,虽然算不上大事,但他绝不会为钱渊惹上这种麻烦。 于是,王忬挥挥衣袖,“胡闹”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八章 有钱能使磨推鬼 钱渊觉得冷,很冷,书房里有碳炉还冷,和他有同样感受的还有金宏。 在遭遇如此变故之后,金宏迅速冷静下来,但冷静的想了又想后,虽然已经是闰三月了,园里里的老树都开始抽新枝了,但他觉得,冬天还没过去,而且春天似乎永远不会来临。 能够二十年间白手起家成为东南重贾,金宏本人有足够的能力,也有着敏锐的眼光和精准的分析判断水准,虽然昨天在和钱渊的交谈中心神失措一败涂地,但第二天他做出了最准确的判断。 长子死于倭寇之手 金宏绝不相信这个说法,他可以确定长子在钱渊手中,那个观音像就是明证,倭寇杀人无非是为了财,世上有杀了人不搜身的倭寇吗 但是人呢 自己年前报丧,于是钱家子领了一帮人穿着丧服上门 自己几个月前拿着一张假借条骗银子,钱家子就敢随手写张借条吞下这宅子 金宏心里明了,这是个以牙还牙,以直报怨的人 所以钱家父子死在倭寇手上,所以自己的长子也会死在倭寇手上,金宏对其生还并不抱有希望。 转头看了看身边这套红木家具,金宏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这些年他私下弄了不少好东西,虽然大都孝敬张四维了,但也留下了不少,如这套红木家具据说就是倭寇从嘉兴一个致仕进士家里掠来的。 再转头看看守在园子里的钱家仆役,金宏绝望的叹了口气,昨晚他一共尝试了三次,一次走后门,一次翻墙,一次拿钱贿赂,两次是带着妻儿,最后一次只希望送出幼子但全被堵了回来。 金宏很不确定钱渊能不能说到做到他已经将昨天那番对话想了又想,他很怀疑钱渊会不会放过自己一马,虽然对方一再强调会劝说巡抚衙门不将金家列入儆猴的那群鸡中 真希望这是个君子。 突然间,金宏浑身一僵。 昨天钱渊是如何劝说自己的金家已经死了一个儿子了,还剩一个儿子,金叔你不考虑考虑日后香火传承吗 金宏痛苦的揪了把头发,答应放过金家一马和金家香火传承,这是两件事,后者只需要留下一个儿子 看了眼手里的头发,金宏转头木木的盯着窗外,他有点后悔,但后悔的并不是对钱家父子动手,金家能这么快发达怎么可能少得了这种事,他后悔的是看错了钱渊。 将一只白额吊睛猛虎看做一只人畜无害的小白兔,这世上还有比自己眼睛更瞎的吗 明面上,明朝的等级是士农工商,商人的社会地位是最低的。 为什么有一个明军把总撑腰的商贾就敢对有一个两榜进士兄弟的钱锐父子对手 原因只有一个字。 “钱”。 从钱渊来到杭州的第一天起,前世投身商业大潮的他就有一种如鱼得水的感觉。 从管仲至今千余年,商业这一被无数朝代的掌控者所鄙夷的行业在东南沿海开出了千余年最为璀璨的花朵。 虽然这朵花不够漂亮,还有些丑陋,甚至带刺的花枝下的土壤渗着星星点点的鲜血 但在钱渊看来,这是他最期盼看到的一幕。 作为一个业余历史爱好者,钱渊不认为明朝还有什么挽救的必要,从根本上来说,明朝的灭亡是有其必然性的,最显著的一点就是掌权者永远无法根除土地兼并。 在后人看来,商业大潮是有机会挽救这一切的,可惜明朝的掌权者对此熟视无睹。 但历史的走向永远不会被个人或一批人的意志发生根本的变化,即使几次禁海,即使有倭寇作乱,但东南沿海的商业气氛只会越来越浓厚,事实上大规模的海贸一直持续到清朝前期,之后闭关锁国百年再之后就被西方铁甲巨舰上的大炮轰开了大门。 在如今这种氛围中,东南沿海几乎所有人对于金钱都有着这个时代其他地区人所难以想象的的渴望、崇拜。 为了钱,他们什么都愿意做,为了钱,他们什么都敢做。 就是在这种意志下,浙江地方政府默认了汪直在沥港行商,而百姓争先恐后的将子女送入船队,无数商人蜂拥而至。 有了百分之百的利润,他们就敢践踏一切法律,有了百分之三百的利润,他们就敢冒绞首的危险在明朝做进出口,百分之三百的利润都够不上最低水平 所以,在明军攻沥港的第二天早上,钱渊在宁波见到了无数如丧考妣的人这句话不够准确,对他们来说,老子娘死了都没这么悲伤 所以,在一个有手段,有背景,又有资格撬动海商、官府两方面资源的张四维看来,钱渊的那位徽州通判的叔父才配得上区区二字。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是句老话。 在东南沿海这些商人看来,应该是“有钱能使磨推鬼” 钱渊弄出那个秘方是为了钱,钱锐父子之死是因为钱,金宏即将而来的悲惨命运是因为钱,而为了钱发愁的还有很多很多 比如正在巡抚衙门中发愁的王忬和幸时。 作为浙江巡抚兼提督军务的一方大员,王忬的主要精力应该放在军务上,毕竟目前形势就像那个松江秀才所描述的那样,大量无人管束的倭寇在东南沿海出没,四处上岸劫掠百姓。 而且大批倭寇也的确是分成两路,一路南下去找对倭寇一直没什么办法的台州的麻烦,另一路去劫掠富庶的嘉兴府。 但在白天送出公文,调俞大猷、卢镗北上,汤克宽南下之后,王忬的主要精力放在如何脱身这件关乎到自己切身利益的事上。 王忬也算看清楚了,自己不管手段温和还是酷烈,浙江全省都不欢迎自己,至今巡抚衙门和布政使司、按察使司关系僵硬就是例子。 而且王忬同时也看出了问题,就像幕僚幸时所说的那样,明军攻下沥港之后,倭寇并没有如想象中那样销声匿迹,反而有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趋势,狼土兵不能留驻,自己四处救火不是什么长久之计。 在这种情况下,世人眼中敢于任事的王忬骨子里软弱的那一面显露出来,就如钱渊说猜测的那样,他想溜了。 但这件事的操作难度非常非常大,所以王忬非常非常需要一些公关费用。 原因也很简单,两任浙江巡抚都是皇帝钦点的,这件事上能对嘉靖施加影响的人只有三个,内阁首辅严嵩,内阁次辅徐阶,以及兵部尚书聂豹。 去找徐阶帮忙 这个选项第一时间被王忬排除,要知道如今朝中正斗的如火如荼,这时候去找徐阶那就等于是站在严嵩的对立面。 王忬可不傻,万一被严嵩盯上,徐阶那厮可是属乌龟的,自家儿子王世贞那位至交好友杨淑山至今还在牢中,曾经的国子监祭酒,杨继盛正儿八经的老师可从来不闻不问。 第二个被排除的是兵部尚书聂豹,原因很简单,首先这个人不吃请不收礼是出了名的,而且他还是徐阶的老师,同为王学门人。 没办法,只能找严嵩了,想让严嵩帮忙有两个办法,第一是不要脸入严党,比如拜了严嵩做干爹的鄢懋卿、赵文华可惜王忬是要脸的。 第二就是拿银子开路了。 空出个地方大员的位置,还能赚一笔钱,严嵩至少严世蕃是肯做这笔生意的,而且这位小阁老这方面的声誉还算不错,说到说到,童叟无欺 唯一的问题是,这位独眼龙的胃口不是一般的大。 所以,王忬需要的公关费用也不是一般的多。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九章 聚宝盆 浙江巡抚一职是嘉靖二十六年初设,第一任巡抚是朱纨,其于嘉靖二十八年因为闽人弹劾愤而自杀,这个职位也就此罢设,直到嘉靖三十一年复设。 算算期间有三年多时间巡抚衙门是空荡荡的,甚至在嘉靖三十一年末差点被当时的都指挥衙门抢走。 王忬这位新任浙江巡抚到任之后一度为人手发愁,虽然手下有诸多幕僚,但还是不得不从地方上抽调了一批人数不少的小吏、文员,这也直接导致巡抚衙门内的人员来源非常复杂。 要不是在明军在宁波动手之后,王忬果断让不懂汉话的广西狼土兵把守辕门,只怕各种小道消息要漫天飞舞了。 但即使如此,也有各种流言蜚语在巡抚衙门内流传,什么狼土兵因为这一战没什么太大收获所以在绍兴城外狠狠抢了一把,什么一位致仕的前吏部员外郎被烧死在了沥港,什么历行海禁后宁波城内大乱 作为幕僚头领,幸时对其保持一定的关注但并不将其放在心上,直到听说负责钱粮的梁师爷有意一个扬州瘦马为止。 扬州瘦马的名气是不需要过多词汇描绘的,但不管是擅长诗文,兼以琴棋书画的第一品,还是打双陆、抹骨牌兼能算账管事的第二品,又或者专以烹饪、女红逢迎的第三品,价格之高昂绝不是一个师爷能承受得起的。 更别说幸时非常清楚,这位出身徽州的梁师爷吝啬到一文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平日里几位同僚相处这位是从来不肯掏钱的。 莫不是这厮在钱粮上做了什么手脚幸时心里有点揣揣不安,叫过身边长随吩咐了几句。 没想到这位长随双目圆瞪,“幸先生,您不知道” “知道什么” “关在后院的那个把总啊”长随手舞足蹈的说“据说他家里有聚宝盆呢” “把总”幸时一个激灵,“张四维” “对对对,就是他,乖乖,都说当年沈万三的聚宝盆落到他手上了”长随做神秘状低声道“据说这厮手上有好几百万两银子呢” 幸时听得目瞪口呆,他倒是没被这虚张声势的几百万两银子吓到,而是被钱渊吓着了这厮果然不会善罢甘休,但居然使出这样的手段 真够毒的啊 也真够肆无忌惮的啊 “那聚宝盆也不是那么简简单单的,听说用起来还挺繁琐” “张四维命真好啊,难怪一直做把总不肯升迁呢,这是怕招祸啊” “不过嘿嘿,都被关了快一个月了,幸先生您看上头吃肉,梁师爷喝汤,小的也能捡两块骨头吧” 幸时深深吸了口气,不自觉的舔了舔有点发干的嘴唇,“你什么时候听说的从哪儿听说的” 长随一愣,“好几天了前院的张管事,管马的刘三,梁师爷都隐隐提到过” 幸时一直没落下的毛笔砰一声落在笔架上,虽然声音不大,但吓得长随闭上嘴巴甚至往后退了好几步,老人中谁不知道这位幸先生最得巡抚信任,又在山东辣手处置过几个吃相难看的。 “你到底想干什么”幸时的脸庞有些扭曲,内心深处迸发出对钱渊的怒气,难道你就想用这种流言蜚语的小手段让巡抚处置张四维 你钱家人死了,我也暗示许诺金家由你处置,难道非要闹这么一出 如果不能如你的愿,是不是要扰的巡抚衙门人心不宁 幸时忍不住起身来回踱了几步,端起茶盏抿了口才发现是冷茶,一旁的长随赶紧要去换茶,却听见幸时吩咐,“备轿,出去一趟。” 但巡抚衙门口的幸时还没来得及上轿,对面一个面色有些稚嫩的少年疾步走来,“辛先生,我家公子在前面的茶楼。” 正掀轿帘的幸时浑身一僵,他认得出这是钱渊身边的书童李四,难道钱渊算到自己会去找他 但随即幸时又松了口气,至少那个松江秀才没打算直接捅到王忬面前去,还打算和自己商量商量。 不过一炷香的路程,幸时面色复杂的站在茶楼口看着对自己长揖行礼的青年,半响后才低声问“等了很久了吧” “幸先生说的是。”钱渊脸上挂着幸时熟悉的腼腆笑容,“至少三个时辰了,为此都误了午饭,这茶楼只有点心不过味道也不错,幸先生请。” 两人在二楼雅间坐定,钱渊挥手将仆役赶出去,亲自斟茶,“先生是来兴师问罪的” “明天一早,张四维等人就会被释放。”幸时冷然道“你觉得你玩的那点把戏有什么意义” 刚刚坐下来幸时就单刀直入,别跟我说不是你捣的鬼,除了你还有谁会去找张四维的麻烦 “明天一早”钱渊撇撇嘴压根就没否认,“至少还有一晚上的时间呢。” “我不会去劝说中丞大人的,巡抚衙门内的确人心思动,但无碍大局。”幸时哼了声,“还聚宝盆” 幸时这番毫不客气的话指向了钱渊散播流言蜚语用心最险恶的那个点,不仅仅是巡抚衙门上下人心思动。 最关键的地方是,张四维这个据说身家不菲的把总被软禁在巡抚衙门大半个月,一旦轻松脱身在流言蜚语的影响下,别人自然是认为张四维花了钱打通了王忬甚至幸时。 你浙江巡抚大,我们认了,你幸时是最得重用的幕僚,我们也认了。 但不能你们将锅都端走,一点汤都不给我们留吧 到那时候,别说那些被征兆来的小吏、杂役,就是王忬手下的幕僚恐怕都会心生不满。 “现在正是剿倭最关键的时候,杀了张四维于军心不利”幸时叹了口气,“中丞大人的性子你不太了解” 幸时这番话隐隐在指责钱渊布局强行迫使王忬对张四维下手。 “哈哈哈”钱渊用一阵长笑打断了对方的套话,“先生误会了,误会了” “误会”幸时眉头一挑,“别说那些流言不是你指使的钱公子别让我小看了。” “不不不,这点我认了,我说的误会是聚宝盆” “世上真的有聚宝盆”幸时冷笑两声,“就算有也埋在聚宝门下了。” 民间传说中,明处朱元璋修建南京城墙多次地陷,后来征兆沈万三的聚宝盆埋在地下才得以成功,那城门就被命名为“聚宝门”。 钱渊连连摇头,“世上从来没有什么聚宝盆,幸先生知道沈万三凭什么富甲天下吗” 没等幸时回答,钱渊直接说出了答案,“海贸。” 幸时已经完全听懂了,所以他的眼睛都直了,不大的雅间里充斥着难以言喻的沉默,紧接着的是隐不可闻的吞咽声。 沈万三凭着海贸富甲天下,而张四维被公认和海商关系最为密切,难道 幸时激动起来了,如果这一切是真的,要知道现在东翁正是缺钱的时候 对面的钱渊心里倒是有点打鼓,就算王忬要打通关节逃离火山口,也用不着这么激动吧他是不知道人家严世蕃胃口有多大 “钱公子”幸时兴奋的一把抓住钱渊的手,“确定吗有多少要不直接去找张四维” “不用那么麻烦。”钱渊用力挣脱,右手隐蔽的在袍子上擦了擦,才从内袋取出一封信放在桌上。 幸时眼尖的看见了钱渊的小动作,虽然现在各种事充斥心头,也忍不住心里酸的很。 人家是松江案首,考个进士真心不算难,自己到老也就是个秀才。 人家青春年少,自己脸上都沟壑纵横了。 人家还英俊潇洒,自己尖嘴猴腮 但等幸时打开那封信,这些念头立即消失的无影无踪,他木木的看完纸上的清单,再木木的看向钱渊,张口欲说却没发出一丝声音。 钱渊努力堆起一个温和的笑容,他也没想到,一个明军把总居然能积累如此财富,恐怕顶的上明朝一年的财政收入了,也就被抄家的严嵩、致仕的徐阶可堪比拟。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十章 胡闹(下) 还是那间书房,王忬盯着桌案前这个青年的眼神既复杂又纠结,他觉得自己可以像史书中无数先知一样指着这家伙说一句,“此子大有前途”。 怎么可能没前途,松江府的少年才子,已经有了秀才功名,还是府试案首,如果没有意外,一个举人功名是跑不了的,进士功名也正常。 心思缜密、精于谋划,几番进言都言之有物而且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其眼光的精准。 更关键的是,一个年仅十七岁的青年,居然能拒绝如此大的一笔财富,不贪不占而将其化作射向敌人的毒箭,王忬并不认为张四维明日安然离开后,钱渊就没办法对付他。 有敲门砖,有心机手段,又有舍得的胸襟气魄,这样的人才王忬想起和钱渊同岁的次子王世懋,那还是个乖乖生,吃饭穿衣少了丫鬟伺候都会发牢骚 一旁的幸时将钱渊递来的那两张供词细细看了遍,在心里盘算对方突然将这么一大笔财源双手相赠,会不会已经猜到了东翁有意离去的企图。 “砰砰。” 敲门声响起,幸时出门片刻后回来,又瞄了眼钱渊,才对王忬点点头,双手将两张供词递了过去。 钱渊安静的站在那,他知道这是去核实金宏口供,对此他并不担心那位才一岁多的金嘉颖已经被张三接了出来。 大致浏览了一遍,王忬双眉紧皱,突然拍案而起,“身为明军把总,居然伙同倭寇杀人劫财,此僚猖狂,目无法度” 顿了顿王忬加重语气,一挥衣袖道“胡闹” 话刚出口王忬就觉得一阵脸热,偷眼瞄了瞄,幸时也是一脸讪讪。 两个人同时想起,就在昨天,王忬也对此事说了一句“胡闹”。 同一句话对同一件事,却有着截然相反的指向。 幸时咳嗽两声,拱手道“所幸大人将其扣押,否则逃之夭夭,钱公子要报此血海深仇只怕无望。” “正是如此。”钱渊作揖道“恳请中丞大人为先父先兄讨回这个公道。” “哎,贤侄请起。”王忬抬手挽起钱渊,“此事宜快不宜迟,张四维还在被扣押中,我先下令封了张家。” 钱渊嘴角微不可见的动了下,特么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但第一件事就是先去抄家,银子拿到手再说其他的。 “对了,查封张家,说不定和张四维合流的歹人会鱼死网破。”幸时小心翼翼提议道“钱公子今晚还是留宿的好。” 钱渊微微笑着,就是笑容有点僵,特么这是想等查抄结果吧,如果没那么多银子,王忬八成会把自己摆成十八般模样还好自己已经让人去大致核实过了,数量也打了个折扣。 看王忬点头,幸时又提议道“这件事需要公开审理,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毕竟同时被扣押的还有五人东翁,是巡抚衙门这边还是交于杭州府推官或者按察使司” “涉及金家按察使司比较合适,但张四维是个把总。”王忬捋须道“还是这边处理吧,交付按察使司和杭州知府说不定会出什么意外。” 幸时了然点头,东翁这是要把这块肉整个儿吞进肚,巡抚衙门上上下下还能捞到点汤喝,按察使司和布政使司,杭州知府就没分润的可能了也是,那位小阁老的胃口是出了名的大。 “等着吧,来来,钱公子,喝茶喝茶。”幸时端起茶盏笑道“此事公开,钱公子名声必定响彻东南。” “为父兄报仇,亲身犯险,智勇双全。”王忬也饶有兴致的说“放到两汉,一个孝廉是跑不了的。” 钱渊打个哈哈,连连摇头推辞,心里却在,什么先派人去封了张家压根都没交代出去,得,八成那边都已经动手了。 这一等就是一个时辰,钱渊和王忬倒还坐得住,甚至还兴致勃勃的聊起陈年旧事。 王忬赞松江人杰地灵,当年的状元公钱福诗文双绝堪称大家,性情直率,无拘无束特么这是在夸人还是在骂人,苏州府和松江府接壤,而且曾祖钱福还长期在苏州,这厮会不知道钱福有多讨人厌 钱渊也赞太仓物宝天华,王世贞日后必定执掌大明文坛数十载对于希望子承父业的王忬来说,这不是什么好话,毕竟大明百余年,能在文坛和政坛同时取得极高成就的也就李东阳一人。 接下来王忬只能赞钱渊的二叔钱铮,称其人如其名,性情刚烈,铮铮如铁。 嘉靖二十七年,夏言被弃市,刑部尚书喻茂坚、左都御史屠侨在朝中援引大臣希望上书减免死刑,但最终附和上书的只有钱铮一人,他也因此被贬谪出京,后来辞官归乡但声望愈盛。 提及长辈,钱渊也只能点头称是,转而聊起几年前的庚戌之乱,当时俺答进犯古北口,时任御史巡按顺天的王忬疾驰御之,这也是王忬平步青云的开端。 这两个人相互恭维,同时暗藏机锋,倒是聊得挺投机的,但坐在钱渊对面的幸时却有点坐不住了,时不时转头去看窗外。 王忬微微摇头,幸时虽然心思机巧,处理公文井井有条,但不够稳重,也不想想钱渊有什么理由来骗自己,你看看那钱家子坐的如此稳当,还不清楚吗 就在这时候,一阵小小喧闹声传来,王忬和钱渊对视一眼都住了嘴,而幸时一个箭步窜过去拉开门。 一个仆役拿着一副画卷迟疑入门,“幸先生,那边让我送过来的” “这是”幸时眨眨眼接过画卷,挥手让仆役退下,转头看了眼王忬和钱渊。 “没想到那厮还附庸风雅。”王忬摇摇头,“一介匹夫还能收藏什么好东西。” 钱渊咳嗽两声,“世叔,小侄坐的身子都木了,去院子里转转。” “哈哈,没必要。”王忬笑道“当年鹤滩公精于鉴赏,不知道贤侄学了几成,一起来看看吧。” 等王忬站定,钱渊和幸时两人小心翼翼的将画卷展开,刚露了个头,王忬就咦了一声,接着钱渊也瞳孔微缩,手下一缓。 “清明上河图”钱渊脱口而出,“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 幸时虽然出身贫寒,但也是个秀才,自然听说过这幅画的分量,也忍不住顿住转头看向王忬,眼里惊疑不定。 清明上河图可能是钱渊最为熟悉的一幅古画了,不说其名气之大,不说后世的中国馆中的动态图,各种文化场所、甚至有些高档餐馆都会使用清明上河图中的部分图案。 城外的毛驴、小河、舢板,还有那几个鸦雀窝,接亲娶妻的队伍,城门口争吵不休的税吏和商贩 汴河上的木质拱桥上,观赏风景的游人,无所事事的闲人 街市中茶坊、酒肆、脚店、肉铺、庙宇都历历在目 等整幅画卷全都展开后,钱渊的手在颤抖,这幅清明上河图和前世不一样,他指着画卷的最前端,口齿不清的喃喃道“这这是什么” 王忬瞥了眼随口道“宋徽宗的题字,恩,还有印记西涯公跋文里提到了。” 钱渊舔了舔嘴唇,伸长脖子定睛看去,李东阳还真提到,那是宋徽宗的题字和双龙小印,这是后世清明上河图缺失的那一部分。 钱渊远远看了眼幸时,两个人相距大概五米多,他想去那头看看,后世很多专家分析原版的清明上河图是一直画到金明池的 但王忬还在慢慢踱步欣赏,甚至幸时和钱渊手抖一抖都要招致不满。 这么长的画卷能传承下去真不容易,钱渊刚在心里感慨了句,瞄向王忬的眼神突然变的诡异起来。 如果没记错,明朝野史,士人笔记中都曾经提到过,严嵩曾经向王忬索要清明上河图,后者只送出了一副摹本,严嵩大怒,为此王忬为严嵩陷害最终被斩于西市。 啧啧,原来是从张四维家里抄来的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十一章 清明上河图 长时间举着五米多长的画卷,年轻的钱渊倒是无所谓,但年近五旬的幸时挺不住了,不过救星很快出现了。 王忬从太仓老家带来的心腹家仆满脸喜色的低声禀报,并呈上一本厚厚的账本,幸时趁机和钱渊将清明上河图收拢起来,后者三步并作两步出了书房。 漫步走到外面偏厅外的院子里,仰头看看满天星斗,钱渊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颤,真是好险好险啊 其实钱渊很理解张四维,也知道这位明军把总为什么不愿意升迁。 但是张四维太过于重视钱财在东南沿海的作用,而有意无意的忽略了东南沿海也不过是大明一偶,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忘记了,在这片土地上,掌权者从来都是那些手掌生杀大权的上位者。 所以,和海商关系紧密的张四维被扣押。 不过,很明显,张四维并不是个傻瓜。 “噗呲”钱渊忍不住乐了。 钱渊不能肯定在原本的历史中,张四维有没有被扣押。 但身为和海商关系密切的明军中层将领,其必定被另眼相看。 但钱渊可以确定张四维应该逃过了这一劫,而且很可能用的就是后头书房里的那副清明上河图,呃,或许还加上了大批银两 但这一次,张四维还没来得及出手,钱渊就递了梯子上去,王忬也很自然的顺着梯子往上爬,将所有的所有揽入怀中,还顺带一脚把张四维踹下去。 “心情不错”幸时双手拢在袖里慢慢走近,摇头晃脑道“我还以为你会心疼呢。” “心疼”钱渊哈哈一笑,“那副清明上河图如此重宝自然只有中丞大人才有资格” “嘿嘿,到我手里德不配位嘛哈哈哈” 幸时皱眉看着面前这个笑得前仰后合的青年,总觉得这笑意中掺杂着丝丝诡异。 关于清明上河图的传承,钱渊虽然了解的不够细致,但他很清楚,这国宝级别的画卷在历史上流传最诡异的一段时间就是明朝中期。 明人笔记都曾记载清明上河图是严嵩从王忬手里搜刮来的,这个说法很难说真假,但有一点是真的,后来严嵩被抄家,这幅清明上河图流入大内,冯保还曾在上面题跋。 钱渊饶有兴致的想,严嵩是嘉靖四十年左右倒台的,还有八年时间,这幅清明上河图到底是怎么流到严嵩手里的呢 会不会就是这次历史上的张四维为了脱身将这幅画送给了王忬,后者为了脱身送给了严嵩但明人笔记记载那副画是假的,严嵩为此构陷王忬。 不过,收藏这幅画真心不是什么好兆头,王忬、严嵩、冯保,啧啧,好点的如冯保失势病死,像王忬被弃市都不算最糟的,严嵩可是晚年沦落到上街讨饭的。 “怎么样”钱渊收起笑容朝书房方向努努嘴,“我不想知道的太清楚,只想知道中丞大人心情如何” “口口声声称你贤侄,还把我赶出来陪你,生怕冷落了你。”幸时翻了个白眼,“对了,大人让我去问问据说这幅画应该是在昆山顾家。” “昆山顾家” 幸时详细介绍道“恩,弘治年间归内阁首辅徐傅,后来赠与西涯公,之后辗转落入嘉靖初年的兵部尚书陆完手里,再之后陆完后人售于弘治十八年状元昆山顾鼎臣。” 钱渊歪着脑袋想了会儿,“是不是那位修昆山城的未斋公” “对,就是他,当年夏言在内阁一言九鼎,未斋公虽然入阁但无实权,所以很早就致仕归乡。”幸时做了个请的手势,一边朝后院走去,一边继续说“嘉靖十九年未斋公过世没想到这幅画落到了张四维手里。” “不会是假的吧”钱渊随口问,视线落在后院树梢后的那排房子上,周围隐隐可见有兵丁把守。 “不会,中丞大人精于鉴赏,而且除了顾鼎臣之后,其他传承、跋记都很清晰。”幸时忍不住羡慕嫉妒,“钱公子这次可是立下大功了” “各取所需而已。”钱渊停下脚步做侧耳倾听状,里面似乎有响动。 “这倒也是。”幸时点点头,他虽然羡慕嫉妒,但并不恨,他知道自己和这位松江秀才不会走同一条路人家说不准哪天就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这时候,不远处的屋子里传来一声爆喝,“我要见中丞大人” “我要见幸师爷” “我有机密大事禀报” 钱渊低低笑了几声,里面张四维发飙发的有理,虽然被扣押,但待遇一直还算不错,今晚突然多了些兵丁看守,张四维自然察觉到了危险。 “一起进” “幸先生先请。”钱渊摇摇头,“我怕张把总看到我把持不住啊。” 看幸时迈步进了门,钱渊就靠在门外的墙壁上,一边侧耳试图听听,一边打量着守在门外的兵丁,,心里却在想如果不是有杀父杀兄之仇,自己还真想和张四维交个朋友。 大约一百二十万两的白银,一万两黄金,还有几十万没出手的货物,设置在各府的几十间铺子,二十多间大小房产,对了,还有不少古董字画,这厮敛财能力堪称一流,要知道朝廷一年下来财政收入也就两三百万两白银而已。 总得算起来估摸不会比严嵩、严世蕃少太多,可惜这厮名气不大,不然也能编个天水冰山录什么的。 倒是田产不多,也就百来顷。 作为一个和海商关系很深的明朝官员,张四维虽然有着保留大量现银的传统观念,但可以看得出来其并没有将目光只放在田产上,当然了,这也和张四维军户出身,没有功名无法避税有不小的关系。 这时候,房内突然放大的声音惊醒了还在想心事的钱渊,他忍笑继续往下听。 “真的是重宝” 这是张四维在苦苦哀求。 “砰” 呃,这是跪下了 “幸师爷帮我传个话,五千两白银立即双手奉上” 钱渊撇撇嘴,都什么时候了,这厮还这么小气钱渊也不想想,人家张四维敢开口就是十几万,几十万吗那人家还不连皮带骨头把他吞了。 这个念头也在房内的幸时脑子里盘旋,如果没有冒出个钱渊幸时倒是有兴趣做这笔生意的,可惜现在连皮带骨头都已经被东翁一口吞下了,你张四维现在已经是孑然一身,身无分文啦。 “砰砰砰” 磕头声听得外面的钱渊都呲牙咧嘴,这厮也不怕脑震荡啊 额头红肿的张四维抬起头,咬着牙正要说话,但幸时已经抢在前面了,“张把总,你说的重宝是清明上河图吧” 钱渊竖起耳朵,但房里一片沉默,只隐隐听见上下牙齿打架发出的咔咔声。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十二章 一齐去死 幸时怜悯的看着硬挺挺跪在面前的张四维,后者似乎想求证什么,但抖动的嘴唇最后没说出任何话。 作为一个年过四旬,在官场上打滚了这么久的老油子,张四维很清楚发生了什么,人家能问到自己最为隐秘的清明上河图,自个家恐怕已经被抄了个底朝天。 这些年来,张四维有过机会升迁,但他不敢,一方面是看到卢镗、汤克宽等武将入狱的悲惨遭遇,另一方面是私底下的生意无法摆到台面上。 所以,张四维很早就有了种种布置,狡兔三窟的道理谁都懂,还没到绝望的时候,或许还有机会 这样的想法结束于张四维看见那个懒散推门而入的青年,他打着哈欠还露出个温和的笑容。 跪在那的张四维先是一愣,然后脸色剧变,似乎膝盖骨一下子不翼而飞,整个人登时瘫倒。 对此钱渊并不意外,趋利避害、喜生怕死这是人的本性,多少穷凶极恶的犯人在上刑场时都会屎尿齐流。 “有点意外,对吧” 虽然很累,还有点饿,有点困,但钱渊兴致很高,毕竟经过几个月的谋划,经历种种意外变故,事情将以最完美的方式结束。 不过,现在还有个小问题。 “张家被抄了,当然这你已经知道。”钱渊捋起衣衫下摆,蹲下来平静的说“你不知道的是你在杭州城的四处宅子都被抄,老家宁波那边已经派人过去了。” 张四维垂下的头猛地抬起,吓得幸时往后连退三步,但蹲在那的钱渊岿然不动,只笑吟吟的点头。 “恩,你猜的对。”钱渊继续说“你那外宅留下的儿子也现在明白了” “金宏”张四维低低吼了声。 金宏是几年前投入张四维门下,他为张家打理各种生意,各地商铺的存银、送入张家地窖的影子他最清楚,甚至那些一个就重千两的西瓜银就是金宏名下的作坊打造的。 能知道自己所有退路的只有金宏,那个私生子原本是准备收进家放在金宏女儿名下的。 “金宏,金宏” 声音越来越低,但也越来越怨毒张四维早就猜得到金宏已经背叛自己,但没想到金宏做的这么绝。 下面是千米的深谷,脚底踩着的是只能承受一个人重量的细细藤线,被一脚踹下去的那个人不会去痛恨是谁将自己丢到这根藤线上,他只会去恨那个将自己一脚踹下去的同伴。 钱渊满意的看着这一幕,将准备好的那两张供词递过去,“张把总识字吧” 冷眼旁观的幸时不由打了个冷战,他已经完全清楚这位看起来温文尔雅的松江秀才到底想干什么了。 定睛看了片刻后,眼神涣散的张四维狠狠一个头磕在钱渊面前,“这不是真的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不是你”钱渊勾起嘴角好奇的问“那是谁” “是金宏还有他儿子金立群,是他们干的”张四维语无伦次的说“是他们找我要联络” “联络倭寇” “对,对对”张四维连连点头,“也是金宏发现那份秘方,后来酒席上灌醉套出的话” 钱渊直起身捶捶有点酸的膝盖,随口说“各执一词,无凭无据啊。” 四处看了看,钱渊给自个儿倒了杯冷茶,“不过好歹是金宏首告,他和长子金立群都写下了口供中丞大人都看过了,对了,幸先生,大人怎么说来的” 幸时翻了个白眼,心想这厮还真有兴致,不就是下午跟你说了句大人说你这是胡闹嘛。 “其实张把总行事果决令人佩服。”钱渊叹了口气,“如果提前一天将那副清明上河图送出手,然后花费重金四处打点,再提刀领军杀上几伙倭寇,八成这事儿就翻不来了。” 眼角余光瞥了眼幸时,钱渊加重语气强调道“事先我可不知道清明上河图在你手上。” 张四维的眼珠子一动不动,被扣押后他也曾经想过直接将清明上河图如此重宝送出手,但问题在于消息闭塞的他并不清楚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 三天前幸时曾经和张四维谈过,通告了沥港化为一片焦土,汪直东窜海上,残余倭寇四处劫掠言下之意就是,你得戴罪立功啊,甚至幸时都点出了张四维日后的上司,和海商也颇有默契的海道副使李文时。 所以张四维放下心了,他准备出来之后看局面再打点打点。 但今日黄昏后,张四维发现门口增派了看守的兵丁,他知道肯定发生了变故,这才急匆匆的要求见巡抚或幸时一面可惜清明上河图的所有权已经不在他手里了。 张四维痛苦的揪了把头发,只差一点点,一点点 对一切都了然于心的幸时微微摇头,在他看来,在钱渊将金家握在手里的时候,张四维的命运已经不可改变。 在沥港被毁,汪直仅以身免,倭寇还在四处劫掠的时候,家财万贯的张四维成了光天化日下的大肥羊就如童子提金过市,想不惹人觊觎都不可能。 “都想明白了”钱渊又打了个哈欠,慢悠悠的说“明军把总张四维目无法度,勾结倭寇谋财害命幸先生,应该怎么判” “家产充公,其人和家眷”幸时犹豫了下,“不太好说。” “如果判个弃市还得去京城刑部复核,到时候说不定大理寺、锦衣卫都会掺和进来。”钱渊撇撇嘴,“还是判充军流放的好。” 你真是闲的没事干,没话说了幸时叹了口气,起身道“既然都问清楚了,那就回吧,都快子时了。” “好吧,幸先生是大忙人恩,我也困了。”钱渊斜着眼慢慢说出今天最重要的那句话。 “金宏首告,所以我已经答应他了不追究金家,这事儿中丞大人和幸先生也是知道的。”。 知道钱渊想干什么的幸时无奈的向看过来的张四维微微点头承认。 张四维目瞪口呆的看着幸时和钱渊出门,当他愤怒的一跃而起冲向门口的时候,两个手按刀柄的兵丁将其堵在屋内。 当悬崖藤条上的张四维被踹下去的那一刻,他最想做的只有一件事,拉着那个出脚将自己踹下深渊的人一齐去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十三章 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张四维虽然地位不高,但却名气不小,至少那些士绅、世家心里都清楚,张四维和海商来往非常密切。 所以,当张家被抄的时候,杭州城内一时人心惶惶,已经有人高呼“苏州贼”了第一任浙江巡抚朱纨和第二任浙江巡抚王忬都是苏州人,前一位当年杀的人头滚滚,后一位看起来也要大开杀戒了。 接下来,海道副使李文时奉命进了巡抚衙门得到了无数人的关注,前面两三年间,汪直得明军助力连续击败数支海商,明军的代表人物就是张四维,而汪直于沥港重新开商,得到的就是海道副使李文时的默认。 在无数人的视线下,不多时李文时就离开巡抚衙门径直前往绍兴抗倭前线,很明显,王忬这是让其戴罪立功。 当然了,这些都和钱渊没干系,他没能力也懒得去理会,他现在的精力摆在面前宅院后的这片不大的田地上。 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钱渊挠挠头有点苦恼已经是春天了,但辣椒和向日葵的种子是这么直接种下去的吗会不会要先泡泡温水 请来的几个老农也都在议论纷纷,以前大家没见过这种子。 “回头如果倭寇消停点,你们俩都给我出去再找找”钱渊不爽的瞪了眼蹲在田边的杨文和张三,“一个个的,都不给老子省心” 明天就要启程回京的张居正也不爽的盯着这两货,本来今天还想来蹭一顿 刚刚传入中国的辣椒是作为观赏植物的,但在穿越者钱渊手里自然是美食佳肴,不仅仅是他自己,杨文、张三李四一帮人,就连张居正都习惯了。 结果是等钱渊在巡抚衙门呆了三天后回到铺子,他好不容易保存下来的辣椒全都被吃得干干净净了,要不是之前留了点辣椒籽,那就是寡妇死了儿子没指望了 “呃呃呃,嘎嘎” 一阵稀奇古怪又口齿不清的嚷嚷声在不远处的院门口响起,跟在后面的李四将小家伙一把抱起,“再受了凉,少爷得扒了我的皮” 张居正拿着葫芦瓢舀了瓢水洒在地上,随口问“那是你亲戚” “哼”钱渊不屑的冷笑道“叔大兄不是已经旁敲侧击好几次,想问问金家幼子的下落吗” 张居正一时语塞,干笑几声道“金家与我无关,我只是不想看到” “明白,钱某人有自己的底线。”钱渊竖起脚尖在地上点出个小坑,“有的事不能做绝了。” “这是正理。”张居正低声说“几年前夏贵溪弃市,妻子流放广西,但朝中很多人都知道,夏家有一子寄托好友,但严分宜也没胆子动手。” “是啊,一旦灭人满门日后人人自危。”钱渊点点头,抢过葫芦瓢在手里甩了甩,“昨晚我去见了金宏。” 顿了顿,钱渊咧嘴一笑,森森白牙在阳光照射下无比耀眼,“他现在也都想通了,我答应了,让他留个丫鬟将他幼子养大成人。” “想通了”张居正啧啧两声,“可惜我明日启程,看不到这场好戏了。” “狗咬狗一嘴毛,这算什么好戏”钱渊摇摇头,“现在京城里倒是好戏连台,叔大兄此次入京还需小心谨慎呢。” 张居正长叹一声,“你上次说的那句嘿嘿,如今倒是挺适用的。” “哪一句”钱渊呵呵笑道“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是啊。”张居正低低讥笑,“你觉得华亭如何” “别说笑了。”钱渊面不改色,“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什么” “去年我和徐璠在苏州大街上狠狠打了一架,徐家的马车让我踹翻了,不过我也被一棍打晕,昏迷三日。”钱渊笑吟吟问“华亭如何不太清楚,不过那徐璠倒是和那独眼龙有相似之处。” 张居正摇摇头,“你知道大洲公吗算了,不说这事了。” 大洲公好像是赵贞吉吧,钱渊心里记住这个名字,但嘴上什么都不问,只笑着看向还在琢磨事儿的老农们。 而此刻的张居正心里五味杂陈,自从夏言被杀,这几年朝中严嵩一手遮天,前年徐阶进位东阁大学士,今年初又晋柱国,位列另一位阁老吕本之前,仅次于内阁首辅严嵩如今内阁一共才三人。 在这种情况下,徐阶开始了试探性的进攻至少在其他人眼里是如此的。 嘉靖二十九年,俺答围京,跳出来大骂严嵩的是赵贞吉,这是王学门人。 嘉靖三十年,弹劾严嵩的锦衣卫经历沈炼也是王学门人。 虽然心学中派系众多,但总的来说,朝中是以聂豹、徐阶为核心的,他们这一脉爬的最高嘛。 但结果呢,泰州学派的赵贞吉,浙中学派“越中十子”的沈炼都被当做弃子,前者被贬谪出京险些病死途中,后者被贬居塞外。 还不仅如此,嘉靖三十二年正月十八,也就是钱渊赴杭的路上,徐阶担任国子监祭酒时的学生杨继盛上书弹劾严嵩,如今被下昭狱死活不知。 一个也就算了,两个三个跳出来每个都或多或少和徐阶扯得上关系,刚彻底搞死夏言还没轻松几年的严嵩现在是发了狠,更何况人家徐阶越迁为次辅,天生就是首辅的对头。 在这种情况下回京,张居正心里实在是忐忑不安,这方面徐阶的名声实在不太好听。 当年张居正就是怕成为弃子,才在徐阶、严嵩之间来回转圈,和两边关系都处的不错,到后来实在转不过去了就索性出了京。 没辙啊,实在是怕了啊,张居正和徐阶之间的师生情分不多,只是后者掌翰林院事教导身为庶吉士的前者而已,哪里能和杨继盛相提并论。 官场的师生关系错综复杂,其中最接近师生本分的也就是国子监祭酒、司业、讲师和监生的关系了。 杨继盛都被忽悠得去弹劾严嵩张居正曾经和钱渊聊起过这件新鲜出炉的大事,两个人都隐隐露出这样的心思,不管这是不是杨继盛自己想做的,他身后必定是有徐华亭的影子的。 当天晚上一边吃着钱渊精心烹制的送风宴,张居正一边在心里郑重其事的对自己说万言万当不如一默,这次回京就是去做哑巴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十四章 志向 不大的餐桌上满满当当,不过七八个盘子至少有一半都已经空荡荡了。 张居正抚着饱腹在自斟自饮之余忍不住瞪了眼一旁伺候的张三,后者毫不客气的回瞪了一眼,前天把最后两个辣椒下锅难道不是你怂恿的 将最后一盘菜端上来,钱渊擦擦手无语的将张三赶出去,坐下倒了杯茶,“叔大兄,这回算是清了吧” “哼”张居正冷冷一笑,“说好是一个月的厨子,这几天你才下了几次厨” “真让个秀才给你当厨子,你倒是好意思。”钱渊笑眯眯的看起来不以为意。 倒是张居正有点尴尬,不管怎么说,秀才毕竟是有功名的,在这个时代下厨实在很罕见。 不过张居正的嘴皮子很溜,“贤弟你还没去试过乡试,到时候这手厨艺是能顶大用的,里面实在是难熬啊” “知道连中三元的商阁老吧当年他就是练了一手好厨艺,才能” “噗嗤。”钱渊忍不住笑喷了,连连摆手道“我自幼就没什么爱好,就喜欢下厨,叔大兄不用介怀。” 张居正嘿嘿笑了笑,拾起筷子又吃了几口,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杭州事毕,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搬家。”钱渊简明扼要的将接下来的抗倭形势说了一遍,“松江、苏州必定是重灾区,我准备举家迁至杭州。” “难怪盯上了金家那栋宅院。”张居正低低嘟囔了句,沉默半响后又问“敢问贤弟志向” 钱渊手托下巴一脸无所谓的表情,努努嘴,“你先说。” 很明显,张居正已经喝的半醉了,原本就是个话篓子,现在更是滔滔不绝,从如今朝中政争说到东南倭乱,从大明财政匮乏一直说到宗室 在钱渊的印象中,被誉为明朝第一政治家的张居正应该是个强硬如铁,不苟言笑的士大夫形象,顶多野史上说说其爬了龙床,收了西洋姬,最后死在海狗上。 但钱渊看到的是一个,废话特别多,嘴巴特别贪,大部分时候显得有点天真烂漫的青年,倒是没看出来其有纵意花丛的心思。 虽然张居正有着这样那样的局限性,比如他翻来覆去说的是天子被严嵩蒙蔽,而不像钱渊敢心里吐槽嘉靖本人,但其一腔报国的胸怀却令人敬仰。 钱渊忍不住联想起了很快就会在东南粉墨登场的胡宗宪,他们虽然都有着难以抹却的黑暗一面,但他们始终都向往着光明。 而他们的结局都说不上多好,“宝剑埋冤狱,忠魂绕白云”,胡宗宪还能一死百了,而张居正死后,张家女眷都被迫赤身裸体 “张居正。”钱渊喃喃道“你以后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 突然收嘴的张居正在椅子上摇摇晃晃,咧嘴一笑“编修翰林院里七老八十的编修多的是” 张居正伸出食指“笔直”的指向钱渊左边,“看看你吧父兄惨死,孤身赴杭,巧使妙计,报仇雪恨,简直可以写进书里” 不像在王忬面前那样,这次钱渊没露出腼腆的笑容,而是点点头道“这次运气不错,我也只是借势而为。” “运气怎么可能是运气” “借势而为这才是能耐” “所以,你以后才会是个了不起的人” “十七岁少年郎人家称我神童你才是神童。”张居正晃晃脑袋又倒了杯酒,“我在北京等你,到时候咱们一起干一番大事我们要匡扶社稷,我们要” “且慢” 张居正一愣后洒笑道“松江府的案首不敢说一甲进士,金榜题名是应有之义。” 的确是松江府案首,但特么那不是我考的钱渊抹了把额头上泌出的冷汗,“听说过徐青藤吗” “徐渭”张居正眨眨眼,“知道,他和沈炼同为越中十子。” “你知道他赴乡试多少次了” “不知道。” 钱渊伸手比了个四,“已经四次了,去年他得大宗师赏识,但还是未能中举。” 事实上,徐渭这个倒霉的,一生八次乡试落榜。 张居正沉默片刻后嗤之以鼻,“八股文讲究规矩,而徐文长文才飞扬,你有那么强的文才吗” 钱渊张张嘴巴无言以对,特么说的好有道理,我都没话反驳徐渭中不了举还真有这方面原因。 好吧,我没文才,所以才有可能中举。 睁开朦胧的醉眼,张居正仔细打量面前这个已经很熟悉,但实则很陌生的少年郎,对方似乎对那些士子天生就应该承担的重义没有任何兴趣。 呃,这个时代的人在读四书五经的同时,世界观、人生观就被塑造成型,虽然在之后有着种种区别,但在最初时候并没有太大的分歧。 而钱渊人家是穿越者,讲究的是成本效益,讲究的是享受人生。 叹了口气,钱渊小心翼翼的问“之前你问我有何志向” 张居正举杯一饮而尽,一言不发瞪过来。 “保得家宅平安,然后多看看,多逛逛。”钱渊像被挤牙膏似的的慢慢说“以后写几本游记、杂记之类的书。” “看什么去哪儿逛” “也不能这么说。”钱渊情不自禁的舔舔嘴唇,“比如扬州瘦马,大同胭脂” 张居正暗暗咬牙,特么这么年轻就是个色鬼 扬州瘦马不用多说了,大同的美女也相当有名气相比较而言,钱渊对大长腿更感兴趣。 “总不能只”张居正吸了口气,尽量平静的说“少年纵意花丛,寿岁不长啊。” “当然不会”钱渊饶有兴致的将这半年心心相念的那些事儿抖出来,“据说俞大猷武艺高超,去踢过少林寺的场子呃,就是上门挑衅” “徐文长也蛮有意思,我准备去求几幅画,说不定流传后世那就是无价之宝呢” “我喜欢升奄公填的那阙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张居正面无表情的听着,什么滚滚长江东逝水完全没听过,至于杨慎,也不知道现在死了没有。 越说兴致越高,钱渊差点错口说出想去旁观旁观戚家军见识见识大名鼎鼎的鸳鸯阵。 张居正越听心情越是糟糕,他很清楚,虽然三年一次会试,一次上榜两三百人,但实际上其中一半以上都不会出仕,或者出仕几年就会归乡退隐。 而留下来的人,又有一半以上都是那种不通世事的书呆子,真正有城府,有手段,有能力的人极少极少。 在张居正看来,钱渊毫无疑问是那种有手段,有能力的,而且又年轻,一旦中了进士,日后必定是朝中的中坚力量。 可偏偏这位一心想着风花雪夜真是气死个人 听到最后实在听不下去了,张居正霍然起身,“刚才你说想看看永乐大典” “是啊,当年明成祖令道衍和解缙编纂永乐大典,啧啧,历时六年,据说分装一万多册”钱渊兴致勃勃,永乐大典后世散落无踪,全世界加起来也就几百册而已。 张居正笑了,“真的想看” “当然”钱渊惊喜问道“你有办法” “没有。”张居正顿了顿才悠然道“世间只有一部永乐大典,没有副本,如今这套书藏于文渊阁。” “文渊阁” “朝中大学士有中极殿、建极殿、文华殿、武英殿、文渊阁、东阁。”张居正详加解释道“以文渊阁命名大学士,你懂了” 钱渊张着嘴巴,“也就是说” “中了进士都不够,被选为庶吉士或者入了翰林才有资格去翻翻那本永乐大典”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十五章 送别 自从沥港覆灭,汪直东窜,整个浙江省都陷入一种奇怪的情绪中。 说起来朝廷大军剿灭倭寇,驱逐不法商贩,但除了那些曾有亲人死在倭寇手上的个别人之外,剩下的几乎都有着失落、沮丧的心情。 这种情绪也普遍存在于浙江省上上下下几乎所有的衙门中,这些年那些大官小吏哪个不收礼收到手酸,而这些隐性收益如今全都被王忬一刀斩断。 不过有一个衙门是例外。 巡抚衙门上下喜气洋洋,上至巡抚幕府的幕僚师爷,下至马房的马夫,每个人都得了赏,甚至现在门房对门包的标准都变得苛刻起来。 “还算不错。”来到杭州大半年始终觉得不适应的王世懋虽然神色淡淡,但脸上有着掩不住的喜色,一边把玩手上的碧绿色小砚一边问“温润凝莹,虽然是仿品,但也颇为贵重父亲真的给我用” “哈哈,贵重与否要看用不用得到。”幸时笑吟吟的点评道“此砚呵气成墨,日后二公子必定顺顺利利一举登科,父子三进士,可谓佳话。” 王世懋是知道内情的,感慨道“没想到那个把总手里还真有不少好东西,仿品也不知道真品在哪儿” 幸时迟疑片刻后才低声说“据说呃,是钱家子前日提过一句,好像被严分宜收藏。” “真的假的”王世懋眨眨眼,“他如何知道的” 这块砚台仿造的是北宋苏轼那块大名鼎鼎的天砚,这样极具名气可传史册的文玩向来为文人士子追捧,如果严嵩收藏了天砚,这种事外人都不知道,他钱渊是怎么知道的 呃,现在那本天水冰山录还没问世嘛。 一阵乱七八糟的瞎猜之后,王世懋用带着佩服的口吻说起了钱渊,“真是话本中的人物啊,一个多月之前我还真以为他要放弃举业转而经商了,没想到” 幸时嘴唇微启想说些什么,但王世懋嘴巴一直没停,他直到昨天晚上才从父亲那知晓钱渊到底做了什么。 孤身一人为父兄复仇,让和海商牵涉极深的张四维和杭州城内说得出来的重贾金宏家破人亡,这让自视甚高但相对单纯的王世懋很佩服那个同龄人。 “大兄回京前曾经提过,钱家子不凡,当时我还不以为然”王世懋啧啧赞道“大兄真有眼力,不知道刘先生这次去京都告知,大兄作何反应。” 刘涵是跟了王忬十余年的幕僚,和太仓王家还是姻亲,刚刚携带王忬的书信以及大量财物启程去北京,王忬能不能顺利从浙江巡抚这个火山口跳出来主要就要看刘涵此行成功与否。 幸时犹豫片刻后才说“大公子临行前让你和钱家子相交” “的确值得相交。”王世懋用力点头,“对了,等杭州事了结,他应该要回松江守孝,幸先生到时候提醒我为他送行。” 在明朝设宴送行,不是什么关系都可以的,至少说明王世懋将钱渊视为友人,也认为两人之间地位大致相当。 对于年轻气盛不认为自己比兄长王世贞稍差的王世懋来说,这是很不容易的。 “最好不要。”幸时不再犹豫,脱口而出道“昨晚东翁那番话二公子没听懂,东翁的意思是以后少和钱家子来往。” “什么” 幸时长叹一声道“你知道钱家子曾经许诺放过金宏吗” “知道啊,现在是张四维咬着金宏不放,挺有趣的那金宏也够倒霉” 幸时面无表情的等王世懋笑完,才缓缓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钱家子那种睚眦必报的人会以德报怨”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我已经仔细审问过金宏,其实根本用不着这么麻烦,只要钱家子抛出张四维身家的隐秘,张、金两家就逃不过覆灭的命运。” 深深瞥了眼发愣的王世懋,幸时继续说“一切都在钱渊的计划之内,他就是想看到张四维和金宏互相撕咬玩弄人心,钱家子心思太深。” “而且金家所有人包括仆役都被扣押入狱,唯独缺了一个人。”幸时加重语气,声音却愈发低下来,“金家年仅一岁多的幼子不知去向。” 半响后王世懋才支支吾吾的低声问“是钱渊” “十之八九吧。”幸时眯着眼在心里想,如果那个金家幼子被藏着还好,如果死了 在王世懋的想象中,钱渊是羽扇纶巾,谈笑间翻手如云覆手如雨,哪里能想象居然会对幼童下手。 书房内陷入一片沉默。 杭州拱宸桥不远处的码头旁,张居正用一种不屑的眼光鄙夷着对面尴尬的钱渊。 文人士子,临别之际吟诗作赋是常事,张居正虽然不算很擅长,但也勉强过关。 毕竟八股文嘛,要诗就诗,要赋就赋,都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 “松江府案首。”张居正叹道“贤弟是怎么过得县试,试帖诗是交了白卷” “呵呵,呵呵。”钱渊强笑几声无言以对,没辙啊,原身本来就不擅长吟诗作赋,从小就是一脑袋钻进四书五经里,总不能让钱渊现在唱个“长亭外,古道边” “好了,愚兄就在京城等你的好消息了,点中庶吉士才有机会一窥永乐大典真面目。”张居正行礼道“到时候还要让你还剩下半个月的债。” “吃货”钱渊哼了声,“那叔大兄也别忘了救命之恩,到时候有你还债的一日。” “经商数月还真染了一身商贾臭味”张居正针锋相对,“当日在余姚,季泉公还赞你施恩与不保,这是走了眼啊” “叔大兄是不想还这笔债还是干脆不认了” “认,认但也要等你到了京都再说。” 钱渊顿了顿伸手道“好,一言为定。” “啪”张居正伸手和钱渊击掌,“一言为定” 看着帆船远远离去,码头上的钱渊撇撇嘴,这样的诺言在张居正心里是有一定分量的,但在钱渊心目中 钱渊觉得张居正是在给自己找个日后的帮手,想想这位张太岳入喉的下场,钱渊对此没有任何兴趣。 原本钱渊觉得年轻的张居正是个不错的交友对象,但在其一次又一次表现出匡扶社稷的宏大志向之后,钱渊果断的将这几个月和张居正的相交视为一次投资。 什么匡扶社稷,老子真心不想那么累。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十六章 心软? 已经是四月初了,杭州城天气渐暖,路上行人渐多,城内气氛也渐渐趋向缓和。 虽然大部分人仍然抱怨今年收成锐减,但至少从目前来看,这任浙江巡抚不会像上一任那样闹得不可开交。 当然了,和连下人脸上都挂着笑意的巡抚衙门不同,其他杭州城内的几个衙门都有点人心浮动,原因也很简单,大家现在都或多或少知道了,王忬从张四维家里捞了一大笔。 但实际上,巡抚衙门中的仆役下人心情很好,而王忬本人一直闷闷不乐,他很难确定自己能不能顺利脱身,更不能确定这段关键时期明军会不会吃几个败仗这是非常有可能的事。 不过今天,王忬心情很好,甚至设宴和几个心腹幕僚品尝去年从山东带来的名酒秋露白。 “色纯味洌,真是好酒,就是容易醉人。”梁师爷啧啧赞道。 幸时忍不住嘲讽道“醉人的未必是酒吧。” 小气又好色的梁师爷两颊绯红,向来古板的王忬都面露笑意,他也知道这位徽州幕僚刚刚花了重金买了匹扬州瘦马,据说这几晚夜夜春宵。 拿梁师爷开了几句玩笑后,幸时才说起正事,“连战连胜,东翁,应该问题不大,刘先生有信回来吗” 王忬微微点头,刘涵在京中已经顺利勾搭上了严府,来信中提起那位独眼龙非常满意那批礼物,再加上最近俞大猷和卢镗连胜两场,自己逃离火山口的希望大增。 三月中旬俞大猷、卢镗率军北上,前者率海军出海,这一招大出倭寇预料,明军在海上连续击败两伙倭寇,焚毁船只十余艘,之后俞大猷迅速登陆松江,又在川沙胜了一场。 卢镗由嘉兴府北上,虽然在海盐、海宁两次遇伏,但前几日也在其老家桐庐击败了林碧川率领的数百倭寇。 王忬手持酒杯眯着眼盯着厅外的花木,如果不是那位松江秀才的提议,自己很可能只能在浙江四处救火,结局十有八九是浙江的火扑不灭,而松江、苏州燃起的战火还将自己卷进去。 长子王世贞也曾来信提到过,朝中多有人对王忬果断调兵北上颇为赞许,兵部尚书聂豹更是对此举大为赞赏。 微微叹了口气,王忬转头看向幸时,“杭州府、按察使司那边怎么说” “张四维金宏案”幸时呲溜饮了一杯才说“不公开审理,不过他们会派人旁听八成是想喝点汤。” “要开始了”梁师爷突然插嘴道“徽州老家有同行过来,也想旁听” “同行”幸时诧异的回头,顿了顿才反应过来,“是徽州通判钱铮的人” 从三月上旬到现在一个月了,徽州距离杭州又不远,有水路相通,钱铮已经得知消息,自然要派人过来站台。 王忬点点头应下,轻声问“昨天你提过,钱家子前几日去狱中见过金宏” “恩,随行的还有个孩子。”幸时语气轻松起来,“应该就是金家幼子。” 王忬紧皱的眉头登时松开,在几个来回后,他早已不将钱渊当做普通少年郎,而视为心机深沉颇有手段的同龄人,而他对其最大的介怀就在于那个失踪的金家幼子。 那个孩子是生是死无关紧要,但这能体现出钱渊为人品行的底线。 如果钱渊真的要灭人满门,即使金家罪有应得咎由自取,那也坏了规矩。 缓缓饮下杯中酒,王忬挥挥手,“就明日吧。” 应星糖铺的匾额还高高在上,但里面已经空荡荡的了,马管事左顾右盼后不知所措,一个月前自己去徽州报信还好好的呢,现在却空了 试着往里面走了几步,推开内门探头看了几眼,马管事才回头招呼,“顾先生,先歇一歇吧,我去里面看看渊少爷这是搬家了” 身材高瘦的顾承志进门放下包袱,伸手摸了摸桌案,“门开着,桌子上没灰尘,应该有人住。” “渊少爷,渊少爷李四”马管事拽着唯一留守的李四回来,“怎么回事渊少爷呢” “顾先生来啦”李四行礼后才解释道“少爷已经搬家了,让我留着等马管事和顾先生。” “搬哪儿去了” “当然是那栋金家宅子。”李四咧嘴笑道“少爷花了五百两银子买的。” 马管事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可是去过那栋宅院的,那可是在杭州城内都颇有名气的园子,更别说是城内最好的地段,别说五百两银子,五千两银子都未必买得到手。 “给钱的时候马管事你不是也在嘛。”李四嘻嘻笑道“当时马管事还不太乐意。” “我也在呃”马管事咽了口唾沫,“就就是那张欠条” 一旁的顾承志低低笑出声来,之前马管事在钱铮面前提过这事,话里话外都在指责钱渊不通世事呢。 之前几个月里,马管事虽然对钱渊保持必要的恭敬,但私下背后频频发牢骚,李四这个少爷的小书童早就想替主子出口气了,不过今天来的还有少爷当年的老师顾先生,李四也只能暗讽几句了事。 顾承志可不仅仅只是钱铮的幕僚,他的祖父顾清是弘治年间进士,松江名士,和钱福、沈悦并称为“华亭三杰”。 只是顾承志父亲是庶子,自己也是庶子,早早被分出嫡系,虽然有才但举业不畅,后绝了入仕之心,被好友钱铮聘请给幼年钱渊开蒙授业,三年前才跟着起复的钱铮赴徽州。 一行人出门去了金宅不,现在已经改名为钱宅了,一进门顾承志就大为震动,这样的园子别说杭州了,就是天下名园最多的苏州府也不多见,虽然范围不算大但小巧玲珑颇为精致,很符合读书人的脾性。 临到大厅门口,李四还没来得及通报,里面就传来张三粗豪的吼声。 “少爷难道还会错姓杨的,你是不是皮痒了” “你打不过我。”杨文懒洋洋的声音让人听了就来气,“杀父之仇啊,流放了事” 顾承志拍拍李四肩膀示意禁声,侧耳细听了会儿就明白了,钱渊意欲让巡抚衙门判张四维、金宏全家流放,几个下人大都愤愤不平,觉得自家少爷太心软了。 当然了,曾经因为钱渊“君子远庖厨”而去处置金宏长子金立群的张三不会这么看。 开什么玩笑,少爷心软 你觉的一头饿虎扑倒猎物之后,会玩耍一番后放走而不下口 顾承志有着同样的想法,在抵达杭州之后,他已经从梁师爷那得知事件大概过程,在钱锐幕中主要负责刑名的他很清楚,流放才是最致命的判罚。 大厅里接下来钱渊的话也证明了这一点,“张三,交给你个任务,回头教杨文这厮识字呃,就拿那本忠义水浒传教他。” “识字” 秒懂的张三哈哈笑道“姓杨的,教你个乖,流放路上有个地方叫野猪林” 顾承志摇头笑着走进大厅,视线落在那个懒洋洋坐在主位上的少年郎。 虽然容貌未改,虽然音调依旧,但顾承志第一时间感觉到,钱渊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老师。”钱渊笑着起身。 挺直的脊梁,温和的笑容,不太吻合这个时代的鬓角处理,以及微微眯起的双眼中透出的深幽,都显示出,这不再是当年顾承志印象中那个性情执拗、不通世事的少年书生。 顾承志还在摇头,好吧,就连尖酸刻薄的口吻都变了,徐璠那一棍子还真未必是坏事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十七章 福星 巡抚衙门的大厅外散落着十余个仆役,虽然年龄有大有小,衣衫着色各有不同,但毫无例外都垂手肃立,静默无言。 原因很简单,几乎整个浙江省最有权力的那批人,或者他们的代言人都在这座大厅内。 天下牵连甚广,骇人听闻的大官司多了,但在地方上,这么大阵仗的却很少很少,除了巡抚衙门之外,浙江布政使司、按察使司、按察使司、杭州府衙都有人前来,甚至因为钱渊这个秀才功名,浙江省提学副使都跑来凑热闹了。 这些人关注的重点并不在跪于地上的张四维和金宏,对他们之间激烈的狗咬狗也没什么兴趣,他们想知道王忬到底从中捞了多少钱,张四维家藏“聚宝盆”的消息早就传遍杭州城。 当然了,毕竟巡抚是一省之长不可直视,于是他们的视线往往不自觉的落到那个最近名声大噪的松江秀才身上。 对此,钱渊也很无奈,相关的消息是从巡抚衙门内传出去的,现在杭州城里的茶楼酒馆里已经话本流传了 据说那话本叫什么华亭秀才镇钱塘,人家张四维是从海上窜入钱塘江的妖孽,金宏是杭州城一只成精的乌龟,而他钱渊幼年出价,在南京大报恩寺随高僧修行 倒是出了孝期赴南京乡试记得去大报恩寺看看,钱渊前世在南京读的大学,知道大名鼎鼎的大报恩寺琉璃塔毁于太平天国时期。 心里在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反映到脸上那就是一片风轻云淡众人只觉得这松江秀才实在是风采非凡,倒是看不出来是个心思缜密的。 都已经一个月了,普通人对张四维被抄家还在暗暗猜测,但坐在大厅里的这些人或者他们背后的主子们自然心里有数。 就是这个松江秀才借力打力,硬生生从无数和倭寇、海商相关联的人中挖出了张四维、金宏两个仇家,自己为父兄报仇,同时又给浙江巡抚送上一份厚礼。 这样的心机手段,难以想象真是这个年仅十七岁的少年郎所为。 虽然已经通过种种渠道知道各种消息,昨晚也已经亲眼见过,亲耳听过,但顾承志还是有点不真实的感觉。 原本尖酸刻薄,性情执拗,现在却是温文尔雅,待人和气。 但原来只会言语怼人,想什么都摆在脸上,现在却是手段狠辣、以直报怨。 友善的外表和令人浑身不舒服的手段形成了巨大的反差,顾承志不禁有些同情自己这位弟子,父兄丧生这件事对其的打击太大太大了,还好他挺了过来。 下面跪着的金宏和张四维还在撕咬。 张四维早就想明白了,也知道那位被自己小瞧的少年郎压根不会放过金宏,他已经有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觉悟。 但金宏不同,在见了幼子一面后,得到保证的他疯狂的将无数密料抖出来。 呃,张四维居然在汪直那都是有份子的难怪赚了这么多 噢噢,原来倭寇掠夺的财物相当一部分是通过张四维销赃的,清明上河图就是这样来的。 但时间一长,众人都兴致全无,最大的肥肉早就被王忬一口吞下,骨头也被巡抚衙门下人叼到嘴里了,现在就看看还能不能捞点汤喝喝,谁有耐心看你们狗咬狗啊。 就连钱渊都不耐烦了,伸手打了个哈欠后转头看向王忬反正就是走个过场而已,这两人的命运早就成了定局,别说钱渊不会放过他们,就连王忬也不会。 就在这时候,金宏那尖细的吼声响遍大厅,“倭寇洗劫谢余姚后人是你指使的” 片刻的寂静后,大厅内轰的一声炸开了锅。 嘉靖二年,宁波争贡之役之后倭寇就开始频频上岸劫掠,事实上从明朝初年开始倭寇就没断过踪迹,但直到嘉靖二十七年,朝廷才下定决心厉行海禁,还设立了第一任浙江巡抚朱嗤。 为什么是嘉靖二十七年 那是因为嘉靖二十六年,一伙胆大包天的倭寇在绍兴余姚干出了一件让朝野震动的大事。 成化年间状元,弘治、正德年间内阁大学士谢迁的后人在家中被一伙倭寇洗劫,财物全失,谢氏族人死了九个,就连房屋都被付之一炬。 谢迁虽然早已过世,但他在浙江名望极高,就算摆在全天下范围内也名气不小,当年他和刘健、李东阳并称“天下三贤相”。 “李公谋,刘公断,谢公尤侃侃”这句话遍传天下。 谢余姚后人突遭如此巨祸,引得朝野上下和士林都大为震动,这才是朝廷下令绞杀倭寇,朱隻巡抚浙江的由来。 前世就对历史很感兴趣的钱渊也知道这件事,看向张四维的眼神中带着好奇,野史上都说谢家也不干净,和海商做生意却拖欠货物、货款,惹得海商火起,干脆以武力报复。 还真有这种可能啊,张四维应该很早就参与到海贸中,他很可能早期担任的是个中间人的角色,那些财货两空的海商找麻烦找到他头上,结果张四维心一横 啧啧,真是个人物啊 钱渊感慨的看向张四维,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却是如今明朝官府中难得和世界接壤的人物。 “原来是你”同为绍兴余姚人的幸时忍不住狠狠瞪了眼张四维。 张四维不再跪着了,而是一屁股坐在地上,面无表情的平视前方,当年不怕死下了手,如今就用不着后悔。 “谢家是浙江最早参与海贸的大户。”张四维冷笑道“可惜谢余姚后人不知廉耻,全无信誉” 大厅里又是轰的一声,人人都在左顾右盼,熟悉的相互交头接耳。 当年朱持刚刚上任浙江巡抚的时候,有海商在杭州、绍兴等地遍发传单,哭诉自己被大户黑吃黑的惨剧,当时就有人有如此猜测。 八成是谢家欠账不还,可能还出言恐吓,反正谢家根基深厚结果那些忍无可忍的海商亮了刀子,武力不能解决问题,但是能解决你 当年的谜团终于被解开了,大厅里的大部分人都有着同样的感慨真是作死啊 坐在主位上的王忬还是一副木头表情,但心里却在雀跃不已,没想到今天还有这种收获,查出当年谢余姚后人被杀的案犯,这对他日后的人脉可是大有好处的。 瞄了眼皱眉思索的钱渊,王忬觉得,这小家伙还真是自己的福星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十八章 一群二货 吴淞河畔的一座孤山上。 已经是初夏时节,天气还算不上太热,但立在半山腰处,迎面而来的凉风让钱渊好一阵爽快。 但钱渊心里很郁闷,双眉紧皱盯着弯弯绕绕的吴淞河,嘴里毫不留情的叱骂道“张三,你真是一丁点儿都不靠谱” “没道理的”张三嘴里嘟囔两句但很快低下头。 一旁的李四还在添油加醋,“少爷,别看了,半个时辰之前这厮就说肯定有船只经过。” 钱渊长叹一声算是死了心,回头一巴掌拍在张三的脑袋上,“让你找船只,你找了艘漏水的,让你带路,你现在告诉我迷路” 半个月前张四维金宏案终于落下帷幕,金宏早早就被流放,就在杭州城外一病不起但好歹没有客死异乡,张四维倒是多活了几日,但被送往南京的路上突然暴毙而亡。 杭州事了,钱渊留下两人看家护院,带着其他人取道苏州回松江,接下来就是要举家迁居杭州。 但没想到在吴淞江上船只漏水,一行人被迫下船,张三自告奋勇带路,结果半个时辰之后钱渊才发现,这厮压根就是个路痴 真不应该相信这家伙的,钱渊叹了口气,这个时代的人能分清东南西北就算是精通地理了 最终一行人只能在吴淞河畔试试运气能不能搭船,结果半个时辰都没等到一只船钱渊已经觉得有点不太对劲了,松江商业发达,吴淞江上向来船只往来如梭。 出现这种情况只能说明出了事,而放到如今环境中,只可能是有倭寇侵袭。 钱渊抬头看看太阳方位,小心翼翼从包裹里取出一个柱形筒,一只眼睛凑上去。 身后不远处的杨文用羡慕的眼神看过来,在他看来,这玩意简直就是神器啊 对现代人来说,知道原理,研制一个倍数不大的简单望远镜不算特别难,不过饶是如此,几个月下来,钱渊找到的能工巧匠也不过只做出两具。 “不对劲。”钱渊收起望远镜,阴着脸低声说“正午时分,江那边村落都没炊烟。” 蹲在地上简单在地上画了个地图,钱渊换算了下,自己目前应该是在现代昆山境内,可能靠近嘉定区,如果沿着吴淞江坐船直下很快就能到达松江,然后在陶宅镇换马车回华亭县。 但如今没船,从陆路走钱渊抓抓脑袋,以前倒是走过,不过那是开着车走高速路的,还特么是有导航的 犹豫了会儿,钱渊指了个方向,“这是昆山。” 然后指了指另一个方向,“那是嘉定。” “你们说去哪儿” “这附近很可能会有流窜的倭寇。” 周围一片平静,李四、杨文都不敢瞎说话,只有无知无畏的张三跳出来粗声粗气的说“当然是去嘉定县城” “好”钱渊拍拍手上的泥土,“我们去昆山。” 虽然知道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实在不应该发笑,但杨文还是没忍住扑哧笑出来。 “少爷,我有道理的”张三脸红脖子粗的说“昆山县那破地方连个正儿八经的城墙都没有,万一碰到倭寇,都没地方躲” “这倒是。”李四赞同点头。 “嘉靖十二年昆山才建城”钱渊犹豫良久,视线时不时落在张三身上,做出去嘉定县的选择并不困难,但问题是这家伙先说出口的,今天这厮的信誉实在让人放心不下。 半响后钱渊才下定决心,“我来辨别方向,启程去嘉定” 张三松了口气,“少爷放心,从苏州一路过来都没碰到倭寇,哪里有那么巧” “闭嘴” “闭嘴” “闭嘴” 这世上有一种特别的人,他们有着特别的魔力,他们说出的话往 往会在未来得到印证。 你可以说他们是言出法随,也可以说他们是一语成箴,放到西方世界算是预言者。 但在钱渊看来还有个称呼,“乌鸦嘴”。 钱渊一行人刚走出十多里路,突然一伙持刀拿枪的家伙从两旁低矮的树林里钻出来,将众人围在中间。 这下要玩命了 眼尖的钱渊看得分明,领头的那几个腰间都挎着腰刀,这可不是普通歹徒能弄得到手的玩意 “还好我们换了衣服乔装打扮。”碰上真阵仗,张三倒没哆嗦,低声说“少爷放心,倭寇很少杀药行的人,除非他们不是倭寇” “闭嘴啊”顶在最前面的杨文气得回身一脚将张三踹倒,他自小在海边厮混,前些年还出过海,自然看得出来对面绝非海上倭寇。 一般来说,倭寇在杀人劫掠的时候有两个忌讳,一是不杀大夫、药行伙计,二是不杀僧人。 前者很好解释,茫茫大海上一旦生了病,只能送上岸医治,难道指望倭国或东南亚的那些土著大夫 而倭寇、海商在海上玩命,向来对僧人礼遇有加,后来的倭寇头领徐海在起家之初,其僧人身份就有不小助力。 不过,随着南少林那些手持棍棒的武僧出现在抗倭战场上,僧人也不保险。 所以在苏州城杨文就建议所有人换上了药行伙计的衣衫,在明朝商场中,大部分行业在衣衫颜色、款式上都有着可供人辨别的特点,甚至演戏演全套,钱渊还让人买了一批药材。 “张三,从现在开始,不得允许一句话都不准说”钱渊吸了口气,往前几步低声问“打得过吗” “估摸”杨文舔舔嘴唇还没说完,对面两个手持柴刀的壮汉大踏步走了过来。 还没等钱渊反应过来,一道身影突然矮身窜出,手中棍棒如长枪般笔直刺在对面一个汉子胸口,然后在地上打了滚,棍棒顺势横扫将另一个壮汉绊倒。 “砰” 一声钝响后,地上的壮汉哀嚎着捂着已经变形的小腿。 麻痹果然不愧是和张三丰徒子徒孙过招的武林高手,钱渊抽搐了下眼角不过你也太莽了点吧,人家还没动手呢 窜回来的杨文咽了口唾沫,低声说“不是倭寇,也不是普通盗匪。” 钱渊也做出了同样的判断,被刺倒的那个汉子虽然手捂胸口但并无大碍,要知道杨文少年时家里颇有资产,自幼习武,棍棒上力道不小。 “对了,刚才没说完。”杨文咳嗽两声,“估摸打不过。” 钱渊面无表情的侧头看了眼这厮,为什么自己身边尽是些这种二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十九章 买路 金老大不是个普通的盗匪头子,十年前他是松江金山卫的军户,后来受不了上司盘剥带着几个兄弟出逃。 都是军户子弟,大都粗通武艺,又有门道弄到制式武器,金老大这才带着一伙儿盘桓于崇明岛、通州之间为盗。 这次出山是为了一笔大买卖,但没想到路上随便遇到些药行伙计都会磕断门牙,被敲断小腿又被对方抓走的是金老大刚从家里带出来的表弟。 对面虽然只有十二三人,但大都身强体壮,那个手持棍棒的家伙武艺不凡,想啃下来只怕得丢几个兄弟,但看着这到嘴的鸭子飞了,金老大也不甘心。 “有人过来了。”一旁的手下低声提醒。 金老大眯着眼看过去,一个身材瘦削的青年越众而出,虽然步伐不大,但脚步沉稳,神情不乱。 刚走近,两个壮汉上来摁住钱渊上下搜了搜才将其推到金老大面前。 “这位当家。”钱渊笑吟吟的拱手。 金老大有种奇怪的感觉,对面的青年看上去不像个药行伙计,反而像个读书人,“你是” “在下是松江顾家药房的账房,这次去苏州进些药材,回程途中船只失事”钱渊苦笑摊摊手,“没想到和当家狭路相逢。” 原来还真是个读书人,金老大这才释然,他也知道松江很多人自幼读书,举业无望之后才转而做其他营生,塾师、账房就是最典型的。 “当家不是倭寇。” 钱渊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金老大一愣,后者干瘦的脸上浮出几丝莫测的笑容,“怎么说” “倭寇杀人劫财,甚至屠城以恐吓民众。”钱渊笑道“而当家嘛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财。” “哈哈哈,说的好,老子也是听过隋唐演义的”金老大笑道“听起来你是想买条路” “那当然,不然拼个你死我活”钱渊耸耸肩,“不瞒当家,我那几个伴当都是打行出身。” “难怪”金老大低低嘟囔了句,打行里的确有些好手,有时候也会接些看家护院、护送货物的买卖。 “当家,这样可好,那位受伤的兄弟我们给他接上骨,所有财货统统留下,买条路走,日后相见再续旧缘。”钱渊笑容可掬的提议道“说的不好听点,杀猪也得留种呢,抢得大家都不敢走这条路,对当家也不是什么好事。” 能不动手就得手,这自然是好事,金老大倒不在乎留不留种,关键是这次下山是有大买卖的,人手折损在这实在划不来。 犹豫片刻后,金老大点头应下,但提出了一个条件,“那个使棍棒的不能走。” 钱渊皱眉回头远远看了眼杨文,这厮自绍兴被收到身边,虽然嘴巴有点毒,性情也颇为孤僻,但几次办事都干脆利索。 其他的不说,刚才要不是杨文露了把手,金老大未必肯收钱让路。 沉吟片刻后,钱渊苦笑摇头,“不怕当家笑话,打行的人我也惹不起,回头被打了闷棍,在下找谁说理去” 看金老大眼神不善,钱渊却镇定自如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这是在下祖上传下的,日后当家派人拿着它去顾家药房找我,另有五十两纹银酬谢。” “不够” “当家,不是在下要钱不要命,再多我也拿不出来了,前些年几次县试把家底都耗干了,要不然也不用做个账房了。” 金老大接过玉佩摩挲,虽然不懂鉴别,但入手温润,应该价值不菲。 都说千里做官只为财,人家做强盗的更是如此,金老大脸上露出笑意,挥挥手示意手下去收取财货,上前两步用力拍着钱渊的肩膀,“有点意思,有胆有识啊,小兄弟怎么称呼” “在下松江华亭县谭渊,家里当年也是以行医为生。”钱渊苦着脸身子矮了矮,“当家手重,我这小胳膊小腿” “哈哈哈,就这么着吧。”金老大挥手示意手下收起刀枪准备离开。 “当家,日后道左相逢,定要请金老大喝酒。”钱渊都没往回走,就站在原地看着这群盗匪慢慢离去,甚至还殷勤的上前送别,惹得金老大哭笑不得。 离去的盗匪频频回头张望,抢劫抢成这般模样还是生平头一遭,唯有那个刚被接好腿骨的壮汉眼神怨毒。 “少爷,没事吧”李四扑上来两只手在钱渊身上一阵乱摸。 张三一把拽开李四,竖起大拇指赞道“少爷,真有你的,够有胆量” 特么你们能上,老子至于亲身犯险吗 张三又恭维道“少爷,这就叫三寸不烂之舌吧” “你给我闭嘴”钱渊呵斥了句转头看向杨文“知道那枚玉佩价值几何” 杨文喉结动了动,努力挤出张笑脸。 钱渊不为所动,“那枚玉佩是买你性命的,自然要算到你头上,记得当时是在杭州聚宝斋买的,六十两纹银,算算你还得替我干多少年” “不会算。”杨文又习惯板着脸。 “五十年。”钱渊随口说“对了,我都忘了,反正你是签了卖身契的” 杨文干脆一转身拿后脑勺看钱渊了。 “哼,也不会说几句好听的。”钱渊吐槽几句后看看天色,“赶路吧,希望今天能进嘉定县城,不然张三你今年都不准开口说话” 最终一行人还是没能进嘉定县城,在距离县城二十多里处的一个小村落落了脚。 后世的农家乐很贵很贵,不过这个时代的农家乐除了吃的之外几乎不用花什么钱。 随便弄了点吃的混了顿,众人都早早歇息,唯有钱渊还是习惯性的睡不着,取了本书靠在床头翻着。 “咯吱。” 一杯茶放在床头柜子上,钱渊依旧低着头看书,右手举杯抿了口。 “哇” “好烫” “李四你呃,杨文” 钱渊诧异的看着有些拘束的杨文,“怎么了算清楚了” “不是。”杨文抓抓脑袋,“上次上次少爷让我学字” 钱渊定睛看着杨文,这位可从来没叫过少爷这称呼。 杨文有些扭捏,下垂的手扯着衣角,“听李四说,那枚玉佩是少爷家传的” “这厮真是多嘴。”钱渊温和笑道“一枚玉佩而已,别想那么多。” 杨文沉默下来,他很清楚自己和这位松江秀才之间那天堑般的差距,如果其他人碰到今日情况,会用家传玉佩换一个并不算熟悉的人的性命更别说自己名义上只是个仆役的身份。 钱渊笑了笑,“你想学字” “恩。” “好,我教你。”钱渊挥挥手中书,“正好这本就是忠义水浒传。” 有些事就是这样,你想要的时候得不到,不经意间却能收获丰厚。 钱渊早就有收服杨文的打算,武艺高超,行事稳妥,心思细腻,能独当一面,但无奈杨文一直对此不冷不热。 今日道左遇险,掏出那枚玉佩换杨文性命的时候,钱渊并没有其他的想法,只是在遵循自己的行事准则,没想到却有了别样的收获。 现在的钱渊自然不知道,这位台州青年杨文是个怎么的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十章 规矩 “驾,驾” 随着呼喝声,一行车队在嘉定县衙门口停下,顶盔掼甲的年轻武官纵身下马,瞄了眼正在等候的众人,脸上又浮现出那种不耐烦的神情。 作为浙江首屈一指武将卢镗的幼子,二十一岁的卢斌有这样的资本,虽然大明文贵武贱,但也要看实际情况,如今浙江、南直隶处处烽火,武将的地位也在渐渐攀升。 只是卢斌初出茅庐,在刚出狱的父亲卢镗身边呆了不到一个月就被赶出来给人看家护院,心里难免不是滋味。 不过他也很清楚,此次护卫不容有失,不然别说父亲,就是巡抚衙门那边恐怕都会大怒追责。 “孙公子。”卢斌从马车上挽下一个青年书生,“到县衙了。” 书生站稳脚跟,对着县衙门口众人遥遥一礼,回身从马车上挽下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 嘉靖县令胡鹏再也忍不住,疾步而来长鞠行礼,“老师,一路奔波辛苦了。” 老人捋须左顾右盼,微微点头,感慨道“三十年了,终能再尝鲈鱼莼菜。” “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胡鹏恭维道“老师身为大宗伯,又兼掌詹事府,不为权位所诱,当名垂青史。” “罢了,年迈无力,不归乡还要贪恋权位吗”老人摇摇头。 这句话隐隐在嘲讽如今已经六十六岁还不肯致仕的内阁首辅严嵩。 胡县令不敢接过这个话茬,转而道“老师,进府歇息吧,正好今日震川先生来访。” 这位老人就是松江华庭孙承恩,去年末致仕前任礼部尚书兼掌詹事府,因不肯遵嘉靖旨意穿道士服遭严嵩训斥,索性辞官归乡,因为年岁过大患了风寒,一直拖到今年才启程。 嘉靖县令胡鹏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孙承恩是那一科的同考官,算是胡鹏的房师。 一旁的卢斌听得一头雾水,大是无聊,视线不由落到车队后方那群半路搭车的家伙身上。 钱渊,这个名字卢斌并不陌生,半个月前杭州城内惹得议论纷纷的那场官司他也有耳闻,父亲卢镗对其评价不低。 “真是好威风。”李四羡慕的低声说“就算辞官归乡也有这么大的派头。” “要不是华亭籍贯,说不定毅斋公还能入阁呢。”钱渊惋惜的叹了口气,要知道孙承恩之前是礼部尚书,一般来说这是入阁的先兆,可惜内阁已经有了个徐华亭了。 钱渊的确很惋惜,今日在嘉定县城外碰到孙家一行,孙承恩毫不犹豫的让钱渊随行。 刚开始钱渊很诧异,之后才从其子孙克弘那得知原委,二叔钱铮虽然无子,但有一女,就嫁给了孙克弘的堂兄。 姻亲关系真是盘根错节啊,虽然钱渊这一支早年间已经没落,父亲钱锐甚至不得不经商维持家计,但钱铮中了进士之后,钱家立即一跃而起。 钱铮的岳父是两榜进士,亲家也是两榜进士,一个会元出身在翰林院广有名望,一个官至礼部尚书差点就入了阁。 可惜了,不然日后还能抱一条大腿不过也未必,毕竟孙承恩今年已经六十有四了。 “挺奇怪的。”现在越来越活跃的杨文小声说“虽然曾经位高,但毕竟辞官归乡,巡抚衙门为什么要派兵护送,还是浙西参将卢大人的儿子亲自护送。” “这有什么难以理解的”钱渊嘴巴撇了撇,“之前季泉公长兄因为小股倭寇侵袭绍兴而一病不起乃至丧命,朝中议论纷纷,甚至都有人告状告到南京,如果孙承恩归乡途中也来了这么一遭” “那是浙江巡抚,这儿是南直隶啊” “但现在不是派兵北上嘛。”钱渊随口解释道“咱们运气不错,就跟着他们回华亭,既安全又不用操心不然把张三剁碎了也吃不了几顿” 杨文似笑非笑的瞥了眼装死的张三,这货今天早上大方的将钱渊用不着的布衣送人,一个时辰之后钱渊去找那布衣的衣角处的银豆子 要不是碰上是孙承恩一行,他们要么打家劫舍要么得讨饭回华亭。 那边孙承恩和胡县令已经入了府,孙克弘笑着过来招呼钱渊众人。 “渊哥儿,给你安排了厢房,嘉定县毕竟是小县,条件简陋,等回了华亭再聚吧。”孙克弘和钱家是长相往来的,和钱渊也熟悉的紧,只是以前关系未必多好,毕竟当年钱渊那张嘴是得了钱福真传的。 孙克弘是孙承恩晚年得子,在华亭县名气不小,虽然至今也没功名但书画双绝,又为人仗义,好友遍布松江全府。 实际上孙克弘是后来松江画派的顶梁柱,在后世的名声比其父孙承恩要大的多。 “多谢允执兄。”钱渊行礼道“不知何日启程” “不好说,家父年迈,这几日又咳嗽不止,胡县令已经派人去请了大夫,渊哥儿急着回去” “不急,不急。”钱渊嘴角抽抽,不管急不急都得黏着你们。 那边卢斌也收拾完了过来聊了几句,三个人正准备入府,突然有仆役急急奔来。 “孙公子,刘大夫不在家中我,我已经派人去寻,他师承松江顾家,名气不小,最擅治风寒之症。”仆役咳嗽两声,“据说是他外家的药房进了批药材,找他去帮忙了。” 中医是医药分家的,不过很多医生往往不会丢掉这笔财,会将客人介绍给熟人甚至亲戚家的药房。 一旁的县衙捕头赶紧解释道“这段日子有小股倭寇侵袭昆山、太仓,县城那两家药房已经好久没进过货了,这也是好事,等下给老大人抓药肯定齐备。” 孙克弘客气几句就要往里走,一旁的杨文往前两步悄悄碰了碰钱渊的后肘。 钱渊没搭理这厮,径直进了县衙,安顿下来之后才舔着嘴唇在心里琢磨哪里能这么巧,老子昨天被人抢了药材,今天嘉定城就有药材商人来卖药了。 “少爷。”杨文试探问“要不我去看看” “看什么”钱渊哼了声,“怕别人认不出你” “那” “急什么。”钱渊挥挥手,“还没看明白吗你少爷我睚眦必报,吃了这么大的亏自然耿耿于怀。” “跑了怎么办”杨文这厮其他方面还好,就是性子有点急,“少爷那玉佩还在他们手上” 钱渊悠然坐下端着茶杯抿了口,“教你个乖,这也是你少爷我的规矩。” “不要随便树敌。” “不要随便出手。” “如果要出手,那就要斩草除根,不留后患。”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十一章 突变 虽然是辞官归乡,但孙承恩的身份依旧让嘉定城的文人士子趋之若鹜,原因很简单,孙承恩曾经长期兼掌詹事府。 明朝是没有唐宋时期“不历地方不入中枢”规矩的,相反,新科进士都以入翰林院为“储相”为荣,恨不得一辈子都不出北京城。 但翰林院里到老都没办法一展抱负的人多了,而詹事府就是他们踏上青云路的一条捷径。 当年徐阶就曾经在詹事府下属的司经局任洗马一职,之后很快转任国子监祭酒,又升任礼部右侍郎、吏部右侍郎,顺利的直入中枢。 孙承恩执掌詹事府多年,这方面的人脉让人眼热的紧。 但孙承恩拒绝了几乎所有人的帖子,只邀请了一位,即使他们在今年初刚刚见过面。 这个人是归有光。 归有光,昆山人,字熙甫,号震川,书香门第,幼年家境败落,中了秀才之后连续五次乡试落榜,直到嘉靖十九年才中举,之后又是连续三次会试名落孙山。 实际上,归有光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落榜达人”,其一生五次乡试落榜,会试八次落榜,第九次会试才中了三甲进士,要知道公认性情刚毅的海瑞也就考了两次就放弃了。 今年初归有光再次落榜,归乡后移居嘉定,一边继续苦读一边开始了谈道讲学的生涯,四方学士纷纷慕名而来,一时间其名遍传天下。 所以虽然至今还没中进士,但归有光在江南名气极盛,被称为当世大儒,就连孙承恩都不呼其名而称其“震川先生”。 幼年家道中落,五次乡试、三次会试落榜,偏偏自认为才华不弱于人,这导致归有光有着常人难以理解的傲气,对着孙承恩这等人物未必会显露出来,但对其他人就未必了。 于是,前来拜谢孙承恩的钱渊莫名其妙的看着这老头,特么老子招你惹你了 “这位是震川先生。”孙承恩皱眉介绍道“渊哥儿不得无礼。” 归有光一甩袖袍,“老朽不过是五次落榜的老秀才而已,哪里配钱公子行礼。” 归有光身后的青年横眉竖目瞪着钱渊,“还真够健忘的,就这记性也敢拍着胸脯说中举犹如探囊取物” 钱渊终于从脑海深处翻出了这段记忆还是嘴贱的前身惹的祸,去年赴南京乡试之前,曾有同窗提议拜访归有光,而前身很是不屑的嘲讽其五次乡试落榜的经历。 真头痛啊 这还不是松江呢,鬼知道以后会碰上多少这种破事 钱渊干笑几声,正准备说些场面话,突然外间传来嘈杂的喧哗声。 胡县令手持书信急匆匆进门,甚至手挽衣衫下摆一路小跑,“不好了,大事不好” 孙承恩眉头皱得更紧了,每逢大事有静气,这像什么样子 “倭寇来了,倭寇来了”满头大汗的胡县令气喘吁吁。 孙承恩霍然起身,一把抢过书信,片刻后僵立半响一屁股坐了回去。 归有光身后的青年从地上捡起书信瞄了几眼也是神色大变,“不是说只是小股倭寇吗张大人居然全军覆没” 钱渊脸上神色变幻莫测,思索片刻后问“县尊,倭寇已经围城” “还没有。”胡县令擦着头上层出不穷的冷汗,“但嘉定已经没兵了” “怎么会没兵丁”归有光皱眉问“太仓卫有三个千户所” “卫所”胡县令无奈的解释“现在全国都一样,也就边军稍好一些,缺额厉害的紧,这次能带出去的兵丁全都让张大人带出去了。” 钱渊叹了口气凑过去瞄了几眼那封信,又转头问“那位张大人带了多少兵” “呃”胡县令支支吾吾的说“三四百人吧。” 三个千户所一共就抽调出三四百兵丁,也真是够了,要知道现在还不是后来明军盛行家丁制度的时候呢。 孙承恩那边已经心乱如麻了,捂着胸口什么主意都没有,反而是孙克弘强行镇定下来,“县尊,镇海卫那边通知了吗” “已经派人去了。”胡县令苦笑道“但难说的很,镇海卫情况不比太仓卫好。” 孙克弘也没话说了,现在情况摆在这儿了,倭寇随时都可能来袭,而嘉定城赤身裸体 刚感觉大腿有点发抖,身侧突然伸出一只手扶住了孙克弘,钱渊低声问“那个张大人任什么职” 听孙克弘解释之后,钱渊才算弄明白,虽然太仓洲是弘治十年才设立的,但太仓卫和镇海卫在明初就已经成立,后因为倭寇侵袭在正德年间设立了兵备道副使。 大厅里安静的落根针都听得见,钱渊等了会儿实在等得不耐烦了,特么一群废物点心,不管做什么都比现在强啊,就算跑路都能多跑几步 “战事一起,弃城必死,县尊应该不想遁逃吧”钱渊从孙克弘身后走出,指着站在门边正跃跃欲试的卢斌,“嘉定县城并不大,县衙的捕快、白役加上城内民勇守住县城并非不可能,而且浙西参将卢大人之子带精兵正在城中。” “另外城内还有什么人善于兵事,县尊不妨一起请来。”钱渊不去看胡县令脸色,朝卢斌招招手,低声道“两件事,立刻派人送信给卢大人,另外派人出城打探消息。” “小股倭寇而已,守城问题不大,没必要给父亲报信。”卢斌面露傲色。 “能让带着四百兵丁的兵备道副使全军覆没,这股倭寇要么战力非凡,要么人数不在少数。”钱渊阴着脸低声说“卢大人如今镇守嘉兴府,这股倭寇怎么来的如果是从嘉兴府北上,你父亲早就报信过来了。” “说不定是从松江府那边” “俞大猷正守着呢,川沙那边正打的欢,就算是从那边来的,俞大猷怎么可能不报信。”钱渊叹道“总不会是从通州跑过来的吧,隔着长江呢” “对了,还有件事。”钱渊伏在卢斌耳边低低说了几句。 看着胡县令和卢斌匆匆离去,钱渊叹了口气,不管如何,逃过此劫一定要迁居杭州,实在不行就去徽州府,甚至去母亲娘家江西也行。 这时候归有光身后的青年嘟囔道“倭寇也未必会攻嘉定” 归有光脾气不太好,他的弟子有样学样,这青年名为沈兴平,拜在归有光门下十余年,本事不大脾气却不小,去年要不是钱渊被徐璠一棍打倒,他早就去华亭县找钱渊麻烦了。 钱渊哼了声,“对你来说,倭寇不攻嘉定是好事。” “但对其他人来说,倭寇攻嘉定是好事。” 沈兴平眉头一挑正要说话,突然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 “说得对”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十二章 布衣军事家 简易的地图铺在四方桌上,钱渊提笔不停在地图上做着各种记号,身边坐着的是孙克弘、沈兴平、归有光,还有片刻前赞同钱渊的那人,这是个身材不高但显得极瘦的中年人。 胡县令、卢斌都在外面忙着备战戒严,现在城内已经一片混乱。 “这里是嘉兴府,卢镗镇守。” “这里是川沙,俞大猷镇守。” 钱渊倒提毛笔在地图上指指点点,“不管是哪一方失守或者漏掉大批倭寇,他们都会通报太仓,这股倭寇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说起来松江沿海能登陆的地方多的是,但大批倭寇登陆,可供选择的地点就不算多了,而且也不可能一点消息都透不出来,倭寇可不能和军队相比。 “而且太仓有两个卫所,兵力不弱,而松江府只有个金山卫,昆山更是为什么要来攻太仓” 钱渊疑惑不解的盯着地图,一旁的中年人笑着说出答案,“刘家湾。” “刘家湾”钱渊拍案而起,突然又愣在那,“不对,刚才县尊说过,刘家湾那儿有三座巡检司,而且还筑了城,有苏州卫五百兵丁戍守。” “除了刘家湾没有其他可能。”中年人摇着头说“现在的卫所兵” 刘家湾在后世名声不响,但在明代却是大名鼎鼎,因为三宝太监七下西洋都是从这儿出发。 所以松江附近沿海区域,防守兵力最雄厚的就是刘家湾,这也是钱渊没有想到的原因。 安静了会儿后,孙克弘小声问“倭寇会不会攻打嘉定” “最好来攻。”归有光瓮声瓮气的说“不然倭寇四散劫掠,整个太仓都生灵涂炭。” 说到这归有光瞪了眼弟子沈兴平,后者缩缩脑袋没吭声。 “不仅如此。” “不仅如此”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钱渊和中年人对视一眼,后者做了个请的手势。 “如果是我,就不会攻太仓,而是南下,俞大猷腹背受敌,到时候整个松江府都任我纵横。”钱渊舔舔嘴唇,“而且华亭、上海两县可比太仓州富庶多了。” “所以倭寇攻嘉定,我们很倒霉,但其他人未必这么想。” 中年人饶有兴致的打量着钱渊,又低头看了眼地图,点头赞同,“毕竟是寇,而且从刘家港登陆,太仓州距离最近,倭寇不会去啃俞大猷这块硬骨头的。” “也是。”钱渊喃喃道“那倭寇围城是十有八九了。” 中年人又道“你就是钱铮的侄儿钱渊,我听过你的名字。” 没理会一旁归有光的哼声,中年人继续说“看来你以后是真想进职方司啊。” 钱渊眨眨眼,这是在巡抚衙门里和幸时、王忬说笑的话。 “王民应调兵北上得朝中赞誉,但谭子理是跳着脚骂娘呢。”中年人哈哈大笑道“不过你也该被骂” 别说归有光、沈兴平了,就是钱渊也有点莫名其妙,只有孙克弘在苦笑。 “可怜渊哥儿回去要挨骂了。”孙克弘摇头道“胳膊肘儿往外撇” “谭子理是宜黄谭氏。”中年人提点道。 “那是我”钱渊结巴起来。 “那是你隔房小舅。”孙克弘说出了答案。 特么和戚继光齐名的谭伦是我小舅舅 也就是说我当时给王忬出的主意短暂的维持了松江、嘉兴两地明军、倭寇相持不下的局面,却坑了自家小舅 钱渊捂着脑袋又觉得头痛了,难怪特么王忬当时答应的那么痛快 沉默片刻后,钱渊的视线落在中年人脸上,“还没请教” 归有光咳嗽两声,“这位是乙未年秀才郑若曾郑伯鲁,也是昆山人。” “那是嘉靖十四年,郑前辈”钱渊行礼到一半突然僵住了,“郑若曾” “渊哥儿。”孙克弘小声提醒,当着人家的面直呼其名是非常无礼的。 钱渊猛然醒悟,笑着行礼道“郑前辈,这次守城可全靠你了。” 钱渊从来不是个勇于任事的人,但到了关键时刻,也从来不会推诿,如今城内除了卢斌之外,他一个人都不信任,事实上他只能信任卢斌,因为除了手下的杨文、张三带的一帮打行的打手之外,其他的兵丁都在卢斌麾下。 但钱渊可以信任郑若曾。 原因很简单,这个人很牛,他是明清两代最出色的军事家之一,只不过因为其没有直接领军也没有正式官职导致名声不响。 后世认为胡宗宪所著的筹海图编被认为是明清两代无人可以超越的存在,实际上这是郑若曾的杰作。 郑若曾在东南抗倭中有着极为重要的地位,胡宗宪幕府中人才济济,如徐渭、何心隐都名扬天下,但郑若曾才是最关键的那个人,他也被后世称为“布衣军事家”。 寒暄几句后,不甘寂寞的沈兴平又提起大家最关注的那个话题,“倭寇真的会攻嘉定” “可能性很大。”郑若曾叹道“如果是劫掠乡野,还不如南下去上海、华亭两县。” 这时候,看见杨文正在外面招手的钱渊突然起身出了门。 “怎么样” “是他们。”杨文低声说“卢把总派人去看了,卖的就是我们被抢的那批药材,而且还” 钱渊眯着眼接过玉佩,摩挲几下后说“当铺里寻来的” “恩。”杨文犹豫了会儿后又说“我看他们怕是” “知道。”钱渊冷笑道“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撞进来” 挥手让杨文去准备准备,钱渊大踏步进屋,“不用想了,倭寇必定攻嘉定。” “为什么” 鬼知道倭寇什么时候动手,现在需要争分夺秒 没理会沈兴平的发问,钱渊拉着孙克弘就走,在嘉定县里动手,必定绕不过东道主,而孙家是能使得动那位胡县令的。 “捕头贵姓” “不敢,不敢。”个子不高的汉子挎了口长刀,看上去不伦不类,“公子叫我老吴就是。” “好好好,老吴。”钱渊不顾一旁县丞和孙克弘的古怪眼神,一把搂着吴捕头笑道“本地人” “是是,都在嘉定县落脚七八代了。” “也是,捕头嘛,不是本地人哪里站得住脚跟。”钱渊又笑着问“怕不怕” “抗倭是本分。”吴捕头话说的挺利索,但两条腿有点哆嗦,之前县尊派人出城打探消息,他几番推脱 “哎,谁不怕啊,但也没辙啊,你父母妻儿都在你身后呢。”钱渊挥挥手,“对了,老吴,手上有没有蒙汗药” 吴捕头膛目结舌,这时候说什么蒙汗药 “麻药总是有的吧”钱渊皱眉道“拍花子用的那种,别告诉我没有” 吴捕头偷眼瞄了瞄县丞,苦笑着问“公子这是要” “城南客栈。”钱渊挥手叫过杨文,“你带路,小心点。” 从卢斌手下好不容易借了柄长枪和腰刀的杨文有点无语,少爷,这有点无耻吧。 而一旁的张三连连点头,这才是少爷的做派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十三章 金手指? “哗。” 虽然已是初夏,但从深井中打出的水足以让人浑身冰凉刺骨。 晃晃脑袋,努力睁开眼睛,金老大还没看清楚什么,心里就明白了,这是被人阴了。 手脚微微动了动就知道被人绑的严严实实,这方面金老大经验丰富,不过他并不担心,自个儿从来没来过嘉定县城,应该不是露了马脚别是那枚玉佩惹的祸吧。 努力蜷缩起身子,探着脑袋看去,金老大觉得自己眼花了,刚刚还在想那枚玉佩,眼前就出现那个顾家药行的账房先生了。 但很快,金老大就知道这不是眼花,那青年穿着一身得体的青色长衫,坐在不远处的太师椅上正笑吟吟的和旁人说着什么。 “哈哈,探囊取物”钱渊笑着连连摇头,“当时不知天高地厚啊,说不定得落榜三四次到时候有没有奋力再战的勇气都不知道呢。” 郑若曾不知道该说什么,眼角余光瞥见乡试五次落榜的归有光脸色铁青。 啧啧,这真是个不肯吃亏的角色啊,郑若曾交游广阔,前段时间听友人说起,这个松江秀才心机深沉睚眦必报一点都没说错,归有光只不过说了几句对方公报私仇而已。 “郑前辈,那晚辈就开始了” 郑若曾咧咧嘴没吭声,面前的少年郎笑容可掬,而且明显有些容貌稚嫩因为钱渊到现在还没开始蓄须。 但其举手抬足间从容不迫,言谈举止谈笑风生,有一股令人心折的魅力。 钱渊慢慢踱了几步走到还瘫在地上的金老大面前,挽着衣衫下摆蹲下来笑道“昨日道左相逢,我赠你财物,没想到今日又在城内再会,这位当家,别逮着一只羊薅羊毛啊。” “呜呜,呜呜呜”金老大挣扎起来这是误会,大误会啊 “自我介绍下,松江钱氏,单名渊,华亭生员。”钱渊拍了拍金老大的肩膀,“很抱歉昨天说了谎话不过,其他话我可都没说谎。” “如果你拿着玉佩找到顾家药房,的确能拿到那五十两银子。” “如果日后重逢,我也的确会请你喝酒。” 还蹲着的钱渊伸手一招,张三将早就倒好的酒碗递了过来。 “三白酒产自嘉兴桐庐,也算是天下名酒了。”钱渊饶有兴致的说“不过价钱不菲啊,想必当家以前没尝过,来来” 旁边有人将金老大嘴里堵着的布块扯开,张三一手捏着腮帮,一手往里灌酒。 “呜呜呕呕”不消片刻,金老大已经是涕泪横流。 钱渊饶有兴致的看着这一幕,半响后才慢条斯理的说“倭寇要攻嘉定城。” 还在呕吐中的金老大浑身一僵。 “招不招” 金老大抬起头,脸上满是泪珠,“钱公子,所有财物都一一奉还” 话还没说完,钱渊就挥挥手,“不肯招就算了,我不强人所难。” 还没等金老大反应过来,已经有人又将布块塞进他嘴里,张三两脚将其踹到一旁,露出后面那数十个盗匪。 “外面怎么样了”钱渊坐回太师椅,端起茶杯抿了口,“可有倭寇行迹” “还没有。”郑若曾摇摇头,视线落在从钱渊身后出列的青年身上。 杨文面无表情的看向那帮盗匪,随手点了个,“招不招” 那厮脸上还在迟疑,一旁的张三已经一脚踹出行列,两个早就得了吩咐的衙役操起了水火棍。 所谓术业有专攻,人家京中负责廷杖的锦衣卫这方面是好手,而地方上的衙役也不弱,短短数十息,那贼子已经是血肉模糊奄奄一息了。 “换一个。”杨文的视线扫过去,盗匪们纷纷不寒而栗的低下头。 钱渊前世在刑警队厮混了些年,这些场面见得多了,他若无其事的瞄了眼面有不忍之色的归有光,“震川先生不如回去休息休息” 归有光阴着脸没吭声,他觉得自己不应该说话,说不定人家的巴掌都准备好了,但他弟子沈兴平却跳了出来。 “人家劫道,来城里卖药材,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倭寇” “里应外合来偷城” “你该不会是猜的吧” 钱渊扁扁嘴没说话,他懒得搭理这厮,转头去看杨文那边。 沈兴平往前两步还想说些什么,冷不丁后面传来咳嗽声,一向儒雅的郑若曾狠狠瞪了过来,低声训斥道“别丢人了” 归有光和沈兴平说得不好听点那都是书呆子,但郑若曾可不是,在听钱渊那番解释之后,他也赞同对方的观点,这帮盗匪很可能是要里应外合来偷城。 原因很简单,五六十个盗匪,放在嘉定城内可不是个小数目,如果仅仅是为了卖掉药材,当掉玉佩,一两个人就够了,完全没必要这么多人一起进城,更何况个个暗藏兵刃。 其实实情是明摆着的,而钱渊昨日被这帮盗匪劫道只是个巧合罢了,不存在什么公报私仇。 院子里一片安静,只时不时传来杨文的问话,还有单调刻板的板子声。 突然传来一阵呕吐声,旁观的孙克弘哇一下吐了出来,好像是被传染了,沈兴平也面色扭曲,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趴在地上吐了个昏天黑地。 已经是第六个盗匪了,被堆在一起的前五个身上的血渐渐渗了出来,在院子低洼处汇集成一片,显得触目惊心。 下面的盗匪们已经骚动起来,敢跟着金老大下山的都是胆子大的,但胆子大的未必都是不怕死的。 看看前面那些吧,要是死了还算一了百了,要是没死,那真是生不如死。 果然,那边的张三阴测测的笑道“放心,我保证他们一个都死不了,有的是花样呢。” 盗匪们终于崩溃了,其中一人高呼道“是萧显,是萧显是萧显联络大当家的” 郑若曾霍然起身,疾步走过去仔细盘问,钱渊倒是坐在那稳如泰山,萧显这个名字没听说,但郑若曾这么急迫,应该是知道些什么的。 退回来的杨文低声说“萧显也是海商,以前在汪直手下船队他曾经因为殴伤人命入狱,后来倭寇侵袭宁波逃到海上。” 钱渊漫不经心的点点头,这个结果并不出他预料之外。 已经有人招供了,很快实情就清楚了。 一个月前,萧显试图从松江登陆抢一把,可惜还没上岸就被俞大猷从屁股后踹了脚。 十余日前,萧显亲自出面联络了这一带名气不小的金老大,准备来太仓嘉定一带抢一把大的。 可惜出师不利,还没动手就被撞上来的钱渊一网打尽。 运气还真不错,路上遇上一帮劫道的都能碰到这种事 钱渊摸着光溜溜的下巴在心里琢磨,半个月前王忬和幸时都赞自己是福星,难道自己还真带着这个金手指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十四章 盘根错节 都说科举和后世的考试制度很相像,但钱渊不这么看。 科举成功是能做官的,而后世的考试只是为了更高的学历,两者没有太多的可比性。 不过钱渊也赞同之前张居正提到过的那个观点,每三年从全国读书人中筛选出来的那三百个进士,其中大部分都是废物点心。 都说嘉靖二十六年是明朝历史上质量最高的一届,除了名留青史的张居正、王世贞之外,还有如李春芳、杨继盛、汪道昆、陆光祖、凌云翼、殷士瞻这样的名臣。 但即使如此,其中也有嘉定县令胡鹏这样的废物。 当倭寇可能来袭的消息传来之后,胡鹏的所作所为让钱渊大开眼界,这厮除了躲在县衙里瑟瑟发抖之外什么都没做,就差把头塞到床底下了。 虽然胡县令没有弃城而逃让他能保全一个士子的气节,但这对接下来的守城没有任何帮助。 呃,也不对,至少这厮不揽权,这让卢斌、钱渊、郑若曾以及本地的捕头、衙役有了充分的活动空间。 嘉定城虽然历史算得上悠久,但只是一座小城,占地面积不大,只有东西两个城门。 西城门内不远处,钱渊双手背在身后和孙克弘聊着什么,不远处的杨文、吴捕头等人领着一帮召集来的乡勇在搞拆迁工程呃,不对,只有拆,迁暂时是没的。 “一二三用力” “咯吱” “轰轰” 本就算不上牢固的屋子被巨木撞塌,不远处的几个男男女女愁着脸看着这一幕,惹得刚走过来的归有光眉头紧皱。 瞄了眼老友的脸色,郑若曾低声解释道“本就该如此,守城一方,城门口附近得清理干净,不然调兵、堵截都会耽搁时间,没想到这钱家子倒是懂些兵法。” 归有光哼了声没说什么,他和钱渊相看两相厌,也不走过去讨人嫌了,倒是郑若曾过去搭了几句话。 “太仓卫剩下的兵器都搬过来了,大都是长枪,不过质量”郑若曾苦笑两句,“另外雇来的乡勇大概百五十人,加上卢把总手下以及衙役、捕快一共近百余人,人手一杆枪都未必够。” 钱渊皱眉思索片刻拱手道“拜托郑前辈让人将能用的物资整理出来登记造册,还有要派专人负责饮食、警卫” 顿了顿,钱渊低声说“我在巡抚衙门搜集过相关资料,从嘉靖三十一年开始到现在,浙江、南直隶、福建一共有十三次县城被攻陷,其中十次都是里应外合。” “倭寇毕竟不是军队,攻城往往会针对城门。”郑若曾赞同点头,“我会交代张县丞让人盯住县里大牢。” “只要城门不被破,倭寇破城可能性不大。”钱渊有点紧张,也有点兴奋,不过还是有点不放心,他谦逊诚恳的讨教“郑前辈,你看守城预备可有漏洞”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不过从昨天到现在,钱公子洞察先机先除内贼,后安排人手出城探查。”郑若曾笑着赞道“松江钱氏向来以诗文传家,没想到却有个兵家子呃,失言失言了。” 在明初之后,兵家子可不是什么好话。 钱渊松了口气笑道“如今东南沿海处处烽火,兵家子才有用武之地啊。” “钱公子日后还真想进职方司”郑若曾感觉这少年郎并不像归有光描述中那么尖酸刻薄,“令舅谭子理当年任职方司郎中,被大司马赞有将才,这才升任台州知府。” 能和戚继光并称,自然有将才,钱渊有点窃喜,如果没记错,后来谭伦升任福建巡抚、蓟辽总督,最后万历年间在兵部尚书任上病逝,这可是根大粗腿啊。 说到这儿,郑若曾话题一转,“钱公子,如果不嫌郑某人话多” “前辈请说。” “钱公子从昨日到现在所作所为,震川先生也看在眼里,你和他之间不过是小小误会” “哈哈哈,看来震川公和郑前辈交情非浅啊。”钱渊洒然一笑,“说起来还是我的不是” 郑若曾有点尴尬,瞄了眼钱渊身边的孙克弘,然后笑谈几句转身离去。 “渊哥儿你不知道”孙克弘昨天吐了一场后,得到钱渊、郑若曾保证倭寇必定攻不下嘉定城后才定下心,直到今天下午才出来看看情况。 “知道什么”钱渊随口回了句,招手叫来吴捕头,“老吴,那件事办的如何了” 个子粗矮的吴捕头连连点头,“能搜集来的都收来了钱公子,那是拿来做什么的” “还没齐备呢,到时候就知道了。”钱渊又将杨文、张三等人招来一一吩咐,在心里盘算了下没什么漏处,这才回头问“允执兄,知道什么” 等了好一会儿的孙克弘脾气倒是好,他笑着说“你不知道震川公和郑前辈是连襟” “连襟”钱渊眨眨眼,“不知道啊。” “郑前辈当年在昆山大儒魏校门下学艺,当年就和震川先生交好,两人都娶了魏校的侄女为妻。”孙克弘啧啧叹道“江南世族多联姻交好,关系盘根错节。” 不过就是同窗,又一起娶了老师的侄女而已,有你说的那么夸张吗 但等交际广阔的孙克弘一一说完,钱渊忍不住嘴角抽搐不已,特么真够盘根错节的 魏校和其弟弟魏庠都是弘治年间进士,如今魏家在昆山也只在顾家之后。 而魏校的母亲是大名鼎鼎的徐有贞之女,就是主导“夺门之变”后以“意欲之”冤杀于少保的那位。 徐有贞只有一子,但有六个女儿,一个嫁给了魏校的父亲,几个同胞姐妹分别嫁给了祝瓛、蒋廷贵、朱琇、王瑮。 不说其他人,就单说祝瓛,他的儿子就是江南四大才子中的祝允明,也就是后世所说的祝枝山。 而祝家在苏州姻亲故旧多如过江之鲫,他的岳父是李应祯,成化年间苏州名士,写的一笔好字,收了个学生叫文征明 钱渊有点后悔了。 书画双绝的文征明还没死,本来还想找个机会上门讨要墨宝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十五章 倭寇来了 所有人都盼着倭寇不要来,老迈的孙承恩三番两次召来卢斌询问,胡县令每隔一顿饭时间就去小佛堂叩拜哀求。 只有钱渊和郑若曾不这么看,谁都不想看到倭寇来袭,但通过金老大那帮盗匪的口供来看,倭寇攻嘉定已是定局。 既然要来,那就早点来。 并不是嘉定守城的预备工作足够完善,而是因为倭寇行迹未露,钱渊和郑若曾的心就得一直提着。 所以,当倭寇出现在嘉定城外的消息传来后,钱郑两人都长长舒了口气。 乱糟糟的锣鼓声在大街上响起,伴随着时不时的尖锐叫声,大半个嘉定城都乱了起来。 “倭寇来了” “倭寇来了” 恐惧的气氛笼盖在这座城市上空,还不仅仅如此,几处黑烟在城内升起,嘶吼声、叱骂声混杂在一起更显得一片纷乱。 钱渊左顾右盼看到几个汉子抄着棍子砸开一家大户的门冲了进去,毫无疑问,一帮趁火打劫的地痞流氓而已。 偏头看了看两腿战战的胡县令,钱渊又瞄了眼愤怒的归有光,一旁的郑若曾忍不住低吼道“再不动手,用不着倭寇攻城就完了” 郑若曾是指挥不动卢斌的,但虽然只认识几天,钱渊无论是言谈举止还是揪出内贼之举都让心高气傲的卢斌服气。 “卢把总派人往西,杨文、吴捕头往东,开始吧。” 钱渊对此早有安排,现代人和明朝人在行事上最大的区别在于,前者往往有很强的计划性,并对可能发生的变故有预定的对策。 不过钱渊也没想到,倭寇两个字的威慑力居然这么大,还没攻城呢,就已经乱成这样了。 西城门墙头上,钱渊掏出望远镜仔细观察,倭寇毕竟不是军队,压根就没打出旗帜,队列也是乱糟糟的呃,明军其实也好不到哪儿去。 不过和钱渊看到的明军相比,倭寇明显多了些杀气,而且手上拿着的也不是柴刀、简陋长矛,而是制式武器。 “约莫两百多人,不知道东城门那边还有没有”卢斌迅速做出判断。 犹豫了会儿后,卢斌低声对钱渊说“一炷香之前收到父亲回信。” “让你死守嘉定。”钱渊面无表情的回答。 “你怎么知道的” “猜的。”钱渊哼了声,“只要这股倭寇不是从嘉兴府北上,卢参将就不会领军来援,不然嘉兴府怎么办” “你说俞大猷那边会不会来援” “难。”钱渊手里的望远镜还没放下,“不过倭寇毕竟不是军队,估摸着粮草也未必够几日,攻城不利很快就会散去。” 一旁的归有光立即脸色难看起来,他又不傻,当然听得懂这句话,倭寇攻不下嘉定城就会转而劫掠乡野村落。 归有光虽然是昆山人,但实际上太仓州直到弘治年间才设立,之前一直归属昆山,所以对他来说,太仓嘉定就是乡土。 钱渊放下望远镜左右看看,胡县令已经有点站不稳了,要不是郑若曾在后面死死顶住,这厮八成就得瘫倒在地上了。 “具体指挥由卢把总负责。”钱渊刻意大声说“可别丢了卢参将的脸。” 第一次独当一面的卢斌兴奋的满脸通红,还好他带来的亲兵中也有跟着卢镗多年的老人,对军务很是熟练,有条不紊的安排下去,让明军分成两拨和衙役、乡勇混杂编队,对城门重点防护。 看了好一会儿,稍稍心安的钱渊再次抬起望远镜仔细看了又看,确认没有明显特征的日本浪人。 钱渊最担心的就是碰到那些手持长刀,纵跳如飞的日本浪人,碰到这些脑子一根筋不怕死的货色,嘉定城还真顶不住。 也是,大批量引入倭人的倭寇团伙还要等到徐海呢,这时候大部分倭寇都是被打散的海商,多是裹挟了些渔民、混混,战力算不上多强,只是沿海的这些卫所出身的明军太废材了而已。 一个衙役脚步匆匆的爬上城墙,看了眼面色惨白的胡县令后,干脆直接向卢斌禀报,“东城门口外也有倭寇,不过也就几十人。” “应该各个击破,集中兵力先剿灭东城门外的倭寇,然后再”沈兴平结结巴巴的说“倭寇也就一两百人,城内兵丁加衙役、乡勇、大户护卫至少五六百人。” 一边看着卢斌在安排防卫,钱渊一边随口说“拿套盔甲来,再拿柄长枪。” “干什么”孙克弘急道“渊哥儿,别冲动。” “我不冲动,这是给沈兄准备的。”钱渊努努嘴,“各个击破的道理,要不是沈兄说,大家都不知道呢。” “别怂啊,我记得你沈兴平是嘉定人,父老乡亲面前别太丢人啊。” “沈兄,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 沈兴平咬牙切齿的瞪着钱渊,早听说松江钱家子嘴巴太臭太毒,真是名不虚传 钱渊不打算插手嘉定城的具体防御工作,这方面不是他擅长的,再说了还有郑若曾在呢,今天他才知道,这位郑若曾在嘉靖十七年会试落榜后游历塞外,还曾经和当时的三边总制曾铣相交甚笃,对守御城池颇有见解。 瞄了眼沈兴平,钱渊准备再刺他几句,昨晚自个儿去拜见归有光试图和解,这厮在其中搅局,最后归有光将钱渊扫地出门。 但这时候,杨文和卢把总身边亲兵爬上城墙,身后的几个兵丁拎着一串已经剁下来的脑袋,鲜血滴滴答答落在地上,一条血路在青石板上若隐若现。 “有没有脑子啊,剁下来丢掉就是了,拿过来领功啊”钱渊叹了口气,指指左右道“看到没都被吓着了。” 那亲兵咧嘴一笑,满口黄黑色的牙齿让钱渊不忍卒视,真特么倒胃口。 杨文撇撇嘴,“杀了八九个,抓了十来个,城内已经平定。” 钱渊随意点点头,转头又看向城外,明朝不管是明军还是倭寇,这种整队速度实在让人不敢恭维,脚都站酸了,这帮倭寇还是乱糟糟的一片理不出个头绪来。 钱渊有点无语,就这德行还能击败数百明军,现在卫所兵是有多废材啊 正儿八经的卫所兵钱渊还真没怎么见识过,他几次碰到的要么是狼土兵,要么是巡抚衙门的亲兵,再要么是名将卢镗带了多年的精兵。 计划是郑若曾、卢斌和钱渊早就商议过的,死守城门和城墙,大量的石块、木材、兵刃都已经准备好了,就不信外面没有攻城器械的倭寇能飞进来。 但就在这时候,归有光犹豫片刻后道“卢把总,要不要试着出击一次” “什么” 卢斌还没反应过来,钱渊已经转头狠狠瞪着归有光,“震川先生,你想干什么”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十六章 猪一样的队友 什么叫不怕有神一样的对手,就怕有猪一样的队友 这就是了 看了眼城外慢慢逼近的倭寇,再低头看看城墙下准备出城杀敌的卢斌率领的那队明军,钱渊恨得牙根痒痒。 把总是明军军官体系中最低一级,但往往都是些老油条,而卢斌太愣头青了,被归有光一番话怂恿得居然要出城正面迎敌。 胡县令是指望不上的了,城内大户意见不一,县丞、典吏觉得希望不小,毕竟外面倭寇也就一百多人,明确反对的只有两个人,钱渊和郑若曾。 他们都很清楚,就算有击败城外倭寇的可能性,也不应该冒这个险,只要死守城门,倭寇破城的可能性很小。 但归有光的名望瓦解了他们的努力,一个是天下大儒,另两个是嘴上没毛的钱渊,目前处于无业游民状态的郑若曾,那些士大夫出身的官员、士绅会听说的 看了眼面色铁青的钱渊,郑若曾无奈的劝说“未必不能全身而退,毕竟倭寇人数” 归有光怂恿卢斌出城,无非是在告诉倭寇,城内并不是没有精锐兵丁的,有这股力量在,你们就不能肆无忌惮的劫掠村落。 话还没说完,钱渊突然愤怒的低吼道“想走鬼门关你一个人去,拉着那么多人给你垫背吗” 卢斌护卫孙承恩带了七十余人,这次带了五十人出城,人数有点少,所以城内乡勇和大户的护卫又凑了百来号人,穿了件皮甲的沈兴平手持长剑站在最前面。 真是作死啊 “嘎吱” 城门被缓缓推开,城外的倭寇发出阵阵欢呼声,举着长矛一拥而上。 “也不知道城内棺材铺有没有那么多棺材”钱渊双手紧紧摁着城墙死死盯着一副凛然气度的归有光。 这老头简直就是个祸害,好好的局面硬生生被搅成这样,你想当圣母老子管不着,但别牵累到我身上 “好”归有光那老脸上像是开了朵狗尾巴花,“果然不愧是将门虎子” 虽然两边都是乱糟糟的一片,但武艺精熟的卢斌展现了他的个人武力,一碰面手中长枪就连续捅翻了两个贼子,后面的亲兵赶上来护住左右,明军小队如刀切豆腐一样杀进倭寇群中。 城墙上一片叫好声,只有郑若曾和钱渊面带忧色,居高临下的他们看得很清楚,倭寇中心地带在往后退,但却是主动退却,同时两翼迅速展开,而后面的乡勇还没跟上,明军已经阵型脱节了。 “杨文”钱渊深吸了口气,不管怎么说,卢斌带着的这几十兵丁不容有失,不然自己可以打算离城遁逃了,现在只能冒险试一试了。 杨文拱手正要应是,边上一个面色黝黑的汉子突然插嘴道“钱公子,我和杨兄弟一起去。” 杨文不意外的瞄了眼,解释道“是王家的护院,射的一手好箭。” 这个时代出色的弓箭手非常稀少,一个卫所都找不出几个。 钱渊点点头往边上走了几步,“那些乡勇别管,把兵丁接回来就行。” “乡勇在后面”黝黑汉子还没说完,眼角余光就瞥见城外那一幕。 那百来号乡勇已经炸窝了,两翼包抄的倭寇还没到位,乡勇们就已经一哄而散,有的往回跑指望城内开门放他们进去,精明一点的往左右跑希望能绕到东城门。 城内当然不会开门,十余个倭寇在城下有条不紊的将那二三十个乡勇一一砍倒。 各式兵器散落在地上,惨叫声连绵不绝,鲜血很快在低洼处汇集成一片。 “准备吧。”钱渊挥挥手让王家护院和杨文去准备,几步走到郑若曾身边,“准备再出城一次。” “不不能出城” “城门不能开,不能开啊” 县令、典吏和士绅们七嘴八舌的反对,刚才乡勇们一触而溃的场景将他们吓破了胆。 “不该开门你们要开,该开门你们却偏偏不开。”钱渊嘲讽道“不将卢把总和手下兵丁接回来,难道你们亲自上阵守城” 反对声立即平息下去,只有张县丞嘴唇微启想说些什么,但钱渊一个眼色过去,张三立即抽刀在手。 “都听我号令。”钱渊当仁不让指指自己,他没想到郑若曾后世名声那么大,但在这时候几乎说不上话。 当然了,钱渊的名望更低,但他手下的护院们手中的刀枪让他的话很有影响力。 不远处的大群倭寇正在和明军厮杀,一方占据人数优势,另一方个人武技更强,手持的武器也都是上品,毕竟是卢镗身边的亲兵。 虽然卢斌有点愣头青,但跟在他身边的几个老兵却是久经战阵,早就发现了阵型脱节,当乡勇们一哄而散之后,明军已经开始抽身退却,而倭寇也步步紧逼上来。 不过,卢斌想回城可没那么容易,驱散乡勇们的倭寇已经聚集起来,就堵在回城路上。 两头夹击,一旦卢斌第一时间冲不破倭寇的堵截,后面的大股倭寇就能黏上来,从容将明军冲散绞杀。 很明显,卢斌也很清楚。 年轻的脸上满是狰狞,卢斌已经有点脚步不稳了,要不是身边老兵扯着都得一跤摔倒。 踉跄几步,卢斌举起长枪,嘶吼着冲了出去,尚余四十人的明军小队紧随其后。 就在这时候,钱渊咬着牙喝道“开城门” 城墙上众人紧张的看着快步跑出城的小队,其中有卢斌留在城内的兵丁,有杨文带着的打行打手,也有城内大户的护卫,就连粗矮的吴捕头也两腿战战的带着衙役走在最后面。 被夹在中间的倭寇有点不知所措,他们没想到在乡勇们一触即溃之后,城内还敢出兵。 一个手持腰刀的倭寇小头目正准备说些什么,一支长箭突兀的出现在他的喉咙上。 钱渊定睛看去,那个面目黝黑的王家护院正在弯弓,箭若流星,例不虚发,短短十几息,已有五六个倭寇中箭倒下。 “啊啊啊” 厉喝声中,卢镗手中的长枪刺中面前倭寇的胸膛,他咬着牙手上加力将对方一路往后推去,身边的亲兵刀剑齐举,堵在路上的二十多个倭寇终于溃散往两边逃去。 钱渊长长的舒了口气,没想到这个时代一个神箭手能发挥这么大的威力,要知道杨文带着的援军甚至还没到地方呢。 虽然迅速击溃了堵截的倭寇,但后面的大股寇众也逼了上来,明军、乡勇们都冲向了城门,互不相让之下城门口一片混乱。 就在钱渊和郑若曾正急着跳脚的时候,就在大股倭寇觉得还有机会的时候,一支粗糙的短矛短暂的划过长空,笔直的没入冲在最前面的贼人胸膛。 “干得漂亮”王家护院高声赞了句,弯弓搭箭,又有一名倭寇被射中大腿。 “好箭法。”杨文轻松的颠颠手中昨天亲手制作的短矛,助跑两步,猛地投掷出去。 虽然这次倭寇四散躲开没有伤亡,但也都停住了脚步。 “准备关城门。”三步并作两步冲下城墙的钱渊高声呵斥道“还不回来关城门,快,快” 这时候正瘫坐在地上的卢斌一跃而起,双目圆瞪喝道“彭叔呢彭叔呢” 钱渊没理会这厮,杨文和王家护院进了城门,没了威胁的倭寇已经逼近到距城门几十步的地方,这时候再开城门那就是找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十七章 内讧 抬头看看,眼前是紧闭的城门,再艰难转头看去,倭寇已经开始打扫战场了,他们举着简易制作成的盾牌,从地上收集各式武器,从死尸身上搜寻值钱物件。 手指微微试着蜷缩了下,彭叔苦笑着心想,自己真是老了,这般小场面居然连续两次受伤,以至于陷入绝境。 彭叔在卢家已经二十年了,从卢镗荫职千户开始,大小战事从不离其左右。 论战功,论资历,如果早些年放出去,一个百户都不在话下,但彭叔依旧留在卢家,并在卢镗下狱后选择辅佐卢家最有天赋的幼子卢斌。 第一次冲锋的时候,彭叔左手受伤,之后回头最后一次冲阵的时候,彭叔右手、右肩均受重创,就算想自杀都拾不起刀来。 闭上眼睛 尽量闭住呼吸 但试图蒙混过关的举动很快被识破了,原因很简单,他忘了自己身上穿着的精良皮甲,这对于倭寇来说可是好玩意儿。 这些年虽然跟着大人败多胜少,但手下也斩杀数十倭寇,彭叔如何甘心落入敌手 但还没来得及做任何事,彭叔就放下心了。 原因很简单,一支尖锐的利箭从城墙上飞下,斜斜的插入他的咽喉处。 短暂的呜咽两声后,彭叔再次闭上了眼睛。 “钱渊” “钱渊” 眼中赤红一片的卢斌毫不犹豫的拔出腰刀朝钱渊冲了过去,而杨文、张三也毫不犹豫的将长枪放平。 城墙上一时间剑拔弩张起来,就连郑若曾、归有光都踉踉跄跄被挤到远处。 钱渊面无表情的看了眼,转身拍了拍王家护卫的肩膀,之前在城外看不清楚,这次看的很清晰,简直就是狙击手。 “别,少爷” “少爷,别冲动” 卢斌身边的亲兵反应很快,四五个人拦在中间,抢刀的抢刀,抱腰的抱腰,将卢斌死死围了起来。 “钱渊,你给我等着” “给我等着” 刚开始还是放放狠话,但很快卢斌开始口不择言了,但亲兵们都有些无奈,他们名义是上明军,但实际上基本算是卢家的私兵,如何敢去堵自家少爷的嘴巴。 但所有人都清楚,之前城外局势万般危险,是那个松江秀才冒险派人出城接应力挽狂澜,说起来那是大家的救命恩人。 钱渊等了会儿,看着倭寇渐渐离去的背影,但卢斌还是没住嘴,他有点不耐烦了。 “让开。”钱渊穿过身边护卫,又越过卢家亲兵,就站在卢斌面前,直视对方那充血的双眼。 “松手。”钱渊轻描淡写的说。 “钱公子” “松手吧。” 左右亲兵犹豫着松手,卢斌还没来得及动弹,响亮的巴掌声骤然响起。 “啪” 担心钱渊安全往前凑了几步的杨文膛目结舌的看着自家少爷一巴掌,将浙西参将卢镗的儿子扇翻在地上。 “清醒点了没” 钱渊挽起长衫下摆蹲了下来,“没清醒,我可以再送你几个。” 卢家的这些亲兵表情不一,有的已经抽刀在手准备内讧了,有的往前顶了几步盯着对面的那些钱家护卫,还有的暗暗点头,实话实说这次是自家少爷找抽啊 “出城击贼,战死十三人,乡勇四散奔逃,从东城门逃入城中的只有七人,余下百余人都九死一生。” “彭叔不该死,难道那百多人就该死” “将门虎子,将门虎子,我看是虎父犬子。” 在钱渊锐利眼神注视下,在如此犀利毫不留情的话语下,终于恢复神智的卢斌咬着牙低下了头。 对方说的没错,是自己昏了头被那个归有光怂恿出城,之后又只顾着冲阵被倭寇诱敌深入,要不是面前这个少年郎坚持出城接应,只怕所有人都得死在嘉定城下。 卢斌突然抬起头,“但为什么” 话还没说完,钱渊就迅速出口打断,“我有我的理由,想知道” 伸手将卢斌挽起,钱渊低声道“郑前辈已经将剩下的乡勇和衙役、兵丁混编,提防倭寇夜里偷城,你去看看,等下来县衙找我。” 来袭的倭寇打乱了嘉定城的一切,就连夜里的梆子都不响了,钱渊估算大概是晚上十点多钟。 让杨文推开窗户,县衙后府的小池塘上吹来一阵凉风,钱渊放下手中的扇子,举起茶盏看向对面的卢斌,“现在明白了” 半响后卢斌才别扭的点头,“明白了。” “我和郑先生已经商量过了,准备工作也已经就绪。” 屋内又陷入一阵沉默,好一会儿后卢斌才揣揣不安的问“成功几率多大” “五成。”钱渊面无表情的说“如果不是乡勇溃散,守城兵力不足,我也绝不会行此险计。” 卢斌只觉得脸上一阵发红,心里又狠狠骂了几句归有光那个王八羔子。 虽然城外倭寇顶多两三百人,但城内能用的人手加起来也不过就这个数目,卢镗、俞大猷那边短时间内决计是抽掉不出人手来援的,镇海卫、金山卫那就更不用指望了。 再这么撑下去,要不了几天嘉定城就守不住了,钱渊和郑若曾决心死守的计划也不得不放弃。 看着卢斌离去的身影,烛光边的钱渊忍不住叹息一声,东南抗倭一战,卢镗是仅次于戚继光、俞大猷的名将,民间甚至将三人并列绘制“抗倭三将图”。 不过卢斌这个名字钱渊前世没听说过,虽然出身将门,武艺不凡,但明显还缺少历练,如果能挺过这一关,说不定日后也能独当一面。 将那些杂七杂八的思绪赶走,钱渊开始仔细盘点计划可能出现的漏洞。 如果可以死守,钱渊绝不会冒险,可惜一切都被归有光毁了,真是老而不死是为贼啊。 白日上阵前的兴奋,手刃倭寇的刺激,战败的沮丧,彭叔惨死的悲伤,以及刚刚听那个松江秀才讲述计划后心生的希翼,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卢斌觉得有点不知所措。 缓缓走出院门,准备出县衙的时候,卢斌突然看见偏房里还亮着灯,他犹豫了会儿推门进去。 “郑先生,还没休息。” “卢把总。”郑若曾笑着起身,“伤口无碍吧” “已经包扎过了,只是小伤。”卢斌自幼除了习武也是要进私塾读书的,低头看看桌案上都是各式粮饷、兵器的账本,“先生辛苦了。” 郑若曾苦笑道“没什么辛苦的。” 看卢斌脸上浮现的敬佩神色,郑若曾脸上的苦意更浓了,“真的不辛苦,从大户人家抽调护卫、粮饷,给兵丁、乡勇、衙役分发,还要留部分作为后面的补充,诸般事情繁杂的很,我本以为要忙很长时间,但” “但钱公子只花了一个时辰就处理完了,在下刚刚核查了一遍,毫无纰漏。” 卢斌可是将门出身,向来知道这些事情说起来简单,但处理起来很是复杂,父亲账下七八个文书忙这些事,经常手忙脚乱处处出错难怪之前父亲说过,这松江秀才做师爷真是把好手 郑若曾遍游天下,见识极广,交游广阔,但还没见过这样的秀才,简直就是个怪物。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十八章 希望 萧显一向认为自己是与众不同的。 的确与众不同,东南沿海的倭寇头目基本上都清一色是海商出身,早期的许栋、李光头,后来的汪直、毛海峰、林碧川、叶宗满无不如此。 但萧显不是,他是军户出身,出自处州卫,多年前因为当街斗殴杀人入狱,恰巧倭寇来袭,他趁机遁逃到海上,这才成了个海盗。 自从沥港覆灭,萧显就有了来松江一带捞一把的念头,没办法,如今浙江有重兵把守,其他人还好说,那些狼土兵打起战来比那些脑子一根筋的倭人还不要命。 但萧显刚带着手下出海,就被俞大猷从后面撵上,一战下来被烧毁数艘船只,之后在川沙又被俞大猷击败。 萧显倒没什么不服气的念头,一来他是来求财而不是来攻城略地的,二来俞大猷名气太大,是公认的如今长江以南的明朝第一名将。 得,惹不起你,我躲得起你吧,于是萧显盯上了太仓。 先成功偷袭刘家港,后在路上设伏全歼太仓兵备道副使率领的太仓卫兵力,萧显觉得嘉定城已是囊中之物了。 但没想到,第一天战果还算不错,但第二天从早上打到傍晚,嘉定城抵抗力度越来越大,虽然一度冲上城头但很快就被赶了下来。 距离嘉定城数里之外的小村落里,萧显啃了口硬邦邦的馒头,心里琢磨要不要干脆退兵拉倒,松江有俞大猷,嘉兴府有卢镗,实在不行可以去通州嘛,那边虽然穷了点但兵力薄弱。 让萧显起意撤退是因为城内那支战力不凡的明军,虽然人数不多但装备精良,今日白天两次攻上城头都是被他们赶下来的。 萧显有点郁闷,怎么处处都是硬骨头啊 就在这时候,一个好消息传来。 “大哥,真的,据说是什么礼部尚书”手下人手叉腰唾沫横飞,眼中满是贪婪,“大官啊,到时候光是赎金” 倭寇为什么能在后来席卷半个江南,其中原因很多,但规模很大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大量不事生产的市井无赖以及破产的农民、渔民加入倭寇行列。 而倭寇内部并没有明显的归属、上下之分,势力的扩大很大程度上要看倭寇头目的名气。 于是,萧显心动了,如果能在嘉定城活捉或杀了那个礼部尚书,他的名气能直追汪直,到时候有的是纳头就拜的小弟。 萧显下定决心继续攻城,何况他还有个杀手锏没拿出来呢。 已经是倭寇攻城的第四天了,城头的乡勇、兵丁都很疲惫,但也都无怨言。 原因很简单,从第一天下午就实际上接手城防的钱渊和卢斌从没有下过城头,即使晚上也在城头过夜。 再加上丰厚的赏金,每日肉食不断的餐食,城内守军的士气还算旺盛。 钱渊倒是真想下去休息休息,无奈实在不放心,虽然他对古代战争并没有什么经验,也不懂什么兵法,但也明显发现卢斌排兵布阵的青涩。 前几天卢斌按照惯例将手下所有亲兵和乡勇混编后安排在城头、城门处,钱渊坚持抽调出了将近二十兵丁作为预备队。 结果,倭寇声东击西的冲上了不算特别高的城墙,要不是杨文带着钱家护卫和那二十兵丁堵上去,嘉定也就差不多完蛋了。 站在城头看着卢斌指挥明军击退倭寇又一波进攻,钱渊啧啧赞道“实战才能磨砺人啊。” 的确如此,短短三四天,卢斌的指挥开始从容起来,就是关键时刻还是有点愣头青,动不动就操着腰刀冲上去剁人。 当然了,如此规模的对战,卢斌是新手,对面的萧显也是新手,半斤八两。 这几天内,钱渊也认识到,自己并没有所谓的天赋,他对战阵中的漏洞、软肋都没有足够的敏感性,管理后勤和那些数字打交道才是他的长项。 倒是杨文有这方面的天赋,几天下来已经成了卢斌的副手。 不过这也合钱渊的心意,上阵拼死拼活真不是什么好享受,要知道在这时代,伤风感冒都可能一命呜呼。 而且对面倭寇手里的制式武器八成是从刘家港守军那弄来的,大部分武器都生了锈,第一天被生锈铁枪戳中胳膊的乡勇看起来伤不重,但现在已经不行了钱渊知道,八成是破伤风。 “差不多了,再继续下去人手不够了。”郑若曾小声提醒道“吴捕头那边也准备好了。” “恩,可以开始了。”钱渊深深吸了口气,突然苦笑道“郑先生,你说我们会死在这吗” 郑若曾抿抿嘴半响也没说话,倭寇实际上是没有将嘉定围死的,但到现在也没有任何援军的消息,只靠嘉定县本身,如果不行险只怕破城也就在这几天了。 突然,愤怒的嘶吼声在不远处响起,短时间内整片墙头的乡勇、明军都鼓噪起来。 钱渊探头看去,就在城下不远处,七八个倭寇将十几个百姓驱赶过来,乱刀之下,百姓们哭嚎着纷纷倒地。 郑若曾低低骂了句畜生,那些贼人虽是倭寇,但都是明人,并不是真正的倭人。 “不能出城”杨文紧紧攥着枪杆,阴着的脸上一片扭曲。 旁边的王家护院用力弯弓搭箭,但倭寇已经摸清楚他的射程,弓箭无力的在距离倭寇十来步的地方颓然坠落。 钱渊用力揉了揉鼻子,这是他极端愤怒时候的习惯性动作,但很快他的手停住了。 墙头上一片安静,只隐隐听见一阵磨牙声。 好像以前在哪里听说过类似的事情钱渊有点恍恍惚惚,好像是在前世的历史课上,或许是在某本战争回忆录里 被尖锐木棍挑起的那团东西还在微微蠕动,伴随着倭寇嚣张的狂笑声,很快很快,那团东西安静下来了 就在这一片安静中,一道狼烟在嘉定城中升起,烟中带着丝丝诡异的粉红色。 远远看着嘉定城的萧显满意的点点头,五天了,终于看到希望了。 用力揉着鼻子的钱渊冷漠的看了眼城外的倭寇,五天了,终于看到希望了。 ianuxiadedag0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十九章 不成功便成仁 沥港覆灭已经将近三个月了,虽然浙江沿海地区的宁波府、台州府再到嘉兴府处处烽火。 但自从浙江巡抚王忬调兵北上之后,从嘉兴府到松江府一带倭寇的活动范围受到了很大的遏制,俞大猷、卢镗两位名将的名声也扶摇直上。 但事实上,不管是卢镗还是俞大猷,对目前的形势判断都很悲观,他们只能率领重兵把守那些关键的要害之处来限制倭寇的行动,而很难直接对倭寇发起正面进攻。 换句话说,如今明军只能将倭寇从这儿驱赶到那儿,再从那儿驱赶到这儿,等倭寇抢够了才施施然离海。 唯一的好消息是,如今倭寇都是小股成队,基本上看不到大量倭寇聚集攻城略地的场景。 不过,位于桐庐的卢镗如今的心情很不好,一方面是盘踞在海盐县的一股倭寇似乎有了定居的念头,另一方面是因为自己那个不省心,也挺倒霉的幼子,本想着让他去结个善缘,没想到却碰到倭寇围城。 “大人,嘉定战报。”一把山羊胡子的幕僚进门递上一封书信,“五日前,明军出城击贼,三少爷亲手格杀四贼。” 卢镗精神一振,但迅速浏览一遍后,他失望的将书信扔下,“自作聪明,嘉定城小,死守即可,偏偏出城” 屋内一片沉默,片刻后卢镗咬着牙一捶桌案,“交代下去,不动。” 山羊胡一脸黯然,卢家长子文弱多病,次子纨绔成性,只有幼子卢斌可堪造就。 “或许俞总兵那边能调兵支援”山羊胡在寻找最后的可能性,“毕竟松江距离嘉定不远。” 卢镗摇摇头,他很清楚俞大猷的性子,这是个谋定战的角色,没有把握从不出战,如今在川沙和倭寇缠斗,怎么可能再去招惹其他倭寇。 但卢镗这次猜错了,俞大猷也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为什么后世对他的评价在卢镗之上。 俞大猷很清楚,这股倭寇攻嘉定对自己来说是好事,但如果攻下嘉定只要脑子没坏,他们就不会继续往西攻入有重兵把守的苏州,而通州还隔着长江呢。 都用不着那股倭寇来夹击自己,只要消息一传开,军心必定大乱,到时候场面不可收拾。 一旦松江有失,其他的不说,朝中有的是人来找自己麻烦,徐阶虽然在朝中苦苦支撑,但那只是相对于严嵩而言的。 不过川沙这边的倭寇实在难缠,要不是有俞大猷坐镇,又调来数百狼土兵,说不定都得被对方击破,所以他只派出了一支人数不多的援军。 “少爷,探哨回来了。”一个年岁不小的兵丁在地上粗略的画了个地图,“倭寇主要集中在嘉定西城门外,刚刚收兵,聚集在距离城门三四里外的村落。” 半年前才袭金山卫指挥同知的侯继高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抬头遥遥看着模模糊糊的嘉定城,“太仓卫、镇海卫基本已经没兵了,居然还能守得住,临行前听俞总兵说,卢参将的幼子也在城中” “大人,直接入城吗”老兵建议道“从东城门入城应该稳妥。” 在心里思索片刻,初出茅庐的侯继高拒绝了稳妥,而选择在距离嘉定七八里的村落扎营。 夜已经深了。 嘉定城陷入一片黑暗,但东西两个城门处的墙角下都有着大片的阴影。 西城门口。 抬头看看被乌云遮住的月亮,钱渊按耐住紧张伴随着兴奋的情绪,低声说“别急,时间还早着呢。” 吴捕头感觉两腿有点软,忍不住伸手扶住墙上的突起处,“钱公子” “老吴,说不定日后还有人给你立牌位日日上供呢。”钱渊貌似轻松的开了句玩笑,转头看向郑若曾,“郑先生,你看要不要派人出去盯着点” “夜里探查,这种人手卢把总那边应该有,他还在东城门口。”郑若曾犹豫道“如果一个不慎,说不定反而” 这时候,几日来因箭不虚发而闻名的王家护院站了出来,“我去。” “你” 王家护院傲然道“钱公子和郑先生听说过夜不收吗” 钱渊和郑若曾异口同声的诧异道“夜不收” 夜不收是明军中最精锐的角色,差不多相当于后世的侦察兵。 钱渊大喜道“那就拜托了。” 郑若曾嘴唇微启却没说话,他曾游历北方对此很熟悉,夜不收并不是所有明军都有的,它只存在于边军中,也就是说,这个王家护院很可能是个逃兵。 目送王家护院悄无声息的消失在浓浓夜色中,钱渊告辞前往另一个城门。 这次卢斌护送孙承恩是想结个善缘,所以巡抚衙门和卢镗都给其装备了不少好东西,兵器、盔甲样样精良,而且还配备了马匹。 钱渊摸了摸一头健马的马头,马儿打了个响鼻后低低嘶鸣,一旁的卢斌训斥几句后才安静下来。 在卢斌身后,这几日守城余下不到五十人的明军整齐肃立,每个人身边都有一匹高头大马,时不时从囊中掏出块豆饼递到马嘴边。 “怕吗” 听到突兀的提问,钱渊玩弄着小巧的马鞭,头也不抬的说“当然怕。” “呵呵,我也怕。”卢斌勉强笑了笑,脸上的青肿处在小小火把的照映下一动一动,“但人活一世,雁过留名” 钱渊不耐烦的打断道“当兵杀贼是你的本分,贸贸然出城导致守城兵力不足是你的过错,说点实话有那么难吗” 半响后,脸皮被撕下的卢斌苦笑着点头道“是,如果不是我,至少不用行此险招。” “如果今夜兵败,整个嘉定都沦为倭寇口中食。”钱渊将马鞭丢回给卢斌,“但如果今夜功成,卢家后继有人。” 又沉默片刻后,卢斌低声道“县衙那边我留了三匹马。” 这时候月亮悄悄钻出了云层,卢斌侧头看去,在洒下的月光的映射下,钱渊清冷而严峻的面庞上没有一丝表情。 “好。” 听到这个在预料之中的答案,卢斌有点失望,他拽过长枪,从怀中掏出磨刀石细细磨砂起来。 随着月亮再次钻入云层,嘉定城再次陷入黑暗。 侧耳听见响动,卢斌手一顿,“李叔” “没什么问题,畅通无阻,倭寇已经出动,都集中在西城门不远处。” “好。”卢斌神色变得坚毅起来,侧头看了眼钱渊。 “开城门。”钱渊低声吩咐。 低低的嘎吱声中,厚重的城门被两个乡勇缓缓拉开,前面的城门洞如黑洞般令人心悸。 “走。” 卢斌牵着马匹走在最前面,如今他心里什么都没想,只有一个念头。 不成功便成仁。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十章 莽张飞 虽然遭士绅抱怨,虽然遭后辈唾弃,虽然就连老友兼连襟都隐隐疏远了几分,但归有光并没有像胡县令、孙承恩那般躲在县衙里瑟瑟发抖等着命运的裁决。 回头看了眼,归有光不由自主的嘟囔了声,“那小子不会呆在东城门不过来了吧” 郑若曾无语的瞥了眼,钱家子从第一天接手开始所展现出的能力让他刮目相看,就连老友其实也很是佩服,只是嘴上不肯服软,不然也不会用这样的疑问语气。 用这样的语气只能说明,归有光并不认为钱渊会从东城门逃离嘉定城。 在郑若曾和归有光的心目中,这个松江秀才是个怪物,但也是个人才,更是勇于任事兼有气节的少年郎。 所以,在看到身披软甲,手持长枪的钱渊出现的时候,他们并不意外。 呃,其实这是个美妙的误会。 死后方知命重。 钱渊很惜命,但他也知道,有时候越怕死,死的越快,这一点他前世在刑警队就很了解了。 当然了,更重要的原因是,白天城外的那个孩子,让钱渊难以忘怀。 钱渊并不是个软心肠的人,也理解敌我双方,你死我活的立场,但虐杀,是一个正常现代人无法接受的,更不能被一个前刑警接受。 前世钱渊被领导从刑警队撵到宣传处去喝茶,就是因为在一次儿童绑架案中将案犯打成重伤犯了纪律。 所以,钱渊披上软甲,手持兵刃,他做好了准备。 “都准备好了” 轻描淡写的问话引得身旁一堆人的连声附和,毫无疑问,虽然他没有官身,只是个外地秀才,更是嘴上没毛的少年郎,但从第一日之后,他才是这座嘉定城的主心骨。 距离嘉定城西城门数百步的地方,萧显摸着下巴,不时来回走上几步,连续攻城已经五天了,如果今晚还拿不下,他准备带着兄弟们换个地方觅食了。 碰到个硬骨头,砸不碎,总不能就硬着脖子吞下去吧。 “大哥,你看” 寂静的夜里,侧耳细听,轻微的响动声传来,渺不可见的微弱火光在城门处一闪而过随即熄灭。 王家护院爬在城门口的地上,耳朵附在地面仔细听,过了会儿才回头低低喊了两声。 胡大是绍兴人,一家都是贼胚子出身,二十二三岁的年龄已经进过三次大牢了,最后一次是五年前在宁波府衙的大牢里,在那儿他碰到了萧显。 慢慢摸到城门口,胡大兴奋的舔舔嘴唇,回头招呼同伴,“城门开了。” 借着月光瞄了眼一手扶着城门的接应人,胡大认识这个家伙,这是金老大当年从金山卫带出来的心腹不过貌似胆子有点小,两条腿还在瑟瑟发抖。 透过城门洞看了眼,里面一片漆黑,胡大不再犹豫,让手下打出信号老大,得手了 城墙上,矮身躲在墙头下的钱渊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别急,别急,只有一次机会,别急,别急” 城外的萧显也在做同样的事,虽然已经抽出腰刀,但他另一只手往下摁,疑惑低声嘟囔“别急,别急,里面怎么什么声响都没有” 不得不说,钱渊这个穿越者如他自己所想的那样,他并没有什么军事上的天赋,考虑的也不够周到,城门都开了居然没有任何响动,这是不正常的。 如果没有意外,攻守双方将进行一次不痛不痒的接触,然后各安天命。 但是,不是每个人都有着钱渊和萧显这样的耐心。 就在萧显犹豫间,突然一声凄厉的尖嚎声从身后传来,随之而来的是沉闷的马蹄声,身穿银白色软甲的卢斌手扬长枪出现在倭寇的侧面,。 怒吼声,马嘶声,刀刃撞击声划破长空,五十人组成的明军小队第一时间如利箭一般犀利的刺入倭寇。 “早了,早了”郑若曾跳着脚在城头山大骂,“真是竖子不足与谋” 刚刚知晓全盘计划的归有光无助的靠在墙头,面色惨白,眼神涣散。 做出反应的只有钱渊。 “杨文,点火” 还在城门洞里的胡大已经发现身后的骚乱,也听见城门口处传来的响动,就在他还没决定是前进还是后退的时候,大片的火光突兀的出现在眼帘中。 被威逼利诱作为内应的盗匪连滚带爬的冲出城门洞,拼命的向两侧跑去,胡大怒吼一声,“撤,撤”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二十余匹战马嘶鸣着冲来,虽然因为没有人驾驭导致好几匹马或被绊倒,或转向,但还是有十多匹战马冲进了城门洞。 惨叫声、哀嚎声转瞬即逝,面对重达数百斤的战马冲击,又是在如此狭小的城门洞中,谁都无法避免被冲撞踩踏的命运。 还不仅仅如此,城门口附近的建筑早就被拆除,空地上出现了大量的骡子、驴马等大型牲畜。 虽然太仓濒临吴淞江水运发达,但码头处也是需要大量用以运输的牲畜的。 在大火的驱赶下,在被召集而来的车行伙计的指挥下,在噼里啪啦的爆竹声的恐惧下,牲畜们开始渐渐提速,沿着青石板冲向了城外。 郑若曾心若死灰的看着这一幕,在计划中,是需要内应将至少几十名倭寇引入城内才发动,几十匹战马的冲击再加上大量牲畜,到时候倭寇必定大乱,卢斌率队再从侧面出击,如果运气好的话就能一锤定音。 但是没想到,卢斌提前的发动让一切都毁了,虽然大部分牲畜沿着预定的道路冲出城外,虽然倭寇也已经大乱,但前后顺序的调换必定不能收到预定的效果。 “真是个莽张飞”郑若曾狠狠的骂了句,。 这是钱渊对卢斌的评价,很明显,并不仅仅是嘲笑卢斌长得太黑。 预定的计划没有起到什么效果,卢斌虽然冲阵勇猛,但效果也不大,倭寇虽然大乱但已经渐渐稳住了阵脚。 要知道这是江南,嘉定城外并不适合战马奔驰,这也是第一日卢斌出城没有携带战马的原因。 看着明军如坠入泥潭一样在倭寇群中辗转来回冲击,郑若曾忍不住问“怎么办” 侧头瞥了眼郑若曾,钱渊对这位布衣军事家也做出了评价,这是个好谋无断的书生,作为幕僚很出色,但必须依附在强有力人物的身边。 “怎么办当然是凉拌” 钱渊骂了句脏话,呸了一声,操起了靠在墙上的长枪,大踏步走下城墙。 城门下已经陷入一片混乱,乡勇、衙役们都在举足无措,吴捕头正大声嚷嚷让人关上城门。 “开门”面色狰狞的钱渊将长枪搭在吴捕头的肩膀上,“要么死在今晚,要么死在明日。” 居高临下的归有光听不清对话,但很快,处处可见的骚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平息下来,城门再次被推开。 在钱渊、杨文、张三、张家护院的身后,有着两股战战的捕快,有着犹犹豫豫的衙役,渐渐的,乡勇们也汇集而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十一章 意外怎么这么多 距离嘉定七里的小村落里。 虽然夜已经深了,但侯继高辗转反侧有点难以入眠,他心里有着恐惧,也有着兴奋。 侯家世袭金山卫指挥同知,侯继高承职后还没上过战场,恐惧是人与生俱来的情绪。 但侯家在松江名声不小,特别是在倭寇来袭的时候,不少华亭人都会将希望寄托在侯家身上。 远在永乐年间,倭寇进犯松江华亭,当时的金山卫指挥同知候端披挂上阵与倭寇激战数十回合,身上被射中的箭,如刺猬的毛一样密集,从东城门一路战到西城门,倭寇终大惧退兵,候端又率军追击大败倭寇,贼船也悉数被毁。 从那之后,侯家在松江名声大噪,正德年间,嘉靖初年,侯家也陆续出了好几位扬威战场,痛击倭寇的族人,侯继高不想丢了家族的颜面。 别丢人,别丢人侯继高努力告诫自己,终于沉沉睡去。 但窗外突然传来的声音打断了他可能的美梦,“少爷,少爷,嘉定火起” “什么”侯继高一跃而起冲出城门,用不着登高就能看见那片火光。 被惊醒的士卒纷纷涌来,却没有七嘴八舌的问话。 只有一两个教导侯继高的师傅低声说“少爷,退兵吗” “嘉定城破了” 金山卫和这个时代大部分卫所一样已经不堪大用,但也很符合这个时代的特征,这一百多士卒虽然名义上是军户,但实际上算是侯家的私兵,这也是家丁制度的雏形。 努力吞了口唾沫,侯继高有点紧张,他看看左右,现在没有人给自己下命令,现在没有人能帮助自己,一切都要靠自己 别丢人 你不是想重现先祖的荣耀吗 片刻后,侯继高做出了决定,“我们去嘉定” 看了眼站在两侧的师傅,侯继高高声说“如果嘉定城破,倭寇必定入城劫掠,到时候再撤也来得及。” “不错,倭寇为财而来,不会追击的。” 摸着黑整理兵器、马匹,一行人很快来到了嘉定城外,侯继高兴奋的看见,不远处的战场上,高吼声、叱骂声阵阵响起,很明显,嘉定守军还没败下阵来。 卢斌觉得自己很倒霉,非常非常倒霉。 在家里勤学苦练十余年正准备出山,结果一声霹雳父亲入狱了,终于熬到父亲出狱又升任浙西参将,自己又被打发出来给人做护卫。 普普通通的一次护卫之旅又碰到倭寇围城这种倒霉事,自己还被归有光那老头怂恿的出城迎敌以至于损兵折将。 这些也就都算了,但最惨的是刚才遭遇的一切。 牵着马摸到倭寇侧面不远处,卢斌和李叔小心翼翼的摸过去试图观察一二,结果刚摸到近处,一个手提裤裆的贼子突然从草丛里站起来 好吧,不得不承认,卢斌的运气倒霉到了极点。 长枪早已经被削断,骑在马上的卢斌手持腰刀奋力砍劈,脸上似乎有点热乎乎的,喉咙处像是着了火一般,拎着缰绳趋马转了个圈,身边还在马上的亲兵已经不多了,而四散开的倭寇似乎人数没少多少。 卢斌有点绝望,奋力格开刺过来的长枪,他在心里想,那个松江秀才应该骑着马从东城门出城了吧。 就在这时候,城门突然开了。 眼角余光瞥见这一幕的卢斌身子一僵,一根棍子猛地戳中他的胸膛,硬生生将其从马上顶了下来。 “少爷,少爷” 几个亲兵慌忙冲了过来。 虽然落马,但卢斌没有受伤,他随手在地上捞起一根长枪,单膝跪在地上定睛看去,城门处的火光历历在目。 在火光的映射下,他似乎看到了那个神色淡漠的松江少年郎。 似乎眼角有点湿润,卢斌手一撑长枪驻地猛地跃起。 “啊啊啊啊” 厉喝一声,卢斌侧身躲开刺来的棍棒,狠狠一枪将对面的倭寇钉在地上。 “撑住,援军来了,援军来了” 卢斌还没喊两句,发现城门处援军的倭寇一阵大乱,随即不远处响起了杂乱不一的高吼声。 “萧显已死” “萧显已死” 卢斌兴奋的一个箭步窜上了附近的战马,利索两枪将冲来的倭寇刺翻,举着长枪高呼道“萧显已死” 附近的明军也同时大呼,和倭寇侧面的呼声遥相呼应。 “咳咳”干咳几声,钱渊吸了口气,再次放声大呼,他不知道这种招数有什么效果,但做什么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 除了高声大呼之外,钱渊能做的只有一件事,手持长枪,不要逃跑,他甚至僵硬得不敢回头看,他真怕回头一看,乡勇们已经和第一日出城迎敌一样不战自溃。 “站在我身后就行。”王家护院看起来久经战阵,满不在乎的说“放心吧,再不济护送公子离开是没问题的。” 话音未落,倭寇侧面一片大乱,厉喝声、砍杀声传来,王家护院大喜道“杨兄弟得手了” 钱渊很确定自己没有指挥作战的天赋,所以在出城前他就将一切托付给了两个人,一个是曾经的边军“夜不收”王家护院,另一个是卢斌手下老兵也赞叹不已的杨文。 王家护院领着众人出城后就一直面向倭寇,而杨文带着小批人手偷偷从另一边绕到了倭寇左翼。 “萧显已死” “萧显已死” 倭寇中央的萧显被气得七窍生烟,偷不了城就算了,居然还被偷袭了把不,是两次,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本来已经稳住阵脚了,没想到城里居然敢出兵夹击,萧显恼火的举刀在空中狠狠挥舞了几下。 不过萧显咬着牙没吭声,他可不傻,如果自己大喊一声“萧显在此”,嘉定城内可是有个神箭手的 不得不说,钱渊两次冒险都选对了,第一次冒险出城让倭寇大为意外,最终卢斌成功撤回城中,第二次冒险出城再次让倭寇大为意外,一举扭转了战局。 虽然倭寇已经大乱,但最终胜负还是很难说的,毕竟出城的乡勇们难堪大用,杨文那边人手又太少。 但在这个关键时刻,出现了今夜无数意外之后的又一次意外。 “萧显已死”这句话真的蒙不了几个人,或许有几个倭寇半信半疑,但大部分人都是不信的。 不说钱渊和萧显两个当事人了,乡勇们不会信,明军不会信,卢斌都不会信拜托啊,三国演义的话本大街小巷都有。 但是距离战场不远处的侯继高信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十二章 萧显已死 厮杀正如火如荼,而嘉定城内却安静下来,因为有胆子出城的都已经出去了,剩下的大都是属鹌鹑的。 比如城墙上那个姓张的鹌鹑,作为县令佐官的县丞,他没有承担起重任,也没有放下身段如吴捕头那样做些实事,只一天到晚守在归有光的身边,似乎这位大儒能保证他的安全一样。 不过张县丞不仅仅是只鹌鹑,也像只踩在冰面上的猫,一边提心吊胆的看着城下的厮杀,一边尝试着让人去关上那扇大大开着的城门。 “不能关门”郑若曾气急败坏的厉喝一声。 一旁的归有光还没反应过来,一柄钢刀已经架在了张县丞的脖颈上。 张三咧着嘴冲着郑若曾笑了笑,“少爷出城前交代过了,如若有人关门,不能阻拦就格杀勿论。” 张县丞腿一软瘫倒在地上。 郑若曾捂着胸膛急促的喘了几口气,低声说“乡勇战力不强,出城也只能壮壮声势,一旦身后城门关上,必定四散溃逃,还好钱家子有所预备” 话说到一半,郑若曾突然发现归有光的手在不停颤抖。 “你看”归有光哑着嗓子指向城外,“那是什么” 月亮不知何时又偷偷的钻出云层,在皎洁的月光下,居高临下的郑若增睁大眼睛仔细看去,一团明显的黑影出现在倭寇的身后。 “是援军”郑若曾一拳捶在城墙上,大喜高声喝道“援军到了” 归有光不懂,但郑若曾是懂的。 大明南方马匹很少,战马更少,即使是如卢镗、俞大猷这样的高级将领麾下也找不出多少战马。 而那团渐渐显现出的黑影,最前面至少有十多匹正在加速的高头大马,哪个倭寇拿的出这么多战马,就算有也不会用在战场上而是应该卖掉赚钱。 夜风呼啸着从耳边挂过,倭寇后阵已经近在眼前,“萧显已死”的呼声就在耳边。 临近战阵,侯继高内心的紧张情绪早已不翼而飞,他微微曲起,身躯随着马匹的奔跑一起一伏,用力抓住手中的长枪。 十多匹战马的突袭彻底搅乱了倭寇的阵型,近百名手持长枪冲锋的明军终于让倭寇丧失了信心。 “金山卫援军已到” 侯继高高吼一声,手中长枪戳中一名倭寇的肩部,一时抽不出来,他咬着牙奋力一举,那名倭寇居然被高高挑起。 这一幕让倭寇彻底崩溃,萧显咧着嘴跳下前几日抢来的劣马,藏在群寇中准备跑路。 这回是彻底栽了,五天没攻下城,偷城反而被阴了把,现在金山卫的明军都赶到了,不过萧显虽然沮丧但有着卷土重来的信心。 但就在这时候,已经浑身是血的卢斌赶到近前,眼尖的他瞄见了偷偷摸摸的萧显。 “萧显”卢斌趋马赶上去,原本还有不少倭寇,但仅仅一瞬间之后,萧显身边已经空无一人。 “萧显” “萧显” 声嘶力竭的吼声让不远处的侯继高精神一振,放下手中长枪,就在马上弯弓搭箭。 “嗖” 矮着身子奔逃还在心里痛骂手下的萧显冷不丁小腿中箭,登时一跤跌倒。 冲来的卢斌奋力操起被砍断的长枪前端用力掷出,被磨刀石磨的雪亮的枪尖轻易的没入萧显的后背。 失望的侯继高瞄了眼对面那个青年将领,身上身下全是一片血迹,但在月光的照映下反衬出银色的光泽,这应该就是卢参将的幼子卢斌了吧,真不愧是将门虎子。 就在侯继高准备过去恭维两句的时候,卢斌跳下马,大踏步走向萧显,手里的腰刀又是一刀劈下,然后手揪着头发,钢刀旋颈绕了一圈。 初出茅庐的侯继高有点反胃 “萧显已死” 再次上马的卢斌趋马四处飞驰,嘶哑着嗓子高喝,这一次他手中的首级让他的话有了充足的说服力。 “真是个莽张飞”远远看着这一幕的钱渊无力的吐槽了句,手一松丢开长枪,一屁股坐在地上。 “这次钱公子不会再说虎父犬子了吧。”张家护院呵呵笑着蹲下来,“说实话,刚才我老张都准备挟着公子跑路了。” “还算不错,就是太莽了点。”钱渊用力抿了下嘴努力分泌出点唾沫,之前太紧张了,口干舌燥的紧,“老张,你也挺不错。” 张家护院不停曲起手指,刚才他连续放了几十箭,要不是他的神箭,乡勇们未必有勇气撑到现在。 好奇的打量着眼前的少年郎,虽然是个秀才,但似乎很平易近人,要知道如今文贵武贱,一个秀才称呼自己老张还真是少见。 虽然月亮还在头顶,但天色已经渐渐亮了起来,倭寇们或跪地求饶,或四散遁逃,不肯罢休的卢斌和侯继高带着明军围住一股数十人的倭寇。 接下来的战场打扫用不着钱渊操心,他索性坐在地上随意看着,不远处的马匹嘶鸣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马儿在一具尸首边来回绕圈,时不时嘶鸣几声,又时不时俯首。 钱渊偏过头不想再看,类似的事情将在后面七八年内不断上演。 但偏过头的钱渊又看见一支长枪戳在地上,一个乡勇用力拔出长枪,跪在地上,半响后才从地上背起一具尸首。 钱渊只能垂下头。 “少爷,统计出来了。”身上还裹着伤的杨文匆匆奔来,“出城的四十八骑战死三十二,乡勇、衙役战死二十八我们的人,战死五人。” 钱渊没有说话,只苦涩的笑了笑。 急促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钱渊懒得回头去看,只盯着自己还在颤抖的双手,前世自己是在刑警队,又不是在特种部队,这种场面难免紧张。 “咳咳。” 听见张家护院的咳嗽声,钱渊这才转头看去,站在最前面的是归有光,其后是张县丞、柳典吏、吴捕头,笑吟吟的郑若曾站在末尾处。 手撑了下地面,钱渊在杨文、张三的搀扶下起身。 还没等钱渊说什么,板着脸的归有光整理仪容,作揖行礼,“此次遭倭寇围城,嘉定县上下谢过钱公子。” 还有点腿软的张县丞在行礼,守在城门口的柳典吏脸色苍白但也在行礼,一同出城的吴捕头个子太矮,这一礼都快触到地面了。 满足感在钱渊心里滋生,这种情绪迅速占据了全身,但他立即醒转过来。 钱渊勉强整理了下衣着,长鞠回礼,“为人为己,敢不竭尽全力。”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十三章 世之良臣 嘉兴府桐庐县。 最近心情一直不好的卢镗正喜笑颜开,这对于一向律己的他来说是很难见的。 “七月二十七,倭寇连续攻城五日,与城下虐杀百姓,城内众情汹汹,当夜丑时三刻,倭寇偷城,明军由东城门出城绕行,从侧面凿穿倭寇阵容” 山羊胡幕僚笑着恭维道“斩首一百三十余,俘虏七十余,又亲手斩杀倭寇头目萧显,这是大胜啊” 捋须的卢镗有一种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心理,要知道即使是自己和俞大猷,在今年除了沥港一战之外也没有如此辉煌的战绩。 比如至今还在川沙和倭寇磨洋工的俞大猷,至今报到巡抚衙门的战绩是俘虏七人,杀敌二十三人 山羊胡低头看了眼战报,“嗯那个松江秀才也在嘉定就是那个和巡抚衙门” “我知道,斌儿在信里提到了。”卢镗啧啧两声,儿子在信里将那个钱家子赞得天上没有地上无双,不过如果说的是实情,自己算是欠了那个钱家子一个不小的人情了。 “不过这一战”山羊胡是卢镗的私人幕僚,和那些亲兵也都是旧识,不禁伤感道“战损颇多,处州卫已经挑不出多少能用的了。” 的确如此,这是一场大胜,但也是一场惨胜。 不说其他的,五日守城加上两次出城迎敌,随卢斌而来的七十八名亲兵战死五十六人,幸存者人人负伤,其中还有几人重伤致残。 乡勇、衙役、大户的护院战死一百五十余人,城中处处可见孝服,县衙几乎被一扫而空。 城内共计拆毁七十余间房屋,遗失、被砍杀了近百大型牲畜。 当然了,对嘉定这样的小城来说,损失很大,但也有不少收获,至少被击杀、俘虏的倭寇身上搜出了大量银两财物,再加上之前城内大户捐赠,重新出山的胡县令显得精神抖擞。 不过,胡县令很快就失望了,他发现原本对自己恭恭敬敬的那些下属都变了个样,别说下面的捕头、衙役,各房的书吏文员,就是县丞、典吏都对自己不理不睬。 很快,胡县令发现自己不仅仅是失望,而应该是绝望。 名望极高的归有光,城内几家在苏州府颇有人脉的士绅,甚至是胡县令的恩师孙承恩,毫无例外的都极度排斥这个毫无作为的县令。 这是理所应当的,就连冷静下来的县令本人都能接受这一点,对他来说,能逃得一命已是难得。 不过这对于钱渊来说不是什么好事,因为胡县令已经起了辞官归乡的念头,鬼知道哪天又有倭寇来袭,虽然说千里为官只为财,但小命更为珍贵。 所以在胡县令麻事不管的情况下,钱渊在归有光、张县丞以及县主簿的请求下帮忙处理战事之后的那一大堆麻烦,不过他也拉上了郑若曾来当苦力。 对于明朝人来说,或许很麻烦,但对于前世下海经商自个儿当老板的钱渊来说,难度并不大,更何况此战之后,上到县丞,下到衙役,乃至百姓,无不对其俯首帖耳。 一天的忙碌之后,郑若曾溜达到归有光临时居所,两个人既是老友又是连襟,用不着通报就长驱直入进了书房。 坐在桌前的归有光正持笔沉思,转头笑道“县衙那边处理完了” 郑若曾嘴角抽了抽,他自认为算是见识广博了,但很明显远远比不上那位松江秀才。 其实这是很正常的,古代对于这种事务的要求远不能和后世相提并论,无论是组织能力,物资调配,财务管理等各个方面,前世曾经独当一面的钱渊在这个时代都算得上独树一帜。 虽然郑若曾这几日也很忙碌,但其中有很多环节都不大看得懂,不过他也敏锐的发现,那位少年郎有一套独有的处理政务的思路,而且效果很好。 敷衍几句后,郑若曾看了眼桌案,问“昨日你说要写一篇关于这次倭寇围城的文章” “恩,嘉定县倭寇始末书。”归有光叹了口气。 郑若曾低头吟诵道“愚忝与守城,与贼来去之日相始终,目睹惨毒,所不忍言” 归有光沉吟片刻后问“你觉得钱家子如何” 郑若曾脱口而出,“如能顺利中进士,当是世之良臣。” “伯鲁,这样的评价,会不会太过夸张” “绝不夸张。”郑若曾捋须摇头,“我此生所见,唯双江公可堪比拟。” 归有光吃了一惊,双江公就是聂豹,曾任华亭知县、苏州知府,如今官至大司马,他在苏松一带名气极响。 聂豹虽然在后世名声不大,甚至很多人对其的印象只有徐阶老师,但他在嘉靖年间名望极高。 为官清廉如水,一身正气,同时刚正廉明,不畏豪强,更是文武双全,聂豹早就被世人认为必定是名垂青史的人物。 将聂豹和钱渊相提并论,这是个极高的评价。 归有光笑着点点头,持笔蘸墨,在文后写下一段话。 “当是时,官兵败退,乡勇溃散,官民哄然,众人束手,幸有松江华亭生员钱渊,呼其左右,出城击贼” 郑若曾赞道“有震川先生金口一赞,钱家子大名立能遍传大江南北。” “说不定他还不领情呢”归有光依旧嘴硬的很。 呃,钱渊还真未必会领这个情呢。 后来发生的一切都和这篇嘉定县倭寇始末书有极深的关系,当这篇文章散播开后,钱渊的名声扶摇直上,但也将他牵扯入一些他不想参与的事中。 不过,即使没有这篇文章,钱渊在南直隶、浙江的高官中也算是挂了号的。 其他人不说,这个消息传到杭州的巡抚衙门的时候,王忬和幸时先是一惊,随即大喜。 “钱家子真是大人的福星啊”幸时笑道“京中来信,如果这时候有胜绩,大人升迁就容易多了。” 在如此紧要关头送上一场大胜,毫无疑问,王忬逃离火山口的希望大增,而且不仅仅如此,朝中兵部右侍郎刚好出缺,王忬补上的可能性不小。 ianuxiadedag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十四章 礼物 要显出娇嫩的鲜花,往往需要绿叶的衬托。 但绿叶并不仅仅只是衬托物,没有它的存在,试问鲜花如何能绽放呢 同样的道理,那些名垂青史或试图名垂青史的大人物们也需要绿叶,这片土地上千百年的历史也证明了这一点,如若没有同心协力的人才聚拢在身边,不管想做什么总是很难的。 所以,张居正才会对钱渊另眼相看。 在张居正看来,自己注定是要做大事的,他需要助手。 这个道理钱渊也很懂,前有刘邦身边的沛县群雄,萧何、樊哙、曹参都是英杰,后有跟随朱元璋的徐达、郭英这些幼年玩伴。 就算日后那支戚家军也逃不过这个套路,大量戚家子弟和兵样子构成了那支军队的骨架。 但钱渊没有这样的想法,他无意成为别人的助手。 不过在郑若曾看来,被自己评价为“世之良臣”的钱渊注定日后是要做大事的,他需要助手。 所以,在钱渊将一切事务处理完,准备离开嘉定的时候,郑若曾找上门来了。 “郑先生的意思”钱渊的腮帮子都在一鼓一鼓,你投入我门下,以后胡宗宪怎么办 但很快,钱渊脸红了,他太高估自己,人家可没看上你,也是,在这个时代,读书人没中进士就注定无法成为藤蔓依附的大树,反而只能成为依附大树的藤蔓。 “你说的是那个王家护院”不过钱渊立即感兴趣起来,后面七八年内东南都不会太平,有这样一个武艺高超,还有一手好箭法的护院,是能派上大用场的。 “逃兵” “无所谓” 钱渊拍着胸脯保证道“晚辈惜命的很,怕死,这辈子怕都不会去边塞。” 你的确惜命,但未必怕死郑若曾笑了笑。 但是接下来,钱渊目瞪口呆的看着冲自己拱手行礼的王家护院,“每年八十两银子” 王家护院黝黑的脸上有几丝红晕,他微微低头,“而且要预支两年” “那你拿了钱就跑”一旁的李四忍不住看了眼杨文,“这里可没人拦得住你” 杨文翻了个白眼但也没吭声,自己的确打不过 长长的叹息声响起,郑若曾神色肃穆,低声问“钱公子可曾听说过当年的三边总制曾铣” “什么”钱渊强自压抑心里的震动,“就是和夏贵溪一起” “不错。”郑若曾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哀伤,“曾公嘉靖八年进士,于嘉靖十八年巡抚山西,几度败俺答于塞外,后进三边总制,在下嘉靖十七年会试落榜后游历边疆与曾公结识,幸而结友。” “后面的用不着多说了”郑若曾沉默片刻后才继续说“结交近侍论斩,妻儿流放二千里,参将李珍冤死狱中,首辅夏贵溪遭弃市。” 钱渊亲自提壶斟茶,小心翼翼的问“之后呢” “袁公本为百年计,晁错翻罹七国危。”郑若曾已是泪光连连,“天下闻而冤之,何人不知曾公之冤” 钱渊也叹息一声,这件事的始末他前世就曾在书上看到过,这一世也曾听人提起过。 曾铣原是浙江台州人,后落户南直隶扬州,所以浙江和南直隶的士子都对曾铣很熟悉,他们有着一致的认知,夏贵溪那不好说,和严嵩斗来斗去,几上几下,但毫无疑问,曾铣是被冤杀的。 事实上,曾铣被冤杀后,边塞陷入一片混乱,没了对手的俺答才制造了那次令嘉靖丢尽了脸的“庚戌之乱”。 钱渊的视线落到面无表情的王家护院身上,这个人和曾铣有何渊源 “曾公被斩,妻儿流放汉中,幸有旧属王环护送。”郑若曾轻声解释道“一路上此人白日护送,夜宿旷野,千里不懈,后定居汉中为护卫,曾公可谓识人。” “小人王三,当年是大人身边亲卫,后逃至太仓,当年曾家被抄,家无余财。” “但如今老夫人和几位少爷日子过得极苦,王兄也难以为继。”王家护院单膝跪地,“小人愿将此身交付公子,只愿” “不用说了。”钱渊俯身用力拽着胳膊想把对方拉起来,“此事钱某一力承当” 虽然当年曾铣是遭严嵩陷害而被冤杀,更是嘉靖皇帝御笔钦点,但钱渊不认为自己相助曾家妻儿会遭到报复。 当年严嵩动手的目标主要是针对夏言,而嘉靖皇帝如今应该只顾着修道炼丹,前些日子幸时还提起过,皇帝已经好些年没问起那句话了“杨用修尚在否” 用理智去判断,钱渊知道这是一次风险不大,但日后很可能成为自己资历,美化自己人格的美谈。 但定下心神的钱渊心里有复杂的感触,他知道,在一口应下之前,自己并没有用理智去判断这次交易是否有利,风险有多大 似乎那句“一力承当”是自己脱口而出。 钱渊苦笑着在心里嘲讽自己,前世下海十余年,本以为那点年轻时的热血已悄然泯灭,但没想到只是藏在内心最深处。 不自觉的摸了摸胸膛处,钱渊转身道“曾公可为识士,托付得人,王环千里护送可称义士,你心念旧主亦可称义,以后你就改名为王义吧。” “是。”王义低头应是。 “回松江后,我会托付去北边的商队将银两带给曾老夫人。”钱渊转头交代,“好了,嘉定事毕,明日启程,我们回家。” 胡知县已经挂冠归乡,苏州知府下令张县丞代理县令之职,战后各种事务钱渊已经处理的差不多,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 八月中旬,钱渊一行人随孙承恩启程归乡,西城门口外相送的人络绎不绝。 原本孙克弘还以为是为父亲送行的,但越看越不对,除了县丞、典吏、士绅之外,那些衙役捕快,还有脸熟的乡勇,甚至原本因为房屋被强拆的百姓都来了。 钱渊看看杨文、张三等人手捧着各式各样的赠礼,回首望去,心里感慨不已,最终什么都没说,只长揖行礼。 人群中的郑若曾眯着眼盯着这个少年郎,在心里揣测对方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的登上舞台。 视线在空中交错,郑若曾冲着王义微微点头示意,不久前得到王环消息的王义准备在倭寇被剿灭之后赶赴汉中,是他劝其留下并投入钱渊门下。 这是郑若曾送给钱渊的一份礼物,虽然没有出仕,但他对朝政有着自己的认知,无论如何,今上已在位三十多年,而严嵩已经老迈不堪,想必曾公雪冤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到那时候,至今愤恨不已的王义能了却心愿,应该已经登上舞台的钱家子更会得到莫大的声望。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十五章 归乡 顺着吴淞江直抵松江重镇陶宅镇,然后换乘马车,当天下午一行人就抵达华亭。 卢斌并没有继续他的护送任务,金山卫指挥同知侯继高接手,将孙承恩、钱渊等人一直送进城内。 匆匆拜别众人,钱渊不自觉的加快了脚步,一路快行到状元巷口,他猛然惊醒。 前世的自己每每离家之前总会心情激荡,每每回家的那刻总觉得又走进围城。 但如今的自己或许是受了前身的影响,钱渊有着急切见到家人的情绪,母亲妹妹的身影经常浮现在脑海中。 放慢了脚步后又再次加快了速度,钱渊在心里哑然失笑,这总不是什么坏事。 在这个陌生的时代,有了牵挂,才有家的感觉,否则为了安全,钱渊早可以一个人跑到秦淮河上去逍遥自在了,反正倭寇攻不进南京城。 疾行的钱渊并没有发现,巷子里不时碰到的路人都用一种惊奇的目光打量着他。 显然,钱渊在杭州的所作所为早就传到了松江。 视线落在那扇关着的门上,还没等李四上前,恰巧里面有人推门出来。 “叔母。”钱渊恭敬行了一礼,几次家信中母亲都提到叔母隔三差五就上门陪伴。 被门口携刀持剑的护院吓了一大跳后,陆氏才听见熟悉的声音,惊喜一把抓住钱渊的胳膊,“渊哥儿,你终于回来了,可担心死我们了” 没等钱渊回话,里面就传来了尖锐但并不刺耳的叫声,“渊儿回来了” 钱渊赶紧迈过门槛扶住母亲,“儿子不孝,让母亲担心了。” 母亲谭氏也就四十多岁,但看起来像个行将就木的老妇,干涸的眼睛迅速湿润起来。 “孝有大小之分,渊哥儿赴杭州为父兄雪仇,这是大孝。”陆氏笑着劝道“如今渊哥儿之名已经遍传浙江、南直隶,人人都道华亭钱氏再出英杰。” 谭氏出身宜黄谭氏,虽是书香门第,但自幼没有读书,见识不广,听了这话立即擦着眼睛,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对她来说,儿子平安回家,而且还博得偌大名声,这就是最大的喜事,她自然不会想到,钱渊孤身在浙江多方势力中辗转腾挪,花了多少心思,冒了什么样的风险。 “小妹。”钱渊看向一旁脸上尚有泪痕的半大女孩,温和笑了笑,“这半年辛苦你了,哥哥带了好东西,待会儿好好犒赏你。” 才十岁的女孩虽然心情激动,但仍然端谨守礼的屈膝一礼,“哥哥回来就好。” 钱渊微微皱眉,离家前小妹性情跳脱的很,怎么如今这么拘谨。 不过刚刚到家,钱渊没把这些小事放在心上,转身走到门外,招手道“这几日和在杭州一样,食宿都在一起,李四你来安排,张三你去找个商行。” “这次赴杭州一行,为先父先兄复仇,若无诸位相助必然无望,钱某在此相谢。”钱渊拱手行了一礼,“不管诸位归家还是留下,钱家都重金相赠。” 台阶下众人都有些动容,在这个时代,读书人的地位之高是后世难以想象的,有功名的士子更是高高在上。 这些人大部分都是打行出身,干的的就是卖命赚钱的活,哪里经历过这种场面。 “不敢当少爷谢礼。”张三回头看了眼众人,才继续说“大家都商量过了,如今世道多艰,以后就跟着少爷,好歹落个家里安稳。” 除了李四这个书童,以及已经投入钱渊门下的杨文、王义,剩下众人齐齐单膝跪地,“请少爷收留。” 钱渊微微点头,略略加重语气道“入我门下,就要守我的规矩,你们都是知道我脾气的。” 看众人都不吭声,钱渊点点张三,“你是本地人,就在附近租凭或买下几栋宅院,另外此次在嘉定” 顿了顿,钱渊继续说“每家三十两纹银,我明日亲往拜祭。” 虽然此次路上被金老大劫道,但钱渊反手抢了个底朝天,后来嘉定城中大户的赠礼大都价值不菲,如今钱渊有的是钱。 在一旁默默看着这一幕的王义有着独特的感慨,在嘉定城中,钱家的这些护院无不唯钱渊之命是从,无论是冲阵杀敌,还是和卢家亲兵对峙,甚至张三还敢将钢刀放在一个八品县丞的脖颈上。 嘉定城中的钱渊权威极重,对手下管束也极为严厉,如今归乡,重金相赠,抚恤亡者,尽显怀柔手段。 王义心里如此想,这位松江秀才恩威并重,真如郑若曾所评价的那样,很像当年的曾公,说不定日后他真的能洗清曾公身上的冤屈。 众人就在台阶下磕了个头算是投入钱渊门下,这半年他们从华亭到杭州,再到宁波,后又在嘉定遇上一场大战,只要脑袋没进水的都知道,面前这位钱家少爷日后前途无量。 虽然早就从夫君信中知晓侄儿有不小的变化,但陆氏还是有点难以置信。 面前这个尚未蓄须的侄儿站在台阶上,举手抬足间气势非凡,台阶下腰间佩刀,手中持枪甚至身上披甲的悍勇汉子对其俯首帖耳。 看着张三领着众护院离去的身影,钱渊嘴角露出一丝笑容,经历嘉定一战,他们已经隐隐有了精锐军人的雏形。 甚至在钱渊刻意的引导下,这些人在日常走路的时候都自觉的排成队列,这一幕曾经让金山卫指挥同知侯继高大为佩服。 但接下来,钱渊有点头痛。 在一阵愕然之后,谭氏开始了不停歇的追问。 “为什么这么迟才回来” “不是四月就判决了吗” “在嘉定城出了什么事” “又要抚恤,谁死了” 将母亲扶进屋里,钱渊倒了杯茶一饮而尽,摸了摸小妹的发髻,轻描淡写的说“那张四维之前还做了大案,这次牵连出来,所以等到他被押送去南京我才启程。” 陆氏默不作声,她消息还算灵通,知道张四维还没到南京就暴毙而亡。 “之后在嘉定城碰到一小股倭寇作乱,所以在城里等了几天,倭寇退了后再上路。”钱渊尽量将事情往小里说,“放心吧母亲,在嘉定城碰到了毅斋公,有官兵护送,安全的很。” 陆氏再也忍不住了,“渊哥儿,你说的轻巧,毅斋公被困嘉定城,别说华亭,就是苏州府都被惊动了” “咳咳。”钱渊用力咳嗽两声,向陆氏使了个眼色,笑道“反正和我没什么关系。” 陆氏用惊奇的眼神打量着钱渊,以前这侄儿每逢类似的事情都会大肆宣传,唯恐他人不知,没想到现在却正好反过来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十六章 总结报告 夫君、长子都惨死外地,幼子又远赴杭州,这半年来谭氏从未出过门,消息渠道除了钱渊偶尔寄来的家信之外,只有妯娌陆氏。 陆氏拦住了侄儿被困嘉定种种坏消息,但这次再也阻拦不住了,第二天族内就有长辈上门,细细讲述钱渊在杭州搅动的风云,讲述倭寇攻太仓嘉定的凶险。 松江钱氏迁居至此已经百余年,已是根深蒂固,族内出仕者虽然不多,但姻亲关系盘根错节,知晓这些并不困难。 至于为什么直到钱渊回到华亭他们才上门,一方面是钱渊这一支和族中关系比较单薄,另一方面就要问孙承恩了。 前礼部尚书兼掌詹事府的孙承恩致仕归乡,上门拜访的人自然很多,言谈中往往会说到其被困嘉定的那段。 于是,每到此时,孙承恩总会让儿子孙克弘拿出手抄的那篇文章,嘉定县倭寇始末书。 归有光这个犟老头虽然嘴巴硬的很,但心肠却不坏,在文中赞赏华亭钱渊智勇双全,兼有气节。 原本钱渊就在华亭因少年才子而小有名气,当然了,他尖酸刻薄肖其曾祖鹤滩公的那一面名气也不小。 数月前,钱渊在杭州名声大噪,传回松江后已经给他增添了几分传奇色彩。 如今这篇嘉定县倭寇始末书一出,有大儒归有光,前礼部尚书孙承恩为其背书,钱渊的名声登时扶摇直上,被誉为松江这一代最有前途的年轻士子。 不过钱渊对此很是烦恼,这个时代有身份等同的士子来访,会客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有太多太多的讲究,光是喝杯茶,茶叶的产地名气,茶杯的质地,茶水的来源,烹茶的火候 坐下来先要叙身份,然后是过院试的年份,之后还要叙岁数、姻亲、师门,而这年头的士子说起话来往往是七拐八绕,光是称呼就有字、号、籍贯等等不同的称谓,而且很多人的号都不止一两个。 真的像归有光那句气话,钱渊真心不感激他 这么热的的天气,特么老子在家里就想泡一大缸茶,想什么时候喝就什么时候喝 将一位慕名来访的秀才送出门,钱渊叹息着回到书房,端起大碗喝了口茶,铺开一张纸,一边在心里盘算,一边拿起砚滴往叔母送的歙砚里倒了几滴水,慢慢磨起墨来。 钱渊有个好习惯,在一件事开始的时候,他会做一份详尽的计划书,在一件事结束的时候,他会进行一次全面的总结。 这个好习惯来自于钱渊前世下海经商的过程中,规定公司每个人都得写每周工作总结和下周工作进度,但一个愣头青将矛头指向了老板钱渊。 虽然将那个愣头青赶出了公司,但钱渊开始了这个习惯,比如半年多前赴杭州一行,启程前他就做了齐备的计划书,首要目标,次要目标等等。 杭州一行,最重要的目标已经达成,父兄九泉之下也可瞑目,搭建商业网络赚钱的目标很难说有没有达成。 钱渊很清楚那份秘方的价值,哪里敢一个人独吞,他通过王忬和太仓王家搭上了线,虽然对方说是五五分成,但最后能到手多少是很难说的。 不过钱渊如今手头不缺银子,再说杭州宅院里还留了大批银两。 退一步说,如果太仓王家要翻脸,钱渊也并不畏惧。 他还没有能力影响历史的惯性,严嵩不顾朝野上下的非议坚持杀了王忬,绝不是一副真假不明的清明上河图所导致的,到那时候钱渊绝不吝于往井里扔几块石头。 说起来,除了为父兄复仇之外,钱渊这次最大的收获可能是人脉了,能结交到张居正、孙季泉、王世贞这样的人物对他来说是非常难得的。 当然在钱渊看来,郑若曾的价值并不在孙季泉、王世贞之下。 钱渊从没有想过在这场席卷大半个江南的抗倭一战中出人头地,自己最切实可行的路还是走科举这条路,虽然自己并没有建功立业的心思,但这些人脉还是很重要的。 提笔在纸上陆续写下“复仇、财用、人脉”六个字,钱渊隔了几行又写下“科举”两个字。 虽然自己继承了前身的学识,而且八股文重视逻辑,讲究规则也很符合钱渊这个穿越者的思维模式,但顺利登科还是很难很难的。 钱渊在心里琢磨,穿越而来装了一段时间的病,之后的心思都放在复仇上,还没正式下笔写过时文呢,也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水准这应该是自己后面一段时间的重点。 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件事需要解决。 “哥哥,喝杯茶吧。”小妹端着茶盘走进书房,茶盘上放着一只精瓷茶盏,“用的是松萝茶,可惜配的是吴淞江水。” 钱渊别扭的捏着小巧精致的茶盏,笑道“吴淞江水名气不大,但也被茶圣陆羽评为天下前二十。” 小妹皱皱鼻子,“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可惜松江少山,也没出名的山泉水。” 钱渊忍不住伸手捏捏妹妹的鼻子。 “哥哥”小妹气得跺脚,张口就要咬,突然又闭上嘴巴做淑女状。 这半年来,谭氏和长媳多数时间都病着,陆氏干脆将小妹接过去亲自照顾,从仪表形态到言谈举止都管束极严,据说都已经教到读女论语了。 “在家里无妨。”钱渊笑着捏捏妹妹的腮帮子,将手塞进她嘴里,“昨天送到你房里的那些,可喜欢” “喜欢喜欢”小妹喜笑颜开,突然张口盯着书桌上的大碗,探头看看忍不住笑道“哥哥,你也太” “杭州城,大家都是这么喝茶的。”钱渊摆摆手,“你懂什么” “哼”小妹不服气反驳道“我只知道,人家梁山好汉是用这种大碗喝酒,再说你也不是喝酒” 钱渊揉揉妹妹的发髻,换了个话题,“小妹,如果咱们迁居到杭州去,你愿不愿意” “别弄乱了,很麻烦的。”小妹恼火的护着头,突然听到这话一偏头,“去杭州” “是啊,杭州好玩的可多了,你今年也十岁了,都没什么首饰,杭州城首饰花样可多了。” 小妹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了转,“还在孝期呢,我不能用首饰。” 钱渊犹豫了下,低声问“如果你说母亲会同意吗” “不晓得”小妹拖着长长的调子,“哥哥,为什么要去杭州华亭不好吗” “杭州我和母亲什么人都不认识。” “而且叔母肯定不同意的。” “族里长辈更不会同意,田地怎么办” 钱渊沉默半响,提笔在纸上写下“迁居”两字,在他的计划中,自己一家和叔母一家都会迁居到杭州,以避免可能的厄运。 虽然记得不是特别清楚,但钱渊依稀有印象,徐海掀起的那几场大战都发生在松江府、苏州府,虽然目前俞大猷镇守川沙,但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 还没和母亲、叔母提到这个话题,但仅仅和小妹几句闲聊,钱渊已经感觉到了重重阻力。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十七章 拒绝的理由 现代社会中搬家虽然麻烦,但如果有必要,并不难做出决定,如钱渊这样年纪不算太大的人更是如此。 钱渊初到上海时因为限购无法购房,只能租房,曾经在一年内换了三次,不过对于他来说,整理一下打包交给搬家公司就行了,顶多回头布置的时候要费些功夫。 所以钱渊很难想象古人对于迁居的态度,他们有太多要考虑的东西,而不仅仅是生活习惯、购房费用。 在钱渊的印象中,母亲谭氏是个性情柔弱,没有主见的女人,而且很标准的执行那套准则,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但在这件事上,谭氏难得的表现出强硬的态度,无论钱渊拿什么理由出来都摇头。 总不能把刀架在家人脖子上逼他们搬家吧苦恼的钱渊试图曲线救国,自己的话听不下去,但叔母陆氏的话总听得下去吧,何况叔母也在迁居计划名单内。 找了几件不错的绸缎,又拎了点从杭州带回来的龙井,钱渊带着李四出门。 虽然已经分家,但两家关系亲密来往频繁,而陆氏因为无子将钱渊视若亲儿,所以钱渊进门后仆役丫鬟的问好声就不绝于耳。 好人做好事不稀奇,而坏人做好事却能博得好评,甚至得个“浪子回头金不换”的赞誉。 所以之前的钱渊尖酸刻薄,性情古怪而且还睚眦必报,而如今摇身一变,脸上挂着似乎从来都不会消逝的笑意,这为他博得“温润如玉”的美誉。 听到“温润如玉”这个词汇从陆氏贴身丫鬟嘴里说出,脸皮厚的钱渊还撑得住,他身后的李四嘴角抽搐他觉得少爷的性情没有发生本质的变化。 这一点九泉之下的金家父子、张四维,以及被怼得直跳脚的归有光都能证明。 “渊哥儿来了。”陆氏招招手,不见外的看着绸缎笑道“这么亮的颜色,我哪里能穿。” “宝蓝色,挺适合的嘛。”钱渊将绸缎和茶包递给一旁的丫鬟,“今年的明前龙井,很是花了点心思才弄到的。” “自己留着喝或者待客嘛,何必拿过来。” “嗨,侄儿还是喝惯了松萝茶。” “好好好,等下再带一些回去。”陆氏圆脸上满是笑意,迫不及待的说“原以为你只是被困在嘉定,这几日听说昆山大儒震川公在文章里对你大为赞赏,但直到昨天才听芷儿提起详情” 钱芷是陆氏唯一的女儿,前年嫁给了孙承恩的侄儿,所以对内情知晓的比较多,昨日回娘家兴致勃勃的和母亲陆氏聊起。 陆氏啧啧赞道“难怪啊,你带来的那些护院,持枪佩刀,个个凶神恶煞,简直就像是从梁山上下来的。” 这什么比喻啊,钱渊也是无语,“如今东南沿海一带,倭寇四起,家里多些护院是好事。” “不过听说你亲自出城,渊哥儿,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陆氏收起笑脸,“这一辈就你一个男丁,如果出了事,你让长辈怎么办” “是侄儿莽撞了。”钱渊叹了口气,“但也是被迫无奈。” “是莽撞了。”陆氏端起茶盏抿了口茶,“不过能得震川公一赞,也算有些收获,据说这几日家里访客不少” 钱渊耐着性子陪叔母聊了一阵才说起正事,没想到陆氏对此的态度大出其预料之外。 “为什么要迁居杭州”陆氏轻描淡写的说“是为了倭寇侵袭川沙吗” 看侄儿点头,陆氏笑道“大明开国之初就有了倭寇,当年金山卫就为此而设,这百多年来倭寇就没断绝过,渊哥儿你也太谨慎了。” 钱渊按捺住心里的烦躁,详加解释道“但这次和之前的倭乱是不同的” “都是宁波、绍兴的海商闹腾出来的,我懂。”陆氏摇摇手中的团扇,“这和松江有什么关系” 钱渊的脸色有点难看,虽然没说话,但反对之意溢于言表。 和谭氏不同的是,陆氏对如今大变的侄儿多了些了解,起身亲自将果盘放到钱渊身边的案子上,轻声问“就算倭乱闹得很大,华亭必然无恙。” 钱渊眯着眼问“为什么” “徐华亭如果连乡梓之地都保不住,哪里还有颜面立于朝堂之上” 钱渊也是醉了,人家徐阶是属王八的,而且还是只没下限的王八,什么事做不出来 犹豫片刻后,钱渊低声将自己和浙江巡抚王忬的那番谈话复述了一遍,又说“之后几个月的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如若不是俞大猷、卢镗尽皆北上,松江府已是处处烽火。” 捏了颗葡萄在手上,把玩片刻却没放进嘴里,钱渊在厅里来回踱步,“俞大猷是浙江副总兵,卢镗是浙西参将,不可能长期驻守在松江府或嘉兴府,一旦他们离去,松江府” 回头深深看了眼陆氏,钱渊加重语气道“要知道应天巡抚并不兼任提督军务,是没有兵权的,难道到时候只靠金山卫吗” 所谓的应天巡抚理论上管辖南直隶十二州府,但实际上主要的权责范围是苏州、松江两府,所以还有个称呼是“苏松巡抚”。 陆氏紧紧皱眉思索,片刻后,她拿出了一个钱渊无法拒绝的理由。 “远赴杭州为父兄复仇,后在嘉定出城击贼得大儒赞誉。”陆氏稳稳坐在椅子上,慢慢说“渊哥儿,如果别人问起你为什么要迁居杭州,你要如何作答” 还没等钱渊说话,陆氏迅速继续说“百余年钱氏在松江华亭落地生根,别说祖宅祖坟了,父兄新丧尚在孝期,你却要不管不顾迁居外地,渊哥儿,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钱渊面无表情的坐回去,这也是母亲谭氏拒绝的最重要的理由,父兄的坟墓还在城外,要定期前去拜祭,谭氏怎么可能忍心离开华亭。 但和感性的谭氏不同,理性的陆氏拿出的并不是这个理由。 “在这种情况下迁居杭州,因为倭寇避祸”陆氏嘲讽的笑了笑,“震川公赞你智勇双全,兼有气节,到那时候,何来的气节” 面对这种三观完全不同的言论,钱渊无言以对。 在普通现代人看来,除了生死无大事,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但在古代人,特别是士大夫看来,气节比生死更为重要。 钱渊如今名声大噪的主要原因是在嘉定城中力助官兵守城。 整理兵备,出谋划策,紧要关头的正确决策,以及拒绝逃遁而披甲出城击贼,这些为他赢得了所谓的“气节”。 在钱渊看来无关紧要的东西,却被陆氏视为其生存的根本。 有一个两榜进士的父亲,有一个两榜进士的夫君,毫无疑问,陆氏的思维模式向着士大夫方向无限靠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十八章 月饼 钱渊很烦躁。 母亲的坚持,小妹的不理解还好说,但在被叔母怼的无言以对后,心里的压抑让钱渊非常不爽。 不过,钱渊并不会将心底的怒气发泄到不相干的人身上,更别说是家人了。 叔母虽然日子过得安稳,但长期独守空闺,说不上一个好字。 母亲丧夫丧子,小妹丧父丧兄,再加上长期在床上养病的大嫂,实际上钱家这半年来气氛极为压抑。 不过在钱渊归乡之后,这种状况得到了很大的改变。 毫无疑问,这种改变来自于穿越者身上的特质。 早在几个月前,张居正就对此很是诧异,这个松江秀才出身世家,自小就有才名,按说应有傲气,却和仆役护院言笑无忌,甚至还很没体面的亲自下厨。 钱渊需要融入这个时代,但也并不想被这个时代完全吞噬,他希望能保持一些从前世带来的东西。 说的更明白点,刻意的钱渊对家人更加随意,更加亲昵,也更加没规没矩,随口说出的笑话常常让小妹清脆的笑声在院子里响起,这半年来一直苦着脸的谭氏也不时忍俊不禁。 马上就是八月十五中秋节了,钱渊早早画了图案让人去订制了模具,在谭氏的指点下在厨房里折腾两三天,才弄出了依稀眼熟,但味道和后世基本区别不大的月饼。 “还挺费劲。”钱渊看着李四将月饼装入盒子,转头问“还有哪家没送 “都送了都送了。”谭氏笑着搬搬手指头,“你叔母家、孙家、陆家,还有几个族老那都送过了。” 对谭氏来说,儿子亲自下厨,这是最让她震惊又感动的。 “别送了,别送了,我都不够吃呢。”小妹在一旁蹦蹦跳跳,嘴边还残留着月饼碎屑。 “小心你的牙”钱渊习惯的摸摸小妹发髻,“这样吧,李四你送到杨文那边让他们尝尝。” 钱家宅院只有前后两进,张三在不远处租凭了一处宅院供护院们食宿。 自从归乡后,一直陪在少爷身边的李四感觉恢复了以前的地位,低低说“没必要吧” “你还能替我做主了”钱渊笑骂了句,想想准备亲自送过去,但门外传来熟悉的叫门声。 “允执兄来了。”钱渊擦擦手看见孙克弘身后的少年,“与成也来了。” 少年郎大笑着跳进门,冷不丁看见谭氏,赶紧规规矩矩的行礼,但是一句话都没说出口。 “拜见婶婶。”孙克弘行礼拜过谭氏,忍不住笑着说“与成,你也太老实了点。” “人家这叫识趣。”钱渊在一旁冷笑,“不然你也得矮一辈” 那少年郎小脸红通通的,突然开口纠正道“不对,是矮我两辈。” “你倒是记得清楚”孙克弘撇撇嘴,“下次平泉公再训斥你,别再往我家里跑。” 少年郎摇头晃脑的说“孔夫子曰,小杖则受,大杖则跑。” 钱渊自小性情执拗古怪,少有人缘,只要这个少年郎从小就跟在他屁股后面,谭氏笑看这一幕,“正好有刚出炉的月饼,都尝尝吧。” 孙克弘大笑道“与成刚在我家把那一盒吃得干干净净还没吃够,这才不得已上门呢,据说是渊哥儿亲自下厨” “哪里是我一个人吃的”少年郎不服气反驳道“一共八块,你没吃” 谭氏脸上露出几丝心疼,按照钱渊的说法在杭州吃不好穿不好,不得已亲自下厨,这才练出了这一手厨艺。 这少年郎名为陆树德,字与成,他哥哥就是嘉靖二十年会元陆树声,字与吉,号平泉。 陆树声是钱渊叔母陆氏的父亲,换句话说,陆树德是陆氏的小叔。 而陆氏的女儿钱芷嫁给了孙克弘的堂哥,钱渊又是陆氏的侄儿。 所以从辈分上来说,钱渊和孙克弘都比今年十四岁的陆树德小两辈。 而和陆氏为妯娌的谭氏也比其小一辈,所以陆树德拜见谭氏只行礼从来不出声。 钱渊挺佩服陆家那位刚过世一年多的老爷子,他是在五十七岁那年生了陆树德的,真是老当益壮啊 事实上,还不仅如此,今年五十五岁陆树声至今无子,五年之后恰逢六十大寿才生下儿子陆彦章。 一家猛男啊 将母亲和小妹送进内院,又将李四踢出去送月饼,钱渊端着剩下的月饼带着两人去了书房。 “寒舍简陋,将就点吧。”钱渊随便从大茶壶里倒了两杯凉茶,“又跑到孙家去了,平泉公又要揍你” 陆树德垂头丧气的低着头,但手里的月饼还不停往嘴里塞,吭哧吭哧的像只松鼠。 “这次还和渊哥儿你有关呢。”孙克弘解释道“你叔母昨日回娘家说起渊哥儿你想迁居杭州” 钱渊手一顿,半响后才微微点头。 “平泉公自然大加批驳,但”孙克弘转头看向陆树德。 “我就替你辩解了几句,结果”陆树德哭丧着脸,“现在父亲不在了,没人护着我” 看看挤眉弄眼的孙克弘,钱渊无语的叹了口气,“现在你父亲过世,我家可不敢留你,不然平泉公找上门来倒是孙家,毅斋公能护着你。” 十多年前,还年幼的陆树德在家里闯了祸被哥哥陆树声一顿揍,结果陆树德离家出走,恰好撞上了钱渊,被其带回家好吃好喝。 从那之后,陆树德一旦闯了祸就往钱家跑,而陆家人也不担心 “算了吧,平泉公那性子”孙克弘连连摆手,转头看见书案上钱渊读书的随笔,“渊哥儿,你这字” “难看。”凑过来的陆树德吐槽道“如果去年是这笔字,渊哥别说府试案首了,县试都过不了。” “只为了方便而已。”钱渊翻了个白眼,拿起架在笔架山上的鹅毛笔,在砚台上蘸了点墨汁,在纸上快速写了几个字。 三人随意说笑几句,孙克弘突然问“渊哥儿,怎么会起意迁居杭州呢” 钱渊眯着眼打量了下孙克弘,不知道这句话是他想问还是孙承恩想问。 孙克弘笑了笑,从袖里掏出一份书信递过来,“前日接到的,一股倭寇从刘家港登陆侵袭苏州,抢走了大批税银,苏州府同知任环率军进击,大胜。” 钱渊接过书信迅速浏览了遍,任环这个名字他没有印象,杀贼五十六,烧毁船只十余艘,战果倒是不小。 钱渊思索片刻后看向陆树德,“平泉公也知道” “嗯嗯。”陆树德擦擦嘴边的碎屑,“所以他说渊哥你是瞎操心。” “瞎操心”钱渊腮帮子鼓了鼓。 “兄长说了,浙江巡抚王民应堪称名帅之流,倭寇很快就会平息下去。”陆树德摇摇头,“迁居杭州实无必要。” 王忬都成了名帅 钱渊无语的在心里吐槽,不说这个评价距离事实十万八千里,人家这位名帅正打算脚底开溜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十九章 扩充 八月中秋匆匆而过,因为尚在孝期,钱家既没祭月也没摆宴,只吃了几块月饼,全家出城为钱锐父子扫墓拜祭。 “你也能安心了。”谭氏在墓前喃喃说“渊哥儿比以前懂事多了,不过也苦多了” 钱渊和杨文、王义等人在墓地附近清扫拔草,随口聊着什么。 母亲、叔母都坚决不肯迁居杭州,无可奈何的钱渊只能暂时罢休,他考虑需要加强家中的护院,如今连同杨文、王义在内一共只有七个护院。 虽然钱家人口不多,但考虑到日后迁居杭州路途中的难度,以及留在华亭的危险程度,钱渊准备再招募一批人,再说了以后一旦到了必须迁居杭州的程度,钱家族人、姻亲很可能都会一起上路,那至少要二十人才够。 回城路上,小妹附在钱渊耳边悄悄说“那么多护院家里可没多少钱了” “用不着你管。”钱渊笑着一把抱起小妹,“哎呦,重了呢,不比家里那只大黄狗轻” “哥哥”小妹一口咬在钱渊的脖子上,含含糊糊的说“人家都说你效仿徐家呢” “轻点轻点”钱渊求饶道“不一样的,不一样的,徐家那是暴发户,如何能和咱家相比” 的确,在华亭世家看来,徐家的确是暴发户,曾经有人这么说过严分宜虽然在朝中被视为祸国殃民的奸臣,但在老家的名声可比徐华亭好得多 自从徐阶前年入阁,其弟弟徐涉嘉靖二十六年中进士后在南京任职,其子徐璠去年进京,留在华亭的徐家几人是肆无忌惮。 什么人投上门都敢收,什么人送上门的家产都敢要,已经闹出好几桩破事了,华亭知县和松江知府都头痛的很。 “渊哥儿别太宠着她。”谭氏皱眉硬把小妹从钱渊怀里拉下来,小声训斥道“男女八岁不同席,不像样” 钱渊无所谓的笑笑,又习惯的摸摸小妹的发髻,“小妹还小呢。” “小什么”谭氏瞪着女儿,“出了孝期都十二三岁了,也该说亲了,再过几年就要出嫁,到了夫家还有谁宠她” “所以在家里这几年才要宠着她呢。”钱渊搂郑重其事的如此说。 这个时代就是这样,女子很早就要成亲,就算成亲稍微迟点,但定亲之后就要天天呆在家里绣花,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前世的女孩来到这个时代,八成得疯。 看看母亲不赞同的神情,钱渊搂着小妹的肩膀大声说“放心,不管什么时候,有哥哥给你撑腰,以后妹婿对你不好,我领着人打上门去” 一旁的杨文、张三都在连声附和,而王义在心里叹了口气,当年曾公对上对下都无可挑剔,唯独愧对家人。 回城后,钱家人吃了几块月饼就算完事,钱渊因为前世的习惯晚餐也吃的少,而不远处的护院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倒是爽快的很。 等家人都睡着了,钱渊才带着李四去了护院处,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嚷嚷的喧杂声,好像是杨文那厮逃酒被逮着了。 “当然该罚。”钱渊推门进来笑道“杨文,你不是号称是饮如长鲸吸百川吗” “这这什么意思” “你个废材”钱渊给张三后脑勺上来了一下,“人家杨文都会读诗了,你还一天到晚捧着忠义水浒传” 杨文原本白皙的脸上一片绯红,摇摇晃晃的说“听到没少爷都说我有读书的天分” 一旁有人嘲笑道“难怪今天喝酒扭扭捏捏像个女人,原来是墨汁喝饱了” 听这声音有点陌生,钱渊转头一看,“哎呦,候兄怎么也在,你们也不通报我一声。” 金山卫指挥同知侯继高拱手行礼,“川沙那边用不着我,俞总兵让我驻守华亭,今天中秋不能回家,索性来这热闹热闹。” 和卢镗在嘉定城外合力绞杀倭寇后,侯继高就对钱渊佩服不已,驻守华亭后他和杨文、王义等人也交情日深,闲暇时常常来这相聚。 来的倒是巧,钱渊拉着侯继高坐下,“早些说,我令人多送些月饼过来” “有,有。”侯继高摆手道“家里也送月饼过来,刚才过来还拎了两盒,总不能空着手上门讨酒喝吧。” 闲聊了一阵后,侯继高问道“钱公子,据说钱家还要再招些护院” “嗯,倭寇猖獗,谁知道以后会出什么事。”钱渊叹了口气,“听说川沙那边差不多要结束了” 侯继高面色一沉,举杯一饮而尽,金山卫是本地卫所,俞大猷带的浙兵和狼土兵都算是客兵,现在快到收获季节了反客为主将金山卫踢走,侯继高正一肚子气呢。 “这次去杭州一行,虽然最后有死伤,但少爷抚恤丰厚,不少以前的老兄弟都想着投入少爷门下呢。”张三笑着说“少爷你看” “不要。”钱渊脱口而出,“一个都不要。” 屋内安静了会儿,只有侯继高这个外人诧异问“为什么” 钱渊笑了笑没解释,转而说“就从钱家佃户子弟中挑选,只需要二十人。” 张三急道“那些人一点武艺都不会” “无所谓,不会武艺你和杨文、王义可以教嘛。”钱渊倒了杯白开水慢慢抿着,“市井里厮混的,喜欢花拳绣腿的,性情偏激的,都不要。” 转头看了眼王义,钱渊努努嘴,“王义你来主持。” 貌似憨厚的王义点点头,笑着对张三解释,“发号施令有张兄弟和杨兄弟就够了,下面人听令即可,老实巴交的更好驱使。” “另外,无父无母的最好不要。”杨文补充道“年纪太大太小的也不能要。” 出身边军的王义兴致勃勃的拉着杨文和张三讨论着,侯继高却敏感的瞥了眼钱渊,他注意到其中一点,市井里厮混过的不要。 川沙之前被攻陷,就是因为一批市井里厮混的混混和倭寇勾结里应外合,才导致了俞大猷如此狼狈不堪。 钱渊倒是不知道这事,一时也没想那么多,他只是遵循还没登上历史舞台的戚继光那大名鼎鼎的招兵准则而已。 “对了,候兄,金山卫应该有备用的兵器吧”钱渊随口问“二十人份,肯定不会亏待候兄的。” 侯继高眨眨眼,“都是登记在案的,哪里能私卖” 每个卫所都有相对应打造兵器盔甲的铸造所,虽然因为种种原因产量低,而且质量参差不齐,但也还是有些精品的。 “卖给谁不是卖”钱渊凑过去,衣袖里伸出的手比划了个数字。 侯继高眼神闪烁不定,暗暗盘算了下才轻轻点头。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十章 我来管 陆宅并不大,前后只有三进院,无飞檐翘角,无奢华摆件。 虽然早在十多年前就高中进士,在翰林院中名望极高,但陆树声依旧保持了简朴的作风。 幼年家贫,暇时读书,也能顺利连考连中一路进了翰林院,毫无疑问,陆树声有着极高的天赋。 临摹了一遍文徵明的和靖诗七首,陆树声捋须微笑,当年他高中会元却错失状元,就是因为这笔字,不过文徵明能半路出家以至于成一代书法大家,自己也能。 陆树声今天心情不错,一早就接到了消息,盘踞在松江川沙的倭寇终于被俞大猷击溃,华亭无忧。 净了手,悠闲的坐下喝了几口茶,又捻了块点心送进嘴,嚼了几下,陆树声皱皱眉。 因为自小家贫,后来的陆树声一直喜欢甜食前几日中秋宴上的月饼味道不错,不过他立即皱了皱眉,弟弟好像提过,是钱家子送来的。 对于之前的钱渊,陆树声并没有太多的了解,但是对如今的钱渊 陆树声哼了声,女婿钱铮出仕在外,钱锐及其长子客死异乡,而钱氏族人大都和钱锐钱铮一脉当年闹得很不愉快,以至于现在的钱渊无人管教居然都想抛弃乡梓迁居杭州 和王忬同年科举中第的陆树声不屑的在心里想,无非是想去抱浙江巡抚这条大腿而已 “老爷。”仆役恭敬进门,“刚收到的朝廷邸报。” 陆树声随手接过打开,看了几眼忍不住叹息了声。 今年正月初一,六科给事中张思静等人上疏贺万寿,因贺表中失抬“万寿”二字,嘉靖下旨各廷杖四十,惹得朝堂震动,到如今更是尽贬谪出京。 或许自己在守孝期满之后,再多在华亭待上几年看看风声这个念头刚在脑海中闪过,陆树声突然眼瞳微缩,霍然起身,一巴掌拍在桌案上,“这个钱家子” 刚进门的陆树德一个激灵,毫不迟疑的转身就要离开。 “站住”陆树声铁青着脸大步走到弟弟面前,“中秋之前你去钱家那次,钱家子如何说的” “好歹是姻亲,兄长应该称渊哥儿。”陆树德缩缩脖子,“渊哥很佩服兄长说兄长高瞻远瞩反正都是好词” 铁青色从脸庞上退却,但一片潮红迅速补上来,陆树声从书桌下掏出了根木棍,圆乎乎的不比捣衣杵细,光滑的外表显示它经常被人使用。 陆树德惊恐的连连往后退,“兄长,你讲不讲理” “兄长,我今儿没闯祸” “父亲不在,你就三天两头没事打我” 陆树声深吸了口气,“你去把钱家子叫来” “呃渊哥”陆树德一愣,“兄长,渊哥赞你” 陆树声右手持棍在左手上轻轻敲了敲,陆树德立即转身就走。 急促的喘息声、大滴大滴的汗珠,以及一身短打衣衫,让钱渊看起来颇为狼狈。 没辙啊,前身是个书呆子,最常用的除了手只有嘴,其他的不好说,至少体能上是个废材。 在嘉定城内,钱渊没有一走了之的念头主要就是这个原因 从那之后钱渊就有了锻炼体能的想法,正好趁着这次招聘护院一起练练,至少碰到危险能跑得掉吧 张三本就是钱家的佃户,很快在杨文、王义的协助下招满了二十个护院,一色清都是面色黝黑的粗壮青年,家境贫寒,大字不识,老实巴交,吃的比猪都多,体能足以跑完铁人三项的那种。 刚开始乱哄哄的一片,连左右都分不清,不过在杨文的棍子,以及钱渊的以身作则下迅速得到改善,至少现在跑步会习惯性的排成一行,也分得清左右当然了,这是在他们左腿裤脚被卷起的前提下。 “别说,每天跑一圈还挺有用的。”侯继高在一旁若有所思的说“说句难听的,就算被打散了都能逃得掉。” 经验丰富的王义撇撇嘴,“想都不用想,朝廷每年发下来的馊了的粮食,还有当草纸都嫌硬的宝钞,别说肉了,连米都供应不上。” 侯继高苦笑着连连点头,这几天他也看在眼里,二十多个护院当然名义上只是长工,每天吃的都是精米,有肉有菜,每天一条鱼,两天一顿红烧肉,还真没哪个卫所出得起这么多钱,就算出的起也没人干这种傻事。 喘息了好一阵,钱渊才慢慢恢复过来,一旁也一身短打衣衫的李四小声说“少爷,回去吧。” “急什么。”钱渊哼了声,“怎么嫌丢人了” 的确,在李四看来,如今在华亭已经名声大噪的少爷和一帮粗汉像个傻子似的在街上狂奔,真够丢人的。 这时候,急促的脚步声响起,陆树德慌慌张张的呼喊传来。 “怎么了” “平泉公叫我去你家” “有事吗” 钱渊皱着眉头盯着陆树德,这厮眼神躲闪,应该不是什么好事。 回去交代了几句,钱渊先回家换了身衣裳,传闻陆树声守孝期满就要起复,而且很可能不会回翰林院,虽然比不上孙季泉,但也是条粗腿啊。 但很快,钱渊就觉得问题有点大 陆树德视线乱瞟,嘴里絮絮叨叨,“中秋都过了,该换冬衣了。” “换冬衣有点早吧” “不早了,关键是要在合适的时候换。”陆树德咳嗽两声,“比如今天。” 前身其实只见过陆树声几面,后者嘉靖二十年就出仕了,直到前年才归乡守孝,钱渊皱眉低声问“到底出什么事了” “没事,没事。”陆树德明显对其兄长畏之如虎,但心里又觉得抱歉,补充道“对了,我兄长喜欢吃甜食,上次那月饼还有的话提几盒” 在陆树德的建议下换了件厚衣,又提了两盒月饼,钱渊刚踏进陆家书房就僵住了。 “如今名气大涨,已经没人能管得了你了,对吧” 钱渊一回头,陆树德这厮已经一溜烟没影了。 陆树声手里的棒子敲敲桌面,“那我来管” 毫无疑问,无论从姻亲角度,还是科场前辈角度,陆树声都有这样的资格和权力。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十一章 松江必无恙 虽然朝野上下都一致认为陆树声出身传承千年的华亭陆氏,但实际上陆树声知道,自己只是个运气不错的农家子而已。 幼年的艰辛,之后的坎坷经历,造就了陆树声坚韧的性格,也塑造了他和普通士大夫不同的行事风格。 说的更具体一点,陆树声一直坚信,棍棒之下出孝子。 在这个时代,所谓的孝子基本是和人品挂钩的。 当然了,对钱渊来说,陆树声对其的最大威胁是,这老头年少时是要下田干活的,力气还真不小,虽然躲开只让棒子擦了下,但手臂一阵火辣辣的疼。 这老头疯了 钱渊可不是个乖孩子,但还没等他发飙,对面老头抢在前面了 “你居然还敢躲” 特么你揍我,还不准我躲钱渊也是无语,警惕的往后退了两步。 陆树声冷笑道“你叔父出仕在外,父兄新丧,又与族中长辈来往极少,你觉得我有没有资格管教你” 对方是叔母的父亲,又是科场前辈,本地名士,钱渊倒是没有否认对方拥有这种资格,不过虽然性情有了变化,但他的嘴皮子不比前身要差。 “不教而诛谓之虐。” “哼,你曾经向王民应提议调兵北上。”陆树声坐下斜瞥了眼,“不会否认吧” “呃”钱渊呃了半天才点头,很明显对方是从叔母陆氏那得的消息。 “了不起啊,小小年纪为封疆大吏参赞军机。”陆树声恨道“你知道王民应升迁” “升迁”钱渊一脸茫然,“这种大事我怎么可能知道” “真的不知道,平泉公您想想,这种事中丞大人怎么可能告知我” “哎呦,还真是升迁了,兵部右侍郎”钱渊嘴里话不停,但迅速浏览了一遍邸报。 除了王忬升任兵部右侍郎之外,还有条消息吸引了钱渊的注意力,之前归乡守孝的原兵部右侍郎张经起复,任南京户部尚书。 面前的少年郎连声否认,情真意切,但陆树声没那么容易被骗过去,“有沥港大捷,又连续在嘉兴、松江、太仓击溃流窜的倭寇,王民应浙江巡抚的位置稳如泰山,倭寇之乱也没有完全平定,为什么他会被调走” 钱渊苦笑道“朝中大事我哪里知晓说不定是严” “严分宜有那么傻吗”陆树声不屑道“就算是要摘桃子他也不会选择这时候,再说了,接任巡抚的是原应天巡抚彭黯,嘉靖二年进士。” 嘉靖二年进士,这是徐阶的人,钱渊眨眨眼,“您的意思是” “你知道王民应会离任。”陆树声语气肯定的说“继任巡抚未必会让浙江副总兵俞大猷继续驻守松江,所以你才急着迁居杭州。” 钱渊微微眯起眼,能通过细节推测出这么多东西,大都还都说到点子上,这老头在历史上名气不大,但却有两把刷子。 “中秋之前,你说什么高瞻远瞩”陆树声恼火的一敲桌案,“你才是高瞻远瞩” 钱渊像个鹌鹑似的缩着脑袋不肯搭话,明白了,中秋节之前陆树德曾经提到过,陆树声声称华亭无恙,现在这老头是觉得丢了人 “县人还赞你如今温润如玉,玉个屁”陆树声渐渐显露出几十年前的本性,“徐家应该姓黄,那我应该姓林” 钱渊有点想吐血,又给前身背锅,陆树声的父亲当年入赘林氏 “三岁看到老,从小就不修口德” “砰”陆树声手里的棍子狠狠砸在桌案上,连沉重的砚台都被震得跌落下去,“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说实话,钱渊到现在还有点懵,但看着老头眼里的怒火,他觉得什么都不说似乎不太好。 “与成与成能活到现在不容易啊” 话刚出口钱渊就知道错了,连续退了好几步才发现老头居然没抄起棍子挥过来。 陆树声阴着脸好半响没出声,片刻后才低声问“王民应是自己想调离” 钱渊立即知道自己低估了对方的政治智慧,犹豫了会儿才轻轻点头,“沥港大捷,没了约束的海商变身倭寇,实际上浙江形式并不乐观。” 钱渊觉得陆树声今天的怒火来自于在小辈面前丢了人,但实际上他错了,来到这个时代快一年了,但他还不能理解这个时代的士子们的三观。 陆树声终于说出了今天怒气勃发的真正原因,“你能说动王民应调兵北上,对其的影响力不容小觑,为什么不劝他” “劝什么” “当然是劝他留任”陆树声叹道“王民应离去,只怕浙江沿海要生灵涂炭。” “劝不了。”钱渊干脆利索的说“王民应志大才疏,虽勇于任事,但一遇小挫,胆气全失。” “沥港大捷” “就是因为沥港大捷。”既然都被戳穿了,钱渊毫不客气的说“沥港被毁,汪直远走,倭寇四起,浙江渐有纷乱之相。” “俞大猷、卢镗北上连续取胜,苏州、太仓也有捷报,王民应不趁此良机脱身,难道继续熬下去” 陆树声皱眉盯着面前侃侃而谈的少年郎,“你倒是口气大” “如若不是我建议调兵北上,松江已是处处烽火。”钱渊泰然自若,“台州倭寇愈发猖獗,绍兴、宁波等地也多遭倭寇侵袭,俞大猷毕竟是浙江副总兵” 看了眼面色不渝的陆树声,钱渊继续说“倭寇之乱渐渐蔓延,有燎原之势,松江很可能成为浙江之外倭寇侵袭最频繁之地,所以我才有了迁居杭州” “小小年纪想的挺多,尽是肚子里做文章。”陆树声哼了声,将桌案上一封信递了过来,“刚刚收到的。” 钱渊先看了眼落款,“俞”。 “俞总兵”钱渊迅速浏览了遍,舔舔嘴唇,还想说些什么但一时没什么话说。 “新任浙江巡抚彭黯已经下令,俞大猷继续驻守松江。”陆树声嗤之以鼻,“你以为就你聪明” 钱渊无言以对,还真没话说了。 其实钱渊决定迁居杭州的念头早就有了,和王民应升迁兵部右侍郎没什么关系。 钱渊不清楚历史上华亭县城有没有被攻破,但很清楚一件事,日后徐海就是以松江为根据地,四处劫掠,引发了那场王江泾大战,松江必定是四战之地 但这些话明显这时候不能说出口。 “彭黯原任应天巡抚,总理江南税粮,但之前曾任兵部右侍郎。”陆树声慢悠悠的说“嘉靖二年进士,自然不会做糊涂事。” “所以,松江必无恙。”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十二章 小黑屋 “张廷彝” 陆树声狐疑的看着钱渊,“你问他做什么” 钱渊指了指邸报,“进士出身者,论战功卓著,当世还有出张经其右的吗” 陆树声沉默半响后点点头,“没有。” 的确没有,张经早在嘉靖十六年就任两广总督平定瑶民叛乱,之后抚定安南,平息思恩九土司及琼州黎民叛乱,战功累累,进兵部右侍郎。 “张廷彝归乡守孝,听闻是聂双江举荐起复,按理来说,他丁忧前任兵部右侍郎,此位正好出缺,但如今王民应异军突起”陆树声慢慢说“转任南京户部尚书嘿,这可是个闲职。” 聂双江就是曾任华亭知县的聂豹,如今任兵部尚书。 “闲职” “有总理江南税粮的应天巡抚在,南京户部尚书并无太多实权。”陆树声随口解释了句,瞪了眼钱渊道“小小年纪,还真以为自己是国士无双了” 钱渊有点紧张,张经起复,是不是意味着大规模的倭乱要开始了呢 “南京兵部尚书是”钱渊试探问。 “费修,今年已七十有三,老迈不堪,常年卧床。”陆树声愣了下,缓缓道“南京兵部侍郎屠大山刚刚调任应天巡抚” 虽然只有寥寥几句问话,但钱渊勾勒出了一条不太明显但线条分明的线索,从南京户部尚书到南京兵部尚书不管是不是王民应抢了兵部右侍郎的位置,但聂豹明显早就有了将张经用在南京,用在抗倭上的意图。 陆树声沉思片刻后,用崭新的目光打量着面前的少年郎,“难怪有人说你做个师爷绰绰有余。” 钱渊腼腆的笑了笑没说话。 但陆树声这老头立即喷道“考不中举人进士,你这辈子都没出头之日,你是华亭人,又不是绍兴人” 特么绍兴师爷的名声有这么不好吗 “朝廷大事轮得到你来操心吃饱了撑着” “为可能遭遇的倭寇就要举家迁居,智勇双全兼有气节,震川公是瞎了眼吗” 一句句猛烈的叱责在钱渊耳边回响,他双手下垂做恭敬状,但眼睛盯着那不时在空中挥舞的棒子这老头嘴巴毒,脾气坏,特么还力气挺大 “你现在一天到晚到底在想些什么狗屁事” “说啊”陆树声的话一顿,朝着外面吼道“谁在外面鬼头鬼脑,滚进来” 看着畏畏缩缩进门的陆树德,钱渊翻了个白眼,真是交友不慎,之前溜之大吉就不说了,居然还偷偷摸摸过来看热闹,这厮八成是想看自己被揍 看着畏己如虎的弟弟,陆树声哼了声,“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老头你这是不讲理啊钱渊斜斜瞥了眼陆树德,这厮还用我带坏 但很明显,陆树德的注意力集中在看起来毫发无损的钱渊身上,他大着胆子牢骚道“兄长不公” 陆树声握着棒子的手一紧,你丫的是想造反了 “往日我身上伤痕累累,今儿渊哥”陆树德声音越来越低,“兄长不可姑息” 姑息姑息养奸吗 钱渊深深吸了口气,“以后你想大杖则走的时候别来找我。” 在陆树德的眼里,兄长的眼神越来越危险,他急中生智道“兄长之前问渊哥一天到晚干什么” “我知道” “喂”钱渊急了,但还没等他去捂这厮的嘴,一根棒子就将他和陆树德分开了。 “一日三餐都下厨,有时候还要伺候田地。”陆树德噼里啪啦的把什么都往外吐,“招聘护院一起习武,就刚才还在街上狂奔” 钱渊咽了口唾沫,强行解释道“离家半年,下厨孝母,伺候田地是仿效老大人年少” 在陆树声看来,这个钱家子天赋过人,心思机巧,颇有城府,对朝政大事见解独到,如若能中进士,前程远在自己女婿之上。 但现在看来,这厮走的有点歪陆树声冷笑一声,走歪了不怕,老夫帮你纠正过来就是。 半个时辰后,陆树声木然的看着桌案上的纸张,声音都有点嘶哑,“渊哥儿,你自己觉得” “怎么”钱渊揣揣不安,这是自己第一次下笔制艺。 陆树声的声音猛地暴烈起来,瞪着钱渊一字一字的说“丢不丢人” “你是怎么中的秀才,县试、府试、院试,那么多考官的眼睛都瞎了” 陆树德美滋滋的凑上去看了几眼,赞道“文辞朴实,颇有野趣” 钱渊嘴角抽了抽,这厮真会骂人 “粗粝凌乱,不得其法。”陆树声舔了舔发干的嘴唇,一口将杯中茶饮尽,“你一日有几个时辰在书房里” 钱渊张嘴欲说,一旁的陆树德抢道“听钱家小妹提过,渊哥巳时起床。” 陆树声眼睛都瞪圆了,这个时代的读书人都讲究一个晨读,说得好听点,日后当了京官上早朝也习惯点,一般情况下卯时三刻之前也就是后世六点半左右起床,而巳时已经过了九点了。 “对了,刚才说错话了,一日三餐应该是一日两餐是渊哥下厨。”陆树德嬉皮笑脸的说“还要伺候田地,还要午睡,还要习武” “我是夜猫子。”钱渊阴着脸辩解,“每日至少有三个时辰在书房” 三个时辰就是六个小时,钱渊自以为不少了,而且自己是一家之主,还有些庶务要处理。 但陆树德突然噗嗤笑出声,“三个时辰哈哈哈” “不用说了。”陆树声一挥袖袍,“明日起,食宿都和与成一起,日夜攻读,写不出让老夫满意的八股,你休想离开半步” 钱渊登时傻眼了,不是,有你这样做事的 凭什么把我关起来 “老夫已经说过了,没人管教你,那老夫来管。”陆树声目光炯炯,“家里事尽可托付你叔母处理,你只需专心攻读。” “老大人,但是” “这是好事”陆树德一把拽住要上前辩驳的钱渊,“渊哥,不入进士榜,终究是水中之月。” 的确是好事,能得到翰林院名士平泉公的教导,钱渊举业成功几率自然大增,但也不能被关在小黑屋里吧 钱渊回头看了眼诚恳的陆树德,心里犹豫不决。 这时候,陆树德狡黠一笑,“不过,以后渊哥你是小杖则受,大杖亦受了哈哈哈”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十三章 黑心的老头 钱渊从前世就有这样的认知,人,是需要敬畏感的。 敬畏法律,敬畏道德感,或者敬畏某个人。 这种敬畏感未必永远是正确的,但在很多时候能够对人进行某些思想上的约束,总体来说是有益的。 前世的钱渊敬畏队长,敬畏法律,这一世的钱渊敬畏陆树声,这个面如老农的老头虽有着种种时代的局限,但其道德观、学识都值得钱渊敬畏。 但是最重要的原因是,前世的钱渊在年轻时曾经很敬畏那位高三班主任。 还在迷迷糊糊间,钱渊似乎又回到了令他痛不欲生的高三,讲台上大着嗓门,时而苦口婆心,时而破口大骂的班主任正挥舞着手中的教鞭。 恍恍惚惚间,钱渊揉揉眼,那教鞭有点眼熟,光溜溜的像根捣衣棒,再定睛一看,陆树声正在讲台上冷笑。 “呼呼呼”钱渊喘息着猛然惊醒。 已经多少年没梦见班主任了,陆树声这老头这段时间显然给钱渊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 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转头看看窗外天色,还是黑漆漆的,钱渊琢磨要不再睡一下 这段时间简直比倭寇围嘉定的日子还要难熬,至少当时钱渊身边还有卢斌、郑若曾、杨文等帮手,而现在空无一人呃,不太准确,还有个陆树德呢,不过这厮起的是反面效果。 “咯吱。” “还不肯起来”陆树德推门进来,懒洋洋的说“要不请兄长亲自过来请你” 还在贪恋被窝暖意的钱渊一个骨碌爬起来,手忙脚乱的穿衣,刚住进来的那几日,陆树声每天凌晨带着棒子过来“请”他 “啧啧,渊哥不愧是俊杰啊”陆树德赞许了句,然后利索的一闪躲开钱渊踢过来的鞋。 已经在陆宅住了一个多月了,钱渊现在很明了这厮说话套路识时务者为俊杰。 “下次他再揍你,休想我替你求情”钱渊恨恨道。 “无所谓。” 显然,在陆宅受了十四年的苦,陆树德这一个多月非常幸福。 不是因为他被揍的次数少了,而是身边有人被揍的次数比他多了 利索穿好衣出去洗漱,稀饭馒头已经端上桌了,钱渊恭敬的向端坐在上首的陆树声行礼,然后才坐下来用餐。 简单的早餐很快结束,陆树声净手后提笔在纸上写下题目,“老规矩,午饭之前完成。” 钱渊苦着脸接过纸,“君夫人阳货欲。” “说说吧。” 这点钱渊还是有信心的,思索片刻后答道“论语之邦君之妻章,异邦人称之亦曰君夫人,阳货章阳货欲见孔子。” 陆树声微微点头随即离去。 “啧啧,无情搭啊。”陆树德咧咧嘴。 四书五经一共就那么点字,虽然引申出来的文章数不胜数,但考试的题目还是要从四书五经中出的,百年下来难免重复,于是所谓的截搭题就孕育而生。 前世的钱渊也听说过截搭题,但没想到截搭题也分很多种,有截上,截下,长搭、短搭、有情搭、无情搭、隔章搭等等,花样百出,令人眼花缭乱。 今天陆树声出的就是一道无情搭不过,看看纸上这六个字,钱渊觉得有点诡异,陆树声这厮是春心萌动吧难道想玩一枝梨花开海棠 看看外面还是一片漆黑,远远天边只透着丝丝亮色,自个儿就得进书房了,钱渊心里苦,前世高三那段岁月简直就是在度假啊 “渊哥,今天上午有你忙的了,可别耽误大家的午饭。”陆树德打了个招呼就没影了,这小家伙天赋过人,但还没开始正儿八经的学制艺。 钱渊前世年少时也曾写过一些酸不溜丢的玩意,但写八股文可不是写杂文,那要一句一句的去抠,甚至一个字眼一个字眼去配,难度比高考完全没法比。 花了两个多时辰,钱渊绞尽脑汁的弄出篇体例合乎规范的八股,揣揣不安的交到陆树声书房里。 “昨天晚上那篇已经批过了,拿回去仔细揣摩。”陆树声递过昨天上交的八股,又提笔在纸上写下一个题目,“这是下午的,限晚饭前完成。” 钱渊面无人色的接过那两张纸,低头看了看,还算不错,至少昨天那篇八股的批文上,类似“狗屁不通”的字眼少得多了。 “怎么还有事”陆树声下笔如飞当场批改,钱渊踮着脚尖看见“胡诌”、“不通”、“狗屁”等等 看陆树声皱眉看过来,钱渊赶紧挤出个谄笑,“呃,想问问老大人中午想吃什么” “随便。” 又是随便钱渊无语的出门,最讨厌的就是随便 这老头的心肯定是黑的,昨天晚上那顿钱渊盐放的稍微多了点,自个儿和陆树德都挺满意,但陆树声皱着眉头吃到一半就不吃了,然后今天早上就出了这道无情搭。 实话实说,钱渊刚开始真的没有给人当厨子的念头,但没辙啊,一天到晚被锁在小黑屋里,没两天就快疯了,一番哀求之后,老头才大发慈悲让钱渊去当厨子。 第二天钱渊就发现了,陆家两兄弟都是吃货 进了厨房,看看仆役买来的菜,钱渊皱皱眉头,已经过了霜降,新鲜蔬菜只有大白菜了,还有两盆豆芽,土豆、红薯目前还没传入内地呢。 “哎呦,这鲤鱼挺肥的。”钱渊眼睛一亮,按理说陆家人和自己都在守孝,不能吃肉,但陆树声这方面比孙季泉要通融的多,不禁鱼、虾等水产海鲜。 “张三送来的。”仆役鬼鬼祟祟的小声说,“还在外面守着呢。” 随手丢了一串钱过去,钱渊从后门出去看见张三百无聊赖的靠在墙上,显然等了很久了。 “少爷,见您一面可真不容易。” “少废话,杨文王义那边怎么样了”钱渊盘算今天有点忙,直接问“没出事吧” “没事。”张三摸着脑袋说“那帮小子每天晨间跑步,下午跟着杨文练拳脚兵器,今儿过来是禀告少爷,商队已从汉中回来了,曾老夫人有信与少爷。” 钱渊接过信收入袖中,“家里还好吧” “都挺好,就是夫人和小姐念着少爷。”张三咳嗽两声,“夫人吩咐了,让我和杨文陪少爷明日去一趟上海县。” “什么事” “不太清楚,好像是拜会一位刚致仕的官员。” 钱渊微微皱眉,母亲向来不管外事,估摸这事儿八成和叔母有关。 挥挥手让张三回去,钱渊回厨房开始施展身手,这些天早就摸清楚陆树声的饮食癖好了。 糖醋鲤鱼,清炒黄豆芽,笋丝蛋汤,再来个大白菜炖五花肉,上桌前将五花肉撇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十四章 一直一直一直 第六十五章 你是东北人吧? 何良俊是本地人,而且和钱铮是同窗多年的好友,早就听闻钱渊性情执拗,言辞刻薄的名声,其实他原本不太相信钱渊如今“温润如玉”的传言。 但在知道钱渊和孙升的渊源之后,何良俊相信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去年就是因为孙升的大力举荐才在京中名声鹊起,孙季泉为人处世担得起“温润如玉”这个词。 马车里的何良俊瞄了眼对面的钱渊,这小家伙毕竟还小,性情有点跳脱,时不时掀起帘子往外看。 可怜钱渊已经一个多月没出来了,今儿早上何良俊来接人的时候,陆树声板着一张黑脸很是说了几句难听的,而且还写下三题让钱渊明日上交你可以请假,但题目还是要做的 “能得平泉公亲自指点,钱公子日后必定连考连中早早登科。”何良俊轻笑道。 “何先生是叔父好友,就称我渊哥儿吧。”钱渊放下窗帘腼腆一笑,“不知道今日拜访的那位是” “此人姓顾,名定芳,亦是你叔父好友。”何良俊介绍道“他是天顺年间松江名宦顾英之孙,平生轻财好义,性情刚烈。” 何良俊和钱家商量过了,这次想看,事先没有告知钱渊,毕竟还在守孝。 钱渊皱皱眉头,“顾先生致仕归乡,所以晚辈上门拜见” 这话意思很明显,既然轻财好义,那好友必定遍布松江,为什么自己一定要上门拜见,总有些其他的理由吧。 这小家伙倒是想的多,何良俊笑了笑,继续说“你叔父是嘉靖十四年进士,选为庶吉士,当时掌翰林院的是礼部尚书兼翰林学士夏贵溪。” “这事我知道,后来夏贵溪被弃市,刑部尚书喻茂坚、左都御史屠侨援引大臣上书减免死刑,只有时任吏部都给事中的叔父随同上书,后来被贬谪出京。”钱渊眨着眼,他倒是不知道叔父和夏言是有师生关系的。 理论上,翰林院的官员都是掌翰林院学士的学生,但实际上这种关系并不是绝对的。 比如当年的徐阶,他就曾经公然对内阁首辅兼掌翰林院的张孚敬说“背叛生于依附,我没有依附你,何来之背叛” 但如果两者之间有依附或者提携的关系,倒是能说得上师生名分,比如日后的张居正和徐阶。 那夏言和叔父之间 面对钱渊这个疑问,何良俊解释道“当年散馆,夏言想让你叔父留在翰林院,但你叔父拒绝了。” 钱渊抽搐了下嘴角,这是傻了吧 一个性情刚毅但不懂变通的官员形象在钱渊脑海中渐渐成型。 何良俊将话题兜回来,继续说“当年夏贵溪死后,你叔父被贬谪出京,顾定芳大哭,命其子顾从礼哭而收尸。” 顿了顿,何良俊叹道“钱兄毅然上书被贬谪出京亦不悔,顾定芳甘冒奇险为夏贵溪收尸,两人均为朝野上下敬仰,也从此订交,虽会面极少但相交于心。” 钱渊眼中神色闪烁不定,半响后才轻声道“所以,晚辈才要拜会顾先生” 钱渊没那么傻,叔父出仕在外,好友致仕归乡,这种情况下,叔母一封信或一份礼单足以应付,为什么要自己这个侄儿出面 难道是那位顾定芳要见自己 “何先生,您刚才说顾先生性情刚烈” “不错。”何良俊沉吟片刻后说“去年,今上问用药之理,顾答用药如用人;再问养生之道,对清心寡欲。” 面对这样的答案,钱渊面无表情无言以对。 呃,的确性情刚烈,不仅仅是刚烈了,简直就是头铁啊 嘉靖是史上出了名喜欢炼丹修道的皇帝,而且脾气是出了名的坏,性子更是出了名的犟,你跟他说要清心寡欲才能活的久点没剁了你真是运气不错。 要知道一个多月前那份邸报中,一大批官员只是贺表中少了“万寿”两个字,每人领了四十廷杖后被贬谪出京。 上海县距离华亭县不远,毕竟如今的松江府比前世的上海面积要小的多,嘉定、崇明如今都隶属苏州府。 马车在顾宅门口停下,张三杨文等人守在门房处,仆役将何良俊和钱渊引入内院。 “郑知县廉洁至此,这是松江之福。”身材高大的老人站在厅前,声音洪亮,“这件事你交代人去办。” 一旁的中年人恭敬的应声,正好离去老人又将其唤住,“让人在郑知县乡间购地三十亩,赠其家人,年节周济也不能免。” 不远处的何良俊低声解释道“七日前,上海知县郑高卓病逝,家人无力归葬” 钱渊舔了舔嘴唇,三十亩地,还真是轻财仗义啊 “你就是那个钱家子”顾定芳指着钱渊大声说“还不过来让老夫好好看看。” 看看看什么 一头雾水的钱渊跟在何良俊身后走过去,还没站稳,顾定芳就皱着眉头道“听说你在苏州大街上和徐家那个不成器的干了一架” 何良俊脸色一变正要解释,顾定芳挥挥手,“让这小子自己说。” “是晚辈孟浪了。”钱渊苦笑行礼,心里暗骂,又一次替前身背锅 “孟浪少年人就要有这股锐气,动嘴皮子那是女人的活。”顾定芳哼了声,“但老夫不满意的是,你居然被打趴下,还昏迷了几日” 钱渊腮帮子鼓了鼓,特么你是祖籍是东北的吧,能动手就别哔哔 一旁的何良俊也在抹额头上的冷汗。 “但敢和徐家动手,还算合老夫心意,进来吧。”顾定芳转身往厅内走去,“你叔父想必没有因此事训斥你吧 “呃,貌似没有。”钱渊眨眨眼,叔父的几封信里还真没提过这事。 “嘿嘿,你叔父和徐家从无往来,早就看那徐家子不爽了”顾定芳哈哈笑道“早听闻徐家在松江横行霸道,可惜华亭在朝中没这股气势” 往里走的何良俊还没听出什么,但钱渊脚步一缓,瞳孔微缩,似乎什么地方不太对头。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十六章 单身很爽的 “噢噢,踹翻了徐家的马车,难怪听说你骚扰徐家女眷” “当年徐家原本就是姓黄,整个华亭谁不知晓,没说错” “听说你现在还习武徐家那不成器的比你大不少,日后见面再来一场,老夫看好你” 听面前的顾定芳捋着胡子说这种话,钱渊咧着嘴瞥了眼何良俊这老头和徐阶有仇 顾定芳年纪大了,但眼神还挺好使,哼了声道“说给你们听也无妨,华亭在朝中曲意逢上,虽已入阁,但不过甘草耳。” 何良俊和钱渊同时咽了口唾沫,说徐阶是甘草阁老,这老头胆子大到没边了 “居然还派人隐晦求教炼丹之术,以为老夫是邵元节吗”顾定芳吹胡子瞪眼,“早就说了要清心寡欲” 明白了,这老头是和徐阶闹翻了才致仕归乡的,钱渊笑着恭维道“先生不贪恋权位,实是晚辈楷模。” “权位”顾定芳眉头一皱,“八品散阶修职郎还没什么派遣,说得上权位二字” “圣济殿御医,常伴今上左右”钱渊一笑道“先生归乡,日后就清闲了。” 顾定芳眯着眼打量着钱渊,“你叔父人如其名,铮铮铁骨,从来是有话就说,你小子却是个肚子里做文章的。” 顿了顿后,顾定芳长叹一声,“说得对,说得对,日后清闲了。” 钱渊笑笑没再说话。 一旁的何良俊怔怔看着这两人你来我往打机锋,完全没听懂。 对于顾定芳本人,钱渊只在路上从何良俊那听到些消息,但后者明显对这些信息不太敏感。 而钱渊却清晰的看到,顾定芳能怼嘉靖不受处罚反而得到赞赏,自然是圣眷颇浓,这样一个人物常年在皇帝身边怎么可能不招惹是非呢 更何况,顾定芳当年和夏贵溪交好,又为其收尸安葬。 身为同乡的徐阶自然会勾搭他,相反的,内阁首辅严嵩自然会警惕他。 再听听刚才顾定芳话中对徐家的不满口吻,钱渊猜测徐阶怕是使了些阴招,当然了,更可能是顾定芳和徐阶有怨。 所以,顾定芳才会索性告老还乡,躲个清净。 “在朝中,老夫曾听人提起过,华亭生员钱渊颇有才。” 顾定芳缓缓说“归乡途中路过嘉定,震川公赞你有将才,兼有气节。” “前几日又听县人赞你温润如玉” 钱渊笑吟吟的听着,一旁的何良俊脸色也好看起来。 顾定芳却突然摇摇头,端起茶盏抿了口,“罢了,老夫有些倦了。” 不是说端茶送客是清朝才有的传统吗钱渊眨眨眼跟着有些不知所措的何良俊出了大厅。 顾定芳次子顾从义将二人送出府,犹豫了会儿才回了大厅,“父亲没看中” 顾定芳眼皮子都没抬,只鼻子里哼了声。 “钱家子是如今松江府最负盛名的才俊,年龄也合适,出了孝期正好参加嘉靖三十四年的乡试” “温润如玉,狗屁”顾定芳手中的茶盏重重落到案上,“敢和徐璠那厮当街对打,还以为是和他叔父一样的性子,没想到却是个心思深沉的,一丁点儿少年锐气都没有” 顾从义眼角抽了抽,“不对您脾气” “看着就不舒服,生厌的很” 顾从义也是无语了,又不是跟着您过日子。 拜托是我嫁女儿,不是您纳小妾 “小小秀才,心思太深,这时候就如此关注朝中局势,只怕日后不是什么省油的灯。”顾定芳叹了声,道“没缘分未必是坏事,日后顾家要守本分” 转头看看儿子不以为然的神情,顾定芳训斥道“你和你兄长善书法、通经史,但都科场受挫没个正式出身,日后就老老实实待在松江。” 顾从义缩缩脑袋,“只怕兄长不肯回来。” “哼,这个不孝的” 顾定芳长子就是当年替夏贵溪收尸的顾从礼,此人善书法被授中书舍人,如今参与编纂承天大志、皇室谱牒,颇受嘉靖赏识,甚至允其侍经筵。 马车上,钱渊掀开帘子,大大咧咧的将胳膊悬在窗外,笑着说“何先生,这次是顾家要相看我” “呃”何良俊苦笑点头,“渊哥儿,毕竟你还在守孝,不知道最好。” “这倒也是。”钱渊接过车边张三递来的糖葫芦,咬了口觉得太酸,龇牙咧嘴的吞下去,“看来顾家不太满意呢。” “没事,回头我在寻摸寻摸。”何良俊倒是不气馁。 钱渊无所谓的耸耸肩,心里有点不舒服,但随即脑海中浮现出的画面将这些不舒服尽数驱散。 前世的钱渊一直是个单身汉,早些年在刑警队里没时间谈恋爱,后来下海经商说不上纵意花丛,但也交往了不少,可惜一直没个固定的。 那一日,被老妈一个电话叫到医院,还以为老妈生了病的钱渊匆匆忙忙的跑到医院,结果发现是一场相亲,女方是那个医院的医生。 用老妈的话说,反正你作息时间一直是一塌糊涂,那就找个作息时间也不正常的好了,正好相配 记得中午吃完饭在附近逛了逛,后来进了一家咖啡厅,一对男女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看着外面秋风萧瑟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 马车没回陆宅,而是径直回了钱家。 迎出来的谭氏满怀希望的看向何良俊,钱渊行了一礼没说什么,心里还在回想。 记得当时老妈发消息来问问情况,自己回了句,“单身很爽的。” 单身真的很爽的 后来老妈回了句 “汪汪”家里那条大黄狗突然冲着钱渊吼个不停,“汪汪汪” 是了,当时老妈回了句,“那你就做一辈子的单身狗吧” 当时自己还不服气呢,可惜还没想好怎么怼回去就在那一刻,冲出马路的车一头撞进了咖啡厅。 有点可惜,钱渊努力回想,那个女医生还挺漂亮,一头卷发,知性气息十足,身材也不错,就算不能成至少也能消磨时间 关于婚姻,如今的钱渊依旧有着“单身很爽”的想法,但他也知道这是绝不可能的,他也接受这些这年头,艾滋肯定是没有的,但鬼知道有没有其他的花柳病。 钱渊也没指望在这个时代中寻找到前世都找不到的真爱,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会努力试图掌控自己的婚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十七章 意外 好不容易逃出监狱,虽然明天还要再入虎口,但钱渊是铁了心今晚不回去了。 总得喘口气吧 “哥哥,今天是去被相看”小妹鬼鬼祟祟的低声问。 钱渊一把将妹妹举起来,在空中荡了荡,“你怎么知道的偷听墙角了吧,真是鬼精灵。” “顾家女在松江名气不小,据说书画双绝呢。”小妹不满的挣扎下地,“哥哥,看中没” “当然没有。”钱渊撇撇嘴,顾老头是个头铁的,但直爽脾气的外表下还是传统士大夫那一套,估摸他心目中的最佳孙婿是杨继盛那种头更铁的 “唉”小妹唉声叹气,“也不知道日后哥哥会娶个什么样的嫂嫂。” “放心,一定找个懂得讨好小姑子的”钱渊扯扯小妹发髻,“不过” “什么” “你说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定亲前见面是不是太唐突了”钱渊对未来妻子的要求不高,但至少得娶个及格线以上的吧,如果是书香门第,高门大户那就更好了。 “怎么可能”小妹晃晃脑袋,“就算是外出上香拜佛,也要掩挡的严严实实,你以为是西厢记啊” 大名鼎鼎的西厢记中,张生和崔莺莺第一次见面就是在寺庙中,可惜现实中,但凡有点地位的家族,未婚女眷是绝无可能和非亲眷的外男偶遇。 “那当年叔父和叔母” 钱渊话说到一半,小妹猛的咳嗽两声。 “呃叔母。”钱渊干笑着回身行礼。 “发髻又乱了。”陆氏一皱眉,小妹立即捂着头闪走。 “这段时间得平泉公教导,家里又托付叔母照料,侄儿感激不尽。”钱渊又行了一礼。 “好了好了,一家人说什么外话。”陆氏细细打量钱渊的神色,“渊哥儿,婚姻乃是两家之好,要讲究个缘分” “所以侄儿并不沮丧。” “何先生虽是以音律闻名公卿间,但何家亦是松江大族,姻亲故交遍布江南,这件事还要托付给他。”陆氏缓缓道“刚才听渊哥儿有意先见一面” “恩。”钱渊总不能说先要看看身材长相,只能说“侄儿在杭州新交的友人处学了点相面之术。” 陆氏掩口一笑,年少慕艾的心思她如何不明白。 “几无可能。”陆氏笑着摇头,“当年我和你叔父相识父亲刚刚过了院试。” 钱渊闭口不言心里却是懂得,陆家当年是土里刨食,陆树声还只是个秀才,社会地位不高,叔父才在偶然情况下撞见了叔母。 但钱渊如今是名满松江的少年才子,更是松江府的院试案首,家里替他挑选的目标定是书香门第,官宦之女,这种可能性就比较小了。 再开放的人家估摸也就让女儿在屏风后看钱渊几眼,反过来几乎没可能。 钱渊有点沮丧,得,走一步算一步吧。 夜深了,钱渊还在书房写陆老头早上给的那三道题,心里却在胡思乱想,白日拜见顾定芳时对方的神情、言语一一浮现,钱渊心里有着难解的疑惑。 或许明天去问问陆老头 视线落在书桌上的汤碗,钱渊联想起母亲送夜宵来时候脸上的苦意,心里胡乱想着,好吧,就算要卖也得找个好买家不是 不过,虽然心里有点乱,但晚上的睡觉质量却很好,只可惜这一个多月养成的习惯让钱渊第二天很早就醒了,而且还睡不着 侧耳听听家里还是一片安静,就是叔母送来的两个丫鬟都没起身,钱渊洗漱后换了身短打衣衫出门,径直去了杨文处。 “少爷没回陆宅”在门口吆喝着的杨文诧异看着钱渊。 钱渊随口应了声,眯眼看着里面,兵器架上插着从金山卫买来的长枪,刚刚吃完饭的护院们精神抖擞。 “少爷来了。”王义走过来,“老候还算不错,送来的长枪、腰刀和皮甲都是精品,就是太贵。” 钱渊点点头,护院们被调教的不错,有条不紊的披上皮甲,排成一排出门。 “少爷,一起来” 换上短打衣衫自然就是为了晨跑,陆宅太小,钱渊这段时间锻炼只能做俯卧撑和仰卧起坐。 自从招揽护院开始晨跑之后,好奇的华亭人常常在路边旁观,在这个时代,兵丁、护院的武力往往只表现在武艺、臂力、骑射方面,但老兵王义很赞同钱渊,体能和行军速度实际上是军队最不起眼但非常重要的一环。 不过,看热闹的人多了,王义将每日晨跑的时间提早了很多,出了城门口,绕着华亭城墙跑了整整一圈,从另一个城门口入城,街上还是没什么人。 慢慢放慢了脚步,张三看了眼身边气喘吁吁但犹有余力的钱渊,“少爷” 钱渊突然脚步一顿停下,摇摇头示意住嘴,皱眉想了想,迅速插入路边小道,在拐角处探头看了眼。 张三也探头看了看,一个妇人抱着孩子消失在巷子口。 “少爷,有问题” 钱渊脸色阴沉下来,“让人盯着,怕是拍花子。” 虽然只是眼角余光瞄了眼,但前世在刑警队的经历让钱渊警惕起来,现在天还只是蒙蒙亮,街上几乎看不到什么人,抱着孩子的那妇人出现在街上,有点诡异。 而且那孩子太小,那妇人脚步又太快 钱渊不是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但这是他的逆鳞。 原因很简单,前世一个儿童绑架案,嫌疑犯被抓获之后供认孩子早就被撕票,看到孩子的尸首后,暴怒的钱渊当场将嫌疑犯殴至重伤,他就是为此被调离刑警队,发配到宣传科坐冷板凳的。 “少爷。”杨文快步走来点点头,“我装作路人见了一面,的确不对,那孩子衣服布料精细,但那妇人是个农妇。” 钱渊侧头看了眼被叫来的县衙捕头,“这下可以动手了吧。” “是是是,公子高义,回头让这家人给公子立牌位日日供奉。”捕头点头哈腰,回头领着手下扑向那栋不起眼的宅院。 暴喝声、腰刀出鞘声、尖锐的孩童尖叫声骤然响起,但不多时就平息下来,唯听得见隐隐的儿童哭泣声。 钱渊不想露面,回头看向张三,“之前你问什么” “呃,识字” 一旁的杨文嗤笑一声,这个台州人天赋还真不错,到现在千字文都能背下来了。 “管你什么事” “现在知道丢人了”钱渊心里念着还要回陆宅,去迟了只怕要被骂,随口说“百家姓,先背下来再说。” 看着钱渊匆匆离去的背影,张三嘀咕几句和杨文等人进了院子,衙役已经将三四个拍花子逮去了县衙,两个捕头忙着将孩子们送回去,这可是非常有油水,而且还是名利双收,自然不会让张三他们插手。 去屋子里逛了逛,张三从拐角处捡起一本册子,随手翻了翻,虽然看不懂但也知道上面都是人名。 想了想,张三将册子收了起来,等学完百家姓,应该能认得出来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十八章 头铁的叔父大人 “朽木不可雕也” “本来就欠缺天分,还三心二意” “你自己看看,都写了些什么狗屁 “就你这水平,别说十年了,就是二十年也入不了进士榜” 训斥声已经持续了两刻钟了,钱渊摆出一副聆听教诲的表情,心里嘀咕这老头精神真好,也不嫌嘴干 下一刻,钱渊看见在一旁看热闹的陆树德给兄长端了杯茶 昨天晚上钱渊心里有事,三篇八股都是敷衍了事,今日早上又折腾了好长时间,钱渊回到“监狱”都已过了正午。 当时,陆树声正没滋没味的吃着原本觉得凑合,现在觉得是猪食的午饭。 不过人家是来求学的,不是来给自己做厨子的但是心情不爽的陆树声立即找到了发泄情绪的理由。 昨天钱渊请假,但还是带了三道题回去的,但他昨晚心思不宁敷衍了事 长篇大论的训斥后,陆树声冷冷丢下两个字,“重做” 从钱渊住进监狱就相当于天天放假的陆树德从桌上拿起一张纸,“渊哥,今天还有三道题。” 没辙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被关进书房的钱渊抓耳挠腮,费尽心思,花了三个时辰也只做了两篇。 不过,钱渊没有只顾着埋头做题,而是两道题做完之后就很明智的去了厨房。 晚上要吃的清淡,钱渊熬了一锅粥,烙了几张葱油饼,然后配上咸菜,清炒了盘萝卜丁,再拿了几个从家里带来的咸鸭蛋。 不得不承认,前世下海经商的钱渊的嗅觉很敏锐,喝完粥,吃完葱油饼的陆树声脸色比中午好了不少。 书房里。 陆树声仔细批阅钱渊下午做的两篇八股,虽然真的在文采上没什么天赋,但照着规矩走倒是四平八稳,运气好的话能连考连中,运气不好的话多磨几年也差不多了。 “老大人,喝杯茶吧,这是今天带来的明前龙井。” 陆树声皱眉看着走进来的钱渊,“那四道题都做完了” “晚辈一定努力,今晚不睡了”钱渊笑着往前凑了几步,“只是有事要求教平泉公。” 陆树声注意到钱渊对其称呼的变化,沉默片刻后道“若你问的只是松江事,老夫还能作答,如若是朝中” “只是华亭事。”书案边的钱渊的脸庞正好映在烛光边,显得阴晴不定。 “叔父大人和徐家有隙” 陆树声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让你问华亭事,结果你却在问钱铮和徐阶难道这不是朝中事 “昨日晚辈拜访上海县顾定芳先生。”钱渊补充道“顾先生和叔父大人交好,但他似乎对徐家没什么好感” 这是昨天一直盘旋在钱渊脑海中的迷惑。 夏言对钱铮有提携之恩,而钱铮也曾为夏言毅然上书。 顾定芳和夏言交好,又在夏言被弃市后甘冒奇险为其收尸。 而历史上,夏言对徐阶也有提携之恩,两人以师生自居,无数书中都提到徐阶忍辱负重为夏言复仇。 那就不对了和夏言关系密切的钱铮、顾定芳偏偏都和徐阶不和,要知道除了和夏言的关系外,这三人还是同乡,理应被视为乡党。 钱渊想到更深处,徐璠今年已经二十三岁了,只在四年前和自己是同窗,后来没什么接触,但这些年两人闹出纠纷不止一两回,恐怕这并不仅仅是前身嘴巴太毒吧 虽然知道面前的少年郎心思缜密,但陆树声还是难以抑制心里的诧异,低低自语,“一叶而知秋” “什么” “这件事要说起就话长了。”陆树声端起茶盏抿了口茶,“你叔父是个直脾气,你小子以前也是,但脑袋被敲了一棍子后绵里藏针,令人捉摸不透。” 钱渊拖了张椅子坐下,给自己也斟了杯茶,摆出一副听故事的架势,就差拿一把瓜子了。 “你叔父是嘉靖十四年进士,那一年夏言任礼部尚书兼掌翰林院,当时其颇得今上宠信,内阁李时、翟銮空占其位,第二年李时病逝,夏言一跃而为内阁首辅。” “夏贵溪那脾性”陆树声叹道“和你叔父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两人亦师亦友” 顿了顿,陆树声看向钱渊,问道“你可知你叔父钱铮因何得士林赞誉” “为夏贵溪上书” “不仅仅如此。”陆树声幽幽道“他还曾经为另一个人喊冤。” “谁” “曾任华亭知县、苏州知府,如今官至大司马的聂双江。”陆树声轻声道“嘉靖二十六年,任平阳知府时的聂双江遭人诬告受贿,夏贵溪将其下狱。” 好吧,别说人家顾定芳头铁了,自家叔父也是头铁啊,难怪交情那么好 钱渊咧着嘴,“叔父大人上书为双江公喊冤” “不错,当时夏贵溪大怒,朝中也多有议论。”陆树声轻捋长须,“双江公也因此被关在狱中长达两年。” “两年”钱渊敏锐的发现了这个重点,“嘉靖二十八年” “不错,那一年夏贵溪致仕,但严分宜赶尽杀绝,将其下狱。”陆树声嘴角带笑,“满朝大臣多闭口不言,但你叔父毅然上书,虽被贬谪出京但清正刚直之名遍传士林。” 感慨了下叔父大人的头铁后,钱渊皱眉问“这和徐华亭有何关系” “急什么”陆树声似乎沉浸在往事中,瞪了眼钱渊,继续说“当年夏贵溪虽遭弃市,但他几起几落,担任内阁首辅长达十余年,党羽遍布。” 钱渊眯着眼,在心里将这些信息和前世的记忆对照。 “当时严嵩还不能一手遮天,内阁张治、吕本皆碌碌无为。”陆树声的声音变得飘渺起来,“于是,华亭欲有所为。” 钱渊听懂了这句话,低声问“华亭时任” “礼部尚书兼掌翰林事。” 钱渊点点头,“礼部尚书常为入阁先兆,倒是有这个资格。” “当年百官哭门,今上的廷杖打折了多少根脊梁骨,但即使如此,夏贵溪散落的党羽门人,还有朝中科道言官多敬佩钱铮。”陆树声哼了声,“于是,徐阶连续三次举荐其起复。” “但是叔父大人没答应。”钱渊反应很快,他知道这件事,两年前是接任礼部尚书的孙承恩举荐钱铮起复的,孙家和钱家是姻亲,这件事和徐阶扯不上关系。 “不错。”陆树声点点头,“从那之后,严嵩渐渐掌控朝局,到如今一手遮天,徐华亭只能勉力支撑。” “你说说看,你叔父和华亭的关系怎能和睦” 钱渊长叹一声,的确如此,夏言被弃市,朝中出现权力真空,徐阶拼了命要往上爬,但叔父却不肯配合 嘉靖二十八年就已经任礼部尚书了,但直到嘉靖三十年末才入阁,看来叔父给徐阶造成不少麻烦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十九章 心学 书房里很是寂静,钱渊半垂头眯着眼在心里快速思索盘点,心中的疑团还是没有解开。 而陆树声饶有兴致的看着这个少年郎的面庞,他在翰林院里见多了年少就才华横溢的进士,但如此人物却从未见过。 要知道严嵩、徐阶都自小有神童之名,入仕后也屡屡受挫,长期磨砺才变得老谋深算心机深沉。 钱渊最疑惑的地方在于,陆树声讲述中,徐阶和夏言的关系。 他试探问“华亭和贵溪是师生” “为何有此问”陆树声很是诧异,“徐阶是嘉靖二年进士,以探花入翰林院为编修,后被贬谪出京,当时夏言还是都察院御史,直到嘉靖十年才升少詹事,掌翰林院,何来的师生” 钱渊咧咧嘴,“那贵溪对华亭有提携之恩” 陆树声皱皱眉头,在心里回想了遍,最终摇摇头说“徐阶当年被贬延平府推官,后升任黄州府同知、浙江按察佥事、江西按察副使,这都和夏言关系不大,赏识他的是吏部侍郎唐龙,吏部尚书周用,礼部尚书兼左都御史熊浃等人。” “回京后呢” “徐阶回京重入翰林院任侍讲,拜司经局洗马”陆树声加重语气,“那一年,庄敬太子出阁。” 钱渊愣了下立即懂了,所谓的庄敬太子就是嘉靖次子,嘉靖十八年被立为太子,出阁读书,后嘉靖二十八年病逝,谥庄敬太子。 在明朝官僚体制中,詹事府是对太子影响最为直接的机构,司经局是詹事府下属机构,太子出阁读书,詹事府官员任免肯定是嘉靖皇帝亲自选定的,应该和内阁首辅夏言无关。 而且身为内阁首辅,夏言本身就不应该和太子有所牵扯,当年的解缙不就是这么死的吗 “如此说来,贵溪和华亭没什么来往” “同在朝中,自然是有来往的,徐阶后来升国子祭酒、礼部右侍郎,不可能不得夏贵溪点头。”陆树声摇摇头,“但徐阶算不得夏贵溪门人,牵扯不多。” 钱渊在心里哀叹,都说二十四史中就属宋史、明史最为扯淡,果然如此 就在钱渊沉默下来的时候,陆树声悠悠道“其实你叔父和徐阶不合,还有个原因。” 看了眼一面迷糊的钱渊,陆树声轻笑一声,“为什么之前老夫会提到聂双江” 钱渊心里一个激灵,的确,夏言死,徐阶欲整合势力上位,这和聂豹有何关系 “徐阶从延平府推官后晋升极速,这段时间对其助力最大的是时任吏部侍郎的唐龙。”陆树声今天晚上谈性大发,“唐龙是浙江大儒,和王阳明是至交好友” “心学”钱渊脱口而出。 这个时期的心学是明朝显学,影响力上到百官士林,下至平民百姓。 对历史颇为熟悉的钱渊对心学不算特别了解,但却知道自己如果要出仕,难免和心学打交道,其他的不说,叔父是聂豹的学生,自己想去求书画的徐渭也是心学门人。 其实包括了徐渭、沈炼在内的“越中十子”全都是浙中心学的隔代传人。 陆树声笑着问“之前你问华亭贵溪,现在老夫问你一句,聂双江和华亭有何关系” “当然是师生,双江公曾任华亭县令呃,是正德十五年,华亭是嘉靖二年进士,时间上也对得上,而且他还拜在双江公门下攻读心学” “哈哈哈”陆树声长笑起身,又一次摇头。 钱渊有点颤栗了,前世自己读的历史书都是假的吗 “现如今,朝中都视徐阶为聂双江亲传弟子,但华亭人都知道实情,只是徐阶如今身处高位,心学门人都希望他能一举登顶” 随着陆树声的讲述,三十年前的实情渐渐在钱渊面前展开。 当年的徐阶是松江府出了名的神童,正德十三年,年仅十五岁的徐阶中了秀才,但因为守孝误了正德十四年的乡试。 而正德十五年,聂豹才赴任华亭县令,也就是说,徐阶过县试并没有从聂豹手中走一遭,而且徐阶并没有入县学而是进了府学,所以两个人在科举道路上是说不上师生关系的。 在居家守孝的时候,徐阶倒是跟着同窗听过聂豹的讲学,但其实接触并不深,更谈不上是聂豹的亲传弟子。 “现在回想,徐阶应该是在被贬谪延平府推官时期才真正开始钻研心学,还专门修建王公祠。”陆树声缓缓道“当时心学在朝中影响力已经不小嘿嘿,徐华亭真是心思机巧,和渊哥儿你倒是有点像。” 这算是夸奖吗 钱渊翻了个白眼,“之后呢” “之后”陆树声撇撇嘴,“当然是一路青云直上,当然了,他也有所回报,回朝任吏部侍郎期间举荐的人才多有心学门人,其中最有名气的莫过于二德。” “二德” “曾赴余姚求教于王阳明的程文德,他曾经被贬谪出京为小县典吏,后来几乎和徐华亭一模一样,国子监祭酒,礼部侍郎再转任吏部侍郎,今年的会试他是主考官,听说孙承恩致仕,程文德接任掌詹事府事,教习庶吉士。” 陆树声对钱渊虽然严厉,但也颇多期许,详尽解释道“还有一人是欧阳德,嘉靖二年进士,如今任礼部尚书。” 钱渊嘴角直抽抽,特么心学好牛叉啊,内阁有个徐阶,六部尚书有聂豹和欧阳德难怪后来张居正看心学那么不顺眼 “多年前,聂豹、徐阶、程文德,欧阳德等人在灵济宫,讲论致良知说,影响力极大,徐阶处处称聂豹为师。”陆树声冷笑道“可惜啊,徐阶此人明哲保身,断尾求存” 钱渊眼珠子转了转,试探问道“嘉靖二十六年,双江公入狱” “不错。”陆树声不屑道“不说你叔父为此上书惹得夏贵溪大怒,时任户部尚书张润声称愿以自己全家百余口性命为聂双江担保,科道言官更是多有上书,但徐华亭一言不发。” 人家是属王八的,当然不会冒头这个念头在钱渊脑海中闪过,随即想到,但这和叔父有何关联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十章 挡路石 书房里又安静下来了。 无奈的看看对方两眼无神的模样,钱渊知道这老头走神了,只能咳嗽两声。 “渊哥儿你性子倒是急的很。”陆树声习惯的瞪了钱渊一眼,叹道:“聂双江的确是世间难得一见的奇才,文武双全,清廉刚直,更兼有容人之量啊! 嘉靖二十七年,夏贵溪和聂双江在狱中相遇,后者无怨无恨……” 顿了顿,陆树声叹道:“所以,夏贵溪被弃市时言,吾愧对双江……” 聂豹被夏言下昭狱,就算不趁机报复,也应该幸灾乐祸……有点难以理解聂豹思维方式啊! 钱渊也叹了口气,起身又斟了两杯茶。 似乎心有所触,好一会儿后陆树声才接过茶盏喝了口,“但即使如此,聂双江也等到嘉靖二十八年才出狱,而且罢官归乡,直到庚戌之乱才得以起复。” “夏言刚死时,严嵩还不能一手遮天,徐阶欲整合势力,自然不会忘了心学门人。”陆树声缓缓道:“但有一些人对其很是不忿……” 话都说到这了,哪里还能不明白? 钱渊叹道:“自然是双江公当年任华亭知县时的学生,他们虽和徐华亭是乡党,但因其对双江公入狱一事一言不发而鄙夷其德行。 而叔父大人当年为双江公上书致夏贵溪大怒,得士林美誉,自然是这一股心学门人的首脑……” “的确如此。”陆树声叹道:“徐阶连续三次举荐,但他连续三次坚拒……” “所以钱家和徐家虽无仇怨,但想必华亭对钱家……”钱渊苦笑一声。 这下好了,以前觉得和徐璠打了一架,日后自己说不定能以此为由头攀附上去,抱住徐阶这条后面十多年内最粗的大腿……现在算是彻底没指望了! 现在钱渊全都明白了,夏言被弃市,严嵩上位,徐阶奋勇争先,所以希望能笼络到和夏言、聂豹都有交情的钱铮。 徐阶自认为这是理所应当的,虽然夏言门人以及同情夏言的朝中人士,以及松江心学门人都对钱铮极为赞赏,但毕竟钱铮位低,又是自己的乡党…… 可惜钱铮头太铁了,简直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沉默了会儿后,钱渊眨眨眼,低声问:“当年双江公在华亭的门人多吗?” “当然多,非常多,而且出仕者不少。”陆树声笑道:“如今,徐南金任巡按御史、杨子亨任工部郎中,昨日和你同行的何良俊只是举人,但其兄长何良傅如今任刑部主事,张承贤任南京工部侍郎,还有王君陪、包节孝、王球、吴培都是进士出身,士林中名气不小。 自从钱铮名声大噪,而聂豹被罢免,他们都以钱铮为马首是瞻。 陆树声哼了声,“这么多人才,华亭如何会不动心?” 是啊,都是心学门人,而且还是乡党,简直就是天生为徐阶准备的……可惜等徐阶伸手的时候,才发现中间有钱铮这块挡路石。 “这么说来,双江公如今在朝中和徐华亭也不合?” “面子上过得去罢了。”陆树声摇摇头,“不过聂双江品行高洁不放在心上,而……” 钱铮连连点头,徐阶那厮心底阴暗的很。 “聂双江……”陆树声笑了笑,“当年老夫都去听过讲学,可惜一个农家子凑不到近处。 “老大人幼年家道中落,但论家世,江东松江陆家,是传承千余年的大族……”钱渊随口如此吹嘘。 陆树声脸上肌肉动了动,半响后忍不住道:“老夫祖籍开封兰考,祖父那一代才迁居松江。” 好吧,拍马屁拍到马腿上了。 钱渊讪讪笑着,不过陆树声看上去倒是无所谓,“华亭一地论家世,钱氏最为了得,虽然近年来出仕者不多……鹤滩公之后,或许要轮到渊哥儿你了。” 这话有点夸张,钱渊想谦虚几句,但紧接着陆树声继续说:“这张嘴也挺像。” 没话说了,这老头也挺睚眦必报的,钱渊不恭敬的翻了个白眼,伸了个懒腰,“多谢老大人解惑,夜深了,晚辈告辞。” “慢着!”陆树声冷笑道:“回哪儿去?” 睡觉啊,还能回哪儿去? 钱渊正疑惑,陆树声指了指书桌,“还有四道题呢!” “呃……” “渊哥儿你不是说今晚不睡了吗!” “这个……” “不用走了,就在这吧,正好老夫要歇息了。” 于是,第二天凌晨,晨昏定省来问安的陆树德诧异的看见钱渊趴在书桌上睡得昏天黑地。 显然,没有良好的就寝环境对钱渊的影响很大,这一天下来他只做了两道八股,昨天的债还没还又欠了新债。 不过既然这监狱是出不去了,钱渊索性静下心慢慢打磨,拿出当年高考的架势,每天比鸡起得早,比猪吃的多,比狗还要累…… 不知不觉中,又是一个月过去了。 但让埋头苦读的钱渊有些诧异的是,倭寇之乱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惨烈,至少从不多的渠道得来的消息来看。 彭黯就任浙江巡抚后萧规曹随,俞大猷依旧镇守松江府,卢镗依旧镇守嘉兴府,倭寇之乱对松江影响不大,华亭每日都沉浸在和平氛围中。 虽然从刘家港登陆的倭寇频频侵袭太仓州甚至苏州,但朝中吏部尚书李默上书,言苏松巡抚所辖十二府州,地远不便兼辖,且当江南倭患,军兴之际,调兵运饷,难责一人,请增设提督军务大臣一员,专责剿贼。 于是,应天巡抚屠大山加右佥都御史,提督军务,整合南直隶兵力,在苏州府同知任环的率领下于太湖三度击溃入侵的倭寇。 自此之后,苏州府、松江府倭寇渐少,倒是长江对面的通州频频遭倭寇劫掠。 到十一月份,朝廷下诏免苏州、松江、常州、镇江四府遭受倭祸地区自嘉靖二十七年至三十一年所欠田赋,并停征各项改派。 在很多人看来,松江倭患即将被平息。 看了遍来信,钱渊笑了笑,“朝中沸沸扬扬啊,这是今上今年第二次于太仓取银了吧。” 对面的陆树声脸色不太好看,频频摇头,嘴里却在说:“你这友人倒是不怕你考不中进士!” 来信的是张居正,信中不无愤慨的提到,前些日嘉靖皇帝下令从太仓取银十五万两,购买金宝珍珠专供内廷,朝野上下居然没人上书抗议。 看了眼外面飘飘洒洒的雪花,陆树声道:“时辰不早了,上路吧。” 虽是寒冬季节,但钱渊却要出一趟远门,虽然叔母昨日来访说的不明不白,但他知道,肯定又是送上门去让人相看。 不过在陆宅住了这么久,钱渊也想活动活动身体,而陆树声也很满意他这段时间的刻苦努力……换个身体差点的来非给这老头折腾病了不可。 行了一礼后就要出门,但后面陆树声突然道:“且慢。” 钱渊脚步不停,但无奈损友陆树德窜上来扳住他的肩膀,顺手接过兄长递来的纸。 “渊哥,每日三题!”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十一章 嘉兴第一家 钱渊这次出门的目的地是浙江嘉兴,要不是派人去打探情况知道倭寇最近因为天寒很少上岸劫掠,又知道此行不会路过海盐、海宁,钱渊还真不愿意走这一趟。 嘉兴距离松江不远,一行人乘马车到陶宅镇,坐船入大黄浦,逆流而上入薛定湖,再从次溪到嘉兴,最后换乘马车,第二日就能抵达,不过当日晚上要宿在船上。 这次出行,怕路上再遇上狗皮倒灶事的钱渊带上了张三、杨文等十多名护院,惹得同行的何良俊和孙克弘嗤笑不已。 “何先生陪我访友,你非要凑上来作甚?”钱渊斜着眼打量孙克弘,“听说允执兄最近挺忙的?” “的确挺忙,父亲起意修建藏书楼,干脆在城东门外弄了片地修了栋园子。”孙克弘笑道:“前几日父亲亲笔题字名为北俞堂,但现在空空如也,听说渊哥儿要拜访嘉兴项家,正好陪你走一遭。” “项家藏书甚多?” “嗨,江南谁不知道‘阁’的名号。”孙克弘忍不住喉结动了动,咽了口唾沫,一副垂涎欲滴的模样。 何良俊和嘉兴项家是世交,忍不住提醒道:“带足了银钱?” “书卷岂能以阿堵物称斤卖两?”孙克弘嘿嘿笑道:“父亲在京中收藏了元大德刻本《宣和画谱》,还有春秋战国期间的石鼓文拓片……” 都是后世难得一见的好玩意,钱渊啧啧称奇,而何良俊微微摇头,他觉得孙克弘此行怕要失望而归,以物易物想的倒是美,但项家那位可是个只认银子的奇葩呢。 “称斤卖两……对了,嘉兴项家?”钱渊懒洋洋的靠在椅子上,身子随着船只一晃一晃,“何先生,这位买家到底何方神圣?” 买家? 何良俊和孙克弘一愣,然后都捧腹大笑。 “哪里有这么说话的!” “没想到呢,渊哥儿如此善谑!” 外面的仆役听见大笑声探头进来瞄了眼,“马上要下锚了,几位老爷回舱歇息吗?” 还没止住笑意的孙克弘摆摆手,令人打开窗户看了眼外面天色,“下雨了,我最喜听夜间小雨,如同,让人取茶具火炉来。” 虽是冬夜,窗外雨声淅淅沥沥,又有寒风呼啸而过,但这艘船是孙家所有,上下两层,二楼的船舱内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角落处有两盆银屑炭,窗户处还有屏风遮挡,众人感觉不到一丝寒意。 “三年前我在苏州偶遇大有先生之子,这茶叶就是他前些日子捎来的。”孙克弘亲自烹茶,笑道:“两位品品这是何茶?” 何良俊见识极广,向一头雾水的钱渊介绍道:“大有先生即长洲顾元庆,其工于书法,建楼藏书,但最受好评的却是那部《茶谱》。” 钱渊咧咧嘴,不好意思,没听说过。 低头抿了口茶,何良俊沉吟片刻,“似是瓜片?” “哈哈,先生好见识。” 钱渊终于找到机会说话了,“可是六安瓜片?” “不错,天下名山,必产灵草,江南地暖,故独宜茶,大江以北,则称六安。”何良俊笑吟吟道:“名山方能产灵草,我松江华亭人杰地灵,渊哥儿是这一辈中的翘楚人物,难怪如嘉兴第一家的项家也想见识见识。” 盘坐在榻上的钱渊动了动两腿,无奈吐槽道:“说到底,这和称斤卖两有何区别?” “渊哥儿这是说哪里话,要这么说,天下何人不是称斤卖两?”孙克弘摇摇头,“嘉兴项家虽然不显贵于朝堂之上,但在南直隶、浙江一带名望极高。” “能被称为嘉兴第一家,自然非同凡响。”何良俊介绍道:“项家乃是西楚霸王项羽的后裔……” “什么?”钱渊嘴都歪了,这是在说笑话吧! “真的。”何良俊点点头,“项家女的父亲,也是如今项家的掌事人项铨要称我一句姨表兄,他幼子有一枚闲章‘西楚王孙’。” “西楚霸王以武力称雄一时,怎么后人却是书香门第?” 饶是何良俊脾气好也翻了个白眼,这厮是在抬杠呢。 一直旁听的孙克弘突然插嘴道:“项铨之父即项忠老大人,正统七年进士,历经正统、景泰、天顺、成化四朝,弘治年间过世,授太子太保,谥号襄毅。” 钱渊好歹也穿越而来一年多了,很清楚所谓谥的区别。 甲胄有劳曰襄,因事有功曰襄,执心克刚曰襄,威德服远曰襄。 致果杀敌曰毅,勇而近仁曰毅,英明有执曰毅,强而能断曰毅。 谥号襄毅,这位项忠很可能战功累累,接下来孙克弘的话证明了这一点,成化年间,陕西土官叛乱,项忠督军经大小三百余战,终讨平叛军,后又剿灭荆襄之地的数十万流民暴乱,因功进大司马。 但让钱渊瞠目结舌的是孙克弘的另一番话。 “正统十四年,土木堡之围,随军出征的项老大人被俘,挟两马南返,后弃马步行,七日后抵宣府。” 真是猛人啊! 特么果然不愧是西楚霸王的后裔,被俘虏了居然还能从蒙古人手里抢走两匹马,而且还穿过纷乱的战场逃回来,难怪谥号中有个“毅”。 看了眼颇为震惊的钱渊,何良俊抿了口茶,才悠悠然继续说:“项老大人有两子,长子项经成化年间进士,以江西右参政致仕,如今已经过世,亦无子嗣,次子项铨没有出仕,留在嘉兴掌管庶务,经营有道而大富,三子一女。” “可有出仕者?” 钱渊的这句问话暗藏深意,何良俊深深看了眼才说:“项铨长子项元淇举人出身,五次会试不中,如今为光禄寺署丞。” 同进士出身都被比喻为小妾,何况是举人,而且光禄寺署丞是个大大的闲职。 “幼子项元汴少即英敏,博雅好古,但绝意仕进,终日挥毫,精于书画。” 说完长子说幼子,唯独没说次子,钱渊集中注意力侧耳细听。 “唯有次子项笃寿有意功名,去年秋闱中举,但今年初会试落榜归乡。” 看了眼钱渊,何良俊补充道:“不过我见过项笃寿,年初落榜后也见过他誊写的制艺,当时也在场的毅斋公颇为赞许,料想三年后登科不难。” 钱渊偏着头想了想,现在算是清楚了。 项家来头不小,又是巨富,但子嗣中只有项笃寿一人可堪造就,选择联姻钱家自然是有所求的。 钱渊也不妄自菲薄,家里和陆家、孙家是姻亲,孙承恩朝中人脉极广,叔父名达天下,叔母的父亲陆树声起复后很可能不回翰林院,这意味着其有可能坐上青云之路。 而钱渊自己和前礼部左侍郎孙升有旧交,又得大儒归有光一赞名传大江南北…… 看起来这是个不错的买家。 不过钱渊心里犹有疑虑,听何良俊所说,嘉兴项家故交遍布南直隶、浙江,为什么唯独看中自己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十二章 夜航船 外间的雨愈发大了,但舱内依旧温暖如春,三人聊兴颇高,孙家随行婢女不时向碳炉中添加碳块,放在上面的茶壶冒着热气,咕噜咕噜将壶盖不下去。 “以前听你堂妹说你是个冰人,日日板着脸像个老夫子……”孙克弘捂着肚子笑道:“善谑,真善谑……真该早日和渊哥儿亲近亲近。” 虽是姻亲,但以前的钱渊性情执拗,少有人缘,和孙克弘只是点头之交,直到几个月前在嘉定城外相遇才交情日深。 何良俊勉强扶着桌案抬起头,看了眼一本正经的钱渊,忍不住又低头大笑。 外间的杨文侧耳听着,摸摸脑袋,“笑什么呢?” “还真以为你是个读书人?”张三习惯性的怼道:“人家读书人说笑话你都听不懂!” “这次带出来的都是新人,你可没帮手。”杨文轻描淡写的挥挥拳头。 “怕你不成!”张三嘴硬的很,但立即转身去了船尾。 杨文笑了笑,其实两人关系在这小半年里突飞猛进,只是张三至今耿耿于怀当时在宁波被杨文摁在身下揍了几顿。 “少爷,该歇息了。”杨文敲门在外间说:“夜深了,明日还要陆行。” 钱渊拉开门,回头笑道:“明日你们别只顾着那幅《女史箴图》,倒是帮我多说几句好话。” “不过,可没能力帮你私会后花园啊。” “渊哥儿口风变得倒是挺快。” 钱渊撇撇嘴,反正总是要论斤卖两,那就要找个好买家。 自个儿不准备在仕途上高歌猛进,那论富贵,论人脉,论藏品都傲视南直隶、浙江的嘉兴项家自然是一等一的好买家。 躺在床上,细细感觉到身子随船只的晃动,钱渊在心里想,项家是个不错的选择,就是不知道那位项家女够不够及格分,想想办法见一面才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十三章 都差不多 崇德一地历史算不上悠久,后晋年间方设县治,归属杭州,明朝初年划归嘉兴府,后随嘉兴府改隶浙江布政司。 一行人从次溪下了船,改坐项家早就准备好的马车,不多时入了崇德县。 钱渊在心里默默估算,大概是后世的桐乡市附近,虽然来到这个时代一年多了,但如时间、地理等习惯难以更改。 当然,钱渊也无意更改,对他来说,保留某些习惯是他内心深处的渴望。 马车在一栋算不上奢华的宅院门前停下,等待多时的项家仆役服侍三人下车。 进了门绕过照壁,初次登门的孙克弘和钱渊都脚步一顿,眼前是一片开阔地。 大片的湖面上有蜿蜒的游廊,间或有造型古朴的亭轩,两岸高达十余米的大树后隐隐露出精舍的身影。 “可惜是冬日,若是夏时,池内遍布荷叶,泛舟于上,随手采摘莲蓬,意趣无穷。”何良俊笑道:“此园两百余亩,明后日再来吧。” 杨文、张三等护院都和孙家仆役被安排在外间精舍,钱渊三人沿着游廊走了数百步,面前景象一变。 湖面狭小被引入细溪之中,多见假石奇峰,仿若峨嵋栈道,崇楼幽洞,名葩奇木,令人赏心悦目。 钱渊忍不住回头望去,前面的园子和后面以墙相隔,以廊贯通,又以空窗、漏窗、洞门使两边景色相互渗透,隔而不绝,真是好景致。 周围七八名项家仆役脸上颇有得色,年长的管家笑道:“其实从侧门进出更为便利,唯有贵客方由此而入。” 管家偷眼瞧去,何良俊是项家姻亲,上门次数多了,倒是没什么惊诧,孙克弘不时停步在心里默记,而那位钱家子脚步不急不缓,脸上从容淡定,看不出什么表情。 不好意思,钱渊前世去拙政园、留园、狮子林逛了很多次,虽然欣赏这座园林,但还不至于被镇住。 “元朗先生,几年不见,风采依旧。”中年人笑着迎上来。 “子长。”何良俊点点头,转身介绍道:“这位是嘉靖三十一年举人,项笃寿,字子长,你们就互称一句世兄吧。” “世兄。”钱渊和孙克弘行了一礼。 项笃寿的视线转了转落在钱渊身上,“这就是得震川先生金口一赞的钱家英杰吧?” “愧不敢当。”钱渊迅速瞄了眼。 呃,有点失望,项笃寿身材有点矮胖,面色黝黑,五官疏离,鼻子也有点塌。 “这位是毅斋公独子……” 何良俊还没说完,项笃寿长笑道:“雪居隐士的大作早就听闻,去年还收藏了一副《百花图》,季弟观摩后大有裨益。” 雪居隐士是孙克弘绘画的印章,也算是他的号。 三人在堂前坐定,何良俊皱眉问:“项兄呢?” 按辈分算,何良俊比项笃寿要长一辈,按理来说应该是其父项铨出面接待。 “前几日父亲赏雪受了些风寒,今日卧床,实在起不来身。”项笃寿歉道:“不过并无大碍。” 何良俊脸色一黯,那位表兄今年已年近八十,只怕时日无多,想了想道:“都是通家之好,引我们探望一二吧。” 项笃寿犹豫片刻后才起身,“请。” 三人在项笃寿的陪同下去了后院,躺在床上的那位老人虽然精神还不错,但形容枯槁,说话断断续续,中气不足。 钱渊以晚辈之礼拜见,起身后眼角余光瞥了几眼,床边的都是穿着打扮差不多的年轻女子,应该都是丫鬟。 不多时众人又重新回了前院,孙克弘撞撞钱渊的肩膀,低声笑道:“看过了,没见着……不知道是不是躲起来了。” 钱渊没吭声,却在心里想,明朝人都这么牛吗? 项铨今年七十八,女儿才十三岁,六十五岁生的…… 啧啧,不能说明朝人很牛,应该说明朝男人很幸福。 “来,尝尝这茶。”项笃寿注意观察钱渊的一举一动,见其动作条理分明,又眼光清澈,显然自小就得教导,并无鄙陋之处。 “是蒙顶石花吧?”孙克弘抿了口就认出了,“若教陆羽持公论,应是人间第一茶。” 项笃寿笑着点头,问道:“钱世兄喝的惯吗?” 虽然知道世兄只是平辈称呼,并没有年长年幼的区别,但钱渊还是有点不习惯,拱手道:“最近几年家中喝松萝茶较多。” 项笃寿知道钱渊的叔父钱铮是徽州通判,松萝茶就产自徽州。 一旁的孙克弘撇撇嘴,“不对吧,记得渊哥儿从杭州带了不少明前龙井呢。” 何良俊用力咳了两声,但孙克弘继续说:“可怜为兄没这口福,全让渊哥儿送人了。” “那是拜师礼嘛。”何良俊立即向孙克弘投去赞赏的眼神,解释道:“如今渊哥儿拜在平泉公门下学制艺,已经近三个月了。” “平泉公当年高中会元。”项笃寿不由点点头,钱家子名声不凡,又得良师教导,看来日后科场上问题不大。 “就是这趟出门,平泉公还出了三十道题,渊哥儿每日要写三篇八股。” “那是平泉公看重钱世兄。”项笃寿再次点点头,又问起其他事。 因为对方尚在守孝,项笃寿的问话比较隐晦,不过钱渊有一答一,并不欺瞒,直至问到族内诸事的时候,何良俊才接过话茬。 “这事儿渊哥儿不清楚,那时候他还没出生呢。”何良俊叹了口气,“都说渊哥儿类曾祖鹤滩公,其实其祖更甚之,诸位可知当年松江知府刘琬?” 何良俊眨眨眼,喂,昨天说好帮渊哥儿说好话,你想干嘛? “鹤滩公性情直率,但从来无意伤人,更是品行高洁为人敬仰。”项笃寿面容一整,“鹤滩公与刘琬有隙,后刘琬受人诬告下狱,松江一府唯有鹤滩公秉公直言,为其辩白,才得以脱身。” “后刘琬欲求亲近,而鹤滩公一如既往。”何良俊看了眼钱渊,“鹤滩公亡故,刘琬哭祭,出资造墓,请同为华亭三杰的沈悦写行状,顾清书传记。” 其实嘉兴一行原本应是年后,何良俊是听闻项家新近收藏的《女史箴图》,才临时起意提前赶来的,所以一些旧事也只能此时提起。 一旁的钱渊侧耳细听,心里却在感慨,难怪前身自幼性情偏激,叔父头铁,这都是有根的。 弘治十七年,钱福逝世,留下三子,长子次子都是庶出,联手打压嫡出的幼弟,偏偏钱渊这位祖父是个执拗性子,不去找族老评理却将两位兄长告上县衙。 钱氏在华亭势大,县令如何敢管,最后处置权辗转还是回到钱氏族内。 最终的结果是,还没等到处置结果,钱渊的祖父就一命呜呼,祖母熬了几年也随之而去,留下钱锐钱铮两兄弟被扫地出门,只得了些田地住宅,钱福留下的书籍、藏品一样都没得手。 族内处置不公,所以钱锐钱铮兄弟和族内关系向来不亲近,这也是钱铮外出经商亡故,钱渊孤身赴杭,族内不管不顾的原因。 何良俊最后补充了句,“正因为此,所以十年前两兄弟就分了家。” 项笃寿微微点头,这倒不是坏事,如果事成,小妹嫁过去上头就一个婆婆,人际关系简单,没那么多堵心的事。 看来这时代和后世都差不多……也听懂了的钱渊在心里嘀咕,有车有房,父母双亡。 厅内气氛略微有些压抑,项笃寿正准备换个话题,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噪杂声。 “大兄,大兄!” 一个面容略微有些尖的青年快步走进来,手里举着一幅字画。 “大兄,五百两银子,绝对划算!” 项笃寿捂着脸觉得没脸见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十四章 奇葩收藏家 孙克弘和钱渊还在糊涂,但何良俊却是知道根底的,他叹了口气,“子京,又来售字了?” “哎呦,是元朗先生啊。”青年行了一礼,扬扬手里的字卷,“《黄州寒食帖》,五百两银子,绝对物超所值!” 项笃寿用力揉了揉眉心,朝边上的管家点点头,接过字卷丢到一边,介绍道:“这是季弟项元汴,字子京。” “这两位是……”项元汴挑挑眉毛,“你就是那钱家子?” “季弟!” “我打听过你,只知道四书五经。”项元汴撇撇嘴,“俗人一个!” “怎么就俗了?”何良俊皱眉反驳道:“黄榜一出,天下遍传其姓氏,建功立业,传名后世。” “哼!”视功名利禄如粪土的项元汴不屑的哼了声就转身离去,口里还不忘道:“大兄,别忘了让人把银子送过来。” 进了门就要卖字卷,还是卖给自己兄长,卖完了发几句牢骚转身就走,简直不可理喻,钱渊微微张着嘴巴不知所措,而一旁的孙克弘却神游物外的盯着桌上的字卷。 “《黄州寒食帖》?” “假的!” “赝品。” 何良俊和项笃寿异口同声。 对视一眼后,何良俊笑道:“子京每每购得赝品,整日闷闷不悦,子长身为长兄,就原价买下以解弟忧……五六年前就如此了。” 项笃寿苦笑拱手,“季弟所建阁收藏颇丰,时日长了不免入不敷出,见笑了见笑了。” 孙克弘抽抽嘴角看了眼何良俊,难怪昨晚问我银钱带足了没,感情这是个钱串子啊! 一直沉默的钱渊笑道:“所谓人无癖不可与之交,如子京兄这般怪癖在外人看来亦是趣事。” “人无癖不可与之交?”项笃寿手捋长须,“为何?” “以其无深情也。”钱渊脱口而出后才想到,这句话出自明末的张岱,现在还没出生呢。 “人无癖不可与之交,以其无深情也。”何良俊啧啧赞道:“渊哥儿胸有沟壑。” 钱渊面色如常的继续道:“如子京兄这般癖好,传出去也是美谈,不瞒项世兄,小弟的癖好……” “哈哈,渊哥儿最喜下厨。”孙克弘赶紧拦住话头,“年初渊哥儿赴杭,单身一人又在孝期,所以只能亲自下厨,没想到练出手艺,回了华亭以此博母亲展颜。” “这是孝道。”项笃寿正色道:“何人敢以此相鄙。” 钱渊看了孙克弘一眼,这厮今儿倒是真来帮忙的,自己也得回报一二,“如允礼兄的癖好就高雅多了,他一最喜交友,二最喜观摩传世名画。” 了然于心的项笃寿哈哈一笑,“自从收了那幅《女史箴图》,每日宾客盈门,不得已前几日闭门谢客,不过诸位都非外人。” 都非外人……钱渊眨眨眼没说话,看来对方还挺满意,而何良俊脸上已有喜色。 只有孙克弘急着问道:“宋本?唐本?” “还要诸位鉴别。”项笃寿起身带路,“《女史箴图》藏于阁,季弟那边今日也有友人为此而来。” 迈步进了一栋小楼,过了中堂,进了书房,里面寂静无声,前面三人不约而同的放缓脚步,钱渊探头看去,之前见过的项元汴正在桌前挥毫泼墨,一位身材硕长的中年人站在一旁,似乎有点紧张。 三炷香后,项元汴直起身,满意的看着桌上这幅墨兰图,喝道:“取我印章来!” 中年人更紧张了,何良俊转头看着窗外,项笃寿苦笑低头。 然后莫名其妙的钱渊看见一个书童吃力的捧着一个盒子放在桌上。 打开之后,钱渊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盒子里全是印章,长的短的,圆的方的,大的小的,琳琅满目,粗略一扫,至少五六十个。 仔细挑了挑,项元汴选了个方章盖上,上有“元汴”二字。 丢下方章,项元汴再伸手去摸,中年人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子京,这是替舍弟求的画,别盖了,别盖了。” “这才一个……” “你要是盖四五个,寿承兄也不会拦你。”项笃寿哼道:“你非要盖上几十个,一块儿空白都不留下……” “是啊。”中年人迅速掏出两块银子塞给一旁的书童,“免提钱可是给了的。” 那个书童讪讪然低着头,何良俊忍不住偷笑几声,小声对钱渊解释道:“但凡子京收藏或亲中的藏品在后世基本都是不允许出国境的重宝。 踱了几步,钱渊突然发现不远处悬挂的画作有些眼熟,走近定睛一看,这是后世所说的十大传世名画中的《五牛图》吧。 孙克弘凑近看了几眼,他对类似的题材不太感兴趣,笑着指指画中央说:“喏,这就是记号了。” 这是个“此”字。 钱渊咧咧嘴,项元汴是用千字文中的字眼做的记号,以便计算,这样的收藏家真是闻所未闻啊! 众人逛了一大圈才想起来此次的目的《女史箴图》。 钱渊被挤在外围,只能踮着脚尖往内看。 仔细揣摩了会儿,文彭断定这是唐代摹本。 何良俊叹道:“女人有三寸许长,皆有生气,似欲行者,此神而不失其自然。” 反正看不到,钱渊索性走远点,心里琢磨如果到时候真和项家接亲,是不是暗示下,嫁妆里放几件古书古画,流传后世那都是国宝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十五章 思维的变化 第七十六章 外室 第七十七章 这个名字! 项元汴有着这个时代少见的随意洒脱,这点可以从他对钱渊的称谓上看出。 别说文彭了,就是项笃寿还称呼钱渊为世兄,而项元汴已经大大咧咧的称呼钱渊为“渊哥儿”了。 这个称呼只有族中、姻亲的长辈或年长的平辈才能用,也就是说,不管其他人,项元汴已经认了钱渊这个妹夫。 所以,今晚的项元汴本性毕现,大口饮酒,随意点评,就连如今被视为文坛泰斗的王世贞都不放在眼里。 “小酉馆藏书如何能和我阁相提并论?”项元汴嘲讽道:“凤洲气度狭小可见一斑!” 小酉馆就是王世贞为藏书所建的书阁,以宋版书名闻天下。 三人都挺无语的,天下有几家比你项家有钱? 事实上,后来号称比嘉靖还有钱的严世蕃做过统计,嘉兴项家财力能排进全国前十。 文彭实在不想搭这个话茬,将话题扯开,“今天听说官兵前几日在海盐胜了一场?” “我也听说了。”孙克弘赶紧接上,“卢镗幼子卢斌率军出击,大胜。” “卢镗还是有一手的,如今调任绍兴,想必很快就能起效。”文彭点点头,“没想到幼子也如此了得。” 孙克弘看了眼只顾着吃菜的钱渊,“渊哥儿和卢斌有交情。” “对对对,两个月前听伯鲁先生提起过。”文彭笑道:“听说钱世兄精通兵法?” “怎么可能……纸上谈兵谁不会?”钱渊连连摆手。 文彭笑了笑不以为意,江南世家联姻交好,互相吹捧那是几千年传下来的传统,这样的神童他见得多了。 又饮了几杯,突然一阵喝骂声从外间传来,隐隐还有女子哭泣声。 项元汴皱眉骂道:“去看看,赶将出去,好好的兴致被扰了!” 项家仆役小跑着出门,片刻后神秘兮兮的回来,“三少爷,有好戏看了!” “怎么?” “对面那家……两个!”仆役挤眉弄眼道:“居然是沈教谕!” “那厮都快七十了!”项元汴目瞪口呆,但立即跳了起来,“这下有好戏看了,快快快!” 这厮真是唯恐天下不乱,钱渊苦笑着跟着出屋,项元汴已经迫不及待的开门出去看热闹了。 “老沈,这是要一树梨花压海棠啊!” “哎呦喂,还是两个,难怪最近老看你弯着腰!” 钱渊慢慢踱到近处偷眼看去,那沈教谕头发花白,满脸沟壑,正暴跳如雷大骂跪在地上的两个女子,之前看到的那个衣衫褴褛的汉子被绑的严严实实,两个仆人正拿着荆条抽呢。 “老沈,消消气消消气,这么如花似玉……小心膝盖跪青了。” “还真不能怪她们俩!” “你说说,养条狗喂不饱,你还能怪它去打野食?” “是这个理吧?” 啧啧,这张嘴! 钱渊怜悯的看着对面老头,已经被气得满脸铁青摇摇欲坠了。 能不气吗? 养的外室偷人也就罢了,姓项的居然嘲讽是你喂不饱人家才会打野食! 虽然知道这两女子是好心惹的事,但钱渊可不准备行侠仗义,视线只在跪在地上的两个女子身上打转。 天阴沉沉的,小雪一直飘飘洒洒,没一会儿两女子身上就湿了,身材曲线让当了一年多和尚的钱渊有点口干舌燥…… 但没想到,自个儿不惹事,事却找到钱渊头上来了。 年纪稍小的貌美女子就是钱渊之前见过的那位,突然指着钱渊说:“老爷,他能作证,那汉子只是饿晕在巷子里……” 看众人视线转过来,钱渊摸摸鼻子只能点点头,“呃,确实如此……” 沈教谕闻言精神大振,一把揪住钱渊的衣袖连声询问,脸色渐渐好看起来。 “得,没戏看了。”项元汴无聊的踢踢地上的雪,“老沈,这些年弄了不少钱呢,看这身段,要么是扬州的,要么是秦淮河上的。” 项元汴在崇德县是出了名的浑人,沈教谕懒得理会,赶紧亲手扶起那两女子。 “哎呦,姐妹花……”项元汴眯着眼打量,视线在之前一直低着头的女子身上打转。 这女子年纪稍大,身量不高,但身段绰约间带着娇媚之意,瓜子脸上的眼睛如同墨点一般明亮,顾盼之间一股媚意扑面而来,惹得项元汴直咽唾沫。 人间尤物啊……钱渊看得目不转睛,如果化了妆,再穿上制服,这质量放在前世上海自个儿都不敢带出台,太贵太贵! 巷子里一片寂静,项元汴往前挪了两步,身边给他打伞的仆役还站在原地傻傻的盯着那女子。 沈教谕拉着脸将两个外室都赶进内屋,回头道:“记得县尊昨日还去项府拜访,听说项老大人受了风寒?” 这句话意思很明显,别打歪主意,不然老子一状告上去……父亲养病卧床不起,儿子出来寻花问柳! 项元汴打了个哈哈,“多虑了多虑了,朋友妻不可欺……” 看着房门砰一声紧逼,再看看还不肯回去的项元汴,钱渊撇嘴道:“朋友妻……不客气,对吧?” “哈哈!”项元汴忍不住竖起大拇指,“正合吾意!” 文彭笑骂几句拉着众人回屋,项元汴还不停嚷嚷,“老沈真是好艳福!” 旁边侍酒的女子娇笑道:“公子,要不明儿帮你打探打探?” “哎呦,还想做王婆啊!”项元汴伸手捏了把,“行,先问问来历,花名也问问。” “这个不用问。”女子一边斟酒一边说:“来历不太清楚,不在嘉兴落的籍,现在估摸都换了本姓,那妹妹姓王,名绿姝,姐姐名翠翘……” 随意听着的钱渊一愣,这个名字…… “砰!” “砰!” 两声拍案声陆续响起,将项元汴吓了一跳。 “我知道!”文彭眼珠子都瞪圆了,“那王翠翘三四年前是秦淮名妓,颇有些名气!” 孙克弘瞄了眼钱渊,“渊哥儿?” 钱渊揉了揉发硬的脸庞,“没什么……是个好名字……” “不对劲啊!”项元汴淫笑道:“渊哥儿难不成也听说过,啧啧,出了孝期要赴南京乡试,考场外就是秦淮河呢!” 钱渊苦笑摇手,心里却在琢磨,不知道青楼女子重名的多不多,难道这真是历史上大名鼎鼎颇具传奇色彩的那位王翠翘?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十八章 气运? 雪愈发大了,大如鹅毛的雪花伴着寒风扑面而来,让钱渊都有点睁不开眼睛。 顺手拿过张三手里的伞挡了挡,仔细辨认才找到那条巷子,钱渊一声不吭拔脚就走。 身后的杨文瞄了眼依稀还有灯火的青楼,紧走几步低声说:“少爷,你别是……” “寻花问柳还带着你们干嘛?”钱渊没好气的哼了声,“何况还让你们带上兵器!” 张三和杨文交换了个眼神,都茫然无措,少爷回府后长叹短叹就没停过,三更天了居然还要出府。 也就是项家没什么护院,一行人是攀着墙头偷爬出来的。 自从听到那个名字,钱渊就一直坐立不安,他隐晦打听过了,那沈教谕家有悍妻不敢夜宿他处,这才带着杨文等人偷偷出了府。 “就是这家。”钱渊眯着眼辨认,“敲门。” 杨文敲了半响里面也没动静,回头看见钱渊做了个手势。 杨文咧咧嘴,从怀里拔出匕首捣鼓了几下很顺利的打开门,张三犹豫着手持腰刀走进门,心里盘算自家少爷这是要打家劫舍? 里面传来女子尖锐的喊声,有桌椅倒地声,哭泣声…… 声音虽然不大,但在夜深人静的巷子里听起来颇为刺耳,钱渊大步走进屋,借着已经点燃的蜡烛昏暗的光线看去,那两个女子正蜷缩在床脚处颤颤发抖。 “是你……”稍小的女子认出了钱渊,她应该是妹妹王绿姝。 张三瞄了眼那女子,又回头看了眼钱渊……少爷这不是打家劫舍,怕是劫色吧! 从地上扶起一个圆凳摆在床边,用袖子轻轻拂去灰尘,钱渊定睛细细看了几眼,“王翠翘?” 看见女子条件反射往后缩了缩,钱渊点点头,挥手让杨文等人出去。 屋内陷入一片寂静,姐妹俩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想做什么,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长久的沉默后,钱渊轻声问:“你们救的那汉子呢?” 王绿姝缩在最里面不敢吭声,王翠翘抖着声音低低回道:“老爷赶走了。” “那人患病?” “是。” “不认识?” “不认识。” 似乎不是冲自己姐妹来的,王翠翘渐渐好奇起来,微微抬头偷眼打量,那男子端坐在圆凳上,阴暗的烛光衬托出他凌角分明的面孔。 “知道他是哪儿人吗?” “不知道。” “听得出口音吗?” “听不出。” 这时候,钱渊敏锐的发现缩在最里面的王绿姝嘴唇微启,笑着指了指,“你说。” “不……不知道……” 带着哭音的娇媚女子楚楚可怜,让人不由心生怜意,但钱渊呵呵笑了笑,指了指门外,“你们希望换个人来问?” 青楼女子向来最懂得察言观色,姐妹俩都听出了笑声中夹杂的冷意,王绿姝立即脱口而出,“听口音像是徽州人。” “应该是。”王翠翘小心翼翼的补充道:“我们姐妹以前在秦淮……见过不少徽州巨贾。” 如今徽商已是天下闻名,徽州人在扬州、秦淮河上一掷千金是常事。 钱渊点点头,脸色愈发阴沉下来,又沉默半响后才开口问:“那人是和尚?” “不是……对了,发髻有点松动,哎,还真有可能!”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钱渊目不转睛的盯着王翠翘,心里暗叹自己还是迟了一步。 在听到王翠翘这个名字之后,钱渊当时就出门探看,但那汉子早已经没了踪迹。 徽州口音,发髻松动可能是个和尚,再加上王翠翘这个名字……钱渊有八成把握,那汉子应该就是后来自号“天差平海大将军”的徐海。 对于徐海这个人,用不着多说了,此人手下最多时候有多达数万的倭寇,而且是经过建制淘汰,大抵有了军队模样的倭寇。 杀人掠地那是常事,最重要的是,徐海长期在苏松两地活动,而且还将松江作为根据地。 其实目前的倭寇大都是海商出身,战力不算多强,卢镗、俞大猷都频频传来胜绩,浙江沿海被打的那么惨很大程度是明军太窝囊。 倭寇战力提升的关键就在徐海,是他和倭人合作,将大批流浪武士引入内地,以这些倭人为先锋,在戚继光横空出世前几乎无人可制。 后来的东南总督胡宗宪为什么花了那么多精力,又是反间计,又是劝降,最后还不惜背上杀俘的骂名? 归根结底是,打不过! 东南抗倭一战长达十年,汪直是名义上的倭寇头领,但实际上造成伤害最大的恐怕还是徐海。 钱渊暗暗咬牙,要是今天能将其抓获或斩杀,日后东南抗倭的局势很可能不会像历史上那么糟。 被人目不转睛的盯了许久,王翠翘渐渐不安起来,其实这种待遇在她之前很多年里都是常见的,但她并没有从今天这男子的眼神中看到以前常见的贪婪、欲望…… 钱渊也发现了对方的不安,历史上的王翠翘有着传奇色彩,据说她在徐海死后投海自尽,明末有好几本小说、话本都将其作为原型,甚至还传到越南,那就是大名鼎鼎的《金云翘传》。 而这对姐妹救助徐海,很可能就是王翠翘和徐海之间的。 “放心吧,和你们没关系。”钱渊温和的笑了笑,既然没抓住徐海,自然没必要去得罪日后很可能会成为徐海妻子的王翠翘。 再说了,熟知历史的钱渊知道,日后徐海被绞杀,王翠翘是起了不小作用的,今天杀了她,日后胡宗宪的反间计都没处使了! 但钱渊温和笑容并没有缓解对方心里的紧张情绪,姐妹俩看着钱渊露出的森森白牙都情不自禁的打了个摆子。 “今夜的事,想必你们不会告诉沈教谕?” “不……不……不会。” “那就好。”钱渊起身,温文尔雅的微微欠身,转身出了屋子。 外间的雪已经停了,钱渊长长吐了口气,白雾在他面前弥漫,就如同他如今的心情一般。 “少爷,这么快!” 钱渊招手叫过杨文,指着一脸淫邪的张三,“扣他一个月的月钱。” “好!” “不要啊!” 小声但凄厉的呼声在巷子里回响,踩在雪地上的钱渊在心里如此安慰自己。 只是运气问题而已…… 但钱渊也情不自禁的在心里想,都撞到手边都没得手,难道真的有气运这回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十九章 做点什么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七十九章做点什么抬头看了眼铭刻着“华亭”两字的城门,钱渊有些感慨。 第一次是穿越而来从苏州返回华亭的时候,当时的钱渊忐忑不安。 第二次是在杭州、嘉定经历了诸多事后的归乡,那时的钱渊心心念着家人。 但这一次从嘉兴返回路过此地,钱渊心里虽然不至于沮丧,但也带着浓重的失落感。 那晚的第二天凌晨,还不死心的钱渊领着人在崇德县城门处蹲守,一直守到午饭之后也没什么收获。 崇德县虽然不大,但城墙低矮,如徐海这种青壮汉子想出城难度不大,钱渊注定是失望而归。 又过了几日,眼看着还有小半个月就要过年了,一行人都陆续启程,大半年都在外面的文彭要回苏州,钱渊等人也回了华亭。 “这一趟是满载而归。”孙克弘兴致勃勃,扳着手指头道:“二十本藏书,六幅画,还求了衡山先生的字,真是收获颇丰啊!” 看看何良俊没吭声,孙克弘忙补充道:“当然了,最重要的是渊哥儿的事顺顺利利。” 临行前,项笃寿已经和何良俊这个中间人商量好了,如果没什么意外,等出了孝期就能定亲。 何良俊还是没吭声,眼角余光扫了眼满脸阴郁的钱渊。 从那晚之后,钱渊在项家人面前保持着从容镇定,但私下总一脸愁容,就连说笑话时都习惯性皱着眉头。 不过,虽然钱渊心情不太好,但母亲谭氏和叔母陆氏心情很好,嘉兴项家豪富,又是书香门第,自然是一等一的联姻对象。 虽然距离出孝期还有将近两年,虽然还有二十多天就是年节,虽然母亲和叔母都在兴致勃勃,但钱渊默不作声的回到了陆宅。 每天不再用陆树德来敲门催促,钱渊就会自觉起床洗漱,每天不用陆树声用言语刺激,钱渊就会自觉进书房彻夜攻读。 除了读书、做饭,钱渊每日还要练字,一改之前懒散、应付了事的风格。 但很明显,前两个月钱渊给陆树声留下的印象不太好。 腊月二十七。 陆树声忧心忡忡的看着正在拜别准备回家的钱渊,“渊哥儿,你自幼苦读,这两年又开阔眼界,制艺中颇有新意,碰上不算严苛的考官,中举并非难事,无需太过担心……” 顿了顿,陆树声轻声继续道:“年节就轻松一下好了,老夫就不留题了。” 钱渊脸上明显流露出不满意的神情,犹豫片刻后才拱手行礼离去。 身后的陆树声起身踱了几步,在心里苦笑,虽然钱渊一家和族人不合,但自幼家中富庶,又有个两榜进士的叔父,自然算得上是世家子弟,这样的日子本以为熬不了多久,但没想到如今却甘之若素。 其实这是个误会。 在碰上烦心事的时候,钱渊遵循前世的习惯,用其他事来分散注意力而已,这年头没网络游戏,没网络小说,也不能出去夜跑,更不能出去旅游,写那些烦心,但日后必定用得上的八股文,是钱渊唯一的选择。 日日夜夜啃着笔头,闲暇时做做仰卧起坐、俯卧撑,大量的时间精力耗费在这些上,钱渊才不会去想外界的那些,去想从自己手边溜走的徐海。 迈进家门,向母亲谭氏请安,钱渊在心里默默估算,早在嘉兴时就从邸报中得知,张经于半个月前调任南京兵部尚书,如果没记错,他主要的对手就是徐海…… 抬头看见母亲脸上的愁容,钱渊皱眉问:“母亲为何事烦忧?” 谭氏苦着脸叹了声,“刚刚接到信,你小舅……就是嘉靖二十三中进士的那个,在台州受了重伤。” 钱渊浑身一僵,接过小妹递来的书信低头快速浏览了遍,不禁舔了舔发干的嘴唇。 谭伦谭子理,史上和戚继光并称“戚谭”的名将…… 十二月初六,五千倭寇攻台州,官兵不敢出城迎敌,只能闭城死守,倭寇劫掠四野,乡间哀嚎处处。 十二月初十,台州险些城破,知府谭伦赤裸上身,拖刀冲阵,终保全城池,但自身负伤六处,重伤不起。 “小舅无大碍吧?”钱渊揣揣不安的试探。 “性命无忧,但伤了底子。”谭氏担忧道:“你让人跑一趟,送些补药过去。” 钱渊满口答应,又低声问:“母亲在家和小舅亲近?” “是啊,我上无长兄,下无幼弟,一直是三房的四哥和六弟照料。”谭氏指了指信,“四哥也在台州,信就是他写的。” 钱渊琢磨了会儿又问:“这些年小舅来信多吗?” “倒是不多,之前他在京城,后来又去了南京,调任台州后,倒是这几个月频频来信。” 心里明了的钱渊不禁咧咧嘴,好吧,看来那位尚未蒙面的小舅是知道了的……不然真没必要写这封信来。 低头仔细看看,呃,信里开头的几句寒暄话赞外甥少年老成,前途不可限量……钱渊心虚的收起信。 出府找到张三等人,钱渊让他们搜集一批伤药、补药让商行年后带去,虽然浙江处处烽火,但商路还没有断绝。 “少爷,杨文刚刚回来。” 钱渊眼睛一亮,招手叫过杨文到僻静处低声问:“打听到什么?” “王翠翘、王绿姝据说是嫡亲姐妹,姐姐善舞,妹妹善曲,这对姐妹花在秦淮河颇有些名声。”刚刚冒雪赶回来的杨文呵了口气,“来历也探查到点线索,据说是拐卖来的女童。” 端了杯热水递给杨文,钱渊点点头,这是在他预料之中的,后世拐卖幼童往往是男重女轻,这是山区人有传承香火的封建思想,但如今女童更受欢迎,秦淮河、扬州瘦马中不少都是买来女童加以培养,作为摇钱树,甚至这都成了一条产业链。 杨文喝了口热水暖暖身子,继续说:“妓子从良,姓氏是有讲究的,那对姐妹姓王,我特地找了些相关的打听,可能是山东人,淄博有几家专门出售女童、**的,老鸨都是姓王。” 钱渊眯着眼思索片刻,低声道:“这件事就你一人知晓,不要透露出去,年后再跑一趟,对了,山东那边倭寇闹得不凶吧?” “比浙江好得多,但也不太平。”杨文啧啧两声,“不过倒是出了个人物,年纪轻轻几次率卫所兵将倭寇赶下海。” 钱渊眼睛眯的更细了,山东,卫所兵,倭寇…… 回到家中,钱渊坐在书房里沉思良久。 我希望这一世能享受人生,我希望这一世能快快活活,但无奈上天不给我这个机会。 来到这个时代一年多了,钱渊终于试图主动做点什么。 我不愿意完全融入这个时代,但我也希望能够改变些什么……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十章 年礼 大年三十。 别人家都挂起灯笼,喜气洋洋,孩子们穿门走巷,欢声笑语,时不时传来的爆竹声惹得孩童们一阵欢呼。 但钱家尚在守孝,爆竹、灯笼等物一律禁止,不免显得有些死气沉沉。 钱渊笑着摸摸小妹的发髻,“哥哥去买点爆竹来?” 自从钱渊从杭州归来后又活泼起来的小妹眼巴巴的看着门外疯跑的孩子,犹豫片刻还是摇摇头。 “少宠着她。”一旁还在忙的谭氏不满道:“昨天你叔母还在训她呢,一点大家闺秀的模样都没有!” 小妹皱皱鼻子,昨天她在院里拉着两个丫鬟跳绳,正巧被陆氏撞见,自己还好说只是被训了顿,两个丫鬟被扣了月钱现在眼睛还肿着呢。 “好啦,等下哥哥掏钱,你去做人情就是。”钱渊哄了几句,小妹这才笑起来。 看着兄妹和睦,谭氏嘴角也不禁流露出笑意,儿子自小孤僻,别说和外人了,就是和家人也不亲近,但这一年多来性情大变。 其他的不说,结交的朋友很多,几乎每个月都能收到七八封信,谭氏没什么见识,但也听妯娌陆氏仔细说过,有余姚世家孙家,有太仓王家,甚至京城都有信寄来。 嫁到钱家这几十年,从分家之后,每年春节谭氏总心里不太舒服,除了陆氏之外基本家里没人来窜门,小叔钱铮倒是名气大交游广阔,但那些士子可不会来这儿拜年,毕竟丈夫钱锐是以经商为生的。 但是今年就不同了。 早早的,太仓王家就派人送了年礼过来,知道钱家内府少了使唤丫鬟还特地送了四个调教好的。 余姚孙家送来的年礼倒是不多,但人家季泉公的名号摆在那,消息一传出,大半个华亭都被震动了。 年礼最丰厚的是嘉兴第一家项家,整整五大车,让华亭县人瞠目结舌。 再加上松江本地的孙家、陆家、顾家、何家…… 谭氏自然明白,这些变化是为什么。 “夫人,少爷。”忙的满头是汗的李四一溜烟跑来,“卢家来人了,送了两大车礼。” “谁?”谭氏眨眨眼,都年三十了还有人送年礼来。 “卢……”李四朝着钱渊挤眉弄眼,嘉定一战至今谭氏都不知道内情。 “咳咳,是儿子在杭州交的朋友。”钱渊略微解释几句。 外头押送车队的几名汉子都是卢斌身边亲兵,半年前也在嘉定城,都知道这松江秀才在卢家父子心目中的分量。 看到钱渊出门,众人都肃然行礼,“三少爷不能分身,让小的送些年礼过来,这几日嘉兴还有小股流窜倭寇,直到今日才赶到华亭。” “卢兄实在是客气了。”钱渊唤来张三安排入库,又让李四带着人去歇息吃饭,又例行送了些赏钱。 诸事安排完,钱渊回了院子,那边拿着礼单的谭氏眼睛都瞪圆了,“渊儿,这卢家……这么厚的礼!” 接过礼单看了几眼,浙江土产、金银玉器,甚至还有名人书画,准备一份这样的重礼,卢家看来花了不少心思。 钱渊笑着塞回去,“收着吧,欠着咱家的人情呢。” 嘉定一战,幼子存活,卢镗未必心生多少感激之情,但幼子活了下来而且经历磨砺如今能独当一面,卢镗自然知道自己欠了一份多大的人情。 “那……那行。”谭氏叹道:“前几日项家送的年礼太重,没办法回礼也得多添点,正好库房都空了呢。” 何至于此,钱渊悄悄撇撇嘴,母亲其他的都好,就是有点吝啬,小家子气十足,当然这和几十年前刚刚嫁进来就被扫地出门有关,开始那几年家里过的颇为艰难。 “对了,前些日子你四婶来过。”谭氏想起一事,“话说的怪难听的,说什么咱们胳膊肘往外拐……” 钱渊冷笑一声,“别搭理她们,四婶和大堂嫂是堂姐妹,都是上海刘家的,她们娘家开了个杂货铺……” 这事儿李四一早就禀告过了,那日太长王家送年礼过来,消息传出去,族人也知道钱渊和太仓王家合作分银,眼红要分一杯羹罢了。 现在的钱渊可不比一年多前了,很清楚这个时代丧礼的规程,去年这个时候,钱家举丧,上门的族人寥寥无几,几个嫡亲的堂伯堂兄弟打了个转就出门,甚至还没出门笑声就传来了。 虽然继承曾祖钱福大部分财产、藏品的是那两家,但如今在华亭,众人公认继承鹤滩公遗泽衣钵的是他钱渊。 “这事儿母亲别管,都推到我身上就是。”钱渊随口提了句,兴致勃勃的看向厨房,“今晚的年夜饭儿子一个人动手!” 谭氏竖着眉头正要反对,陆氏恰好过来,“让叔母也尝尝渊哥儿的手艺。” 看了眼嫂嫂,陆氏笑道:“渊哥儿亲身下厨,侍母至孝,早就遍传华亭了。” 钱渊翻了个白眼,“叔母怕是那次回娘家……吃顺了嘴吧!” “你这促狭鬼!”陆氏瞪了一眼,转而笑道:“不过渊哥儿这厨艺……啧啧,我那小叔还说过,渊哥儿以后可以写一本食谱,定能名扬后世。” 钱渊又翻了个白眼,陆树德这厮这小半年过的不要太滋润,天天吃得好,睡得好也就罢了,关键是每次挨打总有人陪着,有时候还能在一边看笑话…… 忙了整整一下午,钱渊操持了一大桌丰盛的年夜饭。 父兄过世已经一年多了,如今钱家还要守孝,但已经不禁荤腥了,八仙桌上摆着满满当当十多盘菜,有鱼有肉,天上飞的,海里游的,地上跑的,应有尽有。 陆氏、谭氏、大嫂黄氏、钱渊、小妹分坐下,周围六个服侍的丫鬟,李四领着几个仆役时不时换上新菜,撤下冷盘。 听着远远传来的爆竹声,说着吉祥话,互相恭喜,小妹娇笑着讨要压岁钱,陆氏时不时训斥几句,却有钱渊在中间拦着,谭氏无可奈何却掏出厚厚的红包,就连这一年都没怎么露面的大嫂也不禁展颜。 斟了一杯米酒,钱渊一饮而尽,转头看着窗外,心里感触良多。 这一年来,历经了多少事,自己又历经了怎样的心理变化…… 嘉靖三十二年过去了,嘉靖三十三年要来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十一章 朝中 现代社会中讲究的是分工协助,说的简单点,做什么位置就干什么事,把自己手头的事做好,别多管闲事,权责分明。 但在古代社会,特别是在明朝,特别是在朝中,所谓的权责并不分明。 派遣地方大员一般是要廷议的,比如之前的浙江巡抚兼提督军务,这应该是内阁和兵部共同决策,但人家刑部尚书、礼部尚书都能插一杠子。 再比如举荐人才,理论上应该是吏部的权责范围,但实际上朝中稍有地位、名望的都有这个权力,至少有举荐的权力,比如举荐钱铮起复的就是时任礼部尚书的孙承恩。 所以,回到翰林院的张居正也有这样的权力。 事实证明了张居正是个不安分的家伙,虽然不敢涉入朝争,但在其他方面跳的挺欢快的。 拱手送走了来翰林院视察的徐阶,张居正嘴角略微歪了歪,他对这位并没有太多的好感,虽然对自己似乎很重视。 当然了,徐阶也知道小年轻张居正会怎么想,但他不在乎,他很看好这个年轻人,也有足够的自信和手段将其绑上自己的战车。 “据说你和钱家子关系不错?”被徐阶夹带混进来的徐璠拉长脸,“离他远点。” 张居正矜持一笑什么都没说,只在心里想,去年钱渊说其类严东楼,嘿嘿,差得远呢。 看着悻悻离去的徐璠,张居正微微眯眼,今天是正月二十,开印上朝的第一天,徐阶就来了翰林院,倒是勤勉的紧。 “叔大兄。”一位年岁差不多的青年士子凑过来,“刚才问的那钱家子是谁?” “在杭州交的一位朋友。”张居正随口答了句,转头看看,不禁嘴角带笑。 这位是去年新科进士,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中庶吉士……张居正每次看到他都忍不住笑,因为这位叫张四维。 杭州那位张四维据说被押送南京时突然暴毙,因为牵扯到谢余姚后人,所以消息传到了京城,当时翰林院里气氛颇为古怪。 毕竟,同名同姓的多,但在同一年里两个人突然名声大噪,这就有点稀奇了。 摸了摸袖里那封信,张居正定定心神出了翰林院,径直去了兵部衙门。 “叔大兄来了。”杭州的老相识幸时笑着迎上来,虽然对方年纪比自己小得多,但人家是进士出身,“这次又要举荐人才?” 虽然回朝才半年,但张居正已经举荐数位官员,基本都和抗倭相关,这和他在浙江的经历有极大关系。 去年七月,张居正向兵部尚书聂豹举荐苏州府同知任环,之后任环兼任兵备道副使,下半年连战连胜,因此张居正如今在朝中也渐为人知。 寒暄几句后,张居正悄声问:“大司马和侍郎大人在吗?” “在,不过心情不太好。”幸时咂咂嘴,“浙江刚送来战报……” “如何?” “正月初六,浙西参将卢镗出击冒进,大败,丧兵千余。”幸时苦笑道:“不知道卢镗能不能躲得过这劫。” 卢镗早在嘉靖二十七年被朱纨牵连入狱五年,这次只怕又要有牢狱之灾。 “年前好像有捷报,也是卢镗……”张居正回忆道。 “是卢斌,卢镗幼子,嘉定、海盐连胜两场。”幸时如数家珍,笑道:“嘉定一战,华亭钱渊也在,你看过震川公的《嘉定倭寇始末书》吗?” “看过,震川公赞其智勇双全,兼有气节,嘿嘿,他可是个惜命的人……” 从一开始,张居正就掌控了谈话的节奏,不动声色的将话题转到自己需要的地方,他很清楚钱渊对曾任浙江巡抚的王民应的影响力。 正说笑间,一个洪亮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是钱铮的侄儿吧。”头发依稀花白,但身材魁梧的老人站在那,双目炯炯有神,不怒自威,“老夫听说过。” “大司马。” “大司马。” 这位自然就是如今朝中威望极隆,又清正廉洁的大司马,兵部尚书聂豹聂双江。 “进来吧。”聂豹轻轻说了句,随即转身进屋。 幸时拱手推开,张居正整理了下衣着,将写好的举荐书捧在手上,缓步进屋。 “坐。”双手背在身后的聂豹随口说了句,视线还落在墙壁上的地图上。 张居正走近几步细细看去,浙江沿海一带已经被红笔涂成一片,显得触目惊心。 聂豹叹了口气,坐回椅上,“这次举荐何人?” 张居正双手将举荐书递上,恭敬道:“登州卫指挥佥事戚继光。” 接过来看了几眼,聂豹点点头,“叔大眼光很准,老夫知晓此人。” “《备俺答策》,虽然浅显,但其中不乏真知灼见。”张居正这几句话很符合这个时代士子对武将的态度。 聂豹似笑非笑,“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老夫还没那么孤陋寡闻。” “下官孟浪了。”张居正苦笑几声,“听闻戚继光在登州连续击溃数股倭寇……” “调任浙江……”聂豹低低自语几句,微微摇头,“无关大局。” 张居正脸上苦意更浓了,回朝半年多了,他自然听得懂这句话什么意思。 浙江倭乱一日乱过一日,而朝中党争也一日烈过一日,聂豹名义上执掌兵部,但受内阁钳制,提出的几个主将人选都被驳斥。 沉默了好一阵儿,张居正偷眼瞧去,年迈的聂豹脸上满是愁容,有着浑身力气无处发泄的郁闷。 “也罢,总是要调任的。”聂豹突然苦笑一声,“不从山东、南直隶调,难道还能……” 张居正也在心里苦笑,论明朝官军强弱,最强的自然是边军,但请动这帮大爷可没那么容易,朝中哪来那么多钱粮。 而且边军南下,朝中大臣难免心有疑虑,更别说来自浙江、福建的官员肯定会力争到底。 想想就知道了,广西那帮土兵在浙江闹得那么凶……他们可是没军饷的,全靠首级缴获,没什么收获干脆反过来把老百姓抢了个底朝天,换成如狼似虎的边军那就更别提了。 “蓟州戍守五年,登州驻守三年,参将略微不够,游击却绰绰有余。”聂豹点点头,笑道:叔大,戚继光与你有旧?” 张居正努力回忆钱渊的模样,腼腆的点点头,“庚戌之乱,戚继光临时任总旗牌官,当时结交为友。” 聂豹微微颔首,突然间话题一转,“叔大,刚才在门外,听你们提起那个钱家子?” 张居正愣了下才回答道:“华亭生员钱渊,曾力助官兵坚守嘉定……” “老夫知晓,卢斌因此斩杀倭寇头目萧显。”聂豹挥挥手,“怎么会说起他?” “随口聊到的……” “你张叔大会随随便便在兵部衙门里提到不相干的人?” 聂豹随意看了眼过来,眼中宛若实质的压力让张居正不由咽了口唾沫。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十二章 真想见见他 悠悠然抬起茶盏喝了口,聂豹轻笑一声,“听王民应那位幕僚说,你和钱渊交情不浅?” 张居正努力保持脸上的笑容,“确实如此,官兵攻沥港前一日,下官准备……还好他将我强留下来。” 顿了顿,张居正补充道:“当时他和侍郎大人只见过一面。” 意思很明显,钱渊并不是从时任浙江巡抚王忬那得到的消息。 “人才啊。”聂豹叹了口气,“可惜心机诡异,明哲保身,又喜玩弄人心,用的好是世之良臣,用的坏,不下于……” 犹豫了下,可能考虑到钱铮是自己门下弟子,聂豹勉强找了个不算太差劲的对比目标,“徐武功。” 徐武功即徐有贞,因夺门之变有功受封武功伯,此人虽然冤杀于谦,但理政颇有手段,心机深沉,又善于趁乱上位。 张居正知道聂豹这是在说钱渊对张四维、金宏的手段,忍不住辩驳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使些手段也是理所应当。” “嘿嘿,你以为老夫是指什么?”聂豹冷笑两声,“叔大,朝中多有人看好你,但仅论心机手段,钱家子在你之上。” 张居正脸皮有点僵硬,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 “其实这件事朝中多有人知晓。”聂豹掀开茶盖抿了口,“那位小阁老去年收获颇丰。” 都说到这了,张居正立即恍然大悟,严世蕃向来视财如命…… “不过王民应回朝算不上坏事。”聂豹叹道:“但彭黯……” 张居正回朝后听说过这件事,聂豹认为彭黯虽然担任过兵部右侍郎,但从未有过指挥经验,于是举荐南京兵部尚书张经调任浙江巡抚提督军务,但徐阶坚持让自己的同年彭黯上位。 显然,聂豹在朝争上,远不是自己学生徐阶的对手。 张居正低下头没说话,牵扯到内阁两位大佬,他向来坚持沉默。 聂豹叹息着又摇了摇头,王忬提前升迁让他的计划乱成一糟,原本想让张经转任兵部尚书再以右都御史提督军务。 将茶水喝的都没味道了,聂豹又将话题转了回来,“那钱家子也举荐戚继光?” “是。”张居正手一紧,不自觉的摸了摸衣袖里的那封信。 “叔大,你去找王民应……未必是好事。”聂豹嘿嘿笑道:“你觉得王民应很看重钱渊?” 张居正眨眨眼,至少在杭州是这样的吧? 似乎聂豹知道对方在想什么,摇头道:“事已过迁,如今的王民应只会忌惮那个钱家子,你以其为由,说不定适得其反。” 张居正低头苦思,片刻后苦笑着点头承认,的确如此,钱渊给王忬搭建了一条青云之路,看起来很好……但要知道这条路下是数不尽的银子,最关键的是这些银子是送给了严世蕃。 看张居正想通了,聂豹赞赏的点点头,随口问:“总不会只举荐戚继光一个人吧?” 张居正干笑几声,“还有几个,还有几个……但是下官和戚继光有旧,知晓其骁勇善战。” “说说吧。”聂豹哼了声,“这钱家子不论气节,但眼光毒的很,在杭州将王民应的心思看的彻彻底底清清楚楚,这才能借势一举翻盘定胜负。” “震川公赞他智勇双全,兼有气节。”张居正有点替好友打抱不平。 “那是被逼到死地,置死地而后生。”聂豹没好气的瞪了眼。 张居正慢慢掏出信看了几眼,“共有四人,一是镇洲兵备副使王崇古。” “嗯。”聂豹点点头,“嘉靖二十年进士,曾任安庆、汝宁知府,山西人,通晓兵法,于夏港击倭,屡有战功。” “二是徐州兵备副使李天宠。” 聂豹眼中精光一闪,沉默不语。 “三是河南副使曹邦辅。”张居正不等聂豹说话就道:“此人下官知道,嘉靖十一年进士,去年在河南绞杀叛军,师尚诏一度聚贼兵数万,攻破归德府,声势浩大,但曹邦辅领军进击,四战四胜。” 聂豹正想说些什么,突然外间一阵骚动。 “何事?” “尚书大人。”一文书疾步而来,“战报,浙江副总兵汤克宽于正月十三击溃围城倭寇,追击遭伏兵,直至三日后突围,溺水死者一千余人,指挥刘勇等十三将官阵亡。” 聂豹面无表情的接过战报仔细看了看,起身站在墙壁地图前,半响没有说话。 距离最近的张居正清晰的看到,这位尚书大人脖子上青筋暴起,双手在不停颤抖。 短短十余日,卢镗、汤克宽连遭败绩,浙江局势必然糜烂不堪。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聂豹的胜利。 几个月前,卢镗、俞大猷频频传来胜绩,朝中都认为东南倭寇不日就能平定,唯有聂豹寥寥数人对此嗤之以鼻。 也正是这个原因,徐阶否决了张经,转而将同年彭黯推了上去捞一把战功。 但很明显,聂豹并不觉自己的胜利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好处,相反,他愤怒于朝中的尔虞我诈,相互党争,是这些让浙江如今水深火热不可收拾。 张居正不忍再看,转头瞄了眼门外众人,脸色一变但随即恢复正常。 门外的兵部右侍郎王忬没有考虑太多,只在庆幸自己,如果没有逃开那个火山口,如今……彭黯能削职为民归乡都算是运气的了。 一片死一般的沉默后,聂豹深深吸了口气,转头看向门外,众人立即一哄而散,谁都不敢触这霉头。 “来人。”聂豹高喝一声,“立即进宫觐见陛下。” 聂豹下了决心,他不在乎彭黯有什么样的下场,也懒得和那位名义上的亲传弟子扯淡,他只关心下一步。 “下官告退。”张居正立即起身。 “叔大……”聂豹的脸上满是疲惫,伸出的手掌在空中弯曲,“且蛰伏吧。” “下官遵命。”张居正对这位老人有着发自肺腑的敬佩。 整理衣着,戴上官帽,准备出门的聂豹突然转身叫住张居正,“最后一人是谁?” 张居正愣了愣,“南京兵部尚书张经。” 聂豹的脸上浮现出莫测的神情,虽然不喜欢,但真想见见这钱家子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十三章 丧门星 将那些历史上在东南抗倭中有出色表现的人物推荐给张居正,钱渊是经历了漫长的思索历程的。 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想过去攀上这些人的大腿……当然了,主要原因是这些人最后都没什么好下场。 数数吧,武将反而要好点,那些文官,从王民应到李天宠、张经、胡宗宪,前三个拉到菜市口,最后一个功劳最大也最惨。 但在嘉定城外目睹倭寇虐杀幼儿,屠杀村民的时候,钱渊开始动摇。 崇德县中,以书画闻名江南的文彭脸上的泪水也让钱渊动容。 再到年前接到的那封信……钱渊难以想象进士出身的谭伦要赤身冲阵才能勉强保住台州城。 于是,钱渊写下了那封举荐信,他并不知道张居正能不能做得到,但这是他唯一可能的渠道,不然难道去指望从自己身上得益良多但隐隐忌惮的王民应? 当然,那些人物是经过钱渊精心筛选过的。 张经被公认为如今朝中进士出身的最出色军事统帅,李天宠、王崇古、曹邦辅都在抗倭、剿灭流民军中有杰出表现,而戚继光也在登州开始崭露头角。 总不能去推荐胡宗宪吧,钱渊去查过邸报,也向多人咨询过,这位后来掌控大半个江南的东南总督目前在巡按湖广。 巡按是个位低权重的官职,实际上本官是十三道御史,隶属都察院,但在巡按地方的时候不受都察院管辖,而是直接对内阁、皇帝负责。 一旦巡按地方有杰出政绩,很可能就会一跃而起,王民应当年就是在庚戌之乱中表现出色,两年后就直升山东巡抚为一方大员。 从这个角度来说,日后巡按浙江的胡宗宪是有青云直上的可能性的,并不完全依靠严党的推荐。 过了正月十五,钱渊就自觉回到了陆宅,每日继续苦熬打磨。 渐渐地,自觉手段了得的陆树声也放松了管束,钱渊每日晨跑锻炼身体,上午下午都在书房精研制艺,傍晚偶尔回家一趟。 钱渊一直在等待,等朝廷的邸报或张居正的回信,他不知道自己这只穿越而来的蝴蝶能不能扇动这个时代的轨迹。 但很快,钱渊就没了心思……头痛啊! 钱宅。 已口干舌燥的钱渊无奈的看了眼小妹,又苦头婆心的劝道:“母亲,那都是没影儿的事,您不知道那些嚼舌头的人和咱家向来不和?” “只是那几个家伙命不好而已……儿子命硬呢,百邪不侵!” “再说了,人家年节送了五大车年礼来,县人大都心里有数……” “难道咱家没还礼吗!?”谭氏尖着嗓子嚎了声,“这是丧门星,你就不心疼自己……咱家就你一个男丁了!” 钱渊无奈的坐回去喝了口凉茶,这叫什么事儿啊! 虽然不算心甘情愿,但钱渊已经准备把自己打包卖给项家了,实话实说这是个不错的联姻对象……虽然到现在还没见过那位项家女的真面目。 但年前项家送了大批年礼来后,钱渊和项家接亲的消息不胫而走,于是,一些消息开始在华亭悄悄流传。 虽然谭氏平日不出门,但总有些来往的妇人,更别说那些眼红嫉妒的族内亲眷。 很快,隔了三条街的族内四婶找上门告诉了谭氏……项家女出了娘胎,生母就没了。 一岁多定了娃娃亲,那男的第二年就夭折了。 五岁时又定了亲,结果男方第二年失足落水而亡。 十一岁再一次定亲,男方是苏州出了名的神童,可惜参加院试受凉落榜,回家后一病不起,很快就没了。 放在后世……连续三个未婚夫都没了,只能说运气不好。 但放在这时候……这叫克夫,这叫丧门星! 钱渊也终于明白,为什么项家挑中自己。 有来往的世家都是知道内情的,而华亭和嘉兴虽然来往频繁,但钱家除了钱铮之外,已经好些年没出过举人了,而钱渊一家又和族人来往极少。 又恰好这一年多钱渊名声鹊起,年岁合适,颇有前途但又根底不厚,正合适。 钱渊自己倒是不太在乎,但没想到母亲和叔母的反应这么大,简直就是歇斯底里,什么都不管,先一口拒绝然后咒骂项家人心黑,然后又让人去把何良俊叫来问责…… 长长叹了口气,钱渊捂着脑袋,真头痛啊,已经闹了五六天了还不消停。 “渊儿啊,你命怎么这么苦啊!”谭氏泪眼连连,手帕捂嘴。 面色铁青的陆氏也在一边骂道:“谁不知道渊哥儿是华亭英杰,项家居然想把个克夫的塞进来!” 钱渊歪着脑袋想想,自己命苦吗? 对比起那些穿越成名臣之子甚至太子、皇帝的穿越者,的确命不算太好,何况还是在倭寇渐猖的时代。 但对比起那些穿越成什么农户子、军户甚至乞丐的前辈来说,命还算不错,至少一来就有个秀才功名呢。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 “何先生来了。”外头李四探头进来小心翼翼的通报,这厮跟着钱渊现在越来越随意,这几天已经被骂了七八次了。 “何某有愧。”刚从嘉兴赶回来的何良俊进门就是长揖行礼,“在京七八年,直到去年才回江南,所以对此事并不知情。” 谭氏偏着头不理睬,陆氏哼了声,“这么说来,是确有其事了。” 何良俊苦笑点头,“但项家小姐知书达理,管家也有一手,确是良配……” 陆氏柳眉倒竖,“管家也有一手,大嫂还能动弹呢!” 被怼的挺狼狈的何良俊支支吾吾道:“但那些事……项家小姐何其无辜……” 陆氏保持了钱家一贯的牙尖嘴利,“那塞给我钱家,渊哥儿何其无辜!” 话赶话,哪里能有好话,何良俊也没什么话说了,半响后才说:“项家送了些歉礼……” “钱家眼皮子有那么浅吗!?”陆氏脸都涨红了,伸出手指着何良俊…… 钱渊赶紧起身拉着何良俊就往外走,不结亲就不结亲,总不能把中间人都给得罪了吧。 走到前院,何良俊苦笑道:“这次实在是……” “看来缘分不到。”钱渊耸耸肩,低声道:“其实我无所谓,只是母亲和叔母心里有疙瘩。” “真是可惜了。”何良俊摇摇头。 “还好多谢何先生操劳此事。”钱渊作揖行礼,“如此寒冬,路上又不太平,先生出城为此事奔波,晚辈在这致谢。” “我和你叔父交情极好,无须多礼。”何良俊虽然和钱铮一辈,今年已经年迈四十,但为人随和风趣,和钱渊、孙克弘等晚辈相交极是投契。 “那以后?” “再说吧。”钱渊洒然一笑,“出了孝期就是乡试,一时半会儿也没这心思。” 压低声音,钱渊嘿嘿一笑,“以后得找个对眼的!” 何良俊皱皱眉,点点钱渊,忍不住也笑了,“你啊,也是挑剔的。” 钱渊挑挑眉毛,“唯大丈夫显本色,是真英雄自风流。” 何良俊品味了会儿才点点头。 唯大丈夫显本色,是真英雄自风流,这句话出自《菜根谭》,离问世还有几十年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十四章 来信 院里的大树枯枝已抽芽,时不时听见鸟儿啼声,暖暖的春日让人忍不住褪下身上厚重的冬衣。 陆宅书房。 已经站了好一会儿的钱渊无语的看着聚精会神盯着字帖的陆树声,“老大人,老大人?” “吵什么!”陆树声头都不抬,训斥道:“还想老夫出几个无情搭?” 钱渊只好闭口不言了,但不禁腹诽,这是给我父亲写的墓志铭好不好! 钱家和项家的事已经了结,钱氏族人多是幸灾乐祸,最后是陆树声亲笔写信给项家,而项笃寿回信称愧,并特意去求文徵明写了篇钱锐的墓志铭。 文徵明是天下有数的大家,能让他出手写一篇墓志铭,不得不说,项家的歉礼相当丰厚。 见到这篇墓志铭后,从中年才开始精研书法的陆树声登时着迷了,连钱渊送来的八股文都懒得批阅。 这个时代的文人如果仕途不顺,吟诗作赋嘛,前面唐宋无数大家压得死死的,于是,他们往往选择书法来让自己流传后世。 不过,钱渊没这种心思,等了好一会儿看陆老头还在揣摩字帖,干脆把三篇八股放下,转身出了门。 “少爷。”张三远远招手,一溜烟跑过来,“京城的信,还有刚到的邸报。” 没理睬还想说什么的张三,钱渊接过信收起来,坐在前院石凳上先打开邸报。 迅速浏览了一遍,钱渊不禁微微摇头,但随即又点点头。 卢镗、汤克宽都一撸到底,但命其暂代原职,戴罪立功。 浙江巡抚彭黯下狱。 原应天巡抚屠大山调任浙江巡抚兼提督军务。 原河南副使曹邦辅升任应天巡抚兼提督军务。 彭黯下狱是理所应当,会不会死那要看他那位同年徐阶肯不肯出力了,不过钱渊估摸够呛。 曹邦辅来了,卢镗、汤克宽至少没有下狱,这是好事。 但最重要的那个人,南京兵部尚书张经依旧没有被放出来。 只能说,好坏参半。 “屠大山?”钱渊皱眉喃喃念叨了几声,这个名字他很陌生,前世今生都没什么印象,好像是原南京兵部侍郎,彭黯调任之后接任应天巡抚的。 在心里琢磨了下,钱渊拆开另一封信,张居正的信和邸报同时到达,应该不是巧合。 钱渊一直认为张居正是个话痨,的确如此,这厮整整写了五张纸。 看起来张居正心情不太好,应该说是在激愤之下写的,字里行间透着一股怒气,就连字体都剑拔弩张。 “朝中唯双江公可依,然颇受钳制,众情汹汹,朝议终不过中庸……” 受钳制? 还能受谁的钳制呢,能在军事意见上压倒兵部尚书的人选并不多,只能是内阁那两位。 朝议中庸……这是在说八成最后的结局是双方妥协的结果。 仔仔细细看了三遍,钱渊才收起信纸,接过张三端上来的茶盏,曲起手指在石桌上敲击。 看来朝中,至少嘉靖皇帝在东南抗倭一事上是偏颇于徐阶的意见的,这和钱渊的印象不符。 不过事实如此,原本王忬任浙江巡抚还能说是嘉靖钦点,但随后的彭黯是徐阶同年,而如今的继任者屠大山也是徐阶同年,嘉靖二年进士。 想想也是,松江府是倭寇侵袭的重点目标,嘉靖皇帝的想法不外乎是,你徐阶总要为老家考虑考虑吧。 可惜徐阶,至少现在的徐阶只会为自己考虑,取代严嵩是他很长时间内唯一的目标。 张居正在信里提到,他将那几个人物举荐给了兵部尚书聂豹……钱渊咂咂嘴,没听说这厮和聂豹有什么关系啊。 聂豹在朝议中建议张经调任浙江巡抚兼提督军务,但是这话一出口,立即招致了严嵩、徐阶的同时反对,他们的理由是张经如今任南京兵部尚书,调任浙江巡抚那是贬谪,不符合规矩。 最终的结果是,徐阶举荐同年屠大山升任浙江巡抚,而聂豹无奈之下举荐曹邦辅接任应天巡抚。 倒是戚继光的调任只需要走兵部,并不需要朝议,所以很顺利的通过了。 不过,位置有点低,原登州卫指挥佥事戚继光调浙江都指挥司,任游击。 游击位于参将之下,不能独当一面,这是个遗憾,钱渊心想,以戚继光的能耐,应该很快就能脱颖而出吧。 钱渊暗暗叹了口气,来到这个时代一年多,没看见历史上著名白脸奸臣严嵩的恶,倒是见识到了名臣徐阶的恶。 只顾着固守权位,拼了命的往上爬,完全不去考虑抗倭局势一旦糜烂出现的恶果。 “少爷,少爷?” 张三打断了钱渊的沉思,小声说:“少爷,往台州的商队回来了。” “往台州的商队?”钱渊愣了下才反应过来,是捎了给小舅谭伦药材的那支商队,“都快两个月了,怎么这么久?” “嗨,别提了,还没到台州货物就被倭寇劫了。”张三咧咧嘴,“去了四五十,就回来二十几个。” “商路断绝了?” “是啊,那商队的老板来求见,那批药材值不少钱呢。”张三试探问:“小人看那厮哭的惨,要不……” “人都死伤那么多,欠着吧。”钱渊对此倒是无所谓,太仓王家年后送了一批分红银两过来,钱家目前不缺钱。 想了想钱渊又问:“他们在哪儿被劫的?” “在义乌被劫的,那边也不太平。” 义乌金华那一带算是浙江中部,再往西都要到南直隶的徽州府了,浙江局势愈发糜烂。 “还是咱松江好啊,有俞总兵驻守。” 听张三提起俞大猷,钱渊的眉头又皱起来了,从嘉兴回来之后,他特地打听过,浙江那边倭寇局势恶化,召俞大猷回浙江的声音也越来越响。 沉默半响,钱渊低声问:“去嘉兴、杭州的商路呢?” “挺顺利的啊。”张三有点诧异,“那商队一路到杭州都没出事,之后不走绍兴,从义乌绕路去台州,没想到还是出了事。” 钱渊起身踱了几步,“杨文还没回来?” 年后杨文去了山东,到现在只寄了两份文墨不通的信回来,似乎有些眉目了。 “前天又收到一封信。”张三撇撇嘴,“那字丑的……噢噢,说是这几天就回来。” 透过缕空的窗户,钱渊看了眼还入神的陆树声,舔舔嘴唇心想,如果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就算绑也要将这老头绑走。 族人钱渊是懒得管的,孙承恩父子那边不会听自己的,何良俊已经远赴南京。 除了自家和叔母之外,如果要避难杭州或苏州,钱渊也只会带上陆树声、陆树德兄弟。 到了紧要关头,也只能将那些财物、仆役丢下,二十多个护院,五六个女眷…… 钱渊觉得自己需要准备一份计划书,别到时候手忙脚乱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十五章 渺茫的希望 状元巷因当年弘治年间状元公钱福得名,所住的全都是钱氏族人。 而钱氏族人大都自幼攻读以图出仕,但可惜这些年除了个钱铮之外,连个举人都没出。 不过状元巷里从早到晚,路过行人还是经常能听见高声吟诵声,似乎他们在向外界显示,虽然没有功名,但还是读书人。 但从半年前,这种情况出现了变化。 巷子西口的那栋大宅院中,从早到晚传出的永远是训斥声,撞击声,甚至还有兵器相碰声,惹得过路行人脚步匆匆,隔壁邻居频频来找麻烦。 又听见高声喝骂声,钱渝恼火的丢下,低低骂了几句,“真是斯文扫地!” 这一代钱家子弟中,公认最有天赋的有两个人,一个是自小性情执拗古怪少有人缘的钱渊,另一个就是钱渝,他是钱渊大堂伯的独子,比钱渊大一岁,前年过了府试,但院试被刷了下来。 钱渝自小就彬彬有礼,可惜学业一直被钱渊压了头,但好在风评远远胜出。 但从钱渊自杭州归来后,除了自家人,再也没人提起钱渝了。 之前还因为钱渊赴南京乡试被打晕而高兴的钱渝相当消沉,好长时间之后才振奋精神,但隔壁那帮粗货天天嚷嚷……钱渝都在想,会不会是那厮故意指使的。 …… 张三看了眼隔壁,小声说:“王哥你是不知道,前年末老爷丧礼,隔壁那厮还没出灵堂就在说笑,夫人被气得直翻白眼。” 这些年向来性情愈发安稳的王义笑了笑,“这点小动作有什么用?少爷不知道?” “当然不知道。”张三歪着头想了想,正要说什么,突然有人推门进来。 “哎呦,老杨回来了。”张三阴阳怪气的说:“这是去哪儿风流回来了?” 杨文难得没回嘴,甚至有点腼腆,向来冷脸的他居然讨好的笑笑,“老张和王哥都在啊。” 王义笑笑去倒了杯水,又帮忙将行李卸下来,而张三一点规矩都没有的去乱翻,突然眼睛一亮,“哎呦,好漂亮的荷包!” “哎哎哎,别乱翻!” 张三向来是个胆子大的,啧啧道:“不会是外面有相好的吧,别忘了你现在可是少爷门下……不对,你是签了卖身契的!” “滚蛋,少爷早就把卖身契撕了!” 王义古怪的瞄了眼那荷包,绕有深意的瞥了眼杨文,呃,这厮居然有点脸红,嗯,估计没跑了。 “还有封信呢,没封口?”张三自顾自掏出信纸瞄了几眼,冷不丁边上杨文一把抢了去。 “这是给少爷的,信不信回头少爷扣你三个月的月钱,到时候我可不会再替你说话!” 张三似乎没听见,只疑惑的拍拍脑袋,“马秀妈……好像在哪儿见过。” 杨文小心的将信纸收入怀中,听了这话一愣,“见过?在哪儿见过?” “哎哎,一下子想不起来了,我这脑子……” 旁边的王义幽幽道:“不会是《忠义水浒传》里的吧?” “是啊,你除了《忠义水浒传》,其他书一概看不懂。”杨文哼了声,“慢慢想着吧,我先去找少爷。” …… 隔壁终于安静下来了,钱渝又读了几页书,琢磨着写一篇制艺试试手。 还没来得及下笔,隔壁又大呼小叫起来,钱渝研墨的手一抖,过年才做的新衣登时染上好几滴墨汁。 虽然当年分家,身为长子的祖父得的最多,但父亲这一辈七个兄弟,大都又只知享乐,家里如今算不上富裕,钱渝登时被气得七窍生烟。 气冲冲的推门出去,钱渝一眼就看见人群中如鹤立鸡群的那位堂弟。 “钱渊!” 来到这个时代一年多了,还没听见过有人直呼自己姓名,钱渊皱眉转头看到一个略微熟悉的青年正扒开人群冲过来。 “钱渊,这里是状元巷,你要点脸行不行!” “弄了帮粗人在这儿舞刀弄剑,还早上去路上狂奔,简直就把钱家的脸都丢完了!” 周围都安静下来,涨红脸的张三正要扑上去,一旁的王义赶紧一把拉住。 看对方不吭声,钱渝更是来劲了,“看看你,还自称是华亭钱氏,胳膊肘尽往外拐,幸得薄名就出去招摇撞骗。” 钱渊眯着眼还是没说话,胳膊肘往外拐,应该是说自己和太仓王家合作,招摇撞骗? “哼!”说到这,钱渝幸灾乐祸起来,“还真以为嘉兴项家看得上你啊!” 噢噢,原来是说这事儿。 周围已经有七八个聚拢过来的钱氏族人,听了这话脸上都一副赞同神色。 “我警告你,赶紧把这些粗汉赶走……” 话还没说完,钱渊就转过头看着张三,招招手问:“他是谁?” 张三眨眨眼,立即回道:“不认识。” “嗯。”钱渊点点头,迈步进门,“敢进门就打出去,在外面嚷嚷也打。” “是!” 七八个护院异口同声让周围人都吓了一跳,看看那些护院手上抬起来的棍棒赶紧散开。 钱渝铁青着脸看着堂弟消失在门内,想说些什么,但嘴巴似乎不听使唤,想做些什么,但发现腿脚都有点软。 乱七八糟说了一大堆,但对方不仅置之不理居然还问他是谁,而且还是去问一个下人……对于心高气傲的钱渝来说,这是赤裸裸的羞辱。 旁边还有三两族人在嘀咕,“惹谁不好去惹渊哥儿,谁不知道他那张嘴!” “不是说他性情大变,现在温润如玉吗?” “鬼信,三岁看到老……” “不过那张嘴可比以前强多了,一句话就把渝哥儿气成这样。” 懒得管外面那些破事,钱渊只交代两句,以后再有人上门惹事一律打出去,转而问起正事。 “张三,你说想起来了?”钱渊饶有兴致的笑道:“仔细说说吧。” “也没什么,去年十一月,去嘉兴之前,早上逮了一伙儿拍花子,少爷还记得?” “继续说。”钱渊抿了口茶,皱皱眉放下。 “这都是散茶,回头弄点好的给少爷备着……噢噢,后来我和老杨进去搜搜,找到一本花名册。”张三嘿嘿笑着说:“当时少爷不是让我别只看《忠义水浒传》嘛。” “马秀妈就是从那花名册上看到的?”钱渊点点头看向杨文,“你说探听到那对姐妹是从马秀妈手里调教卖到秦淮河的,这么说来……应该是这伙儿拍花子卖给马秀妈的。” 接过张三递来的花名册,钱渊看了几眼,运气不错,至少线索没断,“张三,这次有功,回头赏你。” “哎,谢少爷赏。” 杨文不爽的瞥了眼得意洋洋的张三,自己长途跋涉跑了两个来回,最后还没这厮功劳多。 “那伙儿拍花子还在县里大牢里关着。”张三虽然不知道内情,但主动出谋划策道:“侯继高和县里关系好,让他帮忙把人提出来?” “嗯,还是老杨你去办。”钱渊想了想,虽然希望渺茫,但值得试一试,“回头可能还要去一次山东。” 把事情大致安排了下,钱渊转头看见角落处案上的荷包,“那是什么?” “老杨带回来的,八成外面有了相好,少爷,小心这厮要溜!” “拿来看看。” “拿来!” 低头仔细看看,又嗅了嗅,钱渊抬头狐疑的看了眼脸红的杨文,再想想这厮去山东的目的地。 “啧啧,杨文啊,人家是千里送鹅毛,你是千里送鸡啊。” 张三还不明就里,一旁的王义却在苦苦忍笑,没想到少爷也懂呢。 “啧啧,还是只童子鸡!”钱渊叹道:“算了,你歇着吧,挑个机灵的去算了。” “为什么?” “我怕你一去不回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十六章 再赴嘉兴 来到这个时代一年多,钱渊自认为有很多变化,最大的变化,也是最好的变化莫过于生活作息时间的改变。 前世在刑警队经常是彻夜不眠,碰上大案子只能抽空去沙发上眯一会儿,钱渊也养成了夜猫子的习惯。 后来下海经商也一样,每天晚上都是十二点之后才回家,没个两三点肯定不会上床……钱渊总觉得自己会在五十岁之前猝死。 现在好了,在陆树声的棍棒教育下,钱渊生活作息时间规律得自己都不敢信。 每天早上大约六点起床,洗漱后出去晨跑,回来吃完早饭,七点左右进书房。 午饭后小睡一个小时,练两张字再开始继续钻研制艺,到下午五点左右将三篇制艺送到书房,然后回家处理些杂事。 晚饭后进书房听陆树声点评八股,之后再看看从书铺里买来的辅导材料……主要是历代历科的程墨,以及精选出的八股文章合集。 大概晚上九点到十点钟上床睡觉。 啧啧,现在钱渊起床都不用闹钟了,放在前世想都不敢想! 三月末,已经是草长莺飞,院子里的大树茵茵茂茂,华亭俨然一副盛世华年的好景象。 但钱渊心里的不安与日俱增,看了眼手里的邸报,心里都在发颤,自己这只穿越蝴蝶卷起的风暴似乎偏离了历史轨迹,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新一期的邸报没有太多重要的消息,但其中不起眼的一条引起了钱渊的极大关注。 名望响彻天下,被视为文坛宗师的唐顺之起复,任兵部职方司郎中,旋尔被嘉靖皇帝钦点为浙江巡按。 钱渊知道唐顺之这个人,但也仅仅是知道而已,这是个著名的大才子。 但问题是唐顺之任浙江巡按,那胡宗宪怎么办? 钱渊合上了邸报,他有点不敢想象…… “少爷,探听过了。”杨文进门小声禀告道:“到嘉兴、杭州的路顺畅的很,没见到什么倭寇,连盗匪都少。” 钱渊起身站在自己绘制的地图前,伸出的手指点在杭州湾那边海域上,往上是金山、奉贤,往下是绍兴,往西是杭州。 这三个方向都有重兵把守,金山有俞大猷,绍兴有卢镗,杭州城更是防御重点,唯独西南的嘉兴府缺乏重兵名将驻守。 倭寇不去戳杭州这个马蜂窝,不来找俞大猷这个硬骨头的麻烦这是能理解的,但为什么嘉兴府这么安静? 钱渊心里有不详的预感,要不去苏州府避难? 这个念头还在脑海中盘旋,一个又一个让他措手不及的消息传来。 “死了?”钱渊咧着嘴。 “嗯,据说是年后受了风寒……”谭氏是个软心肠,虽然是个陌生人,而且差点成了仇人,但脸上还是挂着哀伤。 那位差点和钱渊成一对的项家女居然病逝了,年仅十五岁。 “也是个可怜人。”谭氏叹了口气,“渊儿,你说要不要上门拜祭?” “用不着。”钱渊斩钉截铁的回道:“咱家以什么名义上门?那项家老二说不定把儿子打出门!” 开玩笑,嘉兴府那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燃起战火了,自己去找死啊! 除了迁居杭州一事之外,谭氏基本什么事都听儿子的,叹息几声后不再说什么了。 钱渊在心里琢磨迁居的事,刚走到门口就听见侯继高的声音。 “这次苏州府要惨了!”侯继高摇着头说:“任大人太过大意,现在倭寇在太湖肆无忌惮,据说长洲、常熟都有倭寇出没。” 钱渊一把拽住侯继高,“太仓、昆山呢?” “钱公子。”侯继高先寒暄两句才继续说:“倭寇倒是没攻城,但也一片狼藉,嘉定知县、典吏俱死。” “哪里来的倭寇?从刘家港上岸的?” “好像不是,据说是从通州那边过来的,在崇明县盘桓了一段日子,崇明县的知县、县丞都战死了。” 看钱渊木然,侯继高安慰道:“和咱么没关系,有俞总兵在,华亭总归无忧。” 完了,往苏州的路断了,虽然崇明、嘉定、昆山也隶属于苏州,但要保证安全,钱家就得迁居到苏州城内。 当天晚上,钱渊难得的没有去书房聆听陆树声的教诲,吃了晚饭径直去了护院那边。 “前些日子已经向你们交代过了,迁居势在必行,。”钱渊咬咬牙,“现在是去不了苏州了,只能去杭州,实在不行就沿富春江去徽州,叔父在那儿任通判,到了徽州能陆地辗转去南京,或者沿江去汉口。” “记住,钱财是身外之物,关键是人!” “少爷放心,一个都不会少。”张三似乎有点兴奋,还来了句,“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杨文犹豫了下,“少爷,陆家那边真的绑走?” “绑!”钱渊哼了声,“绑到杭州,还怕他跑回华亭来!” 早在半个月前,钱渊就制定了详尽的计划书,从人员组成、武器配备、运输工具都有了准备。 屋子里几人数王义最为老练,也久经战阵,想了会儿才慢慢说,“少爷说松江府、嘉兴府日后必是四战之地,的确如此,但如今嘉兴府尚平安……” 顿了顿,王义接着说:“要不小人先带几个去探探路?” “老王说的不错。”钱渊笑着连连点头,有个夜不收去探路,安全系数自然大大增高。 “那我明日就走,等我消息。”王义活动活动四肢,“少爷放心,二十多个护院养了大半年,每日精米肉食,不比精锐边军稍差。” “好,等你消息!” 但第二天凌晨,收拾齐备的王义领着五个护院准备出发的时候,却看见钱渊苦笑着站在门外。 “等等吧,一起走。” “什么?” “我也要去嘉兴。” 钱渊叹了口气,真是身不由己啊! 昨日傍晚,嘉兴项家来人通报,那位年近八十的老大人没了。 本来这和钱家没什么关系,但问题是人家来报丧了,华亭顾家、何家、孙家、钱家、陆家五姓都得到丧报。 在这个时代,人家都派人上门报丧了,你不上门拜祭……日后两家那就是结了仇的。 昨日夜里,钱渊回了陆宅,母亲谭氏和叔母陆氏都去了陆宅,最后商定,钱渊、孙克弘、陆树德三人代表三家前往嘉兴项家拜祭。 无奈之下,钱渊只能心不甘情不愿的再赴嘉兴。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十七章 军事天赋 钱渊、孙克弘、陆树德一行人由青浦县城坐船逆流而上入嘉兴府,一路上风平浪静,众人在船上悠悠然品茶闲谈,间或开玩笑嘲讽钱渊的胆怯。 这一次,惜命的钱渊只留了三个护院,余者全都带出来了,而且个个全副武装。 就在船上人开始讨论文徵明为钱锐写的那幅墓志铭字帖的时候,杭州城陷入一片恐慌。 准确的说,大部分恐慌出现在钱渊曾经一展身手的巡抚衙门内。 四月份的天还算不上热,但大堂内主位上的那位圆脸老者却在擦着额头上层出不穷的汗。 屠大山,嘉靖二年进士,曾任南京兵部右侍郎,后转任应天巡抚,不久前在同年徐阶的举荐下继任浙江巡抚兼提督军务。 和其他朝中人士不同,屠大山在南京兵部任职多年,对东南沿海倭寇的判断和京城那帮人有着截然不同的看法。 实话实说他并不想坐到浙江巡抚这个火山口上,甚至他已经开始怨恨背后的那位,前任彭黯下狱,但总归性命无碍,但自己…… 就在昨晚子时,大股倭寇从海宁县登陆,没有劫掠乡野,而是目标明确的扑向了杭州。 杭州是有重兵把守的,被贬为参将的汤克宽如今就率军驻扎在杭州城,但倭寇似乎没有把这位前浙江副总兵放在眼里。 到今日午时,倭寇依旧强攻不退,杭州府下辖八县大部分都没受到倭寇侵袭,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有杭州城挡在前面呢,但有一个县倒了大霉。 这就是位于杭州北部的余杭县。 屠大山非常清楚余杭县的重要性,这不仅仅是倭寇对杭州府的挑衅,更是大大威胁到了漕运。 因为余杭县是京杭大运河的南端最主要的和货运聚集处,一旦余杭有失,屠大山觉得不仅仅自己,家人恐怕都要被连累。 这让已经年近花甲的屠大山如何不抱怨,如何不怨恨朝中的那位同年呢。 又擦了擦汗水,屠大山努力让自己声音保持平稳,“俞大猷何时能到?” 下面的幕僚们互相对视一眼,特么求援信四个时辰前才发出去,人家俞大猷又没长翅膀,能从松江飞过来…… 大堂外的一名年轻武将垂下头掩饰着眼里里不屑,都说屠大山在任应天巡抚时整肃南直隶兵备,太湖中三战三胜,得以进位浙江巡抚,现在看来实在名不符实。 一位幕僚出门细细交代堂外诸人,弹压城内骚乱,多派人手去各地求援,最后才小声对那位年轻武将道:“元敬,你先回军营吧,有事会让人通报。” 虽然年轻,但戚继光很会来事,人际关系处理的很好,甚至还能和巡抚衙门内的几个幕僚对上几句诗,这使这些文人都不以武将视之。 “是。”到任半个月的游击将军戚继光脸上平静如水,虽然他心里在鄙夷堂内巡抚大人的胆怯,以杭州府如今的兵力,就算不胜,防御应该是问题不大的。 回营后看了眼散漫的兵丁,戚继光摇摇头,径直入屋站在那副刚刚弄到手的地图上。 这是浙江全省以及南直隶的松江府、嘉兴府、苏州府的地图,戚继光是将门之后,又在蓟门、登州历练,自然知道熟悉地理是作战的首要条件。 看了许久,戚继光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虽然到现在只上过四五次战场,而且都规模很小,虽然是初来乍到,但戚继光很敏锐的发现不太对劲。 直觉告诉他,这一战只怕没那么简单。 戚继光有着常人难以比拟的军事天赋,但有这样天赋的人并不仅仅只有他。 …… 嘉兴府平湖县乍浦镇外的小山上。 身披软甲的青年踌躇满志的左顾右盼,身后的大氅被海风吹的鼓起,在空中猎猎作响。 小山的东侧是一望无际的大海,西侧和北侧都山头林立,颇为陡峭,而南方则是一片坦途。 “来了!” “来了!” 满脸都是麻的汉子大笑着走上半山腰,亲热的试图去拍拍青年的肩膀,但对方眼中的冷意让他手一僵,只能收回手笑着说:“还是徐兄弟妙算,老虎真的出洞了。” “理所应当。”徐海轻轻一笑,反过来拍拍汉子的肩膀,“叶兄等着吧,只要杀了这只老虎,官兵必然丧胆!” 回头看了小山的南侧,徐海鄙夷的在心里嘲讽同行的拙劣,不过这也不是坏事,至少帮了自己不少忙。 徐海一直认为自己是与众不同的,即使在杭州虎跑寺做个小沙弥的时候他也如此坚持。 的确如此,虽然没有俞大猷、戚继光他们家族中的将门传承,但徐海有天生的军事天赋。 从嘉靖二十七年之后,除了台州之外,东南沿海遭受倭寇侵袭最严重的是海宁县、海盐县两地。 原因很简单,适合登陆,居民富庶,登陆后都是平地,很容易得手……那些村民想躲都没地方躲。 但与此同时,明军也能大批聚集起来对倭寇进行绞杀,双方打成一锅粥。 而徐海却选择了距离不远的平湖县,这里和海盐、海宁不同,山势虽然说不上多险,但多有山丘,易于隐藏。 那些被劫掠的百姓能藏匿,上岸的倭寇也能。 和其他海商出身的倭寇头目不同,徐海的血液中从来都流淌着冒险、武力这些不安分的因子。 和其他只想着找肉吃,不敢啃骨头的倭寇不同,徐海将目标对准了如今东南沿海最负盛名的俞大猷。 俞大猷驻守川沙、金山一带已经大半年了,几乎没什么倭寇去招惹这只老虎,即使有些倭寇不死心,也只敢从刘家港登陆去找崇明、嘉定甚至通州的麻烦。 “徐兄弟,余杭那边……哈哈!”麻脸汉子忍不住幸灾乐祸,“回头估摸着要骂娘咧。” “又没人逼他们去抢余杭。”徐海长了双三角眼,眯起的眼睛里透出得意。“回头再说吧。” 听了这话,麻脸汉子打了个寒颤,他知道这位同伙打的是什么主意,余杭那边的同行说不定日后连皮带骨都被吞个干干净净。 徐海是个聪明人,他很巧妙的将一系列的消息放给了同行,策划数月才有了这次倭寇侵余杭。 于是,徐海才有了这次机会。 和他计划中一模一样,巡抚衙门迫不及待的召回俞大猷,而后者必须从平湖县境内通过。 金山一带近海,俞大猷不可能让军队向北绕行到青浦县从水路走,不说耗费时间,青浦县那边也没那么多船只。 那么,俞大猷只能沿海,经衙前镇从平湖县穿过,再经海盐、海宁斜向插向余杭。 徐海很清楚,只要击破俞大猷,短时间内松江、嘉兴两地再也没有任何能钳制自己的力量。 “徐兄弟,出发吧?”麻脸汉子姓叶,旁人都称其叶麻。 “走。”徐海点点头,侧身问:“崇德县安排人了?” “放心吧。”叶麻大大咧咧的说:“徐兄弟上次受了苦,这次兄弟给你报仇雪恨,那个姓沈的教谕对吧?” 徐海那双三角眼里透出复杂的神色,有恶毒的光芒,他已经想好怎么折腾那老头了;也有一丝暖意,如果不是那对姐妹,自己已经默默无闻的死在崇德县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十八章 乌合之众 飘扬的旗帜下,身材算不上高大的俞大猷神色平静,但心里隐隐有着不详的预感。 从历次剿倭的过称来看,倭寇和西南的土司叛乱的叛军是有本质区别的,后者还能说是军,而前者只为钱财,有利鼓噪而来,遭挫一哄而散。 或许是自己想多了? 抬头看了看天色,在心里默算了下路程,俞大猷心里有些烦躁,拎了拎缰绳,胯下的军马不安的嘶鸣几声。 “志辅?”一位已经头发花白的大汉关切的问,手里的丈二长棍随意在空中挥舞。 这是俞大猷的老师李良钦,广东一带的武艺大家,如今被俞大猷聘为军中教习。 沉默良久,俞大猷才低声说:“若不是连发七道军令……” “余杭遇袭,中丞大人招你回援是理所应当。”李良钦皱眉问:“有什么不对吗?” 向来不打无准备之战的俞大猷正要说些什么,前面突然响起一阵轰隆轰隆声,喧杂声,喊杀声猛地传来。 心里的大石落了地,俞大猷反而松了口气,拎拎缰绳高声发号施令。 “大人,有倭寇!”一名兵丁连滚带爬的奔来。 “怕什么!没见过倭寇吗!?”李良钦横眉竖目怒吼。 “不不不……”兵丁情急之下结巴起来。 不过,用不着他说了,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的俞大猷已经看见了。 前军接战时,敌群中突然冒出几十个手持利刃,红衣黄盖的倭寇,疯狂的冲入官兵阵中,转眼间就连杀十多人。 古怪的发型,状如饿虎的凶猛,都显示这是不折不扣的倭人。 骚乱如大石落入平静的湖中,前军几乎是一触即溃,大批兵丁丢盔卸甲哭爹喊娘的往后逃窜,没地方逃了,左侧是密林,右侧是一座高达百米的山丘。 俞大猷是个心细如发的将领,即使是紧急出军,但也安排的颇为周密,虽然仅仅片刻之间前军溃散,但中军已经布好阵势。 密密麻麻的长枪、盾牌挺在最前面,将领们呵斥将逃兵向阵型两翼驱赶。 俞大猷赶到阵型最前方,眯着眼打量着对面的倭寇,不自觉的舔了舔嘴唇,他在第一时间就判断,这是一股不同寻常的倭寇。 在此之前,几乎所有官兵和倭寇的作战都发生在后者劫掠的过程中,但这股倭寇不为财……或者说,是为了财富最大化。 只要杀散这股官兵,嘉兴府就是对方的囊中之物。 有为数不少的真倭,而且还是伏击……俞大猷心里一凉。 换句话说,这已经不是一股倭寇,而是一支军队,有着明确作战目的的军队。 两里外的山丘上,徐海笑着看着已经稳下来的官兵,和其他由海商转变而来的倭寇不同,他和日本人的联系非常紧密,最早他就是以高僧的身份从日本赚到第一桶金的,之后他又从日本国内招揽到不少浪人。 虽然看起来官兵已经渐渐稳住阵脚,但徐海并不担心,轻轻挥了挥手,数十个手持长刀的倭寇快步跑下山丘,用日语高声喝骂几句。 正在地上尸体上不停搜索财物的浪人被集合起来,他们慢慢往前挪动,手持长刀,目露凶光。 还没等俞大猷下令,前方的弓箭手已经抵挡不住这无形的压力,手一松,箭支斜斜的飞向倭寇,无力的落到地上。 被吓了一跳的浪人先是一愣,然后一阵哄笑,笑容中满是鄙夷之意。 虽然俞大猷经验丰富,但对这帮手下实在无力吐槽,他是前年才调到浙江来抗倭的,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熊的兵,只是那批狼土兵已经回程,这次也只能带着这些熊兵上路。 “谁放的箭!”俞大猷大怒,抽出腰刀厉喝道:“此战若败……” 还没等他说完,对面传来是一声高喝,手持长刀的浪人们发一声喊,疯狂的发足向前奔来。 扬起的长刀,狰狞的面孔,还有那听不懂的嘶吼,让阵中一阵骚乱。 俞大猷抢过身边兵丁的弓箭,弯弓搭箭,一道黑影从空中划过,跑在最前面的浪人一个踉跄摔倒,胸口插着一支长箭。 但剩余的浪人们似乎什么都没看到,他们口中嚯嚯嘶吼,冲刺的速度更快了。 这一幕让官兵阵容一阵松动,侧翼的一个兵丁突然扔下盾牌,向后狂奔,手持丈二长棍的李良钦怒吼着一棍将其打翻,但紧接着狂涌而来的七八个逃兵让他瞠目结舌。 俞大猷身边的亲兵已经在收拢马匹了,情况不太妙啊…… 虽然只有七八十人,但对方不着甲,不持枪,目露凶光,拎着一把长刀就冲上来贴身玩命,这让那些将当兵作为赚钱手段的兵丁如何有胆子抵挡! 兴奋的嘶吼、恐惧的嚎叫此起彼伏,冲入阵中的浪人干脆利索的剁翻了数十个兵丁,后面的数百倭寇高举刀枪一拥而上。 官兵们也很干脆利索,他们一哄而散,将俞大猷留在原地…… 您老不是武艺高超吗,那就烦劳您老了! “大人,走吧,走吧!” 俞大猷一手痛苦的揪着头发,一手举起刀就要往前冲,他没想到,之前还算能战的部队居然就如此轻易的溃散。 但就在这时候,一根棍子从后敲中他的后脑勺。 “走!走!!”李良钦咬着牙怒吼。 看着那数十匹马狼狈而逃,徐海手持腰刀施施然走下山丘。 短短三刻钟,倭寇大胜,官兵大败,地上满是丢弃的军械、旗帜,尸首流淌出的血将大地染成一片鲜艳的红。 站在已经半凝固的紫黑色血旁,徐海得意的在心里想,真是乌合之众! 瞄了眼趴在地上搜索财物的浪人,徐海不满的摇摇头,好用是好用,只要给足报酬,什么都敢干,但就是脑子不好使,看到银白之物就走不动道。 “把兄弟们召集起来,盯着俞大猷……”徐海看向叶麻,犹豫了会儿说:“再派一股去衙前镇。” “干什么?”叶麻诧异问。 徐海笑而不语,堵住俞大猷回金山的路,将这头老虎摁在嘉兴府,就算不死,日后朝廷也绕不了他。 因为接下来是收获的季节。 虽然空气中满是血腥味,但徐海长长吸了口气,脸上满是得意和满足之色。 他懒散的伸了个懒腰,嘱咐道:“把消息放出去吧。” 叶麻兴奋的大力点头,没了俞大猷,松江府、嘉兴府将是那些海上倭寇们的口中食。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十九章 大事不妙 崇德县。 县衙外的大街上。 钱渊无力的看着孙克弘和陆树德,这两家伙正眼巴巴的盯着自己。 于情于理,钱渊都没办法将他们抛下。 昨日到项府拜祭,在今天早上余杭遇大股倭寇侵袭的消息传来之后,钱渊立即准备离开,但一个时辰前,卢斌的到来让钱渊停止了行动。 卢斌带来了两个消息。 其一,大股倭寇从四面八方扑来,嘉善县已经失守,知县逃逸,倭寇屠城。 其二,从嘉兴回松江的水路断绝,次溪码头被倭寇占据,薛淀湖也有倭寇出没。 卢斌就是在嘉善县外兵败,不得不回撤才到了崇德县,手下兵丁不满三百人。 这两个消息让钱渊放弃了回松江的企图,虽然心急如焚,但现在他什么都做不了。 而孙克弘和陆树德却在看到卢斌之后眼睛一亮,在他们看来,卢斌上次和钱渊联手大败倭寇,这次也行。 面对这两家伙期盼的眼光,钱渊实在无力吐槽,哪里有那么简单! 就在这时候,一声尖锐的嚎叫声传来。 “倭寇来了!” “倭寇来了!” 随之而来的是此起彼伏的哭喊声,骚乱在很短时间内遍布全城。 崇德县城很小,只有两个城门,如果没有建筑物的遮挡,几乎一眼能从西城门看到东城门。 东城门处,十几个倭寇正挥舞长刀大砍大杀,二十多个衙役、捕快虽然没有四散逃逸,但几乎没有还手之力。 “还好。”钱渊看看周围松了口气,挥挥手,“快快快!” 其实用不着他吩咐,卢斌身边几十个亲兵已经扑了上去,杨文也操起长枪带着护院从另一侧逼上去。 “好枪术啊。” 王义的赞声传来,钱渊转头定睛看去,一柄长枪突兀的从城门洞中探出,神出鬼没的连续戳翻三个倭寇。 “牛人啊。”钱渊扯扯嘴角,使枪的是位脸上满是沟壑的老头,虽头发依稀花白但下手极狠,枪尖所触都是咽喉、胸膛处。 陆树德已经到一旁趴着了,吐的昏天黑地,孙克弘好歹历经过嘉定一战,垫着脚尖看了几眼小声说:“刘县丞死了。” 钱渊默不作声,过了会儿才拉着卢斌走到一旁,“你走还是留?” “不知道。”卢斌坦然直言,“嘉善县失守,朝中必然问责,虽然我只是小小把总,但……” 钱渊赞同点头,“如果你要走,咱们一起走,如果你要……” 那个“留”字还在喉咙间没吐出来,那边的两个书吏哭丧着脸狂奔而来。 “卢把总,知县跑了!” 场面寂静下来了,未战先逃,这是个胆怯而且脑子还不好使的知县。 钱渊咽了口唾沫,小声问:“之前在嘉善县,你在城外还是城内?” 卢斌面如死灰,艰难答道:“城外。” “知县逃了,县丞死了。”钱渊揪了把头发,“你如今在城内……” “如果我也走……”卢斌补充道:“如果崇德失守,那问罪肯定是我……” 钱渊不做声了,这是明摆着的,如果知县、县丞有一人在,卢斌是走是留都好说,现在一死一逃,卢斌如果走了,崇德失守,万一也像嘉善县一样被屠城,那黑锅肯定是砸在卢斌身上。 “留吧。”钱渊咬着牙道:“关了城门,整理兵备,准备死守。” “其实你可以……” “不走。”钱渊冷声低喝。 卢斌僵硬的脸上终于有了丝松动,依稀又回到嘉定城外的战场上,似乎又看见那个打开城门,大踏步出现在火光前的松江少年郎。 聚拢过来的众人中有去年一起参与嘉定一战的老兵,有崇德县的衙役、书吏,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和卢斌一样的神情,真不愧得震川公赞许的英杰。 钱渊向四周轻轻点头致意,又看向卢斌……特么没有你护送,老子往哪儿跑? 将几个书吏,两个捕头以及王义和陆家几个老兵聚拢到一起,钱渊低声吩咐,“第一件事搜集兵器,崇德县附近是没有卫所的。” “从嘉善县那边退下来的时候带了一部分。”卢斌点点头,“反正是守城,对军械要求不高,临时制作也来得及,不过需要人手和材料。” 钱渊转头看向姓刘的捕头,“雇佣乡勇,拆一部分房屋。” “乡里乡亲的……”刘捕头迟疑道。 “给银子,钱不用担心。”钱渊简明扼要的回了一句,继续说:“第二件事搜集统计粮食。” “倭寇就算攻城,持续时间也不会多久。”卢斌手下的老兵李叔摇摇头,“没有必要。” “有必要。” 钱渊正要详加解释,突然一阵马蹄声传来。 “什么人!”卢斌霍然起身,来不及看个仔细已经吼道:“关城门,关城门!” 几个衙役正要将城门关上,一匹高头大马猛地撞开城门,骑士狼狈的一跤从马上摔落,马儿也嘶鸣着摔倒,在地上滑行着撞翻两个衙役。 “来人!”骑士强撑着地面一跃而起,“快快快,召大夫来!” 从亲兵手里接过长枪的卢斌仔细看了眼,迟疑道:“是李……” “老夫李良钦。”李良钦焦急的回头看向城外。 卢斌知道这个人,这人常年护侍在俞大猷身边,不由大喜道:“俞总兵来援?” 但钱渊的脸色变了,不说俞大猷离开松江会导致华亭局势出现什么变化,但很明显,这位李良钦这副模样而且还急着找大夫,恐怕俞大猷处境堪忧。 半刻钟后,钱渊的猜测得到了验证。 在两百多兵丁的护送下,肩膀上插着一支长箭的俞大猷面色惨白的被搀扶入城。 “这是……”孙克弘说话声都在发颤。 就算孙克弘对军旅事一窍不通,但也能通过一瘸一拐的兵丁,身上缠着绷带,以及俞大猷身上那支长箭知晓,大事不妙了。 “关城门。”钱渊一把抓住李叔,一字一句道:“从现在开始,谁来都不开门,听清楚没有?” “听钱公子的。”面色难看的卢斌喝了句。 余杭遭倭寇围攻,嘉善县城破被屠,俞大猷兵败中箭不知生死…… 钱渊深深吸了口气,情况可能比自己想象的更要糟糕。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十章 人头落地 想守城,就得有一定的条件。 崇德县小,只有两个城门,倭寇一向不善于攻城,城内有兵丁大约三四百,还有衙役、护院等百人,又有经验丰富的老兵指挥,守城不算太难。 现在的问题在于,缺银子。 拆屋、雇佣乡勇都需要银子,这还是小事,关键在于激励兵丁守城是需要白花花的银两的。 这点钱渊很清楚,所以他出现在项家。 项家有嘉兴第一家的美誉,一方面是其家世好,名望高,另一方面就是因为有钱。 崇德是个小县城,大户不多,基本都唯项家马首是瞻,在这时候都齐聚项家。 “嘉善城破,倭寇屠城。”钱渊目光如电的在众人身上扫了一遍,“要么出银助官兵守城,要么城破身死被倭寇劫掠,诸位选吧。” 从昨天起就看钱渊不顺眼的项元汴第一个跳出来,“没钱。” 项家姻亲周家人苦笑道:“就算有钱,拿出来也未必是好事……” “匪过如梳,兵过如篦。”钱渊冷笑道:“现在城内四百兵丁,将崇德县洗一遍,用不了两个时辰。” 听到如此杀气腾腾的威胁,众人都打了个冷战,情不自禁的看了眼钱渊身后两人,一个是卢斌,另一个是李良钦。 卢斌手摁刀柄面无表情一言不发,李良钦嘴角抽搐了下但也什么都没说。 虽然鄙夷这个松江秀才的做派,但跟随俞大猷已有三年的李良钦也知道手下那帮兵丁的德行,除了几十个从广东、广西带来的亲兵,剩下那些都是浙江本地的卫所兵,没有银子激励士气,那些败军之将说不定第二天就会卷堂大散! 再说了,如今城内兵力主要都在卢斌手里,而卢斌唯这松江秀才是从。 “诸位以为我在开玩笑?”钱渊在大堂内来回踱步,扫了眼项元汴,“阁名扬江南,你在画作、字帖上都写的清清楚楚,五百金,一千金……你觉得倭寇会放过?” “兵丁每人十两银子,雇佣乡勇每人三两银子。”钱渊懒得理会这帮要钱不要命的货,“给诸位半个时辰,没有银子,就开始洗城。” “钱家子,你信不信我告到南京去!” “信。”钱渊平静的看向对方,“但首先,你得活着。” 带着极大压迫感的视线再次从每个人身上扫过,堂内鸦雀无声,这一次再也没人跳出来了。 片刻后,钱渊挥挥手叫过书吏来记录收纳,自己拉着卢斌和李良钦出了府。 “说说吧。”钱渊阴着脸问:“俞总兵在哪儿兵败?” “平湖。”李良钦闷闷道:“遭千余倭寇伏击,百余浪人为先锋,官兵一触即溃。” 钱渊立即将余杭遭倭寇侵袭和俞大猷平湖遇伏联系到一起,腮帮子鼓了鼓,如果没猜错,大规模的倭寇侵袭终于来了。 “俞总兵现在如何?” “无性命之忧,但失血过多,昏迷不醒。”卢斌叹了口气,“这一败,只怕日后有牢狱之灾。” 钱渊瞥了眼过去,还想着以后呢,还不知道现在撑不撑得下去,说不定大家伙儿都栽在这崇德城内。 大街上乱糟糟的,处处都看得到神情慌乱的百姓,尖锐的哭喊声时不时传来。 众人正要去俞大猷住处,突然钱渊脚步一缓看向城门口,一大堆百姓正蜂拥入城。 “谁开的城门!”卢斌怒吼了句,抽出腰刀疾步赶过去。 崇德县城墙不高,就算倭寇打造云梯攻城,最有可能的还是针对城门,而混入逃难百姓中趁机夺取城门是成功率最高的一种。 喝骂了几句负责城门的兵丁,卢斌先令人将城门管死,而王义、杨文等人散开将这一百多百姓兜住。 “钱世兄。”满头大汗的项笃寿找了过来,“都是嘉兴百姓,如何忍心……” “东南沿海处处都有倭寇,大家都心知肚明,里面十之七八都是大明百姓。”钱渊面无表情的堵了回去,伸手指了指百姓中一个低着头的汉子。 杨文立即将人拎了出来,上下搜了一遍,“叮咚”一声响,一柄雪亮的匕首跌落在青石板上。 钱渊前世是个刑警,这方面的眼力相当了得,早就瞄见不对劲的地方了。 人群登时骚动起来,钱渊冷笑着挥手,二十多个护院齐齐举起刀枪将骚动压制下去。 很快,眼光也颇为毒辣的王义陆陆续续从中又挑出了七八条汉子,从他们身上都搜出了匕首等利器,如果是一个两个还好说,这么多汉子都带着利器,毫无疑问,这些都是混进来准备偷城的倭寇。 一旁的项笃寿膛目结舌的看着这一幕,想说些什么但又说不出口。 沉默片刻后,钱渊叫过刘捕头低声吩咐,“女的不论大小都收入城中,男的只收十岁以下的,其余人全都驱赶出去。” “这,这……”刘捕头是个圆滑人,还想劝说几句。 但钱渊已经朝着王义做了个手势。 王义狰狞的笑着点头,抽出腰刀走了几步,猛地高举一刀劈下。 “啊啊……” 人群中,尖锐的哭嚎声骤然而起,但转眼即逝,随即鸦雀无声。 护院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跪在地上的无头尸首僵在那,片刻之后才摇摇晃晃摔落在地上,满腔的血将地上染的一片鲜红,前面不远处,那颗头颅上还双目圆瞪。 很快,八颗头颅端端正正的摆在城门口左侧,钱渊眯着眼叮嘱兵丁将头颅用头发系在一起,悬在城门口上。 不用钱渊再说什么了,刘捕头很快将事情处理完毕,项笃寿站在钱渊身边好久都找不到话说。 上一次会面还是个温文尔雅甚至有些腼腆的少年郎,转眼之间就摇身一变,杀戮果决,见人头落地而不改色……项笃寿有些心神恍惚。 看了眼被驱赶到一起的妇孺,钱渊转头问:“刘捕头,粮食搜集了多少?” 不让城外百姓入城是不可能的,不说日后肯定会被骂成狗屎,即使是在现在,妇孺在城下被虐杀,对守城士卒的士气也是巨大的打击。 那些精壮汉子逃脱的机会总是多一些的,钱渊希望能尽量收纳没有破坏能力的妇孺,对比起被倭寇偷城的危险来说,钱渊已经尽量做到极限了。 “不多……噢噢,难怪让我们搜集粮食。”刘捕头苦笑道:“城内两家粮店都是项家的。” 钱渊偏头看了眼,项笃寿哆嗦了下,立即点头道:“项家责无旁贷。” 吩咐书吏整理记录后,钱渊这才跟着李良钦和卢斌去了俞大猷处。 刚入门,就听见里面在嚷嚷。 钱渊心一提,俞龙戚虎,别在这儿挂一个,那自己这只穿越的蝴蝶就罪过大了。 “大人醒了,大人醒了!” “叫大夫来,药呢?” “先拿些水来,大人要喝水。” 钱渊松了口气,扶着门框定了定神,还好还好,只要没死就行。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十一章 拒绝 和这个时代大部分将领一样,俞大猷也是军户出身。 但这个时代那些名将大都出身不凡,至少老祖宗给了个很高的,比如世袭登州卫指挥佥事的戚继光,世袭处州卫千户的卢镗,还有后来世袭铁岭卫指挥佥事的李成梁。 和他们相比,只是世袭泉州卫百户的俞大猷的就比较低了。 所以,戚继光还没成年就任登州卫指挥佥事,卢镗初出茅庐就任福建镇都指挥佥事,而俞大猷虽然不被视为武人,但爬到浙江副总兵的路上极为坎坷,颇多磨砺。 但这段经历也练就了俞大猷处事不惊,极为坚韧的意志。 房门口,钱渊靠在墙上静静聆听屋内的喧闹声,似乎那位俞总兵一直没有说话,只听得见刚刚赶到的信使和亲兵之间的争吵声。 越来越激烈了,辱骂声不绝于耳,钱渊间或还听见几句听不懂的蛮话。 “那是志辅在平定恩平叛乱时候收的护卫。”李良钦小声解释道:“志辅斩杀了当地的贼首,对其有恩,后来就一直护卫在侧,从不稍离。” 一旁的卢斌小声骂了几句脏话,这是自然的,在这个问题上,他肯定是站在俞大猷这边的。 一刻钟前,俞大猷刚刚苏醒,李良钦刚刚进去禀报了几句,巡抚衙门派出的信使恰巧赶到。 攻余杭的倭寇已退,但嘉兴府已经糜烂不堪,桐乡岌岌可危,京杭大运河嘉兴段已经被断,至少五个城镇被倭寇洗劫一空,其中三个被屠城,南直隶、浙江大震。 虽然知道了俞大猷兵败的消息,但屠大山不由分说要求俞大猷收拢兵卒去解桐乡之围。 在卢斌看来,那帮文人都是一个鸟样,不把武将当人看,人家俞总兵受伤卧床,你还要让人卖命? 又等了一刻钟,钱渊实在不耐烦了,倒不是没有等下去的耐心,但外面千头万绪,鬼知道下一刻倭寇会不会出现在城外,这时候还打什么嘴皮官司。 “咯吱。” 听到门被推开,俞大猷转头看到一个神色淡漠的青年走进来,李良钦和卢斌站在其身后。 “钱……钱……”信使愣了下,他在巡抚衙门已经两年多了,自然认识去年经常出现在巡抚衙门内的钱渊。 似乎没听见,钱渊向床边走了几步接过信纸看了几眼,同时往外努努嘴,“出去。” 刚才还喧闹一片的屋内登时安静下来,信使眼珠子四处乱转拿不定主意。 钱渊随手将信纸递回去,转头瞄了眼,“崇德到桐乡路程不算太远,但也算不上近,路上一旦再遇上倭寇……” “这都是说不定的事。”信使眼神躲闪。 “说得对。”钱渊同意,转头看向卢斌,“给这位……好像是姓方……安排一匹马,让他先跑一趟再说。” 信使张着嘴巴不知道该说什么,身为巡抚衙门的下人,自然知道这位松江秀才去年在杭州城搅动怎样的风云。 卢斌面无表情的点点头,身侧的李良钦忍不住嘴角一扯露出个难看的笑容。 在心里盘算了下,钱渊出了会儿神才抬头看了眼手足无措的信使,“嗯?” 信使立即灰溜溜的出门,也不管后面亲兵添油加醋又骂了几句脏话。 “俞总兵。”钱渊转身行了一礼。 “这位是……”卢斌正准备介绍,俞大猷已经挥手打断,“这位自然是嘉定一战得震川公赞许的钱家英杰了,这次多谢了。” “些许小事而已。”钱渊摇摇头,“那位不过病急乱投医,只要俞总兵尚在,旗帜未倒,倭寇就不敢肆无忌惮。” “但日后中丞大人会不会?”李良钦在一旁担忧不已。 “不会。”钱渊干脆利索的答道:“余杭遭侵袭,嘉兴府糜烂,屠大山责无旁贷,能留条性命流放边塞的可能性都不大。” 被亲兵扶着喝药的俞大猷皱眉咽下苦涩的药汁,叹道:“此次兵败……” “当有复起之日,甚至朝廷追责只会让大人戴罪立功。”钱渊立即接口,“对吗?” 俞大猷瞥眼看去,面前的青年神色镇定,胸有成竹。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此次兵败的责任很大程度上是巡抚衙门,只要自己不带伤出兵桐乡,那最大的一口黑锅只能是屠大山去背。 但俞大猷疑惑的是,为什么钱渊那么有把握,自己不会下狱,而且很快就能复起? 含糊几句话带过,俞大猷已是昏昏沉沉,勉强支撑着道:“崇德县……这几日就拜托两位了。” 虽然俞大猷已经昏昏睡去,屋内连同亲兵还有七八人,但所有人都知道他指的是谁。 眼神复杂的看了眼卢斌和钱渊,李良钦拱手行了一礼,“拜托两位了。” “分内之事。”卢斌叮嘱亲兵和进屋的大夫照顾好俞大猷,拉着钱渊出了屋,低声问:“为什么俞总兵会起复?” “这年头打败战又如何?”钱渊哼了声,“只要朝中有靠山,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靠山?” “恩,人家在朝中的靠山牢的很。” 卢斌犹豫了会儿低声问:“谁?” “反正来头大得很,你问那么多干什么……想攀上去?” “咳咳。”剧烈的咳嗽声从背后传来。 “呃……李先生。”卢斌回头窘迫的点点头。 和手足无措的卢斌相比,钱渊就从容多了,笑笑扯开话题,“李先生,都清点了?” “恩,尚能起身的还有九十七人,赏银已拿到手,士气稍有振奋。”李良钦眼皮子都没抬,闷声道:“兵器大都还在,就是弓箭都遗失了。” “都交给卢斌,共四百左右兵丁,加上雇的乡勇大概七百人左右。”钱渊在心里估算了下,试探问:“守城应该问题不大吧?” “嗯,倭寇一向不大喜欢攻城,不过崇德县城墙低矮……”卢斌犹豫了下,“还要合计一二。” “你来负责,多听听俞总兵身边亲兵头目的意见……好像是姓周?”钱渊点点头,“另外把王义借给你。” “好,他是久经战阵的老兵。”卢斌吐了口气大步离开。 李良钦回头看了眼俞大猷暂歇的宅院,再转头低声道:“其实志辅……” “有靠山是好事,这难道是丢人的事?”钱渊耸耸肩,“除了边军,大明内地如今还找得到和俞总兵并肩的将领吗?” “你的意思是……” “安心吧。” 看了眼面色僵硬的李良钦,钱渊迈步走向县衙,后面要忙的事还有很多。 身为对明史非常熟悉的穿越者,同时这几年也一直在仔细搜寻那些线索,钱渊对信息的敏感程度和归纳能力是超越了这个时代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十二章 风格 钱渊向来能给自己准确的定位,在刑警队如此,被发配去宣传科如此,后来下海也如此。 专业的人负责专业的事。 毫无疑问,指挥作战是非常专业的,所以钱渊没有插手,全都托付给了以卢斌为首的官军将领,他们才是专业人士。 但前世白手起家打理那家公司的经历赋予了钱渊很强的组织、调配能力,所以后勤方面钱渊当仁不让。 从所有兵丁、乡勇的人数和兵器配备,到每人每日口粮分配,不同岗位的赏银待遇…… 从烧菜做饭的人员安排,运送物资的组成,到组织熟悉本地的衙役、白役戒严城内同时充当预备队…… 钱渊每一项都安排的井井有条,甚至根据不同的后续发展做出各种应对措施。 崇德县虽然小,明朝官场又向来有不修衙的传统,但这座县衙不算小,特别是大堂格外的宽广。 但如今,除了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环形小道,其他地方密密麻麻的摆着桌案、书柜。 “我懒得管你贪了多少!”坐在中央的钱渊视线还落在桌上书册上,嘴里轻描淡写的说:“你只需要确保没人来闹事就行。” 虽然被县人称为坐地虎,但刘捕头知道面前这人的分量,弯着腰哭丧着脸道:“这次真没过手……” “那你解释解释吧。”钱渊拿过一张纸,迅速写写画画,“一共拆毁民房六十五间,按大小规格和人数来说,应该是四百五十七两银子,但你为什么报的是三百六十五两银子?” 刘捕头眼睛都直了,给你省钱还省出事来了? 钱渊招手示意其站到一边别拦着后面,他心里是有数的,将账面做大未必有问题,将账面做小也未必没问题,有的时候后者做手脚更不容易被察觉。 看了眼刘捕头,钱渊接过下一个人递来的纸,低头看了眼,“烧菜做饭没必要另外给赏银,就让进城避难的妇孺来做,他们只需要吃口饱饭就满足了。” 这边刘捕头还在傻眼,钱渊已经快刀斩乱麻连续处理了四五起,签了名字让书吏领人去库房搬给兵丁的赏银。 崇德县是小城,连个主薄都没有,六房内抽调出的人手也不多……钱渊相当怀疑之前的知县是如何管理这座城池的。 反过来,大堂内的书吏、文员看着钱渊如此熟练而井井有条的将诸般事安排妥当,嘴里不停,手上不歇,早就看傻眼了,他们想到了人家也想到了,没想到的人家还是想到了。 去年在嘉定县战后的经历让钱渊有了经验,处置起来从容不迫,看上去像个沉浸政事多年的老官僚。 熟练的签上名字,钱渊找到了一丝前世坐在总经理办公室的感觉,撇头看了眼刘捕头,“挑了那六十五户人家拆房子,可不是随随便便挑选的。” 守城需要大量的木材、砖石,钱渊在城内兜了一大圈才选定了六十五户的房屋,自然不是随意挑选出来的。 刘捕头一脸茫然,嘴唇张开又闭上。 “走,一起去看看。”钱渊将桌上收拾了下,起身摇头道:“雁过拔毛是正常的,也是应该的,但那几十户人家我还有用。” 看着那位松江秀才和刘捕头出了县衙,大堂内气氛登时缓和下来,文员书吏们纷纷交头接耳,嘈杂声让角落处的两人皱起眉头。 “啊,项大少爷……不,项大爷。”一个书吏冷不丁看见了项笃寿,忙起身大声问候。 项笃寿微微颔首,沿着环形小道走到钱渊案前,低头看了几眼,眼显茫然……呃,阿拉伯数字,以及表格式的记录方式,在明朝自然是无字天书一般的存在。 一个衙役好奇的盯着项笃寿身后的老人,那人身材算不上高大,脸上沟壑纵横如若老农,但背脊挺如青松,眼中精光四射,如出鞘利剑一般的刺眼。 好几人都认出来了,那是前日在城门口助官兵杀倭的老人,手中一杆长枪如若灵蛇,很是犀利,只是现在换了身儒衫。 项笃寿将纸张递给老人,“久闻荆川公六艺皆通……” 所谓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从古至今,六艺都精通的人不多,从唐朝之后文武泾渭分明,更是少之又少,每一个都是名震天下的大人物。 面前的这位如老农般的老人也是其中之一,甚至可能是如今唯一的那个。 但看了眼纸上的鬼画符,老人也是一头雾水,迟疑片刻后低声询问了一旁的书吏几句,取过算盘利索的啪啪啪拨起来。 一旁的书吏抽抽嘴角,自己在户房呆了大半辈子,算盘也没这老头用的熟练,快的都快飞起来了! 好一会儿后,老人才停下手,才向项笃寿点点头,“的确是四百五十七两银子。” 项笃寿情不自禁的咧咧嘴,钱渊只在纸上写了几笔就算出来了,而荆川公用了算盘还要半炷香时间。 在项笃寿心目中,那位钱世兄已是神秘不可测,抛开经义,荆川公在算术一学上也是名震天下,居然比不过那位。 走出大堂,老人眼神闪烁不定,半响后低声问:“据说震川公对其颇为赞许?” “确实如此。”项笃寿小心翼翼答道:“据闻去年嘉定大捷,就是钱家子主持,战后知县挂印而走,也是他收拾残局,整顿城内,县人赞其日后为世之良臣,从此声名鹊起。” “嘉定大捷是钱家子主持?”老人诧异道:“当时老夫在南京,只听闻是卢镗幼子和震川公在城内。” ”震川公连襟郑若曾也在城内,他和鄙家也算熟知。“项笃寿想想也惋惜的很,本来还真是个不错的联姻对象,“荆川公也看到了,那卢家幼虎对其俯首帖耳。” 两人迈步出了县衙,大街上没了前两日的乱象,一切都有条不紊。 拎着饭盒的妇人们在衙役的指挥下沿着道路左侧往前,这是给各处兵丁送饭。 道路右侧,不远处就是项家的园林,被整合起来的乡勇们拎着大锤正在拼命砸墙,将拆毁的砖石送往城墙头。 三五辆马车在道路中央,车上运载着各式木材,长长的木头尾端擦着地面,发出吱吱吱的杂音。 十多个手摁腰刀的汉子站在路中,不时呵斥几句将走出行列的人撵回去。 老人看了眼不远处的西城门,再转头瞥了眼遥遥的东城门,心里琢磨道路中央留下的车道应该是用来调兵的。 看老人捋须而笑,项笃寿也笑道:“其他的不说,去工部做个主事、员外郎是够格的。” 正要赞上几句,听见项笃寿这句话,又听见“工部”这个词,老人拉着脸低低道,“心思机巧,又善于调配,还好没个当阁老的亲戚!” 一旁的项笃寿听得哭笑不得,“荆川公,何至于此,钱家诗书传家,是松江名门。” 老人这几句话指向很明确,一直有出仕之心的项笃寿自然听的明白,如今的工部尚书是严嵩的小舅子欧阳必进,而严嵩的儿子严世蕃刚刚升任工部左侍郎,甚至嘉靖帝还加了工部尚书衔。 而这位老人极其痛恨严世蕃,曾经在书中多次指名道姓。 不过虽然严党在南直隶、浙江一带名声极差,此次欧阳必进和严世蕃幸进多遭士林指责,但他们的能力在老人心目中是得到认可的。 老人这是在说,还好没个如严嵩这样的亲戚可以攀附,不然以后八成也是个严东楼第二…… 项笃寿虽然前日在城门处受了惊吓,但心里对钱渊颇为推崇,这时候不禁腹诽,也不知道钱渊是哪儿惹了您老人家…… 沿着路右侧走到西城门处,远远就看见钱渊正高着嗓门声嘶力竭的在吼着什么,手臂不时指着地面。 在刘捕头的指挥下,百多个男女迟疑着挥舞锄头开始刨地。 “看到没?”钱渊松了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不给足了钱,别人肯干活吗?” 刘捕头弯腰谄笑几声,“也是,也是,但也给的太多了……” “我做事就这样,按规矩来,总要让别人心甘情愿,再说了,后面还用得上他们呢。”钱渊抬头看着有些阴沉的天,心里祈祷不要下雨…… 已经走到近处的项笃寿和老人听到最后一句话,脸上神色不一,前者只在琢磨这帮人在挖什么。 而后者心里却在想,以钱财御人,倒还真有点严东楼的风格。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十三章 谋主 崇德县只有两座城门,东城门外地势开阔,城墙算不上高大,很可能是倭寇攻击的重点。 而西城门外有一座小山丘,不适兵力展开,而且这段城墙前年加固加高过,所以卢斌等人将大部分兵力布置在东城门,而这儿只留了小部分兵力。 钱渊没有反驳什么,但他谨慎的做了些布置。 默默看着这百余人在距离西城门不远处挖出一道鸿沟,钱渊在心里盘算了下,叫过刘捕头,“不用太深,但要稍微宽一点,另外拆下来的长条木板搭在上面,让人试试走在上面别跌下去。” “是,是,钱公子放心。”刘捕头口里应是,眼角一个劲儿的往后瞥。 “哈哈,项世兄,正好有事找你呢。”钱渊笑着扯住项笃寿的衣袖往旁边走去,那儿正是项家园林的围墙外。 一阵窃窃私语,项笃寿犹豫了会儿只能点头,而一旁的老人听得直皱眉。 “没问题吧,别让项二公子来惹事。” “放心,包在我身上。” 钱渊对项元汴没什么好感,这是个要钱不要命的货,要不是谎言以洗城为挟,到现在都不肯出银子,但项笃寿虽然为人处世有些稚嫩,却是个通情达理的。 “挖一道沟有什么用?”老人突然插嘴问:“如果城破,这道沟能拦得住倭寇?” 之前就觉得这老人眼熟,钱渊一下子想起来了,“哎呦,老爷子,前天拖着枪就走,叫了好几声都不搭理我呢。” 老人板着脸一副不好说话的模样,“东城门那边附近的房屋都拆了,这边为什么不拆?” 看了一旁不以为意的项笃寿,老人加重语气道:“一旦倭寇破城或从城墙攀爬入城,以城门口附近房屋为据点,后援就能源源不断,更何况西城门口如此狭窄……” 钱渊倒是好脾气,笑着正要解释,突然眼角余光瞥见杨文狂奔而来。 “少爷,倭寇来了!” “多少人?”钱渊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快步向东城门走去,这两天城外就没断过倭寇踪迹,城内一日三惊,杨文突来报信,自然是大股倭寇来袭。 “大约七八里外,王哥亲自出城探查,约莫千余人,没见旗号。”杨文一边走一边解释。 几句话工夫就到了东城门口,项笃寿勉力追赶但早就被远远甩开,倒是那老头挽着儒衫下摆健步如飞跟了上来。 迎上来的王义和李良钦都面色凝重。 “少爷,怕是碰上硬茬子了,有甲有马,大都拿的是军械,不少弓箭,还看到了倭人。” 钱渊脚步一顿,转头看了眼李良钦。 “不是假冒的。”李良钦眼睛都红了,“就是他们……” “平湖县那股倭寇?”钱渊愣住了。 那股倭寇伏击俞大猷大胜,这时候不去劫掠胜利成果跑到崇德县外干什么? 钱渊从不认为这世上有什么巧合,如今嘉兴府内的倭寇简直遍地都是,俞大猷在城内,对方最精锐的一股倭寇在城外,哪里能这么巧!? 得,八成是来追俞大猷的! 钱渊心里有点打鼓了,嘉定那一战对阵的都是普通倭寇,要知道现在城外倭寇中是有浪人的,那是一帮杀人机器,俞大猷都没撑住呢! 崇德县真的守得住吗? …… 距离崇德县八里的小村落里。 倭寇是没有安营扎寨的传统的,在海上就住在船上,在陆地上自然不会自己动手,反正是来抢劫的,索性就抢了宅院住呗。 不过这村子有点小,大批的贼兵就席地而坐,处处可见鸡飞狗跳,时时可闻喧闹声。 一只肥鸡突然挣脱开,扇着翅膀连跑带飞窜向一颗大槐树,眼看着就要飞上去了,一只手突然紧紧掐住鸡脖子。 只听隐隐咯吱一声,可怜的肥鸡眼睛一翻咽了气。 “滚,归老子了!”膀大腰圆的贼兵甩甩手上的肥鸡,另一只手拎起刀,冲着来讨要的小子喝道:“还不滚,要不要尝尝爷爷的刀!” 大槐树周围的贼兵看着眼巴巴离开的那小子,响起一片叫好声和哄笑声。 “好样的,陈麻子你抢东西真有一手,自家人都不放过!” “那把刀就是陈麻子从王螃蟹那抢来的。“ 陈麻子放下长刀,将肥鸡丢给同伴,“做熟了给爷爷端上来,别看了,到时候分你个鸡屁股!” 别看这次上岸劫掠收获不小,但也累啊,最关键的是吃的不好,好不容易看到只肥鸡,同伙们哪里答应,阵阵辱骂脱口而出。 陈麻子也不恼火,反而有些洋洋得意。 不远处的宅院门口,一位中年人正默默看着看着哄闹的人群,虽然和大部分倭寇一样肤色黝黑,但此人身上的长衫,挺直的脊梁,随风飘洒的三缕长须,都显示出他是个读书人。 中年人轻轻叹了口气,大槐树周围热闹的紧,但他知道,村落没有出逃的三十余人都被杀,尸首就埋在大槐树左侧,其中还有三个尚不能走路的幼儿。 “方先生。”身披软甲的徐海出现在门口,探头看了眼笑骂道:“这帮家伙……等下两只鸡腿给老子送进来,没看见方先生都没胃口吃饭!” 迅速换了个表情,让自己略微得意,但带着一丝谨慎,方先生回头温和笑了笑,“将军客气了。” “要的,要的,只是两只鸡腿,都怕委屈了先生呢。”徐海大笑着搂住方先生的肩膀往里走,“要不是先生的谋划,这次哪里能一战功成!” “那是将军神威凛凛,俞大猷不过跳梁小丑,不值一提。” “俞大猷在海上名声都不小,人人视他为大虫,哪里像先生说的这般。” “那方某只能说,是将军善于识人用人,才有这般局面。” “哈哈哈哈,说得好,这叫什么来的……刘皇叔遇上那谁谁谁……” “刘备遇孔明,如鱼得水?” “对对对!”徐海将方先生摁在桌上,亲自倒了两杯茶,嘿嘿笑道:“之前先生让我别去松江发财,还好我听从了,不然……” “知道吗?”徐海小声窃笑道:“陈东那厮攻余杭攻不下来,又转道去攻桐乡县,据说死了不少……” “恭喜将军了。”方先生笑着拱手,“吞下陈东后,汪直以下,再无人能和将军抗衡。” “哈哈哈!”徐海得意的连连点头,但转而叹道:“可惜崇德县没得手!” “为何要攻崇德县?”方先生不解道:“就算不想在嘉兴府,往北可攻苏州,往西可攻德清、武康。” 徐海脸色阴了下来,他可从来没忘记过自己像条狗一样被绑在巷子里让人随意鞭打的屈辱。 徐海没读过什么书,但喜欢听《三国演义》、《水浒传》的评书,他的理念是,有仇必报,有恩必偿。 本已经做了些准备,可没想到居然没得手! 一想到那头发花白的老头,徐海就恨不得咬碎满口牙,但一想到那对姐妹花,徐海的心就化为一滩水。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十四章 不让须眉 看着对面的徐海时而咬牙切齿,时而一脸荡意,方先生脸色有点古怪。 这时候,突然脚步声传来,一脸麻子的叶麻大步走进屋,“徐兄弟……” “呃,是将军。”方先生不动声色的纠正。 叶麻愣了下看了眼徐海,你扁担倒了都不知道是个一,哪来的脸自称将军! 徐海倒是来了兴趣,“《三国演义》里有将军名号,先生看我取个什么名号?” 方先生嘴角抽搐了下,“大明是没有将军一说的,最高做到总兵官,《三国演义》里……张辽是征北将军?” “这个……不太威风啊。” “将军起于海上,平海将军如何?” “不错不错,就平海将军……不,平海大将军。”徐海嘿嘿笑了笑,转头看向叶麻,“怎么了?” “崇德县打听清楚了,卢家那只幼虎的确在里面,而且俞大猷也在。”叶麻脸上满是迟疑。 很明显,现在的崇德县是个硬骨头,卢斌曾在嘉定县斩杀萧显,甚至徐海都在海盐县吃过大亏,而俞大猷虽然兵败,但虎死不倒威,何况人家还没死呢。 谁都不愿意放着那么多好玩意不去抢,而去啃这块骨头。 徐海眉头也皱了起来,犹豫片刻看向方先生。 “最好不攻城,对方有备,破城很难。”方先生摇摇头,“去湖州或者苏州,再不济到苏州、嘉兴的分界处。” 徐海用力揉了揉头皮,突然一捶桌面,“攻城,城内最多三四百兵,老子不信攻不下来……” 话还没说完,外头乱哄哄一片,一个贼兵头目矮着身子溜进门,“大哥,有人闯过去了,想进城……” “什么人?” “二三十人,领头是个女的……” “废物,女人都拦不住!” 贼兵头目哭丧着脸委屈道:“那女人……简直就是只母老虎,凶的紧,兄弟们死伤好几十了……” …… 崇德县城头。 众人正皱眉看着远处被掀起的灰尘,隐隐听见喝骂声、兵刃撞击声。 而钱渊却目瞪口呆,在望远镜的视线中,一支二十多人的小队不快不慢但坚定的向着崇德县方向挺进。 一匹枣红色高头大马上,年轻妇人左手持枪借着马势将一贼兵挑飞,右手上的腰刀轻轻划过另一贼兵的脖颈。 挡在面前的倭寇连连退让,那妇人却不依不饶,收起长刀,颠了颠手中长枪,突然猛地掷出。 寒光在空中一闪而过,长枪将一贼兵牢牢钉在地上,枪杆犹自颤颤巍巍抖动。 催马奔过去,妇人抽出长枪在空中挥舞再往回,倭寇们居然都不敢阻拦。 钱渊吸了口气,虽然倭寇大队人马还远在七八里外,但城外小股倭寇一直就没断过,这伙人能顺利的杀到城下,真是牛逼啊。 很快,城头上众人都看的清楚了,赞叹声不绝于耳。 小队中分出两骑奔到城下。 还没等来人说话,阴着脸的卢斌抽出腰刀,“不准开门!” 众人都没吭声,但几乎所有人的视线都投向了站在卢斌身侧的青衫少年。 “嗯,不准开城门。”钱渊立即做出回应,那小队人马虽然所向披靡,但身后倭寇一直跟着,开城门鬼知道倭寇会不会趁机抢夺城门。 “是。” “不开城门!” 应是声此起彼伏,卢斌松了口气放下腰刀。 一旁的荆川公虽然拉着脸,但也没吭声。 “我们是浙江指挥使司的,开城门!” “开城门!” 听见城头一片沉默,下面的骑兵又吼了几声,急的直勒缰绳,胯下马在原地转了几圈嘶鸣不已。 王义小声问:“要不我和杨文出去一趟?” “不开城门。”钱渊放下望远镜,低声吩咐道:“把筐子拿过来。” 杨文立即带着护院拿了一排二十多个筐子过来,每个筐子上都系着长长的麻绳。 众人脸上神色不一,卢斌心中暗叹钱渊知道不能死守,还想着要出城偷袭;而那位荆川公目光狐疑……这钱家子贼溜的很,八成是到了危险时候要逃。 钱渊倒是神色镇定的很,脸都不红,听着王义向下面喊话,让来人坐进筐里拉上城头。 “倭寇跟上来了。”李良钦小声提醒。 虽然倭寇人数不多,那妇人又勇武非凡,但毕竟小队只有二十多人,其中还有六七个女眷,且战且退中也损了几人。 “快,快快!”妇人高声厉喝道:“你们先上!” 城墙已是近在眼前,但这伙人并不慌乱,有序而迅速的坐进筐中,杨文等人用力将筐子拉上城头。 但再放下筐子的时候,倭寇也已经逼了上来,王义、卢斌、李良钦纷纷放箭,四五个倭寇中箭倒地惹得一片哄乱。 那妇人一直等到所有人都上了城头,才收起长枪,将腰刀插回鞘中,悠悠然坐进筐中。 “小心!” 王义突然一侧身拦在钱渊面前,伸手将自己面部护住,一支箭斜斜飞来被王义的胳膊挡飞。 “贼子有弓箭,都小心!” 王义看了眼只被划了一道小口子的胳膊,“别慌,他们不会使!” 这年头,会使弓箭的人极少,差不多和后世用手枪能上靶的普通人一样少,倭寇大都出身平民、地痞、渔民,少有人会用弓。 其实那几箭的目标都不是城头,而是对准了正被拉上来的筐子…… 那妇人伏低身子,暗咬银牙,还没等筐子完全被拉上来,霍然翻身而上。 “二弟!” 妇人丢开长枪一伸手,一副弓箭已经递了上来。 转身间已经弯弓搭箭,箭如流星而去,妇人一口气射出七支箭,才冷笑着将弓箭扔回去。 城外纵马奔驰,左持枪,右挥刀,城头上七箭连发,立毙七贼,武艺精熟,行事利索,谁都要赞一句,真是不让须眉的奇女子。 看着倭寇丢下十多具尸体仓皇退走,妇人松了口气,转身行礼,大大方方道:“妾身浙江游击戚元敬之妻王氏,多谢诸位相助。” 浙江指挥使司游击,在如今的浙江、南直隶的军中,已经算是中高层将领了,要知道俞大猷也不过是个副总兵,卢镗、汤克宽也只是个参将。 众人都回礼寒暄了几句,项笃寿捅了捅看直了眼的钱渊,“别失礼了。” 不少人都发现了钱渊的不自然表情,如荆川公在心里暗骂,这钱家子上辈子没见过女人吗!? 卢斌咳嗽几声小声介绍,又说:“刚才就是钱公子吩咐人放下筐子的。” 王氏看了眼脸色有些僵硬的钱渊,落落大方道:“多谢这位公子,可是认识元敬?” 钱渊这才回过神,行了一礼,凑近几步自来熟的笑道:“尚未见面,但神交已久,早听叔大兄屡屡提及。” “啊,是张翰林吗?”王氏笑道:“原来是张翰林的好友。” “是是是,都是自家人啊,来来来……” 众人都很无语的看着钱渊亲自带路,又是安排住所,又是让人烧热水热菜……拜托啊,现在倭寇围城,你还有这心思,何况人家都成亲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十五章 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嘉兴府一片水深火热,而松江府也好不到哪儿去。 自从俞大猷被调走的消息传开后,华亭县就陷入恐慌的气氛中,当俞大猷遭伏击兵败的消息传来后,这种气氛迅速蔓延到整个松江府。 乡野村落的大量百姓都涌向了华亭、上海等城镇,有城墙应该会安全一点吧。 但很可惜,并不一定。 四月十六,倭寇从金山登陆,一战击溃金山卫守军,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继而攻破川沙、南沙两镇,收拢渔民、地痞无赖后攻上海县。 四月二十三,上海县陷落,知县、县丞、典吏俱阵亡,半个县城都被烧毁,恰巧刚刚就任的苏松海防道佥事董邦政率兵来援,军中携带的鸟嘴火铳发挥了巨大作用,苦战一天将倭寇驱逐出城。 虽然还没有大股倭寇攻华亭,但城内也一日三惊,地痞混混趁机作乱以至于人心惶惶。 “还好上海县不清道不明的顺畅之感。 “那是专职运送各式守城器械、食物的。”唐顺之小声解释道:“除了守城兵丁和乡勇外,钱渊将剩下的青壮分成七八队,每队只负责一件事。” “那木材是用来做叉子的。”李良钦补充道:“倭寇制作了云梯,但非常简陋,底座不稳,而且会用弓箭的贼兵也少。” 俞大猷点点头,对付云梯向来是火攻最好,但倭寇不善攻城,这方面没什么经验。 轰隆一声,不远处的一座宅院被十多人拆散,隐隐听见有兴高采烈的呼喝声。 “钱家子善以财御人。”唐顺之不由撇了撇嘴,这是他最看不惯的地方,“每拆除一栋宅院,补贴户主若干银两。” 俞大猷失笑摇头,“项家这次破财……” “未必。”李良钦久在军中,深知内情,他摇摇头道:“除了给兵丁、乡勇的赏银外,其实花费算不上很多。” 唐顺之点点头,但没说话,这是他对钱渊印象转变的拐点,雁过拔毛是官场上的传统,但钱渊没有从中贪一文钱。 而且因为钱渊对财务账目的精通,导致县衙小吏不敢贪,这是花费较少的主要原因。 往前慢慢踱了一段路,看着来往穿梭不停的人流,俞大猷又忍不住说:“士气不错。” “刚开始发了一批赏银。”李良钦笑道:“后来虽然不发银了,但饮食上钱渊颇为用心,每批轮换下来的兵丁乡勇都能立即吃到热汤热菜,渴了有水,饿了有馒头,受伤了还有医师……” “城内的大夫?” “不是,是钱渊带来的护院,都精通止血疗伤。” 俞大猷叹道:“管中窥豹可见一斑啊。” 这时候一行人正走到县衙门口,往里看去,俞大猷不禁嘴角抽搐了下。 钱渊看着手中的公文,手里笔不停,却还在嬉皮笑脸的说:“不知道姐姐娘家有没有妹妹? “对对对,得和姐姐一个脾气,又正好和小弟年岁差不多……“ ”那当然,自然是还没出嫁的……” 一旁刚刚从城头下来轮休的王氏笑得花枝乱颤,银铃般的笑声惹得众人瞩目。 唐顺之闭上眼,点点头,“管中窥豹可见一斑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十六章 狠角色 虽然历史上对王氏没有正式的记载,那么多的野史夸张的描绘这位河东狮吼的凶悍。 但钱渊和王氏有着一见如故的感觉,短短几日后就以姐弟相称,钱渊可以保证,这次绝没有去抱大腿的念头。 这是钱渊来到这个时代后遇到的最特殊的女人,精于武艺是其次,遇危不乱也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其气质谈吐和性格。 钱渊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刑警队那位直到三十五岁才嫁出去的大姐就是这味道,有点大大咧咧但实际上心细如发,性格开朗待人真诚。 对了,那位大姐的丈夫也是警察,而且还是局里著名的气管炎。 连续攻城三天受挫后,倭寇开始制作简陋的云梯试图从墙头攀爬上来,城内一度惶恐不安。 但在钱渊的组织下,王氏和戚继光的弟弟戚继美、唐顺之领着护院、亲兵在关键时刻赶到。 小小城头施展不开长枪,王氏左手持盾,右手挥舞腰刀,所过之处寒光闪烁,倭寇纷纷退避,城头上为之一清。 俞大猷虽然勉强能下床行走,但还是没办法上战场,卢斌还是有点嫩,第一天手忙脚乱勉强支撑。 而王氏是将门之女,从长辈那得了不少传承,这几年又跟着戚继光在登州有过守城经验,从她入城之后,局势渐渐稳定下来。 但今天,倭寇攻势突然猛烈起来,从清晨到下午连续发动了七次攻城,虽然规模都不大,但每次除了城门附近外都选择了其他城墙段作为突破口。 守军渐渐被分散开,到了傍晚时分,一伙百余人的倭寇终于攀上了城头。 已经是攻城的第六天了,城内兵丁乡勇死四十一人,重伤不起二十二人,而城下倭寇大约折损两三百人。 虽然守城一方占据了优势,但倭寇仍然不退,这是违背常理的事,毕竟倭寇的目标是劫掠财物而不是攻城略地造反。 “倭寇又来了!” “是不是吃错药了,崇德县又没有聚宝盆!” 处理完手头事务的钱渊站到城墙下侧耳听着,厮杀声、怒吼声此起彼伏,时不时偶尔传来呼痛声和哀嚎声。 “吃饱了?”钱渊转头看了眼精神奕奕的杨文,这家伙被暂时安排带领一队乡勇,手下五十人,两刻钟前下来轮休。 “嗯。”杨文撕下身上布条,细致的绑在刀柄上,满意的挥了挥,“少爷放心,肯定守得住。” 钱渊眯着眼,脸上却满是忧色,“今天倭寇攻城好像格外凶悍,今日死伤人数是除了第一天最多的。” “强弩之末罢了。”准备上城墙的李良钦凑过来。 钱渊转头看了眼李良钦身后的兵丁,皱眉低声问:“你把西城门的调过来了?” “这边吃紧,西城门那边几乎没动静。”李良钦安慰道:“留了人手的,如果有变,这边很快就能赶过去。” 城头上激战正酣,众人不敢再耽搁赶紧动身。 年轻的戚继美一枪戳中刚冒出头的贼兵,大喝一声将其高高挑起再扔下城头,就在这时候,一旁爬上来的贼兵趁机扑了上来,狠狠一刀砍来。 手持盾牌的张三合身猛地扑上去,将贼兵撞倒,两人都丢开兵器,就在城头上滚成一团。 “别回头!”王氏厉喝一声警告想回身的戚继美。 突然两声惨呼声相继传来,王氏转头看去,钱渊有点别扭的拎着长刀,地上的张三和贼兵一个捂着左腿,一个捂着右腿…… 特么的! 长刀实在不会用,钱渊的脸都扭曲了,他扔下刀,将正挣扎爬起来的贼兵扑倒,一个头槌撞上去,然后右手肘一抬,肘尖击中对方的太阳穴。 后面跟着冲上城头的李良钦、杨文带着援兵一拥而上,刀枪齐举,终于将倭寇赶下了城头。 赶回来的王义几乎是拎小鸡一样将钱渊拽起来,上下看了看才放下心,随手一刀割断了晕在地上的贼兵的脖颈,迸出的血溅了钱渊一身。 “太冒险了,冲在前面出了事怎么办?”王氏将钱渊拉到一旁,“我看看……看看……还好没受伤……不对,你看看手都擦破皮了!” 钱渊咧嘴一笑,自己前世在刑警队也算身手不凡,现在变成废材了……主要还是这个时代的武器不太合手,钱渊琢磨着回头找几把匕首。 “你是读书人,看看你这样子!”王氏嘴皮子上下翻飞说个不停,“一身血,快回去洗洗澡换一身衣衫,对了,你个子和二弟差不多。” 王氏一转头就看见闷闷的戚继美,人家都站在这半响了…… “回头把你衣衫捡几件好的送过去。”王氏吩咐了好几句才皱眉看着戚继美带着血迹的耳朵,“还好,只是割了块肉,小伤。” 戚继美也是无语了,人家就擦破点皮,我半片耳朵都被割了……回头要不要提醒提醒大哥留神呢? 钱渊也挺无语的,看来认的这位姐姐还挺不错。 不过戚继美也挺佩服这松江秀才的,不说敢率先冲上正在激战的城头,光看那一头槌就知道,这是个狠角色啊。 “少爷,最后这一波是倭人?”杨文凑过来小声问。 “不是。”钱渊立即摇头,“虽然发髻、穿着打扮很像,但绝不是倭人。” 虽然除了第一天之外没出什么纰漏,但如李良钦、钱渊、卢斌心里一直有着隐忧,因为那伙儿如疯狗一般的倭人还从来没出现过。 将城头清理一遍,抬走伤员、尸首,清点人数,收拾兵器,卢斌揉着眉心苦恼的看着正在撤退中的倭寇。 “兵力要集中使用。”王氏在城头指指点点,“崇德县城墙不高,但并没有塌陷,倭寇就算借助云梯攀爬入城,人数也不可能太多,他们的目标还是城门。” “所以兵丁要集中在城门附近,让乡勇把守其他城墙段,如果有倭寇搭建云梯立即通报。”钱渊点头赞同道:“这样人手调配余地就大多了。” 卢斌立即安排下去,又低声道:“都六天了,倭寇怎么还不退,死了心要攻城!” 这也是缠绕在钱渊脑海中的疑惑,崇德县有什么对方志在必得的东西吗? 就在这时候,倭寇群中一人骑着马慢悠悠向城头方向过来,在弓箭射程外停下,拿起弓箭放了一箭,然后立即打马离开。 “去捡来。”钱渊努努嘴。 王义利索的爬进筐子,下城将弓箭拾回来,上面绑着一封书信。 王义很自然的将书信递给了钱渊,周围人并没有什么反对意见。 打开只看了几眼,还没看完的钱渊忍不住咽了口唾沫,抬头看着夕阳下离去的倭寇,难怪要死攻崇德县不放,原来是徐海来复仇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十七章 时机 马上的徐海恼火的回头再看了眼远远的崇德县,虽然早就知道攻城难度很大,但俞大猷据说受伤不起,只有卢斌带着三四百兵丁,徐海觉得破城可能性并不小。 从指挥能力上来看,毫无疑问徐海是高于卢斌的,简单的分散兵力寻机而动就让卢斌陷入困境,今天倭寇一度在城头站稳脚跟就是明证。 但徐海没有想到的是,崇德县几乎将全城的男丁都组织起来,乡勇们或助战,或探查,或运送物资,使守军的总人数一直没有低于八百人。 崇德县是个小城,徐海就算将手下聚拢过来的三千倭寇一起投入战场,但接触面就那么窄,兵力优势无从发挥。 催马回了村落,徐海大踏步走进宅院,扔下头盔不爽的哼了声,“先生,那封信有用?” 方先生苦笑道:“估摸没用,但至少给了将军一个台阶下……再接着攻城,叶麻那边恐怕有些不稳了。” 正说着呢,叶麻已经进屋了,大着嗓门吆喝道:“再攻下去,下面的兄弟要造反了,明儿换个地方吧。” 半响后徐海才阴着脸点点头,但随即眼角闪过一丝狡黠,或许还有机会。 …… 崇德县内。 那封书信就放在桌上,每个人都看了一遍,每个人脸上都古怪非常。 外面的倭寇头目提出了一个条件,退兵可以,但必须交出崇德县教谕沈崇。 “他们有仇?”卢斌做出可能性最大的判断。 “估摸是有仇。”李良钦咂咂嘴看向俞大猷,虽然指挥作战目前因为有伤而力有未逮,但这种决定还是必须由俞大猷来做。 当然是有仇,钱渊抽抽鼻子做出这样的判断,其他的暂且不说,徐海的性格应该是恩怨分明,杀了沈崇,娶王翠翘为妻,历史证明了后一条,而前一条也很可能是事实。 但俞大猷一直没吭声,长久的坎坷和磨砺让他在这种事上犹豫不决。 众人七嘴八舌的讨论开始向着另一条路飞奔。 杨文眼神闪烁不定瞄了眼钱渊后,开始说起进城第二天看到那位沈教谕去青楼寻欢作乐。 李良钦和卢斌脸上都满是愤慨,而年轻的戚继美居然一脸羡慕。 唐顺之很敏感的察觉到,那位松江秀才到现在一言不发。 “问我?”钱渊努努嘴,“一个老不修的教谕无所谓,但几事不密则成害。” “送点钱财无所谓,反正有那位大同总兵珠玉在前嘛。” 钱渊这句话惹得唐顺之脸色很不好看,而一旁的戚继美忍不住笑出来了。 前些年,大同总兵仇鸾贿赂俺答勿攻大同,结果人家收了钱去攻京师了,这就是让嘉靖皇帝丢尽了脸的庚戌之乱,之后仇鸾还被封平虏大将军。 “但送个教谕出去……一旦泄露,上到俞总兵,下到如在下这个区区秀才,都得背着骂名过一辈子。”钱渊摇摇头,“绝不可以。” 唐顺之拉着脸转头看着墙壁,在他的理念中,不管是什么都绝不可以妥协……但听钱渊的口气,如果倭寇要的不是教谕,换个衙役、捕头,或者要一笔钱财,他会毫不犹豫的答应下来。 这是个心里没什么底线的人……唐顺之做出如此判断。 “虽然倭寇连续六天攻城,但城内尚算安稳,兵丁损失不大,乡勇也能帮的上忙。”钱渊拍拍手道:“都回去休息吧,别扰了俞总兵,对了,守夜的都打点精神。” 每晚守夜的人手、顺序钱渊早就安排好了,众人只需要按着表格上的顺序来就行。 众人都出了门,但钱渊稳稳坐在那一直没起身。 转头看了眼也没走的唐顺之,钱渊拿起那封信摇摇头,“平海大将军……嘿嘿,如果他真的和沈教谕有仇才攻崇德县,而且只要沈教谕,那么他应该是第一天攻城之前送来这封信。” 俞大猷眯着眼缓缓点头。 “打不赢,攻不下,难道还指望我们屈服,一个不入流的教谕,但也算是文官呢。”钱渊侃侃而谈,“难道他指望俞总兵你将一个文官送出去?” “只要脑子没坏,都应该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宁可战死,也不能送出去,对吧?” 钱渊举起茶壶倒了一杯茶,抿了口道:“所以,这封信很古怪,非常古怪,最古怪是送来的时机不对。” “连续攻城六天,这位平海大将军应该背负了不少压力,要知道倭寇是为财而来,攻城略地非其所长,也非其所好。” “他们应该很快就会退兵。” “但在这时候,送来了这封信。” 钱渊手里转动着那茶盏,笑道:“要么,他只是出言恐吓几句,但能够准确把握战机,在平湖县一举击溃俞总兵,这样的人应该不是个虚张声势的傻子。” 看了眼俞大猷脸色,唐顺之哼了声,“当年鹤滩公以《礼》位列应天府乡试五魁首,后人却如此不知礼!” 钱渊干笑几声,赶紧取了个茶杯也给唐顺之倒了杯茶,后者看得嘴角直抽抽……我是在说你没给我倒茶? 屋内气氛似乎轻快了一些,俞大猷勉强笑了笑,才沉声道:“要么,这位平海大将军……想夜袭偷城。” 唐顺之讶然,转头看看俞大猷,再看看似乎一点都不意外的钱渊,“夜袭?不太可能吧?这六天倭寇夜里从不攻城。” 传说中夜袭似乎是致胜的法宝,但实际上在古代战场上,夜袭非常危险,成功几率并不高,大部分情况下夜袭只是双方的混战,打一晚上之后盘算盘算,主动发起进攻的一方说不定死的人更多一些。 其中有一个很关键的因素就是,古代人,特别是下层兵丁,得夜盲症的比例很高,如果没有月光,往往什么都看不见。 但在东南沿海有一批人得夜盲症的几率很小,他们就是倭寇。 倭寇常年在海上漂泊,常以鱼类为食物,而鱼类能补充人体的维生素a,他们中绝大部分人夜里都能视物,理论上是有偷城的可能性的。 “常年吃鱼,能避免得雀蒙眼?”唐顺之狐疑问道:“仅仅凭这个?” “还有那伙儿一直没出现的倭人。”钱渊平静的说:“连续攻城六天,证明了他的决心,没有使出杀手锏,如何甘心罢手?” “当然了,最重要的还是这封信送来的时机。” 片刻之后,唐顺之被说服了,钱渊唤来在外面等候的杨文、王义,又让人去叫卢斌、李良钦、王氏等人。 听着外面乱糟糟一片,俞大猷眯着眼在心里想,似乎这位松江秀才很了解城外的那位平海大将军……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十八章 夜谈 这段时间,钱渊充分展示了他之前十多年锻炼出来的组织能力,城内只要还能动手动脚的人几乎都被动员起来了,就算是什么都做不了的妇孺至少也能烧水。 其中钱渊做了点私活,那五十多户人家加起来近百男女被集合起来挖了一条不算深,但很宽的沟,之后又被钱渊放到一处私窑去烧火。 站在西城门不远处,钱渊回头遥遥看了眼东城门,大部分兵力都被安排在了那一侧。 实话实说卢斌的选择不能说错,东城门的确是最危险,也是倭寇最可能的突破口,城门口附近一片开阔地,一旦倭寇入城就能迅速展开兵力。 钱渊叹了口气,如果没估计错,撑过今晚就能安全,但问题是今晚能不能撑得过去。 “往里面倒,铺开,都铺开!”杨文在大声指挥那些被叫来的百来人,“最下面要铺着衣物,不能直接放在沟底。” “那边的,搭在沟上的木板都准备好!” “油呢?油……倒,别倒在沟里,就倒在沟边上,对对对!” 唐顺之懵懂的看着这一幕,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低声问:“这是在做什么?” 在心里摸摸计算的钱渊没听见问话,还在估算自己的布置能不能起到作用,虽然理智告诉自己应该没问题,自己应该相信科学,但他还是忍不住心里直打鼓。 咬了咬牙,钱渊招手叫来杨文,拿出自己制作的地图,用手画了一个圈,“都拆了。” “都拆了?” “嗯,你带人去办,告诉他们第二天去项府领银子。”钱渊不敢保证自己的计划一定成功,必须要做些可能的补救措施。 一次又一次在心里盘算,在附近一次又一次的视察,甚至还做了次小规模的演习,钱渊才安静下来。 唐顺之一屁股坐在一处宅院外的台阶上,指了指身边,“坐吧。” “荆川公辛苦了。”钱渊笑了笑也一屁股坐下,“这次您老运气真不好,不过也帮了不少忙呢。” 的确帮了不少忙,原本钱渊是以洗城要挟城内大户出银劳军,有了唐顺之,那帮家伙立即俯首帖耳,有几家甚至将银库的钥匙都交出去了。 其实唐顺之是个很不会聊天的家伙,对钱渊这个自己看不顺眼的晚辈话也少的出奇,但在如此紧张的时刻,却谈性大发。 “其实在南京就听说过你,谭子理跳着脚骂娘在城内已经成了笑话。”唐顺之斜眼瞥了瞥干笑的钱渊,“原本只以为你工于心计,没想到有理政的能力。” “荆川公过奖了。” “我从不逾越夸赞。”唐顺之口风一转,“震川公赞你有气节……” “我没气节。”钱渊干脆利索的打断,看了眼眼角不停跳动的老头,接着说:“早在去年,我就准备举家迁居杭州甚至徽州、南京,原准备在此次嘉兴一行之后就动身。” 不同于嘉定城中,钱渊隐隐鄙夷的孙承恩,他对唐顺之有着一份尊重,这位老头……呃,其实唐顺之才三十多,就是长相老了点。 不说其压制了城内大户,唐顺之亲身上阵,持枪跨刀,几次在城头浴血奋战,受创三处,这足以赢得钱渊的尊重。 “今晚是倭寇最后的机会,也是崇德县最危险的一晚,能不能活着看见明天早上的太阳……谁都不知道。”钱渊咧嘴一笑,“所以,我不愿说谎话。” 唐顺之笑了,他能感受到对方的坦荡。 “我不想过的那么累,我想好好活着,取一妻两妾,然后到处走走看看……写本游记以传后世。” 唐顺之惋惜的看着钱渊,作为一个曾经高中后拒绝入翰林院而入六部的科场前辈,他深知这个年轻人理政手段的高超。 “我没有入仕建功立业的执念,没有报效朝廷的念头……” 钱渊的目光从松散渐渐变得坚定起来,“但这世道不让我好好的活着……” “我能怎么办……” 唐顺之依稀记得前两日听陆树德提起过,钱渊父兄双亡,家中只有母亲、大嫂和小妹。 “此战过后,将家人迁到杭州或南京吧。”唐顺之轻声安慰道:“如今朝中党争酷烈,暂时不入仕也好。” “党争酷烈?”钱渊随口道:“荆川公是指严分宜?” “身为首辅,唯意媚上。” 唐顺之简明扼要的点出士林对严嵩最大的怒气所在,占着茅坑不拉屎是最可恶的。 “也未必,庚戌之乱,严分宜不许守军出城追击,难道是错的?”钱渊嘿嘿冷笑道:“一旦兵败,京师沦陷,难道赵大洲会跳出来承担责任?” 唐顺之登时哑口无言,赵大洲就是庚戌之乱时坚持出城追击俺答的赵贞吉。 “勇于任事未必是好事。”钱渊笑道:“彭黯、屠大山连连兵败就是明证。” 唐顺之还是没什么话说,他很清楚朝中势力分布,如今严嵩说不上一手遮天,至少在东南抗倭上嘉靖更信任的是内阁次辅徐阶,彭黯和屠大山都是徐阶同年,得其力荐才得以上位。 这时候守在一旁的张三猛地跳起,盯着远远的东城门低声道:“倭寇真的来了!” 看了眼城头上的猛然亮起的火把,钱渊转回头笑着问:“荆川公,据说你将晚辈和严东楼相提并论?” “不错。”唐顺之哼了声,“都一样是心思机巧,以钱财御人,喜爱旁门左道,惯剑走偏锋。” “能和小阁老相提并论,荆川公实在是太高抬晚辈了。”钱渊心里暗念,每逢大事有静气。 唐顺之无语了,你以为我是在夸你呢? 沉默片刻后,钱渊突然说:“此战过后,我会找机会将家人送往杭州或徽州,然后……我会留下。” 唐顺之眼中满是诧异,“你不走?” “不走。”钱渊抬起脚跺了跺,“北边太冷,南边太潮,西边太乱,从东南沿海一直到南京附近,倭乱将延绵不绝,往哪儿走?” 唐顺之伸手用力拍了拍钱渊的肩膀,这是个嘴硬的小家伙。 原本隐隐能听见的厮杀声越来越响亮,钱渊起身,习惯性的拍拍屁股上的灰尘,深深吸了口气。 “轮到我们上场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十九章 城破 抬头看看头,倭寇依旧是白天那一套,守军也基本遵循白天那一套,双方配合的还挺默契。 但悄悄的,距离城头数十米外的城墙边,一团黑影悄无声息的出现在城墙下。 几声微响,三根长长的木头搭在墙边,一个个黑影沿着木头迅捷的攀上墙头。 “当当当当……” 当第一个倭人刚站稳脚跟的时候,锣鼓声猛地响起,五人一队的乡勇们大声呼和,捏着长枪往前戳去。 但那倭人狰笑着一刀下去劈断了两根先戳来的长枪的枪头,随后合身一滚从剩余长枪下方欺近,顺势一刀捅在一名乡勇的肚子上。 在火把的照映下,乡勇凄厉哭嚎着捂着从肚子里流出的肠子,大片大片的血迹让他的嚎声很快低下来。 “砰砰……” 剩余的四个乡勇几乎是同时扔下长枪,发足向后奔去,其中两人还撞在一起从城墙上摔了下去。 很快,剩余的数十名倭人都攀爬上城墙,首领看了看城下,挥手持刀向城头出奔去。 崇德县是小城,城墙往下的通道不多,即使倭寇上了城墙,也必须攻下城头,从附近的通道下城墙,才能打开城门。 负责西城门的李良钦睚眦欲裂的看着那帮眼熟的倭人奔来,陌生又有些耳熟的嘶吼声,另类的发型,比一般腰刀更长的长刀…… 就如同虎入羊群一般,最前方的倭人刚刚冲上城头,守军们就一触即溃,云梯上的贼兵士气大振纷纷加速往上攀爬。 远远看着这一幕的钱渊脸色变得极为难看,虽然猜到今晚倭人很可能会出现,但城头如此迅速陷落实在是匪夷所思。 倭人手中的长刀几乎都没沾上血,只略微挥舞两下,守军哭爹喊娘的从通道往下跑,因为人太多还有不少人被挤得摔下去。 虽然这段时间倭人的凶残敢战已经闻名这个嘉兴府,但守军也实在太脆弱了点。 难怪后来戚继光要练兵,这帮卫所兵实在是不敢用! “杨文!”钱渊的声音有些嘶哑,“把木板抽掉!” “但……那么多人!” “抽!”钱渊怒吼着给了杨文一脚,大步向前奔去。 一旁的唐顺之紧跟其后,但眼中闪过一丝痛苦,毕竟至少百余兵丁乡勇还在沟那一头。 “嘎吱,嘎吱……” 城门终于被打开了。 陈麻子兴奋的高举右臂,“兄弟们,城破了,城破了!” 两百多眼冒绿光的倭寇齐声呐喊,发足狂奔。 陈麻子偏头看了眼,不由心里暗骂,王螃蟹这厮冲锋陷阵往后躲,占便宜的事从来要争第一,明明距离城门更远,居然都冲到自己前头去了! 第二批冲入城门,陈麻子左顾右盼愣了愣,城门附近满是宅院,只对着一条大街,地形颇为狭窄,兵力不好展开。 不过无所谓,守军就从那条大街上退去,只要将其彻底击溃,然后再从背后插东城门守军一刀,崇德县就彻底崩溃了! 陈麻子正准备高声指挥兄弟们往前冲,突然前面传来一阵嚷嚷声。 “小心,有坑,有坑!” “别推,别推……跳过去!” “跳不过去……太宽,拿木头来!” 陈麻子几步赶过去,那条大街被挖了一道长长的横沟,两旁的宅院都被拆除,横沟显得很长,而且很宽。 眯着眼看了眼对面还在逃窜的守军,陈麻子厉声喝道:“傻了啊,跳下去爬上去就是!” 十几个倭寇跳下沟,随手劈倒沟里的守军士卒,双手抓着泥壁往上爬,但很快纷纷摔落。 “有油,滑溜的很!” “再来几个,搭人墙上去!” 对面的守军都快看不见人影了,急于追击的倭寇们纷纷跳下去,搭起人墙越过横沟。 “兄弟先走一步。”王螃蟹冲着陈麻子笑笑也跳了下去。 先走一步可不一定是好事……陈麻子没理会还看着沟对面,猛地眉头一皱。 距离四五十步的距离,在视线勉强达到的地方,陈麻子依稀看见一个人影,个子不算高,身穿青衫,似乎还是个读书人,一只手放在半空中,姿势有些古怪。 脑海中还没来得及想些什么,只见那只手猛然落下,不知道为什么,陈麻子感觉到一阵心悸。 似乎有什么声音传来,陈麻子侧耳细听,在乱哄哄的嚷嚷声中,一阵轰隆轰隆的水声传来。 陈麻子舔了舔嘴唇,感觉握着刀柄的手有些湿滑,条件反射的往后退了几步。 很快,陈麻子就开始庆幸自己的直觉。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章 毒药 自战争出现在人类社会中,对于胜利的渴望都寄希望于更精良的武器,训练有素的军队,高明的指挥作战技巧,以及一些人力无法抗拒的自然现象。 关于最后一点,水和火永远是威力最大,也最常规的方式。 战国末期,名将王贲水淹大梁灭亡魏国,东汉末年,周瑜火烧赤壁鼎立三国之势都是明证。 但崇德县如此小,那条貌似宽阔实则狭小的横沟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 轰隆隆的水流声近在耳边,还在努力向上攀爬的倭寇愕然转头看去,水流并不算很大,速度也不算很快。 有人眼露不屑之色,倭寇们常年在海上纵横,百人都挑不出三四个旱鸭子,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守城的真是异想天开,可能是听《三国演义》听傻了。 陈麻子往水流来的方向移了几步,疑惑的看着水流将最右侧的十多个倭寇卷入其中。 月亮悄悄钻出云层,皎洁的月光洒遍大地,将崇德县照的亮堂堂一片。 感觉脸上有些湿润,陈麻子知道这是水流激起的水雾,但隐隐约约间,他看到了一些其他东西,好像是白色的粉末在空中飘舞。 想伸手去抓来看个仔细,但刚刚抬起手,尖锐的嚎叫声猛然在陈麻子耳边炸响。 “啊啊啊……” “是滚水,滚水!” “快快快!” 沟底的王螃蟹睁大了眼睛,怎么可能是滚水! 但骚乱瞬间蔓延到沟底所有地方,迎面而来的水雾和粉末引起了倭寇的注意力,随之而来的水流让他们痛不欲生的拼命往上爬,但横沟两侧壁上的油让他们痛苦的摔落嚎叫。 陈麻子闭住呼吸向前挪了几步,探头一看,沟底已经过水的同伴们几乎每个都在惨叫,接着月光他看见距离最近的那人,脸上皮肉红通通的一片,看上去像是被刚开锅的滚水浇在脸上。 “有毒,有毒!” “沟底有毒……” 王螃蟹低头看了眼,脚底满是白色的粉末、小颗粒,他畏缩的抬起脚,转而突然挥刀将身边两个倭寇砍翻。 将同伴们的尸首堆在一起,王螃蟹踮着脚尖够上地面,左手五根手指狠狠插在地里,右手拼命捞住一块青石板,突然脚底一空,水流将尸首卷走。 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额头滚落,耳边似乎听见“滋滋滋”的声音,王螃蟹一个鹞子翻身出现在地面上。 没有丝毫犹豫,没有任何的停留,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沟底同伴的惨状,王螃蟹丢下腰刀,连滚带爬朝着城门外奔去。 在几乎所有人的思维模式中,难以理解而又对自身产生极强危害的东西往往能引发最大的恐惧感。 在这种情况下,盲从往往成为第一选择。 还没过沟的倭寇几乎在第一时间跟在王螃蟹的身后向城外逃窜,个个脸上都带着恐惧,就连兵器都扔掉不管不顾。 陈麻子是最后一个离开的,透过丝丝雾气,他隐隐看见横沟对面的那个青衫书生又做了个古怪动作,似乎要从空无一物的腰间摸出什么。 “特么!”钱渊狼狈的接过杨文递来的长枪,一紧张都忘了在哪儿了,居然去腰间摸枪…… 虽然不知道自己的布置具体起到什么效果,但横沟那侧的倭寇都已经逃散给了钱渊极强的信心。 不过目前要解决的是眼前这二十多个倭寇,其中还有十几个倭人。 钱渊身边是唐顺之,周围环绕着十几个护院以及溃散下来的守军,大部分人都是逃下来的,他们已经丧胆。 而对面的二十多个倭寇也差不多,探头看见沟底同伴的惨状,他们早没了继续进攻的企图,只想着怎么逃走,看着对面那数十人,也不敢轻举妄动。 皎洁的月光照射下,那头沟底还有倭寇在惨呼,这边能隐隐听见东城门的厮杀声,但双方刀枪齐举,古怪的僵持在大街上。 脚步声在身后响起,周围登时一阵骚动,钱渊轻笑一声喝道:“援兵到了!” 唐顺之笑着回头看了眼,但下一刻,一张老脸都僵住了。 还需要人搀扶的俞大猷缓缓的出现在拐角处,身边四五个亲兵持刀拿枪…… “咳咳。” 听见唐顺之的提示,钱渊也回头看了眼,登时倒吸一口凉气,东城门那边已经到这地步了,一丁点儿人都抽不出来。 汗珠从额头滑落,滚过脸颊有丝丝痒意,钱渊真的没信心对付面前这二十多个倭寇,一旦打起来,身边的守军八成会一哄而散,只靠杨文带着的那十几个护院……都没对方人多呢! 但如果让对面的倭寇冲破这道封锁线,东城门腹背受敌,说不定今晚功亏一篑! 理智告诉钱渊,绝不会退,但他的双腿似乎有些发抖。 就在这时候,微弱的咳嗽声传来,俞大猷甩开亲兵的手,接过一柄刀,面无表情的向前走,一直向前…… 对面的倭寇有些慌了,虽然倭人不认识,但那些海盗是认识的,虽然不认识俞大猷这个人,但能看见其身后亲兵举起的旗帜上的“俞”。 这老头真牛叉,钱渊的眼神带着一丝崇拜。 “呼呼呼……”看到倭寇往后退,钱渊大大松了口气,赶紧让杨文带人到两边宅院处搬来家具组成一道封锁线。 “这就完了?”唐顺之不安的指着还开着的城门。 “等你想到,黄花菜都凉了……李良钦那边已经安排人去关城门了。”钱渊吐槽一句,转头对杨文做了个手势。 透过家具的缝隙,钱渊清晰的看见倭寇正从两边的房屋中试图找些能通过横沟的东西,但很可惜,他们没时间了。 四五丝烟雾在不远处各个地方升起,很快,烟雾变得粗壮起来,干燥的空气发出噼里啪啦的作响,在之前放的引火物的指引下,迅速壮大的火苗扑向了路两旁的房屋。 “别急,别急!”钱渊接过水囊灌了两口,才解释道:“事先已经隔出了隔火带,东城门那边也已经通知了。” 虽然明朝没有隔火带的说法,但唐顺之和俞大猷都立即明白过来了。 撕心裂肺的哭嚎声在不远处响起,五六个身上满是火的倭寇冲出房屋,在地上拼命翻滚,剩余的倭寇有的在绝望下冲向家具组成的封锁线,也有个别几个倭寇运气的找到事先被藏起的木板逃过横沟。 大胜可期,又只有七八个倭寇,用不着钱渊做什么思想工作,数十兵丁、护院扑了上去,刀剑齐下很快将其清除。 俞大猷不再坚持任由亲兵扶着,缓缓走向横沟,一路上仔细打量倒在地上、横沟里的倭寇,脸上浮现出复杂的神情。 至少有三十倭人死在今晚,从人数上来说不多,但从战力来说,这是一场大胜。 唐顺之看了眼沟底还在挣扎呻吟的倭寇,又看了眼还在抹汗不已的钱渊,到现在他还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真的是毒药?” “恩,毒药,而且是混毒。”钱渊随口扯淡,侧耳细听,似乎东城门那边也结束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零一章 大胜 “啪!” 狠狠一鞭将两腿筛糠的王螃蟹抽倒,徐海跳下马,强自压抑自己没把刀拔出来。 得到西城门破的消息后,徐海立即带着大队人马扑过来,但还没跑到一半路程,面无人色的王螃蟹带着几十个丧魂落魄的手下已经被赶出城了。 盯着没有一丝灯火的西城门,再转头看看亮若白昼的东城门,徐海咬牙切齿脸色发青,最让他痛苦的莫过于,偷城的五十多个倭人,只回来了十九个。 那些手持倭刀的倭人是徐海手中的王牌,可不是简简单单就能招揽到的,一次性死了三十多个,实在够他肉疼的。 “将军,时辰不早了。”其他人都不敢劝,唯独方先生走上来低声道:“当断则断。” “俞大猷……卢斌……”徐海从牙缝中迸出的话带着浓浓的怨毒,半响后才挥手道:“撤,我们去武康!” 天色已经微亮,看着大股倭寇退却,卢斌像是没了骨头似的瘫在墙边,大口大口喘息着,随手接过亲兵递来的馒头,也不管手上满是血污就往嘴里塞。 一口气吞了四个馒头,卢斌才慢下来,转头问:“老王,西城门那边怎么样?” “倭寇死了一大半,守军伤亡也不重。”王义笑呵呵道:“啧啧,就是倭寇的尸首有点难看。” 卢斌手撑了撑墙壁还是没能站起来,似乎所有的力气都永旺了,他苦笑道:“听到城破,我都准备好闭着眼睛往下跳了……” “我家少爷早就提醒过你们了,那帮倭人很可能会偷西城门,所以城破可能性不低。”张三懒洋洋的坐在墙边,“你们不听嘛。” “是是是,是我不好……” “别不承认,要不是我家少爷在,崇德县八成得完蛋!” “我没不承认……” “那道沟里到底是什么?”戚继美缓缓凑过来,被地上的一块石头绊了一跤,索性就躺在地上,“听说是毒药?” “狗屁毒药……我也不知道,反正不是毒药……” 几个人坐在一片血污的城头上,随意相互说笑,昨晚倭寇为了配合西城门的偷城,几乎是竭尽全力狂攻,守军也实在精疲力尽。 一道身影窜上城头扫了几眼,关切的看了眼戚继美,后者招招手示意自己没受伤……但王氏立即转过头,不忿嗔道:“你个书生逞什么英雄好汉,整理后勤,出谋划策就完了,还抄着刀对阵倭寇……这些事让别人做嘛!” 听到这话,别说戚继美了,就连卢斌和王义、张三也忍不住翻个白眼。 戚继美决定回头要警告下大哥,之前听得钱渊亲身上阵将破城倭寇驱赶出城,大嫂火急火燎的奔过去…… 钱渊的身影缓缓出现在城头上,虽然直面倭寇,但毕竟没有经历厮杀,身上衣衫不染尘土,看起来像个翩翩佳公子。 小心避开地上的血迹,钱渊笑着说:“姐,别念叨了……比我母亲话还多!” “还嫌我烦了?”王氏瞪眼轻轻锤了钱渊一拳,又笑道:“还好这次有你,不然大伙儿一块下地府。” “运气而已。”钱渊连连摆手,“要不是俞总兵出面镇一镇,最后那二十多个倭寇怕是会出乱子。” “你不是都准备妥当了吗?”俞大猷的声音从后面响起,“专门拆了一圈宅院,就是专门对付他们的。” 钱渊貌似腼腆的笑了笑,转头看向城外,心里琢磨着徐海下一步会去哪儿……不会去松江吧! 也不知道松江府现在怎么样了,华亭县虽然有金山卫侯继高把守,兵力也不少,但能不能守得住很难说。 城头上还是乱糟糟的一片,双方的尸首,大块小块的石头、木叉,被砍断的枪头处处都是,兵丁们无一例外都瘫在地上不愿起身。 俞大猷甩开亲兵的扶持,缓缓在城头上来回兜圈,不时拍拍地上兵丁的肩膀。 “少爷,坐。” 接过杨文递来的两个凳子,钱渊先摁着王氏肩膀坐下,然后才翘着二郎腿坐下,看了看翻了个白眼的卢斌、戚继美,笑道:“姐姐说过了,出谋划策就行了,要有读书人的样子……难道要我和你们一样坐在地上?” “马屁精!”张三无精打采,但还是要习惯性的怼杨文,“这次我砍了五个脑袋!” “我也砍了五个脑袋,而且都是倭人。”杨文面无表情的回答。 “怎么可能?” “没必要骗你。”杨文递了个水囊过去,然后自顾自安排乡勇上城头换防,让运输队收拢尸首,将伤员送下去医治,又让人送来热食。 “姐,倭寇应该是退了,你是启程去杭州还是再等几天?”钱渊低声说:“虽然徐海已退,但嘉兴府现在还乱的很……” 王氏虽然性子大大咧咧,但心思却细的很,皱起眉头眯着眼低声反问:“徐海……是谁?” “呃……”钱渊咧咧嘴,这下说漏嘴了,“就是那个狗屁平海大将军喽。” “你认识?” “不算认识,但知道。”钱渊噗嗤笑道:“姐,你总不会认为弟弟是倭寇内应吧?” “那倒不可能。”王氏撇撇嘴,“再等些日子,看看情况再启程去杭州,也不知道元敬那边怎么样了……” “据说姐夫领军很是了得?”钱渊翘起的二郎腿一抖一抖。 “看看你,还是世家子弟呢!”王氏一脚把钱渊的二郎腿踹下来,“对了,那条沟到底怎么回事?” 靠在一旁的王义也纳闷道:“少爷,我刚才去看过了,好像是烧伤的?” “不可能,沟里没火,倒是有水。” “对对对,就是少爷之前召集的人手,从项家园子里挖了一道引水渠。” “真是神了!”过来帮忙的李良钦激动的手都在发抖,在倭寇破城的那刻,他都绝望心如死灰了,但转眼间倭寇溃散,还是钱渊踢着他的屁股赶去关城门。 其实只是个小把戏而已,沟里放的是大量生石灰,引水渠引来的大量水一旦进入横沟,两者反应就能瞬间放出大量的热量,可以引起皮肤的碱烧伤和热烧伤。 就连生鸡蛋都能煮熟,何况是那些被困在横沟里爬不上来的倭寇,就算煮不熟,皮肤上的烧伤也足以让他们失去所有的战斗力。 之前钱渊特地选出的五十多宅院被拆毁,百余男女挖了横沟和引水渠,然后被钱渊送到城南一处窑洞去烧制生石灰,这是钱渊前些日子在整理后勤时候发现的,从那时候起,钱渊就在做最坏的打算。 钱渊随口解释了几句,周围人一脸茫然,有不明觉厉的感受。 抬头看了看天色,钱渊感慨还真是好运气,嘉兴这地儿多雨,而且常年潮湿,之前这些天总是担心下雨导致生石灰受潮。 “统计出来了。”一个书吏小跑着过来,“钱公子,东城门上下一共一百九十三具尸首,西城满那边一百二十五具尸首。” “之前统计的数字是三百二十五具。”钱渊迅速心算了下,“那一共是六百四十三具。” 环顾四周,看到俞大猷走近,钱渊下了最后的结论,“俞总兵收拢残兵坚守崇德,毙敌近千,这是大胜!” 周围人脸上神色不一,李良钦有点脸红,杨文、张三有些忿忿,王氏脸上浮现出赞赏神情,年轻的戚继美一脸茫然。 而俞大猷深深吸了口气,不顾亲兵的阻拦,向着端坐在凳子上的钱渊深深一礼。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零二章 好消息、坏消息 现代人在工作中最讲究的是分工合作,权责分明,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就是遵守规则。 虽然来到这个时代一年多了,很多地方都发生了改变,但这一个习惯,钱渊从未抛弃,也从未想过抛弃。 这种方式在崇德县中得到了很大程度的体现,在钱渊的管理下,县衙里的每一个管理人员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哪些是自己的范围,哪些自己不应该插手。 一旦出了问题,钱渊只会去找负责人,在这种模式下,负责人很难找到推脱的借口,毕竟不是以前,县衙六房、书吏、衙役、文员、捕快之间多有重叠,相互之间往往以人脉、靠山而不是职位来决定负责范畴。 这种模式让唐顺之感觉到很新鲜,他当年高中进士理应是入翰林院的,但他拒绝而入兵部任职,他很敏锐的察觉到,这套模式的工作效率非常高。 进了县衙大门,唐顺之没看见钱渊,到后院转了一圈才发现正对着地图长吁短叹的钱渊和俞大猷。 “收拢残兵,必须钉在崇德县!”钱渊一拳砸在桌上,“不管倭寇如何肆虐,但大股倭寇离海的地点很有限,金山、平湖、海盐、海宁,无非这四地。” 俞大猷赞同点头道:“探马回报的消息不多,嘉善县那边还有倭寇盘踞,攻桐乡县的倭寇据说败走,但具体消息不详。” 唐顺之眯着眼想了一阵才恍然大悟,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前天钱渊将坚守崇德,力挫倭寇的大功送给俞大猷了。 有这样的战功在手,俞大猷收拢残兵钉在崇德县,能够一定程度上遏制住嘉兴府的糜烂局面。 毕竟大半个嘉兴府都水深火热,而距离平湖、海盐很近的崇德县独树一帜不败反胜,这会让倭寇头目考虑回程的风险。 而且嘉兴府那么多城镇,不可能都失陷,毕竟面对数千精锐倭寇的是少数,有俞大猷这颗钉子在,对各地的守军士气是个极大的鼓舞。 能够在最短时间内考虑周全,不揽功不贪功,让局面向着好的方向发展……唐顺之觉得之前自己将其和严东楼相提并论,太过苛刻了。 没有详细的战报,钱渊和俞大猷并没有接着讨论下去,前者的视线还落在地图上,唐顺之瞥见他拳头攥的紧紧的。 “已经派人去了,华亭战报很快就能送来。”俞大猷轻声道:“现在回程太不安全。” “我知道。” “大股倭寇是从平湖、海盐、海宁上岸的,撤退走金山的可能性不大。” “我知道。”钱渊面色清冷,闭上眼睛轻轻叹了口气,在脑海中努力搜索,但前世实在没有华亭县是否破城的印象,再说了,经过自己这只穿越蝴蝶的煽动,历史记录未必靠谱。 “刚刚送来的消息。”唐顺之打断了钱渊的思绪,“那位平海大将军一路往西去了。” “往西?” “往西?” 同样的问话,带着不同的情绪。 俞大猷诧异于倭寇的动向,居然没有攻苏州而是去了湖州,而钱渊欣喜于徐海没有选择松江,那华亭县受到的压力将大幅度减轻。 “恩,武康城破,倭寇洗城。”唐顺之痛苦的摇摇头,“生灵涂炭……” 用不着看地图,对附近地域很熟悉的钱渊在心里算了算,脱口而出,“无锡……常州府。” 仔细看了地图之后,俞大猷脸色难看的点点头,“也可能是苏州府,倭寇胆子太大了……” 武康位于桐乡县的西侧,倭寇很可能北上沿太湖攻长兴、宜兴、武进,然后绕行攻无锡,威胁苏州后侧,那样的话,整个太湖流域附近城镇都将遭倭寇洗劫。 长久的沉默后,俞大猷起身整理衣着,朝着钱渊深深行礼。 “俞某人竭力收拢残卒,接下来一段日子,还望钱公子相助。” 俞大猷是个聪明人,非常清楚军队的战力并不仅仅只靠士卒手中的刀枪剑戟,这段时间守军的士气高昂很大程度上得益于钱渊理政手段的高明。 “没问题。”钱渊一口应下,但随即道:“两个条件。” “第一,要银子,没有银子,不会有人竭尽全力,之前晚辈是以洗城为挟,这一招只能用一次。” 唐顺之点头道:“没问题,我负责……嘉兴府富庶,老夫舍了这张老脸,必使你后顾无忧。” “第二,要人。”钱渊解释道:“不是几十个人,而是很多很多人,收拢来的百姓晚辈会做一次筛选,能用的都要归于晚辈管辖。” “没问题。”俞大猷点头,“另外桐乡县已然解围,运河仓库未破,粮食不缺。” 有人有钱,有一批忠心的手下,十多天也磨练出一批勉强凑合能用的管理人员,为军队提供后勤的难度并不大。 接下来的五六天内,钱渊几乎天天晚上熬到深夜,临时居住的房间内满是纸张,上面写着各种别人看不懂的数字和表格。 收拢来的残兵已经有数百人了,百姓也有两千余,钱渊将粮食、银两调配尽量做最优化处理,保证一部分难民的基本生存,让有能力的难民做力所能及的事情。 几天后,难民从山上砍下树木,从附近城镇搬来碎砖瓦,在城外建了小规模的简陋住所、军营,还好五月份天气不冷不热,露营正合适。 手上有一千余兵丁的俞大猷开始加强探查,试探性的向周围扩展活动范围,很快收复了两三个镇子。 又是忙到深夜,钱渊疲惫的躺在床上,心里盘算如果明日粮食还运不到,那部分难民就要饿肚子了…… “渊哥!”陆树德兴奋的举着书信冲进来,“华亭无恙!” “真的!?”钱渊猛地从床上弹起,抢过书信,“还好,还好……终于有个好消息了!” 五月初六,六百倭寇攻华亭,三日不克,朝廷新设吴淞副总兵一职,由刚刚到任的苏松海防道佥事董邦政兼任。 五月十六,千余倭寇再攻华亭,侯继高坚守城池,董振邦率军来援,两相夹击,倭寇败退向苏州府方向进发。 这段日子,陆树德和孙克弘两人虽然想为守城出把力,但一个年纪尚幼,一个只知道挥毫泼墨,所以一直留在项府。 “是啊,终于有好消息了。”孙克弘苦笑附和。 这七八天内,俞大猷那边派出去的信使带回来的几乎没有一个好消息。 嘉兴府还算好,除了海盐、海宁、平湖之外的大部分失地都已经收复……当然了,实际上是倭寇抢够了,抢完了,剩下的城镇不想去啃硬骨头,毕竟他们是来求财,而不是攻城略地造反的。 所以,收获颇丰的倭寇实际上,是施施然被礼送出境的。 但其他地方就糟了,苏州府除了内城还算安全外,其他地方都遭到倭寇侵袭,崇明县早就沦陷,嘉定、昆山都被攻破,从金山、平湖上岸的倭寇一边攻苏州,一边分兵北上,劫掠通州等城,焚掠各地盐场。 徐海攻占武康后,就如俞大猷、钱渊预计的一样,一路北上攻长洲、宜兴,在常州府大闹了一场后又攻常熟,腹背受敌的苏州府已是岌岌可危。 最要命的是一股多达两千多人的倭寇,据信使说其中有大量倭人,居然攻江阴不克后绕行,沿长江西进攻镇江,不克后又再次绕行,出现在扬州城下。 要知道扬州、镇江就在南京城边! 现在不仅仅是东南沿海了,全天下都被震动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零三章 嘉靖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一百零三章嘉靖西苑万寿宫。 一排大佬恭敬的在殿门外等候,一个胖乎乎的老头站在门口处时不时来回走上几步,他就是去年升任司礼监掌印太监的黄锦。 “猴崽子滚远点!”黄锦小声啐骂将一个年轻太监赶远,眼角余光瞥了眼那些大人物。 内阁首辅严嵩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瘦长的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 内阁次辅徐阶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本来个头就矮,这下子几乎都要缩下去了。 内阁群辅吕本一脸严肃,但眼神涣散,很显然,他对什么都无所谓,反正肩膀窄什么都扛不起。 吏部尚书李默一脸愤然,时不时盯着殿门,脚尖左右扭动。 而兵部尚书聂豹一脸平静,站在那儿纹丝不动,只眼中带着丝丝哀伤。 黄锦在心里叹息,这五个人除却上位不久的李默和充数的吕本,剩下三人关系真够错综复杂的。 严嵩和徐阶是死对头,但面子上却是你好我好大家好。 徐阶和聂豹是名义上的师生,但前者对后者的排斥并不是什么秘密。 而严嵩和聂豹是同乡,后者前些年下狱后曾写信给前者,可惜严嵩当时和夏言斗得你死我活,没有理会。 殿门开了,一个国字脸中年人出门,拱手行礼,“黄公公,陛下召见。” “陆指挥使慢走。”黄锦拱拱手,虽然他兼管东厂,但这一朝的东厂名不符实,远没有锦衣卫的势力大,不过他和陆炳关系不错,毕竟都是兴王府出身。 目送陆炳匆匆离去,李默有些不耐的竖起耳朵仔细倾听,里面似乎传来了阵阵喝骂声。 从个人资质、心机手段上来说,明朝连同消失的朱允文、被废除帝位的朱祁钰一共十六个皇帝,嘉靖堪称上乘。 但除了只相信枪杆子抢来皇位的朱元璋和朱棣外,嘉靖帝是唯一没有受过正统皇室教育和传承的皇帝。 虽然景泰帝和崇祯帝也是兄终弟及,但他们被封王之后一直留在京中并没有出藩,前者一度监国,后者的兄长一直没有子嗣。 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态势直接导致了嘉靖一朝成为明朝历史上最为诡异的时光,因为嘉靖帝是个野路子,向来不走寻常路。 国之大事理应问首辅,兵事理应问大司马,但嘉靖选择了徐阶,这就是不走寻常路。 但很可惜,嘉靖这次选错了。 带着土味儿的叱骂声终于停了,面如土色的黄锦推开门,都不敢发声只招收示意五人入殿。 身穿道袍的嘉靖帝的相貌很符合他的性格,双目狭长,脸瘦鼻高,眉毛高挑入鬓,浑身带着阴冷的味道。 看着下面五位朝中最有权势、最有心机、最有名望的臣子,嘉靖帝阴测测的问出一个让人意外的问题。 “嘉靖二年的会试主考官何人?” 严嵩一脸茫然,年纪大了实在记不清了,再说那时候他还在南京呢。 徐阶垂着的头垂的更低了。 唯有李默思索片刻上前一步答道:“是时礼部左侍郎的顾鼎臣。” “顾鼎臣是昆山人吧,朕记得就是他建言于昆山建城抗倭。”嘉靖帝狠狠一拍身前的桌案,“但他怎么就取了一群狗屁不通的门生,以至于如今昆山被破,倭寇肆虐横行!” 嘉靖二年进士,有和汪直勾结默许其在沥港通商的丁湛,有还在狱中不知下场如何的前浙江巡抚彭黯,有如今正在被押送入京的现任浙江巡抚屠大山。 当然了,还有站在那垂着头的徐华亭。 殿内如同死一般的寂静,好一会儿后严嵩抬头看着双目圆瞪的嘉靖,劝道:“陛下,东南事急,其他事可否延后再议?” 又过了会儿,才听见嘉靖帝冷笑声,“惟中所言极是。” 下面的徐阶毫无反应,聂豹脸色平静,倒是吕本悄悄瞄了眼徐阶……延后再议这句话听起来寻常,但却不是那么简单的。 说到底一句话,你徐阶连续举荐的人选连战连败,责任暂且不说,今天的事儿你就别吭声了。 “老臣不擅兵事,陛下可询兵部。”严嵩带着善意看向聂豹。 嘉靖的视线也投向了聂豹,“昨日的奏本朕已经看过了,徐州兵备道副使李天宠调浙江巡抚……但江南、江北、浙江、山东、福建、湖广……张经可堪重任?” “张廷彝曾总督两广军务,平定广西瑶乱,抚定安南,定琼州黎乱,实是总督首选。”聂豹平静的回答道:“如今浙江、福建、南直隶南北处处烽火,兵力分散,唯一人总督,方能调配平倭。” 将大半个国土的军队交于一人之手,这是个冒险的决定,嘉靖帝闭上眼睛,许久后才轻吐道:“许。” “谢陛下。”聂豹拜倒在地。 “咳咳。”严嵩微咳两声正要说话,突然聂豹继续说:“如今倭寇攻扬州,胁南京,请陛下准许臣奔赴松江、苏州督战。” “亲自前往?”嘉靖帝讶道:“何必如此?” 兵部尚书巡边是常事,但往往是去蓟门、大同这些九边,去江南之地之前还没有先例。 吕本瞄了眼聂豹,又看看脸色有点难看的严嵩,忍不住嘴角流露出笑意。 这是明摆着的,朝中就这几股势力,李默虽然跃跃欲试但根基尚浅,在东南一事上徐阶已然败北。 严嵩和聂豹自然是出了头,只不过严嵩是个不愿意扛事又要占便宜的家伙,将聂豹推出来主持战事之后,又企图塞颗钉子进去,万一出事损失也不大,万一功成还能沾沾光。 但很明显,聂豹也想到这点了,所以宁可亲自下江南,除非是七老八十的严嵩跟着,不然无人能压的住他。 嘉靖帝也很快明白过来了,转头看向严嵩,“惟中,前往江南督战,可有人选?” “老臣举荐工部右侍郎赵文华。” “倒是举贤不避亲啊。”嘉靖帝哼了声。 工部几乎都快成了严嵩家的了,尚书是他小舅子,左侍郎是他儿子,右侍郎是他干儿子。 沉吟片刻后,嘉靖帝点点头,“都许,正好聂豹曾在松江、苏州任职,就让赵文华去浙江督战吧。” 聂豹心里苦笑,算了吧,已经不错了,至少放自己下江南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零四章 那些人的去向 头:“据说大洲公在南京吏部很是骂了一顿……他是谁都敢骂的,严分宜都敢骂。” “赵贞吉?”钱渊撇撇嘴,“目前我还没出仕,只是个秀才,他能拿我怎样?” “但士林……” “有文衡山呢。”钱渊笑道:“那条横沟已被填平,拆毁的房屋另择地重建,崇德县有了条新路……项家已请文衡山写了一篇铭记,过些日子会在路旁石刻立碑。” 显然,在江南士林中,虽然文徵明到现在连个进士都不是,但他的铭记是很有分量的。 去南京告状有用吗? 当然没用。 对钱渊有影响吗? 当然有。 钱渊对塑造一个勇于任事,而且能够任事的人设没有兴趣,但对塑造一个在关键时刻不择手段的人设并不反感。 不过,有些人并不这么看。 “我已写信给赵大洲了。”走进门的唐顺之瞄了眼所剩无几的竹篮,“想必会给我这点薄面的。” “听项世兄说过,荆川公曾经受教于龙溪公?”钱渊好奇问,随手将竹篮里最后几个葡萄拿出来,犹豫了会儿才递了两个给唐顺之。 龙溪公就是王畿,是王守仁最赏识弟子之一,王学的“浙中派”的创始人。 “确有其事。”唐顺之嘴角动了动才接过葡萄,轻声道:“如今心学是显学,朝中与其有关的官员太多,你日后……” “无所谓。”钱渊伸了个懒腰,来到这个时代一年多,虽然在思想上有了不小的转变,特别是东南倭乱对其有着极深的刺激,但他对出仕做官依旧没什么兴趣。 唐顺之没有继续说下去,只在心里琢磨回头要多谢几封信给赵贞吉,如今朝中多有心学门人,这股政治势力的强大是钱渊难以想象的。 和张居正一样,唐顺之很看好钱渊日后的仕途,但很不看好钱渊埋藏于心的悖懒。 “邸报来了?”钱渊瞄着唐顺之手里的邸报好久了,接过来看了几眼笑道:“朝中这次是下了狠心了,啧啧,江南、江北、浙江、山东、福建、湖广……半壁江山呢!” “半洲公实是抗倭首选。”唐顺之叹了口气,虽然这些年一直隐居乡间,但消息还算灵通,知道朝中这一两年复杂的政局。 “徐州兵备道副使李天宠升任浙江巡抚。”钱渊点点头,张经和李天宠这对搭档终归还是来了。 但再往下看看,钱渊皱眉轻声念道:“江北巡按吴百朋调任浙江巡按……” “扬州大胜,吴惟锡理应升迁,但东南沿海处处烽火……”唐顺之详加解释道:“抗倭最主要的战场还是浙江以及松江、苏州。” 钱渊嘴巴咧得都歪了,特么老子这只穿越蝴蝶……算是彻底把胡宗宪未来的路搅乱了。 看面前的少年郎在怔怔出神,唐顺之悠然将葡萄放进嘴,咳嗽一声,“继续往下看。” “噢噢……对啊,荆川公之前任浙江巡按,可惜还没正式到任就被围在崇德了。”钱渊嘿嘿笑了笑低头往后看。 “呃……” “嗯?” 钱渊咽了口唾沫,毫无预兆的打了两个嗝,可能是葡萄吃得太多了…… “世叔……”钱渊试探了句。 “哈哈哈,哪里敢当钱家英杰的世叔……”唐顺之捋须长笑。 “当得,当得。”钱渊谄笑两声,“叔父大人是双江公门徒,心学门人,也算是世叔的同门了……而且世叔以后和小舅又是同僚……” 陆树德探头看了眼,“噢噢,荆川公调任台州府同知……” 一旁的孙克弘在掩嘴偷笑,就连张三嘴角都在抽搐。 就在几天前,台州知府谭伦还托人寄了封信过来,大赞外甥钱渊义受崇德的壮举,并要求钱渊抽空去一趟台州…… 当年给王民应出谋划策坑了自家小舅,这笑话已经流传甚广…… 别说台州了,钱渊甚至都不敢踏入浙江省半步,真怕被人揍一顿,就连台州人杨文时不时都要嘀咕几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零五章 天赋 不得不说,有些人的天赋是与生俱来的。 比如徐海。 如果在徽州老家耕田一辈子,或者在杭州虎跑寺做一辈子和尚,他永远无法在历史上留下属于自己的印记。 直觉、天赋、狡猾、狠辣,这些因素使徐海成为这个时代最优秀的军事将领之一。 只可惜他用错了地方,弄错了方向。 五月二十一日,张经以右都御史兼兵部右侍郎专职讨贼,总督江南、江北、浙江、山东、福建、湖广各省的兵马,便宜行事。 张经上任后立即调兵遣将,他很清楚不可能一战功成,他只希望将大股倭寇驱逐出海,然后从头收拾。 张经的愿望的确达成了,但却是以他绝不希望的方式。 五月二十八日,还没有卸职的吴百朋,汇同应天巡抚曹邦辅、常州兵备道副使王崇古,调集南直隶大批兵力将徐海所部困在常州府无锡县附近。 从湖州府北上后,徐海只试探性进攻苏州府常熟县,并没有跟着其他倭寇西进攻镇江、扬州,一直冷眼旁观战局。 五月三十日,徐海率军以早就准备好的大批船只消失在太湖中,让调集来的南直隶军队一筹莫展。 六月二日,徐海出现在太湖南岸,迅速攻占湖州府和嘉兴府的交界处南浔镇,之后一路南下威胁桐乡、余杭。 杭州震动,张经将手中调集来的兵力全都投入北面战线,由参将汤克宽率军。 但徐海虚晃一枪迅速北上,从距离崇德县数十里外经过,再次攻占刚刚被收复的嘉善县。 嘉善县是松江府和嘉兴府的交界处,苏州府同知任环、吴淞副总兵董振邦率军来援,但徐海再次改变了行军路线,斜向东进插入平湖县,从容不迫的登船离去。 一系列的穿插行军路线横跨常州、湖州、嘉兴三府,让多达七八万兵力的明军连尾巴都抓不住,十多位能在后世留下名号的将领都被弄得灰头土脸,大失颜面。 “真的像你说的那样……”书房里,王氏盯着地图喃喃低语,“小弟,你如果是武将就好了……噢噢,不不!” “武将太危险,小弟惜命怕死。”钱渊嘿嘿笑道:“再说了,有个当文官的弟弟不好吗?以后能给姐姐撑腰!” 虽然只有一个月,刚开始还是钱渊硬凑上去的,但两人交情深厚,姐弟之称不再是玩笑话了。 “好好好,以后就指望你给姐姐撑腰了。”王氏大笑着丢下钱渊制作的鹅毛笔,“不过小弟你说错了……如果怕死,如何能镇定自若的直面倭人?” 看着这对姐弟兴致勃勃的聊天,戚继美无聊的坐在一旁,要不是怕出事,他真不想陪着……不过一个多月来他也看清了,应该不会出事,而且钱家子交游广阔,日后对戚家颇有助益。 低头看了眼桌上的地图,戚继美鼓了鼓嘴,之前徐海率军攻占南浔一路南下威胁余杭,曾有人提议俞大猷率军南下支援,但钱渊将其骂了个狗血淋头。 大部分的倭寇之前已经陆续撤离,关于徐海这股倭寇的去向,崇德县内也颇有讨论,事实证明了钱渊预测的正确性。 地图上有清晰的两条线路都是钱渊亲笔绘制的,一条是从无锡县向北,穿插过江,攻通州,东进后从刘家港出海,当然也可能经崇明岛入松江府,南下从金山出海。 但是这一条路线可能性比较小,徐海要正面攻破南直隶调集的大军,穿插的几府都有重兵把守,腾转挪移的余地不大。 另一条线是从无锡县南下返回嘉兴府,从平湖县、海盐县离开,钱渊认为这是最有可能的。 当然了,钱渊没有料到徐海提前搜寻了大量船只,突兀的出现在太湖南岸,也没想到徐海大胆的南下威胁余杭,才从容不迫的离开。 戚继美今年才十九岁,只比钱渊大一岁而已,他瞄了眼那位将大嫂逗得开怀大笑的松江秀才,真是人和人不能比啊,难怪名声鹊起被誉为钱氏英杰。 虽然钱渊除了那晚之外,从未直接指挥作战,但崇德县所有人都清楚他的作用,卢斌对其俯首帖耳,俞大猷、唐顺之多次注意到,钱渊虽然不历战阵,但思路清晰,对敌我的态势、预测有着很高的准确判断。 换句话说,在唐顺之眼里,钱渊有很强的理政能力,同时也具备很强的大局观。 不过,有这样大局观天赋的人并不仅仅只有钱渊一人。 如今崇德县城外也有这样一个人。 旗帜被突如其来的大风挂的猎猎作响,刘捕头皱眉看了半天才看清楚,旗帜上是个“戚”字。 “头儿,是浙江都指挥司下面的一个游击。”一个捕快跑过来说:“追击倭寇到嘉善县……结果倭寇转道平湖县离海。” “狗屁玩意儿!” 虽然对方已经近在眼前,但刘捕头还是啐了口,之前的事情都已经传开了,浙江巡抚召俞大猷回援,要不是那位松江秀才将信使赶出去,崇德县十成十鸡犬不留。 旗帜下的戚继光有些闷闷不乐,和兵丁们一副轻松神情成鲜明对比。 对普通士卒来说,没追上倭寇不是什么坏事。 其实戚继光也这么想,手下这帮熊兵……他真不敢想象和倭寇正面对决的下场。 但戚继光依旧很郁闷,因为在徐海南下威胁余杭的时候,他就准确判断出倭寇的行军轨迹,可惜到任不久的张经对此熟视无睹。 在倭寇离开之后,戚继光很无语的第二次收复嘉善县……这次嘉善县损失倒是不大,前一次倭寇已经将能抢的都抢走了,能烧的都烧完了。 之后戚继光率军回程,顺道来崇德县见一面妻子王氏,半个月前他就接到了弟弟戚继美的信。 “还好崇德县有俞大猷在。”戚继光在心里嘀咕了声,马鞭指了指不远处的平地,“就在那安营吧,明后日启程。” “不用安营。”从山东带来的亲兵喜笑颜开,“大人,崇德县早就造好了军营,直接住进去就行,看,就在那。” 戚继光疑惑的伸手挡住酷烈的眼光看去,远处有一片规模不算小的营寨。 趋马走近仔细看了看,戚继光眉头紧皱,在里面绕了一圈,他更是心里疑惑不解。 这处营寨很多地方都和家族传承下来的将门秘技相矛盾,但很多设置也让戚继光眼前一亮。 “无论是出兵,还是守寨,夜间戒备……都不错。”戚继光喃喃自语几句,转头看向崇德县城,“难怪徐海在这儿损兵折将。” 呃,钱渊前世喜欢玩游戏,从古老的石器时代、帝国时代到后来的魔兽世界…… 0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零六章 龙丘居士 “大哥!” 惊喜的呼声来自于戚继美。 “二弟,你嫂子……” 戚继光的话说到一半,手在腰间一抹。 “呛!” 这是拔刀出鞘的声音。 片刻后。 “铮……” 这是刀身缓缓归鞘的声音。 钱渊转头看去,一个约莫二十多岁的青年在门口咬牙切齿的盯着自己,握着刀柄的手青筋迸现。 “怎么?”钱渊面带挑衅的转身,“不敢砍?” “也是,华亭钱氏,松江案首,名声遍传大江南北,不敢砍……可以理解。” “不过,作为丈夫,你忍得住?” “啪!”柳眉倒竖的王氏一巴掌拍在钱渊的后脑勺上,“会不会说话!” “哎哎哎……”被拍的脑袋都发晕的钱渊缩着身子往旁边躲,“姐,我这不是帮你说话嘛……你看看他那表情!” 戚继光深吸了口气,知道自己是误会了,松开握着刀柄的手,转头看向戚继美。 “看看,都懒得问你,直接去问别人……” 阴阳怪气的话让戚继光脸色难看,让戚继美拼命忍笑……王氏被气得一把揪住钱渊的衣领直接丢出屋了。 “哎哎哎哎哎……” “少爷小心!” 张三和杨文扑上来抗住钱渊,后者撇撇嘴,“好人没好报……走走走,好汉不吃眼前亏……” 看着钱渊狼狈逃窜出院子,王氏哼了声坐下,戚继光挥手将弟弟赶出去,关上门,这才摆出一副愧疚的表情。 “夫人……” “你戚元敬以为我是什么人!”脸色铁青的王氏一拍桌子,“也不问个青红皂白就拔刀子!” “夫人……” “相濡以沫做不到,那就桥归桥路归路!”王氏瞪着眼喝道:“嫁进戚家第一天,我就和你说的清清楚楚,你以为我做不出来?” “夫人……” “也用不着去杭州了,直接回登州!”王氏越想越气,怒吼道:“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夫人!”戚继光的脸都扭成一团了,“轻点……” 王氏嘴角抽搐了下,差点没忍住笑出来,压低声音道:“你的意思是,只要轻点……回登州也无所谓,对吧?” 戚继光眼神涣散,没道理啊,以前娘子凶悍归凶悍,但还是挺讲理的…… 外头的戚继美还是孩子心性,耳朵贴着门缝,正听得兴高采烈的时候突然感觉不对,转头一看,另一只耳朵也贴着门呢。 戚继光畏妻如虎是名留青史的,史上能与其相提并论的真心不多,钱渊怎么可能错过这种难得的机会。 “咯吱!” 突然门开了。 “哎呦!” 两声呼痛同时响起。 王氏狠狠瞪了眼捂着脑袋的钱渊和戚继美,回头摆出一副贤惠模样,笑着说:“等下做几个山东小菜,你们几个喝一杯吧,这段日子都辛苦了。” 戚继光看模样是当家做主的,只挥挥手示意知道了。 “姐,怎么样?”钱渊鬼头鬼脑的凑上去。 “花花肠子,以后也不知道祸害谁家的女儿!”王氏顺手又是一巴掌才转身离去。 “哎呦……”钱渊不满的嘀咕道:“装模作样!” “外人面前总要做做样子,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戚继美挤眉弄眼小声说,“倒是渊哥儿你太过分了,大哥心里恼着呢。” “做弟弟的也得做做样子嘛,他是姐夫,以后我还得给姐撑腰呢。” 钱渊撇撇嘴走进屋,绕着戚继光走了两圈,也不吭声只一直摇头,看得戚继光浑身不自在。 “勉勉强强配得上吧。”钱渊摇着头说:“别觉得丢人,在妻子面前俯首帖耳是应该的,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妻如何不丈夫。” 戚继光脸色稍微好看了点,低低喃道:“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妻如何不丈夫……” “作为男人,鄙夷你。”钱渊下一句话又让戚继光脸色一变。 “龙丘居士……哈哈哈!” 钱渊笑得越开心,戚继光脸色就越难看。 戚继光少年攻读儒经史籍,文武双全,自然知道这个典故。 “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 “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地心茫然。” 虽然妻子交代这是她认下的弟弟,但戚继光还是难忍,“小小年纪,毛都没长齐,知道什么!” “姐夫你是想和我讨论洞玄子三十六式?” “这是什么?” “哈哈,这是……”钱渊突然往边上一闪,回头朝着王氏谄笑道:“和姐夫开个玩笑呢。” 和这小家伙相处了一个多月,王氏早知道他不是个常规意义上士子,喝道:“别把你姐夫带坏了!” 戚继光的脸登时黑如锅底。 晚上摆了一桌菜,除了戚继光夫妻、戚继美和钱渊外,还请了准备启程的唐顺之。 席间众人难免提起前段时间崇德一战,戚继光忍不住屡屡瞥向钱渊,没想到这嘴巴挺毒的小子有些能耐,而且还救了妻子和二弟。 “以后……不好说。”钱渊苦笑摇头,“浙江就不用说了,从今年四月开始,嘉兴、松江、苏州……倭寇几乎是来去自如。” “据说中丞大人准备调用广西的狼土兵。”戚继光插嘴道。 “用客兵实是无奈之举。”钱渊绕有深意的说:“别说广西的狼土兵,就是南直隶的兵力也不会一直停留在东南沿海,一个萝卜一个坑啊。” “说到底,浙江抗倭,就得用浙兵。” “浙兵……”戚继光一脸苦涩,“浙江、福建、松江、嘉兴都是富庶之地,卫所兵实不堪用。” “据说朝中有人上书,提议重起募兵制。”唐顺之轻声道:“当年土木堡之围后,募兵制一度盛行。” 戚继光精神一振,仔细询问,钱渊却没有再插嘴,只在心里盘算,义乌那场架开打了没有…… 聊了一阵后,钱渊举杯郑重其事道:“年前小舅冲阵受伤,如今带伤守城,都托付荆川公了。” 一旁的戚继美小声介绍台州知府谭伦和钱渊的关系。 “分内之事。”唐顺之一口应下,沉吟片刻后说:“你何时回松江?” “后日启程。”钱渊叹道:“母亲小妹都在华亭,虽然有消息过来,但实在心忧。” “应该的。”王氏给钱渊倒了碗汤,“这边有些山东土产,你一起带回去,等路上安全了,我再去华亭。” “到时候看吧,可能会迁居杭州。”钱渊瞥了眼戚继光,“姐夫,住处可安排好了?” “恩,租了一栋宅子。” “多大?” “前后两进,够住了。” “太委屈姐姐了,杭州城内我有一栋宅院,姐姐只管去,前后五进,虽然小了点,但景致不错,在杭州也算排的上号的。” 戚继光不吭声了,王氏笑着又给钱渊舀了碗汤。 这边正说笑呢,唐顺之低声道:“暂时不要回华亭,有个人想见见你。” “谁?” “南下督战的兵部尚书聂双江。” 钱渊收起笑容,眯着眼盯着唐顺之,良久后才微微点头应下。 坐在对面的戚继光不由自主的舔了舔嘴唇,虽然经过妻子的介绍,他已经知道这位松江秀才世家出身,人脉极广,又富于心机,杀戮决断,善于理政,但能让兵部尚书聂豹另眼相看特意召见…… 戚继光在心里盘算,或许妻子认的这个弟弟日后不比叔大兄稍差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零七章 少年英杰 论出身,朱元璋是所有开朝皇帝中最落魄的,虽然史书上是说当和尚,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那就是乞丐。 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明朝的皇帝都带着一股土味儿,说的客气一点,就是相对来说不高高在上,说的不客气点,就是即使骂人也当着面。 曾经有杖杀十七名言官的凶残过去的嘉靖帝也保持着这种家族传承,当然,这和他自小不在京中长大也有关系。 “丢人现眼,丢人现眼!”嘉靖帝一脚踹翻了座椅,“三千倭寇横行三府,官兵连追都追不上,一群酒囊饭袋!” 徐海穿插三府戏耍数万大军,从容不迫离海的消息刚刚传入京中,嘉靖帝大怒,立即将严嵩和徐阶叫来大骂一顿。 嘉靖帝喘了会儿粗气,“今日有御史上书弹劾王忬,你们怎么看?” 显然,之前王忬巡抚浙江,倭寇渐平,以此功升任兵部右侍郎……嘉靖帝感觉被耍了。 “王民应攻沥港,剿倭寇,调兵北上平定嘉兴、松江,实是有功。”严嵩缓缓道:“之后倭寇死灰复燃另有他因。” 一旁的徐阶面无表情一声不吭,另有他因,自然是因为彭黯和屠大山太废物了,大好局面毁之一旦。 但嘉靖帝显然没那么好骗,细长的双眸盯着严嵩,“这么替他说话……王民应给严世蕃送了多少好处?” 有那位名震天下的锦衣卫大头领陆炳在,王忬给严世蕃送了多少礼……估摸着嘉靖帝手里都有账本! “绝无此事。”严嵩一本正经的说:“只是老臣不想坏了陛下的心情。” “你个老货!”嘉靖帝都被气笑了,“有捷报,朕的心情……” “陛下!”严嵩高声打断,从怀中掏出一份折子,“崇德大捷。” “大捷?”嘉靖帝愣了愣,迟疑着接过折子打开,“崇德县……俞大猷……毙敌两千?” 最后几个字嘉靖帝加重了语气,显然是在问,特么这是鬼扯吧! 不怪嘉靖帝如此多疑,倭寇横行浙江、南直隶,斩获最多是扬州一战,吴百朋率军出击斩首三百余,之后在江阴破敌,也只斩首百人。 “陛下细看,斩首就有八百多,就算打个折扣,毙敌也有一千余人。”严嵩老脸都笑成一朵菊花了,“老臣知晓俞大猷为人,断无杀良冒功之举……要知道那是嘉兴府。” 嘉靖帝精神一振微微点头,他自然听得懂这句话的意思,在西北杀良冒功是常事,但在江南杀良冒功……说不准一竿子捅到马蜂窝上了,俞大猷没那么蠢。 看来真的是大捷,嘉靖帝瞥了眼严嵩,笑骂道:“惟中,你那小舅子眼光还不错。” “任夫只是为朝廷选材罢了。”严嵩心里一松,还好把这份折子带上了。 任夫是严嵩小舅子欧阳必进的字。 俞大猷早在嘉靖十四年就小有名声,后来陆续得兵部尚书毛伯温、宣大总督翟鹏的看重,但真正用他的是时任两广总督的欧阳必进。 也就是说,欧阳必进对俞大猷是有知遇之恩的,后来朱纨巡抚浙江想调俞大猷抗倭,欧阳必进还不肯放人。 正是这层关系,让不少朝臣都将俞大猷视为严党。 “嗯?”仔细看折子的嘉靖帝鼻子微微哼了声,“五月中旬大捷,将近一个月了,惟中?” “陛下,老臣也怕是谎报军情啊。”严嵩苦笑道:“毙敌两千实在骇人听闻,让人仔细打听后这才敢上报……” 严嵩可怜兮兮的摆出一副委屈状,“这不是怕坏了陛下的心情吗?” 这次嘉靖帝没笑,偏头眼皮子翻了翻,一旁的黄锦默不作声的退下。 心里有数的严嵩和徐阶都不吭声了,静静坐在圆凳上等待。 一刻钟后,黄锦手捧一份折子入殿。 “陆指挥使说,也是刚刚查实的。”黄锦低声禀报,“内情复杂,都写在折子上了。” 嘉靖帝接过折子,细细看了一遍,脸上喜色愈浓,“俞大猷倒是捡了个便宜!” “陛下,俞大猷受伤卧床,但后来也率军出击,大半个嘉兴府都是他收复的。”严嵩有恃无恐的看了眼一旁的徐阶,之前一直压着捷报还真不是为了俞大猷,而是为了一个华亭秀才,毕竟是华亭人呢! “嗯?是华亭人,还是松江案首。”嘉靖帝轻轻拍拍桌子,“少年英杰啊,徐阁老,华亭颇出人才。” 徐阶挤出一张笑脸,“谢陛下,华亭钱氏书香门第,钱渊幼年就有才名。” “小小年纪尚未满二十,勇气可嘉,更难得出谋划策,整理兵备后勤。”嘉靖帝连连点头,“真是人才。” “去年浙西参将卢镗幼子卢斌于嘉定城外斩杀倭寇头目萧显,也是大捷。”徐阶拱手道:“当时总理城内的也是此子。” “噢?”嘉靖帝意外的起身来回踱了几步,“这两年,除却崇德,嘉定一战应该是斩获最多的吧?” “确实如此。” 嘉靖帝缓缓点头,“既是生员,想必愿意走正途,那就赏其父……” “其父已丧,唯有寡母。” “那就赏其母七品孺人。”嘉靖帝指了指桌案上的折子,“另外两次守城均有功,令吏部记录在案,日后再说。” 徐阶拜倒在地,“臣代钱氏谢陛下隆恩。” 一直冷眼旁观的严嵩终于慢悠悠的开口了,“华亭真是人杰地灵,钱家屡出英杰,犹记得鹤滩公就是华亭钱氏吧?” “钱福?”嘉靖帝忍不住嘴角抽抽,他记得这个名字前两年曾经一度在京中传言,京山候崔元是他当年继承大宝的重要助手,死前还在大骂钱福…… 严嵩话还没说完呢,“记得徽州通判钱铮也是华亭钱氏?” 嘉靖帝眉头一皱看向徐阶。 在心里恨不得将严嵩大卸八块,但徐阶只能面无表情的点头应道:“钱铮是钱渊的叔父。” 大殿内安静了会儿后,嘉靖帝忍不住噗嗤笑出声了,一边转头一边挥手示意严嵩和徐阶退下。 聪明绝顶的嘉靖帝当然看懂了,为什么之前严嵩压着捷报,为什么连有同乡之谊的徐阶都没上奏…… …… 京城徐府。 接过儿子递来的热毛巾,徐阶用力擦了擦脸,然后将毛巾敷在脸上,靠在藤椅上闭目养神。 “父亲,不会有假吧?”徐璠瞠目结舌的看着手中的折子,“那钱家子……” “真是人才啊。”徐阶喃喃低语道:“希望他性子别像钱铮……” “那钱家子性子和他叔父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而且还暴虐好斗,上次把马车都推翻了!”徐璠冲着一旁的少女努努嘴,“四妹,你说呢?” 徐阶唯一的女儿徐四小姐微微蹙眉,“不过听说如今县人言其温润如玉。” “恩,能得震川公赞许,绝非凡品。”徐阶点点头拿开毛巾,“都下去吧,为父还要写几封信。” 看着妹妹出了书房,徐璠低声问:“父亲的意思是?” “嗯?” “太委屈四妹了。”徐璠鼻孔都放粗了,“那厮如何配得上!” 徐阶铺开信纸,缓缓磨墨,头也不回低声喝道:“出去。” 是夜,两匹快马悄悄出京,向着通州方向疾驰而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零八章 锥处囊中其末立见 崇德县西城门外。 排成长龙的明军向南而去,钱渊还在眺望骑在马上不时回望的王氏。 “渊哥儿,人都走了。” “人家相公都在,别闹出事来就不好看了……” 回头瞪了眼陆树德和孙克弘,钱渊甩甩衣袖哼了声。 不得不说,历史长河中也有很多女性能留下独有的印记,但如王氏这种很符合钱渊胃口的女人很少。 原因很简单,王氏身上有一种区别于这个时代其他女性的独立精神,她敢作敢当,她有着自己的判断,她并不依附在丈夫身上,即使她坚信戚继光能名扬天下。 女性独立这个话题很大,牵涉的东西也太多,钱渊对其的理解是,独立的表现在于两个方面,一是财富,二是精神。 后世多少女人能自个儿挣钱,但在精神上依旧依附在丈夫、家庭身上,这种女人称不上独立的女性。 但王氏显然在精神上有独立女性的苗头或者说萌芽,和丈夫之间女强男弱的态势一方面来自于双方的武力对比,另一方面也来自于王氏内心的独立。 前世的钱渊只听说戚继光畏妻如虎的传说,但他并没有刨根问底查查……实际上,王氏并不仅仅只是精神独立。 历史上戚继光致仕归乡,家中一贫如洗……别闹了,你还真以为送了那么多金银财宝甚至美女的戚继光会不给自己留点好东西? 事实是,王氏将所有东西一卷全带回娘家了……人家财富也挺独立的! 钱渊很欣赏王氏,他在心里叹息,三妻四妾倚翠偎红是好,但他更愿意在这个时代碰上一个这样的女人。 不过,自己只怕没这个运气。 整理整理思绪,钱渊漫步回城,随意在城内四处兜逛,新任崇德知县、县丞都已经到任,他也懒得去讨人嫌。 不过没走两步,钱渊就停下脚步,不是累了,而是没路了。 “钱公子,来碗凉茶,来碗凉茶。”一个牙齿都掉光的老头在路边招手。 这声呼唤让大街上安静了片刻,但紧接着一片嘈杂声纷纷乱乱。 “王老三那凉茶压根不内院那块最大的假山被砸碎的时候,项元汴被气得当场晕倒…… “呃,项世兄,挖的那条引水渠……其实可以改造一下嘛。”钱渊勉强找些话说:“正好可以绕着阁,藏书阁最怕火了……” “哈哈,以后再说,以后再说。”项笃寿倒是大方,笑道:“大洲公那边我也已经去信,季弟实在是胡闹。” “这次崇德县侥幸逃过一难,项家对守城大有助益……” “好了好了,去年嘉定一战得震川公赞许,名扬南直隶、浙江,如今崇德大胜,天下何人不知钱家英杰?”项笃寿郑重其事行了一礼。 一路走来,有热情百姓的拥戴,有守城士卒的尊重,有士子如项笃寿的感激,纵使钱渊两世为人,也不免有些飘飘然。 “来了。”穿着简朴的俞大猷大踏步走出来,“不用收拾行李,立即启程。” “去哪儿?” “苏州。” 钱渊点头转身交代杨文,心想聂豹来的好快。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零九章 嗅觉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一百零九章嗅觉虽然遭遇倭乱,但除了东南沿海的宁波、台州、松江、嘉兴等地,江南各处商运依旧流通,苏州运河上大小船只穿梭不停,两岸的粉墙瓦黛依旧,似乎战争距离这儿还很远。 但是这一天,苏州运河码头有些混乱,大批兵丁清理出一块约莫三四里的区域,一艘三层高的官船缓缓停靠。 不见有人下船,倒是不停有人或骑马,或乘轿而来,递上帖子在岸上等候,时不时船上通传叫上几人登船。 船上的主人似乎并不想见太多人,以至于不算小的待客厅中只有一位客人。 这位客人一张国字脸,面色略微黝黑,个头不高但身形挺拔如松,有一股凛然之威,他就是大明第一任浙直总督张经。 一上任就被徐海戏耍,张经脸色并不好看,他皱眉低声问:“双江兄,俞大猷那……” 一路上颇为劳累的聂豹背脊似乎有些弯曲,他点点头道:“刚刚接到消息,首辅已将崇德战报呈禀陛下,俞大猷调任吴淞总兵。” 虽然屡遭败绩,但张经很清楚,如卢镗、汤克宽、俞大猷依旧是他需要依仗的重要人物。 聂豹看了眼依旧皱眉的张经,“虽然是吴淞总兵,但仍然由你调配。” 张经宦海沉浮数十年,但仍然性情如火,立即问道:“据说俞大猷和严……” “无谓之谈。”聂豹摇摇头,“不用考虑此事,俞大猷和严嵩实际上并无瓜葛,这件事我知道内情。” 聂豹没有继续解释,而是话题一转,“你需要担心的是外面那位。” 张经知道这是在说严嵩的干儿子赵文华,此人是和聂豹同行下江南的。 “廷彝,浙直总督兼管六省兵马,便宜行事,你无需考虑过多。”聂豹加重语气,“老夫此次南下,为的就是让你不需要考虑过多……” 沉默半响后,张经拱手相谢。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张经自然听得懂。 关于东南抗倭,徐阶败北,李默插不上手,朝中唯有严嵩、聂豹主管此事。 在这种情况下,严嵩不可能不派人南下分功,而聂豹南下就是为了盯住赵文华,张经虽然资格老,但未必被赵文华放在眼里。 “大人,俞总兵名帖。”仆役在厅外禀报。 “让他等等吧。”聂豹挥退仆役,笑道:“俞大猷运气真不错。” “的确如此,平湖被倭寇击败,没想到还能打出崇德大捷。”张经也笑道:“算是勉强挽回点面子。” 聂豹指了指张经,“廷彝,你我同年,何必砌词!” 聂豹和张经都是正德十二年的进士,这也是之前徐阶压着张经的主要原因。 “哈哈哈!”张经大笑道:“我也想见见那位被誉为华亭英杰的钱家子。” 聂豹却没有笑,歪着头眯着眼,缓缓问:“为什么?” “为什么?”张经笑声一停,诧异道:“一个生员能力助官兵守城,自然有这个资格。” 聂豹默不作声拾起茶盏抿了口,“只是如此?” “还有其他原因?”张经莫名其妙。 微不可闻的叹息声响起,聂豹沉默片刻后道:“今年倭寇只怕还会侵袭沿海,有把握吗?” 张经犹豫了会儿才说:“如若广西狼土兵能尽早到位,问题不大。” “好,老夫负责调配。”聂豹挥挥手,“廷彝你军务繁忙,回杭州吧,老夫明日启程去松江。” 虽然是同年进士,但张经在聂豹面前从来是个小老弟角色,手足无措的放下茶盏,迟疑着走出船舱。 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外面起风了,被风一吹,张经脑子还是有点乱……之前说起要见见那个钱家子,之后聂豹突然问起自己击倭有无把握,再之后就送客了。 沿着船板走下官船,张经和上前拜见的众人见礼,还问了问俞大猷的伤势,眼角余光瞥见对方身后不远处的那个少年郎。 俞大猷犹豫着要不要介绍介绍钱渊,但张经突然脸色一变,脸上的笑容消失的无影无踪,转身大踏步离去。 远远看着这一幕,站在船头的聂豹深深叹了口气,虽然几上几下,跌爬滚打数十年,但张廷彝仍然是这模样……这是他的优点,也是他最大的劣处。 “那就是浙直总督张廷彝。”圆脸中年人笑容可掬,“别往心里去,他是朝中出了名的直脾气。” “梅村公这话……”钱渊嘿嘿笑道:“直脾气……不是坏脾气?” 赵文华号梅村,听这话大笑道:“有趣有趣!” 钱渊的话绵里藏针,人家张经是看到我和你赵文华这个严党干将站在一起,才会勃然变色。 倒是赵文华一副好脾气,完全没有历史上跋扈模样。 俞大猷和钱渊两人刚到码头递上帖子,还没等到聂豹召见,赵文华突然亲自下船,在众目睽睽之下找到钱渊。 两人谈笑风生,一副相见恨晚的模样,让众人心生诧异,严党的名声在江南士林中简直就是臭大街,没想到钱渊却是这样的态度。 对于钱渊来说,严党不是什么好玩意,但将严党干掉的徐阶也不是什么好玩意。 更何况,作为一个对自身利益关注度非常高的穿越者,钱渊从不会无来由的得罪人,对方拥有权力,就算不想攀上这条线,也没必要得罪对方。 但对于张经这种自视为正人君子的士大夫来说,这是难以忍受的。 看着赵文华、俞大猷、钱渊陆续登船,聂豹笑着问:“聊什么聊得这么开怀大笑?” 钱渊得体的行礼后轻声道:“嘉靖二十六年,梅村公编纂《嘉兴府图记》,晚辈受益匪浅。” 赵文华绝非不学无术之徒,事实上此人才学过人,编纂的《嘉兴府图记》后来还被收入《四库全书》流传后世。 聂豹微微点头,看着赵文华和钱渊说笑几句后才离去。 远远看了眼已经启程回杭州的张经背影,聂豹在心里叹息,论指挥作战,十个赵文华也不是张经的对手,但论对朝争的敏感度,一百个张经也比不上赵文华。 当然了,文武双全,宦海沉浮数十年的聂豹有这样的敏感度。 钱渊,年仅十八岁的华亭生员,看似普普通通,但其已经卷入了朝争之中,而且深层次的参与到之前,也可能之后的抗倭中。 曾经给前任浙江巡抚王忬出谋划策,一度遏制嘉兴府、松江府倭乱。 曾经在嘉定、崇德两次展示不俗的能力,助明军两次大败倭寇,这并不是巧合。 这些只是外人看到的表象。 隐藏在水下的是,钱渊的人脉。 陆树声的弟子,得震川公、文衡山之赞,和余姚孙家来往密切,这些影响还只是局限在士林中。 但嘉定、崇德两战,钱渊和俞大猷、卢镗这两位最重要的明军将领建立了极为深厚的联系,说得不好听点,他们都欠钱渊的人情。 而台州知府谭伦是钱渊的小舅,台州同知唐顺之和钱渊在崇德县并肩而战。 身为严嵩的干儿子,下江南就是来揽功的,赵文华敏锐的察觉到了这个突破口,从这个钱家子身上能够关联到太多太多的人物。 毫无疑问,聂豹也察觉到了,所以他早在南下途中就决定召见钱渊。 但,几乎没有政治嗅觉的张经并没有察觉到这点。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一十章 赐字 站在待客厅外等了好久,虽然钱渊有耐心,但实在受不了头顶酷烈的太阳。 太热了,而且还一丝风都没有,看着船头挂着的旗帜在空中像条死蛇似的垂下,钱渊决定找个阴凉地方躲躲,鬼知道里面聂豹和俞大猷要说多久。 刚转了个弯,钱渊就撞上一个中年人,此人身材高大,脸型瘦削,但双目炯炯有神,有一股令人不敢逼视的风范。 “抱歉抱歉。”钱渊连连行礼,“先生勿怪。” 中年人眯着眼盯着钱渊看了一阵,一声不吭转身离去。 看着此人的背影,钱渊皱眉招手叫过一个仆役,“那是?” “嘉靖十七年进士胡宗宪,徽州人,前湖广巡按,刚调任杭州知府。”仆役并不吝啬这些公开消息。 半响后,钱渊移开视线,笑着说:“不知道他和叔父认不认识。” 仆役也笑了笑但很知趣的没有说话。 在船上逛了一圈,钱渊又找了另一个仆役,“赵侍郎住在哪间舱房?” “赵侍郎住在船尾南侧。” “谢过了。”钱渊不自觉摸了摸鼻子,看着那个方向出了会儿神,才转身离去。 该来的总归还是要来的。 没了浙江巡按,但胡宗宪以杭州知府的身份参与到历史中,而且和历史中一样,他遇上了那个让他一步登天,十年后也一朝丧尽的赵文华。 自己能改变多少? 钱渊在心里如此问自己。 俞大猷已经离去,聂豹站在待客厅门口,捋须看着那个神游物外的少年郎。 似乎过了好久,钱渊才回过神来,尴尬的朝聂豹笑笑。 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两个人似乎一点都不陌生。 钱渊从陆树声、叔母陆氏、何良俊还有同窗、县人那听说了太多聂豹的事迹,清正廉洁,文武双全,雍容大度。 而聂豹呢,自从王忬升任兵部右侍郎之后,他就开始注意到这个松江秀才,再通过张居正、唐顺之,他很了解面前这个少年郎,这是个有心机有手段,注重实效的实用主义者。 但聂豹说出的第一句话很不好听。 “老夫知道你,很不喜欢。” 钱渊面不改色,端起茶盏抿了口,笑吟吟道:“今年的明前龙井……晚辈又不是银子,怎么可能谁都喜欢。” “也不是每个人都喜欢银子。” 这涉及到三观了……钱渊笑着没有继续争辩下去。 “不过听应德说,你不准备离开。”聂豹继续说:“这让老夫略有改观。” 钱渊知道这是说唐顺之,笑了笑说:“或许吧,不过晚辈人单力薄,也做不了什么。” “这是老夫最不喜欢的地方。”聂豹哼了声,“天下太平可安享富贵,但如今大明内忧外患,倭寇横行东南无人可制,有才,就要展现出来用在应该用的地方。” 虽然来到这个时代被影响力很多很多,但这一点……这是钱渊和这个时代士子最大的区别,三观不同。 从张居正、陆树声到唐顺之、聂豹,这些大人物毫无例外都一眼看穿,这个少年郎并没有那种以天下为己任的责任感。 不过前些日子被唐顺之骚扰了很多次,钱渊熟练的摆出聆听高见的模样。 “你叔父人如其名,性情刚烈,正气凛然,偏偏你……”聂豹细细打量钱渊,“说说崇德一战吧,老夫刚到苏州就听说了那条得胜路。” “其实和晚辈没什么关系,俞总兵定计,荆川公操持,卢家幼虎率兵迎敌……” 话还没说完,聂豹就打断道:“那封举荐信老夫看过了,王崇古、李天宠、戚继光、张经……” “崇德一战,晚辈只是……”钱渊突然住嘴,垂下头,片刻后抬起直视聂豹,“双江公希望晚辈做什么?” 和聪明人说话能少费口舌,聂豹笑了,“此次南下仓促,只有一个幕僚跟随,南京城中尽是胆怯之辈,你替老夫整理文书。” 钱渊沉默了,崇德一战之后,他再也没有逃避的想法,但他不希望和朝中大人物牵扯过多,谁知道张经能不能避免历史上的惨剧? 如果不能,这会不会将聂豹卷进去? 如果聂豹被卷进去,那自己呢? 聂豹瞥了眼脸上阴晴不定的钱渊,“不在苏州。” 听到这句话,钱渊嘴角抽搐了下,脱口而出,“此事晚辈责无旁贷。” 张经是浙直总督,为了不影响其指挥作战,聂豹不可能选择杭州,也不可能选择偏向内陆的扬州、南京,可能的地点只有两个,一时苏州,二是松江。 既然不是苏州,那自然是松江,而且几乎肯定是聂豹故地华亭。 护卫乡梓,钱渊如何有脸推脱? 聂豹满意点点头,心里对这个少年郎的评价又提高了一个档次,心细如发,见微知著,当断则断。 不过钱渊脸上带着一股不易察觉怨气,愿不愿意,和被别人胁迫,这是两回事。 对面的聂豹笑着点评道:,“应德、志辅都对你评价甚高,都向老夫举荐。” 钱渊没有吭声,而是面无表情的低着头。 当他抬起头的时候,神情有了变化,那股怨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尊敬,一丝敬仰。 很明显,张经坐镇杭州,他手里兵力是充足的,而嘉兴府距离杭州太近,他决不允许倭寇来去自如。 那么,倭寇接下来最可能,也最适合的登陆地点将是金山,这也意味着松江府将成为倭寇大规模入侵区域。 聂豹选择松江,选择直面倭寇,这如何不让钱渊尊敬。 这是个值得尊敬的老人。 所以,钱渊起身作揖行礼,加重语气,“此事晚辈责无旁贷。” 聂豹眼中闪过诧异神色,也带着一丝欣慰。 将这个松江少年郎揽入怀中,聂豹此举其实针对的是赵文华,但他没想到,钱渊这么快就看穿了,一模一样的两句话,带着明显不同的举动、语气…… 只略略几句话就将事情看得清清楚楚,透透彻彻,见微知著啊! 更关键的是,这个少年郎有着光明磊落的一面。 聂豹心里很清楚,这样的人物,这样的心思,才能在朝中立足,才可能爬到最高处。 一念及此,聂豹起了爱才之心,“你叔父是老夫门下弟子,听说你尚未有字?” “是。”钱渊拱手行礼,“请双江公赐字。” “渊者,深水也,亦寓意厚者。”聂豹略一思索,“虽然年纪尚轻,但身负奇才厚积薄发,又触类旁通见识广博,展博,如何?” 钱渊霍然起身,咽了口唾沫,往后退了两步。 别闹! 以后人家叫我展博……钱渊脑海中闪现一个敦厚或者说是傻乎乎的形象。 “嗯?” “能换吗?” “不喜欢?”聂豹诧异道:“那……展才如何?” “这个好!”钱渊一口咬定,伸手抹了把额头上渗出的汗水。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一十一章 扩军 华亭县。 古怪的氛围在状元巷里弥漫,聚在一起钱氏族人时不时低声窃语,来往路人对视一眼往往会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那位传言中失陷在嘉兴府的钱家少年郎具体做了什么,大部分人其实都不甚明了,但他们都知道,那个人没有死,而且又得了个彩头。 上次赞许钱渊的是大儒震川公,这次提笔写下铭记的是“吴中四大才子”硕果仅存的文衡山。 最关键的是,朝廷封赏谭氏七品孺人,除了其子钱渊外,不可能有其他的原因。 即使如此,钱氏一族仍然无动于衷,在这个时代中,家族的含义绝不是后世能比拟的,即使是他们理亏。 当然了,并不是所有人都是蠢货。 “别说是借,就算是要两块砚台又怎么了?”钱母樊氏强作镇定,“七品孺人,华亭县也不稀罕!” “除了钱锐钱铮两兄弟,你倒是在族里找个有品级的给我看看。”钱钟不屑道:“借……你说是借,别人未必这么看!” “那几个族老:“真是可惜了,如果渊哥儿现在已经出仕,此次崇德大捷……必能一飞冲天。” 钱小妹眼珠子滴溜溜的转,想问些什么但又怕叔母训斥,这些天在这儿又被管教的颇为严厉。 “来了,来了!”外头一叠声的呼唤声传来。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小妹如小鹿般几下就跳到门外,一溜烟往门口窜去。 “越来越没规矩。”陆氏笑着在后面训了句,转头看见谭氏急匆匆的往外走。 虽然说长辈出迎归家晚辈有些不合规矩,但陆氏能够理解,她自己不也日日夜夜担忧侄儿和小叔吗? 陆氏快步走到大门口,钱渊正单膝跪在台阶下,谭氏一把将其抱在怀中放声大哭,钱渊眼中也泪光盈盈。 没有什么比家人更重要,但很多人往往无意识中忘记这一点,等失去的时候才会领悟。 来到这个时代一年多,钱渊在渐渐融入的同时,经常在半夜中梦见前世父母,醒来后枕巾往往湿成一片。 这一世,钱渊初来乍到就丧父丧兄,如今只有母亲小妹,又如何能不担忧,如何不时时牵挂于心呢。 陆氏转头看了眼台阶下肃立的十余名护院,虽然不懂,但她感觉到这伙人和离开之前的极大差别。 安静而沉默,挺直的脊梁,看似平淡但带着杀气的眼眸,手摁刀柄代表着时刻待发的敏锐,都证明他们在这次崇德一战历练中得到了什么。 好一阵后,钱渊才挽着谭氏起身,顺手摸摸小妹的发髻,向陆氏行礼。 “叔母,这些护院安排在前院。”钱渊低声道:“这两日就住在这儿。” 陆氏立即点头招来管家安排,但突然醒转回头问道:“这几日……” “待会儿再说吧。”钱渊叹了口气,转头走向下面的护院。 “阵亡者抚恤从厚,伤者……每人都带伤。”钱渊拍拍王义的胳膊,“要不是你这条胳膊,脸上都刮花了……说不定都成了独眼龙。” “不可能,少爷天生有福气。”王义笑道:“已经定下来了?” “嗯。”钱渊点点头,“不过不在城内,那位胆子真大,回头问问吧,如果不肯留下就重金放还,或者去杭州。” 王义、张三、杨文这三个护院头目是知道钱渊入聂豹账下的,对此他们都没什么意见,但下面的护院就难说了。 “另外再招人。”钱渊低声说:“大致百人左右,双江公身边只有南京城派来的两百兵丁,俞总兵虽然是吴淞总兵但调配的兵马还没到。” 王义点头应是,挥手带着护院们入府,习惯性的安排探哨、巡夜等事,倭寇攻华亭期间,城内的混混地痞不止一两次闹事。 钱渊扶着谭氏缓缓回了后院,在心里盘算接下来的措词。 这一个多月来,倭寇横行嘉兴、松江、苏州、通州、常州数府,迁居外地应该不会再被驳回,但问题是,钱渊会留下,他不知道母亲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一十二章 留下 一行人回到后院坐定,钱渊礼仪式的正式拜倒在地,询问诸位长辈安康。 倭寇两度攻华亭,城内颇有骚乱,陆氏和谭氏都受了不小的惊吓,但李四还算机灵,将留下的三个护院招来,总算没出什么事,不过大嫂黄氏依旧延绵病榻。 应付了母亲、叔母一连串的询问、斥责后,钱渊还没来得及说起正事,小妹就跳了出来。 捏捏手中不算薄的单子,钱渊随手打开看了两眼就合上,眼角流露出一丝冷意。 古往今来都一样,亲戚? 亲戚喝起血来才厉害呢! “别说库房了,就是家具、摆件都被搬空了!”小妹跳着脚尖声大骂,“也就是楠木垂花柱式拔步床太大搬不出去……” “可以把房子拆了再搬嘛。”钱渊撇撇嘴笑道:“连太仓王家上次送来的黄花梨罗汉床都被抢了?” “就是,就是!”小妹那精致的小脸涨的通红,不停咒骂,这次一旁的陆氏都没阻拦,那帮人也太不是东西了。 不过钱渊倒是挺满意这个小插曲的,将单子递回去,“每样东西后面标上价格,拿不准的问问马管事,明天再给我。” 自从震川公赞许钱渊之后,县人都称其温润如玉,但不多的几个熟人如陆氏,她就很清楚,钱渊的性情不但没有变化,反而是变本加厉。 诧异于侄儿不打算去讨回而准备折算银两,陆氏忍不住提醒道:“有些家具、摆件都是有来历的,也不方便折算。” “那就往高里填。”钱渊咳嗽两声,正色道:“母亲,叔母,迁居一事已是刻不容缓。” 谭氏和陆氏对视一眼都没说话,前些日子倭寇攻城是她们生平仅见,这般凶险是她们都没听说过的。 “可能你们也听说过了,南京兵部尚书张经调任浙直总督,兵部尚书双江公南下督战。”钱渊加重了语气,“如今双江公就在陶宅镇。” “渊哥儿的意思是……”陆氏试探问:“有双江公坐镇,松江应该无恙?” “恰恰相反!”钱渊沉声道:“苏州、嘉兴、松江三地将是日后倭寇侵袭的重点区域,但嘉兴靠杭州,苏州坐拥重兵,唯有松江临海无依……” “这是双江公为什么与松江督战的原因之一,也是我为什么一定要迁居的理由。” 陆氏思索片刻后点头道:“好,我们走,去杭州?” “不错,杭州那边侄儿已经安排好,人手、宅院都不缺。”钱渊起身慢慢踱了几步,“实在不行就沿富春江入新安江去徽州府寻叔父大人,倭寇侵袭徽州府的可能性不大。” 看了眼担忧的陆氏,钱渊继续说:“孙家咱们管不了,但陆家必须一起走,侄儿已经交代过与成,老大人那边侄儿去说。” 陆氏抿嘴笑了笑,“如果父亲不同意就多劝劝,可别绑了去。” “呵呵,呵呵。”钱渊干笑几声瞪了眼一旁的李四,八成是这货透出来的。 脚步顿了顿,钱渊抿了抿嘴唇,看了眼谭氏,低头道:“不过,儿子要留在松江。” “什么!”陆氏拍案而起,“渊哥儿,你说什么!” “母亲!”钱渊一个箭步窜上去扶住摇摇欲坠的谭氏,“放心,孩儿并无危险,只是……” “只是什么……”谭氏一把死死拽住儿子的衣袖。 “双江公南下没带什么人,召孩儿管理文书为其参赞。”钱渊轻声道:“母亲,这是好事啊。” “什么好事!”陆氏气得柳眉倒竖,“我倒要问问聂豹,强召尚未满二十的生员随军,这是哪来的规矩!” 呃,陆氏真的是被气得不轻,都直呼其名了,不说聂豹以前是华亭知县,如今身居高位,要知道还是她夫君钱铮的恩师呢。 “侄儿是自愿的。”钱渊轻笑道。 “渊哥儿……” “叔母忘了吗?”钱渊双手负于身后,缓缓道:“震川公赞兼有气节,文衡山赞身负奇才,入双江公账下护卫乡梓难道不是责无旁贷吗?” “如果侄儿不肯留下,何来的气节呢?” “但但……”陆氏脱口而出,“去年那时节,松江的倭寇还没这般猖獗!” 钱渊笑了,这个答案在他的预料之中,在没有太大危险的前提下,叔母希望他能保全气节,但如今这般危险,却希望他能保全自身。 钱渊不是个会简简单单随随便便做决定的人,但如果一旦下定决心,很少有更改的念头。 虽然心里隐隐猜测聂豹将自己召入账下内有隐情,但半融入这个时代的钱渊愿意。 这种情绪来自于钱渊对自身的信心,来自于崇德县内和唐顺之的一席夜谈,也来自于这一路从嘉兴到苏州再到松江上的所见所闻。 穿越的蝴蝶扇动的风暴让这个时代发生了扭曲,钱渊不知道这种变化是好是坏,但至少两任浙江巡抚的愚蠢,谭伦、俞大猷的重伤让他担心这种变化会让时局沦向深渊。 钱渊希望能做些什么,来安抚体内乱撞的血液,来安抚一个穿越者惶恐不安的情绪。 “这不是理由。”钱渊摇摇头,“双江公人还在山东,就已经飞书至嘉兴,此事已成定局。” 谭氏从小妹怀里挣扎起来,咬着牙道:“那我也不走!” 钱渊笑了笑,缓缓双膝跪下,轻声道:“母亲也不走,儿子心有所念,处事犹豫不决,反而会坏事,母亲安全,儿子才能放手。” “俞大猷调任吴淞总兵,董振邦兼任吴淞副总兵,儿子在双江公身侧,并不会亲身犯险。” “倭寇之残忍暴虐人不忍言,仅嘉兴一府就有六镇被屠,生民哀嚎,尸骨遍野,村村无人烟,无犬吠,父丧子,儿丧母,夫妻诀别……” “儿子也惜命,但有的事需要去做,有的责任必须背负……” “儿子没有建功立业的希翼,没有青云直上的念头,但总要做些什么……” 谭氏呆呆的看着跪在面前的儿子,他脸上还没蓄须,他皮肤有些粗糙,但眼神坚定,面容坚毅。 半响后,谭氏抱着钱渊嚎啕大哭。 哭声远远传出去,守在外院门口的杨文轻轻叹了口气,握着刀柄的手愈发用力。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一十三章 卷入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一百一十三章卷入一个普通人,总是需要一些或畏惧,或尊敬,或敬仰,或崇拜的目标的。 钱渊尊敬亲身上阵的当代大家唐顺之,敬仰伤势未愈向着倭寇前进的俞大猷,内心深处崇拜那个选择松江的聂豹。 但钱渊畏惧的只有一个人,陆树声。 当然了,这种畏惧的情绪中也夹杂着尊敬……不过,第二天一早上门的钱渊心里并没有后一种情绪。 “真是了不起啊,都说华亭钱氏再出英杰,都说华亭钱氏诗书传家,却适时出了个精通兵法的……” “天地君亲师都不管不顾了,你还有脸上门来!?” 端坐在太师椅上的陆树声明显准备的很充分,训斥的话一句接着一句从无停歇,甚至他手边还沏了一杯茶以备润喉。 昨天听到叔母那调侃,钱渊就知道今天肯定要挨一顿训斥……但直到今天早上,留守的李四才小声告诉他,倭寇还没攻松江之前,家里两个护院已经准备对陆树声下手了。 到底还是没下手,因为被陆树声提前发现了……看到准备好的绳索和马车,老头被气得七窍生烟。 整整三刻钟,被训得面如土色的钱渊才找到机会插嘴。 “老大人,迁居杭州……” “又想着逃命?”陆树声冷笑道。 “我不走。” “嗯?”陆树声脸色缓和下来,仔细打量了钱渊几眼,“什么意思?” “双江公召晚辈随军整理文书。” 陆树声捋着白须连连点头,“老夫听人说过,你在崇德县总理内政,出谋划策……倒是有这个资格。” 钱渊轻声道:“但家人要迁居杭州避难……至少两三年内,松江必是四战之地,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看了眼旁边的陆树德,钱渊继续说:“陆家男丁两人,至今无子嗣,老大人于心何忍?” “如果老夫不肯呢?” 钱渊咽了口唾沫没吭声。 “还是要把老夫绑去?”陆树声火气还没消,“真是有能耐,都说你在崇德县杀戮决断,搜捕奸细,坚拒乡民入城,这一套玩到自家人头上来了!” “兄长,渊哥是好意嘛。”被钱渊瞪了好几眼的陆树德小心翼翼劝道:“大不了……给他多出几个题……额,多出几个无情搭嘛。” 钱渊眼睛都瞪圆了,特么的,这就是你说的想好的劝慰? “这倒是。”陆树声看钱渊那表情登时拍拍桌案道:“明年你要乡试,以后就一天六道题吧,就算随军也总找得到时间写的。” 钱渊故意犹豫片刻后才勉强点头应下,总要让这老头出口气吧,再说了,言下之意是答应迁居一事了。 看事情已经谈定,陆树德咳嗽几声,小声说:“兄长,渊哥儿那些族人也……” “对了,还有件事。”陆树声突然开口打断道:“五日前,张家女眷来访,聊起了渊哥儿你……” “张家女眷?”钱渊眨眨眼示意没听懂。 “华亭张氏也算是本地大家,当年简庵公是正统十三年进士……此人即张蓥。”陆树声详细解释道:“后历任刑部尚书、兵部尚书,弘治二年卒于任上,赠太子太保。” 钱渊又眨眨眼,这是看中了我要联姻? 陆树声继续说:“张蓥有一孙女,因连续为祖父、祖母、母亲守孝,直到十九岁尚未成亲,后来嫁与本县人为续弦。” 钱渊眯起眼缓缓问道:“徐?” “不错。”陆树声平静的看着钱渊,“她就是徐华亭如今的正妻,五日前来访的是其弟妹。” 钱渊垂下头掩饰试图掩饰眼中的寒意,“其弟妹可有女儿?” “没有。”陆树声慢悠悠道:“倒是徐华亭那位正妻生两子一女,两子分别是十岁、四岁,其女今年应是十三岁,据说尚未定亲。” 说的不能再明白了,陆树德脱口而出,“徐家看中渊哥?这等暴发户!” 但陆树声和钱渊都没说话,书房内陷入一片寂静。 陆树声考虑的是自己女婿钱铮,在他看来,这是徐阶再一次拉拢钱铮的手段,只不过如今徐阶在朝中是当之无愧的二号人物,即使这次东南事败也很难真正影响其地位,有必要吗? 但钱渊心里想的就复杂多了,这些勾心斗角的事他不喜欢,但也并不陌生。 良久的沉默后,钱渊艰难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双江公召我随军……” “之前在苏州拜见双江公时,南下浙江督战的工部右侍郎赵文华待我颇为亲厚……” 钱渊的手不由自主的摸了摸悬在腰间的那枚玉佩,这是临别时赵文华所赠,触手温润,价值不菲。 书房内再次陷入寂静,年幼的陆树德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脸的茫然。 聂豹召钱渊随军,赵文华对其亲厚,徐阶有联姻之意,很明显,这三件几乎同时发生的事必然有关联,离开朝廷近三年的陆树声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他也没弄懂其中的关联。 陆树声摸不着头脑,但身处其中的钱渊是清楚的,至少清楚其中一部分。 这是钱渊最不想看到的局面,他愿意为东南抗倭献一把力,但他绝不希望卷入明朝两百多年最为诡异的朝争之中。 严嵩、徐阶、聂豹……钱渊痛苦的在心里反复念叨这三个名字。 钱渊并不妄自菲薄,曾在巡抚衙门参赞军机,曾两次助官兵守城取得大捷,和军中俞大猷、卢镗卢斌、戚继光都有极深的渊源,再加上自己身后的余姚孙家、台州谭伦唐顺之…… 在东南抗倭这盘大棋中,钱渊虽然不起眼,但却是不容忽视的一枚棋子。 显然,聂豹、赵文华都看到了,就连徐阶也抛却旧怨伸来了橄榄枝…… 钱渊咬牙切齿的在心里吐槽,肉都没煮熟,分肉的手就伸过来了,也不怕肉没熟,你们丫的手反而先被煮熟了! “奇货可居?”陆树声试探问了句,他很有自知之明,在这些事上自己并不如面前的少年郎。 “或许吧。”钱渊敷衍几句,草草行礼出了陆宅。 “这这……”陆树德好奇的看着钱渊的背影,突然转头大声问:“兄长,渊哥族人那事儿你不管?” “管什么?” “……” 陆树声拿起茶盏抿了口,轻声道:“你以为他是何等人?” “这种小事都处理不好,哪里有资格被誉为东南众望的钱氏这一代最杰出的英杰?”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一十四章 选择 钱渊不想选择。 但那三位都是朝中重臣,一力抗拒有什么下场很难说,聂豹或许不会干什么,但严嵩和徐阶就不好说了。 钱渊无意将自己放在赌场上,所以,再不想选择也必须选。 严党如今在朝中一手遮天,上有严嵩,下有严世蕃,群臣畏惧,少有人胆敢挑衅,虽然有杨继盛、沈炼这样的胆大包天者,但他们的下场也摆在那了。 钱渊没有以卵击石的天真想法,但也没有同流合污的念头,毕竟他很清楚,严嵩在位的时间不会太久了,到时候徐阶拉清单怎么办? 即使是从理性分析,严嵩今年已经七十四岁了,在这个年代这算是绝对的高寿,还能撑几年? 但钱渊也没有投入徐阶怀抱的想法,先不谈叔父钱铮和徐阶的间隙,仅仅从杨继盛、沈炼这两个例子来看,钱渊也能给出徐阶一个能忍,也舍得断尾求生的形象。 这是只老乌龟,八成是打算把严嵩生生熬死! 投入徐阶门下,万一出了什么事,说的更明白一点,在东南抗倭中和赵文华闹出点什么,钱渊绝不相信,徐阶会为自己出头。 想得再阴暗一点,徐阶这老王八只是透了点心思过来,要知道钱渊要等明年下半年才出孝期,鬼知道到时候会是什么局面。 钱渊不认为,如徐阶这样的人物还要脸…… 所以,聂豹是钱渊唯一的选择。 在院子来来回踱了许久,钱渊反复思索,也拼了命回忆前世关于聂豹的资料……可惜什么都没想起来。 不过钱渊可以肯定的是,聂豹虽然肯定在朝争中落败,但肯定没有被杀……后世都认为其是徐阶的老师,如果被杀,史书中理应是有详细记载的。 应该没有危险吧? 叔父钱铮是聂豹的门徒,自己又在崇德县就接到聂豹的书信,第一时间被其召入账下随军……这都是现成的理由,钱渊下定决心,就是你了。 既然下定决心,那就要义无反顾,钱渊立即招来王义、杨文等人交代几句,然后去了后院。 “什么?”陆氏诧异道:“渊哥儿,你才回家第二天,明天就去……双江公有信来?” “没有。”钱渊脸色灰败,“平泉公那边已经商量好了,叔母你尽快整理出来,早些去杭州,侄儿这边也能安心。” 陆氏到底不是寻常妇人,低声问:“出什么事了?” 钱渊犹豫片刻,但想到万一张家或徐家女眷找上门来,还要叔母来应付,低声将刚才的事说了一遍。 一旁的谭氏先喜后忧,她对外事一窍不通只管听儿子和弟妹的。 “此事没那么简单,也不仅仅和叔父大人相关。”钱渊神色阴沉,“如今朝中政争惨烈,诡异多变,几股势力都涉入东南战局。” “既然答应了,那就干脆尽早随军。” “省的其他人找上门来。” “好。”陆氏的声音有些发颤,她没想到还仅仅是个秀才的侄儿居然牵涉到朝争之中,当年自己和丈夫被贬谪出京的场景在脑海中闪现,“若有人上门……” “一律不见。”钱渊挥挥手,“侄儿留下护院头领张三,所有人都挡在门外。” 来回走了几步,钱渊曲指算了算,“咱们两家和陆家,六七个人倒是不多,但仆役……另外还有护院的家眷,不能超过四十人,尽快整理统计出来……” “十日内启程,如果找不到护送的……到时候侄儿领着护院送到杭州,如今嘉兴一带还算安全,如果迟到中秋后就不好说了。” 陆氏一时头大如斗,光是自家仆役就有好几十人,更别说陆家了。 “正好,家里被搬的空空如也。”钱渊笑着安慰母亲,“倒是省事了。” “哥哥。”小妹递过来一份清单,“所有东西都列出来了,哪家的,多少银两,多少摆件、家具,值多少银子……” 钱渊没接过来,只看了眼就说:“重新写,所有银两都翻一倍,然后每家单独列出,让马管事送过去,限今日黄昏前送来。” 小妹愣了下,“他们怎么可能愿意……” “无所谓。”钱渊冷冷一笑,“谁愿意把嘴里的肉吐出来?但是他们会愿意的。” 黄昏很快就到了。 钱家宅院前后内外忙的一塌糊涂,到处都听得见大声呼唤,时不时传来重物落地声。 族人在拐角处小心翼翼探头看过去,钱家宅子门口站着两排护院,身披软甲,腰胯长刀,神情肃穆让人不敢上前。 不过,状元巷热闹的不仅仅只有这一家。 张三竖着耳朵仔细听隔壁的闹声,笑道:“这是第七家了。” “你手脚不利索,耳朵倒是好使。”杨文嘿嘿笑道:“跟少爷那条大黄狗似的,一有风吹草动就……” “会不会说人话!”张三横眉竖目,“要不要我把你那肚兜的事儿传传?” “你敢!”杨文登时红了脸,在崇德县城头拼死杀倭的间隙,张三瞄见他从怀里掏出一个肚兜放在鼻子前…… 隔壁的喧哗声越来越响了,听见一个妇人尖声尖气道:“那秘方肯祖上传下来,当然是咱们长房的!” “就是,还没让他把秘方还回来呢!” “不过就是让他家出点银子罢了,真不知好歹,三伯您说呢?” 坐在那都颤颤巍巍的老头儿拄着拐杖,眼中精光四射,“渊哥儿这不对,都是族人,闹开了……华亭钱氏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三伯是华亭钱氏的族老,也是如今辈分最高的,虽然不是族长,但对族内各事都有裁断之权,这话一出,众人都松了口气。 “是啊,和他祖父一个德行!” “当初就说了,干脆从族谱除名,三伯当年太心慈手软了。” “不不不……三伯当年做的对。”一个中年人一边说一边挤眉弄眼。 “噢噢,对对,那秘方……呜呜呜……” 中年人捂着这厮的嘴,朝隔壁指了指,“都小声点,那帮人据说手上都是有人命的……” “怕什么!”一个年岁稍微轻点的族人不屑笑道:“敢对族人动刀动枪,天下人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他!” “这倒是。” “说的对。” 后世强调的是家,这个时代强调的是族。 家族的分量不是后世人所能想象的,族人不可亲,何况乎外人? 和族人不睦,往往得到的评价都不高。 这一些细节钱渊前世就知道,可惜他穿越而来,只感受到家的温暖,从未感受到族……不,在丧礼上,他看到了族人的冷漠、失礼、不屑。 所以,在钱渊的心里,只有家,没有族。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一十五章 敬谢不敏 钱渊前世并没有听说过陶宅镇这个地方,不过他大致估算了下,大概是在奉贤区,或许曾经路过。 如今的上海远不能和后世相比,除了华亭县、上海县之外,也就几条河流两岸有些还算繁华的小镇,大部分地方都荒无人烟,前几年倒是新设立了青浦镇,但就在去年又撤销了。 这其中,陶宅镇是最为繁华的一处,因位于陶溪和黄浦江的交汇处,水运发达,元朝时期就客商云集,遂趋兴盛,如今更被视为苏松地区沿海要镇。 当然了,几个月前倭寇大规模侵袭松江,没有城墙保护的陶宅镇没能逃过这一劫,钱渊漫步在陶溪岸边的青石板上,放眼望去处处可见残砖破瓦。 “可惜了。”杨文看钱渊视线落在半边墙都被推倒的小屋上,低声嘀咕道:“老刘家的馄饨挺有名气的,去年从嘉定回程还吃了回。” 钱渊沉默片刻后继续向前走,苏州、嘉兴、松江、通州,类似的场景几乎遍地都是,常年安享太平的东南沿海除了正式城池外,很少有如北方边境的城墙护卫,所以根本无力抵抗倭寇的侵袭,至少如陶宅镇这样的小镇没有这样的能力。 沿着青石板走了一段又拐了个弯,远远看见一栋宅院门口,兵丁肃立在门两侧,在苏州见过面的周师爷正在大声吆喝指挥。 聂豹夹带中本来就没多少人,门生弟子杰出者大都考上进士入仕为官,唯一肯跟着他下江南的只有这位周师爷。 让杨文给门房递了帖子,周师爷立即转头走过来,笑道:“钱公子来的好快。” “周先生是长辈,称展才便是。”钱渊勉强一笑,“护卫乡梓,义不容辞,自然是越快越好。” “说的是,说的是。”周师爷双目狭长,笑起来两眼眯成一条缝,“展才暂且在外稍候,昨天才正式落脚,里面实在乱哄哄一片。” “周先生先忙。”钱渊客套几句,往后退开。 眯着眼仔细打量,虽然的确里面乱哄哄的,但进出的人大都行动利索,孔武有力,应该都是驻扎在松江的官兵。 “双江公好胆气。”杨文低声赞道:“陶宅镇无重兵驻守,无城墙护卫……” “的确如此。”钱渊附和了句,“不过……如今东南,论权柄之重要数张经,但论地位之高,聂双江当之无愧,他可不是个莽撞人!” “少爷?” “地图。”钱渊让人将自己亲笔绘制的地图张开,聂豹选择驻扎陶宅镇,钱渊自然要摸摸底细。 “陶宅镇位于华亭县和上海县之间,水运便捷,向西北通嘉定,向西南通嘉兴。”钱渊虚指道:“侯继高驻扎华亭,董邦政守御上海,而俞大猷营地在陶宅镇前方的川沙镇附近。” “大股倭寇从金山一带登陆,如果想劫掠松江,就必须击破这条封锁线。” “布局合理的同时也显示了双江公的胆气和决心,一旦双江公有失,从俞大猷到董邦政、侯继高,乃至两县的知县、县丞……一个都跑不掉。” “那双江公是以己做饵?”杨文脱口而出。 钱渊叹息点头,“是啊。” 杨文迫不及待的追问:“为什么不去上海、华亭,再不济去俞总兵军中啊。” “双江公也实在是迫不得已。”钱渊微微摇头,“半洲公为浙直总督……” 杨文听不懂,但一旁的王义是听懂了的,张经掌控大局,聂豹虽然位列其上,但不能横加钳制,否则军令不一,有损大局,要知道松江周围还有江北通州、苏州、嘉兴呢。 但将客人送出府的周师爷听懂了更深一层次的含义,张经手掌重兵,聂豹又是兵部尚书而且南下督战,在朝中某些文官看来,这是一种非常不稳固的态势。 如果聂豹直接掌军,那朝中御史必定蜂拥上书弹劾,要知道就是聂豹本人提议设立浙直总督一职,同时也是他一力数次举荐张经出任此职,而且张经还是聂豹举荐起复,两人同为正德十二年进士,是公认的同党。 “这位就是华亭钱展才?”周师爷身边的中年人含笑颔首。 “正是,不知先生是……”钱渊看这中年人不携兵刃,不着铠甲,应该是个文官。 “这位就是苏松海防道佥事兼吴淞副总兵,董邦政董克平。”周师爷笑着介绍道。 “原来是董先生。”钱渊正色行礼,“先生守上海,援华亭,松江人无不敬仰,请受晚辈一拜。” 在上海县失落之际,董邦政率兵来援驱逐倭寇,之后倭寇两攻华亭,又是董邦政从后夹击保下华亭,钱渊这一礼心甘情愿。 周师爷讶然看着面前的少年郎郑重其事的行礼,在钱渊于苏州码头拜会之后,聂豹曾经私下提起过,这是个内心极为骄傲的少年。 别看他对着谁都一团和气,但心气极高,不管是对聂豹本人还是对严嵩干儿子赵文华,都将自己和对方隐隐摆在对等位置上。 董邦政愕然,但赶紧两步将钱渊挽起,大笑道:“不敢不敢……别说不敢受这一礼,仅仅是这称呼……董某人都担不起!” 周师爷缓步走过来劝道:“担得起,克平也算科场前辈嘛。” “周先生这是打我嘴呢!”董邦政嗔道:“人家是松江案首,别说举人了,就是二甲进士也是十拿九稳的。” 一阵寒暄后,看着董邦政熟练的翻身上马挥手作别,钱渊忍不住低声向周师爷问个仔细。 苏松海防道佥事这是个文官,而吴淞副总兵却是武职,董邦政应该是有功名的,这实在让钱渊百思不得其解。 听周师爷解释后,钱渊这才明白,董邦政出身官宦世家,其父祖都是进士出身,但他自己乡试三次不中,取入副榜被送往国子监,做了一名贡生。 理论上,贡生是可以做官的,得益于父祖人脉,董邦政被任命为六合知县,对境内盗匪抚剿并重,多得赞誉,升任苏松海防道佥事后又大展身手。 俞大猷兵败嘉兴,金山卫被毁,是董邦政一人撑起了松江,在如此紧急的状态下,朝廷才会让其担任新设立的吴淞副总兵,造成文臣担任武职的古怪现状。 “别看克平科场出身,但骑射俱精,长于兵法,极有胆气。”周师爷领着钱渊入府,口里不停道:“这次他是为上海县城墙而来。” “噢噢,晚辈知道,上海城墙有一段被倭寇推倒。” “大约四十丈左右,想要修建就得有银子,可是……”周师爷苦笑着两手一摊。 钱渊闭上了嘴巴。 周师爷迟疑片刻继续说:“据说展才在崇德县……” “周先生,城墙修建好,董克平有把握取得一场大捷?” 周师爷愕然不语。 钱渊脚步不停,继续说:“至少也要斩首近千,报上去近两千呢。” 崇德大捷报上去的就是斩首近两千。 周师爷安静下来了。 钱渊不屑的撇撇嘴,一个多月前自己以纵兵洗城为挟逼着崇德县大户出银子,那是死里求活,要不是后来勉强夸口成一场大捷,自个儿加上俞大猷、卢斌不被士林骂死才怪。 俞大猷自然是不肯的,董邦政自然是不敢的,这个周师爷想让老子来背锅……钱渊自然是敬谢不敏。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一十六章 只是如此? 聂豹心情不好,非常不好。 时隔数十年重返松江,一路眼见旧地生灵涂炭,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惨状,自然心情不会好。 但聂豹心情不好还有其他原因。 嘉靖帝放自己南下督战是聂豹预料之外的事,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嘉靖帝给自己划出了非常明确的区域,松江府或苏州府,而放赵文华去了浙江。 虽然早就打定主意不会去杭州干扰张经的全盘指挥,但聂豹很失望,失望于张经居然特地来苏州相会……这言下之意就是,你别来杭州。 这是张经的弱点,他性烈如火却又稍显量窄。 于是聂豹决定驻扎在苏州府,但很可惜,苏州知府尚维持和实际领军的同知任环都很不欢迎他。 原因很简单,任环太湖三败,聂豹曾经起意将其调离,让常州兵备道副使王崇古顶替,这种事并不是什么机密,任环早就知道了。 而聂豹曾经担任过苏州知府,名望很高,尚维持怎么可能接受聂豹驻扎苏州。 偏偏聂豹这个人属于那种愿意牺牲个人顾全大局的圣母型人物,于是,他重返松江府,并选择了陶宅镇作为临时驻地。 “我本将心向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聂豹长叹一声,自从嘉靖二十九年起复担任兵部尚书以来,类似的事情发生了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双江公。”钱渊进门作揖行礼,“不知为何事忧心?” 可惜钱渊试图行使一个幕僚的本分,但人家不领情…… 聂豹勉强一笑,“来的好快,老夫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怎么会?”钱渊做激昂状,捏拳道:“护卫乡梓,责无旁贷,晚辈义不容辞!” 聂豹端起茶盏抿了口茶,打量着对面滔滔不绝说个不停的青年。 钱渊突然话风一转,“其实之前拜会双江公,晚辈还以为驻扎苏州府呢?” “松江府顶在前面,能维持战局不至于崩溃。”聂豹随口应付道:“松江一失,倭寇盘桓,北至通州,南至嘉兴,西至苏州、湖州,都不得安宁。” “说的是,说的是。”钱渊看似随意的继续道:“双江公驻守松江,胆气非凡,县人、守军都士气大振,有人原本以为双江公会去杭州……” “陛下指定老夫督战苏州、松江。”聂豹指了指一旁示意钱渊坐下,“杭州有张廷彝、吴百朋。” “如若双江公有信件来往,晚辈倒是可以相助。”钱渊笑吟吟道:“杭州府晚辈也有不少朋友。” 聂豹眯着眼盯着钱渊的双眼,良久后才吐出两字,“不用!” “那是晚辈多事了。”钱渊脸色笑意不退,“对了,双江公召我随军整理文书,不知从何下手?” “周先生已经安排了住所,距离此宅不远,如果有事他会使人唤你。” 钱渊脸上的笑意缓缓褪去,泰然自若的端起茶盏喝了口,“只是如此?” 聂豹没有继续说话,书房内陷入一片寂静。 如果说之前还只是猜测,现在钱渊能确定,聂豹将自己召入账下随军,用意只在于不让自己和赵文华有所接触,他甚至不准备让自己参与到实际事务中。 聂豹所想的很简单,也很直接,他很清楚这个松江秀才的分量,赵文华并无军略之才,如果想抢一份功劳,就必须和军中将领拉上关系,那么钱渊就会很有用。 聂豹无所谓严党从中得益,他怕的是赵文华扰乱抗倭大局。 就在今天,聂豹刚刚收到杭州来信,初来乍到的赵文华指责浙江巡抚李天宠贪杯误事,又召见回杭的卢镗卢斌父子,为此和张经公开闹了一场。 一句话,赵文华在杭州很有存在感。 聂豹更不愿意让钱渊去杭州了,这位松江秀才和卢家关系极为亲密,卢斌两度守城背后都是他在主持,据说此子对钱渊俯首帖耳,唯命是从。 虽然说之前已有猜测,但钱渊还是很失望。 自己不想做的时候,偏偏两次倭寇围城逼得自己赶鸭子上架。 自己想做的时候,偏偏别人不允许。 门外周师爷听里面没声音,探头看了眼,主位上的聂豹面色凝重,坐在客位上的钱渊脸色淡漠,手中把玩着已经喝完的茶盏。 将茶盏翻过来,钱渊专心看着水滴凝结在杯口,缓缓落在衣衫上。 钱渊最后一句问话,以及之后良久的沉默证明了一切。 聂豹早知此子早慧,但没想到对方这么快拨开迷雾,将一切看的仔仔细细,透透彻彻。 正犹豫间,钱渊曼声道:“就在前日,叔母还在发脾气呢,说要问问双江公,召尚未满二十的生员随军,这是哪条规矩?” 聂豹认识钱铮的妻子陆氏,这是个很和气的妇人,听了这话不禁嘴角抽搐了下。 “不过,我愿意。” 钱渊放下茶盏,起身道:“但我能来,其他人也能来,对吗?” “这是何意?” “不管是替官兵打理后勤,替大司马整理文书,还是定下心神钻研制艺,都是需要助手的。”钱渊缓缓道:“只是希望大司马允许晚辈挑几个能帮的上忙的朋友。” 聂豹一皱眉,“有必要吗?” 钱渊呵呵笑起来,“如果晚辈今日没来陶宅镇,而是径直去了杭州,大司马会派人捉拿吗?” 顿了顿,钱渊来回踱步,继续道:“如今,大司马是想将晚辈囚禁在陶宅镇?” 聂豹的眉头越皱越紧,他很清楚,这是对方提出的条件。 聂豹也听得很清楚,此子之前一直称呼“双江公”,这几句话中却换成了“大司马”。 恍恍然,聂豹有些心神不定,数十年的宦海生涯中,他经历了无数次类似的交易,但从未有一个如此年轻,和自己地位相差如此悬殊的对手。 眼神平静如水,踱步间的从容不迫,把玩茶盏的自如随意,都显示出,面前的这位青年将其和自己这位兵部尚书作为平等的交易对象。 聂豹很快回过神,“可以,但不得有举人功名。” “谨遵命。”钱渊行礼笑道:“秀才不值钱,举人才金贵嘛。”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一十七章 还有四个 聂豹在华亭的名望之高是有些人很难想象的。 从正德十五年到嘉靖四年,聂豹在华亭搜查贪吏,为民举冤,同时两袖清风,这些都只是一个正直官员应该做的。 但除此之外,聂豹最华亭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讲学,他亲自朝夕授学,广收门徒,时提学副使曾说,“云间素称文薮,君一纲尽矣。” 虽然聂豹后来在苏州、江西、京城各地都长期讲学,传授心学,但真正能被称为江右学派的只有华亭士子,因为江西的邹守益、欧阳德等人都吸收了其他学派部分。 不过聂豹在华亭的名望之高不仅仅只是这些原因,除了士子,他在普通百姓心中也有极高的地位。 嘉靖元年,华亭先大旱,后大涝,疫情大起,民不聊生,聂豹上书朝廷减免税赋,此举不知道活了多少百姓。 所以,聂豹驾临松江府,华亭县内颇多讨论,人人都说,双江公一到,倭寇当退避三舍。 当然了,事已过迁,华亭县中大量读书人眼里只看得到,聂豹如今任兵部尚书,还是内阁次辅徐阶的老师,这可是一条大粗腿。 于是,在传出聂豹要召几位文人协助整理文书的时候,整个华亭县都轰动了。 他们没有看到如今松江危若累卵的局势,只看得见跟随聂豹带来的好处。 华亭县中世家大族不少,除去暴发户徐家之外,还有顾家、何家、陆家、张家以及渐渐泯然的钱家。 让很多人都想不到的是,第一个名额落到了钱家。 平常来往人流并不多的状元巷被挤得满满当当,府衙的文员笑着恭维,钱氏族人个个笑逐颜开,羡慕又自豪的看着被围在中间的钱渝。 一身宝蓝色长衫让年轻的钱渝显得俊朗飘逸,刻意保持的平静表情下,嘴角忍不住微微勾起一个弧度。 “华亭钱氏连出少年英杰。”府衙的文员赞道:“说是随军,但实际上是服侍双江公,得老大人点拨,日后必定是青云直上。” “这是哪里话!”旁边的族人不屑道:“那渊哥儿只知道喊打喊杀,哪里有渝哥儿这般文才。” “就是,这一代就要看渝哥儿的了。” “咱们华亭钱氏那是书香世家,渊哥儿那般的……啧啧,不像样!” “也别这么说嘛,渝哥儿做文官,渊哥儿也能做武将嘛,哈哈,咱华亭钱氏也算文武双全了!” 哄笑声登时炸开,就连钱渝也忍不住咧嘴偷笑。 武将地位之低是几乎所有人的共识,这话一是捧钱渝,二是将钱渊踩在脚底。 毫无疑问,昨日钱渊让马管事送来的帖子惹怒了所有得益的族人。 在一片赞誉和鼓励声中,钱渝志得意满的离开了华亭。 能得双江公指点一二,日后也算是其门下弟子了,说不定还能被收为亲传弟子呢! 有双江公做招牌,秀才功名搓手可得,日后举人、进士也不在话下,当年双江公门下弟子可没几人没中进士。 嗯,内阁次辅徐华亭是我师兄,虽然朝中严嵩势大,但都七老八十了! 自己金榜题名之日,说不定正好是师兄上位之时! 中进士,入翰林,取娇妻…… 对了,据说师兄有个女儿还没定亲呢……啧啧,以后怎么称呼是个问题,总不能既是师兄又是岳父吧! 钱渝的烦恼一直持续到站在宅子门口,看见那个脸熟的黝黑汉子为止。 “你是……你是隔壁……” 杨文咧嘴一笑,露出的白牙闪耀着寒光,钱渝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似乎什么地方不太对…… 将人送来的府衙文员奇怪的瞥了眼钱渝,率先绕过照壁走进去,向一个中年人行礼道:“周先生,人送来了。” 周师爷偏头看了眼钱渝,哆哆嗦嗦都迈不开步子,小家子气十足,那位松江秀才怎么就挑了个这玩意。 周师爷用力咳嗽两声,身穿青衫的钱渊懒洋洋的走出来,一看见钱渝就瞪了眼一旁的杨文,“让你随便挑一个,你就假公济私?” “没有啊。”杨文委屈道:“这货抢了两块砚台,小的看过单子了,都是二老爷送来的歙砚,标价两百五十两白银,翻一倍就是五百两白银。” “噢噢噢……”钱渊拖着长长的调子,坐下来斟了杯茶才慢悠悠的说:“这还说得过去。” “钱……钱渊。”钱渝支撑着发颤的双腿,鼓足勇气说:“你……你想干什么……是双江公召见我!” 似乎什么都没听到,钱渊笑着看向周师爷,“别说举人了,连个秀才都不是,可没违背大司马的规矩呢。” 周师爷嘴角抽了抽,手抚着额头一副头痛难耐的神情,“你到底想干什么!” “被囚禁在这儿,总不能什么事都不做吧?”钱渊打了个哈欠,“杨文,把人拖走……呃,洗马吧,其他事他也做不了,找个人盯着点。” “少爷放心吧。”杨文阴测测看着钱渝,做了一年邻居,他早就不爽这个装模作样,经常找茬的家伙了。 上次见面钱渊就对其视若无睹,这一次变本加厉,钱渝的脸通红一片,愤怒涌上心头,但随之变得一片冰凉。 突然,钱渝拔腿往后狂奔,虽然到现在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双江公召见怎么突然落到钱渝手里了,但他很清楚,肯定和昨日送来的那份单子有关,人家都说的清清楚楚了,两块价值两百五十两白银的歙砚。 “啊……” 凄厉的哀嚎声在照壁那一侧响起,但声音转瞬而逝,一个护院拽着躺在地上的钱渝一条腿将其拉出来,顺手将一块抹布塞进这厮的嘴里。 “过了吧?”周师爷叹了口气。 “过了?”钱渊朝府衙文员努努嘴,“你说呢?” 府衙文员苦着脸不敢吭声,这位真够狠的,设了个套让人兴高采烈的跳进去…… “你是府衙的,应该知道钱氏一族捐银都是从哪来的。”钱渊端起茶壶又斟了杯茶,“昨天让人送单子过去,都说过了……勿谓言之不预,敬酒不吃吃罚酒,这就没办法了。” “好了,回去吧,把事情说清楚。”钱渊和气笑道:“都是族人嘛,洗马还算是轻松的活儿,别弄得血淋淋的……没必要让城东头王家的棺材铺子生意兴隆嘛。” 府衙文员瞄了眼被拖走的钱渝,只能连连点头。 正要转身,后面的钱渊又叫住他。 钱渊端着茶盏放在嘴边,平静道:“对了,忘记告诉你了,大司马许了我五人,还有四个。” 那府衙文员打了个寒战,在心里为那些贪婪的钱氏族人默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一十八章 以此报怨 上午热热闹闹的状元巷在府衙文员回来之后很快变得冷清起来,只有几个闲汉在一旁听得兴高采烈,琢磨着当做日后谈资,而钱氏族人个个缩着脑袋往自家走。 “钱二哥,不是小弟不肯帮忙,那位……实在是没给开口求情的机会。”府衙文员哭丧着脸从怀里掏出两锭银子递过去。 “都出了手,有脸拿回来?”钱钟笑着将银子推回去,“来来来,仔细说说。” “刚才都说了……还有四个人呢。”府衙文员犹豫了会儿才将银子塞回袖口,“据说渊哥儿很得双江公看重,还安排了一栋不小的宅院。” “双江公没出面?” “没,那位周师爷看样子和渊哥儿关系不错,从头到尾都没阻拦。”府衙文员低声说:“那位是个狠角色……钱二哥,得罪不起啊。” 迟疑片刻后,府衙文员又补充了句,“去年钱锐父子丧事,据说渝哥儿在拜祭的时候有点失礼?” 钱钟皱着眉头将人送出去,回屋吆喝道:“那两块砚台收起来,另外再取三百两银子出来。” “不想过日子了?”妻子樊氏吼了声,撸起袖口往外冲,“老娘去找谭氏,到要问问她要不要脸!” “你儿子在人家手里呢。”钱钟哼了声,“人家都放出话了,你今儿上门,说不定王家的棺材铺子后面一段时日生意兴隆。” “他敢!?” “你一天到位走街串巷,没听说过崇德县城门上悬着的那十多颗硝制的脑袋?”钱钟冷下脸喝道:“这一年多,渊哥儿往黄泉送下去多少条人命,你以为他不敢?” 樊氏愣愣的站在那,好半响才说:“总归是族亲,他……” “嘿嘿,这时候想起来是亲戚了?”钱钟冷笑道:“抢别人家砚台时候怎么不记得?” “但,但但……” “但咱家就抢了两块砚台,大头都是在长房和二房那,对吧?”钱钟接过话茬,笑道:“一个多月前就提醒过你,咱家和钱锐钱铮一脉是撕破过脸的。” 钱钟啧啧叹道:“渊哥儿选的倒是挺准的,挑个不冒尖又有旧怨的杀鸡儆猴,这心机手段……自从祖父过世后,华亭钱氏又出了个人物!” 偏头看了眼傻傻的妻子,钱钟懒洋洋的往后院走,“反正是你儿子,早点送过去早点脱身,一群败家玩意儿!” 将两块砚台塞在怀里,费力拎着装有三百两银子的包袱,樊氏边咒骂边出门,刚走出门没几步,就看见三两族人也拎着大包小包……所有人都往同一个方向。 钱宅门口,钱渊特地留下的张三挎着腰刀来回踱步,四个护卫手持长枪肃立在两侧。 樊氏走到近处,瞄见地上躺着两人,蜷缩着身子,捂着肚子低声哀嚎,凑上去一看樊氏登时倒吸一口凉气。 “是长房的老三、老四。”一旁的族人小声嘀咕,“还真敢下手啊!” “上午是哪个王八蛋说什么文武双全的……这不灵验了嘛!” “就属长房抢的最多……前些天听说老三在赌坊输了不少……” “渊哥儿也太狠了点!” “已经不错了,渝哥儿只抢了两块砚台都被发配去洗马,老三老四要被逮过去……还不直接送到倭寇嘴边啊!” 樊氏打了个激灵,赶紧往大门走去,脸上堆砌着热情的笑容。 …… 看看手中的单子,再看看身后库房,马管事摸摸眼睛,左眼皮还真跳个不停。 短短大半个时辰,被抢走的物件大都被送回来了,定下的翻倍赔偿银两也都到位,上门的钱氏族人个个面带愧色,好话说了一箩筐。 昨儿送单子的时候,马管事很是受了些奚落,当时还在心里埋怨钱渊的天真,但现在…… 无来由的想起去年杭州,想起了那位金老板,又想起了那栋用五百两银子换来的宅院,马管事只能苦笑摇头,渊少爷还真是睚眦必报,谁占了他的便宜……翻倍赔偿还是小事,一个不好就要倾家荡产甚至家破人亡。 内院的陆氏目瞪口呆的再次询问来报信的陆树德,“渊哥儿真是这么说的?” “是啊,不过王家棺材铺子这段时间生意本来就挺不错。”陆树德还挺自豪的,“白天放出双江公消息……就是我干的,渊哥儿还特地说了送我块歙砚呢。” 明明是三伏天,陆氏却觉得有点冷,咽了口唾沫在心里想,渊哥儿这性情……毕竟是族人,闹的这么大未必是好事啊。 少年陆树德却觉得爽快的很,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他们不将钱渊当做族人,就不能怪钱渊不将他们当做族人。 自家都被抢个干净了,渊哥没出手弄死个把人,已经算是阿弥陀佛……陆树德可是见过钱渊在崇德县城如何一言九鼎,如何杀戮决断的,每次从城门口进出,悬在上方的那九颗首级都会提醒这一点。 陶宅镇。 聂豹捋须仔细听着周师爷的禀报,忍不住摇头苦笑,那少年郎还真是有能耐,借着被自己召入军中,无中生有的闹出一番风波。 其心思机巧,手段有效稍显狠辣……聂豹叹了口气,还真是个人物啊。 “一直想不通为什么要召人随军,没想到用在这儿了。”周师爷也不禁苦笑道:“东翁,咱们这次是白白被展才使了回。” “也罢,当年鹤滩公过世,钱家分家就不公,这次更是过分。”聂豹对这种小事并不关注,随口道:“随便他吧,只要别闹出人命就行。” “属下会盯着的。”周师爷犹豫了会儿,低声说:“展才那边……好像从华亭县那边运了批军械过来。” “嗯?”聂豹一皱眉。 “有长枪、短矛、腰刀,还有软甲。”周师爷解释道:“倒是没有弓箭、火器。” “军械哪来的?” “问过了,是金山卫指挥同知,如今驻守华亭的侯继高,两个月前,金山卫毁于倭寇之手,部分军械流落到华亭。”周师爷猜测道:“看模样,展才是想召些护卫。” “陶宅镇虽然位处川沙后侧,但驻扎兵力不多,这倒未必是坏事?”周师爷试探问道。 聂豹微微点头,“随便他。” 周师爷松了口气,收在袖子里的手摸了摸那块玉牌,总算是不负所托。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一十九章 恪守孝道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一百一十九章恪守孝道在还没构建起一个完整的社会架构之前,人类就学会了战争。 几千年下来,杀戮、胜利、失败伴随着人类社会的进程,战争也渐渐从简单的拿着石头对砸发展成极富技巧、组织的社会活动。 其中,在战争发展的时间这一点上,客观因素往往会发挥不小的作用,比如气候,比如时节。 大股蒙古人南下劫掠往往发生在六七月份,因为那时候芒种已过,北方农民正在抢收成熟的麦子等农作物,粮食、人口都正是蒙古人的目标。 不过类似的场景在东南沿海并不会出现,只要能登陆,倭寇就能上岸肆意攻击任何地方,别说寒冷冬天,就是大年三十晚他们都坚持加班。 只在一种情况下,倭寇会老老实实,那就是台风天气。 从八月初开始,老天似乎撕开了一道口子,瓢泼大雨无休止的从天而降,从早到晚狂风肆虐不停,躲在屋子里的钱渊倒是不在乎,只顾着咬着笔杆……陆树声那老头一口气拿出了好几百道题目。 不过,今天的钱渊没心情写八股。 外面的狂风呼啸着将屋顶的瓦片吹落,清脆的碎声传来,钱渊深深吸了口气,盯着眼前的护卫,“确认了?” “确认,已经找到人了。”这个护卫名为刘洪,胆大心细,年后被钱渊派往山东。 来回踱了几步,钱渊低声问:“你回去,再带上两个护卫……” “轰隆隆……” 狂风撞开了关着的窗户吹灭了蜡烛,突如其来的霹雳雷声淹没了钱渊的话语,随之而来的闪电划破长空短暂的照亮阴暗的书房,两人脸上都显得阴晴不定,片刻后,刘洪弯腰拱手。 随着台风天气的到来,聂豹的心情渐渐好转,在这种情况下,倭寇必定会老实下来,从南直隶、广西、山东调集军队将会得到充足的时间。 其实,聂豹名义上南下督战,但实际上并不负责什么具体事务,一方面他谨慎的不愿意伸手,另一方面各股势力对其也有忌惮。 于是,聂豹带着好心情冒着暴雨去隔壁转了转。 “谁!?” 警惕的厉喝声。 暴雨如同一幅珍珠串成帘子,一切都模模糊糊看不清晰。 没有得到回应,呛呛的利刃出鞘声立即传来。 披着斗笠雨披的聂豹站在屋檐下,愕然看着拔刀相向的杨文。 “大司马。”杨文腰刀归鞘,高声道:“拜见大司马。” 虽然被人拔刀相向,但聂豹和周师爷都没有任何畏惧之意,后者绕有深意的盯着杨文,这么明显的提醒……里面那位松江秀才又在干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周师爷探头探脑往里看,而聂豹面无表情的站在原地没动。 片刻后,钱渊疾步出屋,脸上堆砌着笑容,“双江公来访,真是蓬荜生辉。” 随着钱渊出屋的有三个人,周师爷认识其中两人,一个是王义,另一个是张三,都是钱渊身边护卫头目,另一个人看上去有点脸生,虽然身上不染雨迹,但头发湿漉漉的,显然是刚刚冒雨而来。 将聂豹迎进屋,钱渊让人烹茶,笑着说:“松萝茶,不过今天没地儿取水,索性就用雨水,双江公尝尝滋味如何。” “展才何至于如此吝啬?”周师爷不满道:“前几天还有人送了今年的明前龙井过来吧?” “哈哈,周先生好灵通的消息,华亭县内的事都逃不过先生法眼。”钱渊大笑道:“不过就那么点,全都被平泉公抢走了。” 明前龙井本就稀少,能留存到现在更是少之又少,杭州本地也只有高官世家才有资格享用,那包明前龙井是赵文华派人送来的。 一边解释,钱渊一边笑吟吟的看向聂豹,还想着找个机会,没想到却撞上门了。 “大司马,在您看来,钱某是何等人?”钱渊亲自递上茶盏,“不知天高地厚?阴险狡诈?足智多谋?” 周师爷看着聂豹的脸色,插嘴笑道:“嘉定、崇德两战,天下何人不知钱家英杰智勇双全,兼有气节!” 钱渊头都没偏一丝,依旧盯着聂豹。 聂豹抬起茶盏抿了口,似笑非笑道:“松萝茶乃天下名茶,只可惜雨水轻浮。” 来到这个时代将近两年,又和这个时代大量士子来往,钱渊勉强适应这样的谈话节奏。 天下名茶显然指的是钱渊的才能,这是聂豹也必须承认的。 轻浮二字指的是钱渊的心性,准确说指的是钱渊的摇摆不定,这是不轻不重的批驳。 钱渊没有坐回去,站在原地,手指向内指了指自己,“钱某自以为恪守孝道,大司马觉得呢?” 一旁的周师爷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下,就在几天前,钱氏一族两位族老领着人刚来闹过一场,大骂钱渊不孝……从辈分上来说,对方有这个资格。 但聂豹很快点头承认,在他看来,单身赴杭为父兄复仇,亲身下厨博寡母一乐,毫无疑问,这是个不折不扣的孝子。 而钱氏一族和钱锐钱铮一脉的恩怨,曾任华亭知县的聂豹非常清楚,说是族人,实则仇家。 “如今钱某的长辈唯叔父大人。”钱渊显然打好了腹稿,侃侃而谈,“夏贵溪遭弃市,叔父大人毅然上书以至于被贬谪出京。” 顿了顿,钱渊才正色道:“叔父大人受业于大司马,您觉得,他会不会和严党势不两立?” 朝野上下都知,钱铮性情如火,刚毅如峰,黑白分明,先后为聂豹、夏言上书,聂豹不得不再次点头承认。 话已经说的很清楚了,钱铮和严嵩势不两立,严嵩的干儿子赵文华再如何招揽,难道我会如此不孝的投入严党的怀抱? 屋内的气氛有些压抑,周师爷正要打个圆场,突然钱渊又开口了。 只听他幽幽道:“回华亭第二日,平泉公提起……华亭张家遣人询婚事。” 周师爷打了个激灵,转头看向聂豹,赵文华之后,徐阶也出手了…… 张家和徐家这样的姻亲关系自然不会被聂豹忽略,一个是内阁次辅,另一个也是名门望族。 “所以,钱某第三日就奔赴陶宅镇。” 钱渊最后这句话让聂豹动容,他不禁起身缓步向前,拍了拍钱渊的肩膀。 严嵩在朝中一手遮天,权倾朝野;徐阶身为内阁次辅,如果不出意外将是下一任内阁首辅。 但面前这个少年郎坚定的抛弃了他们,而选择了聂豹。 聂豹很清楚,钱渊并不是懵懵懂懂的无知人,也不是那种热血青年,做出这样的决定,如何不让他动容。 外面的狂风似乎停了,周师爷笑吟吟的看着这一幕,但接下来他的嘴巴不自觉的咧歪了! 钱渊郑重其事的拜倒在地,“母亲已决定迁居杭州,请大司马许晚辈沿途护送。” 饶是聂豹久历宦海,也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僵立在那儿,想说些什么……但什么都说不出口。 周师爷同情的看了眼聂豹,真不怪东翁……之前人家已经将所有的路都堵死了! 人家恪守孝道,不会违背叔父钱铮的意愿转而投入严嵩的怀抱,所以你不用担心他会被赵文华招揽。 人家已经坚定的拒绝了徐阶可能的联姻招揽。 人家送寡母前往杭州,这就是孝道。 聂豹真的找不出任何回绝的理由……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二十章 投帖 台风天气持续了半个多月,直到八月下旬才渐渐停下,钱渊无奈的在华亭县又过了个中秋节,这才启程。 陆家陆树声兄弟两人,陆树声妻妾两人,仆役四人,钱家这边谭氏、陆氏、黄氏和小妹四个女眷,上下仆役十八人,将近三十人的队伍一早就出了城。 钱渊早早就打理好一切,八辆马车驶向青浦县,坐船由大黄浦入薛淀湖到嘉兴,再换乘马车到桐乡县运河码头,再次乘船直下杭州。 一路上钱渊都颇为忐忑不安,不为别的,八辆马车只有三辆是坐人的,其他五辆都装着陆家、钱家的财物。 也不知道这个时代的盗匪有没有那种本事……看看地上的车胎印就知道装的是石头还是白银! 这还是钱渊劝了好久,陆氏和谭氏才将部分财物放在陶宅镇,只带了一小部分,不得不说,钱渊这一年多来敛财能力很强,比前世下海经商赚头大多了。 钱渊在心里嘀咕,其他的不说,这辈子一定要把银票这玩意弄出来! 一路上平平安安,顺利到了杭州城,杨文、马管事指挥卸货,又去雇来马车,一行人在金宅落了脚。 当然了,原来是金宅,现在已经换了名字,钱渊还是当时特地请张居正提的字。 “食园?”陆树德眨眨眼,“渊哥,这个名字?” “民以食为天,挺好的。”钱渊笑了笑,朝开门出来迎接的两名护卫招招手,“怎么样?” 去年留下的两名护卫恭敬行礼,“少爷,一切都准备妥当了,被褥都是新的,昨儿刚刚晒过。” 后面的陆氏暗暗点头,渊哥儿一路上安排妥当,杭州这边也早就吩咐过,以小见大,可见一斑。 “呵呵,呵呵。”钱渊干笑两声,往前走了几步,低声问:“少爷我是说园子里那些……” “噢噢噢,少爷说的那辣椒长得不错,专门请了老农在照料,但那瓜子……” 钱渊满意点点头,向日葵长不出来也正常,那玩意当时都被杨文这厮暴晒过,只要有辣椒就行…… 仆役去卸货,收拾整理,将马车从侧门驱赶进去,其余人跟着钱渊从正门入府。 众人刚绕过照壁,都不禁一愣,脚步一缓,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座精巧玲珑的园林,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假山流水、庭院长廊,样样俱全。 小妹嘻嘻笑着往前奔,两个丫鬟急急忙忙跟在后面,谭氏捂着嘴巴不敢置信,突然回头看向钱渊,她猛然醒悟过来,虽然至今还不知道儿子去年在杭州做了什么,但能挣下这栋园子,想必不会是一件轻松事。 “这就是那栋五百两银子换来的?”陆氏笑吟吟摇着头,“你叔父信里提起过,据说把顾先生吓了一大跳?” “老师那是谬赏。”钱渊耸耸肩,“叔母暂且住下,如果日后要去徽州府……” “不去了。”陆氏脸上的笑容突然没了,板着脸说:“你叔父在徽州府过的是神仙日子,我就不去讨人嫌了。” 钱渊干笑两声没再劝说,叔父大人在徽州府纳了个十五岁的小妾,据说花容月貌而且还怀了身孕。 这方面钱渊既是晚辈,又是男人,实在没办法劝…… 回头看了眼被二十多岁小妾扶着的陆树声,钱渊脑海中浮想联翩。 “渊哥儿。”陆树德笑嘻嘻凑过来,“这园子真漂亮,我住的地方离这远吗?” 虽然答应迁居杭州,但陆树声这犟老头要面子,一口咬定不住在钱家宅子里,也是,毕竟住在出嫁女儿家里,实在不像样。 “不远,就在一条街上。”钱渊随口答着,视线落在园子后侧那片特地收拾出来的田地上。 跟在后面的杨文瞄见那一片红色,忍不住喉结动了动,“少爷,差不多能采摘了吧?” “馋了?”钱渊不屑的哼了声,咽了口唾沫才挥挥手,“晚上少爷我亲自下厨!” 做什么好呢……辣椒炒肉丝有点普通,显不出手艺! 辣子鸡?这个前世没做过…… 倒是要记得做些辣椒粉,还得做些辣椒酱,辣椒油……犹记得那句,阿要辣油啊…… 虽然好奇这栋精巧园林,但一行人旅途疲惫都入了后面的院子,坐定后又是一片赞叹声。 一直不怎么说话的陆树声把玩着鸡缸杯赞赏不已,精力旺盛的小妹带着两个丫鬟窜来窜去惹得陆氏时不时训上几句。 陆家虽然早年贫瘠,但自从陆树声中举之后就发达起来了,陆氏和陆树德眼力不凡,诧异的发现厅内、侧屋、内室的家具、摆件,甚至悬挂在墙壁上的画作字帖无一不是精品。 “真的只是五百两银子?”陆氏忍不住找到钱渊再次确认,“这套红木家具都不止五百两银子了!” “以德报德,何以报怨?”钱渊笑着说:“叔母放心住下就是。” 冷不丁听到这句话,陆氏深深看了眼侄儿,看来这栋宅院的来历不太正大光明。 当天晚上,钱渊兑现诺言亲自下厨,陆树声和陆氏、谭氏都浅尝辄止,但陆树德、小妹都大块朵颐,显然辣味很对年轻人的胃口。 晚饭过后,陆氏让丫鬟烹茶,两家人在侧屋坐下闲聊,但钱渊就没那闲情雅致了,他很快就要返回松江,留下的几天需要将所有事安排妥当。 “少爷。”杨文走近低声禀报,“清点过了,都对得上。” “那就好。”钱渊点点头,“虽然这两人没历嘉定、崇德两战,但守门护院,手脚干净,每人赏十两银子。” 顿了顿,钱渊往旁边走开,让人叫来留守的两人,一个是赵七三,一个是刘大壮,都是钱家佃户子。 “杭州游击戚继光是怎么回事?”钱渊皱眉问道:“可是你们有不恭敬的地方?” 月初钱渊收到王氏的信,戚家人并没有住进这栋宅院,而是选了戚继光之前租凭下的宅子。 “没有啊……少爷,那游击将军脸色难看的很,倒是他夫人和弟弟很是喜欢。”赵七三委屈道:“逛了一圈后就走了……什么都没说。” “知道他们住在哪儿?” “知道,知道。” “那就好……”钱渊还没来得及说下面的话,就看见张三急匆匆的奔来。 “少爷,有人投帖子。” 钱渊大是诧异,自己落脚也不过就两三个时辰,谁消息如此灵通? 接过帖子打开看了眼,钱渊啧啧两声,不愧是历史上留下偌大名声的角色,即使如今名声不显,但仅仅这份敏锐,就知道名不虚传。 投帖的是杭州知府胡宗宪。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二十一章 初次登门 就目前的情况看来,钱渊并不想和胡宗宪有什么来往。 原因很简单,赵文华在浙江刷了这么长时间的存在感,但很可惜,在江南士林中,严党的名声太臭了,臭到绝大部分人看到赵文华都要捏着鼻子闭住呼吸…… 张经、李天宠、吴百朋算是如今杭州城的三大巨头,他们都和赵文华在公开场合撕闹过,甚至性情如火的张经毫不客气的训斥赵文华屁都不懂…… 俞大猷远在松江,浙江境内的武将要数卢镗、汤克宽两人,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整日操练兵马,闭营不出。 浙江文武官员中,唯一贴上来只有杭州知府胡宗宪。 钱渊不想得罪赵文华,但也没有和严党进一步接触的想法,胡宗宪的才能是得到过历史印证的,但其下场也是得到历史印证的。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胡宗宪借着严党爬上浙直总督的高位,就注定了日后凄凉的下场。 钱渊按照规矩退回了帖子,同时写了封回信,寡母初来乍到,旅途疲惫身体不适,总而言之婉转拒绝了杭州父母官的拜访…… 现代社会中,去别人家拜访做客都会提前打个电话预约一下,一方面是为了避免扑空,另一方面这也是礼节。 明朝没有电话,没有微信,所以往往会采取投帖的方式,特别是相对来说没那么熟悉,也不是亲眷关系的双方。 这是一种礼节,是一种交流方式,也是一种试探,比如胡宗宪昨晚的投帖。 但有的关系是可以直接上门的,比如钱渊今天所干的事。 上午仆役丫鬟纷纷乱乱的忙着布置内外,下午钱渊带着人亲自将王氏接过来做客。 “姐,你也太客气了。”钱渊咧着嘴看着戚继美拎着大包小包,“不会都是从山东带来的吧?” “大部分都是,你就别管了,反正不是给你的。”王氏拍拍钱渊的肩膀,“前段日子一直大雨,不然早就送到华亭去了。” 戚继美将东西搬上马车,回头眼巴巴的看着王氏,“大嫂……” 王氏没好气的瞪了眼,挥挥手道:“一起去吧,小心别失礼。” 戚继美登时喜笑颜开,他还没正式从军,戚继光也怕军营里的那些兵油子把弟弟带坏了,所以一直留在杭州城内,而王氏管束极严,戚继美这段时间憋屈的很。 “地方太小,使个枪花都怕打坏了瓶瓶罐罐。”戚继美小声跟钱渊嘀咕。 “那为什么不住进食园?”钱渊撇撇嘴,“你那大哥……死要面子活受罪!” “他哪里受罪了……七天才休一天,还不一定回来。”戚继美不屑道:“那日大哥一口回绝,外人面前……大嫂总不能公然骂他吧。” 钱渊翻了个白眼,私下就能骂了……这似乎也不太符合这个时代的标准。 就一辆马车,一行人很快回了食园,陆氏、谭氏都在正堂等候,她们早就听说了这个钱渊认的干姐姐。 “拜见两位夫人……” 行礼的王氏还没拜下,陆氏就起身将其搀起,她和谭氏身上都是有品级的,而王氏只是平民百姓。 王氏顺势起身,大大方方看向谭氏和陆氏,目光清澈,嘴角带笑,虽然穿着襦裙,但动作利索,身材挺拔,有一股英姿勃发之气。 陆氏仔仔细细打量几眼,笑着褪下手腕上的镯子,亲自给其戴上,“真是好人物,渊哥儿多亏你照料了呢。” “长辈赐不敢辞。”王氏毫不扭捏,笑道:“陆夫人这话不对,是渊哥儿援手,妾身才能逃脱险境,后被困于崇德,又是渊哥儿总理城内,出谋划策,大败倭寇。” “好了,都是一家人嘛。”钱渊笑吟吟的接过小妹递来的茶盏,“你们是不知道,姐姐那手连珠箭……弓开如满月,箭去似流星,百发百中,当时城头人谁不赞一句女中豪杰!” 钱渊口才还算不错,又是第一次提起崇德战事,堂内诸人听得聚精会神,神色变幻不定。 “俞总兵伤重不起,卢斌缺乏经验,要不是姐姐恰好赶到,还真挺难说的。”钱渊笑道:“姐姐是将门虎女,去年倭寇几度攻登州,姐姐助姐夫守城,又率军出击,这方面颇有心得。” 瞥了眼戚继美,钱渊加重语气道:“可不比戚元敬差呢,对吧?” 戚继美笑嘻嘻的不吭声,手里把玩着刚才得赠的文玩,这玩意他是不喜欢,但回头可以贿赂贿赂大哥。 王氏的父亲、丈夫都是武将,但其本人性格直率,有一说一,又心细如发,说些恭维话也很是熟练,堂内聊得颇为开心。 直到小妹嚷嚷着要学连珠箭……陆氏板着脸训斥道:“越来越不像样了,一点规矩都没有,以前教你的都忘光了?” “哈哈哈……”王氏大笑着起身搂着小妹的肩膀,“妾身虽出身简陋,但也听说过华亭钱氏,书香门第,官宦世家,学这些做什么。” 王氏冲着钱渊努努嘴,“以前碰上什么……自然有人替你出头。” 钱渊挑挑眉毛,“钱某人就是这脾气,护短!” 这边堂内气氛融融,戚家却是一片惨淡。 心里想着上一次没回家,这一次回家看看……但戚继光推门进去,除了看门的门房,几个下人之外,一片空荡荡的。 “去了食园?”戚继光抓住下人问了个仔仔细细,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说实话他真不想和那位松江秀才碰面。 犹豫好一会儿,戚继光才出门骑马驶向食园,毕竟弟弟和夫人都上门拜访,自己推脱不去……其他的不说,回头夫人那肯定是交代不过去的,她都把那厮当做亲弟弟了! 带着手上端着菜盘的仆役入屋,脱下小妹亲手做的手套,钱渊在侍女端着的盆中洗洗手,斜着眼瞥着戚继光,“姐夫来了,真巧……又是个蹭吃的。” “渊哥儿!”陆氏皱眉训了句。 “呵呵,叔母你不知道……”钱渊就在戚继光身边坐下,“去年,有个脸皮厚的天天在侄儿这边蹭吃,赶都赶不走!” 众人都看过来,然后呢? 钱渊肩膀撞了撞戚继光,挤眉弄眼道:“物以类分,人以群聚,对吧?” 戚继光愣了下,试探问:“是张翰林?” 除了王氏之外,戚继光和钱渊之间还有张居正这道桥梁。 “哈哈,正是叔大兄。”钱渊大笑着拿起筷子,指着那盘辣椒炒肉丝,“起筷吧,去年叔大兄差点就把这玩意给吃绝种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二十二章 戚继光 这是一顿让戚继光、王氏赞叹不已的饭局,最让他们意外的是钱渊亲自下厨。 孤身赴杭为父兄报仇,亲身下厨博寡母开颜,这种能大幅度提升钱渊名声的段子在苏州、嘉兴、松江、杭州已经流传颇广。 仆役们撤下饭局,丫鬟们捧上松萝茶,众人在侧屋坐下,钱渊才说起正事。 “之前是小弟考虑不周,此次母亲、叔母暂时迁居杭州。”钱渊看向戚继光,“还望姐姐能搬入食园。” “这个不好吧……”戚继光咬着牙道:“华亭钱氏书香门第,来往皆是高门大户,内人粗手粗脚只怕冲撞了……” “那是我钱展才的姐姐,元敬兄不必担忧。”钱渊一口打断,“这件事本不想提起……去年我孤身赴杭,虽然心想事成……但也结下了不少仇家。” 钱渊面色清冷,缓缓道:“迁居杭州,但我会启程回松江,数百里之外无暇分身,所以希望姐姐能护卫家中女眷。” 戚继光脱口而出,“你还要回松江!?” 侧屋内一片安静,陆氏面无表情,谭氏和小妹垂头不语。 片刻后,王氏平静的声音响起。 “好,此事我一力承当,如若有失,提头来见。” 王氏说完这句话转头看向了戚继光,后者犹豫片刻后才微微点头……呃,他太了解这个女人,如果自己不答应估摸着没好果子吃。 很明显,这个松江秀才孤身一人再赴险地,只是托请照顾家中女眷,这样的请求换成正常人都不会拒绝。 戚继光用崭新的目光打量着钱渊,虽然他并不受浙直总督张经的重视,但也非常清楚如今抗倭局势,松江很可能是接下来一段时间内倭寇侵袭的重点区域。 似乎并不像张居正信中所说的那般悖懒、无责任心……戚继光有些惭愧,他之前拒绝入住食园,很大程度上是听说钱渊和赵文华交好。 如果他真的和赵文华交好,绝不可能、也没有必要再赴松江,戚继光起身正色拱手,“如拙妻所言,如若有失,提头来见。” 这一刻,戚继光终于从内心接纳了这位松江秀才。 谭氏愣愣的看着这一幕,忍不住问道:“渊儿,倭寇能攻入杭州?” 钱渊笑道:“怎么可能……只是请姐姐来陪母亲说说话,母亲可别小气,压箱底的好玩意儿也掏出几件,小妹的嫁妆还有我不是?” 嬉笑几句后,钱渊让小妹扶着谭氏去了后院,才坐下来仔细说:“不知道姐夫可听说过张四维?” 戚继光眼神闪烁,“听说过,去年……” “嗯,虽然只是小小把总,但勾连海商倭寇……”钱渊轻声说:“当年谢余姚后人都差点满门被灭。” “倭寇?”陆氏忍不住问:“张四维已暴毙身亡,倭寇哪里会找上你?” “不一定。”钱渊轻声解释道:“张四维被抄家,其中部分财物并不是他自己的,很可能是当时的海商倭寇寄存或者交易货物,虽然没落到侄儿手里,但就怕……” “府衙距离此地不过三里,巡抚衙门、总督衙门也不远,不会出事。”戚继光轻描淡写的说:“有拙妻在,再加上二弟,留几个护卫,绝无纰漏。” 钱渊点点头,其实那些失去财物的倭寇来找麻烦的可能性并不大,给张四维报仇更是不可能,他担心的是另一件事。 “洗糖?”陆氏狐疑的看着钱渊,“你不是和太仓王家合作吗?” “太仓王家又如何?”钱渊摇摇头,“如此重宝,很难说……早在去年,杭州就多有高门大户来询问此事,只是当时浙江巡抚王民应挡在前头,这也是我为什么找上太仓王家的原因。” 在钱渊的计划中,迁居地点有三处,杭州、苏州、徽州。 可惜苏州实在让人放不下心,徽州虽然稍微安全点,但叔母不肯去,而且那边气候和沿海区别不小,大嫂黄氏还在养病。 算来算去,还是杭州最安全,虽然可能会有人找麻烦,但巡抚衙门、总督衙门都在这,无论如何也不会失守。 仔细交代了一番后,看看天色已晚,钱渊干脆让戚继光夫妇留宿,反正明天也要搬过来。 钱渊是个夜猫子,虽然之前被陆树声管束,但最近一段时间又恢复了以前的习惯,到了晚上精神愈发好。 “没事做,真的。”戚继光阴着脸如此说。 虽然戚继光被后世称为名将,但此时年纪尚轻,总督衙门那边对其虽然不至于无视,但绝不可能让其独当一面。 戚继光如今每天只能操练军营里的那些兵油子,天天被气得身子发抖…… “闲的蛋疼?”钱渊看陆氏、王氏出了门,才笑道:“看样子张廷彝不太看重你……还亏叔大兄急着推荐你来浙江。” 郁郁不得志的戚继光长叹了口气,“叔大兄在信中提到,你也曾写信提及我?” “嗯。”钱渊随口说:“之前一个护卫去山东,听说过你戚元敬的名字而已……听姐姐说,练兵不太顺利?” “何止不太顺利。”戚继光面无表情的说:“原以为浙江富庶,没想到还不如山东!” “发下来的粮饷都是折色的,根本吃不饱,而且有的粮食都发霉了!” “兵丁缺额极多,费尽心力整治几个月,也就勉强凑够五成。” “营中军械大都破旧不堪,至少三成没办法用。” 戚继光转头看了眼钱渊,他知道对方交游广阔,“原以为总督上任能有所好转,但是……” “别看我。”钱渊摆手道:“张廷彝看我很不顺眼。” 戚继光沮丧的垂下头。 钱渊轻声问出他最关注的的问题,“据说朝中已经下了募兵令?” “嗯,但总督衙门那边有异议。”戚继光摇摇头,“而且巡抚衙门那边也说了……没银子。” 钱渊疑惑不解,“没银子还好说……张廷彝为何?” 戚继光解释道:“总督大人寄希望于客兵一战定乾坤……” 钱渊的冷笑声打断了戚继光的解释,“何其不智!” 戚继光诧异的看着钱渊起身来回踱步。 “张廷彝从各地调集兵丁,可有水军海军?” “好像并无。” “这就是了,怎么可能一战定乾坤?”钱渊嗤之以鼻道:“崇明县被毁,刘家巷沦陷,倭寇来去自如,舟山上至今还有倭寇盘桓。” “客兵不可能长驻沿海,想要平倭,还得靠募本地新兵。” “而且客兵远道而来,所费颇多,这些钱财在本地募兵绰绰有余。” 戚继光平静的听了许久,才说:“即使如此,也轮不到我这个区区游击。” 诸多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钱渊开始考虑要不要和胡宗宪接触一二,杭州知府在如今浙江算不上多高,但在财赋方面却占的比重不小。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二十三章 来访 在钱渊的计划书中,此次外出有两件事要办,第一件是安置家人,但从请来王氏带出了戚继光,又拖泥带水的带出了戚继光如今的惨状。 真的挺惨。 钱渊第二日和戚继光一起去军营转了圈,惨不忍睹啊。 杭州有杭州前卫、杭州右卫两个卫所,戚继光麾下千余兵丁都是杭州前卫出身,这帮人平常不仅仅不操练,不习武,甚至不像大部分其他卫所一样种地,而是操持生意。 好一点的租凭个铺面,差一点的走街串巷,还有什么补锅匠、赶大车的,甚至去年还有伙人和海商勾搭。 但不管好坏大都能填饱肚子,运气好点还有些积蓄,在这种情况下,孙子才愿意和倭寇对抗。 所以,虽然戚继光被誉为历史上最能练兵的将领,但也没什么办法…… 更何况不仅仅是军纪涣散,后勤方面的问题更大,戚继光挽留众人吃顿中饭,结果钱渊饿着肚子回了城,其他的不说,粥里一股馊味! 钱渊没有想到明朝官军的后勤管理如此混乱,压根就没有什么辎重营一说,每支军队负责后勤的人选都是由主管将领选定,没有规划,没有进货来源,甚至都没有账本。 回到食园简单吃了点,钱渊对着刚搬完家的王氏发了阵牢骚,这样的军队能打胜战那才是天下奇事呢。 王氏叹了口气,“其实卫所是有人管理后勤的,但现在拉出来……元敬又是客将。” 崇德一战中,王氏亲眼所见,钱渊在后勤管理上下了多少功夫,甚至他指挥的人手一度比手持兵刃的兵丁、乡勇还要多,这才保证守军的士气、战斗力都维持在一定的标准之上。 “我去改?”钱渊失笑道:“姐,这可不是什么简单事,就一句话,我凭什么去改?” “先这样吧,元敬兄现在很难独当一面,浙江本地卫所的兵太差劲了。”钱渊在心里盘算了下时间,“后日小弟就启程回松江……” 话还没说完,外头杨文大声禀报,“少爷,浙江副总兵卢镗送了投帖。” 钱渊接过投帖看了眼,撇撇嘴道:“耳朵倒是挺灵的。” 相对来说,抗倭的几位将领中,卢镗是心思最浅的,做事也是最直接的,当然,最后他涉入朝政也是最少的,下场也是最好的。 在卢镗看来,自己带着卢斌拜访食园并没有其他涵义,只是拜谢钱渊两次相助卢斌守城,卢斌如今已经连连升迁,在卢镗麾下任游击。 但是,此举落在其他人眼里就不一样了。 总督衙门内的张经对此熟视无睹,巡抚衙门的李天宠正在巡视绍兴、宁波,但赵文华再一次确认,自己选择的突破口非常准确。 所以,在钱渊准备离开杭州的那天,赵文华突兀的出现在食园外。 没有投帖,没有预约,没有大张旗鼓,赵文华只带着一个人走进食园。 “梅村公,这位是……好像在苏州码头船上见过?”钱渊领着客人在长廊上漫步。 “这位是杭州知府胡宗宪,展才就称一句胡知州吧。”赵文华伸手指了指钱渊,“投了帖子你都不肯让人上门,架子挺大的。” “梅村公和胡知州这就冤枉我了。”钱渊请两人在假山边亭子里坐下,“这几日母亲、大嫂身体都不太好,整日忧心忡忡,实在没有待客的心思。” “嗯,展才孝名远播。”赵文华一笔带过,端起茶盏抿了口,“这是瓜片,明前龙井喝完了?” “嗨,别提了,全都被平泉公抢去了!”钱渊一拍大腿,“前些日子双江公还想抢呢!” 赵文华耳朵动了动,但神色依旧,笑着说:“今儿又带了点过来,不过展才得谢胡知州,要不是他费力搜寻,想尝尝明前龙井要等明年了。” 胡宗宪肤色白皙,目光有神,脸上表情有些僵硬,笑起来很不自然,他摆手笑道:“些许小事而已。” 这是钱渊第一次听到胡宗宪开口说话,似乎有一把锯子在磨他的喉咙一般,声音低沉嘶哑,木然而肃穆。 “饮茶乃是风雅事,的确是小事,但饮酒甚至嗜酒废事,那就是大事了。”赵文华话题一转,“听说了吗?中丞前往绍兴督战,彻夜饮酒,大醉淋漓。” 胡宗宪板着脸坐在那像一尊雕像似的,而钱渊苦着脸看着赵文华,半响后才苦笑道:“梅村公,这话儿您想晚辈怎么接?” “哈哈哈,你啊,太滑太滑!”赵文华大笑道:“不过有些事实在看不下去,这几日倭寇又开始侵袭绍兴、宁波,据说海盐、海宁也有倭寇活动,但总督大人严令不得擅自出战。” 胡宗宪看了眼不准备答话的钱渊,突然开口道:“仅海宁一县,被劫掠人口就有两百余人。” 钱渊瞳孔微缩,“劫掠人口?” 赵文华一拍石桌,“汝贞,如何?” “梅村公高见。”胡宗宪拱手道。 “钱家英杰自然有这样的眼光,不然何至于卢总兵亲自登门造访?”赵文华叹道:“但总督大人还是不肯出击。” 游牧民族入侵西北也会劫掠人口,但大都是为了种地、放牧,而倭寇劫掠人口……这些百姓很可能在被迫无奈之下沦为倭寇。 “汝贞最早发现这事,可惜总督大人……”赵文华摇摇头,“论才能,杭州知府实在委屈了汝贞。” 胡宗宪并没有反驳这句话,在自视甚高的他看来,从湖广巡按转任杭州知府,这都算不上平调。 在胡宗宪看来,如果有机会,自己应该像王民应一样从巡按御史一跃为一省巡抚,而不是做一个亲民官。 毕竟巡按御史隶属于都察院,经常受嘉靖帝钦点,是京官,而杭州知府是地方官,两者有极大的差别。 巡按湖广期间,胡宗宪平定苗民叛乱,又因为曾经巡按宣府、大同,被朝廷塞到最需要军事人才的浙江来,这是胡宗宪能理解的,但却是难以接受的。 这是胡宗宪比前世更早攀上赵文华的根本原因。 “俞大猷、荆川公都曾经提到,展才有理政之能,几个月前小试牛刀,才有了崇德大捷……” 赵文华的话还没说完,钱渊就笑着将其打断。 “谢过胡知州,也谢过梅村公举荐。”钱渊轻笑一声,“今日启程,回松江。” 胡宗宪脸上还是一片木然,而赵文华陡然变色。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二十四章 馊主意 朝中每三年取三百进士,加上其他非正途入仕,日积月累之下人数极多,能从中杀出一条血路甚至能在历史上留下名号的,绝不是什么平庸之辈。 赵文华自认没有军略之才,自认没有理政之才,但他自认有一双慧眼。 早在嘉靖四年,赵文华还只是南京国子监的一个监生的时候,就拜时任南京国子监祭酒的严嵩为干爹。 之后严嵩渐渐得势,赵文华连考连中名登皇榜,很快升任通政使,春风得意,手掌大权。 此次南下督战,早在运河之上,赵文华就从众多战报中挑出了钱渊这个突破口,之后京中传来的消息也证明了他眼光毒辣。 赵文华觉得自己看的很清楚了,这个松江少年郎虽然才华横溢,名门子弟,但绝不是那种甘冒奇险以博幸进的人物,他和自己,还有胡宗宪一样,都是现实主义者……虽然他绝不会知道这个词汇。 钱渊回到食园仅仅一个时辰,赵文华就接到了消息,他觉得……为避祸迁居杭州,钱渊绝不可能离开这座城市。 原因很简单,虽然有嘉定、崇德两场大捷,但两次钱渊都是恰巧被困在城中,不得已而接下重担,浙江、南直隶处处烽火,也没见他倒其他地方惹事…… 但钱渊虽然轻柔却斩钉截铁的话让赵文华的如意算盘全数落空。 之前一个多月内,赵文华也召见或走访了不少军中将领,在有意或无意的试探中,钱渊这个名字在军中……至少中高层将领心目中拥有不小的分量。 赵文华并不担忧聂豹,他担忧的是另一个人。 似乎知道面前的这位大人物在想什么,钱渊笑着吐出下一句话,“梅村公,说实话晚辈真心不想……双江公的性子你应该清楚。” “奔赴陶宅镇实在是迫不得已啊。”钱渊放下茶盏,踱了几步长叹道:“自从曾祖鹤滩公逝世,钱氏一族渐渐没落,实在高攀不起张家这等高门大户啊。” 胡宗宪听得懵懵懂懂,但一旁的赵文华脸色由青变白,然后迅速染上一层红晕,最终忍不住开怀大笑。 “说你滑溜,还真是滑不留手!”赵文华指着干笑着的钱渊笑骂道:“据说那位花容月貌,而且还是个才女呢!” 钱渊很自来熟的翻了个白眼,“梅村公说什么?晚辈什么都没听懂!” “嘿嘿,去年嘉定大捷传入京中,知道别人怎么评价吗?”赵文华一副背后告状的模样,“有人说……钱家子必是站在城头,舌厉如刀,倭寇口吐白沫纷纷溃散……哈哈哈!” 特么这也太损了,不仅仅说老子是冒功,而且还特地点出了言辞刻薄…… “孙子!”钱渊黑着脸大骂:“哪个王八蛋……是双人那个王八蛋!” “对对对,你都骂别人应该姓黄了!”赵文华笑得都喘不过气来了,“噢噢噢,对了,据说你推倒的那辆马车……当时里面是徐家女眷……展才要小心点,人家说不定就这么讹上你了!” 钱渊歪着脑袋哼了声,“再不要脸也不至于讹上晚辈……要不是怕他事后不认,晚辈说不定早就应下了!” 赵文华不在乎聂豹,但很在乎徐阶,毕竟内阁次辅天生就是内阁首辅的对手。 现在心结一去,赵文华登时亲热起来,拉着钱渊坐下笑道:“还真说不准呢,那位就是个不要脸的,幼子才四岁,已经和陆氏女定亲了!” 钱渊眼神闪烁,知道对方说的应该是锦衣卫指挥使陆炳,连连摆手,“这如何能比?” 赵文华没有继续说下去,毕竟锦衣卫在嘉靖一朝势力太大,话题一转道:“所以,你才应了聂双江?” “前一日傍晚知道消息,第二日天还没亮就落荒而逃。”钱渊一本正经的说:“这次是用言语将双江公挤兑到墙角才请了假护送家人迁居杭州,要是不回去……啧啧,怕是脊梁骨都要被人戳断了!” 赵文华微微点头,沉思片刻后低声说:“其实不回去也无所谓……双江不足为惧。” 钱渊眯起眼盯着赵文华的双眼……什么意思?聂豹不足为惧? “你不信?”赵文华轻松自如的笑道。 “信。”钱渊脱口而出,但紧接着低声说:“晚辈还年轻……面子上实在过不去。” “梅村公也替晚辈想想,震川公、文衡山、荆川公……多少人为晚辈背书,不回去……最丢人不会是别人,只会是晚辈自己……” 钱渊咬牙切齿低声咒骂:“震川公那老头去年就和我看不对眼,非要在那篇文章上添上几句……现在好了,把我架得高高的!” 话都说到这份上,赵文华也没辙,人家也是被逼着回松江的。 赵文华笑着提起前几日去余杭视察见到的卢斌,“都说展才是个怪人,文坛上没什么名气,倒是军中对你佩服的人数不胜数。” 特么还是要提起这事儿……钱渊实在是无可奈何了,虽然回松江一事勉强算是敷衍过去了,但赵文华这是……贼不走空!? “将门虎子……不过昨天来访,卢斌似乎有点闷闷不乐。”钱渊看似随口道:“毕竟之前嘉定、崇德两战他都是主将,如今却归于卢总兵麾下不能独当一面。” “勇气可嘉。”赵文华点头赞道:“多几个如卢斌这样的武将,再多几个如展才、汝贞这样的人才,何忧倭乱不平?” 钱渊眼角余光扫了扫,胡宗宪面色平静,但眉头不自觉的往上挑了挑。 “不仅仅是勇气可嘉,卢斌也腹有韬略。”钱渊觉得以后得写封信给卢斌把谎话说圆了,“朝廷已然下令重起募兵制,但似乎总督衙门和巡抚衙门都没什么动作?” 赵文华脸色阴了下去,恨声道:“张廷彝以为自己手掌兵权,就能真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梅村公曾经提议,但……”胡宗宪轻声解释道。 钱渊眼珠子转了转,凑近小声道:“梅村公南下督战,一道手令让卢斌招兵……应该不是难事吧?” 赵文华犹豫片刻,抬头看了眼胡宗宪。 “的确不是难事,但有两个难处。”胡宗宪扳着手指头道:“卢斌未必肯……” “此事包在晚辈身上,一封信保管卢斌听命行事!”钱渊大包大揽,“如今他任游击,能招千余乡勇练兵。” 赵文华连连点头,这一趟总算没有白来,这小子还算乖巧,终究是松了口。 胡宗宪接着说:“募兵要先发安家银,但巡抚衙门那边必定是不肯拨银子的。” 赵文华又转头看向钱渊。 “简单。”钱渊一脸无所谓的表情,“杭州府难道这点银子都拿不出来?” 胡宗宪登时一脸苦涩,连连朝赵文华拱手求饶。 “那就换个地方招呗,正好杭州挑不出什么好兵,沿海一带不用调了,湖州、嘉兴一带也不行,最好是严州府、处州府、金华府、衢州府等地。” “那银子?” “在哪儿招的兵,自然是哪儿的府衙拿银子。” 虽然知道这是个馊主意,但钱渊还是毫不犹豫的脱口而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二十五章 提编 明朝军队后勤的混乱让钱渊实在看不下去,这方面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朱元璋,这个历史上出身最低的开国皇帝在财政方面从来没有全国一盘棋的思路,往往是就事论事,以最快解决当前问题为首选。 类似的事情也发生在地方官府中,不过政府强大的自我修复能力能略略做一些修正,比如巡抚一职早年是临时设立专管一事,但到了明朝中后期成了实际上的封疆大吏。 有总督军务的张经在,如今的浙江巡抚李天宠主要负责的是两方面的事,一是保证后勤供给,二是浙江境内的,准确说是杭州府周边的倭寇剿灭。 所以没有李天宠的点头,浙江省上下是挤不出银子给赵文华用的,这也是后者愤慨冲着前者不停呲牙的根本原因。 下面的府衙自然是有银子的,但没有李天宠的允许,谁敢大批量调动银两去募兵? 当然了,赵文华是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胆量的,只是要看这样做……值不值。 所以,钱渊这个主意真的挺毒的,这是挑动赵文华去咬李天宠…… 赵文华在心里反复盘算,钱渊的建言靠不靠谱,卢斌能不能承担重任,具体针对哪个府洲下手…… 倒是一片的胡宗宪和钱渊聊上了,两个人都是实用主义者,也都有很强的实干精神。 钱渊前世下海经商是白手起家,对这些了如指掌。 而胡宗宪任杭州知府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给周边官兵提供补给,很多思路和钱渊都不谋而合。 胡宗宪平日里沉默肃穆,但说起政务却是滔滔不绝,口若悬河。 要说起来胡宗宪这段日子过的苦啊,要知道朝廷下令张经任浙直总督,领督江南、江北、浙江、山东、福建、湖广各省的兵马,便宜行事,但并没有提及补给这方面。 毕竟浙直总督是第一任,很多事情都需要时间来磨合,在这种情况下,兵丁一出,当地的官府、卫所就不管不顾了,全让浙江、苏州、松江这些地方的府衙来管,准确说是浙江巡抚、应天巡抚。 所以杭州府周围,甚至之前在倭乱中受创极重的嘉兴府的官兵、客兵的补给都是由巡抚衙门来负责的。 但李天宠一转身就将责任扔到胡宗宪头上了,这段时间他累的头发都白了不少,半夜醒转屋内吱吱作响都是磨牙声,恨不得一口咬死李天宠。 “目前最大的问题有二,一是兵源不佳,二是补给不力。”钱渊仔细分析道:“就算客兵一时取胜,也难以久驻海疆,而且远道而来,耗用极大,想要平倭,还是要就地取材,重新练兵,朝廷下令募兵实是明见万里。” “其二是补给不力,就晚辈亲眼所见,俞大猷、卢镗等人麾下,直属官兵还勉强过得去,但其余……军纪涣散,兵丁和倭寇短兵相接就溃散,这并不仅仅是其没有血勇,补给不力也是关键原因。” 赵文华从沉思中醒转,皱眉问道:“展才,仔细说说。” “就以杭州前卫的兵丁来说,他们都是不种地的,也没田地种,都以经商卖货为生,赚取银两足以养家。”钱渊叹道:“如今总督衙门下令练兵,这些兵丁被圈在军营中,家中无依,饷银极为微薄,自己一人都不够……” 胡宗宪幽幽道:“说到底还是缺银子……” “是啊,说个简单的。”钱渊笑道:“崇德一战,城头血战,兵丁渐渐不支,乡勇迟疑不肯上前,晚辈下令杀一倭,首级可换三十两纹银,即刻兑现……” “结果呢?”赵文华瞪大眼睛。 “结果……”钱渊扯扯嘴角,“最后七八个乡勇在城头打成一锅粥……抢地上那个倭寇首级。” “钱能通神啊……”赵文华啧啧叹道:“都能通神,杀个倭寇算得了什么!”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话放在浙江……有钱能使磨推鬼。”钱渊嘿嘿笑了笑,脑海中回忆前世看过的史料,似乎戚家军虽然能打战,但也挺能花钱的。 “这样看来,倒是可以试试……”赵文华低声道:“千人多了点,五百人吧,让卢斌去办。” “好,晚辈今晚就写信。”钱渊不动声色点点头。 三人又闲聊了一阵,突然杨文匆匆奔来。 钱渊皱眉出亭,“怎么了?” “倭寇于浙江沿海多处上岸侵袭,巡视绍兴的李中丞被围。”杨文低声道:“要回松江最好今天就动身。” “好。”钱渊疾步走回略略说了遍。 赵文华幸灾乐祸的笑了,“知道他去绍兴做什么?哈哈,是去拜见季泉公。” 钱渊和胡宗宪都默然不语,赵文华收敛笑容拍了拍钱渊的肩膀,“勉力吧,明年乡试,后年春闱。” 钱渊将两人送出府,犹豫了会儿拉了拉胡宗宪的衣袖,“胡知州,领杭州前卫的游击戚继光和晚辈连亲带故……” 胡宗宪看了眼走在前面的赵文华,微微点头。 出了府,赵文华笑着回头问:“钱家子说了什么?” 胡宗宪面不改色,恭敬低头道:“食园精巧,难免招人觊觎。” “这倒是,我都羡慕。”赵文华回头遥遥看了眼,“据说是他去年硬生生抢来的……” “的确如此。”这事儿胡宗宪早就探听的一清二楚,“心思深,手段狠,睚眦必报。” “而且人脉广。”赵文华叹了口气,“募兵的事你来负责,让卢斌去严州府或处州府去招兵,银两……当地的府衙不肯的话,你这边暂时垫付一二……看我怎么收拾张廷彝!” 胡宗宪点头应是,心里却很是诧异,似乎赵文华对收拾张经很有信心…… 将赵文华送回住所,胡宗宪在告辞之际迟疑着问:“梅村公,听说过提编法吗?” 赵文华身子一僵,缓缓回头,“加派?” “不错,以银、力差排编十甲,如一甲不足则提下甲补之,故谓之提编。”胡宗宪咬着牙低声道:“唯有此法才能短时间内聚拢大量银两以充军资。” 赵文华在小院里来回踱了几个圈,犹豫不决,提编法的确是个办法,但只怕落下口实被人弹劾。 原因很简单,所谓的提编法就是加派,它打乱了各甲原有的轮役顺序的特点,在缺少军资的前提下,一甲不足肯定会成为常态。 赵文华是严党干将,还是严嵩的干儿子,身份地位都不算低,但这种事……即使严嵩一手遮天,但都察院里多的是愣头青。 胡宗宪凑近几步,轻声试探问道:“要不……透给巡抚衙门?” 赵文华眼睛一亮,微微点头,“做的干净点。” 胡宗宪拱手行礼退出,心里感慨这位真不愧是严分宜的干儿子,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想要抢功劳却不肯担责任。 不过胡宗宪也不以为意,提编法会造成什么后果他太清楚了,这可不是简单的加派而已。 让李天宠顶在前面背黑锅,一旦有事,有赵文华的力荐,自己未必不可能一步登天。 野心勃勃的胡宗宪如此想着,有些兴奋,也有些沮丧,心情渐渐低落。 但片刻后,他昂起了头。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二十六章 要珍惜啊 崇德县。 夜已经深了,漆黑一片的巷子里响起脚步声。 院子里的大树被夜风吹的呼呼作响,女人将身上衣衫搂了搂,起身掩下窗户,侧耳听去,远远传来“咚……咚!咚!” 一慢两块的梆子声后,熟悉而悠长的调子响起,“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想了想,女人披上一件衣衫,举着烛台出了门,沿着曲折的长廊走到拐角处,看到屋子里的烛火已灭,这才放下心。 转身慢慢回屋,突然一阵风吹来,女人手上烛台上的火苗闪烁不定,将其脸庞映得阴晴不定。 嘉靖三十三年,对于她来说是不同寻常的,不寻常的地方并不仅仅是那个年过花甲的老头儿满门遭屠,也不仅仅是从巷子里的小门小户搬迁到如今这座偌大的宅院中。 不远处的亭柱后,一双眼睛紧紧盯着这个女人,虽然看见了她脸上的哀伤,但也借着跳动的火苗看见了她眼神中的轻松、雀跃,还有一丝疑惑不解和对未来的迷茫。 不长的一段路女人走了好一会儿,甚至在屋门口来回盘桓,直到一阵夜风将烛光扑灭,她才叹息声迈过门槛。 女人准备卸下衣衫上床歇息,正要关门时,突然转身间身子一僵,缓缓转头看去。 随着“咯吱”一声微响,之前被掩上的窗户又被打开了。 一道身影坐在窗前书案边,皎洁的月光投射在他的侧脸上,那是一张让女人印象深刻,常常从夜梦中惊醒的脸庞。 钱渊转过身,举止有礼,温文儒雅道:“王姑娘,久违了。” 王翠翘的身子猛地向后一缩撞上了后面被关的死死的屋门,白皙的脸庞上一丝血色都没有,她并不是个蠢人,记忆力也不像金鱼一样只有几秒钟,当然记得之前自己并没有关上门。 看着这个女人没有试图转身去拽门,也没有放声大喊,而是颤着身子缓缓坐在圆凳上,钱渊满意的点头赞赏。 “这处宅院在崇德县能排进前十,据闻以前是一位吏部员外郎致仕后修建的,虽然比不得项家,但也有不凡之处。”钱渊温和的开口,“看来王姑娘已经知道了。” 王翠翘颤抖的声音略类高了些,“知道什么?” “王姑娘不用担心,宅院对街处的那两人都已入梦。”钱渊笑着说:“当然了,虽然无人打扰,但最好还是不要惊扰他人美梦,看看,连蜡烛都没点。” 看着面前这个娇媚女人微微垂头,细细的牙齿咬在下嘴唇上,钱渊不禁感慨一声,真是人间尤物啊,也不怪徐海那厮念念不忘。 “沈教谕满门上下无一活口,就连看门的黑狗都被砍得血肉模糊。” “从烟花巷子搬到这处价值不菲的宅院,门户森严,无人打扰。” “就如同一块玉石被雕琢成传世玉佩一般,恭喜,姑娘这是被人金屋藏娇了。” “难道姑娘不知道他是谁?”钱渊摇摇头,“我不信。” 似乎因为这次没有破门而入,似乎是因为这次没有那些持刀拿枪的汉子,王翠翘胆子稍微大了点……虽然实情和上次并无本质区别,甚至更让人惊骇。 “他……他来过一次,但真的不知道……他到底是谁?” “他是你去年救下的那个青年。”钱渊有些诧异,徐海并没有说出实情,也是,虽然是个下九流女子,但未必肯跟着流亡于海上。 “是……他是谁?”王翠翘大胆的抬头盯着钱渊,“我知道你……你是守城的那个华亭秀才。” 几个月前,崇德那一战,钱渊虽然并不像卢斌、李良钦那样天天出现在公开场合中,但城内居民都对他很熟悉,战后城内多有人家为钱渊立牌位祈福。 钱渊并没有避开王翠翘那试探而迷茫的视线。 一男一女在昏暗的屋子里久久对视,没有什么暧昧的气氛,反而有些古怪。 钱渊在反复盘点心里的计划,不管是从前世史料上读到的历史,还是从这一世搜集到的信息,眼前的这个女人都很有用。 这时候,王翠翘猛然惊醒,霍然起身,脚尖向前探了半步,细细压下生意,“他是倭寇!?” 钱渊眼神有些诧异,虽然是个妓子,但还真不是寻常人物,虽然从逻辑上很容易做出这样的判断,但这个时代的女子少有这样的思维逻辑能力。 钱渊这两年名声扶摇而上,最开始是因为在杭州闹出的风波,但奠定他地位的还是嘉定、崇德两次大捷,能让他如此重视的人……自然还是倭寇的可能性最大。 这个时代的女人,除了个别如王氏那样的另类外,有见识的女子无非两种,一种是出身官宦世家,自幼读书,耳濡目染,见识广博,另一种就是烟花女子,交际广阔,心思敏捷,善于察言观色。 沉思片刻后,钱渊笑了笑,“或许吧,其实我也不太清楚。” 王翠翘似乎松了口气,又坐回圆凳上,但下一刻,她又紧张的绷紧身子。 “探望姑娘之前,我先去看了看姑娘那位妹妹。” “你……” “姑娘放心,她并不知道。”钱渊的态度还是那么温和,但刺骨的寒意丝丝透入王翠翘的骨头中。 “屋内有好几个包裹,里面装着几件衣衫,还有些是贴身衣物,还有些首饰,一袋碎银子。”钱渊一笑,“总不会是令妹孤身一人要出趟远门吧?” 看王翠翘又垂下头,钱渊叹息道:“还好没迟,还好没迟……” 王翠翘心里很是古怪,虽然对自己的相貌有足够的信心,但她绝不相信对方有好逑之心。 不说对方是名满南直隶的少年才子,不说对方出身华亭钱氏这样的世家,也不说对方是府试案首。 虽然对方彬彬有礼,虽然对方温文儒雅,但仅仅看到对方那双高深莫测又带着冷意的眸子,王翠翘就知道对方的心思绝不在自己身上。 那道眼神中没有如以前恩客那般火辣辣的贪婪,只有一丝居高临下的冷漠,王翠翘稍微扭了扭腰肢……这是她的习惯。 “姑娘不用担心,这次钱某是来套交情的,准确的来说,是来讨个人情的。”钱渊慢条斯理的从怀中取出一张纸,“去年毕竟是钱某开口,才免了你姐妹两人那顿跪,对吧?” “看看吧。”钱渊将纸张递了过去。 王翠翘迟疑的看了几眼,不禁神色一动。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好词句,好词句,这是谁填的木兰花令!?”王翠翘连声追问。 “记清楚了?”钱渊避而不答,取回纸张收回袖筒,抬头却看见王翠翘那火辣辣的眼神…… 呃,纳兰容若不愧被称为有清一代第一词人,再加上这阙词是以女子的口吻,词情哀怨凄婉,屈曲缠绵,真是大杀器啊! “钱某人只会写些酸臭八股,可没这等文才。”钱渊先撇清干系,才继续说:“日后若有人念出这阙词,还望姑娘能给钱某人一些薄面。” 王翠翘立即冷静下来,前探的身躯猛地缩回去,半响后才低声问:“你……你到底想干什么……要我做探子?” “当然不。”钱渊笑道:“只希望姑娘到时候配合一二。” 屋内安静下来,只能听见窗外不时传来的呼呼风声。 钱渊安静的看着面前的女子,她低着头,双手紧张的攥住衣衫,能听见急促的喘气声。 “咚……咚!咚!咚” 遥遥听见一长三短的梆子声,随后传来更夫悠长的号子,“丑时四更,天寒地冻……” 钱渊长叹一声,缓缓道:“姑娘姐妹出身山东临淄马秀妈,为何如今却姓王呢?” 王翠翘猛地跳起来,双目圆瞪,惊疑不定。 钱渊偏头看向窗外的明月,“二十年前,镇江府丹阳县有一位王姓秀才,有妻妾两人,生三子两女,圆圆满满,令人羡慕。” “可惜好景不长,八岁的长女、三岁的幼女同时被拍花子掳走,从此音讯全无。” “八岁,想必是能记事的了。” “遗失两女,那位王秀才伤心欲绝,绝了科举入仕之心,但又无操持庶务之能,十多年后家中潦倒中落。” “直到四年前,王家突然发达起来,那一年,秦淮河上少了两位通文墨,晓诗词的解语花。” “别说了!”低低而尖锐的嘶吼声在身后响起。 钱渊并没有转身,顿了顿后又继续说:“王家长孙是丹阳县出了名的少年才子,区区十三岁就连过县试府试,又和丹阳知县幼女定亲。” “你……你想怎么样……” 钱渊缓缓转身,慢条斯理又语重心长的劝道:“来之不易,要珍惜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二十七章 安全路线 黎明的晨雾中,钱渊走出巷子口,站在那儿看着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街道。 那一个多月里,钱渊走遍了这座城市每一个角落,每一条街道,但离开几个月后,崇德县多了三条走向不一的路,多了很多刚刚修建的新宅,这让他觉得有点陌生。 只有城头处留下的刀刻斧凿的痕迹,还有悬在城门上的那根麻绳依稀眼熟。 回头遥遥看了眼那处宅院,钱渊眼神漠然,不管是自己还是这个女子,都只是棋子而已,但既然被卷了进来,那么总希望自己能够更加重要。 钱渊相信,王翠翘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并不担心她将一切向徐海和盘托出。 去年在那条小巷中惊鸿一瞥,徐海侥幸逃脱,钱渊虽然失望但也幸运的找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九个月,三次打探,终于有些收获。 王翠翘算不上洁身自好,不过这也是无可奈何,离开秦淮河,就算辗转找到父母,难道还能破镜重圆吗? 她日后最好的下场也不过被某个文人雅士纳为小妾或者养成外室,她未必愿意跟着身份不明的徐海,但这些都不以她自己的意志转移,最直接的原因是,两天前,沈教谕满门被屠。 当然了,虽然自小被拐,虽然沦落风尘,但王翠翘有一份牵挂,她牵挂家中父母兄长,牵挂家中最有希望那位丹阳童生。 接过笠帽戴在头上,钱渊迈步走出城门,虽然不知道这颗钉子能不能像历史上一样起到效果,但很多时候,有无后手将决定了结局。 离开崇德县,到东北方向十多里外的次溪码头,坐船顺流直下如薛淀湖,很快就能回到陶宅镇,钱渊在心里默默盘算这次赴杭的得失,却见前面几辆马车疾驶而来,车轮斜斜卡在路边石缝上,轰然倒地。 从本质上来说,钱渊算不上一个好人,以别人家眷幼儿为挟都不止干了一两次,自然不会伸出援手。 但这次钱渊停下脚步,示意杨文去帮忙。 一刻钟后,钱渊苦恼的蹲在路边,特么这次特地把张三留在松江没带出来,居然路上又出事了……难道问题是出在自己身上? 大概就在钱渊昨日抵达崇德县的时候,大股倭寇从松江金山卫登陆。 金山卫早在几个月前就沦为一片焦土,俞大猷率军驻守川沙,大致和华亭、上海两县保持平行封锁态势。 这次俞大猷指挥的是从湖广调来的客军,一番交战后双方打了个平手。 但倭寇并没有急于攻破川沙,而是分兵西进,沿着海岸线攻入平湖县,威胁嘉善,并截断了次溪航运。 也就是说,钱渊回家的路被断了。 虽然东南沿海这几年处处烽火,但不能每次老子出门都撞上倭寇吧……钱渊一甩手,现在惹不起你,老子总躲得起! 杨文看着钱渊拿着石头在地上画的简单地图,“去桐乡?” “卢镗刚刚被调到桐乡……然后从运河坐船去苏州?”钱渊犹豫了下,“这下绕的路有点长了,而且如果倭寇北下,咱们未必能跑得掉。” “那就从陆路去吴江。”杨文拿起石头画了条线,“这一带和嘉善县之间水路纵横,大股倭寇估摸不会去。” 钱渊点点头,这倒是个好主意,水路多意味着方便逃窜,倭寇侵袭很难找到人,几个月前徐海攻破嘉善县后没有北上攻吴江也有这方面原因。 入吴江到苏州码头,再从吴淞河直下松江抵达陶宅镇,这条路线相对来说比较安全,而且也节省时间。 不过钱渊还是有些犹豫,思索片刻后找了个块平整的小石头,低声喃喃自语,“这面有苔藓……这边干净的。” 周围的护卫一脸茫然。 下一刻,钱渊将石头往天上一抛,低头细看,霍然起身道:“走,我们去吴江。” 的确很安全。 从崇德县西门出发,一行人穿山越岭平平安安,沿着水路往北,别说倭寇了,就连人影都少见。 …… 已经是九月份了,换算下大概是后世十月中下旬,算不上热也算不上冷,穿上冬衣嫌热,穿着单衣嫌冷。 钱渊扭头在杨文的衣服上蹭了蹭额头上的汗珠,“太热了!” 杨文面无表情的盯着不远处的火堆,“少爷,你在说废话。” “你这什么态度啊!”钱渊不满道:“难道我选的路不对,的确没碰到倭寇!” “是没碰到倭寇。”杨文将被绑在一起的双手举起,“但是碰到山贼了!” “没见识,他们不是山贼!”钱渊偏头看着火堆对面的那帮身穿蓝色布衣的汉子,“应该广西那边的狼土兵,放心好了,只是误会。” 杨文略略松了口气,看来性命无忧。 一行人在一刻钟前刚刚进了吴江县境内,正准备找个当地人问问路,结果迎头撞上这数百人,个个手持刀剑。 人家好几百,这边才二十几个人……钱渊很明智的放下武器举手投降,然后被绑得死死的。 “少爷,以后有事交代一声就行,不用您亲自出马了。”杨文叹了口气。 “好好好……少爷我这命不好。”钱渊突然哆嗦了下,“你说……这天气,又没下雨,他们弄这么大的火堆干什么?” “还掏出小刀……” “还有流口水的!” 看这边挣扎起来,两个汉子阴着脸走过来,视线落在钱渊身上,不时挥舞手中的匕首。 “如果是羊,腿肉最好吃,倒是不知道人肉哪儿最香……” “试试嘛,一块块烤。” “好几百兄弟呢,就是不够分……” 用的虽然是汉语,有些字眼说的含含糊糊,发音也有些古怪,但大致能听得懂。 声音不大不小,钱渊等人听的清清楚楚,有的护卫已经努力撑起身子试图拼死一搏了。 钱渊倒是不信对方真吃人肉,要知道这不是边远的广西、四川边区,而是苏州府。 “人肉不好吃。”钱渊脸上挤出一个热情洋溢的笑容,“太酸。” 两个汉子登时脚步一缓。 “真的。”钱渊认真的说:“非常酸,完全没办法入口。” 看了眼那两把匕首,钱渊笑道:“而且我很确定你们不会吃人肉,而且也不会杀人。” 粗壮些的汉子恼火的向前走了两步,手上的匕首已经作势欲刺。 “你们不是汉人,如果真要杀人,何必说汉话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二十八章 尊重 不大的盆地里,千余身穿蓝黑色布衣的汉子三三两两的盘腿坐在草地上,钱渊侧耳听去,除了不远处的那条小溪的流水声外,几乎听不到什么响动声。 当然,并不是他们军纪严明,而是他们清楚,别说走动,就是说话也是要耗费力气的。 说的更准确一些,他们都已经前心贴着后背,饿的两眼冒绿光了。 气氛有些压抑,但钱渊一脸无所谓的表情,还时不时一边揉着手腕,一边用愤恨的眼神盯着不远处的那几个王八蛋。 “你真的不怕?”坐在钱渊对面的汉子很是好奇,“一般文官都怕死,没考中进士之前的文人更怕死。” 和周围其他人不同的是,这汉子腰间挎着两把狭长的苗刀……呃,钱渊在心里给他取了个名字,二把刀。 “为什么要怕?”钱渊懒洋洋的靠住背后的行礼,“我并没有打算骗你。” “第一,我知道你们是什么人。” “第二,我知道你们要什么。” “第三,我认为你们的要求是理所应当,而且至少我能满足你们现在的需要。” 钱渊慢条斯理的说完,笑道:“当然了,我需要谢谢你。” 两个多时辰前,钱渊很确定对方不会杀人,但他忘了,不杀人不代表不揍人…… 就在钱渊即将绝望的时候,赶到的二把刀保住了他英俊的面容。 二把刀回头看了眼同伴,大声吆喝了几句,对方斜眼看着钱渊也吆喝了几句……钱渊前世懂汉语、英语,会说上海话,还懂一点日语,但对这种少数民族语言完全抓瞎。 “他们都在说……你离开的同伴会不会引官兵来围剿。”二把刀翻译道。 “两天前,大股倭寇侵袭松江、嘉兴,官兵哪里有精力管这等闲事?”钱渊笑嘻嘻回答道:“而且……你们难道不是官兵?” “不不不,我们不是官兵。”二把刀的脸色阴沉下来,“官兵有饷银,我们没有。” 钱渊眼神一凝,探身过去,“完全没有?” “那倒不是,不过饷银给的很少,而且很难真正拿到手。”二把刀苦笑着回头看了眼同伴,“他们只能用首级去换赏银。” 钱渊沉默下来了,他知道这些人在即将到来的抗倭一战中能发挥什么样的作用,但没想到他们过的如此艰难。 事实上,狼土兵这个称呼本身就带着贬义。 “田州誓师,东下佛山,北越庾岭,度鄱阳湖,过长江至丹阳。”二把刀缓缓低声诉说,“五月末启程,到现在将近半年,长途跋涉数千里,横跨十八府……” 随着二把刀的讲述,钱渊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忍不住在心里暗骂,张经这货是不是傻啊,就算是做做样子也不至于闹到这步田地! 这股狼土兵到达镇江府,知府、知县异口同声拒人于千里之外,豪绅畏之如虎,百姓闭门不纳,官府也不肯提供任何补给,要不是带了干粮,这些狼土兵还没抵达战场就得埋骨异乡。 之后这些狼土兵只能再次越过长江试图去杭州府,结果呢,张经紧急派来信使让他们驻守苏州,但苏州府比镇江府的态度更恶劣。 要不是头目管束的严,狼兵们只怕要比倭寇先动手了…… “来了!来了!” 远远看见七八艘乌篷船沿着溪水飘来,二把刀一跃而起,往前奔了几步突然回头一把拉起钱渊,狠狠将其抱在怀里。 来到这个时代还没感受过这种熟悉的礼节,钱渊愣了下才张开双臂用力拍了拍二把刀的后背。 “以后你就是我钟南的兄弟!”二把刀喘着粗气。 一旁聚拢过来的护院中一人之前被揍了两拳,捂着鼻子瓮声瓮气道:“我家少爷是松江案首,日后注定身登皇榜,就算现在,天下何人不知华亭钱氏英杰,你够格吗?” 二把刀脸色一变,他虽然是广西土家人,但受汉化很深,也曾听说过华亭钱氏的名声。 但下一刻,钱渊又一次张开双臂,狠狠的将正在发愣的二把刀抱住。 在钱渊的心里,与人来往从来不会看对方的身份,他能和佃户出身的护院打成一片,能和明朝最强政治家张居正相谈甚欢,也能和大司马聂豹做交易。 更何况,在钱渊看来,无论如何,这些奔赴东南沿海的狼土兵不应该遭到这样的待遇。 他们缺少补给,但他们最缺少的是,东南沿海应该给予他们应有的尊重。 如果说之前的主动拥抱来自于二把刀在长久沮丧后突如其来的兴奋,那么被动的拥抱让这个已经眼眶隐隐湿润的汉子将这个少年郎真正当做了兄弟。 “多久没洗澡了!”钱渊突然松手,捏着鼻子往后退。 二把刀翻了个白眼,解下腰间一把苗刀郑重其事的递过去。 钱渊感受到了对方的郑重,平举双手正色接过苗刀,好奇的抽出半截看了眼,据说后来的戚家刀就吸取了苗刀的精髓。 “少爷!”满头大汗的杨文狂奔而来。 钱渊送刀归鞘,转头问:“多少?” “一百三十石精米,各类瓜菜若干,还赶了二十多头猪羊,后面还有一批。”杨文仔细打量才放下心。 “崇德县还挺仗义的。” “那当然,在崇德县里,少爷是万家生佛,再说了又不是不给银子。”杨文笑道:“那个鸟知县还想拦着呢,结果下面的小吏衙役都不肯听命。” 钱渊满意点头,放眼望去,船只已经靠岸,兵丁们一拥而上帮忙卸货,尖锐的猪嚎声不时传来,两只山羊突然撒腿逃走引得大批兵丁在后面嘶吼狂追。 “少爷。”杨文附在钱渊耳边低声说:“倭寇退了。” “退了?” “嗯,次溪那边不知道,但崇德县周边没有倭寇。”杨文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小的去那宅子看了眼,空了。” “空了?”钱渊抿紧嘴,沉默片刻后低声道:“昨晚的事……让他们嘴巴严点。” “是。”杨文去年是随钱渊去过那条小巷的,也见过徐海,之前一直惑于为什么要追查那对姐妹的来历,昨晚想通全盘后,心里惊骇的同时后脑勺都是麻的。 转头看看周围,钱渊又看到之前拿着匕首威胁自己,甚至还想揍人的两个家伙。 “你们……就你们俩!”钱渊挥了挥那把苗刀,“那么喜欢生火,赶紧的,去起灶台……干什么?” “吃人肉都知道放在火上烤烤,吃猪羊你们俩倒是想吃生的?” “一千多人呢,至少二十个灶台,就你们俩!” “赶紧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二十九章 红烧肉 数十匹矮小的滇马在河边松软的草地上奔驰,速度虽然不算快,但气势逼人,惹得直面马匹的几个文人忍不住勃然变色。 “咴咴……” 直到只有七八步的距离,为首的骑士才一声厉喝,用力勒住缰绳,战马嘶鸣着抬起前蹄,在原地打了个转,喷喷响鼻才垂下头。 “你就是浙江巡按?”身材高大但头上依稀花白的老妇人抬腿下马,看向唯一没有往后退避的中年人。 “浙江巡按吴百朋拜见瓦老夫人。”曾经在倭寇围扬州,百里驰援,又率军大胆出击的吴百朋显然有着寻常文官少见的胆气。 “倒像是个有本事的,别又是个样子货!”瓦老夫人疲惫的脸上的双眼里满是怒火,大踏步向前几步,“何时入驻苏州?” 虽然有胆气,但吴百朋也知道事情曲直,干笑着往后退了两步,“总督大人下令,请瓦老夫人率军移居嘉兴府。” 瓦老夫人被气得面色铁青,“我倒是不懂这个规矩,难不成苏州知府官阶在总督大人之上!?” 还没等吴百朋解释几句,他身后一位中年文官已经扬声道:“那是因为总督大人明事理,晓对错。” 瓦老夫人身后的数十个狼兵头目眼神不善,甚至有两个已经摸上刀柄了,都是这个苏州知府捣的鬼! 从扬州沿江东进,狼土兵所过之处,不仅是官府、士绅,甚至是寻常百姓都将其视为流毒,一直过了江阴、常熟,抵达苏州境内,瓦老夫人才松了口气,因为张经已经提前告知,田洲狼土兵驻地就是苏州府。 但苏州知府林懋举坚持拒绝狼土兵入境,甚至还逼迫同知任环率兵监视,一路往南驱赶。 张经虽然性如烈火,但毕竟是个文官,他不可能不考虑苏州那些士绅的反对舆论,于是才派出吴百朋疾驰北上,让瓦老夫人移居嘉兴府。 瓦老夫人回头看了一眼,虽然没有任何举动,但身后的骚动立即平息下来。 河风迎面吹来,将瓦老夫人头上的白发吹的飘飘扬扬,通晓军事的吴百朋实在心中不忍,上前两步准备劝说几句,但瓦老夫人先开口了。 “可以,但是苏州府要送一批粮来。” “绝无可能。”林懋举高声道:“苏州府存粮不多,任应乾昨日还在追要粮饷。” 吴百朋皱眉回头看了眼,虽然任环这几个月聚集客兵,收拢乡勇,但苏州府富庶,存粮并不少。 但吴百朋并没有插嘴,事实上在杭州的总督衙门、巡抚衙门内,关于到底是谁来负责狼土兵补给的问题至今还没解决,谁都不肯…… 虽然张经为东南总督,但算不上苏州知府林懋举的上司。 “难道要我率儿郎们饿着肚子去嘉兴吗!”瓦氏夫人一字一句咬着牙。 “此地南下很快就能入嘉兴府。”林懋举不屑道:“多走几步路而已。” 就在这时候,远远传来一阵哄闹声,众人转头遥遥看见几艘乌篷船正顺河驶来,刚刚靠岸,河边涌向出一大批身穿蓝黑布衣的狼兵。 “你们好大的胆子,居然敢纵兵劫掠!”林懋举暴跳如雷,手指都快戳到瓦老夫人的鼻子上了,“本官必要参你一本!” 面色铁青的瓦老夫人默不作声翻身上马,一行人都上马疾驰,转了个弯,翻上小小山丘,众人低头细看。 七八艘船只靠在岸边,兵丁们喜笑颜开排成队列,站在水里将船上物资传递上岸。 大包大包的粮食被堆积在一旁,几十个兵丁手持匕首正在杀猪,几只山羊在人群中钻来钻去,被人扳着羊角摔倒,只知道咩咩的叫唤。 瓦老夫人先是仔细打量,似乎并不是抢掠,这么多粮食甚至还有猪羊,这附近并没有城池,想抢都没地儿抢去。 再细细看去,瓦老夫人不禁心头一动,她很清楚手下这帮狼兵,冲锋陷阵都是好手,但行事没什么规矩……山丘下的千余人被分列成几块,运送物资、挖掘造灶、杀猪分肉,井井有条,丝毫不乱,她甚至还看见,有人扛着砍来的树枝,有人拿着陶罐去河边打水…… “老夫人看那儿。”吴百朋指了指最近的一个灶台,那周围大都不是身穿蓝黑布衣的狼兵。 瓦老夫人突然鼻子抽了抽,似乎闻到了什么。 “你们……你们……”林懋举气喘吁吁的爬上山丘,他虽然也能骑马,但可没有纵马直上山丘的能耐。 但还没等林懋举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瓦老夫人和吴百朋吆喝一声,趋马驶下山丘。 林懋举面色有点难堪,上来都不敢骑马,下去更不敢了…… 二把刀有点不舍的看着钱渊,准确说是看着钱渊手上那把苗刀。 这两把苗刀这是他最心爱的武器,能送出一把虽然心疼,但并不觉得可惜。 但现在,真的是心疼且可惜! “去去去!” “没洗手爪子就敢往里面伸!”钱渊手持苗刀将几只手打回去,“信不信我把刀抽出来剁了你们的手!” 二把刀叹了口气,特么将至少值百金的苗刀当成勺子用…… 尽量不去看那把已经不属于自己的勺子,二把刀低头仔细看着锅里正在沸腾的肉块,用力抽了抽鼻子,他忍不住也伸出了手。 “啪!” 钱渊横眉竖目瞪过来,“去洗手!” 一帮混账玩意儿,去边上林子里弄两根小木棍洗洗就能当筷子用,非要用手! “少爷,好香啊。”杨文咽了口唾沫,“以前没见您烧过这道菜。” 钱渊翻了个白眼,这道红烧肉是他前世拿手绝活,但之前毕竟是在孝期,虽然能吃鱼吃肉,但不能太过分。 拿起临时做的筷子试了试,钱渊左右看看叹了口气,虽然有白糖炒糖色,也有葱蒜,但可惜没桂皮八角,少了点滋味。 周围一片嘈杂声,但隐隐能听见马蹄声,钱渊转头看去,十几匹马正朝这个方向驶来,为首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老妇人。 敬意在钱渊心里油然而生,他很清楚,这位老妇人在今后抗倭中能起到什么作用。 一旁的的杨文问了句,“好了?” “好了。”钱渊随口应了句,注意力集中到瓦老夫人身侧的那位,看样子应该不是狼兵头目。 “钟南!”瓦老夫人厉喝一声。 围拢在灶台边的狼兵们登时四散开,二把刀赶紧丢下筷子,草草擦了擦嘴角,几步奔过去,“老夫人。” 还没等瓦老夫人问个究竟,灶台边一声凄厉的惨呼声陡然响起。 “你们这帮王八蛋!”钱渊怒吼着操起苗刀砍在杨文的肩膀上。 杨文这皮厚的压根不理会,忙着抢锅里已经所剩无几的红烧肉……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三十章 常规操作 一群人围着灶台坐下,只留出一个口子,那是厨师位。 钱渊操起简单削制的木铲忙的不亦乐乎,时不时瞪两眼干笑着的二把刀和杨文,这两货之前抢得最凶,这锅想都别想! 想了想,钱渊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兜,小心翼翼的打开,往锅里丢了七八个干辣椒,没桂皮八角,辣椒至少能添添味。 “咳咳。”瓦氏夫人从容的向刚刚赶到的苏州知府林懋举介绍……介绍钱渊这位义士。 “刀枪之下,性命都危在旦夕,何况乎这些!”下山摔了两跤的林懋举脸上还沾着土迹,“这就是劫掠百姓,本官定要参你一本!” 瓦氏夫人深吸了口气,转头看向二把刀,“钟南,你来说。” “这个……”二把刀视线游移不定,冷不丁和钱渊那好笑的眼神撞个正着,“呵呵,钱公子是帮忙……帮忙……” 舀了一勺水浇进锅,钱渊直起身,阴阳怪气的说:“在下是个冤大头嘛,这种忙……不想帮也得帮嘛!” “果然如此!”林懋举精神大振,“你细细说来,本官为你做主。” “要你管,我乐意!” “本官苏州知府……” “苏州知府也管不到我头上!” “就知道吃!”钱渊虚虚踹了二把刀一脚,“抽几根柴火出去,要小火熬制才好吃!” 林懋举脸有点黑,一旁的吴百朋手捂着嘴偏头忍笑,瓦老夫人点点头知道这关算是过去了。 “噢噢,苏州知府?”钱渊回头皱眉想了想,“好像是福建闽县林氏,泉山公后人?” 钱渊前世曾经旅游去过,闽县林浦林氏,大名鼎鼎,七科八进士,三代五尚书,国师三祭酒,五传十牧州。 但苏州府就在松江府旁边,钱渊对附近官员调任非常关注,怎么可能不知道……这是在打脸呢,他对这厮是一点好感没有,而且还特别蠢。 林懋举的脸更黑了,虽然他是闽县人,但和林浦林氏可扯不上关系。 “噢噢,是我误会了。”钱渊无所谓的耸耸肩,“这个忙……不想帮也得帮啊。” “家里来了强盗,我一个人手持木棍……实在打不过,邻居拎着菜刀来帮忙,好吧,至少要让他吃饱肚子去和强盗对战吧?” “不仅仅让他吃饱肚子。”钱渊斜眼看着林懋举,“还得好酒好肉,说不得还要掏点银子买些谢礼呢。” “你懂什么!”林懋举双目圆瞪,“土兵不服教化,纵兵劫掠百姓,你负得起这个责任?!” “好了,别抽了,这几根柴火刚刚好。”钱渊踢踢蹲在那的二把刀,“抢了什么?” 二把刀直起身,冷哼一声,“要真抢了,至于还饿肚子?” “几千兵丁跋山涉水数千里,横跨十八府,林知府希望他们饿着肚子去杀倭?”钱渊撇撇嘴,“林知府也老大不小了……怎么不召唤六甲神兵来帮忙。” 其他人都面色如常,但林懋举和吴百朋都脸色一变,六甲神兵……他们立即联想起靖康之耻的道士郭京。 “哎,从扬州开始就是饿着肚子的?”钱渊捅捅二把刀,“挺能扛的啊。” 二把刀看了眼瓦老夫人,垂下头不吭声了。 “这就是你的不是了!”钱渊叹了口气,“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名声都坏了,你们干脆放手抢呗!” “这位公子慎言。”吴百朋低喝一声。 “别误会,不是抢百姓。”钱渊蹲下来掀开盖子闻了闻,嗯,辣椒果然起作用了,“把那位苏州知府抢个底朝天……估摸着你们……哎,一共多少人来的?” “四千。” “四千人估摸着也能撑上一两个月呢。”钱渊朝着林懋举笑了笑,“换成是我……就带兵堵在苏州府城门口,非要他毁家助军抗倭,说不定百姓还给他立牌位呢。” 吴百朋翻了个白眼,尽是胡说八道,但至少有一点是对的,就算不让狼土兵入驻苏州府,也应该送上补给。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欢呼声,众人转头看去,又是四五艘船靠在岸边,船上装载着的粮食堆得高高的。 应该是路上撞上这帮狼兵的,结果不仅化敌为友,而且还运来大量粮食,这可不是寻常人能做得到的,吴百朋越来越好奇,仔细打量着只关注那锅肉的钱渊,“不知公子是……” 钱渊撒了点盐进锅,拿起筷子试了试,摇摇头又撒了点,然后盖上锅盖,压根就没理会吴百朋的问话。 瓦老夫人看了眼尴尬的吴百朋,打圆场道:“咳咳,这位是浙江巡按吴百朋。” 呃,误会了,这位不是苏州府的官……钱渊干笑几声,起身整理有些乱的衣衫,作揖行礼道:“大堤烟火连隋苑,高垒风云拥汉旌。六月三师愁汗马,孤城桴鼓仗宏平。” “久闻尧山公大名,适才失礼了。” “哈哈。”吴百朋大笑道:“那是伯玉兄谬赏,实在愧不敢当。” “扬州城全赖吴公方能化险为夷,如何当不得!” 伯玉兄指的是汪道昆,在吴百朋于扬州城下大败倭寇后,他写下了这首遍传大江南北的诗。 汪道昆也是大人物,后来官至兵部左侍郎,是谭伦的左右手,还曾经做过福建巡抚,和戚继光合作抗倭。 嗯,吴百朋和汪道昆是同年,而且也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这一科猛人太多! 吴百朋正要问问这少年郎的来历,突然闻到一股焦味。 “哎呦!”钱渊赶紧几脚将柴火踢开,掀开锅盖,操起锅铲,“还好,还好,没焦的太厉害!” 狼兵们其他的没带,倒是锅碗瓢盆带了不少,钱渊亲自分肉。 瓦老夫人和吴百朋是最多的,钱渊其次,剩下还有不少,钱渊分给了一旁等了好久的护卫们。 杨文和二把刀端着碗像两个要饭的,钱渊漠然从他们身前走过,拿起筷子,“别看了,你们俩没有。” “咳咳,咳咳。”瓦老夫人用力咳嗽了两声,最后不得不给二把刀使了个眼色。 “干嘛?”钱渊诧异抬头,“噢噢噢,林知府还饿着肚子呢。” 伸长脖子看了看,钱渊笑着说:“锅底倒是还有几块……就是有点焦……不吃就不吃呗,发什么脾气!” 看了看面色铁青离开的林懋举,吴百朋再看看锅底那几块不成样子的焦肉,忍不住又打量了眼钱渊,这少年郎嘴巴还真够不饶人的。 二把刀有点揣揣不安,在他的观念里,文官是最会背地里使坏的。 “怎么了?”无聊的杨文还在巴巴看着吃得好痛快的同伴们,回头看了眼,“没事,少爷这是……用他的话来说,常规操作而已。”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三十一章 去松江 吴百朋很喜欢吃肉,没办法,幼年家里太穷吃不起肉,而且和其他人不同,他只吃猪肉。 原因很简单,他一直觉得这辈子吃的最香的一次猪肉是当年考中秀才后,教谕分给他的冷猪肉,那是他人生的。 但今天,吴百朋觉得以前吃的都是假猪肉。 虽然有点焦,但更显得入味,钱渊精心挑选的肥瘦相间的五花肉,肥而不腻,入口即化,更有辣椒异香扑鼻,这是明朝烹饪中不会出现的。 将肉汤浇在米饭上,肚子都饿扁的钱渊大快朵颐,看的一旁的二把刀垂诞欲滴。 “好像有姜味?”吴百朋咂咂嘴,“不对,是蒜?” “都不是,是辣椒。”钱渊打了个饱嗝,“可惜了,这次没八角桂皮,而且用的是白糖不是冰糖,还没黄酒……” “对对对,放了白糖!”吴百朋饶有兴致的笑道:“这也算是东坡肉吧?” “哈哈,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钱渊大笑道:“这道菜关键有两处,一是炒糖色,二是火候……” 一旁的瓦老夫人无语的看着这两货大谈特谈……一个是两榜进士,浙江巡按,另一个虽然还不知道具体身份,但肯定是个士子,而且很有背景,怼起林知府那般有底气! “咳咳,咳咳。”瓦老夫人用力咳嗽两声,结果今天刻意咳嗽次数太多,一不小心呛到了,狂咳了一阵才缓过劲来,毕竟是快六十岁的老人了。 “总督大人下令移居嘉兴府……”瓦老夫人迟疑问道:“嘉兴府那边不会也……” 吴百朋温和一笑正要解释,突然边上的钱渊抢在前面,一本正经的说:“肯定会!” “虽然嘉兴知府不会和林知府一样蠢,但他必定不会欢迎你们。” “为什么!”二把刀向前凑了凑。 “很简单,如今嘉兴府囤积重兵,浙江副总兵卢镗就驻守在桐乡县,刚才你也说过,归顺州、那地洲的狼兵原先在常州府,前几天移居嘉兴。” 钱渊口若悬河仔细解释道:“五六月份的倭寇侵袭,嘉兴府是受损最重的一府,六城被屠,如今百废待兴,你们这四千人一去,只怕他们即使有心,也力不足啊。” 吴百朋无语的看着这一幕,面前这位少年郎之前说话尖酸刻薄,一阵狂喷将林懋举怼走,之后挥舞锅铲烹出一锅令人惊叹的好菜,现在又摇身一变,分析起如今局势,细致精准有如掌上观纹。 “还不仅仅如此,实际上嘉兴府之前大部分存粮都被倭寇劫掠,所以最近几个月钱粮供应一直仰仗的是杭州府。”钱渊滔滔不绝的向瓦老夫人述说,“但如今杭州府已经是自身难保,胡汝贞头发都白了!” “那是谁?”二把刀在边上低声问。 “杭州知府胡宗宪,字汝贞。”杨文低声回了句。 听到这番对话的吴百朋眉毛一挑,他想到了一个人,也是如此年轻,也是如此言语尖酸刻薄,也是如此才华横溢,据说和浙江官员、将领颇为熟悉,对了,之前听称呼他是姓钱。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在于,总督大人很难做。”钱渊加重语气道:“贵军路途最远,最晚抵达,总督大人很难将之前划分的地盘分给你们。” 瓦老夫人怔了怔,“地盘?” “驻扎在哪儿,就得由哪儿的府衙负责补给。”钱渊摇摇头心里暗自鄙夷张经。 调用狼土兵证明了张经的军事眼光和他之前丰厚的人脉,但在理政上张经无法做到长袖善舞,数千狼土兵的后勤补给居然事先没有充足的方案。 至少他没有摆平苏州府,当然,这也可能和张经不敢贸贸然伸手有关,毕竟已经统领六省兵马,还朝地方上伸手就有点犯忌讳了。 “苏州府不肯接纳,嘉兴府没有能力接纳,总督大人绝不会将你们安排到绍兴、宁波一带。”钱渊顿了顿,“所以,老夫人需要另寻他法。” “另寻他法?” “另寻他法?”吴百朋重复了遍,腮帮子鼓了鼓,他大概猜到了这少年郎想干什么了。 钱渊没有卖关子,伸手指了指东面,“去松江府。” 瓦老夫人愣了下,迅速看向吴百朋,浙直总督下令将自己调至嘉兴府,如果说要换个地方,官阶低但权重的浙江巡按吴百朋是发言权的。 而这种调动能不能成行,会不会影响到张经的整体布局,这都是需要考虑到的问题。 “这几日倭寇从松江府金山登陆,占据金山卫,攻俞总兵把守的川沙镇。”钱渊也看向吴百朋,“此外倭寇分兵侵袭嘉兴府平湖县,截断次溪航运。” “从种种迹象判断,平海大将军徐海这次的目标定是松江、嘉兴两府,如果有可能还会西进攻湖州、苏州。” “嘉兴府有归顺州、那地洲的三千狼兵,还有浙江副总兵卢镗坐镇,但松江府只有俞总兵领数千湖广客兵,田洲狼兵此去松江,正当其时!” 周围的人听得聚精会神,原先站的远远的林懋举看众人吃完了饭,也凑了过来,听到这番话不屑道:“你懂什么……纸上谈兵而已!” “绝非纸上谈兵。”吴百朋脱口而出,深深看了眼钱渊,缓缓开口道:“但是,你如何判定,上岸的倭寇头目是徐海?” 钱渊愕然,他当然是从王翠翘失踪来判定的,哪里会那么巧,大股倭寇来犯,又分兵侵袭嘉兴府,而王翠翘突然失踪,但这些理由是摆不上台面的。 吴百朋笑了笑没有继续追问,但他心里明白,对方说的很可能是事实,因为在总督衙门他曾经听张经说过,如今海上倭寇渐渐凝聚成型,为首的就是徐海。 “老夫人,今晚就在吴江县暂歇,本官立即派人回杭州禀告总督大人。”吴百朋郑重其事道:“不管是从物资调配,后勤补给,还是兵力布置来看,田洲狼兵入驻松江府是最合适的。” “好,好……”瓦老夫人显然有点无可适从,“去松江府,是归俞总兵麾下?” “不管是不是,老夫人先要去陶宅镇。”钱渊笑眯眯的说:“如今南下督战的大司马双江公就驻扎陶宅镇。” “如老夫人不嫌弃,晚辈愿为引见。”钱渊反手指了指自己,“在下正在双江公账下听令。” “你……”瓦老夫人迟疑的看了眼吴百朋。 “真不愧是名闻天下的华亭钱氏英杰。”吴百朋拱拱手,“这下子得偿所愿了?” “哈哈哈,尧山公如何认定晚辈?” “对嘉兴府了若指掌,纵谈东南战局如数家珍,路遇狼兵不仅能化险为夷,而且还能引为助力。”吴百朋指了指刚刚离去的船只,“最重要的是,这条河应该通往崇德县。” 钱渊含笑颔首,团团作揖行礼,“华亭生员钱渊,见过诸位。” 瓦老夫人感觉似乎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二把刀迷迷糊糊,摸摸脑袋觉得自己可能结识了一位了不起的人物。 而站在人群外的林懋举脸色有点苍白,他当然很清楚这个松江秀才曾经做过什么。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一腔热血 已经是九月初了,虽然白天气候适宜,但到了夜间不免有些寒意。 再加上吴江县境内无山,多有大小不等的湖泊,夜风带起湿气扑在窗纸上呼呼作响。 钱渊忍不住让人又加了层被褥,这才舒舒服服钻进去呼呼大睡,这几日路上奔波疲惫,又费尽心机勾心斗角,实在累坏了。 这处园子是吴江县内一处大户所有,两日前,钱渊一行人和吴百朋住进来,除此之外只有瓦老夫人带着十几个女兵入内。 其他地方已经是一片漆黑,唯有东院侧屋还亮着,吴百朋和瓦老夫人正在商讨明日启程事宜,信使今天已经送来了总督衙门的回信。 和吴百朋、钱渊想的一样,张经允许田洲狼兵调防松江府,归于俞大猷麾下。 但与此同时,总督衙门也送来了一个坏消息,考虑到运送不便,田洲狼兵的补给由松江府负责。 透过窗户缝隙,吴百朋隐隐看见园子角落处人影的走动,他知道这是钱渊的那些护院,据说这些人都随其经历了嘉定、崇德两战,堪称精锐。 吴百朋心中一动,展颜笑道:“老夫人,情况未必那么糟糕,事实上,西院那位……已经指出了一条路。” “那说那钱渊?”瓦老夫人蹙眉问道:“什么路?” “前日他说可为老夫人引见双江公。”吴百朋详加解释道:“双江公南下督战选了松江……他曾任华亭知县,在松江府人望极高,而松江府又是倭乱最为严重的一地……” 瓦老夫人眉头依旧紧皱,“钱渊……” 显然,她疑虑的是,这个引荐人能有多大的分量。 这两日,狼兵在吴江县惹了不少乱子,吴百朋和瓦老夫人耗费心神弹压,还没聊起过西院的那位少年郎。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是在南京大报恩寺外,杭州客商说起松江秀才自小在大报恩寺随高僧修行,才能在杭州巧使妙计,施法镇压妖孽,为父兄复仇。”吴百朋忍不住扑哧笑出声。 “还有这回事?”瓦老夫人也忍俊不禁,“他真的幼年落发修行?” “怎么可能!”吴百朋摇头道:“他曾祖鹤滩公是弘治三年状元,自小苦读,是松江府出了名的少年才子,嘉靖三十一年松江府试案首,被大宗师看重亲笔点中生员。” “嘉定、崇德两场大捷,报上去的是卢斌、俞大猷,但江南人都知道最大的功臣是谁……” “当然了,朝中也绝不会无人知晓。”吴百朋顿了顿,才缓缓说:“回程的信使……前些日子,南下督战的工部右侍郎赵大人和杭州知府胡汝贞上门拜会。” 瓦老夫人瞳孔微缩,“赵文华……他好像是严……” 沉默片刻后,吴百朋微微苦笑。“当然了,这和老妇人无甚干系,华亭钱氏是松江大族,钱展才又和俞总兵相交,如今又在双江公账下,有他作保,田洲狼兵在松江府无恙。” “那就好。”瓦老夫人叹了口气,“还好钟南路上遇上了钱秀才……” “哈哈哈,怕是钟南抓住了钱展才。”吴百朋大笑,“这厮心思太深,又灵活多变,这一杆子……把战力最强的田洲狼兵全抢到松江府去了!” “不过如今大战在即,他将家人迁居杭州却回返松江,又费尽心机加强松江兵力。” 吴百朋给了钱渊一个别人从没给过的,但却符合其如今心境的评价,“此子有一腔热血!” …… 第二日,码头上人头耸动,相当的拥挤,处处都是身穿蓝黑色布衣,面色黝黑的狼兵,本地人无不掩口遮鼻,退避三舍。 至于士绅,更是一个都没出现,人群中唯有两人身穿儒衫,对此苦笑。 钱渊很难理解这一幕,一方有难八方支援……也就是瓦老夫人脾气好,换成他能把这地儿给掀翻了! 吴百朋叹息着低声述说,大明开国百多年来,西南战事基本就没断过,那些蛮族土司时不时造反,对明朝的侵害其实不下于蒙古人,甚至更为头疼。 蒙古人是摆明车马来杀人抢东西,但西南那地儿……今天归顺,明儿造反,而且经常一打起来就是横跨几府,攻城陷地是常事,因为道路崎岖往往会导致战争延绵数年。 总而言之,这些狼兵的名声很差劲,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外调,但却是第一次来江南。 在本地人,特别是在士绅眼里,这些大部分连汉话都不会说的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回头抢上一把。 很多江南出身的进士如果被分配到西南地方,往往宁可归乡悠游泉下也不肯赴任…… “说不准什么时候下雨,你领着人先行一步。”钱渊仔细交代杨文,“一方面去找周师爷安排住所,另一方面派人去煮姜汤。” 近在咫尺的吴百朋看着这少年郎细心叮嘱属下,所考虑的无所不包,他心里有独特的感触。 几个月前,他在扬州率军出击大败倭寇,斩首三百,曾经一度自傲,但很快他就得知了崇德大捷斩首近千,赴任浙江巡按后,他曾经私下派人去崇德县打探过。 下人回报的诸多消息中,最让吴百朋感慨的是一条麻绳,那条曾经将八个倭寇首级系在一起选在城门口上的麻绳。 整理内政丝毫不乱显示出其理政能力,关键时刻行事果决,杀戮决断,这才是东南抗倭最需要的人杰。 笑吟吟看着兵丁上船,吴百朋行了一礼,“就拜托展才了。” “不敢当,晚辈只是将老夫人引见给双江公,后面的事也插不上手。”钱渊回礼道:“此番一别,还祝尧山公旗开得胜。” 几个月的休战后,大股倭寇入侵已经初现苗头,大战就在眼前了。 “以后就称一声惟锡兄吧。”吴百朋拍了拍钱渊的肩膀,“日后相逢,还想再讨一碗红烧肉呢。” 钱渊重新行了一礼,笑道:“惟锡兄不知,小弟还擅酿酒,待到平倭之日,你我重逢,举杯痛饮,方为乐事。” “说得好,我等着那天。” “就此告辞,珍重。”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三十三章 撕破脸 一个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以江北巡按的身份指挥了扬州大捷,被视为东南抗倭的三大巨头之一。 一个是华亭生员,在崇德、嘉定两战中主导战事,得诸多赞许,在江南士林中名声鹊起,又和多方势力牵扯不清。 钱渊敬佩吴百朋在扬州一战中的表现,百里驰援,率军出击,这是个有胆有识的人物。 吴百朋敬佩钱渊的勇气,前程似锦,却孤身回返前线,不顾己身投入抗倭大业。 虽然似乎身份差距有点大,但吴百朋很清楚,两个人之间相差的只是一个进士头衔,这对于松江案首来说,似乎不是什么大问题。 而钱渊对其的态度更多来源于他的本性,以及从前世带来的心性,社会有阶级之分,但个体的人和人之间的交往是可以忽略这些的。 就在拥挤的码头上,三十五岁的浙江巡按吴百朋,和十八岁的华亭生员钱渊,就此订交。 船只已经扬帆而去,码头上的吴百朋和船头上的钱渊心里都有一股难言的情绪,有些兴奋,有些激动,也有着唯恐最后一面的惶恐和黯然。 几乎与此同时,远在百里之外的杭州府总督衙门内,一场撕破脸的决裂正拉开序幕。 起源在于已经抵达嘉兴府的归顺州、那地洲的三千狼兵。 嘉兴府实在是没办法了,钱粮供应卢镗麾下大军已是勉强,又来了几千狼兵,巡抚衙门下令杭州府衙调配物资供给。 可惜还没等到头发都熬白的胡宗宪想出从哪儿调配物资,归顺州狼兵在秀水、石门纵兵抢掠,这一动手,求援、斥责、告状的各类书信如雨点一样扑向了总督衙门和巡抚衙门。 张经和李天宠自然是不肯背着口锅的,于是,这黑锅被硬生生扣在了杭州知府胡宗宪的头上。 实话实说,张经、李天宠虽然鄙夷胡宗宪攀附赵文华,但对其能力颇为赞许,也知道这事也怪不得他,但问题是他们醉翁之意不在酒。 “总督大人,李中丞,这事儿怪不得汝贞。”匆匆赶来的赵文华试图打个圆场,“归顺州、那地洲的狼兵本应该驻守常州府,突然调至嘉兴府,再说了,毕竟他是杭州知府,嘉兴府……” 李天宠冷笑打断,“总督大人将粮草转运交付在下,早在一旬之前,巡抚衙门就有公文到杭州府衙,如狼兵因为缺粮而叛,你胡宗宪罪莫大焉。” “中丞言重了。”赵文华态度还算不错,“汝贞立即调集一批粮草过去就是了。” 坐在主位上的张经慢条斯理的问:“几个月前倭寇大闹浙江、南直隶,嘉兴府受创最重,钱粮供给仰仗杭州府,本官要问的是,这批调配送往嘉兴府的钱粮为什么拖延?” 胡宗宪有点后悔,他没想到对方对杭州府衙盯得这么紧,也怪那帮狼兵,只差了一天,就闹出这般动静来。 归顺州……听听这名字就知道这帮人绝对不是什么好鸟,完全没有瓦老夫人带领的田洲狼兵那般乖顺,没领到拨付的钱粮立即闹事……很明显,他们懂得这个道理,会哭的孩子有奶喝。 事实上,这股狼兵在常州府已经闹过一通,之后张经下令让其南下经湖州府到嘉兴府,也正是这个原因,苏州府才对瓦老夫人带领的田洲狼兵的态度那般生硬, 李天宠阴测测笑着招手叫来一个幕僚,后者装模作样的拨了几下算盘,“诸位大人,杭州府衙两日前拨出一千五百两白银,不知用处,不知去向,昨日下午,府衙急令下面各县衙交付本应该两旬后交付的例银。” “也就是说,少了一千五百两白银,才导致杭州府衙拨付嘉兴府的钱粮被断。”李天宠的视线不离赵文华左右,“昨日狼兵作乱劫掠百姓,胡知府才试图补救,对吧?” 赵文华诧异的回头看了眼胡宗宪,他很清楚,这个徽州人并不是个贪财的角色,相对来说,他更向往的是权力和地位。 “这一千五百两白银去哪儿了?”李天宠的视线终于落到胡宗宪身上,同时眼角余光不停扫着赵文华。 赵文华恍然大悟,特么是冲着自己来的! 如果这贪污的黑锅被扣在头上,就算只扣在胡宗宪头上很可能会导致自己被调离浙江,赵文华咬牙切齿盯着李天宠。 胡宗宪是唯一投入自己门下的浙江官员,如果保不住他,赵文华知道自己将不会在接下来的时日中有任何作为。 “杭州前卫、后卫诸军不敢战,下官尊陛下旨意,调拨银两募兵。”胡宗宪平静的回答道:“账本在下官住处,中丞大人可以查看。” 赵文华立即反应过来了,是那个钱家子建议募兵,胡宗宪无奈之下从府衙调拨银两。 结果本应该驻守常州府的狼兵突然调到了嘉兴府,这导致钱粮短时间没供应上,李天宠和张经敏锐的发现了这个漏洞。 “胡闹!”李天宠斥道:“总督衙门方有募兵之权!” “台州知府谭伦已于上月募兵成军。”胡宗宪显然打好了腹稿。 “朝中下令募兵,并没有说只有总督衙门才有募兵之权,各地府衙亦能募兵,早在正统年间就有旧例。”赵文华喝道:“狼兵作乱劫掠百姓,此事只怕没那么简单,需要详加查实!” “查实之后,再上书弹劾?”张经霍然起身,“赵元质,如若你老老实实待着,老夫不介意分你点碎肉,但如若要从中搅合……” 听到这番话,一旁一直面色木然的胡宗宪都忍不住神色微动……进士出身能说出这种直白的话,真心不多见。 分你点碎肉……这是在施舍呢,赵文华像只尾巴被踩了一脚的猫,跳着脚大骂,“给脸不要脸!” “你张廷彝坐拥六省兵马,按兵不动,其心难测,无奈之下杭州府衙出银募兵,你却倒打一耙!” “你李天宠巡视绍兴,彻夜饮酒废事,遭倭寇围城,送出大批钱粮重赂倭寇方能解围,也有脸指责他人!” 张经那张老脸登时红中透黑,李天宠更是被气得撸起袖子……要不是边上幕僚拉着就要饱以老拳了。 赵文华不愧是严嵩的干儿子,关键时刻拉得下脸……准确的说是不要脸。 一番大吵之后,赵文华拉着胡宗宪扬长而去,张经和李天宠气急败坏。 李天宠瞄了眼怒发冲冠的张经,心想好好的计划全都被一句话给毁了! 大战在即,他们原先只是想通过这件事警告下近来不停做手脚的赵文华,但没想到张经那句刻薄话彻底撕下了赵文华的脸皮。 张经认为自己资历老,又有兵部尚书聂豹这样的后盾,再加上对此战有势在必得之心,训斥赵文华这等小辈几句话是应有之义。 但赵文华这些年得益于严嵩的庇护,从没受过这等气……回了家,赵文华立即卷起袖子! 当天夜里,就有两匹快马出城。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三十四章 容人之量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一百三十四章容人之量陶宅镇。 将毛笔放在笔架上,聂豹起身推开门走到屋檐下,连绵细雨扑面而来,侧耳听去,隐隐可闻乱七八糟的哄闹声,夹杂着听不懂的蛮语。 雨幕之中,披着斗笠的周师爷匆匆而来,脚步迅捷但一脸的轻松,“东翁,都安排好了,还真亏展才提前预备,不然狼兵水土不服又受雨淋,只怕要病一场。” 聂豹微微点头,放眼望去,依稀听见大门外那钱家子正在高声指挥,又看见几个侍卫笑着举起汤碗一饮而尽。 三日前,在总督衙门调拨兵马文书抵达陶宅镇之前,四千田洲狼兵已经在附近安营扎寨。 聂豹惊奇于和狼兵一起抵达的钱渊,百忙之中他也曾经想过,这位名声鹊起的华亭秀才应该不会再回到这个很可能成为四战之地的陶宅镇。 费尽心机才逃出去,如何会再赴死地? 对此,聂豹并不失望,但觉得惋惜,惋惜这个日后可能成为栋梁之才的少年才子缺少一些血勇之气。 所以,现在的聂豹有些莫名的动容,这样的情绪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感受到了。 但聂豹还是不太喜欢这个少年郎,他从来没有摸清楚这厮的心思。 “双江公。”披着斗笠的钱渊疾步跑到屋檐下,拿起葫芦瓢从桶里舀了一碗姜汤递过去,“放心吧,俞总兵那边已经派人送过去了。” 聂豹接过碗盯了几眼才举起喝了几口,在狼兵到达之前,钱渊就已经派人在华亭县内搜集生姜,这可是帮了大忙。 “狼土兵归于俞大猷麾下,那边安排的怎么样了?” “不知道。”钱渊很利索的如此回答,“晚辈一无名分,二无下属……涉及军中,俞总兵哪里会卖我这个面子?” 看看聂豹脸色没什么变化,钱渊接着说:“现在四千狼兵一部分在陶宅镇,剩下的分散到附近几个村落,现在麻烦的是粮食。” 一旁的周师爷咂咂嘴但没说什么,之前俞大猷麾下三千客兵的补给已经很让松江知府发愁了,现在一下子又多出四千兵丁,总督衙门可不会给任何补贴……现在唯一的办法是,聂豹以个人威望来劝服松江府大户捐赠钱粮。 钱渊倒是无所谓,披上斗笠,扬手招呼一声,带着随从出了府。 各个地方转了一圈,赚了大把大把的人情,钱渊才回了住处,招手叫来王义和张三。 “忙了整整三天了,现在说说吧。”钱渊一边擦拭头发,一边说:“先说护卫的事。” “一共召了八十七人,加上之前合计一百零八人。”一直留在陶宅镇招人的王义仔细禀报,最后说:“小的和杨文、张三分领三队。” “一百零八将啊。”钱渊坐下从桌案上抽出那张纸,“这阵型……老王你之前是看过的,说说看。” “不太好说。”王义犹豫了会儿才说:“和边军常用阵型完全不同,最大的问题在于侧翼……不过在江南之地,不碰上大范围的平阔之地,对方也没有能迅速从侧翼突破的骑兵,说不定能行得通。” 钱渊仔细看了看自己从前世脑海中掏出的鸳鸯阵,发愁的拍了拍脑袋,这方面的问题他也发现了。 都说鸳鸯阵多厉害,但没有一种阵型是完美无缺的,鸳鸯阵的侧翼是非常明显的弱点,至少在松江这个还算平阔的地区里。 钱渊再一次确认自己并没有直接指挥战斗的军事天赋,叹了口气道:“狼牙筅已经做了吧?” “恩,做了二十多根。”王义笑道:“这玩意有点意思,除了稍微笨重一点,非常有效……前阵有十根狼牙筅顶着,后面基本都能站得住脚跟。” 钱渊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历史已经证明了狼牙筅的作用,在戚继光的鸳鸯阵中,最为重要的,也唯一能控局的就是狼牙筅。 “练兵是你的事,我只要一个要求。”钱渊看着王义,加重语气道:“遇敌不乱,别让倭寇从屁股后面将我们一个个砍倒。” “当然了,咱们在双江公身边,遇上倭寇的几率不大。”钱渊转头看向张三,“你这边呢?” “华亭县和陶宅镇都已经堆积了两栋宅子。”张三皱眉道:“少爷,还要继续吗?” “继续。” “银子可能不够了。”张三苦笑道。 “这次从杭州带了不少过来,另外派人去太仓王家,这几个月的分红还不送过来,想赖账还是怎么着。”钱渊随口吩咐道:“想占我便宜,我看王民应没这胆气!” 三人还在书房谈着,突然门外传来吆喝声,二把刀大踏步走进来,“钱兄弟,看看这是什么!” “哎呦,哪弄来的……这是野鸡,还有兔子!”钱渊笑着拍拍二把刀,“老钟你这是想来打打牙祭?” “不不不,送你的。”二把刀摆摆手,“这次要不是你送来的生姜,只怕好些人要大病一场,咱囊中羞涩,正好逮了几只野物就送过来了。” “我让人收拾了,等下亲自下厨,别走了,晚上喝一杯。”钱渊硬拉着二把刀坐下,“老夫人那边怎么样?” “嗨,发愁呗。”二把刀苦笑道:“这雨下个没完没了,等雨停了才能去川沙,据说前面俞总兵和倭寇干了好几战,很吃了点亏?” “不太清楚。”钱渊摇摇头,“湖广兵战力也一般的很,只怕还要看你们的。” “下面的兄弟倒是急的很,多砍几个脑袋好换赏银。” “慢慢来吧,这一战只怕旷日持久。” 二把刀迟疑了会儿,探身近前低声问:“你不是在聂大人账下吗?” “是啊。” 二把刀扭了下身子,忿忿道:“但之前老夫人拜访聂大人,据说你没司职?” 钱渊笑吟吟不以为意,“毕竟年轻嘛。” 这样的处境是在钱渊的预料之中的。 虽然再赴陶宅镇,钱渊和聂豹之间的关系缓和了很多,但互相之间还是有些隔阂。 没办法,之前聂豹摆了钱渊一道,几乎是强行将钱渊召入账下随军。 钱渊也不是好鸟,先是借被召入军中顺带着解决了那帮讨厌的族人,然后反手也摆了聂豹一道,施施然去了杭州,现在又回了陶宅镇……聂豹觉得自己完全被对方耍的团团转。 当然了,这很可能是钱渊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不过事实是,钱渊展现了自己的能力,将四千狼兵勾搭到松江府极大增强兵力,又和狼兵头领有着极好的私人关系,还在关键时刻献出大量生姜。 但聂豹还是没有给钱渊任何名分,也没有让其负责任何具体的事务,甚至没有给他和俞大猷联络的名义。 钱渊在心里一度这么想,要么是聂豹欺名盗世没有容人之量,要么另有他因。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上架感言 之前想过扑街的可能性很大很大,但也没想到这么惨,惨到自己都看不下去。 几乎没什么希望了,试水推成绩惨淡,后面估摸也没什么推荐,但我还是希望能写一个完整的故事。 开书之前投稿被拒,大幅度修改后虽然签约,但似乎这种文风不太适合现在的读者,又或许是我写的不够有趣,同时在厚重感上也不达标。 不过还是要感谢从上本书跟来的读者,你们的打赏、投票让我有支持下去的动力,正是因为你们,虽然收藏数据非常非常惨,但推荐票一直和收藏不相符。 所以我会坚持写下去,至少要将大纲写完,短期内这本书成绩再差也不会完结。 晚上零点上架,我的习惯是上午7点和下午7点各一章,尽量中午12点再放一章。 不过零点过后我会先放两章出来,原因很简单,也是用过的理由,怕以后没机会没理由加更…… 最后,再次感谢能够捧场的读者,同时感谢责编虎牙。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一百三十五章 时机恰好的弹劾奏折 众所周知,自从差点被宫女勒死之后,嘉靖帝就搬迁到紫禁城西侧的西苑。 所以,百官中和嘉靖帝联系最紧密的内阁理论上没有搬迁,但实际的办公地点也搬迁到了西苑,当然了,和嘉靖帝居住的阁楼想比,内阁所在的直庐的环境就有点让人糟心。 内阁一共就三人,吕本碌碌无为,也不想有所为,除了偶尔来西苑转一趟,基本都在紫禁城内,而严嵩和徐阶年纪都大了,北京城冬天又很是难熬,嘉靖帝特许两人之子严世蕃和徐璠入直庐服侍。 没办法啊,嘉靖帝常常修道炼丹就是十天半个月,而严嵩和徐阶都是惯能溜须拍马的,从不敢稍离西苑。 嘉靖帝道行精进,两人就要恭贺,嘉靖帝道行停滞,两人就要请罪,嘉靖帝心情不好,他们还得请罪…… 从今年五月份开始,嘉靖帝的心情就一直不是很好,而那封刚刚送进西苑的奏折点燃了他的怒火。 看着严嵩、徐阶匆匆离去的身影,直庐内的徐璠面带忧色,转身道:“严世兄,这一番,江南又多事了。” 肥胖的严世蕃仅存的那只眼睛翻了个白眼,大马金刀的坐下,不屑哼了声,“别弄错了辈分!” 徐璠那张脸立时涨红了,特么难道还要老子叫你一声叔? 呃,这话其实不能说错,严嵩今年七十四,徐阶今年五十一,严世蕃四十一,徐璠才二十六。 年轻的徐璠拉不下脸,严世蕃懒得理会,自顾自低头看着奏折。 一个多时辰后,严嵩和徐阶终于回来了,后者殷勤的扶着老迈的前者,口里不时提醒脚下担心。 “好了,好了。”严嵩颤颤巍巍的坐下,叹了口气道:“张廷彝上任未满半载,暂无胜果……元质真是胡闹!” 徐阶并没有坐下,而是恭敬的站在一旁,“倭寇四处上岸劫掠,元质是浙江余姚人,心念乡梓,想必双江公能体谅。” 虽然严嵩势大,但徐阶如此恭敬,实在有点令人惊诧,一旁的徐璠只感觉到了羞辱。 而严世蕃却察觉到了异样,虽然父亲和徐华亭一直没撕破过脸,但如今天这样…… 赵文华弹劾张经、李天宠的奏折第一时间被通政使司送到西苑,而严嵩没有任何耽搁就直接递交到了司礼监掌印太监黄锦手里,要知道从赵文华开始,通政使司向来是严党的自留地。 严世蕃狐疑的看了眼徐阶,在心里盘算这厮在陛下面前吃了什么亏…… 严嵩毕竟老了,喘了会儿粗气又喝了半杯热茶才缓过来,“已经派人去通传吕汝立过来轮值,咱们就回去吧。” 顿了顿,严嵩眯着眼看了看还站在一旁的徐阶,“子升,你再想想吧,毕竟浙江、松江那边……你更熟悉,陛下恐怕要咨询于你。” “不敢擅专,还请元辅示下。”徐阶垂着头。 “呵呵,呵呵。”严嵩笑着摆摆手,“军略一道老夫不懂,就不胡说八道了。” 不等徐阶再说什么,严嵩示意严世蕃扶着自己往外走去,徐阶在后面紧紧跟随,殷勤的一直送出西苑才罢休。 “父亲。”徐璠低声问:“陛下大怒?” “还好。”徐阶平静的看着轿子远去的背影,“元辅为张廷彝叫屈,还说会去信训斥赵文华……” “这不是好事吗?”徐璠愣了下。 徐阶垂下头,沉默的看着脚下的黄土。 轿子回到严府,一众仆役围上来,送上热毛巾净手擦面,各道程序结束已经是两刻钟后了。 严世蕃丢下已经凉了的毛巾,将仆役赶出去,才笑着问:“父亲,今日华亭这么恭敬?” “为父在陛下面前力保张廷彝。”严嵩慢悠悠道:“如若战败罪不容诛,但如今上任尚未满半年,还需要一点耐心,有当年朱纨一事……前事不忘后事之师,陛下有这点耐心。” 严世蕃虽然是个权谋天才,但终究没有严嵩老辣,愣了会儿后低声问:“让赵文华去浙江督战不过是捞点战功而已,如今他和张经撕闹……战败还好说,万一张经大胜……” 在已经折腾了五六年的东南抗倭一战中,严党一直没有太多的涉入,如果这一战败北,赵文华弹劾张经、李天宠糜饷殃民,畏贼失机还算理由充足,也连累不到严嵩身上。 如果张经大胜倭寇,赵文华这一举算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但严嵩在陛下面前力保张经……他向来喜欢做这种事,能捞功但又不用担责任。 “张经大胜,张经大胜……”严嵩双眼半闭半开,“如若张经大胜倭寇,为父自然秉公而断,当举荐张廷彝入朝任大司马。” 严世蕃霍然起身,独目圆瞪,在屋子里来回走个不停,“爹爹,如果张廷彝任兵部尚书,那聂豹呢?!” 如果张经凭借平倭之攻回朝升任兵部尚书,那举荐其的原兵部尚书聂豹很可能会入阁,毕竟按制内阁应是六人,如今只有三人。 “爹爹别忘了,聂豹和咱们可不是一路人,当年那封信……”严世蕃忍不住提醒。 嘉靖二十六年,严嵩和夏言斗得如火如荼的时候,聂豹被人诬告,夏言将其下狱,聂豹在狱中给老乡严嵩写了一封自辩书,但严嵩无动于衷。 或许在聂豹自己看来不是什么大事,但在三年后聂豹起复兵部尚书后,严嵩将这件事视为两人之间的仇怨。 原因很简单,聂豹被公认为心学门人,而他名义上的学生徐阶入阁,并且很快被提升为内阁次辅仅次于严嵩。 在严世蕃看来,一旦聂豹入阁,那朝中势力对比很可能向着严党不利的方向倾斜,内阁四人有两个心学门人,而且对方还拿住了礼部尚书和兵部尚书,而吏部尚书李默又和严嵩极为不合。 瞥了眼满屋乱走的儿子,严嵩闭上眼睛冷笑一声,“等着吧,不知道赵文华和张廷彝为什么撕破脸……不过,这道弹劾奏折的时机倒是恰到好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一百三十六章 大战在即 洪武十九年,因抵御倭寇侵袭,朱元璋下令于华亭县小官镇筑城建卫所,这就是金山卫。 永乐十六年,倭寇侵袭愈盛,金山卫的土城用砖加高5尺,成为松江府抵御倭寇前线最坚固的堡垒。 但这一切都毁于几个月前的那场大规模倭寇侵袭中,数千倭寇攻陷金山卫,劫掠粮食、武器、人口,并且一把火将其烧了个干净,就连城墙也被扒的干干净净。 值得注意的是,倭寇劫掠虽然手段残暴,不乏屠城之举,但很少放火烧城,更不会有毁城之举,就连几个月前两度陷落的嘉善县也基本保存完好的城池,唯独金山被彻底摧毁。 一方面在于金山卫身为卫所的特殊军事性质,另一方面在于地理位置。 为什么钱渊坚持认为松江府很可能是主战场? 金山卫被摧毁就是最大的理由。 没了金山卫这颗钉子,倭寇就能从容登陆上岸,向北攻华亭、上海,向西攻嘉兴府、苏州府,一旦局势不利也能轻松的从海上遁逃。 八月初的台风过后,大股倭寇就从金山登陆,盘桓于金山卫附近,时不时出兵攻川沙、南沙,甚至几次接近上海县,但让俞大猷、聂豹意外的是,倭寇大体上保持了克制的态势。 金山卫被毁不一定都是好事,至少有些人的生活居住就不太方便了,当然,这些人目前眼睛盯着的未必只是生活环境这些小事。 金山城中的一处宅院中,虽然已经来了小半个月,但胆怯的王绿姝还在瑟瑟发抖,她怎么也想不到,那个被她救起的青年,居然是如今东南沿海可止小儿夜啼的天差平海大将军徐海。 和妹妹相比,姐姐王翠翘要从容的多,这样的结果是在她预料之中,但相比起来她的脸色更加难看,那个淡漠的松江青年的脸庞时不时让她半夜梦醒。 想想家中老迈的父母,有神童之名的侄儿,王翠翘暗咬银牙,但她什么都做不了。 她不可能将一切向徐海和盘托出,甚至不敢提起自己的家人……鬼知道徐海会不会顺手将家人一起掳来。 脚步声突然在门外响起,王翠翘猛地抬头,眼神中满是惊疑,她最擅察言观色,知道徐海性情虽然说不上急躁,但脚步迅捷有力,但门外的脚步声沉稳,不急不缓。 “将军……噢噢,是两位夫人,方某失礼了。”方先生尴尬的退回门外。 王翠翘松了口气,矮身施了一礼,“是方先生。” 王翠翘和王绿姝已经在十天前和徐海成亲,当时主持的就是这位方先生,据说其是读书人出身,沥港被毁后流落海外成为徐海的谋主。 “哈哈哈……”徐海大笑着从外间走来,“都不是外人,来来来,方先生坐。” “恭喜将军这番大获全胜。”方先生笑道:“如此一来,至少从山东到浙江沿海,将军再无抗手。” 虽然中间被台风耽搁了一段时间,但徐海依旧顺利的整合海上多方势力,上到山东,下到浙江福建,沿海的倭寇基本都被徐海握在手中。 几个月前徐海击溃俞大猷,率兵洗劫多地,横跨三府安然脱身,这都让徐海在短时间内拥有极强的号召力,他如今已经是东南沿海最大的倭寇头目。 “不好说不好说,汪直那厮还在日本呢。”徐海示意王翠翘斟茶,“方先生不比我,喝不惯酒,只喜欢茶。” 王翠翘再无刚才的黯然神情,嘴角带笑问:“先生喜欢什么茶?” “不讲究,不讲究。”方先生摆摆手,“徽州松萝,杭州龙井都行。” 徐海嘿嘿笑道:“这还叫不讲究……我这个徽州人都从来没喝过松萝茶了。” “松萝、龙井这会儿都没有。”王翠翘娇笑道:“不过有君山银针。” “白银盘里一青螺。”方先生摇头晃脑点点头,“君山茶色味似龙井,叶微宽而绿过之,也不错。” 看着姐妹俩去隔壁烹茶,徐海皱眉瞄了眼方先生,“似乎先生对她们并不介怀?” “将军何意?” “虽然徐海出身低微,也曾听评书说过,西楚霸王乌江自刎都因为军中携带女眷……” “哈哈哈,只是戏说而已。”方先生摇头笑了,“军中携带女眷是常事,更何况……将军究竟有何志向?” “志向?”徐海摸了摸脑袋,“深一脚浅一脚走到这儿……” “这几个月来,将军整合海上,统领诸军,麾下数万将士。”方先生郑重其事的低声问:“将军是想攻城略地,博个王侯将相……甚至?” “先生这玩笑开的有点大。”徐海翻了个白眼,伸手指了指外间,“这帮家伙哪个不是为了求财而来的,起兵造反……就算我亲弟弟徐洪也不肯呢!” “这就是了。”方先生两手一摊,“将军娶得娇妻美妾,下面将士眼热只会奋力向前,海上日子难熬,谁不想抢个美娇娘回去?” “茶来了。”王翠翘亲自斟茶,“这附近无江水,无山泉,只有井水,还请先生见谅。” “只要不是海水就行了。”徐海大大咧咧一口饮尽,看了眼十日前才娶进门的王翠翘,“眼圈儿有点黑,这几日没休息好?” 王翠翘鼻子皱了皱,含笑道:“夫君奔波在外,妾身如何安歇的好?” “哈哈,将军好福气!”方先生竖起大拇指。 徐海也颇为得意,指了指方先生道:“别羡慕,这次回去就给你找个美娇娘,还有你儿子也该成亲了,以后说不准咱还能做个亲家呢!” “那就全仰仗将军了。”方先生拱手谢过,看了眼王翠翘又说:“不过……是否暂时让两位夫人去金山岛上?” 徐海犹豫了会儿才点点头,金山这地名就来源于遥遥可见的海中大小金山岛,那儿早在一年前就是倭寇天堂,沿海的明军战舰从不敢靠近。 让这对姐妹花去内室休息,徐海和方先生在侧屋坐下开始商讨即将而来的战事。 “其实这并不是开战的好时机。”方先生叹道:“如今已是十月上旬,一旦战事胶着,气候阴冷下来,下面弟兄们就撑不住了。” “但没办法啊。”徐海也叹了口气,咬着牙狠狠锤了下桌面,“十万两白银,也亏他有这胆子……有这胆子当年就该和汪直干!” 四个月前,因为汪直暂时蛰伏,徐海的叔叔徐惟学向倭人借贷十万两白银,企图填补海上贸易空缺。 可惜就在徐海率军入侵嘉兴府的同时,徐惟学在广东南澳岛被官兵击败,坠海身亡,这笔欠账自然落到了徐海、徐洪两兄弟头上。 可以说,徐海整合海上势力是有这方面原因的,当然了,正因为如此,他手下有一支人数不少的倭人武装,毕竟十万两白银,倭人绝不希望这笔账成为死账。 方先生起身站在墙上的地图前,比划道:“向北是俞大猷,向西是卢镗,两个都不太好惹,将军选哪个?” 徐海来回走了几步,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两个都要惹。” “什么?” “我不惹,难道他们就会放手?”徐海阴测测笑道:“不过有先有后,几个月前那次,咱们是从平湖乍浦一路西进,这一次咱们换个方向。”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一百三十七章 倭寇动向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一百三十七章倭寇动向陶宅镇。 阴冷连绵的小雨终于停了,乌云散去,让人身上一暖的阳光洒遍大地。 如今抗倭局势渐渐趋于良性一面,从各地赶来的客军都已经到位,嘉兴府、苏州府都有重兵名将把守。 虽然被迫承担四千狼土兵的补给,但聂豹的心情很不错。 但就在这一天,随着一封南下的急信,聂豹的好心情彻底被毁了。 周师爷并没有发现聂豹阴沉的脸色,接过书信看了几眼就笑道:“没想到严分宜还能替半洲公求情,真是稀奇……不过也难怪,毕竟之前华亭举荐的几个连遭败绩。” 赵文华上书弹劾张经、李天宠并不是什么秘密,聂豹早就知道了,但让很多人都想不到的是,居然是赵文华的干爹严嵩跳出来力保张经。 实在太诡异了! “呃?”周师爷的眉头也渐渐皱起,“这下子小阁老之称算是名至实归了……但居然是华亭举荐的。” 这是书信中最让人难以理解的地方。 严世蕃因为对其父的影响力早就被称为小阁老,他替严嵩撰写青词,出谋划策,但这些只是行使幕僚的职责。 但就在不久前,严嵩因年迈体衰而至精神倦怠,嘉靖帝令其子严世蕃随任侍亲,入值直庐,代严嵩行使内阁首辅最重要的一项权利,票拟。 就如周师爷所说,严世蕃这个“小阁老”的绰号算是实至名归了,但问题是,为什么是徐阶徐华亭向陛下举荐。 朝中多少人将徐阶视为对抗严嵩的旗帜,但如今,这面旗帜已是摇摇欲坠…… 周师爷虽然担任聂豹幕僚数年,但对朝政认知并不深刻,他出色之处在于钱粮一项。 但聂豹虽然心胸坦荡,但宦海浮沉数十年,几起几落,对这些令他厌恶,但又不得不去思索的政争看的清清楚楚,脉络分明。 长久的沉默,连呼吸声都隐不可闻。 “俞大猷、田洲兵军粮还能维持几日?” “三日。”周师爷脱口而出,手指在袖中迅速捏算,“今日华亭县内会送一批军粮到川沙。” “士气如何?” “还算不错,展才这鬼机灵从太仓、昆山采买了些猪羊,每隔一日送几只过去。” 聂豹起身踱了几步,走到墙壁上地图前比划了几下,喃喃道:“只要倭寇攻不破川沙、华亭一线,就得被迫西进……” “总督府那边大致的部署就是如此,从这几日接战来看,倭寇很难击破松江府守军。”周师爷顿了顿,“但从线报来看,盘踞在金山卫附近的倭寇至少有万余,但攻川沙的倭寇最多没超过三千。” “他们缺粮?”聂豹低语几句,随后声音渐渐大起来,“或许是他们缺粮,要知道前段时间正是水稻成熟,农户收获的季节,而金山卫附近田地产出很少……” “东翁的意思是……”周师爷蹙眉道:“他们会抢粮?” “有可能。”聂豹大声叫来护卫,送信去各处嘱咐俞大猷、田洲兵以及华亭、上海两县。 将所有事处理完,聂豹又坐回到椅子上开始了沉默。 他并不担心自己的处境,也不在乎日后的际遇;他担心的是东南抗倭会不会因此受到影响,他担心的是朝中政争会不会干扰到即将来临的这场大战。 甚至,这一切都在聂豹的预料之内。 嘴角露出一丝苦笑,聂豹端起茶盏抿了口已经凉透的冷茶,“这是……” “是展才让人送来的。”周师爷小心翼翼答道:“据说是杭州那边送来的龙井,他特地说了这茶叶不姓赵,请东翁放心。” 聂豹笑了笑又低头喝了口,抬头间瞥见墙壁上的地图,那是钱渊亲笔绘制送来的,比金山卫和松江府衙的地图精准好用多了。 早在京城,聂豹就从种种渠道听闻这个松江少年郎的名声,从那时候其他就不太喜欢钱渊。 第一次在苏州码头见面,他见识到钱渊的摇摆不定,第二次在陶宅镇,他见识到了钱渊的滑不留手。 但之后呢? 从钱渊不顾风险回到陶宅镇开始,聂豹对其的印象就彻底扭转了。 但正是这个原因,聂豹没有交代给他任何司职。 而如今…… 聂豹突然问:“去唤展才。” 周师爷愣了下,东翁已有好些天没召见过钱渊了,但他没说什么径直出了门,但很快就回来了。 “展才出门了,去华亭,不过带着护卫。” 聂豹点点头,缓缓道:“钱渊此子于军中无甚用处,让他走吧。” “走?”周师爷讶然,“东翁,展才力助田洲狼兵驻守松江府,又曾出钱购置生姜、猪羊,还和俞总兵、瓦老夫人关系亲近……” “让他走。”聂豹冷然打断,“去苏州……不,让他去杭州。” “东翁!”周师爷急道:“你就不怕他和赵文华厮混到一起?” “那是他的选择。”聂豹疲惫的揉了揉眉心,片刻后低低自语,“至少比待在陶宅镇,待在我身边好……” 周师爷还想再劝,突然门外一阵嘈杂声传来,护卫带着信使大步走进正堂,“大人,军报。” “今日清晨,三千余倭寇攻川沙,至午时,倭寇增兵大约两千人,川沙有不稳之相,驻守南沙镇的狼土兵已经前去救援。”信使跪在地上,声音有些干涩,“一个时辰前,倭寇分兵四处劫掠,俞总兵生怕陶宅镇有失……” 聂豹剑眉一挑,倭寇的动向符合他之前的判断,倭寇很可能是为粮食而来的。 “上海县、华亭县派了信使吗?”周师爷立即追问。 “派了。”信使在护卫的搀扶下起身,接过茶碗一饮而尽,“但小人一路飞马而来,路上遇见不止一两次小股倭寇。” “不急,只要上海、华亭不失,志辅和狼土兵顶得住,有的是时间从容收拾。”周师爷松了口气。 聂豹也点头赞同,在心里盘算了下,就算被倭寇抢走部分军粮,只要能顶得住……那就是值得的。 用不着聂豹亲自指挥,一直留在陶宅镇的一个游击开始收拢兵丁,布置防卫,一切都井井有条。 等一切都收拾后,聂豹突然脸色一变,低喝道:“钱展才还在外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临阵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一百三十八章临阵刚刚穿越而来的时候,钱渊曾经长吁短叹自己真不像主角,居然没有系统! 他曾经无数次期盼哪一天突然耳边传来清脆的“嘀”声,然后听到什么“系统绑定……”之类的机械语。 但两年后,钱渊再也不做这种美梦了,而是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被绑定了系统……那种厄运系统,还是高难度、被动触发的那种! 穿越而来没几个月,父兄丧生,去了趟杭州撞上了张四维这位大佬……人家虽然只是个小小把总,但真的是个隐藏大佬,连余姚谢家都差点满门被灭。 再之后回松江撞上了嘉定一战,第一次去崇德撞上了徐海,第二次去崇德又撞上倭寇侵袭…… 所以,在遇上这股百来人的倭寇的时候,钱渊面不改色心不跳,甚至还有心情点评下倭寇的武器、队列。 比起在崇德、嘉定两次遇到的倭寇,不远处这些新人明显要更胜一筹,手中武器更加精良只是其次,队列的有条不紊以及并不一拥而上的策略,都显示了这股倭寇并不仅仅只是劫匪,他们已经有了军队的稚形。 “少爷,少爷……跑吧,跑吧!” 耳边传来书童李四胆怯的低呼声,钱渊回头看了眼距离不算太远的华亭县城门,又听见周围的一片骚动声。 他笑了笑,利索的一把抽出苗刀架在李四的脖子上,“别说跑,就是站不稳,今天少爷就送你下去伺候大哥。” 虽然身边有十多个经历嘉定、崇德两战的护卫,但大部分人还都只是初历战事,只被王义磨练了一个月而已。 钱渊很清楚现在的局势,他不指望身边不到一百的护卫能英勇杀敌击溃倭寇,但逃跑是最愚蠢的选择。 一旦逃跑,阵型散乱,倭寇就能从容不迫的杀死绝大部分人,而且很可能借机攻破目前还没关上的华亭县城门。 “愣着干嘛,都散开,散开!”王义抽刀高声指挥,“拿毛竹的顶上去……别只推在前面,侧面也围上!” “对面的也是两个肩膀扛着一张嘴,都站稳了!” “张三,杨文,你们俩都靠前站!” 钱渊仔细看去,不到一百的护卫被分成三队,分别由王义、杨文、张三率领,粗壮的护卫举着毛竹站在最外围,毛竹都极长,前段是密密麻麻的竹枝,后面一侧是手持长矛的护卫,一侧护卫手持滕盾,另一手拎着腰刀。 呃,算是魔改的鸳鸯阵吧,其实都算不上鸳鸯阵了。 王义对这个阵型做了大幅度的修改,每队人数是三十人,三根狼牙筅,六个盾牌手,十个长矛手,剩下的佩戴腰刀、弓箭、短矛。 “他们未必敢攻。”王义退回来低声说。 “别说这种话。”钱渊眼角动了动,还好是王义说这话,如果是杨文、张三,估摸着倭寇立马就要扑上来了。 “少爷,穿上软甲吧。”王义将身上软甲扒下来,但一只手突然摁住了他。 “不用。” 钱渊冷静的阻止了王义,并不是因为他不怕死。 他很清楚,所有人中只有他一人身穿儒衫,太扎眼了。 换句话说,他很可能成为倭寇攻击的重点目标,但同时,那些初次上阵的护卫也能清晰的看见,钱渊有没有逃跑。 钱渊相信,只要主将没有逃走,士卒们能在一定程度上维持勇气和士气。 “狼烟!”有人高声喝了句。 钱渊舔了舔嘴唇抬头,远处有黑色烟柱升起,看来遭受侵袭的不止一两个地方。 阵型略有些松动,时不时传来张三、杨文的喝骂声,对面的倭寇开始持枪抽刀慢慢往前逼近。 “只是小股倭寇。”钱渊突然往前迈步,高声道:“如果前面打了败仗,先到华亭县的必定是逃跑的官兵,绝不可能是倭寇!” 这是个很容易被忽略但同时也很符合众人对官兵印象的判断,一旦前面打了败仗,脚步最利索的肯定是那些官兵而不是倭寇。 钱渊顿了顿,再次高声吼道:“战后每人赏银十两,一枚倭寇首级换银三十两。” 在松江,八两银子就能买一亩不错的田地了,寻常人家一年用度也不过七八两银子。 新招的护卫大都是佃户子弟,祖辈父辈日日耕种却只能获取微薄的收入,他们可能是那些最渴望土地的人,三十两银子意味着什么他们很清楚…… 随着钱渊的话传播开,阵型立时稳定下来,嘈杂声渐渐泯灭。 逼近的倭寇慢慢又停了下来,头目看着对面的竹刺有些挠头,但他并不打算收手,在很多时候,但凡短兵相接……甚至还没有相接只靠近的时候,乡勇就会溃散而逃。 轻轻用苗刀从衣衫下摆割了一条布条下来,钱渊小心翼翼的将刀柄缠绕好,在空中挥舞两下,满意的点点头。 对面传来几句听不懂嘶吼声,倭寇们已经开始冲刺,紧张、压抑的气氛在阵中环绕,钱渊侧头看见好几个护卫手脚在发颤,嘴唇抖个不停,甚至还有人失手落下兵器。 隐隐听见弓弦声响,两支利箭突兀的出现在冲在最前头的两个倭寇胸膛上,惨叫声、摔倒声连绵不绝。 “干得漂亮!”杨文高吼一声,“兄弟们听好了,狼牙筅……举起来,手别抖!” “盾牌护住左右!” 十几个手持长刀的倭寇蜂拥冲进密密麻麻的狼牙筅中,一个面容狰狞的高个子一手拨开讨厌的竹枝,另一只手挥舞长刀试图向前劈砍。 但太远了,长刀什么都没触到,还没等他收回刀,一支长枪突然从下方刺入他的小腹。 蹲在地上的杨文迅速收回长枪,一旁的护卫举着盾牌将他护在身后,对面戳来的长枪正顶在盾牌上发出一声闷响。 举着狼筅的护卫手有点发颤,长枪能刺到盾牌上就能刺到他身上,但下一刻,杨文往后退,将盾牌手一把扯到狼筅手身边,自己操起背在身后的短矛用力掷出。 一声惨叫,对面手持长枪的倭寇脸上被短矛戳出一口大口子,杨文身边的另一个长枪手眼睛一亮,往前几步一枪将其钉在地上。 少爷捣鼓出来的这个阵型还挺好使的……这个念头刚出现在杨文脑海中,连绵的惊呼声突然在侧翼响起。 倭寇虽然凶悍,但并不傻,他们算不上精通兵法,但却很懂得分兵合击的技巧,事实上,这一套他们用的很溜。 在正面冲刺的同时,十几个倭寇从侧翼进击,这一侧是张三在指挥,一队中有三个狼筅手,居中的那个没能承受住压力,拖着狼筅往回退,还没退几步一把丢掉狼筅撒腿就跑。 张三大急,一旦这一侧被攻破,王义和杨文将腹背受敌,阵型溃散。 “砰!” 面色铁青的钱渊飞起一脚将刚奔近的护卫踢翻,手中苗刀毫不犹豫的砍了下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一百三十九章 有胆有识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一百三十九章有胆有识厮杀声似乎近在耳边,站在城头的侯继高紧张的用力拍打着城墙,脸上神色变幻莫测。 于公,侯继高知道,自己绝不能出击,钱渊一人生死是小事,华亭安危是大事,自己初出茅庐被赋予守卫华亭的重任,绝不能有任何闪失。 于私,他应该帮一把,不说他和钱渊的私交,不说他卖给钱渊的军械赚了多少银子,现在他的家人就住在钱家。 当看见倭寇从侧翼杀入的时候,侯继高恨得咬牙切齿,唇舌间满是血腥味。 他垂下头不忍再看,缓缓转身间,突然身边的亲兵惊喜大喊道:“少爷,你看!” 居高临下看的清清楚楚的守军们同时放声大呼,声音中满是兴奋、赞誉。 侯继高旋风般的转身定睛看去,那道青色身影站在侧翼最前沿的位置,双手举起狼筅直面倭寇,身边护卫环绕,盾牌云集,长枪密密麻麻的从狼筅中穿过,将七八个倭寇驱赶出去。 双手没有一丝颤抖,面色平静如常,钱渊脑海中闪现一幕幕突如其来的画面。 前世在刑警队第一次出任务时的紧张不安,以及后来的熟练乃至于无动于衷。 前世下海后的努力、疲惫,以及被车撞飞前的那一刻……似乎那一刻并没有感觉到恐惧。 今生与张居正的相交,对王民应的鄙夷…… 还有不久前订交的吴百朋,那可真是个能和钱渊臭味相投的人物…… 笑容诡异的出现在手持狼牙筅的钱渊脸上,但他很快回过神,因为倭寇刺来的长枪在他面前不远处被格开。 张三怒吼一声架着那柄长枪往外推去,一个纵身将倭寇扑倒,狠狠一个头槌将对方撞晕。 几个手持长刀的倭寇围了上来,还没等张三起身,狼牙筅突然出现护住张三上空,跟上来的盾牌手、长枪手将倭寇逼退,一个护卫猫着腰将张三拖了回来。 “你特么和卢斌一个样!”钱渊骂道:“你是这一队的头领,特么不是冲锋陷阵的!” 张三一把抢过狼牙筅,“少爷,你往回退……” “滚开!”钱渊咬着牙大声骂道:“做你自己的事!” 在关键时刻,钱渊从不缺乏勇气,也不缺乏冷静和准确的判断。 所以,在一刀戳死逃跑的护卫后,他大踏步的向前,举起了狼牙筅。 在钱渊亲身上阵后,一度松动的阵型再次稳定下来,还有什么比这更有号召力的举动呢? 王义指挥的另一队并没有过来支援,而是慢慢从侧面往前,将正面的倭寇半包围起来。 倭寇们沮丧的发现,他们很难顺利穿过狼牙筅组成的防线,刀剑很难砍断坚韧的竹枝,即使砍下几根也无济于事,长矛倒是能够得着,但对面的盾牌将狼筅手和长枪手护卫的很好。 前阵的长枪手并不经常出枪,但往往一出枪就能将欺到近处的目标留下,再不济也能给对方留下一个透明窟窿。 后阵的护卫也没闲着,弓箭手很难训练,但一个多月的短矛投掷能起到效果,虽然准确率不高,但几十个短矛也成功戳穿了七八个倭寇的身躯,再加上王义时不时射出几只冷箭,倭寇们终于撑不住了。 百余倭寇死伤近半,哪里再敢攻,狼狈的往外退去,只留下地上几十具尸体和几滩血迹。 城门洞开,侯继高狂奔而来,兴奋的直搓手,“展才,真有你的,了不起,了不起!” 钱渊没理会对方,转头四顾仔细看了看,至少一半护卫都一屁股坐在地上在大喘气,但似乎地上没什么血迹。 很快杨文过来禀报,“三个受伤,都是被长矛戳中的,不过都是轻伤。” “那也就是说……”钱渊的视线落在那个被他亲手格杀的护卫尸体上。 “是刘家老二,真是找死,险些坏了事。”张三脸色发青,“田地都收回?” 这些佃户子弟并不全都是钱家的,但自从被召入护卫队,钱渊将家中田地分给他们家人耕种,每年收取的份额很少。 “嗯。”钱渊发现张三脸上略有怜悯之色,哼了声道:“临阵逃跑,险些害死这么多人,不罚,如何能让他人安心?” 漫步从人群中穿过,钱渊先去探望受伤的三个护卫,又和几个年纪轻的护卫聊了几句,并保证赏银明日就能兑现。 “每人十两是固定的,但倭寇首级换银就不一定了。”钱渊蹲在地上仔细解释道:“三队杀敌人数是不同的,你是杨文队下的?” “是。”脸上还稍有稚气的青年高声道:“我们队一共杀了十六个倭寇,我亲手捅死两个!” “干的不错。”钱渊赞道:“但如果没有狼筅,没有盾牌,你手中长枪能杀得了吗?” “所以,十六个倭寇一共能兑换四百八十两白银,你们队三十个人,每人分十二两白银。” 青年两眼茫然,转头看向队长杨文,他倒不是难以接受这种分配方式,而是不会算。 钱渊大笑,心里盘算以后要不要在队内推广阿拉伯数字和简单的数学算式,至少方便点。 兴奋劲儿过了,侯继高有点不安,低声道:“展才,刚才我……” “做的对。”钱渊拍拍侯继高的肩膀,“不怪你。” 看着对面被堆积起来的倭寇尸体,侯继高叹了口气,“啧啧,展才你是怎么练的兵……居然除了那个逃兵无一伤亡。” 这是很正常的,只要敌军没有攻破阵型,有狼牙筅在,敌军很难对我军造成伤亡,这也是后来戚家军纵横东南所向无敌,而且自身伤亡极少的关键原因。 钱渊开始考虑提前将这套阵型……至少要将狼牙筅推荐给戚继光了,这玩意太实用了。 一个水囊递到钱渊面前,王义笑着说:“人数相当,杀敌三十四,自身无损……不过,这不是最重要的。” 王义另一只手竖起大拇指。 虽然没有任何恭维之语,但杨文、张三、侯继高都竖起了大拇指,周围的护卫们投来了崇拜敬仰的目光,城头处的守军似乎也在高呼什么。 危急关头,钱渊没有逃跑,而是先抽刀斩杀逃兵,然后反身向前,这是稳定战局,击败倭寇的转折点。 似乎又回到了去年的嘉定,王义清晰的记得,当卢斌在城外渐渐不支的时候,钱渊没有逃跑,而是下令打开城门。 这世上不缺少有胆气的人,但能在电光火石间冷静的分析局势,做出最准确的判断,这叫有胆有识,智勇双全。诸天大道图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一百四十章 狼兵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一百四十章狼兵陶宅镇外。 一拨兵马将一股百余人倭寇围在中间,战马嘶鸣,刀刃相撞声、厉喝声时时传来。 聂豹就站在镇外一处山丘上,皱着眉看着战场,倭寇几度试图逃窜,虽然都被挡下,但官兵进剿进度很慢,几乎是步步为营。 天已大晴,地上也没什么潮湿,数百人冲杀的战场中,黄沙弥漫而起,一阵大风刮来,面朝风向的官兵登时有些抵挡不住。 几个红衣黄盖的倭人手持长刀扑在最前面,后面的倭寇一拥而上,眼看着就要破围而出了,突然一股兵马迎面扑来,硬生生将其压了回去。 一方是梳着古怪发型,口中嘶吼日语,手持长刀的倭人,另一方是身穿蓝黑色布衣,口中嘶吼别人听不懂的土语,手持苗刀的狼土兵,双方算是半斤八两。 钱渊手搭凉棚细细看去,狼兵真不愧有个狼字啊,比狠人还要强一点。 倭人之所以能成为倭寇的利器,除了兵刃、武艺之外,最重要的原因是他们悍不畏死,这和明朝东南沿海以卫所兵组成的明军形成鲜明的对比。 而狼兵同样悍不畏死,他们的生活环境不比倭人强多少,日本国内如今是战国时代,天天打战,而广西、贵州那边也差不多,隔几年就是一次大规模战乱,小规模的几乎每个月都有…… 不过钱渊感兴趣的是狼兵们排列的阵型,并不是明朝军队常规的排列阵型,而是将武器分散,以小股为作战单位。 “好像是七人……还是八人为一队。”钱渊低声喃喃自语,在如今的作战环境中,十人左右为一单位,能够最大程度的贯彻将领的意图,同时在指挥上也比较灵活,但这对训练有很高的要求。 “七人一队。”走过来的周师爷详细解释道:“排列是前四后三,前四人两刀两矛杀敌,后三人持刀护卫同时割下首级。” “周先生。”钱渊随口应了句,视线不离山丘下的狼兵。 中间一队狼兵向前探出诱敌,倭寇正要迎敌,左右两队狼兵突然高声呼和向前猛冲。 “这算是有章法吧?”钱渊干笑几声,在他看来,狼土兵这个阵型看上去挺像样,但实际并没有起到武器分散合击的作用。 不过实际效果倒是挺不错的,呃,简直就像个神经病拎着锤子一阵狂砸…… “陶宅镇没事吧?” “没攻入陶宅镇,俞总兵那边派了几百兵丁回援,正好把这股倭寇兜住。”周师爷叹了口气,“但要不是狼土兵,还真灭不了。” 周师爷瞄了眼山丘背面停的马车上的首级,“展才,这次你又大出风头了,不过只损一人,杀倭三十有余?” “钱某又不打算做武官,虚报战功有意义吗?”钱渊哼了声,“对了,徐海发什么疯?” “大人怀疑倭寇想要劫掠军粮。” 钱渊偏头远远看了眼聂豹,眯着眼想了会儿,微微摇头道:“不对,倭寇向来是走到哪儿抢到哪儿,他们是为财,从不携带军粮。” “而且前不久刚刚丰收,倭寇劫掠粮食难度不大。” “双江公之前都在北方……那边处处都是堡垒,粮食都收拢起来,但南方很多城镇都没有城墙护卫,倭寇抢钱财未必能得手,但抢劫粮食……不难。” 周师爷无语的看了眼钱渊,这一幕之前一个月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了,这厮就是要怼聂豹,但每次都挺有理由的。 将疑惑压在心底,钱渊转头看向山下。 倭寇们本来就人少,被这一顿狂砸之后登时作鸟兽散,往哪儿逃的都有,甚至还有十几个倭寇往山丘上窜。 “大人。”周师爷有点紧张,挽起衣衫下摆往聂豹那边奔去。 “老王。”钱渊吆喝一声,带着护卫赶过去,王义、杨文带着护卫摆出阵型前面瓦老夫人和俞总兵已经将倭寇驱逐出去了吗?” “是啊,但俞总兵驻守川沙有些吃紧,老夫人带兵援救,没想到一股倭寇偷袭南沙镇,将军粮烧了一部分,剩下的倒进河里了!”二把刀沮丧的拍着大腿,“这是二十日的军粮,俞总兵的份额也在里面!” 周师爷抿了下嘴,回头看了眼木然的聂豹,又看了眼钱渊。诸天大道图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一百四十一章 吃错药了吧?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一百四十一章吃错药了吧?山丘上陷入一片沉默,好一阵后钱渊幽幽开口道:“其实徐海的目标的确是军粮,但不是劫掠军粮,而是毁了军粮。” 周师爷茫然问道:“松江府水运发达,附近苏州府、常州府、通州府都能运粮,这有什么意义?” “华亭县、上海县就算能再提供一批粮食,但也需要时间的。”钱渊慢慢道:“如果倭寇现在要转向西进,手中无粮的俞总兵和瓦老夫人敢追击吗?” 在这个时代,军粮搜集运输不是个简单的活计,没有军粮,军心就不稳,徐海这招倒是挺毒的,倭寇是能走到哪抢到哪,但官兵不行,现在还不是崇祯年间呢。 等松江府这边重新备好军粮,徐海早就带着倭寇……说不定都窜到嘉兴府,甚至湖州、苏州去了,屁股后面没有俞大猷这只老虎,徐海就能肆无忌惮。 钱渊不知道自己的猜测有几分准,正准备和聂豹商量几句,但他转头看见了一双刻意聚拢怒气的双眼。 “钱展才,你以为你是谁?!” 聂豹怒气勃发的指着钱渊的鼻子,“小小年纪,敢惑乱军心,你以为本官不敢拿你这个松江案首怎么样?” “来人,给我拿下钱渊!” 这老头是疯了吧,钱渊无语的看着聂豹,不就是你自个儿之前判断错了被打脸吗? 这两个月来,又不是一次两次了,何至于此啊? 钱渊咳嗽两声,“吃错药了吧?” 一旁的侍卫看聂豹不像是在开玩笑,迟疑着往前几步,但钱渊身后……王义还好说是个稳重人,但杨文、张三毫不犹豫的抽刀在手。 百余护卫都在向前拥,一根狼牙筅和两块盾牌已经挡在钱渊身前,密密麻麻的长枪放平直指聂豹。 “哼,其他的不说,盾牌、软甲……还有弓箭都是违禁物。”聂豹面不改色往前两步,“据说一个多月前,你还嘱咐手下寻火铳,甚至还试图从上海董邦政手里买鸟嘴火铳,真是其志不小啊!” 一直保持木然状态的周师爷忍不住瞥了眼过去,人家虽然是私下买的,但是在您老面前通过气的……而且就是我通气的,还收了人家一枚玉佩。 二把刀瞪大眼睛看着这剑拔弩张的一幕,他还没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是要内讧……那我站哪边呢? 透过密集的竹枝,钱渊看见聂豹平静的面容,以及眼神中那丝无奈,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他清楚,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肯定有让聂豹无可奈何的缘由。 推开盾牌手,拨开狼牙筅,钱渊迈步向前,但还没等他走出去,聂豹突然转身大踏步走开,径直下了山丘进了陶宅镇。 “这……这是怎么了?”二把刀莫名其妙,一把拉住钱渊,“那老头想贪了你的战功?” 老子是文人士子,还没入仕呢,说个毛战功啊……钱渊翻了个白眼,突然两步窜过去,死死拽住周师爷的衣衫。 “别扯,别扯……”周师爷咂咂嘴,瞄了眼钱渊身后还保持阵型的护卫,“展才,有点夸张了吧?” “到底是谁夸张?”钱渊拉着周师爷的衣袖,顺手塞了点什么进去,“到底怎么回事?” “呃……我也纳闷呢。”周师爷苦笑摇头,“但至少……世人皆知,东翁气度宽宏。” 跟在钱渊身后的杨文嗤笑一声,他早就对聂豹不给钱渊安排任何司职有意见了。 “总是有些原因的吧?”钱渊不肯松手,低声问:“昨晚让人送了几尾鱼过去,那时候还好好的呢。” “是啊。”周师爷沉思片刻后左顾右盼,先一巴掌将钱渊的手拍下去,才凑近低声说:“今早,京中有信……” “周先生,周先生!”不远处的侍卫跑过来高呼道:“大人唤你过去。” “什么信……哎,别走!” 周师爷这次学乖了,拔脚就走,钱渊一把没能捞住对方的衣衫。 …… 川沙镇。 和陶宅镇一样,川沙镇也是没有城墙护卫的,当倭寇来犯的时候,俞大猷不得不指挥军队出城迎击。 一天下来,倭寇两度增兵,但在驻守南沙镇的田洲狼兵的支援下,俞大猷勉强维系阵线不至于崩溃。 骑马立于旗帜下,俞大猷纵观战局不时发号施令,倭寇正在渐渐退却,官兵们很少有敢于追击的,唯独田洲狼兵死死咬住一股倭寇试图一口吞下。 和明朝卫所兵相比,田洲狼兵敢于近身搏击,这让倭寇很是吃了些苦头,往日他们只要挥刀恐吓,官兵们经常抽身而退。 但如今,倭寇们挥刀往前冲,狼兵们不仅不退,反而兴奋的持枪举刀,冲得比倭寇还要凶狠。 惨呼声连绵不绝,飞溅的鲜血让空气都弥漫着血腥味,和地平线上即将落下的夕阳交相辉映。 空中残阳如血,地上尸横遍野。 时间已经不多了,俞大猷指挥官兵将那股三四百人倭寇团团围困,至于其他已经撤退的倭寇……就算官兵想追,俞大猷也没这胆子。 只要啃下这股倭寇,至少名义上是打个平手的,俞大猷趋马向前,向正在整理兵器的瓦老夫人打了个招呼。 “老夫人……” 话还没说完,突然俞大猷耳边传来一声炸响,狼兵们齐齐呼和一声向两边退去,七八十匹战马提速冲阵,马蹄声伴随着听不懂的蛮语,一时间气势逼人。 俞大猷眼尖的看见,头发依稀花白的瓦老夫人冲在最前方,舞戟如飞,马前无当,聚在一起的倭寇再也承不住这压力,登时四散溃逃。 瓦老夫人丢下长戟,接过身边亲兵递来的两把苗刀,纵身下马,左挡右劈,片刻间已有三四倭寇倒下。 “勇骁善战,使得好双手剑,真是巾帼不让须眉!”明朝著名武术家俞大猷叹道。 “的确了得。”一旁的李良钦赞道:“好在展才将田洲兵拐来,不然这次还真险的很。” 倭寇溃散,剩下的事就轻松了,瓦老夫人丢下双刀,趋马赶来,脸色很是不好看。 “老夫人别急,松江府富庶,再加上水运便捷,粮草供给应该没什么问题。”俞大猷拱手道。 瓦老夫人抿抿嘴,接过亲兵递来的水囊饮了几口,才说:“之前双江公亲自拜访松江大户,才弄来粮草勉强支撑,只怕……” 俞大猷干笑几声,这事儿他也听说了,要不是聂豹在松江府威望太高,只怕都有人骂娘了,四千狼兵的粮草供给可不是个小数目,哪里能轻轻松松弄来。 正要再劝几句,突然一骑疾驰而来,远远招手高呼。 “钟南,双江公怎么说?”瓦老夫人眯着眼高声问。 二把刀一直奔到近处,脱口而出,“老夫人,那老头抓了钱兄弟!” “什么?”瓦老夫人迷茫的眨眨眼。 “钱展才吗?”李良钦一把抓住二把刀,“谁抓了他?” 在一旁听了好一会儿才听懂,俞大猷也有些懵懂,“双江公抓了钱展才?” 虽然隐隐知道聂豹和钱渊好像有点不对付,但钱渊从杭州孤身而返,又拐来了四千狼兵,俞大猷私下很是感激,甚至还几次路过陶宅镇前去拜会。 “展才坏了什么事?”李良钦急着一个劲儿追问,“没坏事……杀倭三十有余,己身无损?!” 俞大猷嘴唇动了动,特么是胡扯吧,这厮不会是谎报军功惹怒了双江公吧? 不对,钱渊是华亭生员,只是随军参赞而已,日后肯定还是走科举正途,要军功做甚? 俞大猷还想问个仔细,但那边瓦老夫人已经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志辅?”曾经和钱渊并肩坐镇的李良钦脸上满是焦急。 “走吧。”俞大猷苦笑道:“这么多人……双江公总要卖个面子吧。” 俞大猷能够在平湖被徐海击败后,不仅没有受到处罚,反而从浙江副总兵升任吴淞总兵,虽然有后台硬、名气大的原因,但不得不说,崇德大捷是重要原因。 钱渊力保崇德不失,不仅救了俞大猷的性命,更让其能够继续军旅生涯,这对俞大猷来说,是一份很可能一辈子都还不清的人情。 于情于理,他都要跑这一趟。诸天大道图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一百四十二章 当之无愧 放晴了好几日,但到了夜间又有淅淅沥沥的小雨,陶宅镇被笼罩在一片雨雾之中,各处都点着灯,还有专人挑着灯笼巡夜,看上去戒备颇为森严。 虽然白日倭寇倾力狂攻,几股倭寇侵袭到川沙镇一线身后,甚至攻打陶宅镇,但如今森严的戒备并不仅仅只是为了倭寇。 紧紧闭着的府门外,身穿铠甲的章游击有些紧张,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很清楚自己身后这帮废材决计挡不住对面那百余钱家护卫的进攻。 黄昏时,华亭知县和守将侯继高都送来战报,就在城外,钱家百余护卫对峙百余倭寇,除一人临阵逃跑被钱渊斩杀外,以三人受轻伤的代价击溃倭寇,斩首三十四。 这是令无数人瞠目结舌的战绩。 隐隐听见拔刀出鞘的声音,章游击抹了把湿漉漉的额头,也不知道是汗珠还是雨水,他咬着牙在心里暗骂,聂豹这是失心疯了……而且那钱渊也失心疯了,明知道对方要抓你,居然还单身入府。 “咴咴……” 拐角处传来马蹄声,来人一勒缰绳,还没等马儿停稳,就翻身而下。 瓦老夫人仔细打量着对面乌压压的护卫,杨文、张三都手持刀柄,半个刀身已经出鞘,细小的雨滴击打在刀身上溅成一团水雾,后面的百余护卫面色凝重,持刀拿枪,虽然站的不算齐整,但纹丝不动,令人心惊。 还没等瓦老夫人出口,拐角处又有十多骑赶到,不仅仅是俞大猷、李良钦,华亭守将侯继高也赶到了。 显然,虽然钱渊只是个生员,随军后没有任何职务,没有任何名义,但绝不是能轻易动的人物,即使是当朝兵部尚书聂双江。 李良钦和杨文等护卫头领在崇德县相熟,快步过去低声问:“进去多久了?” “三刻钟。”杨文目不斜视盯着府门,保持着随时拔刀出鞘的状态,“一个时辰。” 这是在说一个时辰钱渊还没出府,他们就要动手……李良钦用力咽了口唾沫,“别傻了,如果真要动手,整个松江府现在万余官兵,唾沫都能淹死你们。” 凑过来的侯继高低声问:“据说是双江公怀疑展才谎报军功,我能作证……” “是真的?!”李良钦瞪大眼睛回头问:“己身无损,杀倭三十有余?” “真的,在下亲眼所见。”侯继高敬佩的回头看了眼府门,“不过就算双江公不信,也不至于……” “不用说了,等着吧。”杨文瓮声瓮气的打断,眼睛还盯着闭着的府门。 府门外剑拔弩张,议论纷纷,瓦老夫人和俞大猷请见都被拒绝,众人都在焦急等待之余,在心里猜测聂豹会如何处置钱渊。 但在府内的书房中,气氛很是古怪,至少在周师爷看来是这样的。 陶宅镇外的山丘上,聂豹严厉训斥甚至要让人拿下钱渊,钱家护卫不惜刀剑相向,而钱渊回镇后第一件事就是闯入书房自投罗网。 当周师爷挽起衣衫下摆不顾体面的一路狂奔冲进书房的时候,见到的却是相谈甚欢的场景,两人手捧热茶站在地图前侃侃而谈,时不时指手画脚,相互补充。 “你小小年纪倒是对地理颇为精通,这幅地图画的不错,比志辅军中那幅还好用。”聂豹轻笑两声。 “也就松江、嘉兴、苏州、杭州一带还算熟悉,其他地方不甚了了。”钱渊斜着眼看着聂豹,“我书房那还有一幅,要不就给俞总兵?” “嗯,顺带你又能赚个人情。”聂豹不动声色的点点头。 从进入书房看到聂豹的那一刻开始,钱渊就没想过要个答案,事情是明摆着的,聂豹为了某些缘由要将自己踢开,甚至没有私下处置而是在公开场合,这一方面说明聂豹不愿意将事情缘由说清,另一方面也证明了他的决心。 “徐海此人生性狡诈,而且和汪直不同,他以劫掠为生,甚至在沥港被王民应攻破之前,他还劫掠过汪直的船队。”钱渊盯着地图缓缓说:“但不得不承认,徐海有着极高的天赋,不管是海战、陆战,他精于设伏,又擅长率军穿插,心思机巧,常常有声东击西之举。” “所以毁去南沙镇军粮实际上很可能只是抛出的诱饵。”聂豹点头赞同,“已经派了探马……说不定徐海现在已经启程了。” “信使派过了吧?” “嗯,太仓、苏州、嘉兴都派了信使。”聂豹看了眼钱渊笑道:“听闻之前有人调侃你日后想进职方司,还真有点意思。” “其实即使晚辈不说,双江公、俞总兵都看得出来。”钱渊摇摇头,“松江府如今驻有重兵,倭寇和狼兵交手也不是一两次了,徐海不会来啃这块硬骨头的。” 钱渊放下茶盏,手指点着吴淞河道:“如果能攻破川沙镇、南沙镇一线,由吴淞河西进攻入太仓昆山,的确很危险,但实际上这附近都驻有客兵,徐海手下倭寇多有沿海居民,不可能一点消息探听不到。” “任环已经率军驻守太仓、昆山,卢镗在桐乡,归顺州狼兵在崇德附近,甚至常州府兵备道副使王崇古率军就在长江对岸。”聂豹拍了拍钱渊的肩膀,“细微处见大局,这正是职方司的职责啊。” “双江公别闹了。”钱渊面无表情的说:“晚辈到现在都不敢去台州……” “哈哈哈,你小舅如今和荆川公配合的不错。”聂豹示意周师爷添上热茶,“你钱展才几度直面倭寇,杀戮决断,屡屡立功,想必谭子理也不至于再和你算旧账了。” 钱渊苦笑两声,换了个话题问道:“但军粮被毁,恐怕补给要出问题?” 聂豹脸色如常,但情不自禁的伸手捋须,钱渊早就发现了,这是聂豹为难的标志性动作。 长长叹了口气,钱渊一脸不舍的表情,“虽然今年松江府丰收,但再想让大户承担军粮,即使以双江公名望为保,恐怕也力有不逮。” “去外地购粮,但军中没那么多银子啊,松江府衙能出几个钱,总督衙门肯定是不管的……” 钱渊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过去,“如果川沙镇、南沙镇一线安然无恙,以陶宅镇为中心,尚能有所作为。” 聂豹狐疑的接过纸看了几眼,忍不住又抬头打量钱渊,脸上神情极为复杂。 周师爷探头看了看,也不禁脸色一变,纸上是华亭县城内的三处仓库,里面放着张三带着人这两个多月的辛劳成果,大批的洋糖。 早在护送家人去杭州之前,钱渊就吩咐下两件事,一是王义留下招收训练护卫,二就是让张三带几个老人专职洗糖。 钱渊当然不知道会不会出现缺粮的情况,毕竟当时已经接近水稻成熟的季节,但他很清楚,自己无军略之才,如果聂豹让自己染手军事,最有可能的就是整理后勤补给这一块。 大批的洋糖只是钱渊准备的后手,如今,这后手是用不上了……或许,已经用上了。 “洋糖价格高昂,供不应求,不卖钱,只换粮。”钱渊缓缓说:“陶宅镇临近陶溪,与大黄浦相连,水运便捷,放出消息,短时间内供给四千狼兵补给,理应不难,这事还要拜托双江公和周先生了。” 聂豹怔怔出了会儿神,突然起身长长作揖行礼,而钱渊坦然自若的接受。 这一礼,钱渊当之无愧。 片刻后,传来低低的问话,“一定要走吗?” 没有回答,只有一片沉默。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一百四十三章 立功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一百四十三章立功门外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死一般的寂静。 周师爷皱眉出去片刻后回来,咧嘴道:“展才,你手下那帮护卫还挺凶的,嚷嚷着要进府抢人了。” 看钱渊不吭声,周师爷看向聂豹,“东翁,俞总兵和瓦老夫人还守在门外呢,俞总兵还好点……瓦老夫人那边有点压不住了。” “嗯?”聂豹挑挑眉头。 “展才对田洲兵颇有恩惠,又关系亲近,瓦老夫人手下几个狼兵头目……呃,已经站在钱家护卫身边了。” “你小子就会赚人情!”聂豹似笑非笑的指了指钱渊,“如今在松江一府,恐怕名望比老夫还要高吧?” “再高又如何?”钱渊眼皮子都没抬,“还不是被人撵走……” 聂豹没有接过话茬,而是起身向外走去,路过钱渊时脚步一顿,“记得你曾经问过,老夫如何评价你?” 钱渊饶有兴致的点点头。 “论才学,你普普通通,虽然八股写的还凑合,但注定无法在文坛留名,那笔字虽然工整,但匠气太重。” “无论是理学还是诗词书画,你都流于平庸,放到贵州、广西也算不上出挑。” 钱渊脸色不变,这些是理所应当的,他竖着耳朵继续听。 “论领军,你虽然长于大局,精于地理,透彻人心,但很难成为如邃庵公那样的名帅。” 钱渊听得有点懵懂,一旁的周师爷解释几句后,他才知道这位邃庵公就是正德年间的三边总制杨一清,后来在嘉靖初年还一度担任内阁首辅。 不意外看见钱渊脸上并无沮丧神情,聂豹加重语气道:“但你有经世致用之才。” “嘉定、崇德两战,你整理内政后勤,出谋划策,在陶宅镇虽然看似空闲,但细致入微,从无纰漏。” “你本经治春秋,《左传》云: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此之谓不朽。”聂豹盯着钱渊的双眼,“立功何意?” 钱渊略一思索,答道:“晚辈读《春秋左传正义》,孔颖达曾言,立功谓拯厄除难,功济于时。” 聂豹微微点头,“如今大明内忧外患,北有俺答,南有倭乱,西部土司频频作乱,处处可见水深火热,正是厄难之时。” 聂豹没有继续说下去,拍了拍钱渊的肩膀,枯干的手掌用力捏了捏。 钱渊无语了,特么现在是厄难之时,难道要我功济于时? 那是胡宗宪、谭伦、戚继光的使命好不好! “双江公,晚辈区区一个生员……” “哈哈哈,张叔大曾说过,你是个悖懒人物。”聂豹手上加了把力,低声道:“而朝中政争酷烈,朝局混乱,今上在位三十余载,至今东宫空缺。” “不去想那么多……老夫只希望,你不要辜负旁人的期望,也不要辜负自身。” “如果一个月前你留在杭州,老夫不会说这些话。” “既然你舍弃了杭州回到松江,来到陶宅镇,那就必须承担起某些责任和义务。” 聂豹松开手,伸出手指戳了戳钱渊的胸膛,“老夫相信,你钱展才这颗心是热的。” 钱渊默然无语,往前靠近一步,迟疑片刻后低声问:“尚有相见之日否?” 不怪钱渊问出这种话,聂豹这番话简直就像是在交代后事。 聂豹长叹一声,不再说话,抬步往前走去。 …… 淅淅沥沥的小雨已经停了,虽然还算是秋季,但夜间寒气颇重,府门外众人都觉得身上发凉,而章游击心里都发凉了。 对面的钱家护卫已经刀出鞘,箭上弦,虽然李良钦、侯继高等人堵在中间,但护卫头领杨文面色铁青,挥刀厉喝,后面的护卫步步跟随,眼看着这一场厮杀就要一触而发。 瓦老夫人狠狠瞪了眼杨文身上的二把刀,她倒不怪其站在钱家护卫之中,只怪他不能从中调和反而火上添油。 “砰砰砰!” 瓦老夫人回身踢开两个阻拦的侍卫,大步走到门外,伸掌一阵狂拍,惹得众人愕然。 “老夫人别急……” 俞大猷的劝慰只说到一半,府门突然咯吱一声洞开,白发飘飘的聂豹当先走出,身后跟随着一脸冷意的钱渊。 面无表情的聂豹环顾四周后,视线落在近在咫尺的俞大猷和瓦老夫人身上。 “你身为吴淞总兵,对阵万余倭寇,居然弃营他走,可知军法?” “田洲兵远调东南,总督府特向朝廷请授‘女官参将总兵’一衔,不可谓不信重,瓦老夫人却为私交而弃公事?” “双江公……” “什么双江公?” 俞大猷深深吸了口气,拱手道:“大司马,钱展才……” “不用说了。”聂豹一挥手,扬声道:“三月前本官南下督战,召华亭生员钱渊随军,此人夸夸其谈,又好大喜功,谎报军功……” 一直垂着头的钱渊突然抬头,朝着对面微微摇头,想上前替他辩解的侯继高、李良钦停下了脚步。 “本应杖责三十驱逐出营,但念在其年少无知……”聂豹缓缓转身看向钱渊,“杖责暂时寄存,但你立即滚出陶宅镇,不许在松江府停留。” 俞大猷愣住了,几个月前他就非常清楚这个华亭秀才在理政,后勤方面表现出来的能力,所以三番两次向聂豹建言,他实在不信任本地官员、军中将校在这方面的水平,没想到如今钱渊却被撵走了,还是以这种很少出现的公开撕破脸的方式。 钱渊没有如聂豹所想像的那样射来怨恨的目光,也没有任何的自辩,他虽然选择了配合,但并不意味着他愿意。 一阵寒风挂过,钱渊白日对阵倭寇时刮破的长衫下摆被风刮得呼呼作响,停了还没多久的雨又开始下了,而且越来越大。 “怎么办?”杨文本就白皙的脸庞更是苍白一片,握着刀柄的右手不停松开握紧。 “听少爷的。”老道的王义察觉出一丝诡异,但他很清楚,自己这波人做不了任何事,结局应该是钱渊和聂豹在府中谈定的。 杨文被暂时安抚住,但他身边的二把刀没那么好的性子。 “不服!”一声暴喝响彻周边。 一直盯着钱渊的瓦老夫人突然转身,向着聂豹拜下,“大人……” “不用说了!”聂豹厉喝道。 钱渊上前两步,扶起瓦老夫人,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多谢老夫人,如果念及钱某曾对田洲兵有微不足道的助益,就请帮钱某人多砍几个倭寇首级吧。” 不等瓦老夫人回话,钱渊转头看了眼俞大猷微微点头示意领情,然后抬步下阶走入雨中。 落寞的身影渐行渐远,府门外一片寂静。 突然,那道身影停下了脚步,猛然回身,向着这边长鞠一礼。 一直盯着钱渊的聂豹嘴角情不自禁流露出一丝笑意,他很确定对方不知道缘由,但也很确定对方知道自己这个年近花甲老头的一片好意,一番苦心。诸天大道图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一百四十四章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一百四十四章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吴淞江起源于太湖,流经苏州、嘉定、青浦,是联通苏州、松江两府最重要的航运水道。 即使是如今倭乱四起,吴淞江上依旧船只来往穿梭不停,各处码头上人头耸动。 但此时此刻,江面上几乎看不到任何船只,万余倭寇攻松江府的消息已经传开,嘉定、太仓、昆山各处官兵来往调配,民船、客船、商船一律禁止通行。 不过,这是几乎,江面上还有一艘两层高的楼船在向着苏州方向驶去,有水军前去查巡,但很快就挥手放行。 “少爷,下午就能到苏州。”张三粗手粗脚的斟了杯茶,小心翼翼的放到桌案上,“刚才问过了,今日晨间,有官兵乘船往青浦方向,人数还不少。” 杨文看钱渊不理不睬,接着说:“应该是从太仓、嘉定调过去的,说不定是苏州同知任环领军。” “随随便便打探军情,也不怕他们一刀砍了你?”钱渊把玩着茶盏。 “怎么可能,有俞总兵的书信,还有……” “多事,谁让你们去打探的!”钱渊丢下茶盏,面无表情的偏头看向窗外广阔的江面。 这下子杨文和张三都不吭声了……特么不是少爷你叮嘱的吗?! 半响后,张三才试探问:“少爷,在苏州停留……” “不下船,直接去杭州。”钱渊揉了揉眉心,“如今三个方向都有大军围堵,漕运兵丁也颇有战力,如果能让徐海截断运河……那这场战也用不着打了!” 虽然在苏州码头没下船,但还是有人找上门了。 钱渊木然的看着颇有风霜之色的吴百朋,“惟锡兄怎么会在苏州?” “今日晨间,倭寇突然舍华亭、上海两县,沿海岸线迅疾西进,破广陈墅、独山镇。”吴百朋仔细打量钱渊的脸色,“陶宅镇的事我已听说了。” 钱渊对此置之不理,思索片刻后道:“也就是说,平湖县已大半在倭寇手中了。” “是,最新战报,大股倭寇盘踞在平湖县附近,尚不清楚接下来的动向。”吴百朋抿嘴道:“北上、西进、南下,都有可能。” “肯定会南下,但应该只是小股兵力南下。”钱渊起身将昨晚才绘制的地图摊开,之前那幅已经送给俞大猷了。 “南下攻海盐、海宁,威胁杭州府,倭寇不会自找苦吃。”钱渊细细看地图,“西进攻崇德、桐乡……记得卢总兵坐镇桐乡,归顺州狼兵驻扎崇德县。” “不仅如此,总督衙门已经移驻桐乡。”吴百朋笑道:“所以,最有可能的还是北上。” “北上……薛淀湖、青浦、嘉定、太仓、昆山。”钱渊点头赞同,“这一仗应该十拿九稳了吧?” “不敢这么说。”吴百朋摇摇头,“总督衙门那边……试图诱敌深入,一举克敌,永绝后患。” “嘿嘿,一举克敌是有可能的,永绝后患……”钱渊叹了口气,“倭寇就像韭菜,割了一茬还有一茬,不能光靠剿。” 这方面的话题有点敏感,吴百朋不想继续下去,转而低声道:“你和双江公那边怎么回事?” “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钱渊故作轻松靠在椅子上,“外面怎么说?” “说……说你虚报军功。”吴百朋支支吾吾道:“这几年和倭寇交手,杀敌一千自损八百都算是大胜,往往都是杀敌一千自损两千……” “所以,击溃人数相等的倭寇,砍下三十四个首级,己身无损,是绝不可能的。”钱渊似笑非笑的转头看向热闹的码头,大批兵丁正在登船,不知道是往哪儿去的。 “为兄也知道,贤弟不会虚报军功。”吴百朋苦笑道:“其他的不说,贤弟走的是科举路,要这军功做什么?” “但外间传言,都说我钱展才……嘿嘿,说不定还说之前的嘉定、崇德两次大捷都是虚报,对吧?” 吴百朋无言以对,虽然两次大捷都记在卢斌、俞大猷头上,但江南士林对钱渊的评价很高,而如今…… 钱渊没有解释什么,只静静的看着满载兵丁的船只缓缓驶出码头,“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身旁的吴百朋解释道:“这是前往昆山、太仓的兵丁,原先的驻军被调往青浦。” “惟锡兄也去太仓?” “去昆山,立即出发。”吴百朋叹了口气,“此战之后,你我再聚。” …… 船只在苏州码头过夜,第二日就启程顺着运河南下,一路上不见倭寇踪迹,很快就到了杭州。 和兵荒马乱的松江府、苏州府不同,杭州城内的百姓依旧悠游自在。 街上的叫卖声依旧响亮,走街串巷的卖货郎处处可见,胭脂水粉店还是门庭若市。 酒楼门口人流穿梭,伙计们高声招揽客人;不远处的烧饼铺老板娘在大骂没用的老公,路过的小巧马车上的女眷半拉起青帘好奇的看过来。 钱渊出神的看着这浮生百态,心中有恍然如梦之感。 几日前自己还在直面倭寇,甚至一刀斩杀逃跑的护卫,他清晰的记得飞溅的鲜血扑在脸上,浓重的血腥味似乎还在鼻孔周围环绕。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沿着街道慢慢踱步的钱渊很快成为视线的聚集点,年轻的青衫书生身旁护卫精悍也就算了了,但身后排成两列,举止森严的护卫太扎眼了。 很快就有钱塘县的衙役捕快过来盘问,钱渊没有停下脚步,杨文过去交涉几句,消息立即传开了。 “难怪了,华亭钱展才好大的名气,崇德、嘉定两场大捷,身边都是英雄好汉。” “你们懂什么……钱展才年少在大报恩寺带发修行,那些都是护法金刚!” “但现在松江府、嘉兴府连番大战,他怎么来杭州了?” “你们不知道?据说他是被聂双江赶出松江的,好像是谎报军功!” “这个我也听说了,据说他带着护卫砍下好几十个倭寇,居然连一个护卫都没死!” 远远看着钱渊远去的人群安静了会儿,片刻后传来哄然大笑,谁不知道倭寇凶残成性,就算是卢镗、俞大猷对阵倭寇都难以取胜,如此战绩谁肯信? 杨文、张三脸上都忿忿不平,但钱渊依旧平静,当年被发配到宣传科坐冷板凳,当年下海为了一个单子被嘲讽被戏弄,在网上和网友争论被人参攻击……比起这些,那些闲言碎语对钱渊很难造成什么影响。 感觉有些疲惫,钱渊抬头看了看依旧乌沉沉的天空,细雨飘飘扬扬的落下,突如其来的寒意让他打了个寒颤。 门被推开了,母亲谭氏和叔母陆氏惊喜的迎出门来。 钱渊努力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浑不知那笑容中夹杂着谁都能发现的苦涩。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一百四十五章 闭门羹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一百四十五章闭门羹钱渊最讨厌的一个词汇是“苦大仇深”。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为了某件事,为了某个缘由,将情绪藏于心底,将情绪散发在外,总归受伤的只有自己。 他不愿意让自己被情绪所左右,所驱动,他不希望自己成为怨恨、仇恨的化身。 前世的钱渊算不上春风得意,在刑警队立过功,但也被发配到犄角旮旯,下海后也算站稳脚跟,但也吃了无数苦头。 在遭遇挫折,在被人暗算后,钱渊的态度是,“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并不是放弃,而是用洒脱的态度去迎接接下来的时光。 遭遇挫折,那就要更加奋发前行。 被人暗算,那就要以牙还牙。 生活是要继续的,但生活不可以,也不应该充满那些负面的情绪。 所以,在不知缘由被驱逐,在外间多有猜测甚至诽谤的时候,钱渊并不沮丧,也没有解释,更没有用实际行动去证明什么,而是在食园中过着普通的生活。 每天早起晨练,练练字帖,白日里钻研八股制艺,晚上亲自下厨做一顿好吃的,夜间去隔壁陆家听陆树声点评文章。 闲暇时和小妹嬉戏,向王氏学射箭,写几篇杂记,甚至亲自去后院翻翻土地,琢磨有没有可能弄来土豆、红薯、玉米这些高产粮食,不过听说这些虽然已经传到亚洲,但都视为宝物。 钱渊自认为舒适的生活节奏调节了自己的状态,似乎闭上眼睛就不会再想起战火连天的战场…… 但钱渊身边的所有人都不这么认为。 在陆氏、谭氏、王氏这些女眷看来,从回家的第一天开始,钱渊的眉头从来都没有舒展过,笑容从来都带着一丝苦涩。 在王义、杨文这些护卫看来,从离开松江府的那刻开始,钱渊的心就从来没有真正离开。 最直接的证明就是,每一次杭州府衙送来军报的时候,钱渊总会迫不及待,然后站在地图前长久沉思。 不过,虽然钱渊名声遭贬,但上门拜访的人从来没有断过。 回到杭州的第二天,赵文华就不请自来,对钱渊多有安慰之言,言语中对聂豹颇多嘲讽,钱渊保持了沉默。 虽然因为战事紧张,忙的不可开交的胡宗宪没有时间,也频频派幕僚过来拜访,还特地腾出附近两处宅院容纳钱家护卫。 胡宗宪和赵文华有着本质的不同。 赵文华交好钱渊很大程度上是看中了他和俞大猷、卢镗以及瓦老夫人的关系,试图从中获益。 而胡宗宪是个有雄心壮志的人,他很清楚,想干大事必须内外兼修,巴结赵文华甚至严嵩以获得更高的地位、更多的权力是外,笼络各方面人才是内。 所以,他看中的是钱渊这个人。 胡宗宪很清楚钱渊的分量,虽然年轻,但崇德、嘉定两战证明了他的能力,归有光、文徵明为其背书让他在浙江、江南拥有不低的名望。 身为生员,精于理政,擅长打理后勤钱粮,心思机巧深沉,长于大局,兼有气节,而且和诸多浙江、江南官员交好,即使在军中也颇有人脉。 这是个分量不轻的角色,胡宗宪知道自己这个杭州知府没有将其收入幕中的能力,但他希望能够与其保持良好的联系,以待日后。 所以,胡宗宪刚刚招揽来的一位幕僚三天两头的去食园拜访,刚开始这位还挺不乐意,毕竟他是出了名性情疏狂,一言不合就甩袖拂衣而去的名士。 这位名士就是史上胡宗宪任东南总督时幕中极为重要的十岳山人王寅,字亮卿,考中秀才之后不再举业,遍游东南,见识极广,极有文采。 之所以他这时候就被胡宗宪召入幕中,是因为他们是老乡,王寅是徽州歙县人。 但没几日,王寅就心甘情愿的往食园跑,特别是每天钱家晚饭的时候。 而且有时候还会带人一起去…… 看着丫鬟们收拾吃完的餐桌,王寅面无表情的看了眼正在品茶的钱渊,“刚刚送来的军报。” “上次忘了和你说了,快要入冬了,晚上寒气重,所以晚餐提前了半个时辰。” 钱渊同样面无表情,眼角余光扫了扫王寅带来的这位中年人,皮肤白皙,有点胖,神情倨傲,一双三角眼简直就长在额头上了。 “这次军报是好消息。” 王寅的话刚说完,坐在太师椅上的钱渊背脊情不自禁的一用力,整个人都绷紧了,“说说……哎,亮卿兄,口腹之欲是小事,还不快说!” “王某人不经商,不置业,不出仕,生平行事随心所欲,口腹之欲是大事。”王寅轻笑道:“特地请了贵客上门,谁想得到展才你一点颜面都不给……要知道我可是提前打了招呼的。” “谁家贵客上门专门是为了口腹之欲的?”钱渊嗤之以鼻,“你请的是饕餮?” 饕餮虽是龙子,但却是名声最差的一个,被视为四凶之一,这可不是什么好寓意。 一旁的白胖子那张脸像变戏法似的,迅速由白转红,拍着桌案怒喝道:“钱渊……” 当着面直呼人名是非常不礼貌的,名字刚刚出口,一直站在角落处的张三突然出现在白胖子面前。 虽然没有佩戴腰刀,但历经几次战场的张三身上有一股肃杀之气,他习惯性的右手微微缩起放在腰侧。 “还真有点架子。”白胖子倒不是软脚虾,“就是不知道是不是个花架子……砍下三十四个倭寇首级,己身不损一人。” 钱渊面色冷了下来,斜眼瞥了瞥王寅,你丫的带人是上门砸场子的? “徐兄,徐兄。”王寅哭笑不得的将白胖子摁在座位上,“你之前还说,钱展才不是个蠢人,所以此事八九成不假。” 王寅转身指了指钱渊,“展才,这位徐兄才高八斗,目无余子,此次来杭州一行,指名道姓……言杭州唯钱展才值得他亲自登门,你还想把人撵出去?” 王寅本人就性子疏狂,诗书双绝,能让他心服口服说一句,才高八斗,目无余子……而且又姓徐。 钱渊眯着眼打量双眼上翻看着天花板的胖子,这厮应该就是徐渭徐文长了,真是个性子古怪,让人喜欢不起来的家伙。 爱谁谁,老子可没胡宗宪那气量,钱渊哼了声转头道:“亮卿兄,下次带客人上门提前说清楚。” 王寅虽然比钱渊大十多岁,但向来没大没小,笑道:“提前说了,你会做一桌好菜?” “不,提前说了,会送一道菜给你们。” “什么菜?” “闭门羹。” 诸天大道图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一百四十六章 一挂的 虽然至今还只是个秀才,但徐渭的名声早已遍传天下,此人文思敏捷,聪颖异常,,六岁读书,九岁作文,成年后跟因书画双绝得士林赞誉,被视为东南名士。 但与此同时,徐渭那乖张古怪的性情,时常让人难以理解的举动也让很多人为之头痛。 其实钱渊从历史书籍中足够了解徐渭,也很理解徐渭,这是个不折不扣的扫帚星转世。 真的,徐渭就是个灾星,出生还没百日父亲就过世了,之后生母被驱逐,母亲病逝,兄嫂对其严苛,入赘商户没几年妻子又病逝。 科场不顺,八次乡试都没中个举人,辅佐的胡宗宪又凄惨的于狱中自杀,啧啧,这还不算是扫帚星转世啊! 所以徐渭骨子里既自傲又自卑。 这样的性情表现于外就是,应该往东他非要往西,应该赶狗他非要撵鸡。 与人交往中也非常古怪,既能和沈炼、吴兑这些名士来往被誉为“越中十子”,也能和平民来往亲善。 你要恭维他,他会嗤之以鼻愈发傲慢;你要骂他,他会一跳三丈高,用拗口难听懂的绍兴话将你骂得狗血喷头。 所以,当钱渊对其置之不理的时候,徐渭反而安静下来。 “在福建依稀见过,但没想到能吃,而且味道香辣。”王寅挑着面条笑道:“当地人种植赏玩,还闹出场官司,据说有毒……” 还真有可能,辣椒虽然算是蔬菜果实,但是生吃…… 毕竟人家真没吃晚饭,钱渊让厨子生火煮了两碗阳春面,什么配料都没放,只端了一小碟辣椒酱上来。 王寅虽然性情疏狂,但大体上还保持风度,但一旁的徐渭……稀里哗啦没一会儿就吃完了,然后将剩下的辣椒酱倒进碗里,用筷子搅了搅把汤水全喝了。 王寅脸色僵硬,想必心里mmp。 钱渊看这厮是越看越不顺眼,但心里也隐隐好笑,这像什么……像个小学生喜欢拽着前排小姑娘的辫子。 “回头带瓶走就是。”钱渊安慰了句,毕竟急着要看军报了。 王寅叹了口气放下筷子,接过丫鬟递来的手巾,旁边的徐渭……直接把衣袖当手绢用了,惹得一旁的丫鬟偷笑。 “有什么好笑的!”徐渭一拍桌子。 “这是我家的丫鬟,在我家想笑就笑,想哭就哭,你管得着吗?”钱渊冷笑道:“笑天哭地都常事,你以为你是谁?” “她……” “她怎么了?”钱渊大声将徐渭的话堵回去,“就算她嘲笑你,你又能怎样?” “我……” “天下人都笑你,难道你还能把天下人怎样?”钱渊指着徐渭的鼻子道:“把衣袖当手巾用是你的自由,但既然做了,就别怕别人笑话。” 王寅面无表情的坐在那,静静侧耳倾听,徐渭那乖张性子,出口伤人的口才这几日他是领教了好几次了,而钱渊明显也不是省油的灯,据松江人说其孝曾祖鹤滩公……一句话,都不是什么好鸟。 徐渭被气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红,拍着桌子却说不出话来,对面的钱渊慢条斯理稳稳坐着,但语速极快,舌厉如刀,一刀刀戳在徐渭身上。 但不管是王寅还是徐渭都很敏锐的察觉到,对面的松江秀才一直没有提起徐渭经常被人指责的方面……比如两次入赘商户,比如和兄长不和,比如其丧门星的绰号,比如其曾经倚门卖笑的生母。 不过徐渭还是不爽啊,转战书房后,这厮嘴巴开始利索起来,但全是旁人听不懂的绍兴土话,实际上绍兴人都未必听得懂,其中还掺杂着福建话、广东话、江西话。 这是徐渭的绝招,一旦和人吵架吵到厉害处,他往往会祭出这一招,别人不管是说地方话还是官话他都听得懂,但别人却听不懂徐渭在骂什么……从这个角度说,徐渭真是个语言学天才。 但是这一招对钱渊没用,他虽然听不懂徐渭骂什么,但徐渭也听不懂他在骂什么……前世下海经商主要是做外贸进出口的,钱渊英语水平相当不错。 骂战很快就结束了,虽然徐渭听不懂,但通过钱渊的脸色也知道,这厮骂得肯定相当爽快。 “都痛快了吧?”王寅自来熟的将地图铺在桌上,“说正事吧。” 徐渭一甩袖子,看钱渊往边上躲了躲,哼道:“怕了我一身污垢,那就别让我进书房啊!” “旁人脏不脏我管不着。”钱渊面无表情的说:“但只希望别一甩衣袖,将污垢甩到别人身上。” “好了好了,你们俩……”王寅也是无语了,他看看钱渊依旧平静如水,再看看徐渭虽然忿忿但明显没有拂袖离去的意思。 呃,王寅猜想是正确的,不管是钱渊还是徐渭,都觉得,看对方很不顺眼,但吵起架来……挺爽的。 换句话说,这两人有点臭味相投的意思。 “今天接到的军报,应天巡抚曹邦辅顶住了徐海这波攻势,苏州府无恙。”王寅仔仔细细将军报说了一遍。 五日前军报,徐海攻苏州,任环试图救援被倭寇伏击败退,苏州府危在旦夕,俞大猷在松江,吴百朋在昆山,卢镗、汤克宽在嘉兴府,一时间都难以救援,还好应天巡抚曹邦辅及时赶到守住了苏州。 当然仅仅是苏州城,苏州府其他地方一片惨状,倭寇分兵劫掠乡野,甚至一度攻打常熟县,而且还攻入常州府,江阴、无锡都找到侵袭,大半个江南为之震动。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分兵劫掠,而是彻彻底底的分兵了。 徐海不屑道:“张半洲走了一步臭棋!” 王寅用力咳嗽两声。 “我说错了?” “没错。”钱渊伸出食指用力点了点苏州的位置,“他试图诱敌深入一网打尽,但这想法实在如空中楼阁。” “简直就是瞎胡闹。”徐渭接过话茬,“一般来说,行军作战很少向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分兵,但倭寇的目标不是攻城略地,而是求财,所以其实分兵劫掠是必然的。” “而且徐海虽然是目前倭寇大头目,但内部势力划分也肯定很复杂,他并没有汪直那样的声望。”钱渊配合的很好,“最关键的地方在于,倭寇是剿不尽的。” “不错,死了徐海,还有王海、张海、陈海。”徐渭点头赞同,“张半洲想一劳永逸,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钱渊叹了口气,“所以,抚剿并重,同时还需要一支战力不凡的军队,和一支能出海作战的水军。” 徐渭斜着眼瞥过来,正巧钱渊也偏头看来,两人视线在空中汇集。 一旁的王寅眼神有些古怪,这两货第一次见面如火星撞地球一般大吵,但现在又言语间配合默契,甚为投机。 想想也是,两个人都是丧父丧兄,都是官宦世家出身,都是年纪轻轻名扬天下,而且还都以言辞刻薄被人指责,真是一挂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一百四十七章 看不上他!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一百四十七章看不上他!书画双绝能让齐白石、郑板桥自称为“青藤门下走狗”,生活和仕途的不畅让他比唐伯虎更加悲惨,入幕胡宗宪为东南平倭出谋划策指点江山。 这是钱渊前世对徐渭的印象。 而这一生,钱渊看到的是一个有些可怜,有些孩子气的中年人。 不过,钱渊好奇的是,徐渭这个文人对行军作战还真有些深入的了解,绝非纸上谈兵的那种,难道世上真的有生而知之者吗? 当然没有。 钱渊因嘉定、崇德两战名扬天下,但人家徐渭也不是坐在家里读读兵书就能精通兵法的,事实上仅仅是今年,徐渭就在绍兴、宁波参与了五次大小规模不一的作战,甚至亲手斩杀过三个倭寇。 还杀过倭寇? 钱渊狐疑的视线在徐渭身上身下打转,就这体型,毛重起码一百七八,还能砍人? 不过,这些都是小事,钱渊的注意力回到可能已经正式开打的大战上。 王寅对接下来的战局很看好,如果不出意外,徐海将会在苏州府外被团团围困。 “实话实说,徐海这厮虽然以前是个和尚,但还真有几分本事。”徐渭叹了口气,“俞大猷、卢镗都是他手下败将。” 钱渊一声不吭没有出言反驳,因为徐渭说的是事实。 二十日前,徐海突袭川沙烧毁军粮,第二天收拢倭寇突然西进破平湖,在聂豹派出信使后,任环、吴百朋、汤克宽以及归顺州狼兵都做好了准备。 在预计中,徐海接下来的动作无非是西进南下攻嘉兴府,或者北上攻苏州。 但徐海的选择出乎所有人预料之外,先是派出小股倭寇南下破海盐,然后再派一股倭寇攻嘉善,倒霉的嘉善县一年内第三次被攻破,知县逃亡,临时驻扎在嘉善县附近的李天宠狼狈退走。 嘉善县位于嘉兴、苏州的交界处,驻扎青浦附近的任环立即领兵南下。 但没想到,徐海突然返身回缩,绕过薛淀湖突然攻入松江府青浦,虽然俞大猷及时赶到救援,但倭寇盘踞在青浦西南的茆湖。 在重兵围困的情况下,还能来去自如将官兵耍的团团转,徐海还真有螺狮壳里做道场的本事。 接下来就是让徐渭跳着脚大骂张经的缘由了,徐海已经是四面为敌了,而张经居然还想着诱敌深入,毕竟青浦距离金山并不算太远。 也不知道徐海有没有看破,但事实是,徐海北上攻昆山、太仓,虚晃一枪后沿着吴淞江西进,以力破巧,连续五次击败官兵,出现在苏州城外。 就在距离苏州城外不远处的陆泾坝,明将周于德、孙宪成一战败北,二战皆死,江南大震。 这下子所有人都慌了,张经在桐乡跳脚大骂,急调诸军救援,第一个赶到的任环遭倭寇伏击大败,要不是运气好本人都跑不掉。 虽然应天巡抚曹邦辅及时赶到坚守城池,但倭寇分兵,六千余倭寇绕过苏州城攻常熟,又侵入常州府击败王崇古,劫掠江阴、无锡等地,官军不敢抵抗,任其掳掠而去。 另外万余倭寇在徐海的带领下盘踞在苏州城外,收拢败兵的任环,领兵南下的吴百朋,从嘉兴府北上的卢镗将其困在苏州城外。 “这个口子是刻意留下来的,谁都看得出来,徐海又不傻。”徐渭指着地图,习惯性的哼了声,“就怕张半洲作茧自缚!” 王寅对军略一道不熟悉,疑惑的看了眼徐渭示意仔细说说,但后者昂着头不予理会。 “咳咳。”钱渊咳嗽两声,解释道:“现在徐海不可能向东退却,不说吴百朋、任环,只怕俞大猷也可能西进堵截了。 唯一的路是从吴江南下入嘉兴府,但一直没有出现的浙西参将汤克宽应该就埋伏在这儿,时时刻刻准备扎口袋……” 说到这钱渊突然一滞,因为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地名,吴江以南,嘉善以北。 看钱渊的手指停在地图上,徐渭探头看看点头道:“有可能是这儿。” 从地形上来说,这的确是个不错的开战地点,从历史上来说,也不错,因为那是王江泾。 钱渊吞了口唾沫,难道这就是历史的惯性? 王寅等了会儿忍不住提醒道:“后面呢?什么作茧自缚?” “就怕徐海南下入嘉兴府后,不像其他人预料的那样向东退却去平湖、海盐,而是玩些其他招数。”钱渊平静的接下去,“几个月前,徐海就玩过这一招,调集来的几万官兵被耍的团团转,连尾巴都没抓住。” 徐渭在边上补充道:“但和几个月前不同,如今张半洲、李天宠都在嘉兴……应该是在桐乡吧。” 看王寅脸上流露出的忧色,钱渊笑着劝道:“也未必,半洲公久经战事,应该会考虑齐全的,咱们这是杞人忧天。” “难说的很……”王寅眼珠子转了转,“这样吧,两位明日跟我一起去府衙和大人说说……” “算了吧,胡知州现在恐怕忙的不可开交,都不知道白了多少根头发。”钱渊很干脆利索的拒绝。 被聂豹驱逐出松江,钱渊很多事情都没想明白,这时候他是绝不会贸贸然去见和赵文华交好的胡宗宪的。 虽然这两个人都不止一两次上门,但迎客和作客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王寅失望的转头看向徐渭,后者又恢复了眼睛长在额头上的状态。 “钱小子,知道那胡汝贞想干什么吗?” 钱渊没吭声。 徐渭盯着王寅嘿嘿笑了,“大家伙儿都心知肚明,想招揽两个名满天下的士子入幕府,他胡汝贞这个杭州知府分量太轻了。” 王寅干笑两声,胡宗宪曾任余姚知县,很早就认识了徐渭,几个月前一到浙江就试图招揽徐渭,但人家压根不鸟他,倒是后来招揽来的老乡王寅和徐渭是旧交。 “平心而论,他胡汝贞有些能耐,也有容人之量。”徐渭两眼一翻,“但要知道……方山公是我老师,沈青霞是我好友。” 这句话一出,书房里安静下来了。 钱渊倒是知道沈炼沈青霞,他是徐渭的堂姐夫,而且和徐渭是知己好友,同列为“越中十子”,上书弹劾严嵩被发配关外。 倒是不知道方山公是哪位? 方山公就是前两年的浙江提学副使薛应旂,他对徐渭有提携之恩,几番关照,但去年京察遭严党诬陷被罢官归乡。 “所以,我徐渭看不上他胡汝贞!” 徐渭须发直立,义愤填膺的模样让王寅长长叹息。 钱渊忍不住笑了,他仔仔细细的打量着徐渭。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一百四十八章 北新关 徐渭和钱渊依旧相互看不顺眼,前者忿忿但并没有拂袖离去,后者对其也没有高看一眼但也没将他赶出去。 于是从第二天开始,食园多了个客人,还是个天天赖着不走,混吃混喝,而且态度还不太好的客人。 对此,母亲谭氏很是无所谓,叔母陆氏在担心这个扫帚星……闻名天下的大才子连个举人都考不上,不会把自己侄子带坏了吧? 杨文、张三等护卫头领对此无动于衷,而住在隔壁的陆树德不顾陆树声的阻拦天天往这边跑,据说想跟着徐渭学画。 前院亭子里,徐渭对着陆树德拿来的画作大肆批驳,不时说上几句尖酸刻薄的话同时眼角瞥瞥钱渊。 这几日徐渭也摸清楚这个松江案首的底细了,八股还算凑合,底子也还算扎实,对三教九流的道道挺熟悉的,但琴棋书画……一样都拿不上手,倒是柴米油盐天天上手。 钱渊面无表情的抿了口茶,冷笑道:“与成,学画无所谓,但其他的就别学了。” “什么意思?” “天天蹭吃蹭喝,还有脸指桑骂槐,你要学成这幅德行……”钱渊转头看着快步走来的杨文,继续说:“我怕平泉公一捶将你打死!” 对骂了几日,如今的徐渭也算脸皮厚了,言辞也愈发锐利,“难不成学你?” “我怎么了?” “学你左右逢源?”徐渭呸了一口,指着茶盏对着陆树德说:“徐某人喝的是松萝茶,他喝的是什么?” “龙井啊。”陆树德眨眨眼。 松萝茶是叔父钱铮让人从徽州送来的,龙井是这些日子赵文华和胡宗宪陆续送来的。 钱渊沉默片刻,回头展颜笑道:“这份是胡汝贞送来的。” “有什么区别?” 在如今浙江士林看来,胡宗宪能不能被彻底视为严党还不好说,但都被视为和赵文华穿一条裤子! “他们是不同的。”钱渊手里触摸着茶盏柔滑的表面,缓缓说:“其实我很佩服胡汝贞……” “什么?”徐渭眯着眼想了会儿,歪歪头笑道:“佩服他隐忍,佩服他不惜身上染墨也要往上爬?” 钱渊看杨文并没有急着进来,心想应该没什么急事,继续说:“但我佩服的并不是这点。” “胡汝贞出身官宦世家,绩溪龙川胡氏,曾祖曾任户部尚书……” “我知道他,胡富,嘉靖元年过世,怎么了?” 钱渊抬头仔细打量,徐渭点点头不吭声了。 “龙川胡氏这一代并不仅仅只有胡汝贞一个进士,你听说过胡宗明吗?” 徐渭愣了下才摇摇头。 “胡宗明,嘉靖五年进士,嘉靖二十年以御史巡按宣府,和当时的三边总制曾铣交好。” 钱渊的话让徐渭僵在那,举在嘴边的茶盏停留在空中,半响后他才低声问:“后来呢?” “后来?”钱渊转头看向杨文,“曾公被冤杀,夏贵溪被弃市,胡宗明被贬谪出京,辞官归乡,就此隐居不出。” 这是叔父钱铮前几日来信中提到的,钱渊也没想到胡宗宪居然和严嵩一党还有这种瓜葛。 严嵩一党冤杀曾铣、夏言,权倾天下,只顾媚上,这是公仇。 自家堂兄两榜进士出身,最终只能黯然归隐,这是私狠。 胡宗宪抛却公仇私狠依附赵文华,如果只是为了权位,只是为了往上爬,别说其他人了,就是胡氏族人都会啐他一口。 往上爬不意味着只是为了权位,用另一种说法就是,有不顾讥讽也要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 看徐渭安静下来沉思,钱渊才向杨文招招手,但还没等杨文进来,张三一路小跑着冲过来。 “查清了?到底出什么事了?”杨文先问了句才向钱渊解释,“少爷,外面出了些乱子……” “北新关有倭寇出没。”张三咽了口唾沫。 “什么!”徐渭和钱渊同时脸色一变霍然起身。 北新关位于海宁西侧,杭州城和余杭之间,是杭州城的门户,一旦关破,倭寇就能侵入杭州城最核心的钱塘县。 “多少人?” “小的刚去府衙那边打听过,说法不一,有的说只有几百人,有的说有上千人,甚至……”张三咬着牙,“还有传言说……官兵在嘉兴府大败,上万倭寇南下攻杭州。” “绝不可能!” “绝不可能!” 钱渊和徐渭异口同声。 “如若兵败,不可能没有消息传来。”徐渭的判断相对来说比较理性。 而钱渊的判断来自于他对官兵的不良印象,“三四万大军,如若兵败,放眼附近各府,唯有杭州城才有资格收容败兵,不可能是倭寇先至。” 快步回了书房,钱渊仔细观察悬挂着的地图,“记得之前徐海率兵北上攻青浦之前,曾派小股倭寇南下攻海盐……” “是这股倭寇?”徐渭舔舔嘴唇,右手摁在刚刚挂好的长剑的剑鞘上,“应该不超过五百人。” “海盐……海宁……余杭……北新关。”钱渊摇摇头,“看起来是围魏救赵,但不可能是徐海的计划。” “当然不可能,围魏救赵……张半洲和李天宠如今应该在桐乡县。”徐渭叹了口气,“但也麻烦的很,能上战场的……都被拉到嘉兴府去了,现在杭州府……如果是其他人还好说,赵文华那厮怕是胆子都吓破了!” “那怎么办?”钱渊也有些抓狂,杭州这么大,手上一群没上过战场的老爷兵,这是要出事的节奏啊! “当然是出击!”一声清喝在门外响起,已经披上软甲的王氏带着戚继美大踏步走进来,“留守杭州的杭州前卫糜烂不堪战,如果守城绝无希望,率小股精锐出击是唯一的办法。” “你知道杭州前卫不堪战?”徐渭两眼一翻,“她谁啊?女人也能论战?” 钱渊毫不客气的喷道:“你懂个屁,人家比你强多了,你就是个纸上谈兵的……好,就算你砍了几个,但我这姐姐手上百八十条倭寇性命!” 百八十条倭寇性命……这个战绩立即镇住了徐渭,他可是上过战场的,很清楚倭寇的战力,瞄了眼面带眼霜的王氏,情不自禁的往后缩了缩,这怕是只母老虎。 “出击……”钱渊来回踱了几步,又抬头看了看地图,其实如果能守得住,钱渊真心不想出击。 按照时间推算,很可能这时候王江泾那边正在开打,如果明军得胜,立即就能抽调兵力回援将这股倭寇驱散。 但问题是,来不来得及。 “少爷。” 被赶去府衙听消息的张三窜进门,“王先生请你去府衙……还有徐先生。” 钱渊立即点头应下,总督衙门和巡抚衙门的人都去了嘉兴府,浙江巡按吴百朋甚至在苏州,如今杭州城中主事的只有两个人,穿一条裤子的赵文华和胡宗宪。 “地图收起来带走。”钱渊转头嘱咐徐渭。 “杨文,去叫护卫。” 门外的王义拱手道:“已经收拾好,就在门外等候。” 钱渊点点头,“姐姐,你和继美?” “留十个护卫,我们跟你走。” 钱渊深吸了口气,抬步走出书房,潮湿的寒气扑面而来让他精神一振。 内心有些雀跃,有点兴奋,钱渊在心中对自己说,我终究是放不下这一切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一百四十九章 机遇和野心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一百四十九章机遇和野心杭州府衙内外乌云密布,来往穿梭的人个个轻手轻脚,说话也不敢大声。 其实这一段时间杭州府衙的气氛一直很压抑,准确说是从张经率军移驻嘉兴府桐乡之后。 从军事角度上来说,张经径直去倭寇横行无忌的嘉兴府是冒着风险的。 但张经宁可冒这样的风险也要去嘉兴府,一方面在于督战,激励士气,另一方面自然是因为赵文华。 赵文华没想到张经做的这么绝,为了不分功居然撸起袖子去了嘉兴府,甚至还将整个总督衙门都打包带走了! 当徐海险些攻入苏州城的时候,赵文华虽然不至于窃喜但也幸灾乐祸;当徐海被逼入王江泾,俞大猷率兵南下将其合围的时候,赵文华一度失落。 但这些情绪在听到北新关遇袭后都不翼而飞,赵文华觉得自己的双腿在发颤,他很清楚如今守城的都是些怎样的废材。 明朝的官僚体系从来不是以职位来划分权力和责任。 权力和地位往往不相符,而权力和能力也常常不相符。 如今杭州城中,赵文华有权力,有地位,但没有能力,至少他在军略上毫无闪光处。 但没有权力的胡宗宪有这个能力。 当杭州府衙陷入一片混乱的时候,胡宗宪站了出来,先派勇士出城探查,然后召集幕僚、将官。 不大的屋子显得很空,除了胡宗宪、赵文华之外,只有两个幕僚,负责钱粮的师爷显得很茫然,而王寅对军略一道也不太懂,只顾着在那计算守城的兵力够不够。 赵文华左顾右盼,小声问:“要不汝贞你坚守城池,为兄去绍兴府调兵来援?” 胡宗宪脸上很精彩,心里真想骂娘,特么倭寇还没攻城,你居然就想脚底开溜了! “绝不行!” 斩钉截铁的话在门外响起。 胡宗宪惊喜的看过去,门被推开,身材瘦削的青年正缓步入内,脸上神色坚毅,盯着赵文华的眼中透出令其不敢直视的锋芒。 “展才!”胡宗宪起身拱手,又惊喜的看见腋下夹着地图的徐渭大摇大摆的走进门,再往远处看,持枪跨刀的护卫正肃然而立。 “梅村公在,杭州城无恙;梅村公走,杭州城可能无恙,也可能被倭寇攻破。” “但问题是,梅村公绝不能走。”钱渊在赵文华身前站定,“一旦走,身败名裂亦小事。” “在下可全是为了梅村公考虑。” 徐渭将地图丢在桌案上,不理睬胡宗宪的招呼,似笑非笑的看着钱渊在那鬼扯。 “胡知州,王江泾战报来了?”钱渊回头问了句,摊手道:“也就是说,至今还不知道张半洲是胜是败。” “如果张半洲兵败,贼兵压境,梅村公去绍兴府请援兵尚能说一句情有可原。” “但如果张半洲大胜呢?” 钱渊加重语气,“张半洲、李天宠在王江泾大胜倭寇,但数百倭寇偷袭杭州,留守的梅村公、胡知州守城不力甚至弃城而逃,倭寇四处劫掠,攻破杭州……” “到时候朝廷是处罚刚刚大胜倭寇的张半洲、李天宠,还是将目标对准梅村公和胡知州呢?” 赵文华虽然被吓破了胆,但毕竟不是蠢货,立即想到了后果,如果张经大胜倭寇,而自己弄丢了杭州城,甚至只是让倭寇在杭州附近劫掠。 一胜一败如此明显的对比,而且自己之前还弹劾张经畏缩不敢战……赵文华可以肯定,到时候张经、聂豹这一状告上去,就算有干爹严嵩说清,嘉靖帝也绕不了自己。 看赵文华脸色惨白,胡宗宪松了口气,向钱渊投去一个赞赏的眼神。 “地图。”钱渊随手捞过徐渭腰间的长剑当做教鞭,“诸位看,这股倭寇应该是之前徐海北上攻青浦之前,分兵南下的那股倭寇,人数应该不会超过五百。” “不错,探子回报,大致四百多人。”胡宗宪点头。 刚刚翻阅之前军报的徐渭接过话茬,“之前这股倭寇攻破海盐,又破海宁,击败数百海宁卫兵后不知所踪,之前军报说他们应该离海远去……现在看来他们并没有离开,而是龟缩在海宁县境内。” “今日上午攻北新关,烧毁一个村落后北去,如果他们攻城……”王寅试探问:“杭州前卫倒是能腾出千余兵丁。” “没用。”钱渊瞥了眼站在角落处的戚继光,这厮真够惨的,之前不受屠大山待见,后来也不受张经重视,被其丢在杭州。 “卫所兵都是废材,能上战场的都被调去嘉兴、苏州了。”胡宗宪也摇头道:“探查踪迹容易,但……” “张经!” “张经! 怨毒的嘶吼声突然低低响起,众人转头都看见坐在椅子上的赵文华面容扭曲。 其他人可能还没明白过来,而钱渊和胡宗宪有隐约的猜测,赵文华这是以己度人,他猜测张经很可能是故意漏过这股倭寇的。 呃,这可能吗? 钱渊也不知道,张经虽然在历史上的评价很高,但身入仕途,良心就被啃了大半,放出一股倭寇侵袭杭州这种破事……也未必不可能。 想想看,自己在前线指挥若定取得王江泾大捷,而留守后方的赵文华连几百倭寇都搞不定……说不定就能一脚将赵文华踢飞了。 “守城是守不住的,必须得出击。”钱渊提高声音,看了眼恍恍惚惚的赵文华,“倭寇攻北新关不克后北上,如果余杭被破……” “漕运!”赵文华一跃而起,“必须出击干掉这股倭寇,绝不能让他们攻破余杭!” 赵文华咬着牙盯着胡宗宪,“汝贞,全交给你了。” 胡宗宪面色不改,拱手道:“下官敢不竭尽全力。” 钱渊偏头看去,敏锐的察觉到,胡宗宪那看似水波不兴的眸子里闪耀的是兴奋,是跃跃欲试,是蓬勃而发的野心。 决定不逃,而且是出城迎击,那关键就是兵力。 “你那能用的有多少?” “营中兵丁都不能用,我身边陆续从山东调来的亲兵还有五六十人。”戚继光苦笑,“你那呢?” “离开松江之前,我留了十几个护卫给双江公。”钱渊摇摇头,“还有七八十人……对了,卢斌应该在杭州练兵?” “没用,之前我去看过,从严州府召了四百多人,现在还排不上用场。” 钱渊舔舔嘴唇,硬打是肯定打不过的,那只能智取了,真希望胡宗宪和徐渭能不辜负后人对他们那极高的评价。 诸天大道图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一百五十章 不惜此身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一百五十章不惜此身前世钱渊曾经看过那本,看到名将戚继光和谭伦对东南沿海兵丁的讨论,也曾经在论坛上和网友讨论过,但他还是无法想象。 记得史上戚继光和谭伦讨论的是绍兴兵、处州兵,各有优劣,但至少能成军,至少在不遇上倭寇的时候能保持一支军队的基本素质。 但杭州前卫的这些卫所兵……刚刚出了北新关就闹腾起来,要不是前后有戚继光亲兵和钱家护卫在,只怕要当场哗变逃的无影无踪了。 也难怪,其他卫所还要种地,而杭州前卫这些大爷连地都不种,个个都化身商贾,最擅长的就是讨价还价、持剪分银。 “要不告诉他们?”王寅试探问。 脸色铁青的戚继光立即摇头,“不行,告诉他们……信不信他们马上哗变!” 钱渊叹了口气,这半年还真苦了戚继光,饶是这位被视为史上最会练兵的名将,但一堆垃圾再炼也炼不成钢。 徐渭鄙夷的指着王寅的鼻子,“发现了没,这小子心软。” “干大事就不能顾忌小节。”戚继光面无表情的附和道:“当兵杀贼是他们的本分,死在战场上……不管是怎么死的,都不算冤。” 钱渊没吭声,戚继光说的很对,虽然杭州前卫这次肯定会被坑的很惨,但既然当了兵,就必须举起刀枪。 远处两匹快马奔驰而来,走在最前方的胡宗宪立即伸手示意停步,戚继光翻身下马亲自询问详情。 这次出城迎敌的只有六十个钱家护卫,五十个戚继光从山东带来的亲兵,杭州前卫的七八百兵丁,看起来人数不少,但别说击败倭寇了,就是相持也做不到。 出城迎敌,军情为先,戚继光和钱渊都将手中的精锐撒出去,尽量捕捉更多更仔细的倭寇动态。 前头的胡宗宪大步往回走,赵文华那厮虽然没胆子跑,但死活不肯跟着出城,至今还留在府衙里。 “在临平山。”胡宗宪低声说:“大约四百余倭寇,目前看不出什么动向。” 钱渊迅速将地图铺开,“临平山……在余杭和北新关之间,呃,距离余杭只有二十多里路,很近了。” “村民疏散了吗?” “大都疏散了,但不少人不肯走……”胡宗宪无奈的摇摇头,“不管了,先顾着倭寇吧。” 钱渊将全盘计划在脑海中复盘一遍,苦笑道:“汝贞兄这计策听起来不错,不过……倭寇不会这么傻吧?” 在钱渊的想法中,胡宗宪这计策简直就是儿戏,非常像从《三国演义》、《水浒传》里提炼出来的。 “那还有什么好办法?”徐渭不屑道:“打是肯定打不过的……要不大家缩回北新关碰碰运气,说不定倭寇攻不下余杭,也攻不下杭州。” 钱渊无语了,蹲在厕所里裤子都脱了,现在换个蹲坑? 不得不说,虽然无论是钱渊、胡宗宪、徐渭都算经历过战场,但都算不上有天赋,有直觉,也有传承的指挥官。 所以,钱渊的目标是将戚继光正式推出来。 “汝贞兄?”钱渊提醒胡宗宪要兑现承诺。 还没出城的时候钱渊就点出了这一点,胡宗宪虽然上过战场,但都是以御史身份巡按而已,也没有直接指挥战斗的经验。 换句话说,胡宗宪、钱渊和徐渭或许有很强的战略思路,对整体有很强的把控能力,但在直接指挥上必须依靠那些武将,这是自唐朝之后文武泾渭分明的后果。 胡宗宪微微颔首,“一路行来,虽然杭州前卫一度骚动,但前军后队压制得力,放出去的斥候都有明确的目的,戚游击显然对地形非常熟悉。” 胡宗宪直起身拱手道:“一切都拜托了。” “元敬,各种计划和预案我们都讨论过,一旦有变……” 钱渊的话还没说完,戚继光行礼道:“不惜此身。” …… 其实桐乡县距离余杭并不远,从石塘湾转而南下至余杭最多半天的路程。 所以,余杭遇袭,甚至北新关遇袭的军报早就传到了桐乡。 张经面无表情的丢开军报,转头看向悬挂在墙壁上的地图。 一旁的李天宠有点幸灾乐祸,但也有点诧异,“半洲公,没想到那厮居然没派人来求援。” 张经没有说话,言下之意很明白,赵文华知道我这个总督是绝不会派兵回援的。 不过虽然这只是赵文华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张经也的确不会派兵回援,因为徐海太能折腾了。 徐海率兵攻入吴江,然后南下嘉兴府,四面隐隐被围,但在这种困境下,徐海依旧发挥出了他的天赋。 十一月十日,徐海率兵西进攻入湖州府,汤克宽调兵堵截,但徐海立即调头,以五百真倭为先锋,一战攻破陶庄,二战击破秀水,三战败参将宗礼,兵锋直指东南六省总督兵马的张经驻地桐乡县。 虽然所有人都很清楚,徐海这一招是死中求活之举,是希望从乱局中寻找到突破口。 所有人也都很清楚,如果徐海攻破桐乡县,那么嘉兴府很可能就此糜烂不堪,从上到下,不管是文官武将都肯定没好下场……能保住六阳魁首都算不错了。 但这次,张经展现了一个久历战阵老帅的风采,也展现了他性情如火、坚毅如山的个人特质。 桐乡县派出信使,卢镗、汤克宽、俞大猷、吴百朋任环,各路官兵都按部就班,既不冒进,也不回援桐乡县。 同时,三千狼兵在桐乡城外布阵,很明显,对于徐海的选择,张经是有预备方案的。 雪亮的苗刀、嗜血的视线,以及狼兵对首级极度疯狂的渴望,让徐海止步。 一日一夜的鏖战后,徐海始终无法击溃狼兵,而各路大军渐渐赶上,徐海只能从官兵故意透出的缝隙再度南上,在王江泾被合围。 虽然已经完成合围,但能不能击溃倭寇还是很难说的,除了狼兵之外,各路客兵在对阵倭寇的表现很难令张经满意。 张经一甩袖袍,“传令,俞大猷不动,调田洲狼兵赶至王江泾。” 顿了顿,张经撸起衣袖,“换装,本官亲往王江泾!” “半洲公,不至于如此吧?” “能绞杀徐海,老夫不惜此身!” 李天宠扬扬手中军报,“余杭那边呢?” “暂时搁置,最多五百倭寇,就算截断运河又能如何,回头一击可破。” 李天宠默然无语,他很清楚也很赞同,那五百倭寇是无法影响大局的,也不可能脑子坏了去攻杭州城。 但是,倭寇在余杭附近的劫掠是能够影响某些人的。 在这方面,李天宠理所应当的站在张经这一边,赵文华那厮简直就是人憎狗嫌。诸天大道图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一百五十一章 大阪军团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一百五十一章大阪军团临平山位于临平镇之北,山前古有临平湖,山因湖名,虽然只是一座小山,但却临近运河,地理位置极为重要,宋元时期,杭州水路往东第一站就是临平镇。 山并不高,周围点缀着七八个村落,沈南山苦恼的站在半山腰挠着头,他觉得自己的运气真是糟糕透就是阴,估摸着这帮倭寇回头得哭!” “再等等吧,还没发作呢。”王义动作幅度很小,“就是不知道这次又便宜了谁?” “什么?” “嘉定一战便宜了卢斌,崇德一战便宜了俞总兵,就是华亭城外那次……据说算在侯继高身上了。” 虽然知道钱渊要战功也没什么用处,但王义还是觉得不爽,这次八成是便宜了那个游击将军戚继光。 王义隐隐感觉得到,虽然平时说话不怎么客气,但少爷对戚继光很重视,甚至之前还提到让自己送一把狼牙筅给戚继光。 又过了好一会儿,王义低声道:“差不多了,你去报信,点狼烟。” 杨文准备往后缩,但突然停住抢过望远镜看了几眼,忍不住啧啧赞叹,心想少爷的手段还真是鬼神莫测,这帮倭寇算是倒了八辈子的霉。诸天大道图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一百五十二章 不战而屈人之兵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一百五十二章不战而屈人之兵偌大的桌子上只摆着三四盘菜,不过沈南山已经很满意了,有鱼有肉,还有只撕开的肥鸡,再配上一坛美酒,如此寒冬,有这样的待遇,实在是没有可以挑剔的地方了。 一口气干掉半只肥鸡,沈南山才慢悠悠的打着饱嗝开始慢慢饮酒,心里琢磨要不要回程路上再去哪儿抢上一把,但海宁、海盐实在是太荒了,这几年被蹂躏了太多次…… 突然一个奇怪的声响崩出,沈南山古怪的侧过身子抬起屁股,下一刻,脸色大变。 自己也是纵横海上好些年的人物了,居然会拉稀拉到裤子上……沈南山咬着牙扶着桌沿站起来,准备开门叫个手下弄条裤子。 倭寇常年在海上漂泊,拉肚子是常事,沈南山并不奇怪也没有起疑,但他拉开房门,看见守在外间的七八个手下都蹲在地上…… 恶臭味扑面而来,地上满是黄白之物,那只醉瘫的黄狗已经是奄奄一息。 “娘的中招了!”沈南山在心里大骂了句,但转头就看见一道狼烟在视线可及的空中升起,不知道加了什么,狼烟中透出诡异的粉红色。 “走,走,快走!”沈南山吼了声,回身拿起刀就要往外冲,但还没走出院子,叽里咕噜一阵响的肚子让他不得不老老实实扒下裤子蹲下来…… 太损了,太损了,简直就是一点脸都不要! 沈南山知道这是性命攸关的时刻,腰刀撑地勉强起身,拎上裤子就往外走,就是步子有些古怪,两条腿别扭的拐来拐去…… 守在村外的王义随手摘下几片树叶,揉成小团塞进鼻孔,他既不敢贸贸然进村,也真心不想进村,用望远镜看着都胆战心惊,可能……药量下的大了点? “铮!” 沈南山拔刀在手,嘶吼着向前冲去,手中利刃寒光闪烁,但王义无动于衷的站在原地,甚至都懒得拔刀。 果然,还距离十几步的时候,沈南山停下脚步,狼狈的扭着身子,半响后还是忍不住蹲下来,稀里哗啦的又是一阵…… 从出院子到村口几百步的距离,这已经是第六次了,沈南山虽然不知道“脱水”这个词,但知道自己手脚绵软无力,铁铁栽在这了。 王义笑嘻嘻的守在村口,甚至还有心情吼上几句边塞小曲,慢腾腾的将一个个勉强起身逃出来的倭寇砍翻。 两刻钟后,终于率领亲兵和钱家护卫赶到的戚继光膛目结舌的看着瘫倒在地上的倭寇,一旁的戚继美捂着鼻子小声嘀咕。 “跑出来三十多个,都在这了。”王义努努嘴,“剩下的都在村子里,估摸都动弹不了。” “少爷这招……”张三忍不住笑了,“太绝了,太绝了!” 戚继光带着兵丁小心翼翼的走进村落,的确要小心翼翼,不然一不留神就会踩中黄白之物。 路两边随处可见拉的脱水的倭寇,草丛中晃个不停,护卫长枪一扫,几个倭寇正蹲在那,看到官兵随便一举手示意投降,只顾着…… 打谷场聚集的百余倭寇倒是挺硬气的,不过模样实在让人忍不住捧腹,两腿战战,一手拎着刀,另一手抓着裤腰带…… 这边钱家护卫刚摆出阵型,戚继光还没下令,对面一个倭寇突然手一松,钢刀坠地,这厮哭丧着脸又蹲下去。 噗嗤之声大作,臭气扑鼻,似乎有连锁反应,倭寇们纷纷丢下兵刃,蹲在地上开始专心致志…… 戚继光面无表情的归刀入鞘,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被调到浙江打的第一战居然是这模样…… 戚继光有些恐慌,这一战名义上是南下督战的赵文华坐镇杭州,杭州知府胡宗宪率兵出击,但自己是唯一领兵的将官……以后说起来,自己这个将门之后只靠下药坑杀倭寇,这名声也太难听了点。 一个时辰后,匆匆忙忙赶来的钱渊站在距离村口几百步的地方,鼻子里早就塞进了小布条,踢了踢地上的沈南山,瓮声瓮气的问:“全都在这儿了?” “临平山那边还有几十个看守,老王带着护卫过去,杀了十几个,剩下的逃了。”一旁的杨文笑道:“少爷,还是你想的周全,这厮还真找了条黄狗试毒呢。” 毒杀倭寇是胡宗宪提出的计划,钱渊对此抱怀疑态度,这个计划可行性实在不高,所以他提出了两个补充。 第一让杭州前卫的兵丁打一场佯败的假战,当然了,其实这并不是假战。 第二,不用毒,而是用泻药。 地上沈南山已经虚脱的没力气动弹了,但怨毒的眼神死死盯着面前这个青衫书生,喃喃低语,“太缺德了,太缺德了!” “娘的你们杀人劫货不缺德!?”徐渭一脚踹过去,转头笑道:“胡知州那老乡还真有两下子,泻药挺好用。” “徽州府多有名医,享名江南的就有七八位,徐春甫通内、妇、儿等科,精于药理。”胡宗宪随口赞了几句,神色淡漠从容,但衣袖在微微颤抖,显然内心并不平静。 “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嘛。” 这边说笑间,戚继美带着亲兵将村落里的倭寇绑着驱赶出来,倭寇们个个面如土色,两腿颤抖,时不时还能看到几个裤子都没的倭寇。 王义也带着护卫拎着十几个倭寇首级赶了回来,一同前往的戚继光脸色有点不太好看,他带着的亲兵几乎没有动手的机会,钱家护卫布好阵型一拥而上,砍瓜切菜的剁下十几个脑袋。 赵文华这位大爷也终于赶到了,他是骑着马一路疾驰而来,虽然两腿被磨得都破了皮,但脸上满是兴奋雀跃。 不管怎么赢的,只要赢了这一战,自己就能立于不败之地。 “汝贞!”赵文华不顾礼仪的用力搂着胡宗宪,“这是不战而屈人之兵!” 这词是这么用的? 胡宗宪咳嗽两声微微用力挣脱开,“倭寇以黄狗试毒,多亏展才提议用泻药,这才能一战功成。” “呃……”钱渊摸摸下巴,“晚辈只是随口一说而已,真正领军迎敌是戚元敬。” 戚继光面无表情往后退了一步,“末将……什么都没做。” “都有功,都有功!”赵文华大笑。 “怎么能这么说!”钱渊嗔道:“佯败那一战就演的挺像的。” 戚继光不顾臭味扑鼻,深吸了口气,特么那是演的吗……要不是骑着马怕是没那帮家伙跑的快! 诸天大道图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一百五十三章 肥羊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一百五十三章肥羊等待的日子很难熬,但在等到一个好的,而且是出其意料的好的结果后,之前的紧张情绪全都化为兴奋、喜悦。 赵文华甚至不顾满地黄白之物亲自去村子里逛了一圈,胡宗宪跟着过去,而钱渊实在有点受不了……他虽然没什么洁癖,但这种场面接受不能。 “都给我记住,是胡知州镇定自若,佯败赠敌毒酒,死数百人,乃有大功。” 徐渭在边上无语的看着钱渊细细叮嘱,他倒是猜得到这厮的想法,杀倭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但用这种手段杀倭,只怕日后…… 其实压根不是,钱渊只是不想别人提起自己的时候…… 噢噢,就是那个用泻药的! 对对,就是倭寇都大骂他缺德的那个! 虽然钱渊没有这个时代士人想留名青史的习惯,但绝不希望后人看到“钱渊巧用泻药,倭寇屁滚尿流”之类…… 在村子里逛了一圈,赵文华兴致愈发高了,还去了倭寇驻扎临平山附近的村落。 村落里已无人烟,这股倭寇并没有掠夺人口,抢光了所有财物,将没跑掉的男丁都杀了干净,只留下几十个年轻女子…… 钱渊木然的看着悬挂在空中的几十具尸体,片刻后转头,他并不畏惧如此令人心悸的场景,只是不忍再看。 “该死的倭寇。”王氏低低咒骂几句。 久经战阵的王义也忍不住嘴唇微微颤抖,他之前击败留守的几十个倭寇解救出这些女子,将她们安排在这座宅院中。 “明日让人去余杭买些棺木,别草席一裹就下葬。”钱渊轻声嘱咐,视线落在不远处的赵文华身上。 虽然这些尸体给了赵文华不小的惊骇,但官僚的本性很快就压倒了这些情绪。 赵文华寻人细细打听,附近几个村落里只出了一个进士、两个举人,而且都已经躲进余杭并没有遭难。 在这个时代,士子的地位之高是后人难以想象的,如果有进士被杀,赵文华就算全歼倭寇也难免受人指责,如今他全然放下心了。 在场的人表情不一,戚继光、王氏夫妇愤怒于倭寇的暴行,胡宗宪默然无语但攥紧了拳头。 而钱渊面无表情,垂着头盯着地面,脚尖竖起戳着地面。 “怎么样?”徐渭手扶长剑低声问。 “不怎么样,想必他心里也有一团火。”钱渊看了眼胡宗宪握紧的拳头,“不是每个人都会变成这样。” 徐渭的视线也落在胡宗宪身上,“用你的话……大多数人都会活成自己讨厌的模样,当年赵文华也是浙江出了名的才子,据说年轻时以品行高洁闻名,严分宜也一样……” 这些日子钱渊和徐渭几次私下讨论过胡宗宪这个人,两人都一致认为胡宗宪有着常人难以比拟的能力和魄力,问题在于他会不会变成下一个严嵩,下一个赵文华。 徐渭有着这个时代的局限性,在他看来,品行依旧是判断的标准。 而钱渊坚持认为,能力才是第一要素,特别是如今倭寇肆虐,东南沿海水深火热之时。 赵文华志得意满的转了一圈后,胡宗宪实在没办法陪着他了,如今张经、李天宠都在嘉兴,他需要回杭州城主持大局。 戚继光也要回去收拢那些已经跑散的杭州前卫兵丁,不过在他走之前特地找了趟钱渊。 少年文武兼修,自小立下大志,戚继光虽然为人圆滑,但在某些领域,却有着自己的骄傲。 但在今天,这种骄傲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无论是被指派领兵佯败,还是在对阵残留倭寇时被钱夹护卫抢了风头,都让戚继光黯然神伤。 自从钱渊从松江府回到杭州后,戚继光并没有和他见过面,只听闻其虚报军功被聂双江痛斥……这是坊间流传的版本,砍下几十个倭寇首级,自身不损一人,这不是个正常的战绩。 但今天,戚继光开始怀疑,那是事实。 “对,就是这个。”钱渊招手叫来几个护卫,“我们称其为狼牙筅。” 戚继光举起一支狼牙筅掂了掂分量,又挥舞着做了几个动作,“稍微重了点,移动不够灵活。” “这是用来遮挡护身的,两侧有盾牌手和长枪手。”王氏前些日子倒是对这个阵型很感兴趣,对狼牙筅的用途了解也颇多。 戚继光点点头,他今天也见识过了,前面几根狼牙筅顶着,又有盾牌手护住狼筅兵。 后面的长枪手胆气壮,站的住脚跟,再加上后阵的标枪、短矛,五六十个护卫对阵三四十个倭寇,后者几乎没有还手之力,短时间内就被击溃。 虽然阵型稍显混乱,配合并不默契,但不同兵种的配合却能起到神奇的效果。 钱渊特地让杨文领着一队人马实地操练,一旁的戚继光看的两眼放光。 不过戚继光也发现了问题,阵型需要重新提炼,兵器的选择还有余地,当然,最大的问题在于兵源,如果还是杭州前卫那些混混,一百年都练不出来。 钱渊琢磨着要不要干脆将脑子里记得的鸳鸯阵拿出来,突然几匹快马奔来。 往前凑了几步,钱渊看见赵文华脸上的表情由晴转阴,将军报递给胡宗宪。 “怎么了?”钱渊主动走过去低声问。 “大捷。”胡宗宪瞥了眼赵文华,才低声说:“王江泾大捷,狼兵凶悍不可敌,毙敌千余,倭寇被击溃,徐海不知所踪。” 钱渊歪着头想了会儿才问:“万余倭寇才死了一成?” “千余倭寇……还是死的,这边活的倭寇都四百多了。” “狼兵……是田州狼兵还是归顺州?” 赵文华的脸色稍微好看了点,“还不清楚,不过展才说得有理,万余倭寇被击溃,才杀了一成……” “张半洲……” 赵文华仰头看天,冷笑道:“还指望聂双江……他自身都难保了!” 胡宗宪咳嗽两声把钱渊拉到一边,“我马上回城,元敬要收拢残兵,这边就拜托展才了。” “呃?什么意思?” “咳咳,梅村公以前养尊处优,这次快马疾驰而来受了不少罪,一时半会儿动不了身。” “噢噢,懂,我懂。”钱渊笑着连连点头,转头看了眼还在摆造型的赵文华,像是看见了一头肥羊。 诸天大道图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一百五十四章 想赌一赌吗?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一百五十四章想赌一赌吗?这个世界上,如张居正、戚继光这般有着极高天赋,极强实际操作能力,同时也极度自信的天才是很少的,更多的人能够混出头凭借的或是资历,或是人脉,或是一点点自知之明。 赵文华就是这种人,他很有自知之明。 他很清楚自己没有军略之才,没有超人的胆气,所以他选择了胡宗宪作为帮手,但赵文华也有自己的强处,一支生花的妙笔。 夜色渐浓,小小村落陷入一片黑暗,唯有书房里那两盏油灯倔强的放射光芒。 聚精会神了两个时辰,来来回回打了五遍草稿,赵文华才正式动笔写下这篇奏折。 将笔搁置在笔架上,复查一遍后,赵文华满意的点点头,虽然大局是干爹严嵩掌控,朝中由小阁老严世蕃操纵,但这本奏折却能够无风掀起三层浪。 全盘计划已经拟定,甚至早在他南下督战之前就已经拟定,张经不愧是如今朝中资历最深,立下战功最多的名帅…… 赵文华在心里叹息了声,他也是浙江人,其实对平定倭乱的张经在内心深处也抱有一份感激,但朝中政争酷烈,哪里有喘息之机,更何况自己只不过是个工具,掌控这一切的是老迈但尤为精明的严嵩。 略略等了等,纸上墨迹已经阴干,赵文华正准备取来信封,突然一只手突兀的从他身后伸出,轻轻抽走了那张纸。 “哗啦。” 赵文华猛地从座位上弹起,一脸惊恐的转头看见神色漠然的钱渊。 “展才,你……” 钱渊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口中轻声道:“总督养寇不战,闻朝中多有弹劾,方贸然出击,连遭败绩,苏松多有城池陷落,杭州、余杭遭倭寇围攻,幸有杭州知府胡宗宪率兵出击,杀贼千余,俘虏四百……” “有松江华亭生员钱渊出谋划策,又以信使告知双江,然双江严令俞大猷不得出击,后瓦氏土司愤而出战,西进嘉兴,于王江泾与胡宗宪、卢镗围剿倭寇……” 声音越来越轻,钱渊终于停了口,但心里的疑虑却越来越浓,他紧锁眉头看向赵文华,“有用吗?” “……” “这封弹劾奏折……陛下会信?”钱渊扬扬信纸,“那位小阁老能做什么文章?天下人可不是傻子。” 赵文华强自镇定,偷眼瞄了眼侧屋,“或许有用……” “别看了,侧屋没人。”钱渊摇摇头,“不可能,就算张半洲是因为朝中弹劾方才出战,就算张半洲真的连遭败绩,陛下也不会贸贸然处置。” “养寇不战……好大的罪名,但要知道这不是西南、西北,在东南养寇,江南士林的唾沫星子能淹死他张半洲,陛下不会相信的。” 钱渊缓缓坐下,眯着眼睛打量惊恐的赵文华,“更别说是聂双江了。” “什么?” “梅村公三番两次提到,双江不足以畏惧,想必早已安排妥当……”钱渊冷笑道:“难道就靠这封狗屁不通的奏折?” 书房内陷入一片沉默。 这封信扭曲事实,诬告张经,同时将瓦氏土司、胡宗宪甚至钱渊捧出来,一旦送进京城,可能朝臣半信半疑,但嘉靖帝不会贸贸然处置封疆大吏中分量最重的浙直总督张经。 吕本是浙江余姚人,徐阶是松江华亭人,聂豹又督战松江、苏州,都是可以咨询的对象,更别说浙江巡按吴百朋也是浙江人,而且还有单独上奏之权。 最关键的是,这一朝的锦衣卫在陆炳的统帅下,成为了一支势力庞大,无孔不入的怪兽,别说这一战的真假,就是赵文华在哪儿写下的奏折,估摸陆炳都能差的清清楚楚。 就算陆炳和严党关系匪浅,但这种大事,他绝不敢隐瞒事实,要知道他的地位来自于嘉靖的信任,并不来自和严嵩严世蕃的亲善。 所以,钱渊绝不信,这份奏折能将张经、李天宠,甚至聂豹拉下马。 最让钱渊不解的地方在于,不知道张经那边如何,但聂豹似乎有了些猜测,在接到一封京城来信之后,立即将自己驱逐出松江。 钱渊相信,这一切应该有合理的解释。 “展才,何必如此?”赵文华打破了沉默,声音微微有些发颤,“双江将你赶出松江,你还记挂不忘……” “张半洲可从来对你不闻不问,几次还冷言冷语说什么孺子安知大事……” “展才,你前程似锦何必执着这些事,要知道吏部考功司两次记录你守城功绩,一旦中了进士,立即提拔任用,日后有你一展宏图抱负的机会……” 钱渊似乎什么都没听见,视线缓缓落到了一旁的桌案上。 赵文华立即住了嘴,在紧张的情绪下,他一直没发现,黑色的桌案上赫然摆着一把狭长的苗刀。 “梅村公,钱某人自认是个惜命的人,我出身书香门第,官宦世家,曾祖鹤滩公状元之名天下皆知,叔父凛然气度朝中皆翁,十六岁的秀才,松江案首,的确前程似锦。” 钱渊慢慢拿起苗刀,右手按在刀柄上,双眼直视赵文华,眼神犀利异常。 “但是,当嘉定一战卢斌即将败北的时候,我下令打开城门,第一个持枪出城。” “但是,当倭寇猛攻崇德,城头即将失守的时候,我第一个持刀冲上城头,砍下倭寇首级。” “但是,当倭寇夜袭,崇德失守的时候,我直面倭寇,一步都没有后退。” “很多事情,不到最后一刻,很难看清楚,自己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会做什么……” 虽然坐在椅子上,但赵文华的身子猛烈的颤抖起来。 “临平山一战,官兵大获全胜,胡宗宪回杭州主持大局,戚继光收拢残兵去了北新关,南下督战的工部右侍郎赵文华毅然留下安抚民心。” “当夜,残留倭寇夜袭,赵文华及随从六人惨死。” 钱渊慢条斯理的说:“说不说在你,做不做在我。” “当然了,梅村公南下督战浙江,分量不轻,一旦身亡,朝中必会问责,钱某人所作所为只怕瞒不了人。” “但想必张经、李天宠,甚至徐华亭、聂豹都会暗自欣喜。” “最重要的是,梅村公,想赌一赌吗?” 赵文华连人带着椅子往回退了两步,满脸恐惧的连连摇手,半响后才苦涩道:“我说,我说。”诸天大道图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一百五十五章 历史是什么? 外面夜色愈浓,书房内的油灯似乎有些阴暗,一把剪刀出现在油灯边上,轻轻剪去一截黑漆漆的灯芯,灯光立即明亮起来。 赵文华放下剪子,眼角余光瞄了瞄那把苗刀,脖子不自觉的往后缩了下,才轻声说:“其实……这一切都和东南战局无关,只是朝中政争。” “张经若是败北,我赵某人之前已经上书弹劾,自然牵涉不到我身上。” “若是大胜……”赵文华咽了口唾沫,“一个月前,我上书弹劾张经、李天宠,严阁老在陛下面前为张经作保。” “严分宜为张经作保?”之前的姿态一下子轰然倒塌,钱渊目瞪口呆的又重复了遍。“严分宜为张经作保?” “嗯。”赵文华点点头,“而且还说……如果张半洲大胜倭寇,理应回朝升任兵部尚书。” “短时间内张半洲不可能彻底剿灭倭寇……呃,大胜倭寇?”钱渊发现了这句话隐藏的意思,如果张经大胜倭寇,是有资格回朝升任大司马,接下来自然是让其他人去喝几口汤。 可惜,张经离开之后,在胡宗宪上任之前,中间好几位企图喝汤的都被噎死了。 快速在心里盘算,钱渊突然一个激灵,失口问道:“升任大司马,那聂双江呢?!” 张经如果回朝升任兵部尚书,那聂豹怎么办? “这就是问题所在,也是这一切的缘由。”赵文华苦笑,“张半洲以战功升任大司马,那聂双江举荐有功……” “如今吏部尚书是李默,深得陛下宠信;礼部尚书欧阳德是嘉靖二年进士,心学门人,这是徐华亭的人,其他尚书之位……转任算不上升迁。” 赵文华看了眼钱渊,“所以,很可能聂双江会因为举荐有功入阁。” 钱渊愣了半响,右手用力握了握刀柄,气笑道:“梅村公还真以为钱某人是个无知稚童啊!” “本朝自天顺之后,不入翰林,不入内阁,双江公虽文武双全,也堪称理学大家,但只是三甲进士出身,而且第二年就任华亭知县。” 这套规矩是土木堡之后,名臣李贤开始施行的,几十年后已经成为惯例,昔日刘健、李东阳、谢迁、杨廷和无不如此,中进士后入翰林院慢慢熬资历,然后一朝得势就能几年内直入中枢。 赵文华摆摆手,苦笑道:“那是老黄历了。” “嗯?” “要知道今上……”赵文华犹豫了会儿,压低声音道:“不讲那些规矩。” “当年杨廷和权倾朝野,其子杨升庵弄了个百官哭门,从那时候开始,今上……” “嘉靖三年,光是内阁首辅就换了四个,后面几年只有费宏是正经翰林出身,剩下的杨一清、桂萼、方献夫走的都不是正道,再后面的张璁、夏言更别提了。” 钱渊缓缓点点头,他知道杨一清曾任三边总制,张璁是中旨入阁,夏言虽然担任过翰林学士但却是上位礼部尚书后嘉靖特赏的。 嘉靖是个明朝历史上出了名不讲规矩的,比他堂兄正德还不讲规矩,特别是在内阁首辅这个位置上。 一顿王八拳将杨廷和赶走,拉来杨一清担任内阁首辅导致其一生名声一朝丧尽。 内阁的阁老是没有外调、降级的可能的,要么升上去,要么滚蛋,一旦致仕或者罢官,几乎没什么起复的可能性。 但在嘉靖朝不同,夏言、严嵩都是三上三下,甚至还有过严嵩担任内阁首辅,嘉靖帝将已经被罢官的夏言从老家拉回来,将严嵩踢到内阁次辅…… 几上几下的阁老太多了,张璁、杨一清甚至致仕好些年的谢迁都被拉回来过。 最倒霉的是费宏,第二次致仕后八年,第三次起复担任内阁首辅,七月份启程,八月份进京,十月份就挂了,硬生生非要人死在外地! 赵文华熟知规章制度,仔细解说后,最后轻声说:“所以,别看现在的严阁老、徐华亭、吕余姚都是翰林出身,但聂双江入阁的可能性并不低。” “所以,双江公入阁……学生徐华亭如今是内阁次辅。”钱渊低声道:“所以,严阁老才会……” “双江、华亭是师生,而且都是心学门人。”赵文华点头道:“一旦入阁,自然而然就是一脉,不可不虑。” 钱渊面无表情的在心里思索,慢慢将苗刀放在桌案上,赵文华抹了把头上的冷汗,轻轻吁了口气。 “梅村公,我听闻……双江、华亭虽是师生,但其间亦有间隙?”钱渊摇摇头,心里的疑虑还是没有解开。 “这个……”赵文华眨眨眼。 “别忘了,钱某人的叔父是谁?” “钱铮……”赵文华点点头,“双江、华亭的确不合,但华亭如今是内阁次辅,门生弟子众多,至少心学门人渐渐有合拢的迹象。” 长久的沉默后,钱渊抬起头直视赵文华,他再次摇头。 “仅仅凭这封狗屁不通的弹劾奏折,仅仅靠今上对严阁老的宠信,当朝兵部尚书和手掌六省兵马的浙直总督就会轻易的被搬倒?” “梅村公,你觉得钱某人有那么傻吗?” “吕余姚、徐华亭都是东南人,陛下询之就能知道真相。” “你还有什么没说?” 钱渊阴着脸微微偏头,伸出的右手触碰到冰凉的苗刀,握住刀鞘轻轻一抽。 一声轻响,烛光映射在雪亮的刀身上,反射的光芒正好映在赵文华的脸上。 出乎意料的是,赵文华这次并没有发抖,也没有恐惧的后退,眼神中带着一丝怜悯和同情。 “其实你不知道的好……”赵文华叹了口气,“其实我很佩服双江公,其实他什么都了然于心……” 赵文华盯着钱渊缓缓说:“所以,他才将你驱逐出松江府……无非是不想你钱展才卷入这团漩涡。” 钱渊的手纹丝不动,眼睛死死盯着对方。 短暂的沉默后,赵文华轻声道:“之前你说,吕本是浙江人,徐华亭是松江人,今上都会咨询之。” “吕本是个肩膀窄的,什么都扛不起,他什么都不会说。” 赵文华加重语气道:“而徐华亭……” 钱渊眼睛微微眯起,半响没有等到下面话,他的心不禁沉了下去,握着刀柄的手一松。 赵文华轻轻点点头,“就是徐华亭。” “这才是这封奏折递上去,聂双江、张半洲绝无幸理的原因,也是双江将你驱逐的原因。” 钱渊感觉眼皮子在不停跳动,嘴里干涩得张不开嘴。 什么是历史? 历史是什么?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一百五十六章 交易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一百五十六章交易来到这个时代后,钱渊已经或偶尔,或刻意的见过很多名留青史的大人物,也窥探见过某些隐藏在历史迷雾下的真相。 但钱渊还是很难想象这样的事实。 后世都说张经在王江泾大胜倭寇,但赵文华构陷致张经、李天宠惨死,东南倭乱以至于不可收拾。 谁能想得到,这幕惨剧的主谋并不是严嵩,而对准的目标也并不是手掌六省兵权的浙直总督张经。 苦苦思索后想通一切的钱渊只能心头苦笑,历史,果然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的确,严嵩不是主谋,他只是顺水推舟而已。 赵文华接下来的叙述也证明了钱渊的猜测没有错,“严阁老自然是不希望双江入阁,他们虽是同乡,但并不熟悉,一旦双江入阁,就有可能和华亭合流,无论如何都算不上好事。” 钱渊强自压抑跳动的心脏,平静的转头看向烛火,当年被夏言下狱,聂豹曾经写信给严嵩,但后者没有理会,两者之间的确说不上熟悉。 “不过,张半洲大胜倭寇,如果聂双江入阁,严阁老也不会强烈反对……”赵文华轻声解释道:“因为聂双江品行高洁,有容人之量。” 看钱渊转头看过来,赵文华补充道:“华亭看似宽容大度,但实则心胸狭窄,令叔钱铮就是个例子……原本起复朝中拟定是都察院御史,结果华亭插了一脚变成徽州府通判。” 钱渊不由点点头,徐阶那厮睚眦必报的性情在整个明史中都是大名鼎鼎的,他可是知道日后严嵩的下场的,家破人亡,上街乞讨,寄食墓舍,甚至下葬是草席一裹,连棺材都没有一具。 从这个角度来说,老迈的严嵩致仕后让聂豹接任对其是最有利的,以聂豹的性情,很难干出赶尽杀绝的事。 赵文华长叹一声,“可惜严阁老今年七十有四,聂双江也已经六十有七了。” “华亭?” “华亭今年刚年过半百。”赵文华摇摇头,“他决不允许聂双江入阁,即使是他的老师。” 钱渊皱眉苦思,就算徐阶和聂豹有隙,不希望其入阁,但总的来说,对心学势力是有很大好处的。 听了钱渊的疑惑,赵文华笑了,“华亭嘉靖三十一年末入阁任东阁大学士,但第二年初晋武英殿大学生,仅次于严阁老。” 钱渊听懂了这句话,一般来说,入阁的时间决定了地位高低,但嘉靖是不讲规矩的,徐阶入阁第二年就压倒了吕本位列次辅,那聂豹也有这种可能性,毕竟从资历、功绩各个方面,他都能压倒徐阶。 这是徐阶绝对无法忍受的,他苦苦熬着只盼着能熬走或熬死严嵩,难道日后还要再熬走比严嵩小七岁的聂豹。 而且聂豹名义上是徐阶的学生,两人还都是心学门人,徐阶不能像对待严嵩一样进行肆无忌惮的政争,否则自己的根基都会动摇。 也就是说,严嵩是顺水推舟,真正出手的是徐阶徐华亭。 钱渊眼神带着一丝黯然,了解了全部真相后,冬夜刺骨的寒色似乎穿透窗户,渗入骨髓,令他浑身上下冰凉。 他相信,自己这只穿越的蝴蝶并没有改变太多,至少对那座京城并没有什么影响力,这一切应该就是历史的真相。 赵文华这封奏折送入京中,严嵩、徐阶联手,聂豹、张经很难有翻身的机会,更何况在嘉靖心里,估摸着也不想看到徐阶的老师聂豹入阁。 都说政治是丑陋的,是恶心的,都说踏入官途,良心就被狗啃了……钱渊觉得这是至理名言。 徐阶青年时期锐气逼人,遭贬谪出京后心性大变,借助心学攀上高枝再入京城,和聂豹以师生相称,但一朝事变,毫不犹豫和死敌严嵩联手。 这难道不是世间最为丑陋,最为恶心的? 钱渊突然心头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疲惫,也有着一股心灰意冷的哀伤,自己的所作所为算不算螳臂当车呢? 就算有戚继光、俞大猷、谭伦、曹邦辅这些名将又如何,东南战局在朝中诸公眼里,只不过是政争的手段罢了。 赵文华低声道:“此事不是我能所为的,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一个多月前,徐华亭建言东楼兄代严阁老票拟,聂双江应该收到了消息……” “那时候华亭已经和分宜同流合污。”钱渊面无表情的接道:“所以,双江公才会将钱某人赶走。” “展才你文武兼资,屡立战功,日后必为朝中栋梁之才。”赵文华劝道:“一旦卷入这个漩涡,日后就很难说了……华亭如若不倒,必是下届首辅首选。” “而且我钱家和徐家本就有隙,我钱某人和徐璠又有旧怨,日后难免坎坷。”钱渊暗咬银牙,“双江公……” 赵文华也暗自叹息,从文人士子的本性来说,他极为佩服聂双江,但无奈身入严党,太多的事情他并无处置权。 一阵沉默后,钱渊开口问:“接下来呢?” “什么?” “双江公、张半洲、李天宠……” “不好说。”赵文华摇摇头,“很多事都要看今上的心思,但双江公很可能就此致仕,张半洲、李天宠平调或者罢官归乡。” “不会弃市?” “也有可能。”赵文华犹豫了会儿,“如果锦衣卫那边没动作,张半洲有可能被弃市。” “啪!” 一声闷响,钱渊突然一拍桌案霍然起身,脸上神色变幻莫测。 一个曾经让钱渊难以理解的疑惑终于被解开了。 前世今生钱渊都难以理解,为什么杨继盛被关在昭狱几年,最终名列张经、李天宠之后被冤杀,要知道这份名单……杨继盛和这两位实在扯不上半毛钱的关系。 现在钱渊明白了,这很可能是一个交易。 在这次交易中,徐阶和严嵩联手抹杀王江泾大捷,冤杀张经、李天宠,逼聂豹辞官退隐。 徐阶稳固了他内阁次辅的地位,朝中除了严嵩之外,唯一能威胁他的只有吏部尚书李默,但吏部尚书按例是不能入阁的。 在这次交易中,除了赵文华捞了一笔战功之外,严党一点好处都没得,胡宗宪的功绩还要等好几年。 于是,严党提出了一个交换条件。 所以,徐阶抛弃了那位已经在昭狱中被关了几年的学生杨继盛。 钱渊相信,自己的猜测不会距离事实太远。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一百五十七章 交易(续)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一百五十七章交易夜色渐渐褪去,油灯不知何时已经熄灭,透过窗户隐隐能看见天边微微透白。 屋内两人都很久没说话了,赵文华隐秘的偷眼窥探见钱渊脸上的黯然神伤,在心里感慨万千,很多年前,自己也曾经有过类似的经历。 一夜聚精会神的苦思冥想,钱渊早已口干舌燥,他声音沙哑的打破沉默,“张经、李天宠皆去,胡宗宪?” “还不知道他能不能担当重任……”赵文华小声问:“展才,你觉得呢?” 钱渊避而不答,继续问道:“卢镗、俞大猷、汤克宽……” “不会涉及武将。”赵文华给出了保证。 “还有吴百朋。” “浙江巡按……”赵文华犹豫了下,“浙江巡按是有直奏之权的。” “保下他,他懂和光同尘。”钱渊坚持。 “我尽量。” “最重要一点。”钱渊疲惫的手撑桌案站起,“谗毙张经、李天宠,逼退聂双江,你有没有想过,东南战局很可能一发而不可收拾?” 不等赵文华反驳,钱渊挥挥手道:“徐海虽然势大,但比起汪直差的太远,如今五峰船主在日本自称徽王,其手下直属海盗多达数万。” “所以,张经、李天宠可去,但必须留下狼土兵,至少要留下田洲狼兵。” “那我试试。”黑暗中的赵文华深深看了眼钱渊,听到如此内幕,遭遇如此剧变,这个松江秀才却将心思放在这些地方,真不愧是让聂双江力保的人物。 钱渊拾起苗刀,缓缓挂在腰侧,“今晚冒犯,还望梅村公海涵。” “等等。”赵文华迟疑了会儿,很快神情坚定下来,几步迈过来,“展才,日后……还望你能开脱一二。” “梅村公说笑了,在下区区秀才……” “没有说笑,能得诸公看重,能让双江力保,通晓军略,理政高超,心思深沉。” “只看你今日持刀直入。”赵文华斩钉截铁道:“十年之后,展才必是朝中栋梁。” 钱渊转过身,歪着头打量着这位和后世评价颇有不同的赵文华,“梅村公贵为工部右侍郎,又有严分宜为后盾,何至于此?” “上了船,身不由己啊。”赵文华长叹一声,“如今严阁老七十有四,还能撑几年? 东楼兄虽然聪明绝顶,通晓时务,但毕竟不历科场,最多也止步侍郎。 徐华亭为人阴狠,赵某人不能不多想几日。” 钱渊倒是记得这位的下场,因为贪污被嘉靖下令拿办,罢官归乡途中暴毙而亡,据说揉肚子把自己给揉死了。 看钱渊不说话,赵文华咬着牙低声说:“和严党无关,只是你我约定。” “为兄身为严党,日后展才入朝,也能替贤弟解些小小烦恼不是?” 赵文华都快五十岁了,口口声声为兄、贤弟,还真够拉的下脸。 钱渊还是没说话,眼中透出丝丝幽光,在情绪缓缓褪去之后,他仔细考量利害得失。 赵文华算得上是严嵩心腹,官至工部右侍郎,记得后来还担任过工部尚书,最重要的是他后面几年内将是东南战局的实际掌权者,这是一枚很不错,很有用的棋子。 但严党的名声太差,特别是在士林中的名声太差,沾上日后只怕少不了麻烦,说不定还会和徐阶怼上。 想了又想,钱渊轻声道:“王江泾一战,客兵大都难以抵挡,唯有田洲狼兵勇猛不畏死,但缺乏补给。” “包在为兄身上!”赵文华精神一振,“回头让胡汝贞来办。” 赵文华知道有戏,自己判断的没错,对面这松江秀才是个很实际的人。 钱渊记得很清楚,张经被逮捕入京,瓦老夫人带着田洲狼兵回了广西,之后倭寇再次入寇,东南沿海局势大坏,胡宗宪都险些战死。 如果能保证补给和赏银,钱渊会尝试让瓦老夫人留下,在那支戚家军之前,田洲狼兵是东南最有战斗力的军队。 钱渊眯着眼试探道:“游击将军戚继光有将才。” “立即提拔!”赵文华笑道:“为兄信得过展才的眼力。” 钱渊早就后悔写信给张居正提到戚继光了,这位名将来到浙江后几乎没有用武之地,分配的杭州前卫兵丁堪称老爷兵,而且也不受屠大山、张经等人的重视。 “卢斌正在训练新兵,戚继光也想招募一批新兵。” “没问题,本来就有这计划。”赵文华立即点头答应,“李天宠滚蛋之后,为兄会推荐胡汝贞接任浙江巡抚,到时候全都交给他。” “双江公……”钱渊得寸进尺。 “贤弟,这事儿为兄无能为力。”赵文华苦笑道:“不过双江公德高望重,也不是贪恋权位的人,应该会主动辞官归乡。” 钱渊沉默半响后点点头,这些事的处置权只在严嵩、徐阶、严世蕃几个人手中,赵文华并没有撒谎。 缓步走到书桌边,钱渊拿过一张纸,提笔写下一首诗。 赵文华低头细看,两眼放光,连连点头念道:“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材。” “好一首绝句!” 赵文华也是翰林出身,自然看得懂隐藏在诗文下的深意。 万马齐喑不仅仅寓意东南战局,也寓意如今一片混乱的朝局。 不管是东南还是京中,都需要大量人才来拨乱反正。 “展才以通晓军政、经世济用闻名,没想到还有这等诗才,不比杨升庵稍差!” 杨慎被贬云南,几十年来博览群书,被后世誉为“明代三大才子”之首,在如今也名望极高。 赵文华细细打量钱渊,心里有点打鼓,他不确定对方诗中的“天公”到底指的是谁? 是今上嘉靖? 是景王? 或者是裕王? 没有问对方有没有记牢,钱渊直接将纸张缓缓撕碎,“日后如若有要紧事,会带着这首诗来。” “好。”赵文华不禁嘴角抽搐了下,这首诗说不上多惊世骇俗,但也远在及格线以上,却只是做联络所用。 “咯吱。” 钱渊推门走出书房,带着潮湿水气的寒意扑面而来,让他不禁精神一振。 “展才,现在去哪儿?”赵文华追出来问。 钱渊不管不顾径直离去,四五十个护卫将其围在中间,一伙儿骑着马向西疾驰而去。诸天大道图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一百五十八章 再无相见之日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一百五十八章再无相见之日实话实说,张经虽然是如今大明首屈一指的统帅,但在军略一道上算不上特别有天分。 制定的计划说不上漏洞百出,但很多地方都是想当然,碰到极富军事天赋又狡诈的徐海,自然要弱上一筹。 当然了,张经这次前后调集将近十万兵力围剿,兵力优势太大,这是徐海没有想到的。 不过,九千多倭寇在王江泾被官兵合围,如此不利的状况下,徐海依旧找到了一条可能的脱身之路。 十一月二十日,徐海断尾求生,甩开大部,只带着两千多部下甩开了死缠烂打的狼土兵,绕行再度攻克嘉善县,然后一路东进,在平湖县境内遭遇俞大猷。 毫无疑问,海盐、海宁太远,如今徐海最可能从平湖县乍浦镇离海,俞大猷就是负责堵这个口子的。 但徐海连续两日猛攻不克后,突然调头北上,沿着海岸线扑向金山。 不得不说,吃了好几次亏后,徐海这些常用的穿插操作已经算不上新鲜,但倭寇们的执行力比官兵强太多了,俞大猷根本来不及追击,反而是瓦老夫人带着田洲狼兵咬住了倭寇,双方缠斗着向金山方向前进。 …… 陶宅镇似乎没什么变化,依旧是那副模样,熟悉的院落、街道、码头,拐角处倒塌的石墙还是老样子,甚至飘飘洒洒的细雨依旧是离开那天的模样。 钱渊默默在街道上游荡,但似乎也变了很多,至少没有了那一营驻扎的官兵,记得那个章游击带着的兵丁是从南京调来的。 离开临平山,钱渊第一时间赶来陶宅镇,虽然他知道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但他依旧来了。 不来这一趟,似乎胸膛里翻滚的那些情绪让他难以恢复平静。 不过,钱渊来迟了。 就在王江泾大捷消息传到陶宅镇的那一天,聂豹立即启程回京。 站在府门外,钱渊怅然若失,这个时代没飞机没高铁,这辈子还能再见面吗? 久久屹立,依稀记得聂豹在府门内的叮嘱话语中带着的关切,也记得在府门外聂豹毫不留情的训斥驱逐。 虽然相处只有短短两个多月,大部分时间一老一小互相都看不顺眼,甚至还暗地里斗法,但聂豹最终选择保全这位松江秀才,而钱渊最终选择再赴陶宅镇试图再见一面。 “周先生!”钱渊讶然看着慢慢踱出来的周师爷。 “展才。”周师爷惨然一笑,“双江公猜你会来,我在这儿已经等了六日了。” 钱渊敏锐的发现,周师爷称呼聂豹为双江公,而不是之前的东翁。 “双江公孤身北上,临行前嘱咐我归乡。”周师爷挤出一个有些难看的笑容,“钱展才看似圆滑谨慎,然心中自有热血,所以他肯定会来。” 钱渊默然无语,这当然是聂豹临行前留下的话。 迈过门槛,两人缓缓入府,沿着鹅卵石铺就的小道向院子深处走去。 “我已经都知道了。” 钱渊第一句话就出乎周师爷预料之外,他讶然看向这位面色凝重的松江秀才。 “双江公还有话留下吗?” “谈诗论赋非你所长,尽早登科。”周师爷轻声道:“如今不比国朝初,不中进士终非正途,难以一展所长。” 钱渊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右侧那排房屋,正中那间就是聂豹之前的书房。 “被赶出陶宅镇之前那晚,我曾问,还有相见之日吗?” “双江公已经决定辞官归乡,我想……他并不希望有相见之日。” 周师爷的话颇具深意,一般来说新科进士在观政之后就会被分配到各部、各地,大都会出京任职,其中只有一种人不会出京,那就是一甲进士,以及庶吉士。 一甲进士是直接入翰林院,庶吉士会筛选一部分入翰林院,他们被视为储相,是朝中各方势力竭力拉拢的对象,他们将向着内阁一步步前进。 不过钱渊的注意力并没有放在这上面,而是集中在前半句话上,辞官归乡? 钱渊很快就明白过来,聂豹并不打算挣扎什么,他试图牺牲自己来保全抗倭大局,自己辞官归乡,保住张经能够留在浙直总督的位置上继续未完的大业。 钱渊佩服聂豹的操守,却对此不太看好。 徐阶这只老狐狸会信得过聂豹真的会牺牲自己? 不拿下张经,不抹杀这场王江泾大捷,不逼地聂豹彻底死心,万一嘉靖哪天召已经归乡的聂豹入阁,怎么办? 这种事是有先例的,费宏、谢迁、夏言都有过类似的遭遇。 徐阶不在乎聂豹是不是真心诚意,他要的是,聂豹没有入阁的可能性,在这种心态下,拿下张经是必须完成的任务。 更何况,在严嵩、徐阶看来,这场大捷之后,东南倭乱将很快平息下来,之前是啃骨头,之后是吃肉。 连续举荐浙江巡抚连遭败绩的徐阶会忍着不伸手? 向来以不担责任,只愿意占便宜的严嵩会眼睁睁只看着? “其实也好,双江公早过了耳顺之年,也该安享晚年。”周师爷笑了笑,“只是害的我少了份俸禄。” 绵绵细雨渐渐大起来,两人进了书房品茶闲聊,周师爷细细问起临平山一战,俘虏四百多倭寇的战绩几天来已经传遍大江南北,要知道王江泾大捷,几路官兵杀敌千余,俘虏没超过一百人。 借助这一战,胡宗宪的名声扶摇直上,钱渊之前被聂豹驱逐的名声也得以恢复。 “听说了,听说了!”周师爷笑的直打跌,“据说倭寇头目大骂展才太缺德……哈哈哈!” 钱渊两眼一翻,“明明是胡宗宪干的,怎么变成我的主意了?!” “没办法,他胡宗宪的名气哪里有你钱展才响亮?”周师爷啧啧道:“昨天上海县顾定芳先生还来过,说起这事,颇多赞誉。” 钱渊突然歪着头想了想,“先生应该知道,我和族人不合。” “听说过,你那族弟不是还给你洗马来的?” “等东南倭乱平息,我准备迁居青浦。”钱渊郑重其事道:“听别人称一句华亭钱展才……听到华亭两字,浑身上下都不舒服!” 周师爷愣了下,双手都竖起大拇指,仰天大笑,笑得浑身都在发颤,笑得眼角依稀湿润。 他很清楚钱渊的圆滑,这是个不愿意得罪任何人,甚至和赵文华这等严党中人都保持良好关系的谨慎人物,能说出这样的话实在不容易。诸天大道图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一百五十九章 构陷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一百五十九章构陷京城,西苑。 万寿宫外,一个年轻的太监缩头缩脑的在拐角处张望,手里捏着一份奏折。 司礼监掌印太监黄锦慢吞吞的走出宫门,招招手将年轻太监叫过来,笑骂道:“猴崽子,装模作样,又捞了不少好处吧。” “黄公公,几两银子您老也看在眼里?”年轻太监将奏折递过去,小声说:“还真没什么好处,内阁那边将其他奏折都压下来,只递了这一封。” “严阁老、徐阁老这么吝啬?”黄锦嘿了一声,漫不经心的打开奏折看了眼,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转身往回小跑。 内阁和司礼监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前者负责票拟,后者负责批红,前者在外为百官之首,后者在内近在皇帝身侧,协同之间也相互制衡。 不过嘉靖一朝,严嵩极得嘉靖宠信,而陆炳的存在大幅度削弱了司礼监的权责。 很难说这是不是嘉靖一手刻意造就的,虽然不讲规矩,但制衡之术却不学自通。 两刻钟后,黄锦苦着脸出来,挥手让人去叫内阁诸公,心里暗骂那张半洲可真会惹事,五年前俺答围城后,今上还是第一次如此大怒。 来觐见的是内阁首辅严嵩,内阁次辅徐阶,内阁群辅吕本,以及吏部尚书李默。 身着道袍的嘉靖帝闭着眼睛盘腿而坐,看上去心平气和,并没有之前怒气勃发的模样。 良久之后,嘉靖帝才睁开眼睛,狭长的双目精光四射,配上薄薄的嘴唇,微微尖锐的下巴,显出一副十足的刻薄像。 “嘉兴大捷,杀倭近两千。”嘉靖帝的视线落在严嵩身上,“惟中。”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严嵩的反应堪称神速,老迈的身躯第一时间拜倒在地,“张半洲横扫倭寇,东南倭乱就此平定。” 嘉靖帝嘴角微翘,嘲讽的视线转到徐阶身上。 徐阶并不慌张,“三日前南下督战的工部右侍郎赵文华弹劾张半洲养寇不战,听闻朝中有弹劾奏章,方匆匆出击,嘉兴、苏州、松江、杭州各地都遭倭寇侵袭,期间详情还要详加查实。” “惟中,赵文华是你干儿子,说说吧。”嘉靖帝伸手拿起三日来一直放在手边的弹劾奏折。 严嵩颤颤巍巍的站起,要拱手说话,却忍不住先喘了几口气。 “还不搬把椅子来。”嘉靖帝看了眼黄锦,“张经说全盘谋划,诱敌深入,最终在王江泾一带击溃倭寇。 但赵文华说倭寇在嘉兴府、松江府、苏州府来去自如,直到苏州城险些攻破,张经才调集大军解围,之后倭寇南下嘉兴府,位于桐乡的张经险些被倭寇俘虏,恰巧杭州知府胡宗宪调集田洲狼兵赶到击溃倭寇。” 嘉靖帝深深看了眼严嵩,“惟中,哪一封军报是真?哪一封军报是假呢?” 嘉靖帝工于心计,城府极深,不会贸贸然相信下面递上来的军报,能在朝中兴风作浪对张经动手的人并不多,也就严嵩、徐阶两人,但递上弹劾奏折的赵文华是铁杆的严党,这让嘉靖无意识中放过了徐阶。 “恭喜陛下,不管哪一封军报是假,都至少说明,嘉兴大捷货真价实。” “你个老货!”嘉靖帝眯着眼骂了句。 先歌功颂德,后或不动声色构陷,或将金蝉脱壳,这是严嵩惯用伎俩,今天也不例外,他拱手道:“子升是松江人,汝立是余姚人,想必消息比老臣灵通。” 徐阶和吕本都不禁心头暗骂,还是熟悉的操作,熟悉的味道! “臣前些日子收到乡人信件,万余倭寇盘踞金山卫,分兵四处劫掠,松江、嘉兴、苏州各地惨不忍言。”徐阶板着脸道:“多有士绅往杭州求援,张半洲言需狼土兵到位方能进剿。” “永顺、田洲狼兵何时到位?”嘉靖帝语气森寒。 “永顺州、归顺州狼兵九月末抵达嘉兴,田洲狼兵十月初抵达松江。” “但张半洲进剿倭寇是十一月份……”嘉靖帝的声音慢慢低下去,猛地一拍旁边的桌案,怒吼道:“特么这也叫进剿?!” “倭寇都打到苏州城下了,张经也不过只派兵援救,要不是倭寇失心疯南下攻嘉兴,他张经是不是要眼睁睁看着倭寇从容离海遁去?!” “手握十余万重兵,眼见倭寇横行肆虐,你徐阶和吕本都是哑巴吗!?” 徐阶一脸惭愧的弯下腰,后面的吕本心里mmp,特么好处从来没我的份,倒霉事都会拉上我…… 严嵩老神在在的坐在那,还端了杯黄锦让小太监送来的热茶,心想徐华亭这厮构陷也算是一把好手,日后还需警惕。 徐阶其实是巧妙避开了嘉靖帝的提问,从侧面提到狼土兵到位和张经进剿倭寇的时间差,言语尖锐的指出嘉靖帝最为忌讳的关键,你张半洲手握重兵,权力范围遍及半个大明,却不主动进剿倭寇。 这是什么? 这就叫养倭自重! 徐阶和严嵩都服侍这位皇帝好些年了,太清楚嘉靖的脾性,这位皇帝疑心病之重堪比梦中杀人的曹孟德。 大殿内一片安静,只隐隐听得见嘉靖帝的喘气声。 良久之后,嘉靖帝拾起扔在地上的奏折,冷笑道:“王江泾一战,田洲狼兵斩杀倭寇千余,而临平山一战,胡宗宪俘虏倭寇四百有余?” 虽然嘉靖帝不通军略,但却明白下面的那些道道,下面递上来的奏折能信得过五分都算不错了。 “陛下,倭寇多有沿海渔民、不事生产者,首级不像蒙人容易辨认。”严嵩笑呵呵解释道:“但俘虏却是能说话的……老臣知道赵文华,他胆子小却不是蠢人,不敢也不会做这种一戳就穿的把戏。” “胡宗宪……”嘉靖帝皱眉想了会儿,“之前记得是湖广巡按?” “陛下记性可比老臣好的多。”严嵩点点头,“胡宗宪是嘉靖十七年进士,先后巡按宣府、大同,整顿边防,安抚兵乱,后巡按湖广平定苗民叛乱,文韬武略皆有可取之处,如今东南正需要这等人才。” 嘉靖帝斜眼瞥去,“那胡宗宪给你送了多少银子?这么卖力替他说话!” 严党收银子办事的风范遍传京城,嘉靖帝怎么会不知道。 严嵩笑道:“陛下说笑了,赵文华弹劾浙江巡抚李天宠多次嗜酒废事,此次大战在嘉善县被倭寇吓退,嘉善也因此城破,他亲眼所见胡宗宪的才略……” 嘉靖帝眯着眼没有说话,在他心中,张经、李天宠死活不论,但决不允许继续留在任上。 更何况,赵文华这个鸡贼的家伙在奏折后面附上了好几位在朝中也颇有些名望的士绅的名字,李天宠贪杯误事并非虚构,被围绍兴,嘉善失守,他都是有责任的。 如果胡宗宪真的有才略,倒是接任浙江巡抚的好人选,不过嘉靖帝不希望匆匆忙忙做出决定,更不希望面前的臣子能轻易看穿自己的心思。 怒气缓缓在心头泯灭,嘉靖帝盘腿坐好,又闭上了眼睛。 “诸位大人,陛下要修行了。”黄锦轻手轻脚的将众人送出门。 严嵩、徐阶在门口对视一眼都没吭声,他们都明白,想达到目的,只靠那一封奏折是不够的。诸天大道图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一百六十章 赶尽杀绝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一百六十章赶尽杀绝京城徐府。 徐璠扶着父亲下了轿,入府后接过热毛巾拧干为其敷脸,用力搓着手脚,一旁的奴仆早就准备好了火盆,热汤。 徐阶算不上寒门出身,毕竟他父亲是个八品县丞,但和松江的陆、顾、钱、张等大族比起来,就难免相形见绌。 但是在松江呆了二十多年的徐璠却养成了奢华的性情,所用之物无不精美,光是貌美侍妾就有五个,虽然正妻季氏至今无子,但侍妾已经替他生下了三子四女。 “都回去吧。”徐璠挥挥手让来问安的子女回屋,只留下了妹妹徐四小姐。 躺在靠椅上好一会儿,徐阶才缓过劲来,虽然才五十出头,但今年的京城格外的冷,西苑直庐虽然有火盆,但也难以抵挡刺骨寒意。 “今日收到大伯和二叔的信。”徐璠低声禀报,“倭寇劫掠青浦,家里桑园受损不少。” 徐家在松江算得上横行霸道,在青浦圈了一大片地,青浦县建制被撤销前据说县衙里的状纸数不胜数。 不过这些小事徐阶不会理睬,他依旧闭着眼睛。 “据说双江公启程回京了?”徐璠试探问:“这次多亏双江公和俞大猷,松江虽处前线但受损不重。” 徐阶似乎什么都没听见,依旧闭着眼睛在心里盘算着什么。 徐璠有些无趣,瞥了眼一旁的妹妹,嗤笑道:“那钱家子据说因为夸大战功被双江公驱逐,灰溜溜的滚蛋了。” 亭亭玉立的徐四小姐微垂眼帘,低声道:“兄长,后院你还是管管吧,母亲不太好插手。” 徐璠一愣,立即追问道:“又是老大?” “怎么想的,女人家家学着舞刀弄剑,真是败坏门风!” 徐璠说到一半住了嘴,龇牙咧嘴躲闪着父亲徐阶投来的视线,当年他才十三岁就纳了第一个侍妾,生下了长女,原本温柔贤淑,但最近居然喜欢刀剑,扰的后院很是纷乱。 徐阶叹了口气并没有训斥什么,他在心里是感觉亏欠长子的,当年自己被贬谪福建,妻子病故,徐璠在华亭孤身一人,至今连个功名都没有。 但徐阶依旧希望儿子能够学到些什么,至少不会被人说一句虎父犬子。 “钱展才蠢吗?”徐阶淡淡问道:“蠢人能两次力助官兵守城取得大捷?蠢人能由此结交那么多文武官员?” 徐璠怔怔不知该说什么,徐四小姐低声答道:“钱展才聪明绝到尾。 陆炳是个聪明人,他不会刻意消耗嘉靖帝对其的情分和信任,但在徐阶和严嵩联手的情况下,他也不会火中取栗为聂豹、张经开脱。 “也就是说,张经直到倭寇大举入侵苏州府才出兵?”嘉靖帝脸色愈发阴沉。 “从战局上来说的确如此,不过嘉兴府、苏州府、松江府之前都有驻军。”陆炳耍了个滑头,“田洲狼兵也的确是最后才加入战局,最终在王江泾击溃倭寇。” “斩首千余?” “大约一千五百左右。” “倭寇多少人?” “呃……倭寇在苏州城外分兵,南下嘉兴府的大约万余倭寇。” “嘿嘿嘿。”嘉靖帝阴测测的气极反笑,“万余倭寇,斩首千余,再加上分兵的倭寇,一成都没到!” “这算什么狗屁嘉兴大捷!” “他张经是如何有脸送来捷报!” 嘉靖帝口若悬河骂了好一会儿,身边的黄锦和陆炳都是当年从兴王府带出来的老人,知道这位主子憋得难受,不骂一顿只怕回头气撒在他们头上。 突然嘉靖帝住了嘴,回头盯着陆炳,“胡宗宪那边是真是假?” “浙江锦衣卫千户亲自查看审讯,倭寇首领沈南山和手下四百余人都被俘虏。”陆炳斩钉截铁道:“绝无差错。” 嘉靖帝脸上阴晴不定,眼神中带着猜疑。 陆炳不慌不忙从怀中掏出册子,翻到那一页后才递过去,“陛下请看。” 嘉靖帝狐疑接过册子看了几眼,狭长的双目都瞪圆了,顿了顿后嘴角带笑,最后没忍住一阵大笑,“居然……居然,难怪能全数俘虏!” “还有更有趣的呢。”陆炳凑近刻意小声说:“陛下还记得那个松江秀才钱渊吗?” “钱渊?” “就是力助官兵守城,嘉定大捷、崇德大捷的那个……” “噢噢噢,想起来了,朕还特意嘱咐吏部考功司为其记功。”嘉靖帝饶有兴致的问:“还有他的事?” “当时杭州城大半兵力都被张经带去嘉兴府、苏州府了,倭寇来袭,威胁杭州、余杭,侵扰运河,钱渊力劝胡宗宪出城迎敌。” 陆炳很凑趣的将这段经过说的天花乱坠,“就是钱渊做主将毒药换成泻药,据说倭寇爬都爬不动,甚至倭寇首领沈南山大骂此举太过缺德!” “哈哈哈!”这些日子苦闷的嘉靖帝难得的第二次大笑捧腹,“虽然有些不好听,但倭寇三番两次在此子手上吃亏,还真是倭寇的克星啊!” “此子前年中秀才,松江府案首,说不定后年就能登科,到时候让他说一段评书。”黄锦在边上凑趣。 “华亭钱氏,少年英杰,于国有功,如何能如此轻辱。”嘉靖帝笑骂了句。 黄锦笑嘻嘻不再说话了。 看嘉靖帝情绪还不错,陆炳这才从怀里取出奏折,“嘉兴一战后,南下督战的聂豹启程回京,路途遥远在通州病倒,让驿站送上奏折。” 嘉靖帝笑声一停,眯着眼接过打开,“想致仕归乡……他想干什么……” 臣子说要辞官致仕,绝大部分情况下都不是真的想滚蛋,只是一种讨价还价的手段而已。 但从没有想过徐阶会对聂豹出手,嘉靖帝一时摸不着头脑,但敏锐的发现,其中应该有些自己还不清楚的古怪。 替聂豹递上奏折已经算是仁至义尽,陆炳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 就在这时候,殿门外有脚步声传来,小太监紧张的捧着奏折跪在门外。 入夜后还有奏折送来,只有一种可能,刚刚送到的军报。 片刻后,暴怒的喝骂声在殿内响起。 在苏州城下分兵的五千倭寇连续击败王崇古,回援的任环,越过长江攻陷靖江县,倭寇烧杀抢掠,仅仅靖江县一地就有数千百姓丧生。 陆炳垂下头,闭上眼睛,这封军报送来的时机太巧了,太巧了,也不知道是严嵩还是徐阶出的手。 在这种情况下,陛下只会将怒气发泄到张经、李天宠甚至刚刚递上致仕奏折的聂豹身上。 饶是陆炳久经宦海,也感觉到刺骨的寒意,这是赶尽杀绝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一百六十一章 斗殴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一百六十一章斗殴陶宅镇。 码头上人头耸动,一艘艘船只陆续靠岸,衣着不一的兵丁陆续下船,几辆马车、轿子正在码头上等候。 “让开,让开!”一个神色傲慢的青年带人将兵丁驱散到一边,整理出一条宽敞的通道。 转头看总督大人的官船很快就要靠岸,青年并没有留下露个脸,而是带着人去收拾宅院。 方浩言虽然只是个仆役,但在总督衙门的地位算不上低,众人都知道这人入了张总督的眼,已经被收入门下。 想往上爬,就必须弄清楚主子想要什么,方浩言得意的走在街道上四处扫视,张总督性情如火,刚烈异常,秉性爽直,如果能提前安排好,自然是加分的。 可惜是临时决定转道陶宅镇,不然就通知华亭县,除了安排周到之外,自己还能落点银子进腰包。 不过一想到华亭县,方浩言就心里一阵不舒服,他记得很清楚,半年前自己冒险去崇德县报信,时任浙江巡抚的屠大山令俞大猷回援余杭,但那个华亭秀才将自己硬生生撵走。 要不是屠大山被锁拿入狱,张总督紧急赴任,自己只怕下场堪忧。 据说那人在杭州,可惜碰不到了……方浩言有些惋惜,不然真想给他做点手脚,他知道总督大人对这位名声在外的少年英杰并不感冒。 “这就是双江公驻地?”方浩言进去逛了一圈,点头道:“就这儿吧,只是小了点。” “的确小了点。”一旁的同伴也如此说,“跟过来的亲兵就有好几百人,还有那么多大人的随从。” “那边,那边,还有那边……”方浩言不停指着两旁的宅院,“把拦着的墙都给拆了,连成一片,这次王江泾大捷,现在又很可能擒杀倭寇首领徐海,说不定过些日子总督大人要大摆宴席!” …… 院子里的石桌上摆着一把精致玲珑的紫砂壶,坐在石凳上的钱渊拎起壶,壶嘴塞进嘴里抿了口。 没外人在,钱渊实在懒得弄一套茶具出来,小巧瓷制茶盏一不小心就得碎,实在是装模作样。 杨文将简单绘制的地图铺在石桌上,仔细研究了半天才问:“少爷,那厮怕是逃不掉了吧?” “谁知道呢。”钱渊也很意外,徐海被田洲狼兵死死咬住,至今还在金山一带对峙,找不到机会逃脱。 刚从外面回来的张三撇嘴道:“那位总督大人还真心急的很……” 钱渊叹了口气,他倒是挺理解张经的,如果能擒杀徐海,自然是最好。 但问题是盘踞在金山的徐海如今手下只有两千多倭寇,而王江泾大捷中被斩首的倭寇也就一两千,剩下还有好几千的倭寇正在苏州、嘉兴一带到处逃窜。 真希望张经没有将剩余的狼兵也调过来,要知道在苏州城下分兵的那股倭寇如今正在江北肆虐。 钱渊真怕这边张经为了争功却没能擒杀徐海,而且还后院起火。 张经的下场已经注定,但钱渊绝不希望倭寇还能横行无忌,四处劫掠。 钱渊这边还在长吁短叹,突然一阵杂音传来,他茫然转头看向不远处的高墙。 “轰隆!” 高墙轰然倒塌溅起满地尘土,三四个手持铁锤的壮汉在烟雾中若隐若现。 “什么人!” 杨文一把抓住腰刀挡在石桌之前,张三利索的从怀里掏出哨子用力一吹,片刻间沉重的脚步声响起,密密麻麻的护卫涌入前院,持枪挥刀,凶神恶煞。 “砰!” “啊啊啊!” 对面汉子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手一松,铁锤落下正好砸在他脚上。 钱渊安然坐在石凳上,转头遥遥看了眼相距不远的那处宅院,心里猜测估摸是张半洲驻扎陶宅镇,想扩展那处宅院。 虽然心里有一丝同情,虽然那是个还不知道自己即将而来悲惨下场的人物,但钱渊并不打算怼上去,张经什么时候倒霉不知道,自己怼上去,只会吃个眼前亏。 反正这处宅院是聂豹分配的,自己也算不上户主,钱渊起身安排人收拾东西换个地方。 “都小心点。”杨文不满的挥手让人看住那几个汉子,张三领着人牵出马匹,搬运粮食,还将之前置办的家具也搬出来。 方浩言缩在缺口那侧,小心翼翼的踮着脚尖看着那还坐在石凳上的青年。 那人安之若素,从容不迫,甚至还有心情拿起紫砂壶喝上两口茶…… 方浩言死死咬着牙,他知道自己和对方之间是天差地别,但还是无法抑制心头涌上的那丝情绪,似乎是嫉妒,似乎是愤恨,但可能更多是想看到对方被撕下面具,狼狈不堪的模样。 方浩言悄悄退去,很快,十几个身穿蓝色布衣的汉子出现在缺口处,尖锐的呼喝声响起,听不懂的蛮语喷涌而出。 “不是田洲狼兵。”杨文立即做出了判断。 对面的狼土兵看这边无动于衷,干脆大大咧咧走进来,直接上手抢过两位护卫抬着的半扇猪肉。 杨文回头看了眼钱渊,那边狼土兵又顺手抓了两只肥鸡,这都是昨天刚买来准备犒劳兄弟们的。 钱渊无语的抽搐了下嘴角,看来永顺州狼兵在嘉兴府日子过得也不怎么样。 “算了,算了,过几天就回杭州,到时候任你们吃饱喝足。” 如果要劝瓦老夫人率田洲狼兵留下,补给这方面绝不会敷衍了事,钱渊琢磨胡宗宪能弄到那么多钱粮吗? 更何况田洲狼兵斩首颇多,赏银也是一笔大数目。 这边钱渊还在发散思维呢,冷不丁手一空,紫砂壶居然都被狼兵摸去了。 太过分了,得寸进尺啊! 钱渊平日里看似温文儒雅,做事喜欢计较利益得失,但骨子里从来是个桀骜不逊的家伙,当年在刑警队里就因此多次被处分,几次直面倭寇也养就了他的傲气,哪里忍得下这口气。 杨文还在犹豫间,钱渊已经一个箭步窜上去,一记右勾拳狠狠击中狼兵的脸颊,然后一个飞踹将其踹出三丈远。 一秒钟的沉默后,叫骂声、喝彩声轰然响起。 蜂拥而来的狼兵们在缺口处被硬生生拦住,护卫们虽然不持兵器,但也习惯性的摆出前后阵型,并且举起三根狼牙筅挡在最前面。 这次跟着钱渊来的护卫五十多人,之前留给聂豹的十几个护卫也已经归队,加起来七十多号人,硬是将陆陆续续赶来的百多狼兵从院子里撵出去。 钱渊这段日子憋了一肚子气,正好趁这个机会好好发泄发泄,他不顾杨文、张三的阻拦,冲锋在先,连续放倒了七八个对手。 永顺州狼兵不管是个人武力,还是阵型布置都远远比不上田洲狼兵,这一番斗殴打得他们鬼哭狼嚎,街道上的青石板上血迹连连。 最后狼兵头目忍不可忍,拔刀在手,对面的护卫立即安静下来。 头目冷笑两声,在嘉兴府也不止抢了一两次了,哪一次不是收获满满,哪一次被抢的不是心甘情愿,居然敢反抗,真是反了天! 但很快,狼兵头目嘴角的笑容就消失不见,畏缩的往回退了两步,忍不住伸手抹了把头上的冷汗。 前头护卫举着三根狼牙筅盯着,后面几十个护卫迅速从院里搬出大量兵器分发下去。 长枪、腰刀、盾牌、短矛,应有尽有,虽然摆出的阵型看上去有些古怪,虽然阵中无杂音,但透出一股令人胆寒的凛然杀气。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一百六十二章 人脉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一百六十二章人脉看看那如林的枪阵,再看看青石板上的点点血迹,还有被踢倒跪在地上的狼兵,以及站在阵中面色阴冷的钱渊,胡宗宪觉得有点头痛。 早在来浙江之前就听闻钱展才的大名,之后又陆续几次接触,前段时间还并肩作战,胡宗宪觉得自己已经将这位松江秀才看得清清楚楚,但没想到对方也会打架…… 不过胡宗宪突然感觉一阵轻松,都说钱展才心机深沉,但毕竟那是个年未满二十的青年,有些血性,有些火气也是理所应当。 转头看了眼才刚刚开始布置的临时总督府,胡宗宪悄悄撇撇嘴,虽然狼兵头目是哭着喊着去告状的,但他不觉得钱渊会吃什么亏。 也是,这家伙从来不肯吃亏,就算刚才这一架,将近两百的狼兵被揍的惨不忍睹。 “你安排狼兵入驻那栋宅院,这才和那人冲突?”张经皱眉又问了遍。 方浩言信誓旦旦的拍着胸脯保证,但同时眼神躲闪,张经知道八成是这小子在捣鬼,无论如何钱展才都不是那种无故惹是生非的人。 大踏步走出府门,张经一路径直走到狼牙筅之前,一眼瞄去,对面盾牌之后,钱渊正冷然直视。 “你是华亭生员,召集护卫倒不是什么大事,但哪里来的如此多军械?” “无甲,无火器,不违例。”钱渊的回答干脆利索。 张经哼了声,“放人。” “道歉。” 钱渊不觉得自己的要求过分,但毫无疑问,张经觉得自己亲自出面已经给足了面子。 张经原本就红润的脸变得一片紫红,他压低声音厉喝道:“钱渊,本官是给双江公一个面子,立即放人!” 钱渊沉默片刻后,放声道:“田洲狼兵跨十八府洲远道而来,多方绝不接纳,但瓦老夫人领兵有方,秋毫无犯。 今日总督大人率永顺州狼兵初至松江,狼兵随意砸墙入屋,劫掠民间,肆无忌惮!” “如若总督大人强令,钱某人不敢违抗,但从今日起,狼兵劫掠便是理所应当!” 钱渊冷笑道:“钱某虽是小小秀才,但却是松江人氏,护卫乡梓乃应尽之责。” “如此罪过,总督大人背得起,钱某背不起!” 远远看着这一幕的苏州同知兼任吴淞道兵备副使任环咂咂嘴,低声道:“早就听闻钱展才牙尖嘴利,还真是名不虚传。” 钱渊今天是占了理的,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他都立于不败之地,当然,这是建立在他知道张经很快就会遭殃的基础上。 不过,钱渊无所畏惧,但他忽略了自己在东南文武官员中的地位和人脉。 浙江巡按吴百朋很是无语,在苏州府分手后他一直留意钱渊的消息,临平山大捷的消息传来后,他还特意遥遥置酒相庆,没想到再见面时却和张经硬碰硬的怼上了。 看了眼无动于衷的李天宠,吴百朋无奈的上前,“总督大人,些许小事而已,何至于动气,吴某和展才有份交情,就交给属下吧。” 但张经的性格特点或者说弱点在这一刻迸发出来,他性情刚烈如火,眼中不容沙子,而且气量稍显狭窄。 王江泾大捷让张经志得意满,在知道聂豹北上回京之后,他更是觉得自己是东南擎天一柱,在这种情绪下,他如何忍得下对面那冷言冷语的区区秀才。 “总督,前些日子倭寇攻杭州,满城皆惊,钱展才毅然出城击贼,于临平山助官兵大破倭寇,俘虏四百有余。”胡宗宪笑吟吟的添油加醋,“当时钱展才率领就是这些护卫,他们都于国有功啊。” 张经嗤之以鼻道:“又是自身不损一人?” “总督大人如何知晓的?” 张经不再理会胡宗宪,向前几步,两根狼牙筅向两侧分开,露出一条小道,对面如林长枪正平放直指。 “放人,本官不在追究。”张经盯着钱渊的双眼,“不然……如今浙江副总兵卢镗正率兵驻扎在镇外。” “道歉。”钱渊面不改色心不跳。 “好,好,好!”张经霍然转身,大踏步离去。 钱渊低头看了眼被绑得严严实实的几个狼兵,这帮永顺州狼兵实在不是什么好鸟,而且战力也普通的很,远不如归顺州狼兵、田洲狼兵。 “展才。”胡宗宪忍不住扑哧笑出来了,“他用卢总兵来压你……” 钱渊也忍不住嘴角勾起一丝弧度,招手示意整理阵型,七八十个护卫压着十多个狼兵在众目睽睽之下向镇外走去。 “展才!”一声高呼传来。 一脸焦急的卢斌死死勒住战马,翻身下马几步冲到近处,“怎么回事?” “刚才总督有信使来,召军入镇……” “你怎么会和总督大人起纠葛?” 一连串的问题扔过来,钱渊耸耸肩不以为意,今晚的事只是个小插曲而已,自己出了口恶气,将之前压抑在心里的情绪发泄出去,倒是件好事。 而总督府那边,张经看着面前侃侃而谈的卢镗,感觉之前自己的决定似乎有些仓促。 “天下皆知,是总督大人召集狼兵抗倭。”卢镗情真意切的劝道:“如若狼兵劫掠民间,损的是总督大人的名望,只怕朝中也多有议论。” 看张经板着脸不吭声,刚刚赶到的吴淞道副总兵董振邦上前两步,轻声道:“毕竟这是松江府。” 这句话的意思很明白,这里是徐阶的乡梓,一旦消息传开,朝中御史说不定就要盯上你张经了。 张经心头的火气依旧汹汹,但怪异的情绪油然而生,胡宗宪、吴百朋、卢镗、董振邦,这些都是自己依为助力的文武干才,即使是看不顺眼的胡宗宪,张经也不得不承认其文韬武略的能力。 而他们却都在为钱渊说话,而且隐隐指责自己。 似乎俞大猷和他关系很好,他们在崇德大捷中并肩而战。 对了,据说他对田洲狼兵颇有恩惠,和首领瓦老夫人交情甚笃。 张经脸色一变再变,虽然他如今骄横至此,但也明白一个道理,说到底今天是他不占理。 而且卢镗、董振邦的话说的很对,张经因为是自己召集狼兵,所以将他们视为心腹,但如果狼兵在东南作乱,第一个倒霉的就是自己。 大堂角落处的胡宗宪忍不住又在偷笑,如若不是钱展才在东南文武官员中如此的影响力,赵文华又怎么会一来浙江就盯上他呢? 这一点赵文华早就知道,胡宗宪早就知道,聂豹也早就知道,只有张经似乎到现在才发现,这是一枚看似不起眼,但自己却很难动得了的棋子。诸天大道图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请假 西苑,万寿宫。 嘉靖帝斜斜靠在榻上,听着冯保在念青词,好一会儿才叹道:“还是文长更胜一筹啊。” 垂手肃立的几人脸色不一,徐渭一贯的傲然,李春芳、郭朴、严讷恭敬垂头,只有袁炜一副不服气的表情。 其实嘉靖帝这几天心情不太好,为了个国子监祭酒,李默、严嵩争来争去,前者下狱,后者也不得不缩手。 虽然京察还没结束,但嘉靖帝昨日下令廷推国子监祭酒,严嵩举荐嘉靖二十年会试会元,选为庶吉士的华亭陆树声,大九卿大都赞同,唯独徐阶…… 嘉靖帝知道这里面肯定有什么名堂,严嵩和陆树声从无往来,倒是徐阶和陆树声是正儿八经的同乡。 嘉靖帝猜说不定此事和钱渊有些关系,昨日陆炳在的时候曾经提到过,陆树声是钱渊的老师,女儿又是钱渊的嫡亲叔母……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不是和钱渊联姻的徐阶举荐,反而是严嵩举荐。 徐阶得哭死在厕所里……昨天廷推自然是严嵩主持,第一句话就是举荐陆树声,这让徐阶恶心死了。 其实徐阶、严嵩都在做同一件事,不一定要拉拢和裕王关系密切的钱渊,但可以让他和对方的关系出现间隙。 严嵩选择举荐陆树声出任国子监祭酒,而徐阶选择了林润……呃,最应该哭死的应该是林润,他以新科进士的身份入六科,熬上三年就能转都察院,现在被一脚提到贵州做个县令,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回京。 手上拿着青词,嘉靖帝陷入沉思,对面站着的五人都凝神闭气不敢打扰,好一会儿之后黄锦小声道:“皇爷,钱展才求见。” “嗯?”嘉靖帝诧异道:“他来作甚?这段时间翰林院都不去!” “展才这不忙着迎亲嘛。”黄锦笑嘻嘻道:“前儿碰了次,还嚷嚷着要老奴送份重礼呢。” “这算主动索贿!”嘉靖帝挥挥手示意李春芳等人出去,“让那猴子进来吧,对了,文长留下。” 匆匆忙忙走进来的钱渊额头冒汗,拜倒在地,“学生拜见陛下。” 虽然已经步入仕途,但钱渊很人精的一直使用学生这个称呼,这是他第一次觐见时得嘉靖帝特许的。 “起来吧。”嘉靖帝斜着眼,“是来问朕要贺礼?” 钱渊也是无语,“陛下说笑了。” 嘉靖帝哼了声,“那就是来给你老师要官的。” “陛下,学生是这等人吗?”钱渊轻轻踢了脚凑过来的狮猫,“虽然平泉公是翰林院中最德高望重的学士,但学生绝不会为私事求陛下。” “那也就是说,你不是为陆树声而来,对吧?”嘉靖帝冷笑道:“但朕怎么就觉得……最后还得绕到陆树声身上?” 黄锦在边上凑趣补充道:“那当然是因为,展才上次干过这种事。” 钱渊干笑着抱起狮猫,上次他声称绝不是求娶华亭之女……最后绕回来,求娶的华亭孙女。 “文长,你说说,陆树声可堪祭酒否?”嘉靖帝随口问了句。 钱渊已经很久没见过的小黑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迈着一副嚣张跋扈的步伐走到钱渊面前,抬头看看狮猫,转身想跳到榻上,结果一次没成功,两次还是没成功……最后还是嘉靖帝弯腰一把捞起来。 这还是猫吗? 钱渊幽怨的看了眼黄锦,都喂成猪了! 那边的徐渭沉吟片刻,还没说话,钱渊抢在前面嗤笑道:“陛下您这是问道于盲啊,他知道什么?” “陛下咨询,臣当尽述心中所想,和你有什么关系!”徐渭条件反射的一瞪眼怼道:“我不懂,你就懂了?!” “国子监祭酒一职事关重大,哪里是你能说三道四的,也没点自知之明!” “你是怕我说平泉公不堪重任吧?” “我是怕你拍着胸脯说自己才是最佳人选!” 嘉靖帝好笑的看着这一幕,黄锦伏低身子小声说:“听冯保说过,随园中……这两人几乎时时刻刻,就算吃饭都要争几句。” 嘉靖帝是那种性格很极端的人,入了眼什么都是好的,不入眼干什么都讨厌,笑着说:“好了,展才说吧,今日到底来作甚,如果是要贺礼……” 嘉靖帝随手拿起榻边茶几上的一个玉器,“就这个吧。” “这可真是隆恩啊!”黄锦手捧玉器,“展才,还不谢恩?” “谢陛下隆恩。”钱渊拜倒在地,双手接过玉器,眨眨眼,“这是……不求人?” 不求人,就是挠痒痒的那玩意,不过材质倒是挺特殊的,钱渊高举看了看,居然是翡翠。 钱渊记得翡翠盛行应该是清朝,没想到这时候都已经出现了。 “这是云南沐家进贡的,就赏给你了。”嘉靖帝笑道:“今儿就带回去吧,别指望迎亲那日再当众赏你。” “再谢过陛下。”钱渊接过黄锦递来的盒子,小心翼翼的将不求人装起来,“陛下,其实……今日学生是来请假的。” “请假?”嘉靖帝嗤笑道:“知道袁炜如何评价你吗?” 徐渭找到机会了,高声道:“最近十余年的庶吉士,你钱展才是请假最多的那个,迟到最多的那个,早退最多的那个,如果入翰林院,别说九年了,就是十八年都无法考满晋升!” “有你什么事!”钱渊瞪了徐渭一眼,才正色道:“陛下,原本是准备等母亲上京择期迎亲,结果母亲没有上京,将诸事都托付给叔父叔母。 一个多时辰前,杭州来信,母亲突然迁居,学生实在放心不下,所以准备请假南下探望。” 黄锦迷迷糊糊的问:“展才,你不是华亭人吗?怎么在杭州?” “前几年倭寇侵袭松江府,展才将家人送往杭州定居,孤身一人回返松江战场。”徐渭主动开口解释道:“正因此,他才得文衡山赞誉气节无双。” 嘉靖帝摸了摸小黑,“你母亲迁居?回松江了?” “问题就是,没有回松江,而是去了台州府。”钱渊叹道:“杭州府虽也临海,但守卫森严,绝无纰漏,而台州府常年受倭寇侵袭,几乎每个月都有战事,学生实在是不放心。” “但你母亲为何要迁居台州府?”黄锦难以理解。 徐渭看了眼钱渊,“展才小舅正是台州知府谭子理。” “但这也不是理由。”钱渊苦着脸摇头,“实在不知道母亲为何要去台州府,杭州住的好好的……” “这么说来,你是要请个长假南下。”嘉靖帝随口说:“这等事去翰林院请假就是,为何要觐见?” “陛下说的是。”徐渭立即接口,“反正他在翰林院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十天半个月不来都正常。” 钱渊狠狠瞪着徐渭,你个舔狗现在越来越能舔了! 嘉靖帝忍不住笑道:“文长有真性情啊。” 钱渊转过头,“陛下,学生要请长假,所以今天觐见,其实……” 嘉靖帝一愣,撸猫的手一停,小黑喵喵叫着催促,别停啊! 片刻后,在嘉靖帝不爽的眼神中,钱渊拎着小黑的后颈快步逃出万寿宫,小黑委屈的喵喵直叫唤,在这儿,它是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什么时候踩乃就什么时候踩乃……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一百六十三章 虚报战功?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一百六十三章虚报战功?金山前线正打的如火如荼,徐海拼了老命狂冲猛打,田洲狼兵渐渐有不支之像,好在俞大猷率兵赶到堵住了缺口。 如今徐海被围困在被他一把火烧的干干净净的金山卫所原址,距离海岸线十几里路,始终无法突围。 理论上,前线战事顺利,后防理应气氛融洽,但陶宅镇……至少今天的陶宅镇陷入一片古怪氛围中。 距离陶宅镇七八里外的小村落中,钱渊在心里盘算张经还有多少时间,徐海是不是能够被擒杀…… 如果徐海死了,按照历史进程……如果自己看的历史书籍没有又扯个弥天大谎的话,在汪直被诱杀之前,东南沿海将有一小段平静的时光。 “钱兄弟,你不去?”二把刀大大咧咧的走过来,手中还拎着一直瘦不吧唧的野兔。 “不知道我被双江公赶出来的?”钱渊翻了个白眼,“张总督能让我进总督府的大门?不可能!” 二把刀丢下野兔,一脚踩上去,刚翻身要逃的野兔被踩得一命呜呼,“双江公当时为什么……” 话还没说完,二把刀就在钱渊逼视的眼神下闭了嘴。 但钱渊能让二把刀闭嘴,却不能让如今总督府大堂内的众人闭嘴。 堂内坐着的要么是手掌重兵的将领,要么是松江府本地的官员,再要么是在东南抗倭中分量不轻的文武官员。 总督大人端着架子还没出来,众人自然要找些话题聊聊,于是,那个至今还和张经怼着谁都没退一步的松江秀才成为了话题中心。 李天宠有点心糟,他是跟张经跟的最紧的官员,也差不多是大堂内仅有的和钱渊没有正式打过交道的官员。 “三岁看到老,七八岁的时候,华亭县人都说钱展才有鹤滩公遗风。”胡宗宪脸色肃穆,嘴唇微启动,“他那性子……对着倭寇都不退一步,对上总督大人就会退?” “老僵在这儿也不是事儿啊。”吴百朋苦恼的叹了口气,“永顺州那些狼兵至今还被扣在他手上……” “那倒没事儿,我看过一次,好吃好喝招待着呢……虽然名义上是展才说不能虐待俘虏,但也没人专门做牢饭,估摸着赶都赶不走。” 胡宗宪随口解释着,眼角余光瞄着李天宠,这位在升任浙江巡抚前不过是徐州兵备道副使,不管是从官职前景上还是实际权力都不比自己这个前湖广巡按强。 胡宗宪不指望一步升天,目前他最有可能取代的,就是李天宠。 和两位文官不同,俞大猷、卢镗两位东南名将先讨论的是战局,之前跟着张经到陶宅镇的苏州同知任环已经领兵回援常州府,如今倭寇在丹阳那边闹得正欢。 任环加上应天巡抚曹邦辅不说能剿灭这股倭寇,至少驱赶是没问题的,毕竟大部分倭寇已经离海。 倒是苏州府、嘉兴府、湖州府境内还有不少倭寇四处劫掠,这几地的文武官员、士绅的求救信、告状信漫天飞舞,奈何张经铁了心要先擒杀徐海。 很难说张经的做法是对还是错……至少目前卢镗、俞大猷没有这样的判断能力。 之后两人才聊起钱渊,这个能将他们联系到一起,甚至让他们关系融洽的传奇人物。 其实卢镗和俞大猷不熟,一点都不熟,前者跟着朱纨绞杀双屿寇巢,虽然朱纨请求调任俞大猷,但当时的两广总督欧阳进德没放人。 直到嘉靖三十一年,俞大猷才调任宁绍台参将,当时的卢镗还蹲监狱呢。 但如今有钱渊这个纽带,俞大猷和卢镗迅速熟悉起来,毕竟两人都是欠了那厮大笔大笔人情的。 “是啊,其实嘉兴府谁不知道……崇德一战,俞某人身受重伤,前靠卢游击英勇奋战,后靠钱展才掌控大局。”俞大猷坦然道:“实是天下少见的少年英杰。” “更值得一赞的还是其气节。”卢镗沉声道:“嘉定一战,关键时刻两次率兵出城;崇德一战,城头血战亦不退缩;杭州遇袭,临平山一战尽显胆气。” “哈哈哈……”周围响起一片善意的嘲笑声,如今谁都知道那股倭寇是如何被俘虏的。 “说起来实是惭愧的很。”俞大猷笑道:“这几年间,从嘉定到崇德再到杭州临平山,死在展才手上的倭寇只怕比我还要多。” “是啊,嘉定大捷斩杀倭寇数百,崇德一战斩杀倭寇千余,临平山……俘虏了四百多!” 周围的笑声夹杂着一丝敬佩,一丝苦涩。 这时候一个略显尖锐的声音响起。 “还没算华亭一战呢,率护卫百人击溃百余倭寇,自身不损一人,斩杀倭寇三十有余,这可是大功。” 周围都安静下来了。 李天宠嘲讽的继续说:“可惜双江公不识货,居然将如此功臣赶走!” 俞大猷、卢镗虽然都心中忿忿但都不敢说话,毕竟自己是武将,人家是文官;而胡宗宪、吴百朋两人虽然都是文官,但也都是浙江官员,一时也没反驳这位浙江巡抚。 “中丞大人的意思是?”起身的是苏松海防道佥事兼吴淞副总兵董邦政,这位即是文官也算武将的特殊人物拱手问道:“钱展才虚报战功被双江公训责驱逐?” 董振邦可不归浙江巡抚管,偏偏这位看起来温文儒雅,却是个倔强性子,见到不平事,心中就不平。 李天宠冷然反问:“这事都传遍江南江北,难道不是?” 钱渊因为虚报战功被聂豹驱逐的消息早就传开了,各种稀奇古怪的版本都有,但有一点,大部分人都认为不折损一人斩杀三十多倭寇是不可能的。 坐在角落处的侯继高面色通红如血,攥着拳头正准备站起来,突然一个洪亮的声音在门口处响起。 “谁说双江公因钱展才虚报战功将其驱逐的?” “狗屁!” 身着红色战袍,头发依稀花白,腰间斜跨两柄苗刀的瓦老夫人大踏步迈过门槛,眉间带着勃发怒气,口中毫不客气的训斥。 “当时老身就在当场,双江公何时责备钱展才虚报战功?!” 角落处的侯继高霍然起身,拱手道:“那一战就在华亭县城门外,不仅是末将,华亭县数百兵丁、百姓都亲眼目睹!” 吴百朋起身打圆场道:“中丞大人,钱展才是华亭县出了名的少年才子,十六岁为松江案首,还没中举人就虚报战功……只怕是谣传。” 一旁的董振邦也劝了几句,看到有人在前面,卢镗、俞大猷也多多少少说了几句,不过最厉害的还是性情暴烈直爽的瓦老夫人。 “听说总有这种事,有人在前奋战,有人在后拖后腿!” 啧啧,瓦老夫人这句话就差没说人家钱渊是岳飞,你李天宠是秦桧了! 李天宠白皙的脸庞变得黑如锅底,一旁端坐着慢悠悠品茶的胡宗宪心里不由赞了句……钱展才还真够可以的,还没出面呢,这位浙江巡抚已经被怼的颜面大丢了。诸天大道图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一百六十四章 死一般的沉默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一百六十四章死一般的沉默安坐在主位上的张经面色平静,心里有些无奈,眼角余光扫了眼李天宠……我都不折腾了,不搭理那厮了,你倒是来劲了? 说句实在话,张经还真没把钱渊放在眼里,虽然这是一枚明显分量不轻的棋子。 虽然人脉广到让张经这个浙直总督都眼红,但毕竟只是个小小秀才,等到中了进士能手握实权,张经早就致仕了。 所以,张经的选择是,不搭理他。 只要不搭理那厮,做任何事都不会有阻力,张经知道自己目前最重要的事是擒杀倭寇首领徐海,然后回身扫平嘉兴府、苏州府残留的倭寇,然后…… 然后自然是论功行赏。 到现在张经也算看清楚了,倭寇一时半会儿是没办法根除的,而狼土兵不能久驻东南,他正在打算招募训练新兵,只要这一总督任上不出岔子,等双江公致仕,自己至少能做一任大司马吧? 张经的视线在面前诸人身上扫过,瓦老夫人明显还心有怨气,胸前起伏不定,田洲狼兵将是接下来一段时间的作战主力,尚需要安抚,对此张经有信心,他和瓦老夫人打过不止一两次交道。 俞大猷、卢镗都是名将之流,只是手下带着一帮熊兵,湖广调来的客兵比东南沿海卫所兵优秀的地方仅仅是,不会一哄而散将主将丢给倭寇……日后将招募来的新兵让他们训练,他们是张经长期计划中的关键人物。 吴百朋能文能武,上马可治军,下马可安民,放在汉唐当是名臣之流,这是张经最为欣赏的人物。 张经的视线短暂的在胡宗宪身上停留,这也是个能文能武的人才,只可惜……居然巴巴先后跑到王江泾、松江府来抢功! 堂内寂静无声,众将都在等张经发号施令,行最后一击。 “咳咳。”张经满意的点点头,轻轻咳嗽两声,示意随从将地图铺开。 “苏州城下分兵后,徐海尚有万余倭寇,王江泾一战,徐海率三千倭寇溃围而出,到如今不足两千。” “虽然只有不到两千倭寇,但战力非凡,多有红衣黄盖的真倭,想要除恶务尽,还需费些手脚。” “不错,那些真倭悍不畏死。”瓦老夫人闷闷点头,她这几日心情很是不爽,刚才公然怼上李天宠并不仅仅只是为钱渊讨个公道。 田洲狼兵死死咬住徐海,但其他官兵似乎并不热心,即使是俞大猷麾下将官也很少冲锋陷阵,这导致田洲狼兵受损极重,瓦老夫人嫡亲的侄儿都战死金山。 张经威严的目光扫过俞大猷、卢镗,正要说些什么,突然一阵喧哗声从远处传来,如同石头落入池塘引起的涟漪,几息之后已经近在堂前。 “大人,大人……”一个仆役连滚带爬的在堂外摔倒,惊恐的伸手指向身后。 众人转头看去,个个神色呆滞,眼神中带着诧异和惊恐。 大踏步走进来的三人身材魁梧,微微落后的两人身披黑色大氅,领先一人身穿大红色绣着龙状物的官袍,三人腰间都斜跨着狭长略弯的直脊佩刀。 堂内最嫩的侯继高有些茫然,身边的董振邦低低道:“绣春刀、飞鱼服……” 其实绣春刀并不是锦衣卫的专属,部分宫廷侍卫也会佩戴绣春刀。 飞鱼服也不是锦衣卫的专属,弘治、正德年间,很多游击以上的武将和六部大臣都得赐飞鱼服。 但在嘉靖年间,仅次于蟒服的飞鱼服是锦衣卫的标配。 穿着飞鱼服,配着绣春刀,这些人的身份不言而喻。 侯继高不由张大了嘴巴,对他们这些武将来说,锦衣卫简直是能止小儿夜啼的存在。 堂内的气氛一时间凝固了,在浙江混迹时间最长的卢镗已经认出了领头那人是锦衣卫浙江千户。 张经的手在微微颤抖,眼神有些呆滞,也带着一丝不解,一丝愤慨。 一个名字在他喉间打转,当年也立下大功被弹劾以至于自杀的朱纨。 张经完全没想到朝中围绕着自己的风暴,脑子里只疑惑于,自己并没有严禁出海,也没有搜捕海商,为什么会有人弹劾自己,以至于陛下直接派出锦衣卫。 悄悄躲在角落里的胡宗宪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原本他还不信赵文华的夸口,如今看来……需要重新考虑严党的实力,要知道这一朝的锦衣卫最得陛下信任,难道严嵩使得动陆炳? “半洲公。”锦衣卫浙江千户周宏正倒不凶神恶煞,甚至还行了一礼,“陛下召浙直总督张经、浙江巡抚李天宠回京,立即启程,不得逗留。” 一阵难堪的沉默后,张经猛地从座位上弹起,用力抓住周宏正的肩膀,“明日启程,明日启程……徐海今日可擒!” 周宏正往后退了半步,一甩肩膀挣脱开,目光微凉,“半洲公,陛下亲口传令。” 张经呆了半响,喟然坐倒,呆呆的转头看向众人,视线所过之处,无人直视,纷纷偏头错过他的视线。 一刻钟之前,他还是手掌十余万大军的统帅,不久前率军取得王江泾大捷,正准备擒杀倭寇首脑徐海。 而如今,他却成了被锦衣卫押解入京的阶下囚……虽然没有类似的命令,也没有锁拿二字,但他很清楚,入了昭狱,纵有聂豹回京在朝,也难有作为。 区区三个锦衣使者,就能在众军环绕之中拿下主帅,这就是皇权之威。 张经从没想过,也不敢挟军以自保,所以,他只能被押解入京。 双手摁住椅侧缓缓站起,张经枯干的手掌青筋毕露,从让开的三个锦衣卫中穿过,缓缓走出大堂,花白的头发被劲风刮得一阵凌乱,众人都只觉得心头凄凉。 周宏正松了口气,转头瞄了眼身子颤抖却不肯起身的李天宠,愣了下后他一挥手,两个锦衣卫撇嘴上前伸手将李天宠搀扶起来。 对锦衣卫来说,张经的表现是特殊情况,李天宠这副模样才是标配,不这样……他们都觉得是对锦衣卫的不尊重。 真的是不得逗留,一行人出了府立即启程,堂内的沉默还在持续,直到不耐烦的瓦老夫人发话。 “怎么办?” 回答她的还是一片如死一般的沉默。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一百六十五章 相送(上) 这段日子人喊马嘶的陶宅镇异常的安静,虽然堂内诸将都没有起身相送,但街道两旁的兵丁都默默注视着阑珊而行的张经。 自调任浙直总督以来,张经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下军营视察训练,这让他在普通士卒中拥有不低的名望。 当然了,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阻拦。 向来挺直的脊梁微微佝偻,向来炯炯有神的双眼带着黯然,向来红彤彤的脸色显得灰败,脑后的白发在空中飘舞,张经强忍着不向两旁看去,径直走出小镇。 浙江锦衣卫千户周宏正松了口气,虽然知道张经绝不敢干出格的事,但下面的兵丁万一遭人煽动,自个儿就是三头六臂也得埋在这儿。 往东走了五六里路,官道旁停着两辆马车,周宏正吹了个口哨,马夫驱车赶了过来。 张经木然的一掀门帘就要进去,冷不丁听见旁边锦衣卫小校低声道:“那是谁?” 周宏正、张经都转头看去,不远处官道旁有一座歇脚的小亭,一位青衫书生左手持书卷,右手拾茶盏,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一名身材高大的侍卫在一旁垂手肃立。 应该只是个路人……这个念头刚刚出现在周宏正脑海中,那书生已经放下书卷,转头看来,右手茶盏微微上抬。 周宏正失笑道:“难道飞鱼服、绣春刀还不够明显?” 一看就知道是个读书人,就算只喜欢琴棋书画决意出仕,但至少应该知道锦衣卫的名号。 “嘿嘿,也不怪他……”张经脸色愈发灰败,“也不怪他……” “什么?”一旁的锦衣卫小校忍不住问。 “不怪他落井下石……” 似乎浑身的力气都已经被抽走,张经颤颤巍巍的缓缓迈步走过去,周宏正皱着眉头没有阻拦但手不自觉的摁在刀柄上。 “半洲公。”钱渊起身施礼,取过茶盏斟了两杯茶,笑着看向周宏正,“这位锦衣使者,还望许钱某人送别半洲公。” 周宏正立即反应过来了,前些日大名鼎鼎的松江秀才钱展才和总督张经怼上,这消息只在松江府、苏州府高层中流传,但锦衣卫自然是不会漏过的。 也难怪张经说不怪他落井下石,周宏正犹豫片刻往后退了半步,倒不是他有心成全,而是锦衣卫指挥使陆炳几次派信使过来都和钱渊有关。 “你这秀才倒是胆大。”一旁的锦衣卫小校撇撇嘴,“家中长辈没人教你?” 钱渊微微一笑却没有说话。 举起茶盏的张经哼了声,“东南何人不知钱展才的胆气?” “为势所迫而已,说不上什么胆气。”钱渊温和笑道:“钱某人惜命怕死,自然要准备万全。” 周宏正眉头一挑,转头看见亭子外不远处的草丛中隐隐有人迹出没。 “嘀!”杨文拿出哨子用力一吹。 草丛中、小树林里、一旁的小山坡上立即闪出五六十人,或手持长枪、狼牙筅,或腰间佩刀,手拿弓箭,隐隐将亭子包围在中间。 三个锦衣卫慌张的拔刀在手,四处张望。 张经叹了口气,“还是不动手的好,两个月前,百余钱家护卫对峙百余倭寇,不损一人,斩杀三十余倭寇。” “不都说我谎报军功吗?” “嘿嘿,几十个护卫将两百多狼土兵打的哭爹喊娘……”张经摇头道:“别人或许存疑,但老夫知道,这一定是真的。” “眼见就要过年了,明前龙井早就没了,就算有……半洲公也未必肯喝。”钱渊又斟了杯茶,“这是松萝茶,配上吴淞江水,还请半洲公不要嫌弃。” 周宏正无语的靠在柱子上,挥手让三个手下退下,好奇的打量着钱渊,看这模样不像是来落井下石的。 张经愣愣的盯着面前的青年,半响后才迟疑拿起茶盏一饮而尽。 “半州公正德十二年进士,平定瑶民叛乱,抚定安南,平息思恩九土司及琼州黎民叛乱,总督两广军务。” 钱渊悠悠道:“当今朝野上下,文臣领军,无出其右者。” 张经的脸色有些惨白,但嘴角却不自觉勾起一丝弧度,似乎又回到了那些统领大军、意气风发的岁月中。 很快,张经回过神,凝神看向钱渊,原以为这位松江秀才是来落井下石的,没想到…… 虽然也理解那些一言不发的部下、同僚,但在沉默中走出陶宅镇的张经内心深处难免落寞。 突遭大变后的张经终于恢复几分精神,在心里盘算钱渊到底想说些什么。 “但自调任浙直总督以来,半州公整理军务,对上对下都失之以刚,令人大失所望。” 钱渊话题一转,双眼直视张经,缓声道:“你从来没想过双江公为什么会主动南下督战,也从来没有信任过双江公的秉性……我知道,虽然你们同为正德十二年进士,被视为同党……” “但你们并不是同党。” 一旁的周宏正听得糊里糊涂,张经的嘴唇在微微哆嗦,他自然是听懂了的。 聂豹主动南下督战很大程度在于赵文华,在他的计划中,张经不应该也不能和赵文华直接对峙,而已聂豹的身份是能稳稳压制得住赵文华的。 虽然聂豹是督战苏松两府,但并不是不能去浙江杭州。 但半年前聂豹刚刚抵达苏州,张经立即北上相聚,婉转的拒绝了聂豹前往杭州。 为了不影响大局,聂豹无奈之下才选择了去松江,之后……不希望发生的事总是会一一出现。 赵文华希望能在这场大战中突显存在感,而张经刚烈如火的性格让他和赵文华公然撕破了脸。 “浙直总督是封疆大吏中权柄最重的,半州公……虽然有这个资历,也有这样的才能,只可惜气量稍窄。” 钱渊的话尖锐直接毫不客气,“赵文华想行募兵制,所以总督衙门就拒绝。 双江公顾全大局,总督衙门就不管不顾松江近万兵马的粮草供给。 只因为永顺狼兵是你一手引援而来,所以你对其偏袒。” 周宏正咽了口唾沫,如浙直总督这样的大人物即使进了诏狱,锦衣卫除了陆炳之外,都不会有人如此尖酸刻薄的指责。 和搜集的资料一模一样,这个松江秀才真是舌厉如刃,脸色苍白的张经虽然坐在圆凳上,但身子摇摇欲坠,一副想将就木的模样。 就在此时,钱渊起身长揖一礼。 “钱某人身为华亭人氏,谢过半州公这半年殚精竭虑,扫灭倭寇。”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一百六十六章 送别(下)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一百六十六章送别亭子里陷入一阵沉默,钱渊泰然自若的直起身,张经忍不住转头看了眼周宏正,虽然还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因为什么罪名被召回京都,但这松江秀才在锦衣卫面前如此大大咧咧,实在是出人意外。 依靠在柱子上的周宏正没有说话,只似笑非笑的看着钱渊。 锦衣卫消息灵通的很,他很清楚,王江泾大捷是朝中公认的,而张经的罪名和这场大捷并没有直接关系……甚至从某个角度来说,正是王江泾大捷造就了张经如今的惨状。 钱渊没有停下,继续说:“虽然诱敌深入其实是败笔,倭寇连败诸路官兵攻苏州城,之后又分兵劫掠常州府、通州府……但是!” 顿了顿,钱渊加重语气道:“自嘉靖二十八年,倭寇侵袭东南沿海,从台州府、绍兴府、宁波府到松江府、苏州府、嘉兴府,卫所兵不堪战,往往遇敌则溃,生民涂炭,水深火热,万民哀嚎。” “王江泾大捷,实是自抗倭以来第一胜战。” “张经张廷彝这个名字,注定将在史册中留下印记。” 沉重的喘息声传来,张经苍白的脸庞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红晕,对他这个相对单纯的传统士大夫而言,生前立功,死后留名,这几乎算得上他终生最高的目标了。 一旁的周宏正用古怪的眼神打量着钱渊,这个松江秀才看似年轻,但绝不是个意气用事的人,今天突然现身送别,难道就是为了说这些恭维话? “但是,大捷之后,主帅易位,必然士气大落,客兵又不能久驻东南。” “徐海尚未被擒杀,汪直在日本占地自号徽王,麾下数万倭寇……” “所以,倭寇复燃几乎不可避免。”钱渊轻声道:“半洲公可有对策?” 周宏正忍不住用力咳嗽两声,拜托,你钱展才当我这个浙江锦衣卫千户是死人啊?! 这些话难道不应该是窃窃私语? 张经也敏锐的发现,钱渊坦然自若的在锦衣卫面前说起这些……这厮今天的目的绝不单纯是来送别的,于是他闭上了嘴巴。 钱渊无所谓的耸耸肩,“半洲公任浙直总督,掌六省兵马,又调广西狼兵。” “虽然半洲公当年征战广西,多和土司交好,永顺、归顺、保靖狼兵无不唯半洲公马首是瞻……” “但狼兵并不是半洲公的。” 这次不仅仅是周宏正,张经也听得懵懵懂懂。 “狼兵在东南沿海最富战力,王江泾一战也立下大功,但他们也劫掠百姓,骚扰村舍,甚至杀人越货,昨日传来消息,永顺州狼兵在嘉兴县外劫掠百姓,险些和浙西参将汤克宽火并。” 钱渊看了眼张经,又侧头瞥了眼周宏正,缓缓道:“唯有瓦老夫人所率田洲狼兵,冲锋在前,断后在后,奋不顾身,死战倭寇,又军纪严明,秋毫无犯。” 将茶盏的残茶泼了,钱渊提起茶壶斟了两杯茶往前推了推,“倭寇复燃,客兵中唯有田洲狼兵能担此重任,还望半洲公明鉴。” 张经心里模模糊糊,但依稀听出了点意思,虽然至今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召回京都,但可以肯定,狼兵劫掠百姓很可能是罪状之一,更何况外人一向将狼兵视为自己最为倚重的客兵。 张经一倒,朝中诸公必然不会允许狼土兵还停留在东南沿海,说的更直接些,下一任浙直总督、浙江巡抚也不希望看到一支自己几乎无法掌控的部队。 这松江秀才的意思很简单,他希望张经能够保下这支田洲狼兵。 从小处说,有田洲狼兵在,松江府很可能安全系数大增,这对华亭人氏的钱渊很有好处。 从大处说,有田洲狼兵在,倭寇多少会有些忌惮,这会给下一任浙直总督留下整合军备的时间和空间。 从本质上来说,钱渊的请求是为公,不为私。 从手段上来说,钱渊之前的恭维只是铺垫。 所以,钱渊并不避讳浙江锦衣卫千户周宏正,他甚至希望后者将这番话报上去,那位身负奇才的陆炳想必是能看得清楚的。 长久的沉默后,张经抖着手拿起茶盏抿了口,低声道:“朝中不会允许狼兵久驻东南。” “晚辈知道。” “募兵制势在必行,老夫原计划让俞大猷、卢镗在严州府招募新兵训练。” “但新兵短时间内难当大任,所以才需要田洲狼兵挡一阵。” “瓦氏肯?” “晚辈去劝,如若补给、赏银都能到位,理应不难。”钱渊慢条斯理道:“但首要的是,田洲狼兵和永顺、归顺等地狼兵是不同的。” 钱渊的意思很明显,必须让朝廷清楚,田洲狼兵是乖宝宝,不是永顺狼兵那种熊孩子……而这些,朝廷很可能会直接采用张经的供词。 张经眼中透出复杂的神色,久久盯着钱渊的双眼,良久后拿起茶盏一饮而尽,起身叹道:“小小秀才,尽早登科吧。” 看着张经缓缓起身离去,钱渊拱手行礼,这位老人虽然有着这样那样的缺点,虽然眼神不太好使,虽然气度狭窄,虽然一度骄横,但总归保持着一个传统士子的心性。 张经饮下这杯茶,这是无言的承诺,钱渊这一礼并不为过。 “真是有胆有识。”周宏正走进几步笑道。 “怎么说?” “能在锦衣卫面前如此坦然的并不多,还琢磨着要透过锦衣卫往上递消息的人更是少之又少。”周宏正小声说。 毫无疑问,周宏正看穿了钱渊的心思,锦衣卫出动押送张经、李天宠回京,他们自然是下昭狱,那必定会过陆炳的手。 钱渊毫不避讳周宏正坦然直言,自然是希望他将这一切报上去,陆炳是朝中对嘉靖影响力最大的几个人之一。 其实这也是钱渊无奈之举,为了锁死聂豹的入阁之路,徐阶、严嵩一起出手对付张经,而陆炳是唯一的选择。 真希望史书上陆炳“折节士大夫,未尝构陷一人”的评价不太离谱。 钱渊没有解释什么,微微侧头,视线落在石桌上。 正要离开的周宏正哈哈一笑,迈步过去拿起茶盏一饮而尽,擦擦嘴角道:“本官是浙江人。” 看着两辆马车离去的背影,钱渊在心里久久叹息,仅仅半年,张经和历史上一样离去,接下来应该就是胡宗宪的时代了,他能够担当重任吗?诸天大道图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一百六十七章 恰到好处 张经已经离开好一会儿了,大堂内依旧保持着令人难堪的沉默, 大战在即,主帅被召回京都,而且押送的还是令人闻之色变的锦衣卫,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张经这次八成是有去无回了。 每个人都在猜测到底发生了什么……虽然他们都是东南沿海抗倭的中坚力量,但大都和朝中诸公没有直接的联系。 不过,很快,大部分人都确定了,下手的应该是严嵩。 因为匆匆赶来的杭州信使告知众人,赵文华昨日已从余杭启程,今日将抵达松江府。 如今盘踞在松江府的数万大军中,有资格临时指挥大军的只有文臣,俞大猷、卢镗是不会犯这种忌讳的,但无论是吴百朋还是胡宗宪都是浙江官员,没有名义来指挥苏松地区的军队。 毫无疑问,奉旨南下督战的赵文华是有这个名义的。 但问题是,这边张经前脚刚刚被押送回京,你赵文华后脚就来陶宅镇抢功……要说不是你背后干爹严嵩下手,鬼都不信啊! 谁都知道赵文华不是个好伺候的,谁都知道赵文华算不上什么宽宏大度的人,谁都不敢招惹赵文华背后的严党…… 所以,虽然心里焦急,但众将留在临时总督府内等候这位赵大人,与此同时,各种消息都被送到这里。 徐海今日按兵不动,不知道在打什么鬼算盘。 归顺州狼兵在嘉兴府围剿倭寇,嘉兴知府供给不利,狼兵纵兵抢掠百姓,杀十七人。 张经被锦衣卫押送入京一事已经散播开,驻守金山的官兵有不稳迹象。 送来的消息有好有坏,堂内众人分散聚拢开始小声议论,当钱渊于陶宅镇外送别张经的消息传来的时候,堂内安静非常。 胡宗宪低下头,目光狐疑,之前赵文华交代过他和钱展才是有默契的,为何钱渊会去送别张经? 吴百朋眼中透出一丝敬佩之意,也带着一丝担忧,毕竟钱渊太过年轻,还不知这一朝的锦衣卫如何权势滔天。 武将们也都是人精,个个一声不吭。 两个时辰后,一艘官船抵达陶宅镇码头,带着一丝翻身把歌唱的报复心理的赵文华大步走进临时总督府。 赵文华那得意又带着逼视的目光让几乎所有人都垂下头,能够在张经被押送之后及时赶到陶宅镇,如若能擒杀徐海,那南下督战的赵文华将有一个完美的结局。 惊惶的情绪几乎在每个人心头滋生,立下大功的张经被锦衣卫押送入京,那自己呢? 是不是会步张经后尘? 赵文华会不会赶尽杀绝? 低下头盯着地面的卢镗在心里琢磨,这次会不会又去蹲几年监狱? 堂内众人只有两人没有垂下头,一个是胡宗宪,另一个是瓦老夫人。 不是瓦老夫人不懂权衡利弊,田洲狼兵被调到嘉兴打了那场王江泾之战,之后又追击徐海,军械、兵力损失不小,最关键的是补给跟不上了。 听了瓦老夫人的要求,赵文华阴测测笑道:“途径嘉兴,听闻狼兵四处劫掠,人称倭寇去,狼兵来……” 话说到一半,赵文华猛地住了嘴,因为瓦老夫人手摁刀柄往前走了两步。 果然,特么和钱展才搅合到一起的都没什么好东西! “老夫人,杭州府衙那边会调配物资补给。”胡宗宪不得不在赵文华眼神暗示下出面。 但瓦老夫人明显没那么容易被糊弄,摁在刀柄上的手没有松下来的意思,“此次出战,横跨十八府洲,跋涉两千里,也该回去了,还望赵大人拨付赏银。” “老夫人,前些日子在下驻守昆山、嘉定,先从太仓州拨付一些补给如何?”吴百朋忍不住劝道:“王江泾一战,田洲兵冲锋陷阵,锐不可当,还望老夫人……” “手下儿郎愿杀倭报国,但东南各地除了松江府外无不鄙夷,留下来作甚?!” 瓦老夫人的话让众人一时无语,王江泾一战,狼兵出力最多,斩获最丰,功绩最大,战死也是最多,但唯独补给、赏银是最少的,各地官府都相当不欢迎狼兵,甚至田洲兵追击徐海时,嘉善县乡勇紧闭城门不许入内。 “老夫人何出此言?” 清亮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神色肃穆的钱渊缓步入内,高声道:“何人不知田洲兵勇猛敢战,锐不可挡,何人不知田洲兵军纪严明,秋毫无犯!” “田洲兵远道而来,各地府洲闭门不纳,但一路依旧秋毫无犯,驻守松江两月有余,斩杀倭寇过千,王江泾一战,击破倭寇,立下大功。” “松江、嘉定、太仓、嘉兴,虽对狼兵颇有微词,但民间已处处传唱‘花瓦家,能杀倭’。” 钱渊对还在装样子的赵文华行了一礼,“赵大人以为如何?” 得了个台阶下的赵文华赶紧顺着溜下来,立即给钱渊递了个眼神,他并不打算违背之前的承诺,只是文官对武将,汉人对苗人习惯性的打压。 “展才说的是,田洲兵和其他狼兵颇有不同之处,瓦老夫人勿忧,一切都包在汝贞兄身上。” 一旁的胡宗宪无言以对,赵文华还真不愧是严嵩的干儿子,这种招数用的溜溜的。 瓦老夫人皱眉盯着胡宗宪,犹疑回头看了眼钱渊,直到钱渊微微颔首,才松开刀柄沉默坐下。 “梅村公初至松江,可需要晚辈一一介绍?” “吴淞道副总兵兼苏松海防道佥事董振邦,坚守上海,两度驰援华亭,擅使火器,松江民间视其万家生佛。” “吴淞游击将军侯继高,世袭金山卫指挥同知,去年嘉定大捷,就是他领兵来援,方能全歼倭寇,擒杀萧显,今年数月守御华亭,身披六创不下城头,实是军中骁将。” 赵文华有些无奈,但也只能起身一一笑着寒暄几句,心里嘀咕只要他们不做妖,自己也不会贸贸然对付他们,你钱展才何必如此。 “吴淞总兵俞虚江,浙江副总兵卢子鸣。”钱渊笑道:“自倭寇横行东南,两位将军四处出击,多有斩获,又熟悉东南地势,当是日后镇守东南的擎天柱石。” 从赵文华到来之后的压抑气氛渐渐缓和下来,堂内多了些浮于表面的笑容,多了些虚情假意的寒暄。 突遭大变,赵文华又急匆匆的赶来夺权,众将惶然,恰到好处出现的钱渊既和诸将交好,又和赵文华保持良好的关系甚至默契。 一番口舌后,众人认可了赵文华临时统帅的地位……虽然不得不承认,而赵文华也认可了钱渊在东南战局中的地位……虽然知道这厮人脉广,但没想到广到这地步。 在知道赵文华赶来松江的消息后,钱渊立即赴陶宅镇,自然是有原因的。 他希望,这一战官兵能擒杀徐海,如果再能留下田洲狼兵,在汪直不指挥倭寇疯狂劫掠的前提下,东南沿海将迎来短暂的平静。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一百六十八章 没那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一百六十八章没那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距离陶宅镇六七里的小村落里,已经是正午时分,但不见炊烟升起,村内充斥着压抑的气氛。 “砰!” 面色铁青的钱渊喘着粗气,发了会儿呆后飞起一脚将圆凳踹飞。 腰佩横刀的杨文、张三都闭气息声,他们都跟着钱渊两年了,知道这位少爷平时和气,言谈间不太讲究上下尊卑,但火气上来却是个狠角色。 “只能说徐海那厮太过狡诈。”前来报信的李良钦无奈的低声劝道,“志辅也说这是非战之罪。” “哼,虚江公这话说给鬼听?”钱渊嗤之以鼻,低声叱骂道:“好大喜功不是错,错的是无自知之明!” 李良钦和杨文、张三都面露赞同神色。 钱渊心里充斥着沮丧,在张经被押送入京后这几日里,他费了多少精力,费了多少口舌,才劝得众将暂时归于赵文华麾下。 做了这么多,到头来却是无用功。 俞大猷、卢镗、瓦老夫人领兵围剿倭寇,希望能擒杀徐海,但在关键时刻,以为稳操胜券的赵文华贸贸然去了金山。 张经被押送入京的消息早就在军中散播开,军心已然不稳,赵文华的出现是能稳定军心的,但问题在于,当困兽倭寇冲阵的时候,赵文华居然被吓得一跤从马上摔落。 这就是典型的废物! 主帅落马,官兵大乱,徐海趁机从西侧突围,负责堵截的俞大猷没能挡得住,最终徐海领千余倭寇在南汇附近离海遁去。 李良钦离开后,钱渊久久站在那,功败垂成,徐海这厮还真是有小强命啊。 年初崇德相遇从钱渊刀下逃生,年末又从大军围剿中遁去,难道还真要他老乡兼命中宿敌胡宗宪来解决? 这时候村外传来嘈杂声,杨文掀开门帘出去,片刻后回来低声道:“赵文华来了。” 钱渊哼了声找了个圆凳坐下,直到赵文华干笑着进屋也不理不睬。 “展才,这不怪为兄……”赵文华苦着脸,“那马是苏州府衙的,没上过战场,鬼知道会尥蹶子将为兄摔下来。” “为兄也是着急……” “展才?” “没那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钱渊狠狠瞪了眼,“前些日子呆在杭州城听战报不是挺好的吗?那时候怎么不去临平山?!” “这不是……” “大军环绕,胜券在握?”钱渊长叹一声,“大好局面毁于一旦!” “毁于一旦?”赵文华听的懵懵懂懂,“不至于吧?” 钱渊气极反笑,“你知道徐海何人?” “你只以为他仅仅是个倭寇头目?” “自嘉靖二十八年开始,倭寇侵袭东南沿海,为首者全都是海商出身,虽然各地多遭劫掠,但总的来说,倭寇战力不强,而且分散各地,各自为战。” “直到徐海出现,此人天生就是做强盗的,即使沥港被毁之前,他就以劫掠为生,后统合倭寇,淘弱存强,聚集两万倭寇,这是前所未有的规模。” “最重要的是,徐海和日本关系匪浅,他随时都能在日本国内征召武士、浪人……这就是所谓的真倭。” “如果能擒杀徐海,派出使者安抚汪直,东南……至少大部分地区都能勉强维持,再从头收拾,募新兵训练成军……” “现在徐海遁去……”钱渊叹息道:“只怕嘉兴、松江、苏州这几年再无宁日。” 赵文华哑口无言,迟疑片刻低声问:“朝中?” “万人瞩目之下坠马导致军心打乱,你以为朝中不会得知?” “那不怕,就怕有人捅上去……” “俞大猷、卢镗没这胆子,敢往上报的唯有浙江巡按吴百朋。”钱渊不耐烦的点头,“我去说。” 赵文华松了口气,这是他今日特地来此的缘由。 “之前的约定还有效吧?”钱渊顿了顿,“田洲狼兵那边?” “放心,已经从太仓州调集一批物资,优先补给田洲兵。”赵文华干笑道:“刚刚收到消息,刚刚到任的苏松巡抚周珫调任浙直总督。” 钱渊嗤笑两声,“难怪!” 赵文华脸有点红,就是因为收到消息新任浙直总督快要到任,他才试图抢先擒杀徐海,结果…… “此人嘉靖十一年进士,没什么背景,应该和徐华亭也没关系。”赵文华低声介绍道:“据说周珫上奏御倭十难三策,陛下钦点。” 周珫……这个名字钱渊没什么印象,应该没什么作为。 历史上张经被押解入京,周珫调任浙直总督才一个月就被罢免,主导者就是赵文华。 看钱渊依旧面带寒霜,赵文华换了个话题,“还十几日就过年了,回杭州吗?” “回。”钱渊板着脸道:“可能去徽州府。” “去徽州……噢噢,你叔父在徽州,这是要去读书备考?” 钱渊点点头,陶宅镇中前后发生的一切都历历在目,自己虽然人脉广,虽然是个穿越者,虽然分量不轻,但一个秀才功名是绝不够的。 “这是正事,南直隶提学官都是南京都察院选派,到时候消息出来,为兄替你搜集例文。”赵文华很是殷勤,看钱渊脸色略微好看点,才问道:“接下来?为兄实在不长于军略,吴百朋、俞大猷又都……” 说到这,赵文华长叹一声,“明明是徐华亭下的手,偏偏赵某人来背锅……现在谁都认为是我怂恿严阁老下的手,这叫什么事!” 虽然赵文华这几日对俞大猷、卢镗、吴百朋多有安抚,但这些人都颇为冷淡,赵文华心里也苦啊,又不能将事情揭开说个清清楚楚。 钱渊毫不客气的怼回去,“谁让你急匆匆赶来抢功,谁得益,谁主谋!” 在脑海里盘算了会儿,钱渊竖起一个手指,“第一还是田洲狼兵,一定要留下瓦老夫人,不然倭寇上岸侵袭,官兵无力抵抗,这些黑锅都是你来背!” “是是是,这次为兄也看的清清楚楚。”赵文华咬牙切齿,他坠马才从地上爬起来,身边大乱的明军差点将他丢给倭寇。 钱渊竖起第二个手指,“第二是募兵,在浙江、苏松各地募兵,客兵都是靠不住的,田洲狼兵也不可能长期驻守东南。” “但不管是留下田洲狼兵还是募新兵,都需要大批银两。” “所以,最重要的就是银子。” 打战从某种角度就是打后勤,这句话明朝人不知道,但这个道理他们是懂的。 赵文华也懂,所以他眉头紧锁,要知道明朝财政状况实在令人堪忧,他知道朝中基本是没可能拨银子下来的。 “展才知道提编法吗?”赵文华低声问,这还是半年前胡宗宪的提议,原准备让李天宠捅出去,可惜这厮没这胆子。 钱渊听赵文华一番解释后脱口而出,“这不就是加派吗?” 所谓提编法针对的就是明朝三大徭役之一的均瑶,服役者有的是亲自服役,这就是力差,有的是折成银两缴纳,这就是银差。 提编法将银、力二差编排十甲,一甲不足则提下甲补之,按道理来说应该是一年一轮。 但实际上东南沿海因为战事频繁,一甲不足是常态,这会导致两个问题。 其一,肯定会出现提前征收的情况,今年提编明年的,明年提编后年甚至大后年的。 其二,普通百姓再如何压榨也榨不出太多的油水,大量的富商可能成为目标,而所谓的富商在东南沿海一般都可以直接视为海商。 钱渊眼神闪烁不定,他不确定赵文华考虑到这些没有,不过他不准备提醒对方。 没辙啊,明朝说是富有四海,但实际能抽调出的银子少得可怜,而东南抗倭后面一年下来少说两三百万银子,不加派怎么办?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一百六十九章 劝说 至此,自嘉靖二十八年以来,东南对倭规模最大的一场战事就此落下帷幕。 明军先后出动十余万兵马,以狼兵为先锋,在王江泾取得自抗倭以来最大一场胜利,斩首近两千,淹死也不在少数,除此之外,各地斩杀倭寇合计也有一两千。 但倭寇在苏州、嘉兴、通州、常州四府烧杀劫掠,生民涂炭,路旁常见枯骨,将近两万倭寇半数逃出海外,还有部分倭寇还在嘉兴府、湖州府盘桓,最重要的是倭寇头目徐海逃出生天。 当然了,对东南战局来说,造成最大影响的还是第一任浙直总督张经的离去,大胜之后主帅被押解入京,对东南诸军的士气是一次沉重的打击。 不过,食园中却是一片欢悦。 大半个月前,倭寇袭北新关,钱渊毅然出城迎敌,设计俘虏四百倭寇,但大胜之后却意外的第三次奔赴陶宅镇,带回消息的王氏和戚继美都有些惴惴不安,何况谭氏、陆氏和小妹呢。 如今钱渊安然归来,食园里自然欢欣鼓舞,就连陆树声这老头都过来慰问一二。 临平山大胜倭寇,无一伤亡俘虏四百倭寇的事迹早已经轰动全城,各酒楼茶馆中都有说书人唾沫横飞,钱渊一扫之前谎报军功的污名,隐隐成为传奇人物。 “一年多前杭州说书人嘴里,你自幼在大报恩寺出家,佛法精湛,有大神通。”吴百朋好笑的看了眼钱渊,“如今,人家都说你是巴豆修炼成精……哈哈哈哈!” “哪个王八蛋写的话本!” 钱渊也是无语,不是让人宣称是胡宗宪用药的吗? 怎么到头来还是自己背锅! “反正不是什么坏事,街头巷尾都说多亏那把泻药……”吴百朋瞄见书桌上厚厚的一叠纸,探头看了眼,“平泉公出的题?” “嗯,之前给了三百题,昨天交上去……三篇。”钱渊有点郁闷,这几个月自己哪里有心思做八股,陆树声这老头昨天在母亲和叔母面前将自己狠狠批了顿,然后又留了一百题。 “哎呦,好些截搭题,还有无情搭。”吴百朋摇摇头,“现在乡试大都是正题,很少出截搭题。” “那平泉公是在整我。” 吴百朋自幼贫寒苦读才有机会出头,有点羡慕,“平泉公在翰林院里名望颇高,日后你入了翰林,有你的好处。” 钱渊斜着眼,“都说我钱展才说话不中听,谁知道惟锡兄也牙尖嘴利啊!” 都是走科举正途的,一看就能揣摩个八九不离十,钱渊那手八股只能说中规中矩,碰到苛刻的考官说不定连乡试这关都闯不过去,哪有进翰林院的资格。 “哎,这不是近墨者黑嘛。” “呸,明明这是近朱者赤。”钱渊两眼一翻,靠在太师椅上,端起紫砂壶,“那事儿想的怎么样了?” 吴百朋脸上的笑容渐渐泯灭,叹了口气坐下喝了口茶,“我吴百朋身受皇恩,又是陛下钦点巡按浙江,如何敢不报?” 所谓的皇恩意思是吴百朋原名吴伯朋,中进士后嘉靖帝心血来潮亲自为其改名,去人从百,这才改名为百朋。 “那就要看惟锡兄想做什么了。”钱渊轻飘飘道:“是想博个清名毅然上书,最终什么都改变不了,还会被严党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说不定就此被罢官免职,眼见乡梓之地沦为倭寇口中食,也只能捶胸顿足……” “或者忍一时之痛,曲意逢迎,编练新军,以镇东南,解万民于倒悬,以图他日。” 钱渊抿了口茶,起身踱了几步,“精钢宁折不为钩,虽能留清名于世,甚至能名留史册,但对东南战局,乃至纷乱朝政有何益处呢?” “忍一时之气,虽可能遭士林讥讽,于名声有损,但可解百日之忧……” 吴百朋眼神复杂的看着侃侃而谈的钱渊,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低声问道:“展才,你和赵文华……” “你总不会认为,我钱展才投靠严党吧?”钱渊笑了,“再说了,小小秀才放在严阁老、小阁老眼中?” “你钱展才的分量……至少在东南分量不低。”吴百朋摇摇头,“但这次赵文华于陶宅镇夺权,你在其中……何况你又和胡宗宪一同于临平山抗倭。” “我知道,你不会依附严党,但多有人言……你钱展才左右逢迎,不亦乐乎。” “何来的左右逢迎?”钱渊大笑摇头,“徐璠是我仇家,钱徐两家上一代就有仇怨;严党被东南士林视为祸及天下的奸党,难道要我小小秀才坚拒赵文华于门外,才符合他们心意?” “一群白痴!” “还不如另一个秀才徐文长,那厮虽然讨人厌,但至少有胆子上阵杀倭,也能出谋划策……” 钱渊并不打算向吴百朋叙说朝中复杂的局势,一个嘉靖二十六年进士能够在外地翻云覆雨,安抚百姓,领兵上阵,但在京中只是个小泥鳅,一不留神就会被鳄鱼连皮带骨头吞下。 “即使你上书朝廷说明徐海遁逃的真相,赵文华也有很大几率不被召回京都问罪。” “原因很简单,浙江巡抚如今空缺,浙直总督周珫初来乍到,双江公已经回京,只有南下督战的赵文华……朝廷需要赵文华,严党更需要赵文华。” “总督衙门已经下令施行募兵制,南直隶、浙江乃至湖广、福建各府都会抽调饷银、人力,抗倭将是朝廷很长时间内的头等大事,严阁老怎么可能不安插人手?” 钱渊仔仔细细的剖析道:“惟锡兄,半洲公、双江公陆续回京,接下来东南战局……赵文华将拥有极高的自主权,你欲有所作为就不可能绕开他。” 长时间的沉默后,吴百朋才勉强点头。 “放心吧,一切关节都由小弟来打通,惟锡兄只需要做一个不偏不倚,只愿意安抚各军,围剿倭寇的浙江巡按就行。” “那就拜托了。” 吴百朋忍不住在心里猜测,钱渊和赵文华到底是什么关系,居然敢拍着胸脯打这种包票,要知道浙江巡按在东南战局中算得上一方巨头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一百七十章 朝中 眼看还有几日就是年节了,北京城内也愈发寒冷,北风呼啸而过,将文渊阁就出自他的手笔。” “俘虏四百多倭寇,的确是大手笔,不过捷报中说是赵文华和杭州知府胡宗宪吧?” “嗨,这方面消息你哪里有我灵通。”王世贞笑道:“倭寇猖獗,舍弟如今就在杭州,据说钱展才都成了万家生佛了。” 又聊了一阵,张居正准备找个借口告辞,但临行前犹豫再三,低声问道:“元美,半洲公……朝中可有处置?” “已经两次提审,第一次是廷讯,半洲公性烈如火,说这半年斩杀倭寇愈五千,王江泾一战更是大捷,只因朝中小人作祟……陛下大怒。” “据说陛下询徐阁老、吕阁老?” “不太清楚。”王世贞警觉的住了嘴,这位同年归京后一年多了,一头埋与书牍之中,今日问的多是朝中忌讳之事。 张居正笑了笑拱手告辞,出了王府他并没有径直回家,而是绕到了六部衙门不远处。 并没有什么目的,也不是来找什么人,张居正只是有些伤感,三日前,就是在这儿,他和身着布衣的聂豹见了最后一面。 聂豹已年近七旬,日后再难重逢,张居正虽然在京中,但消息并不灵通,不过他隐隐感觉到了诡异之处。 先是赵文华上书弹劾,之后嘉兴大捷,南下督战的聂豹突然回京上书请求致仕,陛下下旨召张经、李天宠归京下昭狱,然后聂豹被罢官免职。 张居正有一种感觉,这一切似乎和远在浙江杭州的那位好友有些关系,这种猜测来自于这半年来那么多封书信,也来自于袖中这封信中钱渊突然提起的杨继盛。 突然,沉闷的马蹄声将张居正从思索中惊醒,他转头看去,疲惫的士卒从马上跃下,手持封漆的书信高喊道:“军报勿拦!” 用不着专门去打探,站在六部衙门口的张居正很快听到了消息。 六天前,小股倭寇侵袭绍兴、宁波、嘉兴、台州各地,各地官兵抵挡不利,多有城池失陷贼手,更有游击将军宗礼在余姚中伏战死。 不仅如此,永顺州狼兵在嘉兴桐乡纵兵劫掠,有致仕举人全家被屠,江南大震。 刚刚到任的浙直总督周珫茫然无措,杭州知府胡宗宪紧急请调田洲狼兵南下扫平入侵海盐、海宁的小股倭寇,斩首两百。 最先收到消息的并不是兵部,而是锦衣卫。 身形硕长的陆炳手捋长须,皱眉道:“虽多有战功,但毕竟只是个黄口孺子,没想到眼光如此精准。” “这厮在东南好大名声。”将张经押送入京的浙江锦衣卫千户周宏正点头道:“上阵杀倭,整理内政,出谋划策,更兼目光长远,被誉为这一代东南最杰出的英杰。” “东南不缺才子,但这钱展才有一份赤子之心啊。”陆炳又看了一遍廷讯记录,“张半洲也兑现承诺,的确提到了……永顺、归顺、保靖狼兵均军纪涣散,唯田洲狼兵勇猛奋战更兼秋毫无犯。” 陆炳微微叹了口气,虽然田洲狼兵正巧露了把脸,但王江泾大捷后,倭寇又赶在年节前上岸侵袭,永顺狼兵又劫掠桐乡,只怕张经、李天宠难逃此劫。 “大人!”外头侍卫高声禀报:“陛下召大人入宫。” “来人。”陆炳立即起身,平举双臂让随从服侍换衣,转头对周宏正道:“只怕这事儿要在年节前解决,你明日就回浙江,日后那秀才有什么消息,可以送一份过来。” “是。” 周宏正弯腰恭敬的退出,心里嘀咕只怕日后对那钱家子要客气点。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一百七十一章 除夕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一百七十一章除夕食园。 除夕。 钱渊毫无形象的蹲在走廊里,双手插在衣袖中,笑呵呵的看着不远处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小妹和王氏。 “姐姐出身军户,穷乡僻野来的。”王氏不停摇头道:“都说东南富庶,还真不假,看的我眼花缭乱!” “以前我也没见过这么多……”小妹扑到钱渊肩膀上,“哥哥,哥哥……” “老母鸡啊,咯咯咯叫个不停。”钱渊回头刮了刮小妹的鼻子,“喜欢就都留给你做嫁妆。” “恭喜恭喜啊,你哥哥疼你,日后出嫁只怕都不止十里红妆。” “可惜姐姐已经出嫁,不然也少不了那一份。”钱渊摸摸下巴,“要不回头改改嫁妆单子,日后姐姐在家里也多几分底气?” 刚走过来的戚继美嘀咕道:“就算什么嫁妆都没有,大嫂在家里也底气十足,大哥哪里敢不听……” “哈哈哈!” 小妹笑得前仰后合,王氏板着脸最后也忍俊不禁,戚继光本就是个耙耳朵,现在更是变本加厉……因为临平山一战后,王氏食欲不振时常作呕,请了大夫确认是怀了身孕。 “姐,年后还住在食园,不为了你自己也要为肚子里的孩子想想。”钱渊挥挥手,“侍女、厨子、稳婆都会先备下,你只管安心备胎……正好替弟弟看着库房,真怕有贼子上门。” 王氏知道钱家年后要去徽州府,这次没客气,直接点头应下,又问:“小弟,收了这么多……不会有事吧?” “不会。”钱渊扶着膝盖站起,伸了个懒腰,“又没出仕,能出什么事?” 如今的钱渊虽然还只是小小秀才,但在东南名望极高,毕竟随着几次大捷,这个名字已经遍传东南,之前还因为假冒军功名声遭贬,但随后的临平山一战让钱渊这个名字在东南冉冉生辉。 也正是临平山一战,让钱渊在杭州民众、士绅中享有极高的地位,从押送俘虏入城的那天开始,食园宾客盈门,以钱家迁居为由送来大批礼品,金银珠宝倒是不多,但各类精美家具、名人字画数不胜数。 “还赖在这干甚?”陆氏匆匆走来,“说了有厨子,渊哥儿你非要亲自下厨,既然要下厨……眼看着天都快黑了!” “是是是。”钱渊赶紧应了声,在松江府时候他还担心叔母陆氏不肯去徽州,没想到人家都迫不及待了。 原因很简单,叔父钱铮在徽州府纳的小妾生下了一个女儿,写来书信……大意是命中无子,已将小妾转手,日后看机缘是否能从侄儿钱渊这儿过继一个孙儿。 戴了个简易制作的口罩,钱渊才进了厨房,一脚揣在张三撅起的屁股上,“又来偷吃,小心晚上摆盘不够,把你爪子剁下来充数!” “哎,少爷你舍得?”张三手里捏着卤猪蹄还不肯放手。 “呸!”一旁的杨文忍不住啐了口。 钱渊也懒得理会这厮,拍拍手问:“护卫那边准备好了?” “都齐备了,酒肉管够,这半年弦都绷着,这几日轻松轻松。”杨文笑道:“少爷大方,赏了布料做新衣,又封了年节红包,那帮家伙还说待会儿来食园磕头拜谢呢。” 钱渊沉默下来,勉强笑道:“算了吧,都是他们应得的。” 这不到一百的护卫到现在小半年也死伤了十多人,对前世是个刑警的钱渊来说,每个失去的护卫都让他不好受。 将张三、杨文两个跑来偷吃的赶出去,钱渊抖擞精神开始下厨,大部分菜之前都已经准备差不多了,红烧牛肉、卤猪蹄、卤猪耳朵、冬笋炖咸肉,都可以直接上桌,只需要炒几个菜就行。 这边钱渊忙着,那边戚继光急匆匆的赶回城,都懒得回家,径直去了食园,先去探望妻子王氏,拜谢陆氏、谭氏的照顾,才有时间去看看忙碌的钱渊。 “来了啊。” “我看你下厨还真不是博长辈欢颜,你是真喜欢下厨!” “你管得着吗?”钱渊翻了个白眼,“有道是治大国如烹小鲜,我这是在触类旁通!” 戚继光学着也翻了个白眼,“哪天启程?” “正月初十左右,正好在徽州府和叔父一起过元宵。”钱渊吼了声,“小火,抽两根柴!” 戚继光凑上去看了眼,鼻子抽了抽,“又是红烧肉……可惜惟锡不在。” “哈哈哈……”钱渊忍不住大笑,吴百朋这几日只要有空,晚上都是在食园吃晚饭,必点一道红烧肉,但今天再脸皮厚也没脸上门,毕竟是除夕。 “对了,和惟锡兄相处不错?” “还不错。”戚继光眼神有些复杂,这半个多月,胡宗宪、吴百朋都对他的态度有很大的改善,这一切自然是因为面前这个挥舞饭勺的青年。 钱家虽然是世家大族,但钱渊这一脉人丁奚落,年节时不讲究太多繁琐礼节,钱渊秉承了前世的习惯,干脆专门让人打了张大圆桌,两家男女一起上桌。 八道凉菜,十二道热炒,六道炖菜,再加上两道点心、一道甜汤,每个人都大饱口福,戚继美手持猪蹄吃的满口流油,戚继光啃了两口却只能在王氏逼视的目光下丢下,小妹专爱吃鱼,钱渊筷落如雨只顾着吃冬笋。 一旁的侍女沏茶上来,众人三两成群慢慢聊起来,其中最受关注的自然还是王氏,陆氏、谭氏不停传授相关经验,小妹竖着耳朵仔细听,而钱渊和戚继光低声聊起其他事。 “那阵型图还真有点意思。”戚继光啧啧赞道:“特别是那狼牙筅,实在是神来之笔!” 钱渊有点脸红,强自镇定,“那图纸上画的阵型未必是对的,不可死搬硬套。” “那当然,这几日我选了些亲兵正在操练,对了,把王义留给我如何?”戚继光求贤若渴,“倭寇不会流窜徽州府,有杨文、张三带些护卫足够了,再说都是水路。” 钱渊犹豫了下,“这个我要问问王义,如果他愿意,让他带两队护卫留下。” “那就再好不过了。”戚继光大喜,“反正你明年乡试还要过杭州府,到时候再带走就是。” “总督衙门已经下令施行募兵制,给你多少人?” “一千人,毕竟只是个游击。” “去哪儿募兵?” “估摸严州府。” 钱渊不自觉摸摸鼻子,他实在有点怕了。 虽然张经、李天宠沿袭历史在大胜后被押解入京,但也有本应该是浙江巡抚的胡宗宪成了杭州知府,钱渊不知道泄露天机会不会带来什么不可测的变化。 迟疑了好一会儿,钱渊才低声道:“惟锡兄是义乌人氏,你去问问。” 戚继光眨眨眼正要问个仔细,突然门外传来杨文高声禀报。 “少爷,亮卿先生来访。” 钱渊霍然起身,王寅身为胡宗宪最重要的幕僚,在除夕夜突然来访,难道出了什么大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一百七十二章 消息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一百七十二章消息胡宗宪是个心机深沉,处事不惊的人,就算是天塌了,他那张脸也僵硬的没有任何神色。 事实上,在接到旨意后,并不是胡宗宪让王寅拜访食园,只是后者热心的试探一二,看看钱渊会不会改变离开杭州府的想法。 弄清楚是虚惊一场后,钱渊毫不客气的将王寅赶走,直到正月初四睡了午觉才的好听点,严嵩这是怕担干系,这是他一贯作风。 想的阴暗一点,严嵩这是把徐阶架在火上烤,毕竟徐阶之前举荐的两位同年彭黯、屠大山都大败而归,一个至今还在蹲昭狱,一个已经被弃市砍了脑袋。 如果杨宜不堪重要,那举荐人徐阶在嘉靖帝心目中的印象自然好不到哪儿去。 “此人曾巡按湖广,平师尚诏为首的叛军,和如今的应天巡抚曹邦辅是旧交。”胡宗宪继续道:“一上任就以狼兵剽掠不可用为由罢用,募江、浙义勇、山东箭手,并调福建、湖广漕卒。” “募兵是势在必行的。”钱渊脸色有些阴沉,“田洲狼兵也被撵走?” “梅村公刚……” 胡宗宪话还没说完,赵文华就大步走进来,一看见钱渊就连连苦笑,“杨伯时那厮实在是不堪大用,徐华亭真是找不到人用了。” 看胡宗宪起身相迎,钱渊才勉强起身拱拱手,“梅村公,田洲狼兵如何?” “如今驻扎嘉善县附近,不缺补给,但首级换的赏银要等等。”赵文华恼火的一挥手,“杨伯时前日信誓旦旦要将狼兵撵走,结果今日永顺、归地两洲狼兵头目径直去了总督衙门,杨伯时居然从后门溜了!” “什么?” “什么!” 胡宗宪和钱渊异口同声,这特么叫什么事,先是汹汹作势,人家上门找你麻烦,你一个领六省兵马的浙直总督居然从后门逃跑,这传出去……你还要脸吗?! “永顺、归地、保靖狼兵倒是愿意滚蛋,但要钱粮补给,还要首级换取赏银。”赵文华恨道:“汝贞你留点神,只怕那帮狼兵找不到杨伯时来找你麻烦。” 钱渊漠然不做声,胡宗宪先是点头,片刻后才醒转出了书房。 “之前的承诺会兑现吧?” “放心,田洲狼兵必然无恙。”赵文华立即换了一副面孔,笑道:“其他三洲无所谓,如今杨伯时也不敢贸贸然将田洲兵撵走……” “因为你?” “当然不是,瓦老夫人治军严明,秋毫无犯,在京中多得赞赏。”赵文华嘿道:“就连张半洲也说田洲兵不扰民,陛下亲派使者前往松江府,赏瓦氏银三十两,彩缎三表裹。” 看钱渊无动于衷的模样,赵文华加重语气道:“别小看这些赏赐,汝贞有临平山大捷之功,也不过就赏银二十两,彩缎二表裹。” 对比起来,嘉靖帝对瓦老夫人颇多器重,但钱渊忍不住心里吐槽,明朝的皇帝一个比一个抠门,嘉靖帝更是极品中的极品,人家皇帝都是赏金,你却是赏银! “后面都拜托梅村公和汝贞兄了,我准备后日启程去徽州府备考。”钱渊懒洋洋的伸了个懒腰。 对于和赵文华谈定的交易,钱渊并不以为对方会刻意毁诺,从整体上来看,自己提出的条件都是为公,而赵文华提出的条件只是为私,从这个角度上来说,赵文华不太可能会反悔。 当然了,钱渊所依仗的人脉、能力都有空中楼阁之像,所以接下来一年内,他要做的是专研八股,尽早登科。 赵文华迟疑片刻,低声说:“今日接到京中书信……倭寇侵袭沿海多地,又有永顺州狼兵劫掠地方,陛下大怒,张经、李天宠共八人遭弃市,为其言冤的两御史、三给事中均被贬谪出京。” 钱渊垂下眼帘,这些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张经不死就无法盖棺定论。 也不知道杨继盛是不是和历史上一样名列榜单,一同赴死。 沉默片刻后,钱渊径直起身离去。 虽然心里清清楚楚,虽然知道这就是历史真相,虽然知道政治就是如此丑陋,但钱渊还是难掩心里的厌恶,真该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洗洗眼睛,或许徽州府就是个不错的选择。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一百七十三章 一生痴绝处 从杭州府去徽州府很方便,钱塘江、富春江、新安江其实压根就是一条江,上船后就基本不用动腿了。 不过因为风向、逆水的原因,耗费在水路上的时间倒是算不少,但钱渊无所谓,反正不急着赶路。 徽州府就是后世的黄山市,当然在区域上有所区别,如今的徽州府不仅包括了黄山市,而且还涵盖了后来划分出去的婺源、绩溪。 后世黄山市距离上海的实际路程不远,高速路六个小时,高铁三个小时,所以钱渊不止一两次来旅游,其中一次还是全公司出动搞团建。 虽然来过,但如今没有经过开发的自然风光更让钱渊心旷神怡,沿着蜿蜒曲折的新安江向西,两岸高耸的山崖上有傲立的山松,低洼处有粉砖黛瓦的民居。 湿润空气在山间积蓄,散发的雾气蒙蔽江面,几叶扁舟从雾气中来回穿梭,时不时传来鱼鹰的鸣声,简直就是一派仙家气象。 一行人都生于华亭,长于松江,从未见过如此景致,船板上时时拥挤,叽叽喳喳,人人感叹,就连这两年一直病卧床榻的大嫂黄氏也忍不住好奇之心。 “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 “哥哥,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钱渊干笑两声,这是万历年间名士汤显祖的一首诗,人家是有傲骨不肯附和去徽州卖字求荣,后来却被后世黄山市大肆宣扬成为旅游广告词,实在让人哭笑不得。 不过,凭徽州景致,一句“一生痴绝处”的的确确是名至实归。 谭氏偷眼看了眼儿子,自钱渊回到杭州后,虽然言谈间多有诙谐之语,时时传来笑声,但夜间灯火往往三更才熄,一有邸报、军报就神情紧张。 虽然儿子如今名扬天下为士林称颂,但对于谭氏来说,离开战乱之地来到徽州府是她最盼望的,因为儿子不会再领着护卫上阵杀倭。 “母亲,叔母,快到了。”不远处的钱渊高声吼了句,脸上洋溢着年轻的笑容。 这一路行来,钱渊心情很不错。 当然了,这是有对比的,在杭州城知晓张经、李天宠被弃市的消息后,钱渊虽然看似若无其事但也心中不忍,无论如何,张经为东南抗倭立下大功,却在朝争中被冤杀。 但自从离开杭州后,水路上钱渊收到消息,在永顺、保靖狼兵威逼之下,新到任的杨宜也很快认怂,但胡宗宪没有怂。 提编法已经正式在浙江推行,而且还以总督衙门的名义准备向湖广、福建、南直隶、山东推行。 手里有银子的胡宗宪施展手段,先分批送出补给,巧舌如簧让狼兵们启程回广西,又依仗赵文华扣下送往总督衙门准备招募新兵的钱粮,转手送到了驻守嘉兴府的田洲狼兵手上。 有聂豹、张经、李天宠、周珫的前车之鉴,杨宜对赵文华是畏之如虎,再加上朝中给赵文华加右副都御史,杨宜基本已经成为摆设,东南抗倭大局实际上已经在赵文华、胡宗宪手中。 钱渊对此很是赞叹,胡宗宪的确算得上治世良臣,更兼眼光精准,招募新兵是重要的,但留下田洲狼兵是眼下最要紧的,不然再失陷几座城池,嘉靖帝该发飙了。 一路上接到的都是好消息,钱渊自然心情不错,再加上如此好景致,让他有了这一行是游山玩水的错觉。 这种错觉很快就散去了,钱渊的好心情也没了,取而代之的是糟心,非常糟心。 的确,没有经过开发的徽州的确有让人惊叹的好景致,但同时,坎坷难行的道路让第一次来徽州的外人无力吐槽。 下了船,府衙那边早就准备好了马车,但还没一刻钟,钱渊就揉着发麻的屁股下了车,特么宁可走路! 松江、苏州和浙江都是富庶之地,别说主城,就是小镇中都是青石板铺路,城外官道不说了,小道上也平平坦坦,不下雨都看不出有坑! 而徽州府呢? 钱渊觉得这几辆马车未必能挺到目的地,说不定半路上得散架,低头看看,坑坑洼洼那都是好词儿,路中间还时不时有大块的石头,带路人还介绍……两边山上时不时就会落石,正常的很。 中午下了船,晚上天都黑了才抵达徽州府衙所在地歙县,等进了门,第一次真正看到叔父钱铮,钱渊更糟心了。 不得不说,不管什么时代,以貌观人都是不可避免的,后世那就不说了,就算这个时代,中进士后分配工作,相貌是吏部考核的重要标准。 而钱渊这一两年来名声鹊起,有太多太多的原因,但相貌绝对是一个加分项,唇红齿白、身材硕长挺拔、相貌英俊、两眼有神,活脱脱一个潇洒美少年,更兼他在一些鬓角、眉毛、胡须上保留前世的习惯,让人往往有眼前一亮之感。 但今天,钱渊真是糟心,面前的叔父大人真是生了副好相貌。 再加上平和淡定的眼神,飘洒的三缕长须,沧桑内敛的气质与魅力展露无遗,没话说,魅力十足的帅大叔形象。 钱渊面无表情的看着叔母陆氏和叔父持手相看泪眼……叔母大人,您在路上还嘀咕发牢骚呢,说跟王氏学了几招,现在第一时间就举手投降了。 啧啧,女人。 一番絮叨之后,钱铮的视线落到了侄儿的身上,虽然听幕僚兼好友顾承志用赞叹惊奇的口吻说过很多次,但他还是难掩诧异。 三年不见,面前的青年长身而立,面带笑容,毫无拘谨,一派自得风范,双眼中透出的幽光好似一潭深水,令人一见就知非凡俗之品。 “做的不错。”钱铮挽起拜倒在地的侄儿,“夜色已深,先歇息吧。” 钱渊点头应是,回头一招手,杨文和张三大步走来。 “叔父,松江、嘉兴这两年遭倭寇侵袭,侄儿招了些护卫,还请叔父让人安排一二。” 钱铮倒是知道家里招了些护卫,却没想到有这么多人,他粗略看看,杨文、张三身后有至少五十名护卫。 钱铮再往前走了几步,细细看去。 虽然长途跋涉很是疲惫,但护卫们依旧身形挺拔,跨刀持枪,背依长弓,肃立如山,纹丝不动。 显然,这是一支精锐,十多年前曾经以御史巡按宣府的钱铮能肯定。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一百七十四章 徽菜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一百七十四章徽菜古代官员到任一般都有些传统,也可以说是潜规则,比如不追查前任的旧账,不核查库房的数目,以及,不修衙。 一般来说官员都是三年一任,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朝廷可不会拨付一笔用来修衙的资金。 要知道能弄得来银子来修衙,那这笔银子就是能塞进自个儿腰包的,反正呆上三年就走人,谁肯干这种事? 徽州府衙也一样,前面公堂二堂三堂还好说,吏、户、礼、兵、刑、工六房都破破烂烂,不过后衙倒是挺精致的,毕竟这是官员住处,而徽州虽然穷,但徽州商人富啊,修的园林也是一绝。 不过后衙虽然小巧玲珑颇为精致,但面积不大,就算去掉护卫,钱渊一行人也有十多人,自然是住不进去的。 钱铮在距离府衙三条街处租了一间三进的宅院,又在不远处租下几件宅子给护卫们。 让钱渊诧异的是,叔父钱铮并没有抓着自己问那些东南抗倭中的各种事,也没有提那些让钱渊名扬大江南北的战事,只叮嘱他专心研读八股。 这正中钱渊下怀,于是他每日读书练字,按照以前的习惯每日写下三篇八股文,第二日去府衙请叔父和老师顾承志点评。 没几天,平日没什么架子的钱渊就和府衙的小吏、捕头衙役混熟了,钱铮是个手紧的,下面的小吏衙役油水少,钱渊不免打点一二,经常一起上馆子。 “长条的……大概这么长。”钱渊一边回忆一边比划,“豆腐……对对对,是豆腐,但上面长满了白毛,像是发霉一样,下油锅一煎,那滋味绝了!” “没听过……” “钱公子开玩笑吧?” “都发霉了还能吃?” “咱徽州府虽然穷,但也不至于吃发霉的豆腐!” 小吏、捕头们纷纷摇头表示从来没听说过“毛豆腐”,钱渊无语了,都已经明朝中期了,毛豆腐居然还没问世! 徽菜后世虽然不像川菜、湘菜、本帮菜、淮扬菜那么普及,但也是八大菜系之一啊,不至于吧! “那臭鳜鱼呢?”钱渊试探问:“听说是用鳜鱼腌制的,吃起来又臭又香,鱼肉极似蒜瓣。” 王捕头又摇头,“也没听说过。” 席间有些尴尬了,钱渊初来乍到,问起徽州名菜,特么不是发霉的就是发臭的,人家本地人自然心情不太好,你丫的以为徽州是什么地方!? 钱渊也是无语,前世去黄山旅游,问起服务员,人家都是带着自豪的说……徽州菜就是这特点,越臭越香! 钱渊干笑几声,“那有什么好菜就上吧,尽管点,别给我省银子!” “就等着公子这句话呢!” “不瞒公子,这些日子嘴里都淡出鸟来了!” “哎哎哎,伙计,拿手的都上,让人去看看市上有什么野味。” “真不是我们小家子气。”王捕头先招呼了两壶好酒,才转头对钱渊说:“眼看着后面就没好日子过了,大家都得勒紧裤腰带。” 这是话中有话啊,钱渊没接过话茬。 但王捕头说个没完没了,“咱徽州府是七山二水一分田,税赋少得可怜……” “徽商有的是钱啊。”杨文凑合了句。 “他们有钱都是花在外面,就算想回来置地都没那么多地!”王捕头两眼一瞪,“咱油水怕是南直隶府洲最少的,又都是乡里乡亲的总不能下狠手……” 边上一个姓李的小吏笑骂道:“不能下狠手……老王,你倒是想下狠手,但不敢啊!” “哈哈哈,这倒是。” 李吏员笑着解释道:“徽州民风彪悍,这些年更是如此,钱公子从松江、杭州来,理应清楚的很。” 钱渊略一思索立即明白了,东南倭乱从许栋四兄弟到叶碧川、汪直、徐惟学、徐海,全都是徽州人。 在这种情况下,衙役小吏还真不敢逼的太紧,说不住人家受不了就投奔海上,到时候带上几十个倭寇回来找你算账…… “休宁县衙就出过事。”王捕头小声说:“带了几十个同伙回来,把一个小吏满门杀了个干干净净。” 钱渊点点头,“汪直、徐海都是歙县人,你们啊,还是小心点好,银子以后还能赚,命没了那就一切成空。” “公子说的是。”李吏员转头看见伙计端着一口小锅上来,“来来来,这是火腿炖鹰龟,咱徽州火腿名扬天下……” “只听说过金华火腿。”杨文嘀咕了句。 “嗨,你这就不懂了,有句话金华火腿在东阳,东阳火腿在徽州!”李吏员摇头晃脑道:“李太白曾有诗,闻说金华渡,东连五百滩。他年一携手,摇桨入新安。” 好像是有这说法,钱渊依稀记得《舌尖上的中国》有类似的讲述,拾筷夹了片火腿送进嘴嚼了嚼,咸香可口,香味饶鼻子,钱渊登时拍案叫绝。 “哈哈哈,公子是会吃的。”王捕头指了指,“这是我们徽州特有的鹰龟。” “嗯嗯,裙边厚腻,好滋味。” 钱渊没想到,虽然没了毛豆腐、臭鳜鱼,但其他好玩意真不少,还都是后世吃不到的。 火腿、冬笋还算是大众货,后面的甲鱼、石鸡、黄麂、山鸡、野鲫鱼都让他大饱口福,要知道这都是野味,后世有钱都没地儿买。 “茶来了。”伙计端着盘子,上面摆了七八杯茶。 “松萝茶名气大,但婺源绿茶毫不逊色。”李吏员做了个请的手势,“陆羽在《茶经》中就有‘歙州茶生于婺源山谷’一说。” 钱渊丢下筷子,抿了口茶点点头,还真不错,回头可以给陆树声、何良俊他们捎点。 看钱渊舒坦了,李吏员小心翼翼的将座椅移近,低声问:“公子,据说……徽州府也要提编?” “嗯?”钱渊诧异转头看了眼,“不是浙江才提编吗?” “嗨,前些日子户房有人去南京,听说南直隶除了凤阳之外,其他地方都要行提编法。” 钱渊瞥了眼王捕头,似笑非笑道:“难怪说要勒紧裤腰带呢。” “不过这事儿我哪里知道……” “就算提编,你们最多多跑几步路,少点油水罢了,又不至于过不下去。” 周围安静下来,钱渊泰然自若举起茶杯继续喝茶,难怪最近叔父眉头紧锁,胡宗宪动作挺快的啊,都快铺到徽州府了。 也是,他是徽州人,不以身作则将徽州府放在前面,其他府洲就有的是牢骚话了。 几个小吏文员也不再试探了,虽然他们都知道这位松江秀才名气不小,据说在浙江几度击倭有功,但钱渊在浙江文武官员中的地位是他们不可能知晓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一百七十五章 额外的税赋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一百七十五章额外的税赋徽州府位于山区,虽然风不大,但比东南沿海要更冷一些,冬日一旦下雨,温度更是急降。 虽然只是淅淅沥沥的小雨,站在屋檐下踮脚远眺的钱小妹伸手碰了碰从檐上滴下的雨水,被冻的打了个寒战。 等了好久,披着斗笠的钱渊、杨文等人终于出现在眼帘中,小妹先是蹦着挥手,又急匆匆的进屋。 “毛巾,都淋了雨,要热的,去拎一把,快快!” “姜汤呢?还热的吧,快端上来,端上来!” “热水烧好了没,哥哥要先洗个热水澡!” 钱渊一进屋就听妹妹叽叽喳喳的吩咐声,不禁笑着伸手想摸摸她的发髻,但又想到手上都是湿的赶紧收回来。 “快快,先去洗个热水澡。”谭氏将钱渊赶去浴室,又跺脚拉着儿子先让他喝碗姜汤。 一个热水澡洗完,钱渊晃晃脑子感觉没什么问题,才起身穿衣坐下,让丫鬟们用干毛巾擦头发。 “怎么冒雨回来?”正好回来的钱铮进门皱眉问道:“不行就在绩溪等一夜就是,小心得了风寒。” “姓杨的……噢噢,就是绩溪杨知县和叔父有过节?”钱渊回头问:“就差没拿棍子把我们赶走了……不过那时候还没下雨,走到一半才下雨。” 钱铮脸色有点难看,“回头我让人去浙江采买,以后不要再去绩溪。” 钱渊无所谓的点头应下,这次来杭州之前,陆树声给他开了个书单,其中几本正好绩溪一个教谕手上有,他就跑了趟想借来抄录,结果正巧碰上了绩溪知县。 钱渊没把这事儿当回事,但第二天就传出了徽州通判侄子在绩溪县为非作歹、耀武扬威的传闻。 “有点意思。”钱渊嘴里嘀咕,手上不停,直到一篇字练完,才转头吩咐,“去打听打听,别舍不得花银子。” 浙江、南直隶关于钱渊的传闻多了去,但说他为非作歹的消息……还是第一次。 每天读书写八股,偶尔出去打打牙祭,钱渊虽然静下心但也不免觉得枯燥,正好听个新鲜。 “也不知道姐姐生男还是生女。”一旁的小妹趴在书案上,“哥哥,咱们什么时候回杭州啊?” “才四个月……要等到八月份才生呢。” 王氏还在食园养胎,前几日刚刚收到消息,戚继光终于得总督衙门和巡抚衙门的允许,又在吴百朋的介绍下前往义乌招募新兵。 这是钱渊收到的最好的消息,有了兵源,有了狼牙筅,有了鸳鸯阵的雏形,大名鼎鼎的戚家军应该离问世不远了,只可惜如今戚继光只是个游击,只能招募一千新兵。 钱渊把玩着小妹随手带来的九连环,“回杭州……那要看叔父下一任在哪儿。” 钱铮任徽州通判快满三年了,如果不离开可能会直升知府,离开的话可能会入京,也可能会转任其他地方,可惜孙升还没起复,不然一个吏部右侍郎是有能力干预的。 虽然离开杭州已经两个多月,但在闲暇时,钱渊的注意力总是不由自主的投向东南沿海,书房里的地图上已经被笔迹描成一片黑。 “少爷。”外头杨文站在屋檐下禀告,“顾先生来了。” “嗯?”钱渊有些诧异,挥手让小妹去侧屋,亲自出门迎接顾承志。 “正好听到杨文在打听,又正巧这时候有暇。”顾承志进屋接过热茶喝了口,才说:“说你为非作歹……不是冲你来的。” “当然不是,我来徽州府才两个月,少出歙县,从不惹是生非。”钱渊平静的说:“是冲叔父去的。” 顾承志犹豫了会儿,低声说:“你叔父在查一件事,是关于六县税赋的,所以绩溪县那边很是不忿。” “先生能仔细说说?” “早在一年前就发现了,徽州府在正税之外,还要呈交一笔额外的税赋,是一笔人丁丝绢税,八千多匹生绢,每年递交到南京承运库。” 钱渊眨眨眼,额外税赋又怎么了? “这笔人丁丝绢税理应是徽州府承担,但实际上一百多年来都是歙县一县承担。”顾承志仔细说:“现在传出消息,你叔父试图想将这八千多匹生绢让六县平均承接。” “怎么可能?”钱渊失笑道:“徽州府七成人丁、六成田地都在歙县,其他五县如何能答应?” “是啊,歙县每年丁粮六万多石,绩溪每年才六百石,差了百倍。”顾承志摇摇头。 钱渊皱眉苦思,片刻后看顾承志眉间舒展,不禁笑道:“先生话还没说完?” “你倒是鬼精灵。”顾承志笑骂了句,“其实你叔父压根就没打算均分人丁丝绢税,他只是想借这次提编法,想让这笔税赋不缴纳生绢,直接缴纳银两。” “要知道徽州府是不种桑,不养蚕的,民众只能卖了粮食,拿着银两去浙江买丝绢再缴纳,两次转手,吃亏不少,每年都有浙江商人专门来徽州收粮,卖丝绢,收价低,卖价高昂。” 钱渊松了口气,叔父以前那头铁的事迹让人生畏啊,真怕他这次也头铁。 顾承志轻松道:“也不知道消息传来传去走了眼,居然说要让这笔丝绢让六县均分……倒是连累了你。” 钱渊的脸色却没那么轻松,反而凝重起来,他并不知道这件事是在历史上留下不小影响的徽州丝绢案,他只是从消息传播中发现了一些不寻常的诡异。 思索片刻后,钱渊低声问:“将丝绢税转为银两缴纳……这是谁最先提起的?” “怎么了?” “如果不是叔父或先生的主意,只怕这个人就是放出均分六县消息的那个人。” 不得不说,钱渊还没有正式入仕,但思维模式已经无限靠近官员,发生一件事,他往往最先考虑的是对方的动机。 顾承志愣了好一会儿才说:“是户房的李吏员。” 钱渊靠在椅背上又问:“之前发现这笔额外税赋全都由歙县缴纳的……也是他?” 顾承志无可适从,紧张的搓了搓手,“好像是……” “李吏员应该是歙县本地人吧?”钱渊叹了口气。“刚刚放出消息,绩溪杨知县就立即跳脚……只怕这不是第一遭了。” 一连串的发问让顾承志脑子有点乱,还没等他理出个头绪,外头有仆役在门外道:“顾先生,大人急召。”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一百七十六章 观察入微 钱铮人如其名,铁骨铮铮,这为他博得士林朝野赞誉,但同时他也承受了仕途的坎坷艰难。 二甲进士出身,选为庶吉士,后入六科为给事中,为御史巡按宣府、顺天,这是仅次于翰林储相的青云之路,略有资历后很可能就能一跃而上。 但先后为聂豹、夏言上书,钱铮遭廷杖被贬谪出京,几年后起复只能担任徽州通判,回京之路遥遥无期,这让钱铮在保持本性的同时增添了几分谨慎。 虽然外头风传他试图让人丁丝绢税赋均摊六县,但钱铮并不以为意,只要出面澄清就能尘埃落定。 但就在这时候,一封突如其来的信件让他有点为难。 “殷正茂,嘉靖二十六年二甲进士。”顾承志道:“最先任兵部给事中,后任南京户部都给事中,去年南京刑部侍郎沈应龙就是被他一本劾倒。” “歙县人。”钱铮叹了口气,“也怪我没有及时出面,如今五县群情汹汹,歙县又……” 顾承志犹豫了下,低声将之前和钱渊的交谈讲述了一遍,最后道:“刚才我查过了,很可能的确就是李吏员放出的消息。” 顿了顿,顾承志补充道:“嘉靖十四年,两个歙县人王相、程鹏曾经向应天巡抚呈文,两年后均暴毙身亡。” “为乡梓呈文倒是不为过。”钱铮脑子飞速转动,片刻后低声嘱咐,“去查查。” 顾承志出门后很快就回来了,脸色难看的低声道:“王相和李吏员是姻亲。” 钱铮和顾承志心里有同样的感受,挫败感。 一个小小吏员就能借力打力,翻云覆雨,硬生生卷起如此风暴……还真是风暴,婺源、绩溪都已经有人私下放出话了,你姓钱的要真敢干,看我们不弄个几千人来围堵府衙。 真实历史中,这种事还真出现过,不过是在万历年间。 从家人临时迁居徽州府之后,钱铮开始保持回家吃饭的习惯,不过一个传统士大夫是不会同意侄儿一家人坐一起吃饭的提议的。 寡居的大嫂、侄媳妇、侄女和妻子在内院,钱铮和侄儿钱渊、好友顾承志在外院。 看叔父依旧眉头紧锁,钱渊冲着顾承志挤眉弄眼,后者微微点头示意之前的猜测得到了验证。 钱渊放下心了,叔父大人虽然曾经头铁,但如今却是懂得权衡利弊的。 不管是大明朝还是现代社会,群体事件一发生,首先倒霉的肯定是当地官员,运气好的罢官回乡,运气不好的脑袋都未必保得住。 想必叔父大人能考虑清楚。 食园里调教出来的厨子都留给王氏了,如今的厨子都是当地雇的,典型的徽州菜,重油、重味,特别的咸,钱铮和顾承志习惯了,但钱渊有点受不了。 “人家饭间喝酒,饭后饮茶。”顾承志笑道:“你却饭间一杯又一杯茶。” “徽州又不产盐,难道他们买盐不要钱?”钱渊吐吐舌头。 “哎,徽商嘛,至少三分之一的徽商巨贾都是盐商。”顾承志提点道:“其他地方不好说,歙县本地是不缺平价盐的。” “这倒是。”钱渊扒了两口饭干脆不吃了,捧着热茶慢慢抿着,“先生,那李吏员为何把事情捅出去?” 不等顾承志答话,钱渊嘿嘿笑道:“可别说什么为了乡梓,能多收笔税赋,他们也能多些油水。” “这么说就不对了。”顾承志摇摇头,“嘉靖十四年,他的嫡亲表哥王相也是户房吏员,曾经向应天巡抚呈文,两年后暴毙身亡,想必李吏员是不甘心吧。” “以前还真有过。”钱渊喃喃低语了几句,突然抬头道:“为什么选了叔父……” 顾承志看了眼钱铮,笑道:“问过了,他想找一个秉性刚直,士林里享有美誉的上司为歙县出头,你叔父自然非常符合这个标准。” 的确,钱铮非常符合这个标准,但未免想的有点简单了,钱渊微微摇头。 歪着头想了会儿,钱渊又问:“那李吏员进户房多少年了?” “好些年了,至少我们来徽州府之前就在。” 钱渊啧啧两声,不再说话。 钱铮瞥了眼侄儿,“下个月就出孝期了,暂时不回松江,就在这儿隔空拜祭除服。” “是。”钱渊低头应是,心里还在琢磨事儿。 “制艺上还要多下些功夫。”钱铮习惯性的训斥几句,“昨日那三篇还是没什么长进,乡试如果运气就能过,运气不好也就是副榜。” “是。”钱渊随口应是。 钱铮微微叹了口气,这个侄儿虽然读书算得上刻苦,但明显这几年的心思更多在其他地方。 不过钱铮也知道,一旦中了进士,那些酸臭八股基本就没用了,侄儿这几年锻炼出来的能力反而是长处。 其他的不说,光仅仅凭着流言蜚语发现疑点,顺藤摸瓜直接将幕后指使者揪出来,这份观察入微的心思实在少有人及。 晚饭之后,按照惯例,顾承志和钱渊进了书房,将昨日三篇八股拿出来,详加批阅,一点点掰开甚至一句一句的解释。 添了两次油灯,夜读这才告终,钱渊挥手让在门外等候的杨文进来。 “问过了?” “少爷,问清楚了。” 杨文垂手肃立,恭恭敬敬,一旁的顾承志赞赏的看了眼。 之前几次钱渊去府衙,杨文都陪伴在侧,府衙内一个曾经上过战场的老人私下说过,这人身上血腥气极重,手上怕不止十条八条人命。 顾承志后来问过钱渊,知道杨文在崇德、嘉定等几战中每每奋勇冲阵,砍下的倭寇脑袋数量足以让人侧目。 其实俞大猷、戚继光私下都问过,杨文进军营至少一个把总起家,可惜他不肯离开钱家。 站在那的杨文一直不吭声,顾承志这才反应过来要起身离开。 “顾先生不是外人。”钱渊笑着伸手点点杨文,“张三那厮太过大大咧咧,你又太过谨慎。” 杨文脸色不变,咳了两声道:“少爷猜的没错,李吏员是前任徽州府通判的心腹,据说至今还有来往。” “前任徽州通判……”钱渊似笑非笑的点点头,“啧啧,李吏员想必是被那厮拒绝过,才会选中叔父后釜底抽薪。” 顾承志的脑子转了三个弯才回过神来,最近几年论徽州府任职官员的名气,钱铮并不是名气最大的那个,前任徽州通判赵贞吉要稳稳压他一头。 李吏员想借助名气大的官员在人丁丝绢案上为歙县翻案,很可能之前选中的就是赵贞吉,无奈这位名扬海内外的大名士不傻,之后才轮到钱铮。 而李吏员也学乖了,借着钱铮试图以提编法将丝绢化为银两,来了个釜底抽薪,试图将钱铮硬生生顶上去。 不过钱渊对此只是好奇并没有什么其他想法,说起来李吏员用心机巧,但实际上能起到的作用很有限。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一百七十七章 除服 嘉靖三十四年三月二十七日。 钱渊郑重其事的在灵位前磕头,又转身遥遥朝东南方向作揖行礼,之后才站直身子张开双臂,两个丫鬟将早就准备好的长衫替他换上。 一旁的陆氏笑道:“渊哥儿,不好看吗?是你自己说了要蓝色。” 钱渊脸颊动了动只能点头,如此深的宝蓝色,上面还点缀着丝丝金线,实在有点骚包。 “徽州米酒颇有名气,晚上小酌两杯。”顾承志拍拍钱渊的肩膀,“又高了点。” 那是当然,钱渊一直搜寻羊奶、牛奶,又尽量保持营养均衡,这半年多又长了些,大概有一米七五左右,在东南地区已经算是个子不矮的了。 “渊儿,接下来就是乡试了。”谭氏拉着儿子的手细细叮嘱,“到时候去南京在大报恩寺点两盏长明灯,你父亲兄长会保佑你的。” “母亲,还有半年呢。”钱渊无语了,“再说了,能不能过科考还不一定。” 不是所有秀才都能参加乡试的,必须经过提学官主持的科考,考的好才能拿到乡试资格,今年松江府的科考因为倭乱耽误,要等到五月份才举行。 “这是什么丧气话!”陆氏训斥道:“这种话以后不准说。” “是是是,侄儿遵命。”钱渊嬉笑道:“好好好,晚上和叔父、顾先生小酌几杯,现在……” “哈哈哈,哥哥,哥哥等我!” 钱渊回头拉着小妹几步窜出门,银铃般的笑声传来,对小妹管教甚严的陆氏也忍不住抿嘴一笑。 除服的不仅仅是钱渊一人,影响最大的其实是小妹,之前两年多她一直待在家里,不施粉黛,不戴饰品,不能外出,早就憋坏了。 徽州府大部分地方都穷得很,但府衙所在地歙县不同,多有文人墨客往来,就是商业也不算落后,集市上人流穿梭,除了普通买卖之外,各类山货、野味、茶叶应有尽有。 “哥哥,这个面具好看。” “买!” “糖葫芦看起来好好吃……” “买买!” “哥哥,小兔子!” “买……这么小,没肉啊!” 小妹瞪了眼,抱起两只灰色小兔子,看样子是准备带回去养了。 一路横扫集市,后面跟着的杨文等人怀里都满满的了,但兄妹俩还兴致勃勃。 徽州府大有名气的东西不少,但最为有名的莫过于“歙砚徽墨”。 歙砚早在唐宋就名扬天下,但终究只是天下四大砚之一,而徽墨就不一样了,自奚氏墨之后,落纸如漆,色泽黑润,经久不褪,徽墨一跃成为天下名墨,而且无与比肩者。 到如今,徽州府成为全国唯一集中制墨业的中心,几乎是“人人家传户习”。 到徽州旅游的文人墨客其他可以放下,但必定会买些徽墨回去,写文画画能用,赠人也有面子,甚至精品徽墨还能作为藏品以待增值。 “就这家吧。”钱渊看这间店面干净,探头看看里面架子上摆着琳琅满目的徽墨,他自己倒是不缺,不过想多买点回头送人,绍兴孙家、华亭陆家、何家等等。 还没进门,里面就传来一阵喧闹声。 “一百五十两银子一螺,店家你是梁山上下来的吧!” “客官别恼啊,这等精品墨,换一家问问至少两百两银子。” “店家是看我初次来徽州吧,抡起乱刀就要宰!” “爱买不买,您刚才也试过了,好东西就值这个价!” 吵闹声略微顿了顿,店家尖锐的声音响了起来,“一幅画顶一百五十两银子,失心疯了吧!” “而且还是我出的笔墨纸砚,走走走!” 客人明显觉得受到侮辱了,一连串让钱渊耳熟能详的污言秽语脱口而出。 施施然进了店门,钱渊不意外看到店家一脸茫然,虽然知道客人是在骂人,但真心听不懂在骂什么。 “一百五十两银子,又不贵,也值得讨价还价?”钱渊嗤笑道:“店家,给我包起来。” “哎,好嘞!” 店家大喜,难怪今早儿就有喜鹊冲着自己叫个不停,一上午店里来了两只羊,前面这只羊有点瘦,但后面这只羊肥啊。 “钱展才!”几个月不见又胖了一圈的徐渭横眉竖目,“钱展才你也太不讲究了!” “哎呦,文长兄啊,好久不见。”钱渊指指店家,“这是替你解围呢。” 徐渭登时被气得七窍生烟,难道见到一块精品徽墨,下定决心要买来,虽然没钱,但他随手一幅字画何止一百五十两银子,但还没等他出口自我介绍,钱渊就斜刺里杀出来了。 打开盒子看了眼,钱渊仔细打量那块徽墨,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啊。 “这是本县制墨名家罗氏秘技,以桐油烟制墨,坚如石,纹如犀,黑如漆。”店家殷勤介绍道:“如今罗家已经不以制墨为生,罗墨是用一块少一块了。” “还有多少?” “本店还有三块。”店家激动的腮帮子都在抖,“五百两银子四块一并拿走!” 钱渊偏头看了眼徐渭,“本来打算送你一块,不过估摸着你不要……” “谁说不要!”徐渭一把抢过盒子,“罗文龙不是什么好鸟,但墨是好墨!” 钱渊前世就知道罗文龙这个人,历史上相关的记载很少,不过据说此人在东南抗倭中是起到作用的,后来和严世蕃一同被杀。 这一世最早钱渊是从何良俊口里听到这个名字的,后来几次打听才知道,罗文龙在制墨业名气极大,早就享誉东南。 而且因为书法精湛在士林中名气不小,几年前入京任中书舍人,今年初南下入胡宗宪幕府,毫无疑问,这是严嵩或者严世蕃塞过来的。 “真以为你会挺着脖子不要呢。” “为什么?” “你去年不是在大街上痛骂严分宜嘛。” “用这块墨写一篇骂文,那才合适!” “好好好,还是这脾性。”钱渊摆摆手,“怎么突然来徽州了?” “还不是被那厮烦的。”徐渭嘴一歪,“杭州知府没资格,难道浙江巡抚就有资格了?” 钱渊忍不住大笑,胡宗宪一升任浙江巡抚,立即亲自去绍兴试图将徐渭召入幕中,但人家徐青藤是什么性子,哪里肯答应,被烦了几个月索性出门游历,嘉兴、松江、湖州、扬州转了一圈又来了徽州府。 一旁的店家还在等着收银子,听到这番话登时坐立不安,杭州知府、浙江巡抚……难道是绩溪胡大人的朋友? “走走走,回我那儿去,正好今日我除服,喝个痛快!” 钱渊拉着徐渭出了门,招招手叫来杨文,冲后面店家努努嘴,“市价。” 杨文也不亲自出面,回头召来跟着的一个府衙的衙役,后者以六亲不认的步伐走进来,店家登时脸色惨白,心想难道今儿早上冲着自己叫的是乌鸦?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一百七十八章 无关紧要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一百七十八章无关紧要徐渭出身官宦世家,从小吃的用的都是精品,不仅对琴棋书画各样都广有涉猎,而且也是个美食家。 虽然后来家道中落,囊中羞涩以至于要以私塾为生,但这是徐渭自己作的……他那性子摆在那,不肯卖文鬻字,甚至就连好友兼亲戚沈炼的赠银都不肯收。 随着徐渭名气这些年越来越大,他古怪的性情也广为人知,特别是在江南之地。 所以,当徐渭来钱家作客的时候,钱铮和顾承志都匆忙回来待客,虽然人家只是个小小秀才,但名气太大,很多人都将他和王世贞相提并论。 一顿饭下来,徐渭虽然吃痛快了,嘴里却在挑剔,“展才,有点小气了。” “不管是哪一家,能让你这种饕餮吃饱喝足……”钱渊不动声色道:“应该都没脸说主人家吝啬。” “啧啧,没辣椒对吧?” “上次在食园,是哪个不要脸的差点把辣椒吃绝种?” “那也应该亲自下厨嘛。” “江南之地谁不知道,我钱展才下厨是为博母亲开颜,这是孝道,想占我便宜?信不信这个酒杯砸你脸上!” 钱铮和顾承志面无表情,这一段饭从头到尾,钱渊和徐渭的嘴巴就没停过,不是吃喝就是对喷。 等扯下酒席,丫鬟端上绿茶,席间才略微安静点,徐渭瞥了眼钱铮,“据说这段日子徽州府不太安静?” 钱渊抿了口茶抢在前面哼了声,“管你什么事?难不成你还能给我叔父当个师爷?” “展才,开什么玩笑。”顾承志皱眉道:“浙江巡抚衙门都请不到青藤先生这般人物。” “那是。”徐渭撇撇嘴,“要不是二月份科考,早就出门了,巡抚衙门天天送这送那,丢出门外第二天继续送……” 钱渊眼帘低垂,说起来徐渭这个人的确才华横溢,但却是个城府不深的,仅仅这段话就能听出他乖张、自傲以及一丝丝自卑的性格特点。 “咳咳。”钱铮无来由的叹了口气,看向徐渭,“青藤先生刚才说徽州府不太安静……的确如此。” 一旁的钱渊也实在是无语了,这些日子已经明里暗里提点了好些次,可惜叔父虽然这几年行事作风有些缓和,但骨子里的性情没有丝毫变化。 关于人丁丝绢税,一方面是歙县民众被煽动起来,虽然这些年始终有人试图翻案,但普通民众绝大部分是不知情的,但这次某些人的宣传舆论工作做得挺好…… 歙县人拿出来最有力的观点是,这是人丁丝绢税,“人丁”看清楚没? 特么你们五个县一个人都没啊! 而其他五县是异口同辞,这规矩已经这么多年了,甚至早在太祖还没称帝之前。 更别说你们歙县那么富,我们那么穷……反正已经背了一百多年了,那就辛苦你们继续。 任何规矩在施行了一个多世纪之后,都会带着极强的约束力。 在这种情况下,徽州府衙知府以及其他官员都闭口不言,所有的锅都丢到了钱铮身上。 就这样。只是想借提编法东风给民众谋福利的钱铮硬生生被顶在半空中了。 歙县这边有刚刚回京进了都察院的歙县进士殷正茂,这位虽然位置不算高,但一回京就闹出了大动静,巡视京营后弹劾平江伯陈圭,虽然遭廷杖但名声大振。 钱铮有些为难,接到殷正茂的信,然后人家被处以廷杖得士林赞誉,这时候不管不顾? 但这并不是关键,钱铮也不是那种怕事的人,关键在于第二点。 绩溪知县将事情捅到了浙江巡抚衙门,而且不仅仅是他一个人,连带所有的官员、吏员,甚至还弄出了一个万民书……咱绩溪也出了个大官,得给咱们做主啊! 理论上,徽州府是隶属于南直隶的,但南京对其并没有直接管辖权,相关的军事防卫、部分税赋、官司都由浙江官员管辖,所以,从权利分配上来说,如今的浙江巡抚是徽州府的上司。 胡宗宪那边倒是没声没息,但钱铮这儿卡住了。 要知道钱铮的人设是摆在那的,当年为受屈的聂豹、夏言上书,受廷杖后被贬谪出京,铁骨铮铮就是他的人设。 如今,胡宗宪依附严党心腹赵文华已经是天下皆闻,而钱铮的老师夏言死在严嵩手中,而且另一个老师聂豹……朝野士林公认都是严嵩下的黑手……严嵩心里肯定mmp。 这让钱铮如何肯低头? 更要命的是,殷正茂弹劾的平江伯陈圭,是严嵩的儿女亲家。 啧啧,两边夹击,钱铮就这样被硬生生顶在上面下不来了。 下令彻查人丁丝绢税? 不说五县肯定大乱,就算认认真真往下查,施行的难度也是摆在那的,钱铮还真没信心。 放出消息此事是子虚乌有? 外面肯定会说,之前还不声不响,现在殷正茂得罪了严嵩,而胡宗宪攀上了严嵩……你钱铮辗转这么多年,最终居然要投入严嵩的怀抱? 虽然顾承志说的影影绰绰,但徐渭这种一等一的聪明人很快就听懂了,忍不住噗嗤笑道:“有意思,有意思!” “不过,这事儿我还真帮不上忙。” 徐渭不仅听懂了第一层意思,也听懂了第二层意思,显然钱铮是希望自己能成为和浙江巡抚胡宗宪沟通的桥梁,江南之地如今谁不知道胡宗宪在招揽徐青藤? “哈哈哈,有意思。”徐渭笑着又重复了遍,饶有兴致的转头看向钱渊。 外人都知道胡宗宪在升任浙江巡抚后招揽不少幕僚,其中最重视但没得手就是绍兴名士徐渭,但没多少人知道,胡宗宪最重视的不仅仅只是徐渭。 虽然知道那位松江秀才如今要备考乡试不在杭州,但胡宗宪依旧时不时送些礼物去食园,甚至私下和钱渊一直有书信往来,只是这方面都是杨文等人负责,叔父钱铮和顾承志从不知情。 “也是昨天才知道,这段时间几乎没出去。”钱渊摊摊手苦笑。 就在徐渭准备伸手指向钱渊的时候,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钱铮开口了。 “这件事其实无关紧要。”诸天大道图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一百七十九章 骑马找马 不得不承认,钱渊来到这个时代能迅速的脱颖而出,名扬天下,其中有很多很多因素,但最重要的一点在于,他站在前人的肩膀上。 前世他对历史就非常感兴趣,历史课本上虽然和真实的历史有着这样那样的差异,但课本的本质是没有错的。 比如土地是古代最重要的生产资料,比如东南倭乱更多来自于明朝单方面拒绝和世界各地的贸易,以及明朝灭亡的最大主观因素,财政。 事实上,明朝从不缺乏目光长远的人才,很多人都知道朝廷最大的问题在于财政问题。 太多的因素让明朝每年的财政出现巨额赤字,但大部分官员的视线只集中在宗室、边军、土地兼并、税赋拖欠,不停的上书指责皇帝奢靡过度。 不过,还是有一些官员在看到问题的同时,也在不停寻找着解决的办法。 钱铮只是其中之一。 “不说歙县民众要卖掉粮食,再从浙江购入丝绢缴纳税赋。”钱铮眯着眼问:“只单问一句,丝绢送入承运库有何用?” 不等三人作答,钱铮直接说:“承运库储缎匹、金银、宝玉、齿角、羽毛等,朝廷发放俸禄用不着,除了部分送入内承运库供皇室所用之外,往往只能烂在库房中。” “除却丝绢,其他缴纳的税赋食物也很少能充作俸禄发放,而且还需要拿到市场上出售,才能购入粮食、食盐、布匹。” “谁都知道朝廷没银子,需要开源节流,但一方面土地兼并极烈,大量农户逃亡,仅徽州府最近两年就有不下五百户逃亡外地。” 钱铮很聪明的忽略掉了土地兼并,而是强调道:“如果能将缴纳的大量税赋实物直接换做银两呢?” “以徽州府为例,在人丁丝绢税上,民众只需要拿出银子就行,用不着再受一次商贾盘剥。” “而放在承运库中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派的上用场的丝绢化作银两,朝廷无中生有多出一份银两。” 顾承志和徐渭都皱着眉头侧耳细听,钱渊饶有兴致的打量着钱铮,这不就是后来的一条鞭法的稚形吗? 但是下一刻,钱铮的话让钱渊不由咧嘴,他只知道一条鞭法是张居正推广的,但还真不知道这税法的来历。 “桂子实虽是以议礼猝贵,但其提出的一条鞭法实是令人赞叹,仅此一条,当留名青史。” 桂子实就是嘉靖朝前期以大议礼仅仅四年就从一个主事连接提拔入阁的桂萼,虽然名声不太好,但确实是他创立的一条鞭法。 “钱某人研究了自弘治之后多种地方税法,江西的鼠尾册、浙江的十段锦册法、征一法,闽地的纲银法。”钱铮细细解释了一番后,总结道:“还是一条鞭法最为实用。” “税赋实则分二,一为田亩纳课,二为户丁征集。”徐渭曾随老丈人在任上处理过类似事,对这些事也颇为精通,“现在赋役合一……实在是难度太大。” 顾承志也连连点头,赋役合一,就意味着各级官吏难以巧以名目,也意味着推广难度非常大,要不是张居正后来一手遮天掌控朝野,还真干不下去。 一旁的钱渊却松了口气,他记得很清楚,日后张居正之所以下场凄凉,很大程度在于他清查天下田亩,遏制土地兼并……叔父是学乖了,没那么头铁,也有可能是琢磨着日后再说。 “咳咳,叔父,说的有点远了吧?”钱渊笑道:“刚才叔父说的十段锦册法有点像是现在浙江的提编法?” “其实是一回事!”徐渭嗤之以鼻道:“只不过十段锦册法是一甲一年轮换,而提编法是一甲不足,立即提下一甲。” “不过也难得很,再盘剥也盘剥不出多少银子。”钱渊扯扯嘴角,“据说浙江巡抚将富商单独编一甲,听上去像是鼠尾册?” 徐渭安静片刻后叹了口气,“胡汝贞此人确有不凡气魄。” 所谓的鼠尾册法有两点,一是商贾必须缴纳银两,二是富户编在前,小户编在后。 胡宗宪提出的提编法是有很大程度的修改的,虽然必然会聚拢来大批银两,但也必然得罪大批大批的商贾、富户。 而浙江有根底的商贾要么背后是海商,要么背后有士人撑腰,可以想象胡宗宪的魄力和日后受到的指责。 或许这才是胡宗宪日后下场凄惨的原因。 看时机成熟,钱铮郑重其事道:“青藤先生,此事还要拜托你,钱某人希望借提编法,使人丁丝绢税转为银两缴纳,并无其他想法。” “让徐某人和胡汝贞打个招呼?”徐渭忍笑道:“或许还要和殷正茂那边招呼一二?” “虽然先生有傲骨,但此事非关系徽州一府,借此事将提编法渐渐推广开,待时机成熟再推行一条鞭法。”钱铮劝道:“此举于国有大用。” 一旁的顾承志也劝道:“殷正茂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那一科进士东翁不甚熟悉,目前能找到的也只有南溟先生,但他也是歙县人。” “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徐渭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你们不熟,但有人熟……” “早就说了这事有意思……哈哈哈,骑马找马!” 钱铮和顾承志先是不知所措,之后才慢慢的将视线集中在干笑的钱铮脸上。 “嘉靖二十六年年进士……侄儿倒是认识两个。”钱渊摊摊手,“前年在杭州认识了凤洲先生。” “噢噢噢,想起来了!”顾承志一拍桌案,“王凤州是前浙江巡抚王民应之子,应星糖铺的牌匾还是他写的!” 前年钱渊第一次赴杭州惹出那么大的动静,顾承志受钱铮所托来探看,知道钱渊和太仓王家关系很不错。 两年过去了,王世贞官位没怎么升,但在文坛的地位愈发高了,有他发句话,殷正茂应该没话说。 “张叔大……算了,这人没什么名气。” “尧山公也行。” “尧山公?”徐渭捧腹道:“你不是称他惟锡兄吗?” “你们不知道?” 顾承志小心翼翼试探问道:“可是浙江巡按吴百朋?” “浙江、南直隶多有人知道,华亭钱展才和浙江巡按吴百朋订交,以兄弟相称。” 徽州府位于山区,消息闭塞,而且从没遭倭寇侵袭,所以钱渊很多事迹都传不过来,而且钱渊名扬天下更多在于几次击倭大捷,其在文武官员中的人脉也只流传于高层。 听着徐渭随口讲述,钱铮和顾承志的眼睛都瞪圆了,桌边的气氛也不停来回转换 “你和赵文华交好?!”钱铮眼中怒气勃发。 “能力阻赵文华逃遁,和胡汝贞一同出城击倭,真无愧华亭钱氏英杰之称。”顾承志连连点头赞赏。 “所以说你们是骑马找马!”徐渭指着钱渊的鼻子,“有钱展才一封信,胡汝贞还能有什么话说?!”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一百八十章 来信 从钱渊一行人抵达歙县之后,钱铮就发现和几年前相比,侄儿有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不仅仅是个子高了,皮肤黑了,身体强壮了,更多在于言谈举止间的随意,在于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心思如发的处事。 一句话,侄儿长大了,而且走的不是传统士大夫路线。 虽然钱铮也知道钱渊这两年多次守城抗倭,以至于得震川公、文衡山之赞誉,但也想象不到其在这已经持续两年的抗倭战争中聚拢起的人脉,这是让无数人眼红的人脉。 之后事件的发展变化让钱铮瞠目结舌,几封信寄出去,吴百朋在回信中拍着胸脯保证,他和殷正茂关系不错。 胡宗宪倒是没回信,但直接派心腹幕僚王寅和长子胡桂奇回了趟徽州,六县的知县尽皆俯首,就连一直不露头的徽州知府也忍不住用诧异的眼神打量钱铮。 所有关卡都打通了,钱铮正式开始操作将人丁丝绢税转为银两缴纳,正准备亲自去南京一趟,结果南京户部尚书下了公文,令徽州府将人丁丝绢税转为银两拨付给浙直总督衙门充当军资。 钱渊给赵文华去了一封信,总督衙门正在向南直隶、福建、山东等地推广提编法,有了徽州府这个突破口,虽然转为银两也就五六千两银子,但赵文华也自然笑纳这份大礼。 似乎那一顿晚饭之后,自己什么都不用做了……钱铮有强烈的失落感。 “叔父,一条鞭法没那么简单,推广难度更是难于上青天。”钱渊拿着牙签剔着牙齿,随口说:“如今朝中严分宜、徐华亭,你觉得谁有这等魄力?” “未必吧。”顾承志对徐阶抱有期望,“徐阁老这些年被严分宜压着,过几年登首辅之位,自然……” “绝不可能!”徐渭嗤之以鼻,“看着吧,到时候徐华亭第一件事是算旧账,第二件事是召回之前被严党罢免的官员,固守其位,第三件事是抱残守缺……甘草阁老而已。” 钱渊斜眼瞥了瞥徐渭,这厮倒是看得准,徐阶倒的确是这种人,从某种角度来看,徐阶和严嵩之争,和日后徐阶和高拱之争,没有本质的区别。 在徐阶看来,严嵩是祸及天下的罪臣,但在高拱看来,不作为的徐阶不比严嵩好多少。 顾承志舔舔嘴唇,低声问:“吏部尚书李默?” “更不可能了。”钱渊失笑道:“虽然今上不讲规矩,李时言以吏部右侍郎转吏部左侍郎,再直升吏部天官,难道还能再入阁?” 钱铮忍不住转头看了眼侄子,八股写的普普通通,这种朝中弯弯绕绕的事倒是一清二楚,吏部侍郎一般是不允许升任吏部尚书的,吏部尚书一般也是不允许入阁的,如徐阶、严嵩、夏言、吕本等人履历中都没有担任过天官。 最近这些年,在吏部中担任侍郎位置的只有徐阶,但随后就请求外避,任翰林院学士教导庶吉士,之后掌院事迁礼部尚书。 钱渊曾经将徐阶的升迁路线细细研究过,这一步实在如天外飞仙妙不可言,一般来说出了翰林院,就不会往回走,顶多在升迁路上兼翰林学士为拜相入阁铺路而已。 但徐阶早年还在翰林院就被贬谪出京,所以回京后费了多少心思才重新搭上翰林院这条路,而且还因为抛掉吏部左侍郎这等权重官位得众人赞誉。 从这个角度来说,徐阶虽然曾经出京任亲民官,但走的是明朝特有的储相路线。 从这方面可以看出徐阶的心机以及一门心思向上爬的韧性……要知道叔父和徐阶有仇,自己和徐璠有怨,去年还不自量力拒绝了徐家的联姻试探,钱渊如何不仔细去研究徐阶呢。 今年乡试,明年会试,即使不顺利的话也可能会入京,朝中已有旧友书信,钱铮很可能今年就会调回京中任职,钱渊同入京。 钱渊倒是想不显山露水,但去年发生的一切……他也通过赵文华知晓,钱渊这个名字早就在朝中是人尽皆知了。 叹了口气,将烦心事暂且抛开,钱渊偏头看了眼徐渭,“哎,什么时候走?” “还有赶客人的,真不讲究!”徐渭抿了口茶,“明前松萝茶还没喝够呢。” 钱渊习惯性又怼了几句,一旁的钱铮和顾承志半闭着眼品茶听着这两人的互怼。 这段时间这一幕已经出现太多次了,两个人或引经据典,或拐着三个弯……最后总是以钱渊口吐英语,或者徐渭喷出绍兴话而告终。 不过今天,两人没能尽兴,外头杨文送来几封信。 “胡汝贞倒是挺看重你的。”徐渭一眼就认出最上面那封信是巡抚衙门寄来的。 钱渊拆开看了几眼,“不好说,汝贞兄更看重你徐青藤,还在问你什么时候去杭州。” “他管得着吗?过些日子还要去松明山逛逛呢。” “伯玉兄好像就是松明山人?” “汪道昆?和他无关,不过据说他对你倒是另眼相看,还写了首诗赠你?” “那是惟锡兄的情面。” 一旁的钱铮听着“汝贞兄”、“伯玉兄”、“惟锡兄”这种称呼,忍不住手抚额头觉得有点头痛,个个都是大人物。 浙江巡抚、浙江巡按就不说了,即使汪道昆如今只是兵部武选司郎中,但文坛地位不低,诗文遍传天下,与王世贞、李攀龙关系极好。 那边徐渭还在叽叽咕咕,钱渊却沉默下来,胡宗宪在浙江也挺难的啊,信中说直接跑到南京去告状的士绅都不止两三人了。 也是,胡宗宪推行提编法,又将富商单独列为一甲,这是实打实从海商身上抽血。 在海商背后的那些大户看来,胡宗宪比当年的朱纨更可恶,至少人家是直接明刀明枪,姓胡的却是手段下作。 钱渊沉思片刻后直接将信递给了徐渭,后者迅速看了遍嗤笑道:“还真不怪那位总督大人缩着脑袋。” 钱渊笑了笑,杨宜上任浙直总督已经三个多月了,在赵文华的压迫下毫无作为,已经成了空架子,不过似乎他也并不以为意。 取过下面的信件,一封是食园的王氏,一封是绍兴的孙家,还有一封来自京城。 拆开看了几眼,钱渊的神情有些黯然,转头木然盯着闪烁的灯火。 “渊哥儿?”顾承志诧异问道。 “呃,没事,没事。”钱渊将信件递过去,“有惟锡兄去信,又有凤洲先生出面,殷正茂那边无碍。” 王世贞在普通官员中地位不低,而且其父虽然没当上大司马,但也进了步升迁兵部左侍郎,有他出面讲和,殷正茂自然没什么话说。 但钱渊那黯然神情是为何? 钱铮接过信看了眼,忍不住也叹息一声。 就在上个月末,一直被关押在诏狱中的杨继盛因病死于狱中,严世藩强令不得收尸安葬。 张经、李天宠早在年前就被弃市,原本钱渊还以为自己略微提了一笔能有些作用,没想到兜兜转转了一大圈,杨继盛还是没能逃得一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一百八十一章 见鬼了! 杨继盛这个名字在明朝历史中有着不轻的分量,后世的史书上细细描述着这个读书人不顾安危弹劾严嵩的高洁品性,以及在狱中用一块碎片割腐肉的强悍意志。 或许在某些人看来,杨继盛只有血勇没有谋略,但他的死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钱渊并不清楚,他虽然没有改变杨继盛的命运,但那封信却让杨继盛的死成为了一条导火索,虽然这条导火索并不会立即点燃。 之后钱渊又连续接到张居正、王世贞两封信,让他意外的是,虽然多有人同情杨继盛,但朝中一片风平浪静,反而是外地群情汹汹。 比如徽州府。 同样是山区,但徽州府和贵州、云南是不同的,这里文风颇盛,读书人的比例很高,明朝从永乐之后基本每一科都出进士,这些年又连续出了胡宗宪、汪道昆、殷正茂这些名人,士林中对严嵩持有的态度和东南保持一致。 四月初已经略略有些热了,钱渊坐在半山腰亭子的最外围,无奈的看着被围在中央的徐渭在那破口大骂。 一阵山风拂过一旁的树林,钱渊偏头侧耳细听,努力忽略徐渭那带着污言秽语的骂声。 和其他士林中人一样,徐渭痛恨严嵩窃权罔利,惟意媚上,贪污受贿,但他的痛恨显然比其他人更加强烈。 钱渊倒是能够理解这种情绪,徐渭的老师薛应旂几番被严嵩诬陷最终罢官归乡,他的好友兼姐夫沈炼弹劾严嵩被发配关外,如今杨继盛死于狱中,很难说沈炼有什么样的下场。 好好一场诗会最终成了徐渭的个人表演,钱渊这些日子实在是听腻了,干脆起身在山上兜了圈。 松明山位于西溪南乡,这里就是汪道昆的老家,今天的诗会也有汪家子弟参加,钱渊按照方位推算了下,估摸前世也曾经到这块儿旅游过,他记得歙县周围有不少古民居景点。 从山上放眼望下去,粉砖黛瓦的民居点缀着青山绿水,远远看见高耸的马头墙,拿出望远镜还能看见巷子里有行人穿梭,井口处有妇人捶衣。 “少爷,要不要逮几只?”护卫指着不远处林间飞窜的野鸡。 钱渊偏头看了眼,“算了吧……对了,刘洪,丹阳那边有回报吗?” 刘洪是最早跟着钱渊的那批人,因为胆大心细,又曾经出去跑单帮很受王义、张三看重,后来被钱渊派出去查王翠翘家世。 “少爷放心,一直有人盯着,一明一暗两拨人。”刘洪低声禀报,“其实那女子不可能将家人接出海外,那可不是享福,反而是受罪,更别说还有个已经过了院试的秀才侄儿。” “但迁居他地是有可能的,让人盯紧点,后面可能用得上。” “是。”刘洪笑道:“昨儿刚接到王哥的信,据说在义乌大展威风呢。” 王义跟着戚继光去义乌招兵,据说到现在才召了几百人,而且一个月下来淘汰了将近一半,王义现在是军中教习,据说名气不小,下手挺狠。 钱渊往亭子那边漫步走去,“怎么?手痒了?” “嗨,少爷在哪,我们就在哪,不过好几个月……兄弟们也憋的慌。” “有吃有喝,还有银子拿,有什么憋的?” “这不是闲的嘛。”刘洪嘿嘿笑道:“大伙儿都说呢,五十多号人一年下来不少银子,都怕少爷把人散了去。” 钱渊脚步一顿,半转身道:“如果顺利的话,可能明年就要入京,回头你问问吧,未必都肯跟着我……回松江,去杭州看宅子,或者从军。” “少爷说哪里话,拿了您的钱,吃了您的饭,那就是您的人,哪个敢起心思,小的锤死他!” 的确,在这个时代,恐怕找不到一个比钱渊更好的主人了,因为那些护卫在钱财、饮食、住宿之外的得益下,心理层面最需要的是一份尊重。 隐隐听见亭子里的互相吵闹声,喝得醉醺醺的徐渭都已经操起砚台要干架了,钱渊赶紧加快脚步。 “别别别……” “啪!”一声钝响,一个中年人捂着脑袋栽倒,头上隐隐有鲜血流下。 钱渊无语的看着徐渭还在那发酒疯,低头看看石桌上墨迹纵横的几首诗,呃,真心没看懂,也不知道这厮是书狂草还是因为喝醉了。 “怎么回事?” 一个稍微年轻点的文士苦笑道:“那位……姓严……” 特么这也是原因啊! 钱渊瞪圆了眼睛,半响说不出话来,要是徐阶日后万人唾骂,你徐青藤要不要往自己脑袋上来一下? 一场诗会就这么潦草结束,大部分人无奈又兴奋的离去,估摸着徐青藤因为姓严就要痛殴对方的传奇事迹很快就能传播开了。 其他人都走了,就钱渊留下来照顾吐得稀里哗啦的徐渭。 看这厮脸色苍白还在嘴唇微动,钱渊捂着鼻子凑上去听了听,忍不住噗嗤笑道:“蒙蔽君上……人家严嵩还真没这胆子!” “今上登基没几年就驱逐首辅杨廷和,百官哭门都毫不动容,手腕如此了得,之后更有锦衣卫指挥使陆炳,严嵩就算想瞒怕也瞒不过……” “杨淑山?他不是病死的嘛。” “徐华亭又不是他爹,自然不会去救。” “对对对,徐华亭是他老师……” 钱渊口中轻言细语,眼中毫无一丝笑意,虽然杨继盛据说是病死在昭狱中,但严世蕃强令不准为其收尸……拉得一手好仇恨,徐阶估摸在暗地里偷笑呢。 钱渊知道自己几个月前的猜测没有错,在这次交易中,徐阶毫不犹豫的放弃了自己的学生,以生命为代价向严嵩发起挑战的学生。 “你想做什么?” “呵呵,当然是考举人,考进士。” 钱渊坐在石凳上悠悠道:“要不去汝贞兄幕府帮帮忙,就是不知道你是愿意做杨继盛,还是做李东阳。” “反正他胡汝贞是选了做李东阳……” 正德年间刘瑾权倾天下,刘健、谢迁被勒令致仕,唯有李东阳即使遭士林嘲讽,旧友学生反目,也相忍为国,因循隐忍,委曲求全数年后,终得以清扫奸党,谥号文正。 终于清醒了些的徐渭踉踉跄跄的扶着亭柱爬了起来,晃着脑袋喃喃道:“不行啊……徐某人这脾气……看到赵文华那厮就想骂!” “说不得操起砚台砸过去……上次也就是倭寇袭城……” “没你钱展才这左右逢迎的本事啊!” 钱渊都被气笑了,是左右逢源还是左右逢迎? 你徐渭都醉成这样了,居然还不忘刺我一句!? 黑着脸的钱渊正要上前狠狠怼上几句,突然守在亭子外的刘洪一声暴喝。 “少爷,小心!” 钱渊讶然转头看去,十多个手持长刀的汉子正无声无息的掩来。 毫不停歇的高速冲刺,古怪的发髻,狭长的刀刃,都显示出,这很可能是一股真倭! 见了鬼了! 老子都躲到徽州府,还能撞上倭寇!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一百八十二章 开端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一百八十二章开端嘉兴府海盐县。 小河边数百兵丁环绕中,安坐在一块平坦大石上的胡宗宪面色严峻,平伸左臂让人裹伤,视线落在数百米外还在厮杀的战场上。 自杨继盛病死狱中,胡宗宪的处境愈发艰难,虽然浙江文武官员更加俯首帖耳,但江南士林对他和赵文华的鄙夷已经是街头巷尾人人尽知的了。 胡宗宪并不沮丧,他冷静的分析过,所谓的江南士林大部分都是士绅,而这些士绅往往就是那些富商甚至海商的幕后。 在和钱渊的书信来往中,那位松江秀才很古怪的提起一件事,东南沿海大规模的抗倭已经持续两年了,但这两年徽州人丁丝绢税购买丝绢的价格并没有明显的浮动。 胡宗宪从那影影绰绰的文字中发现,这是钱渊在提醒他,打了两年战,海商最迫切的商品,也是前些年出口量最多的商品,丝绢,价格居然没有浮动。 这说明什么? 只能说明虽然官兵和倭寇打得如火如荼,但私下的海贸并没有中断,甚至成交量都没有太明显的降低。 胡宗宪心里在叹息,钱渊说的没有错,倭乱不是一两年平息的,也不是仅仅靠武力镇压就能平息的。 裹好了伤口,胡宗宪试着挥动,手撑着石头再次站起,大踏步向前走去。 环绕的将官眼中都透出佩服的神色,他们才不管胡宗宪是怎么爬上来的,他们只看到这位新任浙江巡抚上任之后,自己不再光着脚行军,能吃饱喝足,手中军械不再破破烂烂,甚至还亲身上阵以至于负伤三处。 东南抗倭的文官中多有杰出者,但如胡宗宪、谭伦这般亲身上阵的并不多,胡宗宪短时间内就用他的魄力征服了大批军中悍将。 看到后面主帅再次拔出长剑,官兵们士气更盛,这时候一股身穿蓝黑布衣的兵丁从河对岸大步冲来,两个回合就搅乱战阵,当先两将手舞两把苗刀冲锋陷阵,勇不可当。 倭寇阵脚大乱分散逃窜,胡宗宪指挥若定让官兵谨慎追击,干瘦的脸上露出笑容,“久闻瓦氏双刀,真是名不虚传。” 五日前八百倭寇从海盐登陆,汤克宽不能挡,胡宗宪亲率千余兵丁来援,三日苦战将倭寇驱逐至海边,又急调田洲狼兵来援,这一战仅仅斩获的首级就超过三百,是王江泾大捷之后胜果最大的一战。 胡宗宪心里充斥着满足感,这是他第一次独立指挥作战,不仅仅树立了自己在军中的威望,也在向朝中诸公证明了自己的能力。 “胡中丞。”腰佩两把苗刀的瓦老夫人大踏步走来,“出海追击吗?” “不。”胡宗宪摇摇头,“俞总兵不在,海战倭寇优势太大。” 瓦老夫人也赞同这点,抗倭将领中,唯有俞大猷最善海战,早在嘉靖三十二年就曾经在海上大胜倭寇,一个月前又在松江外海击败来犯的倭寇,烧毁船只十三艘。 “老夫人,调配的补给还够吧?”胡宗宪请瓦老夫人在大石上坐下,“如有缺额尽管说,不然日后钱展才可是要问罪的。” “胡中丞说笑了。”瓦老夫人有点不习惯。 自从来到东南沿海,胡宗宪是第一次对狼兵表露出极大善意的文官,即使是之前的吴百朋、聂豹也远远不及,各种物资调配、赏银、军械补充都是最优先的。 “不说笑不说笑。”胡宗宪摆手笑道:“前任浙直总督周珫一意驱逐广西兵,但之前钱展才一力劝说赵大人留下田洲兵,断言田洲兵必定是抗倭的中坚力量。” 顿了顿,胡宗宪又道:“钱展才目光深远,能料他人不及……他言老夫人忠心报国,为沿海百姓必不忍离去。” 随着胡宗宪的讲述,瓦老夫人的思绪越飘越远,去年在吴江遇到的那个青年……不,应该是被钟南俘虏的,当时全军上下饥肠辘辘,沿途官府士绅畏之如虎,唯有那青年态度截然相反,巧思妙想将田洲狼兵拉去了松江。 瓦老夫人忍不住扑哧一笑,去年末在松江陶宅镇,那华亭秀才说民间传唱“花瓦家,能杀倭。” 但实际上瓦老夫人让人打听过,这句话实际就出于钱渊之口,不过如今已经在松江、苏州、嘉兴等地传唱开了。 在张经、李天宠、聂豹陆续被召回京城的时候,钱渊曾经私下和瓦老夫人有过一番深谈,他保证田洲兵不会受到歧视,各方面补给都会及时送到。 当时的瓦老夫人并不相信,毕竟说出这番话的只是一个虽有名望到年纪尚轻甚至没有一官半职的青年,但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让她安下心来。 “胡中丞。”瓦老夫人收拢思绪下定决心,“田洲儿郎出征已将近一年之久,死伤不少,四千兵如今只剩下三千不到……” “老夫人放心,拨付的赏银、抚恤都第一时间发放。”胡宗宪有点提心吊胆,没有田洲狼兵,后面他实在没什么信心。 这几个月来,任环在太湖追击倭寇遭伏击,据说朝中已经准备将其调离,另选苏松兵备道副使了。 之后曹邦辅在嘉定击溃倭寇追击到陶宅镇,被倭寇反击大败,曹邦辅几乎是仅以身免,赵文华上书弹劾。 卢镗卢斌父子、俞大猷、谭伦、唐顺之、戚继光都在招募新兵训练,短时间内无法形成战力,如果田洲兵这时候撤走,那真是寡妇死了儿子,没指望了。 胡宗宪又劝道:“钱展才对老夫人期望甚高……还请老夫人三思。” 瓦老夫人宛然一笑,“胡中丞误会了,一些伤残儿郎先回广西,另外召集两千儿郎再赴东南。” 胡宗宪愣了下,霍然起身行礼,“老夫人高义。” 瓦老夫人起身避开,“胡中丞亲身上阵杀倭,我瓦氏土司何敢惜命?” 胡宗宪还想再赞上几句,以他的性情是希望将这支田洲兵握在自己手上的,可惜钱展才在田洲兵中的名声太响亮了。 还没说出口,不远处突然传来喧哗声,胡宗宪皱眉转头看去,幕僚王寅急匆匆的快步走来。 “大人,北新关遇袭!” 胡宗宪眯着眼仔细问:“什么时候的事?多少人?” “昨日下午,百多倭寇。”王寅低声道。 胡宗宪转头看向还在收拾的战场,边上瓦老夫人立即道:“让钟南抽调五百人随大人南下。” 胡宗宪立即放下心了,五百田洲兵的战力对付百多倭寇是没什么问题的。 但他绝想不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诸天大道图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一百八十三章 倭寇的目的 虽然已经隔了将近两天,但北新关外还是一片狼藉,看着被收拢起来的几百具尸体,胡宗宪脸色极为难看。 “八百兵丁围攻,倭寇持刀大呼冲阵,死一百三十七人,伤百余人,余者溃散。” “被烧毁三座村落,百姓死伤四百余人……” 刚刚在海盐大胜一场,脑后勺却被狠狠砸了一棍,胡宗宪有点晕眩感,杭州前卫、后卫的那些老爷兵如今都在杭州城内,守御北新关的都是山东兵,战力还算不错,居然如此轻易被击溃。 “大人。”王寅吸了口凉气指着不远处,那儿堆放着各式被劈断的兵刃。 胡宗宪走近细看,有长枪的枪杆,有被从中间劈断的腰刀,甚至还有裂开的铠甲。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缓缓走来,“中丞,有点不对劲。” “伯鲁兄。”胡宗宪点头打了个招呼,“如果没猜错,应该都是真倭……不过,一具尸体竟然都没留下!” 自从上任浙江巡抚后,有了底气的胡宗宪开始大批招揽人才,虽然有如徐渭这样不理会他的,但也有愿意入幕为抗倭出力的,比如钱渊推荐而来的昆山名士郑若曾。 胡宗宪知道郑若曾在嘉定和钱渊并肩作战,钱渊赞其有谋略之才,胡宗宪亲往昆山相邀,郑若曾慨然应诺。 “不仅仅如此。”郑若曾摇头道:“自海宁登陆,昼伏夜出,至北新关击溃官兵,杀戮百姓……” 顿了顿郑若曾声音放轻却加重语气道:“但倭寇没有劫掠财物。” 胡宗宪瞳孔微缩,同样低声道:“查实了?” “嗯。” “去哪儿了?” “绕过临安,从西天目山边南下,过昌化,侵入严州府。” “严州府?”胡宗宪眯着眼来回踱了几步,感觉嘴唇干燥得都撕扯不开。 浙江是遭倭寇侵袭最严重的的一个省,但也不是所有的府洲都遭倭寇侵袭,其中严州府和衢州府因为不靠海很少遭遇倭乱,这股倭寇的行踪实在有些诡异。 用不着地图,胡宗宪脑海中有非常清晰的印象,王寅常年在浙江、福建活动,也很清楚附近的地理位置。 “从严州府继续南下就是衢州府,再往南就是福建了。” “应该是往东吧,东面是绍兴府或金华府。” “戚继光和卢斌正在金华府招募新兵,要不要派人过去?” 郑若曾轻轻摇头,“这股倭寇……如果往西……” “徽州府?” 众人还在猜测,突然一声厉喝声在不远处响起。 “让开!” “滚开!” “王寅……胡宗宪,胡汝贞!” 声嘶力竭的暴喝声和兵丁的训斥声同时响起,众人讶然回头,谁有胆子在公开场合如此大呼浙江巡抚的名字,要知道如今浙直总督杨宜就是空架子,东南一地除了赵文华就是胡宗宪了。 “徐文长?”王寅诧异快步走过去解围,“文长,怎么来……文长?” 额头尽是大滴大滴的汗水,脸上黑一道白一道看上去颇为滑稽,徐渭不管不顾推开王寅,气喘吁吁的向着胡宗宪方向狂奔而去。 “胡汝贞!” “徐先生,歇息些再说话。”胡宗宪扶住看上去已经脚软的徐渭,“水,快拿水囊来!” “胡汝贞!”徐渭低喝一声,右手死死拽住胡宗宪的手臂,“你想召徐某人入幕府?” “呃……” 饶是胡宗宪沉稳,也被徐渭这句话扰的心神不宁,不知所措。 “我答应你。”徐渭死死盯着胡宗宪的双眼,“派兵入徽州府……倭寇……” “什么?!” “徽州府?” 一秒钟的停顿后,七嘴八舌的询问声同时响起。 郑若曾印证了自己之前的猜测,倭寇真的选择了最不可能的一条路线,西进入徽州府。 胡宗宪和王寅都在咬牙切齿,徽州府虽然是先后几代倭寇首领的出生地,但从没有遭到倭寇侵袭,这次乡土只怕要遭难。 徐渭努力撑起身子,“钱展才……去救……” 嘈杂声登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郑若曾第一个反应过来,“展才被倭寇抓走?” 徐渭正要点头,突然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 王寅回头看向被巡抚衙门侍卫拦着的几个汉子,依稀认出以前在食园见过,他知道徐渭这些日子都在钱渊那儿厮混。 “是,少爷被倭寇抓走……” “是昨天下午。” “具体人数不清楚,当时有几十个倭寇,护卫们正在追击。” “徐先生立即启程来杭州,太过劳累……” 王寅和郑若曾细细盘问了好一会儿,才向胡宗宪禀报。 “应该就是那股倭寇,从严州府西进徽州府,在歙县松明山突然抓走了展才。”王寅咬着牙低声道。 “必须派兵追击,徽州府只有新安卫,卫所兵不堪用。”郑若曾看了眼徐渭,“任由这股倭寇穿插南直隶烧杀抢掠,朝中只怕多有弹劾。” 能一击之下击溃八百山东兵,这股倭寇战力相当强悍,仅仅靠那几十个钱家护卫和新安卫的卫所兵,显然是无能为力的,这也是徐渭为什么第一时间奔赴杭州,并答应入胡宗宪幕府的原因。 正在思索的胡宗宪突然眼角余光瞥见跟着自己南下的狼兵头目钟南一脸阴沉,他知道钱渊在田洲狼兵心目中的地位,据说这钟南和钱渊以兄弟相称。 低头看看已经昏厥的徐渭,再抬头看看一脸担忧的王寅和郑若增,胡宗宪知道不管是为公为私,出兵是必然的。 这时候巡抚衙门有军报送到,胡宗宪看了几眼吩咐道:“总督衙门派五百兵,另抽调两百田洲兵,钟南领军,立即启程。” 二把刀精神一振,二话不说回身就去准备,田洲兵自抵达东南多受钱渊恩惠,自然是迫不及待。 胡宗宪将军报递给郑若曾,“这股倭寇……” 郑若曾迅速浏览一遍,忍不住叹息,百余倭寇侵入严州府后攻入淳安县,杀县丞及县人百名,后劫掠船只沿新安江入徽州府,沿途击溃新安卫近千兵丁,徽州守隘官民兵壮五百余人,见贼悉数溃散。 王寅在脑海中复盘一遍,低声喃喃自语,“的确不对劲。” 这股倭寇从海宁登陆,北新关、西天目山、昌化、淳安、歙县,行动极为迅捷,似乎他们有着明确的目的。 胡宗宪脸色是最难看的,原因很简单,倭寇已经侵入歙县,如果一路西进还好,休宁、黟县、祁门,不过这一路多山难行,而且人丁稀少,那么倭寇很可能会选择北上。 从歙县北上,就是绩溪。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一百八十四章 侥幸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一百八十四章侥幸倭寇侵袭的消息已经遍及整个徽州府,虽然此地交通不便,但这种消息……像长了翅膀似的。 千余新安卫兵丁一触即溃,数百乡勇还没等到倭寇就溃散而逃,整个徽州府战战兢兢,知府、知县无不躲在城内两腿战战,唯有徽州通判钱铮领乡勇追击。 从大里说,倭寇来袭,钱铮有守土之责,虽然这些年的磨砺让他的处事手段多了些圆滑,但却没能消磨一个士大夫的本性。 从小里说,侄儿来投,钱铮保护不力以至于被倭寇生擒,不说无颜去见寡居的大嫂,侄儿是这一脉这一辈唯一的男丁,说得不好听点,他钱铮日后养老都得靠钱渊呢。 小小村落里,钱铮坐立不安的煎熬着,看见护卫们走进院子,急匆匆的两步赶出去,“怎么样?” “没见着人。”杨文阴着脸低声禀报,“但搜查到一些痕迹,应该是往绩溪方向,明日一早就走。” 钱铮咬着牙来回踱了几步,低声问:“渊哥儿几次击败倭寇,不会是专门来抓他的吧?” “可能性不大。”杨文略略提起精神,详细解释道:“少爷虽然几度败倭,但只在崇德县城直面倭寇,所以少爷虽然因为战功名扬天下,但倭寇不太可能认得他。” 顿了顿杨文补充道:“就算歙县是徐海的老家,也很难弄清楚少爷的行踪,更别说倭寇将少爷抓走……并没有下手……” 说到这,杨文忍不住飞起一脚揣在旁边的刘洪大腿上,后者被硬生生踹倒,但只闷哼一声一言不发。 “在杭州,王义说的清清楚楚,但凡不在城内,少爷身边不得少于十个护卫,谁给你胆子只带四个人上山!” 钱铮低头看见刘洪脸上还是青一块紫一块,这是当日被闻讯赶到的杨文一拳揍的。 刘洪手撑着地面爬起来,低着头还是一声不吭,他的确没什么话说。 那一天,十余个倭寇突袭的时候,刘洪没有第一时间掩护钱渊下山,而是领着四个护卫拔刀迎战。 但没想到这股倭寇武艺精熟,七八个人缠住护卫,其余倭寇追击扯着徐渭往山下逃的钱渊。 徐渭明显酒没醒,居然拔出装样子的长剑,结果被钱渊一脚踹了下去正好被赶上来的护卫救下,而钱渊可怜的被倭寇揪着衣领子拖走。 当杨文从歙县城内赶到松明山后,一巴掌将刘洪扇翻,山上的四个护卫三死一伤,倭寇劫掠小镇带着五六个俘虏逃窜,其中就有钱渊。 在杨文看来,这种事是可以避免的,钱家护卫队虽然人数不多,但在东南高层中是有不轻分量的,华亭城外、临平山两战都证明了他们的战斗力。 更何况……自家这位少爷是天降魔星,几乎每次出行都会碰上事,什么倭寇围城,什么土匪打劫,应有尽有! 院子里气氛极为压抑,这时候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沉默。 “杨头,有消息。” 冲进来的护卫一脸喜色,让众人提起的心暂时放回肚子里。 “张头那边查到,今日下午倭寇袭坑头村,有人见到一个青衫人,听描绘打扮应该就是少爷。” “有没有受伤?” “应该没有,也没有被绑。” 钱铮长长松了口气,但立即转头看向顾承志,“吩咐下去,绝不能提起渊哥儿的名字。” “对,对。”顾承志连连点头,“渊哥儿是倭寇的死对头,估摸着他的名字在海上也颇有些名气了。” 虽然知道钱渊还活着,但众人依旧眉头紧锁,现在他们只敢在后面影影绰绰的跟着,不敢直接追击,不敢出手,投鼠忌器啊,谁知道倭寇逃窜之前会不会一刀劈死钱渊? 这种可能性当然是存在的,喘着大口粗气靠着树干一屁股坐在山地上的钱渊心里也很清楚。 不得不说,虽然钱渊这两年从未放弃过晨练,但如此大运动量的行军还是让他吃不消,不说这些倭寇口里说的是倭语,头上梳着古怪的发髻,仅仅是如此强悍的行军能力,就能判断出,这应该是真倭,而且是倭人中最精锐的浪人武士。 “姓谭的!”一个粗汉一脚将钱渊踹了个跟头。 钱渊翻身爬起来走到一个大腿上中了一箭的倭寇身边,从怀里取出药粉撒了些上去,又取出一块白布裹上用力勒了勒。 连续处置了三个受伤的倭寇后,钱渊起身迅速转头扫了眼,心里默数了遍,八十九人,只少了三人,也不知道是死了还是走散了。 八十九人并不全部都是倭人,其中有六个明人,刚才踹了脚钱渊的就是个明人,而且是他的老相识。 看有人看过来,钱渊乖巧的走到一个略微偏一点但并不远的位置蹲下来,很快,三两个人也凑了过来,有的是在松明山下小镇被抓来的,有的是路上被俘虏的,这些人都有相似的身份,要么是医馆中人,要么是药行的伙计。 一共抓来六人,其中一个年纪有点大又在路上崴了脚,倭寇很利索的将其处理掉,剩下五人年纪都不大,勉强跟得上倭寇才得以生存。 钱渊看了眼靠过来的这三人,虽然他能理解这些人在恐惧下抱团的心理,但这是他无法接受的。 钱渊半起身往边上移了七八步又蹲下来,抬头看见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在倭寇中穿梭不停,被踹上几脚趴在地上还谄媚笑着。 钱渊有点糟心,这种事都有人抢着做……想逃出生天必须博得倭寇一定程度的信任,这是钱渊无奈之下的选择,但还没等他凑上去,这个叫王陆的小子就抢在前面了。 “看什么!”之前那个壮汉走过来丢了块饼,“一个书生居然也跟得上,脚力健的很啊。” “李哥。”钱渊脸上习惯性挤出一个同样谄媚的笑容,“其实我小时候是青浦人,每天走到华亭去上私塾,练出来的……” 李福撇撇嘴蹲下来拍拍钱渊肩膀,“别怪哥哥,这不是没办法嘛,再说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特么真有脸说这种话,如果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把你们杀个干净,老子都能直接立地成佛了! 但钱渊认真的点头赞同,“是是是,李哥说的是。” “要我说,这些倭人也是傻的,坑头村人丁多,又有寨墙,非要硬着头皮打。”李福低声嘀咕了声。 钱渊没继续说话,只摆出一副不明就里的表情。 实话实说,虽然李福该死,但钱渊挺感谢他的。 因为李福就是两年前钱渊在嘉定大捷之前,在吴淞河畔遇见的那股倭寇之一。 金老大被一网打尽杀了个干干净净,但实际上漏了一人,那就是之前被杨文一棍打断腿没有进嘉定县城的李福。 也正是因为李福知道钱渊是药行的人,可能懂些医术,钱渊才侥幸留下一条命。 低下头的钱渊轻轻探出舌头舔了舔干涸的嘴唇,感谢归感谢,如果能逃得生天,老子找十七八条壮汉好好服侍服侍你。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一百八十五章 援军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一百八十五章援军来到这个时代,钱渊原先做着醉生梦死、娇妻美妾的白日梦,在不得不挺身而出后,他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努力让自己这枚棋子在不同棋局中都变得更加重要。 在杭州,钱渊巧舌如簧让自己在浙江巡抚王民应面前有着不轻的分量,借此为父兄复仇。 在嘉定、崇德,钱渊展现出的理政能力,适时的杀人立威,以及身边的钱家护卫都让他成为不可或缺的棋子。 再之后在陶宅镇,在临平山,钱渊一步一步让自己变得更有分量,以至于名扬天下。 同样的事情在这个应该是临时组合成的倭寇团体里发生,虽然之前那个摔下山谷受伤的向导并不是他救回的,但他前世在刑警队学到的急救、止血手法让他脱颖而出,他撕裂长衫下摆,一路狂奔跟上倭寇的脚力让倭寇没有将其视为累赘。 五个被俘者中,钱渊是最引人瞩目的,因为他明显是个读书人……虽然在李福言语中他是个读书不成做了药行账房的读书人。 但钱渊也是最不引人瞩目的,遇上乡勇、官兵他会瑟瑟发抖,跟着倭寇逃窜他会连滚带爬,休息时他会安静的蹲在那盯着地面,疗伤时他会尽力尽责。 钱渊的表演显然很有说服力,至少比其他几个被俘者更有说服力,那几个人总是四处张望,总是眼珠子乱转。 当然了,那位叫王陆的小伙子是个例外,这只舔狗似乎患病了。 是一种钱渊曾经听说过,却没见过的怪病。 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钱渊悄悄踮起脚尖从人缝中看见,王陆精神奕奕的从山下爬上来,一路跑到倭寇头领身边,向着一旁的翻译兼向导指手画脚说着什么。 一个人下山居然不逃跑,而是保质保量的完成探查任务回来报信,这特么不是有病是什么? 王姓向导是个面色黝黑的中年人,徽州本地人,懂日语,不用说肯定以前是海商,就是不知道是跟着徐海还是汪直的。 回头吆喝了几声,倭寇们开始收拾东西,擦拭长刀,倭寇首领是日本人中难得的高个子,大踏步走来,看了几眼被俘的五人,叽里咕噜说了几句。 钱渊蹲下缩成一团,眼睛盯着地上正在爬行的蚂蚁,耳朵却悄悄竖起仔细听。 他前世因为某些特殊原因懂些日语,后来曾经和一家日本公司达成合作协议,对日常用语算不上陌生。 虽然相隔数百年,后世的日语和现在的倭语有不小的差别,但钱渊在这几日里不停的用心揣摩。 他大致听懂了这句话。 被倭寇夹带着下山的钱渊攥紧了拳头,视线落在了很是活跃的王陆身上。 沿山间小路走了一个多时辰,钱渊依稀判断出一行人是往绩溪方向,隔着两座山看见官道,曾经走过那条路的钱渊知道那是通往绩溪县城的。 绕过绩溪县城,又走了大半个时辰翻过几座山,倭寇们在一处山林边停下了脚步,钱渊远远眺望,山下是一片令人炫目的金黄色,一条如玉带般的河流环绕着数百间民居。 钱渊忍不住转头看了眼那位向导,这位还真够直接的! 他前世曾经在这个季节来徽州旅游过,知道这是哪儿。 …… 胡氏在徽州府是有独特地位的,这个姓氏在徽州府人丁不是最多,但出的人杰却是最多,被公认为徽州第一姓。 比如刚刚被贬谪归乡的前工部尚书胡松,他隶属于遵义胡;比如后世大名鼎鼎的胡适、胡雪岩,他们隶属于明经胡,也称假胡。 当然了,如今最有名气的莫过于出了浙江巡抚胡宗宪的龙川胡。 胡氏家族主要集中在绩溪,分为四支,其中三支都居于绩溪县城,唯有一支在城外,这就是龙川胡氏。 倭寇自进入徽州府境内后一直所向无敌,所遇官兵、乡勇无不一触即溃,反倒是攻村寨觉得棘手,乡民们在有出色指挥者的前提下能体现出徽州人特有的悍勇。 而龙川村恰恰有一位非常出色的指挥者,嘉靖五年进士,曾以都御史巡按辽东、宣府的胡宗明。 长久边塞的经历练就了胡宗明不俗的指挥能力,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胡宗宪身上的军事战略眼光很大程度来自于他这位堂兄。 “别慌,别慌!”胡宗明疾步在村口处来回奔走,“都想想清楚,倭人凶残无人性,老子娘都在身后!” “县里援兵很快就到,畏缩逃窜者,族法不饶!” 胡宗明咬着牙在心里暗骂,还好上次堂弟让侄儿回乡带了批兵刃过来。 看倭寇们缓缓逼近,到五十步距离举刀大呼狂奔而来,胡宗明厉喝一声,“点火!” 龙川村地理位置易守难攻,一边靠山,虽然不是悬崖峭壁但也不可攀登,另一边靠河,水流急促不可渡。 河流和山川在西边汇合,倭寇们只能从东边唯一的村口攻入,胡宗明这一把火让村口几栋民居连同道路全都熊熊燃烧,短暂的将倭寇拒于村外。 十几个倭寇不畏生死大呼冲入火堆,被裹挟着上前的钱渊侧耳倾听,隐隐有兵刃相交声、惨呼声传来。 大量家具、杂物和树木让本就狭窄的道路难以通行,几个倭寇勉强爬上去却被长矛、长杆捅下,后面的村民远远掷出的石头甚至射出的弓箭让倭寇不得不退却。 “还真不愧是胡蛮子的老家。”李福骂了句,看看王姓向导喊道:“王兄弟,等火熄了吧。” 倭寇首领无奈的收兵,但村口处的大火越烧越旺,远远能看见村民向火堆里投掷各种稻草、木材。 钱渊不知道倭寇会不会攻陷龙川村,但他必须为自己考虑,于是,在乱糟糟的人群中,他缓缓接近目标。 就在这时候,村口处传来响亮的锣鼓声,村民们齐声高呼,“援兵到了,援兵到了!” 钱渊霍然回头看去,几百步外的道路转弯处突然涌现出一大批人,最前面是他极为熟悉的一幕,三根狼牙筅顶在最前面,盾牌手守在狼筅手身边,后面是密密麻麻的长枪。 倭寇们并不畏惧,只分出五十多人大大咧咧抽刀迎上去,在他们看来,这些援兵不过是些样子货,只怕还没交手就会一触即溃。 但接下来发生的让倭寇们胆寒,他们的长刀完全没有用武之地,刺出的长枪轻而易举的洞穿他们的身躯,后面投掷出的短矛甚至将几个倭寇钉在地上。 就算想绕过去攻击侧翼都没戏,一边是山崖,另一边是深达数米的沟壑,倭寇们几乎是被赶着往回逃。 钱渊眯着眼仔细看去,伴随着一声爆喝,刘洪从狼牙筅中冲出,用力掷出长枪洞穿一名倭寇的后背,拔出腰刀狂奔连续砍翻了两个倭寇。 跟在刘洪身后的是几十个身穿蓝黑色布衣的士卒,钱渊嘴角动了动,他认出带头的是二把刀。 留守的倭寇们慌张起来,从本质上来说,他们是典型的欺软怕硬的角色。 “啊啊……” 凄厉的惨呼声突然响起,连绵不绝,钱渊偏头看了眼漠然收回视线,站在原地没有任何动作。 除了钱渊和王陆之外的三个被俘者突然发足向着村内狂奔而去,但几个倭寇大怒之下追上后乱刀相加,就在村口处将三人砍翻。 还未失去的三人就在还熊熊燃烧的大火边惨呼翻滚,显然,村民们没有出来援一把的想法。 “走,走,快走!”李福扯了把钱渊,“跟紧了。” 钱渊默然无语,跟在李福身后加快了脚步,眼角余光瞄见慌张的王陆也跟了上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一百八十六章 活下来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一百八十六章活下来来到这个时代,钱渊原先做着醉生梦死、娇妻美妾的白日梦,在不得不挺身而出后,他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努力让自己这枚棋子在不同棋局中都变得更加重要。 在杭州,钱渊巧舌如簧让自己在浙江巡抚王民应面前有着不轻的分量,借此为父兄复仇。 在嘉定、崇德,钱渊展现出的理政能力,适时的杀人立威,以及身边的钱家护卫都让他成为不可或缺的棋子。 再之后在陶宅镇,在临平山,钱渊一步一步让自己变得更有分量,以至于名扬天下。 同样的事情在这个应该是临时组合成的倭寇团体里发生,虽然之前那个摔下山谷受伤的向导并不是他救回的,但他前世在刑警队学到的急救、止血手法让他脱颖而出,他撕裂长衫下摆,一路狂奔跟上倭寇的脚力让倭寇没有将其视为累赘。 五个被俘者中,钱渊是最引人瞩目的,因为他明显是个读书人……虽然在李福言语中他是个读书不成做了药行账房的读书人。 但钱渊也是最不引人瞩目的,遇上乡勇、官兵他会瑟瑟发抖,跟着倭寇逃窜他会连滚带爬,休息时他会安静的蹲在那盯着地面,疗伤时他会尽力尽责。 钱渊的表演显然很有说服力,至少比其他几个被俘者更有说服力,那几个人总是四处张望,总是眼珠子乱转。 当然了,那位叫王陆的小伙子是个例外,这只舔狗似乎患病了。 是一种钱渊曾经听说过,却没见过的怪病。 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钱渊悄悄踮起脚尖从人缝中看见,王陆精神奕奕的从山下爬上来,一路跑到倭寇头领身边,向着一旁的翻译兼向导指手画脚说着什么。 一个人下山居然不逃跑,而是保质保量的完成探查任务回来报信,这特么不是有病是什么? 王姓向导是个面色黝黑的中年人,徽州本地人,懂日语,不用说肯定以前是海商,就是不知道是跟着徐海还是汪直的。 回头吆喝了几声,倭寇们开始收拾东西,擦拭长刀,倭寇首领是日本人中难得的高个子,大踏步走来,看了几眼被俘的五人,叽里咕噜说了几句。 钱渊蹲下缩成一团,眼睛盯着地上正在爬行的蚂蚁,耳朵却悄悄竖起仔细听。 他前世因为某些特殊原因懂些日语,后来曾经和一家日本公司达成合作协议,对日常用语算不上陌生。 虽然相隔数百年,后世的日语和现在的倭语有不小的差别,但钱渊在这几日里不停的用心揣摩。 他大致听懂了这句话。 被倭寇夹带着下山的钱渊攥紧了拳头,视线落在了很是活跃的王陆身上。 沿山间小路走了一个多时辰,钱渊依稀判断出一行人是往绩溪方向,隔着两座山看见官道,曾经走过那条路的钱渊知道那是通往绩溪县城的。 绕过绩溪县城,又走了大半个时辰翻过几座山,倭寇们在一处山林边停下了脚步,钱渊远远眺望,山下是一片令人炫目的金黄色,一条如玉带般的河流环绕着数百间民居。 钱渊忍不住转头看了眼那位向导,这位还真够直接的! 他前世曾经在这个季节来徽州旅游过,知道这是哪儿。 …… 胡氏在徽州府是有独特地位的,这个姓氏在徽州府人丁不是最多,但出的人杰却是最多,被公认为徽州第一姓。 比如刚刚被贬谪归乡的前工部尚书胡松,他隶属于遵义胡;比如后世大名鼎鼎的胡适、胡雪岩,他们隶属于明经胡,也称假胡。 当然了,如今最有名气的莫过于出了浙江巡抚胡宗宪的龙川胡。 胡氏家族主要集中在绩溪,分为四支,其中三支都居于绩溪县城,唯有一支在城外,这就是龙川胡氏。 倭寇自进入徽州府境内后一直所向无敌,所遇官兵、乡勇无不一触即溃,反倒是攻村寨觉得棘手,乡民们在有出色指挥者的前提下能体现出徽州人特有的悍勇。 而龙川村恰恰有一位非常出色的指挥者,嘉靖五年进士,曾以都御史巡按辽东、宣府的胡宗明。 长久边塞的经历练就了胡宗明不俗的指挥能力,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胡宗宪身上的军事战略眼光很大程度来自于他这位堂兄。 “别慌,别慌!”胡宗明疾步在村口处来回奔走,“都想想清楚,倭人凶残无人性,老子娘都在身后!” “县里援兵很快就到,畏缩逃窜者,族法不饶!” 胡宗明咬着牙在心里暗骂,还好上次堂弟让侄儿回乡带了批兵刃过来。 看倭寇们缓缓逼近,到五十步距离举刀大呼狂奔而来,胡宗明厉喝一声,“点火!” 龙川村地理位置易守难攻,一边靠山,虽然不是悬崖峭壁但也不可攀登,另一边靠河,水流急促不可渡。 河流和山川在西边汇合,倭寇们只能从东边唯一的村口攻入,胡宗明这一把火让村口几栋民居连同道路全都熊熊燃烧,短暂的将倭寇拒于村外。 十几个倭寇不畏生死大呼冲入火堆,被裹挟着上前的钱渊侧耳倾听,隐隐有兵刃相交声、惨呼声传来。 但接下来发生的让倭寇们胆寒,他们的长刀完全没有用武之地,刺出的长枪轻而易举的洞穿他们的身躯,后面投掷出的短矛甚至将几个倭寇钉在地上。 就算想绕过去攻击侧翼都没戏,一边是山崖,另一边是深达数米的沟壑,倭寇们几乎是被赶着往回逃。 钱渊眯着眼仔细看去,伴随着一声爆喝,刘洪从狼牙筅中冲出,用力掷出长枪洞穿一名倭寇的后背,拔出腰刀狂奔连续砍翻了两个倭寇。 留守的倭寇们慌张起来,从本质上来说,他们是典型的欺软怕硬的角色。 “啊啊……” 凄厉的惨呼声突然响起,连绵不绝,钱渊偏头看了眼漠然收回视线,站在原地没有任何动作。 除了钱渊和王陆之外的三个被俘者突然发足向着村内狂奔而去,但几个倭寇大怒之下追上后乱刀相加,就在村口处将三人砍翻。 还未失去的三人就在还熊熊燃烧的大火边惨呼翻滚,显然,村民们没有出来援一把的想法。 “走,走,快走!”李福扯了把钱渊,“跟紧了。” 钱渊默然无语,跟在李福身后加快了脚步,眼角余光瞄见慌张的王陆也跟了上来。诸天大道图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一百八十七章 继续追击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一百八十七章继续追击龙川村。 村口处被烧毁的民居摇摇欲坠,被整理收拾出来的道路上还时不时看得见血迹,被收拢起来的尸体堆放在村外,不远处正有人在砍伐大树制作棺材。 哀嚎哭泣声遍布全村,挑白丧服处处可见,虽然倭寇没能攻入村内,但最后一波中有三十多村民被杀,溃散的官兵、乡勇死伤愈两百,令人难以相信对手只是一股不满百人的倭寇。 村子中央的大宅中,胡宗明坐在主位,钱铮、顾承志、钟南、杨文等人坐在下首,个个神色黯淡。 不远处的柴房中。 被死死绑在椅子上的王陆无力的垂着头,头上扎着绷带,但浑身上下遍体鳞伤。 “哗!” 一盆刚从井中打出的凉水泼来,王陆一个激灵,哆嗦着试图蜷缩起来。 刚刚从义乌一路急奔而来的王义阴着脸举起木棍将王陆的下巴挑起,“再说一遍。” 王陆咳嗽几声,吐出一颗牙,勉强张口道:“我是被倭寇俘虏的……不抓倭寇抓我……” “四月三十日,你下山为倭寇采买烧饼、肉食,还买空了两个药铺的药材。” 似乎比之前消瘦一些的徐渭踱过来,一步抓住王陆的下巴,眼神中闪烁着凶光。 “五月三日,你出现在绩溪县城外,又绕路去了龙川村,有三个上山砍柴的村民认出了你。” “而那条路正是倭寇突袭龙川村的途径。” “这么巧?” 徐渭松开手,一个巴掌扇过去,“你觉得……我把你交给龙川村会如何?” “别……别别……”椅子上的王陆挣扎起来,他太清楚后果了,活埋都是痛快的死法。 “是……是那个药行的账房砸我……” “什么药行账房?” “那个蓝衣的……他叫谭渊,据说是松江府一家药行的账房,倭寇里的明人认识他……” “咳咳。”一旁的王义轻轻点头,示意那就是钱渊。 这时候,门被推开了,张三疾步进来,附在徐渭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你是汪直的堂侄?”徐渭抿抿嘴,虽然还不能全盘想通,但依稀知道了些什么。 “继续?”王义操起刚打出来的刑具。 “继续。” 哀嚎声继续响起,三盏茶后,徐渭拿着一张写满字的纸走出柴房。 “处理掉?”张三低声问了句。 王义还没回答,徐渭脚步一顿,“不,关起来,日后说不定还有用处。” 三人走进一直保持沉默的大堂,第一个问话的是钱铮,他紧张的看向徐渭,生怕带来什么坏消息。 “倭寇入徽州府大致九十人左右,歙县松明山附近劫掠六人,其中五人要么是医馆的医生、学徒,要么是药行的伙计,因为倭寇向导受伤……” “那渊哥儿为什么……” 王义看了眼杨文,“前年崇德大捷之前,少爷曾经路遇一股劫匪,其中一名劫匪因为断腿没有入崇德县逃得生天,正好在这次倭寇中。” “咯吱。”杨文握着扶手的右手忍不住用力,正是他打断了那人的腿,“当时少爷是花钱买了条路,冒充的是松江顾家药行的账房。” “其中一人受伤无法跋涉被杀,三人在龙川村外被杀,仅有两人,一是展才,二就是王陆。”徐渭继续道:“村外一共捡出十具倭寇尸首,也就是说倭寇还有八十人左右,其中七十多人都是真倭。” “真倭?”胡宗明挑挑眉头,“可懂汉语?” “不懂。”徐渭看了眼供词,“从王陆的供词来看,这股倭寇会继续北上……呃,应该是旌德。” 众人沉默下来了,视线都集中在钱铮身上,因为旌德是归属宁国府的,按规矩来说,钱铮这个徽州通判是不可以越境追击,而这次援军大部分都是本地乡勇、卫所兵。 “继续追击。”杨文才不管钱铮怎么想。 “这次护卫战死十八人,重伤九人。”王义接过话茬,“从义乌过来三十二人,一共还有五六十人可用。” “嘉定、崇德、华亭、临平山……”张三咬着牙道:“咱们可从没吃过这么大的亏,更别说少爷还在他们手里。” “总督衙门派来的三百兵丁压根就派不上用场。”钟南摸着腰间的苗刀摇头道:“徽州卫所兵、乡勇……我这边还有百五十人,一起两百多人,只要小心点,应该问题不大。” 一直想说话却插不进嘴的钱铮一捶桌面,“继续追击,一起去,出银募乡勇。” 王义微微点头,转头看向胡宗明,“伤员就留在龙川,还望……” “此事老夫一力承当。”胡宗明摆摆手,“只是这股倭寇……实在有点诡异,徽州府素来贫瘠……” “之前在杭州,胡中丞就觉得这股倭寇极为古怪,杀戮极多,战力非凡,到处放火,却几乎不劫掠财物。”徐渭手捧热茶却不喝,舔舔发干的嘴唇道:“三日前村外那一战,倭寇人数虽少,却极为狡猾……滑而有谋,猛而善斗,非常贼也!” 胡宗明长长叹了口气,他致仕已有六年,再无起复之心,堂弟胡宗宪上任浙江巡抚不到半年,倭寇突袭从来没有染指的徽州府,而且径直扑向了龙川村,这对龙川胡氏来说可真不是个好消息。 钱铮看看左右,试探问道:“渊哥儿如何了?” 徐渭和王义对视一眼,后者勉强笑道:“还算不错,至少没伤,也没遭到虐待。” “有把握救出来吗?” 大堂内沉默下来,这种事谁说得准,三日前倭寇看似要退却,三个被俘者趁机逃脱却在村口处被一一砍死。 钱铮不顾体面的用力揪了把头发,如果侄儿死在倭寇手中,自己如何向寡居的大嫂交代,如何向九泉之下的兄长交代。 “展才年未满二十,于东南沿海屡有战功,胸藏万策,腹有良谋。” 徐渭高声道:“如今虽被倭寇裹挟,只要不被倭寇甩开,展才必然有机会安然脱身。” 鼓舞士气的话谁都会说,但谁都听不进去,自从倭寇入侵徽州府以来,死于刀下的兵丁、百姓多达数百人,其凶残可见一斑。 “大不了,徐某人这条命赔给他!”诸天大道图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一百八十八章 放弃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一百八十八章放弃自从倭寇袭北新关之后,胡宗宪的眉头就一直没松下来过,当老家龙川村遭倭寇袭击的消息传来,当夜巡抚衙门的书房里油灯彻夜不熄。 不到一百人的小股倭寇,这在持续了三四年的东南抗倭战局中算不上什么大事,台州、绍兴、嘉兴这些地方……倭寇人数不上五百都不会往上报。 但就是这一小股倭寇惹得江南、浙江大震。 没办法啊! 东南沿海驻扎十余万大军,杭州、嘉兴附近也有数万大军,但一股不到一百人的倭寇从嘉兴府海宁登陆,袭杭州击溃八倍于己的官兵,两昼夜奔波侵入严州府破淳安县城,之后西进徽州府连连大胜。 想想看吧,倭寇横跨四府,嘉兴府、杭州府、严州府、徽州府完全拿他们没办法,几乎每一次对阵都被对方轻松击败。 在胡宗宪心目中,这股倭寇的战斗力急速上升,因为龙川一战,就连屡屡在战场上有出色表现的钱家护卫、田洲狼兵也遭败绩。 “大人,军报。”王寅疾步走入书房。 胡宗宪看了眼王寅的神色,苦笑道:“说吧,知道不是好消息。” 王寅脸上也是一片苦涩,“倭寇侵入宁国府,旌德县典吏蔡尧佐率千余兵丁出击,大败,倭寇破城屠掠。” 现在是横跨五府了,胡宗宪面无表情的在心里琢磨,最近几天和赵文华联络似乎有点少。 用屁股想想也知道,人家张经王江泾大捷,自己借赵文华压制浙直总督杨宜,却让倭寇深入南直隶腹地,也就是凤阳府离的稍微远点,不然自己只怕性命不保。 胡宗宪起身站在悬挂的地图前苦苦思索,这股倭寇到底想干什么? 这个问题有人知道,但可惜获知答案的是个穿越者,而且还处于被倭寇裹挟的状态。 在龙川一战后,钱渊顺利的在倭寇中扎下根,向导的伤势至今还没痊愈,干掉王陆之后,钱渊的安全得到暂时的保证。 对于这个药行的账房先生,倭寇们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很有用,而且非常好使,经常出现他们还没让向导、明人翻译,那小子就能安排妥当。 这是当然的,在一起厮混了已经一个多月,除了个别字眼,钱渊基本能听得懂倭寇互相之间的交谈,自然能安排的妥妥当当。 所以,钱渊也知晓了很多细节。 比如,这股倭寇登陆时是九十七人,至今还剩八十三人,战死十四人,这是一个恐怖的数据,连打带跑近千里,击败几十倍于己的官兵乡勇,只死了不到两成人。 但钱渊注意到,仅仅龙川一战,死了十人。 这意味着龙川是倭寇的重点目标,毫无疑问,这股倭寇是冲着胡宗宪去的。 这是钱渊的理性分析。 但当这股倭寇没有停下脚步继续北上,并攻克旌德县的时候,钱渊终于确定,他们下一个目标是南京。 这是前世留下的印记。 在后世描绘戚继光、俞大猷的伟大的时候,往往会塑造出倭寇凶猛强悍的形象,所以一个例子经常出现。 七十二个倭寇登陆东南沿海,一路烧杀抢掠,无人克制,所遇官兵乡勇皆不能挡,最终一直冲杀到南京城下,南京守备松弛,出战大败,最终任由倭寇在城外耀武扬威。 亲眼目睹后的理性分析,加上前世读书留下的印象,钱渊很确定,这股倭寇是冲着胡宗宪,或者说是冲着胡宗宪屁股下的位置来的。 一旦倭寇屠了龙川村,不说胡宗宪心神大乱,要知道他虽然父母双亡,但祖母还没死呢,到时候必定要归乡守孝。 一旦倭寇出现在南京城外,就算没有破城,朝中必定问罪,压制杨宜成为抗倭实际指挥者的胡宗宪必定是首当其冲。 但这股倭寇是什么来历呢? 钱渊的视线落在身旁的李福身上,这厮在倭寇中地位不低,应该知道点什么。 “那就是泾县。”李福指了指前方。 站在山坡上远远眺望,钱渊看见低矮的城墙,这附近他前世没来过,完全没有地理上的熟悉感。 “虽然肯定打得下来,但弄不好又有伤亡。”李福挥挥手,“绕过去算了,对了,你待会儿老实点,别给我弄什么幺蛾子。” “不会,不会。”钱渊习惯性摆出谄媚表情,“都听李哥的。” 干趴下王陆的好处一点点显露出来,钱渊的安全得到暂时的保证,而且还能陪着仅有的三四个明人时不时去城镇采买食物、药材。 顺利的买了一大包裹馒头,又买了几袋米、半扇猪肉,还买了几口铁锅,这都是准备制作成干粮的,钱渊前生今世练就的厨艺发挥出意想不到的作用。 又进药房买了一大批药材,李福等人在门外等着,让钱渊在里面和伙计商谈。 钱渊眼神闪烁不定,这是他第一次采买药材,之前倭寇都是直接抢的。 钱渊没有理会伙计的介绍,视线在药柜上的药名来回移动。 “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都要……” “有多少都有。” 这时候,门外传来喧哗声,钱渊身子一僵,迅速回头看了眼,扯了扯伙计的衣袖,指了指药柜,“还有这个。” 不去理会外面的嚷嚷声,钱渊丢出银子算账,背着包裹往外走。 “持刀拿枪的,路引拿来看看!” “别是倭寇吧?” “兄弟们,去县衙叫刘捕头来看看!” 李福好笑的看着这帮地痞流氓,敲诈敲到正主头上来了,看钱渊已经出来了,他伸手用力一拨将围着的混混推开,大步往城门口走去。 这帮混混还真不是盖的,居然随手操起一旁人家的晾衣杆什么的冲上来。 “噌!” 刀光在空中一闪而过,狭长的刀身毫不费力的劈断晾衣杆,将一个混混的手臂劈断。 凄厉的惨呼声陡然响起,拥挤的人群登时如沸腾的水一般骚动起来,凶神恶煞的李福持刀冲杀,人群迅速向两边散开。 就在这时候,钱渊丢下了包裹。 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 但是,下一刻。 钱渊僵在原地。 年轻的妇人被劈倒,还没学会走的幼儿摔在地上,只知道嚎啕大哭。 闪亮的刀尖轻易的穿透孩子的身躯,李福直起身高高举起长刀。 哭泣声转瞬即逝,鲜艳的血从刀尖留下,在刀身上刻下一道红色的痕迹。 最懂得权衡利弊得失的钱渊僵在那,一股热血毫无来由的充斥着他的大脑,这一刻,刚刚进入刑警队的那段岁月的片段迅速在他脑海中闪现。 “愣着干什么!”李福吼了声。 钱渊低下头掩饰着充血的眼眸,他拎起包裹背在身上,沉默的跟在李福身后。诸天大道图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一百八十九章 享福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一百八十九章享福倭寇从浙江西进南直隶入徽州府,再一路北上的消息早就遍传大江南北,虽然只有三四持刀倭寇,但泾县的守城兵丁竟然不敢抵挡,也不敢去关城门,一哄而散逃窜开,让李福等人施施然安全出城。 一个时辰之后,还在惊惶中的泾县更乱了,守城兵丁两腿哆嗦着看着从被卷起的漫天黄烟中出现的军队,狭长的长刀、古怪的口音发髻让他们胆战心惊。 不过,来的并不是倭寇。 前去问话的护卫急匆匆跑回来,“一个时辰前,倭寇在城内闹了一通,兵丁、百姓死伤十余人,知县领兵追击。” 这护卫是最早一批跟着钱渊的,凑近几步压低声音,“问过了,少爷在城内出现过,宝蓝色长衫……下摆被割断。” “泾县知县?”徐渭心思急转,“带了多少人追击?” “三百多兵丁乡勇。” “杨文,你我先去。”王义吆喝一声,“这边交给钟兄弟。” 王义和杨文来的正是时候,泾县的知县丘时庸在距离县城七八里处被汇合的倭寇打得落花流水,三百兵丁乡勇只死伤十余人就大部溃散,要不是援军来得及时,丘时庸难逃一死。 “跑的倒是快!”杨文狠狠一刀劈在树干上,眼睛盯着远去的倭寇背影,其中那个蓝宝色身影不快不慢,却没有回头张望。 “虽然龙川一战被倭寇伏击,但前前后后倭寇在你们手上至少丢了七八百条人命。”气喘吁吁赶来的徐渭扶着树干。 的确如此,看到有援军赶到,倭寇本不以为意,但看到几只狼牙筅顶在前头,倭寇首领立即下令撤退,知道这帮人不好惹。 “有……有个……”三十多岁的知县丘时庸狼狈的坐在地上,勉强爬起来,强作镇定道:“那个身穿蓝色衣衫的……看样子像是倭寇谋主。” “狗屁!”张三瞪着牛蛋大的眼睛,右手一用力抽出长刀。 “张三!” “张三!” 徐渭和王义同时厉喝阻止,钱渊被倭寇裹挟的消息如今还被严格控制中,一旦消息走漏,被倭寇知晓…… 丘时庸被张三的长刀吓得又坐回地上,茫然看着周围兵丁视线带着的杀气,想解释什么但又不敢说话。 还真不能怪他这么想,倭寇和官兵乡勇刺刀见红,杀声震天,而钱渊被三四人“簇拥”站在远处观战,虽然距离远,但丘时庸这种文官能敏锐的通过细节感觉到那是个读书人。 倭寇向来是以海商、渔民、倭人、罪犯为主力,很少有读书人甚至士子卷入其中,而读书人出现在土匪、倭寇中,很容易让人联想起梁山上的谋主吴用。 王义亲自带着精锐远远跟在倭寇后面,杨文、徐渭一行人暂时在泾县落脚,直到夜幕降临,王义才疲惫的回来。 “径直往北去了。”王义接过毛巾擦了把,“这附近地形我不熟悉。” 徐渭趴在地图上看了会儿,“往北有两处,一是偏东的宣城,二是正北的南陵。” “啪!”徐渭一巴掌拍在桌上,“之前猜测的没错,是南陵!” 钱渊很确定倭寇下一个目标是南京,这是他通过倭寇的行踪、前世的记忆,以及种种情况的分析得出的结论。 而比历史提前几年进入胡宗宪幕府的徐渭也作出了同样的猜测,这股倭寇除了在龙川一战之外,奔跑迅捷,从不恋战,有着非常明确的目标。 进入徽州府后,倭寇径直北上,绩溪、旌德、泾县,下一个是南陵,再往北是芜湖,一旦过了长江就是太平府,再北上……就是南京。 在旌德县被破后,徐渭敏锐的察觉到倭寇的行动目标,并立即写信派人送回巡抚衙门,虽然南京守备兵力充足,但多年不历战事,一旦战败或有失,杨宜、赵文华、胡宗宪一个都跑不掉。 因为长途跋涉导致疲惫不堪的徐渭猛烈的咳嗽了一阵,脸色愈发苍白,“不用想了,倭寇不敢走官道,我们直接从官道去南陵!” 徐渭猜的没有错,“南陵”这个地名也出现在倭寇嘴里。 虽然不清楚前世安徽省的地形,但大致的方位还是有数的,在脑海中换算了下,钱渊小心翼翼的试探问道:“李哥,南陵……好像是芜湖附近?” “哎呦,你个账房先生对地理倒是挺精通的。”一旁的王姓向导笑道:“家里有人经商?” 这年头,对地理熟悉的人,绝大部分都是走南闯北的商人。 “父亲兄长经营棉布、茶叶生意,以前听他们说起过。”钱渊立即顺着杆子往上爬,“可惜两年前都没了……不然说不定还能继续进学考个秀才,也不至于做个账房。” “不会遇上劫道的了吧?” 钱渊脸色黯淡下来,叹了口气,“沥港。” “哎,也是个可怜人。”李福亲热的搂着钱渊的肩膀,“以后有什么打算?” 毫无疑问,李福并不是个蠢人,他当然知道,纷乱的泾县内,这个青年是有机会逃脱的,但却没有逃。 钱渊小小翻了个白眼,“还能有什么打算……就盼着你们带我享福了!” “哎,还有怨气呢。”李福哈哈笑道:“海上风吹雨打,说不上什么享福,不过倒是能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口袋里能落得下银子!” 钱渊将背上的包裹往上抬抬,“这还不算享福?多少人吃不饱穿不暖,口袋里别说银子,铜板都招不到半个!” “明白人啊。”李福大笑,“朝廷非要禁海,禁特么个屁!” 钱渊连连点头,他非常赞同这个观点,禁海禁得东南沿海一片水深火热,其实朝廷完全可以用其他方式来解决倭寇,甚至可以参与进入逐步取得主动权的。 李福看了眼钱渊,想了想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塞过去,“留着吧,看你那傻样……在那家药行门口傻的都不敢动。” 钱渊回忆着前世电影里的宝宝,努力挤出一个憨厚的笑容,“谢谢李哥。” 看着李福大步走向前面,钱渊右手摩挲着匕首的刀柄,有些滑手,等会儿撕块布裹上,别到时候失了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一百九十章 试探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一百九十章试探穿越到这个时代,钱渊在和人交往中往往会显得特立独行,很多人都发现了这一点,从最早的张居正、王民应,到后来的陆树声、戚继光、聂豹,甚至社会地位不高的逃兵王义也很早就察觉到了。 他能和文官士子谈笑风生,能和商贩走卒一起唾沫横飞,能和护卫们一起在华亭县的清晨狂奔…… 钱渊并不是如这个时代的士子那样偶尔平易近人,前世的社会有各种不公,但人人平等的观念却铭刻在每一个人内心深处。 在商海中跌爬滚打了那些年后,钱渊更是学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所以,当他下定决心之后,以令人膛目结舌却很难察觉的速度融入到这支负有特殊使命的倭寇中去。 低矮的山丘上,李福丢下长刀爬到树上,焦急的眺望远处,片刻后他笑着跳下来,拍着胸脯说:“来了来了,都说了别急……信不过我,还信不过老王的眼光?” 半躺在草坪上的王姓向导嘿嘿笑了笑,用倭语说:“估摸着官兵早知道他了,就算回去也是个死。” 聚集在一起的倭寇们没有松懈,直到穿着一身青衫的钱渊从树丛中钻出来,倭寇们这才轻松下来。 “看清了,看清了。”钱渊接过王姓向导递来的尖锐树枝在地上画了个潦草地图,时不时摸摸脑袋回忆,“南陵县城在这儿,大概十多里路吧,不过进出搜的挺严的,要查路引……我就没进去。” “城头有守兵吗?” “有,不少兵呢。”钱渊用树枝点了点距离南陵县城十多里的另一处,“这里能走……打听过了,翻过这座山就行。” 王姓向导点点头,“我知道这座山,分界山,在往那边就隶属于芜湖了。” “不过也有兵。”钱渊撇撇嘴,“不敢凑的太近,远远看了几眼,乌压压一片。” “无所谓。”李福哼了声,“径直杀过去就是。” 看钱渊脸色一变,王姓向导好笑的说:“跟紧了别掉队。” “是是是……” 看着王姓向导去和倭寇首领商讨,钱渊主动去刷锅生火,将几块昨日抢来的腊肉剁碎丢进去,烧了三大锅腊肉饭。 钱渊在心里嘲笑自己,走了个王陆,还有自己! 论主观能动性,自己可比王陆强的太多了。 也就是没有另一个钱渊,不然自己后脑勺八成也会被砸一石头。 不过,我可没患上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掀开锅盖,令人垂诞三尺的肉香飘来,引得倭寇们纷纷抽着鼻子涌来。 李福挖了一大碗,支支吾吾的说:“啧啧,光凭这手厨艺,以后有的是你好日子过!” 倭寇们个个端着碗蹲下来狼吞虎咽,就连一向冷漠的倭寇首领也向钱渊递来一个善意的眼神。 钱渊憨厚笑着没说话,心里却在想,吃吧,吃吧,两年前那姓金的也吃的香的很。 已经是六月下旬了,就算露营也不冷,众人就在山林里熬了一夜。 夜深了。 蜷缩着的钱渊突然睁开眼,满天星斗映入眼帘,这是前世从来没见过,今生从来没注意到过的美景。 只可惜自己身边的全是一帮禽兽。 离开泾县已经有半个多月了,那年轻妇人撕心裂肺的哭声总在耳边回响,李福长刀上的血迹总在脑海中不停闪现。 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钱渊总会睁开眼,在心中一次又一次的审视自己的内心世界。 他从来不是个圣母,也从来不想做个圣母。 但那一刻,心底深处的愤怒引发的热血让他决定要做些什么,而且他并不后悔。 侧耳细听,有此起彼伏的呼噜声,有夜风拂过树梢的沙沙声,偶尔还能听见蝈蝈的鸣叫声。 前世做了两年的冷板凳,下海后在商海中打拼近十年,钱渊早就养成了做每件事之前都要权衡利弊得失的习惯。 风险要尽量小,成本要尽量低,可能的收益未必要多大但必须有增长潜力。 但这次的选择违反了他所有的原则。 钱渊缓缓坐起,犹豫了下没有去摸包裹里的那把匕首,小心的踩掉鞋子,光着脚踩在草坪上,一点一点向前挪去。 “咕咪,咕咪!” 钱渊脚步一顿,抬头看见一道黑影在树林上空穿梭。 应该是只猫头鹰。 出乎钱渊本人预料之外的是,曾经在嘉定城外要扶着长枪才能不脚软的自己,心里没有一丝惧怕,双脚有力的踩着地面,手心处甚至都感觉不到潮湿。 前世十二年的磨砺似乎没有一点用处,在某些特定方面对钱渊没有起到哪怕一丝丝的影响。 这半个月来,钱渊脑海中反复的回忆自己在刑警大队的那两年,年轻富有朝气的冲劲,似乎不合时宜的正义感,还有那时刻蓬勃而出的热血。 渺不可闻的声音在树林间响起,钱渊刻意的加重了脚步,甚至还不小心踢到了一个倭寇靠在树上的长刀。 但没有一个倭寇醒来,呼噜声依旧响亮。 钱渊没有放松警惕,他悄悄绕过聚集在一起的倭寇,向着外围走去。 大树边,两个守夜的倭寇靠在树干上,一个已经呼呼大睡进入梦乡,另一个还勉勉强强,但也头一抬一垂,看样子快撑不住了。 找了个草丛,钱渊脱下裤子蹲下,聚精会神的观察。 又过了两刻钟,那个倭寇终于放弃抵抗,手一松,长刀坠落在泥地上,身子往下一滑进入了梦乡。 就在钱渊露出笑容的时候,一道黑影突然出现在面前。 虽然给予那个叫谭渊的账房先生不小的信任,对方也给予了足够的信任回报,但李福心里总有着隐隐约约的不安。 所以,每晚他都睡在钱渊身旁。 当他一甩手没有触碰到任何东西的时候,即使强大的睡意让他难以睁开眼睛,但他依旧霍然坐起。 “怎么睡得这么死!” 拎着刀的李福看了眼呼呼大睡的两个守夜倭寇,还没打定主意怎么做,一声怯怯的叫声在身后响起。 “李哥,李哥。” 李福猛地转身什么都没看见,警惕的慢慢拔出长刀,结果对面的草丛分开,一个脑袋探了出来。 “在这儿干什么呢?” “出恭。”钱渊无辜的仰起头。 李福翻了个白眼走过去,瞥了眼笑骂道:“倒有个白屁股……” “滚滚滚……”钱渊立即换了个方向,小声啐骂几句。 “嘿嘿,真够臭的!” “您拉的肯定不臭,香的很。” “还跑到这来,也不怕守夜的骂死你。” “不来这,换个地方,万一你们以为我跑了怎么办?” “跑了就跑了呗。”李福解开裤腰带,稀里哗啦开始放水。 钱渊展开早就准备好的大叶子,“都干了那么多了,光人命都救了七八条,回去怎么都是个死。” “放心吧,只要有命挺到南京城外……”李福小声说:“早就准备好了,到时候回了海上……其他的不说,先让你开开荤!” “什么意思?” “嘎嘎嘎……”李福闷笑几声,“小子你识文断字,到时候至少做个账房先生,说不定还被哪位老大拉到身边做个军师呢。” “真的假的?” “真的,徐海身边有个军师,光是美娇娘就两个!” 看钱渊脸上那浮想联翩的表情,李福揉揉眼眶,“好了没有,回去吧。” “好了,好了。” “待会儿离我远点,这臭的!”诸天大道图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一百九十一章 狠辣 “啊啊啊!” 尖锐的嘶吼声在耳边回响,钱渊已经无法考虑更多,只能跟在挥刀呐喊冲锋的倭寇身后狂奔。 一路奔向严阵以待的南陵县派出的官兵。 分界山其实只是一座小山丘,因为地处南陵、芜湖之间命名,南陵县丞陈一道身着软甲,腰佩长剑,高声厉喝,“放箭!” 看着如雨的箭支飞来,钱渊的面孔都扭曲了,难不成自己会死在这儿? 但下一刻,几乎所有人都傻了。 倭寇一手持刀,一手遮挡面部,犹自发足狂奔,箭支压根就无法刺穿他们的身躯。 钱渊甚至清晰的看见,为首的倭寇首领扬手将几只飞来的箭支扫飞,特么这是开了挂啊! 还真不是开挂,宁国府附近多雨,又碰上黄梅天,弓弦软的没什么力道,再加上这些卫所兵……能拉开弓射出箭支就算是精兵了。 五十步,四十步,三十步…… 和往常一样,还没等到短兵相接,官兵们就溃散了。 钱渊放缓了脚步,悲哀的看着这一幕,倭寇们冲入人群大砍大杀,片刻间血花四溅,官兵们争先恐后的四散奔逃,逃不走的居然跪地磕头企图逃得一命。 凄厉的惨叫声在右侧响起,钱渊转头看去,一个身着软甲但明显是文官的中年人一剑刺穿跪在地上磕头的兵丁,转身高吼几声,几十个手持长枪的兵丁围拢过来。 “不退,不退!”陈一道一巴掌将儿子扇翻,厉喝道:“纵死不退!” 钱渊细细打量,那几十人应该不是卫所兵,看装扮应该是乡勇……民兵比正规军更居战斗意志,这是明朝普遍存在的现象。 四散追杀官兵的倭寇们开始聚集起来试图将这伙人一口吞下,倭寇首领明显怒了,老子都放着南陵县城不打,你们居然还敢缠着不放! 十几个倭寇缓缓逼近,到十余步距离横行移动,时不时作势冲阵引得阵型松动。 一声厉喝后,倭寇们举刀冲锋,虽然刺出的长枪连续捅翻了三四个倭寇,但剩下的倭寇顺利的冲入阵中。 钱渊摇摇头,只看了几眼就转过头去,虽然陈一道的气节令人赞赏,但不通战阵,不晓兵法,只靠血勇,只能说是以卵击石。 仅仅两盏茶工夫,围拢在一起的阵型被倭寇硬生生凿穿,陈一道父子皆战死当场。 钱渊快步走过去,定睛看了眼陈一道的尸体,从背后的包裹里取出伤药、棉布,开始为受伤的五六个倭寇止血包扎伤口。 突然听见一阵叽里咕噜的倭语,钱渊竖起耳朵听了一阵,陈一道的勇气激怒了倭寇首领,这伙人休息片刻后居然返身杀向了南陵县。 “哎哎哎哎哎……特么一群白痴!”王姓向导在后面跳着脚大骂,“真是竖子不足与谋!” “就是,人家把城门一关,难道还打得下来?”李福也在大骂,“万一又碰上个松江钱渊那种人,得全死在那!” 居然能听得见这个名字,钱渊嘴角抽搐了下,手上不停,头埋的更低了。 “眼看着就快到长江了!” “真是一群蠢货!” 钱渊默不作声的继续做事,在心里默算,这一战死了六个倭寇,还有四个倭寇伤势不轻。 略略偏头观察了下王姓向导和李福,钱渊轻轻吐了口气,包扎的更加用心了。 钱渊倒是不担心南陵县城,守城兵力是不缺的,而且逃散的官兵肯定会先抵达,只要城门一关,倭寇短时间内就算有三头六臂也没辙。 但实际情况出乎钱渊的预料之外。 仅仅半个时辰后,倭寇们狼狈的逃窜归来,还没爬上山丘就不停大喊大叫,做着赶紧逃的手势。 “怎么回事?” “又是那帮举着竹竿的家伙!”倭寇首领一脸忿忿,“半路遇上,后面还跟着一两千兵丁。” “走,快走!” 钱渊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眼神乱瞟在心里默算,少了至少十三四个,看来杨文还真有两把刷子,难怪戚继光几次开口讨要。 “受伤的怎么办?”钱渊小声问李福。 一旁的倭寇首领毫不犹豫的抽刀在手大步走过去,几声闷哼后,受伤的四个倭寇手捂着流血的胸口倒在地上。 钱渊心里一阵发凉,他刚才做了些手脚,试图用伤员拖慢倭寇的行进速度,但没想到倭寇首领如此狠辣。 “没事,倭人命贱得很。”李福小声传授,“回头在海上,只要有银子……不对,用丝绢、茶叶换,便宜的很,五峰船主和徐海手下都有大批大批的倭人。” “走吧,快点。” “那帮家伙快到了,真够讨厌的,特么从哪儿冒出来的,一路追了好几百里路了!” 钱渊无语的跟上,要不是你们神经病把老子带上,人家怎么会死咬不放? …… 分界山上,徐渭叹息着让人去通知南陵县衙,陈一道是浙江余姚人,是徐渭的同乡,父母都亡于倭寇之手,如今父子两人都伏尸此处。 “数了下,山上十具倭寇尸首,加上之前杀的十四人,一共击杀二十四人。”张三踮着脚尖试图寻找倭寇的踪迹,“现在还剩?” “大约五十多人。”徐渭脱口而出,“展才……问过了吗?” 王义脸色有些古怪,“问过了,少爷看样子……挺不错的,一个南陵县衙的衙役说,看见少爷跟在倭寇身后。” 虽然知道现在钱渊还陷于危险中,但张三还是忍不住嘴角勾起一丝弧度,他对钱渊有着莫名的信心,这来源于两年前杭州城内发生的一切。 张三是最早跟着钱渊的,而且被钱渊视作心腹,他亲眼所见,少爷通过一系列让人看不懂的操作,突然一举翻盘。 “不去南陵县!”徐渭不耐烦的赶走衙役,喝道:“拿地图来!” 杨文和张三两人亲自张开地图,徐渭几乎趴在地图上仔仔细细看了好一会儿。 王义试探问:“繁昌?” 繁昌位于芜湖西南部,靠近长江。 “去南京要渡河……”徐渭喃喃自语,“虽然人数不多,但也要至少两艘船,或者一艘大船……难道早就预备好了?” “如果早就预备了船只,那追击就没有准确目标,倭寇速度比我们快的多……” “一旦渡河……” 徐渭舔舔嘴唇,拿过水囊灌了一气,“去太平府!”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一百九十二章 抢功?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一百九十二章抢功?倭寇在东南沿海肆虐是朝廷能够容忍的,毕竟从明朝太祖时期开始,倭寇就开始闹事了。 但严州府、徽州府、宁国府这些内地府洲陆续被闹了一通,倭寇居然一路北上,而且销声匿迹,突然渡过长江出现在太平府境内,这个消息让整个南直隶震动。 毕竟太平府一旦挡不住,这股跋涉千里的倭寇就将出现在南京城外。 当涂是太平府的府治所在地,知府、知县这些文官个个战战兢兢,唯有坐在主位上的中年官员镇定自若,发号施令。 府衙大院里,徐渭和钱铮在角落处窃窃私语。 “还是先生料事如神,芜湖从各地调集重兵,结果倭寇绕过芜湖,悄无声息的渡过长江。”钱铮长叹一声,“看来倭寇是早有预备。” 这个观点已经不新鲜了,徐渭担忧的看着大堂,“这操江提督什么来历?” “史褒善,字文直,开州人,嘉靖十一年进士。”钱铮低声介绍道:“先后出任辽东巡按、江西按察副使、河南右布政使,去年九月以南京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提督操江,防备倭乱。” “江西按察副使?”徐渭对这些事很是熟悉,追问道:“是巡查兵备还是治理学政?” 按察副使职责很多,有的负责海防,有的负责巡查兵备,有的负责治理学政兼提学副使,还有的省份要负责刑名。 “治理学政。” 徐渭冷笑一声,“这是个没上过战场的书呆子啊,看吧,看他有什么好下场!” 看钱铮还没反应过来,徐渭想了想仔仔细细解释了一遍。 早在旌德,徐渭就写了信送到浙江巡抚衙门,胡宗宪立即派人通知南京,但南京名义上囤积重兵,但实际兵备松弛,毫无战力。 到了太平府之后,徐渭和胡宗宪取得联系,这股倭寇虽然人数不多,但招惹的麻烦太大了,胡宗宪已经急令应天巡抚曹邦辅,新任苏松兵备副使王崇古率兵来援。 但就在这时候,操江提督史褒善召集文武官员商讨抗倭事宜,毫无疑问,这厮是想抢功。 毕竟倭寇如今也就五十多号人,而史褒善手下兵丁数十倍于敌,他觉得胜战是稳稳的……但徐渭不这么看。 这股倭寇之所以难以剿灭,一方面在于其战力强劲,武艺高强,另一方面在于人数少,行动迅速,容易隐藏。 一旦倭寇悄悄绕过大军,突然出现在南京城下,史褒善必然是第一个被问罪的。 徐渭和钱铮悄然走进大堂,就在门口处仔细倾听,史褒善倒是没那么傻,几乎将能调动的所有兵力全都放出去,决不让倭寇安然通过太平府。 徐渭撇撇嘴,这办法是个笨办法,也聪明不到哪儿去,关键是兵力分散后,能不能剿灭那股倭寇,如果吃个败战,那麻烦就大了。 发号施令完毕,众人退出大堂,史褒善在心里久久盘算,如果能顺利剿灭倭寇,自己的资历已经足够,至少能回京都了吧。 “东翁。”一旁的师爷笑着说:“恭喜东翁,这股倭寇从浙江巡抚和总督衙门眼皮子底下溜走,一路横跨五府,最终在东翁手中全军覆没。” “也就百多人,算不上什么。” “横行千里,砍杀军民愈五千,这可不是普通倭寇。”师爷突然压低声音,小声道:“不知道东翁听说了没有……” “什么?” “据说钱展才和倭寇在一起。”师爷鬼鬼祟祟的说:“不然徽州通判钱铮为何会一路追击……” 史褒善沉默片刻后低声道:“自两年多前王民应毁沥港,倭寇侵入松江、苏州,钱展才屡有战功,人脉极广,如今在江南好大名声……” “据说胡中丞想招他入幕府。”只是个秀才出身的师爷显然有些羡慕嫉妒恨,“想必是千金买马骨吧。” “如今胡中丞麾下尽是名士,就连文衡山都为其整理文书。”史褒善摇摇头,“据说徐文长也入幕了?” “的确如此,徐青藤才华横溢,兼有文韬武略。”也是绍兴出身的师爷吹捧了一番才说:“今日他身边有一人……杨文,已经让人打听过了,是钱展才身边护卫头领。” “噢?”史褒善翻开军报细细看了看,“六月二十九,倭寇渡江袭李家镇,约莫五六十,大都髡头鸟音之真倭,其酋红衣乘马,另有一青衫人伴其左右。” “都说钱展才被视为倭寇克星,父兄还死在倭寇手上,没想到……”师爷装模作样长叹一声。 “惟锡兄和钱展才订交,以兄弟相称。”史褒善摇头道:“他曾言,钱展才年纪轻轻却心机深沉,老谋深算,但胸有一腔热血,气节无双。” 看了眼心腹师爷,史褒善加重语气道:“无论是嘉定、崇德、松江、杭州……” 师爷一时被噎得无言以对,在舆论中,护送家眷去杭州,却孤身一人回返松江的钱渊是有着极高赞誉度的,更别说之后冒险出城,在临平山大败倭寇。 史褒善没继续说说什么,手捋长须在心里琢磨,如果没有猜错,那青衫人应该就是钱展才。 从徽州府到太平府,一路近千里路程,倭寇却没有杀了他……难道要养肥了,要知道过年还有大半年呢! 丢开军报,史褒善不再想这些,只吩咐了声,“击溃倭寇后,让下面人注意一点,别伤了他。” “是。”师爷刚应了声,外头传来大声禀报。 师爷几步赶出去拿来军报,“大人,应天巡抚曹邦辅、苏松兵备道副使王崇古已带兵抵达南京。” “来的好快。”史褒善脸色阴了下来,他从来没考虑过兵败的可能性。 之前倭寇虽然一路横跨严州府、徽州府、宁国府,一直杀到太平府,但在他看来,倭寇横行无忌的最大原因在于,这三个府洲都已经百年无战事,兵备松弛,兵丁乡勇都举不起刀,拉不开弓。 但太平府不同,在去年倭寇围扬州后,朝廷重设操江提督一职,史褒善麾下多达数千战兵,而且还刚刚从江宁镇调来六百兵,都是兵精粮足的精兵,指挥朱襄、蒋升都是将门出身,是南京出了名的武艺高强。 所以,史褒善认为,胡宗宪这个不要脸的是让王崇古、曹邦辅来抢功的……东南沿海那么多倭寇还不够你胡汝贞杀的? 不会就是因为北新关那场大败吧? 这时候,外面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大人,刚刚收到消息,倭寇破马厂镇!” 史褒善拍案而起,喝道:“好!” 跪在下面的小兵一脸茫然,师爷却捋须点头微笑,这消息还来得真是及时。诸天大道图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一百九十三章 不能再等了 世上总有天才,也总有庸才。 但最惨的不是庸才,而是没有自知之明的蠢材。 看着眼前这一幕,钱渊简直要被气得吐血。 从徽州府到太平府,仅仅他亲眼目睹,三座有城墙的城池被攻破,十余个小镇被劫掠,数十个村庄被焚毁。 因倭寇而死的官兵、百姓不下千人,战死沙场的文武将官已经是两位数了。 这些难道还不能让南京提高警惕吗? 挡在倭寇面前的是不到一千的兵丁,瞪大眼睛细看,能清晰的看见排在前面的官兵个个骨瘦如柴,几个头发都白了的老兵举起的兵器简直就是颤颤巍巍,长枪的枪杆细得……估摸还没教堂里的教鞭粗! “别怕,样子货而已。”李福大大咧咧的拍拍有些颤抖的钱渊的肩膀,“待会儿别跟的太紧,杀散了再跟上。” 正在擦拭长刀的倭寇首领也完全没把对面的官兵放在眼里,高吼道:“今晚歇息一晚,明天去南京逛逛。” 哄闹声、戏谑的怪叫声登时响起,对面的官兵立即一阵骚动往后退了十几步,惹得倭寇一阵大笑。 钱渊也往后站了站,踮起脚尖眺望,官兵后阵中有几个骑着马的将官,其中一人正在指手画脚。 早在去年和吴百朋的闲聊中,钱渊就对朝廷官职选拔制度大加批驳,在钱渊狂风暴雨但有条理的狂喷中,吴百朋完全没有反驳的借口。 原因很简单,朝廷往往是品级、气节、资历、背景来决定职位,而不去管这个人有没有能力胜任。 南京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提督操江,史褒善品级、资历都很合适,但他从来都没有过指挥作战、平乱的履历,最多是刚刚入仕以御史身份巡按辽东逛了一圈。 钱渊面无表情的将背上的包裹放下,找了些布条打了几个结,扎扎实实的捆在背上,然后直起身看着准备好的倭寇们开始冲阵。 和在南陵外的临平山一样,官兵射出的箭雨基本没有给倭寇造成任何阻碍,倭寇们一手挡在脸上,口里大呼不已,发足狂奔,到五十步内,另一手渐渐抬起,举起长刀。 史褒善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在他印象中,这些官兵个个凶神恶煞,在长江南北几乎无人敢挡,每次操练也都精神奕奕,龙精虎猛。 一旁的江宁镇指挥朱襄愁眉苦脸,他心里是有数的,这帮手下敲诈勒索都是好手,对着百姓都是高高在上,让他们去和倭寇对阵……其他的不说,军械都好几十年没换过了,有的弓箭据说还是成化年间的! 另一旁的蒋升到是不慌不忙,看了眼催促自己上前的史褒善,“护卫大人是下官应尽之责……” 想了想,蒋升补充了一句,“倭寇没马。” 史褒善感觉喉间有些甜丝丝的,这是要完蛋的节奏! 转眼间,倭寇已经冲入阵中,刀光挥舞,迅捷如风,惨叫声连绵不绝,官兵们阵型立即崩溃,四散奔逃。 但问题是,左侧是一座山丘,上面密密麻麻都是灌木丛,而右侧是一个不小的湖泊,大量兵丁丢下兵器,返身回窜。 “完蛋了,倒卷珠帘。”远远看着的王义当年久历战阵经验丰富,嘀咕了声,“还偏偏选了个好地方,逃都没地方逃!” “王哥,你看!”杨文将望远镜丢过来,伸手指着战场后方。 “是少爷!”王义惊喜的低呼声,惹得一旁的护卫、狼兵一阵骚动。 “走,走走!” 王义一把拉住杨文,“现在路都被堵死了,多少人上去都会被败兵先冲溃。” “绕过去,绕过去!” “快快!” “不用太多人,十几个就够。” 王义迟疑了会儿,又举起望远镜细细看去……呃,少爷和留守的两个倭寇正在谈笑风生,还捣了个倭寇的胸膛一拳,看样子相处的不错。 咽了口唾沫,王义摸摸后脑勺,他实在想不通……明明是被抓去的,结果混成一伙儿了,而且似乎地位还不低! 突然,山下传来的马嘶声打断了王义的思绪,他转头看去,倒卷的败兵将官兵后阵完全摧毁,试图骑着马逃走的将官和亲兵们被愤怒的败兵拉下马。 蒋升还算是聪明的,虽然史褒善坚持不肯离去,但他抢过缰绳,然后给马屁股来了一鞭。 而朱襄就惨了,还想着收拢几个兵丁……实际上这都是他私人财产,结果被败兵直接扯下马。 还没等朱襄大骂,倭寇已经杀到面前。 倭寇首领一脚将其踢倒,刀光闪过,朱襄的六阳魁首飞将出去,鲜血如瀑布一般从无首的躯干中喷射而出。 这一幕让官兵彻底崩溃。 王义咬着牙用力一拳捶在石头上,大喝道:“跟我来!” 倭寇大呼举刀追击,官兵们惊骇胆裂之下拥挤着逃散,狭窄的道路容不下那么多人,大量被踩伤的兵丁哀嚎着躺在地上。 一直追出数百步,前面一片开阔地,道路侧翼突然出现一股一两百人的兵丁,倭寇们立即停下追击的脚步,谨慎的转向直面。 这次跟着倭寇冲杀在前的李福心里嘀咕了句,又是徽州府那些家伙,都追了近千里了还像牛皮糖似的的死缠不放。 倭寇首领忌惮的看着对面战阵顶在最前面密密麻麻的竹竿,百人登陆之后这几个月横行数千里,他只在这股家伙面前吃过亏。 龙川一战虽然先败后胜,但死伤了十多个兄弟,后来南陵城外遭遇,被狼狈赶走又丢了二十多个兄弟。 倭寇首领犹豫了下,没想到对面却阵型前移,顶在前面的狼筅手大步往前走,盾牌手、长枪手紧随其后,两翼已经抽出苗刀的田洲狼兵目光凶狠。 王义和钟南的想法很简单,这边缠住倭寇,那边绕过去的十几个护卫应该能将钱渊抢出来。 倭寇首领不再犹豫,做了个撤退的手势。 有龙川一战的教训在,王义和钟南不敢贸贸然追击,步步为营向前抵达之前的战场,远远看见退走的倭寇中那一抹青色。 “怎么办?”本就黝黑的钟南经历了几个月的暴晒,浑身上下一片黑,“他也是傻,就两三个人守着,直接跑了……或者往湖里一跳!” “别急……别急。”王义回想着徐渭的交代,“这儿不是徽州、宁国府,大片平原没什么山,你们先回去,我带几个兄弟跟上去, 摸摸清楚……” “实在不行,晚上偷袭把人抢出来。”钟南低声说:“再继续下去,应天巡抚带兵到了,只怕玉石俱焚。” “嗯,不能再等了。” 不能再等了,这是徐渭、王义、杨文共同的想法。 恰巧的是,钱渊也这么想。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一百九十四章 徐渭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一百九十四章徐渭“蠢货!” “十足的蠢货!” “自以为胜券在握,却不知是倭寇口中食肉中餐!” 被骂成狗的史褒善脸上一片湿润,却木然坐在那无语,他被败兵裹挟一路败退到临近江宁镇才勉强停下,赶来的徐渭问清楚之后立即跳着脚破口大骂。 “蠢,蠢,蠢!” 徐渭声嘶力竭,手指都快戳到史褒善鼻子上了。 周围一片文武官员个个像木头桩子一样毫无反应,当然,他们并不是尊重才名遍传天下的徐渭,而是畏惧被视为胡宗宪幕府第一任的徐青藤。 片刻后,徐渭突然嚎啕大哭,眼泪滚滚而下。 “东南何其不幸,有这种蠢货,倭乱何日才能平定!” 史褒善痛苦的闭上双眼,他无言也无颜反驳,兵败马厂,倭寇很可能会侵袭江宁,要知道江宁镇已经隶属于南京了, 想想吧,倭寇侵入南京这么大的事,必然上达天听,这么大的黑锅……史褒善想来想去,觉得自己是最合适背锅的那个。 史褒善已经想放弃了,但身边的柳师爷却没有。 幕僚是分很多种的,有出谋划策的,有整理文书的,有负责钱粮的,有专精刑名的,甚至还有专门陪东家喝酒取乐,以琴棋书画娱人的。 但所有种类的幕僚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只要遵守规则,他们就必须为东翁的利益、前景着想。 所以,虽然和徐渭是同乡,但这位绍兴柳师爷站了出来,而且用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为东翁史褒善开脱。 “你说什么!” 暴喝声来自于钟南,这位狼兵头目最先站出来,双目圆瞪,右手已经摁住刀柄微微抽出闪亮的苗刀。 田洲狼兵跋涉数千里援东南,却遭人鄙夷,在最潦倒的时刻和钱渊相遇。 钟南感谢钱渊的援手,也感谢钱渊将田洲狼兵拉到松江,但最能触动他的是来自钱渊的尊重。 柳师爷倒不怕钟南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往前走了两步,继续说:“倭寇从嘉兴府海宁登陆,遭官兵追击窜入严州府,但侵入徽州府之后……突然北上,一路连破数城,渡长江试图侵袭南京,其中内情令人深思。” “你个王八羔子……”徐渭咬牙切齿上去就是一拳砸在同乡的腮帮子上。 “别,别打!” “拉开,快拉开!” 被拉开的徐渭还不肯罢休,随手操起茶盏扔过去,柳师爷闪身避开,带着茶水的茶盏全砸到刚进门一人身上。 “这不明摆着的!”柳师爷狼狈的躲在人身后,“有人看见钱展才和倭寇谈笑风生,他们压根就是一伙的!” “必是他钱渊怂恿倭寇北上……说不定几次破城都是他捣的鬼……哎呦!” 其他人还只是回骂几句,但忍无可忍的杨文和张三抢将上去,一人一脚将柳师爷硬生生踹飞。 他们最怕的就是钱渊被倭寇裹挟的消息传出去,万一落到倭寇耳中,那钱渊绝无幸理。 这边钟南、杨文、张三、徐渭已经摆开架势准备把柳师爷痛殴一顿了,一声厉喝声在门口响起。 “都给老夫住手!” 被茶水泼了满脸的老人一脸怒容,黝黑的脸庞上还透出丝丝血迹,这是被破碎的茶盏刮破的。 史褒善强笑着起身拱手,“孟静兄……” 话还没说完,又有三人出现在大堂门口,皆了,和钱渊是旧交,而且他这次赴南京,手下还有两百田洲狼兵呢。 赵贞吉看着装傻的三人,又转头看了眼冷笑着的徐渭,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就在这时候,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一人狂奔而来,推开阻拦的下人冲入大堂。 “杨头!” “怎么说?” 来人伏在杨文耳边,“打探清楚了,王哥带人盯着。” 杨文忍不住摸摸腰间的刀鞘,转头道:“走!” 赵贞吉愣愣的看着,看着钱铮、徐渭、杨文、张三、钟南都迅速走出门,就连曹邦辅、董邦政也跟着出门,迟疑了会儿后,王崇古也跟了出去。 刚才还喧闹的大堂内冷冷清清。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一百九十五章 准备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一百九十五章准备数十倭寇横行数千里,杀戮数千人,早已有了可止小儿夜啼的凶名,在马厂镇又一战击垮千余官兵,太平府上下皆战战兢兢,附近的村落更是一扫而空,全都跑光了。 光着上身的李福嘀嘀咕咕的往厨房里探头,“太凶了还真不一定都是好事……辛苦兄弟了。” “现在才知道啊。”钱渊翻了个白眼,“不过也习惯了,就是烧饼、烙饼、面条之类的我不会做。” 这一路上,钱渊担任的就是医务兵、炊事兵,到后期基本上就是后勤主任了。 在这座不过数十民居的小村落里找到了不少食材,但可惜人都跑光了,钱渊只能亲身上阵。 舀了一勺水高高的浇进锅里,钱渊吼了声,“王哥,抽两根,小火就行。” “好嘞!”坐在灶台后的王姓向导应了声,抽抽鼻子笑道:“还真有一手好厨艺,谭兄弟……” “哎哎哎,王哥叫我小谭就是,叫谭兄弟……”钱渊苦着脸说:“总觉得我应该姓王。” “哈哈哈……”王姓向导大笑,笑声突然戛然而止,厉喝道:“姓李的,要点脸!” 抓了根鸡腿的李福赶紧一掀门帘出去了,惹得王姓向导大骂,钱渊窃窃偷笑。 …… 距离村子六七里处的小山丘上,杨文谨慎的低下身摸过去,一直拿着望远镜的王义警觉的回头看了眼,这才矮着身一同下去。 “一直吊着,大约四十多人,看到少爷在搬运柴火,好像做了厨子……”王义一口气将情况说完,才接过张三递来的水囊大口灌着。 “这天太热了,一丝儿风都没有!”杨文擦了把滚滚而下的汗珠,“曹邦辅、王崇古已经带援军赶到,对了,董邦政也到了,还带了两百田洲兵。” “现在人呢?” “和二老爷、徐渭都在二十里外。” 王义琢磨了会儿,低声说:“望远镜到了夜间就没用……很难确定少爷的具体位置。” “不能再等了!”杨文咬牙切齿将之前发生的一幕低声说了一遍,“打了败战就想让少爷背黑锅……” “我在边关见得多了,天下乌鸦一般黑!”王义脸色发黑哼了声,虽然有所区别,但他又想起了当年天下皆道其冤的曾铣。 “那就今晚动手,希望少爷能找个隐秘地方躲着点。”王义皱眉左顾右盼,“护卫还有多少没受伤的?” “四十多人吧。” “我这边再抽调六十人,凑个整数。”钟南握着苗刀主动说:“放心,都是刚从嘉兴府赶过来的,都是百里挑一的勇士。” “那好,就百人,宁缺毋滥。”王义转头叮嘱杨文,“等夜深人静之时再动手,你回去一趟,让他们挑一批人过来,人不用多,但一定要精锐,一旦杀进去就迅速补上。” …… 钱渊还在厨房里挥舞锅铲,时不时和烧火的王姓向导聊几句,心里在一点一点的推算。 “好了,好了,最后一道菜。”钱渊大声吆喝着让李福进来将菜盆端出去,顺手接过王姓向导递来的湿毛巾,“这鬼天气,娘的太热了!” “已经不错了,我坐在灶口上更热!” “那是因为王哥你胳膊受伤,其他事做不了……噢噢,说错了,说错了!” 看着王姓向导掀开门帘出去,钱渊眼神闪烁不定,倭寇为了这人在松明山附近抓了好些医生、药行伙计,恐怕不仅仅只是因为他熟知地理吧。 这个人有问题,钱渊回想起那么多次倭寇冲阵,大部分时候李福都带着两个明人和王姓向导留在后面,似乎并不是在盯着自己,反倒可能是在保护王姓向导。 舀了碗饭掀开门帘走出去,就在厨房不远处的空地上,乱七八糟放着十几张桌子,倭寇们正在狼吞虎咽,毕竟从早上就和官兵纠缠,中午击溃官兵,到现在才捞到一顿饭吃。 钱渊忍不住有点想笑……前世他就是个嘴挑的吃货,在刑警大队太忙,后来被发配到宣传科坐冷板凳,没事干才练出了这手厨艺。 事实证明,多学点东西,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派上用场。 前世的钱渊刚刚下海的时候搞团建,好几次就是他亲自下厨做饭……手下人都吐槽,这算哪门子团建。 这一世,超越了这个时代的厨艺陆续征服了张居正、陆树声、俞大猷、瓦老夫人、吴百朋、俞大猷……呃,虽然只是征服了他们的味蕾。 而在钱渊被倭寇裹挟的后期,担任后勤主任的他也征服了倭寇的味蕾,这是他迅速融入的一大因素。 特别是今天,钱渊在马厂镇搜集了大批的调料,刚进村就放出话来,今天大家吃饭要小心点,别把舌头咬下来。 看着“谭渊”蹲在角落处刨饭都不去夹菜,一个倭寇居然友善的将两盘菜端过来…… 远处山丘上的王义忍不住心里吐槽,用少爷您自己的话说就是,这社交能力杠杠的! 但下一刻,那个倭寇瞪大了眼睛,嘴里叽里咕噜骂着什么,众人回头看来,倭寇首领走过来忍不住一巴掌拍在钱渊肩膀上,笑骂了几句。 王姓向导伸长脖子看了看,笑道:“都说饥荒年也饿不死厨子……还真是!” 李福看着钱渊碗里的鸡腿,口水都快流下来了,“这家伙太贼了!” “这是好事,不然回海上,到哪儿都站不住脚。”王姓向导看了眼显得有些腼腆的钱渊,心里琢磨徽州还真出人才啊! 先有许家四兄弟,后有汪直,又有徐海闹出好大声势,而这“谭渊”也不是个普通人物。 这一路上王姓向导都是由钱渊照顾,他看得很清楚,这青年虽然脚力颇健,但没甚武力,胆子略微有点小,但打理杂事井井有条,什么都能想到前面。 …… 看到倭寇围住钱渊,王义和杨文都琢磨要不要提前动手了,直到倭寇散开,他们才放下心。 “吓死个人!” 王义抹了把汗,回头看见张三已经回来了,赶紧拉着杨文下山。 “都安排妥当了。”张三详细解释道:“护卫四十人,田洲兵六十人,不带狼牙筅,只带盾牌、苗刀、匕首、长枪。” “后续是董邦政亲自带队,抽调四百亲兵,都是从苏州府、嘉兴府、松江府带来的,不是本地兵。” 都是跟了钱渊一两年的老人,王义和杨文迅速在地上画了个草图。 “这村落依山靠水,只有一个出口,倭寇安排了两个哨。” “我来负责。”钟南低声说:“带人抹掉,以前在广西干过。” 王义略一思索点点头,“好,那就休息,等后半夜。” 在心里反复盘点,王义知道准备工作已经做到了极致,现在只盼着有好的结果。 不过,王义准备好了,但钱渊还没有。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一百九十六章 绿豆汤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一百九十六章绿豆汤还是在厨房里。 钱渊从锅里舀起热水,细细看了看颜色,放到嘴边小心抿了口,然后从腰间取出一个小袋子。 “明早就出发,不去休息,还要做什么?” 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钱渊身子微微一僵,但手上动作不停,“天太热了,正好翻出了些绿豆,煮些绿豆汤去去暑气。” “那这是什么?”王姓向导凑上来看了眼那小袋子。 “喏,洋糖呗。”钱渊将洋糖丢进锅里,用勺子慢慢搅和,“还放了些莲子……这家人倒是挺富裕的。” “啧啧,大户人家啊。” “可不是。” “我是说你……大户人家啊。”王姓向导摇摇头,“殷实人家也就煮些绿豆汤,你这又是莲子又是洋糖的。” 钱渊脸色不变,笑道:“小时候家里还算有些钱,我不喜欢读书,但没办法每天都要去,不去父亲要揍我……” “挺远的,要走好长时间,父亲有时候送我,但大部分时候都是一个人……” “那时候我特别贪玩……” 钱渊的思绪慢慢展开,一些已经算得上久远的记忆浮上心头。 “特别是夏天,回家路上……下河去游泳,爬上树头去捉知了,经常玩到天黑才回家,母亲训斥,父亲赏我一顿竹笋炒肉丝。” 王姓向导的脸上缓缓浮现出一些复杂的神色,有些柔和,有点恍惚。 “后来,母亲每天中午煮一锅绿豆汤,放些莲子,冰镇着摆在那……” 钱渊的声音越来越低,厨房里陷入一阵沉默。 好一会儿之后,钱渊才回过神来,“可惜后来家道中落,再后来父兄在沥港……真想喝一碗绿豆汤啊。” 似乎颇有感触的王姓向导拍拍钱渊肩膀,低头一看,“全放进去了?” “这么多人呢,这点还嫌不够。” “真是败家子。”王姓向导摇摇头,“回头得管着你,知道在海上一袋洋糖值多少银子?” 看钱渊一脸茫然,王姓向导竖起两根指头,“至少两亩地,如果拿到倭国去,还要翻一倍。” “咱们可不是那位华亭钱家少爷,洋糖还是挺值钱的。” “你知道那人吧?” “对了,你不也是华亭的嘛。” “不认识。”钱渊手上勺子还在搅动绿豆汤,摇头道:“我不是华亭人,是青浦人,只听说过……是华亭出了名的少年才子,后来好像还打了几场战?” “那可是个狠角色。”王姓向导啧啧道:“嘉定一战斩杀萧显,崇德一战让徐海无功而返,临平山更是让沈南山气得吐血……” “据说是用了巴豆,这可是个不讲规矩的!” 钱渊的手有点哆嗦。 “处处和咱们作对,还偏偏每次都能占到上风,不说徐海,就是萧显和沈南山在海上也颇有些名声呢,如今嘉兴、松江、杭州都传闻这厮是咱们的克星!” “不过,也别说,如今钱渊这个名字在海上好大名气,徐海开出了三千两白银的悬赏,五峰船主都不准手下侵扰松江!” “嗯?”钱渊诧异回头。 “真的。”王姓向导饶有兴致的说:“据说有人占了一卦,说那钱家子是扫帚星转世,谁惹他谁倒霉!” 你特么才是扫帚星转世! 你特么全家都是扫帚星转世! 钱渊嘴角扯了扯,提了两个空桶过来,将热腾腾的绿豆汤倒进去,又取了些空碗勺子过来。 如今已是七月份,换算成后世大约是阳历八月份中旬,正是最热的时候,南京是出了名的火炉。 分居在各屋的倭寇们大都赤裸上身,开着门,被热的满心烦躁,看到绿豆汤哪里有不喝的道理。 钱渊含笑提着勺子一碗一碗的舀着绿豆汤,看着倭寇们一碗一碗的喝下去,在心里默记。 看看还剩小半桶,钱渊先去村口处给两个放哨的送了过去,最后才来到李福这屋里。 “你小子胳膊肘怎么往外拐啊!”李福一把拉着钱渊坐下,“那都是倭人!” “别看朝廷说什么倭寇倭寇,但海上领头的大都是咱们,倭人也就打打下手,吃点咱们剩下的残羹剩菜!” 钱渊无奈的先把剩下的绿豆汤给他们分了,才问:“之前说了到了南京城下,就能脱身,对吧?” 李福看了眼王姓向导才点点头,“早就安排好了,到时候躲一躲,避避风头,乔装打扮沿着长江出海。” “南京虽然没去过,但肯定驻扎重兵对吧?” “那肯定的,只不过大都是些废物。”王姓向导笑道:“咱们就在南京城下逛一圈就完了。” “但肯定会打一仗对吧?”钱渊叹道:“李哥你是个跟得上的,但别人就未必了,万一被逮着那就是个死!” “别人?” “老弱病残啊。”钱渊看着王姓向导,“我是弱,你是病残。” “你……”王姓向导瞪着眼。 “哎哎哎,还真的呢,毕竟咱们人少,万一谁被逮着……”李福冲钱渊竖起大拇指,“让倭人顶在前面,咱们找机会开溜……看不出来,也是个心里藏奸的!” 钱渊看了眼桌上的碗,“快都喝了吧。” “你不喝?” “我……” “忘了他吃的那根鸡腿了?”李福哼了声,“这厮早就喝了个饱!” 钱渊有一种很古怪的感觉,像是在大学宿舍里和朋友们荤素不忌的笑骂,像是在刑警大队里和队友们互相取笑。 这两个月中,钱渊发现,这四个明人在大部分时间里都算不上什么穷凶极恶之徒,他们性子直爽开朗,有一说一,讲义气。 但当他们拔出腰间长刀之后,会化身禽兽,残忍暴虐,血腥无情。 在南陵,钱渊亲眼所见,在厮杀中幸存下来的村民被他们关入屋中,右手还打着绷带的王姓向导将一只火把扔了进去。 撕心裂肺的哭嚎声、求饶声每天晚上都会在钱渊耳边回响。 就像是草原上的牧民一样,他们豪爽,他们好客,他们坦诚,但当他们南下的时候,会残忍的杀戮百姓,会无情的掠夺所有他们想拿走的东西。 很快就看到效果了,钱渊满意的看见王姓向导和李福都打了个哈欠。 “那我回去也睡了,就在厨房边上,明儿一早还要做一餐呢。” “嗯嗯,我和梁哥、张哥一起。” 钱渊平静的迈过门槛,心里不由自主的躁动起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一百九十七章 帮手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一百九十七章帮手闭上双眼默默等待着,钱渊尽量放松全身,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想…… 一直等了好久好久,无聊的仔细听身边两个明人的呼噜声,试图分辨出谁是谁的…… 皎洁的月光悄悄从半开着的窗户溜进来,正好照射在窗边的梁姓明人脸上,钱渊微微偏头看去,那是一张年轻的脸庞。 他是宁波人,家中几代都是卖豆腐的,原本以为会继承家业卖一辈子豆腐,但没想到海贸大兴,多少人一夜暴富。 于是,他父母将他送进了船队,不过四五年时间,家里盖了新宅,买了两百多亩地,丫鬟,仆役什么都不缺了。 类似的情况在东南沿海处处都是。 放下刀,这是个朴实的青年;拿起刀,这是个令人厌恶的禽兽。 钱渊微微仰起头侧身,仔细看了眼月亮的位置,在心里默算了会儿。 又转头看了眼那青年,钱渊静静的看着,他记得就在几个时辰之前,这个平日沉默寡言的小伙子笑着说起这次回去要成亲了,眼中充满憧憬。 似乎听见了嘹亮的唢呐声,身边的侄儿侄女在哄闹,父母端坐在太师椅上,兄长和嫂嫂在一旁含笑颔首,而身边是一位盖着头巾的新娘。 在哄笑声中,他欣喜如狂的掀起头巾,没想到一阵风儿吹过,那头巾突然迎面扑来,正好盖在他鼻嘴间。 他闭上眼睛绣着头巾上的幽香,但那头巾死死贴着鼻嘴让他难以呼吸。 想要睁开眼睛,但似乎眼皮上坠着千斤坠一般,想张开嘴巴,但似乎有什么死死掩着…… 还没等他从梦中醒来,一阵刺痛突然从胸膛处传来,眨眼间传遍全身…… 钱渊的手依旧死死扣着青年的嘴巴,另一只手左右搅了搅,又安静了十秒钟后才轻轻将那匕首拔出来。 他嘴角微微撇了撇,前世毕竟是做刑警,而不是做刑警对手,第一次上手总有些不适应的地方。 不过,实践是进步最好的途径。 缓缓走到另一人身边,听着呼噜声,找准时机,一只手猛地掩在对方嘴上,另一只手的匕首准确而迅捷的刺入对方的心脏。 “噗嗤。” 轻微的破皮入肉声,挣扎了两下后,心头血潺潺流出,两腿抽搐着在凉席上哆嗦两下。 钱渊没有放松警惕,静静的等了会儿才抽出匕首。 不急,今晚虽然要做很多事,但时间还多的是。 “咯吱。” 钱渊竖起耳朵仔细听,过了会儿才悄然走出,视线投向不远处的村东头的哨探处。 …… 距离村落六里外,护卫和狼兵黑压压的站在阴影处,王义缓缓从每个人面前经过,不时提点再磨磨刀,系紧鞋子。 “再等等。”王义抬头看了眼月亮,“重复一遍,分成三队。” “钟南带五人先行,摸掉探哨。” “我带二十人第二波,第一时间找到厨房,少爷很可能就在那附近。” “杨文、张三带剩下人第三波,同时放出消息召后援赶来。” “明白。”钟南丢掉腰间两把苗刀,从后腰处摸出一把匕首。 “别急。”王义沉声道:“你我不能距离太远,万一探哨示警,我要抢先入村。” 钟南沉默点点头,新到的狼兵带来了瓦老夫人的口信,救不出人,你日后就不用回田洲了。 深深吸了口气,王义转头看向张三杨文。 “每次碰到倭寇,少爷无不大胜,借此名声鹊起,这次也不会例外。”张三手摁刀鞘。 杨文低声道:“自少爷第一次远赴杭州组建护卫,衣食、饷银从无短缺,少爷又平易近人,不将护卫视为仆役,人人愿为其效死。” 王义点点头,转身看向远处的村庄 …… 皎洁的月光投射在静谧的村庄内,一道黑影在缓缓游走。 垂下的匕首,刀尖不停滴落的血珠,越来越浓重的血腥味,以及身后脚印中清晰的血迹,证明了钱渊在做什么。 很顺利,出乎预料之外的顺利。 下药是钱渊早就选定的手段,在泾县内,他找到了想要的药材。 在那之后,他一次又一次的试探,试探药量多少,试探效果如何,试探倭寇们对药物的抵抗力…… 又走到一处门外,炎热的天气让倭寇们敞开门,钱渊一眼就看见三个倭寇横七竖八的睡在竹床上。 他停住脚步,小心的从衣衫上割下一条布,将匕首的把柄重新缠了一遍,喷溅的血液已经将把柄全数浸湿,滑溜溜的有些用不上力。 侧耳听了听,没其他的响动,钱渊猫着腰挪进屋里,熟练的将匕首一一刺入倭寇的心脏…… 不甘的倭寇身躯扭曲着让竹床传来嘎吱嘎吱的响动,最后一个倭寇被扰的有些不爽利,翻了个身嘴里无意识嘀咕了声,拍过来的手浸入流出的血液中。 “嗯?”倭寇揉着眼睛半起身。 钱渊迅速扑上去,左胳膊从后面勒住倭寇的喉咙,右手的匕首猛地刺入对方胸膛。 “呜呜呜!呜呜……” 倭寇的双手拼命的去搬钱渊的左胳膊,嘴里支支吾吾的声音越来越响。 钱渊咬着牙拿着匕首的右手用力搅动两下,然后松开匕首,右手死死捂住倭寇的嘴巴。 被勒的半坐起来的倭寇垂死挣扎,双脚不甘的蹬着竹床,但令他难以忍受的疼痛感让他迅速安静下来。 钱渊缓缓松开胳膊,小心的将倭寇放倒,猫着身子伏在竹床边,侧耳仔细听着。 还好,似乎隔壁没人惊醒,看来下的药效果不错。 “喵,喵喵。” 从窗户溜进屋里的月光中,一条黑色的尾巴在不快不慢的甩动,钱渊咧嘴笑着转头看去,一只黑色的小猫咪缓缓走来,黄色的眼睛里满是好奇。 黑猫在农村里向来是不详的征兆,很少会有人养,钱渊倒是没有这个忌讳,他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块肉干丢过去。 小猫在肉干边打了两个转,垂头嗅了嗅却没吃,抬头又冲着钱渊喵了两声。 钱渊无奈的笑了笑,轻轻爬起来,缓缓挪出屋外,黑猫迅捷的跟了过来,在他双腿间灵活的穿梭。 隔壁的呼噜声突然一停,钱渊立即停下脚步,僵在原地。 黑猫往前跑了几步,回头看了看,犹豫着钻进隔壁屋里。 “喵,喵喵。” 呼噜声渐渐传来,越来越响。 当钱渊从屋里走出,呼噜声已经消失,唯有黑猫那轻微的喵喵声。 钱渊蹲下来,向小黑猫竖起大拇指,另一手在脑袋、下巴处撸了几把。 …… 村外。 矮着身子的王义强自压抑着内心的焦急、紧张,只等着前面钟南放出信号,或等着倭寇的嘶吼声。 但什么都没有。 一道黑影迅速接近,“两个探哨,但是……” “怎么?” “都……都死了。”钟南显然有些懵逼。 王义没有迟疑,立即领着人手往前赶去。 村口处的大树下,两个倭寇都半靠在树干坐在地上,头颅不自然的垂下,借着月光,王义清晰的看见他们身边的地上汇集的血液。 蹲下来抹了把,王义低声道:“有一会儿了。” “什么人……” “不知道。”王义死死咬着牙,“我们先进,护住厨房,发信号,让杨文他们跟上。” 就在这时候,凄厉的怒吼声突然在村内响起。诸天大道图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一百九十八章 报应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一百九十八章报应终日打雁,叫雁啄了眼! 倭寇首领死死盯着眼前这个面目狰狞,脸上还沾着血迹的青年,愤怒、悔恨诸般情绪缠绕心头,不用去亲眼查看,经验丰富的他只要嗅嗅鼻子,浓重的血腥味让他很清楚发生了什么。 不顾右肩上插着的匕首,倭寇首领左手捏拳狠狠砸来,钱渊不得已松开匕首,右手护在头颅边。 沉重的一击让钱渊退开两步,但他立即矮下身子扑上去将倭寇首领扑倒,毫不犹豫狠狠一头撞下去。 “砰!” 沉闷的撞击声夹杂在小黑猫凄惨的叫声中。 晃了晃脑袋,钱渊感觉额头上有些潮湿,被摁在地上的倭寇首领用力拉住钱渊的肩膀试图翻身而起。 钱渊没有挣扎,干脆利索的被拉了过去,然后又是一记头槌。 两人的手脚都纠缠在一起,钱渊用力眨了下眼,仰起头再来一次。 “砰!” “砰!” 连续三记头槌,钱渊和倭寇首领明显都脑子有些昏沉沉的,但生死关头,两人都很快清醒过来。 钱渊知道自己失败了,一共四十二人,其中明人四个,杀了两个,倭寇三十八人,杀了三十二人,也就是说,连倭寇首领、王姓向导、李福在内,倭寇尚有九人。 在泾县做出那个选择后,钱渊就没想过后悔,只是有些遗憾,这倭寇首领明显是起夜,两人相遇的时候对方正准备解裤腰带…… 真可惜,真可惜! 脚步声在耳边响起,钱渊眼中狠色大作,或许还能将这个倭寇首领带走! 一路上他杀了多少人,烧毁了多少村庄,千刀万剐下油锅都是便宜他了! 两个人手脚缠在一起,在地上翻滚,头、肩膀、膝盖都成为他们互相攻击的武器,沉闷的撞击声不时响起。 月光下,屋檐下,手持长刀的几个倭寇,还有赤裸着上身的李福、王姓向导都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 他们都没动。 因为就在不远处,几十个手持苗刀、腰刀的汉子也在看着这一幕。 “啊……啊……啊啊啊!” 钱渊目露凶光,作势又是一个头槌,早有防备的倭寇首领侧头让开。 但这一次钱渊使用的武器并不是头,而是牙齿。 倭寇首领如上岸的活鱼一般猛地从地上弹起,但钱渊不管不顾,张开的双手拼命搂着对方,头颅如恋人一般伏在脖颈处。 “砰砰砰!” 这是拳头狠狠砸在背心的声音。 钱渊死命的狠狠合着牙齿,随着背心的疼痛,他更用力了。 王义没有贸然上前,现在他们和钱渊之间的距离,和钱渊与倭寇距离是差不多的,他在盘算什么时候冲上去,但突然听见一声脆响。 “捡起来!”钟南狠狠啐了口,边上一个护卫狼狈的捡起长刀。 “捡起来!”李福喝骂了声。 王姓向导没有捡起长刀,而是哆嗦着往后退,“疯子,疯子……” 死死缠在一起的两人还在地上不停翻滚,但动作越来越迟缓,幅度越来越小。 终于,他们停了下来。 趴在上面的钱渊已是披头散发,他得意的甩甩头发仰起了头,眼中全是心满意足。 但这一幕落在双方眼里,却让众人心生寒意。 皎洁的月光洒在那人身上,披散的头发让人看不清楚,但所有人都清晰的看见他张开嘴巴在嘟囔着什么,嘴中那森森白牙全是红色,嘴角似乎还在流淌着什么,地上的倭寇头领已经不再动弹,脖子上的伤口也不再流血。 钱渊抬起头,想再看一眼大明朝的月亮,但耳边传来“喵喵”叫声,小黑猫不知道从哪儿窜来,就在钱渊面前绕来绕去,喵喵叫个不停。 “小家伙……”钱渊探出手。 小黑猫立即顺着胳膊窜上去,就蹲在钱渊的肩膀上,黄色的眼睛瞪着不远处的王义。 似乎从梦中醒来,王义想说些什么,但嘶哑的喉咙什么都说不出,他只能做了个手势,持刀第一个冲了出去。 诧异倭寇还没来的钱渊身子僵了下,又猛烈的哆嗦了下,“呃呃……老王……老钟!” “喵,喵猫!”小黑猫不满的叫唤声,顺着钱渊的胳膊又爬上去,这次换了个肩膀蹲下来。 九个倭寇,剃掉王姓向导只有八个,百多护卫、狼兵将他们团团围住,赶上来的杨文、张三兴奋的围着钱渊七嘴八舌,浑然没注意王义、钟南古怪的神色。 “你们……”钱渊揉了揉脸颊,“还好你们来了。” “没受伤吧……”王义小心翼翼的给钱渊检查了遍,低声道:“回头找个好大夫看看。” “没受伤。” “看看头。”王义嘴角扯了扯,他看的清清楚楚,连续三次头槌,那声音让人听了都心里哆嗦。 “少爷,换件衣服。” 杀了三十多人,钱渊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再加上在泥地上翻了不知道多少个滚…… 钱渊先让人打了水来洗洗脸,主要洗洗嘴巴,然后换了件衣服,才漠然走到被绑着跪在地上的李福和王姓向导面前。 “你……谭渊……你……” 虽然亲眼目睹倭寇首领是如何死的,虽然亲眼看见狼兵们从各间房屋里抬出的倭寇尸首,但李福还是难以置信,这个主动贴上来,有机会都不逃走,和自己相处还很不错的青年是这样的角色。 “谢谢。”钱渊的第一句话让所有人诧异。 钱渊右手抬起挥舞了下那把匕首,“你送的。” “知道我为什么不走?” “如果就这么走了,一辈子都难以心安。” “还记得泾县被你刺穿举起的幼儿吗?” 李福脸色灰败,嘴唇抖个不停。 “知道骑木驴吗?” “这是你应得的。” 周围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知道骑木驴是什么刑法,但用在男人身上……所有人都不寒而栗。 当钱渊的视线转向王姓向导的时候,后者突然不停磕头,嘴里支支吾吾说:“给个痛快的,给个痛快的。” “呵呵,呵呵。”钱渊的笑声中带着刺骨的寒意,“还记得你扔出的那枚火把吗?” “那屋子里有十三人,有老有幼,有男有女,他们是活活被烧死的。” “给你个痛快的,你觉得他们会答应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一百九十九章 信用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一百九十九章信用天微微亮,凉爽的风吹拂着这个满是血腥的小村落。 黑暗已经过去,黎明即将来临。 跪在晒谷场的王姓向导不可置信的看着面前的青年,虽然还能嗅到浓重的血腥味,但重新整理的发髻,略不合身的长衫,举手抬足间的从容不迫,以及一旁护卫恭敬的称呼,都证明了,这绝不是个药行的账房。 “什么……” “你是华亭钱渊!” 王姓向导睚眦欲裂,狠狠一头撞在地上,电光火石间无数片段在他脑海中闪过。 难怪脚力颇健能一路跟上,这是个上过战场,而且几度大胜倭寇的家伙。 难怪从徽州府开始,那伙人就一路追击,而且后来还添上数百狼兵。 迅速融入倭寇之中证明了传言中钱家子心机深沉、谋定后动的性格特点。 对了,传言中钱家子为博母亲开颜亲自下厨,难怪这厮有一手好厨艺。 一旁的护卫扯着他的头发揪起来,口里喃喃道:“难怪……扫帚星……” 就在昨晚,就在厨房里,他还在闲聊中说起华亭钱渊扫帚星的绰号。 恢复往日神态的钱渊在搬来的太师椅上坐下,“扫帚星?” “对你们来说,是扫帚星。” “但对别人来说,不是。” 接过茶盏抿了口,钱渊冷然瞥向晒谷场另一侧,木架子已经搭好,有人正用刀削着上端尖锐的木棍,不时在木架上比划几下。 “亡命海上,生死皆是寻常事。”钱渊缓缓说道:“但怎么死,会不会累及他人,却是难以抉择的。” “匕首是你所赠。” “钱某人给你一个机会。” 钱渊的视线落在李福身上,“何人主使?” 李福茫然的看了眼王姓向导。 “不会是他。”钱渊摇摇头,“从嘉兴南下西进,凿穿了小半个南直隶直抵南京,这是何等冒险的举动。” 接过护卫递来的棍子,钱渊在手上把玩了会儿,平举将木棍尖端向外,“要么是喉咙,要么是……” “杀人不过头点地……”绝望的李福不再挣扎,嘴里只喃喃低语。 “悬挂在木架上,被这根棍子顶起,越挣扎越痛苦……” “不过应该不会熬太久,烈日暴晒很快就会脱水致死,不过你放心,我会安排人喂你清水……” “到时候,苍蝇会围着你们打转,蛆虫会遍布全身……” 李福和王姓向导的身子都在剧烈的颤抖,海上是有类似的刑罚的,将人四肢打断或者绑起,丢在出海的小船里,如果运气好不碰上风浪,能飘很久很久…… 钱渊又看了眼已经搭建好的木架,“可惜只有一个木架……” “选谁呢?” 王姓向导双眼狠狠瞪着钱渊,死死闭上了嘴巴,而李福张大嘴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小跑过来的张三低声禀报,“少爷,后面那些人来了。” 钱渊点点头叹了口气,“来人是应天巡抚曹邦辅,苏松兵备道王崇古,吴淞副总兵董邦政,你们落到他们手里……” “就算不得个痛快,至少在狱中也有机会求死不是?” 钱渊轻笑一声,“但钱某人在江南之地也略有薄名,这木架子得用得上。” “李福,再给你一个机会。” “他到底姓甚名谁,何人人氏?” 李福脱口而出,“吴大虎,对外说是绍兴人,但应该是杭州人,北新关一战本可以破关而入,是他非要奔天目山。” “李福!” 随着怨毒的嘶吼声,被绑着的吴大虎一头撞过去,狠狠一口咬在李福的脸上。 钱渊含笑看着这一幕,举起茶盏抿了口,“是井水吧?还不如去河里取水呢,山水上,江河水中,井水最次。” 杨文无奈的看了眼钱渊,举起没拔出的刀劈在吴大虎的头上,脸上血淋淋一片的李福嚎叫着往这边拼命挪动,嘴里还在喋喋不休。 “他身上有纹身,前些年有个绰号‘花斑虎’。” “去年六月份送了银子回家,据说买了好几百亩地……” “家里父母双全,但他兄长因为抗提编被加派税赋,后来被钱塘县衙打了板子伤重不治……” “真乖。”钱渊赞了句,示意护卫将吴大虎拉过来。 “破了北新关就是钱塘县,去年刚买了好几百亩地,兄长死在县衙大堂上,有个‘花斑虎’的绰号……应该不难探查。” “现在轮到你选了。” “要么闭口不言,骑上木驴,钱某人再派人去钱塘。” “要么说出实情,我将你交给他人处置,得个痛快,也不连累家人。” 天色已经大亮了,日头倒是没上来,正是一天中最舒爽的时辰,钱渊安坐在椅子上,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态。 这几个月来肉体、精神受的苦,几十个被焚毁的村庄,哀嚎惨死的数千百姓…… 只手刃几十个倭寇? 这如何能让钱渊释怀! 幕后主使者到底是谁? 能请动这么多真倭,而且是武艺精湛的倭人出动,又能找到如吴大虎这般精通地理的人物,必定是势力庞大,而且财力丰厚的人物或组织。 放下茶盏,钱渊挽起衣衫下摆蹲下,笑着说:“再附赠你一份礼物。” “那个木头架总是要用的,不能浪费啊。” 吴大虎眼角余光扫见一旁的李福,这厮一副庆幸自己逃脱虎口的神情……真是个傻子。 “家人……”吴大虎嘴唇微启。 “手上没有人命的,至少留条性命。”钱渊劝道:“你看看,自个儿掉进去了,总不能指望家人还能富贵一辈子吧?” “舍了钱财才能活命,这道理不用我再说了吧?” “家人……李福……” “答应你。”钱渊表情慎重而认真。 一旁的李福终于听懂了,这是要让自己去木架子上,他扭曲着身躯在地上翻滚着往前,“你答应了的,答应了的……钱渊,钱渊!” 刀鞘狠狠敲在李福的脸上,噗一声闷响,李福一张口喷出一口血,七八颗白森森的牙齿落在地上。 钱渊像是什么都看到似的,蹲在那笑道:“钱某人一言既出如白染皂。” 最早跟着他的张三忍不住两眼一翻……少爷,您扯谎的事还少了? “杭州、绍兴、台州……”吴大虎艰难的吐出十多个名字。 钱渊点点头站起来,全都没听说过,回头再去查吧。 正转身间,一只血手探出在空中颤颤巍巍,钱渊低头看见脸上惨不忍睹的李福,温和笑道:“放心,钱某人讲信用。”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章 盖棺定论 从还没走进这座村落开始,疑惑、惊诧种种情绪在来人心中缠绕。 村东口的大槐树下,已经干涸的血迹呈现出诡异的紫红色,王崇古定睛看了两眼后抬头望向村落,鼻子忍不住抽动了下。 王崇古出身边塞,对战事并不陌生,他敏锐的察觉到了村落中那浓浓的血腥味。 “你确定?”为首的曹邦辅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出村迎接的钟南咳嗽两声,指着大槐树道:“两个哨探,我摸过来已经死了……” 往里面走了一段,钟南停下脚步指着空地,“那倭寇首领就是在这被钱兄弟斩杀……” “怎么斩杀的?” “尸首呢?” 钟南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只剩首级,烧了。” “烧了?”董邦政一皱眉,觉得有些古怪。 钟南没解释什么,也没再说什么,闷着头带路径直去了晒谷场。 当晒谷场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 不大的晒谷场被分成两块,东面树起高高的木架,七八只胳膊举着一个被绑着的人抬上去,强行让其在空中保持坐的姿态,下面赫然是一根尖锐的木棍。 被绑着的那人脸上涕泪横流,疯狂的扭动身躯,被塞了块破布的嘴里呜呜呜喊着什么。 但下一刻,呜呜呜的声音尖锐起来。 两根长长的木棍顶在那人的两股处,让他不会很快坠落。 曹邦辅、王崇古和董邦政都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心中寒意大生,这只怕比腰斩还要痛苦,不比千刀万剐来的轻松。 他们转头看向晒谷场的西面,钱渊正安之若素的坐在太师椅上,不远处地上躺着一个脸上血肉模糊的汉子。 一只小黑猫喵喵叫着灵活跳过来,沿着钱渊的裤子往上爬,尾巴一甩将一旁桌案上的茶盏打落,清脆的声音吓得它一头钻进钱渊的怀中。 在下巴处摸了摸,钱渊抱着小黑猫笑着起身,“华亭生员钱渊见过诸位。” “这位是应天巡抚曹公吧?听闻就在上个月,曹公进剿松江倭寇,亲披甲胄,锐意进取,大败倭寇。” “噢噢,这位是常州兵备道……不,是苏松兵备道鉴川先生,钱某人在平泉公门下学制艺曾多次听其提起。” “克平兄也来了,半年了,不知乡梓如何?” 三人都是手握重兵的抗倭将领,是东南抗倭战局的中坚力量,这一刻都懵懂的只知道点头应是。 不能怪他们失态,而是这一幕太古怪了。 特别是和钱渊已经很熟悉的董邦政,在他眼里,被倭寇裹挟千里,历经无数战事,但似乎什么都没有变,眼前的钱展才一如往昔,温文儒雅,处处周到。 这本身就极为诡异。 寒暄几句后,气氛才渐渐松动下来,董邦政指着木架问:“那是被生擒的倭寇?” “嗯,此人是明人,早年经商,足迹遍布浙江、南直隶,此行他为向导。”钱渊微垂眼帘,“倭人该死,他更该死。” “但……”王崇古苦笑两声,“总要审问再明正典刑吧。” “鉴川先生是觉得刑罚酷烈,还是觉得应该问个究竟?”钱渊的话单刀直入,让王崇古哑口无言。 董邦政脸颊动了动,这钱展才原本就口才犀利,现在更是了得,而且比之前带着更强的主动性。 这股倭寇从嘉兴登陆,数千里奔袭南京,其中透着太多的诡异,王崇古真心不想惹祸上身,这种事要问也要巡抚衙门的人来问。 “问个究竟,地上还有个。”钱渊踢了脚地上的李福,“你说说看,刑法酷烈吗?” 在最后一刻逃脱悲惨命运的李福疯狂的摇着头。 “呵呵,呵呵。”钱渊笑声低沉而压抑,“千里所见,死在他们手中的百姓何止千人,千刀万剐都嫌不够呢……” 日头已经升上来了,烈日照射下,侧面的王崇古眼睛一花,笑着张嘴的钱渊口中森森白牙似乎反射着寒光,他忍不住又往后移了一步,曾经在边塞见识过战阵的他似乎嗅到了钱渊身上洗褪不掉的血腥味。 …… 众人选了一栋宅子歇息,又让护卫去做些吃的,顺便聊起昨晚战事。 “没什么。”钱渊轻描淡写的说:“半夜出来准备逃走,结果正好撞上了钟南、王义他们。” “他们来的时候,村外的哨探已经死了。” “我杀的啊,总归上过几次战场,还算拿得动刀。” “倭寇首领也是你杀的?” 钱渊神色一僵,“算是吧。” “什么?” “头槌撞晕再下刀的。”钱渊随口解释,眼角余光瞥了瞥钟南,之前提起过不要说出去。 钟南缩了缩脑袋,现在他对这位兄弟实在是又敬又怕,实在是个狠人啊。 诸人正说着,突然外面传来马嘶声,一个老人大踏步走进来。 众人纷纷起身行礼,董邦政介绍道:“这位是南京户部主事大洲公。” 钱渊笑着行礼,“晚辈久闻大洲公……” “你就是钱展才?”赵贞吉脸色并不好看,只看了一眼钱渊,视线在其他人脸上来回移动,“曹大人率兵进剿,全歼倭寇,本官会呈上……” “咳咳,咳咳。”曹邦辅脸皮没那么厚,冲一旁使了个眼色。 “大洲公误会了,我等清晨率兵至此,倭寇已然覆灭。”董董邦政轻声道:“钱展才在内,钱家护卫、狼兵在外,里应外合全歼倭寇。” 但事情不是这么简单的。 赵贞吉突然大声打断,“徽州府至太平府近千里,钱家护卫追击千里,偏偏在曹大人率兵进剿前一夜被全歼,这么巧?” “操江提督率千余兵丁败北,他钱展才却能带着几十人覆灭倭寇?” “此番大功……” 话还没说完,一个尖锐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此番大功,和你赵孟静无关!” 气喘吁吁的徐渭扶着门框,“钱家护卫早在去年就在嘉兴、松江、杭州久誉盛名。” “而田洲狼兵乃胡中丞亲手指派。”随后走进来的是已经入幕胡宗宪幕府的郑若曾。 是曹邦辅还是胡宗宪,这有着本质的区别。 前者这两个月陆续在苏州、松江、嘉兴连战连捷,被视为新涌现的抗倭名将,也被很多士林中人视为替代胡宗宪的最佳人选。 胡宗宪抗倭不利导致倭寇横行数千里,南直隶受创颇重,而这股倭寇在曹邦辅手中覆灭,这就是一个契机,要知道曹邦辅背后也不是没人的。 但倭寇覆灭的实情是摆在眼前的,如果只有曹邦辅一人还好说,但如今还有王崇古、董邦政,甚至还有田洲狼兵头目,曹邦辅选择了放弃,但赵贞吉还企图翻盘。 钱渊没有说话,只使了个眼色。 “北新关外,听闻倭寇西进侵入徽州府,中丞大人令我率三百田洲兵进剿。”钟南瓮声瓮气的盖棺定论。 徐渭扯扯嘴角露出个轻蔑的笑容,他几乎看不起任何人,但既然答应入胡宗宪幕府,自然不会虚情假意。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零一章 脸谱 虽然明成祖迁都北京,但太祖皇帝朱元璋耗费几十年打造的南京城更为庞大,更具吸引力,至少对钱渊这个前世一直在长江三角洲地带生活的穿越者来说。 这种印象来源于之前张居正信件中的叫苦不迭,也来源于面前诉苦的何良俊。 何良俊去年赴北京,但生冻疮实在熬不住才回了南京,在南京翰林院里谋了个孔目官。 “受得了热,但受不了冻。”钱渊咂咂嘴,“我也一样。” 何良俊苦笑道:“会试加上选官前后半年,明年展才大不了谋个江南的县令。” “何先生这是开玩笑了。”钱渊脸上笑意更苦,“误了科考,现在连乡试都……” “今天过来就是为了这事。”何良俊笑道:“运气不错,因倭寇劫掠徽州、宁国,南直隶的录遗还没开始。” “什么时候?”钱渊显得无所谓,几个月都没碰过书了,真不指望……别说乡试,就是录遗估摸也过不了啊。 “三日后,已经替你报名了。”何良俊看钱渊有点提不起精神,“别担心,有时候福祸相依。” 福祸相依? 钱渊懵懂的送走了何良俊,不是他不想问个究竟,而是又有人上门拜访。 “来南京才第二日,已经是宾客盈门,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这老头似乎不说些怪话就会死……钱渊翻了个白眼,勉强拱手,“大洲公。” 赵贞吉似乎也感觉自己说话有些不中听,勉强挤出个相当难看的笑容。 六日前在那座小村庄中,几乎所有人都拒绝了赵贞吉,后来赶到的史褒善更是毫不客气的将其驱逐回南京。 原因很简单,史褒善马厂镇兵败,如果让倭寇侵入南京是最惨的,援军击败倭寇他也讨不了好,而以狼兵为主力击败倭寇……这是他最能接受的。 当然了,关键是史褒善和胡宗宪幕僚郑若曾私下达成了协议,操江提督虽败不乱,令狼兵夜袭倭寇,终大胜。 在太平府休息了两天,钱渊径直去了南京,刚刚落脚就有何良俊、文彭等名士上门拜访,还有华亭同乡也是钱铮的同门南京工部侍郎张承贤、南京尚宝司丞吴培、南京国子监司业包节孝。 说实话,赵贞吉早就知晓华亭钱渊颇有人脉,但没想到人脉广到这个地步。 有震川公、文衡山的背书,有双江公的赏识,再加上本人所展现的气节、能力,说句不夸张的话,钱渊这个名字在中高层官员中的印象是相当深的,比大部分出仕的官员都要深。 不过,赵贞吉还想试一试。 “展才,如今朝中奸邪横行……” “大洲公,如今东南水深火热……” “难道根源不在朝中?难道不是因为朝中奸邪横行导致东南……” 钱渊掩口打了个哈欠,“所以,东南百姓要等……等朝中拨乱反正?” “东南百姓何其无辜,将性命托付朝中诸公?” “朝中诸公有将东南百姓的性命放在眼里的吗?” 一连串的发问让赵贞吉脸色发白,半响才道:“有些牺牲是必不可免的……” “那大洲公就去问问,有谁愿意将性命托付?” 响鼓不用重锤,钱渊和赵贞吉都心里有数。 赵贞吉是徐阶的党羽,又和严党之间仇深似海,不满胡宗宪掌控抗倭大局,更不满胡宗宪身后的赵文华。 在他看来,倒严是第一位的,其他都可以为此让步。 胡宗宪借赵文华之力一跃为浙江巡抚,又力压徐阶同年杨宜手掌大权,如果这次剿灭倭寇之功能将胡宗宪剔除,赵贞吉相信有可能将胡宗宪、赵文华一并驱逐。 而面前这个松江秀才是能发挥关键作用的。 但在穿越者钱渊看来,目前是最好的。 不为什么,因为历史已经证明了一切。 历史上的胡宗宪用事实证明了他的能力,换一个人来,就可能冒着失败的风险,这是钱渊难以接受的。 最关键的是,钱渊很清楚,如今朝中严嵩势大,没有严党的背景,谁下江南都站不稳。 赵贞吉想赶走赵文华、胡宗宪,然后再将矛头指向严嵩,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是难以实现的。 赵贞吉本试图用自己的名气压制这个小小秀才,但钱渊毫不客气的顶了回去,而赵贞吉发现,自己还真压制不住对方。 “你叔父钱铮是聂双江的学生,是夏贵溪的门生。”赵贞吉盯着钱渊的双眼,“你却要身投严党!” “所以我最烦你们这些人,非白即黑。”私下谈话,钱渊毫不忌惮,“只要不听你们的,就是你们的敌人。” “这叫什么?” “这就叫党同伐异!” “还有脸提双江公?”钱渊冷笑道。 赵贞吉愣了下,“若不是严嵩,聂双江如何会……” “哈哈哈哈……”钱渊放声大笑,“大洲公回头有机会仔仔细细问个究竟吧!” 赵贞吉虽然是徐阶党羽,也名扬天下,但毕竟官位不高,政治地位还没上去,接触不到徐阶集团核心。 看了眼赵贞吉脸上茫然的表情,钱渊两眼一翻道:“也不是不行,只要大洲公答应一个条件就行。” 赵贞吉精神一振,“你说。” “徽州人丁丝绢税。”钱渊阴笑道:“这件事大洲公应该不陌生吧?” “你……”赵贞吉脸色一变。 “户房的李吏员,大洲公应该印象深刻。” 赵贞吉叹了口气,沉默的起身离去。 两年多前,赵贞吉被贬谪出京任徽州通判,李吏员试图借其名气、背景为徽州人丁丝绢税翻案,结果不了了之。 之后赵贞吉调任南京户部主事,接任的钱渊却在李吏员的怂恿下去接触徽州人丁丝绢税。 偏偏这笔税赋就是送入南京户部管辖下的承运库。 虽然并不清楚内情,但持阴谋论的钱渊绝不相信,这里面没有内在的关联,赵贞吉的离去也证明了这一点。 来到这个时代已经两年多了,钱渊已经见到很多名留史册的大人物,但几乎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副和历史书不一样的脸谱。 徐阶被誉为中兴三相之首,斗倒权奸严嵩的大功臣,但他的脸谱下全是勃勃野心和无尽的龌蹉。 赵文华在史书中简直就是个废物,而且还嚣张跋扈不知死活,但他的脸谱下却是如鼠般的胆怯,这样的性格弱点让他恐惧于严世蕃,也恐惧于钱渊。 钱渊也有脸谱,舌利如刀、言辞刻薄是脸谱,智勇双全兼有气节是脸谱,言谈中的懒散也是脸谱。 而赵贞吉也不例外。 享誉盛名,一切为公的脸谱下,隐藏着的是他试图回京一展抱负的雄心壮志,或者说野心。 这并不是什么坏事。 但问题在于,赵贞吉以及他背后的人,将掌控权力、施展抱负放在最前面,放在所有的最前面。 坐在那没有起身相送的钱渊看向赵贞吉离去的背影,眼神中带着鄙夷。 比起来,胡宗宪看似少了些气节,但他却能保境安民,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零二章 交易 七月二十一日。 淅淅沥沥的小雨洒遍金陵城,站在文德桥上放眼望去,视线所及之处像是笼上一层雾。 钱渊前世来南京次数很多,印象中这座城市虽然庞大但却杂乱,没有上海那般风流,没有苏杭那般秀气。 但在这个时代,沿海商业大潮促使苏杭加快了节奏,像是匆匆的都市白领,反倒是南京像个慵懒画眉的古装仕女。 “渊哥儿?”一旁的何良俊有些无语,咱们是来江南贡院,不是去旧院珠市。 一方是考场,另一方是楚馆,以秦淮河为分界线,而钱渊脚下的文德桥正是连同两地最重要的一座桥。 钱渊倒是没什么不好意思,他前世刚下海的时候经常来南京,那时候囊中羞涩经常来夫子庙……新街口去不起。 抬步下桥径直去了江南贡院,一旁的引路者是翰林苑里的杂役,脸上不免鄙夷,倒是做的好功夫,脸都不红。 何良俊送到门口就没进去了,钱渊入了院进了大堂找了个角落猫着,侧耳细听,堂内二三十人大都是徽州府、宁国府的秀才,也有几个苏州府、通州府的,松江人氏只有他一人。 基本上所有人都三三两两聚集,唯独钱渊一人,一个中年文士犹豫片刻缓步走过来,拱手道:“可是华亭钱展才?” “正是。”消瘦的钱渊拱拱手,“阁下是?” “宁国府南陵县生员关宏。”中年人自我介绍后又问:“听闻操江提督史大人于太平府兵败,是钱朋友率兵出击击溃倭寇?” “这股倭寇几个月来横行徽州、宁国,几千官兵束手无策,钱朋友真乃大才。” 钱渊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周围人先是一静,随后喳喳讨论声猛然高起。 “关朋友想问什么?” 关宏笑了笑,高声道:“只是听闻,百余倭寇横行,钱朋友也在其中?” “不会吧,钱展才是华亭人。”一个苏州秀才反驳。 来自徽州的生员立即道:“但他叔父是徽州通判,早在年初他就在徽州府了,有可能啊。” “南陵县丞陈一道率兵杀倭,父子皆战死。”关宏明显是有备而来,“幸存兵丁曾言,见过钱朋友为受伤倭寇裹伤,不知可有此事?” 钱渊冷冷一笑,转过头去不再搭理,何止为倭寇裹伤,我都是他们的后勤主任! 自己被倭寇裹挟,这件事虽然不是什么机密,但也不是普通秀才能知晓的,这个关宏是什么来头。 嘈杂的讨论声越来越响,七嘴八舌的言语中多有嘲讽,甚至一个家人死在倭寇手中的宁国府秀才撸起袖子扑上来要打人。 “生员妄议大事,成何体统!” 厉喝声在正门处响起。 此人身穿官袍,肤色白皙,身材高大,双目有神。 “拜见大宗师。”众人纷纷行礼。 这位就是今年南直隶的提学官,南京都察院御史吉澄。 各省的提学官大都是按察副使兼任,唯独南北直隶不同,都是从都察院当年抽调御史任提学官。 对于秀才来说,提学官具有极强的威慑力,不仅仅能决定秀才到举人,还能决定秀才到百姓,明朝后期江南之地秀才就是祸害,唯独提学官能稍稍压制。 不过今年南直隶提学官吉澄有点惨,从去年开始在各地召集生员科考选拔今年八月乡试名额,其他地方还算顺利,但松江、通州、苏州各地倭寇横行,吉澄很是冒了点险。 之后又是倭寇在徽州府、宁国府闹了一通,不少生员都没胆子外出参加科考,于是都察院才决定延期举行录遗,这才让钱渊赶上了末班车。 比起正式的科考,录遗的流程相对来说很简单,题目也就三道大题。 静了静心,钱渊一边看题,一边磨墨,文房四宝还是前几日临时去采买的。 三道大题都是正题,没有截搭,更没有无情搭。 先在肚子里大致勾勒,然后在草稿上打腹稿,慢慢雕琢成型,没办法,钱渊实在没有别人一气呵成的能耐。 一直熬到都有人交卷了,钱渊才开始正式誊写,而提学官吉澄那边都已经开始批卷了。 参加录遗考试的考生不多,满打满算也就四五十人,吉澄的工作相对来说比较轻松,一边品茶,一边持笔点评,选中的画个○,不中意的画个三角形。 渐渐的,考生越来越少,大多数人都失望而归。 毕竟参加科考的考生人数多,考官看个破题、承题心里大致就有数了,但录遗考生少,考官有时间细看。 吉澄摇摇头,在考卷上画了个三角形,将毛笔搁下,往下看了看,堂内只剩一个考生了。 钱渊甩了甩手,这几个月总握刀持枪,拿起毛笔倒是有点不太习惯,到现在也才誊抄了两题。 正准备继续的时候,突然觉得身边光线一暗,钱渊转头看去,提学官正在一旁,视线落在考卷上。 “继续吧。”吉澄脸上没什么表情,口吻倒是温和的很,“录遗考试一天,时间倒充裕的很。” 钱渊眼角余光扫了扫,堂内已经是空荡荡的了,虽然知道自己八股写的只能算是一般,这几个月又没备考,过这一关难度不小,但他并不打算放弃,总归要尽全力才好。 缓缓回到座位上坐下,吉澄投向唯一考生的眼神中带着赞赏之意。 考生只剩一人,但此子仍然不紧不慢,从容不迫,其他的不说,光是这份定力就很让人意外了。 光线越来越暗,就在仆役准备点灯的时候,钱渊终于交卷了。 吉澄掌开考卷细看,破题勉强过关,承题还算有些新意,起讲、入题尤为出色,不过后股、束股有些漏洞。 看了眼案下平静的钱渊,吉澄再大致浏览了一遍,确定没有犯讳之处,才提笔画了个○,“八月初九,没几天了,好生准备吧。” “谢大宗师提点。”钱渊拜谢退出。 五十三人参加录遗,过关的只有十一人,能过这关,钱渊凭的自然不是他的八股水平。 原因很简单,吉澄是开州人,是操江提督史褒善的同乡,而且是至交好友,后世将他们两和其他六位开州官吏并称“开州八都”。 史褒善兵败太平府,惶惶不可终日,却最终意外的绝处逢生,自然是要谢谢钱渊这位恩人的。 所以,这是一次交易。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零三章 楚馆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两百零三章楚馆过了文德桥,沿着秦淮河走了一段,岸上处处可闻娇声笑语,河内画舫一艘接着一艘令人目不暇视。 不过,这里是全国……呃,可能也是全世界目前规模最大,档次最高的地方,绝不会出现什么姑娘挥舞手绢在门口招客的场景。 甚至因为身后那些穿着短打衣衫的护卫,钱渊都不太受待见,这里不比北京更看重高官,不比东南沿海更看重钱财,这里看重的是风流才子,看重的是可以传唱的绝妙诗文。 钱渊这一世只抄袭了两篇,记得的存货倒是还有些,但绝不会浪费在这儿。 “比早上人多,多很多。”张三在一边嘀咕。 钱渊手中的扇子拍了拍这厮的肩膀,“傻啊,人家三更半夜正是好买卖,午饭左右才起床……杨文,是吧?” 杨文警惕的四处张望,懒得搭理,自从松明山事件之后,他就下定决心,就自家少爷这惹祸的本事,只要出门,无论在哪儿,身边不得少于二十护卫。 “这家不错,有点格调。”钱渊停下脚步,饶有兴致的看着不远处的小楼。 和其他楚馆比起来,这儿显得平淡了很多,无华彩,无丝竹,无喧闹,特立独行的很。 回头问了问,这次出来只带了几十两银子,特么打个茶围估摸都不够呢,钱渊派人回去取银子,自顾自进了小楼。 左右扫了扫,一楼大堂只有一个小厅,其余地方都被分割成一个一个小间,除了两三个明显是掌事的妇人外,居然都看不到年轻貌美的女子。 “这位公子是第一次来?”一个绿裙妇人笑吟吟迎上来,“脸生的很呢。” “离乡试也就二十多天了,脸生的人还少?” “公子有所不知,咱这儿招待的都是熟客。”绿裙妇人含笑道。 “熟客?”钱渊甩甩手,“的确第一次来,什么规矩?” “现在就剩一位了。”绿裙妇人随手拿过几本书,“公子本经是?” 钱渊眼睛都瞪圆了,特么来青楼玩玩还要做题!? “公子刚才也说了,离乡试也就二十多天。”绿裙妇人掩口笑道:“其他时候秦淮谈诗,唯独此刻论文,破题才能入内。” 这特么算是特色吧,还是三年一度的季节性卖点,真够牛的! “公子可别小瞧了,楼内姑娘若是男儿身,不说举人进士,一个秀才是不难的。”绿裙妇人傲然道:“就昨儿,魏国公幼子就扫兴而归。” 干这行的都眼睛尖,早就瞄见钱渊身后的那二十个护卫,个个神情肃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自然要找个由头放在前面几句好听的。” 说曹操,曹操到,这位正是魏国公幼子徐邦宁,自小就受尽宠爱,虽然文不成武不就,但极得魏国公宠溺,甚至传闻可能被立为世子。 正因为从小就受尽宠爱,全南京都得让着他,殴斗闹事更是寻常,但如今打不过被揍……徐邦宁自然脸上是挂不住的。 “打,打,给我打!” “饭桶,饭桶,去叫人!” “丢人现眼,给我去叫人!”徐邦宁怒视钱渊,“哪来的土包子,以为你是华亭钱展才啊!” 钱渊一愣,边上的绿裙妇人低声解释了几句,如今乱七八糟的流言在南京城中散播。 其中最有市场的一条流言是:华亭钱渊自幼在莆田少林寺学艺,一身本事能上山打虎,下海捉鳖,一夜之间屠杀百余倭寇,杀的人头滚滚,血流成河,南京城已经有新话本了。 钱渊眼角都快歪了,上次说我是大报恩寺出身,现在换成莆田少林寺了,特么就非是和尚啊! 这徐邦宁倒是不怂,眼看着自家要落败,居然要扑过去亲自下场,但动作只做到一半,衣领却被人拽住了硬生生被拉了回去。 “在这儿大打出手,名声只怕不好听吧。”钱渊笑着整理整理这厮的衣领,“不说打赢打输,日后这秦淮河哪家都不盼着你来,不行你看看?” 说实话,钱渊还真不怕魏国公,一个是无实权的勋贵,一个是大有前途的生员。 当然,最重要的是,倭寇直指南京,负责南京守备的魏国公徐鹏举胆怯不敢出战,钱渊从太平府回南京,徐鹏举亲自相迎,前几日还特地下了帖子邀他作客。 徐邦宁瞄了眼,角落处的绿裙妇人正苦着脸。 “好,留个字号,明儿找时间放对!”这徐邦宁也就十四五岁模样,偏要做出一副豪气干云,惹得钱渊连连笑出声。 “不,不不……”钱渊一边忍笑一边摇手,“明儿你哪儿找不到硬手,你说我是傻了还跟你放对?” 徐邦宁一愣,摸摸后脑勺,想想也是这理儿,突然问:“那怎么办?” “你问我?” “你的人打了我的人,总要让小爷出了这口气!” “要不咱俩放对?” “呸,你比我高了一头,你当我傻啊!” “那要么……日后道左相逢,再比个高下?” 徐邦宁两眼一翻,这是糊弄人呢。 “正好今儿牌子就剩寄筠了,要不两位比比?”绿裙妇人凑上来。 “这主意不错。”徐邦宁大模大样的说:“小爷在府里看了两个月的四书五经!” 看了两个月的四书五经……啧啧,真够长的。 绿裙妇人翻了翻,还没来记得出题,一个冷若冰霜的声音传来。 “百姓足,君孰与不足,请破题。” 徐邦宁脸色一变,立即堆砌出一脸笑意,“寄筠姑娘……” “请破题。” 钱渊转头细看,这女子蜂腰长腿,身材火辣的很,却面如冷霜,一副冷清秋的气质,反差中带着千般风情,偏偏又带着一股书卷气,显得诱惑力十足。 “呃……”钱渊无意识打了个饱嗝,这明显很符合自己胃口。 “抱歉。”钱渊歉然对徐邦宁一笑,本来无所谓,现在有所谓了。 “民既富于下,君自富于上。”钱渊朗声道。 寄筠姑娘琢磨了会儿缓缓点头,微微施了一礼自顾自上了楼。 “公子请。”绿裙妇人小声说着眼角余光扫着脸色难看的徐邦宁。 “别灰心。”钱渊拍拍徐邦宁的肩膀,“再读个十年八年,总有机会的。” 徐邦宁正想着要不要耍赖,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突然眼睛一亮,招手高呼道:“老赵,老赵,这边!” 来人是个粗壮汉子,看模样是个武官,小跑过来,弯腰恭敬的很。 只听了两句,那汉子打量了钱渊几眼,不禁脚步往后退了退,又仔细打量了门外的杨文、张三等人,忍不住脱口而出,“阁下是华亭钱先生?” 钱渊认得这人,那日是魏国公徐鹏举身边的亲将,笑着点点头。 徐邦宁咽了口唾沫,脸色一变再变,不都说华亭钱渊身高三丈,腰粗如柱,力大无穷吗?诸天大道图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零四章 到来 这位寄筠姑娘明显在这家青楼地位不低,二楼的包间内各类摆设都价值不菲,小巧精美的茶具,奇崛的盆栽古松,绣着昭君出塞图案的屏风。 寄筠姑娘亲手斟了两杯茶过来,做了个请的手势。 “好茶!”厚着脸皮凑进来的徐邦宁抿了口立即赞道:“应该是明前天池。” 这是明代和松萝茶齐名的苏州天池茶,扁平光滑,香鲜味醇。 寄筠姑娘微微点头看了眼钱渊,后者抿了口点点头,坦然直言,“还不错……钱某不懂茶。” “华亭钱氏好大名声,居然不懂茶?”徐邦宁嘿嘿笑了,视线扫过桌案边的古琴。 还没等徐邦宁开口,钱渊又接着说:“也不懂琴,诗词书画样样稀松。” 徐邦宁眨眨眼,他虽然年纪不大,但在秦淮河也厮混了一年多了,见多了在名妓面前夸夸其谈的,还没见过这么自曝其短的,而且脸皮还挺厚,一点都不脸红。 “那你懂什么?” 一口将茶水饮尽,示意再来一杯,钱渊才悠悠道:“酸臭点吧。” “这算什么……哪个读书人都懂些酸臭八股!”徐邦宁不屑,转而追问道:“听说你在太平府以一人之力杀了好几百倭寇,想必是高手!” “你是话本看多了吧,看得脑子都进水了。”钱渊无语道:“就算武艺天下第一,几百人……一人一拳都能打成肉酱了。” 顿了顿,钱渊皱眉问:“南京城这般传言多吗?” “多,到处都在说。”徐邦宁摇着扇子道:“不过也乱的很,有人说你独杀数百倭寇,有人说你被裹挟沦为倭寇,还有人说你就是倭寇头目呢。” 看钱渊默然无语,徐邦宁扇子一收,笑道:“反正父亲大人说过,华亭钱展才名不虚传。” 那边寄筠姑娘又斟了一杯茶,双手捧到钱渊面前,“倭寇横行东南,公子多有战功,数次挽狂澜于既倒,救万民于水火之中,请饮此茶。” 钱渊似笑非笑的看了眼这女子,接过茶盏一饮而尽,“战阵杀戮,姑娘也懂?” 视线在空中交汇,钱渊敏感的察觉到这女子有些羞涩,不会是个清倌人吧。 徐邦宁看看气氛不对劲,又将话题扯开。 “嗯,华亭城外那一战……不不不,死了一个,弃械而逃被我一刀剁了。” “临平山那真的和我无关……哎,小公爷,时辰不早了。” “下药……狗屁,钱某人是哪种人吗?明明是胡汝贞捣的鬼,回头让我背黑锅!” “小公爷,再不回去,魏国公要打你屁股了!” 一旁坐着身材火辣但又冷若冰霜的美女,钱渊已经有点坐不住了,但他几次开口赶人……徐邦宁这厮硬是坐着不肯走,缠着这位寄筠姑娘几个月了,哪里肯眼看着别人喝头汤。 转头看看外面的月亮,钱渊有些无奈,瞪了徐邦宁一眼,起身道:“时辰不早了,寄筠姑娘歇息吧。” 徐邦宁嘿嘿笑着跟在钱渊身后出来,出了小楼还不肯离去,生怕钱渊杀个回马枪。 “你是真喜欢啊?”钱渊瞥了眼,“给她赎身不就完了呗。” “赎身?”徐邦宁缩缩脑袋,“别说父亲了,母亲能打死我……” “看不出来魏国公管教还挺严。”钱渊叹了口气,“你还真想凭才学杀出一条路?” “再看两个月……” “再看两年都没戏。”钱渊嗤之以鼻,“你也不想想,为什么要以破题为门禁,人家是想钓个金龟婿呢,你这小公爷的身份人家未必看得上。” 徐邦宁哼了声打量着钱渊,“你是金龟婿?” “怎么可能!” “你不是破题了……” “金龟婿,这词的重点在最后一个字。”钱渊大大咧咧说:“只是想睡她而已。” “你!”徐邦宁捏着拳头就砸过来,“哎呦……” “小公爷!” “少爷!” 跟着的两拨人又开始顶牛了,钱渊无奈的松开手,“难道你不想?” “什么?” “你不想睡她?”钱渊慢条斯理道:“不管是才学、诗词、琴棋书画……归根到底,进了门的每个人都是为了睡她,对吧?” 看了眼面红耳赤的徐邦宁,钱渊有些诧异,“还真瞧中她了?” “你不可能娶她,又不敢替她赎身。” 徐邦宁涨红脸,恶狠狠的说:“不许你碰她!” 钱渊饶有兴致的来回踱了几步,“秦淮河上名妓数以百计,这寄筠姑娘只是这几个月借破题名声鹊起,多有生员被拒之门外。” “名妓大都精通诗词书画,再次通音律、晓歌舞,这寄筠姑娘有这般才学,绝不是被调教出来的。” “小公爷是魏国公最为宠爱的幼子,据闻名声算不上好,称得上嚣张跋扈,赎身在外面置个宅子……想必魏国公也不会太过苛刻。” 钱渊停下脚步,笑道:“莫非,是旧人?” 徐邦宁脸色大变,跳着脚往前冲,却被钱渊伸手摁着头顶,再伸手也够不着。 “好了,好了,不告状就是。”钱渊小声道:“你父亲前几日递过帖子邀我上门。” 徐邦宁这下脸色惨白惨白,咽了口唾沫低声问:“保证不告状?” “不告状,也不碰她。”钱渊耸耸肩,“今年三月份才出孝期,四月份就被倭寇掳走,钱某人也熬得心焦啊……不过也不是非她不可。” 徐邦宁狐疑的盯着钱渊,好一会儿才问:“她父亲……” “且住!”钱渊立即打断道:“没心情听你讲故事。” 说实话,看到那女子的一刻,钱渊的确有些动心,但这个所谓的动心,其实也不过就是荷尔蒙冲动罢了,前世夜店里见的美女也多的是,这种动心对他来说是寻常事。 但魏国公本人算不上什么大人物,但毕竟地位摆在那,得罪这位徐邦宁没这个必要。 最关键的是,这次出门又惹上麻烦了,但很快就解决了……特么老子绝不是什么扫帚星! 虽然钱渊一再保证,但徐邦宁硬是把他送到家门口。 “好破旧的宅子。”徐邦宁撇撇嘴,“你在南京还要住至少一个月,回头借一栋宅子给你。” 钱渊正要拒绝,突然宅子里传来喧闹声,大门忽然打开,泪眼朦胧的母亲谭氏在两个丫鬟的搀扶下快步走出来。 “母亲,母亲!”钱渊讶然瞪了眼留守的护卫,才跪下施礼。 护卫也挺委屈的,夫人一到,这边就派人去找了……但找来找去就是找不到。 “渊儿啊……”谭氏一把抱住钱渊搂在怀里,大滴大滴的泪珠往下坠。 对谭氏来说,这半年实在难熬的很,丈夫、长子身亡,没两年幼子又被倭寇掳走,她几乎是在绝望中熬到现在的,一得消息就立即动身赶往南京。 “录遗早就结束了,渊哥儿你这是去哪儿了?”一起来的叔母陆氏将两人搀扶起来,忍不住训斥了几句,眼角余光扫见徐邦宁,“这位是?” “晚辈徐邦宁,家父袭魏国公。”徐邦宁的礼仪倒是像模像样,但嘴角勾起的弧度让钱渊心里一紧,“今日和展才兄初见,一见如故,寻了个地方……” 看徐邦宁瞥了眼过来,钱渊忍不住插嘴道:“家母、叔母初至南京,一时半会儿怕是没办法拜访魏国公,还望海涵。” 徐邦宁得意的笑了笑,真不亏我多走了几步路。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零五章 惩处 夜已经深了,在点点烛光映射下,钱渊沉默的用一个古怪而别扭的姿势坐在床沿边,一手捧着母亲的伸出的手,另一手摇着蒲扇给母亲扇风。 在钱渊被倭寇掳走之后,钱铮、顾承志跟着杨文、徐渭千里追击,被蒙在鼓里的谭氏很快就发现了,原因很简单,儿子是她如今唯一的,全部的希望,三天之后陆氏不得不实言相告。 从那之后,谭氏每天都在痛苦的煎熬中辗转反侧,夜夜都长时间跪在佛像前虔诚祈祷。 在钱铮派人送回安全消息后,谭氏第一时间启程,陆氏实在不放心跟着一起来,途径杭州将黄氏、小妹留在了食园,只带了几个护卫,两个婆子,两个丫鬟一路奔波到了南京。 见到安然无恙的儿子,谭氏那紧绷着的弦并没有立即松下,拉扯着儿子喋喋不休的唠叨,躺在床上也伸出一只手扯着儿子,生怕眼睛一闭又看不见了。 说了很久很久,谭氏才在不知不觉中沉沉睡去,但钱渊并没有离开,摇扇的右手不紧不慢却从不停歇,脸上挂着不知何时浮现的笑容。 门外的陆氏看着这一幕,心里既安详又有些酸楚,嫂子虽然丧父丧子,但却有个孝顺的幼子,比起来,自己倒是没这福分。 “咳咳。” 听见咳嗽声,生怕打扰母亲睡眠的钱渊皱眉转头看去,眼神犀利而冰冷,几个月来压抑在内心一朝勃发至今不散的杀气,让门外的陆氏打了个寒战。 和半年前相比,如今的钱渊褪却了表面的懒散文雅,多了一丝锐气逼人的锋芒,像是一柄半出鞘的利剑,极为扎眼。 “叔母。”钱渊缓步走出,轻声问:“多谢叔母陪伴母亲来这一趟,侄儿感激不尽……” “一家人倒是要说两家话?”陆氏嗔怪道:“分内的事。” 钱渊回头看了眼没什么动静的内室,往外走了几步,“一路奔波,叔母先歇息吧?” “嗯,这就回去。”陆氏点点头,“这栋宅子有点小,咱们在南京至少还要住一个月,明儿我叫个牙人来问问,换一栋大宅子。” 钱渊沉思片刻,摇头道:“这里留给护卫,我们搬吧,选个够住的就行。” “好,我来安排,你只管专心备考就是。”陆氏犹豫了会儿,往外看了眼,低声道:“毕竟早就跟了你,虽然犯错,惩处也不要太过。” “什么?” “他一路上安排妥当的很,服侍周到……”陆氏诧异的看了眼一脸茫然的钱渊,“就是那个姓刘的护卫,现在还跪在侧门外。” “刘洪……” 几个月前的那一幕在眼前闪过,但钱渊第一时间回忆的不是自己被倭寇揪在手里,刘洪疯狂扑来的一幕,而是在龙川一战中,刘洪被倭寇劈断左臂的那一幕。 侧门外,单臂刘洪还跪在地上不肯起来,在龙川一战中重伤,他留在龙川村养了两个多月的伤,好不容易捡了条命回来。 之后他默然回到了歙县,又护送谭氏一行人到杭州,再来到南京,一路上尽心尽责。 “咯吱。” 门开了。 钱渊看着刘洪空荡荡的左衣袖,哼了声绕着走到后面,伸出脚尖踢了踢刘洪已经弯下去的背脊,“直起来。” 刘洪立即挺直脊梁,嘴里喏喏低语,“少爷……” 钱渊冷然道:“前后护卫队亡九人,伤七人,其中三人残废……倒是你捡了条性命回来。” 刘洪猛然抬头,“少爷,我不怕……” “你不怕死,怕死就不会在龙川一战挺身而出。”钱渊就在油菜田地里亲眼目睹了那一战,要不是刘洪杀在最前沿阻拦倭寇片刻,杨文未必有时间聚拢护卫、狼兵组成阵型,一旦被倭寇杀散,所有人都难逃一劫。 “记住,你身上还背着九条性命。”钱渊踢了踢刘洪的膝盖,转头问:“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顿了顿,钱渊看向跟着自己出来的杨文和王义,“你们说说看,怎么惩处?” 杨文犹豫道:“签个卖身契?” “少爷日后定会身居高位,这种卖身契……多少人都肯花钱买!”王义嗤笑。 杨文嘴角动了动,感情两年前我还是占了便宜的? 没理会杨文和王义的争辩,钱渊平静的看着还跪在地上的刘洪,看着刘洪脸上的希翼。 平心而论,松明山被掳,刘洪有责任,但客观占了主要因素,谁能想得到倭寇出现在从未有过倭寇的徽州,谁能想得到徐渭那厮酒醉要返身拔剑……意外是钱渊被掳的主要原因。 “第一,那九个阵亡的兄弟,以及残废的两个兄弟,抚恤金都是双份,一份我出,一份你出,他们家中你要尽力照料。” “是。”刘洪用力点头。 “第二,我会出一份银子,给……”钱渊扭过头,挥挥手平静下来才接着说:“主要是宁国府旌德县、泾县、南陵县附近的村落,全都由你负责。” 刘洪抬头看见钱渊脸上的扭曲神情,张了张嘴最终点头应是。 一个明朝土著很少会出现这样的情绪,一个现代穿越来的普通人也很少会出现这样的情绪,但对于前世是一个刑警的钱渊来说…… 无论是什么样的理由,无论自己是否最后将倭寇杀的干干净净,自己在那段时间内为倭寇裹伤,为倭寇探路,为倭寇购买补给……这是他内心深处无法原谅自己的地方。 虽然,钱渊绝不后悔,也并不内疚,但永远也不会忘记,不会忘记村落里那些辛勤劳作的农夫,那些安享晚年的老人,那些在田野里嬉闹的孩童,还有熊熊燃烧的火焰。 虽然,杨文、王义、刘洪都未必能理解,但钱渊觉得,作为一个穿越者,有些东西不能融入这个时代,有些东西需要保留在心里。 “这件事做好了,再说后面的。”钱渊第三次出脚踢了踢刘洪,“起来吧。” 杨文抢上去扶起刘洪,王义用力搓着他的膝盖,嘀咕道:“也就是少爷心软,换个主家……不剁了你,也把你摆成十八般模样。” 正准备进门的钱渊回头指着王义笑骂道:“要不是你吩咐的,他刘洪会跪在侧门跪到这么晚!” 钱渊心里明镜儿似的,王义总管宅院内外诸事,刘洪在侧门外跪了几个时辰,居然都没通报进去,八成就是王义出的主意。 王义嘿嘿笑了笑,他前半生混迹在军中,见多了贪生怕死,见多了弃械而逃,见多了一哄而散,也见多了见利忘义,如今碰到一个用这个时代的标准绝对算得上有情有义的主家,自然想尽力维护这种气氛。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零六章 喜讯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两百零六章喜讯杭州。 急促的马蹄声如闷鼓声一样在食园外响起,还没等门房探头出去看,随着叱喝,马嘶声传来,二十多匹骏马在大门处停下。 如今的食园在杭州城中是非常独特的存在,临平山一战后,高门大户曾经踏破门槛,寻常百姓送来谢礼,甚至有家人被倭寇屠杀的百姓在门外磕头。 当然,最重要的是,虽然钱渊离开半年,但浙江巡抚衙门还时不时送来几株花木,几份新茶。 在南京传来消息后,据说浙江巡抚胡宗宪的夫人亲自来到食园,安抚从徽州归来的钱家大嫂和小妹。 所以,以前是护卫队的门房忿忿的从侧门出去,还没等他开口,来人一把将他推开,大踏步往里走。 “你……是戚游击……” 跟在后面的戚继美抹了把汗,抓住门房问:“怎么样了?” “还没消息……” 戚继美跺跺脚,加快脚步往里走,他年后就跟着兄长前往金华府招募训练新兵,今日回杭州公干,没想到半路上接到消息,王氏待产。 算算时间已经五六个时辰了,也难怪戚继光脸黑若锅底,这时代妇人难产,基本上大半个身子就算是入了鬼门关。 戚继美冲进后院,第一眼看见的是吃力端着水盆的钱小妹,他赶紧抢过去想接下,但一个婆子抢过来呵斥道:“都出去,出去!” 侧耳仔细听听里面没什么响动,戚继美惴惴不安的被钱小妹撵到门口,和脸色非常难看的戚继光蹲在一起。 内院穿梭不停的人流,大嫂黄氏、隔壁陆家的女眷都在里面帮忙,人人脸上都带着凝重的神色,向来自恃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戚继光只觉得腿肚子一阵发颤。 “钱展才……”戚继光是从牙齿缝里蹦出这三个字的。 戚继美咽了口唾沫,“这不能怪他……” 话还没说完,戚继美就被兄长那凶狠的眼神吓得住了嘴,一旁的钱小妹嘟着嘴。 半年前钱渊在徽州府被掳走,消息并没有扩散出去,戚继光是知情的,因为他之前借走的王义带着钱家护卫赶去了徽州府,他知道王氏重情重义,又是双身子,所以特地叮嘱别让消息传进食园。 但几天前,陆氏和谭氏途径杭州,将黄氏和钱小妹留在了食园,小妹嘴巴快……王氏当天身子就有点不太舒服,今天早上终于发作。 钱小妹想了想,安慰道:“放心吧,王家姐姐身子好,也九个多月了,应该没问题,我让陆家哥哥去请了一位女医……” “来了,来了!” 一个少年郎疾步冲过来,高喊道:“小妹,来了!” 一个头发花白如银丝的老妇人被两三个婆子架了进来,径直进了内室。 钱小妹也跟了进去,不过很快就被黄氏赶了出来。 戚继美看看兄长嘴唇哆嗦个不停,“怎么样?” “顺产,顺产,这位是从绍兴府刚刚接过来的,往上五代都是做这行的,传媳不传女。” 长长的喘气声传来,戚继美瞄了眼钱小妹,赶紧移开视线,但又忍不住眼角余光瞥了眼。 钱小妹已经十三岁了,这半年来身材窜高了不少,原本有些稀黄的头发乌黑透亮,瓜子脸上的一双眼睛犹如黑漆,乌溜溜的极是有神。 钱家这一脉其他的不说,长的都没话说,钱渊的相貌是有口皆碑的,钱铮那帅大叔的形象让钱渊都暗地里羡慕嫉妒恨,钱小妹自然也不差,因为钱渊的纵容,比起这个时代的仕女更多了一份灵动。 钱小妹看向陆树德,“多谢陆家哥哥了。” “嗨,小妹说一句,上山下海也得办得到不是?”陆树德嘿嘿傻笑。 一旁的戚继美忍不住牢骚道:“展才兄都比你小两辈!” “咯咯咯……” 看了眼捂嘴笑个不停的小妹,陆树德强自镇定,“各论各的,又不是一族……” “那下次碰到展才的叔母,你也跟着叫一声叔母?”戚继光嘴皮子倒是利索。 钱渊的叔母陆氏……那是陆树声的女儿,是他陆树德的侄女! 陆树德眯着眼盯着戚继美,哼了声凑近几步,小声说:“你以为我不敢?!” “你个……” 戚继美捏着拳头还没想好怎么办,突然内室传来一阵喧闹声,外面几人都不敢做声,紧张的盯着门窗。 片刻后一个婆子满脸笑容出来,“恭喜,恭喜,母子平安。” 一直沉默蹲着的戚继光终于没撑住,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 陆树德笑着问:“弄璋弄瓦?” 弄璋是儿子,弄瓦是女儿,陆树德这番话是在问生男生女,但放在刚才一番话的背景里,这是在怼戚继美,钱家、陆家都是书香门第,你个武门子弟有资格凑进来吗? 但戚家可不是普通将门,戚继美也是从小读书的,冷笑一声道:“都说母子平安……还问弄璋弄瓦,脑子进水了吗?” 陆树德被弄了个大红脸,但还不肯退缩,戚继美乘胜追击说个不停。 这两人算是怼上了,但其他人可懒得管他们,钱小妹早就奔进去了,戚继光从地上一跃而起却被女眷们拦在外面。 被逼着去洗了个澡,戚继光才被允许进屋,蹲在床边看着头上满是汗水的妻子,还有被包裹起来的儿子。 “还好,还好。”戚继光脸上满是开怀笑容,又忍不住皱着眉头,“要不是母子平安……非把钱渊那厮剁成十七八截!” “和小弟有什么关系?”王氏横了眼,“好不容易从倭寇里挣了条命出来呢。” “问过了,都说是你早上给他准备东西动了胎气……” “胡说八道,压根就没动手,只是让小妹和丫鬟整理。”王氏怜爱的看了眼枕头边的儿子,“小弟过了录遗,眼看着就要乡试了,把他平时用的笔墨纸砚、书册送过去而已。” “管那些闲事做甚!”戚继光还忿忿不平。 王氏横了眼没再说话,一年多前在崇德县萍水相逢,虽然只是初见却有一见如故之感,之后钱渊对戚家颇多照料,甚至戚继光去义乌招兵就是钱渊举荐的。 “好好好,我让人送过去。” 戚继光又逗了儿子好一会儿才出屋,仔细问了问,将钱家从徽州府带来的东西,只要用得上全都打了包,准备让亲兵送过去。 还在和戚继美斗嘴的陆树德突然反应过来,“对了,兄长那也有东西要送过去。” 那是陆树声对钱渊这两年所有的八股文的精细点评,厚厚的装了一个大箱子。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零七章 必先利其器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两百零七章必先利其器偌大的书房里,看着四张桌案上摆的满满当当,钱渊显得有点无可适从。 第一张桌案上是刚刚从南京各家书坊里买来的八股合集,大都是最近十年内南直隶、浙江、福建各地的乡试答题。 第二张桌案上的文册是徐邦宁送来的,这小子让魏国公府幕僚混迹在应试生员中,抄来的各种名望较高的士子文章。 第三张桌上是何良俊和史褒善送来的,是今年南直隶乡试提学官吉澄以前的文章,吉澄为人肃穆,性情严谨,不喜欢华彩文风,倒是挺符合钱渊的路子。 第四张桌上是刚刚送来的,是陆树声对钱渊前两年的八股制艺的精细点评,以及各种修改建议。 恍恍惚惚间,钱渊好似回到了前世高考前那段时光,整个房间全都堆满了各式各样的辅导书、试题,有学校发的,有辅导老师发的,有父母买的…… 转头看见书桌上的那碗核桃红枣汤,呃,这都和前世一模一样。 已经是七月底了,八月初九就要入考场,也就十天工夫了,按照前世高考的节奏,这时候应该是稍微放松下,保持良好心态,生活作息时间要调整好。 但不行啊,前面小半年都没碰过,手里握着的不是毛笔而是刀枪……钱渊长长叹了口气,揉着太阳穴开始琢磨。 天气已经渐渐凉下来了,钱渊关上窗户,捧着热茶,开始专心致志研究起来,无论如何,这一关总是要过的。 不过在科举路上,乡试被公认为难度最高的,特别是在江南之地。 南直隶大部分区域以及浙江省的各府都聚拢了大量读书人,比例之高位列全国前两位,每个参加乡试的士子无不是杀出一条血路,淘汰率之高让人咂舌。 反倒是过了乡试这一关,会试的难度倒是降低下来了,虽然有南北中榜之分,但毕竟南榜并不仅仅只有南直隶、浙江。 实话实说,钱渊没多少信心,不过临时抱佛脚他倒是有点信心,毕竟前世在大学里每学期到了最后……总是要抱佛脚的。 临时抱佛脚也应该有选择方向,四张桌案上满满当当的,全都细细看一遍,至少三四个月。 反复思索之后,钱渊选择了陆树声送来的八股点评为主,主考官吉澄的例文,或类似风格的文章为辅。 八股文讲究逻辑,讲究对仗,讲究规矩,另外还需要在规定的范畴内尽量言之有物,钱渊对最后一点是有优势的。 烛光一直到深夜才熄灭,第二天一早钱渊揉着眼睛起床,亲自下厨做了个皮蛋瘦肉粥。 “味道不错吧?”钱渊大口大口喝着,“叔大说的没错,这手厨艺在乡试还真派的上用场。” 谭氏和陆氏都连连点头称是。 这几日何良俊、包节孝几个同乡前辈都来过,仔细交代乡试中需要注意的地方,除了空间狭窄、起卧不便之外,最关键的就是饮食非常艰难。 大部分应试士子都是带着干粮进去的,虽然中间有两次出考场,但也只间隔一天,连续啃九天干粮,真的挺难熬的,每次乡试都有不少士子被逼的半途退考,有生病的,有拉肚子的,甚至还有被噎得翻白眼的。 “对了,给平泉公、王氏的回信写好了,待会儿就送出去。”钱渊想了想又说:“还要拜托叔母让人采买些补品药材。” “放心吧,都准备好了。”陆氏笑道。 钱渊也笑着点头,顺手将衣角处挂着的一枚玉佩摘下来,“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弄璋之喜,这枚玉佩一并送过去吧。” “你现在别管那些闲事,专心备考就是。” 钱渊苦笑道:“还真不好说呢。” 的确不好说,受徐邦宁的“要挟”,钱渊已经婉拒魏国公徐鹏举的邀约,但人家硬生生贴了上来。 现在住的宅子就是魏国公借的,书房里有些士子文章是徐邦宁送来的,甚至魏国公府那边还送来了不少药材、补品以及文房四宝。 虽然钱渊不知道徐鹏举在想什么,但能够确定,这些必定和之前横行千里的那股倭寇有关。 吃完早饭,钱渊去了外院。 没办法啊,想过乡试这一关,仅仅靠自己那半桶水的制艺水平真的是够呛,只能在其他地方想想招了,好在乡试考的并不仅仅是制艺这一项。 “打好了。”杨文拎着一个圆柱形的铁桶过来,“少爷,这玩意有用?” “当然有用。”钱渊感慨的看了会儿,幼年家里没煤气灶,这玩意还真挺管用的。 蜂窝煤炉制作难度不高,原料也好找,关键是用起来方便,绝对是考场必备的利器。 将早就准备好的碎煤炭和土混合在一起,用模子压了十几个煤饼出来。 找了些废纸张点着后丢进炉子里,然后又丢了些小木块,钱渊再用铁钳小心的夹了一块煤饼放进炉子里。 围着炉子的护卫们都好奇的看着,等蓝色的火焰从蜂窝煤饼的孔中窜出来,众人异口同声都惊呼一声。 打开下面的小门,钱渊用小铲子将烧成渣的木炭、碎屑铲出来,然后再夹了两块煤饼放进去,半炷香后,蓝色的火苗已经在炉子口飘荡。 “少爷,小心煤烟毒人。”王义提醒道。 “放心,到时候放在号舍外面。”钱渊亲自拎了一壶水放上去,“就是煤饼太大,到时候不好带进去。” “没事儿,所有东西整理好,找个木匠打个箱子。”杨文掐指算了算,“少爷多带些吃的,还有调料也要带足了,正好食园那边昨天送来了一批辣椒,有新鲜的,也有磨成粉的,还有辣椒酱。” “嗯嗯,三场也就第一场最重要,每场都是提前一天进去。”钱渊早就想好了,“不带米,带烧好的米粥,再带些干面条,烧一锅茶叶蛋……没听过,那少爷我亲自来烧。” “再多包些粽子,要肉粽子,记得要用五花肉,全是瘦肉那压根没法吃……反正已经冷下来了,一两天坏不掉。” “调料除了辣椒,盐油、酱油都带上,再带些晒干的虾皮,干货店有卖的。” “带口小锅烧粥……要不再带口小铁锅炒菜……那就要带个木铲,嗯嗯,多带些调料,什么八角桂皮花椒都带上。” “啧啧,还得带些菜啊,肉就不带了,直接带烧好的红烧肉,再来个糖醋小排,到时候一热就行,带些生鸡蛋,再带点小葱,蔬菜……这时候有什么蔬菜?” 周围一片安静,王义、杨文都嘴角抽抽,少爷你是去考举人,不是去游山玩水……就算是游山玩水,也不至于把大半个厨房都搬走吧! “对了,还有碗筷,多带两套,万一摔碎了怎么办?” “嗯嗯,带几块抹布,打扫号舍要用,洗碗也用得上,多带几块,怕到时候水不够用。” 杨文叹了口气,“除了笔墨纸砚,还要带被褥,带帐篷,万一漏雨就麻烦了。” 王义面无表情的补充道:“还有药材,别一不小心着凉了。” “对对对,都得带。” 钱渊连连点头,这时候煤炉上的水壶嗡嗡作响,水蒸气将茶壶顶起,也就一炷香时间就沸腾了,火力不小啊。 “对啊,三天总不能不喝水吧,带个水壶,再带个茶壶,还有茶盏!” “还有蜡烛,多带几只,据说号舍里暗得很。” 一直默默听着的张三终于忍不住吐槽道:“少爷,这么多东西……” “怎么了?”钱渊不满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少爷,我的意思是……就算有这么大的箱子,您也背不动啊!” “绝对背得动!”钱渊瞪眼道:“不然整整九天呢,还不得熬死我!” “那也不至于在考场里炒菜吧?” “没三碗三碟已经够委屈了,还不能吃点好的!” 钱渊正准备把东西全写下来,突然守在门房的护卫跑了进来。 “少爷,有拜帖。” “谁?” “魏国公世子。” 钱渊脸颊动了动,特么就不能等到乡试结束之后吗?诸天大道图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零八章 喝茶 自明太祖朱元璋,到崇祯帝,明朝两百多年来那么多公爵,真正与国同休的也就魏国公这一支。 和徐达同期被封公爵的那些人基本上被朱重八杀了个干干净净,之后的英国公、成国公都是靖难起家的。 但可叹的是,除了徐达和其子徐辉祖之外,魏国公这一支的承爵人都相当的平庸。 徐鹏举就是个典型,贪财、好色、胆怯,遇事犹豫不决,在倭寇破史褒善后,他都开始整理细软准备跑路了。 “展才,没什么好看的,等以后整理好了再说。”徐鹏举三十多岁,白白净净,像个富家翁似的。 钱渊似笑非笑的点点头,转身向正厅走去,这里是魏国公府正在修建的园林,乱七八糟的让人难以入目。 魏国公府在南京一百多年了,怎么可能没有园林,事实是徐鹏举的叔叔徐天锡强行借走,而且一借不还,徐鹏举无奈之下只择地重新修建园林。 从这点就可以看得出,徐鹏举此人的色不厉,而且胆薄,所以,钱渊今天拜访魏国公府,心里一点都不慌,而且他也隐隐猜测到了对方想干什么。 “来来,展才,这是老夫幼子徐邦宁。”徐鹏举笑呵呵的介绍。 钱渊微微点头示意,徐邦宁脸庞扭曲……自家老子和对方平辈论交,自己岂不是矮了一辈。 徐鹏举诧异的看了两眼,“你们认识?” “认识。”钱渊举起茶盏抿了口,“录遗那天出了贡院遇见的,还一起找了个地方……” “吃饭,吃饭……”徐邦宁尖着嗓子抢在前面,投来的眼神里满是求饶。 钱渊微垂眼帘不说话了,一报还一报,我做事向来是恩怨分明……母亲一行人来了南京第二天,叔母陆氏就从护卫那知道侄儿前一天晚上去了哪儿? “滚出去!”徐鹏举喝了声苦笑道:“纨绔子弟,纨绔子弟。” 钱渊又抿了口茶,笑道:“松萝茶?” “不错,不错,是明前松萝。”徐鹏举嘴角抽了下,这明明是龙井好不好! 闲聊了一阵后,徐鹏举才说起正事,“现在南京城里闹得满城风雨,那些应试的考生也是吃饱了撑着!” 录遗当天钱渊就听到点风声了,从那之后就一直缩在宅子里不出来,原本以为传一阵就没事了,没想到越闹越大。 钱渊的想法是,马上就要乡试了,就像前世的高考,什么舆论话题都得让路! 但事实是,高考是中学考大学,还是学生;而乡试是秀才考举人,是能当官的,而且中了举人还能考进士。 这个时代的士子……呃,只要年龄不是特别大,往往会聚众谈论政事,挥斥方遒。 于是,百余倭寇横跨六府,流窜数千里,砍杀数千官兵、百姓,这样的新闻自然成了舆论重点。 徽州府、宁国府、太平府的应试士子破口大骂官兵无能,倭寇暴虐。 其中太平府的士子是反应最激烈的,因为就在马场镇周边,两个赶赴南京乡试的士子死在了倭寇手中。 所以,南京守备魏国公徐鹏举被骂得够呛,是他不敢出城迎敌,只派出朱襄、蒋升领千余兵丁出战,结果在马厂镇大败。 听着徐鹏举在那絮絮叨叨,钱渊心里还在盘算带进贡院的那口箱子里还要准备什么,随口应付道:“反正倭寇又没打进应天府,又不管公爷什么事。” “哎呦喂,怎么可能不管老夫的事。”徐鹏举哭丧着脸,口不择言道:“老弟,就帮老哥这个忙好不?” 徐鹏举倒是脸皮厚不怕士子骂几句,但已经有都察院御史弹劾他畏战以至大败,险些将南都拱手送予倭寇。 魏国公府是根底深,但这次的事儿太大,百余倭寇视官兵如若无物,肆无忌惮横跨千里,嘉靖帝定然大怒……这简直就是一个耳光甩在嘉靖帝的脸上。 南京那些文官……大家都知道这是北京发配过来的,人家不愿意也扛不起这个责任,而且那些文官盘根错节,弄不好板子还真会打在魏国公府屁股上,这让徐鹏举如何敢怠慢? 徐鹏举咬咬牙低声说:“老弟,外面消息有些是对着你来的……” 钱渊捡了个葡萄扔进嘴,含糊不清道:“嗯,知道啊。” “那你就不担心?” “担心什么?”钱渊噗嗤吐出籽。 南京城里的各种流言铺天盖地,什么乱七八糟的说法都有,钱渊在录遗时候听的那条已经传扬开了……倭寇在徽州府掳走华亭生员钱渊,此人伙同倭寇劫掠杀戮,之后遇官兵围堵才反戈一击。 这种侮辱人智商的流言能传扬开,只能证明,背后有人在操纵一切。 不过钱渊很清楚,对方不是冲着自己来的,目标是远在杭州的胡宗宪、赵文华两位大佬。 应考士子讨论最多的一个话题就是,如今东南抗倭,胡宗宪倒是发挥了什么样的作用,他有没有遏制住倭寇劫掠的能力。 有人指责胡宗宪抗倭不力,以至于小股倭寇都能差点攻破东南重镇杭州,又奔袭数千里,杀戮官兵百姓数千人,以至于南京险些遇袭。 也有人指出,在浙直总督杨宜无作为的时候,胡宗宪于抗倭实有功劳,小股倭寇侵袭只是意外罢了。 最后,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到了钱渊的身上。 原因很简单,到目前为止,除了东南高层个别官员,以及亲身涉入的官员之外,几乎所有人都不清楚,那股横行数千里的倭寇到底是如何被剿灭的。 这股倭寇的凶残暴虐令人心悸,但更让人恐惧的是他们的战力,史褒善率官兵出击大败,结果当天晚上就夜袭得手,将倭寇杀得干干净净……这种官方口吻,鬼都不信! 所以,只有被掳走裹挟的钱渊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史褒善率兵剿灭倭寇,胡宗宪抗倭不力? 是援军曹邦辅、王崇古的功劳,胡宗宪调兵遣将正当其时? 各种流言蜚语在城内传播,当然了,最扯淡的一种说法是,华亭生员钱渊一人杀尽倭寇…… 钱渊笑吟吟看着苦着脸的徐鹏举,这可真是个老狐狸。 他很清楚对方心里在打什么主意,徐鹏举绝不想掺和进胡宗宪、赵文华和南京诸多大佬之间的斗法,这是直接和朝中政争相关的,他只想从中脱身。 徐鹏举其他的没有,倒是有点眼力,他记得听到倭寇被全歼的消息传来后,自己奔赴太平府看到的一切。 他没有看到倭寇尸首,但看到了气急败坏的赵贞吉,看到了得意洋洋的徐文长,看到了面露佩服神色的王崇古、董邦政,还看到了对钱渊俯首帖耳的那些狼兵。 最让徐鹏举印象深刻的是,当钱渊从小村落里走出回首的那一刻,浑身上下洋溢着阴寒刺骨的杀气。 如今南京流言中,有人指责钱渊为倭寇效力,这更加坚定了徐鹏举的想法,这个华亭秀才是最关键的人物。 钱渊对这些了如指掌,但没有替魏国公府出力的想法,要不是徐鹏举不要脸的让世子亲自登门,他也不会跑这一趟。 所以,钱渊今天来到目的只是喝茶。 喝了一下午茶,没有任何表态的钱渊拒绝了晚宴,径直回家,对他来说,即将开始的乡试才是最重要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二百零九章 这就是现实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二百零九章这就是现实京城,西苑。 直庐内,三位阁老站在那,眼观鼻,鼻观心,听着面前的嘉靖帝破口大骂,话语中夹杂着浓重的安陆土话。 这次,连严嵩都没地儿坐,连严嵩都一起被骂得狗血淋头,要知道嘉靖是个懒得出奇的皇帝,不比他那孙子差多少,居然从万寿宫走到直庐内来骂人,显然,这位已经彻底发飙了。 早在两个月前,小股倭寇侵入严州府、徽州府的军报就已经递交到兵部了,不过谁都没当一回事。 但是接下来两个月内,连续有官兵被击溃,连续有城池失陷,连续有官吏战死,再到十多天前倭寇在太平府大败官兵,南京满城哄然,事情终于瞒不住了,雨点般的奏折飞进了京城。 严嵩倒是牢牢掌控着通政司,但无奈嘉靖帝还是知晓了,在知道倭寇险些攻入应天府,威胁南都,这位皇帝就算再不理事,也忍不住要发飙。 要知道那仅仅是百余倭寇,这简直是硬生生一巴掌将嘉靖帝的脸都扇肿了。 “百余倭寇横行无忌,好,好!”嘉靖帝将奏折狠狠甩在地上,“杨宜、胡宗宪干的好事!” 颤颤巍巍的严阁老跪在地上,“老臣有罪,请陛下降罪。” 徐阶和吕本也只能跪下请罪,后者在心里忍不住骂娘,又来了,每次都要把老子捎带上。 沉重的喘息声在直庐内响了好一阵儿,这两年嘉靖帝服食各种丹药以至于身体每况愈下,有哮喘的迹象。 接过黄锦递来的丹药服下,嘉靖帝才慢慢恢复过来,眯着眼睛打量着面前三人,缓缓道“吏部李默,入直西苑直庐,加太子太保,许骑马进出。” 直庐内陷入死一般的沉默。 严嵩和徐阶都有恍然大悟之感,不是谁捅了娄子,不是锦衣卫那边捣的鬼,而是吏部尚书李默。 这厮想干什么! 但不管他想干什么,好处是拿到手了,加太子太保无所谓,许骑马进出宫门无所谓,但让严嵩和徐阶警惕的是,许李默入直西苑直庐。 虽然内阁的正式办公地点仍然是宫城中的文渊阁,但因为嘉靖帝一直住在西苑,内阁临时办公地点早就改成了西苑直庐,让李默入直直庐,这意味着什么? 按照惯例,吏部尚书是不能入阁的,但眼前的这位主儿是不讲规矩的,按惯例吏部侍郎还不能直升吏部尚书呢,李默还不是从吏部左侍郎坐上天官宝座。 不管是严嵩还是徐阶,心里都有朝不保夕之感,前者和李默是有仇的,四年前就是严嵩弹劾李默“偏执用人”,以至于李默被罢官。 而徐阶扯着嘴角想,好不容易赶走聂豹,这下又轮到了李默了。 虽然嘉靖帝久居西苑,不理朝政,但玩弄人心的权术手段从没有松懈过,严嵩掌控朝局之后,他就让徐阶入阁而且很快越位提拔为次辅。 如今严嵩、徐阶连接犯错以至于自己颜面大失,嘉靖帝立即将李默竖了起来。 一旁看戏的吕本略微挪了挪膝盖,低着头掩着脸上的笑意,之前什么消息都没听到,李默八成是密奏,结果陛下一转身就将这厮给甩出来了。 “说说吧,杨宜、胡宗宪上任也有八个月之久了。”嘉靖帝阴森森的话语响起,“手掌十余万重兵,却被一股百余倭寇戏耍。” “陛下,浙江巡抚胡宗宪急调田洲狼兵相助,在太平府将这股倭寇全歼。” 严嵩反应神速,但无奈年老,喘了口气准备接着说,那边徐阶已经接过话茬了。 “陛下,浙直总督杨宜调应天巡抚曹邦辅、苏松兵备道王崇古领兵西进,在太平府大败倭寇,斩尽杀绝。” 嘉靖帝狭长的双目闪烁着深意,随手拿过奏折冷笑道“但南京呈报的是,操江提督史褒善率兵夜袭,全歼倭寇。” “如果朕没记错,前一天就是操江提督史褒善率兵出击大败,一同出战的还有……” 一旁的黄锦小声提醒道“江宁镇指挥蒋升、朱襄。” 嘉靖帝嘴唇动了动,这应该是南京守备徐鹏举干的好事,不过徐鹏举是勋贵。 “的确如此。”严嵩又抢在前头了,而且一口气说下去让徐阶都没地儿抢,“南京兵丁不堪战,史褒善败于倭寇之手,当日浙江调拨的田洲狼兵赶到,史褒善知耻而后勇,亲率狼兵夜袭,方能大胜倭寇。” 毕竟这么大把年纪了,一番话说完,严嵩忍不住喘着粗气。 嘉靖帝偏头瞥了眼,黄锦赶紧挪了个圆凳过去,将严嵩扶起来坐下。 “都起来吧。”嘉靖帝丢开奏折打断了徐阶的话,他心里很清楚,徐阶和严嵩之间,宛如杨宜和胡宗宪之间,都在想着保全自身,都在想着将救援之功揽到自己身上,顺便将脏水泼到对方身上。 对臣子们之间的对立,嘉靖帝无所谓,这本来就是他希望看到的,甚至就是他亲手挑起的,但对于东南倭乱,实在让他头痛不已。 东南税赋占了全国十之六七,如今被倭寇搅成一锅乱粥,甚至南都都险些遭到兵灾,这是嘉靖帝难以忍受的。 嘉靖帝并不打算随随便便换将,他试图将一切看得更清楚点。 不过,东南抗倭中,杨宜虽是浙直总督但被架空,胡宗宪虽然只是浙江巡抚但大权在握,隐隐间和京城朝局相似。 在心里盘算了下,嘉靖帝轻声道“欧阳调刑部,召赵文华回京任工部尚书。” 严嵩眼中精光一闪,小舅子欧阳必进调任刑部尚书,干儿子赵文华回京升任工部尚书,严党的势力将再次壮大,但对东南局势却有不小的影响。 徐阶心里大大松了口气,杨宜无数次在信里抱怨在东南他什么都干不了,如果赵文华被召回京,杨宜或许能和胡宗宪分庭抗礼。 这就是现实。 嘉靖帝想的是在不影响自己修道的前提下,尽量挽回自己的颜面,让江南恢复平静,让内承运库多些钱财。 严嵩琢磨的是,严党势力再次膨胀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徐阶欣喜的是,党羽杨宜或许能压制胡宗宪大权在握,让自己在朝中多些底气。 这就是现实啊。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一十章 亲自来问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两百一十章亲自来问万寿宫后殿。 嘉靖帝盘腿坐在蒲团上静静打坐,对这位“九天宏教普济生灵掌阴阳功过大道思仁紫极仙翁一阳真人元虚玄应开化伏魔忠孝帝君”来说,没有什么比他修道更加重要。 但是修道是要时间的,所以他宠信从来不给他找事的严嵩。 但是修道是需要大批银钱的,所以他对江南倭乱极为愤慨。 这后殿看起来无奢华之物,但事实上……嘉靖帝屁股下的蒲团都是用金丝银线勾勒成的。 当然了,这次嘉靖帝的愤怒,主要在于自己被扇肿了的脸。 想想吧,以后升了天见到列祖列宗,多年前北京被围还是明成祖的锅,谁让他迁都北京呢,但南京……想必埋在孝陵的明太祖会一脚踹过来。 微微张开双眼,嘉靖帝轻声问:“来了?” “已经在外恭候大半个时辰了。” 片刻后,陆炳以优雅而独特的步伐走入后殿,双手捧着一份书册。 “陛下,臣陆炳……” “起来说吧。” 陆炳长身而起,恭敬道:“这股倭寇先袭杭州北新关,后奔袭严州府,西进徽州府,再北上宁国府,渡过长江入太平府,于马厂镇十余里外村落被全歼,仅存一个活口,五日后暴毙于南京。” “倭寇横行一千四百里,跨六府,先后击溃万余官兵、乡勇,杀戮百姓愈五千,各地十余官吏阵亡,三位致仕官员被杀,五座城池失陷,数十村落、小镇被焚毁。” 嘉靖帝心头怒气再起,但喘了两口气后努力压抑住,从牙缝里崩出一句话,“倭寇横行,浙直总督衙门和巡抚衙门可有追击?” “有。”陆炳点头道:“巡抚衙门派出七百兵,其中有三百狼兵,尾随追击。” “在绩溪县交战,倭寇不敌败北,但败退后设伏,官兵中伏大败。” 嘉靖帝心里的怒气稍稍退却,看来胡宗宪至少不是张经那种不干事的,“后面呢?” “之后官兵收拢残兵,召集乡勇,以狼兵头目钟南,徽州府通判钱铮为首,一路追击,在南陵县外再败倭寇。” “操江提督史褒善太平府大败,也是狼兵头目钟南率兵赶到,逼退倭寇。” “当夜,狼兵夜袭,全歼倭寇,但其中详情不甚了了。” 嘉靖帝在心里琢磨了下,追问道:“奏报上说狼兵及时赶到……” “这股狼兵是从杭州府、严州府、徽州府一路追击,另一股新到的狼兵是随吴淞副总兵董邦政赶到的。”陆炳犹豫了下,又说:“董邦政应该是受浙江巡抚胡宗宪指派赶去太平府。” 嘉靖帝隐隐听出了点什么,盯着陆炳半响没说话,虽然他对眼前的这个奶兄弟有着超乎旁人的信任,但他本人却是天下疑心病最重的那个。 陆炳有点撑不住了,低声说:“陛下,其中有些古怪……” 嘉靖帝哼了声,“说,说清楚。” “其实浙江巡抚胡宗宪遣兵追击……他就是徽州府人,而且是绩溪人,但派遣的兵丁中有三百田洲狼兵……” 陆炳悄悄抬头看了眼,笑道:“陛下可记得那个松江华亭生员钱渊?” “钱渊?” “就是崇德一战大败倭寇……就是杭州城外临平山俘虏四百倭寇……” “噢噢,下药的那个秀才!”嘉靖帝严峻的脸庞松动了点,笑道:“这事儿和他有关?” “是,他在歙县被倭寇掳走。”陆炳仔细解说道:“去年田洲狼兵援东南,各地官府都不肯接纳,补给全无,就是钱渊在其中辗转腾挪,让田洲狼兵驻扎松江府。” “田洲狼兵军纪严明,秋毫无犯,对钱渊颇为礼遇,这次钱渊被倭寇掳走,狼兵主动请缨追击。” 嘉靖帝点点头,“可惜了,可惜了。” 在嘉靖帝看来,被倭寇掳走的钱渊绝无幸理。 陆炳眨眨眼,舔舔嘴唇低声道:“陛下,那钱渊没死……” “没死?!” “是,那夜狼兵偷袭,全歼倭寇,钱渊犹存。”陆炳苦笑道:“这就是古怪的地方。” 嘉靖帝忍不住起身来回走了几步,沉思片刻后喃喃道:“从徽州府到太平府……上千里路,倭寇居然没杀了他,狼兵夜袭居然还将人抢出来了……” “是啊,陛下,这事实在蹊跷的很。”陆炳小声说:“所以,如今南京乃至东南各地流言颇重,有人说他忍辱偷生,有人说他沦为倭寇,甚至还有传言……” “什么?” “传言压根没有狼兵夜袭,是钱渊一人杀遍倭寇。”陆炳一摊手,“臣已令南京锦衣卫尽力打探,但目前还没有消息送来。” 嘉靖帝噗嗤一笑,这传言也太扯淡了,“不会是那钱渊自己放出的风声吧?” 陆炳这次没答话,只低着头。 嘉靖帝重新盘腿坐在蒲团上,随口问道:“还有什么消息?” “南直隶乡试在即,士子对此事颇多议论,有人归功于浙江巡抚胡宗宪,有人归功于应天巡抚曹邦辅,有人归功于浙直总督杨宜,有人归功于田洲狼兵……” 嘉靖帝哼了声,人人都说忠心为国绝无私念,但人人都在抢功,而这一切背后,自然是朝中严嵩、徐阶之争,或许还要加上李默。 “就没人归功于那钱……钱什么?” “钱渊。”陆炳撇撇嘴,“他如今名声有点糟,据说南陵一战,县丞父子皆战死,当时有人看见他在倭寇中,还在战后给受伤的倭寇裹伤。” 嘉靖帝仰头想了一阵,缓缓道:“如今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媳妇没理还要扯三分理……也就是说,只有这华亭生员钱渊才清楚?” “是。” “他如今在哪儿?” “南京,南直隶乡试应考士子。”陆炳顿了顿才接着说:“逃得生天后,钱渊和诸多官员都有来往,其中还有魏国公。” “这小小秀才,倒是颇多际遇。”嘉靖帝嘴角勾起一丝笑意,“先后三次抗倭有功,如今却又在流言中和倭寇搅成一团……” “乡试之后,让他入京,朕亲自问话。” 混乱不堪的东南战局,百余倭寇居然奔袭千里直指南都,沿途官兵不能挡,朝中政争不休,就连锦衣卫都查不出更多的东西。 这一切让嘉靖帝谁都不肯信,他决定亲自来问。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一十一章 搜检入场 南京,丑时三刻。 换算成后世大概是半夜两点钟左右,本应该是夜深人静,安然入睡,但宅子内外处处都挑着灯笼,将周围照的亮亮堂堂。 “这是得胜粥……县试时候就喝过的。” “不能喝,不能喝,鬼知道排队要排到什么时候,每次都有考生为此漏考呢。” “再揣两桶月饼倒是真的,防着渊哥儿饿着了。” “用力点,再塞塞,总有空隙的!” “水筒,多带两个水筒,封门一封就是三天,就那个水缸,一次性多抢点,到时候煮粥、煮面条、刷碗洗筷,还得泡茶呢,茶具带上了没?” “哎哎哎,水筒有好几种,大的套小的,不就装进去了嘛。” 陆氏站在台阶上指挥若定,听得下面的仆役、护院个个哭笑不得,这么大的箱子……回头能不能进得去都是未知数呢! 杨文叹了口气,想起少爷昨儿说起,如果有个储物袋就好了…… 想起少爷,杨文左右看了看,咽了口唾沫走过去,“少爷,这真的不能带,也带不进去啊!” 蹲在地上的钱渊一耸肩,小黑猫轻若无声的跃下,在那口大箱子前来回走了几步,又一个纵身跳了上去,懒洋洋的趴下喵喵叫了几声。 “如果能让小黑把答题带出来,再把答案带进去……”钱渊幻想还能并肩作战一把。 “少爷,别做梦了!” 钱渊撇撇嘴起身,走过去又撸了两把,那夜之后他就将这支小黑猫带在身边,除非外出基本形影不离。 “好了,好了。”声音都有些嘶哑的陆氏走过来,“一口大箱子,一口小箱子,万一大的进不去,就换成小的。” “渊儿,考不考的中无所谓。”谭氏抓住儿子的手,“要熬九天,别累着了。” “是是是。”钱渊笑着作揖道谢,“放心吧,会照顾好自己的。” 后面的杨文瞥了眼那两口装的满满当当的箱子,有这些……只要是个人都能照顾好自己! 陆氏和谭氏没有跟着出门,钱渊带着杨文、张三还有七八个护卫出门坐上早就定好的马车,沿着路向贡院方向驶去。 今晚的南京城堪称不夜城,道路两旁的酒店、商铺甚至茶馆都开着门点着灯笼,头戴方巾、身穿儒衫、脚蹬皂靴的应考士子处处都是。 掀开车帘看了看,钱渊不禁咂舌,南直隶今年乡试一共有将近五千名应试士子,组织这么多人考试在这个时代算是大工程了。 远远还没接近贡院,就有兵丁将马车拦下,前面不允许马车通行,只允许应考者带一名随从步行入内。 钱渊看了看张三,“你留下,每次带着你都出事!” 张三耷拉脑袋没吭声,但下一刻脑袋昂起来了。 “杨文你也好不到哪儿去。”钱渊随手指了个粗壮的汉子,“就你了。” 披星戴月,扛着箱子步行了大半个时辰,钱渊才找到松江应考士子。 钱渊在松江自小就有名声……当然,那是毁誉参半,之后因为为父兄复仇,又在抗倭中屡屡立功,声名鹊起……呃,不过前段日子被倭寇掳走,众说纷纭,也是毁誉参半。 不过名气摆在这儿,钱渊一到就吸引了众人的目光,不过很快,几乎所有人的视线都被随从扛着的箱子吸引住了。 “娘的,这是搬家啊!” “不会夹带了什么吧?” “应该不会,不过或许搜检会慢得多,大伙儿谁不是两个包裹,有的还是一席被褥裹着砚台、毛笔和烧饼。” 纷纷杂杂的议论声不绝于耳,钱渊拱拱手,“最后一个搜检就是。” 一个年轻士子越众而出,拍着钱渊的胳膊笑道:“五月份科考没见着你,还以为你要误了这一科呢,真有你的……啧啧,带了什么?” “别看,别看。”钱渊一屁股坐在箱子上,没好气道:“真怕待会儿带不进去。” 那人凑到一旁的小箱子边,略微打开看了几眼,鼻子抽了抽,“渊哥儿,全是吃的啊,难怪允执兄说你是个吃货!” “他孙允执好交友,你好园林,我就不能好美食?” 允执就是钱渊的姻亲好友孙克弘,两年前这人和孙克弘来拜访钱渊好几次,相交投契。 这人姓潘,名允端,上海县人,其父潘恩嘉靖二年进士,如今任浙江布政司左参政。 潘恩这个人钱渊前世没听说过,但后来听陆树声提起,是聂豹的门生,和钱铮交好。 所以,钱渊和潘允端关系不错……当然,能让钱渊刮目相看的,往往都是在历史中留下名号的。 潘允端和孙克弘算是臭味相投,两个人都无心仕途,前者中了进士没多少年就辞官归乡,花了二十多年修了个园子,这就是豫园。 边上又过来几个熟悉的士子,也有府学的同学,不过钱渊这两年就去了几次,基本没什么印象,诸人聊了一阵,有兵丁传话,松江府今年是最后一个搜检入场的。 一片沮丧声中,钱渊从容不迫的让随从展开竹席,用两个箱子压住前后,然后从怀里掏出两个做好的耳塞……南直隶十八府洲,将近五千士子,还不知道要熬多久呢。 众人瞠目结舌的看着钱渊安然入眠,侧耳细细听去,居然还有打呼声。 “这都睡得着,服了服了!” “这就叫每逢大事有静气,展才这两年战阵搏杀,自然稳得住。” “华亭城外那一战我就在城头,展才兄临阵不乱,的的确确堪称松江英杰。” “钱氏这一代再出英杰,不比钱塘钱氏、绍兴钱氏稍差。” “不过也挺倒霉的,据说去徽州府备考被倭寇掳走……” “能安然脱身,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但前两日有两个宁国府的生员声称要找展才算账……” “让他们来啊!”潘允端不屑道:“咱们都是松江人,都知道钱家护卫之强,一个能打他们十个!” “啧啧,展才真是能文能武!” 去年临平山一战让杭州人将钱渊视为万家生佛,之后一系列的事迹在嘉兴、松江、苏州传播开,但凡脑子没坏的,都佩服钱渊孤身回返松江抗倭,而松江本地人更因为华亭城外那一战将钱渊视为救星。 这小半个月来,钱渊在应考士子中名声毁誉参半,那一半的“誉”主要就来自苏州、松江的士子。 …… 迷迷糊糊一直睡到自然醒,钱渊揉着朦胧睡眼半起身,周围躺倒一片,不过都是半睡半醒,显然紧张的情绪一直没有消退。 钱渊摸出水筒和牙刷整理了下,让随从去问了问,倒数第二个的庐州府已经开始搜检了,又找出月饼和潘允端几个熟人分着吃。 “展才,是你亲手做的吧?”潘允端右手拿着月饼啃了口,左手一扫将剩下的月饼全都揽走。 其他人自然不干,吵吵嚷嚷着要分赃,大伙儿倒不是缺这点吃的,只是缓解心里的紧张。 “松江的,列好队,开始了!”几个兵丁满头大汗跑过来大声吆喝。 士子可能只在这时候才会体现出极强的服从性,迅速排成长队,这速度不比钱家护卫队慢。 长队沿着贡院的围墙缓缓前进,最后面的钱渊吸引了最多的注意力,负责次序的兵丁们个个心里在打鼓,这么大的箱子,还是两个,这厮到底带了什么进去? 搜检都是十二人一轮,站在墙壁边,脱下鞋子、外衣,兵丁们会仔仔细细将士子从头到尾搜一遍,这帮人从不会高估士子的道德水平,甚至会用棍子敲击士子的两腿,看看有没有夹着什么…… 考篮更是是搜检的重点,毛笔要扯一扯看看有没有松动,砚台要敲敲看看有没有夹层,烧饼、馒头更是要掰开看看,这种检查方式简直就是变态……钱渊极为想念前世的高考。 守在仪门的兵丁们都极为疲惫,一旁搜检官员更是疲惫,从半夜三点钟开始搜检,到现在差不多七八个小时,终于快结束了。 “呃……这……” 前面十二人进去了,最有一轮只有一人,搜检官无语的看着这个貌似有些腼腆的士子身边那硕大的箱子。 钱渊利索的脱下鞋子、外衣,又将箱子打开,一件件拿出来给兵丁们检查。 “三年一次,到现在已经有三十年了……”一个年纪稍大的兵丁喃喃道:“还没见过这样的!” “这么多……说不定是瞒人耳目,肯定有夹带!” “那就搜呗。”钱渊无所谓的努努嘴,“反正松江府最后一个入内,而我是松江府最后一个入内,所以,不急。” 搜检官使了个眼色,原本是一个服侍一个,现在七八个兵丁一拥而上。 “小心点,碰碎了怎么办?” “倒不是让你赔,问题是后面三天我拿什么吃饭?” “哎哎哎,这么小一块肉,你来试试塞一张纸进去!?” “这是辣椒……红的就是有毒……你吃过山楂没?” “小心!别弄碎了,这是燃火用的。” “松江的,列好队,开始了!”几个兵丁满头大汗跑过来大声吆喝。 士子可能只在这时候才会体现出极强的服从性,迅速排成长队,这速度不比钱家护卫队慢。 长队沿着贡院的围墙缓缓前进,最后面的钱渊吸引了最多的注意力,负责次序的兵丁们个个心里在打鼓,这么大的箱子,还是两个,这厮到底带了什么进去? 搜检都是十二人一轮,站在墙壁边,脱下鞋子、外衣,兵丁们会仔仔细细将士子从头到尾搜一遍,这帮人从不会高估士子的道德水平,甚至会用棍子敲击士子的两腿,看看有没有夹着什么…… 考篮更是是搜检的重点,毛笔要扯一扯看看有没有松动,砚台要敲敲看看有没有夹层,烧饼、馒头更是要掰开看看,这种检查方式简直就是变态……钱渊极为想念前世的高考。 守在仪门的兵丁们都极为疲惫,一旁搜检官员更是疲惫,从半夜三点钟开始搜检,到现在差不多七八个小时,终于快结束了。 “呃……这……” 前面十二人进去了,最有一轮只有一人,搜检官无语的看着这个貌似有些腼腆的士子身边那硕大的箱子。 钱渊利索的脱下鞋子、外衣,又将箱子打开,一件件拿出来给兵丁们检查。 “三年一次,到现在已经有三十年了……”一个年纪稍大的兵丁喃喃道:“还没见过这样的!” “这么多……说不定是瞒人耳目,肯定有夹带!” “那就搜呗。”钱渊无所谓的努努嘴,“反正松江府最后一个入内,而我是松江府最后一个入内,所以,不急。” 搜检官使了个眼色,原本是一个服侍一个,现在七八个兵丁一拥而上。 “小心点,碰碎了怎么办?” “倒不是让你赔,问题是后面三天我拿什么吃饭?” “哎哎哎,这么小一块肉,你来试试塞一张纸进去!?” “这是辣椒……红的就是有毒……你吃过山楂没?” “小心!别弄碎了,这是燃火用的。” “三年一次,到现在已经有三十年了……”一个年纪稍大的兵丁喃喃道:“还没见过这样的!” “这么多……说不定是瞒人耳目,肯定有夹带!” “那就搜呗。”钱渊无所谓的努努嘴,“反正松江府最后一个入内,而我是松江府最后一个入内,所以,不急。” 搜检官使了个眼色,原本是一个服侍一个,现在七八个兵丁一拥而上。 “小心点,碰碎了怎么办?” “倒不是让你赔,问题是后面三天我拿什么吃饭?” “哎哎哎,这么小一块肉,你来试试塞一张纸进去!?” “这是辣椒……红的就是有毒……你吃过山楂没?” “小心!别弄碎了,这是燃火用的。” “小心点,碰碎了怎么办?” “倒不是让你赔,问题是后面三天我拿什么吃饭?” “哎哎哎,这么小一块肉,你来试试塞一张纸进去!?” “这是辣椒……红的就是有毒……你吃过山楂没?” “小心!别弄碎了,这是燃火用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二百一十二章 大快朵颐的乡试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二百一十二章大快朵颐的乡试虽然搜检能排除八成以上的作弊企图,但混进考场的作弊者还是有的。 比如嘉靖十五年福建乡试,一个考生夹带纸条入场……不过下场有点惨,倒不是他被抓获,而是这厮胆子小,只敢在上茅厕时候偷看,结果因为年久失修,茅厕的踏板破裂,硬生生被淹死了! 所以,这次南直隶乡试,主考官要求监考官在不发声的前提下,必须时时在考场中走动。 但是,这条看起来普通的规定,在现在显得有点折磨人。 “滋啦!” 刺耳的油爆声响起,一个大腹便便的监考官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心里咒骂几句……要知道考试期间,考生要熬,他们监考官一样要熬。 本来大家都做好了艰苦奋战的心理准备,谁知道会碰上这种事……远远看去,那号房门口摆着一个炉子,那人一手持铁锅,一手持锅铲来回翻动,还时不时戏耍式的将铁锅颠颠。 左边隔壁的考生探出脑袋张望,在心里猜测,昨儿是炖芋头、烧肉,今天这厮炒的是什么菜。 右边隔壁的考生有气无力的靠在墙壁上,拼命的回想着八个月前过年时候吃的美食佳肴……糖醋小排,我也不是没吃过! 诱人的香味缓缓飘出,散发在小半个“洪”字号巷子里,监考官一路走来,无奈的听见无数咽唾沫声,个个都是垂诞欲滴。 没辙啊,自己啃着冷馒头,人家吃着热菜热饭,早上煮一锅粥,配上两个茶叶蛋,还把粽子切开在油里一煎,啧啧! 监考官缓缓走近细看,糖醋小排、南瓜炒虾皮、肉沫茄子。 隐隐听见里面人还在嘟囔,“早知道应该带两个炉子,没米饭,差评!” 要不要再让你搬套桌椅板凳来! 监考官恨恨在心里想,就应该把你分在臭号! 三道菜一扫而空,钱渊也懒得刷碗了,就应该多带两套碗筷,用完直接扔了,考场里水实在不多。 捏着鼻子去上了趟茅厕,钱渊同情的看了眼旁边臭号的考生,躺在里面一脸的生无可恋,就算想交卷走人都必须等到明天。 回去看了看蜂窝煤炉,又烧了壶水,泡了杯茶,钱渊拿起钳子将蜂窝煤调换下位置,将下面的风口封了一大半,这才悠悠然打开考卷。 三道四书题已经都写在草稿纸上了,四道五经题也做了两道,效率不错,钱渊这时候才感受到陆树声近乎虐待的教学方式带来的好处。 将剩下的两道五经题也打好草稿,钱渊开始从头开始梳理,遵循陆树声之前的点评,一点点修改,一点点细化。 直到晚上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有没有错别字、避讳等等,钱渊才起身活动了下,然后又是让隔壁几个考生痛苦的晚饭时间。 早就将粥放在煤炉上炖着了,里面还放了点虾皮,异香扑鼻,钱渊将煤炉的风门打开,敲了几个生鸡蛋,将准备好的碎葱丢进去……菜刀真的带不进去,炒了个小葱鸡蛋,再配上一碟辣椒酱,倒上一点点麻油,够了。 钱渊一边大快朵颐一边看看箱子,蔬菜就剩一点菰了,看来应该多准备点蔬菜,倒是红烧肉、糖醋小排这种荤菜不用带多。 钱渊有自知之明,能不能过乡试那是要看运气的,说不定这套装备还用得上呢。 探头看看隔壁几间号房里都点着蜡烛,钱渊想了想把箱子搬出来,又从箱子里将被褥、枕头拿出来铺好,头朝内,脚朝外,两腿一蹬梦周公去了。 睡到日上三竿才醒,钱渊擦擦嘴边的口水,今天是能交卷的,也懒得再烧了,只煮了两个肉粽填填肚子。 慢慢研墨,在心里琢磨了下没什么疏漏之处,钱渊开始正式誊抄,大约过了中午,肚子都已经咕咕叫才誊抄完毕。 “喂,喂,交卷。” 门口那两个面无人色的兵丁回头看见精神焕发的钱渊手中的考卷袋。 “终于交卷了,终于……”右边隔壁的号房的考生欣喜的低吼了声。 两旁的号房不停有脑袋探出来,不远处的监考官听见突然响起的嘈杂声,警惕的疾步走过来,然后神情一松。 监考官和兵丁将考卷、草稿纸和浮票一起收好,径直送到掌卷官那,后者送给誊抄官,由书吏用朱笔誊写,还要将其中错别字、犯讳处标出。 之后再经过另一批准备核对誊抄和考卷是否一致的人手的核准,考卷由掌卷官送到弥封官处封存,誊抄卷被送到阅卷官处正式开始批阅。 先交卷有没有好处? 当然有,十几天内要看几千篇八股文,哪个阅卷官都头痛烦腻,但最先看到的的卷子往往是在他们头脑清醒的时候,通过的几率往往会更大,当然了,也需要考卷本身有一定的水平。 不过,这些不在钱渊的考虑范畴之内,他收拾东西扛着箱子出了门,在贡院门口等了大半个时辰,五十多个考生一起被放了出去。 贡院门口还是有兵丁守卫的,一直走了好几百步才看见一直没走的杨文等人,钱渊直接上了马车回去,不过和其他人回头就蒙头大睡不同,他还有精力聊聊天,撸撸猫,甚至到了晚上还有闲情烧了一顿饭……三天没吃过大米饭,觉得不爽。 第一场是重头戏,后面两场相对来说比较简单,不过,等钱渊再次入场的时候才知道,好几百考生缺考第二场,直接弃权了。 其中有作弊被逮着的,有忘了避讳或写了错别字事后才发现的,有倒霉的不小心烧掉考卷的,有没做完被叉出去的。 松江府还有个2b考生,一直以为自个儿写完了,直到交卷才发现,还没正式誊抄呢,最后天黑也没做完……前世每年高考都有考生忘了填答题卡,一回事。 将近五千考生,这一下子就刷掉了一成多。 钱渊又扛着箱子进了号房,周围的考生个个都脸色不太好看,觉得如果这一科落榜这厮至少要背一半责任。 第二场是一道五经题,再加诏、判、表、诰各一道,相对来说容易一点。 文德桥上,十几个身着便衣的壮汉遥遥看着贡院。 “别看了。”为首者收回视线,“这位小爷可不是普通士子,上面发了话,让他考完乡试。” “据说钱家子的糖铺如今日进斗金?”有下属忍不住觊觎之心。 “孙季泉刚刚起复为吏部左侍郎。”首脑嗤笑道:“他两年前病逝的长兄志健公和指挥使大人当年是旧交。” “想起来了,钱家子对志健公有援手之恩。” “人家还和魏国公府交好呢。” “好了,都给我留点神。”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一十三章 天子召见 乡试连考九天,虽然只注重第一场,后面两场相对来说比较放松,但总归号房就那么点地方,对于考生来说还是非常不人道的。 所以,到了最后一场,没有四书题,没有五经题,只有五道策,其实就是后世所谓的议论文,也就是策论。 但对于这些从小埋头苦读的考生来说,想把策论写出花,近乎是不可能的,所以乡试在批阅考卷的时候基本是一眼带过。 这种方式带来的另一个变化就是,第三场考试的后两天,考场内的气氛相对来说很轻松,严厉一点监考官也只是禁止窜门走户而已,毕竟作弊已经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了。 但今年南直隶乡试的第三场,第二天,“洪”字号,气氛就有些古怪了。 一个监考官在隔壁“日”字号巷子里,突然侧耳听见一阵嘈杂声,立即疾走赶来,看见几十个考生坐在号房门口,拿着号板敲着地面,或者两块号板相互敲击。 监考官一走过来,考生们立即缩了回去,但影影绰绰探出的脑袋给出了指向。 “洪”字二十三号,又是这家伙……监考官皱着眉头走过去一看,呃,里面的考生正认认真真的伏在箱子上誊写呢。 哎,对八股文,钱渊是一点兴趣没有的,但对于策论,钱渊有满肚子的话……或者说满肚子的牢骚要发。 所以,对比起来看,钱渊在最后一场……不能说用了最多的精力,最多的时间,但至少在别人看来,最为认真。 但隔壁的那些考生不干了啊。 为什么? 再不吃饭,就得饿死了! 从第一场考完之后,钱渊就成为了名人,虽然他本来就名声鹊起。 对大部分普通士子来说,钱渊这个名字有点高大上,关于这个人的传闻太多太多了。 孤身赴杭为父兄报仇,这是能写进书里的传奇;嘉定、华亭、崇德、临平山四战让他在抗倭战场上博得极高的名望。 据说他和名将俞大猷交好,据说他和浙江巡抚吴百朋订交,据说他也和严党胡宗宪有来往,还听说他和徐文长是至交。 虽然乡试前,南京城内关于钱渊的流言蜚语数不胜数,但那主要是背后有人操纵,跳出来的士子也大都是遭受倭寇劫掠最严重的的宁国府。 在明朝绝大部分时间内,尚未出仕的士子立下战功并不为人津津乐道,但如今东南倭乱,南直隶境内,不说苏州、松江,还有通州、常州、扬州都遭受倭寇侵袭,钱渊在这些地方的士子中是有着极高的赞誉度的。 从第一场乡试结束开始,钱渊先是因为那庞大的木箱广受讨论,之后和“洪”字号大批考生论交。 钱渊性情温和,为人儒雅,亲易近人……虽然只是表面,不过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特点让他很受欢迎。 第二场考试交卷后,他没急着离开,将剩下的菜全都炒了热了,送给隔壁几间号房考生……这一幕恰巧被一个熟人碰见了。 王世贞的弟弟王世懋今年也参加乡试,而且也被安排在“洪”字号。 于是第三场开考之前,王世懋和其他几个“洪”字号考生不想再受罪了。 感觉到号房门口有人,钱渊停下笔抬头看了看,监考官咳嗽两声向左右看了两眼,然后转身离去。 钱渊恍然大悟的探出头,看到的是一片愤怒的眼神。 得,先干活吧。 把考卷小心翼翼的收起来放进考卷袋,再放到箱子里去,把蜂窝煤炉的风门打开,又换了块煤块……这次带来两个煤炉。 拿了两个锅,先热了几十个肉粽给大伙儿填肚子,又蒸了几盘糖醋小排、红烧肉,用准备好的小碟子装好。 两个专门监考钱渊的兵丁,一个啃着肉粽,一个吞着红烧肉,给考生们分发。 太香了,太香了,巷子里吞咽声连绵不绝,叫好声、赞叹声不绝于耳……听得不远处的监考官老脸直抽抽,这可真是千古奇闻啊! 还真不仅仅是因为饿着了,吃不到热食,明朝是没有糖醋小排这道菜的,而红烧肉里的那股辣味更是让人称奇。 监考的兵丁也得了份,吃完后从附近十几个号房里开始收东西……收考生们带进来的新鲜蔬菜。 第三场考试的搜检只是做做样子,但即便如此,搜检官当时也目瞪口呆,十几个考生一起来的,手里拎着,肩上扛着,考篮里装着,都是蔬菜,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是在逛菜市场呢。 号房门口,七八个考生凑在近处,还有两个监考官都凑过来了。 两个蜂窝煤炉,两口铁锅,钱渊气定神闲倒进油,下菜,手里的锅铲上下翻飞,左右兼顾……王世懋那促狭鬼居然还带头鼓掌,惹得监考官都忍不住捧腹。 于是,最后钱渊是在被“洪”字号考生,和松江、苏州、扬州各地的考生的簇拥下走出贡院的。 身后的搜检官默默的在心里想,真希望这厮能中举,倒不是三年后还要来炒菜,而是想看看这厮明年会试敢不敢也来这么一遭。 连考九天,前八天都是晴天,唯独最后一天有雨。 走出贡院,钱渊还在和王世懋约定后日一起喝茶,这时候正是蟹肥味美的时节。 “都来,都来。”钱渊团团拱手笑道:“就算诸位饥肠辘辘扶着墙进门,保管都是酒足饭饱扶着墙出去。” “哈哈哈!” 众人正大笑,突然从雨幕中走出一团黑影,越走越近,越走越快,十几个腰间佩刀的武官出现在众人面前。 大笑声渐渐泯灭,这些士子除了个别家境贫寒的之外,大都认出了这些人。 如苏州太仓王世懋、松江华亭潘允端、杨铨都是官宦人家子弟,当然知道为首那人是身着飞鱼服,腰胯绣春刀。 “停!” 钱渊冷不丁的大喝一声,南京锦衣卫千户田德惠眉头一皱没有止步,但下一刻眼角余光瞄见侧面杀出了十几个壮汉。 钱家护卫在百姓中没什么知名度,但在浙江、南直隶的高层官员中有着不低的分量,那股倭寇横行数千里几无抗手,唯有狼兵和钱家护卫能略略抗衡,这些情报南京锦衣卫自然是知道的。 杨文不甘心的停下脚步,顺手拉了把不肯止步的张三。 田德惠松了口气,虽然不惧,但万一撕扯起来,对自己以后未必是什么好事。 “松江府华亭县钱渊?” “正是。” 锦衣卫将其他士子驱赶开,田德惠拱拱手道:“天子召见,立即进京。” 钱渊来回踱了两步,看了眼田德惠拱起的手,再看看周围锦衣卫算不上严密的包围圈,沉声道:“寡母在南京,还望许钱某回家一趟。” 田德惠让开道路,做了个请的手势。 钱渊提着的心至少有一半放回去了,笑着朝杨文挥手,“都把家伙收起来,还想着从锦衣卫手里劫人啊!?” 杨文舔了舔嘴唇,晃晃脑袋甩起一片雨滴,默不作声的带着护卫跟在钱渊左右,将锦衣卫隔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一十四章 不同的命运 陆氏和谭氏都出身官宦人家,又嫁进华亭钱氏,怎么可能不知道锦衣卫。 而且对于她们来说,锦衣卫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 宜黄谭氏,虽然目前只有一个进士,如今任台州知府的谭纶,但前一代谭氏还有一位进士,弘治年间进士,后在嘉靖初年大礼议事件中被杖责,虽然没有死在当场,但半年后伤重不治,执行廷杖的就是锦衣卫,那位亡者就是钱渊母亲谭氏的嫡亲伯父。 钱铮当年头铁为夏言上书被杖责后贬谪出京,执行廷杖的也是锦衣卫,当日陆氏在家中惊恐无泪。 对这对妯娌来说,锦衣卫是能止小儿夜啼的存在,谭氏一把抱住钱渊只知道流泪,陆氏手摁桌案勉强支撑站立,看着在外等候的锦衣卫,心里在不停打鼓。 倒是钱渊还挺平静的,之前在贡院外的小小试探,锦衣卫相当客气,而且用词中没有押送一词,或许不会那么糟糕。 这两年,锦衣卫在东南一共出了三次手,一次是前浙江巡抚彭黯,一次是前浙江巡抚屠大山,一次是前浙江巡抚李天宠和前浙直总督张经,钱渊是第四次。 之前三次,四位主人公只有彭黯罢官归乡,屠大山至今还在狱中,李天宠、张经遭弃市,不知道迎接钱渊的是怎样的命运…… “母亲,叔母,替我收拾衣物吧,明日一早启程。”钱渊勉强笑着将母亲搀扶坐在椅子上,“徽州府安不安全不好说,但叔父很可能会升迁转任,还是回杭州食园吧。” 又安慰了好一阵儿,谭氏才收了眼泪,钱渊走出厅外拱手道:“谢过田千户。” 能允许钱渊第二天出发,这是个不小的人情,当然了,田德惠主要考虑刚刚乡试结束,这年头每次乡试后,都会有应试士子重病不起身亡的消息,甚至十多年前还有过五魁首空缺的搞笑事。 “客气了。”田德惠瞄了眼虎视眈眈的钱家护卫,“钱公子手下……尽是虎狼啊。” “这话错了。”钱渊收起笑容,指着杨文、张三,“他们都跟着钱某人历经战阵,每人手上都至少十条倭寇性命,每人身上都至少十处伤痕,如何能称虎狼?” “对对对,都是豪杰。”田德惠摸摸鼻子,毕竟身为锦衣卫千户,自然知道这些护卫的战绩。 钱渊又展笑颜,“今晚就委屈诸位在客房歇息了。” 田德惠歪着头看了会儿钱渊,犹豫片刻才挥手带着手下人去了外院。 站在台阶上的钱渊保持着沉默,台阶下的护卫们渐渐聚拢过来,小黑猫从角落处窜出来,喵喵叫着,爪子勾着钱渊的裤腿往上爬。 弯腰将小黑猫揽进怀里,钱渊直起腰来回走了几步,脑海中在反复思索,嘉靖帝召见……不用说,必定是询问那股倭寇的内情。 自己没有和胡宗宪、赵文华会过面,如何措词是个大问题。 钱渊觉得需要做个计划,至少要列出首先、次要、再次达成的目标。 当然了,保住自己这条性命是最重要的,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这是穿越者本能的反应。 在某些时刻,钱渊不畏惧死亡,至少在直面倭寇的时候,他无所畏惧,但绝不希望自己被肮脏、丑恶的政治漩涡埋葬。 其次应该保住胡宗宪,东南的势力对比和朝中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的,徐阶希望借东南抗倭的局面来影响朝中局势,但钱渊通过历史很清楚,希望非常渺茫。 也就是说,没有严党的支持,谁在东南都站不住脚,张经、聂豹就是明证。 更何况,胡宗宪的能力是得到历史的印证的,换成其他人……钱渊不希望冒这种风险。 不过,关于胡宗宪这一点,不需要作假说谎。 无意识的撸着小黑猫,钱渊在心里反复盘点,但无奈的发现,自己能做的真的不多。 叹了口气,钱渊的视线落在台阶下的护卫身上。 “老王,你留下。”钱渊沉声道:“家小都托付与你,守住食园。” 王义默默拱手点头。 “刘洪带了多少人走?” “刘洪带走十人,食园那边还有五人,南京还剩四十三人。”杨文上前一步,“全数跟着少爷上京。” “带三十人走,剩下的交给老王。”钱渊走下台阶,重重拍了拍王义的肩膀,“刘洪那边盯着点。” “少爷放心。” “你做事,我放心。”钱渊从护卫中缓缓穿过,逐一拍着每个护卫的肩膀,最后拱手道:“此次上京不知是福是祸……” “且住。”张三扬声道:“少爷给衣给食,月钱、赏银、抚恤皆丰,从无喝骂虐待之举,每逢战事从不退缩,护送少爷上京,这是应尽之责。” 外院的田德惠听见里面如雷鸣般的应声,不禁摇摇头,笑着对手下说:“人家乡试出来都像是大病一场,这钱家子倒是精神奕奕。” 钱渊这是特例中的特例,不过大部分人虽然疲惫也不至于像是大病一场,但远在数百里之外的杭州,的确有人大病一场甚至奄奄一息。 距离浙江巡抚衙门不远的一处宅院中,七八个士子正在院子里沉默的来回踱步,时不时传出几声叹息。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悄然从屋子里走出,小心的掩上门,胡宗宪的老乡兼幕僚王寅一把将其拉到角落处,低声问了几句,众人都涌了上来。 老者摇摇头,“郁气结节于胸,几个月内奔波频繁,劳心劳神,又遭大悲大喜,心力耗尽,如果提前十日还好说,但如今……” “文长……”一中年士子跺着脚低低自语,眼角闪烁着泪花,这是绍兴山阴的诸大绶,少有才名,和徐渭、沈炼等人同列越中十子,历史上明年的状元公。 旁边的一个年轻士子叹息着垂头,他是余姚陈有年,历史上曾经担任过吏部尚书。 周围都是绍兴一带的士子,大都是刚刚考完浙江乡试,听闻徐渭病重才赶来的。 其实第一场考完徐渭就有点撑不住了,第三场考完是被人抬出来的,这几个月来奔波几千里,又耗尽心神,本就身体不太好,这场乡试算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真的没救了?” 大夫捋着长须想了会儿,才说:“一口淤血喷出来倒是还有救……” “激将法?”王寅试探着看看周边人。 “试试吧。” 但徐渭是何等聪明的人,很快就发现了真相,同乡好友一个接一个的进来,指责他性情孤僻不好相处,指责他是扫帚星,指责他投靠严嵩败坏名声…… “没想到会死在这儿……”徐渭惨笑着想起身,一旁的陈有年急忙搀扶让他靠在床头上。 同为越中十子的钱楩恰巧也在,他年纪比徐渭、诸大绶大的多,嘉靖五年就中了进士,但很快就归乡潜心学道,兼习心学。 “文长,你生母犹在。”钱楩沉声道:“你撒手而去,你让她依靠何人?” 徐渭木然的眼珠子动了动,视线缓缓在众人身上移动,好一会儿才低语道:“钱渊……” 众人互相对视一眼,钱渊这个名字大家很熟悉,但都不认识。 王寅凑到近处,“展才?” “让他来……” 徐渭喘了两口气,一字一字又无比坚定的缓缓道:“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一十五章 试一试 都说明朝是中国封建时代中央集权的典型,这点从地方上真的看不出来,不过倒是能从明朝特有的厂卫制度窥探一二。 锦衣卫是最早设立的,权柄极大,风光无二,但很快被东厂、西厂、内厂压制。 早期的毛骧、纪纲都是其勃也兴焉,其亡也忽焉;后来的马顺甚至被文官在大殿上活活打死。 纵观锦衣卫指挥使,可能也就土木堡之变陪着明英宗的袁斌得了个善终,其他人基本都是不得好死,嚣杂如钱宁又如何。 所以,锦衣卫虽然名气极大,但实际上在特务统治这块远比不上东厂西厂。 但在嘉靖一朝,陆炳的横空出世改变这一切,在他的率领下,锦衣卫彻底压倒了东厂,实力迅速扩张,不仅仅是京城周边,在南京、东南、江南各地都设立人手,广收消息。 南京锦衣卫千户田德惠站在船头有些郁闷,他护送、押送官员入京也不是一两次了,每次对方都是两股战战,每次都是送上大量银两,每次……至少田德惠都会清晰的感觉到对方的惧怕、恐惧。 但这次什么都没有……噢噢,不能这么说,昨天早上出发之前吃了顿早餐,茶叶蛋、肉粽、米粥、糍粑、油条,倒是挺丰盛的。 而且钱家生怕路上出什么意外,还特意安排了三十个全副武装的护卫一起……田德惠一想到这就忍不住眼斜鼻歪,自己都只带了二十个手下。 田德惠也是上过战场的,能隐隐察觉到护卫身上那若有若无的血腥味,而这些护卫基本将钱渊和锦衣卫隔开,除了田德惠之外,其余人都无法接近。 东南风渐渐大起来,船只在长江中顺流而下,田德惠在心里嘀咕,这次真是亏了…… 还没来得及琢磨回头要不要在陆炳那告一状,田德惠瞳孔微缩,猛地回头奔向船尾,一把抓住船夫问了几句,然后径直去了内舱。 “田千户?”钱渊靠在榻上,手中捏着两张信纸,“怎么了?” “应该北上去扬州,船只却是东下……”田德惠舔了舔嘴唇,“你想去哪儿?” “还以为你会拔刀呢。”钱渊挥手让杨文退下,亲手搬了把椅子过来,“田千户,友人重病,即将撒手人寰……” “是天子召见!”田德惠压低声音怒吼道:“你想死,别把我带着!” “几天而已,没那么严重。”钱渊诧异道:“不能行个方便?” 田德惠气极反笑,“护送你入京的可不仅仅只有我一人!” 这话的言下之意是,即使我行个方便,但其他锦衣卫肯定是会报上去的。 钱渊长长叹了口气,将信纸小心折叠好收在盒子里,他也不想啊,但接到的这封信将他高高架在半空中。 王寅在信中大肆吹嘘钱渊的品行,更将钱渊和徐渭的交情吹上天。 人家都说徐渭亲口所说,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华亭钱展才。 这让钱渊如何推却? 而且还有那么多士子在观望此事,钱渊如果不去,名声八成得臭。 当然了,最重要的原因在于钱渊自己。 钱渊在松明山上被倭寇掳走,徐渭为此来回奔波数千里,不惜投入严党麾下请来救兵,钱渊如何能忘却这情分? “此人虽然只是个秀才,还不知道这一科乡试能不能中举。”钱渊轻声道:“但他名满天下,即使是严分宜、徐华亭也要敬他三分。” 田德惠面无表情,现在来解释了……改航之前怎么不解释? “他有个至交好友,曾经如此评价,‘关起门来,只他一个。’”钱渊缓缓道:“他这位好友,你应该是认识的。” “前锦衣卫经历,沈炼沈青霞。” 田德惠茫然抬头,霍然起身,“什么?” “此人就是绍兴徐渭,和沈炼同为越中十子,沈炼之妻是徐渭的堂姐。” 看到田德惠的反应,钱渊松了口气,“如今徐渭即将撒手人寰,寡母无人照料,钱某人如何能不去这一趟?” 田德惠愣了好一会儿,用力抓了把头发使劲一揪,沈炼和锦衣卫指挥使陆炳关系极好,弹劾严嵩以至于被贬谪出塞。 钱渊推开窗,江风迎面而来,吹的两人衣衫飘飘。 “放心吧,此事你先写信送入京,然后挑选两人在钱某人身边,每一言每一行都记录在案。” “友人将死,托付寡母,人之常情。”田德惠上前两步,“何至于此,指挥使不会责问……” “你啊!”钱渊笑着回头伸手点了点,“别告诉我,你不知道陛下为何召我入京!” “你难道不知道?” “徐文长已入浙江巡抚胡汝贞幕府。” “知道,知道。”田德惠摸摸脑袋有些狼狈。 从镇江顺流而下,过常州无锡,越苏州嘉兴,仅仅五六日就抵达杭州。 “钱公子!” 一行人刚下船,王寅派来蹲守的仆役就寻了过来,赶着马车将钱渊送去,除了杨文、张三带了两个护卫外,田德惠亲自带了个手下跟在身边。 “展才来了!”王寅几乎扑到钱渊身上,“文长他……” 院子里十多道视线投来,钱渊看去,都是身穿儒衫的士子,每个人眼神中都带着哀伤、悲痛。 钱渊也情不自禁的紧张起来,要是徐渭真的死了,不说对抗倭有没有什么影响,至少大量名垂千古的文章、诗篇都没了,自己这个穿越者…… 王寅将钱渊拉进正厅,众人都跟了进去,还没等钱渊问话,王寅突然发现了身穿飞鱼服,腰胯绣春刀的田德惠。 “召我入京,没事。”钱渊摆摆手,“大夫怎么说?” “郁气结节,心力耗尽。”陈有年叹息道:“如果不参加乡试就好了。” “现在还说这话有什么用?”诸大绶低声道:“这几日请了好几位名医,如果胸口淤血喷出来倒还能用药试一试,但现在药石无用……” “也试过激将法,但文长一眼看穿。”王寅揉着太阳穴,“这几日他时时昏睡,偶尔清醒时吩咐后事,只等着你……” 钱渊琢磨了会儿,中医他是一窍不通的,一口淤血喷出来真的有救? 特么又没受伤,哪里来的淤血啊? 找来大夫又仔细问了问,这厮七扯八扯听得钱渊满头雾水。 最后钱渊直接问:“吐血后,能不能救得回来?” 大夫板着脸不吭声,钱渊叹道:“也只是有可能而已……” 有可能的意思是,一口淤血喷出来,更可能是直接挂了! 钱渊咽了口唾沫,让人上了三杯茶喝个干干净净,才低声说:“为文长供养生母,此事钱某一力承当,但是……” “但是,事情或许还没到那一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一十六章 都上房了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两百一十六章都上房了昏黄的烛光在床边的桌案上跳动,不大的卧室里弥漫着刺鼻的药味。 似乎做了个长长的梦,似乎见到了自己出生百日不到就过世的父亲,他面目模糊不清,似乎和画像上并不太像。 被逐出家门的生母,延绵病榻数年之久还是撒手人寰的嫡母,还有看似严厉实则大度的长兄,刻薄的嫂子…… 一连串的人影在徐渭脑海中闪现,早早过世的妻子,画舫上的龙溪公,高谈阔论的沈青霞,最后出现的是将他一脚从松明山上踢下去的那位松江秀才。 恍恍惚惚间,徐渭努力睁开眼,侧头看见床边的桌案边,一个身影懒散的靠在太师椅上,在烛光中,一动不动的他等了很久。 “展才……” “据说文衡山病重,年迈八十还没考中举人。”钱渊坐在那没动,“文长兄才过而立之年,而至于此?” 徐渭脸上愈发苦涩,他一方面看不起那些只靠着八股就能身登高位的士子,另一方面又不得不在八股这个泥潭中拼命挣扎。 “好好养病……” “没用了。”徐渭靠在床头喘了几口气,“他们都用激将法了……你都知道了?” “如果你问的是将生母托付,我是知道了。”钱渊起身将太师椅搬到床边,施施然坐下才慢条斯理的说:“我刚到,他们想让我也来激激将,但我拒绝了。” 卧室内外都陷入了沉默,门外的陈有年、王寅以及田德惠都有点摸不着脑袋。 良久后,钱渊才打破了沉默,“我是真的看不起你。” 徐渭惨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勉强抬手摆了摆,“领情了,想必是他们拜托你的。” 钱渊面无表情的接着说:“你以为你人生坎坷,克夫克母,克兄克妻。” “我父亲、叔父几十年前几乎被华亭钱氏扫地出门,族亲断绝,父亲、兄长惨死,去年商讨婚事,结果还没谈妥,那女子就撒手人寰……” “你以为你品行高洁,骂骂严嵩就算得上品行高洁了?” “隔着几千里骂骂严嵩,只能显得你徐文长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隔空骂人出气。” “至少沈青霞还有胆子上书死劾严分宜,你能做什么?” “你看看我,再看看你自己。” “你我都被称为东南俊杰,家中都有变故,你虽然才高八斗但性情乖张,而我钱展才嘉定、崇德、华亭、临平山四战,又替双江公出谋划策,于国有功。” 徐渭的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渐渐有神起来。 的确如此,徐渭目前的名字主要集中在书画、诗文上,这让他拥有极高的名气,但却没有如钱渊一般极高的名望。 在南京应考士子多对钱渊诋毁的时候,杭州城不管是高门大户、士林中人、应考士子,还是普通百姓,都为钱渊不平叫屈。 钱渊的脸上依旧平静如水,但心里有点打鼓,这个时代上到皇帝阁老,下到普通士子文人,都对身后名极为重视。 去年钱渊送别张经,说出的那番话让这位前浙直总督心潮澎湃。 但徐渭似乎没什么反应,这药下的还不够猛啊! 暗地里咬咬牙,钱渊决定丢个炸弹出去。 “但是让我疑惑的是,为什么你要将生母托付于我?” 徐渭嘴唇微动想说些什么,但钱渊准备好的话抢在前面倾泻而出。 “外面有你的好友,有你的同乡,有你的同学,为什么要托付于我?” “无非两点,一是他们大都是绍兴人,二是他们颇负名望。” “你不希望他们背上污名,难道就希望我来背这污名吗?” “松明山上,因为你醉酒误事,以至于我被倭寇掳走,之后你奔赴杭州投入胡汝贞门下,虽然并没有什么实际作用,但我也承这份情,这件事一笔勾销。” 钱渊加重语气道:“你我并无瓜葛,交情也不深,为什么要我来背这污名?” 外间的田德惠、王寅还听得稀里糊涂,但如陈有年、诸大绶、陈鹤这些绍兴人纷纷脸色大变。 徐渭原本惨白的脸色变得红润起来,指着钱渊的手指在空中颤颤巍巍抖动。 “你将生母托付于我,自然是希望我以母礼侍之,但我有寡母在上。” “你生母二十年前被你嫡母卖走,倚门卖笑而活,还几番转手,难道你想让我母亲受如此羞辱吗?” 当倚门卖笑四个字吐出的时候,徐渭浑身都在发抖。 钱渊转了个身,眼角余光瞄着徐渭,接着说:“你我非亲非故,实在不敢承此重担。” 外间听明白了的田德惠忍不住咽了口唾沫,都说华亭钱展才舌厉如刀,还真是名不虚传。 钱渊的意思很明显,你生母倚门卖笑是个妓女,还被人当做货物卖来卖去,托付给我……这必然会让我母亲受到羞辱,这笔买卖不划算,我不干! “文长兄,抱歉。” “这样吧,我留三十两银子给她……” 说到这,两眼充血的徐渭从床上弹起,伸出手想抓住钱渊,动作只做到一半,猛地一口血喷了出来,两眼一翻瘫了下去。 “快快快!” 早就做好准备的大夫撞开房门冲了进来,将早就熬好的药汁灌了下去,又拿出金针开始施救,同时将钱渊等人驱赶出去。 钱渊紧张的在外间等候,他看得很清楚,那口血都快上房了,特么不会直接挂了吧!? 搓着手来回走个不停,好一会儿后钱渊才发现,其他人有意无意间和他保持着距离,如陈有年这般年轻的看过来的眼神颇为古怪。 “别在这装模作样!”钱渊瞪着眼走过去,低声道:“你们不是说越狠越好……” “那也没想到会……”陈有年缩缩脑袋,这钱展才简直就是拿着匕首一刀又一刀捅在徐渭身上,还不忘捏一把盐洒在伤口上。 “是有点过了,倚门卖笑……”诸大绶小声嘀咕。 “那是你们说的。”钱渊才不肯黑锅自己一个人背。 “我们没说,是你说的。”钱楩面无表情的反驳。 “特么……”钱渊脸都黑了,喘了几口气低声问:“要是救不回来怎么办?” “那就是你骂死的。”钱楩哼了声,“还真有鹤滩公遗风!” 钱楩是余姚钱氏,父辈和当年的鹤滩公钱福有交情,而钱福在传闻中,言语刻薄是能将活人说死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一十七章 越鹤滩公多矣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两百一十七章越鹤滩公多矣钱渊在东南有很多传闻,有很多张脸谱。 直面倭寇、临阵不乱是他;出谋划策、力拒倭寇是他;心机深沉、善于借势是他;温润如玉、兼有气节是他。 这些都是钱渊这几年折腾出来那么多事的附加收获,但他自小养成的犀利口舌,言语刻薄……这样的评价始终伴随着他。 钱渊真心不想要这样的人设,前世他也不是个口才好的,更不是个会喜欢嘴皮子占人便宜的,无奈似乎这样的人设被死死钉在身上了,甩都甩不掉! 一直守在旁边的田德惠抬着头,两眼盯着天花板,心里直嘀咕,这钱展才不会真一顿狂风暴雨把名扬天下的徐文长给骂死了吧,啧啧,最后那句话……三十两银子! 不过,很快田德惠就没心思想这些了,因为浙江巡抚胡宗宪赶到了。 “中丞大人。”众人纷纷行礼,唯有钱渊行了一礼,嘴巴紧紧闭着。 胡宗宪也没去看钱渊,温和笑着和诸大绶等人寒暄几句,眼角余光扫了扫挎着绣春刀的田德惠。 “五日前,倭寇袭海盐,中丞大人亲自督战,刚刚从嘉兴府赶回来。”王寅走到钱渊身边,“还没来得及回衙门,就径直来这儿了。” “十日前,宁波府,山东客兵和福建客兵私斗,死伤数十,总督亲自前往弹压。”王寅接着说:“两日前,私斗再起,福建一参将在大街上被山东客兵砍死。” 钱渊还是没说话,只瞥了眼凑过来聚精会神听着的田德惠。 虽然在船上一时恍惚以至于要钱渊提醒跟随记录,但田德惠身为南京锦衣卫千户,心思灵敏,颇有城府,大致也听懂了这两句话。 王寅前一句是在解释胡宗宪对徐渭并不是不重视,而是亲自上阵督战,一回杭州都没回衙门直接来这儿了。 虽然钱渊在屋内舌厉如刀,但外间人都清楚,这两人是生死之交。 为了钱渊,徐渭不惜投入严党麾下。 为了徐渭,钱渊不惜裹挟锦衣卫南下。 其他时候也就罢了,但如今钱渊被嘉靖帝召入京中,胡宗宪是知道轻重的,自然不会干些蠢事。 而王寅后一句是在说,浙直总督杨宜无力弹压客兵私斗,以至于参将这个级别的军中高级将官被杀,总督之位已是摇摇欲坠。 隐藏在这句话之下的是,浙江巡抚胡宗宪能不能再进一步? 将最终的两段话说完,王寅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注意力又集中在紧逼的房门上,已经三个时辰了,除了药童又送了两次药,什么动静都没有。 “对了,自六月开始,徐海就销声匿迹。”王寅随口说:“据说和汪直怼上了。” 让田德惠意外的是,之前一直闭着嘴巴的钱渊霍然回头,“什么?!” “真的,倭寇侵袭沿海也是有地盘划分的,徐海的范围大致是杭州湾附近,松江、苏州、嘉兴、绍兴、杭州,但从六月份开始,只有小股流窜倭寇上岸侵袭,不仅仅是徐海,叶麻、陈东也销声匿迹。” 钱渊追问道:“他和汪直怼上了?” “传闻是这样。”王寅摊手道:“汪直如今在日本自号徽王,麾下数万倭寇,船队遍布海上,徐海这是想抢汪直的头把交椅。” “不是什么好事。”钱渊脸色阴沉下来。 田德惠忍不住开口问:“他们自家窝里斗,怎么不是好事?” “汪直本质是海商,他是不愿意开战的,可惜他控制不住那么多无生计的倭寇。”钱渊摇摇头,“而徐海是真正的海盗、倭寇,他只会以武力劫掠人口、财物,沥港还没被毁之前,他甚至对汪直下过手。” “虽然汪直势大,但徐海……”钱渊叹了口气,“徐海此人确有军略之才,汪直未必是他对手。” “汪直存,尚有余地;徐海胜,东南沿海将处处烽火。”不知道什么时候胡宗宪出现在近处,他看着钱渊点点头道:“现在最重要的是什么?” 众人的视线都投向皱眉苦思的钱渊,都说这位华亭英杰擅兵法,晓军机,通大局。 来回踱了几步,在心里整理了下思路,钱渊伸出食指道:“第一,加快编练新军,各省客兵不可能常驻沿海,而且战力堪忧。” 胡宗宪知道这是在说山东客兵和福建客兵私斗,而且田洲狼兵经过一年多的征战,虽然补充过,但也只保持两千多兵力,而且疲惫不堪。 “第二,海军,倭寇上岸侵袭,不低就扬帆远去,没有海军,永远无法治本。”钱渊竖着中指看了眼胡宗宪,其实隐藏在这句话之下的是,没有海军,就无法涉入汪直和徐海之争。 王寅在边上笑道:“台州知府谭纶,同知唐顺之都在编练海军,南京都察院御史上疏奏请增设两百艘海船,朝中尚未批复。” 胡宗宪点点头,继续看向钱渊。 后者苦笑一声,竖起无名指,耸耸肩道:“银子。” 众人都哑然无语,即使是如陈有年、诸大绶这样的士子也知道,无论是修建战船、招募新兵都是要有大批银子的。 在一片议论声中,钱渊往角落处走了几步,看田德惠正在低头喝茶,这才转头看过去。 胡宗宪和钱渊的视线在空中交汇,虽然只有短短一瞬间,但两人有默契于心之感。 那股古怪的倭寇为什么会出现? 胡宗宪最担心的是什么? 如今东南抗倭最需要的是什么? 钱渊的无名指给了胡宗宪一个说不出口的答复。 胡宗宪在嘉兴督战,恰巧在钱渊来杭州后几个时辰就赶到,哪里有这么巧的事? 显然,胡宗宪此行主要针对的是即将上京的钱渊,而不是奄奄一息的徐渭。 钱渊伸出的无名指,吐出的“银子”两个字,让胡宗宪提着的心至少有一半落回到肚子里。 就在这时候,门嘎吱一声被推开,须发皆白的大夫在药童的搀扶下走出门。 “怎么样?”胡宗宪低声问道。 “命是保住了。”大夫一屁股坐下,一口气饮尽冷茶,“后面要慢慢调养。” “各种药材、补品,只要用得上,只管开口。” “那就好。”大夫点头道:“真是好险,亏得这位钱公子好口才!” 众人的视线又集中到钱渊身上,后者干笑几声。 道士打扮的钱楩长笑道:“都说钱展才肖其曾祖鹤滩公,但在老夫看来,展才越鹤滩公多矣。” 环顾四周后,钱楩笑着解释道:“鹤滩公最多将活人说死,展才能将死人说活呢!” 哄笑声中,钱渊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是在夸我?诸天大道图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一十八章 西湖长江水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两百一十八章西湖长江水老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但事实上,同样的病,有的人第二个月就死了,有的人能活个十年八年甚至寿终正寝。 有强烈的求生意志,能够大幅度提升生存率,至少在没有西医的明朝是这样的。 从奄奄一息到勉强能靠在床头,徐渭只用了十天时间,他从没想过,自己会有这么强的求生意志。 就着侍女的手喝完汤药,徐渭忍不住转头看了眼窗外。 这个时间,前面这些天,那些同乡好友都已经陆续来探望了,但今天似乎没人来。 门嘎吱一声响,王寅推门进来,“文长,今天好些了?” 徐渭微微点头,“今天衙门里不忙?” 还没等王寅解释,突然窗外传来响亮的鞭炮声,伴随着激昂的呐喊声,隐隐听见“京报连登黄甲”…… 徐渭恍然大悟,今天是乡试放榜日。 看了眼脸色有些古怪的王寅,徐渭摇头道:“三年后再说吧。” 徐渭已经连续四次乡试落榜了,这是第五次,不过这次落榜是理所应当的,生了病还被塞进贡院号房里待上九天,神仙都会落榜。 鞭炮声渐渐消失,徐渭呆呆的看着窗外大树上的枯木黄叶,突然道:“也不知道他中举了没有……” “我过来的时候,绍兴府已经有八人登榜,陈有年位列其中。”王寅笑吟吟的说:“倒是没有听见诸大绶的名字,不过以他的才学……” 徐渭木然转头,“你知道我问的是谁。” 王寅沉默了会儿,摊手道:“都是同一天放榜,谁知道他中举没有。” 十天前,钱渊的到来让徐渭起死回生,第二日就启程北上。 从那之后,友人、同乡从来没在徐渭面前提前钱渊这个名字,性情有些急躁的陈有年也闭口不提。 所有人都知道钱渊之前的承诺,也都听到了钱渊如利刃一般的激将,更清晰的知道钱渊是在什么样的前提下毅然南下杭州。 不在徐渭面前提这个名字,是因为大夫的提议,尽量让徐渭保持平静的心情,有利于调养恢复。 别人不提,徐渭心里愈发纠结。 他是个明白人,很清楚那位松江秀才为什么那么做,事实是,他硬生生将自己从鬼门关里拉回了阳间。 对于钱渊,徐渭心里有着极为复杂的感触,第一次接触就不太愉快,但斗嘴的势均力敌,对局势判断的默契,让这两人有着一见如故之感。 松明山上醉酒赋诗以至于钱渊被倭寇掳走,自己数千里来回奔波,费尽心力筹谋剿倭…… 虽然相识至今不满一年,但徐渭认为,他们是生死之交。 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 徐渭如今依旧有着这样的认知,但他古怪而执拗的性格让他的嘴巴比死鸭子还要硬。 他永远难以忘记钱渊那张嘴里吐出的那些词……倚门卖笑、买来卖去,还有最后那句,三十两银子。 王寅叹息着看见徐渭脸上的复杂神情,正试图说些什么,窗外又传来响亮的爆竹声,这儿距离巡抚衙门不远,大量客栈、会馆都在附近,报信的一波接着一波。 张嘴说话自己都听不清,王寅索性闭上了嘴巴,两人静静等着爆竹声过去。 但外面的爆竹声不仅没有停下,反而愈发响了,高昂的呐喊声阵阵传来,嘈杂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 “砰!” 门被猛地撞开,年轻的诸大绶欣喜如狂的看向徐渭,外间信差正拖着长长的调子,“京报连登黄甲”! 王寅猛地站起,难以置信的看向徐渭,而后者也明显猜到了。 徐渭咽了口唾沫,想说些什么,但只知道伸出手探向诸大绶,嘴唇剧烈的抖了抖,然后一歪头……倒了下去。 “文长,文长!” “大夫,大夫呢!” 一刻钟后,面有怒气的大夫将所有人都赶了出去,嘴里还在念叨:“他本来就是因为耗尽心力一病不起,最忌讳的就是大悲大喜,你们倒是不怕他死了!” 闯了祸的诸大绶垂着头一个劲儿的赔笑,一转身将随从兜里的银子都掏出来赏给来报信的信使。 两个手持锣鼓的信使都笑开了花,这一趟太赚了,七八只手塞过来银子,得好几十两。 笑吟吟的钱楩瞪了诸大绶一眼,虽然同为越中十子,但他早在嘉靖五年就中了进士,不管是科场还是年龄都要高出一辈。 “真的是解元?” “真的!”陈有年叹道:“文长兄这些年坎坷的很,终有柳暗花明之日。” “浙江的解元就没有中不了进士的。”也中了五魁首之一的诸大绶大笑道:“真是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前面四次,文长兄次次都胸有成竹,但连个副榜都没中,反而这次……” 说到这,王寅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看众人都看过来,王寅端着茶杯笑道:“都说华亭钱展才长于大局,目光深远,料事如神,真是名不虚传啊!” 众人都好奇的七嘴八舌的问,钱渊难道能猜得到徐渭这一科能中举? 王寅抿了口茶,卖足了关子,才缓缓道:“展才是这么说的……文长之才犹如滔滔长江,滚滚而来,而八股却是螺狮壳里做道场,连太湖都算不上,法? 之前四次乡试落榜那是因为我没生病? 什么狗屁! 钱展才是我的知己?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一十九章 高中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两百一十九章高中明朝的商贸不如宋朝发达,但在规模上并不逊色,甚至在地域上更胜一筹。 纵观天下,有两个城市是最独特的,并不是因为它们商业发达,而是因为它们是天下货物、商品的汇集地。 一个是京杭大运河的南端杭州,另一个则是京杭大运河的北端通州。 在通州,商人几乎可以买得到北方所有的东西,运河上密密麻麻等待的船只,码头上人头涌动,吆喝声不绝于耳。 但这般热闹并不让钱渊兴奋,他缩着脑袋,两只手像地主老财似的插在袖筒里,弓着身子弯着腰。 哎,才九月份而已,已经这么这么冷了! 屁股后面跟着两个锦衣卫的钱渊回到客栈才感觉稍微暖和了点,随手将小黑猫抱起来狠狠撸了几把,这天冷的……小黑都不爱动弹了。 呃,也不是,昨儿小黑失踪,钱渊急的满客栈乱寻,还把杨文、田德惠众人轰起来帮忙,结果在灶台后面找到懒洋洋的小黑,身上的毛都被柴火烧了块。 同行半个多月了,田德惠一帮锦衣卫和钱渊之间的关系越来越好,不得不说,钱渊前世带来的交际习惯非常管用。 锦衣卫虽然如今势大,但其实地位并不算多高,士林中人于其交往中往往带着复杂的情绪,惧怕、鄙夷、痛恨、希翼…… 但钱渊不同,在他看来,只是工作分工不同而已,不管是锦衣卫还是太监,都有着独立的人格。 当然了,以田德惠为首的锦衣卫的态度发生如此的变化,也源于在杭州那栋宅子里看到的一切。 在知晓徐渭被救回来之后,胡宗宪连夜乘船赶往绍兴平定山东、福建客兵私斗,直到那时候,田德惠才恍然大悟于胡宗宪对钱渊的重视程度。 不仅仅是人脉,不仅仅是因为被天子召见,更源于这位松江秀才的能力和眼光……噢噢,现在已经不是秀才了,就在昨天,有留守东南的钱家护卫赶到通报,南直隶乡试放榜,华亭钱渊高中第六十七名。 离开的当日,钱渊嘱咐母亲、叔母回杭州食园,但谭氏没有听从,而是留在了南京。 当报喜的信使在大门外敲锣打鼓的时候,谭氏的脸一片扭曲,带着笑,带着泪,既欣喜若狂,又心哀儿子的离去。 “少爷,看!”快步走进来的张三单手高高举起一大块肉,“牛肉!” 田德惠凑上去笑道:“好新鲜,还不老呢。” “摔断了腿,报上去才杀了的。”张三得意道:“好容易才抢了块。” 钱渊也忍不住凑上去看了几眼,有点垂诞欲滴,穿越来三年多了,明朝是禁止杀牛的,他到现在还没吃过牛肉呢。 “让客栈把灶台让出来,大白菜、粉丝,再弄点干香菇,卤水老豆腐,弄个锅子吃。”钱渊指挥道:“再留点烤着吃……对了,辣椒还有吧?” 呃,钱渊的厨艺,不夸张的说,在这个时代是无敌的。 还没动手,杨文进门挥挥手,“少爷,又送来两封信。” “谁的?”钱渊接过来拆开看看。 一封来自于陆树德,信里乱七八糟不知所云……钱渊冷哼了声,离开杭州之前他去了趟食园看望王氏和小外甥,明显察觉到这小子对小妹心存不轨。 丢下信,拆开另一封,是王寅的来信,恭贺钱渊高中举人,又提了提徐渭。 钱渊随手将这封信递给田德惠,后者也不避讳接过来看了几眼。 论科举实力,明朝中前期最强的是江西,有“翰林多吉水,朝臣半江西”的美誉,即使是嘉靖朝,先有费宏、桂萼,后有夏言、严嵩、聂豹。 但浙江省渐渐迎头赶上,钱渊依稀记得大概就是这时候,浙江以及苏松士子在朝中渐渐得势。 所以浙江、南直隶乡试是最为吸引天下士子的视线的,但今年的鹿鸣宴上,无数人的注意力都在那两个没有出现的新科举人身上。 一个文坛大家,一个屡有战功,都名扬天下。 两人都因为言语刻薄,舌厉如刀而闻名。 两人虽然相识不久,但却因为那股倭寇而成为生死之交,至少在浙江,在苏松,无数人感慨于徐渭奔波数千里之举。 当然,徐渭吸引无数人注意力的主要原因在于,坎坷的人生经历,连续四次乡试落榜后,带病赴考的他终于一跃成为新科解元,徐渭在这个时代终于正式登上了舞台。 而且,徐渭是第一个缺席鹿鸣宴的乡试解元。 而钱渊一出贡院就遭遇锦衣卫,之后消息传来,天子亲自召其入京面见,南京、松江、苏州、浙江各地都暗流涌动,即使是普通举人也能感觉得到。 最让钱渊为新科举人盛赞的是,在被锦衣卫送入京中的途中,听闻徐渭重病即将撒手人寰,钱渊毅然南下探望。 传奇故事以大团圆为结尾,徐渭死里逃生,又高中解元。 田德惠忍不住扑哧笑道:“钱公子,以前说你是大报恩寺的,后来说你是莆田少林寺,现在变成苏州寒山寺了。” 在大报恩寺修行,在莆田少林寺练武,而苏州寒山寺有精于医道的药僧……传说钱渊是带着神药南下杭州,徐渭才能保住这条性命。 “反正总是没好话。”钱渊吐槽道:“今上喜道厌佛,非要把钱某这三千烦恼丝剃光了?!” 历史上,嘉靖帝还真没有封禁《西游记》,不过还真的曾经几次抑制佛教,扶持道教。 钱渊懒得搭理东南那边的事,眼看着就要入京了,全部的精力应该放到很快就会见到的那位嘉靖皇帝身上。 洗洗手下厨烧了个锅子,又切了几片牛肉做烧烤,钱渊和杨文、田德惠等人坐在一桌,喝几杯酒暖暖身子,就这偌大的铜锅一顿狠吃。 “别说,回头开个馆子,老田保证天天光临……”田德惠打着饱嗝,“不对,去不了几次……囊里就得空空如也了。” 张三横眉竖目,“我家少爷现在就是举人,说不定翻了年就是新科进士,开饭馆……亏你想得出来!” “哎,别这么说。”钱渊把玩着酒杯笑吟吟道:“还真说不准呢,说不定回头陛下一道旨意……” “嘿,少爷你还是闭上嘴吧!”饶是杨文沉稳,也不禁小声吐槽,“乌鸦嘴……” 田德惠哈哈大笑丢下筷子,“好了,明日进京。” 顿了顿,田德惠冲着钱渊挤眉弄眼,“京中传来消息,浙直总督杨宜倒了大霉,陛下大怒将其下狱,今日正在庭推新任浙直总督。” 钱渊脸色不变,沉吟片刻举起酒杯微微示意,不管怎么说,田德惠说出这番话,自己对局势的分析,以及准备工作,都是有好处的。 不过,田德惠可不是那种随随便便喝几杯酒,吃几道菜就会透露这种消息的人。 谁能指使他? 当然是锦衣卫指挥使陆炳。 一行人抵达通州已经五天了,先是休息两日,又接到乡试高中的消息又停留了三日…… 为什么要拖延? 难道就是为了这次庭推? 钱渊隐隐猜测,要么是严嵩,要么是李默。 前者和陆炳长期保持着不错的联系,而后者是陆炳的老师。诸天大道图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二百二十章 廷推 西苑,万寿宫。 坐在那的嘉靖帝似笑非笑,这位从少年时期就以心机深沉而著称的皇帝除了修道,最喜欢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权术是每个合格的帝王应该掌控的基本操作,但喜欢看见重臣在自己面前或明刀明枪,或暗箭偷袭,只能说明嘉靖帝真心是个变态。 万寿宫内,不久前密奏却被嘉靖帝扔出去的李默正在舌战八方,严嵩、徐阶是最早败退下来的,当然,这两位主要是自重身份。 再之后,刑部尚书欧阳必进、礼部尚书欧阳德纷纷败退,大学时吕本、兵部尚书杨博等人都独善其身,唯有不久前回京的工部尚书赵文华还在勉力支撑。 殿内很多人都在诧异于今天李默的大发神威,简直堪称横扫。 浙直总督杨宜无力弹压客兵私斗以至于福建参将当街被杀;浙江巡抚胡宗宪对境内倭寇束手无策,以至于小股倭寇流窜南直隶,南都险些被袭。 八日前,李默上书弹劾胡宗宪,嘉靖帝留中不发。 三日前,浙直总督杨宜无力弹压的消息传至京城,嘉靖帝大怒,命锦衣卫押送入京下诏狱。 今日,嘉靖帝出乎意料的下令,廷推新任浙直总督。 所谓的廷推,是明朝特有的,也是被后世诟病不已的推荐制度。 这种制度在后世看来实在够扯淡,浙直总督的举荐、推荐票数掌握在一群对军事基本一窍不通的官员手里。 三品以上的官员,大学士,包括六部尚书在内的九卿,推选出两到三个人选,排列成序,再由皇帝决定后下发内阁用印,一般来说,皇帝挑选的都会是排在最前面的那个。 其实,嘉靖一朝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举行过廷推了,因为廷推的目标主要是立储、立都、入阁、边事。 如今立储是不存在的,连续死了两个太子后,嘉靖帝选择相信“二龙不得相见”的鬼话。 立都更是没影的事,而入阁往往是嘉靖帝亲自点名的,压根就不和别人商量。 这也是为什么嘉靖一朝内阁风云变幻的主要原因,什么严嵩、夏言三上三下斗得如火如荼,费宏、谢迁都快挂了还被拉回来当首辅,更有张璁中旨入阁……嘉靖的骚操作太多了。 边事也大都如此,嘉靖钦点,或者大学士、兵部尚书举荐,如之前的王民应就是嘉靖帝钦点,后面的屠大山是徐阶举荐,张经是聂豹举荐。 而今天李默大发神威的主要原因是,他举荐的是官员,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内的。 应天巡抚曹邦辅。 推荐曹邦辅是有理由的,其最近一两年内虽有过败绩,但大都能取胜,苏州、松江两府今年少遭倭寇侵袭,这是个知兵事的文官。 而浙江巡抚胡宗宪……用李默的话来说,这是个弄臣。 李默并不是指责胡宗宪依附严党,而是在说……台州、绍兴今年战事频频,屡有败绩,而胡宗宪的主要注意力却放在苏州、松江、嘉兴这些只有小股倭寇侵袭的地点。 李默虽然头铁,但也聪明,敏锐的找到了最可能引起嘉靖帝反感的策略……纵贼劫掠,拥兵不战,李默的同乡好友张经就是死在这条上的。 而今天李默跳出来的真正原因在于,他开始深层次参与到朝政中。 换句话说,李默竖起了旗帜。 他是在告诉所有人,除了老迈的严嵩,沉默的徐阶,你们还有其他选择。 在夏言被弃市后,朝中只有两面旗帜,严嵩、徐阶,另一个大学士吕本……呃,这是个打酱油的。 但在两两对抗了七年后,嘉靖帝选择了李默。 而李默本身也有着同样的野望,换句话说,这是一拍即合。 争论声渐渐平息下来,李默口才犀利的很,和他对喷的工部尚书赵文华脸上一片潮湿,已经不敢开口了……真怕吃了对方的口水。 嘉靖帝直起身,狭长的双目眯起,逐一打量各人,良久后道:“赵文华举荐浙江巡抚胡宗宪,吏部李默举荐应天巡抚曹邦辅,还有吗?” 殿内众人的视线落到了徐阶身上,这位个头矮小的大学士深深埋下头。 对于徐阶来说,谁去担任浙直总督,和他一点干系都没有。 他现在,只想着自己。 或者说,他从来,只想着自己。 略微等了会儿,嘉靖帝示意一旁的黄锦,很快结果出来了。 大学士加上九卿一共十二人,胡宗宪票数为七,曹邦辅票数为五。 这个结果一出,殿内安静了很多,七对五,差距并不大。 殿内群臣唯一坐着的严嵩颤颤巍巍正要起身,李默已经抢在前面出列。 “陛下,今日廷推浙直总督,浙江巡抚胡宗宪为首,应天巡抚曹邦辅其次,俯唯圣裁。” 嘉靖帝满意的点点头,已经半起身的严嵩一屁股坐了回去。 李默已经很满意了,廷推两人,其实票数多少是没有太大实际意义的,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位皇帝是不讲规矩的,如果按照顺序选择……反而是古怪的。 李默和同乡好友张经有点像,性烈如火,宁在直中取不向曲中求,但不同的是,李默有着高度的政治敏感度,和高超的操作能力。 其实,李默最早想推荐的人是南京户部侍郎王浩。 王浩是嘉靖二年进士,徐阶的同年。 李默虽然自持,他看不起严嵩,也看不起徐阶,但他并不希望同时怼上这两位。 但六日前,嘉靖帝突然赐御笔褒以“忠好”二字,又令李默兼任翰林学士,这大大鼓舞了他的信心,也让他有了竖起旗帜的资格。 嘉靖帝并没有做出任何决定,而是看向了杨博,“兵部如何说?” 杨博面色干枯,没有一丝表情,出列道:“俯唯圣裁。” 杨博是殿内最知兵事的人,但也是极有自知之明的人,他绝不希望搅入这一锅乱粥中去。 不过杨博倒是对那个松江青年很感兴趣,他的连襟王崇古如今是苏松兵备道,曾经随曹邦辅赴太平府,见过那位青年,前些日子还特意写信来。 殿内沉默半响,严嵩起身试探问:“陛下……” 嘉靖帝鼻子哼了声,视线落在黄锦身上。 黄锦心里替那位还没到的松江青年默哀,俯身道:“指挥使报备,明日入京。” 嘉靖帝点点头,“那三日后再说。” 看着嘉靖帝甩袖离去的背影,群臣都很知道,这是在等一个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二十一章 再度联手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两百二十一章再度联手莫名其妙的廷推,稀里糊涂的廷推结果,消息散播开后,大部分官员都不明所以,但明白的都心里有数。 有的人在羡慕,那松江青年还没正式步入仕途,就已经是简在帝心了。 有的人在暗笑,那松江青年还没进京城,已经惹了好些仇家了。 其实后一种不能说错,但也不能说对。 毕竟钱渊太年轻,而展现出的能力和人脉又太让人眼热,他拥有无数的可能性。 那些了解他的人,往往会很关注钱渊的第一次出手,三年前杭州,借势为父兄复仇,金宏、张四维下场之凄惨是摆在那的。 很多人对钱渊有着相似的判断,这是一个才华横溢,同时睚眦必报的人。 这一夜,京城中,有些府邸书房的灯一直亮到深夜。 其中,就有徐阶。 久久盯着闪烁摇摆的烛光,猛然跳动的烛花让徐阶从沉思中醒来,随之而来的是长长的叹息声。 这个身材短小的老人心性之坚韧是常人难以比拟的,少年得志,探花之名遍传天下,但随后先丧父,后丧母,再丧妻,又被一脚踢出翰林院去福建延平府。 但如今,他是内阁次辅,文渊阁大学士,加礼部尚书,加太子太保,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能够从一个推官爬到如今的位置,徐阶自认有两个重要的转折点。 其一,在被贬谪出京后,徐阶做出了准确的判断,攀上了心学这只粗腿,后和欧阳德、程文德等人于灵济宫讲学,正式成为了心学的门面人物。 其二,徐阶从一介推官开始连续升迁,但让他一举飞跃完成质的改变的是,入詹事府为洗马兼翰林院侍讲。 正是这次升迁,让徐阶重新回到了翰林院的怀抱,这才有了入阁的可能性。 所以,坚韧不拔的徐阶今夜有些黯然神伤,碰上嘉靖帝这种难伺候又心思诡异的皇帝,真是前世不修啊。 今日廷推,理论上有资格出列推荐的无非四人,内阁严嵩、徐阶、吕本,以及兵部坐堂尚书杨博。 吕本和杨博都不想趟这浑水,推荐胡宗宪的赵文华是严嵩的干儿子,理应沉默的李默出列是在徐阶预料之中的,但没想到他推荐的是应天巡抚曹邦辅。 要知道,李默前些日子是和徐阶有来往的,期间提到过徐阶的同年,嘉靖二年进士,南京户部侍郎王浩。 这是摆不上台面的交易。 当嘉靖帝询问还有其他推荐的时候,徐阶一度试图推荐王浩,但很快冷静下来。 他很快想通全盘,李默是嘉靖帝最新推出的那面旗。 原因很简单,徐阶自认为最重要的转折点是重入翰林院。 而就在几天前,嘉靖帝令李默兼任翰林学士。 虽然嘉靖帝不讲规矩,但有些规矩是他也不敢随随便便打破的。 当年张璁、夏言都是以中旨入阁拜相,但他们都不是翰林出身,于是嘉靖帝都令他们兼任翰林学士,比如夏言就是礼部尚书兼翰林学士掌院事,一个月后就入阁。 一个多月前,李默已经在直庐值班,虽然还没入阁,但实际上已经在行使阁老的部分职责权利,因为如今内阁只有严嵩父子有资格票拟,徐阶、吕本只是备皇帝咨询,李默来直庐值班也有相同的待遇。 也就是说,如今的李默在兼任翰林学士后,已经有了入阁的前提资格。 吏部尚书直接入阁可能性不大,但变通的法子多的是,李默只要转任户部尚书、礼部尚书就能立即被嘉靖帝简拔入阁。 徐阶随意拿起一本书翻看,在心里琢磨那位老对头严嵩这次和自己有没有默契。 这几年但凡陛下咨询,严嵩和徐阶都会举荐不同的人选,唯独这一次,徐阶放弃了。 “老爷。” 管家敲门而入,伏在徐阶耳边小声道:“有回礼。” 徐阶眉毛一挑微微点头,管家将炭盆放近一些,添了热茶出了门。 丢下,徐阶苦涩的一笑,自己和严分宜斗了这些年,没想到短短两年内要连续两次联手。 今日廷推结束后,徐阶的腿肚子都在发颤,他不敢想象李默入阁后的模样。 要知道徐阶是嘉靖二年进士,李默是正德十六年进士。 徐阶嘉靖二十八年任礼部尚书,但那时候李默已经是吏部尚书了。 从资历来看,徐阶是比不上李默的,从名望来看,更是无法相提并论,人家李默这一年多是直面怼严嵩,而徐阶缩着脑袋当了好些年的乌龟了。 徐阶很清楚,自己入阁能越过吕本,那么李默也可能越过自己……这方面嘉靖帝是不讲规矩的。 这是徐阶绝对无法接受的,仅仅是可能也不行! 熬了这些年,好不容易熬到严嵩年老昏花,徐阶怎么可能接受其他人来摘桃子。 名义上的老师聂豹都被他赶回了老家,何况李默! 所以,今天徐阶没有举荐,和严嵩达成了默契。 相比起来,徐阶难以容忍李默,严嵩更是如此。 李默上位,徐阶只是权位受到威胁,而严嵩只怕会晚年不保,当年就是严嵩将李默赶回家,以李默的脾性,严嵩下场会很凄惨。 “嘎吱。” 门被推开,徐璠探头看书房没有其他人才进来。 “父亲,据说钱家子明日入京。”徐璠低声问。 徐阶眼中透出精芒,训斥道:“与你无关。” “是是是,但今日廷推,胡宗宪和曹邦辅……”徐璠嘿嘿笑道:“不管他选谁,都会得罪另一个。” 今日廷推,嘉靖帝到最后也没表态,只说三日后再议,言下之意是要先见钱渊。 不管钱渊能起到什么样的作用,三日后结果出来,他至少会得罪一个。 是权倾朝野的严嵩,还是锐意进取的李默? 徐璠看父亲又陷入沉思,嘀咕道:“据说钱家子和赵文华、胡宗宪相交莫逆……” 被儿子打断了思绪,徐阶挥挥手道:“此事在外面,不得声张。” “谁都知道……”徐璠又嘀咕了句才连连点头应下,“父亲,您……” 徐阶叹了口气,说起来那钱家子比儿子还要小好些,和族人不合,又丧父丧兄,短短几年间却名扬天下…… 军功赫赫,东南沿海视其万家生佛,到如今,就连陛下都要亲自召见以定大事,而且还在南直隶乡试上榜,说不定明年就能登科。 和徐璠比起来,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虽然知道是自己当年被贬谪出京,徐璠无人管束才如此不学无术,但徐阶还是难以忍受,一连串的松江土话将徐璠骂的脸色发白。 退出书房后,徐璠咬牙切齿,真是倒霉,无来由的被大骂一顿。 徐璠自然不会去埋怨父亲,只会将目标对准钱渊。 “兄长?”亭亭玉立的徐四小姐亲自端着盘子走来,身后跟着一个身材瘦长的少女。 “妹子……”徐璠勉强笑了笑,看向那少女训斥道:“没事儿就别出来转悠!” “是,父亲。”少女声音冷清的很,言语恭敬却口气随意。 她是徐璠长女,幼年很是得宠,但这两三年愈发不讨人喜欢,不喜读书,反而喜欢耍刀弄剑,徐璠看见就烦。 徐四小姐抿嘴一笑,她是知道的,徐家人大都身材短小,但侄女却是唯一的例外,今年才十三岁,身高已经比其父、其祖父都要高了。 这个时代,女人个子比男人高……对男人来说,实在是很没面子的事,所以徐璠看到就烦,每次都觉得自己是仰视女儿。 懒得看女儿,徐璠看了眼妹子,咬着牙低声说:“那厮要入京了!” “钱展才?” “就是他!”徐璠摩拳擦掌道:“三年前,这厮把你马车都推倒了,看为兄这次为你报仇雪恨!” 徐四小姐只笑了笑没有说什么,看着徐璠离去的背影,轻轻撞了撞侄女的肩膀,“也是为你报仇雪恨呢,毕竟当时你都被撞晕了,当时兄长眼睛都红了。” 那少女扁扁嘴,晃晃脑袋,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诸天大道图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二十二章 面圣(一) 实话实话,钱渊有些失望。 朱元璋定都南京,后朱棣迁都北京,很难说是好事还是坏事,但至少,南京比北京要像样的多了。 就城墙论,南京的城墙更加宏伟坚固,就百姓而论,南京人至少衣着打扮更加整洁干净。 从崇文门入京,这座城市给钱渊的第一印象是脏乱。 苏州、杭州城内都是以青石板铺地,而北京除了个别区域之外,都是黄土地,不下雨那就是灰尘扑面,下了雨那就是满地泥泞。 来往的行人百姓身上,和天空一个颜色,尽是灰蒙蒙的一片。 钱渊前世主要在苏杭沪一带活动,一共就来过两次北京,其中一次连高铁站都没出就回了,所以他对北京一点都不熟悉。 一阵寒风吹过,钱渊不禁缩了缩脖子,张嘴想说些什么,却感觉嘴里进了什么,赶紧狠狠呸了几口。 好吧,几百年前的北京就已经面临沙漠化了……钱渊安慰自己,至少还没雾霾。 “接到信了,直接去西苑。”田德惠凑近道:“指挥使大人已经在等了。” “不行。”钱渊摇头,看田德惠急了,才慢悠悠道:“面圣是何等大事,不说戒斋戒三日,至少也要洗浴吧。” “哎哟,小爷啊。”田德惠急得使劲勒着缰绳,“指挥使大人在等着,你还琢磨洗浴?” 呃,其实明朝觐见皇帝,如果不是节日,还真不太讲究这一套,而且嘉靖帝如今常年在西苑,又不在宫中。 但钱渊还是坚持找了个客栈洗了个澡,他不指望能去西苑洗澡,整理仪容后换了身新衣裳。 看着脚步不急不缓而来的少年郎,双手负于身后的陆炳点点头,没有说什么,只挥挥手示意跟在后面。 陆炳其实想说些什么,比如他的好友孙升的兄长,但他什么都不能说。 陆炳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他深知自己的权力是来源于哪里,为此他昨晚甚至拒绝了老师李默的邀约。 西苑有点大,沿着路走了好久,路上换了三波引路的太监,钱渊目不斜视的跟在陆炳身后,在心里反复盘点……是九真一假,还是八真二假,或者七真三假? 隔着一座小池塘,一位中年人眯着眼透过已经稀疏的树林,隐隐看见那行人向着万寿宫方向走去,他的视线落在陆炳身后的年轻人身上,虽然距离有点远看不太清,但其行走间显得并不紧张,有一股洒脱意味。 要么是已经做出了选择,要么这是个和几年前赵贞吉一样头铁的货色…… 严世蕃皱眉想了会儿,才慢悠悠的转身走回直庐。 如今直庐定额三位阁老,但李默这个天官也插了一脚,嘉靖帝许其值班直庐,四个人轮流值班,但严嵩是每日都到的……呃,这句话不够准确,实际上是严嵩或严世蕃是每日必到一个的。 屋内颇为暖和,没有侍者,严嵩正靠在躺椅上打瞌睡,这位老爷子今年高寿七十七了,还要占着茅坑不拉屎。 严世蕃轻手轻脚的坐下,盯着奏折看了几眼,提笔开始票拟,实话实说,严世蕃在政务处理上是很有一手的。 “来了?” “来了。”严世蕃放下笔,“陆文孚亲自领路。” 严嵩半眯着眼睛似睡非睡,如今严党在朝中势力愈发庞大,仅仅大九卿中就占了四席,党羽遍布朝野上下,端的是鲜花着锦烈火亨油。 但严嵩人老心不老,多年前陛下简拔徐阶入阁为次辅,现在又提起了李默,这是陛下惯用的手段。 严嵩知道,自己撑不了几年了,他可以允许徐阶上位,但绝对无法容忍李默上位……今年的外察,严党分布在各地的官员,李默下手极狠,光是入狱的就多达七人。 “父亲,如果曹邦辅上位浙直总督……”严世蕃低低问,这句话的意思很明显,如果曹邦辅上位,咱们下手黑一把,绝对不能让李默得逞。 浙直总督这个位置并不是明面上抗倭那么简单的,这几乎决定了朝堂相当一部分的话语权,无论是为公为私,严嵩都不会放过李默。 “元质怎么说?”严嵩慢吞吞的问了句,皱眉训斥道:“昨夜让你回府,又喝醉了?” “误不了事,误不了事。”严世蕃干笑几声,昨晚玩得比较嗨,“赵文华言……钱展才不类其叔父。” 这句话意思很明显,钱渊不像他叔父钱铮那般头铁,是个识时务者为俊杰的家伙。 严世蕃轻声道:“据说钱展才和胡汝贞极有交情,上京前还特地下杭州见了一面。” 严嵩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就算曹邦辅接任浙直总督,李默上位,最着急的那个人也不是他。 …… 万寿宫外。 黄锦笑着和陆炳打招呼,视线却落在钱渊身上,“皇爷都问了两回了。” 陆炳笑笑没解释什么,只侧身让出路,介绍道:“这位是司礼监黄公公。” 钱渊心里明了,这应该就是在历史上留下名号的司礼监掌印太监黄锦,嘉靖帝对宦官管束颇严,唯独对这位从兴王府就陪伴自己的太监很是信任,甚至称“黄伴”而不言其名。 不过钱渊记得这位黄锦,是因为历史上海瑞上书,嘉靖帝大怒,黄锦旁敲侧击留下了海瑞一条命。 说得简单点,黄锦是个胆子小,还算有良心的宦官,其实这种品行的宦官在明朝历史上并不少见。 “黄公公。”钱渊弯腰施礼。 “真是一表人才。”黄锦那张胖乎乎的圆脸上满是笑容,招手道:“跟咱家来吧。” 从侧门入了万寿宫,绕过主殿径直去了后殿,钱渊在外等候,片刻后黄锦将其带入。 钱渊双膝跪在地上,垂头高呼:“草民钱渊,拜见陛下。” 嗯,没有“万岁万岁万万岁”,如果是勋贵、弄臣还有可能,文官……就算是当年的张璁,如今的严嵩也没这脸皮。 正在持笔挥墨的嘉靖帝第一时间抬起头,虽然只有短短一句话八个字,但这声音清亮,字正腔圆,极为悦耳。 跪在地上的钱渊心里有点打鼓,他太清楚第一次见面印象的重要性了,早在运河上就各种盘算,从发髻、衣着、言谈各方面都精心准备。 黄锦偷眼看了眼,嘉靖帝手中的毛笔还悬在半空中,愣愣出神似乎陷入了回忆。 黄锦陪伴嘉靖帝几十年了,立即猜出了什么……上一个声音清亮,悦耳动听的,是夏言夏贵溪。 微微叹了口气,嘉靖帝放下毛笔,“抬头。” 黄锦小碎步走过去,轻声提示。 钱渊微微抬头。 “再抬。” 钱渊鼻孔都有点粗了,特么你以为是在东湾选妃啊! 随后,有些嘶哑沉闷的声音传来。 “起来吧。” 一般来说,但凡面见皇帝,都必须由礼部教导演礼,但这次是特殊情况。 起身后的钱渊长身而立,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背脊挺直如松,双目清明有神,鬓角处的小小修饰显示出逼人的锐气,浑身上下散发出的书卷气却有让旁人有温润如玉的感触。 嘉靖帝盯着钱渊好一会儿,嘴角勾起一丝笑意,长得不太像,那人是国字脸,端正严谨,仅仅从相貌来说,钱渊更胜一筹。 “赐座。” 黄锦愣了下才去搬了个圆凳过来,要知道在陛下面前,也就严嵩、陆炳寥寥几人才有这种待遇。 “都言华亭人短小精干,不料却有如此身量。” 嘉靖帝的第一句话就让钱渊大为意外,果然是出了名不讲规矩的主儿。 松江华亭这些年出仕者不少,但能让嘉靖帝留下直观印象的无非就那么几人,内阁次辅徐阶,前礼部尚书孙承恩,曾力夺状元的陆树声,这三人都个子不高,钱渊估算过,都没超过一米六。 而钱渊,前世今生差不多,一米七五左右。 钱渊没有思索,坦然直言:“钱氏一族子弟,尽皆七尺男儿。” 嘉靖帝大笑点头,“所以,数年来,东南倭战,据闻你临阵勇决,从无退缩。” “草民虽未满二十,但也有赤胆忠心,陛下乃君父,所询之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二十三章 面圣(二) 嘉靖可能是明朝历史上最聪明的一个皇帝,要知道明成祖朱棣靖难得位后,干的第一件事和他侄儿一模一样,削藩。 所以明朝中后期的藩王基本上都被养废了,而意外登上皇位的嘉靖从一开始就展现了超凡的政争手段、坚韧不拔的意志,这证明了他资质不凡,极有天赋。 但是,毕竟没有经历完善的储君养成经历,嘉靖帝在很多方面都显示出和祖宗、后人不同的思维模式。 比如,嘉靖帝在很多事情的处置上,很大程度是随心所欲的。 最早的方献夫,之后的张璁、夏言,再到现在的李默,无不是嘉靖帝一朝赏识,在极短时间内就连连简拔上位。 换句话说,只要是入了嘉靖帝的眼,那么很容易就能飞黄腾达。 当然了,如果被嘉靖帝厌弃,一朝败落也会非常迅速,历史上的李默今年气势汹汹,但就在第二年被嘉靖帝关入昭狱,郁郁而终。 所以,嘉靖帝如今非常喜欢面前的这个少年郎,口齿清晰,言之有物,更兼气度不凡,长相英俊。 好吧,嘉靖帝就是个颜党,这些年得其宠爱的臣子,基本就没有长得丑的……就算身材短矮的徐阶也算眉清目秀。 “松江案首,南直隶乡试中举,陆树声的门生。”嘉靖帝轻笑道:“想必明年春闱应是手到擒来。” 呃,钱渊没听懂,还在发愣,边上的黄锦手掩着嘴嗔道:“傻了啊,进士是天子门生。” “噢噢,学生谢陛下隆恩。”钱渊赶紧拜倒。 嘉靖帝哈哈笑着招手示意钱渊起身,“遭遇大变十余日后,还能在南直隶乡试中登榜,不愧是少年才子。” 钱渊能说什么……只能尽量挤出一个腼腆的笑容。 嘉靖帝收起笑容,沉吟片刻后问出第一个问题,“太平府夜战全歼倭寇,到底是谁领军?” “无人领军。” 钱渊的回答非常迅速,也非常出乎嘉靖帝的预料之外。 微垂眼帘盯着地上的金砖,钱渊开口道:“其实这个问题换个问法是有答案的,那夜,到底是谁杀了那股倭寇。” 顿了顿,钱渊抬起头,用平静的口吻清晰的吐出,“是学生。” 这些日子最困扰嘉靖帝的问题就是这个,倭寇跋涉千余里奔袭南京,到底是谁剿灭了这股倭寇,是浙江巡抚胡宗宪?还是应天巡抚曹邦辅? 南京递来的消息纷乱杂陈,有替胡宗宪表功的,有替曹邦辅说话的,还有大骂魏国公徐鹏举的。 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能决定是胡宗宪还是曹邦辅来接任浙直总督,但嘉靖帝绝不希望自己被臣子戏弄。 嘉靖帝常年居于西苑修道,极少召见朝臣,但他的性格决定了,他总是试图掌控一切……这也是嘉靖一朝,锦衣卫势力如此庞大的主要原因。 关于这个问题,嘉靖帝有过无数种猜测,也看过陆炳送上密奏中东南流传的各种流言,但他怎么也想不到,最不可能的猜测才是真相。 “百余倭寇……”一旁的黄锦都结巴了,“据说死在他们手中的军民愈五千,你……你一个人……” “百余倭寇自海盐登陆袭北新关,跋涉千余里抵达太平府时,还剩真倭三十九人。”钱渊不快不慢的说道:“就我一人,一柄匕首,杀三十二人,随后田洲狼兵入村。” 嘉靖帝眯着眼盯着钱渊,他不认为这个少年郎会在自己面前撒这种很容易被戳破的弥天大谎,但他需要一个解释。 “说起来也简单。”钱渊慢条斯理的说:“倭寇也是人,是要吃饭喝汤的,学生下了药。” “噗嗤!” 一旁的黄锦没忍住笑出声来了,去年临平山一战俘虏四百倭寇,这是抗倭以来俘虏人数最多的……之前最高纪录是十三人。 黄锦犹记得当时陆炳面奏说起临平山一战内幕时的扭曲面庞,也记得当时嘉靖帝的放怀大笑。 “故技重施……”嘉靖帝脸上也浮现出丝丝笑意,“下了药,然后一个人顺利的杀尽倭寇?” “当然没那么轻松。”钱渊舔了舔嘴唇,“那是催人入眠的药,放在绿豆汤中,半夜起身,手持匕首……” “手捂嘴后匕首刺胸……浑身染血,状如恶魔……” “记得那夜月光皎洁……” 看着这少年郎渐渐敛起的眉头,黄锦咽了口唾沫,脑海中无端浮现出一幕,月光洒遍村落,血人一般的少年郎手持匕首,漫步在村中小道上,身后尽是尸山血海。 “记得杀了三十一真倭,恰巧碰到倭寇首领起夜。”钱渊眼中不自觉闪过一丝冷意,“此贼武艺高强,凶悍暴虐,手中不下千条性命。” 虽然这少年郎就坐在面前,嘉靖帝却不由自主的紧张起来,“后来呢?” “匕首刺肩,纠缠翻滚,三记头槌。”钱渊咧嘴一笑,“然后……学生咬死了他。” 空荡荡的后殿陷入沉默,似乎有冷风顺着缝隙钻入盘旋在三人左右,黄锦瞄了眼钱渊那一口森森白牙,赶紧扭过脑袋不敢再看。 “此举一旦传出,天下有几人肯与学生相交?” “但学生不敢欺瞒陛下。” 嘉靖帝神色微动,的确如此,士子杀倭能享誉美名,但亲口要死倭寇……名声还有,但未必全都是美名。 “倭寇横行千里,烧杀抢掠,随意杀戮手无寸铁的百姓,所过之处无不生灵涂炭,哀嚎遍地。” 钱渊已经有点哽咽,话语断断续续。 “学生亲眼目睹,学生亲耳所闻……” “尚未学会说话的孩童,年迈犹下田劳作的老农……” “父丧子,儿丧母,夫丧妻……” 钱渊起身拜倒在地,“学生只恨不能将其千刀万剐,只恨不能食其肉,喝其血……” 大滴的泪珠坠落在金砖上,本以为自己只是在表演的钱渊心里弥漫着恨意和悲哀,那些自己努力忘记的一幕幕,只怕这辈子都会缠绕着自己。 嘉靖帝霍然起身,几步走过来,亲手将钱渊扶起,甚至还亲近的拍了拍钱渊已经有些潮湿的手背以示安慰。 “一介生员,年不过二十,眼见惨状,不顾自身安危,毅然杀倭,别说只是咬死,就算是食其肉,喝其血,也是理所应当的。” “谢陛下。”清醒过来的钱渊再拜倒在地。 “起来吧。”黄锦赶快过来扶起钱渊,“来来来,喝杯茶。” “谢黄公公。” “应该的,咱家虽然奴婢之身,也佩服此番壮举,日后有人说三道四,咱家甩他大耳刮子。”黄锦笑嘻嘻的又问道:“咬死了那厮,剩下的倭寇呢?” 钱渊捧着茶继续说:“也就是学生运气,本以为要命丧倭寇之手,所以才下了狠心让那倭寇首领陪葬……刚好那夜狼兵夜袭,全歼剩下的几个倭寇。” “田洲狼兵?”平复心情的嘉靖帝追问道:“是何人领兵?” 钱渊犹豫了下,苦笑道:“田洲狼兵头目钟南,但实际统兵的……是学生召集的护卫的头领,所以适才说,无人领兵。” “护卫头领?” “自三年前倭寇乱起,学生召集数十护卫,大都是松江佃户子弟,崇德、嘉定、临平山诸战皆颇有斩获。”钱渊仔细解释道:“为首的头领是台州人杨文,此人虽然年轻,但腹有韬略,通晓兵法,勇猛善战。” “台州是倭寇侵袭次数最多的府洲,杨文整日愤恨,每每逢倭都奋不顾身,吴淞总兵俞大猷、浙江游击戚继光都曾想召其从军,只是三年前杨文遭难为学生所救,所以不肯离去。” “自学生被倭寇掳走裹挟,杨文率护卫和田洲狼兵一路追击,期间是他主事。” 将功劳推到杨文头上也是无可奈何的,钟南是胡宗宪亲口派遣的,钱渊实在不想在没有任何迹象的前提下,在胡宗宪和曹邦辅之间做出选择。 而王义……万一嘉靖帝来了兴致召见,再万一被认出是曾冼旧部……为保证万无一失,钱渊才索性让王义这次没有随他入京。 嘉靖帝又问了几句,才长叹道:“天下不缺忠勇之士,为何东南倭乱迟迟不息?” 钱渊闭上了嘴巴,自个儿的问题还没有说完呢。 果然下一刻,黄锦问出了最让外人疑惑的一个问题。 “徽州府至太平府,近千里路,倭寇裹挟却……而且你还能得倭寇信任,为其裹伤,为其料理食宿?” 钱渊打点精神,“不敢欺瞒陛下,此事自有缘故,不过说起来就话长了。” 嘉靖帝坐下抿了口茶,摆出了一副聚精会神听评书的架势。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二十四章 面圣(三)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两百二十四章面圣已经一个多时辰了,严嵩这糟老头还能稳得住,但严世蕃有点坐立不安了。 自从嘉靖帝移居西苑后,除了内阁以及个别宠信臣子外,很少见朝臣,而即使是严嵩本人觐见,能待上半个时辰就不错了……当然,这也和严嵩年岁已高有关。 “还真是简在帝心。”严世蕃牢骚道:“也就是年纪还小,而且明年也未必能中进士,不然又是个李默!” 严嵩皱眉训斥道:“此子这两三年之举你难道不知?如何能轻视?” “是是是,据说东南各地茶馆都不讲《水浒忠义传》了。”严世蕃两眼一翻,“赵文华和他关系不错,回头找时间……” 严嵩微微点头又闭上了眼睛。 早在钱渊第一次赴杭就成了书中人,如今关于他的话本在江南各地流传,不过今天,他客串了一回说书人。 “真是无巧不成书啊。”嘉靖帝感慨道:“也正是这个原因让你活了下来。” “难怪,难怪。”黄锦啧啧道:“正巧倭寇的向导受了伤,又那贼子正巧知道你是药行中人,这才没杀了你。” “侥天之幸。”钱渊摊手道:“最关键的是他不知道我是谁。” “对对对,之前的山贼在嘉定城内被你一网打尽,唯独漏了这一个,还好他不知道你就是钱渊。”黄锦都替钱渊捏了把冷汗,那段日子几乎是在悬崖边纵跃啊。 “之后你就一直跟着倭寇去了太平府?”嘉靖帝随手取了本册子看了两眼,“南陵县外,有人看到你替倭寇探路。” “而且是孤身一人。”钱渊平静的说:“学生说过,不会对陛下有一丝一毫的隐瞒。” 深深吸了口气,钱渊轻声道:“其实在此之前,学生就有逃脱之机,是在泾县。” “记得是在一家药行门口……” 渐渐陷入回忆的钱渊面孔有些扭曲,地痞流氓的骚扰,划破长空的闪亮刀光,惊恐拥挤以至于被踩倒的百姓,还有被劈倒的少妇,还不懂事只知道嘻嘻笑闹的婴儿,以及李福长刀上的丝丝血迹。 低沉的话语在殿内缓缓响起,杂乱没有次序的讲述让嘉靖帝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视线所及看见钱渊眼中闪烁的泪花,还有哀伤背后的那一抹狠色。 “本可以轻松逃走,但你最后选择留下来。” “学生知道身后有狼兵、护卫追击,应该脱身后汇合再返身,但……” “义勇之举,虽然愚蠢却有血性。”嘉靖帝叹道:“前几日,赵文华曾与人谈起,钱展才护送家眷迁居杭州,却孤身而返松江。” 钱渊沉默片刻后抬头,“但学生不后悔。” 嘉靖帝盯着钱渊的眼睛,良久点头道:“人无再少年……真好,不用想那么多。” 嘉靖帝心有戚戚焉,当年自己初登大位,一力抗衡权倾朝野的杨廷和,当时自己也没想那么多……只是咽不下那口气而已。 “那日之后,学生白日替倭寇探路,傍晚替倭寇煮食,试探性一点点加大药量……”钱渊有恍然如梦之感,“每到深夜,起身试探……直到太平府那一夜。” 沉默片刻后,嘉靖帝挥手道:“如果倭寇袭南都,朕都要去太庙跪拜请罪了。 说起来,朕还要谢你。” 钱渊做惊慌状,匆匆拜倒,“为国家除贼,为陛下除贼,实是学生本分。” “起来吧,起来吧。”嘉靖帝摇摇头,如果那股倭寇真的袭南京,自己只怕都要下罪己诏了。 闭上眼睛在心里全盘琢磨了一遍,嘉靖帝没有发现钱渊的讲述中有什么漏洞,各方面条理清晰,丝丝入扣,这才放下心。 “皇爷,该传膳了。”黄锦小声提醒。 嘉靖帝起身一挥袖袍,“赐食。” 钱渊不得已又拜倒在地,能和皇帝吃饭那是对臣子的赏赐……但特么钱渊真心不想要这样的赏赐,特么已经是第六次下跪了,每次都说起来,但每次也没说不用跪! 一排太监双手捧着菜肴进殿,长桌上很快摆满了各式碗碟,钱渊细看,应该都是景德镇专供皇宫的,啧啧,放在后世都是能上拍卖行的好东西。 再看看碗碟里的菜,大半都是荤菜,虽然嘉靖帝名义上修道,但实际上这厮哪里吃得下青菜豆腐,再说北京城冬天也没什么蔬菜,就算有大户在温泉种的小批量蔬菜,御膳房也是不敢往上报的,不然皇帝吃顺了嘴,大伙儿都得去上吊。 黄锦亲自拿了取了一双筷子放在钱渊面前,他正琢磨着这皇帝的大厨手艺应该有独到之处,冷不丁一旁的黄锦喝了声,“试菜!” 两个太监拿起银筷子将所有菜肴都试吃了一遍,等了一刻钟没有任何意外,黄锦这才道:“皇爷,可用膳了。” 钱渊轻微的扁了扁嘴,特么那碗是鸡肉还是麂肉,刚才还冒着热气,现在估摸已经彻底冷了,要知道这是冬天啊! 嘉靖帝笑吟吟的看着钱渊,笑道:“都说朕坐拥天下,富有四海,但吃口热菜也是奢望。” 钱渊眨眨眼,试探道:“学生倒是听过一个笑话。” “说说,冬日菜冷,就以笑话佐食好了。” “三年前,学生赴南京乡试,路上大病一场被送到乡下庄子里养病,一个据说见多识广的老人家说,皇上若是饿了,都是直接啃一口人参,另一个老人家说,皇上下地,用的都是金锄头……” 说到这,嘉靖帝和黄锦都捧腹大笑,就连一边的宫女太监也忍不住脸庞扭曲掩口偷笑。 “看你一本正经的,却如此善谑。”嘉靖帝指着钱渊笑骂几句,突然愣了下起身在一旁桌案上翻了翻,回头笑道:“三年前,大病一场?” 嘉靖帝召见钱渊,陆炳早就将打探到的钱渊各类消息递送到御前,自然不会漏掉三年前钱渊和徐璠在苏州大街上那一架。 “学生年少孟浪。”钱渊起身做惭愧状。 嘉靖帝坐下拾起筷子,看似无心的说:“华亭和你叔父不合,你又和华亭之子不合。” 钱渊试探道:“回头学生当面致歉……” “那是你的事。”嘉靖帝面无表情的挥挥筷子,“继续吃吧,别饿着肚子出宫。” 钱渊自然听得懂这句话,去找徐璠致歉……自己这两年,不夸张的说,已经将徐阶得罪的狠了。 最早徐阶通过姻亲张家试探,第二天钱渊就径直去找聂豹了,后来杨宜任浙直总督几乎毫无实权,虽然主要是因为胡宗宪有赵文华撑腰,但田洲狼兵不听总督衙门调遣,只听巡抚也是一大原因。 田洲狼兵归属胡宗宪调遣,一部分原因是胡宗宪,另一部分是因为钱渊……徐阶也是华亭人,如何不知道钱渊和田洲狼兵之间的亲近关系。 不过,钱渊也不打算去找徐璠的麻烦,毕竟人家有个内阁次辅的老爹……但人家徐璠却有来找钱渊麻烦的冲动。 和后世所谓的驻京办类似,这个时代也有类似的机构,各省在京中都有会馆,其中南直隶是没有省级会馆的,只有府级会馆,比如松江会馆。 “出去,出去!” “这是供应考举人的会馆,一群粗胚进来干什么!” 虽然脾气不太好,但张三也知道现在不能给少爷惹祸,忍气吞声的带着人出门,也没吐出钱渊的名字。 但一行人刚走出门口,大冬天摇着扇子的徐璠迎面而来,眼睛一亮指着张三,“这猫儿不错。” 张三脚步一顿,怀里的小黑喵喵叫了两声。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二十五章 面圣(四) 一顿没滋没味的御膳,嘉靖帝倒是兴致勃勃,而钱渊实在是没吃饱,冬天吃冷盘……谁特么受得了啊! 嘉靖帝开始兴致勃勃的问起钱渊……临平山、太平府两次下药的经历,这真不是什么好事。 太平府也就罢了,临平山那明明是胡宗宪的锅,钱渊只是建议把毒药换成泻药而已,但现在虽然钱渊很确定自己简在帝心,很确定自己这次面圣给嘉靖帝留下的是正面印象,但总不能主动提起胡宗宪吧,要知道嘉靖是明朝皇帝中疑心病仅次于朱元璋、朱棣的。 但很快,钱渊就有这个机会了。 “昨日廷推浙直总督,赵文华推荐浙江巡抚胡宗宪,吏部推荐应天巡抚曹邦辅。”嘉靖帝随口问:“你觉得何人能胜任?” 钱渊瞠目结舌的张大了嘴,半响后才挤出一张苦脸,“陛下……” 一旁的黄锦忍俊不禁,谁都能从这句话里听出浓浓的委屈,他看了眼板着脸的嘉靖帝,笑道:“皇爷这是逗你玩呢。” 钱渊松了口气,“这等事自然是陛下乾坤独断。” “是啊,只能朕乾坤独断。”嘉靖帝哼了声,“一旦坏了事,自然也是朕来背这个黑锅。” 钱渊闭上嘴巴不吭声了。 这小子虽然忠信可嘉,但也是个滑不留手的,嘉靖帝想了想又问道:“朕听说你和胡宗宪、曹邦辅都有往来?” 钱渊支支吾吾道:“陛下,学生已经得罪了人,总不能……总不能……” 支支吾吾了半天,看了眼嘉靖帝的脸色,钱渊两眼一闭,一副听天由命的任性模样,“已经得罪了华亭,总不能再惹人吧,明年不中还好,万一侥幸,鬼知道会被发配到哪儿去……” 嘉靖帝忍不住笑着伸手指指钱渊,“你个滑头!” 看着这一幕的黄锦啧啧称奇,他服侍这位皇帝已经四十多年了,还没见过这般情形,嘉靖帝少年老成,心思缜密,很少与人亲善,有如此待遇的也只有陆炳一人。 呃,在人际交往这方面,杨文对钱渊有过如此评价。 上至高官,下至黔首,钱渊无所不交,士林、军中都人脉甚广,被狼兵抓住能反手施恩,被倭寇掳去都能融入其中……就算以后下了黄泉,估计还能和阎王爷勾肩搭背! “陛下,要不学生换个话题?”钱渊试探问:“那股倭寇……其实有些古怪。” “古怪?”嘉靖帝眉头一皱,“说说。” 钱渊整理了下思路,缓缓道:“自去年设立浙直总督后,东南沿海驻扎重兵,又有田洲狼兵,倭寇虽然频频上岸侵袭,但很少有深入内地之举,即使去年倭寇在苏州城下分兵,也只袭通州、常州,并没有袭扬州。 但这股倭寇却巧妙的绕过了东南防线,从侧面凿穿寻找到突破口,直取南京,其行迹颇有诡异之处。” 嘉靖帝眉头越皱越紧,“说仔细了。” 钱渊打点精神,细细讲述,“因为东南驻有重兵,所以从沿海至南京,有两条路,其一是从松江登陆,沿吴淞河西进,或直接沿长江西进。 但这条路要途径松江、苏州、通州、常州、扬州、镇江,这几地都驻守重兵,应天巡抚曹邦辅、吴淞总兵俞大猷、吴淞副总兵董邦政、苏松兵备道王崇古均是名将,倭寇想连续破阵直抵南京,难度很大。” 顿了顿,钱渊喘了口气接着说:“另一条路从嘉兴府登陆,袭杭州府,沿钱塘江、富春江、新安江抵徽州府,再一路北上,这条路虽然曲折漫长,但所经之处,除了杭州、嘉兴之外,军备松弛,兵无战意。” 嘉靖帝的脸色阴沉下来了,从牙缝里崩出:“也就是说,这股倭寇压根就是冲着南京去的。” 钱渊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如此说:“这股倭寇不过百人,滑而有谋,猛而善斗,历七府,转战千里,了然地形,绝非狼奔豕突之辈,不杀人,不掠财,不奸妇女,其志难测。” 嘉靖帝起身来回踱步,步子越走越快,猛地停留在钱渊面前,“还有什么,一并说了。” “倘若倭寇袭南都,甚至攻入南京城中,必定天下大震,东南诸官必然问罪,为首者前浙直总督杨宜、浙江巡抚胡宗宪。”钱渊没有将最后的结果直接拿出来,只一点点的去引导嘉靖帝的思路。 “杨宜……胡宗宪……”嘉靖帝哼了声。 “学生自徽州府被倭寇裹挟,亲眼目睹,倭寇行走迅捷,遇官兵、乡勇破阵杀戮,一旦乡勇龟缩村寨,倭寇往往绕行而遁。” 钱渊滔滔不绝道:“旌德、泾县等城被破,大都因军无战心,守城不力,除非官兵、乡勇堵截,倭寇并不会主动袭击,南陵县丞陈一道于南陵、芜湖两地必经之处堵截,倭寇才会主动冲阵。” 嘉靖帝挥手打断钱渊,“你到底想说什么?” “陛下,这股倭寇的目标其实有两个。”钱渊说出了第一个答案,“其一,南京,其二,龙川。” “龙川?”嘉靖帝茫然问:“这是哪儿?” “徽州府绩溪县龙川村,胡宗宪乡梓。”钱渊轻声解释道:“倭寇绕行绩溪县城,猛攻龙川村,连连遇挫也不退走,也正是在这儿,狼兵、护卫赶至……” 嘉靖帝点点头:“朕记起来了,官兵先胜后败,倭寇先败后胜。” “不错,狼兵突袭,倭寇败走,但在转弯处田地设伏……”钱渊叹息道:“那一战,田洲狼兵战死百人,倭寇从容遁去。” 嘉靖帝来回走了几步,琢磨了下又问:“倭寇袭龙川,为何?” 钱渊眼中透出丝丝寒光,“胡汝贞,其父其母均已过世,但其祖母尚在人世。” 这次不仅嘉靖帝,就连一旁的黄锦也听懂了。 胡宗宪祖母一旦过世,他必须回乡守孝,不然天下人唾沫星子能淹死他。 虽然军中有夺情一说,但实际上很难被允许,后来的谭纶也遇上类似的事,父母连接病故,嘉靖夺情起复,但士林多有贬低之语,逼的升任福建巡抚的谭纶不得不弃职归乡。 嘉靖帝用屁股也想得出来,一旦龙川被破,胡宗宪试图夺情,朝中弹劾的奏折能将胡宗宪埋起来。 “也就是说,倭寇袭龙川,又试图袭南京,目标就是胡宗宪?” 面对嘉靖帝这句看似提问,实则确定的话,钱渊默然无语。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二十六章 真实想法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两百二十六章真实想法水实在是有点浑。 嘉靖帝可不是什么生于深宫,养于妇人之手的君主,心机深沉、权谋老道、坚韧不拔才是他真实的写照。 但即使嘉靖帝经历了长达十八年的大礼仪之争,曾经一手玩弄人心让夏言、严嵩、徐阶这些天下最到银子,嘉靖帝有点头痛,按道理来说,税收制度应该是全国统一的,但实际操作却不是,各省甚至各府都有各自的算盘,各种税收制度五花八门,这是明朝财政制度的一大特色,或者说一大弊端。 “浙江多有官宦世家,但更多的是富甲一方的豪商。”钱渊仔细解释道:“这些商人大都是海商,赚取银两盖房置地,日常豪奢。 胡汝贞仿正德年间江西鼠尾册法,将这些富商单独编册,科以重税。” 胡宗宪不傻,他自然不敢向那些有背景,朝中有势力撑腰的家族动手,但浙江沿海这些年因为海贸赚了大钱的家族太多了太多了,其中有功名的倒是不少,但能考中进士,甚至在朝中能攀得上关系的就少了。 因为东南禁海,这些富商本就收入锐减,现在还要被胡宗宪割肉放血,哪里肯善罢甘休? 他们没能力鼓动朝中御史弹劾胡宗宪,但却有着这个时代独属于海商或者倭寇的胆气。 杀了你祖母,你要不要回乡守孝? 一路打到南京城下,不信朝中不找你算账,虽然有个浙直总督顶在前面,但谁都知道杨宜早就被你胡宗宪架在那了。 十一家海商联手,从日本雇百名真倭,此举只有一个目的,将胡宗宪从浙江巡抚的位置上赶下去。 这些富商不在乎提编法,也可以短时间内容忍因为海禁而导致的收入锐减,却无法容忍胡宗宪这样钝刀子割肉,要知道他们虽然是如今明朝最早睁开眼睛看世界的那批人,但本质上没有超越这个时代,他们赚的钱一部分继续投入海贸,但大部分都在当地购买良田。 仔仔细细听完钱渊这一番解释,嘉靖帝冷笑道:“真是胆大包天。” “陛下,这些人都从事海商很多年,甚至至今还有子弟漂泊海上为寇,无惧生死……” “你如何得知?”嘉靖帝突然打断道:“仅仅是猜的?” “不是,当夜俘虏一名倭寇,逼问得知。”钱渊又垂下头,“后移交南京,第二夜暴毙狱中。” “那就是说……无人证?” “是。”钱渊抬起头,眼神坚定,“陛下是君父,学生不愿欺瞒。” 嘉靖帝微微颔首,“知道是哪些海商?” “不知道。”钱渊苦笑摇摇头,“那倭寇也不知,只知道是宁波海商。” 别闹了,李福第二天就死在南京了,如果这份名单交出去,那帮人再傻也知道是钱渊透出去的,钱渊可不愿担这种风险,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胡宗宪……胡汝贞……”嘉靖帝口中喃喃念叨了几句。 “陛下。”钱渊小声道:“学生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不知当说不当说?”嘉靖帝嗤笑道:“能问这句话……自然是想说!” 钱渊干笑了声,“学生曾听人说过这么一句话,不要做敌人想让你做的事,因为他们希望你这么做。” 嘉靖帝眼睛一亮,重复了几遍,情不自禁的微微点头。 在之前嘉靖帝询问关于曹邦辅、胡宗宪的时候,钱渊一直保持沉默甚至耍滑头。 但这句话暴露了他内心的真实想法,却是以旁敲侧击能让嘉靖帝听进去的方式。 站在一旁的黄锦瞥了眼又垂下头的钱渊,在他印象中,能给予嘉靖帝如此影响力的人真的不多,当年的夏言算一个,如今的严嵩算一个,但这两位都或曾经担任内阁首辅手掌大权,而钱渊却只是个尚未满二十岁的小小举人。 殿里陷入一片沉默,钱渊站在那无聊在心里盘算,拿破仑应该还没出生吧,自己这算不上抄袭……诸天大道图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二十七章 父不知子,子不知父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两百二十七章父不知子,子不知父徐阶少年得志,但高中探花,初入仕途就连连受挫,这养成了他性情坚韧不拔的一面,但同时也让他在遭遇强大压力的时候会选择待时而动……当然了,也可以说是缩起脑袋当乌龟。 所以,在李默得势的如今,徐阶选择了蛰伏……呃,这想法和严嵩不谋而合。 在钱渊入京面见嘉靖帝的关键时刻,徐阶选择在入阁四年后,第一次旷工,不过只旷工了半天。 “子升来了。” “元辅。”徐阶疾走几步,扶着要起身的严嵩,“元辅歇息就是,些许小事有小阁老。” “子升,哪里有什么小阁老。”严嵩白胡子一翘一翘,“东楼小儿如何当得起!” “陛下信重,亦是世兄有此能。”徐阶脸不红气不喘。 桌后的严世蕃嘴角上翘,他是看不起徐阶的,这松江老头平日里称自己字“德球”,现在有所求,什么“小阁老”、“世兄”、“东楼兄”都能说得出口,真是一点脸都不要! 不管是“世兄”还是“东楼兄”,都意味着徐阶自认和严世蕃是平辈人,但实际上朝中是将徐阶和严嵩视为平辈的。 徐阶用谦逊的口吻大肆吹捧严世蕃这段日子处理朝政的水平,严嵩含笑不语,倒是严世蕃连连点头……没办法,他就这德性。 寒暄了好一会儿后,徐阶才开始说起正事,但正事不是处理朝政,不是批阅各地送来的奏折……那些轮不到徐阶来管,他概念里的正事是今日入宫的钱渊。 可以是胡宗宪,但绝不可以是曹邦辅。 “还没出来呢,已经快三个时辰了。”严世蕃头也不抬,下笔如飞的同时慢吞吞的说:“陛下赐宴。” 徐阶的脸色阴晴不定,第一次面圣就得赐宴……他服侍嘉靖帝这些年也早就看的明白,这位君主可不是那种好糊弄的,更不是文官想象中的那种贤明君主。 能在里面待这么久,说这厮没有逢迎媚上……徐阶打死都不肯信! 特么你是钱鹤滩的嫡系曾孙,是头铁钱铮的侄儿,是聂双江赏识的俊杰,特么据说这么不要脸! 徐阶还在琢磨,门口人影一闪。 “老黄。”严世蕃眼睛最尖,丢下毛笔笑道:“又来蹭一顿?” “黄公公。” “严阁老,徐阁老……哎哎,严阁老别起来,先坐着坐着。”黄锦打了个招呼看向严世蕃,笑眯眯道:“今儿就算了,陛下还等着呢。” 严嵩、徐阶都是一愣,嘉靖帝每天午饭之后都要小憩片刻,黄锦这位司礼监掌印太监往往来直庐这边吃饭,毕竟他是不能和嘉靖帝一起进餐的,而直庐是西苑这边唯一有小厨房的地方。 但今天嘉靖帝居然没歇息,这让严嵩、徐阶大为意外。 “呵呵,陛下今日谈性颇浓?”严嵩手撑着扶手起身,“让人招呼一声就是,黄公公何至于亲自来一趟。” “顺路,顺路。”黄锦脸上的笑容似乎从来不会消失,“陛下令护送南直隶举人钱渊出西苑,刚刚把人送走。” 房间里沉默了片刻,饶是严嵩、徐阶都久经宦海也忍不住眼睛凸出来,让黄锦亲自护送钱渊出宫…… 要知道黄锦是司礼监掌印太监,而且兼管东厂,被称为内相,而且是嘉靖帝从兴王府带上京的,对其的信任无人可堪比拟。 “啧啧。”严世蕃咂咂嘴,转过头看了眼徐阶才说:“陛下召见?” “是,召见严阁老、徐阁老,还有吏部、兵部。” “走吧。”严嵩颤颤巍巍的启步,而严世蕃咳嗽一声又看向徐阶。 “东楼兄?”徐阶心里有点打鼓。 严世蕃定定又看了看徐阶,忍不住捧腹笑道:“没事没事……只是适才听人说起,松江会馆有人闹事。” “松江会馆?” 看徐阶还没反应过来,亲自将钱渊送出宫,又和陆炳聊了几句的黄锦小声提醒道:“虽然举人,陛下准许其自称学生,徐阁老,毕竟是同乡……” 徐阶终于影影绰绰猜到了什么,脸色一变走向旁边文员仆从的侧屋。 “陛下还等着呢!”严世蕃在后面喊了句,才笑道:“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听赵文华说,那可是不肯吃亏的狠角色。” “好了。”严嵩不悦的瞪了眼儿子。 知子莫若父,严嵩很清楚儿子对徐阶的态度,但现在大家有共同的目标,在李默没有下台之前,不宜怼上徐阶。 但知父也莫若子,看黄锦已经出屋,严世蕃大大咧咧小声嘀咕道:“少说几句……陛下还不乐意呢。” 严嵩不再说话,在严世蕃的搀扶下举步出屋,大家都心里有数,徐阶那是陛下提拔上来制衡严嵩的工具。 人家严嵩父子是父知子,子知父,但徐阶父子……父不知子,子不知父。 徐阶只知道儿子徐璠不学无术,却不知他对钱渊的恨意如此深……呃,牙尖嘴利是没变,但现在的钱渊还有些分寸,但前身从不知道什么叫分寸。 徐璠只知道父亲徐阶如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等着严嵩致仕或老死就能身登首辅,却不知道如今是徐阶自入阁后最危险的时刻。 就像严世蕃所说的那样,确实来不及了。 出了西苑,钱渊和杨文等三四个护卫汇合,陆炳这位锦衣卫指挥使露出个善意的笑容,什么都没说径直离去。 钱渊询问了几句,西苑外是不允许闲杂人等逗留的,只有杨文带了三四人在锦衣卫的监视下等候,其他人都去了松江会馆。 “现在银子不大趁手,宁国府那边刘洪提了不少银子,这次咱们带来的要省着点用。”杨文低声说:“太仓那边……三月份之后,就断了。” “那王世懋那厮还有脸蹭老子的饭?!”钱渊笑着摇摇头,“放心吧,王民应此人识时务,回头问问,递一张帖子过去。” 杨文凑近低声问:“没事了?” “远点,让你们也洗个澡就是不愿,身上一股馊味!”钱渊笑骂着将杨文推开,“少爷我能有什么事!” “那就好,那就好。”杨文喜笑颜开,这段日子虽然钱渊看上去平静的很,但杨文等护卫个个心里惴惴不安,嘉靖帝在民间百姓心目中还真没什么好名声。 是没什么事……钱渊在心里哀叹,只不过是可能得罪了吏部天官李默而已。 严嵩那边名声太臭,李默这边已经得罪了……而且钱渊记得这厮很快就被严嵩干掉。 钱渊在心里琢磨着,要不回头去徐府探探路……徐阶父子是不想了,但徐府可不仅仅只有徐阶父子。 徐阶的弟弟徐陟,两榜进士出身,字子明,号望湖,如今是兵部武科主事。 重要的是,徐涉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是张居正、吴百朋、王世贞的同年,和张居正关系很不错,而且其房师是以礼部尚书致仕的孙承恩。 毕竟严嵩、李默的倒台时间并不远,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徐阶独掌大权,钱渊可不想学叔父那般头铁。 唯一的问题在于,嘉靖帝可能不太想看到自己和徐阶缓和关系。 钱渊有些烦恼。 但很快,他就做出了决定。 因为,有些熟悉的惨叫声传来。 状如恶鬼的徐璠正捂着手暴跳如雷,“给我打死,打死那只猫!” 一道黑影正从人群中闪电般的来回穿梭,钱渊疾走几步,但一人突然飞起一脚,黑影被踹得砸在一旁的墙上。 “给我打,打!”徐璠还在那大骂,一巴掌扇在张三脸上。 周围的护卫们脸都涨红了,这几年上阵杀倭养出了他们藏于心底的傲气,那股倭寇横行数千里,只有钱家护卫能够抗衡,如今却受权贵子弟如此羞辱。 瞥见钱渊冷然出现在不远处,张三垂下头,不是他胆子小,实在是徐阶的来头太大,他不敢替钱渊惹祸。 “钱渊!” 在随从提醒下转身的徐璠准备走过去,但立即停下了脚步……如今钱渊一米七五左右,而徐璠一米六都没到。 想了想,徐璠又是一巴掌扇在张三脸上,用挑衅的目光看向钱渊,你能怎么样? 钱渊若无其事的扯扯嘴角,摸了摸护卫抢过来的小黑,低声问:“没事吧?” 杨文看看周围聚拢起来的数百围观人群,哭笑不得的说:“少爷,都什么时候了?” 钱渊伸出手指,小黑微弱的喵喵两声,探出舌头舔了舔手指。 看上去问题不大,毕竟猫有九条命,钱渊略微放下心。 将小黑交给护卫,钱渊往前走了几步,撸起袖子,将长衫下摆系在腰间。 “少爷?” “少爷?” 钱渊脚步不停,看向徐璠的眼神中带着丝丝狠意,今天闹了这么一通,和徐家的关系肯定缓和不下来了。 但徐璠都已经一巴掌……不,两巴掌扇来,这不是扇在张三的脸上,而是扇在钱渊的脸上。 好吧,那就趁你的意! 周围的人群一片轰然叫好声,徐璠入京三年,也算是名人了,如今这位青年却一点都不怂。 “徐璠给我,你们别动。” 钱渊简单交代几句,突然加快速度,冲入人群,一个飞脚将一人踹飞。 特么让你踹小黑!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二十八章 以怨报德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两百二十八章以怨报德当徐阶派出的随从赶到的时候,松江会馆的大门都差点被拆了。 钱家护卫如出笼猛虎一般将徐府的仆役打的落花流水,个个躺在地上哀嚎。 而徐璠更惨。 第一个冲进人群的钱渊先是替小黑报仇雪恨,然后找到徐璠,二话不说就是一记封门拳。 徐璠鼻血长流…… 随后就是让围观闲人们咂舌不已的痛殴了,内阁次辅,文渊阁大学士徐阶的长子徐璠,在松江会馆门口被打的……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哭的像个梨花带雨的小姑娘。 最先赶到的是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听起来像个武将官职,但实际上这是文官。 这位指挥使是个明白人,没第一时间去打听为什么斗殴,而是去打听正在扇徐璠耳光的那厮是谁? “华亭钱展才?”指挥使倒吸一口凉气,转头看见五城巡查御史,立即掉头就走。 巡查御史也忍不住心里骂娘,怎么就碰上这种倒霉事! 一个是徐阶的长子,另一个没什么牛逼的长辈,但刚刚得陛下召见,而且据说得陛下赐宴,显然是简在帝心。 看到巡查御史过来,钱渊也收了手,甩着胳膊骂道:“脸皮太厚,震的我手都麻!” 徐璠刚刚收住的泪水又哗哗往下流,这厮勉强算得上容貌清秀,也不过就二十六七年纪,个头又矮,泪光莹莹看的巡查御史直皱眉。 仔细问了一遍,巡查御史忍不住用古怪的目光打量了下徐璠,这厮要是我儿子,不用商量直接打死拉倒,真够坑爹的。 “就扇了那下人两巴掌……”徐璠咬牙切齿的盯着钱渊,“你居然……居然敢……” 钱渊哪里会被这几句话堵住,这么长时间,早就打好腹稿了。 “张三!” 随着一声暴喝,脸上还有清晰巴掌印的张三毫不犹豫的三两下扒光了上衣。 “自嘉靖三十二年起,此人于苏州、嘉兴、松江、杭州各地,参战二十一次,负创十一处,砍下三十六枚倭寇首级。” “崇德大捷,他负创四处不下城头,华亭城外,有人临阵逃脱,他持枪进击,力保华亭不失!” 钱渊一把揪住徐璠的领口硬生生拖到张三面前,“睁大你的眼睛看看清楚,十一处伤疤,可有一处在背脊?!” 伤疤在前不在后,这是古代军中衡量士卒是否临阵逃脱的重要标准。 “你徐家人满门都在华亭城内,你徐家祖坟就在华亭东城门外六里处!” “是他用性命保住华亭不失!” “是他用性命保住你徐家祖坟不受侵扰!” “你就是这么报答他的!” “特么给老子说话!” 被摇晃得像暴风中茅草的徐璠说不出话来,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围观的人群骚动起来,嘈杂的议论声不绝于耳。 的确,你徐璠是内阁大学士之子,身份尊贵,而张三只不过是佃户子弟,钱家护卫。 但身份的差别在某些时刻是可以被忽略的,钱家护卫在华亭城外那一战力保城池不失,也避免了徐家祖坟被倭寇骚扰。 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徐璠甚至徐阶,都欠钱家一个人情,毕竟钱渊并不是军人,是没有上阵杀敌的义务的。 虽然这个人情未必会在政治层面偿还,但钱渊在公开场合将一切说开,徐璠那两巴掌就显得有点恩将仇报的意思了。 巡城御史简直是头痛欲裂,不禁心里暗骂,果然不愧是钱铮的侄儿。 他叫张兴,是嘉靖二十年进士,先为给事中,后入都察院,自然是认得大名鼎鼎的钱铮的。 松开手,钱渊接过护卫递来的毛巾擦擦手,又接过小黑撸了两把,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狠声道:“要是有什么意外,你给我小心点!” 一旁的张三面露委屈,少爷,我还不大也大,说小也小,有徐涉和张居正在,很快就将两人领了出来。 张居正带着钱渊去了住处不提,徐涉带着徐璠回了徐府,一路上徐璠一句话都不说,只知道掉眼泪。 徐璠可不傻,这三年多来他惹事也不是一两回了,就是五城兵马司这也不是第一次进,但往常都是府内的管家、清客处理,这次却是叔父。 只看看叔父徐涉脸上的表情,徐璠就知道大事不妙。 徐璠才两岁就丧母,父亲徐阶被贬谪福建,其实他从小是跟着徐涉长大的,对他来说,叔父实际上是代替了慈父的角色,哭泣是能起到作用的。 但徐涉也一句话都没说。 刚刚进书房,一声厉喝响起。 “跪下!”想来面无表情的徐阶须发皆张,横眉竖目。 噗通一声,徐璠干脆利索的跪下。诸天大道图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二十八章 家法 无论哪个朝代,无论哪个时代,在官员级别、职位升迁上,总有一些人能打破常规,总体来说强调“朕即天下”的封建时代这一点相对来说更加明显。 而明朝这一点可能是封建时代最为突出的,这个朝代有独有的以小制大的权力分配模式,虽然有着科考这条限制,但一旦过关,就有机会在短时间内连连升迁,七品御史摇身一变手掌一省甚至几省大权屡见不鲜,如王民应、胡宗宪都是典型。 而明朝这么多皇帝中,嘉靖帝是最突出的,夏言、张璁、桂萼、方献夫都是以微末之身,连连越级升迁入阁。 徐阶的怒火就来源于此,钱渊在西苑待了差不多三个时辰,天子赐宴,大伴亲送,显然是简在帝心,从后来的事实也能看到,钱渊此子对嘉靖帝是有影响力的,而徐璠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清楚,就跳起来……简直就是跳起来给人当靶子用。 严嵩如今依旧势大,李默正在摩拳擦掌招兵买马,老道的徐阶选择了蛰伏,偏偏徐璠却跳了出来,不夸张的说,实在把徐阶坑惨了。 徐璠自小就养在华亭,除了祖父祖母过世之外,基本没有和父亲徐阶相处过,也正是这个原因,徐阶对其颇为溺爱,虽时常训斥却从不动家法。 但这次,徐璠战战兢兢的听着父亲的怒斥,膝盖都没知觉了居然还不让起来。 很长时间后,书房里才安静下来,徐涉小心翼翼的仔仔细细将事情的经过讲述了一遍。 徐阶细小的眼睛瞪得极大,指着还跪在地上的徐璠鼻子,“可有虚言?” 看徐璠呐呐不言,脸色铁青的徐阶深吸了口气,“去取藤条来!” 徐涉同情的看了眼侄儿,默不作声的出门。 不过就是钱家子随口一说,还真要用藤条抽我……徐璠情不自禁,又是两行泪滑过脸颊。 “啪,啪啪,啪啪啪!” 藤条抽在衣衫上的声音颇为沉闷,毕竟快入冬了,天冷了,徐璠身上穿的挺厚的。 但徐阶也挺狠,让儿子脱了衣服……这下子声音清脆起来,徐阶这厮对谁都够狠的。 直到徐璠实在撑不住哭爹喊娘,徐阶这才住了手……哭爹是没用的,但喊娘是有用的,毕竟生母早逝,徐阶愧疚在心。 看着侄儿被抬走,徐涉皱眉走进几步低声问:“二哥,何至于此?” 徐阶扔掉藤条,长叹一声坐下,良久才轻声说:“陛下今日召内阁、吏部、兵部,突言应天巡抚曹邦辅不宜掌总。” “那就是胡宗宪了?” 徐阶苦涩的一笑,“吏部……又举荐王诰。” 仔细想了想后,徐涉嘴巴一咧,好嘛,侄儿这是刚刚好赶上趟了,这一顿被抽的有点冤啊。 在钱渊离开西苑后,怒火中烧的嘉靖帝召严嵩、徐阶、吕本、杨博、李默,直言曹邦辅难当大任。 吕本是无所谓的,但严嵩、徐阶、杨博都在心里重新考虑钱渊这枚棋子的分量,原本要后日才决定,但突然提前否决曹邦辅,自然和钱渊脱不开干系。 但李默受不了,刚刚竖起大旗,正在招兵买马准备横扫朝堂,曹邦辅是他推出的第一个目标,却提前被否决。 李默性情中的刚直在这时候压倒了理性的那一面,跳出来又举荐了南京户部左侍郎王诰,嘉靖二年进士,徐阶杠杠的铁党。 当时在万寿宫内,嘉靖帝、严嵩、杨博都眼神诡异的很,吕本甚至都张大了嘴巴,而徐阶深深垂下头,心里破口大骂。 嘉靖帝、杨博、吕本都难免心里狐疑,你徐阶这是和李默勾搭上了? 而严嵩……要不是养气功夫深,险些破功笑出声了,他当然清楚这里面的勾当,也知道在杨宜被下狱后,李默曾经和徐阶同谋,试图推荐近年漕运上颇有建树的王诰上位。 历史上李默还真的是推荐王诰继任浙直总督的,还实实在在成功了,只不过很快他本人就被赵文华构陷,病死狱中,王诰这个倒霉的……出了南京城,还在去杭州路上,就被罢免了,胡宗宪这才正式上位。 最让严嵩好笑的是,徐阶什么都不能说。 徐阶能跳出来说这个人选合适? 当然不能,私底下徐阶和严嵩已经联手准备对付李默了。 徐阶能跳出来说这个人选不合适? 也不能,不说远在南京的王诰怎么想,至少朝中百官是在北京城的,只会认为你徐阶是勾搭上了李默,不然人家凭什么推荐王诰上位? 但闷闷不乐的徐阶出了万寿宫回了直庐,知道儿子和钱渊在松江会馆门口闹了那么一出的时候,徐阶是头昏脑涨,险些一脚踏空摔一跤。 宫内,陛下否决李默提议的人选曹邦辅,而李默重新推荐徐阶同年王诰。 宫外,徐阶长子徐璠主动挑衅,和刚刚离开西苑的钱渊大闹一场,都被带进五城兵马司了。 这是铁铁将徐阶和李默勾搭的帽子扣在了徐阶的脑门上。 你徐阶和李默同谋,先是推出了应天巡抚曹邦辅,但钱渊觐见陛下后就被否决了……然后,然后你儿子徐璠就去找钱渊麻烦了。 啧啧,条理明晰,逻辑通畅的很。 这并不是那么容易解释的,就算最后浙直总督落到胡宗宪头上,朝中百官也难免狐疑。 在李默刚刚竖起大旗的时候,这件事是一个风标像,必定对朝中局势走向有着微妙的影响。 这让徐阶回家后,如何不狠狠抽儿子一顿? “钱渊,钱渊!” 趴在床上的徐璠咬牙切齿,一旁的妻子季氏黯然垂泪。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徐璠不会也不敢对父亲徐阶有什么抱怨,这笔账自然是要算到钱渊头上的。 “别说了。”徐四小姐亲自端着药碗进来,“吃这么大的亏,以后长点心吧。” 季氏赶紧起身接过药碗,小姑子在家里地位颇高,可不敢让她服侍吃药。 “小妹,我……”徐璠苦着脸说:“华亭县城就不说了,咱家祖坟离东城门六里?十六里还差不多!” “钱展才今日入西苑,不问个仔细你就动手,这就叫莽撞。”徐四小姐掏出手绢擦擦手,慢条斯理的说:“父亲恭为内阁次辅,当朝大学士,钱展才敢动手,自然是有凭仗的。” 不得不说,徐四小姐受徐阶宠爱不是没有理由的,小小年纪分析局势头头是道,虽然其中有偏差,但明确的指出了关键,钱渊动手揍人,只会和朝中局势有关,不会和徐璠“恩将仇报”有关。 “什么凭仗?” “不知道。” “马后炮!” 徐四小姐一瞪眼,“但没有凭仗,父亲如何会动用家法?” 徐璠一翻眼,“家法……今日父亲用的是藤条!” “咱家的家法不是戒尺吗?”徐四小姐茫然问:“为什么用藤条?” 徐璠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一头埋进枕头,实在没脸说为什么用藤条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二十九章 京城居大不易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两百二十九章京城居大不易精彩的一天呐。 早上入西苑,给皇帝说了大半天的评书,混了顿连三成饱都没有的御膳,将今年朝中崛起的新贵吏部尚书李默得罪的死死的。 下午出西苑,将老冤家徐璠狠狠揍了顿,将后面十多年内独掌大权的徐阶得罪的死死的。 但晚上,却宿在二十年后号称“吾非相,乃摄也”的张太岳家中。 烦心事太多,但钱渊实在累了,脑袋碰到枕头就沉沉睡去,第二天起床洗漱的时候见到张居正还昏昏沉沉。 “不上朝?” “陛下居西苑,五年不朝了。”张居正眼神诡异。 “你还在翰林院,不用坐班?” “要去。”张居正叹了口气,“回来吃午饭。” 钱渊干笑两声,“我说……早上太阳还挺刺眼的。” 昨晚来的太晚,天都漆黑了,钱渊一边和张居正聊着,一边打量着这栋宅子,一个词,小,太小了。 前后只有两进,整体面积不超过一百平方,出了房门就是大街,连个院子都没有。 其实穷翰林这句话在明朝是不太流行的,毕竟中举后家中往往就有大批人携田投靠,豪富很难,但也不至于吃不上肉。 说穷翰林,一是指在指官员没有捞钱的机会,而且入了翰林院,前程远大,谁愿意为了些许钱财误了前程? 二是指京城房子太贵,消费太高,普普通通的小官还真有点撑不住。 如张居正这样有一栋两进落宅子的,在翰林院普通官员中已经算是不错的了,据他说有的同僚不得不三四个人搭伙合租,啧啧。 “京城居大不易啊。”张居正叹道。 钱渊翻了个白眼,所以你后来才那般豪奢,连挂帐子的钩都是金的? “爹爹,爹爹!” 稚嫩的孩童喊声在身后传来,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正摇摇晃晃的从后院跑出来,两只手伸向张居正。 张居正脸色有点纠结,他是个传统士大夫,讲究抱孙不抱儿那套。 “哎,叔叔抱抱。”钱渊一把搂着孩子往上颠了颠,“分量不轻啊。” “义修。”张居正拉着脸训斥了两句,转过头瞪了眼从后院奔出的妻子李氏,他发妻顾氏六年前病故,李氏是续弦,四年前生下长子张义修。 “一休?”钱渊咧咧嘴,从怀里掏出个小巧玲珑的玉牛塞进孩子手里。 其实钱渊并不知道,这个孩子在历史上早早夭折,而且正是张居正启程回京的途中,这一世张居正在杭州逗留数月,让这个孩子意外的活了下来。 “展才。”张居正先是皱眉,随后无奈一笑。 “见面礼总是要给的。”钱渊放下孩子,转头看向李氏,行礼道:“华亭钱渊,见过嫂夫人。” 李氏回了一礼,准备去厨房,冷不丁张居正一把拽住她,“今日不用下厨。” 李氏诧异的看了眼钱渊,向边上走了几步,低声道:“一早不就让人买了菜吗?” “买了菜,也未必要你下厨啊。”张居正挑挑眉头看向钱渊,“展才你说呢?” “哎呦喂,还没忘啊!” “那是,半个月的厨子,三年前说定的。”张居正大笑道:“元敬可是来信说了的,去年除夕夜,食园里大摆筵席……” “这个嘴快的……好好好!”钱渊撸撸袖子,“嫂夫人找个围巾,剩下的就交给我吧。” “喏,早就给你准备好了。”张居正顺手将挂在墙上的围巾丢过来,安慰妻子道:“没事,他欠我的。” 宅子本来就小,厨房更是小,就一个灶台,连调料品都不全,钱渊不得不让人去客栈让杨文等人去买点调料,再把辣椒送过来。 冬日没什么蔬菜,只有肉食、豆腐、大白菜,钱渊琢磨了下烧了个麻婆豆腐,再让人剁了点肉,敲了几个鸡蛋,烧了个大白菜烩鸡蛋饺,最后炒了个辣椒肉丝,打了个白菜汤。 虽然简简单单三菜一汤,但也能显得出钱渊这三年手艺的长进,麻婆豆腐虽然用的是老豆腐,但用肉沫、香菇、蒜末、辣椒调出味,极为下饭,张居正这厮都和儿子抢食了,气得一休哥当场大哭。 “呃……”张居正打了个饱嗝,满意的点点头,“据说,昨儿在西苑得陛下赐宴?” “别提了,出来还饿着肚子呢。”钱渊两眼一翻,“要不然那姓徐的还能站着出五城兵马司的大门?” “现在也差不多。”张居正瞥了眼,低声道:“今日翰林院里都传开了,昨晚徐阁老亲自持藤条将徐璠抽得遍体鳞伤……” 钱渊一愣,“徐府家法还真是藤条啊?” 张居正无语了,这是重点吗!? “嘿,这事可跟我没甚关系。”钱渊夹起最后一个蛋饺,犹豫了下放到张义修碗里,放下筷子问:“还有什么消息?” “昨日你出西苑后,陛下召内阁、兵部、吏部,直言应天巡抚曹邦辅不宜。”张居正顿了顿,“吏部再推荐南京户部左侍郎王诰,此人嘉靖二年进士。” 钱渊皱着眉头想了一阵,低声问道:“吏部天官……据说极得圣眷?” “的确如此,七八日前,陛下赐‘忠好’二字,又令其兼任翰林学士,如今在朝中风头无二。” 钱渊忍不住噗嗤笑出声了,“徐璠那厮还真够倒霉的……不过也是活该!” 有了严嵩、徐阶联手压制聂豹的前事,钱渊很容易就能联想到现在。 “怎么说?”张居正精神一振,这件事内情复杂的很,翰林院中众说纷纭。 “叔大兄日后必是朝中栋梁,但如今朝政诡秘非常,还是不管的好……” 钱渊拾起筷子慢悠悠吃着剩菜残羹,看张居正不满的瞪着自己,笑了笑说:“还记得去年末那封信吗?” 张居正立即脱口而出,“提起杨椒山的那封信?” “是了。”钱渊叹了口气,历史上李默大概就在这一两年倒台的,如果说没有徐阶的掺和,他是绝不信的。 去年那封信钱渊无来由的提起了杨继盛,莫名其妙的张居正还特意去同年王世贞那打听,但一无所获。 就在张居正快要忘却的时候,杨继盛突然病死狱中,但仅仅两日前,王世贞还去狱中探望,当时杨继盛精神尚好,狱中也没有用刑,身体渐渐恢复。 哪里有这么巧的事……这是埋藏在张居正内心深处的疑团。 就在张居正要问个究竟的时候,突然拍门声传来。 比起三年前胖了好些的王世贞笑着走进门,“展才此次入京,可谓搅动满城风云啊。” “元美兄,别来无恙……”起身行礼的钱渊瞥见王世贞身后的人影,惊喜道:“哎呦,这不是幸师爷嘛!” 幸时尴尬强笑着行礼,就是他提议断了给钱渊糖铺分红的。诸天大道图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三十章 请帖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两百三十章请帖张居正虽然算不上贫寒出身,但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甚至只是军户出身,钱渊下厨,张居正妻子李氏带着儿子也上桌作陪。 不过现在又有客人来,李氏带着儿子回了后院,一休哥还不依不饶,眼睛盯着还没吃完的麻婆豆腐,嚷嚷着不肯走。 “没想到展才还有这手艺!”王世贞啧啧赞道。 幸师爷在边上讨好道:“为博母亲开颜亲自下厨,展才孝名早就遍传东南了。” “嗯?”钱渊一副吃惊模样,“元美兄,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乡试时候,敬美和我同在洪字号,最后一场都没带吃的,全指着我……”钱渊看似随意的笑道:“啧啧,敬美那日看起来饥肠辘辘,吃起来狼吞虎咽……” “有这等事?”王世贞愣住了,“二弟倒是来了两封信,但没提……” “那幸师爷是肯定知道的。”钱渊笑吟吟的转头看向幸时,“今年,肯定有倭寇大肆洗掠太仓,对吧?” 幸时在心里哀叹,拐弯抹角又不留情面,真是熟悉的味道啊! 王家算是太仓第一家,去年倭寇疯狂入侵,王家受损不轻,但这也是他们的机会。 王家是传统的耕读世家,耕在前,读在后。 于是就在今年的上半年,无数自耕农身上无衣肚中无食,而王家大肆收购田地,为了名声考虑,给的价钱倒是公道,但也带来一个问题,现金流短缺。 五月份幸时回太仓,还专门陆续去了华亭、杭州,想暂缓给钱渊的分红,没想到怎么都找不到人,就连徽州府那边都没人……当然了,那时候钱渊还在宁国府和倭寇同行呢。 于是,回到太仓的幸时建议断了钱渊的分红,这一断就是半年。 可惜等幸时回了京城还没多久,南边就传来消息,再到昨日钱渊入西苑,陛下否曹邦辅,钱渊又痛揍徐璠…… 王忬也舍不得那大笔大笔的银两,这两三年来,应星糖铺遍布天下,不说浙江、南直隶、福建等地,南至广州,西到四川,北抵辽东,处处都是,每年的分红是一笔不容小觑的银两。 但在传出钱渊简在帝心的传闻后,王忬内心深处的软弱又一次占据了上风,就算要吞掉这笔银两,也要等钱渊无力反抗的时候。 这些年来,钱渊名声遍传海内,但让王忬印象深刻的,还是三年前杭州城内发生的一切。 于是王忬立马将幸时打发过来,而且还搭上了名满天下的长子王世贞。 不过,王世贞是不打理府内这些杂事的,除了公务只顾着写诗论文,压根就没听出钱渊话里话外的意思。 幸时苦笑着拱拱手,一本正经的胡扯道:“今年倭寇愈发猖獗,入不敷出啊,但太仓王家数百年名声,岂能因为些许钱财毁于一旦。” “展才放心便是,二少爷今年乡试第十八位中举,入京之后……”幸时瞄钱渊眉头皱起,立即改口道:“不,现在就去信,保管二少爷衣食无忧!” 钱渊语重心长的叮嘱道:“那就好,那就好,会试可别忘了带吃的,京城冷着呢。” “是是是,一定记得,一定记得。” 一旁的王世贞听得稀里糊涂,而张居正却若有所思,如果没记错,钱渊好像是和太仓王家合作经营糖铺。 “展才,据说昨日和徐阁老长子闹了一番?”王世贞懒得想太多,径直问道:“昨日不方便来,今日事情都传开了,你也太鲁莽了,其他的不说,还是同乡呢。” “何止同乡,还是同窗。”钱渊探出脚,小黑沿着腿灵活的窜上来,趴在钱渊的肩膀上。 王世贞摇摇头,“得罪了吏部天官,又得罪了华亭,难不成你想靠上严分宜?” 这时候,又有敲门声响起。 张居正推门出去,片刻后就回来了,将一份名帖递给钱渊,“说曹操,曹操到!” 钱渊打开瞄了眼,啧啧,是严世蕃的帖子,邀他上门呢。 转头看见脸色难看的王世贞,钱渊咧咧嘴干笑着瞪了眼张居正,这是在拆我台啊,有必要加那句话?! 张居正努努嘴,“帖子上金丝勾勒,满京城唯有一人。” 历史上的王世贞和严嵩有深仇大恨,他父亲王忬据说就是死在严嵩手上,当然,现在王忬还活着,但王世贞至交好友杨继盛却是死在严党手里的。 虽然杨继盛是病逝狱中,但满朝上下都心知肚明。 看着王世贞愤然而去的背影,钱渊冲张居正摊摊手,“他这是觉得我会投靠严党?” “连续得罪了徐阁老和吏部天官,据说又和大司空交好,他这么想也不稀奇。” 大司空就是工部尚书。 回京升任工部尚书的赵文华如今堪称朝中重臣,毕竟是大九卿之一嘛,但事实上他什么都做不了主,因为工部早就是严世蕃的自留地,而且他本人也是随传随到。 “这么说来,定下来是胡汝贞了?”赵文华面露喜色。 “八九成吧。”严世蕃笑吟吟道:“那厮送了不少好东西吧。” “还行,还行,最好的都挑出来了,回头孝敬义父。”赵文华小声说:“据说华亭钱展才昨日在西苑替胡汝贞说了好话?” “啧啧,这钱渊……” 严世蕃说到一半起身行礼,严嵩正在仆人的搀扶下缓步走进书房。 靠在软榻上,饮了口热汤,严嵩才转头问,“适才说起钱展才?” “是,义父。” “昨日据说将华亭长子打的挺惨,少年飞扬,脾气不小啊。” “义父,其实钱渊此子在东南与人为善,广结人脉,文武官员均对其颇为亲近,敬其气节。” 赵文华倒是没想过违背当年和钱渊定下的盟约,口若悬河的说起钱渊在东南的各种传奇事迹,听得严嵩、严世蕃都津津有味。 “还真是个人物。”严世蕃啧啧道:“而且这次也挺识趣,本以为会捣鬼呢。” “捣鬼?” “张半洲被押送入京,麾下将官无一人出言,唯有钱展才为其送行,据说之前还闹过一场。” 这件事赵文华很清楚,那是为了田洲狼兵的去留,为了这事,钱渊先后和赵文华、张经、胡宗宪三人商谈,最终确保狼兵留守东南。 在心里琢磨了下,赵文华将这件事改头换面说了一遍,“若无这田洲狼兵,东南局势难说的很,不过钱展才也是为了乡梓,无可厚非。” “嗯,无所谓。” 赵文华又试探问道:“在杭州我和此子颇有来往,要不要邀他……” 严世蕃摇摇头,“不用了。” “东楼兄,钱展才绝非凡俗之物,即使明年会试落第……” 严世蕃奇怪的看了眼赵文华,“我已经送了帖子过去。” “嗯?”严嵩鼻子哼了声,“如今浙直总督之选尚未定下,稍后几日,这般没耐心?” “父亲,我送的是自己的帖子,邀他去别院。” 赵文华有些悲哀,当年在盟约中,自己拍着胸脯保证能让严党不会针对钱渊,但现在他才发现,自己似乎发挥不了什么作用。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三十一章 选址建宅 和后世比起来,如今的北京不算多大,核心区域更是不大,但仅仅靠两条腿,也实在是够受的。 出了翰林院,张居正一路往西,走得两条腿都酸了才远远看见钱渊一行人。 这是钱渊抵达京城的第三天,昨日下午他就迫不及待的找落脚地方了,张家实在太窄,而且三十个护卫总不能一直住在客栈,再说自己至少还要住上几个月等着会试呢。 “从这儿到那。”一个中年人正对钱渊说着,“大约十来户人家,动静可不小,而且都是老宅,只怕颇为费银。” “没事。”钱渊甩甩袖子笑道:“小弟不比文中兄,光是会试只怕就得三四次,算算也十多年呢。” “县试、府试、道试、乡试都是一次过关,会试要三四次?”中年人笑着摇头,“展才可太谦了。” “还真没……”钱渊转头看见张居正,“来来,叔大兄,介绍一下,这位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翰林院编修张居正,这位是嘉靖三十一年北直隶乡试解元孙鑨,字文中。” 孙鑨虽然是浙江余姚人,但却借籍京城,参加的是北直隶乡试,三年前乡试解元,但因为祖母过世回乡守孝,不久前才回京都。 昨天钱渊上孙府拜访,说起要选地建宅,孙鑨主动请缨,这三年来,钱渊和孙家一直有书信往来,其中来往最频繁的就是孙鑨。 孙鑨和张居正互相行礼,后者心里有数,这是刚刚起复的吏部左侍郎孙升的长子。 “好了,续了年齿,有什么话以后再聊,先说正事。”钱渊不耐烦的打断。 “展才就是个急性子。” “也未必。”张居正轻笑道:“什么时候去严府拜访那位?” “先拖着……”钱渊怔了怔,反口问道:“结果出来了?” “恩,浙江巡抚胡宗宪升任浙直总督,并兼任浙江巡抚。”张居正低声道:“展才你给个实诚话,胡宗宪可能担当重任?” 孙鑨也情不自禁凑近细听,绍兴一直是抗倭前线,他大伯孙堪三年前就是间接死在倭寇手中的。 “我说了话了。 本来准备就在附近混顿饭,但张居正家那位一休哥实在有点难缠,这两天没钱渊下厨居然一口饭都不吃。 最后三人一起去了张府,路上孙鑨打了两斤酒,张居正买了只烤鸭,钱渊做了个羊肉锅仔,大家尽兴而散。 这天晚上,钱渊丢下想和他长谈的张居正,一个人在房中苦思。 三件事,第一,胡宗宪终于成功上位,倭寇将迎来结束他们命运的最强敌手。 但钱渊心里隐隐猜测,这次和历史上未必一样,至少徐海没有持续上岸劫掠,而是回身和汪直抢地盘,历史的轨迹已经发生了偏移。 钱渊忍不住想到崇德县的那个女子,也不知道她的命运会更好,还是更坏,会不会还被写入《金云翅传》…… 第二是明日的赴宴,严嵩是内阁首辅自然是不会出面的,所谓的严府别院八成是严世蕃的住所,这位历史上出了名心思机巧又狂傲自大的奸臣之子会呈现出什么样的脸谱呢? 严党已经是时日无多,钱渊不想和严党扯上什么干系,但无奈在覆灭之前,严党权势滔天,自己又得罪了李默、徐阶,再得罪严党…… 李默明面上是没理由对付钱渊的,徐阶毕竟和钱渊是同乡,但严党……下起手来肆无忌惮,理由都懒得找。 现在想再多也没用,只能到时候随机应变,希望不会被视为严嵩一党……想想吧,胡宗宪历史上就任浙直总督之后,很可能从没见过严嵩,最后却因此不得不自杀。 钱渊叹了口气,这是第三件事,今日拜访孙府,吏部左侍郎孙升说的很清楚,钱铮卸任徽州府通判,调入京中任通政司左参议。 这是个看似普通,实则诡异的调职。 通政司左参议是五品官,必然是要过吏部的手的,虽然孙升是礼部左侍郎,但吏部尚书李默不可能不过手,他绝不可能忽视钱铮和钱渊的叔侄关系。 钱渊入西苑,嘉靖帝立即否了曹邦辅,其间的逻辑关系是个人都能看明白。 李默这个人算不上心胸豁达,而且今年又恰巧是外察之年…… 钱渊觉得,其中必有蹊跷,只是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三十二章 三个原因 很让钱渊意外。 传言中号称比国库还有钱的严世蕃的别院貌不惊人,完全看不出什么豪奢之处,而严世蕃本人双目有神,虽然身材并不魁梧,但沉稳有度,看不出什么狂傲之气。 “展才何来之迟也。”严世蕃伸手点点钱渊,“前日送帖,今日方至,为何?” 钱渊扫了眼严世蕃身后诸人,只认得一个赵文华,笑着说:“梅村公提过,东楼公脾气不好……如无昨日消息,钱某如何敢登门造次?” “哈哈哈!”严世蕃抚掌大笑,“陛下否曹邦辅,难道还能选王诰?” “九成九也未必拿得准,钱某胆怯,让东楼公见笑了。” “啧啧,东南士林赞钱展才有气节,却没想到如此滑不留手!”严世蕃笑骂了句。 其他人没听出什么,但赵文华却听出了这几句话间暗藏的机锋。 严世蕃说的很清楚,你钱渊得罪了徐阶,得罪了李默,难道还不贴上来靠着? 而钱渊也说的很清楚,没有胡宗宪上任浙直总督这份见面礼,实在没胆子登门。 短短几句话,钱渊巧妙的逢迎了严世蕃的心理,却没有留下任何把柄。 赵文华插嘴笑道:“展才的滑不留手,赵某在杭州就早有领教,只是……拿我开玩笑,何时说过东楼兄脾气不好了!” “我脾气全京城人都知道。”严世蕃两眼一翻,做了个手势,“请吧,今日专为展才设宴。” 钱渊笑吟吟的让诸人走在前面,赵文华是工部尚书,能和他并肩而行的,应该都不是普通官员。 一行人落座后,严世蕃才一一介绍,今天除了赵文华之外还有三人。 脸白而貌似端谨的是董份,嘉靖二十年进士,庶吉士出身,如今是右春坊右中允兼国子监司业,这是明朝最快捷,也是最正统的翰林路线。 笑吟吟和严世蕃谈笑风生的中年士子是唐汝楫,嘉靖二十九年状元,如今还在翰林院熬资历,不过他的父亲唐龙和严嵩是故交,唐汝楫早年就在严府随意进出,和严世蕃互相称呼都是”世兄“。 坐在最下位的是白启常,肥胖的圆脸上始终带着笑容,一双眼睛只有绿豆大小,放在后世那真是喜剧片的好料子,此人也是嘉靖二十九年二甲进士,因逢迎严世蕃而得宠。 钱渊一一行礼寒暄几句,心里琢磨了下,赵文华是自己的故交,出现在这种场合是理所应当的,剩下三个人真是有点意思。 首先,这三个人都是正统的进士出身,而且至少是二甲进士,但三个人在严世蕃眼中扮演的角色不一。 如无意外,董份很快就能跳出翰林院在六部出任侍郎级别的官职,一跃成为严党的核心人物,场面人物,毕竟如欧阳必进、赵文华都年岁不小,而且也升无可升了。 白启常显然只是个弄臣,如今担任的也是闲职,光禄寺少卿,地位最低,但说话却是最多,言谈间八面玲珑,这是个活跃气氛的角色。 最让钱渊意外的是唐汝楫,一般来说入了翰林院是需要经过九年考满才能升迁或兼职的,但此人凭借和严嵩、严世蕃的关系在今年四月份得以给裕王讲课。 唐汝楫可能是如今翰林院中最为春风得意的人,状元出身不稀奇,关键是他才是真正八面玲珑,因为他的父亲唐龙和内阁首辅严嵩交好,当年在吏部任职时对内阁次辅徐阶屡屡有提拔之恩。 要知道唐龙已经死了好些年,这丰厚的政治遗产自然是落在唐汝楫头上,现在又兼任给裕王讲课,虽然还不算是裕王府的讲官,但日后也算潜邸中人了。 闲暇间在心里整理了下,钱渊不禁深深的羡慕嫉妒恨,自己如果有这般的开局,怕是早就将高拱赶出裕王府了! 无论严嵩、严世蕃如何祸乱超纲,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们绝不是傻子,怎么可能不考虑嘉靖帝驾崩之后……唐汝楫很可能就是他们挑中的那个人。 呃,历史上还真是这样,不过很可惜,严嵩没有考虑到,忍气吞声了那么多年,到自己致仕后还笑脸相向的徐阶心中的怨气那么重。 在徐阶的指挥下,但凡是和严嵩沾上关系的官员一律被弄下去了,也就胡宗宪撑了些日子,唐汝楫在严世蕃死前就被罢官削职,最终灰溜溜的滚蛋。 “来来来,再来一杯。”严世蕃看钱渊有些心神不宁,笑道:“展才,还能饮否?” 钱渊干脆利索的一仰脖子,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一旁的白启常连声叫好。 “好了好了,还是少喝点吧。”严世蕃大笑着指指钱渊,“脸颊微红,展才醉了。” 钱渊拱手笑道:“东楼兄储藏美酒实是太醇,不胜酒力不胜酒力。” “无妨无妨,小口就是。”严世蕃嘿了声,开始问起东南诸事。 钱渊心里有极为古怪的感觉。 首先,号称豪富的严世蕃的别院并不豪奢,酒具、茶具、摆件虽然也算得上精致,但远远比不上几年前钱渊在嘉兴第一家项家所见。 其次,钱渊记得很清楚,历史上严世蕃曾经强灌小官烈酒,又被锦衣卫经历沈炼强灌酒,这是记录在史册上的小故事,但如今却随意的很,而且一旁的几位也没有意外神色。 不过,现在钱渊可不敢再相信明史了,天知道有几分真实……从逻辑上来看,严世蕃被沈炼强行灌酒结下仇怨,然后沈炼弹劾,严世蕃将沈炼贬居关外,呃,很符合逻辑。 最让钱渊诧异的是,严嵩、徐阶、李默这些位高权重的不关心,而严世蕃却很关注东南战局,如此的反差让钱渊心生错位之感。 严世蕃最关注的是两个人,一个是浙直总督兼浙江巡抚的胡宗宪,另一个是浙江巡按吴百朋。 这两个人的能力、性格钱渊都很熟悉,如数家珍的娓娓道来,一旁的赵文华侧耳细听,不时补充几句。 严世蕃听得颇为专注,和之前赵文华述说的有差别,但差别大都出在客观立场上。 钱渊一点都不慌,要知道明朝虽然是历史上特务统治最凸显的朝代,但也可能是历史上保密意识最差的一个朝代。 钱渊之所以推迟赴约,有三个原因,第一是想等新任浙直总督新鲜出炉,第二是私下和赵文华联络,以保证口径一致。 严世蕃当然听不出什么太大的差别。 说了好一阵,钱渊总结道:“胡汝贞此人确有统帅之才,吴惟锡有扬州大捷,为人沉稳大度,想必会配合默契。” 严世蕃瞥了眼钱渊,笑道:“据闻吴百朋和展才有交情?” “此事已经传遍东南。”赵文华插嘴道:“两人于苏州订交,当时田洲狼兵困于苏州府,吴百朋疾驰商议,恰巧展才送家眷去杭州,取道苏州回松江府……” 说到这,赵文华的话戛然而止,再往下说那就要说到聂豹了。 钱渊坦然看向严世蕃,笑道:“钱某人缘就这般好,除了不长眼的,少有仇家。” 严世蕃哑然失笑,是是是,你人缘好,徐璠听到这话得吐血三升。 撤下酒席,六人围桌饮茶闲聊,钱渊实在不想再扯东南诸事,又怕严世蕃说起朝中政斗,招手让人将专门打造的东西拿来。 这是钱渊推迟赴约的第三个原因。 “哗啦啦……” 百多张小方块倒在桌上,钱渊看也不看,伸手摸了摸,啪一声反过来扣在桌上喝道:“四条!”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三十三章 国粹的威力 这别院真心算不上多豪奢,别说没地龙取暖,连火盆都不多,但如今严世蕃脑门上全是汗。 “娘的咧!”严世蕃擦擦汗,来来回回挑了一张牌拿在手上,眼睛不停在面前牌池里扫来扫去,“不会这么巧吧?!” “说不好,说不好!”唐汝楫舔舔嘴唇。 白启常现在完全没了卑躬屈膝的模样,不停催促道:“快出,快出!” “东楼兄,他肯定上听了。”钱渊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放心吧,我保证他胡不了!” “你保证?”严世蕃狐疑的很,“你知道我手里什么牌?” “八九不离十吧。” “也未必是他,老唐也上听了,手上就一张牌……” “放心,他也胡不了。”钱渊又是一个哈欠,牢骚道:“东楼兄,出张牌别跟女子小脚似的扭扭捏捏啊!” 实在不是严世蕃扭捏,今天输的太惨了,旁边桌上堆着的银子全都是他一人输的,一输三赢,太丢人了。 又擦了把汗,严世蕃咬着牙将手中牌拍在桌上,“五万!” “胡!”上家的白启常利索的推倒,“这算……单吊?” “不算,不算,手上只剩一张才算单吊!”唐汝楫将手中的五万露出来,“这才算单吊。” 白启常如丧考妣,好不容易胡了把还被人抢胡,这日子没法过了! 而严世蕃狠狠瞪着钱渊,你就是这么保证的!? 钱渊打了第三个哈欠,将面前的牌推倒,取过五万叠在上面,“清一色,一条龙,嗯嗯,还有中心五,抢胡也得算上……哎哎,拿个算盘来!” 白启常和唐汝楫都傻了眼,他们现在还维持在屁胡的层次上呢。 噼里啪啦算了下,钱渊冲着严世蕃拱拱手,“东楼兄,钱某人说到做到!” “怎么了?难道不是?” “没让他们俩胡呢,但没说自己不胡啊……等这张五万等的好苦!” 严世蕃都被气笑了,哗啦一下推倒牌,“再来,再来!” “不行了,不行了。”钱渊摇摇头,“困得不行,眼皮子都翻不起来……” 严世蕃这下显露出强横的性格特点了,死拖硬拽着不让钱渊走人,非要继续打下去不可。 白启常和唐汝楫也在一旁凑趣,呃,他们之前还赢了点,这一把就输光了。 钱渊是直接将后世的麻将原样搬过来的,呃,是上海麻将,胡单门的那种,规矩基本没怎么改,饶是明朝也有叶子戏、马吊之类的麻将原型,但如何能后世彻底成型的麻将相提并论。 实话实说,麻将水平高低和智商真心没有太大关系。 但钱渊前世下海后在上海经商,陪着领导打了多少麻将,水平真的不低……低的话,送钱都送不出去! 已经是手下留情了,非要挨宰是吧? 钱渊也懒得再说什么,去弄了个冷毛巾清醒清醒,接下来……严世蕃等三人面如土色。 “碰碰胡!” “自摸……清一色,算钱!” “之前说过的,最后一张牌……这叫海底捞月,去把册子拿来,早就写上了的!” “这叫杠上开花,再加上一条混龙,算盘呢?” 旁边桌上的银子越堆越高,钱渊估摸着再打一个月,修园子的钱都够了! 哎,钱渊忍不住在心里骂自己,自个儿真不是什么好人啊,如李默、徐阶、聂豹这种史书上的名臣贤相都处不好,反而和严世蕃、赵文华、唐汝楫这种货色打得火热,也不知道以后史书上怎么描绘自己。 但没办法,钱渊找到了前世和狐朋狗友喝酒搓麻撸串的感觉…… 一直到月亮老高,严世蕃终于沮丧的决定结束牌局,再打下去也就是个输,还不如钻研钻研,过几日再找这厮的麻烦。 这天晚上,钱渊收获颇丰,但他可能太低估自己的存在感了。 从钱渊走入严府别院的那刻开始,很多人就在等待,好嘛,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七个时辰才出来,面带笑意,嗯嗯,来的时候没马车,回程多了架马车……废话,那么多银子难道全靠手搬肩扛啊? 徐阶在书房里皱眉苦思,多年前和钱铮之间的不愉快是不是有机会缓解,毕竟钱铮离京多年,当年夏言旧部早就雨打风吹去,聂豹也已经致仕,其实自己和钱铮已经没有了冲突的必要。 严嵩……严世蕃……钱渊……七个时辰…… 徐阶微微抬头看向面前正在给自己烹茶的女儿。 和徐阶不同,吏部天官李默正暴跳如雷,书房里已经是一片狼藉,甚至自己手上都被破裂的瓷片划出一道口子。 如果说之前钱渊入西苑,嘉靖帝否决曹邦辅,之间的逻辑关系还只是猜测,但现在李默可以肯定,钱渊必然在其中起到了关键作用。 不然严世蕃那等狂傲之徒为何会和钱渊长谈七个时辰,难道是惺惺相惜?肯定是臭味相投! 李默咬牙切齿的在心里琢磨,记得这厮的叔父很快就要入京了,这厮明年还要会试……看我怎么收拾你! 哎,钱渊也没想到,国粹的威力如此之大…… 唯一知道真相的是锦衣卫指挥使陆炳,他忍俊不禁的看着手中的书册,回头问道:“真的打了六个多时辰?” “真的。”下属恭敬弯腰道:“连晚饭都误了,只吃了几块点心充饥。” “有意思,有意思。”陆炳挥手斥退下属,起身走到一旁的桌案上翻了起来,好一会儿才找到一份册子,这是南京锦衣卫几日前送来的。 “宁国府旌德县北山乡,有富商携银自南京来,面白而单臂,召集乡民修桥铺路,搭屋建宅,施舍米粥……” “有流民鼓噪,富商虽单臂却勇力过人,率护卫一鼓而下擒获贼首……” 在心里琢磨了下,陆炳将册子又塞了回去,小小举人分量不轻,甚至可能左右朝局,但却有一份仁心。 身处明朝最黑暗的锦衣卫中,陆炳对“仁心”一词有着独特的感悟。 今天晚上,为了钱渊而推迟休息的人很多,其中有一个最为特殊的地方。 裕王府。 一副酒色过度的裕王坐在主位上,有些不安的看着面前这位仅仅看面相就知道性情刚毅的中年人。 在裕王心目中,这位来自河南新郑的高肃卿是他唯一的依靠。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三十四章 这就是高拱 嘉靖二十九年,太子朱载壡病逝。 嘉靖三十年,翰林院编修高拱九年考满,升翰林侍读。 嘉靖三十一年,裕王、景王均开邸受经,高拱首被当选,入裕王府为讲官。 其实同期以及后来入裕王府为讲官的人不少,比如后来也入阁的殷士儋、陈以勤,还有胡正蒙,都是裕王府的中坚力量,但裕王最信任的只有高拱一人。 这位后来的隆庆皇帝可能是明朝历史上在登基前最惨的那个,一句“二龙不得相见”让他极度缺乏父爱,偏偏严党似乎又看他很不顺眼,连修宅子都不得不贿赂严世蕃才得以拨银。 从性格来分析,高拱的强势、刚毅正好衬出了裕王的软弱,这也是后者极度信任以至于依赖高拱的主要原因。 “七个时辰……”裕王慌慌张张的问:“高师傅,这么说来,那钱渊已入严党?” “八成是。”说话的是陈以勤,“钱展才在东南好大名声,没想到却早是严党麾下。” 高拱不悦的瞥了眼陈以勤,朗声道:“未必,华亭钱氏,名门望族,钱展才东南击倭,屡立战功,双江公对其多有褒赏,文衡山、震川公为其背书,称其气节无双,如何肯入严党麾下?” “七个时辰,总不是在门房待了七个时辰吧?”陈以勤脾气不比高拱小,后来也是这个原因被高拱赶出朝廷。 “不过借势而已。”高拱哼了声。 “那陛下否曹邦辅,大用胡宗宪……”殷士儋摇头道:“谁不知道胡宗宪是赵文华心腹,据说钱展才在东南就和赵文华、胡宗宪来往甚密。” “那管我们何事?”高拱须发皆张,怒目而视,“严分宜、徐华亭、李时言,就算脑浆子打出来,管我们何事!?” 一旁的裕王不禁点点头,是啊,管我毛事啊,恨不得这些家伙死个干干净净。 严嵩最不是东西,修缮王府,工部居然说没银子,不得不行贿严世蕃…… 徐阶、李默也不是什么好鸟,这些年来不闻不问……对了,徐阶那厮的学生杨继盛还差点将自己扯下马! 这下子陈以勤、殷士儋等人都没话说了,现在是明摆着的,大家都等着嘉靖帝翘辫子……不,是修道成仙,然后推着裕王登基。 沉默了片刻后,裕王看向高拱,“高师傅,这钱……钱渊真的有才?” 早在钱渊还在运河上飘着的时候,高拱就向裕王建言将钱渊收入麾下,不说其他的,光是极有人脉,年未满二十,又乡试中举,就让高拱动心了。 “殿下,此人身负大才。”高拱神情缓和下来,轻声道:“屡有战功不提,此人东南两度守城抗倭,整理内政,聚集人心,理政手段高明,一叶而知秋啊……” “据说提编法和钱展才有关。”陈以勤小声补充道:“如今天下就如一块到处都是窟窿的破布,不聚拢人才,以大心胸,大魄力,行大事,如何有回天之术?” 高拱这次没去怼陈以勤,点头道:“此人心思深沉,聪颖不让严东楼,而且颇有理财手段。” “如今天下闻名的‘应星糖铺’就是他亲自创立的,据说在各地陆续分设糖铺,规章制度,钱银调集都是他一手布置的。” “就是那洋糖?”裕王眼睛突然一亮,这几年过得苦啊,把口袋翻个底朝天都没多少银子,洋糖虽然不贵,也不是他顿顿吃得起的。 回头让他送些过来……不不不,让他另外帮着建些铺子…… “殿下!”高拱有些无奈。 “噢噢噢,高师傅,你继续说,继续说。” 高拱歪着脑袋想了下,才接着往下说:“此外,钱渊人脉不可小觑,交际颇有手段,别看将徐华亭、李时言都得罪了,将徐璠……但在东南,与人为善,堪称华亭及时雨。” “换句话说,此人滑不留手。”陈以勤习惯性的怼了句,“也不知道为什么选了胡汝贞。” 高拱脱口而出,“钱展才有识人之明,早在年初就曾对人言,杨宜乃治世良才,却无统兵之能。” 裕王无所谓的点点头,陈以勤、殷士儋也没吭声,但书房里还剩下的那个人悄悄抬头看了眼高拱,这等话必定是在隐秘处,他如何知晓的? “就算明年会试中了进士,选为庶吉士,三年后留馆,九年考满,才有机会入王府为讲官。”陈以勤又提出了难题,“钱渊身处漩涡之中,我等随意来往,对殿下未必是好事。” “如果是一甲进士倒是有可能直接入王府。”殷士儋笑吟吟道:“不过没听说钱展才文采非凡?” 高拱一时哑然,旁边的胡正蒙笑着说:“为殿下效力,也未必一定要入王府,殿下心里有数就是,有些事在外面反而更好使手段。” 高拱眼睛一亮看向裕王,后者犹豫着点点头。 “钱渊被陆平泉收入门下。”陈以勤第一个跳出来,“我和陆平泉是同年,在翰林院就是至交,前些年他回乡守孝,我特地出城相送。” 看裕王茫茫然,胡正蒙轻声解释道:“华亭陆树声,号平泉,嘉靖二十年会试第一,在翰林院里名望颇高,钱展才是其亲传弟子。” “噢噢……” 裕王还没来得及说话,高拱闷声道:“我和陆平泉也是同年!” 这下裕王闭上嘴巴了。 高拱和陆树声还真没什么交情,高拱虽然和陆树声同样都是选为庶吉士,但陆树声是二甲第二,高拱是三甲同进士出身。 殷士儋开口道:“我和浙江巡按吴百朋是同年,关系亲近的很。” 胡正蒙又解释道:“浙江巡按吴百朋,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和钱渊是至交好友。” 这次裕王先看向高拱。 殷士儋又补充道:“钱展才入京后住在翰林院编纂张居正家中,我和张居正没甚交情,不过……” 陈以勤恍然大悟看向胡正蒙,“记得你和张叔大有交情。” 胡正蒙在历史上没什么名声,但却是嘉靖二十六年会试第一,殿试探花,为人谦和,和同僚交情极好。 裕王还是没吭声,只看向黑着脸的高拱。 片刻后,高拱一甩袖袍,“都不用,我自有主意!” 裕王连连点头称是,不愧是高师傅,早就准备好了,但一旁的陈以勤、殷士儋都黑了脸,就连一直泰然自若的胡正蒙的笑脸都有点僵硬。 哎,这就是高拱。 明明好几条线能扯上关系,但高拱就是不用,往大里说,他是为了巩固自己在裕王府的地位,稳定自己在裕王心目中的分量,往小里说,这是他与生俱来的性格特点导致的必然结果。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三十五章 谁都不是傻子 已经是十二月份了,北京很冷,钱渊已经开始琢磨着弄个火坑了,不过这玩意目前还没问世,可能东北那边才有。 钱渊前世一直在东南生活,取暖都是靠空调,别说坐火炕,见都没见过。 北京的冷是干冷,东南的冷是湿冷,刺骨的寒意无孔不入钻入体内,更是难受。 不过,这点对于常年生活在东南的人来说算不上什么,对于大病初愈的徐渭来说,更是寻常事。 都说死后方知命重,一只脚都踏入鬼门关的徐渭如今有着独特的感悟,活着未必是最重要的,但只有活着,才能完成那些自己眼中比活着更重要的事。 皱眉将药汁一饮而尽,徐渭仔细擦拭双手,打开公文袋,一边沉思一边慢慢研墨,打好腹稿之后挥笔一蹴而就。 倒不是胡宗宪非要把徐渭往死里用,无奈徐渭就这性子,既然答应了入幕,就绝不肯光吃不干,于是胡宗宪将部分公文来往,特别是送入京的部分让徐渭来负责。 “文长,文长。” 王寅大呼小叫的闯进来,徐渭露出笑容起身相迎,要不是这位相交七八年的老友,自己这条命怕是撑不下来。 “坐着坐着。”王寅硬是把徐渭摁下去,“又在忙这些,好几日没来了,怎么样?” “还不错,前些日子据说去了绍兴?” “是啊,倭寇侵袭绍兴会稽,总督大人亲率田洲兵相援,会稽典吏吴成器出城击贼,内外夹击大破倭寇。”王寅回头看向缓步入门的胡宗宪,“真是人杰地灵,又一个咱们徽州府的。” 胡宗宪在外面官威甚重,但在心腹幕僚面前颇为宽容,听得这话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算是好话? 徽州府七山二水一分田,也不靠海,偏偏在这场东南抗倭中出了好些人物,最早的许栋四兄弟,如今的汪直、徐海,还有倭寇中大量中层头目都是徽州府人。 偏偏如今东南战局的最高指挥官胡宗宪也是徽州府人,而且幕府中的文士如王寅、罗文龙,麾下的将领如管懋光、汪应晴,也都是徽州府人,如今又冒出了一个吴有器。 啧啧,都说毒草百步之内必有解药,天降魔星于徽州,却也降下了救星。 “东翁,看看。”王寅将徐渭刚写好的公文递过来,“只是公文,却好文采。” 胡宗宪笑着点头,这些是在他预料之内的,他在筹备自己幕府的时候,最希望招揽的是两个人,一个是钱渊,另一个是徐渭。 钱渊在战场上所表现的能力,在理政方面的才能,以及对局势的判断,还有让人眼红的人脉,都让胡宗宪渴望。 比起钱渊,徐渭的名气更加响亮,他在浙江以及东南名士中的地位很高,换句话说,徐渭有很强的号召力。 在徐渭来投之后,胡宗宪欣喜的看到,大量有志之士主动上门自荐,虽然大都是滥竽充数之辈,但其中也不乏有识之士。 如今胡宗宪幕府中人才云集,连精通兵法,曾在广西平定瑶民叛乱的同年茅坤都来投,甚至还请来硕果仅存的“吴中四大才子”的文徵明坐镇。 在赵文华滚蛋,胡宗宪又升任浙直总督之后,他很少再吃闭门羹了,就在昨天从绍兴返回杭州的途中,他又遇上一个主动自荐的名士,沈明臣。 “听说过。”徐渭点点头,“宁波府鄞县生员,自幼通经史,有诗才。” 历史上沈明臣被称为“布衣诗人”,是胡宗宪幕府中的重要角色,而且他还有个侄儿,就是万历年间的内阁首辅沈一贯。 看了看徐渭,又看了看胡宗宪,王寅忍不住直接说:“以后这些公文就交给沈明臣……” “什么?”徐渭一拍桌子,“是嫌弃徐某……” “哎哎哎,急什么!”王寅又将徐渭摁下去,“都十二月了,你还真不去赴会试了?” “诸大绶、陈有年都已经启程了,临行时候还在问你……” 徐渭脸色变了变,一扭头道:“寒冬腊月,奔波在外,徐某还想留条性命,不然日后何人照顾母亲?” 王寅龇牙咧嘴的和胡宗宪对视一眼,得,听听这话,明摆着还记着那事呢,话里话外……这是不想再见钱展才啊。 胡宗宪叹了口气,缓缓道:“一个多月前,陛下召见展才,当日陛下否廷推首位的曹邦辅,两日后钦点胡某任浙直总督兼浙江巡抚。” 徐渭的身子僵了下,天子召见钱渊? “为此展才得罪了吏部天官李时言,又得罪了内阁次辅徐华亭……” 随着胡宗宪的讲述,徐渭虽然脑袋还没转过来,但耳朵悄悄竖了起来,显然在侧耳细听。 “据说如今展才不得不投入严党麾下以自保……” 听到这,徐渭终于忍不住回头斥道:“绝不可能!” “他最是贪生怕死,但直面倭寇从不畏缩!” “他最是懒惰,但处事果决,能谋善断,兼有气节,绝不会投靠严党!” “难说啊,毕竟李时言如今得势,华亭钱氏和徐华亭早有隔阂。”胡宗宪笑道:“如若真投入严党麾下,难道文长不想去当面斥责?” 王寅脱口而出,“你就是不敢去见钱展才!” “谁说的!?”徐渭怒目而视,“那等小人……” “小人?”王寅撇撇嘴,“虽然展才嘴巴毒了点,但不毒也气不活你不是?” 胡宗宪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下,只听说过气死人,还真没听过气活人…… 徐渭舔舔嘴唇,脑子转了好几圈也没下定决心,虽然知道那厮的用意,但当着自己的面直言母亲倚门卖笑……是个人就忍不了啊。 王寅又添了把火,“你还不知道,一直没告诉你。” “那日我送信,展才已经被锦衣卫送走,陛下亲召入京面圣。” “展才是在镇江码头接到信的,立即裹挟锦衣卫南下……” 徐渭那张脸立时一阵青一阵白,裹挟锦衣卫……这算是惊世骇俗了,说的严重点这算是违抗圣命,砍了脑袋都不算过分。 片纸相召,钱渊不顾自身安危奔赴杭州,光是这情分就足以弥补那张毒死人,也能药活人的臭嘴了。 良久之后,徐渭终于决定立即启程奔赴京城。 胡宗宪吩咐王寅为其准备船只,安排人随行伺候,在心里琢磨或许以后能派的上用场。 这世上谁都不是傻子。 严嵩今年已经七十六岁,垂垂老矣眼看着就不中用了,一旦致仕或病故,严党立即就是分崩离析,严世蕃毕竟不历科场,侍郎已是极致,决计担不起重任。 所以,严嵩才会选中唐汝楫这颗和徐阶有旧的棋子,还企图将其塞给裕王。 所以,胡宗宪才会鼓动徐渭上京赶考,毕竟钱渊虽然人脉广,但总归将徐华亭得罪的死死的。 如果没有意外,徐阶必定将是下一任内阁首辅,上任之后必定是要算算旧账的。 但徐渭是不同的,他不仅才名遍传天下,而且是王龙溪的嫡传弟子,和唐顺之、赵贞吉、何心隐等心学传人都有交情,是能和徐阶搭得上线的。 往大里说,胡宗宪不希望严党可能的倒台影响自己的抗倭大业。 往小里说,胡宗宪希望既能谋国,也能谋身。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三十六章 态度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两百三十六章态度当北地寒风呼啸的时候,人们都恨不得躲进有火盆的屋内取暖,特别是南人,恨不得躲在被窝里不出来。 但是一旦没了风,日头正高,只要有闲暇,所有人都想沐浴在这给北地带来几丝难得暖意的阳光下。 这时候的钱渊相当有闲暇时间……呃,这应该是一种错觉。 一个多月前,钱渊初入京城就进西苑面圣,然后痛揍徐阶长子徐璠,没几日又和严世蕃打得火热……至少在有心人眼里,前面这段时间内,钱渊相当的忙碌。 不过已经是十二月份了,朝中虽然暗潮涌动,但没什么紧急大事,北方草原部落不会选在这时候入侵,南方的倭寇也安静下来了,朝中也有着难得的闲暇。 钱渊懒洋洋的躺在院子里的躺椅上,一本翻开的盖在脸上遮挡住因直射而有些刺目的阳光,浑身上下暖洋洋的。 躺椅左边是高高的茶几,边上站着一个十三四岁眉清目秀的丫鬟,正在持壶斟茶。 右边是一张小巧的桌案,上面摆着四盘干果,又有个丫鬟拿着小巧的锤子用力砸下去,小心翼翼的剥出山核桃仁放在小盘子里。 “少爷。”张三看门没关,径直走进来,敲敲门板,“少爷?” 两个丫鬟同时转头看过来,一模一样的身量,仿佛是模板里刻出来一样的脸庞,同时微微皱眉,似嗔似喜。 虽然见了也不是一两次了,张三还是忍不住一阵眼花,这对惹人怜爱的双胞胎姐妹花是唐汝楫那厮专门送来的,犯官之女,没入教坊司,通晓文墨,美其名曰为钱渊红袖添香。 正在剥山核桃的丫鬟是姐姐,走远几步小声道:“少爷还在午休。” 她幼年也是官宦人家出身,就没见过这么不讲规矩的奴仆,主人还在歇息就冒冒失失闯进来。 张三脸色微微变了变,在心里琢磨了下就往外走,但那边一声轻响,钱渊盖在脸上的掉在地上。 “呃……”钱渊直起身子伸了个懒腰,接过茶盏抿了口,侧头一看讶道:“剥了这么多……哎,张三,一起来吃。” 两个丫鬟如有心灵感应一般又是同时皱眉,还真是没规矩,说的不好听点,这是没上没下,没大没小。 张三却是心情放松下来,走过来大大咧咧抓了把山核桃仁塞进嘴,支支吾吾道:“味道不错。” “哎,心里没数啊!”钱渊虚虚踹了脚,“一把抓了一大半,还真够不讲究的!” “这不是少爷你让我吃嘛。”张三擦擦嘴从怀里掏出两封信,“一封是二老爷的信,还有一封是王先生。” “王先生?” “就是经常去食园蹭吃蹭喝的那位。” “噢噢,王寅?”钱渊接过信拆开看了看,“嘿嘿,这是在威胁我呢?” “怎的?” “徐渭那厮要来找我算账。”钱渊撇撇嘴,“就是嘴硬,跟死鸭子似的。” “啧啧,少爷,还真不好说。”张三嘿嘿笑道:“也就是运气好,不然徐先生被少爷你骂死……” 钱渊瞪了眼,手上又拆开第二封信,略略看了几眼喜道:“母亲和大嫂、小妹也要来京!” “算算日子,没几天就要到了!” “那边弄得怎么样了?” “还早着呢。”张三咳嗽一声,“年前怕是够呛,最多起几栋宅子。” 一个多月前,太仓王家就开始重新交付拖欠的分红,手上有银子的钱渊将事情交付给孙鑨,虽然孙鑨本人要备考,但府内有的是人手,拆迁推进的很顺利。 但毕竟已经入冬,一来人手不足,二来现在这季节,取水生火都难得很,水凝结成冰不说,光是炭火钱这一个月已经涨了六七成了。 钱渊想了想说:“先起正堂、后院,然后将其他地方用围墙围起来,等开春后再动工,新宅新年,总不能在这儿过年吧。” “那行,回头让杨文去趟孙府。” 说曹操,曹操到,杨文拿着帖子走进来,惹得一旁的双胞胎丫鬟又是皱眉。 “孙文和?不去。”钱渊将帖子扔回去,“等会儿我亲笔信致歉。” 孙文和是孙升的次子,孙鑨的二弟孙铤,出孝期后入国子监备考明年的会试,他性子跳跃和钱渊很谈得来。 孙升一共四个儿子,三子四子年纪尚幼,长子孙鑨和钱渊来往最多,为人忠厚诚恳,次子孙鑨和钱渊关系最好,今日国子监休息立即送来帖子想聚聚。 但钱渊不愿意,余姚孙家在朝中是很特殊的,孙升的父亲孙燧当年惨死宁王刀下,三孝子之名遍传天下,即使是严嵩、徐阶也从不试图将他们拉到自己阵营中。 让孙鑨帮忙起园子已经是承了情,再和孙府来往过多……钱渊很清楚,虽然这一个月来自己老老实实很少出去,但仍然处于漩涡之中,实在不想将孙家拉进来。 第一次上门拜访,钱渊见过孙升一面,之后他再也没去过孙府,也从来没有想过递帖子拜访这位吏部左侍郎。 钱渊可以肯定,孙铤送来这份帖子,必定没有告知孙升,不然后者有这份心思,出面的理应是其长子孙鑨。 人要有自知之明,也要适可而止,钱渊当年被王民应逼的去余姚拜祭,孙家颇为礼遇,后来钱渊在东南惹了那么多事,结下那么多人脉,毫无疑问,几乎所有人都能看得到钱渊身后影影绰绰出现的孙家的影子。 钱渊并没有发现,如今的他在人际交往中,很少再出现交换这一环节,或许说,对着孙家,他不想这么做。 重新躺回去,钱渊懒洋洋的准备再睡会儿,这段时间没了陆树声的棍子,他又成夜猫子了。 但杨文还没走,“少爷,还有份帖子呢。” “谁?” “咳咳,那边的。” 钱渊无语的睁开眼睛,特么跟牛皮糖似的没完没了! 自从第一天大输特输后,严世蕃用心钻研,刻苦研究,拉着一堆人天天鏖战,就连老爹都不管了……据说严嵩前几日因为青词比不过袁炜被嘉靖帝训了顿。 严世蕃几乎没隔五六天就递帖子邀钱渊再比划比划,但无奈钱渊实在不想去……直到赵文华亲自登门,说你不去,那严东楼要登门了,钱渊这才无奈去了三两次。 实话实说,麻将的威力太大,这几次完完全全是搓麻,什么其他的事一概都没提,但也要别人肯信啊! 于是,每次去搓麻后,钱渊只能再找些其他事做,见些其他人。 无所谓别人信不信,至少钱渊要表现出一个态度。 歪着头想了会儿,钱渊记得前些天张居正上门说起儿子这些天不肯好好吃饭,“给叔大兄下帖子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三十七章 婚事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两百三十七章婚事徐府。 凌晨的天还黑着,书房的蜡烛已经点燃,虽然嘉靖帝已经近十年不上朝,但徐阶依旧严谨的保持着习惯,他相信,总有用得到的时候。 伏案写文的徐阶叹了口气放下笔,揉了揉太阳穴,今年的外察已经全部结束,严党受损不小,而徐阶的党羽也好不了太多。 在曹邦辅、王诰被否,胡宗宪升任浙直总督后,礼部尚书李默不肯罢手,因十月末有小股倭寇侵入苏州烧毁部分漕粮,提议由应天巡抚曹邦辅兼总督漕运,以备倭寇。 其实原本应天巡抚是没有兵权的,一般是总理江南税粮,兼管漕运,直到屠大山在任期间才提督军务,专职剿贼,但之后屠大山兵败下狱,朝廷很快就设立了浙直总督一职,应天巡抚实际上成了浙直总督的下属。 从那之后,一直是南京户部兼管漕运,实际上之前南京户部就负责漕运,只不过主管的是应天巡抚而已,而如今总督漕运的正是南京户部左侍郎王诰。 徐阶当然不干了,再也忍不住在御前就和李默争执起来,唇枪舌剑斗得不亦乐乎。 如严嵩、吕本等人都是在看笑话,一个月前当曹邦辅被嘉靖帝否了之后,李默重新推荐的是旧识王诰,现在又要从王诰手里夺权,真是不把徐阶当盘菜啊。 徐阶也是没办法,一来实在受不了李默的嚣张,这跋扈到严嵩都比不了,能和当年的夏言相提并论了,二来他也需要展现出态度,老子真的没和李默合流,这种态度至少要展现在严嵩面前。 徐阶还指望着和严嵩联手将李默弄下去呢。 真是多事之秋啊,徐阶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这时候传来敲门声。 “进来。” “兄长。”手里拿了张帖子的徐涉面露异色,“昨夜,叔大下帖邀我今日晚间登门。” “张叔大……”徐阶笑着点点头,如今翰林院中他最看重的就是张居正。 “叔大为人严谨端正,虽然一向交好,但这还是第一次邀约。”徐涉低声道:“他和钱展才关系极好。” “嗯,展才初入京就是住在叔大家中。”徐阶心思急转,“有点意思,有点意思……” “兄长,昨日小弟和顾从礼相会,谈起其子,今年十六岁,尚未结亲。”徐涉小心翼翼的试探,他是知道徐阶对钱渊有以姻亲笼络之意的。 徐阶沉默半响后道:“先等等。” “是。” 徐涉行礼退步准备出门,后头又传来徐阶的话。 “嘉靖二十六年进士中,记得你和那一科的探花关系不错?” “胡正蒙。”徐涉点头道:“他与人为善,和同僚、同年关系都不错,和张叔大也颇为亲近。” 徐阶微微颔首拿起毛笔,不再说话。 徐涉出了书房,在心里琢磨了会儿,猜测兄长这是想将胡正蒙给拉进去,这事儿可没那么简单,胡正蒙就在一个多月前考满九年,入裕王府为讲官。 不管是徐阶还是严嵩都盯着裕王府呢,不过一来嘉靖帝生性多疑,他们不敢有什么大动作,二来裕王府的高拱是个不好相处的角色,所以他们往往采取的是以翰林官为讲官的名义。 不过谁都没得逞,严嵩没能将唐汝楫塞进裕王府,最多只是讲学而已,徐阶试图将张居正塞进去,但一个多月前嘉靖帝在名单上钦点了胡正蒙。 徐阶的幕僚并不多,如今能正儿八经出面的也就其弟弟徐涉,虽然官位不高,但毕竟是二甲进士出身。 当然了,这也是时代的特色,严嵩身边的严世蕃,徐阶身边的徐涉、徐璠,戚继光身边都有戚继美。 “叔父。” “叔父。” 终于养好了伤的徐璠和妹妹徐四小姐正巧路过。 “都已经腊月了,别到处乱跑。”徐涉点点侄儿,“留点神吧,回头再惹祸,谁都救不了你。” 徐璠一脸的忿忿,牢骚道:“钱渊那厮……暂时不招惹他,以后有他的好果子吃!” 言下之意就是,等以后徐阶身登首辅再来收拾钱渊,到那时候,徐璠觉得都不用亲自上阵了,有的是人帮着将钱渊那王八蛋扒皮拆骨,大卸八块。 “哥哥!”清喝声在耳边响起,徐四小姐不悦的盯着徐璠,“不过就是口角之争,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徐璠脸红脖子粗的吼道:“看看你哥哥的鼻子,谁揍的?喝了一个多月的药汁,谁害的?” “说起来不仅是同乡,还是同窗,只不过口角,苏州大街上拳脚相加,松江会馆门口就差刀刃相向了。”徐四小姐摇头道:“说出去哥哥也不占理。” “不占理?”徐璠都被气笑了。 “就凭爹爹是内阁大学士,这便是不占理。”徐四小姐缓缓说:“钱展才可是简在帝心的。” 看徐璠还不服气要争辩,徐涉咳嗽两声打断,饶有兴致的看了看侄女,“这都是你自己想的?” 徐四小姐犹豫了下才说:“有的是,有的是和小七闲聊时……” 小七就是徐璠的长女,今年十四岁,出生时恰巧七斤七两,才得了小七的小名。 徐璠这下找到目标了,勉强向徐涉行礼,大步流星往内院走去,估摸着是去训斥女儿了,妹妹毕竟是同辈,训女儿总是有资格的。 徐涉也没阻拦,笑着说:“你和小七,一个好文,一个好武,如若是男儿身,倒是真能有些作为。” “小七文才也不错,都能作诗了。” 徐涉仔细打量着侄女,在心里叹息,已经十六岁了,到现在还没定亲,兄长到底是如何打算的。 都是松江同乡,钱展才堪称英杰,但实在太能惹事,倒是顾从礼之子老老实实,本分的很,只不过至今连个秀才都不是。 在后世,婚姻很多时候也难免成为权贵编织关系网的工具,这个时代更是如此,徐涉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突然徐涉心里一动,如果今晚真的能在张居正家中遇上钱展才,那说明其对这门婚事还是上心的……想和徐府缓和关系,化敌为友,还有比这更好的方式吗? 闲聊几句后,徐涉出了门,徐四小姐急急奔回内院,家中晚辈里,她虽然和小七是两辈人,但年岁相近,关系最为要好。 徐涉照常在衙门了混了大半天,下午放了衙去翰林院约了胡正蒙一起去了张居正家里。 三个人围桌而坐品茶闲聊,一直喝得肚子都饱了,一旁的张义修已经饥肠辘辘了,还没等到钱渊上门。 没办法,麻将的威力太大,严世蕃打得兴起,又死拖硬拽着不放钱渊出门。 一直等到天都黑了,钱渊发了狠,熬了好几圈,终于弄了个自摸大四喜,把严世蕃气得直跳脚,这才终于脱了身。 “抱歉,抱歉。”钱渊一进门就连声道歉,来不及招呼先抱起张义修,“一休啊,今晚叔叔弄点好吃。” 杨文、张三带着几人鱼贯而入,偌大的铜制紫锅,中间有一个如烟囱一般的高耸出口,又将切好的猪羊牛肉、大白菜、粉条、木耳、虾仁、鱼肉装上盘。 嗯,今晚吃火锅。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三十八章 和解(上)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两百三十八章和解前世钱渊就喜欢吃火锅,在刑警队和兄弟们一去吃,下海了搞团建和同僚们一起吃,甚至会在忙碌的间隙时一个人去解解馋。 北方太冷,冷的钱渊恨不得屋子里摆上十七八个火盆碳炉,如果能一边吃火锅,一边烤火,实在太完美了。 自从入冬之后,钱渊就专门让人去打造了紫铜火锅,又拜托孙鑨让本地人去找些调料,其他的没有,韭菜花总是有的吧。 昨儿钱渊就准备好了,锅碗瓢盆、炭块、食材什么都是齐备的,昨晚特地将牛羊肉挂在外面,一晚上就能冻结实了,杨文带着人今天练了一天刀法…… “来来来,自己弄调料。”钱渊一边自个儿动手,一边说:“酱油、醋、麻油、韭菜花、小葱……哎哎哎,这是辣椒,望湖公别客气啊。” “自己来,自己来。”徐涉笑着说。 说话间,底汤已经沸腾了,钱渊利索的挑起两片羊肉放进去搅了搅,一变色就捞起来,蘸了蘸调料塞进嘴,啧啧,韭菜花配羊肉真是绝了。 四个人加上一个孩子一口气干掉八盘肉才略微停了停,和张居正一样,徐涉和胡正蒙也爱上了辣椒,没办法,只要在北京待过的,大都会爱上让自己从内到外都火辣辣的辣椒。 “多吃点,外面冷的让人缩脖子,鹅毛大雪呢。”钱渊抿了口酒,“今儿真够倒霉的,死拖硬拽不让走!” 张居正笑着问:“严东楼就这性子嘛。” 徐涉拿着筷子的手在空中顿了顿,有点意思,白日去严世蕃那,晚上就来张居正这,恰巧张居正还给自己下了帖子。 胡正蒙不动声色的看了眼徐涉,今儿一直稀里糊涂的,没想到后面绕了这么多弯。 “最后?最后输惨了呗。”钱渊大大咧咧的说:“一个大四喜,让那厮差点吐血!” “哈哈哈,够狠的啊。”张居正笑着向徐涉和胡正蒙解释,“展才弄出来的牌戏,有点像马吊牌,但规则复杂的多,也好玩的多,这段日子严东楼忙的其他都不管不顾了……” “噢噢噢,难怪那日青词……”徐涉恍然大悟,朝野上下都知道,严嵩的青词一直是严世蕃代笔的。 “每次去,展才都是大赢特赢,银子都要用马车装,严东楼死拖硬拽不让走。”张居正一边解释,一边问,“这牛肉挺新鲜的,又是让人去搜来的?” “京城这么大,总有牛摔死嘛。”钱渊嘿嘿笑道:“张三那厮去弄来的,反正不是他偷得杀的。” 明朝也禁止杀牛取食,但没有唐宋时期严苛,只要不报上去,官府都不太管。 钱渊和张居正一句接着一句聊着,一旁的徐涉和胡正蒙交换了一个眼色,知道对方这是在解释,有心人都知道钱渊第一次入严府别院待了七个时辰,每次去都至少是五六个时辰。 什么牌戏能让严世蕃痴迷到这个地步? 说实话,徐涉和胡正蒙都不太信,不过他们并不在乎这点,至少钱渊是拿出了态度。 徐涉自然是要报给徐阶的,但胡正蒙心里就有点打鼓了,他入裕王府也就一个多月,立足未稳,高拱那老头又明说了这条线不用其他人插手。 钱渊今天真是饿得慌,他是夜猫子,早上还没起床严世蕃就让下人来催了,匆匆忙忙吃了几块点心就出门。 在严府别院一番鏖战,严世蕃居然不提供午饭,只让人送了些点心,钱渊早就饿坏了。 一顿狠吃后,钱渊捂着微微鼓起的肚子靠在椅子上,笑着问:“望湖公,世兄不会天天在家里骂我吧?” “怎么会!”徐涉正色道:“这次兄长狠狠训斥了他一顿,想必会改过自新。” 钱渊一脸无趣的又问了句,“对了,伤养好了没?” “咳咳。” “咳咳!” 徐涉一脸无语,胡正蒙和张居正同时出声咳嗽,你到底想干什么? “说起来既是同乡,又是同窗。”徐涉放下身段,细细说:“无非是口角而已,两相争斗岂不是让外人看笑话。” 看了看钱渊那张脸,张居正抢在前面说:“因口角而起……事情十成十是因展才而起……别不认,就你这张嘴!” 钱渊扁扁嘴,想了想起身作揖行礼,“当年口出无状,还请望湖公谅解。” “哎,快起来。”徐涉起身扶起钱渊,“不说其他的,展才引田洲兵援松江,又力保华亭不失,些许小事不值一提。” “这下都说开了。”胡正蒙笑道:“前日文和出了国子监,还在问这事呢。” 在场的人都是强闻博记之人,对这些人名、脉络关系极为熟悉,立即知道这是在说吏部左侍郎的次子孙铤,三年前的北直隶乡试五魁首之一。 看了眼钱渊,胡正蒙补充道:“我虽也是北直隶乡试中举,但祖籍浙江余姚。” “胡兄嘉靖二十六年会元、探花。”张居正加重语气道:“一个多月前考满升翰林侍读,入裕王府为讲官。” 钱渊心思急转,张居正只给徐涉下了帖子,没想到却带来了个裕王府的讲官,这意味着什么? 胡正蒙难道是徐阶的人? 不对,这个人前世都没听说过,而且如果有胡正蒙,徐阶没有必要再推荐张居正入裕王府,这种推荐资源……即使是徐阶也是极其宝贵的。 钱渊的视线在徐涉、胡正蒙脸上快速扫过,其中关节他一时想不透,但有一点是肯定的。 徐阶私下肯定对裕王府有所期盼,后来推荐张居正为讲官就是明证。 但如今,徐阶或许还期盼拉拢胡正蒙,毕竟名义上这是他的学生。 不过,徐阶可能没有想到,高拱的性子是如何的高傲,将手插入裕王府,这是高拱难以忍受的。 高拱看不起严嵩,也看不起徐阶,他寄希望裕王登基后,自己就能立即手掌大权,开始整肃朝纲,如何等得起,这也是后来两人斗得死去活来的原因。 一时想不通,钱渊也懒得再想了,转头问:“来一局?” 张居正板着脸,“赌戏非君子所为。” “不算银子,拿绿豆做赌注。” 张居正立即起身就在一旁翻出了个盒子。 好吧,整整一天,钱渊全都和麻将为伍。 不过,当夜冒风顶雪回家的徐涉和胡正蒙都信了,真不怪严东楼那般痴迷,连青词都顾不上写了。诸天大道图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三十九章 和解(下)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两百三十九章和解打了一天的麻将,钱渊的脑子倒是没成浆糊,回家路上落了满头满脸的雪花,脑子更是清醒了不少。 “少爷。”双胞胎姐妹花同时屈膝行礼。 姐姐心急,赶将上来取下钱渊身上的斗篷,又取来姜汤,递来汤婆子。 “少爷,先洗个澡吧。”妹妹心细,早就备好了热水。 钱渊回头看向杨文、张三,“今天出行的,每人都得喝姜汤,小心别得了伤寒。” “少爷放心,我会安排的。”杨文的回话中规中矩。 而张三就不同了,“少爷,你先顾自己吧,好好享受享受……” 双胞胎姐妹花同时转头瞪着张三,后者一脸淫/笑。 钱渊还真没这心思,虽然这对姐妹花堪称身娇体柔易推倒的极品萝莉,非常符合他胃口,但送来第一天就问过了,今年虚岁十四…… 再养养吧,反正逃不出手心。 这对姐妹花明显是被调教过的,钱渊只需要用双腿走进浴室,剩下的就是自个儿爬进浴桶享受了,解衣宽带、松开发髻、搓背洗发,什么都不用钱渊自个儿动手。 真是腐败的封建社会啊! 妹妹在后面搓着背,小心翼翼的问力道轻重,钱渊哼哼唧唧随口应付。 “少爷。”姐姐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而且这一个多月来她们也算摸清楚钱渊的脾性,这不是个严苛的主家。 “怎么了?”钱渊在心里回忆,琢磨能不能弄出香皂,这方子依稀记得,随口问:“嫌月钱少了?” “不是不是。”姐姐从后面探出头,小声问:“少爷,老夫人和小姐要上京了,我们……” “嗯嗯。”钱渊记得要草木灰,再加上炼出来的猪油,再用小火熬制,放入模具,不过这好像和这个时代的肥皂没太大区别,要不加点香精油,但那好像要蒸馏器的。 心里胡乱琢磨着,突然发现没声音了,钱渊半回头笑问:“到底怎么了?” 做妹妹的捏着钱渊的肩膀,小声说:“少爷还没给奴婢姐妹命名。” 钱渊这才恍然大悟,这时代新进的奴婢都是要重新起名的,他之前没有服侍的丫鬟一时忽略了。 对对对,红楼梦里贾宝玉的大丫鬟袭人就是改名的,之前服侍贾母的时候称珍珠,还有服侍林黛玉的丫鬟紫鹃,之前服侍贾母的时候称鹦哥。 扭过头看了眼,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庞都带着希翼,对于她们来说,能就此从教坊司脱身,可能是最好的选择了。 适才想起了红楼梦,钱渊想了想,“好吧,一个可卿,一个香菱……自己选吧,反正少爷我也分不出来。” 哎,有点不妥啊,虽然长得像,但一个是少奶奶,一个是妾室。 还不如用南直隶乡试解元王别情的玉玲玉珑来的好,呃,王别情还真是嘉靖年间呢。 算了吧,还是可卿、香菱好了,后面这两个可没一个叫玉无瑕的母亲。 得了新名,意味着得到了主家的认可,这对姐妹花服侍更是周到细心,就差把钱渊打个包直接塞进被窝了。 不过,钱渊没直接上床睡觉,而是去了书房复盘今晚发生的一切。 特地让张居正给徐涉递了帖子邀其上门,钱渊自然是有目的的。 他今天去了严府别院一趟,回头接触接触徐涉,并不是求个无所谓的平衡。 钱渊并没有投入徐阶麾下的想法,但绝不希望与徐阶为敌,他太清楚这个短小精干的同乡前辈的心眼是如何的小。 说起来其实现在钱渊和徐阶真说不上有什么不对付的地方,东南战局中徐阶举荐的三人,一个被弃市,两个还在蹲监狱,钱渊巧妙的使胡宗宪上位浙直总督对徐阶来说是无所谓的,在这方面,嘉靖帝已经不指望徐阶了。 钱渊的叔父钱铮和徐阶有旧怨,但这些年过去了,夏言门生早就散落无迹,聂豹已经致仕,当年松江的心学门人要么辞官,要么被赶到南京或者地方。 所以,钱铮和徐阶不再针锋相对……当然了,如今的徐阶也不用把钱铮放在眼里。 这样算算,顶多是钱渊和徐璠的私人恩怨而已,而且就像徐涉所说的,钱渊力保华亭,护卫乡梓,徐府也是要领情的,毕竟钱渊可没有从军,也没有入仕。 和徐阶和解是钱渊早就计划好的,只不过因为愚蠢的徐璠而推迟了,不过徐璠是无法影响徐阶的。 钱渊相信,自己能够影响浙直总督的人选,证明了自己对嘉靖帝有一定的影响力。 在这个前提下,徐阶不会容忍自己投入严嵩麾下,是非常愿意和自己和解的。 政治人物,考虑的总是利弊得失。 今晚搓麻将的时候,徐涉还貌似无意的提起徐府后院的麻烦事,眼看着徐阶徐涉的孙辈也大了,快要定亲了,无奈前面有个姑姑还挡在前面。 钱渊可没心思做徐璠的大舅子,虽然徐阶后面得势掌控朝政近十年,但之后也挺惨,给这一大家人擦屁股,钱渊得恶心死。 当然了,最主要的原因是钱渊极其讨厌徐阶这个人,他永远都不会忘记陶宅镇发生的一切,自己在雨中遥遥回望,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聂豹。 不过,今天意外出现的胡正蒙让钱渊有点稀里糊涂……其实他不知道,胡正蒙也糊涂着呢,现在正琢磨着要不要主动去和高拱解释解释,不然以后穿帮了……裕王可不会替自己说话。 裕王府是如今京城,乃至天下最敏感的地方,钱渊可不想贸贸然踏足进去,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倒了大霉。 不过如果有名正言顺的机会,钱渊也不想放弃,毕竟和严嵩、徐阶比起来,高拱至少是能做事,愿意做事,也有这个能力的。 穿越而来三年多了,钱渊的思维模式渐渐发生了变化,虽然埋藏在心底的某些东西顽固的保留下来,但他的目的,或者目标发生了明显的偏移。 虽然知道明朝的灭亡是不可避免,任何一个以土地为基本生产资料的封建朝代都不会长久的留存在世间。 但某些悲惨的时刻是不是可以避免,明朝灭亡,和满清占据中原,未必是矛盾的。 钱渊开始试图改变一些什么,无论历史的方向发生什么样的变化,至少,不会更差。 香甜的睡了一觉,第二天钱渊起身推开窗,一夜的大雪让整座城市都披上了一层白色的毛毯。 “少爷。”杨文悄然出现的窗外,探头看屋内没人,才递来一块丝绸,“张翰林送来的。” 钱渊皱眉摸了摸那块丝绸,当发现丝绸的下端悬着一块玉佩,了然笑了笑。 所谓丝绸即帛,加上那块玉佩,就是玉帛。 化干戈为玉帛。 这是徐阶递来的和解信号。诸天大道图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四十章 入京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两百四十章入京寒冬腊月,往往是人迹罕见,奔波在外的人们都要回家过个团圆年,就算是维系这个朝代的运输大动脉南北运河也来往船只大幅度减少。 但每三年一次,运河上会出现奇怪的状态,少了很多吃水深的大船,多了很多小船。 原因很简单,那些大船背后大都是有背景的,就算扯出个南京尚书、北京侍郎级别的都不足为怪,除了死要钱的太监,钞关往往不会收税。 而小船就不同了,他们是钞关重点关注的目标,碰上运气不好的时候,家破人亡都不稀奇。 所以,三年一度的会试成为了这些小商贾的机会,只要搭上一个应试举人,就能平平安安,为此他们大都会支付给举人一笔银子。 也正是这个原因,不仅江南之地、福建、两广、江西,甚至云贵的举人都会选择南北运河进京。 钱铮微微掀开帘子,看着周围的乌篷船,笑道:“犹记得当年我进京赶考,坐的就是这等小船。” 陆氏愁眉紧缩,随口敷衍道:“夫君还赚了笔银子?” “那倒没有。”钱铮摇摇头,“十月份就进京了,兄长拿了银子让我租了个小屋专心备考,开始还不以为意,后来才发现,别说过了年,就是十一二月,京城租屋价一日三腾。” 顿了顿,钱铮笑道:“渊哥儿倒是好运气,八月份就进京了……放心吧,渊哥儿处事周到,定然早就安排好了。” “这些妾身都不担心。”陆氏叹道:“入了京怎么和渊哥儿说啊。” 钱铮的眉头也皱了起来,兄长钱锐对他实在是没话说,原本也是读书求取功名,第一次上场连过县试、府试,院试中了副榜。 但后来一家人和和族人闹翻被扫地出门,钱铮放弃举业转而经商,赚取银两供钱铮求学,等钱铮中了进士,又执意分家,以免重蹈覆辙,这等品行别说钱铮本人了,就是松江府上下也无不佩服,却不料一朝命丧倭寇之手。 钱铮用力拍了拍栏杆,以他的心思,其实不愿意入京做个无甚作为的通政司参议的,更愿意在东南任职。 正在琢磨着,船只缓缓一震放慢了速度,顾承志掀帘进来,“刚聲兄,嫂夫人,到通州了,我先下去租两辆马车。” “一起去吧。”钱铮视顾承志为友,并不仅仅将其当做幕僚。 两人在船头站定,随着船只缓缓靠向码头。 一般来说,通州码头是运河船只北上的终点,这时候正是人头耸动,骡马来往穿梭,一派热闹景象。 “咦?”顾承志睁大眼睛细看,迟疑道:“那是渊哥儿?” 钱铮赶紧看过去,却模模糊糊看不清楚,索性回了船舱取出年初侄儿带来的那个望远镜,“还真是渊哥儿。” “这么冷的天,都是一家人,有这个必要……”钱铮的话说到一半就住了嘴,转头看见妻子幽怨的目光。 从北京跑到通州来接长辈,这个是应该的,但现在正是备考会试的关键时刻,只派下人来也是说得过去的,但问题是之前信中说了谭氏、黄氏和钱小妹都来了,钱渊怎么可能不来接母亲呢? “别下来!”看船只靠近,钱渊吼了声,边上护卫举起早就准备好的长长踏板搭在船舷上,小心翼翼的上了船只。 “叔父,叔母,顾师傅。”钱渊连连施礼,“不用下船,直接转通惠河。” 顾承志对规章制度极为熟悉,诧异道:“那是漕运船只才能通行的。” 本来钱渊是准备租马车来接人的,恰巧前日去看新宅的时候碰上了孙鑨,他和户部尚书方钝的幼子方逸是好友,才有这般便利。 方钝是正德十五年进士,和聂豹是同年好友,而且前后脚任华亭知县,两人相交甚深。 钱渊随口解释了几句,顾承志倒罢了,钱铮心里狐疑不已,他是认识方钝的,这是个性子执拗,在朝中都敢和夏言、严嵩对喷的刚直人物。 钱渊探着脖子往里看,“叔母,母亲、小妹呢?” 陆氏悄无声息的咽了口唾沫,招招手将钱渊带进船舱,“渊哥儿,你别急,你母亲和小妹都没事,临行前,你嫂子突然患病不起……” “大嫂又生病了?”钱渊脱口而出后才感觉不妥,不过这几年大嫂黄氏很少操持家务,倒不是不想,而是常年患病在床,想想也是,丈夫没了,还没个一儿半女,三十岁还没到,后面的日子怎么熬啊。 “是啊,大夫说忌风吹,忌伤寒。”陆氏叹道:“都准备启程了,你母亲才决定留下,当时你叔父写信也来不及送了。” 钱渊低着头想了想,“叔母,不必讳言,母亲和小妹没出什么事吧?” “没有,当然没有,好着呢。”陆氏眼神坚定,连连保证。 钱渊更是狐疑,回头派人南下去看看才能放下心,要知道父亲、兄长惨遭不测后,母亲的心思全在钱渊一人身上,早在乡试时就说了一旦中举,就一起上京。 这几年钱渊接连上战场,特别是被倭寇掳走,谭氏几乎每时每刻都盯着,不让儿子离开自己视线,而且是临行前突然变卦…… 沉默片刻后,钱渊才笑着说起京中都已经安排好了,家具都已经打好,拎包入住就行。 船只转入通惠河,一直抵达后世的什刹海、积水潭附近才下船,张三带着人早就雇好马车等着了,一行人很快抵达新宅。 一下马车钱铮就傻眼了,他可是做了好些年的京官的,很清楚西城这块儿是寸土寸金,当年他中进士被选为庶吉士没什么油水只能和同僚合租,最后还是兄长钱锐送来银子才找了个落脚地。 “只起了正门、正堂和后院,左右两侧的园子等开春后再动工。”钱渊在前头领路,“后院也空得很,只单独隔出了三个院子,叔父叔母一个,侄儿一个,顾师傅一个。” “叔母带了婆子、丫鬟,后院就拜托叔母了,前面交给杨文、张三,护院都住在前头。” 这次陆氏是举家迁居,家中宅子都托付亲朋,光是丫鬟就带了十多个。 钱铮皱着眉头低声道:“也太豪奢了。” “叔父,这算豪奢?”钱渊瞪大眼睛,“比起食园,至少差三个档次,也就大了点而已。” “也就大了点而已?”顾承志在一旁笑着摇头,“也不看看这是哪儿?” 钱渊嘿嘿笑着不吭声,一行人进了后院,迎面过来两个丫鬟,退到路边屈膝行礼,声音娇柔,举止恭敬。 “一对双儿。”这次陆氏都忍不住回头打量侄儿了,嗯嗯,渊哥儿也长大了。 “服侍我的两个丫鬟,可卿、香菱。”钱渊随口提了句,问道:“里面都布置好了?” “都布置妥当了,昨日粉刷也都已经晾干。” 钱渊领路走进院子,这是叔父叔母住的宅子,一间正堂,两边侧屋,后面是住所,两侧还有耳房,一共八九间屋子,足够住的了。 轮番转了转,陆氏是越看越喜欢,已经开始和丫鬟婆子商量如何布置了,香菱也凑进去,时不时补充几句,热热闹闹的。 而钱铮是越看头越大,太张扬了,怕是严世蕃都没这么张扬! 其实钱铮想错了,这么想只能证明他是个土包子,他幼年时一家就被扫地出门,虽然不至于衣食无着,但也算不上什么世家出身。 人家严世蕃在京城几处别院,除了地方没这儿大,其他处处都是天下顶尖的。 修这个园子钱渊没想那么多,也不是刻意张扬,拜托啊,我一个南方人在北京熬着,还不能住的好点,吃的好点?!诸天大道图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四十一章 待客 还有十多天就要过年了,大量应试举人涌进北京城,对于他们来说,最大也最需要先解决的问题是住宿。 虽然每个省都是有会馆的,但也容不下那么多人,再说了,大家都是举人,谁不带几个随从、书童来。 十二月初各家会馆都已经人满为患,剩下的人要么去客栈,要么去租凭民房。 要知道多少客栈老板都盼着这一天呢,三年一度,早就磨好了刀蓄势待发,就连柴火间都腾出来了。 租凭民房是最划算的,三四个同乡举人合伙租凭,加上随从、书童,虽然有点挤,但性价比极高。 其次是高昂的消费,距离会试还有两个月呢,京城物价本来就高,到了年关时节涨了一波价,碰上会试年,又涨了一波。 不少举人捏着指头算了算,不得不琢磨着去哪儿打打零工,当然更多的是去找同乡官员借点钱花花。 如张居正已经在钱渊面前叫苦不迭了,领着妻子儿子直接上门蹭饭顺带着躲人。 不过入京的士子中,有一波人是特殊的,那就是东南士子,这一次,提前两个月入京的士子中,东南人是最多的。 钱渊曾经在和陈有年、诸大绶等人的聚会中问起这件事,得到的回答是…… 南人畏寒,需要提前进京适应环境……这是扯淡,广东、海南人更怕冷。 实际上东南之地富庶,上京赶考的士子大都家境富裕,在京中往往盘根错节,早就安排下住宿。 陈有年的父亲是正德年间进士,叔叔是嘉靖十一年进士,诸大绶的父祖辈也都出仕,自然在京中找得到住处。 最关键的是,虽然年关将近,但他们都怕年后倭寇闹事,到时候堵着路甚至截断运河,那就麻烦大了。 “大股倭寇已经很少上岸了,都是小股倭寇流窜。”诸大绶摇头道:“就在半个月前,一股倭寇藏于太湖中,突袭常州,入长江窥镇江,险些截断运河。” 钱渊也很无奈,虽然大局在渐渐好转……当然,这种好转的背后是汪直和徐海正在海上打的如火如荼,但小股倭寇侵袭实在难以避免,各地文武官员也不可能将所有精力放在这上面。 “还好如今新任操江提督率兵进击一举破敌。”陈有年担忧道:“亮卿先生来信说,文长已经启程入京,说不定正好碰上。”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钱渊笑道,“文长哪里是那么容易死的!” 众人都是含笑盯着钱渊,你怎么有脸说这话……几个月前差点就将徐渭给骂死了。 钱渊干笑几声,“再来点?” “展才如今是大财主,不吃白不吃。”今天终于跑过来凑热闹的孙铤冲着一旁的杨文嚷嚷,“多来点牛肉片,再来点鸡蛋皮饺子。” 孙鑨无奈的笑了笑,嗔道:“也不怕撑着了。” “不怕,不怕!” 前几日陈有年、诸大绶入京,在浙江会馆设宴邀绍兴同乡聚宴,也带上了从钱铮入京后就一直苦读百无聊赖的钱渊。 今日钱渊在自家院子里摆了个大火锅回请,除了陈有年、诸大绶外,还请来了孙鑨、孙铤两兄弟,席上众人都是应试举人,但都没有聊起八股,而是说起东南战局。 钱渊在心里琢磨了下,小股倭寇侵袭的事情实在是难以避免,李默前几日因此上书弹劾胡宗宪剿倭不利,但昨日传来战报,胡宗宪于绍兴会稽大破倭寇,斩首五百,焚毁船只数十艘,嘉靖帝这才转嗔为喜。 “绍兴大捷,这倒是真的。”陈有年点点头说:“不过也险的很,要不是总督大人亲自率兵来援,又有典吏吴成器坚守城池,只怕会稽县要惨遭倭寇屠城。” 钱渊举杯示意,笑着说:“胡汝贞亲身犯险,幸得绍兴大捷,东南虽多遭倭寇侵袭,但局势正在渐渐好转,还望诸君一举高中,为乡梓出力。” 众人均举杯一饮而尽,但孙铤放下酒杯,摇头道:“身为六省总督,却亲身犯险,实不是明智之举。” 这话一出,众人都转头看向钱渊,他们都有自知之明,在这方面难以和钱渊相提并论。 “亲身犯险实在是迫不得已。”钱渊详细解释道:“虽有俞大猷、卢镗、汤克宽等名将,但东南卫所兵实在不堪大用,调来的客兵水土不服,甚至为了粮饷相互争斗,杨宜就是因此下狱。” “田洲狼兵虽勇猛善战,但兵力不足,今年东南正式推行募兵制,但新兵不是马上就能上战场的,至少需要一年左右的训练。” 急性子的孙铤脱口问道:“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钱渊微垂眼帘,“那就要看胡汝贞手上有多少银子。” 众人哑然无语,他们也知道,募兵、练兵都是要银子的,不过如果徐渭在,定然能听出钱渊这句话的言下之意……看胡汝贞手上有多少银子,实际上是要看胡汝贞什么时候将提编法推行到各省。 钱渊不想再说这事,往深里说,不仅要说到提编法,还得说到税赋改革,敏感的地方太多,他笑着指指侧屋,“要不要再来一局?” “正好五个人,四人上阵,谁输了谁下来。” “还要备考呢。” “兄长,苦读这些年,早就成竹在胸,临时抱佛脚有甚用?” “这样吧,来四圈,就四圈,绝不多!” 众人哄然响应,个个摩拳擦掌,一向稳重的孙鑨正在教训弟弟,玩物丧志啊……所以哥哥先上,弟弟你等着。 钱渊有些后悔了,那天将麻将带到浙江会馆……说了打两圈就切磋时文,结果打了整整十圈,如今浙江会馆都快成了麻将馆了! 不过上了桌,钱渊就不管不顾了,聚精会神,全力以赴! “自摸,十三不靠!” “展才,这种牌都能胡?” “是啊,我这下家一直糊涂着呢,还在猜你到底胡哪门?” 一连串的抱怨声让钱渊没发现……叔父钱铮悄无声息的出现在门口处。 好一会儿后,直面门口的孙铤才猛地起身,干笑着踢了踢一旁的钱渊。 “叔父……”钱渊想笑笑,但又不敢笑,脸扭曲的不成样子。 钱铮倒是没在外人面前训斥侄儿,只拉着脸让开,一个年岁不大的太监走进屋子。 “陛下召见,立即入西苑。” 屋子里登时安静的连一根针落地都听得见,孙鑨孙铤兄弟倒是没太意外,京中有心人都知道钱渊简在帝心,而诸大绶、陈有年目瞪口呆的看着帽子上还沾染着雪迹的太监。 “钱公子,请吧。”年轻太监倒是态度不错,笑眯眯的看了看桌上,笑道:“这就是麻将吧,宫里都流传开了呢。” 这下子,钱铮的脸更黑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四十二章 四毒俱全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两百四十二章四毒俱全吃着火锅烤着火,打着麻将聊着天,突然被叫出去更可怕,随随便便碰个太监都是名留青史的…… 据说冯保善书,精于鉴赏,通晓音律,《清明上河图》上都有他的题跋,权倾一时。 对了,这是个小心眼的,高拱就是被他弄下去的,钱渊有些惴惴不安,自己这一路上好像有点不太客气。 “对对对,朕想起来了。”嘉靖帝点点头,“今日出宫,钱展才可有赠礼?” “咳咳咳。”钱渊忍不住用力咳嗽,“陛下,学生不敢结交近侍。” “嗯,满朝官员都不敢,但九成以上都想,五成以上都做了。”嘉靖帝笑骂道:“在西城圈了那么一大片地建园子,连这点小钱都不肯出,不怕以后有人给你使绊子?” 钱渊转头巴巴的看了眼忍笑的黄锦,冯保明显也有点懵,跪在那儿半垂着头。 “说说吧,今日你去召其入西苑,钱公子在做甚?”黄锦笑着提点冯保,“实话实说,反正你也没收他的好处。” 冯保眨眨眼,老老实实的说:“麻将。” 嘉靖帝点点头,伸出手指用力点了点钱渊,“你不是说在专心备考,心无旁骛吗?” “黄伴,这算欺君了吧?” “欺君大罪!”黄锦嘿嘿笑道。 钱渊也是醉了,刚进来嘉靖帝随口问一句,自己随口答一句,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有必要较真吗? 不过钱渊也隐隐感觉到,今天嘉靖帝兴致挺高,心情挺好,苦着脸道:“都是那几个狐朋狗友非要搓麻……输了不少,不然路上塞点给冯公公……” “狐朋狗友?”嘉靖帝努努嘴让黄锦将冯保带出去,嘴里问道:“严东楼跑你新宅去了?” “那倒不是,是这一科的应试举人,都是绍兴士子。”钱渊当然不会说孙鑨孙铤其实是北直隶士子,“前几日在浙江会馆邀我赴宴,今日回请。” “不共议时文备考,却聚众牌戏,真是不务正业。”嘉靖帝训斥了几句,“陆文孚还真没说错,你是吃喝嫖赌,四毒俱全。” 看钱渊不服气的表情,嘉靖帝乐了,从桌上找出一本折子丢过去,“自己看看吧,就这半个多月来,京中突多了个麻将的牌戏,多有官员、士子聚众,鸿胪寺有个官儿一夜输了千两银子,就差上吊自杀了!” 陆炳这厮也管得太宽了吧,钱渊在心里牢骚几句,舔着脸说:“当时要修园子,手上紧的很……” “所以就从严世蕃那赢了大老,纸糊六尚书,传奉官数不胜数,堪称群魔乱舞。 钱渊低下头暗暗撇嘴,您儿子也好不到哪儿去。 嘉靖帝翻了翻榻边的折子,“十日前,倭寇袭绍兴,会稽县摇摇欲坠,胡汝贞率军相援大破倭寇,斩首五百,俘虏四百有余。” 钱渊脸上浮现出激动的神色,“陛下慧眼。” “胡汝贞确有军略之才,亦有胆气。”嘉靖帝诡笑着看向钱渊,“知不知道他是如何取胜的?” 这个钱渊还真不知道,绍兴大捷只是王寅在信里提了一句,其他的都是前几日在浙江会馆听绍兴士子说的。 钱渊接过黄锦递来的折子,低头一目十行,“又是下了药?” 嘉靖帝忍不住扑哧笑出声,“你也算他胡汝贞的半师了!” 真是无语了,钱渊这个锅算是背的死死的了,从临平山到太平府,他两次下药,倭寇或被俘或被杀…… 钱渊暗咬银牙,拜托啊,临平山真的是胡宗宪提出下药的……在历史上,胡宗宪真的做过这种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四十三章 想得太简单了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两百四十三章想得太简单了嘉靖帝饶有兴致的问起去年临平山一战的细节,听得津津有味,钱渊随口讲述,心里在琢磨胡宗宪也不会换个药,又是泻药……以后得个泻药总督的名号好听啊? 呃,如果自己中了进士,翰林院是不想了,如果去都察院……泻药御史也不太好听。 算算倭寇已经吃了三次亏了,呃,也未必是坏事,以后倭寇上岸得自个儿备上厨师,不然说不准就得掉坑里。 良久之后,钱渊停下了讲述,榻上的嘉靖帝又一次翻开折子,“胡汝贞是带着田洲兵援绍兴,如今瓦氏土司已经两次出兵,共计五千余人了。” “田洲兵勇猛善战,瓦老夫人忠心报国,但兵力太少,只能四处奔波。”钱渊在心里猜测嘉靖帝此次相召到底是为什么。 但实际上嘉靖帝真心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年关将近,有绍兴大捷,陆炳进宫说起麻将和钱渊乡试趣事,这才把钱渊召来说说笑……说得不好听点,也就是钱渊还没入仕,不然铁铁一个幸臣的帽子扣在头上。 “胡汝贞倒是没有继续召集湖广、山东、江北各地的客兵。”嘉靖帝就着黄锦的手抿了口热茶,“但兵力不足,彻底剿灭倭寇要等到什么时候。” 钱渊舔了舔嘴唇,他是知道胡宗宪的计划的,事实上这是他去年末在食园、巡抚衙门内和胡宗宪几番商讨过的。 “有什么话说就是。”嘉靖帝笑道:“小小举人,就算背责也背不起。” 钱渊摸了摸鼻子,正色道:“田洲兵少,各地客兵或水土不服,或糜烂不堪用,或求索粮饷以至私斗甚至劫掠地方,唯一的希望是募兵,募浙江本地兵,训练新军。 浙江沿海虽然卫所兵不堪战,但倭寇侵袭地方,百姓陷于水深火热之中,万民哀嚎,惨不忍睹,以此类百姓为军,何人不能战,何人不敢战?” 嘉靖帝也是饱读诗书,遍览史册的,想了想喃喃道:“倒是有点像东晋北府兵。” 北府兵就是淝水之战击破前秦苻坚一统天下美梦的强军,中前期几乎一手被陈郡谢氏掌控,淝水之战中率领北府兵的就是大名鼎鼎的谢玄,在一战功成后,他的叔叔谢安装13是历史上的名场面。 淝水之战前,在前秦、北燕的压迫下,大量滞留在北地的汉人逃亡南方,谢玄就是从这些备受欺凌的汉人中挑选勇士组建北府兵,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甚至后来被建立刘宋的刘寄奴视为依仗。 其实在不久的将来,明朝也有一支类似的军队,袁崇焕力主“以辽人守辽土”,在失去土地的辽人流民中挑选勇士,组建了一支数量不多但战力强悍的骑兵,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关宁铁骑。 戚继光的戚家军也有这么点意思,当然,其中是有很大区别的,戚家军的战无不胜更多来源于战阵、兵器的巧妙配合设置,长时间的刻苦训练,以及丰厚的首级赏银。 不过钱渊并不打算戳穿这一点,他鼓动三寸不烂之舌道:“胡汝贞在任杭州知府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募兵练军,如今俞大猷、卢镗之子卢斌、浙江游击将军戚继光等人都在严州府、金华府等地练兵,不过要等他们派上用场,至少也要等明年开春之后。” “这也是胡宗宪为什么要大力推行提编法的主要原因,募兵不比卫所兵,所需的军械、粮饷、赏银都是独立的,这是一大笔银子,而且是常年累月。” “所以,倭寇什么时候能被彻底剿灭,就要看新军什么时候能派上用场。” 钱渊最后一摊手,“学生说的更简单点,有银子,就能快点,没银子,只能慢点。” 嘉靖帝哼了声,“别看了,朕也是个穷光蛋,那么想要银子,去找严世蕃吧,他库房里的银子只怕不比内承运库的少。” 钱渊干笑两声,“学生头没那么铁……” 虽然是个新词,但嘉靖帝立即听懂了,似笑非笑道:“不敢从严家库房里抢银子,倒是有胆子鼓动朕掏银子?” “不敢,不敢……” “别指望户部了,他们更没银子……”嘉靖帝长叹一声,特么这个皇帝咋就做的这么憋屈呢,这些年几乎都是拆了东墙补西墙,现在东南倭乱,已经没墙拆了。 想到这,嘉靖帝突然对胡宗宪有些赏识,这是个勇于任事的家伙,他知道胡宗宪自上任浙直总督之后主要做了两件事,一是率兵四处围剿倭寇,二是大力在湖广、福建、山东、江北推行提编法,得罪的人数不胜数。 钱渊咬咬牙发狠道:“沿海那么多富豪,总不是家家户户都有撑腰的吧,抄一批家,估摸着一脸的军费都够了!” “胡扯!”嘉靖帝哭笑不得的一瞪眼,别说胡宗宪不敢,就是自己这个皇帝都不敢。 “凭什么啊!”钱渊还不服气,挺着脖子嚷嚷,“那帮海商赚了那么多钱,刀架在他们脖子上,还敢不掏钱? 再说了,陛下您是不知道,海贸多赚钱……一来一回,三倍利那都是少的,钱滚钱,利滚利,金山银海呐!” “馊主意,馊主意!”嘉靖帝不以为意的挥挥手,突然顿了顿转头看来,“你提议开海禁通商?” 终于说到正题了,钱渊以极快的速度在脑海中复盘了一遍,确定不会惹祸上身,这才道:“这是朝中大事,学生如何敢妄议……不过海贸得利倒是真的,不敢瞒陛下,学生先父先兄也掺和了一脚。” 嘉靖帝释然点点头,这方面的信息陆炳早就递交上来了,钱渊父兄去舟山沥港通商,死在倭寇手中,这也是钱渊屡屡击倭的一大原因。 “海岸线延绵几千里,哪里可能真的完全禁海,片板就能出海,现在朝中没银子,什么都做不了。”钱渊无精打采的说:“就连陛下……看看这殿里,真是委屈陛下了。” 嘉靖帝叹了口气,手撑着床榻起身,踱了几步才说:“南宋延百多年国运,财赋多赖海贸,谁不知道海贸获利颇丰,但开海禁通商可不是那么简单的。” 其实从明朝开国之后,太祖朱元璋五次下令禁海,之后虽有郑和七下西洋,随行官兵都获利颇丰,南洋小国屡屡来华,但实际上明朝到目前为止,从来没有真正开放过官方贸易渠道。 民间海贸从明初就一直盛行,官方渠道只是各国来华,皇帝赏赐,同时允许短时间贸易,市舶司其实并不担任类似海关的角色。 长达百多年的规矩扣在头上,即使是嘉靖帝这种不讲规矩的,也对开海禁通商颇多忌讳。 钱渊听嘉靖帝娓娓道来,不禁连连点头,“是学生想的简单了。”诸天大道图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四十四章 机会 想得太简单了,钱渊的确是这么想的,他没有想到,明朝实际上到如今从来没有过正式的官方海贸渠道,也难怪走私如此旺盛,倭寇如此猖獗。 “是啊,想的太简单了,现在朝中缺银子,东南缺银子,朕也缺银子……”嘉靖帝苦笑道:“就算开海禁通商,重设市舶司……你钱展才说不定前途尽毁,万人所指。” 嘉靖帝转身指了指黄锦,“反过来,说不定黄伴都要在朕面前说你的小话,弄不好都要扎你小人。” 黄锦慌忙摇手,“皇爷,老奴可不敢。” “就算你不敢,刚才那个冯……冯保肯定是敢的。” 这下黄锦嘿嘿笑着没说话,钱渊虽然心里明了但茫然眨眨眼。 看嘉靖帝给了个眼色,黄锦为难的略微解释了几句,和钱渊猜测的大差不离。 市舶司这个机构唐朝初设,当时就是宦官专任,之后宋时隶属于转运司,明朝恢复旧制,一直掌握在宦官手里。 自成化年间开始,税赋收入渐渐萎缩,明朝的财政就渐渐支撑不住,在这种情况下,文官也没打过市舶司的主意。 成化、弘治、正德三朝,文官和宦官之间关系错综复杂,或利用,或接纳,或针锋相对,但市舶司一直牢牢把控在宦官手中。 直到嘉靖帝登基,这位仁兄生性多疑,又好权术,聪明绝,我还真要在皇爷面前说你小话了。” “哎,黄公公还没个干儿子,干孙子的?”钱渊摆摆手,“啧啧,不过得有军船护航才行,不然万一被海盗抢了……三宝太监当年都差点被抢了呢。” 嘉靖帝依在榻上含笑看着,虽然是想一出是一出,但至少有这份心,比朝中那些心思深沉只顾着党争捞银子的货色要顺眼。 天可怜见,钱渊在东南就是以捞银子起家的,虽然因为战功赫赫为人所知,但熟悉一点的文武官员对其的评价无不有心思深沉之语。 钱渊和黄锦你一句我一句斗咳嗽,嘉靖帝在心里琢磨了下,钱渊这主意倒不是个馊主意,市舶司给户部,皇室另外筹建船队经商。 想到这,嘉靖帝噗嗤笑出声,看不出来,这厮还是个和稀泥的好手,啧啧,是个当大学士的料子呢。 不夸张的说,在绝大部分时候,内阁大学士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和稀泥,不会和稀泥的大学士不是好阁老。 嗯嗯,这也是严嵩为什么被大量文官唾弃的主要原因,这厮从来不和稀泥,只知道一意逢迎嘉靖帝。 嘉靖帝的念头越飘越远,虽然不想承认,但这几年来修道炼丹没什么进展,总要为后来者考虑留几个能用的。 不过非翰林不得入阁,至少也得是个庶吉士出身,新科进士被选为庶吉士,三年学习后散馆,就算没有留馆入翰林院,但因为在翰林院学习过,也被视为翰林出身。 每三年一度的殿试,嘉靖帝都是朱笔钦点前三甲,在时文一道上说不上多有造诣,但眼光也不低,在他看来,钱渊……一甲进士怕是无望,二甲进士都难,庶吉士……也希望渺茫的很。 看嘉靖帝正出神,钱渊冲黄锦使了个眼色……我该走了吧? 黄锦微微点头,轻步走过去。 就在这时候,突然一阵天动地摇,钱渊像是踩在皮球上一般,重心不稳的挪了几步,一个踉跄扶住一旁的桌案,耳边传来咯吱咯吱的乱响。 钱渊转头看去,床榻和地面摩擦发出杂声,坐在上面的嘉靖帝身子摇摇晃晃,黄锦停下脚步,眼中满是惊恐。 来不及想更多,钱渊猛地扑上去,将还在发愣的嘉靖帝一把抱起来,发足向殿外狂奔而去。 “陛下……陛下!” 黄锦也反应过来了,高声喊着跟在后面。 殿外把守的侍卫、太监也感觉到了天动地摇,正疑惑间,一道人影突然窜出来,众人定睛看去,那人背上居然是身穿道袍的嘉靖帝。 还好西苑够大,建筑也不多,钱渊跑出万寿殿可能倒塌的危险区域停下脚步,小心翼翼的将嘉靖帝扶住,“陛下,可能是地龙翻身。” “啪!”嘉靖帝一脚踹了过去,“慌什么!” 侍卫、太监都围了上来,气喘吁吁的黄锦喝骂着赶将过来,“还好还好,没事,没事。” “当然没事。”嘉靖帝瞪了讪讪然的钱渊一眼,“路上摔一跤,你八颗脑袋都不够砍的!” 钱渊干笑几声,警惕的看着不远处的几座宫殿,“陛下,还是小心点好,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况陛下是天下之主。” 前世多次参加预防地震演习的钱渊在第一时间就判断出,应该是地震,但应该不是在北京附近,没什么危险。 但钱渊立即发现,这是个好机会,一个让自己变得更加重要,至少分量更重的好机会。 一阵慌乱后,黄锦汇总消息才来禀报,“皇爷,不知是哪里地龙翻身,应该挺远,人人都有摇晃之感,但无房屋倒塌,无人员伤亡,兵部已经急派人手四处探查。” 坐在花园石凳上的嘉靖帝点点头,心里又是一阵烦躁,特么真要弄点钱来了,地龙翻身意味着后面要花费大批大批的钱粮,国库里怕是都能饿死老鼠了! 抬头看见还在一旁的钱渊,嘉靖帝嘴角勾起一丝弧度,虽然莽撞,但一片忠君之心确凿无疑。 嘉靖帝想了想,还有两个月就要会试了,现在赏赐什么钱渊也未必愿意。 “回去吧,别再和狐朋狗友嬉闹,专心备考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四十五章 能不配位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两百四十五章能不配位虽然北京城内很多人都感觉到了“震感”……虽然他们肯定不知道这个词,有的年长者猜得到应该是某处有地龙翻身,但城内依旧风平浪静,毕竟这对所有人都没有什么影响。 直到两日后,先是兵部最先得到消息,秦晋之交有地龙翻身,死伤无数,声震如雷。 再过两日,地方官员和巡按陕西的御史先后递交奏折,大致确定地震发生在华县、渭南、华阴及朝邑、蒲州等地。 钱府。 后院正堂,桌上摆着的菜肴已经热了一遍,陆氏和钱渊还没动筷子,环绕在周围的丫鬟、婆子都垂手肃立,只偶尔传来女婴的啼哭声,这是钱铮去年纳的小妾产下的女儿,小名“窕窕”。 “叔母,让窕窕先吃吧。”钱渊劝了句看陆氏没有反对,冲着一旁堂妹的乳母使了个眼色,后者将孩子带入后堂。 又等了会儿,钱渊虽然有点不耐烦,但也无可奈何,叔父下午让随从回府,吩咐钱渊晚上来这边用饭。 平日里钱渊对饮食的态度……能亲手下厨就亲手下厨,能拉上好友一起最好,实在找不到人把杨文、张三拉上桌,陆氏为此私下牢骚了好几句,管束外院的马管事还和张三闹过一场。 原本钱渊是计划让叔母管理后院,外面交给杨文、张三,但无奈这两个家伙没什么经验,最终还是让叔母老宅马管事负责,杨文等人只顾着护卫、随从工作。 瞄了眼桌上没什么热气的菜肴,钱渊琢磨待会儿回去得吃点夜宵,这时候钱铮终于回来了。 陆氏迎上去指挥两个丫鬟拍掉衣服上的雪花,又换了个外衣,喝了杯姜汤,又两个丫鬟带着婆子将菜肴又端下去热了热,钱铮去简单洗了个热水澡这才坐下。 都热了两遍了,再好的菜钱渊也没胃口,不过似乎钱铮也没什么胃口,只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面色凝重道:“此次地龙翻身,死伤极为惨重,遍观史册,闻所未闻。” 钱渊顺势也放下筷子,“叔父,据说是陕西?” “陕西、山西交界处,死伤最重的是潼关、蒲州,今日山西巡按递来的折子,两地死伤约莫十之七八,华县、渭南也过半。” 钱渊对此并不意外,这种天灾,后世都没什么好办法,这个时代几乎只能等死。 钱铮长叹一声,“道路改观,树木倒置,阡陌更反。五岳动摇,或岗阜陷入平地,或平地突起山阜,涌者成泉,裂者成涧,地裂纵横如画,裂之大者水火并出。井泉涸废,新泉涌流,喷高丈余。山移河徙四五里,涌沙、陷没亘数千里。” 这是今日折子里对地震的描写,钱铮如今在通政司任职,此类折子都能先一步看到。 钱铮是这个时代最正统的那种士大夫,刚正清廉,忧国忧民是他最真实的写照。 但事实上,这种人天下并不少见,但朝中五品官以上的,钱铮堪称大熊猫级别的保护动物。 对于此次地龙翻身的反应,京城中有好几种,其中主流意见是,嘉靖帝应该下罪己诏,检讨自己,革新吏治……毕竟天子天子,地龙翻身那是你嘉靖帝的锅,这个黑锅除了你谁都背不起,也没资格背! 而钱铮看到的是,地震之后铺天盖地的流民,山西、陕西都不是产粮重地,黄土高坡嘛,再往后必定是千里无人烟,路边皆尸骸。 钱渊歪着头想了会儿,“好像前两年关中都是大旱,岁荒粮歉……这次户部有的忙了。” “难啊,户部即使能抽调粮食、银两,只怕也是杯水车薪。”钱铮又是一声长叹,饮了口酒后正色问道:“渊儿,你到底和兵部左侍郎王民应是何等关系?” 钱渊一愣,这个说起来就复杂了,最早在杭州借王忬之力为父兄复仇,但也为王忬送上一份大礼,之后和太仓王家合作开糖铺,获益颇丰,但说起关系远近……基本只存在利用和被利用的关系。 仔细听侄儿大约描述了一遍,钱铮紧锁眉头,手捋长须,给陆氏使了个眼色将丫鬟婆子都赶了出去,才轻声说:“今日有御史上书,弹劾王民应,其中提到其驱使士子为幸进……” 钱渊两眼瞪圆,这什么鬼? 我被王民应驱使? 还是幸进小人? 钱渊直截了当的问:“御史?谁的人?” “此人嘉靖二十六年进士,籍贯山西。”钱铮缓缓道:“还有一人上书弹劾王民应三年前任浙江巡抚时剿倭不利,倭寇至今不息,此人嘉靖二十三年进士,也是籍贯山西。” “山西?”钱渊眯着眼低声道:“蒲州杨惟约?” 杨惟约就是历史上被严世蕃赞为天下三杰的山西蒲州人杨博,如今任兵部尚书。 钱铮对侄儿如此快寻找到目标的行为并不惊诧,点头道:“应该是他,只是不知为何。” “奏折中应该没有点出名字吧?” “没有。”钱铮皱眉道:“但明眼人都知道指谁,你五日前还入西苑,三个时辰才出来,要知道陛下大学士、六部尚书等大九卿,余者一年也未必能觐见天颜。” “应该无甚用处,侄儿尚未入仕,所谓幸进只是虚词。”钱渊摇摇头,“杨惟约针对的只是王民应而已。” 说到这,钱渊顿了顿,脑中灵光一闪,“叔父,地龙翻身便是在蒲州吧?” “是,蒲州受损最重,据说人口锐减七成。”钱铮也反应过来了,“你是说……” 钱渊笑道:“应该没错了,杨惟约八成是要回乡守孝。” 钱铮迟疑片刻后轻轻点头,如果杨博真的家里死了人要回乡守孝,按顺序应该是兵部左侍郎王忬上位大司马,杨博这是不想让王忬上位。 但钱铮又提出了一个新问题,“为私为公?” “王民应此人好名,贪恋权位,但其目光短浅,也不善军略一道。”钱渊大力摇头道:“不管为公为私,都能不配位。” “能不配位……”钱铮念叨了几句,脸上露出笑意。 能不配位……这算是钱渊发明的新词了,一般来说在这个时代,只有德不配位这一说。 但对于那些有志于挽狂澜于既倒的官员来说,能不配位,才是选择的标准,这样的官员如高拱,如张居正,也如钱铮。 “反正这事儿咱么不管,任他们狗咬……争去。” 钱渊才不信杨博莫名其妙的来找自己的麻烦,就算是,幸进幸进……有嘉靖帝顶在上面呢,自己明年也未必能登皇榜,而且胡宗宪上位浙直总督之后,自己的分量明显没有一个多月前那么重了。 下了这个结论后,挑挑拣拣几筷子,钱渊扒了半碗饭应付一下,准备回头找杨文吃个夜宵……烧烤架子昨天刚刚打好,食材倒是没多少,但至少羊肉管够,挑好的鸡翅、鸡腿也不少,足够吃饱了。 但下一刻,杨文突然出现门外。 “少爷,王府有递贴送来。” “进来。”钱渊招招手,“王元美一个多月前……就差和我割席断交了,都不让其弟少美来往……嗯嗯,应该送来的是王少美的帖子。” 杨文点点头,的确是王世懋的帖子。 回头看了眼,叔父微垂眼帘一言不发。 钱渊笑了笑,挥手道:“就说……地龙翻身,我夙夜难安,忧心忡忡,以至于患上伤寒,难以起身。” 看着杨文出去,钱铮摇摇头,“你就不怕铺子那边?” 钱渊毫不客气的点评道:“王民应此人有点像袁本初,出身世家,相貌堂堂,却瞻前顾后,好谋无断。” “就算他想学曹孟德……到时候我把秘方送给司礼监掌印太监黄锦,看他怎么办!” 钱铮深深的感觉到,侄儿虽然学识不深,文才略差,但混迹官场,可能比自己,比祖父鹤滩公要强,而且要强很多很多。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四十六章 这个年是过不好了(上) 这个年是过不好了。 京城里的普通百姓还没这感觉,但官员们大都有这样的觉悟,最多只是在家里暗自庆幸自己不是户部官员,现在户部那帮家伙先是被上面撵得鸡飞狗跳,然后又被无数同僚喷一脸口水。 原因很简单,地主家也没余粮啊,户部尚书方钝在嘉靖帝面前直接脱冠请辞,户部实在拿不出多少粮食赈灾了,而嘉靖帝这个葛朗台最后是咬着牙下令内承运库借了一批银两和粮食出去。 就这样也不够啊,于是方钝这老头一跳脚一咬牙,将官员俸禄全都扣下来了……啧啧,没有年终奖,还要扣工资,放到后世员工都能上手抽老板了,摆明是散伙的架势啊。 面对来讨个说法的官员,方钝先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然后直截了当的说了,想要银子没门,想要宝钞倒是可以! 这时候的宝钞……擦屁股都嫌硬,纸张质量太差。 于是,第二天,张居正就上门了,还带来了妻儿,美其名曰来拜会钱铮夫妇。 其实,这丫的带了一家人就是来蹭饭的,而且还带了个尾巴来。 嘉靖三十二年进士,翰林院编修,山西蒲城张四维,杨博的外甥。 这是兵部尚书杨博给出的信号,他只针对王忬,并不是针对钱渊。 虽然钱渊只是个应试举人,但明显简在帝心,在地龙翻身的时候,钱渊将嘉靖帝抢出万寿殿,此举在高官重臣中早就传遍了。 虽然目前杨博还没有丁忧返乡,但只要看张四维的脸色,钱渊就知道之前的猜测是八九不离十。 三个人刚刚坐下来还没喝一杯茶的工夫,说了几句当年杭州张四维重名的趣事,刚说起张四维另一个舅舅王崇古……外头就有人来了。 张四维先是一愣,随后放声大哭,接过随从递来的麻衣穿上,勉强回身对张居正、钱渊施礼,快步出府。 钱渊摸了摸脑袋,杨博的父母死了……张四维感情挺充沛的啊。 其实,事实是,杨博的父亲死了,同时张四维的母亲也死了。 “哎,多事之秋啊。”张居正长叹一声,“一次地龙翻身,至少十余万流民,朝廷哪来那么多钱粮赈灾,东南倭乱至今难平,开春之后,蒙古必定南下劫掠。” 钱渊自然不会贸贸然说起海贸事,只懒洋洋的躺在靠椅上,“熬着呗,熬到你当了内阁首辅,就能施展手段,一展抱负了。” “内阁首辅?”张居正现在还真没有这种奢望。 之前几任皇帝在位都不久,正德十六年,弘治十八年,成化二十三年,而嘉靖帝登基已有三十四年了。 虽然景王至今滞留在京,各方面都和裕王比肩,但其实是有差别的,因为景王府的讲官最高位也只是个翰林院编修,而裕王府讲官大都是翰林侍读,为首的高拱甚至已经是翰林侍讲学士。 只要没有特殊情况,裕王继位是理所应当的,几方势力都试图在裕王府下注,而高拱日后必是内阁首辅的当然之选。 张居正只比高拱小七岁,这差距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严嵩比徐阶大了二十三岁! 钱渊眯着眼打量着脸色变幻不定的张居正,或许这就是后来张居正伙同冯保背后一记黑枪干掉高拱的原因。 不过,现在的张居正还没有彻底黑化,只略微想了想,就沮丧的摇摇头,这得熬多少年啊! “这几日就在这扎下营了。”张居正也找了个躺椅舒舒服服的躺下去,“劳贤弟费心,得用心招待啊。” “喵喵。”小黑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钻出来,一个纵身跳到张居正身上,瞄了眼看看不对,又隔空跳到一旁的钱渊肚子上。 “想得倒是美!”钱渊撸了把小黑,随口说:“半个月早就还清了!” “反正赖在这不走了,谁让户部不发俸禄!” “那你应该裹了铺盖睡到大司农府上去。” “没那胆子啊。”张居正侧过身看了眼钱渊,“真不知道?” “什么?” “嗨,翰林院、国子监、六科给事中、都察院……私下串联呢。”张居正咧咧嘴。 “串联?”钱渊眨眨眼,抬手抱着小黑放到胸前,冷不丁小黑伸出脚摁在他鼻子上。 “阿嚏!” 小黑被一个喷嚏吓得一个骨碌摔下去,爬起来就往外窜,恰巧香菱进屋,这厮一个纵身窜进小丫鬟的怀里。 自从可卿、香菱入府之后,小黑就和钱渊不太亲了…… “喂喂喂!”张居正不满的嚷嚷。 “噢噢,叔大兄你继续。”钱渊发狠招招手,香菱迟疑着抱着小黑不肯过来。 “原本也觉得无所谓,地龙翻身,士子上书,实在是常事。”张居正唠唠叨叨的说:“但要知道明日就放衙了,通政司不收折子,但串联的士子越来越多……” 钱渊毕竟是个穿越者,对这些朝廷规章制度不甚熟悉,用力撸着小黑问:“那又怎么了?” 张居正猛地从躺椅上弹起来,瞪着漫不经心的钱渊,“到正月开朝之前,还有一次上书的机会!” 钱渊的手停下了,从记忆里翻出一件旧事,嘉靖三十三年大年初一,六科给事中上疏贺万寿,因贺表中失抬“万寿”二字,嘉靖帝大怒令廷杖四十,并尽数贬谪出京。 “大年初一的贺表。”钱渊嘴角动了动,那帮家伙真够头铁的啊,嘉靖帝真心算不上什么刻薄寡恩的皇帝,但其冷酷无情不比朱棣差多少。 当年百官哭门,嘉靖帝将一百三十四人下狱,八十六人停职待罪,杖死十六人! 张居正将躺椅往这边靠了靠,躺下轻声说:“今日午后,翰林院有人言……应下罪己诏。” 串联的这帮人不仅仅是头铁,而且还是石乐志! 嘉靖帝这种货色是吃软不吃硬,一个地龙翻身就想逼他下罪己诏,真是白日做梦! 钱渊咳嗽两声,狠狠撸了两把才把委屈的小黑丢给香菱,看着小丫鬟抱着小黑出了门,才轻声说:“所以,叔大兄才会躲到这儿来。” “是啊,真怕被他们赶鸭子上架。”张居正抿抿嘴,他虽然佩服杨继盛,但从来不赞成杨继盛的毅然上书弹劾之举。 在心里反复琢磨了一遍,钱渊摇摇头,这件事应该在历史上没留下什么印记,或许也可能是自己前世没注意到,但应该不会起到什么实质性的效果。 倒是张居正这厮,有足够的政治敏感度,一发现不对劲立马溜之大吉。 钱渊让下人叫来杨文,仔细嘱咐了一遍,一直到大年初二,谁来投帖拜门都不让进,钱家一家人都患了伤寒,他真怕有谁把钱铮给诓了去…… 但是,还没等到杨文出去,那边马管事过来了,绍兴士子陈有年、诸大绶、吴兑来了。 钱渊脸色一变,特么吴兑如今在国子监,不会是来怂恿钱铮上书的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四十七章 这个年是过不好了(下)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两百四十七章这个年是过不好了这个年是真的过不好了。 严嵩、徐阶心里都是这么想的。 严嵩倒是皮厚不怕弹劾,但现在的问题是,下面人很可能将矛头直指嘉靖帝。 开国皇帝朱元璋费了那么大的功夫诛杀胡惟庸,并废除宰相之位,从此定下了明朝执政的基本盘,轻中枢而重六部。 这一举影响了整个明朝,以至于出现历史上最独特的内阁首辅的选拔制度,中进士、入翰林熬资历,詹事府、国子监,再直升侍郎甚至尚书,最终入阁为宰辅。 唐宋的宰相不历地方,不入中枢,而明朝恰恰相反,一旦出京,入阁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 所以,内阁虽然是明朝权力的中心,但实际上并不直接操持政务,实际处理事务的还是六部。 内阁首辅更多的存在感在于调和阴阳,换句话说就是和稀泥。 因为内阁首辅站在权力的最高峰,他代表的不仅仅是自己,而是整个文官系统。 而内阁首辅是文官系统中和皇帝接触最多的人,他需要在文官系统和皇权之间打太极,尽量让双方都满意,或者都让步。 但严嵩真心不是个和稀泥的好手,因为他从来都一意逢迎嘉靖帝,从来不管不顾文官系统发出的呐喊声。 这才是无数文官都唾弃严嵩的真正原因。 现在严嵩也急了,恨不得跳出来指着自己鼻子,你们弹劾老夫我啊,干嘛去惹陛下?! 纵使严嵩被无数人称为权奸,号称权倾天下,但实际上科道言官中头铁的年轻官员多得是,就连都察院的都御史也掌控不住。 一旦贺表中出现大量要求嘉靖帝自查反省,下罪己诏……严嵩几乎可以肯定,嘉靖帝必然大怒,但问题是地龙翻身是实打实的。 这口黑锅很可能会砸在严嵩背上,你是内阁首辅,掌控不住局面……嘉靖帝心中的怒气可能就会发泄在严嵩身上。 即使不会出现这种极端场面,严嵩也不想看到嘉靖帝再廷杖百官,毕竟嘉靖帝年岁不小了,自己也年岁不小了,没有人会将怨恨挂在裕王身上,但肯定会有人将怨恨丢在严嵩后人身上。 “砰!” 关的死死的门被一脚踹开,严世蕃阴笑着走进来,不大的屋子里挤着的十几人怒目而视。 “贺表都写好了?”严世蕃嘿嘿笑着指着其中一人,“你是工部都给事中,好像姓贺,嗯嗯,记得去年被贬谪出京的张思静是你姻亲。” 张思静就是去年大年初一贺表没有失抬“万寿”二字的为首者,廷杖四十重伤,贬谪出京去了云南。 一群严府下人有次序的鱼贯而入,将桌上写好的贺表一一翻开放在严世蕃面前。 十几份贺表中,光是罪己诏的字眼就有七八个,严世蕃看的眼皮都在跳,暗骂自己这段时间被钱展才害了,天天搓麻搓的…… 严世蕃努努嘴让人将贺表放回去,又将大部分下人赶出屋子,撸起袖子…… “啪!” “啪!” “啪!” 一人赏了一个大嘴巴子,十几个人都是一副狼狈样却也一声不吭,严世蕃嗤笑着径直出去。 “有用吗?”白启常小声问:“万一他们还要在贺表里胡说八道?” “要么忍不下这口气,在贺表里弹劾父亲或严某人。”严世蕃撇撇嘴,“要么忍一时之气,继续……展才当时怎么说来的……作死,对,就是作死,陛下也看得到我严府做过什么。” 这是做给陛下看的,白启常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下一个……吏部都给事中孙吉,这厮分量不小呢。” “那就走吧。”严世蕃钻进马车,立即有侍女拿着热毛巾敷在他手上,今晚严世蕃手疼得很。 突然,严世蕃掀开帘子,将白启常召到近处,低声问:“华亭那边如何了?” “据说徐涉正一家一家拜访,效果如何就不知道了。”白启常撇撇嘴,“这种事总不能只让严府出力吧。” …… 万寿宫。 嘉靖帝阴冷的笑声在后殿响起,“好啊,好得很啊,科道言官……忘性倒是大。” 显然,嘉靖帝所看到的不是因为地龙翻身,官员要闹事;而是去年以张思静为首的六科给事中被廷杖四十,现在有人要来翻案。 理由是摆在这的,串联者为首的几人,工部都给事中、吏部都给事中,国子监两位讲师,翰林院三个编修,都是去年张思静那帮人的同年、同乡甚至姻亲。 低头又看了眼那写满名字的纸,嘉靖帝翻了一页,脸色略微好看了一点。 陆炳这才说道:“严阁老、徐阁老都在尽量消弭此举,只不过所用之法不同……” “那是当然。”嘉靖帝笑了笑。 严世蕃以势压迫,徐阶以情相劝,从实际效果来看,很可能前者更有效果。 这么做,无非是在嘉靖帝分忧,肯定会有不少官员因为惧怕、愤恨等等原因,将矛头指向徐阶、严嵩。 虽然此举用意浅薄,会被人一眼看穿,但效果却肯定是有的,而严嵩、徐阶此举更多是做给嘉靖帝看的。 “等着吧。”嘉靖帝将两张纸丢在桌上,“把眼睛都给朕瞪大了,一个都不能漏掉。” 陆炳和黄锦同时躬身应是。 出了西苑,陆炳上马沿着街往前,视线落在远处的一栋宅子的大门上,犹豫片刻后才调转马头离开,这种事老师李默实在不宜沾惹,毕竟严嵩、徐阶是内阁首辅、次辅,而李默还没有入阁。 清脆的马蹄声突然响起,一名锦衣卫疾驰而来,“指挥使,应试举人那边也有人煽动怂恿,要不要……” 陆炳翻身下马,皱着眉头低声问:“为首者何人?” “原本应试举人安静的很,也就国子监几个家伙在闹腾,但几个时辰前,浙江会馆有人……”锦衣卫小校凑近两步,低声道:“是浙江新科乡试解元徐渭。” “就他一人?” “就他一人。” 陆炳来回踱了几步,挥手道:“找个人把他诓出来抓了。” “关起来?”锦衣卫小校有点不安。 “关起来?”陆炳哼了声,“这是个马蜂窝,关起来那就是捅了马蜂窝,别说你,就连我都得染了一身腥。” “那……” 陆炳笑着摇摇手里马鞭,“有个好地方,他肯定愿意去。” 呃,陆炳这个想法有点离谱……当然了,这是他不知道传说中钱渊南下给重病将死的徐渭带去的到底是什么药。 …… “知道了。”钱渊点点头,对来人道:“回禀你家主上,放心就是,另钱某人领这份情。” 那边徐渭还在闹腾,身子被两个护卫往里拽着,两只脚在空中乱踢,都差点蹬中杨文的脸了。 “聒噪!”钱渊挥手喝道:“把他嘴巴给堵上!” 下一刻,徐渭安静下来了。 杨文冲钱渊竖起大拇指,少爷,还是你有能耐,将这厮压的死死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四十八章 一半一半 还有两天就是除夕夜了,京城内的气氛愈发诡异起来。 在严世蕃大闹一场,徐涉亲自拜访,锦衣卫、五城兵马司轮番巡街之后,大部分官员都很老实的待在家里,串联渐渐平息下来,但也有些脑子进水的还在呼朋唤友…… 在某些人看来,曾经两次为夏言、聂豹秉公直言的钱铮是个不错的目标。 但很可惜,钱府如今当家的可不是钱铮。 “我家老爷患了风寒,实在抱歉。”马管事笑容可掬。 “少爷也患了风寒。”杨文面无表情的将帖子递回去,“拜年帖子等大年初一,现在还早着呢。” 来人不满的嘀咕几声,悻悻然离开。 片刻后,堆的满满的马车驶来,坐在车头的张三作势擦汗,挥挥马鞭吼道:“好家伙,今天这都是第四趟了,总算完了。” “再来一趟。”杨文撇撇嘴,“刚才又进去一波,看那架势,八成也是不走的。” 马管事咂咂嘴也不说什么了,他三年前和钱渊一齐赴杭,早就被管教的服服帖帖,如今虽然掌管外院事,但实际上只负责迎来送往,诸般杂事,银钱、库房、护卫都插不上手。 刚开始马管事还想争一争,但很快就想明白了,自家老爷只有两女,以后家里八成是要靠这位渊少爷的,自己还是别自讨没趣的好。 不过也太大方了点,什么人都往里面领,留了客不仅供吃供住,就连年货都要备一份。 马管事苦中做客的如此想,也不完全是坏事,里面大都是浙江士子,以后也是有好处的。 但和马管事想的不一样,内院正剑拔弩张呢。 昨夜徐渭被锦衣卫直接送到钱府,钱渊二话不说就接了手,安排在偏房住下,并让护卫死死盯住。 今天一早,陈有年、诸大绶就领着几个绍兴士子来问个究竟,不仅没放走徐渭,而且将这四五个绍兴士子都留了下来,孙鑨带着孙铤、吴兑两个国子监的监生也跑来……国子监的两个讲师今日突然失踪不见。 徐渭是当众跳着脚大骂钱渊进了京就被吓破了胆,现在胆气全无,只知道逢迎媚上。 钱渊哪里会客气,阴阳怪气的怼回去,气得徐渭直跳脚。 呃,主要是钱渊的心理太阴暗了,说的话太毒了…… 在钱渊的描述中,徐渭这厮是怂恿鼓动旁人在贺表中写些不中听甚至犯忌讳的……要知道举人是没办法上贺表的,而那些串联的官员大都是六科给事中、都察院御史。 嗯,这两个职位是新科进士除了翰林院、庶吉士之外的最好选择,你徐文长现在精神抖擞,又没人给你两棍子,只怕是考不中一甲进士,也考不上庶吉士的,你这是想让人提前给你腾出位置来? 几个绍兴士子都是苦苦忍笑拼命拉着,不然徐渭真要扑上去给钱渊两拳……一来这是诬蔑徐渭品行,二来这是嘲讽徐渭不生病就考不好。 钱渊这个院子是自己设计的,以回字形为主,中间留有大片的空地,有点呆板,完全没有江南园林的秀气华美,但好处是方便,而且屋子足够多。 看看日头不错,钱渊让人把躺椅搬出来,悠悠然躺上去,饶有兴致的看着不远处被众人劝慰的徐渭,这厮一场重病后倒是瘦了不少,虽然不至于像根油条,但也没之前那般肥胖。 “放心啦,必然不会出事。”钱渊瞥了眼身边满脸忧色的吴兑,“君泽兄,反正也是孤身一人,这几日就住在这儿,专心备考吧。” 吴兑今年已经三十有一,举业不畅,捐资入国子监,明年参加会试。 钱渊知道这个人,历史上的吴兑虽然最后做到兵部尚书,但名声不算很响,钱渊记得是因为吴兑和三娘子交情不错,徐渭晚年北上就是从吴兑这儿见识了三娘子的风采。 陈有年踱步过来,笑道:“展才,修这么大的宅子,也不怕人眼红?” “嗨,放在江南,怕是你都懒得看一眼。”钱渊笑吟吟道:“诸位放心,这几日让你们见识见识钱某的手艺,日后拿出去也是能夸口的!” 好吃好新鲜的孙铤恨不得都住在这儿了,嚷嚷道:“展才,让人把桌子抬出来,一边晒太阳一边搓两把!” “胡说什么,就算年关将近,也不能误了展才备考。”孙鑨习惯性的训斥弟弟几句, “看看展才那样,早就胸有成竹了。” 钱渊手一撑站起来,笑骂道:“上榜心中茫然,名落孙山倒是胸有成竹……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要修个宅子了?” “震川公三年跑一趟,钱某人受不得那般苦楚,索性就住下来,慢慢磨着呗,来个十次八次,就不信考不中!” 诸大绶大笑指指钱渊,“又拿震川公说事,日后小心被他当面骂一顿。” “不怕不怕,震川公的连襟和文长兄是同僚,这份情面自然是要给的。”钱渊的视线落在徐渭脸上,扬扬下巴道:“现在明白了?” 徐渭终于安静下来了,嘴唇抖了抖,想说什么却最终闭上了嘴巴。 他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钱渊说的是郑若曾。 “你徐文长是天下名士,是新科浙江乡试解元,但还有另一个身份,浙直总督兼浙江巡抚胡汝贞的幕僚。”钱渊双手背在身后,“天下皆知胡中丞对你的重视,至少东南士子是很清楚这一点的,你所作所为,一言一行都可能会被视为另有深意。” “这扯得上吗?”孙铤在后面小声嘀咕,“时间也赶不上吧,消息从北京到杭州,再从杭州到北京,怕是都初七初八了。” 钱渊霍然转身,冷然道:“就算扯不上关系,难道不应该慎言慎行,又有谁知道日后不会出现类似的事呢?” “胡汝贞一手掌控东南大局,四处出击,推行提编法,筹银编练新军,不夸张的说,他如今是东南支柱。” “就算文长这一科高中,甚至选为庶吉士入翰林院,他身上胡汝贞幕僚的标签也不可能就此抹去。” 钱渊又转身看向徐渭,“如今朝中局势诡秘多变,如若不想乡梓之地再遭大难,你就要老老实实,少说话少做事,更不能有什么特立独行之举。” 徐渭紧紧抿着嘴,盯着钱渊好一会儿,一言不发转身回屋。 陈有年摊摊手,“这下好了,文长终于没话说了。” “早就知道文长说不过展才。”诸大绶叹道:“每每见展才口若悬河,方知何为三寸不烂之舌。” “哈哈哈,说的是,说的是。” “展才这张嘴,把死人说活,把活人说死……” 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中,夹杂着孙铤的高呼声,“快点,快点……三缺一,谁来?!” “展才你下来,你一上大家都得输!” “就是,这次上京就带了那么点银子,还想全拿走?” “哎哎哎,文长来了,文长这几日在会馆可也是大杀四方的!” 徐渭一屁股坐定,看着钱渊的眼神里带着杀气,后者倒是泰然自若,不是智商高麻将水平就高的。 杨文、张三带着人搬了几张桌子,十几个凳子,又扛来几只收拾好的小羊羔,还有串好的豆腐片、年糕。 偌大的空地上,左边是两张麻将桌,时不时传来“碰”、“吃”、“胡”的高呼声,右边则架起烤炉,刺鼻诱人的辣椒味传来,惹的旁观麻将的众人忍不住垂诞。 钱铮在门口看着这一幕,好久好久都没人发现,最后只能黯然离去……还说什么聚众切磋学问,钻研制艺! 一半是赌场,一半是饭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四十九章 食园诸事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两百四十九章食园诸事食园在杭州城里是很特殊的,这种特殊来自于巡抚衙门、总督衙门的另眼相看,更来自于去年的临平山一战。 钱渊三年前在杭州为父兄复仇的传奇事迹早早就被改编成话本,之后崇德大捷、临平山大捷,以及被倭寇掳走,种种事迹都传遍这座城市。 不过在钱渊北上之后,食园最特殊的地方在门房。 书香世家、高门大户、官宦人家乃至于地方豪绅,门房都是非常重要的,其他的不说,就算不长得堂堂正正至少不能是歪瓜裂枣。 而食园的门房全都是残疾,两个少了胳膊,一个瞎了一只眼,一个右手的手指全被削断而腿也瘸了,不过来往行人投来的都是尊敬的目光。 “老周,放心吧,老夫人真没事儿。” “如若有事,我们几个兄弟豁出命也要护住老夫人和小姐。” “真的真的,是少奶奶……不,大少奶奶患病。” 护卫向来都称钱渊“少爷”,但实际上应该称“二少爷”,虽然钱渊兄长横死,但妻子尚在。 周泽二十四五岁年纪,是最早一批跟着钱渊的,虽然身手算不上多好,但心思灵敏,被钱渊挑中南下查探家中详情。 “没什么古怪的。”瘸了脚的门房一屁股坐下,“老夫人和小姐都好得很,我婆娘天天都在后院伺候着,还能不知道?” “老齐你倒是好运气。”另一个少了条胳膊的笑骂道:“老夫人身边的丫鬟,居然赏给你了。” 老齐得意笑笑,冲着周泽努努嘴,“不过也挺古怪,大少奶奶据说病的都起不了声,也没见几次大夫。” 周泽在心里盘算了会儿,里面有人出来唤他进去。 跪下磕了个头,将信递上去,周泽恭敬道:“少爷担心的很,令小人南下探看,另送来年礼。” 谭氏让周泽起身,仔仔细细盘问儿子在京中诸事,一旁抱着孩子的王氏时不时插上几句。 好一会儿后,谭氏才把周泽打发出去,回头看向女儿。 谭氏不通文墨,王氏不好越俎代庖,信件自然是钱小妹来看。 “哥哥在京中好着呢,就盼着咱们去,之前叔父信里说咱们一起入京,结果临时嫂嫂病了,哥哥派了护卫回来看看。”小妹啃了下手指,“三份年礼,一份姐姐,还有一份是陆家的。” “应该的,应该的。”谭氏连连点头,儿子摆在陆树声门下学制艺,顺利的连考连中,说不定明年就能一举登榜。 王氏却有些惭然,自己在食园一住就是一年多,要不是钱家相助,不说怀里的儿子能不能出生,只怕自己都未必能挣得一条命,现在眼看着要离开了,还要带着一车年礼…… 没等王氏推辞,钱小妹就叽叽喳喳吩咐下来,食园外院负责的是王义,挑选几个人带着年礼,顺便送王氏去和戚继光团聚。 现在的戚继光不在义乌。 十二月十六日,兵部调浙江指挥使司游击将军戚继光为宁绍台参将,历史又一次回到了正轨上,这正是戚继光历史上南下抗倭的官职。 虽然新军的训练还不尽如人意,虽然军械还没有全数到位,虽然新军至今只有一千余人,但戚继光第一时间率军赶往台州。 王氏虽然是这个时代难得有独立精神的女人,但也难免思夫心切,决定去台州和丈夫聚首。 谭氏接过孩子抱在怀里,边走边逗,问道:“东西都收拾好了?” “去了台州,少了什么就让人带信回来,这边再捎过去。” “渊儿的小舅是台州知府,同知荆川公和渊儿相熟……” “哥哥在京中也知道这事儿。”钱小妹紧紧拉着王氏的手不肯放开,“说是已经写了信给小舅、荆川公。” 王氏满心感激,却一时说不出口,这一年多来,自己先是在崇德被钱渊所救,之后姐弟相称,入住食园,丈夫也颇得助力。 戚继光能够以游击将军的身份被允许自行募兵,除了田洲狼兵、俞大猷外,巡抚衙门、总督衙门对其的补给是最多的,这一切的背后都离不开钱渊的推荐。 即使戚继光在义乌招兵,其间也有钱渊的影子,王义带着数十护卫为其亲兵,也将戚继光军事理念中最重要的狼牙筅带到军中。 而且其实募兵一开始很不顺利,当时还在徽州府的钱渊写了信,浙江巡按吴百朋亲自去了趟义乌,他就是义乌人。 虽然还没准备好,但经过两年的打磨,戚继光这柄寒光闪闪的利剑即将现世,这比历史上戚家军的成军大概要早三年。 连声劝慰,依依惜别,终于还是到了分别的时刻,王氏眼中也不禁泪光闪烁,她转头看了眼内院,迟疑道:“要不要去探看下黄妹子?” 王氏这一年多来为了求子多去寺庙上香,每一次黄氏都陪着去,两人交情甚好,只是前段时间据说黄氏患病,不可见光,不可见风,王氏也好些日子没见过了。 谭氏和小妹脸色都是一变。 “不用了,不用了……” 小妹尖锐的语调让王氏莫名诧异,但身后的脚步声让她放弃了仔细询问,毕竟是人家内宅事。 两个年轻人一文一武并肩而来,一个欣喜,一个悻悻。 陆树德今年出了孝期顺利考中秀才,但没有去赴乡试而是继续读书。 戚继美如今已是军中把总,随兄长移驻台州,这次是专门来接嫂嫂去和兄长团聚的。 “嫂嫂。”戚继美有些难受,原来小妹身边还有嫂嫂守着…… 陆树德还是习惯性的行礼并不开口,但脸上满是笑意,总算把这位熬走了…… 王氏无语的看着戚继美那委屈的眼神,她也知道小叔的心思,但难度太大,毕竟钱家书香门第,钱铮、钱渊都有功名而且名扬天下,文武殊途啊。 谭氏虽然性子柔弱,而且也没什么城府,但碰到儿女婚事,自然是千番思虑,万般准备……陆树德哪儿哪儿都好,长的俊,性子好,年龄也合适,据渊儿说日后一个进士是十拿九稳的,但就是这个辈分…… 虽然钱锐钱铮早就分了家,但毕竟是兄弟,陆树德是谭氏妯娌陆氏的叔叔…… 虽然不是一族,也没有血缘关系,更没有实际的辈分,但谭氏实在难以接受……如果成婚了,自己日后见到陆氏怎么称呼? 将王氏一直送出府们,谭氏和小妹这才回了后院,脚步匆匆显得急迫的很。 “这边尽可放心,内院……至少没出什么事,老齐的媳妇去看过大少奶奶。”王义坐在门房中,笑道:“来来来,先把少爷在京中事说说,估摸少爷应该惹了事……不,是肯定惹了事!” 门房里传来一阵哄笑声,他们都跟着钱渊好些日子,知道自家这位少爷最能惹事上身……据少爷自己说,这叫金手指? 啧啧,两次被陛下召见,还把内阁次辅徐华亭的长子狠狠揍了顿。 噢噢,还和内阁首辅的儿子严世蕃相谈甚欢……至少少爷是占了便宜的,据说赢回来的银子都得用马车拉。 “明儿就是除夕了,这么急着走?” 周泽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摇头,“少爷就是不放心家里才派我南下探看,早一日回去,少爷早一日安心。” 王义点点头,“那就不留你了,日后聚首再好好喝一场。” 看着周泽快步而去,王义抿抿嘴心情颇为复杂,大半年前他在义乌练兵……那段日子让他记得了很多往事,让他无法忘却的往事。 钱渊让周泽带了口信,戚继光调任宁绍台参将,如果王义有意,许其投军。 但王义第一时间拒绝了,少爷将护卫家小的重任交付,自己如何能撒手离开? 最重要的是,王义虽然不畏死,却怕死的太早,怕看不到曾公昭雪的那日。诸天大道图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五十章 脑子进水了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自北宋王安石写下这首诗,贴春联渐渐成为老百姓过年时必不可少的一个环节。 春联这习俗起源于宋,盛行于明清,就算家里再穷,也要备上纸张,弄包点心,去请私塾的老夫子写一副春联。 但贴春联的时间就不一定了,各地有各地的风俗习惯,比如北方是腊月二十八或腊月二十九贴,而南方有的地方是除夕夜或者大年初一才贴。 当然了,至少在钱府,从上到下基本全都是南人,一直到除夕那天早上,一群人嘻嘻哈哈的写了几十副春联贴的到处都是。 这是比较少见,应该说很罕见的情况,一般来说,除夕是家家团聚的重要节日,窜门几乎是不可能的。 但今年却是个例外,一来因为怕倭寇截断运河,所以不少家里有钱的东南士子都提前上京,二来因为前两日的串联,加上锦衣卫将徐渭塞过来,十几个绍兴士子被钱渊留客,连随从、书童都跟过来了。 钱铮站在院子门口,仰着头看着圆形拱门上石刻的两个大字。 “随园”。 哎,有这样的侄子,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昨天钱铮夫妇两人实在是忍不住训斥了钱渊几句,其中有句话是“太随便了”,然后钱渊灵光一闪,脱口而出,“那就叫随园吧。” 袁枚得哭死…… 不过随园还挺配的,至少挺配钱渊那两个丫鬟可卿、香菱的,因为历史中的随园是江宁织造曹寅所建,后来才归属袁枚,正是红楼梦中大观园的原型。 恩,随园在历史上留下名声主要是因为《随园食谱》,说不定这一世的《随园食谱》要提前问世,而且更胜一筹。 往里面走几步,远远看见空地上摆着七八张长桌,众人正挽着衣袖挥毫泼墨,时不时传来叫好声……呃,也夹杂着个别的嘲讽话语,徐渭就这德行。 “这幅写得好。”钱渊赞道:“得挂到大门处……看什么,你写的太干太瘦,不喜庆!” 徐渭被气得都没话说了,评价书法还有“喜庆”这个标准? “刚聲兄。”张居正放下笔,拱手笑道:“见笑了。” 钱渊那笔字只能说中规中矩,毫无灵气,但钱铮类其祖鹤滩公,诗文、书法都颇有名声。 “叔大。”钱铮点点头,看了眼桌上摆着的春联,“今儿倒是没再玩牌戏了。” 还没等张居正和钱渊答话,屋里有人喊了声,“展才,今晚记得备好夜宵,挑灯夜战彻夜通宵……” 众人齐齐转头看去,那人正走出门,楞神间一脚踏空,连滚带爬的摔下来。 钱渊只能仰头看天,这厮是绍兴会稽人冼烔,字博茂,今年才十六岁,可能是这一科最年轻的应试举人,天赋极高,但却是个爱玩的。 张居正面不改色心不跳,“还有两月就是会试,诸人也知轻重,年后专心备考,刚聲兄放心就是。” 钱铮老脸僵硬,无言以对……这几日来随园,也不是一两次看到张居正这厮搓麻了,还大呼小叫,全无在翰林院中沉稳有度的模样。 “渊儿,你过来一趟。”钱铮交代了句,转头离去,走了几步脚步一顿,回头勉强笑道:“诸位继续,无需拘束。” 看着这叔侄俩离去的背影,陈有年喃喃道:“如果展才这一科没中,不会怪到我们头上吧?” “不会,钱刚聲不是那等人。”张居正对钱铮还算知之甚深,毕竟麻将是钱渊倒腾出来的嘛。 “反正就这几日,玩个痛快再说。”这是最爱嬉戏的冼烔。 徐渭冷笑道:“就他那时文,中了那是运气好,不中才是……” “呸呸呸!”孙铤一把捂着徐渭的嘴巴,“这等话可不能随随便便说!” “这……”徐渭拼命挣扎开,支支吾吾道:“这不是……随园吗?” 陈有年无语的看着徐渭,“文长你也是乌鸦看不到自个儿身上黑,要不要入场前给你两棍子?” 哄笑声登时响彻随园。 远远还能听见笑声,钱铮回头看了眼,低声问:“都妥当了?” 钱渊愣了愣才笑道:“叔父放心,不是第一次了,自然妥妥当当。” “不是第一次?” “当然不是。”钱渊眨眨眼,“前年就是侄儿,去年在杭州食园也是……” “在徽州侄儿也做过,叔父也尝过啊。” “不过北京城实在东西不好找,尽是猪羊肉,豆腐白菜,最多也就木耳,干果都不多,怕是不合叔母胃口……” 看钱铮脸色有些发黑,钱渊拍着胸膛说:“不过侄儿让人从南边运了些冬笋来,木箱中装上湿润泥土,埋入冬笋,快船送入京,虽然大半要坏,但至少能尝个鲜。” 钱铮再也保持不住泰然自若的表情,用力拉着侄儿疾走几步,咬牙切齿的问道:“问的是串联的事!” 中午吃火锅的钱渊情不自禁的打了个饱隔,问的不是年夜饭啊? 钱铮冷着脸径直去了书房,挂着尴尬脸的钱渊一路尾随。 “叔父放心,徐渭那厮被看得死死的,其他人可没这份心思。” “张叔大?他都逃到随园不肯出去了。” “孙家?侄儿和孙铤长兄说过这事,应无大碍。” 钱渊一边说一边看着桌上刚刚写就的贺表,刚开始还说的流畅的很,但渐渐的,渐渐地,声音低了下去。 到最后,钱渊忍不住一连串的“咳咳咳咳咳咳……” “叔父,您这是劝陛下弃西苑,回皇宫?”钱渊都无语了。 “只是劝陛下励精图治,自夏贵溪之后,陛下已有七八年未上朝了。”钱铮迟疑问道:“不妥当?” 这不叫不妥当! 这叫作死! 钱渊长叹一声,“上朝那就是做戏而已,几百官员只有几人言语,前面高呼,后面都听不见,而且还最多只能说五件事,而且还是事先陛下和内阁、六部商议好的……有意思吗?” “当然了,明君就得上朝,如孝宗就是明君。”钱渊咽了口唾沫,“但要上朝就必须回宫,对不对?” 钱铮想了想才点头。 “嘉靖二十一年故事,叔父忘了吗?” 在幽幽叹息中,钱铮浑身上下冒出一层汗,猛地站起来,脸色惨白。 嘉靖二十一年,一伙宫女居然胆大包天想刺杀嘉靖帝,而且还差点得逞,要不是傻到打了个死结,嘉靖帝就此一命呜呼。 呃,如果真这么死了,在后世论坛上,怕是能和晋景公相提并论。 就从那一年开始,嘉靖帝就搬出了皇宫,很少回去,到嘉靖二十六年皇后方氏死于大火,嘉靖帝除了重要节日之外,只住在西苑了。 钱渊仰着头看了眼还在出神的钱铮,这位叔父大人,可不仅仅只是头铁啊,说不定脑子都进水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五十一章 兼祧 不得不说,钱铮的政治敏感度很低,在他侄儿看来,和张经有点像。 都是性情刚毅,处理政事或指挥作战颇有能力,但同时因为在朝争中几乎是随波逐流,很难稳固自己的权位。 私下的串联其实已经起不到什么效果了,钱铮也不是那种仅仅因为发生地龙翻身这种天灾,就要将黑锅扣到嘉靖帝头上的那种人,于是,他选择了清流士子最常用的方式。 劝皇帝励精图治,劝皇帝上朝理政……这道理谁都指不出错来。 但钱铮想的太少,完全没站在嘉靖帝的角度去考虑问题。 这个时代,皇帝出行可不是简单事,虽然西苑就在皇宫边上,但也需要仪仗齐全,很费工夫。 而上朝理政是每天都有的,如果真要上朝,嘉靖帝必须住在皇宫内,这就犯了大忌讳。 钱渊好奇的问:“叔父,外面据说都在贺表里弹劾严分宜、徐华亭?” 地龙翻身,贺表中写的都是拍马屁的好话,这是自弃于士林。 在这种情况下,弹劾严嵩、徐阶属于政治正确,不管是嘉靖帝还是严嵩、徐阶本人,对此都是有心理准备的。 钱渊是在问,为什么不跟大流去弹劾严嵩、徐阶呢? 钱铮没有解释什么,而是坐下准备重新写贺表,钱渊也没有继续问,拿起一块徽墨慢慢研墨。 前面套话写完,钱铮手一顿,边上钱渊适时轻声道:“可劝陛下节约开支,勿要奢靡。” “除了修道炼丹,陛下并不大动土木,兴建楼阁……” “叔父,正是因为陛下并不奢靡,所以才要这么写啊。” 钱铮无奈的摇摇头,挽袖继续写下去。 略微晾了晾,装好放在桌上,钱铮转回头笑道:“虽然早已分家,实则还是一家,但如今,这个家应该你来当了。” “叔父说哪里话。”钱渊连连摆手。 “哼,不是你让人对外声称,钱刚聲身患风寒之症,病的都无法起身了?” 钱渊干笑几声,搓搓手不说话。 “好了,不用装模作样。”钱铮的视线落在桌上的贺表上,“要不是你,这次只怕……” 稍稍沉默后,钱铮轻声道:“前几日去随园,听到你和叔大在说杨淑山?” 钱渊眨眨眼,“叔父的意思是?” “杨淑山病死狱中,传闻是严党下的手。”钱铮叹息道:“虽是风骨可敬,可名留青史,但却是无谓牺牲。” “日后拨乱反正,朝中少了个重臣能吏,杨淑山理政颇有手段。”钱铮看了眼侄儿,“你和叔大也是这么看的吧。” 钱渊沉默了会儿才低声道:“少说一句话,少做一件事,少上一封弹劾奏折,或许就能为日后留下一份元气。” 又是长久的叹息声。 钱渊抬头看了眼,叔父正愣愣出神,双眼茫然的看着窗外。 钱渊正想追问几句,这时候突有人推门进来。 “除夕夜,叔侄俩在书房里皱眉苦脸做甚?”陆氏诧异道:“别担心,今日见了刘家妹妹,渊哥儿,你母亲、小妹都好着呢,放心吧。” 刘家妹妹? 钱渊转头看向钱铮。 “是元朗之妻。”钱铮笑着问:“元朗上京了?” 元朗是何良俊的字,钱渊和他熟悉的很。 “是啊,住在余姚孙家。”陆氏笑吟吟道:“元朗先生入京前路过杭州,特意拜访了食园,放心吧。” 何良俊和孙升是至交好友,早在几年前何良俊在京中就是住在孙家的,后来他为了钱渊婚事奔波,也有孙升面子的部分原因。 钱渊长长松了口气,“这就好,这就好。” “元朗先生这次来的正好,渊哥儿也不小了”陆氏兴致勃勃的说:“说起来明年就要会试……现在可不是北宋还有榜下捉婿一说,如今进士尚未成家者少之又少,到时候再挑挑拣拣可来不及。” 钱铮连连点头,兄长横死,侄儿的婚事自然是他来负责。 “孙家虽是祖籍余姚,但却久居京城,人脉极广。”钱铮想了想,“孙季泉之妻好像是其表姐杨氏,当年杨太夫人可是得陛下夸赞的。” 这杨太夫人指的是孙升的母亲杨氏,名门之后,其丈夫就是死在宁王刀下的孙燧,后她精心教子,三个儿子合称“三贤”,孙辈更是人才迭出,光是尚书就有三个。 “对对对,杨家姐姐认识的名门闺秀多的很。”陆氏想了想,“这样吧,大年初二,渊哥儿去拜拜门……哎哎,别走啊!” 一说到何良俊,钱渊就琢磨着拔脚走人,都说到让自己先给中介人相看……钱渊实在忍不住了,前世那么多次相亲显然给他留下了不小的创伤。 “回来!”钱铮板着脸喝了声,“你和余姚孙家本就相熟,季泉公长子次子几乎天天在随园,元朗又是你长辈,不该去拜访?” “侄儿也快满二十,又得双江公赐字,去后院……不合适吧?” “还未成亲呢。”钱铮端详着钱渊,“说起来这几年风吹日晒,倒是看起来小的很……” 陆氏在一旁细看,还真是,连皮肤都白皙的很,也没了之前在南京那股让人不敢近身的寒意。 “渊儿啊。”钱铮摆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你说说,何为大不孝?” 钱渊如今也算是懂些这时代士子说话的套路了,叹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这就是了,而且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实际你是兼祧两房,也不论什么嫡子庶子,总归是要过继一个的……不愿意?”钱铮在去年得一女后,已经死了生儿子的心,只盼着侄子这边了。 “侄儿……侄儿还小吧?” “还小?”钱铮哼了声,“那去秦淮河作甚?” 钱渊眼睛都瞪圆了,自己就去了秦淮河一次,哪个王八蛋漏出去的?! “不小了,都快年满二十。”陆氏笑吟吟道:“不然也不会收了可卿、香菱两个丫头,还把人塞到这边来。” 这是没办法的事,现在随园里到处都是男人,钱渊一早就把两个丫头打发到叔母这边了。 可卿做事麻利,香菱细心,很是得陆氏的欢喜。 最终,钱渊被逼着答应兼祧两房……其实他不懂这个,还琢磨着是不是能娶两个老婆呢。 “时辰不早,快要开宴了,侄儿先去安排安排。”钱渊实在坐不住了……叔父趁着陆氏不注意,塞了两本春宫画本过来,这是想孙子想疯了吧。 看着落荒而逃的侄儿,钱铮笑着问:“你问过了?” “问过了,都没收房。”陆氏叹了口气,“渊哥儿说了,等她们年满十八再收房……算算还有四年呢!” “这是渊儿守得住,要知道嫡庶不可乱。”钱铮轻拍桌案,“年后让他多跑跑,十九岁的举人,就算这一科不中,也有足够资格挑个好的。” “那得快点,二月春闱,如果一月能定下来,差不多四五月份就能成亲。”陆氏满心欢喜,她可是看的仔仔细细,可卿香菱都是北人,看那模样就是好生养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五十二章 除夕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两百五十二章除夕夜幕降临了,但北京城里这一夜灯火辉煌,特别是西城这块儿是达官贵人住所,更是热闹非凡。 钱府上上下下点着百来只灯笼,穿着新衣的丫鬟、仆人个个脸上带着笑意,一副喜气洋洋。 最热闹的地方自然是随园,正堂上三张桌子,除了孙鑨孙铤今晚过不来,其他人都在,张居正是一步都不出院子,徐渭是一步都不准出院子。 “叔大兄,这杯无论如何都得喝。”钱渊诚恳的举杯道:“三年前,你我于杭州相识,此后书信来往不断,小弟受益良多,叔大兄实是良师益友……” 今天张居正是坐在主位的,已经被灌了不少,听钱渊如此说,登时一仰脖子,又是一杯下去。 “端甫兄家学渊源,又才高八斗,妙老重臣人人只顾着逢迎媚上,固守权位……” 钱渊知道这是说大礼仪之争中被嘉靖帝简拔的张璁,他是浙江温州永嘉人。 后面还没完呢,从张璁、夏言到严嵩、徐阶,后面还有高拱、张居正…… “渊儿,无论是严分宜,还是徐华亭,叔父都既恨且厌,此不为私,而为公……” “渊儿,匡扶大明是我毕生之志……” “所以,需要找到一条正确的路。” 钱渊茫然的看着原本以为资质庸碌的叔父,虽然不够聪明,虽然没有什么政治敏感度,但他却找到了一条正确的路。 没有弹劾严分宜、徐华亭,这是怕惹祸上身,钱铮并不畏惧自己遭到报复……有夏贵溪的背景在,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他和其他官员在背景上是有区别的。 而钱铮最终选择没有弹劾严嵩、徐阶,自然有特殊的原因。 钱渊相信,叔父选择的是裕王。诸天大道图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五十三章 原来如此 裕王,这是一条金光大道,而且是脑子还算好使的人都看得到的金光大道。 钱铮属于脑子还算好使的那种,又是那种传统的将希望寄托在明君身上的士大夫,自然能看到这条金光大道。 但看得到,不意味着能走。 严嵩、徐阶都看得到,但他们都走不了,只能隐晦的通过种种方式将自己选中的人试图塞进去,比如唐汝楫,比如张居正。 不过到目前为止,他们都没有成功,唐汝楫为裕王讲课,但并没有入裕王府,张居正从目前看起来更是一点希望都没有。 或许这是嘉靖帝有意为之。 裕王府如今六位讲官,今年九月其中一位讲官因父丧归乡守孝,嘉靖帝令翰林院推选继任者,唐汝楫、张居正都名列其中,但嘉靖帝钦点了胡正蒙。 抿了口茶,钱渊无奈的看向一本正经的叔父,“就算明年中一甲进士直接入翰林院,也要九年考满才有可能升迁入裕王府为讲官……” 九年……钱渊不太记得嘉靖一朝有多少年,在心里算了算,可能正好是嘉靖帝死前死后那两年。 “太久了。”钱铮正色道:“而且……你决计考不中一甲进士!” 钱渊嘴角动了动,好吧,这是事实。 “裕王府如今是京城最为敏感之处。”钱渊仔细分析道:“如无意外,日后裕王当承大宝,严分宜、徐华亭都对此心知肚明,绝不会不施展手段……” “唐汝楫为裕王讲课,但关系并不深,此人和严世蕃交好,过世的父亲唐龙又曾数次越级提拔徐华亭。” “裕王府那边,侄儿只接触过胡正蒙,此人是嘉靖二十六年探花,两个月前入裕王府为讲官,曾经在叔大家见过一面,但之后再无联系。” 钱渊迟疑了下,接着说:“而且裕王府最资深的将官,也最得裕王信任的是河南高肃卿,此人倨傲异常,很难相处。” 不是钱铮一个人看到这条金光大道,但大家都走不了,因为路上有块挡路石,而且是块又臭又硬的挡路石。 从嘉靖三十一年到现在将近四年了,高拱守着裕王……几乎都是金屋藏娇了,巴巴盼着嘉靖帝升仙,哪里肯看到到嘴的鸭子飞了。 如果只是普通官员倒也无所谓,高拱也需要积蓄人脉,扩充势力,但如唐汝楫、张居正、胡正蒙、陈以勤这种典型翰林储相,都被高拱视为敌手。 而裕王对高拱的信任……不仅是明朝,在大一统时代几乎是个个例,这一点其他人未必知道,但穿越者钱渊太清楚了,同为裕王府讲官的殷士儋、陈以勤都是被高拱赶走的。 其中殷士儋被气得在内阁居然和高拱干架……这是记录在明史上的,从这点来看,高拱的性子实在太过刚硬。 而且钱渊记得,好像高拱还是出了名的廉洁。 “高肃卿虽倨傲,却有大才,勇于任事。”钱铮平静道:“今年三月,徽州府以人丁丝绢税为突破口,推行提编法,高肃卿写了封信给我。” 钱渊的嘴巴都歪了,看不出来啊,叔父大人您还挺能藏的,这么大的秘密居然瞒到现在! 刹那间,钱渊想到了很多,历史中高拱上位,广西韦银豹率部叛乱,高拱推荐殷正茂为总督平叛。 史书中记下了高拱这样的一段话,“吾捐百万金予正茂,纵乾没者半,然事可立办。” 这意味着,在高拱的认知中,能干事才是第一位的,德行是排在第二位的。 而钱铮有干事的能力,同时又品行高洁,不畏权贵,又和严分宜、徐华亭皆有旧怨,虽是庶吉士出身,但这次回京调任通政司左参议,走的不是翰林储相的路子,自然是高拱最天然的盟友。 钱铮细细打量面前发愣的侄儿,只听见低不可闻的“原来如此”…… 之前钱渊一直想不通,今年是外察之年,李默对自己这个搅了他好事的……肯定是一肚子怨气,偏偏却将叔父提拔入京,虽然品级变化不大,但一个是地方官,一个是京官,这是有显著的差别的。 八成是高拱在里面掺和了一脚! 钱渊皱着眉想了很久,才抬起头问:“叔父和高肃卿有旧?” 这种关系不可能随随便便搭上,总是其间有些缘由的,钱铮是嘉靖十四年进士,而高拱是嘉靖二十年进士。 想到这,钱渊又追问道:“是陆家那边?” 陆树声是嘉靖二十年会试第一,殿试二甲第二,是高拱的同年。 “岳父和高肃卿不熟。”钱铮脸上挂上了几丝笑容,“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高肃卿此人倒是有些眼光,他看中了你。” “我?”钱渊先是愣了下,然后哭笑不得的无言以对。 穿越者就这么能招惹人吗? 张居正还在一心念念让自己做他日后的助手呢,高拱居然也掺和进来了…… “东南战局中,你分量不轻,文官武将大都和你交好,不说胡宗宪,如吴百朋、曹邦辅、董邦政、王崇古、俞大猷、卢镗……”钱铮细细分析道:“日后裕王正位大统,这些人必是朝中栋梁之才……对了,还有台州谭纶和荆川公。” 钱渊暗暗点头,的确如此,其他人不知道,俞大猷、卢镗还有戚继光都是隆庆、万历前期的重要将领,谭纶、王崇古先后出任蓟辽总督、宣大总督,前者还做过兵部尚书。 说到这,钱渊也听懂了,高拱这是试图通过钱渊这条线笼络人才,不需要钱渊做什么,说什么,日后裕王登基,钱渊的影响力必然能体现出来。 “不过之后,高肃卿也被吓了一跳。”钱铮忍不住笑了,“入京后连番惹了这么多事,两次觐见陛下,简在帝心。” 钱渊也配合的笑了笑,心里却还在猜测,叔父和高拱到底是什么关系? 下一刻,钱铮自己说出了谜底。 “高肃卿之父高尚贤,正德十二年进士,其长子高捷,字渐卿,号存庵,嘉靖十四年进士。” “原来如此。”钱渊这下终于明白过来了,他还真不知道高拱有个长兄高捷也是进士,而且还是叔父的同年。 …… 除夕夜,不是所有人都能阖家欢聚的,比如裕王就是,即使是过年,他也不得嘉靖帝召见,每年也只有大年初一才能见一面。 为此,裕王和景王都恨死陶仲文这厮了,说什么“二龙不得相见”,弄得父子一年只能见一次。 不过陶仲文极得嘉靖帝信重,甚至被封为“恭诚伯”,每年俸禄二千石。 又打了个哈欠,裕王睡眼朦胧的看着面前的高拱,勉强道:“高师傅的意思是,钱展才这就算是归在孤门下了?” “不错。”高拱仔细解释道:“吾兄高捷和钱展才叔父钱铮是同年,关系甚好,这些年一直有书信来往。 高拱表情平静,嘴角却微微上翘,之前他否了陈以勤、胡正蒙、殷士儋联络钱渊的提议,声称自有主意,正是因为这层渊源。 “史褒善兵败太平府,虽戴罪立功,但也被平调,接任操江提督的正是吾兄高捷,钱铮北上归京,两人在镇江有过长谈。” “那就好,那就好,就知道高师傅办得了。”裕王实在有点撑不住了,“孤知晓了,后面都交给高师傅办就是。” 高拱恭恭敬敬的起身行礼,“必不负殿下所托。” “高师傅快起。”裕王扶起高拱,“都说了多少次了,私下高师傅无须多礼。” “礼不可废。”高拱笑道:“殿下,快进去歇息吧,明日还要入宫觐见陛下。” 裕王哈欠连天的往回走,突然顿了顿回头道:“高师傅,回头让那钱展才弄几个铺子,王府实在是吃紧的很。” 高拱也是无语,看不到钱展才的施政手段,看不到那赫赫军功,也看不到他身上丰厚的人脉资源,只看得到他会赚钱……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五十四章 台州(上)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两百五十四章台州从钱铮、钱渊叔侄,高拱开始正式扩充实力,跃跃欲试,严嵩、徐阶已老,高拱知道,只要裕王登基,自己很可能一跃而上。 被钱铮一手带进坑里的钱渊不知道前方是什么,但至少知道,从长久来看,结果不会更坏。 这一年的除夕夜发生了很多事,从某种角度来说,历史正是从此处走上了另一条路。 文武双全这个形容在这个时代是比较常见的,但得到公认却是很难的,这其中一大原因是文武殊途。 钱渊这个举人能得到文武双全的赞誉,但能和文人吟诗作赋的俞大猷、戚继光却不能,虽然他们的诗文水平比钱渊更高……当然了,这是在钱渊不作弊的前提下。 原因是明摆着的,钱渊是属于文官系统的,俞大猷、戚继光是属于武将系统。 从这个角度来说,这两年东南战局很出现了几个文武双全的人杰,除了钱渊之外,曹邦辅、董邦政、王崇古都是佼佼者。 但有一个人必定排在他们身前,虽然他的官阶未必有他们高,这个人就是台州知府谭纶。 从嘉靖三十年开始,台州就一直是倭寇侵袭最严重的的地区,倭寇几乎是来去自如,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谭纶调任台州知府。 谭纶,嘉靖二十三年进士,第二年就任南京礼部主事,四年后调任兵部职方司郎中,嘉靖三十二年接手台州这个烂摊子。 到目前为止三年了,从倭寇来去自如,到如今倭寇不调集兵力不敢上岸,谭伦居功甚伟,这种威慑力是他用赤裸上身拖刀冲阵换来的。 最让士林赞赏的是,谭伦练出了一支人数不多,战力非凡,而且纪律严明的军队。 倭寇在对阵作战的时候,往往会将钱银、美女扔在地上,引得官兵哄抢,然后一句破敌。 但这招,在台州没用。 而且谭伦还曾经在一次战斗中将计就计,官兵哄抢财务,自己率亲兵绕过倭寇,焚毁船只三十艘,最终将八百倭寇击溃,斩首三百,这是去年仅次于绍兴大捷的胜战。 如今倭寇中都流传这句话,“松江钱,台州谭,蛇儿口,尾后针。” 让人意外的是,谭纶在上阵时候杀气腾腾,持刀拿枪,身先士卒,曾身披六创不下城头,但在其他时候,却是文质彬彬,谈诗论文,酷爱戏曲,甚至还亲自填词。 戏台上响着咿咿呀呀的调子,谭纶大喝一声,“好!” 周围随即哄然喝彩,除夕夜,谭纶亲自请来浙江最有名的戏班,美其名曰,与民同乐。 边上的唐顺之面有不虞之色,他知道这位同僚不管什么事都很入迷,上阵杀敌、亲自练兵如此,看戏也是如此。 谭纶还亲自低低唱了两句,笑道:“浙江海盐腔颇有腔调,和赣地弋阳腔有异曲同工之妙。” 唐顺之脸色更难看了,要不是说了今夜有要事详谈,真想一走了之。 事实上,后来谭纶将海盐腔带回江西老家宜黄,和弋阳腔融合后形成一种新的唱腔,后世称为“宜黄腔”。 “嗯?”唐顺之瞥见外围有人骑马而来,低声道:“戚元敬来了。” 回应唐顺之的是一声暴喝,“好!” 被用力扯了扯衣袖的谭伦终于醒悟过来,干笑着往外走,时不时和周围人打个招呼,一路走进府衙,还忍不住在门口回头遥望戏台。 “已经送进后院。”戚继光低低说了句就要退下。 谭纶却一把拉着戚继光,“此事不必避讳,日后来往传递消息还需元敬。” “是啊,前日去军营,元敬练的一手好兵。”唐顺之偏头看了眼谭纶,“比台州兵强。” 虽然到任只有半个多月,但戚继光率千余义乌兵连续绞杀两支小股倭寇,全歼敌军,自身无一伤亡,此事已经遍传台州府。 “这难道不是好事?”谭纶哈哈一笑领头走入书房,斟了四杯茶,“元敬,将人带来吧。” 看着戚继光离开的背影,唐顺之抿了口茶,若无其事的说:“说起来这几年,台州、绍兴、严州、金华各府都募新军,但元敬练就的义乌兵确是一等一的强兵,也就钱家护卫可堪比拟。” 谭纶哼了声没说话。 “也难怪。”唐顺之继续说:“听元敬说过,去年他和展才在杭州食园共度除夕,展才将护卫首领和数十护卫借出去,又给浙江巡按吴惟锡写了信,元敬才能在义乌练就如此强兵。” 看谭纶还是不吭声,唐顺之忍笑道:“说起来展才这眼光真是一等一,元敬当日不过是个游击将军,无甚战功,却一力推荐他去义乌募兵练军。” 谭纶终于忍不住了,“去年倭寇袭杭州,戚元敬俘虏四百……” 说到一半谭纶就住了嘴,去年那次临平山大战,首功是力主出击的胡宗宪,其次是率兵将领戚继光,但实际浙江人都知道到底是谁的功劳。 顿了顿,谭纶又开口说:“台州强军也不止义乌兵,游击将军卢斌所率处州兵也算强军。” “的确如此。”唐顺之点点头,“卢斌和展才是生死之交,嘉定、崇德两战皆并肩作战,展才主持大局,卢斌冲锋陷阵……对了,卢斌在处州练兵,也向展才借了人的。” 谭纶现在只想掀桌子! 你能借给戚继光,能借给卢斌,怎么就没想到你舅舅? 他们还都是在后方练兵,你舅舅我是在前线浴血奋战啊! 对这个只是十年前见过一面的外甥,谭纶心里……挺复杂的。 自己刚刚上任台州知府,沥港被毁,倭寇四起,本就是倭寇侵袭重灾区的台州简直像个在寒风中一丝不挂的小姑娘,瑟瑟发抖! 还指望巡抚衙门调兵来援,结果卢镗、俞大猷率兵北上……当时传闻是外甥出的主意后,谭纶真想拎着刀找钱渊好好叙叙旧。 妹妹怎么就养出这么个玩意! 三年眨眼而过,钱渊名声鹊起,谭纶稍有安慰将往事抛之脑后,但很快他发现,钱渊这个名字是自己绕不过去的。 看看周围吧,唐顺之、戚继光、卢斌,再远一点的俞大猷、卢镗,还有十多天之前来台州巡视的浙江巡按吴百朋,甚至一个月前来台州的浙直总督兼浙江巡抚胡宗宪,每一个都是外甥的至交好友,每一个都对外甥赞誉有加。 书房里沉默下来,谭纶板着脸不吭声,刚才看戏的好心情全无踪影,唐顺之嘴角带笑,慢慢品茶。 敲门声击碎了平静,戚继光当先走入,让出了身后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人。 此人头戴蓑笠,身披黑衣,行走间有一股令人不敢轻视的沉稳气势。 “好久不见了。”来人摘下蓑笠,露出一张黝黑的国字脸。 谭纶紧走几步,两手拱了拱,却忍不住一把搂住来人,“二哥……” 一旁的唐顺之和戚继光都有点傻眼,前者只知道今晚密谈的大概,却不知道来人是谭纶的二哥。 后者是亲自去海边接应,严密监视,他很轻易的从肤色等细节上判断出来人很可能是个倭寇,至少是个海商,却没想到居然是谭纶的兄长。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五十五章 台州(下)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两百五十五章台州宜黄谭氏是书香门第,自明初至今,光是进士就有五人之多,要知道王世贞的太仓王家,至今也不过四个进士而已。 原本在嘉靖一朝,宜黄谭氏是有机会大放光芒的,但很可惜,嘉靖帝上位后的大礼议事件中,谭家受到重挫。 谭纶的伯父谭鹏,弘治年间进士,钱渊的嫡亲外公,在百官哭门发生的时候,时任都察院御史,遭廷杖重伤,延绵数月后撒手人寰。 谭鹏的妻子在处理完丧事后不久也一病不起就此病逝,已经中了举人的长子削发入了空门,颇有才名的次子从此对仕途有极强的厌恶心理。 宜黄谭氏就此衰落,直到嘉靖二十三年谭纶中进士才有复起之相,但其实在谭纶之前,谭鹏的那位此子谭维是有机会先行一步的。 嘉靖十八年,谭维一举拿下小三元名扬江西,但在第二年的乡试中,他惹下大祸。 谭维洋洋洒洒写下了一片令所有考官击节赞叹的八股,但在其中有这样的字眼,“太宗皇帝”。 考官们当然不会认为这是在说唐太宗李世民……于是,谭维乡试落榜,有私交的考官还私下通知了谭家。 从那之后,谭维就再也没参加过乡试了,别说他不想去,就算想去,族人也决不允许。 原因很简单,嘉靖十八年,持续了整整十八年的大礼议之争以嘉靖帝的全面胜利告终,这位固执的皇帝为了让自己生父入太庙,将朱棣这位“太宗”改为了“世祖”。 所以,谭维乡试中那句“太宗皇帝”太犯忌讳了,再考虑其父的死因……哪个考官敢点这种炮仗门生? 玩了这么个小花招后,谭维彻底解放了,以独行侠的形象走南闯北,看过茫茫草原,见过大漠无垠,之后对大海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俞大猷、卢镗率兵攻沥港,谭维当时就在场,逃得一命后被彻底卷入了倭寇之中,行迹遍布松江、嘉兴、苏州,他并不是没有机会脱身。 三个月前台州大捷,谭维终于找到机会和谭纶联系上,才有了除夕夜一番密谈。 “不走。”谭维虽然厌恶仕途,却天生有着极强的正义感,“放心吧,探听消息并不难,难的是如何传递消息。” “喝口茶。”唐顺之又斟了杯茶推过去,“自徐海三四月份侵袭嘉兴、宁波之后,再无大举进军,据说正在和汪直开战?” 谭维点点头,“五月之后,徐海积蓄实力,或拉拢,或打压,聚集起一支庞大的船队,在六月中旬正式向汪直宣战,我就是六月初被徐海招揽的。” “虽是开战,但一直不温不火,徐海连战连胜,但汪直底子厚,直到大半个月前,徐海突袭萨摩洲之松津浦……这是汪直的大本营。” “先遣死士行刺,汪直据说受创三处,大怒率兵出击,徐海连退三次,损兵折将,但最终……” “诱敌深入?” “不错,当时大雾弥漫海面,徐海返身回击,冲锋在前,汪直仅以身免,十三名义子战死五人,最负盛名的毛海峰丢了左臂。”谭维叹道:“虽然汪直号徽王,实力依旧压过徐海,但很难说能撑多久。” “当日在崇德城中,展才曾言,徐海此僚虽然不读书,却精通兵法,狡诈异常。”唐顺之叹道:“遣死士行刺,汪直因怒兴兵已犯兵法大忌,徐海退避三舍,深得兵法三味。” “不读书……”谭维苦笑道:“徐海虽然不读书,但身边却有个谋主,此人姓方,据说是浙江人,极得徐海信任,此番谋划……八成是此人的手笔。” 书房内安静下来,谭纶皱眉苦思,海上倭寇势力的变化会给东南战局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呢? 唐顺之小声向谭维询问倭寇中的势力划分,活动范围,以及兵器、船只种种细节。 因为倭寇上岸劫掠,不管是胜还是败,往往都是扬帆远去,所以明军对倭寇内部了解非常少,这也是谭维这枚棋子目前最主要的用途。 “别人都称其‘方先生’,也有人叫军师,没见过,不太露面,神秘的很。” “徐海如今猖獗的很,前几日大摆筵席……沐猴而冠而已,不过那日见到他身边有两个女人,很得宠爱。” “海岛位置?大约距离舟山两日航程,地图已经画了,但……” 唐顺之摇摇头,“从年初开始,子理就开始募兵造船,但出海还早得很,南京倒是交付了一批船只,但近海还行,一旦远航难扛风浪。” “苏州崇明岛那边倒是有海船。”谭纶插嘴道:“应该是归属苏松海防道佥事董邦政。” “挑选精兵突袭?”唐顺之试探问:“展才和董邦政有交情,让他去一封信,应该不难。” “不可能。”谭维立即摇头,“徐海此僚颇为警觉,数十里海面都有船只巡视,一旦遇袭,立即点燃狼烟示警。” 唐顺之烦躁的晃晃脑袋,“那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书房内陷入了沉默,现状是摆在面前的,明军缺海军,很难对徐海、汪直之争起到任何影响。 谭维失望的说:“总不能只指望他们自相残杀,同归于尽吧?” “同归于尽是最好,但可能性不大。”戚继光今晚第一次开口,“但绝不能让徐海击败汪直,一统倭寇。” “为何?” “汪直是个商人,心心念的都是开放海禁通商。”戚继光冷静的分析道:“但徐海是海盗,早在沥港被灭之前就以劫掠为生,甚至劫掠过汪直的船队,一旦徐海势大,全面侵入东南沿海,倭寇不可制。” “徐海劫掠过汪直的船队?”谭维诧异问道:“哪来的消息?” 戚继光顿了顿,咳嗽一声才说:“去年末展才说起过,此事应该不假。” 谭纶叹了口气,“但汪直徐海之争,我们插不上手……” 唐顺之犹豫半响,吞吞吐吐问:“要不去封信问问展才?” 谭纶哼了声,“没这个必要!” “子理……” “荆川公,不可。”戚继光低声说:“虽然展才和总督交情甚笃,但绕过总督……” 唐顺之这下也没话说了,反倒是谭纶气道:“最好中了进士,然后外放来台州!” “那就好了。”唐顺之笑道:“展才如今在倭寇口中可是比你谭子理更有名……” “这倒是。”谭维附和道:“就是名声不太好听。” 这下连戚继光都笑了,钱渊在海上有扫帚星转世的绰号,松江已经好几个月没遭倭寇侵袭了。 谭维是谭氏的嫡亲兄长,细细问起钱渊诸事,嘉靖二十五年他在投身大海之前,还特地去了华亭,也就那次见过钱渊一面。 “还是牙尖嘴利,张半洲都被他顶的下不来台。”谭纶吐槽了好一会儿,哭笑不得的看着旁边两人,戚继光还好只是板着脸,唐顺之那张脸已经拉得老长了。 对着地图,四人商谈了半夜,谭纶最后说:“至少不能让徐海彻底击溃汪直取而代之,二哥如有机会可以便宜行事,但不宜冒险。” “晓得了。”谭维又喝了杯茶,苦笑道:“如今走私仍在,但货物不多,在海上实在喝不到什么好茶。” 唐顺之皱眉低声道:“如有机会,可以接触接触那姓方的军师。” “好,如今我在徐海麾下也带着两百来人,应该不难。” 趁着天还没亮,谭维和戚继光从后门出府,一路疾行,很快到了海岸边。 谭维拱手道:“相关消息传递还要拜托元敬。” 戚继光回礼道:“义不容辞。” 看着船只渐渐消失在黑暗中,戚继光舔了舔嘴唇,琢磨回头要不要向谭纶建议将此事告知钱渊。 戚继光很早就发现了,似乎钱渊对倭寇非常的了解,各种人名、信息信手沾来却很少出现错误。 很多事不是审问俘虏,道听途说能了解的,戚继光在心里有着隐隐的猜测,钱渊有没有可能在倭寇里埋了钉子。 呃,戚继光这个猜测……只能说是歪打正着,至少以后被戳穿,钱渊不用摆出自己穿越者的身份。诸天大道图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五十六章 相看 东南的大幕已经缓缓拉开一个角,可以窥探到接下来的腥风血雨,但现在北京城气氛却异常的轻松欢快。 原因很简单,不管是什么理由,大年初一送上去的贺表中没有任何让皇帝陛下不喜的。 强悍一点的弹劾严嵩、徐阶,不过这两位是无所谓的,就是去年实力大增,来势汹汹的李默心里憋屈,他也被带了一把,没办法,谁让他去年外察时太过严苛呢。 如钱铮这般随大流的最多,贺表中劝谏陛下勿要奢靡,节省开支,甚至不要脸的还大赞陛下从内承运库掏钱掏粮赈灾难民。 年前那场地龙翻身,随后的清流串联,让京中气氛压抑,没想到却是雷声大雨点小……不,只是干雷,一滴雨都没下,这让年后京中的气氛如何不轻松起来呢? 但钱渊并没有感觉到这种欢快的气氛。 前世的他感觉每年的春节都是年关,年关年关,这是关隘,不是节日。 最多两天,久别重逢的父母会开始老生常谈,谈什么?当然是催婚。 大年三十和大年初一还好,不会有客上门,但从大年初二开始,七大姑八大姨来窜门总会提起……有女朋友了?什么时候结婚?什么时候要孩子……噢噢,还没女朋友啊,要抓紧啊。 出门去和老同学聚会,人家都是带着老婆,抱着孩子……就算翻翻朋友圈,里面全是晒娃狂魔。 记得穿越而来之前的那个春节,钱渊被逼的大年初三只能一个人在外面闲逛…… 类似的事情又一次发生了,催婚……还真不是后世的专利。 “穿的亮一点好,来来来,再换一件试试。”陆氏皱着眉头吆喝着:“香菱,就那件宝蓝色的。” “这也太亮了……” “少爷,总不能老穿青色的吧,再说了,就算穿青色的,眼色也要亮一点。” 钱渊苦着脸张开双臂让可卿、香菱给自己换衣,也不错,至少不用自己动手,就当是做模特的了。 不对,呸! 以前过年被逼着相亲最多找个茶馆、饭店,现在是被逼着上门给别人相看……而且还见不到正主,最多只能看见正主的老娘! 最后钱渊不得不以时间不够为由,这才脱开身。 “少爷,顾先生,到了。” 今天是大年初二,陪钱渊一同来的是顾承志,目的地是孙府。 选择孙升是叔母陆氏的主意,不过也正好合了钱渊的心意,孙升虽然是吏部左侍郎,位高权重,但不涉党争,素来只做事,不说话,又和钱家有些渊源,放在第一个正合适。 “展才。”迎出来的是客居孙府的何良俊,“噢噢,顾兄也来了,这是不放心?” “元朗兄。”顾承志行了一礼,笑道:“有什么不放心的,有元朗兄在,万事无碍。” 何家和顾家都是华亭望族,两人年岁相仿,自幼就熟悉。 “自小便有才名,东南击倭,战功赫赫,又乡试告捷,相貌堂堂,必是万事无碍。”何良俊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 不过,何良俊话说得好听,但似乎孙府的主人并不这么看……至少孙升的态度就有点冷淡。 从表面来看,孙升颇为热情,对钱渊赞不绝口,当然,事实上孙升说的是真心话,而且他还对钱渊的八股做了点评,给出不少真知灼见。 但钱渊这种一句话都要在脑子里过八遍的人,早就发现了不对,连中饭都没吃就起身告辞。 原因很简单,孙升的长子孙鑨,次子孙铤都是钱渊的好友,又是平辈人,在今天这种场合,至少应该出现一个。 钱渊也隐隐猜到了孙升怎么想,出了府上了马车就低声问:“孙家有适龄女吧?” 顾承志咳嗽两声,“有,一个是季泉公二兄孙墀的幼女,另一个是季泉公岳家杨家女。” 果然如此,钱渊撇撇嘴,对此并不意外。 顾承志也有点挠头,陆氏选择第一个拜访陆家,瞄中的就是这两位,没想到对方似乎并不感冒。 陆氏当然不会贸贸然让侄儿上门去被相看,事实上她和孙升妻子杨氏已经相互拜访好几次了,言语间颇有默契,选择拒绝的是孙升。 “另外挑几个大家闺秀应付应付就是。”孙升手持书卷转头看着很不爽利的妻子,“的确,此子年纪轻轻就是举人,又因气节无双、屡有战功而名扬天下,但绝非良配。” 杨氏皱着眉追问:“品行不端?” 孙升立即摇头,顿了顿才解释道:“钱展才虽年轻,却心机深沉,颇通权谋,手段了得,又广有人脉,虽入京仅仅数月,但实则数年前就已经涉入朝政。” “如今朝中党争酷烈,钱展才在多方势力间辗转腾挪,就算简在帝心,日后也难说的很……” “我孙家不求久驻朝堂,不求富贵人间,不求权势滔天,但求独守自身。”孙升叹道:“此子绝不是甘于寂寞的人……” 显然,父亲孙燧惨死对孙升三兄弟有着极强的警示作用,虽然三兄弟都陆续出仕,但从来不肯轻易得罪人,就算得罪也是只对事,不对人。 从张璁、夏言到严嵩、徐阶,孙家一直屹立不倒,之后孙升四子有三个做了尚书,但总的来说,孙家在朝堂上始终保持沉默。 这是孙家的选择,也是否决钱渊的原因。 话说到这地步,杨氏也没什么话说了,只可惜两个侄女没这福分,“陆家姐姐多次拜托,那也只能选些适龄的让她再挑了。” 大年初二,京城基本没饭馆开门,钱渊不得不让护卫回去拿些点心充饥,因为今天要拜访的可不是一两家。 接下来拜访的大都是松江同乡,有顾承志在前面顶着,钱渊只需要摆个腼腆的表情任由他人相看,听到别人的夸赞声努力脸红…… 一天下来直到天黑才回府,有顾承志去汇报详情,钱渊累的洗个热水澡都睡着了……几个月前跋涉千里都不觉得累,今天被相看了一天就累成这样。 “不是说你,洗个澡也能睡着。”陆氏皱着眉头看向一旁的可卿、香菱,“你们在哪儿呢?” “叔母,叔母,小事而已,要不是香菱叫醒,还真要受了风寒。”钱渊给这对姐妹花一个眼色将她们赶出去,笑道:“一天下来也没什么收获,明儿能休息一天……” 陆氏还在那生闷气,絮絮叨叨的说:“孙家那就算了,以后离的远点……” “是是是。”钱渊随口应下,但心里没当一回事,人家不想被拉下水也是可以理解的。 “同乡好是好,但没什么人配得上你。”陆氏哼了声,“顾家、张家、陆家的嫡系都没适龄女,总不能找个暴发户吧!” 钱渊低着头有点打瞌睡,这是在说徐阶呢。 这时候钱铮回来了,脸色阴沉的很。 “叔父回来了,那侄儿就回去……” “别急。”钱铮冷哼一声,“今日门房接到帖子,严府下了帖子邀你明日赴宴。” “严府?”钱渊一咧嘴,他从来没去过严府,只去过严府别院。 “怎么说?” “去呗。”钱渊叹了口气,垂头丧气的嘀咕几声,还想着休息几天呢,这下全泡汤了! 去见了严嵩,那就必须去见徐阶……至少要去一趟徐府。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五十七章 严府(上) 自从夏言死,徐阶在几次试探后缩起脑袋,吕本唯唯诺诺,严嵩真的算得上权势滔天……权倾朝野真算不上,这是明朝以小制大的官制体系决定的。 去年李默一度咄咄逼人,但在钱渊入京之后,严嵩借助胡宗宪这颗棋子再次夺回主动权。 虽然严嵩已老,刚刚还在官员贺表中被骂得狗血淋头,但来严府拜会的官员仍然数不胜数,甚至隔壁两条街停满了轿子,随从遍布各处,眼巴巴的看着门房。 钱渊就是在如此多目光的注视下施施然走到严府大门外,还没等他递还帖子,侧门等候多时的白启常已经笑呵呵的迎出来了。 “哎,老白,这两天手气怎么样?” 人都来了,钱渊也没必要刻意表现出距离感,虽然知道严党名声太臭,但实在挺合得来的。 “别提了,输的眼睛都绿了。”白启常吐槽道:“东楼公现在技艺精进,横扫千军……” “不会是故意送银子吧?” “怎么可能?”白启常脸都白了,“东楼公一眼就看穿了。” 两个人笑谈着入府,外面等着的那帮随从个个都瞪着眼张大嘴,自家老爷天没亮就来等了,几个时辰……就算是坐在轿子里,屁股也得麻啊。 今天的架势还不小,除了严世蕃、白启常、唐汝楫、赵文华几个熟人之外,还有刑部尚书欧阳必进,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鄢懋卿,后者是史上著名的严党。 欧阳必进虽然是严嵩的小舅子,但名声并不差,他和钱渊也是有些渊源的。 欧阳必进是俞大猷的举主,钱渊和俞大猷是至交,两人聊了几句正在绍兴练兵的俞大猷,之后欧阳径直去了后院,这下子留在前面的都是熟人了。 “听说昨日展才到处拜访?”严世蕃诡笑着说。 钱渊两手一摊,“跑了一天,中饭、晚饭都没捞到。” “哈哈哈。”唐汝楫大笑道:“可惜东楼兄长女已经定了亲,不然倒是一门好亲事。” 这话儿在座的也就敢说,严世蕃也颇为惋惜,说真的,钱渊还真是个不错的女婿,关键是非常合自己胃口。 严世蕃唯一的女儿已经定亲,男方是山东曲阜孔府第第64代衍生公孔尚贤,还是嘉靖帝做得大媒。 钱渊耸耸肩没说话,这些信息他昨天已经搜集到了,不然今天还真不敢登门。 “对了,元质兄嫡孙女倒是合适。”鄢懋卿突然如此说,此人相貌堂堂,说话尖锐的很,钱渊忍不住微微蹙眉。 赵文华倒是有这个心思,笑吟吟的看向钱渊。 “对了,还要多谢思济兄。”钱渊先向唐汝楫致谢,又转头看向严世蕃,“东楼兄,小弟倒是不看姻亲人脉,家世背景,唯求貌美。” 严世蕃噗嗤一口喷出茶来,指着钱渊笑骂道:“人家堂堂工部尚书,大九卿之一,你还嫌弃?” “难怪要谢我……那对姐妹花想必得展才宠爱。”唐汝楫忍笑看向赵文华。 赵文华长的还真不怎么样……鼻子有点塌,眼睛有点小,眉毛短粗。 钱渊还继续发牢骚道:“别提了,昨儿跑了一天到处送上门给人相看……特么也不问问我看不看得上!” “钱某人又不求高官厚禄,挑个自个儿看着舒心的还不行?” “怎么着也是过一辈子的人!” 在场的其他人个个心里摇头,联姻可不是男女两人事,很多时候关系到全族,唯有严世蕃对此颇为赞许。 后世都说严世蕃荒无度,夜御十女,但实际上他身边除了正妻,只有四个侍妾,还没徐璠多呢。 十多年前严世蕃是亲自挑中同乡熊氏女,成婚后颇为恩爱,但十年前熊氏难产过世,严世蕃悲痛坠泪,亲自回乡料理后事,直到今年才续取安远侯之女,不可谓不深情。 说起这些事,严世蕃索性让儿子出来见礼。 “世叔。” 为首的严绍庆十二岁,后面的严绍庭、严绍康、严绍庚都是七八岁,还有个摇摇晃晃粉雕玉琢的小娃娃严绍应才三岁。 “子孙满堂啊。”钱渊笑着从怀里掏出准备好的玉佩一个个递过去,还摸摸严绍康的脑袋,“乖,真乖。” “世叔。” 弯着腰的钱渊一愣,排在最后面的两位和自己年纪相仿,胡子都比自己长了,脸红的又叫了声:“世叔。” 钱渊想起来了,好像是严世蕃的养子,他咧嘴笑了笑,又掏出两块玉佩塞过去,“乖。” 等一行人都退出去,唐汝楫才指着钱渊笑骂道:“真是个促狭鬼!” 严世蕃也白了钱渊一眼,起身道:“摆席吧。” 钱渊笑吟吟的跟在赵文华身后,随口聊了几句,虽然今天被取笑,但赵文华早就被钱渊收拾的服服帖帖,完全不以为意。 严世蕃侧耳细听,心里暗暗赞许,其他的不说,光是这份沉稳定力和识趣就不是一般人比得上的。 要知道昨日递贴是严府,代表的是严嵩而不是严世蕃,但钱渊并没有问严嵩为什么没露面……严世蕃可不觉得钱渊是不敢问出口。 诸人坐定,酒过三巡,严世蕃不禁问:“不合口味?” 钱渊虽然下筷,但进嘴的寥寥无几……呃,他这几年只要有条件都亲自下厨,就算没条件……也从护卫中挑了几个悉心培养。 “钱某准备写一本书。”钱渊放下筷子,正色道:“以随园命名。” 颇有诗才的唐汝楫好奇的问:“《随园诗集》?” 钱渊一本正经的说:“《随园食谱》。” 席上一阵哄然大笑,严世蕃抖的手上筷子都跌落了,“原来是嫌弃这菜……” “元质倒是说过你因下厨博得孝名,没想到还钻进去了,都准备写书流传后世!” “不开玩笑。”钱渊很认真的说:“无诗才,无文采,想青史留名只能另寻他法。” 赵文华不禁嘴角抽动了下,他可不会忘记在临平山下村落里那首诗,“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酒席之后,严世蕃非常熟练的领着众人去了偏厅,专门打造的麻将桌已经准备好了。 “老爷。”一个仆人走进来。 严世蕃今儿是准备报仇雪恨的,登时扫兴道:“展才,你先进去吧,待会儿出来再好好过招。” 钱渊笑着应是,脚步不缓不急跟在仆人身后,一路进了严嵩的书房。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五十八章 严府(下)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两百五十八章严府七十六岁,这在后世算不上高寿,但在明朝,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都活不到这个岁数。 靠在太师椅上严嵩微微抬头看向缓步而来的钱渊,冬日的阳光给阴暗的书房带来一丝暖意,也让老人脸上的老人斑显露无疑。 严嵩给钱渊的第一印象是老迈,真的太老了,说一句行将就木绝不为过,钱渊难以想象这个老人还能压制徐阶好几年……印象中严嵩要等到四五年后才会罢官,而且又过了好几年才在凄惨中离世。 “华亭钱渊拜见元辅。”钱渊以挑不出理的方式行礼。 严嵩并不像中会张开双目,眼中透出精光……他只是眯着眼,仔仔细细打量着面前这位久闻大名,却第一次见面的青年。 身材挺拔,声音清亮,双眉似飞,鬓角如剑,温和而安静的笑容中带着一股似乎万事都了然于心的信心。 微不可见的叹息声后,严嵩喃喃道:“长得真俊啊。” 钱渊都斯巴达了……大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内阁首辅第一句话赞我长得帅? 这算是帅到中央了? “近些。”严嵩招手让钱渊走近,轻笑道:“即使东楼当年中进士,最多也只能为九卿,决计入不了阁。” 钱渊嘴角扯了扯,您老这是骂自己儿子长得丑? “但凡入阁者,无不相貌堂堂。”严嵩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当年能一举压倒众人被陛下简拔,可不仅仅只靠老夫谄媚逢迎。” 的确,虽然老迈,但看得出来,严嵩的长相比严世蕃强太多了。 钱渊没吭声,只在心里吐槽……您这不仅仅是骂儿子长得丑,还把媳妇也带上了! “所以,长得俊就是好。”严嵩支撑着想起身,“就算是三甲进士,长得俊更容易入六科、都察院为科道言官。” 钱渊赶紧上前扶了一把,“谢元辅指点。” “谢老夫做甚……那是你的运气。” 严嵩缓步踱到窗边,伸手试图捕捉那穿过窗户的阳光,“东楼跋扈至此,老夫一去……” 严嵩微侧身,脸上带着一丝无奈,“展才,那时严府能有几人留存?” “元辅多虑了。”钱渊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陛下待元辅亲厚,必然……” “你知道老夫在说什么。”严嵩摇头打断。 钱渊的确知道严嵩在担心什么,严党的名声太臭,干的缺德事太多,赶走的官员太多……无论是谁上位,拿严嵩严世蕃开刀来换取名誉几乎是必然的。 清朝的和珅就是个典型的例子,干掉他,能赚银子,还能赚声望……这种事会有无数人抢着做。 不过钱渊也从短短几句话中分析出,严嵩对嘉靖帝还是很有信心的,他担忧的是裕王登基后的清算。 不得不说,这世上蠢人很多,但能爬到高位的绝没有蠢人,或许其他人被眼前烈火烹油所迷惑,但至少严嵩很清醒,类似的还有赵文华。 但严嵩还是算错了,他没有想到徐阶对其恨意如此深,独子被斩,诸孙流放,孤身一人寄食于墓舍,甚至无棺木下葬。 钱渊看向这个老人的眼神中夹杂着复杂的情绪,严嵩是历史上能和秦桧相提并论的著名奸臣,史书中如此评价,无他才略,惟一意媚上,窃权罔利。 但在穿越者钱渊看来,很难说,至少徐阶不比严嵩好到哪儿去。 夏言之死归根到底在于政治斗争,换成徐阶,结果也差不多。 收贿卖官可能性也不大,朝中有权柄的职位基本都是嘉靖帝一手掌控的,五品官以下都是吏部天官的权力范围,两度出任吏部尚书的李默是对抗严嵩的旗手。 钱渊很难判断严嵩是不是知人善用,但至少胡宗宪的上位是来源于严嵩的撑腰,仅仅这一点,严嵩并不是只有过而无功。 在钱渊看来,严嵩最大的罪责在于占着茅坑不拉屎。 如今大明已是内忧外患,很多有实干精神,也有能力的官员在待机而动,最典型的就是高拱、张居正,还有钱渊的叔父钱铮。 他们都迫切的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大明千疮百孔的不堪,但无奈严嵩占着位置就是不挪窝,大批严党官员围绕着严嵩、严世蕃把控朝政。 久久得不到钱渊的回应,严嵩有些失望,他转身缓缓坐回到椅子上,迟疑片刻后轻声道:“庶吉士。” 除了考中一甲,庶吉士是最好的选择,也是唯一进入翰林院的道路,严嵩开出的条件不可谓不厚,不过这并不在钱渊的计划内。 钱渊眉毛一挑,“晚辈无此才略,但请元辅吩咐。” 严嵩晦暗的双目直视钱渊,良久才低声道:“东楼四子,总要留条血脉。” “呵呵。”钱渊无奈苦笑,“元辅太过悲观,何至于此?” “说句不好听的,就算事至此,元辅太看得起晚辈了……” “元辅致仕之时,钱某都未必中进士了,就算中了进士也不过微末之身。” 严嵩静静的听钱渊说完,颤颤巍巍的抬起手摆了摆,“展才也太小瞧自己了。” 钱渊的眉头不由紧紧皱起,他自己都不信自己有这般能力。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严嵩低低自言自语,叹了口气道:“展才今年刚满二十,对吧?” “是,过了年,虚岁满二十。”钱渊心里有隐隐猜测。 “此事就此说定。”严嵩从桌案上拾起一块砚台递过去,口中道:“高肃卿此人勇于任事,才略无双,虽稍嫌量窄,但对展才必有容人之量。” 这句话很好理解,高拱今年已经四十多岁了,而钱渊才刚刚满二十岁,高拱很难容忍同为裕王府讲官的陈以勤等人,却是容得下钱渊的。 钱渊心中的猜测得到了印证,但又有了另一个猜测,这是严嵩的判断,还是严嵩从嘉靖帝那得到的信息。 很快,钱渊下了结论,应该是嘉靖帝漏的口风,不然严嵩不会下这样的重注。 之前钱渊面圣的时候就有这样的感觉,嘉靖帝两次用惋惜的口吻提到钱渊实在太过年轻……这句话隐藏的含义很明显,自己是用不了,只能留给下一任皇帝了。 严嵩下注的原因有很多,嘉靖帝已经老了,而且最近几年服用丹药身体渐有不支之像,但同时自己也老了,未必能挺到嘉靖帝之后,而独子严世蕃太过猖獗,日后下场几乎是可以预见的,罢官归乡都算是好的了。 当然了,严嵩的选择也不仅仅只有钱渊一人,在这一两年,除了党争之外,他最大的力气用在孙辈的婚事上。 恩养长孙孙严鸿的妻子是礼部尚书胡潆的曾孙女婿,恩养次孙严鸿娶成国公朱稀忠之女,孙女和第64代衍生公孔尚贤定亲。 嫡长孙严绍庆和定国公徐光祚的嫡孙女定亲,嫡次孙严绍庭和锦衣卫指挥使陆炳长女定亲。 不过,严嵩将最大的希望放在了钱渊身上。 原因很简单,钱渊是唯一能联系上裕王的那个。 为此,严嵩今天送的见面礼让钱渊咂舌不已。 淡绿色的小小砚台,温润凝莹,墨池上有闪闪银星,让人一见心喜。 “这是天砚。”钱铮也算得上博闻强记,“苏东坡的天砚。” 钱渊恍然大悟,立即记起历史上那大名鼎鼎多达六万字的《天水冰山录》,据说天砚就名列其中。 将天砚收入袖中,钱渊没看见钱铮羡慕到想抢的眼神,只在心里琢磨,严嵩这……算不是肉包子打狗呢? 虽然钱渊尽量在朝中多方势力中辗转腾挪,但他并不喜欢这样,这也不符合他的性子。 如果说日后徐阶要乱棍打落水狗的话,钱渊最大的可能是趁乱给自己捞些好处,顺便揍严党几棍子给自己涨涨声望或撇清关系。 不得不说,钱渊这两年给外人留下的印象太过正面了,在这个时代,气节无双、孝子的名声很大程度上证明了一个人的品行。 可惜,钱渊从来不是个正人君子,他很清楚,如果想在这个时代做些什么,让历史轨迹发生一些偏移,严嵩尽早滚蛋,是能起到正面推动作用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五十九章 变本加厉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两百五十九章变本加厉大年初三,前一天晚上很迟才睡觉的钱渊在可卿、香菱连续三次催促后才悻悻起床。 昨天去了严府,今天必须要去一次徐府,什么时候才能睡到自然醒? “叔大,别急,先吃了早餐再走。”钱渊梳洗完毕懒洋洋的坐下,今天他名义上是拜访徐涉,为此特地请张居正作陪。 “不急。”张居正明显眼圈有点黑,这些天他一直住在随园,夜夜鏖战……可惜就是打不过徐渭。 不得不说,徐渭这厮太聪明了,玩什么都能玩的精,麻将上手没几天就是老手了,而且手气还特别旺。 钱渊大年初一打了几圈就找了个借口溜掉,为此徐渭兴奋的很,还特地挥毫泼墨画了幅画来纪念。 “也不知道中午留不留饭……”钱渊一边狼吞虎咽一边牢骚道:“就算留饭……反正昨儿在严府我是没吃饱。” “那是,就算御膳房也没比不上你这儿。”张居正慢条斯理,温文尔雅,但速度一点都不比钱渊慢。 这倒是真的,光是早餐,钱渊就弄出十八般花样,不过这方面用不着他亲自动手,厨子已经学了个全。 今天端上来的是豆腐脑、油条、煎蛋、糍粑、萝卜丝馅饼、梅片藕粥,甚至还有一碗热干面。 钱渊瞥了眼张居正,面无表情的在豆腐脑上加上辣椒、小葱、紫菜、榨菜,又滴了几滴香油。 张居正拿着勺子的手顿了顿,又用力挖了勺洋糖,嘀咕了句,“自家就开糖铺,也太吝啬了!” 钱渊干脆半转身,尽量让那碗异端豆腐脑不进入自己视线之内。 今天顾承志是不会去了,只有张居正陪着钱渊去徐府,没办法,顾承志陪着自己去各处被相看……大都是同乡,徐府肯定是知道的。 要知道前年徐阶那厮是让岳家向陆树声探问钱渊婚事的,钱渊哪里肯给出这种错误的信号。 老老实实按规矩递了帖子,排着队入府,不过徐阶在面子工程上比严嵩做得好,严府外排了一排轿子,而徐府是尽量让来人都在前厅坐下,当然了,这也有拜访徐府的官员并不多的原因。 前厅不大不小,约莫十来人正在闲聊,用不着张居正介绍,钱渊已经凑上去了,大部分都是松江同乡,虽然都是徐阶门下,但华亭钱氏在松江一府盘根错节,香火情总是有的。 钱渊一进来,前厅就安静下来了,众人先是仔细打量钱渊,然后纷纷转头或用眼角余光去瞄陪客的徐璠。 三年前钱渊和徐璠在苏州城大街上那一架就传的沸沸扬扬,两个月前那一架更是引人瞩目……已经有两个略微年轻的士子起身准备拉架了。 “展才来了。”坐在主位上的徐涉若无其事的起身相迎,“叔大,也不过半个月不见,吃的膘肥体壮,看来随园真是名不虚传。” 轻笑声在大厅里响起,都是同乡,钱渊在随园又时常邀请浙江、苏州、松江的应试举人赴宴,南直隶乡试的奇景更是广为流传,至少松江人都知道钱渊有一手好厨艺。 “还记得三年前的中秋,展才亲制月饼分送。”一位中年文士笑道:“口感极佳,令人垂诞,就连平泉公也念念不忘。” “所以平泉公这才将展才收归门下嘛。” 又是一阵轻笑声,这笑声落在钱渊耳朵里,不由令他有些感慨,严嵩和徐阶其实并无差别,但严世蕃却是个特立独行的人,所以今日之是轻笑,昨日却是狂笑。 说句良心话,钱渊还是更喜欢昨天的氛围…… 徐涉又笑道:“昨日就有人为今日这顿午饭操劳,可惜了,可惜了……” 看有几人的视线转向了徐璠,钱渊笑着拍拍肚皮,“所以今早吃了个十成饱,望湖公放心,在下肚量大,容得下。” 自从钱渊入正厅成了焦点人物,徐璠就很是不爽,事实上在钱渊还没来的时候,他也是众人闲聊的话题。 徐璠非常不解,明明钱家和徐家有旧怨,明明钱渊这厮和自己有仇,而且还曾经拒绝联姻事宜,为什么众人却如此宽容? 又听得如此不阴不阳的话,徐璠心头火气,霍然起身指着钱渊的鼻子,“你……” “住口!”徐涉一拍桌案。 对于徐璠来说,他对父亲徐阶是敬多于畏,但对自小管教自己的叔父徐涉,他是畏多于敬,一看徐涉发火立时住了嘴。 厅内登时安静下来了。 正尴尬间,有人踱步而入,一看到钱渊,长长作揖行礼,“这便是华亭英杰钱展才?” “不敢当英杰二字。”钱渊不认识此人,避开还了一礼,“先生是?” “哈哈,我来介绍。”徐涉走来笑道:“这位也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嘉兴平湖陆光祖,字与绳,去年末调回京任吏部考功司员外郎。” “陆前辈。”钱渊重新施礼,他是知道这个陆光祖的,徐阶的死党,后来两度出任吏部天官,即使是在牛人辈出的嘉靖二十六年进士中也算是出挑的。 而且在历史上,陆光祖和绍兴陈有年、孙鑨并称为“浙中三贤太宰”,交情极好……呃,另两个如今都是随园常客。 史书中对陆光祖的评价是:“私居无戏言,无遽色,平生怜才仕事,任嫌任怨,凛然有古大师风节焉。” 翻译一下,这是在说陆光祖即使不在公开场合也从不开玩笑,不在背后议论是非,脸上从来都带着笑容,肯做事,喜欢提携后辈。 陆光祖避开钱渊这一礼,又还了一礼,“去年倭寇自平湖乍浦登陆,侵袭嘉兴,家母、二弟、季弟携家人避入崇德县城。”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崇德一战是让钱渊名声开始遍传天下的起端,钱渊是受得起陆光祖这一礼的。 众人重新坐定,钱渊屁股刚落下,就有仆人进来通报,徐阶不可能每个人都见面,只是有选择性的接待。 仆人躬身向徐涉低语几句,后者露面诧异之色看向钱渊,迟疑片刻后才点点头,“璠儿,你带展才去一趟后院拜见你母亲。” 徐璠和钱渊都愣住了。 钱渊龇牙咧嘴的在心里想,徐阶这支老狐狸想干什么!? 徐璠倒是不敢不听,起身冷冷盯着钱渊,眼中全是鄙夷。 “呵呵,徐兄先请。”钱渊对徐璠可没那么客气,一边举步一边回头对徐涉说:“望湖公,晚辈拜在平泉公门下……” 众人齐齐转头看来。 “初次乡试告捷,实赖平泉公教导。”钱渊温和笑道:“平泉公家法是一根棍子。” 徐璠脚步一顿,立即加快速度逃了出去。 一直到两人都走出一大段,厅内还保持着沉默,每个人都在想,有些事还真是三岁看到老,钱渊虽然现在名扬天下,但牙尖嘴利、睚眦必报的性格一点都没变,而且是变本加厉。 在场的要么是松江人,要么是徐阶的门生死党,都知道两个月前徐府的家法从戒尺换成了藤条…… 坐在最靠外面的张居正偏头远眺,还能隐隐看见钱渊的身影,他心里有点不再在。 自小便有才名,年纪轻轻中进士选翰林,说起来风光无限,但张居正发现,每次和钱渊在一起的时候,自己从来都无法站在中心位置。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六十章 转折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两百六十章转折严嵩虽然在士林中名声极差,但他在江西分宜老家名声是相当好的,修桥铺路、赈灾减租都是常事,而且严嵩管束族人,不得侵占乡土。 在这方面,徐阶就差劲多了,也不过最近十来年才冒出头的徐家在松江已经吞下了十余万亩良田。 说徐阶无法约束家人? 这个理由是拿不出手的。 钱渊跟着徐璠走到后院门口,又在仆妇的指引下走了好一会儿还没到地方,忍不住侧头四处探看,比严府要大得多。 钱渊不免在心里有阴暗的揣测,据说徐阶的祖父本是自耕农,遇到天灾无奈入赘黄氏,所以后人对土地都有着强烈的渴望。 侧头看见一座小巧玲珑的楼阁,半开的窗户似乎有人影闪动,钱渊不禁脚步一顿,眼神闪烁不定。 明代这种后院小楼一般来说只有一种人居住,尚未出阁的女眷。 察觉到那人看过来,徐四小姐匆忙避开,忍不住拍了拍胸,稍微等了等这才又悄悄将窗户推开,小心的探头看去。 虽然看不清长相,但一身青衫的背影显得极为挺拔,步伐间有着普通士子没有的沉稳。 一直到背影消失在拐角处,徐四小姐才怔怔的收回视线,犹豫了会儿拿起毛笔,在砚台上蘸了蘸,在铺开的纸上写下两字。 “随园?” 一个清亮的女声突然在耳边响起,徐四小姐不禁手一抖,一滴墨汁跌落在纸上。 “小七!”徐四小姐恼火的回头瞪了眼,随手扯起纸张揉成一团,“你知道随园?” “知道啊。”小七嬉笑着找了个圆凳坐下,这是她独有的权力,虽然才十四岁,却是徐家上上下下长得最高的。 “如今随园在京中名气不小呢,除了咱们松江的士子,杭州、绍兴、苏州士子纷纷拜访。” “他们是要写诗吗?”小七翘起腿一抖一抖,“嗯,《随园诗集》?《随园诗话》?” “才不是呢。”徐四小姐哼了声,“写些酸臭诗文有什么意思?” “姑姑,你平常还常常写酸臭诗文呢。” “脚放下来!”徐四小姐训斥了句,这才解释道:“咱们闺阁女子,打发时间也只能写诗作画,但他不同,少有才名,略大孤身赴杭为父兄报仇,气节无双力守嘉定,几度大胜倭寇,这才不负来世间走一回!” 小七不抖腿了,却盘腿坐在圆凳上摇摇晃晃,一点都不安分,随口问:“那是《随园兵法》?” 徐四小姐突然展颜一笑,“当然不是。” “那是什么?” “为博寡母开颜,亲身下厨,孝名遍传大江南北,却不料练出一手好厨艺。”徐四小姐脸有点红,“听闻同乡士子还有浙江士子,都是去品尝美食的。” “啊,姑姑好福气啊。”小七这下子是真羡慕了,直起身子若有所思的说:“难怪前些日子姑姑专门找了刘婆子学制糕点。” “别乱说。”徐四小姐红着脸一跺脚。 “嘿嘿,北宋易安居士和其夫赏金石,罚清茶……哈哈,以后姑姑姑父……好好,不说了,不说了!” 徐四小姐实在脸皮没那么厚,扑上去一把捂住小七的嘴巴,另一只手在腋下抓了两把,小七登时笑不可支的软成一滩泥。 两人闹腾好一会儿,徐四小姐才整理衣衫笑着说:“易安居士助其夫修成《金石录》名传后世,日后《随园食谱》说不定也能流传下去呢。” “《随园食谱》?” “是啊,昨日吴家婶婶来访,说起他声称要修《随园食谱》呢。” “砰!” 盘腿坐在圆凳上的小七突然一个不稳摔了下去,但立即一跃而起,目光惊疑不定,随园倒是的确出了个名传后世的食谱,不会那么巧吧? “怎么了?” “呃……”小七哑巴了半响,猛地一跺脚,一把抓住徐四小姐的胳膊,“姑姑,我们去看看……就在屏风后面看看。” “不行,如果让我们看,母亲会提前说的。” “姑姑不去,那我一个人去。” 徐四小姐犹豫半响,想着刚才的偷看实在看不清楚,半推半就的被侄女一路拉下了楼。 轻手轻脚的从侧门进去绕到屏风后,徐四小姐察觉到仆妇、丫鬟的诧异,忍不住微垂眼帘加快脚步,却没发现身边的侄女脚步更快。 “嘘……” 两女竖起耳朵仔细倾听,外面有男声在笑谈起年节被人占便宜的趣事。 “别提了,叔母将晚辈狠狠训斥了好几顿,那随园如今一半是饭馆,一半是赌场。” 钱渊苦着脸说:“昨日夜间,潘充庵还带了几个同乡来,到现在还没走呢,那园子是实在修不下去了,家里现在是真没银子了。” 坐在主位上的张氏笑吟吟道:“潘家有银子嘛。” “嗨,真让他交银子,回头这厮肯定要到处宣扬败坏晚辈名声……”钱渊笑容苦涩,“充庵兄在乡试还抢了我好些吃的呢,老夫人应该知道,回头倒打一把他是做得出来的。” 钱渊进了正堂东扯一句,西拉一句,他是真心不想让这位张氏开口说起正事,还特地将潘允端给拉出来。 潘允端勉强算是钱渊友人,毕竟两人相交投契,年岁相近,又是同一科中举,但潘允端的父亲潘恩是嘉靖二年进士,是徐阶的同年。 但实际上潘恩和徐阶关系一直不佳,因为他是聂豹的门生。 在王江泾大战后,聂豹被逼辞官归乡,留下的门生弟子遭到徐阶的清洗,潘恩是第一个投向徐阶的。 所以钱渊这话听起来没什么指向,但实际上有点皮里阳秋,张氏虽然还是笑吟吟,但笑容明显僵硬了很多。 见到这位张氏后,钱渊坚定了内心的想法,对一个穿越者而言,联姻是他无法接受……或者说是没有必要的,他拥有太多的底牌了,只要不直面那些大佬,他有的是机会做手脚。 呃,主要是张氏的长相……非常符合这个时代大户人家正妻的标准。 什么标准? 说得好听点是面若中秋之月,实际上就是大圆脸! 堂上一时安静下来,屏风后的徐四小姐和小七都有点莫名其妙,前者焦急担忧,后者暗暗窃喜。 但接下来,两女的心情来了个乾坤大挪移。 在张氏将话题扯开后,钱渊放松了心情,说起华亭如今的变化,毕竟张氏也将近二十年没回故乡了,听得津津有味,还让两个儿子出来见面。 徐阶的次子十一岁的徐琨捧着誊写的字帖奔来,这是个贾宝玉似的家伙,围绕在张氏身边声声讨要夸赞。 “写的不错。”张氏偏头看了眼钱渊,“鹤滩公当年诗字皆冠于松江一府,展才来看看,此字可堪入目?” 一旁的徐璠忍不住冷笑两声,他是钱渊的同学,自然知道这厮是个专门学八股的,诗才也就勉强够格写写试帖诗,那笔字……用当年老师的话说就是,太过工整,毫无灵气。 钱渊也挺无语的,都是老乡,张氏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一家是被强行分家扫地出门的,曾祖钱福的诗字怎么可能流传到自己手里。 “写的不错,写的不错。”钱渊敷衍几句后突然眼神呆滞的看着纸张的最下面,“落花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咳咳咳咳咳……”钱渊猛地大力咳嗽,好一阵儿后才用诡异的目光看向仰着头等待夸赞的徐琨。 “这是你写的诗?” 徐琨茫然摇摇头,又回头看向母亲张氏。 张氏笑着说:“这是璠儿妹子随手写就的,见笑见笑。” 钱渊是失魂落魄的走出后院的,心乱如麻是他心情最真实的写照,他不敢贸贸然做任何决定,他需要仔仔细细考虑清楚。 屏风后,徐四小姐又脸红了,但这次不是因为钱渊,而是因为羞耻,不过她内心深处有着窃喜。 而她身边的侄女小七面无表情,只能心里mm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说一说吧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说一说吧首先,成绩几乎看不下去,差到连续两个月没推荐,自己都觉得是应该的。 坚持了一段时间三更,每天大概七八千字,但成绩还是没什么起色。 不过还是要感谢每一位读者,每一个投票,每一个订阅,是你们让我有坚持写下去的动力和勇气。 所以不用担心我太监或者烂尾,这方面我想自己还是有点信誉度的。 其次,双穿是大纲就设定好的,之前就有读者看出来了,虽然有的读者可能不喜欢,但我还是选择跟着大纲走,有的转折以其他方式代替实在太过生硬。 历史文写起来实在很折磨人,查资料查的头昏脑涨,网络上的资料很多都是自相矛盾的,需要重新整理分析,还要有一些有新意的解读,我现在是一章存稿都没有的。 之前觉得自己的写作风格比较符合历史分类,但现在好好写历史文……除了大神之外,我这种扑街是很难看到前方的曙光的。 不过,我还是会坚持写下去……写的搞笑点,写的轻松点,或许装逼打脸流,我也不会啊……可悲! 最后,还是感谢每一位读者,也请在可能的前提下尽量支持一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六十一章 谁抢谁?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两百六十一章谁抢谁?一直到出了后院,钱渊还是懵逼的,他是喜欢事先做详细计划表的人,计划表的内容也包括碰到各种各样意外情况的预备方案。 但这种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意外……实在让钱渊不得不懵逼。 脑子里乱的很,钱渊最先想到的居然是,还好是个女人,还好这是明朝。 如果是穿越到大唐盛世,再碰上个女性穿越者,特么那真是要了老命了。 然后钱渊想到的是,一山不容二虎,除非一只是公老虎,一只是母老虎…… “汝由兄。”前面带路的徐璠脚步一顿,脸色有些不自然。 从侧面走来的是两人,为首的长者大约三四十岁,中等身材,面对徐璠稍稍弯腰,身后跟着一个少年郎,容貌清秀,行了一礼后就垂手肃立。 中年人看了眼徐璠过来的方向,笑着问:“刚才在前厅还在想怎么没见人呢。” “呃,带人去拜见母亲。”徐璠简短的说了句,介绍道:“这位是中书舍人上海顾从礼,字汝由;这位是华亭钱渊。” “噢噢,原来是钱展才。”顾从礼拱手道:“家父曾在信中提到,华亭钱展才有军略之才,气节无双。” “护卫乡梓,应有之义。”钱渊立即反应过来了,“令尊是东川先生?” 东川先生就是顾定芳,三年前何良俊还想做媒将顾定芳的孙女讲给钱渊。 钱渊眼神有些古怪,他可记得顾定芳是个头铁的老头,而且对徐阶颇为不满,他的儿子孙子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这时候,钱渊察觉到一股不善的视线投来,他微微偏头看去,顾从礼身后的儿子抿紧嘴盯着自己,整张脸绷得紧紧的,眼角余光扫着钱渊身后的那条路……那儿是通向后院的路。 “咳咳。”顾从礼用力咳嗽两声,“九锡,还不来见礼?” 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郎两眼都在冒火,硬着脖子不吭声,惹得一旁看戏的徐璠忍不住偷笑。 “也大不了几岁,各交各的好了。”钱渊倒是无所谓,在明朝与人交往是非常麻烦的,像钱渊这种年纪轻轻就名扬天下的更是麻烦。 钱渊和顾从礼、徐璠是平辈论交的,那顾九锡只能称一句世叔了…… 一边寒暄一边走,很快众人回了前厅,之前的大部分人都进书房拜见过徐阶已经离开,只留下寥寥几人。 重新上了茶,钱渊心神不安的抿了口差点被烫掉舌头,边上张居正诧异低声问:“出事了?” “嗯。” “方便说吗?” “嗯。” 张居正等了会儿,扭头看了眼,眯着眼轻声问:“丢了魂了?” “嗯……嗯?”钱渊翻了个白眼,“你进去过了?” “嗯。” “少湖公心情怎么样?” “嗯。” “叔大!”钱渊一瞪眼,“本来还准备晚上亲自下厨的!” 张居正忍不住笑道:“除非你来随园小厨房下厨。” 现在钱府三个厨房,钱铮夫妇院子一个,随园一个,外院一个,在随园小厨房下厨,意味着要做十多人的饭菜,钱渊哪里有那闲情雅致。 钱渊一扭头懒得搭理这厮,又在心里反复盘算,斜刺里杀出了个同行……如果是寒门还好,却是徐阶的女儿,这将钱渊的计划完全打乱了。 在除夕夜知晓钱铮和裕王府弯弯绕绕的关联后,钱渊将自己的计划做了调整。 已经靠上裕王府了,那就意味着钱渊必须和严嵩、徐阶保持相当的距离,他是不可能以正规途径正式进入裕王府的,但他也不觉得如果自己和高拱保持联系,嘉靖帝会一无所知…… 钱渊的计划很简单,中不了进士就以思念寡母为由南下杭州,等三年后再试,如果中了进士……呃,反正高名次是不想了,要知道一甲二甲加起来也就几十个人。 庶吉士那更是没影的事,三甲进士最大的可能性是外放,钱渊觉得台州就不错,一方面能够在抗倭中出把力,一方面日后海贸重启,还有机会插一手。 台州真是个不错的选择,知府是小舅谭纶,同知是曾经并肩作战的唐顺之,还有好友卢斌,对了,还有戚继光。 呃,远在台州的谭伦还真是这么想的! 一旦外放至少三年,连任就是六年,到那时候,朝中也分出胜负了,积累了资历,又广有人脉的的钱渊也有资格回朝。 但是现在,所有的计划都被打乱了,钱渊一旦和徐府联姻,又靠上裕王府,不说嘉靖帝心里怎么想,至少严嵩会将钱渊视为眼中钉。 用脚后跟想想就清楚了,严嵩、徐阶到现在都没把党羽门生塞进裕王府,如果徐阶有一个靠上裕王府的女婿…… “展才?展才?”张居正胳膊肘撞撞钱渊,“你把那家伙怎么了?” 钱渊顺着视线看去,又是顾九锡,这次是恶狠狠的看过来,两手握拳,身子都在微微颤抖了。 这厮是有毛病吧? 说话间,顾从礼带着儿子告辞离去,顾九锡临行前还在死死盯着钱渊。 钱渊懒得理会,在心里琢磨了下,其他的不说,但至少有一点是肯定的,无论如何,这位徐四小姐绝不能落入他人之手。 从小的方面来说,会影响到钱渊日后的布局和计划。 从大的方面来说,有可能会对钱渊产生致命的威胁。 但现在钱渊疑惑的是,对方知不知道自己呢? 如果是一个对历史很熟悉的人……钱渊已经在东南抗倭中有不小的分量,战功赫赫,广有人脉,这样的人物就算不出现在正史中,但文人笔记、地方志总是有记载的。 “展才?”徐涉送往最后一位客人,笑着看向钱渊,“怎么看起来魂不守舍的模样?” “园子太大,目不暇视。”钱渊稳稳心神。 “是比你圈的园子要大,但也要看看地段,你那是城西最中央,这儿都快出了城西了。”徐涉做了个请的手势,“随园如今在京中名声鹊起,都说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张居正一个人留下喝茶,徐涉、徐璠和钱渊三人一起除了正厅,往徐阶书房方向踱去。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徐璠嗤笑道:“都琢磨着写《随园食谱》了,还有什么好名声!” 钱渊脚步微微一顿,“真是好事不出门,恶名行千里啊。” 这是一个可能给出信号的地方,如果那位对历史熟悉,不应该不知道袁枚,中学课本都是有的。 徐涉倒是不以为意,笑呵呵的将话题转开,但徐璠又开始习惯性的怼钱渊了……虽然钱渊刚开始没听出来。 “叔父,实话实说,九锡那笔字……日后未必比文衡山逊色,某些被评为无灵气的就更不用比了。” “性子也好,温和的很,彬彬有礼。” “对了,长的也俊,咱们松江一府都找不出比他还俊的少年郎了!” 从书法到性情,再到长相……钱渊立即明白过来了,我说那厮为何用杀人的眼光死死盯着我呢! 看到我从后院出来,肯定以为我是上门被相看的! 八成……不,十成顾家是想和徐府联姻! 每逢大事有静气,钱渊试图平静一下跳动的心脏……但特么实在不能等了! 无论如何,钱渊也不会容忍同行落入他人之手! 这小崽子想抢我老婆?! 顾九锡得哭晕在厕所里,谁抢谁老婆? 历史上,这位徐四小姐就是嫁给了顾九锡。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六十二章 扯淡 一路上的喋喋不休让钱渊实在不耐烦了,他停下脚步,转头直勾勾的盯着徐璠。 “展才?”徐涉有点紧张,两个月前他可是第一时间见识到侄儿被钱渊揍得有多惨的。 “钱某嘉靖三十一年秀才,松江府案首,嘉靖三十四年南直隶中举。” 钱渊的话虽然轻,但分量很重。 无论如何,在这个时代,评价一个年轻士子,功名是最重要的标准。 而在挑选女婿的时候,有功名的士子,和只是长得帅,字写得好,性情温和的士子,分量差别太大太大。 钱渊很确定顾九锡没有功名在身,在这个时代,读书人第一次见面,总会把自己在科举上的履历报一报,顾从礼从头到尾没提到顾九锡,甚至都没提到自己。 这说明,顾从礼、顾九锡两个人都是没有功名在身的。 徐璠还想反驳几句,人家顾九锡也就十六岁,谁知道日后会不会后来居上……但他抬头,看见了钱渊眼神中毫不掩饰的鄙夷。 “也难怪你和顾家聊得来。”钱渊的轻笑慢语让徐璠脸色铁青。 顾家父子身上没有功名,你徐璠也一样,这就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徐璠都能猜得到这厮会说什么,气得一跺脚转身就走。 “展才,何至于此。”徐涉皱着眉头有些不悦。 钱渊看徐璠转了个弯没了,这才小声说:“望湖公,顾家还真想攀附之心?” “不太清楚。”徐涉眨眨眼,在心里猜测后院到底发生了什么,这厮两年前一力拒婚,现在却看起来有些紧张。 “据说徐四小姐颇有诗才?” “不太清楚。” “望湖公,没必要如此吝啬吧?” 徐涉停下脚步,冲着前面努努嘴,“进去吧。” 这是个单独的小院子,布置的风格类似江南园林,小巧玲珑,花草处处,虽是冬日但也颇有趣味,中间的小湖上堆着假山,以长廊相接。 在仆役的指引下,钱渊缓步走进书房,行礼道:“同乡后辈钱展才拜见少湖公。” 端坐在桌后太师椅上的徐阶放下笔,抬头看向钱渊,展颜笑道:“鹤滩公早逝,子孙却英杰迭出,比老夫强。” 徐阶的第一句话就定下了调子,他并不仅仅赞赏钱渊,也带上了昔日颇有间隙的钱铮。 “叔父继曾祖之文才刚强,晚辈却有待磨砺。”钱渊脸上挂着不变的温和笑容,“入京已有两月,本应早早拜会,还望少湖公恕罪。” “说哪里话。”徐阶站起来指了指一旁待客的桌椅,“坐吧,上茶。” 仆役很快端了两杯茶上来,钱渊心里发笑,但脸上一丝异样表情都没有。 徐阶虽然身居高位气势不凡,但个子很矮,坐在那和站在那差别不大,不过上茶的仆役……个子更矮。 “自嘉靖十八年后,已有十七载未归乡了。”徐阶叹道:“也不知如今华亭可还有旧观,犹记得西城门外有个小湖,幼年时常在岸边嬉戏。” “小湖犹在,湖水犹清,荷花盛开,岸边多有游客,荷花败落,有小船穿梭,孩童采摘莲蓬。” 徐阶精神一振,细细问起华亭诸事,又问起致仕的孙承恩近状,问起幼年求学的学院。 钱渊耐心的一一作答,同时在心里将徐阶和严嵩一一比照。 昨日的严嵩老迈,除了最后的赠礼之外,对钱渊算不上客气,但言谈举止间有一个“真”字。 而今天的徐阶谈笑风生,又选择同乡为切入点,不可谓不平易近人,但却真真切切体现出一个“假”字。 钱渊抿了口茶,对了,还特地选了松萝茶,徽州府的松萝茶名声虽大,但一般销与东南,北方较为少见。 其实徐阶也很意外,在他印象中,这位小同乡是个锋芒毕露的人物,牙尖嘴利,睚眦必报,从不肯吃亏,而且心思深沉,滑不留手。 但今天的钱渊,意外的很和气,而且在言谈中并不避讳提起其叔父钱铮……徐阶绝不会认为,这是无意的。 徐阶多年隐忍,但并不是不动,至少在宫内,他的消息渠道绝不比严嵩少。 他知道钱渊是真的简在帝心,而且因为年纪的原因,很可能是留给下一任皇帝用的。 徐阶不在乎下一任皇帝怎么用钱渊,但很在乎钱渊靠上裕王后对自己的影响。 所以,今天徐阶只是想拉一拉关系,不时提起钱铮,以及选择的松萝茶,是他给出的暗示,至少,我们不是敌人。 当然了,还有一个重要的人物。 但还没等徐阶提起,钱渊已经先发制人了,“说起来晚辈实在失礼,原本入京面圣后,应该第一时间拜见少湖公……” 钱渊摆出一副愧疚表情,“当时也是犯了糊涂,和徐世兄闹了一场,实在是没脸来拜见少湖公……” “听说少湖公还以家法惩徐世兄,晚辈实在是……” 这番话听得……饶是徐阶宦海浮沉数十年,也忍不住牙发酸,你当时是在五城兵马司的人马和巡城御史到了之后,还一顿拳脚将徐璠打的嚎啕大哭的! 为什么我徐府的家法从戒尺换成藤条,你心里没点数? 徐阶觉得,如果这厮能入翰林院,一定能迅速脱颖而出,比当年的自己强太多了……看看这脸皮就知道,还徐世兄…… 钱渊表情真挚,当然是徐世兄了……总不能现在叫大舅子吧,虽然对徐璠,甚至对徐阶,钱渊的态度到现在也没发生任何变化。 细细打量了会儿钱渊,徐阶觉得自己的视线穿不透那么厚的脸皮,“璠儿年轻气盛……” 话刚说出口,徐阶就不得不停下,特么徐璠今年二十八了,比钱渊大八岁,有什么脸说年轻气盛…… 顿了顿,徐阶继续说:“毕竟是同乡,以前还是同窗,日后长相往来。” “少湖公说的是。”钱渊连连点头,“是晚辈不懂事,那日之后,晚辈每日三省吾身,愧疚在心。” 徐阶不想再听这厮扯淡了。 愧疚在心? 愧疚在心直到现在才上门,还是前一日去了严府,今天才不得不来了一趟应付应付。 还每日三省吾身? 记得除夕夜,徐涉和徐璠还在说随园现在都成了京城第一饭馆,第一赌坊了! “专心备考吧,筠泉是儒学大家,文采非凡。”徐阶起身又坐到桌后,“带一包松萝茶回去吧。” 筠泉指的是去年末刚刚上任的礼部尚书吴山,嘉靖十四年进士,翰林出身,江西人,虽然是严嵩的同乡,但和严世蕃关系极差。 钱渊施了一礼,没有立即离开,而是笑着说:“今日晚辈有幸得老夫人召见,说起随园有松江糕点师傅,不知道明日可否送些以解老夫人乡愁?” 徐阶眼中精光一闪,他并不知道妻子张氏今日召钱渊去了后院,或许今天钱渊的奇怪与此有关。 看到徐阶微微颔首,钱渊又施了一礼退出书房。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六十三章 鸟笼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两百六十三章鸟笼小厨房门口,张居正哭笑不得的看着里面乱哄哄的一片,感觉完全看不透这位相交已有三年的好友。 刚开始接触只是觉得投契,后来在宁波城被钱渊强留搭救,张居正才正式将其纳入视线之中。 之后这位好友巧使妙计,没两年就名声鹊起,其才略、口才还有睚眦必报的性情广为人知,即使是朝中也颇有议论。 说句不客气的话,遍数朝中文武百官,知道钱渊这个名字的绝对比知道张居正的多的多。 虽然知道钱渊不可能,也没心思去走储相那条路,但张居正心情还是不太好……直到今天被徐阶单独召见。 可能直到现在,张居正依然没有招揽党羽的念头,但他已经不自觉的尽量去接触那些有可能登上舞台的年轻士子,这也是他这些天日日夜夜泡在随园的原因之一。 徐渭、孙鑨、陈有年……都算得上是东南名士,但张居正能一眼看穿徐渭偌大才名下的苦楚,孙鑨的明哲保身,陈有年的刚强直率,但总是看不穿正在厨房里忙活的这位好友。 气节无双是他,性情悖懒是他,神机妙算是他,牙尖嘴利是他,巧言善辩是他,入京后一手搅动风云,简在帝心。 但张居正实在看不懂钱渊的那些选择,为什么会如此坚定的支持胡宗宪,为什么会一出西苑就将徐璠揍得满脸开花?为什么却在严嵩、徐阶之间来回摇摆? 还有今天发生的一切……早上还满脸不乐意,进了徐府言语中几次对徐璠冷嘲热讽,出来的时候带了包松萝茶,回府后第一时间钻进小厨房,把所有灶台上的仆役、婆子全都召来,据说是研究什么新菜式? 今天又上门的孙铤往里面凑了几步,张居正跟在后面垫着脚往里看,里面铁匠、木匠正围绕在钱渊身边唯唯诺诺,几个婆子正在揉面团,忙的不亦乐乎。 最倒霉的是张三,手里拿了根勺子不停的在锅里搅拌,累的左右手不停换来换去,一旁的钱渊还时不时回头看上一眼,嘴里催促。 “锅里是什么?” “牛乳。”孙铤小声嘀咕了声,鼻子抽了抽,“好香!” 一直忙了一个多时辰,钱渊才端了个大盘子走出厨房,招呼众人来尝尝鲜。 “没见过这般糕点,方方正正的,模子也太简陋了。” “没见过,苏杭糕点店肯定没有,那白色的是什么?” “牛乳吧,听说是展才让人去城外买来的,好香啊。” 钱渊操起一把匕首将糕点切开,用小盘子装上殷勤的一一递过去。 虽然设备简陋,但模仿的也有四五成像,这个时代的人哪里见识过奶油,那种独特的馨香让众人纷纷动手。 “甜,好甜。”冼烔第一个嚷嚷,他是随园里最受欢迎的那个,年纪最小,什么心情都摆在脸上。 张居正尝了口,那奶油如水一般入嘴即化,一股香甜味充斥口腔,令人回味无穷。 一旁的张三看着众人异口同辞的大赞,忍不住脸颊动了动,他记得三年前少爷刚刚弄出洗糖法的时候,就是让自己先尝尝…… …… 天色渐暗,虽然还能看得清,但头要编写的《随园食谱》,她相信自己没有判断错。 在这样的时代,不管那个人是好是坏,是忠是奸,至少肯定能给予自己这个时代最大的空间,小七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钱展才之名在这座后宅中也颇有人议论,从各个方面来说,应该是个金龟婿。 “找了好一会儿,总算找到了。”徐四小姐手持金步摇走出来,“看,多漂亮。” 小七笑着走过去,她知道,这支金步摇虽然不错,但在姑姑的收藏中只能算是中档。 不过,她不准备收下这支金步摇……一旦收下,说不准第二天就又要去抄佛经了。 “啁啾,啁啾……” 有鸟叫声在耳边响起,小七脚步一顿,手指向了鸟笼。 提着鸟笼走出小楼,默默回了屋,随便吃了几块点心,靠在窗边,她犹豫了好一会儿才伸出手拆开鸟笼,捧着那只画眉鸟放在窗边的桌子上。 “啁啾,啁啾!” “飞吧,飞吧。”她趴在桌上,两只手垫在下巴上,嘀咕道:“都放了你,还不快快飞走。” 好一会儿之后,那只画眉鸟尖嘴在桌上啄了几下,扑哧这翅膀跳到窗台边,又努力扇着翅膀,居然钻回鸟笼。 “噗嗤,倒是聪明的紧。”小七笑着将鸟笼门关上。 外面的空间虽然宽广无垠,但画眉鸟如果真的飞走,说不定连明日的太阳都看不见。 和画眉鸟不同的是,她相信自己有活下去的能力,但首先,需要从这笼子里逃出去。 那个男人能成为打开鸟笼的人吗?诸天大道图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六十四章 金龟婿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两百六十四章金龟婿在大一统时代,明朝相对来说是特殊的,这种特殊来自于方方面面,比如政客和才子的合二为一在其他时代都经常出现,但在明朝很少很少。 如东汉末年写下《短歌行》的曹孟德,如盛唐写下“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的宰相张九龄,还有北宋写下“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的王安石。 即使抛却在政治上的成就,仅仅凭诗文,他们也能名留青史。 但在明朝,类似的情况从来没出现过,从头数到尾,内阁的阁老在历史上留下著名诗篇文章的几乎没有。 当然了,这也有客观原因,汉唐两宋将能写的都写完了,后人实在是没办法,而且明朝是以八股取士,文彩好的未必能写得好八股。 所以,明朝的文人虽然也写诗,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其他方面,比如李卓吾都要点评的话本,比如徐渭、汤显祖都颇有建树的戏曲。 不过,身居高位的官员不会跟大流,他们的选择有两个。 一个是明朝独有的心学。 另一个是评诗。 我写不出好诗,但我能评价一首诗是好是坏……其实这是一种很流氓的思维模式,但在明朝挺流行的。 王世贞实际上就是凭此把控文坛二十年,就他个人而言是没有多少脍炙人口的作品传世……这是假定他不是兰陵笑笑生。 而徐阶在这两方面都很擅长,所以当他看见那句“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的时候,很容易就判断出不可能是自己女儿写得出来的。 张氏还在兴致勃勃的说着,“那钱家子当时就愣了,这是被镇住了,一个劲追问是谁写的……魂不守舍的,据说出去还差点摔了一跤。” 徐阶的视线再一次落在桌上的纸上,又念叨了一遍,摇摇头问:“到底是谁的诗?” “璨丫头写的。” “嗯?” 张氏不敢再嘴硬了,迟疑了会儿才低声说:“是小七……据说是随手写的。” 从称呼上就能看得出两人的区别,徐四小姐取名璨,而小七至今没有正式名字,因为出生是七斤七两得了个小七的乳名,一直用到现在。 不过类似的情况也不止徐府一家,钱渊的妹妹都已经十三岁了也没起名,只有个小妹的称呼。 就连后来的万历皇帝一直到他父亲隆庆帝登基第二年,要立太子的时候才匆匆起了个朱翊钧的名字,那时候他都五岁了! “嗯?”徐阶饶有兴致的抬头笑了笑,“记得去年她还仿放翁的卜算子填了新词,可惜只有半阙。” 这也是钱渊一力要抢人的原因之一,他真怕那两首放出去的诗词遍传天下,那不仅仅自己,赵文华和王翠翘都非抓狂不可! 不过到底是谁写的,这不是徐阶考虑的重点,他细细问起钱渊在后院的言谈、表情,皱眉苦思在心里不停盘算。 “老爷,转了年璨丫头已经十七了,不能再等了。”张氏忍不住提醒道。 徐阶今晚的心情明显很好,笑着问:“夫人看中的是顾家还是钱家?” “顾家那位木讷的很,而且也没功名,据说去年连县试都没过,就怕是绣花枕头一堆草。”张氏精神一振,细细分析道:“不过好处是上头没婆婆,祖父祖母又都在松江老家,日子倒是能过得不错。” 徐阶还在心里不住盘算,随口问:“那钱展才呢?” “长得俊,又是个举人,说不定今年就能中进士,但性子太傲,不好相处,只怕璨丫头以后受委屈。”张氏恨恨道:“两年前那事儿妾身可没忘!” 这是在说钱渊两年前拒婚的事,不过徐阶对此不以为意,其他人不清楚,但他是知晓的,这也是他觉得钱渊滑不留手的原因。 “性子太傲,不好相处?”徐阶摇着头笑吟吟道:“如若真的性情乖张,如何能广有人脉,随园如何会宾客盈门,他钱展才如何能名扬天下为人称颂。” 张氏听出了丈夫话中的倾向性,犹豫着说:“但是璠儿,今天被气得……直到现在还在跳脚呢。” “和他无关。”徐阶可不在乎儿子怎么想,笑着说:“展才临走时候,还说过几日让人送些松江糕点来,让你一解乡愁。” “那……那他是有意?” 徐阶沉吟无语,这时候突然有敲门声响起。 “老爷,夫人。”一个婆子端着盘子走进来。 “怎么了?” “钱府送了糕点来,几位少爷都喜欢吃,四小姐让老奴留了份送来让老爷夫人尝尝。” 婆子恭敬的放下盘子出了门,徐阶笑着看了眼张氏,后者无奈的摇摇头,八字还没一撇呢,心儿都不在家了。 特意让下人送了份来书房,自然是徐四小姐在暗示什么。 这对张氏来说,不是什么好事。 但对徐阶来说,这是钱渊给出的暗示。 张氏赌气不肯吃,徐阶倒是尝了口,软绵入口即化,甜香四溢,忍不住多吃了几口。 “以前好像没见过这般糕点。”徐阶将剩下最后一点点推给张氏,“松江有这种糕点?” 张氏尝了尝抿嘴道:“没见过……据说钱家子擅厨,三年前亲手制的月饼在华亭名气不小。” “这么快送来……”徐阶喃喃低语几声,算算到现在也不过三个多时辰,连第二天都等不及了。 看张氏两口将糕点吃完,擦擦嘴又要问,徐阶挥挥手道:“此事让为夫再想想……钱展才虽才双十,但心思深的很,之前的拒婚其实算不得无礼。” “他虽然只是个举人,但在朝中分量不轻,联姻之举……不可轻举妄动。” 张氏想了想试探问:“老爷是怀疑,钱家子只是想靠上来?” 徐阶在心里盘算了会儿,“难说的很,之前拒婚,又和璠儿闹了一场,突然态度大变……” “妾身倒觉得老爷多虑了。”张氏笑道:“年少慕艾亦常事,刚进后院那钱家子虽然恭敬有礼,但言语间可硬气的很,还将潘家拿出来说事。” “还是璨丫头那两句诗镇住了他,翻翻史书,类似的事数不胜数,只不过这次是男女颠倒。”张氏掩嘴笑道:“虽然那张嘴实在尖酸,但比起来,顾家那位实在逊色太多。” 徐阶想了想,嘴角也流露出一丝笑意,的确,如今有心人谁都不敢将钱展才视作寻常人物,但毕竟他才二十岁。 张氏不动声色的收拾东西退出书房,径直去了小楼找女儿。 “放心吧,钉子都敲的死死的了。”张氏低声道:“日后谁都不敢拿这事说嘴,那丫头呢?” “早回去了,那金步摇她没要,只讨走了只画眉。”徐四小姐扶着张氏坐下,“小七也说了不会跟着去……” “谅她也不敢说什么。”张氏笑着说:“你父亲还没定下来呢,如果是相看,应该就在正月,到时候别穿的太亮,雅致一点才好。” “嗯嗯,都听母亲安排。” “顾家那位到现在连个童生都不是,钱家子已经是堂堂举人,两个月后可能就是两榜进士,你父亲也颇为看重他,长的又俊,还有一手好厨艺,当时良配。” 的确,才二十岁就名扬天下,广有人脉,简在帝心,又颇有手段的少年郎,钱渊算是这个时代不折不扣的金龟婿。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六十五章 殷勤(二合一) 夜已经深了,徐府书房里的油灯还在闪烁,徐阶靠在椅背上沉默的想着,他现在已经习惯了沉默。 自从杨继盛被杀,沈炼被贬,又有屠大山、彭黯陆续在浙江巡抚任上大败下狱,徐阶安静了很多,不管是对老对手严嵩,还是新冒出来的李默,徐阶很少说什么。 但无论如何,身为内阁次辅,过年时候接待的来客,还是要精挑细选的,门生党羽,同乡同年,都可以不会避讳,但这些人大都年纪不小了。 从大年初二到今天大连初四,三天了,得徐阶召见的年轻人只有三个,张居正、顾九锡、钱渊。 其中钱渊是主动上门的,顾九锡是早早安排好的,张居正看起来是恰逢其会……但即使他不陪着钱渊来,徐阶也会在这两日召见。 其实关于唯一女儿的婚事,徐阶已经考虑了很久,实际上在今日见了这一面后,他已经选中了顾九锡,可惜还没来得及交代妻子,一切都可能化为泡影……这个可惜是针对倒霉的顾九锡的。 顾九锡除了也是松江人之外,几乎找不到任何闪光处,祖孙三代都找不出一个有功名的,为什么却能被内阁次辅徐阶挑中? 徐阶这种老狐狸自然是有充足理由的,他绝不会做亏本买卖。 什么同乡之谊都是扯淡,就算顾定芳当年深受陛下宠信,但毕竟回乡三年多,已经没什么影响力了。 真正的原因在于,当年夏言被弃市,朝中大震,群臣惊骇,唯有顾定芳不顾风险,命其子顾从礼哭而收尸,顾九锡就是顾从礼唯一的儿子。 虽然李默气势汹汹,虽然严嵩还占着茅坑就是不肯走,但徐阶已经开始为日后准备了,就如一个国手,走一看三那是只是起步。 不管嘉靖帝如何宠信严嵩,毕竟这是个七十六岁的老人了,而嘉靖帝今年虽然才五十岁,但常年服用丹药……自古就没有服用丹药而长寿的帝王。 一旦严嵩离去,一旦嘉靖驾崩,当裕王登基的时候,徐阶要做的第一件事不是算旧账,而是为这些年遭贬谪甚至被冤杀的官员翻案。 和顾家联姻,徐阶就有充足的理由名正言顺的出手为夏言翻案,这必定会给徐阶带来无与伦比的政治声望,这种政治声望必定将化为政治资源,而拨乱反正的徐阶也必定能为万人称颂。 徐阶叹了口气起身踱了几步走到书架边,钱展才倒也有这个资格,他的叔父钱铮钱刚聲是夏言的门生,在嘉靖帝大怒之时还有胆子毅然上书,为此被贬谪出京。 徐阶晃晃脑袋,他觉得自己还需要再考虑考虑,随手在书架上抽出一本册子,翻开看了看,嘴角不自觉的勾起一个弧度。 这是今天张居正送来的几首诗,说是身无余财只能以此为年礼,实际上这些诗都是一个路子,干谒诗。 这是一个态度。 徐阶知道自己终于收服了这个早在五年前就挑中的人才。 原因很简单,裕王府。 三个月前,裕王府一位讲官因父丧回乡守孝,嘉靖帝下令翰林院挑选讲官。 按照常理,这种推荐权只应该存在翰林学士手中,其他人无权插手,但无论是严嵩还是徐阶都有足够的能力去影响这份名单。 最终被递送到嘉靖帝面前的名单一共有五个人,严嵩推荐的自然是唐汝楫,徐阶推荐的是张居正……这件事张居正事先并不知情。 但嘉靖帝钦点了胡正蒙。 徐阶本就准备这两日召见张居正以示安慰,但张居正实在是熬不下去了……几乎看不到一丁点儿的亮光。 因为胡正蒙是嘉靖二十六年探花,是张居正的同年,如今裕王府中的讲官殷士儋也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 不管是翰林院还是嘉靖帝,甚至高拱,都未必愿意还有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进入裕王府,在这个时代,同年很多时候是自动结党的……至少在别人眼里是这样的。 这对张居正来说,实在是太糟糕了,前面有高拱就不说了,但还有更资深的殷士儋、胡正蒙,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出头? 张居正有着雄心壮志,有着敢为天下先的气魄,但也知道,需要站在一定的高度,自己才有机会施展胸中抱负。 所以,张居正主动陪着钱渊来徐府拜年,实际上是来正式投入徐阶门下的。 他很清楚,就算进了裕王府,背后有没有徐阶撑腰,这是完全不同的。 他在这两个月除了经常和钱渊混在一起厮混外,只做了一件事,通过种种渠道去打探一些人的消息。 裕王府中一共六位讲官,其中两人只是充数,剩下四人均是裕王心腹,分别是高拱、陈以勤、殷士儋、胡正蒙。 张居正没有去查高拱,但查了其他三个人。 陈以勤、殷士儋是和高拱一起,第一批进入裕王府的,那是嘉靖三十一年,裕王开邸受经,陛下从百余翰林中钦点出来的,这意味着陈以勤、殷士儋几乎不可能是谁放进去的棋子,而且那时候,景王气势嚣张。 而三个月前那次,徐阶推荐的是自己,严嵩推荐的是唐汝楫,胡正蒙是翰林院内部推荐的。 也就是说,陈以勤、殷士儋、胡正蒙都没有什么背景。 在这种情况下,张居正剥茧抽丝寻找到了一条捷径,他相信,徐阶会给自己这个机会,也需要这样的机会。 寒风在窗外呼啸而过,吹的窗子都咯咯作响,徐阶将册子放回书架,回身又坐下,心里忍不住又想起了钱渊。 长久的沉默后,书房响起长长的叹息声。 “还真的非常合适啊。”徐阶喃喃低语,“比任何人都更合适,如果选为庶吉士……那简直再合适不过了!” 顾九锡被看中是因为夏言,张居正被选中是因为裕王,而钱渊能够二合一,自然是最合适的那个。 和严嵩不同,徐阶曾经长期在吏部任职,有的消息相对来说比较灵通,他已经查实,徽州府通判钱铮调入京城任通政司左参议,期间并不是和钱家有渊源的吏部左侍郎孙升所为,而是高拱插了一手。 所以,严嵩还只是在猜测钱渊简在帝心有可能搭上裕王,而徐阶能肯定钱渊已经搭上了裕王。 如果能将钱渊笼络在门下,徐阶就能和裕王府搭建起一条通道,这如何不让徐阶动心? 但徐阶依旧犹豫不决,他迟疑于……自己能收服年纪轻轻就名扬天下,明显不安分的钱渊吗? 在徐阶的思维模式中,联姻有时候很可靠,如果女儿嫁给了顾九锡,那顾家必定牢牢绑在徐府上。 但有时候联姻未必可靠……如果女儿嫁给钱渊,很难说钱渊会不会因此将自己视为徐阶门下。 …… “啁啾,啁啾!” 从前世就保留的习惯让小七醒来,她的睡眠一直很浅,一有响动就会惊醒。 侧头看了眼窗外,天边已经微微亮了,她半起身靠在床头上,沉默的看着在笼子里跳来跳去的画眉鸟。 听到里面有响动,两个丫鬟轻手轻脚的走进来,服侍小七穿衣、净手,洗漱。 “听说昨日晚饭后,钱府有人送了糕点来。”一个丫鬟小声嘀咕道:“人人都有,就没人想到这儿。” “钱府送的糕点?”对着镜子的小七睁大眼睛,试图看清镜子里模糊的自己,“也未必好吃。” “可好吃了,又香又甜。”丫鬟忿忿道:“刘婆子都被赏了块,带回去给她孙子。” “还特别松软。”另一个丫鬟说:“据说像雪花一样。” 小七沉默的坐在那,半响后歪歪头,“好了没有?” “好了,好了。”丫鬟拿过斗篷披在小七肩膀上,“小姐,走吧。” 徐府起家至今最多也就两代,徐阶的父亲做过县丞,如果将范围放的大点,只能说徐阶这是第一代,但架子倒是不小,大户人家的规矩样样不缺,儿孙辈每天的晨昏定省必不可少。 “下雪了。”小七招招手接住一片雪花,看着它在掌心迅速融化为一片湿润,两个丫鬟似乎习惯了自家小姐时不时的古怪举动,沉默的站在一旁,只顾着打好伞。 在一株梅树下等了好一会儿,小七才缓步走入正院,脸上挂着甜甜的笑容,向每一个人点头示意,和祖母张氏身边的大丫鬟寒暄几句,好似没听见其他人说的糕点,只陆续向徐阶、张氏行礼问安,然后安静的站在一旁。 在这种场合,徐阶一向是不说话的,张氏眼角余光瞄着小七,眉头不由自主的皱了起来。 这个孙女是个不安分的……张氏从第一次见面就有这样的认知,虽然小七除了练武并没有其他古怪行径……所谓的练武,其实是锻炼身体而已。 张氏有这样的判断自然是有理由的,徐阶一共有三子一女,都是嫡出,还有两个孙子,三个孙女,其中最小的孙女是徐璠嫡出。 每天的晨昏定省,小七总是第六个出现,从无例外,排在她前面的是父亲、两个嫡出的叔叔,一个嫡出的姑姑,还有一个嫡出的妹妹。 在昨天晚上,张氏确认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 一个女儿家写下的诗句被姑姑抢了去,自己还被罚抄佛经,十四岁的孩子碰到这种事肯定会愤怒,会反抗……但她似乎一丝怒气都没有,甚至都没收下那支金步摇。 事有反常必为妖,张氏考虑找个人盯着她,可不能在关键时刻让她捣鬼,坏了大事。 没一会儿,子孙辈都到齐了,张氏笑着说:“今天就在这儿用早餐吧。” 众人诧异的看着仆妇、丫鬟从侧屋拎着食盒进来,将一盘盘形状各异的菜肴放在桌面上。 “那边送来的?”徐璠哼了声,“一门心思弄这些,我看两个月后八成得名落孙山!” “好了,人家也不容易。”张氏嗔道:“看看这么多,怕是半夜就开始预备了。” “这是寒具?”徐琨好奇的看着盘子里摆着的长长的金黄色面制物,“怎么这么大?” “没见过,也不像寒具。”徐四小姐看了眼,“有点像撒子,但是大的多,形状有点像天罗筋。” 小七在心里默默说,这叫油条。 桌上摆着的十几道早点,还有豆腐脑、豆浆、肉粥等等,其中至少一半都是徐府人没吃过的,呃,有的小七也没吃过,比如三鲜豆皮她前世就没吃过。 有的香甜可口,有的酥松嫩香,有的松脆有韧劲,就连徐阶都忍不住比往常多吃了几口。 人家钱府肯定是半夜就开始预备了,送过来还冒着热气,就算不是钱渊亲自动手……肯定不是,但总归是有心,张氏不时打量丈夫的脸色。 “老爷,年前地龙翻身,妾身琢磨着让人去弘慈广济寺上几炷香,添添香油,为家里祈福。” 徐阶夹着豆皮的手微微一顿。 其他人都没什么反应,毕竟年纪还小,只有徐璠看了眼妹妹,弘慈广济寺是京中最有名的求姻缘的寺庙,而且一向是京中高门大户相看的固定场所。 徐四小姐也脸颊微红,低着头不说话,原本莫名其妙的小七立即听懂了,她微垂眼帘在心里暗暗盘算。 徐阶放下筷子,拿起丫鬟递来的湿毛巾擦擦手,什么都没说径直出了门。 其实用乌龟来形容徐阶不太合适,狐狸才对,他就像一只在冰面上的狐狸,竖着耳朵,紧张的盯着冰面,一旦听到什么异响,立即逃之夭夭。 钱渊莫名其妙的转变态度,如此殷勤,徐阶总有一种心悬在空中的感觉……太不符合逻辑了。 用完早餐,众人拜谢,除了徐琨、徐瑛之外,其他人都出了正院。 “还是别搭理的好。”徐璠在妹妹面前毫不掩饰对钱渊的憎恨,“钱家和咱家一向不对付,大伯早些年还和钱氏因为十几亩地撕破脸。” “都是同乡,谁不知道钱氏族老处事不公。”徐四小姐低着头辩解道:“再说了,钱氏如今敢和咱们徐家争地?” 低着头的小七微微扯了扯嘴角,虽然她对历史算不上多了解,也知道被称为“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的祖父致仕归家后的悲惨遭遇。 事实上,徐家在华亭以及周边圈地多达四十万亩,这是个骇人听闻的数据。 “那也不行,哥哥我看到他就来气!”徐璠指着自己鼻子,“太医都说了,以后一入冬,我这鼻子就酸疼难忍,都是他干的!” 在边上默默等待的小七在心里吐槽,骂不过,打不过,还不敢在父母面前告状,只能在妹妹面前发泄怒气,还真不能怪我看不起你…… 穿越而来的小七对这个名义上的父亲没有哪怕一丝丝的尊重,她的生母是徐璠第一个侍妾,因为徐璠喜新厌旧,在一年前郁郁寡欢病亡。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六十六章 打发 过了初六,随园里渐渐空了,陈有年等人要么回了浙江会馆,要么去了客栈,也有的在外面已经租好了宅子。 毕竟会试近在眼前,一旦不中就是三年,谁都耽搁不起,绍兴府在弘治年间就有这么个倒霉的,第一次会试不小心烧了考卷,第二次摔断了腿,第三次第四次父母连连过世…… 不过每个人走的时候其他的不说,都拎了不少熟食走,有几个不要脸的还时不时让随从、书童回来打秋风,碰到有糕点、点心出炉,恨不得全卷走。 张居正也回去了,孙鑨、孙铤兄弟被关在家里,他们也要备考两个月后的会试,因为祖母过世,他们已经误了一科。 不过,还有一个人留了下来,徐渭。 自从高中浙江乡试解元后,徐渭心中郁气散去,人开朗了不少,虽然本性不变,说话还是尖酸的很,但很少再出口伤人。 当然了,钱渊属于特殊情况。 “记得你以前对华亭很是不屑。”徐渭哼了声,“如此谄媚……难不成严分宜重病将死?” 钱渊也已经正式开始备考,每天早起读书练字,上午、下午、晚上各做一篇八股,其他时间专门去一位老翰林家里求教,偶尔才来厨房一趟,正好撞上嘴馋来找吃的徐渭。 “你徐文长若是早死,定是死在这张嘴上。”钱渊面无表情的说:“这种话也是你能说的!?” “你怕了?” “有胆子的去严世蕃面前问。” “你当我傻啊!” 两个人已经习惯了这种斗嘴,碰了面不互相刺上几句,谁都不舒服……真是贱,也难怪陈有年郑重其事让徐渭留下,这厮没反对,臭味相投便称知己啊。 好一阵儿之后,新出炉的糕点出来,徐渭立即住了嘴,他那张嘴除了睡觉一般不停,要么吃喝要么找事。 “太烫,等等。” 徐渭悻悻收回手,随口道:“你钱展才现在代表的可不仅仅只有你自己,靠上徐华亭……想好了没有?” “你是说我叔父?” “明知故问。”徐渭翻了个白眼,“我徐某人曾经是胡汝贞的幕僚,而你钱展才也曾和胡汝贞相交,甚至东南战局走向都和你有莫大干系。” “无妨,我简在帝心。” “挺有自信的,不怕严世蕃来找你?” “他找我干什么?” “……” 钱渊似笑非笑道:“谁告诉你……我靠上了徐华亭?” 徐渭若有所思的歪着头想了会儿,“也是,你是个滑不留手的……如此局势,你必然不会下注。” 不,我已经下注了……呃,其实是叔父帮我下的。 钱渊不想再聊这个话题,努努嘴,“尝尝吧。” “你先吃。” “我无所谓,大不了去门口叫杨文来尝尝。” 徐渭犹豫片刻拾了个糕点放进嘴,可能是之前钱渊制作的几种新奇点心都大受好评给了他信心。 “怎么样?” 徐渭抿抿嘴,“不错,挺甜的。” 钱渊沉默三秒,“好,看来配方有问题,回头再试试。” “呸!”徐渭一口喷出来,恨恨骂道:“你这厮真是黏上毛比猴都精!” “那是你太傻,这糕点是咸的,你能吃得出甜味?” “那你吃口会死?” 钱渊冷笑正要乘胜追击,突然眼神一闪,一把抓了个糕点塞进嘴,“呃……的确够苦的……去吧,把外面那个打发了。” 徐渭愣了愣,回头看见厨房门口杨文领了个少年郎在那。 那是顾九锡,真是个不知所谓的家伙……才三四天已经是第二次来随园了,口口声声劝钱渊好马不吃回头草,也不怕日后徐家人知道一巴掌拍死他,就算钱渊是劣马,那我家女眷是草? 钱渊懒得理会,只顾着琢磨配方,油盐应该都适量,怎么会有苦味……难不成是这盐不够纯? 已经连续送了四天了,从早餐到中饭,从晚饭到夜宵,钱渊倒不是如徐渭那想的那样靠上徐阶,他只想给出一个暗示。 我知道你,出来谈谈吧。 所以钱渊送去的很多菜肴都是后世才有的,比如昨天晚上送去的水煮鱼……心疼,用了好多辣椒! 也不知道那位徐四小姐喜欢什么口味,有的女孩喜欢吃辣,但更多的女孩为了护肤不敢吃辣,要不做个泡芙……这个难度有点高啊。 钱渊正神游物外,突然一阵带着哭腔的叫骂声将他的思绪打断。 这是怎么了? 徐渭拍拍手走进来,一脸的若无其事,“打发走了。” “怎么打发的?” “没什么,问问他是哪个省的应试举人。”徐渭傲然如此说……天可怜见,徐渭也有这么怼人的一天,要不是阴错阳差,这厮这辈子都考不中举人。 “就这样?” “他说还没中举,我就接着问……不是秀才,连个县试都没过,童生都算不上。”徐渭随口说:“然后接着问他父辈、祖辈、曾祖辈……” 钱渊叹了口气,说起来自己和顾家还是有旧……他也想得到,徐渭说的轻描淡写,但话语肯定尖酸刻薄,不然顾九锡也不会哭着离去。 反正是个无足轻重的角色,而且自己肯定是要和顾家撕破脸的……这是横刀夺爱啊,钱渊也不在乎顾九锡是哭着走还是笑着走,他准备再试验一次,不成功就要回去了,下午还有一篇八股没写呢。 钱渊在这边忙活着,徐渭在边上瞎出主意,居然想在糕点配方里加点糖,加点辣椒…… “你个废物!”钱渊瞥了眼门口,“一点小事都做不好,还亏我咽了块那么苦的点心!” “快点打发走!” 顾九锡又出现在门口,梨花带雨的模样惹得徐渭大怒,“这次非骂得他恨不得跳河自尽!” 徐渭还没走到门口,连串的绍兴土话已经喷薄而出,间或夹杂着几句对方听得懂的官话……这是让对方知道,自己在骂什么。 顾九锡身旁的中年士子脸色有点难看,连续两次想打断都被徐渭堵了回来,最后不得不放声喊了句,“展才,钱展才!” 手上粘着面粉、油还有各类乱七八糟原料的钱渊出现在门口,还偏着头对徐渭说:“一天到晚吃点心,我看你就是块点心……废物点心!” 徐渭脸都涨红了,恶狠狠的瞪着中年士子,正准备来一波狠的,突然一只手猛地盖住了他的嘴。 “望湖公……”终于看见徐涉的钱渊一阵干笑,“杨文那厮呢,也不通报,真是不像样!” “算了算了,我没递帖子。” “噢噢,理解理解。”钱渊连连点头,毕竟连严世蕃都不太愿意来随园,徐涉上门不想大张旗鼓也在情理之中。 “毕竟是同乡,何至于此。”徐涉皱眉看了眼身旁的顾九锡,这孩子两眼泪光盈盈,看起来可怜的很。 “不管我的事。”钱渊第一时间甩锅。 “你……你……钱展才你不要脸……” 这句话并不是顾九锡骂的,而是徐渭,烤好的点心不管难吃还是好吃,总归是能入口的,而还没烤过的原料……真是谁吃谁知道,钱渊情急之下将那只沾了乱七八糟原料的手遮住了徐渭的嘴,这厮正在干呕。 钱渊一本正经的劝着顾九锡,“你看,我替你报仇了!” “哎哎哎,别……” “别哭啊!” “不是吧,还真哭啊!?” 徐涉长长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应该换个时间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六十七章 讨官 书房里。 钱渊用崭新的眼神打量着叔父,在他的印象中,钱铮是那种历史上很典型的清流,头铁,顽固,为了理想可以不顾一切……在徽州府,钱铮曾经多次谈起,他非常佩服杨继盛。 当然了,钱铮和朝中其他清流也是有区别的,他能低头做事,也能做事,这是他被高拱看中的原因之一。 钱铮入京也有个把月了,来访的客人也很多,钱渊一般都会作陪,每次待客钱铮都是一本正经,几乎不聊任何私人话题,而且话非常少……少到钱渊都想传授一些交际常识了。 但是今天不同,钱铮从幼年旧事开始,说起华亭乡间趣味,说起如今书画被誉为文衡山之后第一人的孙克弘……简直就像个交际老手,反而是徐涉有些不自在。 一旁的钱渊打了个哈欠,他还真不知道,钱铮和徐阶那么不对付,但和徐涉关系还算不错……算算时间倒也是,聂豹下狱是嘉靖二十七年,那时候徐涉已经高中二甲进士,当时钱铮和徐阶还没为了聂豹之事闹翻,毕竟是同乡呢。 不过现在的徐涉可不是刚刚中进士出仕的模样了,虽然能力说不上多强,但因为和徐阶的关系,他是徐府除了徐阶之外唯一拿得到台面上的人物。 一边闲聊,钱铮一边打量着侄儿,他是知道钱渊这几日不停往徐府送东西的,问了几次也没问出什么来,正巧徐涉撞上门来。 “叔父,望湖公,要不我先回去?”钱渊又打了个哈欠,“下午还有篇八股没写呢。” “嗯,这是正事。”钱铮捋须点头。 徐涉这下急了,“以展才之能,进士自然是手到擒来……” “望湖公这是说哪里话?”钱渊正色道:“就算能中进士,二甲进士比三甲进士好,庶吉士比二甲进士好,一甲进士比庶吉士好……” 徐涉无奈的看向钱铮,“刚聲兄,让令侄多听听……总不是坏事吧?” 徐涉来之前,徐阶就交代过了……钱府,怕不是钱铮在主持。 钱铮似笑非笑的抿了口茶,什么都没说,钱渊朝徐涉挑挑眉毛……早点说正事不好吗?非要先扯那些乱七八糟的! “刚聲兄刚刚回朝……如今不比当年了。”徐涉长叹一声,“说一句道德沦丧绝不为过,再无弘治、正德年间群贤汇集之像。” 叔侄俩都面无表情的在低头喝茶。 徐涉的口才真心不怎么样,昨晚绞尽脑汁的想了一晚上,偏偏这事儿他还不能向府内清客、幕僚请教。 “以大义相激,几无人响应。” “朝中往往是利益交换,长此以往,实在令人痛心疾首。” 口里说痛心疾首,但徐涉的表情和这个词完全没有一点联系,他双眼直勾勾的盯着钱渊。 钱渊有点莫名其妙,朝政说到底是利益交换,千百年前如此,千百年后也如此,这有什么说头? 这个不能怪钱渊,他虽然心细如发,能见一叶而知秋,但关于这个时代这种隐喻还不是非常熟练。 当然了,钱铮是听出点什么了,笑着摆手道:“不过是些吃食,又不是什么贵重物,何至于此……展才他就是喜欢捣鼓这些。” 钱渊终于明白过来了,他直勾勾的盯着徐涉,拼命忍笑……忍着因为巨大荒谬感带来的狂笑。 徐涉有点狼狈,但尽量保持笑容,笑道:“毕竟是同乡,展才虽名扬天下,毕竟才入京不久,有什么事大可交代一句……” 徐涉去年末升任兵部车驾郎中,微末职位哪里敢打这种包票,这当然是在指内阁次辅徐阶。 不得不说,还没出仕的钱渊低估了朝中的复杂局势,也低估了如徐阶这种大佬的心理复杂程度。 对于徐阶来说,他对钱渊颇为垂诞,但并不会贸贸然将其收归门下,一旦联姻,不说严嵩会怎么想,就是嘉靖帝估摸也要心里打个问号。 再说了,徐阶已经能确定,钱家已经和高拱搭上线了。 所以,今天徐涉带来了徐阶的疑惑,你要什么? 钱渊能带徐阶带来的好处太多了,但反过来,徐阶并不能立即给钱渊或钱铮带来什么…… 在普通人的思维模式中,你娶我女儿,你能给什么? 但在政客徐阶的思维模式中,女儿嫁给你,你要什么? 想通了全盘的钱渊无奈摇头,这叫什么事儿啊! “适才望湖公还真说的不太对。”钱渊慢条斯理的说:“晚辈还真没什么把握能登科。” 徐涉嘴角动了动,“陛下已令礼部尚书吴山主持会试,其人性情刚直,虽是江西人,但和严分宜有隙。” 这是在说,吴山和徐府没什么勾搭,真没办法插手……不过,严府那边更没办法! “倒是殿试……”徐涉苦笑道:“但列到陛下面前的只有前十份考卷……” 言下之意是,你钱渊要是过了会试,还能在殿试考进前十,徐阶倒是能把你弄进翰林院。 钱渊两眼一翻,真是无语了,要是能考的进前十,还用得到你徐阶……信不信嘉靖帝能把我塞进一甲! 还真不夸张,钱渊本来就简在帝心,年前地龙翻身,出色的表演让嘉靖帝印象深刻,最后如果能在前十份考卷看到钱渊的名字,状元不好说,一甲应该没跑。 顿了顿,徐涉又解释道:“倒是翰林院那边选庶吉士……一要考试,二要面试,这倒是有可能。” 钱渊还真不知道选庶吉士是要面试的……也是,庶吉士有很大几率为朝中重臣,甚至入阁,总不能挑些歪瓜裂枣吧,而且年纪也是一个考核标准。 钱渊叹了口气转头看了眼钱铮,“叔父大人有济世之愿,无奈仕途坎坷,通政司左参议……实在有点闲。” 徐涉琢磨了下,试探问:“刚聲兄是想入六部?” 钱铮面无表情的低下头。 “这倒不是。”钱渊看叔父的表情,不禁心里有点慌,强笑着解释道:“只是听闻詹事府有缺……” 这句话一出,徐涉立即明白了,虽然钱铮没入翰林,但却是庶吉士,因为庶吉士在翰林院学习三年,所以也被视为翰林出身。 没能成功留在翰林院的庶吉士也有可能入阁,但想进詹事府走储相这条路……徐涉回忆了下,以前好像还真没有先例。 “不过此事不急于一时。”钱渊觉得自己嘴巴张的有点大,赶紧往回圆,“待到拨乱反正之时也不迟。” 也就是说未必是为了进詹事府,但日后必须要给出一个有分量的位置……徐涉看了眼还是面无表情的钱铮,起身拱手告辞。 叔侄俩一路将徐涉送出府,临行时钱渊凑近小声说:“京中寺庙不少,正想着这两日去上上香呢。” 徐涉笑了笑微微点头。 看着马车消失在拐角处,钱渊长长舒了口气,总算是糊弄过去了,只要把人诓出来,才能决定下一步怎么做。 “咳咳。” 钱渊身子一僵,干笑着转过身看向一脸寒霜的叔父。 没必要摆这张臭脸吧? 这是为你讨官呢! 钱渊觉得理直气壮,不过钱铮不会这么认为……他心中怒气倒是不多,但却非常憋屈。 显然,钱渊和徐涉都知道隐藏在这番谈话下的东西,但他这个长辈却一无所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六十八章 理由 正院侧屋,小小桌子上摆着七八盘菜肴,钱铮夫妇和钱渊三人围桌而坐,四五个丫鬟在一旁伺候。 “你们先下去吧。” 随便吃了几口菜,钱渊将丫鬟们赶出去,咳嗽两声,讨好的看了眼陆氏,毕竟母亲还远在杭州,想把人弄过来,还真少不了叔母。 “这怎么了?”陆氏诧异道看了眼一脸不渝的丈夫,“还没开印呢,就板着脸……给谁看的?” 钱铮哼了声,“说吧,今天就差没把钱家的脸丢尽了!” “叔父,话可不能这么说。”钱渊辩解道:“您有济世之愿,亦有济世之能,但通政司左参议……那是什么玩意?” “要我说,他也太吝啬了。” “现在就如此吝啬,待到拨乱反正之日估摸也拿不出什么好东西。” 钱铮当然知道侄儿这是在说高拱呢,他瞪了眼低声呵斥道:“这时节……他拿的出个侍郎吗?” “就算拿得出来,我敢坐上去吗?” 钱渊眨眨眼拿起筷子,“也是,不过侄儿也是想多一腿走路……总归是好事。” “狗屁!”钱铮不顾妻子还在,骂道:“一山不容二虎,日后定然还要做一场!” 钱渊手一顿,忍不住笑道:“叔父大人您这眼光……” “怎么?” 钱渊扁扁嘴竖起大拇指,可不是谁都看得出来,日后徐阶和高拱必定要做一场。 隆庆帝登基才三个月,徐阶和高拱就开始针锋相对大打出手,两个月之后,自以为有隆庆帝撑腰的高拱就黯然离去,直到徐阶致仕才回朝。 今天的讨官如果日后成为事实,那就是个人情,这种人情是要还的……到时候钱铮站在哪一边,都会遭到质疑。 钱铮怒目而视,而钱渊却显得很轻松,笑着劝道:“叔父,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再说了,大不了辞官致仕,等他再上奏起复就是。” 钱铮都被气笑了,简直就是儿戏。 说笑了一阵后,钱渊才正色道:“此事实在是迫不得已,叔父不必放在心上。” “侄儿可以保证,叔父所忧之事,绝无可能发生。” 钱铮长久的盯着侄儿的双眼,良久之后才轻叹一声,“据闻华亭有女。” “呃……”钱渊不得不今晚第二次竖起大拇指,“叔父神算啊。” 钱铮哼了声,眼角余光瞥了眼一旁听得稀里糊涂的陆氏,侄儿把丫鬟都赶出去,说起朝中政事却将陆氏留下,自然是有原因的,不然晚饭后去书房谈就是。 “徐阁老的那个女儿?”陆氏来了兴趣,“好像十六……不对,十七岁了,还没定亲?” “据说颇有诗才,花容月貌……” “噢噢,这几日送那么多吃的,是讨人欢心啊。” “对了,渊儿初四去徐府拜年……噢噢,去了后院,难怪呢。” “总要见一面……”陆氏喃喃道:“咱家和徐府拉不上关系,找谁引荐呢?” “你母亲还在杭州呢,纳采、问名、纳吉、纳征都还好说,但成亲得你母亲在场,不然她还不埋怨我一辈子。” “不知道性情如何,容不容得下可卿、香菱……” 钱渊的婚事早就是陆氏的心头病了,她就盼着侄儿早日成婚,第二个儿子是要过继到二房来的,可卿、香菱是她早就挑好了的。 钱铮也是无语了,和徐府联姻可不是那么简单的,这事儿还没商量好呢,妻子都已经在想徐家小姐容不容得下通房丫鬟了。 “不对!”陆氏放下筷子,“三年前……渊儿你不是拒婚了吗?” “拒婚?”这事钱铮还是第一次听说,忍不住冷笑道:“那还真不好说了。” “上次拒婚也是模模糊糊……张家也没正式问出口嘛。”钱渊尽量为自己开脱。 “这种事还用亲自问出口?”钱铮吐槽道:“难怪你刚入京,徐璠就来找麻烦,感情还有这一遭事。” 陆氏在心里琢磨了下,正色问道:“渊儿,你说实话,真的要娶徐家女?” “当然。”钱渊的回答斩钉截铁。 “见过面?” “没有。” “没有?”陆氏实在难以理解,“那上次拒婚,现在上赶着……” 钱渊还能说什么呢,只能夹起一块红烧肉闻闻,“好香。” 陆氏和钱铮都莫名其妙,那碗红烧肉都冷了,还能闻得到香味? 最终在钱渊的哀求下,陆氏勉强答应明日找个同乡姐妹引荐,上门去一探究竟。 “估摸着叔母要受点委屈……” 书房里,钱渊有点愧疚。 钱铮抿了口茶冷笑道:“你也知道会受委屈……之前拒婚,现在想联姻。” “实在是迫不得已啊。”钱渊无奈的摇摇头,“后面的计划全都被打乱了。” “你也知道后面的计划都被打乱了?”钱铮今天实在是不痛快,呵斥道:“徐府不答应还好,一旦应下……我怎么跟高肃卿交代!” “叔父放心。” 说起朝中政事,钱渊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虽然目前还未有头绪,但必然不会让高肃卿不悦。” “说清楚。” “说了……尚未理出头绪。”钱渊咧嘴一笑,总要见了面才好计划。 在这个时代的人看来,联姻是两姓之好,但在钱渊看来,自己只需要尽到女婿的责任……还真想让我把你徐阶供起来啊! 钱铮还是不肯罢休,追问道:“之前你说不会让我为难,到底何意?” 回应他的是长久的沉默。 思虑再三,钱渊抿着嘴低声问:“叔父,以你看来,华亭,何等人?” “隐忍坚韧,逢迎媚上,好权位,擅权谋。”钱铮顿了顿,看了眼侄儿,补充道:“无底线。” 钱渊笑了笑,这是个不错的回答。 “叔父,前年末双江公致仕归乡,可有书信往来?” “当然有。”钱铮皱眉诧异侄儿话题的跳跃,“老师举荐张半洲任浙直总督……可惜了,东南何人不知半洲公之冤。” 低低咳嗽两声,钱渊起身在书房外绕了一圈,查看仔细后才回来,低声将聂豹、张经、徐阶那些破事细细讲述一遍。 钱铮脸色变幻莫测,暗咬银牙,双手捏拳,脖子上青筋毕露,“你确定?” “确认无疑。”钱渊当然不会吐露赵文华的名字。 虽然侄儿没说出消息来源,但钱铮信得过,他愤怒的一砸书桌,砚台、茶盏被震得摔在地上,“为何不早说!” “早说又能如何?”钱渊面无表情。 钱铮愣愣的站在那,两行清泪悄无声息的流下,对他来说,聂豹不仅仅只是他的座师、老师。 “犹记得那夜在陶宅镇,下着冬雨。”钱渊垂下头,“回首远眺,双江公还在门前台阶上……” 片刻后,钱渊抬起头,平静的说:“娶徐家女,侄儿实有不可说出口的理由。” “但是,侄儿此生都不会和华亭合流。” 有的事情是可以妥协的,但有的事情……即使是从习惯妥协的后世而来的穿越者,也会坚守最后那道线。 来到这个时代三年多了,钱渊见识了无数名留史册的大人物,他们有的以书画传世,有的以战功闻名,有的以清廉著称,有的遗臭万年。 其中,真正让钱渊全心全意佩服的,唯有聂豹一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六十九章 潭柘寺 在松江华亭,徐府是出了名的暴发户,什么人都敢收,什么钱都要搂。 当然了,徐阶的长兄、幼弟那两房也很清楚自己为什么有资格这么做,所以,京中的徐府从来是不缺钱的。 但这座闺房实在太寒酸了点,徐璨一进屋就忍不住蹙眉,她是家中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千金大小姐,所用之物无不精美。 “好了,别起来。”徐璨快走几步摁住要起身的小七,“躺着就是。” “礼不可废。”小七脸色有些苍白,但还挂着笑容,“祖母气消了吗?” “你啊,太嘴馋。”徐璨伸指轻轻戳了戳侄女的额头,“平时乖巧的很,居然在桌上抢吃的!” 小七委屈的缩着脑袋,没办法,实在是没忍住,居然是水煮鱼片……天呐,原本以为这辈子都吃不到辣椒! 三天前,徐府送的菜肴中有水煮鱼片……红通通的谁都没敢下筷子,刚开始小七一个人吃的津津有味……眼中都泪光盈盈了。 但很快好新奇的小叔徐琨喜欢上了,可惜那时候鱼片都快被小七吃完了。 于是,才十一岁的徐琨嚎啕大哭。 于是,小七悲催的被以不敬长辈的理由被赶出去跪了两个时辰,罚抄佛经,禁足三日。 不过,小七心里明白,自己被罚并不是因为吃得太多……而是昨日钱府的陆夫人,钱渊的叔母过府拜会,祖母张氏绝不会让自己出现在正院。 “膝盖还疼吗?”徐璨隔着被子摸了摸,“要不要请个医生来看看?” “不用啦。”小七正要笑,猛地咳嗽起来,“咳咳咳……已经……咳咳……消肿了。” “这是受了风寒。”徐璨脸色微变,身子微微动了动才坐稳。 “昨晚窗户没关紧漏了风,养两天就好。”小七笑着说:“还没恭喜姑姑呢。” “恭喜什么?” “哎,如果坏了事……姑姑哪有心情来看我……好好好,姑姑关心我,但绝没心情带着这支金步摇,记得上次还是祖母过寿时候戴过。” “你个鬼机灵。”徐璨嗔怪的横了一眼,看看丫鬟都离得远,才小声说:“明日,潭柘寺。” “真要恭喜姑姑了。”小七脸色愈发苍白,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姑姑回去吧……咳咳……别被我染了风寒。” “好好好,你孝顺。”徐璨起身安慰道:“好好躺着,明日给你带好吃的。” “有义气……咳咳咳。”小七忍住咳嗽,“姑姑,实在不想请医生上府……要不你把药香借我两日吧。” 徐璨身边丫鬟不少,有负责钱银的,有负责起居的,有负责衣物的,药香人如其名,懂些医术。 “好吧。”徐璨倒是无所谓,回头吩咐了几句,她也知道这个侄女在府内不得宠,只是如今徐府晚辈也就这么一个能说得上话的,其他年级都还小。 “不过姑姑明日要去上香,让袭人去帮忙吧。”小七补充道:“不然祖母知道了……” 看徐璨点头应下带着袭人出了门,小七里面紧紧揪着被子的手才松开,舒了口气仰天躺下,在心里猜测自己的计划明日是否能如意。 小七很清楚,在这个时代,一场风寒就能轻松的夺走一条性命,但她实在找不到其他方法。 很明显,在祖母张氏看来,钱渊的主动来自于那两句残诗,所以自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凑到钱渊面前。 但如果接下来……最糟糕的情况是,那个男人傻不拉几的没察觉到什么异样,然后欢欢喜喜入洞房……要是那样的话,小七真要尝试下,自杀能不能回家! 第二天是大年初十一,天还没亮,徐府后院就已经开始预备了。 小七老老实实的待在屋内,连床都不下,直勾勾的盯着挂在窗边的那只画眉鸟,等着未知的命运降临。 外面闹腾了好一阵,直到天亮了才略略安静下来,晴雯不满的瞥了眼正在熬药的药香,心里暗叹自家小姐的命苦。 五辆马车缓缓驶出徐府,沿着街道一路往西,潭柘寺位于京城西侧,距离不算太近。 除了张氏、徐璨两位女眷外,徐璠也被指派跟着,他是对此事最不满的那人……为此,就算钱府送来的菜肴点心如何可口,他从来不吃。 隐隐听见前面有车夫的吆喝声,徐璠掀开车帘出了马车,勉强冲着走过来的钱渊拱拱手。 钱渊的拱手更是敷衍,连脚步都不停,在婆子的指引下去向张氏行礼问安。 略略停顿后,一行人启程继续驶向潭柘寺,钱府只有一辆马车,那是供陆氏和两个丫鬟做的,钱渊走到路旁翻身上马,动作利索。 本就身材挺拔,再加上高头大马,钱渊吆喝两声,趋马跟上车队,引得马车里的徐府丫鬟轻轻掀开帘子偷眼看来。 徐璠更是不满,他难以想象这厮成为自己妹夫……有把大舅子打成这样的妹夫吗? 钱渊对此无所谓,只要把人给拐走,连徐阶我都不鸟,还能对你客气……想什么呢! 再说了,特么老子要娶的是你妹妹,又不是你女儿! 钱渊前身是个文弱书生,但他穿越而来之后一直坚持锻炼身体,当年清晨在华亭街头和护卫一起狂奔已经不是笑谈,而成为钱渊有志抗倭的证明。 甚至有人言此举类“陶侃运甓”,陶侃,东晋名将,贫寒出身,有恢复中原的大志,早晨将砖搬到屋外后,到晚上再搬回屋内,以此锻炼心志。 自从涉入战事后,钱渊开始有意识的向王义、杨文等人讨教武艺,其他的不说,至少刀剑这些冷兵器的使用他是非常陌生的,后来又向戚继美学骑术。 钱渊相信,这些总是用得上的……今天就用上了,他眼角余光瞥见,掀开车帘偷看的丫鬟眼睛都在放光。 不夸张的说,这一科的应试举人中,钱渊的学识是排不上号的,但论文武双全,绝对名列前茅。 大年初十,路上行人已经不少了,一行人出了内城,速度才略微放快,钱渊抖抖缰绳,他骑术算不上多好,但胯下这匹马性子温顺的很。 一个多时辰后,一行人抵达目的地,潭柘寺。 钱渊翻身下马,细看不远处的寺庙。 “好景致啊。”一旁的杨文啧啧赞叹,“东南可看不到如此壮观的景致。” 钱渊也连连点头,远远眺望,潭柘寺坐北朝南,背靠高峰,规模宏大,周围有九座高峰呈马蹄状环护,气势不凡。 “那是你见识少。”徐璠哼了声,“不过一座寺庙而已。” “潭柘寺始建于西晋年间,唐宋便名扬天下。”钱渊嘴角挂着嘲讽的笑容,“本朝世祖年间,荣国公白日上朝,下朝后就回潭柘寺与禅师探讨佛理,世祖还曾亲至探望。” 看叔母和张氏都缓步而来,钱渊行礼后又继续说:“世祖迁都北京,以潭柘寺为模板重修北京,城内不少建筑布局都和潭柘寺有关。” “比如太和殿就是仿照潭柘寺的大雄宝殿而建,重檐庑殿顶,井口天花绘金龙和玺,几乎一模一样,只是略略放大而已。” 荣国公就是助朱棣靖难的黑衣宰相姚广孝。 陆氏和张氏都是第一次来潭柘寺,听得津津有味,徐璨和身边的丫鬟都投来佩服的目光。 众人都下了马车缓步登山,钱渊轻笑道:“徐世兄,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徐璠真想不管不顾挥拳相向……要不是知道自己打不过钱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七十章 长相思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两百七十章长相思潭柘寺不在内城,虽然名气大但距离稍微有点远,来上香的信徒不多,而且徐家、钱家来的又早,寺内基本没什么外人,只有徐府特地邀请的潘家。 内外有别,陆氏、张氏和潘家的当家女主人刘氏等女眷都去了后殿,钱渊等人在前殿闲聊用茶。 “别急,要等午后。”潘允端小声说:“展才好福气啊。” “少扯淡。”钱渊两眼一翻,“就这点小事……而且还不是我拉你来的,居然还来敲竹杠。” “谁不想会试吃热腾腾的饭菜,那炉子小巧好用,还没怪你乡试之前不送几个来呢。”潘允端也不客气,“不然乡试也不至于垫底……丢人现眼。” 他南直隶乡试中举,但名次恰巧是最后一名。 “还倒打一耙。”钱渊瞪了眼,他对潘恩观感不怎么样,但和潘允端关系很不错,各交各的也好。 潘恩是嘉靖二年进士,聂豹的门生,钱铮当年的好友,前年末聂豹被逼致仕后,潘恩是第一个正式倒向徐阶的……虽然在此之前,徐阶门下多有心学弟子,但华亭心学门人和他关系一直远的很。 之后潘恩先是被提拔为浙江布政司左参政,后入京升右副都御史巡抚河南,先后弹劾徽王、伊王而名声大噪,去年十月回京入都察院升左都御史。 潘允端和钱渊是同窗,又是乡试同年,去年十二月初入京备考会试,时常去随园逛逛,和徐渭、陈有年等人都混得挺熟的。 两人随口聊天,一旁的徐璠面无表情。 没办法,实在插不进嘴,人家聊得是乡试和会试,自己连个秀才都不是。 徐璠现在也想明白了,自己嘴巴没那厮好使,自己拳头没那厮大,比学识,比学历……自己连身高都比不过人家。 虽然人家想娶自己妹妹,但看看那架势,完全没把自己放在眼里。 徐璠在心里长叹一声,如果真的成亲……这辈子估摸着是收拾不了这家伙了。 “喵喵。” 小黑不知道从哪儿溜了出来,旁若无人的踱到桌子边,一个纵身跳上去,在干果盘边闻了闻,黑白相间的尾巴在空中一晃一晃。 “小黑。”钱渊招招手,他有点手痒,这货现在一天到晚被可卿、香菱宠着,自己好久没撸过了。 没办法啊,人家每天要踩乃,钱渊没这条件。 “哎呦,还有名字呢。” “它还有姓呢!” “姓什么?” “罗,罗小黑。”钱渊又招招手,“小黑,过来。” 这次小黑一点都不听话,黄橙橙的眼珠子瞪的圆溜溜的,不大的身子猛地弓起,背脊上的毛发唰一下根根竖起,尾巴笔直的垂下来直指地面,口里呜呜低吼,一副炸毛的模样。 刚开始还没注意的徐璠咧咧嘴往后缩了缩,他记起来了,那日就是这只猫引发的斗殴……后来他才知道,被打倒的那些仆役中,踹了这只猫的那家伙受伤最重。 “好了,小黑。”钱渊小心翼翼凑近,“这家伙不是东西,该揍,但今儿没理由揍他……换个时间,狠狠踹他两脚。” “咳咳咳,咳咳咳。”后面的潘允端忍不住咳嗽几声,谁都知道你和徐璠不对付,但这种话是不是应该小声说…… 好一会儿之后,钱渊才安抚下小黑,用身体遮住它看向徐璠的视线,轻柔的顺顺毛撸了几把,想了想干脆抱着小黑出了殿门。 刚才知客僧还说,当年姚广孝在潭柘寺清修的静室还在,墙壁上还留有字迹,据说是姚广孝亲笔。 …… “浩荡离愁白日斜,吟鞭东指即天涯。”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刘氏缓缓念出这首诗,点头赞道:“真是好诗,展才直追鹤滩公啊。” 刘氏也是华亭人,知道当年的钱福就是以诗才、书法名扬松江。 “只是补全而已。”陆氏笑吟吟看向徐璨道:“后两句他可写不出来。” 徐璨浅笑低头,在心里琢磨了下,补上的这两句还挺合适,看似暮气沉沉,有别离意味,但有一股洒脱之意。 张氏脸色不变,笑道:“璨丫头从小就喜欢读些诗词,稍大点开始动笔,也就这两年才跟着我学些整理家事……日后总不能只靠诗词过日子吧?” “张家姐姐这话说的在理。”陆氏连连点头,“现在府里人也不少,上上下下加上渊儿的护卫,也有五六十人,我每日要照料老爷、女儿,腾不出手来料理,真盼着有人来帮一把。” 张氏那张大圆脸终于露出一丝笑意,这话已经说得够明白了,钱渊的正妻过门是要接手家事的,陆氏不会插手。 也是,钱铮夫妇和钱渊虽然住在一起,但已经分家,而且钱铮无子,日后产业自然也是由钱渊继承。 虽然钱渊母亲还在,但听闻性情柔弱,不是个能担得起事的。 对于今天的相看,张氏昨晚细细叮嘱过女儿……虽然是以两句残诗起头,但后面不要牵扯到这一块。 没办法啊,徐璨虽然喜欢诗词,但真心写不出什么好诗句。 但陆氏也被钱渊细细叮嘱过了,什么相貌、人品都不用管,只需要做一件事。 “这首诗两人合作,日后也当传为佳话。”陆氏从香菱手中接过一副卷轴打开,“前年渊儿填了半阙长相思,可惜后半阙怎么都不合适……” 长相思是词牌名,以白居易《长相思·汴水流》为正体,多抒写离别相思之情。 徐璨脸颊微红,落落大方起身轻声念道:“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前年渊儿赴嘉兴,被倭寇困于崇德,虽然华亭不远,却几个月都难见故土家人。”陆氏解释道:“所以才填下此词,只是后一半写了好些次都不满意。” 言下之意很清楚,钱渊补完了你的诗,你也应该补上钱渊这阙词。 钱渊试图塑造出才子才女的形象,这对他日后的计划是有助益的,绞尽脑汁才拿出这首纳兰性德的《长相思·山一程》。 拜托啊,这是中学课本里有的,不应该不知道的。 “婶婶,侄女回去细细思索,回头再让婶婶审阅。”徐璨心里打鼓,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但神情倒是挺自信的。 陆氏微微蹙眉,这和钱渊预料的好像不太一样。 这时候,垂手肃立的丫鬟中,有一个身材高挑的丫鬟猛地抬起头看来,神色惊疑不定。 这词好像听过,小姐曾经随手写下,说这不是闺中女子写得出来的,让晴雯拿去烧了。 袭人正犹豫要不要插嘴,徐府规矩严得很,但小姐对自己有大恩…… 还没等她打定主意,那边张氏笑着起身说:“潭柘寺的素斋宴虽然名气不大,但刚才那知客僧可是拍着胸脯保证的,咱们尝尝,不知道和随园比起来,谁高谁低?” “随园如今名气愈发大了,和杭州食园交相辉映。”刘氏冲着陆氏挤挤眼,“这可是好事儿。” 一行人闲聊着往侧屋走去,张氏走出几步后回头看了眼。 袭人还没来得及想好怎么办,两个仆妇已经过来一把揪住她往外推。 “有其主就有其仆。” “也不看看自个儿什么身份,还想往前凑!” “七小姐真是聪慧过人,不过别人也不傻啊,早就盯着你了。” 所谓七小姐并不是排行,而是府内对小七的嘲讽,连个名字都没有。 脸色灰败的袭人狼狈的被赶出去,眼泪一连串的往下掉,不知道该怎么办。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七十一章 试探 穿越到这个时代,钱渊在和人交往中往往会显得特立独行,很多人都发现了这一点,从最早的张居正、王民应,到后来的陆树声、戚继光、聂豹,甚至社会地位不高的逃兵王义也很早就察觉到了。 他能和文官士子谈笑风生,能和商贩走卒一起唾沫横飞,能和护卫们一起在华亭县的清晨狂奔…… 钱渊并不是如这个时代的士子那样偶尔平易近人,前世的社会有各种不公,但人人平等的观念却铭刻在每一个人内心深处。 在商海中跌爬滚打了那些年后,钱渊更是学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所以,当他下定决心之后,以令人膛目结舌却很难察觉的速度融入到这支负有特殊使命的倭寇中去。 低矮的山丘上,李福丢下长刀爬到树上,焦急的眺望远处,片刻后他笑着跳下来,拍着胸脯说:“来了来了,都说了别急……信不过我,还信不过老王的眼光?” 半躺在草坪上的王姓向导嘿嘿笑了笑,用倭语说:“估摸着官兵早知道他了,就算回去也是个死。” 聚集在一起的倭寇们没有松懈,直到穿着一身青衫的钱渊从树丛中钻出来,倭寇们这才轻松下来。 “看清了,看清了。”钱渊接过王姓向导递来的尖锐树枝在地上画了个潦草地图,时不时摸摸脑袋回忆,“南陵县城在这儿,大概十多里路吧,不过进出搜的挺严的,要查路引……我就没进去。” “城头有守兵吗?” “有,不少兵呢。”钱渊用树枝点了点距离南陵县城十多里的另一处,“这里能走……打听过了,翻过这座山就行。” 王姓向导点点头,“我知道这座山,分界山,在往那边就隶属于芜湖了。” “不过也有兵。”钱渊撇撇嘴,“不敢凑的太近,远远看了几眼,乌压压一片。” “无所谓。”李福哼了声,“径直杀过去就是。” 看钱渊脸色一变,王姓向导好笑的说:“跟紧了别掉队。” “是是是……” 看着王姓向导去和倭寇首领商讨,钱渊主动去刷锅生火,将几块昨日抢来的腊肉剁碎丢进去,烧了三大锅腊肉饭。 钱渊在心里嘲笑自己,走了个王陆,还有自己! 论主观能动性,自己可比王陆强的太多了。 也就是没有另一个钱渊,不然自己后脑勺石头。 不过,我可没患上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掀开锅盖,令人垂诞三尺的肉香飘来,引得倭寇们纷纷抽着鼻子涌来。 李福挖了一大碗,支支吾吾的说:“啧啧,光凭这手厨艺,以后有的是你好日子过!” 倭寇们个个端着碗蹲下来狼吞虎咽,就连一向冷漠的倭寇首领也向钱渊递来一个善意的眼神。 钱渊憨厚笑着没说话,心里却在想,吃吧,吃吧,两年前那姓金的也吃的香的很。 已经是六月下旬了,就算露营也不冷,众人就在山林里熬了一夜。 夜深了。 蜷缩着的钱渊突然睁开眼,满天星斗映入眼帘,这是前世从来没见过,今生从来没注意到过的美景。 只可惜自己身边的全是一帮禽兽。 离开泾县已经有半个多月了,那年轻妇人撕心裂肺的哭声总在耳边回响,李福长刀上的血迹总在脑海中不停闪现。 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钱渊总会睁开眼,在心中一次又一次的审视自己的内心世界。 他从来不是个圣母,也从来不想做个圣母。 但那一刻,心底深处的愤怒引发的热血让他决定要做些什么,而且他并不后悔。 侧耳细听,有此起彼伏的呼噜声,有夜风拂过树梢的沙沙声,偶尔还能听见蝈蝈的鸣叫声。 前世做了两年的冷板凳,下海后在商海中打拼近十年,钱渊早就养成了做每件事之前都要权衡利弊得失的习惯。 风险要尽量小,成本要尽量低,可能的收益未必要多大但必须有增长潜力。 但这次的选择违反了他所有的原则。 钱渊缓缓坐起,犹豫了下没有去摸包裹里的那把匕首,小心的踩掉鞋子,光着脚踩在草坪上,一点一点向前挪去。 “咕咪,咕咪!” 钱渊脚步一顿,抬头看见一道黑影在树林上空穿梭。 应该是只猫头鹰。 出乎钱渊本人预料之外的是,曾经在嘉定城外要扶着长枪才能不脚软的自己,心里没有一丝惧怕,双脚有力的踩着地面,手心处甚至都感觉不到潮湿。 前世十二年的磨砺似乎没有一点用处,在某些特定方面对钱渊没有起到哪怕一丝丝的影响。 这半个月来,钱渊脑海中反复的回忆自己在刑警大队的那两年,年轻富有朝气的冲劲,似乎不合时宜的正义感,还有那时刻蓬勃而出的热血。 渺不可闻的声音在树林间响起,钱渊刻意的加重了脚步,甚至还不小心踢到了一个倭寇靠在树上的长刀。 但没有一个倭寇醒来,呼噜声依旧响亮。 钱渊没有放松警惕,他悄悄绕过聚集在一起的倭寇,向着外围走去。 大树边,两个守夜的倭寇靠在树干上,一个已经呼呼大睡进入梦乡,另一个还勉勉强强,但也头一抬一垂,看样子快撑不住了。 找了个草丛,钱渊脱下裤子蹲下,聚精会神的观察。 又过了两刻钟,那个倭寇终于放弃抵抗,手一松,长刀坠落在泥地上,身子往下一滑进入了梦乡。 就在钱渊露出笑容的时候,一道黑影突然出现在面前。 虽然给予那个叫谭渊的账房先生不小的信任,对方也给予了足够的信任回报,但李福心里总有着隐隐约约的不安。 所以,每晚他都睡在钱渊身旁。 当他一甩手没有触碰到任何东西的时候,即使强大的睡意让他难以睁开眼睛,但他依旧霍然坐起。 “怎么睡得这么死!” 拎着刀的李福看了眼呼呼大睡的两个守夜倭寇,还没打定主意怎么做,一声怯怯的叫声在身后响起。 “李哥,李哥。” 李福猛地转身什么都没看见,警惕的慢慢拔出长刀,结果对面的草丛分开,一个脑袋探了出来。 “在这儿干什么呢?” “出恭。”钱渊无辜的仰起头。 李福翻了个白眼走过去,瞥了眼笑骂道:“倒有个白屁股……” “滚滚滚……”钱渊立即换了个方向,小声啐骂几句。 “嘿嘿,真够臭的!” “您拉的肯定不臭,香的很。” “还跑到这来,也不怕守夜的骂死你。” “不来这,换个地方,万一你们以为我跑了怎么办?” “跑了就跑了呗。”李福解开裤腰带,稀里哗啦开始放水。 钱渊展开早就准备好的大叶子,“都干了那么多了,光人命都救了七八条,回去怎么都是个死。” “放心吧,只要有命挺到南京城外……”李福小声说:“早就准备好了,到时候回了海上……其他的不说,先让你开开荤!” “什么意思?” “嘎嘎嘎……”李福闷笑几声,“小子你识文断字,到时候至少做个账房先生,说不定还被哪位老大拉到身边做个军师呢。” “真的假的?” “真的,徐海身边有个军师,光是美娇娘就两个!” 看钱渊脸上那浮想联翩的表情,李福揉揉眼眶,“好了没有,回去吧。” “好了,好了。” “待会儿离我远点,这臭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七十二章 确认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两百七十二章确认“无动于衷?” 钱渊来回踱了几步,心思急转,他开始感觉到什么地方不太对头。 不自觉的摸了下鼻子,这是钱渊紧张或者沉思时的习惯动作,如果说是学渣记不住那阙《长相思·山一程》还好说,但能给丫鬟取名袭人,却对香菱、可卿这两个名字无动于衷,这就有点奇怪了。 要知道在红楼中,秦可卿贵为宁国公府的宗妇,香菱只是个地位低下被拐卖的丫鬟,但两个人相貌极像,一对双胞胎取这两个名字……居然没什么反应。 难不成是个心机深沉的? “少爷,该进去了。”可卿催促道:“男方要早到一步。” 钱渊点点头,低声吩咐道:“你和徐府的丫鬟多聊聊,嘴巴甜点,把她们名字都记下来。” 早就等得不耐烦的徐璠陪着钱渊进了偏殿,过了会儿,两个婆子打头,四个丫鬟众星捧月的围着一位女子入殿。 这女子并没有戴帷帽,个头不高,脸型倒不像张氏那么圆,而是一张鹅蛋脸,身穿一件五色月华裙,自腰以下全是素净银色,高高耸起的发髻上,一支华美的金步摇随着脚步一颤一颤。 早就被陆氏耳提面命的钱渊先是迅速瞥了眼,拱手行礼自我介绍,然后立即转了个方向,婆子和丫鬟上前拦在两人之间。 只简单瞥了眼,钱渊在心里打了个七十五分,不高不低。 特么真怀念前世的相亲……至少能看得清清楚楚! 还真挺不公平的,钱渊得转个方向不能直视,但徐璨是能看得清清楚楚的。 略微往边上移了两步,她从人缝中细细看去,不远处的青年身材挺拔,单手负在身后,相貌英俊,剑眉入鬓,有一股卓然不凡的气概。 呃,这么多赞词,那是因为有对比,徐璠就站在一旁呢。 这种相看程序都是事先设定好的,一问一答都有规矩,按部就班的结束后,钱渊突然开口问道:“那阙《长相思》,世妹可有思绪?” 徐璨心里一紧,缓缓道:“有些头绪,待回府后,再细加雕琢。”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两句残诗可留后世。”钱渊放声道:“愚兄也有一句残诗,雄关漫道真如铁。”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这是太祖填的《忆秦娥·娄山关》中最有名的两句。 但对面沉默下来,片刻后传来轻柔的回答,“还请钱世兄见谅,闺阁女子可做不来边塞诗。” 钱渊不再说话,眉头不由自主的蹙起。 第一,论知名度,这两句可比《长相思》广的多,只要不是00后,都应该知道。 第二,这不是诗,更不是边塞诗。 转过身,远远看着徐璨离去的背影,钱渊在心里琢磨,她明明之前已经漏了底,现在身边虽然有人,但相互之间用些暗语完全是行得通的。 看来,还真有问题。 脑子有点乱,钱渊径直出了殿,完全没去搭理后面的徐璠……后者本来还准备搭几句话,回府也好回话。 笑着和潘允端打了个招呼,钱渊将可卿拉到一边,低声细细问起。 好吧,这次问题大了。 可卿逐一念出十多个丫鬟的名字,没一个对得上号。 什么晴雯、司棋,侍书,紫鹃,平儿,鸳鸯,莺儿通通都没有,但偏偏有个袭人,而且应该是贴身大丫鬟的袭人还被赶出去做点火烧水的杂事。 难道是这个袭人? 这个念头在钱渊脑海中一闪而过,但立即被他否决,一个穿越者就算身为奴仆,也不会给自己取这么个名字吧,而且奴婢的名字一般是主人赐下的,如香菱、可卿。 但至少,钱渊很确定,袭人肯定是个突破点。 之前袭人被捂着嘴巴拉走的一幕,现在想想很是可疑。 略微休息后,一行人准备回城,钱府就一座马车,钱渊殷勤的凑到徐府马车边上帮忙,惹得丫鬟们纷纷娇笑。 “看清楚了?” “嗯。” “盯住她,尽快弄清楚。”钱渊脸上带着笑,口里低低嘱咐,“别舍不得花钱,但动作小点,别惹人注意。” 身后的周泽点头应下,他是最早一批跟着钱渊的,是少数能独当一面的人物,当年查出王翠翘出身丹阳就是他的手笔,刚刚替钱渊南下探视食园。 马车驶进徐府,换了轿子入内院,张氏拉着女儿径直去了小楼,笑着问:“怎么样?” 徐璨捂着脸靠在张氏的肩膀上不说话。 “害羞什么!”张氏拍拍女儿后背,“各方面都没得挑,长的也俊,就是性子有些强势,但也未必是坏事。” “不知道陆夫人……” “钱家还有什么挑剔的?”张氏傲然道:“你嫁进钱家,那是他们的福气!” “虽然钱渊名气不小,但二个月后能不能中进士也难说的很,你父亲是内阁次辅,他叔父不过是个五品闲职。” “都说抬头取媳,低头嫁女,钱渊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日后前程在哪儿,哪里敢对你不敬。” “今天那对双棒儿,你做得对,男人嘛,总是这样,你看看你哥哥,去年都第九个了……到时候母亲给你挑几个好的过去。” 说到这,张氏柳眉倒竖,哼了声道:“那丫头心思不正,居然还塞了个丫鬟过来,你也不提前说……差点误了大事。” 徐璨直起身,犹豫道:“不会吧,小七是真的生了病。” “生了病才能把药香留下,把袭人塞给你,八成是要捣鬼。”张氏戳了戳女儿额头,“你这个没心眼的,我一直让人盯着呢。” “那……” “不打紧,我也不是个苛刻的,只要她不闹事,也由得她,毕竟隔了一层。”张氏笑吟吟道:“正式议事要等到会试之后,不过先要准备起来了。” 这边母女俩喜笑颜开,但小七那边是一片惨淡。 药香熬了两副药就早早离去,袭人一进屋子就忍不住又掉下泪来,躺在床上的小七叹了口气,看来计划失败了。 “小姐,都是我不好……” “在马车上就有人盯着我……” “那诗词以前听小姐念过……” 最糟糕的事发生了,小七打起精神细细问了遍,在心里琢磨,是纳兰性德的《长相思·山一程》,看来是个文艺青年。 这厮不会那么傻吧,相看时候没发现什么? 钱渊当然没那么傻,回府后在心里又整理了一遍,最终确认,那位徐四小姐应该不是同行,另有其人。 “少爷,那个香蓉真不要脸!” “是是是,不要脸。” “那以后可别让她近身服侍……” “怎么?”钱渊回头捏捏香菱的下巴,“怕她爬少爷我的床?” “少爷!”香菱一跺脚,娇柔的嗔声百转千回颇为勾人。 “少爷真是把你宠坏了。”可卿一巴掌拍在妹妹背上,“还不上去!” 香菱滋溜一下钻进被窝,这是她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权利,给少爷暖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七十三章 快了,快了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两百七十三章快了,快了“送,当然送,一直送。” “反正不缺这点银子。” 一早上,钱渊就吩咐下去,不管怎么样,至少可以确认那人是在徐府,那一日三餐加夜宵就得一直送下去。 “这下心满意足了?”陆氏一边喝着豆浆,一边调笑道:“还是让元朗先生做个大媒吧?” “不急,不急。”钱渊往豆腐脑里倒了一勺辣椒油,又放了点葱末,“这事儿侄儿还得想想。” 陆氏这下被气着了,瞪着眼喝道:“拒婚是你,上赶着贴上去也是你,现在都相看了,居然又要反悔?!” “这就叫朝三暮四。”一旁的钱铮冷笑道:“夫人是不知道,渊儿之前在东南,就以滑不留手,左右逢源闻名。” 自从钱渊将聂豹致仕内情全盘托出后,钱铮就对侄儿的态度大变,时不时冷嘲热讽……这是在怪钱渊没早些说出实情。 钱渊有点狼狈,这事儿闹的……实在是没法说啊,总不能说那徐四小姐长的难看? 呃,这点钱铮也想到了,事实是何良俊那厮在一次过府喝酒时聊起,在崇德项家,钱渊犹豫不决的原因是不知道女方相貌。 “挺不错的,文文静静,相貌好,性子好,落落大方,一看就是主母的派头。”陆氏嗔道:“渊儿,你也别太挑剔了。” “真不是挑剔。”钱渊无奈的拱手求饶,“反正要等到会试之后,先拖着吧,这段日子菜肴、糕点继续送,但就说我专心备考,叔母也无暇分身……拖到会试之后再说吧。” 钱铮扔下勺子,接过湿巾擦擦嘴,“这事不是小事,不仅关系你婚姻大事,也关系到朝局,得谨慎应对。” “侄儿知道,不会胡来的。” 陆氏诧异问道:“渊儿婚事和朝局有什么关系?” 钱铮闭口不言,钱渊也不知道如何解释,这时候恰巧可卿进来,“少爷,外头周护卫说有事回禀。” 钱渊赶紧离桌,“侄儿先出去了,叔父解释吧。” 随园。 “这么快?” 周泽耸耸肩,“少爷不是说不怕花银子吗?” “仔细说说。”钱渊看看左右无人,找了个圆凳坐下,今天徐渭那厮出去会文了。 “那丫鬟家里姓花,不是徐府的家生子……” 钱渊听了个开头就想笑,还真挺贴切的,红楼里的袭人也不是家生子,而且也姓花。 也是,徐阶今年才五十多岁,二十多才中进士,哪来的家生子。 “京城人氏,大概四五年前全家入徐府做工。”周泽嘴皮子利索的很,“老子在门房,老娘在灶台,家里有个祖父,还有个弟弟。” “除了那丫鬟,家里其他人就住在徐府外那条街上,里面住的全都是徐府的下人家眷。” “另外,这丫鬟不是徐四小姐身边的……” 钱渊眼睛亮了起来,果然不是,“是谁的丫鬟?” 周泽挤眉弄眼的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是徐璠长女身边服侍的……” “什么?!”钱渊猛地从凳子上跳起来,咬牙切齿的问:“没弄错吧?!” “绝对没有。”周泽忍笑往后退了两步,几个月前他也是跟着钱渊在松江会馆门口大打出手的。 钱渊来回疾走几步,脸色阴的可怕,突然飞起一脚将圆凳踹飞,“这特么叫什么事儿!” 这下麻烦大了,从姑姑变成侄女,关键是徐璨是张氏生的,徐璠是徐阶病故的前妻生的,说起来都是徐家女,但身份差的远着呢,而且八成徐璠的长女是庶出。 “多大了?” “不太清楚,约莫十来岁吧。”周泽摸摸脑袋,“少爷,还要继续打探?” 钱渊咽了口唾沫,在心里琢磨……如果自己去找叔父叔母说,想娶的从姑姑变成侄女……十成十被骂成狗。 而且还是徐璠的长女,钱渊简直就是哔了狗,找个这样的老丈人,还不得呕死! 再说了,徐阶致仕之后,徐家人闹腾的那么大,光是田地就圈了四十万亩,难道到时候让自己去擦屁股? 好吧,说不定再不会有什么“家居之罢相,能逐朝廷之风宪”…… 周泽好奇的看着少爷脸色难看的在屋内烦躁的来回走动,还时不时拍拍桌子,踹一脚墙壁……在他的印象中,自家少爷无论碰到什么事,就算身陷绝境,也从容淡定。 突然,钱渊停下了脚步,长长舒了口气,嘴角勾起一丝笑意,喃喃自语,“还好,还好。” 的确还好,不是徐四小姐,但也不是什么其他人……说的再明白点,钱渊庆幸那位同行多少是个没出嫁的女孩,而不是出嫁的妇人,也不是男人…… 不然,钱渊要开始琢磨杀夫夺妻,或者杀人灭口了。 不过,还需要再确认下,已经弄错一次了,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啊。 …… 这一次,徐璨是用审视的目光打量床上的侄女,话里话外决口不提钱家,但随口说起的要么是今早送来的早餐,要么是晚间送来的糕点。 小七觉得有点好笑,有一种回到当年大学宿舍的感觉,记得当时班上一个男生追自己,下铺的“闺蜜”为此天天晚上抓着自己问这问那,就差没问有没有去过钟点房了。 张氏是再三提醒女儿,小七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你想抓紧这门姻缘就得小心这家伙。 但徐璨也很无奈,她是府内不多的几人知道这个侄女有“诗才”的,就算不喜欢,不愿意,但还得来这一趟。 “浩荡离愁白日斜,吟鞭东指即天涯。”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小七歪着头想了想,她还真不记得前两句是什么,那家伙应该不是瞎掰扯的,还真是文艺青年啊,而且挺适合穿越的,至少比自己合适。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靠在床头的小七作势沉吟,这阙词她是知道的,因为她是柯洁的粉丝,“姑姑,让我想想,这类的词以前没写过呢。” “雄关漫道真如铁?”小七嘴巴都快歪了,那家伙也不傻,看来是起了疑心。 徐璨叹了口气将纸放在床头,转头看了眼,随口问:“咦,袭人呢?” “她祖父又不好了,回去探探。”小七哼了声,“她那弟弟……就是烂赌鬼,连给祖父抓药的银子都敢去赌!” “好了,谁家都有苦处。”徐璨摸摸侄女的额头,“你啊,就是心善,别管了,再吃几副药,睡一觉,明儿就能起床了。” 小七谢了又谢,徐璨才起身回去,刚推门出去就撞见袭人进来。 “大小姐。”袭人矮着身子行礼,脸上还带着泪痕。 看一行人出了门,影影绰绰走远了,袭人这才急急奔进屋子,“小姐。” “怎么?银子不够?”小七丢开那张纸,随口道:“我有多少私房,你也知道,实在不行把那对银耳环拿去就是。” “小姐说哪里话,那可是姨娘留给你的。”袭人坐在床边,从怀里掏出一个叠的方方正正的折纸。 “嗯?”小七先是探头看看屋内,迟疑着接过折纸,心里怦怦直跳,“这是……” “我见过那人,是钱家少爷身边的护卫。”袭人附在小七耳边小声说:“我什么都说了……” “说什么了?” “那两句是小姐写的,小姐才是真真正正的才女。”袭人得意的说:“然后那人就将这折纸让我带进来。” 饶是小七现在心里千头万绪,也被这句话弄得哭笑不得……真真正正的才女! “你也是傻了,万一被搜出来,那可是大事。” “不会不会,我看过了,看不懂……”袭人嘻嘻笑着,“我去外面守着,小姐慢慢看。” 努力平息下有些急促的喘息,伸手摁了摁胸膛,等了好一会儿,小七才哆嗦着手慢慢打开折纸。 刚打开,小七就忍不住笑了,真是个鬼精灵,居然是英文,也不怕自己不会英语,用拼音不就行了! 也是,如果拼音,还得猜,用英文一目了然,而且能大致确认对方生存的时代。 这封信很短。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我正在寻找的人,如果不是,你决计看不懂,就算找来外国人……要知道现代英语和这个时代的英语差别也是相当大的,如果是,请回信。” “啁啾,啁啾!” 画眉鸟在笼中跳来跳去,清脆的鸣叫声响彻屋内。 小七披着衣服拿着那张纸在蜡烛上点了一个角,笑着说:“别急,别急,快了,快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七十四章 酒楼 自从年节前后大批浙江、苏州、杭州、松江士子前来拜访,聚众会文……当然,聚众更多是为了美食和搓麻。 反正这几个地方都是文人才子辈出之地,为此,随园在应试举人中的名气大涨。 陈有年那帮货过了年很快就回了浙江会馆,但没停几日,就天天带着人上门……还振振有词,随园到浙江会馆太远,送去的菜肴都冷了! 钱渊倒是不在乎这点银子,他原本就是个爱热闹的,前世下了海,经常节假日弄团建……主要就是因为当时上海没什么朋友,找不到人聚聚。 “好了,你还真为他担心啊!”徐渭看着院子中央正在会文的众人,“他钱展才什么人,会做赔本的买卖?” 孙鑨虽然是个老实人,但也听出了味道,“展才这是在聚拢人脉?” “扯淡!”徐渭嗤之以鼻,“三年一科,一科三百进士,富可敌国都不够他花的。” “那……” “他准备开个酒楼。”徐渭哼了声,“前面卖点心、糕点、熟食,后面专门的小院子隔开,那价位……啧啧,光靠俸禄,满朝官员没几个吃得起的。” “噢噢,这样啊。” 徐渭看了眼孙鑨,笑道:“所以他来者不拒……用他的话说,这些都是试吃者。” 虽然明朝没有“试吃者”这个词,但孙鑨也听得懂,不禁笑着摇头。 徐渭嘿嘿道:“倒是会弄银子。” “徐先生此言太过。”两人身后传来反驳。 杨文向前两步,“少爷曾言,钱财是身外之物。” “说的比唱的好听。”徐渭和杨文也算混得熟,当年从徽州府一路追击到太平府,主持大局的就是他们俩。 “前年在华亭,少爷曾言,轻财足以聚人,律己足以服人,量宽足以得人,身先足以率人。”杨文傲然道:“钱家护卫向来无正面之敌,纵使真倭也要退避三舍。” 这四句话出自陈继儒的《小窗幽记》,后来被曾国藩大为赞赏,一说出口,徐渭和孙鑨就被镇住了,都在心里反复回味。 相对来说,徐渭和钱渊走的更近,回想钱渊所作所为,不禁点头在心里想,虽然展才未必有济世之愿,但将来的事又有谁猜得到呢。 两人的心底都对钱渊有一丝敬佩,但当他们进了小厨房,这种感觉登时一扫而空。 “辣椒就那么多了,别再上了,奶油也不多了,外面那帮人个个都是空着肚子来的,多备些茶水……灌饱他们!” “那菜牌的价格太低了,翻一倍,反正肯来吃的都不缺钱。” “少爷,今天就开始收钱?” “当然不,等后日元宵节,到时候打出牌子,一律五折!” “来吃第一次,就会来第二次,都把辣椒给我藏好了,漏出去剁了你们!” “以后这就是我的印钞机!” “印钞机是什么?” 钱渊转头看见好奇的孙鑨,干笑着说:“说笑说笑。” 徐渭面无表情的回头看了眼杨文,“我都说了,他就是想赚银子。” “赚银子怎么了?”钱渊习惯性怼上去,“光明正大赚银子,也光明正大花银子!” “就说这些炉子,那两个铁匠铺每日能卖七八个,一个一两半银子,给家里添置点物件,这就是功德!” 徐渭冷笑道:“是,每天卖七八个,一个一两半银子……但如果我没记错,那一两半银子还要交半两给你!” “我弄出来,收点银子怎么了!”钱渊喷道:“不想办法弄银子,供得起你这饕餮?!” “你特么!” “别拉我,钱展才……” “放开他。”钱渊哼了声,作势挥舞胳膊捏捏拳头。 孙鑨哭笑不得,这两人在一起从来没办法和和气气,唇枪舌剑都算是好的了,一个不好就要动手。 钱渊从来没有身为主人的客气,徐渭也从来没有身为客人的自觉……不过前者再骂也不会赶人,后者再骂也不会走人。 想办法赚钱那也是没辙啊,太仓王家那边送来的分红愈发少了,钱渊也没说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但眼看着开春后园子还要动工,娶徐家女肯定要花不少钱,钱渊琢磨自己前世下海是做外贸的……呃,现在没这条件,索性就开了个酒楼。 不夸张的说,钱渊训练出来的厨师,放倒御膳房那都是的很清楚,才十个,还不够一个人吃的呢……问题是上次送了二十个。 周泽这厮居然说肯定是被袭人那丫头偷吃的……钱渊都被气笑了,你以为谁家下人都跟你们似的?! 虽然只是两封信,但钱渊也看出了点什么,这是个迫切逃出樊笼的现代女孩,不知道什么学历,但应该不低,因为第一封信点出了钱渊那封英文信的两个单词错误,三个语法错误。 嗯,还是嘴馋的,第二封信写了一大串……但大部分真的做不出来,有的钱渊前世都没听说过! 可惜到现在还没见面,不知道长得怎么样……不过那位姑姑打了七十五分,侄女应该差不到哪儿去,十四岁……也该长开了。 将三十个泡芙包好递给周泽,钱渊郑重其事道:“这次再偷吃,立马把你打发回杭州食园去当门房!” “嗝!”周泽打了个饱隔,“少爷,我从来不偷吃。” “杨文!”钱渊拉着脸说:“元宵节之后,恢复操练,城内不行,那就去城外。” 徐渭对这一幕倒是见多了,知道钱渊从不将护卫视为奴仆,嬉笑是常事。 但一旁的孙鑨有些吃惊,孙家也算是善待下人,但家中下人从不敢如此说话。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钱渊是这个时代最能得下属死力的上位者。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七十五章 元宵 元宵节在后世其实已经算不上什么重要节日了,除了超市多了些汤圆之外,对普通人的生活几乎没什么影响。 没办法啊,大家都是要工作赚钱的,一般来说初七左右就要开工了,谁还顾着赏灯……再说了,想赏灯都没地儿去。 但在古代,元宵节是个非常重要的节日,特别是在明朝。 朱元璋这厮是个工作狂,每年就放几天假,但后面的皇帝实在撑不住,到了嘉靖年间,年前三天就放衙,直到元宵节结束才恢复。 所以,元宵节算是明朝官员最长假期中最后的狂欢,从正月十五开始,连续十天的灯市,官员、百姓、女眷都会出门赏灯度节。 不过,今年的元宵节有些特殊。 年前地龙翻身,大年初一的贺表中,大量官员劝诫皇上要节省开支,勿要奢靡,他们倒是没胆子指责嘉靖帝修道炼丹,而将矛头指向了元宵节。 因为每年的元宵节,皇室都要制作庞大的鳌山灯,这玩意不是皇室才能做,但只有皇室才能做这么大的,其他人都不会抢这风头,要知道每一盏都耗费白银好几千两。 于是,今年嘉靖帝下令,灯市照常,但禁鳌山灯。 西苑万寿宫。 嘉靖帝懒散的躺在榻上,边上黄锦念念叨叨,“一盏鳌山灯就算耗银子,又不用户部的银子,真是吃多了撑着。” “好了,少唠叨几句,下面的闭了嘴,你倒是话多了。”嘉靖帝看向陆炳,“今夜出门赏灯的比往年少了很多?” “的确少了很多。”陆炳笑道:“但出门的也不仅仅是赏灯的,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看边上的黄锦捂嘴偷笑,嘉靖帝笑骂道:“别看黄伴在笑,小心回头给你小鞋穿!” “皇爷,这话儿老奴可不敢担。”黄锦笑道:“还记得当年初至京城,第二年的元宵节,老奴陪皇爷出城赏灯,陆指挥使当时是锦衣卫舍人,也相伴左右。” “记得,记得。”嘉靖帝陷入沉思,“还撞见好几对……记得还有人拉着朕不放手。” 陆炳笑道:“那是瞧中了陛下,想灯下捉婿呢。” “哈哈哈哈……”嘉靖帝大笑点头,但笑声渐渐低了下来,“三十五年了,现在朕老了,你们也老了……” 陆炳和黄锦都不敢接话,半响后嘉靖帝笑着问:“可惜懒得出宫,不然可以去看看钱展才会不会被灯下捉婿。” 黄锦凑趣道:“要不老奴让人去问问?” 还没等嘉靖帝说话,陆炳就抢在前面苦笑道:“不用了。” “今晚钱展才忙的很,怕是没工夫出去赏花灯。”陆炳咂咂嘴,“随园这两个月好大的名声,应试举人都在那扎堆了。” “好大名声?” “嗯,陛下,那钱展才在南直隶乡试……好一手厨艺!”陆炳哭笑不得的说:“年节之后更是,入京的士子多了,不少东南的士子天天往随园跑,好吃好喝,还打打麻将……” 陆炳顿了顿,咳嗽道:“据臣了解,已经有朝中御史准备弹劾通政司左参议钱铮了。” “什么罪名?” “聚众赌戏。” “那麻将也是他捣鼓出来的。”黄锦噗嗤笑了,“这是孟尝君啊,他就任由士子来吃喝?” “怎么可能!”嘉靖帝倒是对钱渊有些认知,“肯定后面还有手尾。” “陛下英明。”陆炳笑着说:“用他自己的话说,这是让人来试吃,然后调味修改菜肴配方……然后,然后弄了个酒楼,就在今晚开始营业。” “臣来的路上挤进去看了看,鞋子差点都被踩下来……门庭若市,怕是门槛都被踏破了!” 嘉靖帝腮帮子鼓了鼓,想笑又忍住,骂道:“堂堂举人,还有一个半月就要会试了,居然操持酒楼,真是没出息!” “不过真是生财有道。”陆炳苦笑道:“臣的俸禄全都拿出来,怕也吃不了几日……太贵了!” 嘉靖帝骂道:“你兜里的只有俸禄?” 陆炳干笑着不吭声了。 “多贵?”黄锦好奇问。 “出门的时候碰到钦天监的黄主薄,骂骂咧咧的……两个人四盘菜,收了五两银子。”陆炳啧啧道:“就这样还是打了五折的呢。” 黄锦目瞪口呆,“这生意比土匪抢银子还来的快啊!” 想想吧,四盘菜五两银子,这是相当夸张的数据,钦天监又是个清水衙门,不骂娘才怪呢。 “不过人家也认了,货真价实。”陆炳嘴动了动,“据说里面还有隔开的小院,但价格更是高昂。” 黄锦瞄了眼嘉靖帝,他知道那位华亭举人在嘉靖帝心目中是有不低的地位的,年前地龙翻身那次……不夸张的说,只要皇上还在位,钱渊就稳如泰山。 “皇爷,要不咱们去转转?” 嘉靖帝没说话,他已经很久没出过西苑了,上次出去还是前年的元宵节。 陆炳有点紧张,“陛下,外间鱼龙混杂……” 嘉靖帝放下手中的玉如意,笑着说:“记得钱展才第一次面圣,朕还特地赐宴,结果……” 黄锦掩口笑道:“不瞒皇爷,后来他偷偷说……还没吃三成饱,饿着肚子出去的。” “哈哈哈,好好好,那就去尝尝!” …… 今天晚上想找钱渊的人不少,也不知道他忙不忙得过来。 徐府。 一大家子正在吃晚饭,徐阶老神在在的听着女儿在撒娇,元宵节嘛,本来就是合法的男女幽会的节日。 “好了,别闹了,人家都送了这么多菜过来了,还去做甚?”张氏皱眉道:“送菜的婆子也说了,今晚那酒楼人多的都没地方站。” 徐璨委屈的撇撇嘴,朝徐璠使了个眼色。 “别看我。”徐璠面无表情的说:“今晚我不出门。” 前几天徐璠对送菜的婆子说了句,那酸菜鱼不错……结果连续三天,这道菜再也没出现在徐府的饭桌上了。 张氏瞪了女儿一眼,眼角余光扫了扫小七,这几日倒是挺安分的,就是不知道心里是不是还在打鬼主意。 其实这时候是小七心里最紧张的一刻,食不甘味的数着米粒,已经好一会儿没夹菜了。 “做给谁看!”张氏呵斥了句,“好了,都回去吧。” 小七起身接过湿巾擦擦手,按照往日的习惯,行礼后排在第四位出了正院,径直回了自己院子,脚步不由自主的加快。 张氏独独留下女儿,笑着戳戳额头,“你啊,人家赚银子,你去干什么?” “……”徐璨扁扁嘴不说话。 “想娶徐家女,可不是那么轻松的,钱家早年差点被扫地出门,家底不厚,这才起了酒楼赚银子。”张氏笑道:“你这时候凑上去,难不成想用嫁妆银子补贴人家?” “母亲!” 母女俩在这说笑,徐阶回了书房,徐府渐渐安静下来,但两个身影悄悄的出现在侧门。 “沈妈妈。”袭人拉着婆子的手,“下午家里递了信进来,说爷爷身子不好,喘不过气来,我回去瞧瞧。” 婆子探头看了看袭人身后,“但是……” “小姐心善,怕我没钱抓药。”袭人往婆子手里塞了点什么,“很快就回来。” 婆子笑呵呵的打开门,看着两人出去,心里叹息,这都好几次了,七小姐实在是心善,对下人客气,碰到有难的都想着帮一把,可惜命不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七十六章 初见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两百七十六章初见这条巷子其实没什么正式名称,自二十年前徐府在此建宅,这儿渐渐成了徐府下人的聚集地。 徐府位于城西的最北侧,这条巷子横跨城东西,就有了诨名东西巷。 其实其他人是不走这条巷子的,因为巷子的北头是被封死的,这是条死胡同。 先去袭人家转了一圈,收了好多感谢,小七才悄然在袭人的带领下从后门出去,绕到不远处另一栋宅子里。 “咯吱。” 钱渊轻轻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女孩,只对视了一眼,他确定,就是她。 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现代人再藏在古人中,服饰、发角、眼神各方面的细节总有些不符合时代的特质。 关上门,钱渊缓缓走近,隔着桌子坐下,犹豫了会儿说出,或者说是问出这段日子最让他提心吊胆的问题。 这个问题很重要,直接关系到钱渊对其的态度。 “我是男人。” 小七无语的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的回道:“放心,做不成你兄弟!” 钱渊笑着拍拍胸脯,干笑道:“这不是怕嘛……万一……还好,还好。” 要是碰得到个变形的……钱渊也只能把她当兄弟了,不然那感觉……总感觉是某一天将前世一个兄弟摁在身下啪啪啪,想死! “你们男人,在关键时刻,总是用下半身考虑问题。”小七哼了声,“我最多能待两刻钟,这宅子是谁的?安不安全?” “安全,托了人转手租下的。”钱渊迅速回答了后面的问题,才说:“不是用下半身考虑问题,而是要调整下态度和心态。” “就算是男人也无所谓,难道没看过《太子妃升职记》?” 哎呦,挺伶牙俐齿的嘛。 “华亭钱渊这两三年名声大噪,东南击倭名扬天下,历史上有这号人物吗?” “应该没有,至少我没听过这名字。” “说明你干的不错。”小七瞥了眼面前的青年,身材挺拔,背脊挺直,坐在那纹丝不动,“你是军人?” “退役了。”钱渊反口问:“能指出英文信中的语法错误,你是英语老师?” “不是,搞it的,程序员。” “女的搞it,挺少见的。” “来钱快。” 一问一答都非常迅速,显然,两人在来之前都做过准备。 “08年奥运会金牌最多的是哪个国家?” 随着小七这个提问,屋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钱渊深深吸了口气,认真的看了眼面前的女孩,瓜子脸,柳叶眉,桃花眼,放在后世也是能打九十分的美女,怎么就没脑子呢! “如果我没记错。”钱渊面无表情的说:“《太子妃升职记》是2015年播出的。” 一直保持高冷的小七立即捂住了脸,丢人了! “我知道,你很紧张,在这个时代,即使你如此特殊,也完全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 钱渊轻声道:“我无法保证什么,但至少,在我这儿,你能得到最大限度的自由。” 小七松开手,用手背贴了贴滚烫的脸蛋,习惯性的吐槽道:“你的确保证不了什么。” “我想逛街扫货,我想登高看景,我想出海旅游……”小七幽幽叹了口气,“嫁给你是必然的选择,但即使最低的要求……一夫一妻都是不可能的。” “当然是一夫一妻!” “别抓字眼,我知道可卿香菱,一对双胞胎姐妹花,在徐府都颇有名声了。”小七哼了声,“不过在前世,但凡成功男人……谁在外面没有小三小四。” 钱渊的话被堵了回去,半响后才咳嗽道:“我还是处男。” “那也只是这一世。”小七顿了顿才反应过来,怒目而视,“你什么意思!” 钱渊还真没想到那方面,赶紧举手投降,“没那方面的意思,只是解释……解释,可卿香菱只是丫鬟,不是通房。” “迟早的事!” 钱渊心里倒是没什么怨气,对面这位被关在笼子了好些年,没疯已经不错了,心头郁气总要散发出来。 很明显,小七也能察觉到这一点,她努力集中注意力,低声问:“怎么打算?” “这段时间你别轻举妄动,都交给我。”钱渊也压低声音,“会试之后,我会娶你过门,放心。” “那我那位姑姑呢?”小七笑了笑,“也是个大美女呢。” “敷衍就是。”钱渊看了眼小七,那双桃花眼的眼角微微上翘,显得诱惑力十足,“你敷衍就是,补上诗句……哈哈,袭人都说了,你才是真真正正的才女,不比李清照差的才女!” 小七早知道这事儿会被嘲讽,不以为意的吐槽道:“连《长相思·山一程》都记得,居然这几年没流传出什么其他的……人生若只如初见总不会不记得吧?” “这事儿正要和你说呢。”钱渊正色道:“真怕和你撞了车……这首人生若只如初见,还有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都已经放出去了。” “还好不是公开场合,没什么人知道,不然真是……惨烈的车祸现场啊!” “这也是我为什么挑《长相思·山一程》,还有雄关漫道真如铁。”钱渊解释道:“前一首和军旅有关,后一首豪气干云,都不是闺阁女子能写得出来的,你应该不会写出来惹人怀疑。” 小七歪着脑袋想了想,才点头道:“想得周到,我现在公开的只是太祖的那阙《卜算子》。” “唱和放翁的那首?” “放翁?” “就是陆游,it女真是……”钱渊调笑了句,“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 “就填了半阙,剩下的不太记得了。” 钱渊眼珠子转了转,“回头你让那位送过来,我填下半阙。” “干什么?” “让你这个才女名副其实啊。”钱渊笑道:“回头也有说词……我叔父叔母那也要解释解释。” “那还不如让我抄人生若只如初见呢。”小七凑近仔细打量钱渊,“不是说那首知道的人很少吗?” “嗯,只有一个人知道。”钱渊摇摇头,“不行不行,我替你想其他的。” “只有一个人知道?”小七的语调古怪起来,“是女人吧?” 钱渊眨眨眼,“这是在嫉妒?” “八成是青楼名妓。”小七继续猜测。 钱渊干脆不说话了。 小七感觉从这厮进屋后,自己终于占到了上风,鼓着脸道:“还亏姑姑说,你从来洁身自好呢!” 钱渊看过来的眼神有些古怪,这个说法……是不是不太好? 小七正色道:“穿越到这个时代,对你来说可能只是一次改变,一次有趣的体验,甚至是一场喜剧,但对我来说,是一场不折不扣悲剧。” “在这个时代相遇,对我来说是悲剧后重生的。”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样的品行,有什么样的志向,甚至不知道你前世是好人还是坏人,但至少,我觉得,我们是有共同语言的。” “但是,前提是。”小七略带哀伤的慢慢说:“我们应该彼此信任对方。” “我不要求你对我毫无保留,事实上我们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至少在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我们应该彼此真诚。”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七十七章 等我 钱渊开始觉得对这个女孩的第一印象需要变一变了,至少演技不错……特么前世不会是演员吧!? “所以……” “所以,我写了首诗词给青楼名妓,在你看来是无关紧要的?” “难道还牵涉到军国大事?!” 不好意思,王翠翘还真关乎到军国大事呢! 钱渊笑了笑,突然换了个话题,“在徐府过的怎么样?你应该知道,我和你父亲徐璠不太对付。” “知道,鼻青脸肿的回来,鼻子都歪了,还被祖父用藤条抽了顿。”小七有些失望,“总的来说还好,至少有衣穿有饭吃,但祖母……” “嗯,那不是个省油的灯,袭人在潭柘寺想和我搭话,结果被堵着嘴架走。”钱渊犹豫了下才追问道:“你和徐璠?” “虽然他是我的父亲,但不得不说,我很看不起他,文不成武不就就算了,但一点担当都没有。”小七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在府内,母亲是唯一真心对我的……只可惜却是个傻女人,她在徐璠侍妾中最为年长,早就失宠,熬到去年初过世……” 钱渊对自己的计划多了点信心,她对徐府没什么感情,日后受到的伤害就会小很多。 “你倒是运气不错,据说你叔父无子,所以待你如亲子。”小七长长吐出口气,“祖父徐阶我前世也听说过,名气不小,但似乎下场不怎么样?” “徐阶斗倒严嵩上位,隆庆年间赶走高拱,但很快就致仕归乡,华亭徐家豪宅良田,光是田地就高达四十万亩,大名鼎鼎的海瑞一度将徐阶弄得挺惨,说的不客气点,他和严嵩没有本质的区别。” “这些对我来说没有意义。”小七叹道:“徐府就是个笼子,笼子里养了好些画眉鸟,有的能多吃点,有的只能少吃点,但都饿不死。” “养鸟人觉得只要饿不死就足够了,却不知道其中一只画眉鸟心心念着要挣破樊笼,展翅高飞……” “有时候半夜梦醒,似乎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梦,一个荒唐的梦,直到看见袭人、晴雯才知道,这不是梦,不是梦……” 低低的自语在屋内回响,钱渊并没有这样的感触,但也默默的耐心侧耳倾听。 “记得那天是在咖啡厅,被舅妈赶出来相亲……” “那男的其实我之前就认识,但他不认识我……” “其实我对他很有好感,但可惜他对我似乎没什么感觉,一边说话一边玩手机……” “当时我正准备主动加他微信,想着晚上聊几句……” “可惜一辆卡车突然冲进了咖啡厅……” 伤感的小七猛然醒悟过来,在钱渊面前说这些话,实在是没有必要,还不知道对方气量呢。 要知道自己是必定嫁给对面这位青年的,就算不是正妻,只怕也逃不出对方的手……而男人,在这方面一般都是没什么肚量的。 不过,今天是特殊情况。 钱渊温和的笑了笑,“被关在樊笼中这些年,有些怨气是应该的,我能理解。” 小七松了口气,暗骂自己这几年被关的脑子都不大好使了。 但接下来,钱渊又开口了,口吻还是那般温和,“刚才你说,咱们之间应该有必要的信任,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应该彼此真诚,对吧?” 小七察觉到一点异样,在心里反复盘算了下,才迟疑着微微点头。 “关于人生若只如初见这首,的确和军国大事有关,日后你会知晓,并且理解的。” 钱渊先解释了一句,才盯着小七,缓缓道:“来,来来,解释一下。” “什么?” “解释一下,一个it女,是如何能混进上海三甲医院的,还能混个副主任医师。” 对面的小七目瞪口呆,“你……你……” “我就说没那么巧嘛,自己穿越到这个时代,正巧碰上个同行!”钱渊摇着头叹息道:“只是不知道,你是怎么认识我的……而且还暗恋我!” “谁……谁暗恋你了!”小七又一次捂住脸。 “哎,是你自个儿说的。”钱渊啧啧道:“相亲相到几百年前来,咱们俩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 小七红着脸嘟囔,“你当时心不在焉的……” “还真不是,我当时给老妈发微信,说她这次眼光不错。”钱渊恬不知耻的如此说。 反正现在她又不能打个电话去问问真假,难道还能知道我当时发的是“单身真的很爽”…… “不过以前还真不认识你,这样的美女……肯定是过目不忘。”钱渊捏着下巴回想。 “那是前世漂亮,还是现在漂亮?” “都漂亮,前世更知性,这一世更精致。” “有人说了,我长了张狐媚脸。” “这叫网红脸好不好。”钱渊吐槽道:“你不会真觉得你那位姑姑长的漂亮吧?银盘大脸……回去路上我就和叔母说了,别急,别急!” 看了眼小七,钱渊补充道:“当然了,那时候我已经确认,要找的那个人不是她。” 小七放下手,犹豫了下才慢慢说:“其实我们是老乡。” “这个我知道。” “介绍的中间人是我舅妈,他外甥被绑架……” “噢噢,想起来了。”钱渊的声音低沉下去,“被撕票的那个……” “嗯,你为此将案犯殴打至重伤,才被调离刑警队。”小七低声说。 “被发配到宣传科,后来索性下了海。”钱渊笑道:“没想到啊,倒是成就了咱们的姻缘,说起来,那次相亲还挺成功的。” 小七正要说话,突然有敲门声传来。 “进。” 走进来的是杨文,他看了眼小七,附在钱渊耳边。 “咳咳,说吧,不用瞒着。” 杨文又重新看了眼小七,往后退了两步,轻声道:“锦衣卫指挥使陆大人去了酒楼,要了个院子,正在找少爷您。” “他去吃饭,找我作甚?” “同行者还有两人。”杨文顿了下又继续说:“酒楼、院子内外都有好手。” 钱渊瞳孔微缩,不会吧,只是一个祖父,又不是一个爹生的,难不成是正德附体了? “你先去,我的事回头再说。” “好。”钱渊起身招手叫来周泽,指着两人道:“杨文、周泽,我身边护卫,都是信得过的。” 小七微微点头示意。 钱渊挥手让两人先出去,走近几步低声道:“不用担心,保护好你自己。” “我知道,你也是。” “还没跟你成亲,自然要小心谨慎,不然也枉费了那次成功的相亲。”钱渊笑了笑,又问:“袭人和晴雯都信得过?” “信得过,我对她们都有大恩。” “每五日,让她们中一人来此,我会送信来,如果有紧急情况,在门上画个圈,我会处理。” 出门前,钱渊轻轻将小七搂入怀中,“等我。” “好,等你。”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七十八章 商税 酒楼门口比起钱渊离开的时候更乱,原本还只是东南各地在京的官员、富商,都是钱渊让随园里那帮混吃混喝的去拉来的。 但毕竟今晚是元宵节,出门赏灯的人比起往年要少,但比起平时还是要多很多。 一路狂奔回来的钱渊看到这一幕,第一反应是,得在旁边弄个停车场! 门外到处都是轿子、马车,还有在等候的随从、仆役。 钱渊没走正门,绕了个弯从后面的侧门进去,没几步就被人拦下盘问,这人腰胯绣春刀,是个锦衣卫小校。 “钱公子,快点吧,等了好一会儿了。”出来接人的是冯保。 “哎,老冯,还真是那位来了?”钱渊面不改色的抢过杨文的水囊,手沾着水摸了摸额头发角。 “哎呦喂,你还有这心思呐!” “急什么……别扯别扯,自个儿走。”钱渊把水囊丢过去,搭着冯保的肩膀,“老冯,上次的事儿还没谢你呢,等会儿让人弄点好吃的堵你嘴。” “上次也是黄公公允的。”冯保笑道:“不然咱家哪来的胆子把御马监的军马卖给你?” 北地的马相对来说比较高,性子也烈,钱渊那半吊子骑术还真不够,后来还是从御马监私下买了匹马,都是调教过的,性子温顺的很。 一进门,钱渊就愣住了,自个儿满头大汗,陆炳和黄锦也是满头大汗,不时拿起湿巾擦擦额头,倒是嘉靖帝没什么异样。 “学生拜见……” “好了,好了,起来吧,又不是在西苑。”嘉靖帝指了指桌上调料盒,“那红色的,是什么?” “陛下,那是辣椒。”钱渊小心翼翼答道:“挺辣的。” “辣?” “算是一种香料吧,从海外传来。” “陛下,还是别吃的好。”黄锦小口小口喘着气,“这哪里是香料,嘴里火燎火燎的……” “但是挺过瘾。”陆炳嘀咕了句,又擦了把额头上的汗。 钱渊看的嘴角直抽抽,这仨是傻子吧?! 有这么吃火锅的? 放进去的菜肉烫熟了不吃,却把调料都快吃光了! 这还是辣椒油,能不辣吗?! 钱渊拿了个小碗,熟练的调味,来点葱花,来点芝麻酱,在点淡酱油,再来点辣椒,最后滴几滴香油,用筷子拌了拌。 夹起一片羊羔肉放进沸腾的锅里,变色后夹进碗里沾了点调料,这才放进嘴里大嚼。 “噢噢,原来是这样吃。”黄锦恍然大悟。 陆炳面不改色的说:“臣这是为陛下试吃,毕竟不在宫内。” 脸皮还挺厚! 钱渊一一介绍各种调料,又将锅内都煮老的菜捞出来,让人换了新菜。 “这是毛肚……七上八下……放下去数七个数,好了,好了,捞起来……这个必须得沾了辣才好吃。” 知道怎么吃后,嘉靖帝的表现不比陆炳、黄锦好多少,“冬日能吃点热菜,还真不容易。” 入京第一天就吃了御膳的钱渊连连点头,“菜肉都是新鲜的,锅里是鸡汤……陛下放心吃。” “说起来还是那次得陛下赐宴,学生才起了这个主意。”钱渊捡了个木耳笑道:“也就是在北方,如果是在东南,弄点湖鲜海味,那才绝呢。” “哈,哈,哈……”黄锦吐着舌头问:“展才这是跑哪儿去了,陆指挥使都找不到人。” “嗨,今晚是元宵节,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哈哈哈……”其他三人同时放声大笑。 陆炳将之前那句话转送给钱渊,“展才,别看黄公公也在笑,回头小心他背后使坏。” 看钱渊一副委屈状,嘉靖帝笑骂道:“你们多大的人了,还欺负小孩。” 放下筷子,嘉靖帝指指钱渊,“既然如此,可遇上良缘了?” 钱渊愣了愣,认真的说:“陛下,学生选妻不看门第背景,如若……如若家里长辈……到时候还请陛下……” “好,朕吃了你的饭,就给你做媒。”嘉靖帝随口道:“听说你这酒楼定价高的离谱,虽然人人吃的时候都叫好,出了门就骂娘?” “这还真不怪学生。”钱渊吐槽道:“学生好在厨房打转,想着美食该让天下人同品,但家里就这么点人手,只好定价高点,免得忙不过来,那点银子……学生还真不在乎。” “真是三寸不烂之舌。”陆炳叹道:“这么说来,展才你这是在做善事?” 嘉靖哼了声,指指辣椒,“这辣椒……” “陛下!”钱渊苦着脸,“这酒楼七八成都是靠这辣椒调味,一旦散播开……” “一旦散播开,酒楼就赚不到银子了。”黄锦帮忙把话说完,惹得陆炳低头偷笑。 “真是掉钱眼里了!” “陛下,学生可是堂堂正正赚银子的,三十税一,当月结清,绝不拖欠。” 陆炳和黄锦都吃了一惊,这厮是傻了的吧? 在这个时代,有个进士在背后撑着,基本上什么税赋都不用交,钱渊的叔父是进士,自己也是个举人,居然还念着要缴税。 钱渊倒是无所谓,前世下海经商主要是做外贸,那关税高的让人吐血,三十税一,这和没交有什么区别。 就连嘉靖帝看过来的眼神都有点不对劲,他突然联想到那次地龙翻身之前面圣,钱渊似乎就隐隐说起这个问题,还琢磨着重设市舶司…… 嘉靖帝正要问个明白,突然听见不远处有人喊了句,外面守着的侍卫、锦衣卫厉声喝止。 片刻后,冯保矮着身子进门,禀报道:“有一举人从后门而入,说是来找钱举人的。” “噢噢,陛下,后门那边通着随园,应该是学生的好友徐渭。”钱渊小心翼翼的看着嘉靖帝的脸色,“此人绍兴人士,去年浙江乡试解元。” “臣知道这人。”陆炳在一旁接过话茬,“去年钱家护卫、狼土兵千里追击倭寇,便是徐渭主持。” 嘉靖帝看了眼钱渊,皱眉道:“不是你那个护卫吗?” “一文一武。”钱渊坦然道:“徐文长此人以书画名扬天下,但通晓军略,后入胡汝贞幕中。” 嘉靖帝点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 钱渊有点不死心,这么巧的时机,总不会白白浪费了,他想了想又说:“说起来学生实在惭愧,据闻三年前殿试,陛下加试青词。” “学生才疏学浅试写几次都不满意,但徐文长颇精此道,就今儿午后,让他帮忙拟几道青词……” “你倒是奸猾的很。”嘉靖帝哼了声,“那就见见吧。” 钱渊知道这位皇帝心思缜密,一眼看穿,只能干笑着出门。 但仅仅一炷香后,钱渊就有点不爽了。 喂喂喂,我只是想让你徐文长刷刷脸,你倒好,把风头全都抢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七十九章 诰命 这院子不大,屋子也不大,方方正正的那张桌子上,原本摆着的是火锅、调料、各式肉菜,现在全都一扫而空,重新布置了笔墨纸砚。 而原本坐在桌边的钱渊已经被赶得远远的了,不仅仅是他,就连黄锦和陆炳都坐不到桌边。 没办法,徐渭这厮还真带着写好的青词来的,嘉靖帝一看就大喜过望,如果徐渭现在已经进了翰林院,怕不是要连连提拔上位。 还真有这种可能,著名的“青词宰相”袁炜就是个例子,去年还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翰林院侍讲,就因为去年末写的青词得了嘉靖帝的欢心,一下子就被提拔为翰林院侍读学士,仅次于翰林学士。 其实就在今年,袁炜因为青词被嘉靖帝提拔为礼部右侍郎,明年又加太子宾客兼翰林学士,赐一品服,再过两年就接任礼部尚书,三天后被召入内阁。 嘉靖帝就是这么任性! 历史上,嘉靖帝应该没有见过徐渭,但徐渭为胡宗宪撰写的《进白鹿表》、《再进白鹿表》极得嘉靖帝喜爱,甚至御笔钦点其中俪语奇丽处,令人专门录为一册。 钱渊一边喝茶一边留心嘉靖帝脸上的神情,啧啧,笑容就没从脸上下来过,这对于心机深沉、喜怒无常的皇帝来说,相当的难得。 原本钱渊还担心徐渭那古怪性子,没想到这厮察言观色顺着杆儿往上爬,往日的尖酸刻薄全无踪影,哄得嘉靖帝连连放声大笑。 “这下好了,写好的青词……我都用不上了。”钱渊悻悻道:“回头再让他多写点,说不定以后用得上。” “你还想着让他代笔?” “多新鲜啊。”钱渊笑吟吟道:“那位不就让人代笔的。” 陆炳笑笑不说话了,这事儿大家都知道,嘉靖帝也心知肚明,严嵩写的青词都出自儿子严世蕃之手。 黄锦好奇的看着徐渭,本来他应该在边上服侍,但磨墨的时候一不留神污了张纸,被嘉靖帝撵开了。 “哎,黄公公,陆指挥使?”钱渊等的无聊的很,小声说:“拉个人来,咱们开一桌麻将?” 陆炳面无表情的移开视线,黄锦哭笑不得,“哎呦喂,你可真是……” “小赌怡情嘛。” “别别别……”黄锦连连摆手,起身小心翼翼走过去,“皇爷,时辰不早了,该回了吧?” 嘉靖帝丢下毛笔,看着徐渭的眼神中带着欣赏,笑道:“只可惜你还没中进士,现在赏……也没名分,那就等殿试之后再说吧。” “不敢当陛下赏赐。”徐渭退后两步,“学生如若侥幸,只望能回东南为一小吏。” 嘉靖帝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为他撰写青词的都是翰林出身的进士,而徐渭不愿意入翰林院。 更关键的是,嘉靖帝知道,徐渭曾经是胡宗宪的幕僚,宁可辅佐胡宗宪,也不愿意为我撰写青词? 黄锦和陆炳都不敢说话,钱渊悄悄翻了个白眼,还以为徐渭这厮变了性子呢,还是这般不会说话。 “陛下,徐渭此言有深意。”钱渊轻声道:“他是绍兴山阴人,乡梓遭倭寇侵袭已有多年,有驱逐倭寇报国之志,此其一。” 嘉靖帝脸色稍缓,转头看向钱渊,“有其一就有其二。” “其二,文臣立下军功,最能封妻荫子。”钱渊悄悄踢了踢徐渭的小腿,“文长倒是不想封妻荫子,但想为其生母博个诰命。” 听懂了的徐渭立即双膝跪下,“学生自幼丧父,生母无甚名分被驱逐在外,十四岁嫡母过世,学生迎生母归家……” 说到这,徐渭泪光盈盈,话语间颇有哽咽。 “文长兄不顾世俗偏见,奉养生母。”钱渊加了把火,“一心考取进士回东南为一小吏,就近照料生母,愿冒险杀倭立下战功为生母博个诰命,这难道不是孝道?” 这番话对其他人可能没什么太大影响,但对于嘉靖帝,却是能触动其心绪的。 当年的大礼议事件虽说实际是牵涉相权、皇权之争,但起源不正是因为嘉靖帝不愿意将生父生母成为叔父、叔母吗? 虽然有差异,但这番话能实实在在打动嘉靖帝。 陆炳悄悄看了眼嘉靖帝,又看了眼钱渊,要不是今晚是临时起意,真怀疑这是事先准备好的套子。 “起来吧。”嘉靖帝脸上带着回忆神情,“博个诰命也未必要上阵杀敌,状元也能封赏父母。” 黄锦犹豫了下,小声提醒道:“皇爷,一般都是封赏其父,其嫡母。” “那就考个状元,追赠嫡母,然后立下战功,再封赏生母?”钱渊在边上胡出主意。 回过神来的嘉靖帝瞪了钱渊一眼,这青词水平比去年的袁炜还要高,他哪里舍得放出去。 “陛下,别看他文文弱弱,可不是善茬。”钱渊笑着说:“在入胡汝贞幕中前,他先后将近十次参战,斩杀倭寇十余人;千里追击倭寇,他居中调配,几度败敌,南陵县城能保全,就是他领军恰巧赶到。” 嘉靖帝来了兴趣,“没想到除了钱展才,东南还有文武双全的俊杰。” “不敢当陛下赞誉。”徐渭松了口气,“钱家护卫战力极强,整个东南唯其能正面抗衡真倭,学生不过随军参赞。” “的确如此,虽然只将将百人,但钱家护卫在东南名气不小,几年下来,无论是守城还是野战,从无败绩。”陆炳笑道:“都说钱展才通晓军略,没想到精于练兵。” “浙江副总兵卢镗,吴淞总兵俞大猷,还有如今的宁绍台参将戚继光,都从钱渊处习练兵之法。”徐渭心里充斥着对钱渊的感激,“戚继光甚至借了钱家护卫为军中教习……” “其实说到底还是因为银子。”钱渊实在是无语了,徐渭这厮嘴巴就是不把门的。 “银子?”嘉靖帝偏头看向钱渊。 “器械要优,赏银要足,肉食不断,每日操练,赏罚分明。”钱渊耸耸肩,“这都是要银子的。” “也不仅仅如此,展才曾言,身先足以率人。”徐渭补充道:“华亭城外一战,倭寇即将破阵,展才斩杀逃兵,反身冲阵,才稳住阵脚,大败倭寇。” “东南……”钱渊叹道:“如若只是兵无战心还好,只需募兵编练新军,但如果是将无战心,一旦遇敌,率先逃窜,那也不用打了。” 其实钱渊这话儿是有指向的,去年绍兴大捷,新任浙江总兵刘远野战败北,率先逃窜,引得倭寇攻会稽,才有后来胡宗宪率兵来援。 “身先足以率人。”嘉靖帝久久沉吟不语。 陆炳对这两人都有着足够的了解,无论是徐渭还是钱渊,话里话外都隐隐有着回东南抗倭的企图。 明明前程似锦,却偏要走一条坎坷崎岖之路,虽然其中有他们是东南人氏的原因,但陆炳这位明朝历史上最独特的锦衣卫指挥使也不禁有一丝敬意。 嘉靖帝也有类似的想法,他叹了口气,看看钱渊,又看看徐渭,“两个月后殿试……不过展才未必能过会试那一关。” “文长也未必能……”钱渊嘀咕了句,“这次他可没生病……” 知道内情的陆炳忍笑解释,嘉靖帝是大笑着走出屋门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八十章 柳暗花明又一村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两百八十章柳暗花明又一村“你是吃饱了撑着,没头没脑的说什么回东南当个小吏!” “我不是圆回来了吗?” “屁,那是我圆回来的!”钱渊想想就来气,“居然还有人把你和我相提并论,什么样的场合说什么样的话,要我教你?”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你还不服气?”钱渊骂道:“都说了一千遍一万遍了,你特么是胡宗宪的幕僚,当着陛下的面说要回东南……这么大的朝廷容不下你,就他胡宗宪才有资格笼络你?” 徐渭这下闭上嘴巴了。 钱渊还不罢休,接着骂道:“说的再不好听点,他胡宗宪想干什么,将一个浙江乡试解元召为幕僚,赠金送上京会试,这就叫培养党羽!” “其他人可以培养党羽,但他胡宗宪领六省兵马,总督东南,在朝中培养党羽……你徐文长脑子进水了?!” 这段时间两个人每天斗嘴,基本上胜负参半,不过今晚徐渭被骂得都回不了嘴。 “怎么回事?”正巧钱铮出来撞见,训斥道:“好好说话。” “陛下去了酒楼。”徐渭平静的说:“正巧我拿写好的青词给展才,撞上了。” “陛下去了酒楼?”钱铮的眼珠子都要凸出来了,他一入京就听说侄儿简在帝心,没几天陛下还召其入西苑,但亲临酒楼……实在是骇人听闻,要知道这可不是正德年间。 钱铮心里隐隐有这样的担忧……弄得不好,侄儿会被骂作幸臣。 对了,还有青词,严嵩就被称为“青词宰相”,如今徐阶、李默都隔几日就写青词呈上…… “青词?”钱铮仔细问了问后感觉脸有点发热,侄儿这是想找徐渭代笔,还要不要脸了?! 徐渭倒是挺平静的,还反过来劝道:“世叔,展才让我代笔,也未必存了媚上之意,朝中类似的代笔也不少,比如……” 说到这徐渭顿了顿,钱渊阴阳怪气的接过来,“比如严世蕃为其父代笔,你也能为我代笔嘛。” 徐渭有点想抽这厮一顿,但人家这话听起来挺恶毒的,但明面上还挑不出什么错处。 “对了,酒楼那边还要盘账,晚上还有一篇八股没写……”钱渊看这两人眼神都不太对劲,赶紧找了个借口匆匆离去。 “这张嘴……”钱铮向徐渭递去一个抱歉的眼神。 徐渭脸上笑着…… 盘账这个理由是站不住脚的,虽然钱铮夫妇也带了不少奴仆过来,外院是以马管事为主,但有钱家护卫在,很少有人敢做手脚。 特别是在账目上,就在前几天,钱铮从徽州带来的一个管事负责采买,张三偶尔察觉有些问题,两个人大吵了一架。 正好钱渊写完八股出来活动手脚,拿着账本连算盘都没用,用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还没一刻钟就查的清清楚楚,这管事直接被扫地出门。 “这么多?”钱渊情不自禁打了个饱嗝,有点夸张啊,三个时辰不到,将近三千两银子的流水! 要知道开这酒楼的成本非常非常低,地皮是自个儿的,厨师是自家的,。” “少爷,护卫们还真没人愿意干这事。”张三苦着脸说:“要不从杭州食园拉个缺胳膊少腿的来?” 开这个酒楼,钱渊还真不是为了赚银子,作为穿越者,又有一定的身份地位,赚钱还真不难,所以酒楼在他心目中地位并不高。 随便交代了几句,钱渊径直回了随园。 一进门,望眼欲穿的香菱就赶上来替钱渊换了件家居服,“少爷累坏了吧,眉头皱的紧紧的。” “少爷,先喝杯热茶,已经让人去烧热水了,待会儿就洗澡。”可卿蹲下来为钱渊换鞋。 封建社会的男人……真是爽啊! 放到后世,让这么一对双胞胎萝莉服侍自己…… 钱渊舒舒服服的躺在垫好的藤椅上,在心里复盘今晚这两件事。 嘉靖帝驾临酒楼是意外,但不是什么坏事,徐渭被嘉靖帝看中更是意外之喜。 关键是如何利用这份“简在帝心”,钱渊对此有些计划,但也不敢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嘉靖帝身上。 和小七的会面是早就安排好的,不管徐府女眷要不要出门赏灯,钱渊都做了安排。 不意外的是,小七有着迫切逃离徐府的期盼,但意外的是,居然是旧识,而且是暗恋自己的旧识。 钱渊嘴角勾起一丝弧度,真有意思,有这份渊源,虽然还不能说彻底信任,但日后双方对彼此应该有很高的信任度。 在这个时代有这样一个有着同样身份的人,至少能说些真心话,钱渊笑着想起小七捂着脸的模样,实话实说,虽然还没彻底张开,但真的比前世要漂亮。 钱渊是笑着回想这次会面的,而躺在床上的小七是哭丧着脸在捶枕头。 对她来说,今天发生的一切就好像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前世刚刚碰到个动心的就悲剧了,穿越而来被关在笼子里三年多,简直不能再惨了,好不容易找到一线生机但也心里惴惴不安。 但没想到相亲相到了几百年前的嘉靖年间,而且又重新碰头,对方显然是个有担当的。 写成言情,肯定能大卖……但小七觉得,这次碰面,自己的表现比上次相亲更差劲。 “小姐,怎么了?”袭人听到响动赶过来。 “没事,没事。”小七抱着被子坐起来,“你们俩后面这段日子什么都不要做,什么都不要说,就跟往常一样。” 袭人担心的问:“小姐,但还一个半月就要会试,那边都开始准备嫁妆了。” “放心就是。”小七对钱渊有着充足的信心,这份信任并不来源于钱渊如今的名气,而是来自于前世对那个刑警的认知。 晴雯凑近笑嘻嘻的问:“小姐,这次看她们怎么收场……咯咯,到时候……用小姐的话说,眼珠都掉一片。” “晴雯,你这性子,以后过去了有你的好!”袭人教训了几句。 显然,钱渊的命名来自于可卿香菱的相貌,而小七的命名源自于两个丫鬟的性格。推荐阅读:《读档2013》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八十一章 备考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两百八十一章备考一晃就是一个多月过去了,参加会试的举人齐聚京城,这使得京城的物价腾飞,有些从云南、海南来的举人只能住在城外,等会试前一日再进京。 钱渊这段时间老老实实专心备考,还是老一套的强化练习,每天三到四道八股,剩余的时间研究钱铮从翰林院请来的补考老师给的评语,还有陆树声专门让人捎来的八股点评。 偶尔下厨做几道菜解解馋,去看看专门给辣椒准备的田地,每隔五天去东西巷那处宅子转转,每次都有信,但只碰到小七一次……稍有进展,摸了摸小手。 这段时间来随园的士子也大都是来会文的,只谈八股,连诗词都不沾,麻将那就更不提了。 徐渭那厮估计是知道以自己的学识,考不考的中进士,完全是看老天爷……说起来和钱渊还有点相似,不过方向正好是相反的。 所以徐渭备考非常的不专心,还想拉着人打麻将,但这次无人响应……就连年纪最小最好玩的冼烔也只答应考完陪着打通宵麻将。 科考路上,多少考生拼命向前,多少考生由人变鬼,谁都不敢拿这种事开玩笑。 不过今天随园人头耸动,却不是在会文。 滚滚烟雾中,传来惊慌的嚷嚷声,有人拿着扇子狂扇,有人在一旁偷笑,还有几个被烟雾呛的咳得眼泪都出来了。 “傻了啊,这么小的火,就把煤饼放进去,肯定燃不起来啊!” “下面风门没开,当然得灭!” “风门全开,你想扛一箱子煤饼进考场?” “什么叫四肢不勤五谷不分,你就是了,点个火都点不着,算了你别带了,到时候真怕你把考卷都烧了。” 钱渊一个个指点过去,拍拍今天过来窜门的项笃寿,“项世兄,你用不着,就别买了。” 一旁的冼烔叹了口气,“有一个跟我一样倒霉的,想必也是治《尚书》的。” “项某的确是治《尚书》,但这炉子……” 冼烔解释道:“《尚书》今年分的是新号房,炉子肯定带不进去,其他的老号房还能带,展才兄早就去问过了。” 会试的号房是按照五经来分配的,就在昨天已经公布了座位号。 一科的考生几千人,每次最多也就取三百多人,落榜的考生一般都会三年又三年,三年再三年,考个十多年的比比皆是,考场只能每隔几年就要扩建。 三年前那次会试后就扩建了考场,也不知道是银子被礼部贪了,还是因为朝廷没银子,新号房都是木制的,煤炉这玩意绝对不能带进去。 类似的事情几十年前发生过,弘治年间,木制号棚起火,居然烧死了六个举人……也是傻了吧唧的,宁可被烧死也不肯出号房! “三两银子还嫌贵?”钱渊在那边吐槽道:“这样好了,煤炉免费送你,但煤饼一两银子一个。” “你还真以为我掉进钱眼了,这银子又不是给我的,隔壁街铁匠铺子打的!” “是是是,是涨价了,还有两天就进考场了,你现在出去买个鸡蛋也比以前贵不是?” 钱渊也是静极思动,专心备考了一个多月,佛脚也抱够了,再继续抱也效果不大,这时候关键是调节心理,正巧陈有年领着人过来,想把煤炉带进考场,吃口热菜,喝口热水,总是好的。 所以,才有了今天的蜂窝煤炉使用课,无奈这些士子高谈阔论个个都是好手,平常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干起活来简直了…… “记得先抢水,不管是煮粽子,还是蒸菜,喝茶,都是要水的。” 钱渊开始传授经验,“铁锅不用带了,效果不大,但要多带点筷子碗勺,一直用干净的,省的洗,考场里水不多。” “带什么大米,就带点煮好的稠米粥,再带几把面条,对了,多带几个煮好的鸡蛋,这玩意,他感觉……自己把这帮人带偏了,徐渭就不说了,熟悉的陈有年、诸大绶、孙鑨、孙铤、吴兑,刚接触的时候都是这个时代典型的士大夫,一本正经,处处以君子严格要求自己,而现在…… 还好这时候来了个救星,周泽在外面嚷嚷着招手,“少爷,少爷。” 钱渊拉着周泽进了屋,“没出事吧?” “没有,刚和那个晴雯见了。”周泽咧嘴一笑,“挺正常的,就是那位有点担心少爷,还给少爷求了个平安符,说是……中不中得了进士无所谓,但别在考场熬坏了身子。” 钱渊也和小七通信一个多月了,撇着嘴心想,中不中得了进士无所谓,别熬坏了身子……这八成是小七说的,但平安符,怕是袭人和晴雯捣鼓出来的,这是在给自家小姐加分呢。 周泽转头看了眼窗外院子里的箱子,笑道:“熬坏身子……其他考生可能,少爷绝不可能!” “好了,别卖嘴了。”钱渊随手拿起个木制的不求人敲敲这厮脑袋,“还有其他事?” “噢噢,对了,说是今儿又是老一套。” 说曹操,曹操到,外面马管事的老婆张婆子拿着卷轴出现在门口。 “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岛外打鱼船。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 钱渊哭笑不得,这厮还真来劲了,再不抓紧把人弄过来,肚子里的存货都快要被掏空了。 “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钱渊挥笔补上后半阙,“明早再送过去。 算算已经是第四次了,才女的人设大致已经成型,当然了,张氏认为这个才女是她女儿……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八十二章 摇摆不定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两百八十二章摇摆不定孔老二说要“食不言寝不语”,但后世的中国人是全世界最喜欢在饭桌上说事儿的民族,钱渊当年下海经商,刚开始就是靠好酒量抢下几个单子。 虽然这是在明朝中期,所有读书人都将孔老二尊为圣贤,但也没几个人遵守这条。 钱铮这种守旧的士大夫在饭桌上也滔滔不绝,当然了,平时他话不多,今天是在交代侄儿会试需要注意的地方。 “八月份的南京还不算冷,二月份的北京……基本上所有号房都是通风的,不多带点被褥进去,小心被抬出来,当年我隔壁号房的就有个被冻僵了……” “进去之后先看看什么丧气话!”6氏柳眉倒竖,“当年鹤滩公可是县试、府试、院试,再到乡试、会试一路连连过关斩将,一步都没停,外间都说你钱展才肖曾祖,可别丢了脸。” 这话一出,钱铮和钱渊都嘴角抽搐了下。 钱渊肖曾祖鹤滩公,这话早在七八年前就在华亭县流传了,一方面指的是钱渊少年才子的名声,另一方面指的是钱渊尖酸刻薄的口才。 如果说那时候别人如此说,还是毁誉参半,现在这么说……指的只有钱渊那张嘴了,虽然他还没入仕,但在功绩上已经远远超过曾祖。 钱铮不再说话了,换成6氏唠唠叨叨,“说起来殿试是三月十五,但会试是二月十五就结束,二月末放榜,徐家那边……渊儿你得给个准信!” “前几天徐家派人来量随园尺寸,都在打造家具准备嫁妆了,渊儿你到底怎么打算?” “咱们钱家,家底不厚,人家千里做官只为财,偏偏你叔父连常例都不肯收……” 钱渊嚼着一块肉,含糊不清的说:“叔父两袖清风,定能留名青史。” “清风两袖朝天去,免得闾阎话短长。”钱铮捋着长须含笑颔首道:“怎敢和于少保相提并论。” 钱渊愣了下,两袖清风这成语来自于于谦? “好了,老爷你能和于少保相提并论?”6氏一点都不客气,“于少保虽是文臣,却兼资文武,有经世之才,倒是渊儿以后说不定……” 钱铮都被气笑了,侄儿和太仓王家的应星糖铺遍布天下,开了不到两个月的酒楼日进斗金,哪里能和死无余赀的于谦相比。 这些6氏才不管,又将话题转了回来,“你叔父是两袖清风,还好我这儿还能凑点,再加上酒楼这些日子赚的……不过这聘礼也嫌薄了点……” 钱铮嗤之以鼻,哼了声道:“这聘礼只怕送不出去。” “什么意思?”6氏看了眼丈夫,又看了眼没什么表情的侄儿。 “徐家那位老夫人两次邀你上香,渊儿都找了由头让你推了。”钱铮眼角余光瞥着钱渊,嘴里继续说:“别看每天继续送这送那,但这段日子都是酒楼送去的,你看他下过厨?” 钱铮早就感觉不太对头了,从第一次上香相看之后,钱渊就对徐家不冷不热,每次想问个究竟,侄儿总是说再等等,再等等。 6氏迟疑的看看钱渊,“渊儿……” 钱渊冲着还在猜测自己猜的对不对的叔父一咧嘴,“等会试放榜再说吧。” “对了,叔母,徐家要量随园尺寸,就让他们量吧。” 对此钱渊倒是无所谓,反正他们徐家量了去,到头来也用得上。 在准备做一件事之前,钱渊总会做出各种计划,对于这么重要的事,他已经列出了至少五种计划。 但首先,进士的身份,是一个筹码,而且是一个分量不低的筹码。 只有中了进士,才能参与到权力角逐、利益分配的这场游戏中,只有中了进士,才能正式登上这个大舞台。 虽然对落榜也有预定计划,但钱渊还是希望能够两全其美。 因为钱渊这举棋不定的态度,钱铮夫妇实在是心里空荡荡的,但他们正在讨论的那个地方,所有当事人的心都是踏实的。 “中了进士最好,就算没中也就二十岁,等得起。”6氏在内室对女儿轻声说:“只等放榜日,如果没中,就第二天,如果中了,就等殿试放榜。” “知道了。”徐璨点头笑道:“中没中进士,是二甲进士还是三甲进士,能不能选为庶吉士,那都是有区别的。” “你啊,以后这种话要想清楚了再说,二甲进士,三甲进士……怎么不说一甲进士?”张氏戳戳女儿的额头。 徐璨抿嘴笑道:“女儿问过父亲了……说可惜不是唐宋。” “嗯?” “如若是唐宋年间,靠那几首诗词,说不定还真能博个状元郎呢。”徐璨小声说:“父亲有个幕僚,姓赵的那位……看过那些诗词,说即使放在唐宋年间,也是一时之选。” 当然是一时之选,那是后面几百年最好的几首诗词…… 徐璨脸颊微红,接着说:“还说……是一时佳话。” 这些日子徐府送了半首诗,或者半阙词,钱渊妙笔补上,又送来残诗残词,徐府这边自然也是有人能妙笔补上的。 听了这话,张氏的眉头不由蹙起,自己的女儿,自己知道,这是傻了啊,你还真当都是你自个儿写的啊! 在心里琢磨了下,张氏低声问:“那丫头这些日子倒是安静,没去找过你?” “来过啊,三两日来一次,喝喝茶,聊聊天。”徐璨想了想,“和以前一样嘻嘻哈哈,没什么特别的。” 张氏心里提高了警惕,没什么特别的,才说明有问题。 不过张氏也不在乎,那丫头转年十四岁,自己不松口留个四五年都没问题,代笔个三年,女儿也能在钱家生儿育女站稳脚跟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八十三章 入场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两百八十三章入场刚刚打过三更梆子,钱府上上下下灯火通明,人头耸动,杨文、马管事忙着套车,张三将刚刚出炉的点心端出来装好,陆氏领着可卿又检查了一遍箱子,看看还有没有遗漏。 唯独随园还安安静静,香菱小心的推门出去,气喘吁吁的跑出院子,“二老爷,少爷还在睡……还在打呼呢。” “让他睡。”钱铮愣了下才摇头笑道:“不意有如此定力。” 钱铮也是一路考上来的,除了殿试之外,剩下的五关,每一次考前他总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这其实是绝大部分考生的通病,所以他才赞钱渊有定力。 呃,还真不是。 或者说是被逼出来的。 前世在刑警队的时候经常要出任务,碰上大案没日没夜的,钱渊养成了这种习惯,只要有机会就能迅速入眠,即使是几个小时之后要持枪抓捕,他也能睡得着……不然到时候腿软那就大发了。 一直到四更天过了,钱铮才让香菱将钱渊叫起来梳洗。 “没睡好?”钱渊扫了眼桌上的,都是干食,别说豆浆豆腐脑,连碗粥都没有,只能捡了根油条,又让香菱剥了两个粽子。 隐隐一看像是戴了副黑框眼镜的徐渭有点无精打采,“你打呼声太响,吵得睡不着……” 这理由找的……随园面积不算小,钱渊住在正屋,徐渭住在客房,距离至少五十步。 “枣粽……不要,换个肉粽。”钱渊懒得理会徐渭,三两口吞了油条,干脆自个儿动手。 徐渭把枣粽拿过来,沾了点白糖,钱渊叹了口气,转过头去不想看……天下居然还有人吃甜粽子的! “喵喵。” 今天香菱和可卿都忙得不可开交,被冷落了的小黑终于来宠幸钱渊了,一个纵身跳到凳子上,扒着钱渊的衣服又跳到桌子上,吓了徐渭一大跳。 “没事儿。”钱渊向可卿摇摇头,一手拿着筷子吃着肉粽,一手轻轻挠了挠小黑的下巴,“记得乡试前,也是小黑陪着我呢。” “这是好兆头。”陆氏从昨天开始,吉祥话就一直挂在嘴边。 钱渊笑了笑,也不知道小黑是家猫还是野猫……但它总能带来好运气,记得第一次碰面,要不是小黑,说不定倭寇会被惊醒。 “少爷,浙江会馆的来了。”杨文疾步走过来,“糕点、粽子都装好了。” 钱渊丢下筷子,接过湿巾擦擦嘴,张开双臂,香菱、可卿忙着给他戴上平定巾,罩上一件大衣……有点类似于后世的风衣,愈发显得身材挺拔。 大步走出随园,外院十几个拎着考篮,甚至背着箱子的考生正在等候,这大都是绍兴士子,几个月来时常混迹随园,早就约好一起进考场。 诸大绶拱手道:“展才,多谢了。” “谢什么?”徐渭还是老一套,“他那酒楼日进斗金,给友人置办点糕点熟食,难道不应该?” “文长兄这话差了。”陈有年和徐渭熟得很,反驳道:“展才慷慨是一回事,但想得这么周到又不吝分享,这是另一回事。” “好了,好了。”钱渊笑骂道:“不能用煤炉的都多带点好炭,不够我这边还有预备的。” “煤炉用的时候一定要小心点,别招了祝融。” “油纸、蜡烛、水筒、油伞这些必需品,每个人都想想,自己带齐了没有。” “起床没吃饱的就在这再吃点,不急,马车都套好了,赶得及。” 这些人中,钱渊只比冼烔年长,资历也算不上深,名闻天下有徐渭,陈有年、诸大绶都是官宦子弟,年长的如吴兑都三十一岁了。 但毫无疑问,钱渊拥有绝对的号召力,几句话一出,众人都重新检查一遍备考器具。 结果是,有两个没预备多余的蜡烛,还有个忘了带油纸,甚至还有个居然没带墨。 钱渊倒是不以为意,前世和交警队的兄弟聊天,他们每年高考都能碰到忘记带准考证的考生。 “犹记得大年初一,整日搓麻,一把都没胡,虞臣兄仍面不改色……”钱渊笑着将一块徽墨塞过去。 “奔马迎面大风摧树,犹安然若素,展才有此能,愚兄不及。”陶大临苦笑着接过徽墨,一触就知道这是块好墨,也没推辞,只拱了拱手。 陶大临给钱渊留下的印象很深,他前世不知道这个名字,但这个人是最早离开麻将桌的,大年初二就开始专心备考,那时候陈有年那些人还在没日没夜的搓麻呢。 其实会稽陶家是能和余姚孙家相提并论的,历史上陶大临本人是这一科的榜眼,他祖父陶谐是浙江解元,弘治年间进士,官至两广总督。 陶大临的父亲虽然只是个举人,但兄长陶承学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官至南京礼部尚书,侄儿陶望龄万历年间会试第一,殿试探花郎。 眼看时间差不多了,那边马管事领着仆役拎着几锅刚出炉的茶叶蛋过来,用小袋子装上一一分发下去,这是给他们等入考场之前吃的,如果运气不好,要一直等到中午才能入场。 一切都准备妥当后,一行人拜别送出府的钱铮,上了马车径直去了贡院。 每三年一次会试,京城在组织方面比地方上要强得多,这也是必然的,毕竟京城可以调动的资源要多得多。 这次钱渊运气不错,排在最前面的是山东考生,其次是陕西考生,再次就是南直隶。 南直隶的考生自然是最多的,毕竟十八府洲呢,而且半数以上都是文人辈出,其中钱渊自然是最显眼的,当然不是因为他是钱渊,而是因为他背着的那个大箱子,太惹人注意了。 一步一步往前挪着,钱渊冷不丁看见前面的潘允端,忍不住吐槽道:“特娘的,真是个牛人!” 潘允端这厮的箱子算不上大,但手上居然拎着一个锅……钱渊很熟悉,那是随园出产的紫铜锅,专门用来吃火锅的! 这厮居然想在贡院里吃火锅!? 搜检官明显也被镇住了,把紫铜锅反反复复来来回回的看了好几遍,又从潘允端箱子里找出什么生白菜、豆腐、蛋饺、牛羊肉……距离不远的钱渊眼尖还看见有毛肚。 潘允端笑呵呵的解释,他是无所谓的,和父亲潘恩醉心仕途不同,他是个随遇而安,讲究享受的人,不然也不会早早致仕,花了二十多年修建留园了。 可能是有潘允端珠玉在前,钱渊基本上没受什么刁难就入了场,当然了,在此之前还要受士兵的贴身搜检。 三日前就知道了考场号,钱渊顺利的找到号房,点了根蜡烛仔仔细细查了遍。 啧啧,这次运气没乡试时候好,墙壁上有不下三道裂缝,地上灰尘都能踩出脚印了,蜘蛛网在屋,小姐嫁个良人,自己才有好日子过,这也是她们肯为小七所信任的原因之一。 毕竟也是好心,小七也不说什么,按照习惯出去跑了一圈,这也是她在徐府被人冷眼相看的愿意之一,大家闺秀不在闺房里绣花,大早上出来跑步…… 等她跑了一圈路过小楼的时候,看见徐璨也虔诚的跪在那,口里念念有词。 小七眨眨眼,这架势……前世去韩国读交换生时候倒是见过。 对于徐璨,小七没什么好感,来往中她经常能感觉到对方的高高在上,但也没什么恶感。 对于那桩婚事,小七只能说句抱歉,这和前世职场竞争一样,你用了不光彩的手段企图获益,那么失败了就应该接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八十四章 会试 总的来说,会试的流程和乡试差不多,题目也差不多,批阅也差不多。 除非是第二场、第三场弄出什么忘记避讳、烧了考卷之类倒霉事,一般来说标准只是第一场的七道题。 钱渊瞄了眼周围的号房,基本上都是略略打扫了下卫生,就开始做题。 这个时代的读书人作息时间都差不多,起得很早,睡得也很早,但钱渊在这方面依旧保持前世的习惯,夜猫子。 四更天大约三点多钟就起床了,早就上眼皮打下眼皮了,钱渊将箱子往里面挪了挪,号板放在地上铺上被褥,又拎起铜壶,灌了个两个汤婆子塞进被褥。 “还真够短的。”钱渊发了句牢骚,躺下去双脚肯定得在外面,不得不又拿出备用的被褥铺在门口。 一切都准备好了之后,钱渊舒舒服服躺进去,几乎是转瞬间就梦周公去了。 这一科的主考官是礼部尚书吴山,副手是礼部右侍郎李春芳,两人将手上事忙完后,一起下考场视察,到了黄字号考巷,一眼就看见门口的被褥。 吴山皱着眉头走过去,还没到近处,就听见里面传来的打呼声,声音不小,还挺有节奏,隔壁号房的考生正在奋首辅,六次升迁没有经过一次庭推,全都是皇帝钦点,这种人自然是不入吴山眼中的。 一觉睡到自然醒,钱渊懒洋洋的坐起来,摸摸铺在铜壶上的衣服,恩,都是热的,换上衣服忙着将被褥叠起来,然后在门外监考兵丁古怪的眼神中……去洗脸刷牙。 “滋滋……” 油爆声在巷子里响起,惹得几个考生忍不住探头出来,只见钱渊右手中的锅铲挥舞如飞,左手中的小铁锅还时不时的颠一颠。 蛋炒饭这玩意一定要用隔夜米饭,不然口感太差,再加上一份葱爆羊肉,钱渊这边吃的眉飞色舞,对面号房的考生看的两眼发绿……好香啊! 吃完饭,把碗筷直接丢在门外,这次钱渊带了六七套碗筷进来,灌了个汤婆子,号板竖起来,把准备好的折叠小凳子掰开,泡上一杯茶,才打开考卷袋。 第一道四书题,“用之则行,舍之则藏。” 这是出自《论语》,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 意思是被任用就施展抱负,不被任用就藏身自好,只有我和你才能这样吧。 说的浅显点就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范围放的大一点就是,国家任用你,你就以自己的主场去推行自己的设想,如果国家不任用你,你就要将自己的主张收起来 这道题钱渊是做过的,而且陆树声送来的范文中也有。 在心里权衡了下,钱渊拿起鹅毛笔在草稿纸上写下,“圣人行藏之谊,能者而始微示之也。” 写完第一道四书题,钱渊换成五经题,他治《春秋》,在五经中算是比较难的。 明朝的会试主要看第一场,而第一场中主要是看四书题和五经题的第一道题,虽然后一种说法未必准确,但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打了两份草稿,钱渊才停下笔,起来活动活动,这时候已经入夜了,外面的监考兵丁还在坚持,号房外挂着灯笼,巷子里一片安静,考生们都睡了。 琢磨了下,这时候炒菜……可能会引起众怒的,钱渊想想还是算了,只翻出一个铁盒放在煤炉上,里面是煮好的八宝粥,丢两个剥了壳的茶叶蛋进去,最后再点几滴香油。 热腾腾的八宝粥下肚,钱渊精神愈发好了,打草稿一直打到凌晨大约四点多钟才睡下,缩在被窝里,带上耳塞,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才起来。 这时候正是其他考生吃中饭的时辰,绝大部分人都是啃着馒头,最多加点咸菜,也有人是从钱家酒楼里买了点心熟食,正儿八经生火做饭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钱渊,照例洗脸刷牙后,想了想没炒菜,而是翻出个盒子,大块的面条夹杂着菜丢到铁锅里,改成小火,加点水,盖上盖子。 另一个是也治《春秋》恰好也在黄字号考巷的潘允端,这厮……连钱渊去上厕所路上看见了都不禁瞠目结舌。 号房门口的煤炉上的紫铜火锅正在沸腾,潘允端坐在箱子上,一手持筷,一手持碗,地上林林总总摆着各式菜,冻豆腐,羊羔肉片,大白菜,蛋饺,黑木耳……荤素搭配还挺均匀的呢。 钱渊探长脖子看了看,碗里红黑绿杂陈,红的是辣椒,绿的是葱花,黑的是随园才研制出来没多久的菌菇酱。 看到钱渊,潘允端还笑吟吟的左手招招,右手拿起漏勺在锅里捞出几个鹌鹑蛋来。 真该把这厮发配到臭号去! 不过钱渊很快就心平静气,就算二月份的北京温度够低,但考巷里到处都是炭盆,温度并不低,算算也就吃这一顿了,不然牛羊肉就得坏。 掀开盖子,把事先切好的蒜段丢下去,拿起筷子将面团抖散,钱渊坐在箱子上开始吃炒面,这炒面是钱铮从徽州带来的厨师做的。 徽州炒面和其他地方的炒面有很大的区别,先熬猪油,混入素油,盛起一半备用,剩下的另一半煸炒肉丝、香菇丁,再放入大白菜、豆芽、萝卜丝,将面条散在菜上,然后从锅沿加水,盖上铁盖。 两炷香后将面团翻面,等水干后,再将之前盛起的油加入盐、白糖洒在面上,最后再抖散面。 和其他地方的炒面不同,徽州炒面完全是蒸熟的,压根就不是炒的。 这种炒面因为油重,很摆得住,吃起来味道好,还顶饿,叔母给钱渊塞了三盒做好的炒面进来。 吃完炒面,把盒子一丢,钱渊洗洗手开始继续,昨晚已经打了四篇草稿了,还剩下三篇,没办法他没有一鼓作气的能力,只能先打好草稿,再慢慢的打磨。 睡到中午才起床,钱渊一直奋战到半夜三四点钟才睡觉,外面的兵丁已经双目无神……作息时间太乱了。 再起床又是中午,钱渊已经将三道四书,四道五经全都打好草稿,一边在心里琢磨怎么修改,一边开始烧饭,昨天炒面油太重,有点腻了,今天换个菜。 事先做好的笋烧肉,再炒个萝卜片,不过还没等钱渊开始吃,外面下雨了,而且雨势越来越大,小小的屋檐完全无法遮挡。 巷子里一片惊慌,考生们忙着找东西堵住门,将考卷小心的收起来,但伴随着狂风,不少号房里已经是一片潮湿,钱渊看见一个考生凄惨的嚎叫着冲出门,过道里几张考卷被风吹的飘飘扬扬,但很快落在潮湿的地上。 监考的兵丁立即将考生拉回来塞进号房里,他们可不管这些举人老爷能不能考得上进士,只知道不允许这些人出门。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八十五章 龙门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两百八十五章龙门这一场大雨让所有人措手不及,这种时候就能看出有准备和没有准备的区别的。 吴山和李春芳正撑着伞在各处巡视,冷不丁看见一个号房门口被遮挡的严严实实,一阵狂风挂过,屋檐下的灯笼被吹的呼呼作响,但遮挡着号房的门帘居然一动不动。 “掀开。” 监考兵丁立即掀开门帘,吴山探头看见一个坐在矮凳上的青年讶然转头看来,右手持笔,手边是砚台,左手边用一块木板隔开,那边还放着一杯清茶,显然,这是为了防止茶杯不慎倾倒污了考卷。 吴山没有说话,视线迅速在号房里转了一圈,上面是一把油伞,他真的只能算是中等偏下,能不能登科实在是很难说的。 最近两个月,随园里几乎每三四天就有一场会文,抛开徐渭的冷嘲热讽来说,最公允的评价应该来自陶大临,他是如此评价的……完全看运气! 钱渊掀开门帘,才发现头顶的月亮正洒下皎洁的月光,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巷子通道的地上不是青石板,只是黄土,已经是一片泥泞,还能看到大大小小的水洼。 活动了下手脚,钱渊向门口监考兵丁笑了笑,“辛苦了。” 兵丁无言以对,自己已经干这行十多年了,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举人老爷,白天睡觉,晚上考试,其他的不说,累的自己站在这儿都打晃。 想了想,钱渊将煤炉拎出来生火,烧了一壶水,洗洗脸烫烫脚,又灌了两个汤婆子去烫被褥,因为已经有一床被褥当做门帘,今晚就有点难熬了。 第二天一觉醒来,其他考生还在忙着赶时间,钱渊慢悠悠的出来煎了两个肉粽,都是事先切好的薄片,用油一煎,香飘数里啊。 贡院外,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杨文领头带着护卫占了好大一块地方,昨日大雨,气温陡降,贡院里用吊篮送了四个举人出来,径直送到医馆去了,据说已经死了一个。 “出来了,出来了!” 几十个士子陆陆续续走出龙门,最后三四人远远冲着扎眼的杨文喊道:“帮忙啊!” 杨文带着人赶将上去,到了近处一看登时松了口气,不是少爷。 “博茂,博茂!”陈有年扶着冼烔,“快点,受了风寒,额头滚烫滚烫。” 杨文立即让人抬着冼烔上了马车去看郎中了,自个儿还是留在这,心里有点焦急。 呃,这时候钱渊还在潘允端羡慕的眼神中喝着粥,吃着煎粽子呢。 一直到过了正午,将所有东西都收拾好,钱渊才交卷,撑着伞丢下箱子,径直去龙门等候,反正第二场第三场都是这个座位。 龙门内已经有大批士子交卷准备出去了,有的人神情黯淡,有的人已经双目含泪,也有的人精神抖擞,不是每间号房都会遭风雨袭击的,考巷中是两排号房面对面,至少有一半不会遭风雨。 有些考生正在高谈阔论,洋洋洒洒的说起自己的文章,钱渊不愿搭理只站在外围,偏偏有人眼尖,一个相貌堂堂的士子拱手笑道:“这是随园钱展才吧,不知那道‘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如何破题?” 钱渊认得这人,兰州皋兰人,邹应龙,在去潭柘寺相看前,曾经在徐府见过一面。 钱渊前世就知道邹应龙,据说就是他一本弹劾参倒了严嵩,是徐阶的心腹门人,没想到早在会试之前就被徐阶收入门下了。 邹应龙去徐府拜访的次数不少,几乎每次都能听到钱渊这个名字,后来也曾经来随园拜访,但钱渊对其颇为冷淡。 “未出龙门,不敢肆意,以免有串通之嫌。”钱渊平静的堵了回去,这是最好的理由。 邹应龙嗤笑几声,“怕是这三日只吃饱喝足吧?” 关你屁事,钱渊面无表情的换了个方向,偏偏邹应龙还不罢休,横跨两步想直面钱渊,却冷不丁将旁边一人撞倒。 邹应龙一个激灵转头看去,却松了口气,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脸上沟壑纵横,这属于那种没什么前途的。 一般来说,过了四十岁才中进士,在仕途上就很难能有所作为了,就算学问再了得,翰林院都不肯要,储相储相,重要的是相,但首先要储,四十多岁中进士,等到能一展抱负的时候,怕都要致仕了。 这也是明朝科举神童层出不穷的一个重要原因,李东阳在翰林院熬了二十五年才熬出头任左春坊左庶子,从此正式坐上直升飞机,但要知道他中进士的时候才十七岁啊,换个四十岁才中进士的……二十五年,只怕骨头都化了! 眼前这老头明显已经五六十岁了,年轻气盛又搭上徐阶这条线的邹应龙当然不在乎,只略微拱拱手就不再理会。 这时候,龙门开了,众人举着伞陆续出去,远远就看见杨文在招手。 钱渊扶住那白发苍苍的老头,咧嘴笑道:“伯鲁兄来信,要晚辈照料您呢。” 老头还没反应过来,钱渊一个箭步冲上去,一脚将邹应龙踹飞。 “震川公何等人物,你不慎将其撞倒也就罢了,连句道歉都不说,你还治《礼》,治个屁啊!” “圣贤文章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认识归有光的人不多,但不知道这个名字的士子就不多了,提前交卷出来的士子不少都是来自南方,谁都知道归有光这个名字的分量,纷纷出口谴责。 众目睽睽之下,邹应龙只能在钱渊劈头盖脸的怒骂声中灰溜溜的滚蛋。 归有光有些无奈的举着伞站在那,他说不上气度宽宏,但也不至于为这点小事发怒,他也不觉得钱渊是那种正义感十足的人,踹这脚十有八九是有意为之,自己只是个借口而已。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八十六章 看运气吧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两百八十六章看运气吧事实证明了,在没有网络的时代,想要消息传得快,关键是要看事情闹得有多大。 三年一度的会试,而且还是最关键的第一场,贡院门口,钱渊怒斥并飞踹邹应龙的一幕经过口口相传,短时间内遍传京城。 归有光在东南名望极高,当天下午,苏州、杭州、常州、松江都有士子来随园拜访钱渊,徐渭、诸大绶都佩服归有光的文才,前者破口大骂邹应龙,就连快和钱渊绝交的王世贞都登门了。 好在大家都知道现在会试还没结束,在晚饭前就散了,不过诸大绶、陈有年、陶大临等人索性搬到随园来了,一来安静些,距离考场也近些,二来是大家担心受了伤寒的冼烔。 “你们还是回浙江会馆吧。”钱渊皱眉低声道:“都别进去,我已经派了丫鬟仆人照料,药都抓来了,正在熬制。” 会稽冼家是寒门,但冼烔才学过人被誉为神童,本来他是不准备参加这次会试的,毕竟年纪太小,还是陶大临、陈有年怂恿才一起上京赴考。 毕竟还没入仕途,良心还没被狗啃了,几个同乡都不肯走,留在随园等消息。 钱渊也没办法,只能安排客舍让他们住下,明天凌晨就要再进考场,回去也未必能休息好。 不过会试关键是第一场,后面两场纯粹是走过场,钱渊倒没有当年高考时候考完一门绝对不去对答案的心态,将自己写的七道题全都复述了一遍。 诸人中,论才学首推徐渭,这厮摇头晃脑说:“若我是考官,必是下下等。” 钱渊懒得搭理他,只看向诸大绶和陶大临,前者是公认的科场高手,文章火候老道,后者为人公正,会文时点评文章精到。 “这个……”诸大绶挠挠下巴,“挺好,找不出什么偏颇的……” 徐渭在边上冷言冷语,“听懂了吧?意思是没错处,也没什么眼前一亮的。” “不至于,不至于。”陶大临笑吟吟道:“取中也在常理之中。” “取不中也在常理之中……” 所有人都忍着笑看着徐渭和钱渊斗嘴,不过这次,钱渊明显落了下风。 不过钱渊看大家都累得不行,早早将众人赶去休息,至于冼烔要不要参加第二场,一来要看明天身体状况,二来要看他自己的意愿,这种事没有人会替他抉择。 钱渊刚回屋,周泽就跟了过来,“少爷,有信来。” “恩。”钱渊打开看了几眼,嘴角不禁勾起一丝笑意,小七这封信从头到尾都在问钱渊在考场过得好不好,受不受罪,完全没提到考得怎么样……太刻意了,估摸着这妮子前世没怎么谈过恋爱。 在铺床的香菱看着这一幕,皱着眉头嘀咕了几声,她早就发现了,每次周护卫带信来,少爷总是心情很好的样子,不会在外面养了个外室吧。 一觉醒来,众人收拾东西再度出发,冼烔勉强起身非要去,大家也只能尊重他的选择。 “这位就是华亭钱展才吧?” “展才,干得漂亮。” “那邹应龙好像是兰州人,谁知道他住在哪个会馆?”一个昆山举人撸着袖子喊了声。 有博闻强记的皱着眉头说:“兰州不设城镇,就一个兰州卫,肃王移藩兰县屯田,应该是划归陕西。” 北地、西南、西北的士子很难理解归有光在东南的名望有多高,但他们都看到了,华亭钱展才痛揍邹应龙,几乎所有东南士子都在叫好。 就连进龙门的时候,搜检官都忍不住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一会儿,看上去温文儒雅,没想到脾气这么爆,呃,身手也不错……据说那邹应龙被踹的连夜去请了郎中。 第二场是考五经题一道,并试诏、判、表、诰一道,还有一篇策问,对钱渊来说难度不大。 除了五经题,其他的都是需要大量的阅读量、阅历作为支撑的,而这些反而是钱渊的强处。 考生中几乎没有人能和钱渊的阅读量相提并论,而钱渊也徽州府也经常去府衙,钱铮对其也多有提点。 第三场更简单,五篇策问,因为这时代的士子少有在入仕前就有真知灼见的,所以考官甚至都不看。 这两场钱渊都是早早做完题目,然后悠哉悠哉的开始弄吃的,还学着潘允端把紫铜火锅带了进来。 和乡试一样,最后一场监考官都不怎么管了,监考兵丁也松懈的很,钱渊甚至和潘允端两个人就在过道处摆起火锅大快朵颐,惹得好些考生凑上来,就差开个篝火晚会了……直到主考官吴山将众人驱散。 二月十八号,嘉靖三十五年会试终于落下帷幕,三年一度又脱了层皮的考生们涌出龙门,剩下的都是考官们的活了。 “一般般,看运气吧。” 对着谁,钱渊都是这句话,就连对着叔母陆氏也是这句话,真的是事实,能登科那是运气好,不能登科也只能说情理之中。 “徐府那边打发人来问了,怎么答复?”陆氏小声问:“都考完了,总的给个准信吧?” “一般般,看运气吧。”钱渊又是这句话,笑着继续说:“等放了榜,侄儿给叔父叔母一个交代。” 顿了顿,钱渊小声问:“对了,徐府过来量过随园尺寸了?” “量过了。” “没说用什么木料?” “红木。”陆氏回忆了下,“说是正好有一批安南国过来的,现在红木料子可不好找呢。” 红木生长非常缓慢,作为家具流行主要是在郑和下西洋之后,就是这位三宝太监从东南亚带来了大批的红木料子,官宦世家没有一套红木家具都没脸见人。 不过红木料子这些年市面上越来越少,一套红木家具……铁铁的传家宝,徐阶还挺大方的嘛,钱渊表示很满意。 “展才兄,最后那道策问你怎么答的?”急匆匆跑来的冼烔连声问。 送叔母离开后,钱渊才回头想了会儿,“最后那道……问的是税赋吧?” “对对对。” “随便写写就是,只要别扯到海贸就行。”钱渊仔细打量了下,“病好了?” 第一场考完都是被抬回去的,第二场死撑着进去,第三场已经恢复正常了,年轻人身体就是好。 “完了,我就扯到海贸了。”冼烔沮丧的垂着头。 钱渊呃了声,劝道:“没事儿,最后一场,估摸考官都不怎么看。” “但万一看来呢?” “那就陪我三年后再来嘛。”钱渊搂着这小子的肩膀进了随园。 好吧,随园里静悄悄的,一丝声音都没有。 “有的回浙江会馆了,有的已经去客舍睡了。”杨文轻手轻脚的走过来,“都交代了,好好睡一觉,然后……” 当天晚上,随园的灯彻夜不熄。 隐隐能听见里面传来各种嘈杂声,比如“胡”、“碰”之类的……推荐阅读:《读档2013》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八十七章 麻将社 钱铮知道,人的情绪就如同弹簧,被压得越紧,时间越长,反弹的力度就越大……虽然他并不知道弹簧这玩意儿。 所以,钱铮很理解考生们在会试结束后的放纵恣意,不过他觉得自己落伍了。 会试结束后,绝大部分考生会干什么呢? 有静气的会默默等着放榜,知道自己没希望的会纵酒伶仃大醉,身上没钱的会啃着馒头翘首以望,但更多的考生会上青楼楚馆。 一方面是因为憋得久了,就算是北直隶的考生也要提前个把月来京城,如果是云贵、琼州的那就跟不用说了,带个随从、书童很正常,但总能带上妻妾来赶考吧。 另一方面,虽然明朝不比唐宋,但秦楼楚馆依旧是那些士子传唱诗词以博名的最重要渠道,就算是东南士子,也没几个能如钱渊这样能得到归有光、唐顺之、文衡山这等名人赞誉的。 但今年的会试结束之后……秦楼楚馆多少老鸨都在破口大骂,就指着三年一度的这时候赚笔大的,多少新推出的姑娘都在等着呢,结果上门的人寥寥。 呃,可能钱渊是被骂得最惨的,毕竟是他提前弄出了麻将,还有严世蕃也好不到哪儿去,是他在京中大力推广麻将,还有徐渭,就是他将麻将在各大会馆的士子中推行开的。 比起这个时代的其他牌戏,麻将毫无疑问能将对手都扫进历史的垃圾堆里,无论是趣味性、紧张刺激,麻将都比类似的叶子戏、马吊都强的太多,短时间内就风靡全京城。 呃,钱渊可能在几百年可能会被称为“麻将祖师”…… 用力搓了搓脸,钱渊拾起筷子夹了个煎饺,“叔父,也就这几天,放榜了就好了。” 钱铮脸色有点难看,心里琢磨是不是应该写封信回去,让嫂嫂进京……算了吧,嫂嫂还能管得住这家伙,对了,岳父陆树声早就守孝期满了,理应起复,他是管得住的! 不能怪钱铮这么想啊,昨儿他在衙门都被人笑的没地儿躲了,这几天,随园就是个大赌坊。 赌坊也就算了,徐渭那厮拍着胸脯说麻将界随园称雄,于是各大会馆的考生们纷纷上门挑战…… 现在随园里,至少摆了二十张麻将桌,钱铮昨天放衙去看了眼,向来沉稳安静的陶大临大喝一声“一色清”,对面的山东举人脸色惨白…… 钱渊匆匆忙忙吃完早饭,撸了两把小黑后丢给可卿,又去了随园,刚进去就被人拉上了麻将桌,随着时间的流逝,没日没夜的搓麻,已经冒出好些麻将高手,钱渊已经算不上人见人怕了。 让人意外的是,随园里公认最强的居然是陶大临,其次是吴兑,再次陈有年,之前的绝代双骄徐渭和钱渊都入不了三甲。 “展才,那块徽墨待会儿还你。”陶大临随手打出张,“五万。” “等明天放榜再说。”钱渊笑眯眯推倒两张牌,“正好吃个,三四五万。” “难道还有讲究?” “当然了,如果都登科倒是无所谓,那螺徽墨就送给虞臣兄了。”钱渊耸耸肩,“虞臣兄登科是十拿九稳的,如果我落榜了,这块徽墨就留着三年后用,沾点文气。” 同桌的孙铤和冼烔都连连点头,以陶大临的水平,不敢说一甲,但一个二甲进士怕是跑不掉的。 “对了,据说那兰州的……邹应龙有点背景?”陶大临随口说:“礼部有个堂官公开言这一科士子肆意妄为,毫无体统。” “这话让他跟震川公说去!” “哎哎,震川公还真未必站在你这边呢。” “就是,那日来随园,震川公脸色铁青……” “那是他没上桌,回头把震川公拉上来搓两圈……”钱渊叹了口气,丢出张刚摸来的牌,“早知道都不用吃那张五万了,又摸了张。” “那未必,你不吃就摸不到……” “胡!”上家的陶大临一推牌,“一色清。” 钱渊脸都白了,这厮几乎每天都能弄好几把一色清,不会是作弊的吧。 “不对啊,刚才那张五万就是虞臣兄放出来的。” 冼烔还在糊里糊涂,钱渊是看明白了,陶大临这厮鬼精鬼精的,这是怕别人不放万字呢。 打起麻将来,堪称时光飞逝,白驹过隙,一天一夜眨眼间就没了。 第二天是三月一号,正是会试放榜日,一大早,所有人不管有没有通晓搓麻,都起床在等着。 “你们不回浙江会馆?”钱渊看看周围。 一般来说,报喜的都是直接去各大会馆的。 “无所谓。”陈有年脸皮绷得紧紧的,“会馆人都知道我们在随园。” 钱渊试图缓解下紧张的气氛,左顾右盼道:“那你们得准备好赏银,我是不出这份钱的。” 孙鑨笑道:“展才,酒楼日进斗金,还舍不得这点银子?” “丁是丁卯是卯,亲兄弟还明算账呢。”钱渊两眼一翻,“你们中进士,还要我这个八成落榜的出银子,天下哪有这个道理。” “八成?”徐渭习惯性怼了句,“展才你也太自满了。” “文长兄,展才兄说的是八成落榜。” “知道,没口误。” 哄笑声登时响起,钱渊反口刺了句,“不用笑话我,文长兄这次比我也强不到哪儿去……大家都懂的。” 陈有年连连点头,“长江水浩浩荡荡,小小池塘如何容得下文长之才。” “文长兄,如果这次落榜,三年后再赴京,小弟狠狠心给你后脑勺来一棍?” 徐渭自个儿心里就如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嘴巴硬的跟什么似的,声称如果这次落榜,那就再不赴京赶考……话还没说完,就被好心的冼烔一把捂住嘴,结果差点被憋死。 “来来来,现在都是自家人,随便坐吧。”徐渭推开还想取笑自己的几人,坐在麻将桌边,“谁敢来?!” 钱渊若有所思的看了眼徐渭,都是自家人,这句话意味深长。 这么多好友没有去会馆等消息,甚至孙鑨、孙铤、潘允端这些父亲就在京中任职的官宦子弟都在随园,在外人看来是非常古怪的。 早在两个月前,随园中多有绍兴、杭州、松江应试士子来会文,当时就有人提议众人起个文社。 在东南,文社是非常流行的,少则两三人,多则十余人,一般来说都是志同道合,如徐渭、沈炼的越中十子,还有如钱渊曾祖钱福的华亭三杰。 但钱渊拒绝了,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有些不便,其他的不说,他现在都不知道日后会依附哪一方,如今朝局诡秘多变,实在不想友人也掺和进去。 不过,钱渊看轻了自己的分量。 华亭、杭州、绍兴都常年遭倭寇侵袭,这些士子对此最是痛心疾首,他们大都是世家子弟,都非常了解钱渊在东南战局中起到的作用。 特别是在去年绍兴大捷,立下大功的田洲狼兵头脑瓦老夫人声称,如果不是钱展才费心筹谋,田洲兵早就归乡。 田洲兵如今在东南名望极高,原本驻扎华亭、嘉兴,去年下半年移居杭州、绍兴一带,多有斩获,这段日子也在随园的吴兑上京赴考前还特地写下一首长诗。 而瓦老夫人这番话将钱渊的名望推至巅峰。 在他们看来,华亭钱渊钱展才,虽年幼,却有才,虽未出仕,却有济世之心,兼军略之才,气节无双,更重情重义,为徐渭不惜裹挟锦衣卫南下探望就是明证。 虽然钱渊拒绝,但徐渭另寻他途,在会试之后起了个麻将社,众人好笑之余纷纷加入。 在徐渭有意无意的暗示或明示下,经常出入随园的绍兴、华亭等地的士子已经围绕在钱渊的身边。 钱渊的视线一一扫过,这些人的名字,有的他前世就知道,有的他这一世也久闻大名,还有的之前从无印象却一见如故…… 陈有年的刚毅锐气,陶大临的沉稳大度,诸大绶的老道持重,已经和历史完全不一样的徐渭,还有冼烔、吴兑、潘允端、孙鑨、孙铤、杨铨、陆一鹏、夏时、周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八十八章 自是嫦娥爱少年 明朝虽然是历史上以特务统治著称的朝代,却偏偏保密性非常差,皇帝老儿早上宫里说的笑话,晚上都能在街头巷尾流传,几十年后,努尔哈赤起兵,他能轻松的知晓明朝对他采取的任何军事措施。 但是,科举考试可能是明朝唯一具有极高保密性的组织活动,从主考官、同考官、誊录书生、受卷官,到搜检官、监考兵丁,每个环节都极为严密。 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弄出科举舞弊案,近乎是不可能的,事实历史上,只有清朝才有所谓的科举舞弊案,明朝仅有闹出事的两次,洪武年间的南北榜案,弘治年间的唐寅案,都实际上是政治风波。 但只要环节是人不是机器,总是有些犄角旮旯不被阳光覆盖的,半夜时分,贡院里正在拆卷填名,但名字已经流出去了,这成为那些小吏的灰色收入。 所以,在明朝,基本上皇榜未出,大部分考生都已经知晓了,至少知道自己有没有考中。 松江会馆,无数人正在翘首以盼,突然一阵锣鼓声响起,堂内众人纷纷涌出门外。 报录人正快马疾驰而来,手中锣鼓不停,从松江会馆门口越过,停在了不远处的浙江会馆门口。 “捷报浙江绍兴冼讳烔,高中庚辰会试第二百九十六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十六岁的进士,比西涯公登科还小一岁。”有认识冼烔的松江士子低声说:“绍兴抢了个好彩头。” 这一科的应试举人中,绍兴士子是最出色的,也是名气最大的,浙江乡试五魁首,绍兴士子占了三席,这三个人是解元徐渭,以及陶大临、诸大绶,都是随园常客,这也是随园在京中名声大噪的原因之一。 被母亲、妹妹赶出来的徐璠哼了声却没说话,人家虽然是最后一名,但他自己连个秀才都不是……要不是三叔徐涉一起,要不是家中幕僚清客说钱渊登科希望不大,徐璠真不想走这一趟。 锣鼓声还在浙江会馆门口响个不停,但没人出来,最后还是会馆的主事人出来给了赏银……那点碎银子,报录人脸色阴的都想骂娘了。 “随园,随园!”一个绍兴士子喊了声,“在随园呢!” 报录人犹豫了下,回头看看又有同行敲锣打鼓来了,两腿一夹往西边去了,没办法,就这点银子,回去估摸着自己要赔本啊! “捷报浙江绍兴冼讳烔,高中庚辰会试第二百九十六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手上搓着麻将但耳朵竖的高高的的众人都是一愣,冼烔喜出望外的一下蹦高,却将麻将桌撞了个底朝天。 顾不上膝盖疼,冼烔三步并作两步窜出去,右手举的高高的,报录人堆砌着笑容凑上来作揖恭喜,一箩筐的好话喷涌而出。 冼烔是寒门出身,家境普通,往前数三代都没个有功名的,第一场考完患病被抬出去,自以为无望登科,大喜之下一时怔住了,只知道眼泪滚滚而下。 钱渊无奈之下只能使了个眼色,马管事摸出个装了两个银元宝的袋子丢了过去,报录人大喜又是一连串的好话,多跑这点路真是值了! “博茂?展才已经替你给过银子了。” “恭喜了,十六岁登科,比石斋公、西涯公还要年少。” 石斋公就是杨廷和,十九岁中进士,西涯公是李东阳,十七岁中进士,都是出了名的神童。 “时人莫讶登科早,自是嫦娥爱少年。”徐渭感慨了句,转头看向钱渊。 特么看老子干毛……钱渊面无表情的转开头。 钱渊早就盘算过了,将近三百个名额,一甲二甲占了大概一百个名额,如果到一百五十名还没……估摸着九成九就要落榜了。 就在这时候,锣鼓声大作,有快马疾驰而来,报录人远远高声报道:““捷报松江府华亭县钱讳渊,高中庚辰会试第二百九十五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门内门外片刻间寂静无声,然后轰的一声,门内众人齐声恭贺,门外鞭炮声大作,隐隐听见钱渊带着古怪腔调的话,“多谢文长兄,这正是,时人莫讶登科早,自是嫦娥爱少年。” 难得请假的钱铮满脸欣喜的站在台阶上,陆氏也不避讳的来到前院,恭贺声连绵不绝。 冼烔和马管事抢着给赏银,香菱笑着掏出荷包,这是她和姐姐可卿凑出来的。 “恭喜恭喜,一鼓作气连破六关登科,展才有鹤滩公遗风!” “登科就好,名次不急,还有殿试呢。” “说起来展才今年也才年满二十,也算得上少年才子了。” 最后这句话听得众人都脸色古怪,钱渊这两三年闹出多少动静,闹到最后都被陛下召见,在朝在野都名声远扬,但也不过刚年满二十。 随园这边漫天的贺喜声,人人脸上都带着笑容,放出来的两个进士居然全都是随园的,这是个好征兆,但知道这个消息的人不一定心里都痛快。 比如实在忍不住离开松江会馆回家的徐璠正在心里暗骂,哪个同考官眼睛瞎了居然点了钱渊,主考官礼部尚书吴山也是个眼神不好使的…… 走进家门,一股悲伤涌上徐璠的心头。 后面的日子不好过了啊,这座徐府,父亲徐阶是探花出身,叔父徐涉是二甲进士出身,两个弟弟才刚刚开始启蒙……未来的妹婿,前半生的死对头居然也中了进士,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徐璠是以回去报喜的名义离开松江会馆的,但实际上用不着他,后院已经知道消息了。 张氏大手一挥给府内下人都发了赏银,名义是同乡晚辈高中进士……毕竟现在钱家还没正式提亲呢。 “等等吧,等殿试放榜之后再说。”张氏笑吟吟的拍拍女儿的手背,“千挑万选,千挑万选,二十岁登科,万里无一啊。” 顿了顿,张氏又低声补充道:“倒数第二名,二甲进士十有八九无望,三甲进士……日后还需你父亲携带,你日子才能过的好。” 整个徐府后院都是喜洋洋一片,小七这边自然也是。 晴雯满脸喜色的奔进来,“小姐,中了,中了!” 向来稳重的袭人说话声音都在发颤,“真的?” “真的,千真万确,老夫人都在发赏银了!” 两个丫鬟喜滋滋的看过去,同时愣住了,小七脸色有点古怪。 一个刑警,后来下海经商,就算小时候喜欢文学读了些诗词,穿越而来居然能考中进士……小七忍不住在心里念叨,不会是作弊的吧? “小姐?” “没事……额,赏,也赏。”小七挥挥手,“反正就你们俩,自己看着赏自己吧。” “说什么呢。”袭人嗔道:“就那么点……以后都是要压箱底的。” “就是!”晴雯凑上去小声问:“小姐,以后还让我们俩管着?” 小七笑嘻嘻的应承下来,眼里却有些犹豫。 “小姐,奴婢俩早就想过了。”袭人斟了一杯茶端过来,“以后就在小姐身边,婚配后也留在小姐身边做个管事娘子。” 晴雯是个直性子,大大咧咧的说:“做个管事娘子才自在呢,给别人做侍妾,做通房,都不知道能活几年……” “晴雯!”袭人嗔怪的瞪了眼,小姐的生母就是早早离世的。 “小姐,过去之后要小心那对双棒儿。”晴雯歪着头低声说:“据说挺受宠的。” 小七没吭声,在心里琢磨,第一次会面说还是处男……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八十九章 超高录取率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两百八十九章超高录取率老郭干这行已经好些年了,事实上,报录人这行一般都是家传的,父传子,子传孙。 除了有门路,知道分润之外,还必须有一手好骑术,敲得一手好锣鼓,声音洪亮,笑容可掬,啧啧,条件还不低呢。 不过几乎每一次,老郭都是同行里得的赏银最多的,没辙啊,这厮脑子好使。 这一次也是。 他是第一个去了随园的,得了大笔赏银后,没有第一时间回贡院,而是找了个门路问个仔细。 于是,接下来他不停出现在随园的门口,甚至有确定的名字后干脆不去浙江会馆,径直去了随园。 除去已经登科的钱渊、冼烔外,随园里还有十二名应试士子。 先是杭州钱塘县士子周诗取中第两百二十三名,后有松江府华亭县士子夏时取中第一百八十二名,再有绍兴府余姚县士子陆一鹏取中第一百七十五名。 之后,安静了很长时间。 如诸大绶、诸大绶都安之若素,但如孙铤、陈有年就有点坐不住了。 “别急啊,连展才都能取中,诸位更不在话下了。”徐渭安慰大家顺带着怼了句钱渊,坐下将麻将牌推倒,“再来两圈?” 最先坐下来的是潘允端,他笑着说:“取不取得中,在下是真的无所谓的,取得中省的父亲再唠叨,取不中就回华亭,也不用听父亲唠叨……” 难怪后来花二十年修个留园,潘允端对仕途是真心没什么兴趣,他和孙克弘是好友,性子差不多。 兴奋过后的冼烔也坐下来,看看众人的脸色,为难的又看了眼钱渊,最后说:“文长兄……说得对。” 钱渊没好气的瞪了眼,“二十两银子,回头还我!” “别理他,谁让他充大方……”徐渭开始哗啦啦洗牌了,钱渊索性也坐下来准备开始码长城,这时候外面锣鼓声大作,众人一起拔脚往外走,报信报到这儿来的,肯定都是他们中的一人。 “捷报浙江绍兴余姚孙讳铤,高中庚辰会试第九十三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恭喜,恭喜。” 孙铤咧着嘴一一回礼,安慰兄长孙鑨道:“大哥四年前北直隶乡试解元,估摸着还要等呢。” 话音刚落,又有报录人赶来,而且还是连续两拨。 先是松江府华亭杨铨取中第八十八名,接着是绍兴府山阴县吴兑取中第八十四名。 锣鼓声中,钱铮看向侄儿的眼神有点古怪,随园一共十四个应试士子,现在已经取中八个了,而且剩下来的大都是才名在外的,很可能是高名次进士。 钱铮不禁在心里感慨,所谓人以群分物以类聚,侄儿交的这些友人……一起搓麻为赌友,一起登科做同年! 呃,其实还真不是,钱渊和这些人厮混在一起,主要还是因为去年南下探望徐渭之举,裹挟锦衣卫……这让绍兴士子心惊胆战之余对钱渊大为赞誉。 在门口等了好一会儿,众人都有点腿酸了,今天已经来了四次的老郭终于出现了,后面还跟着一匹马,看来又是两个。 已经登科的几个人都往后退了退,将剩下的六个人露出来并排站在门内。 “捷报浙江绍兴余姚孙讳鑨,高中庚辰会试第三十二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后面赶上的报录人喊道:“捷报浙江绍兴山阴徐讳渭,高中庚辰会试第三十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娘的,哪个考官眼睛瞎了!”钱渊毫不留情的吐槽道:“文长明明没生病,这样都能取中?” 孙铤也挺惋惜的,本来还以为三年后有机会敲徐渭一棍子……他前年在余姚和徐渭吵过一架。 四人往边上一让,露出了孙鑨和徐渭,前者还好,北直隶解元,性情平和沉稳,嘴角带笑的让人给赏银,不过浙江乡试解元就有点不对劲了,身子都在摇摇晃晃…… 最先发现不对劲窜上去的是钱渊,用力掐了下徐渭的人中,嘴里却在说:“别装傻,给赏银,不会让我垫着吧?!” 这就叫好心做事不说好话,边上众人听了都是哭笑不得,这两人估摸着这辈子都是这么相处。 但徐渭似乎什么都没听见,两行清泪留下,突然猛地嚎啕大哭起来。 对徐渭来说,登科可能是改变他一生的转折点,在此之前,他虽然名扬天下,但实际上因为少年时期的诸般不顺,以及后来科举路上的屡屡受挫,承受着极大的压力以至于愤世嫉俗。 对历史来说,徐渭中进士可能会让后世的齐白石为之惋惜,但以徐渭的能力来说,或许明朝会多一位有实干精神,也有能力的能吏。 这边还乱哄哄的,又有报录人快马赶来,绍兴余姚陈有年取中第十八名。 潘允端知道自己是彻底没戏了,也不沮丧,笑着说:“来来来,谁下注,是端甫兄高中会元,还是虞臣兄高中!” 被众人注视的诸大绶和陶大临都笑着不说话,只看着钱渊、孙铤、冼烔几人在那下注。 这两人都是去年浙江乡试的五魁首,才学都是一等一的,而且都是家学渊源,前者治《礼》,后者治《易》,都有希望高中会元。 已经到了最后时刻,几个报录人知道回去也抢不到了,索性就留在随园门口等着,说不定还能得个红包。 陆氏招招手将侄儿叫到角落处,叮嘱道:“让人下杭州报信,然后也要写封信回华亭,族老那儿也要交代一声,至少要祭祖的。” “好的。”钱渊点点头,迟疑了下才说:“叔母,让马管事派个人去杭州?” 陆氏有点诧异,侄儿手下那么多护卫,大都精明能干,甚至好些这几年都在学文认字。 钱渊嘴角翘了翘,“还是马管事派人吧,妥当点。” 如今,刘洪带着一拨人还在宁国府,王义带着一拨人守在杭州食园,钱渊目前手下护卫也就三十多人,偏偏接下来要用人,实在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啊。 “徐府那边?”陆氏答应下来又追问道:“待会儿肯定要送贺礼来的。” “收下就是。”钱渊满不在乎的答道:“事情往后推,推到殿试结束……呃,推到庶吉士考试之后。” 陆氏想了想低声问:“说起来,和徐府联姻,二甲进士,庶吉士都是有可能的。” 钱渊哼了声,他还真不在乎,对这个时代的官员来说,身居高位才能一展抱负……如张居正、高拱都是这么想的。 但对于穿越者来说,钱渊很清楚,即使将来不能身居高位,但只要能撬动资源,一样可以做到自己想做的,甚至会更加方便快捷。 在心里琢磨了下,钱渊捏着指头算了算,好像今天到日子了,上次小七出不来,再上次也出不来,再再上次自己忘了,再再再上次还在考场……说起来已经好久没见面了。 就在这时候,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打断了钱渊的思绪,他转头看去,两匹快马在门口同时停下,两个报录人手持锣鼓同时下马。 诸大绶和陶大临对视一眼展颜一笑,并肩走向门外。 “捷报浙江绍兴山阴诸讳大绶,高中庚辰会试第二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顿了顿,在锣鼓声、鞭炮声中,七八个报录人齐声那喊道:“捷报浙江绍兴会稽陶讳大临,高中庚辰会试第一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这时候,围在门外的已经不仅仅是看热闹的百姓,不少应试士子甚至刚刚登科的进士都围拢过来,他们都是慕名而来的。 两个绍兴府士子一举夺下会员和第二名,这是少见的稀罕事。 但更少见,更稀罕的是,这座随园十四个考生,居然取了十三个人! 要知道这一科,别说云贵了,就是山西、陕西、山东三省的进士都没十三人之多。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九十章 负责 春闱榜出,贡院外的考生并不多,大都是知道自己已经登科过来看看自己名字的,也有少数不死心的睁大眼睛寻来寻去,最终或黯然离去,或洒泪大哭。 随园中非要闹着去看个究竟的只有年幼的冼烔,他拉着性情跳脱的孙铤出门,剩下的人在狂喜之后有些不知所措。 送信归乡?这个是用不着的,礼部会将中榜名单送到各省,各省再下发各府,敲锣打鼓一路送到家中。 预备殿试?但明朝的殿试是不写八股文的,只有策问,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想在策问上有所长进,对这些并没有太多阅历的士子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 陈有年高谈阔论说起心中的理想,比起进翰林院,他更愿意进都察院为一御史惩恶扬善。 杭州钱塘的周诗人如其名,正在挥毫作诗,以记随园今日盛况。 诸大绶和孙鑨性情稳重,在商量着什么时候拜见房师,他们俩都是治《礼》,房师是同一人。 力摘会元的陶大临正在前院,不少浙江士子正蜂拥而来拜访。 徐渭里面在呼朋唤友……用他的话说,殿试用不着准备,入仕后公务繁忙,这是最后聚众搓麻的机会了。 而随园的主人却消失了。 “这种喜事自然是和最重要的人一起分享。”钱渊手上微微用力把那小手握的紧紧的,“母亲、小妹还在杭州,叔父、叔母毕竟分家了,还有谁比你对我更重要?” 小七手腕微微用力但还是挣脱不开,“放手!” 这栋宅子虽然小,但也分前后两进,前面有周泽和晴雯守着呢,钱渊肆无忌惮的借着烛光细细看着小七晶莹泛红的耳朵,“啧啧,还害羞呢?” 这话一出,钱渊就感觉不对味,弄得跟个高衙内似的…… “噗嗤!”小七都乐出声了,抽出手锤了两下钱渊,“你当还是以前啊……不对,就算以前,也不能随随便便摸女孩子的手吧!” “相亲对象,彼此都有好感,两个月内通信九次,见面三次……拜托,现在没微信,这个频率已经高到天花板了。”钱渊苦着脸说:“这样的关系,摸摸小手……怎么能说是随随便便呢?” “别扯开话题。”小七歪着脑袋摸出一张纸,“一个姓刘的,一个姓方的,一个姓张的……” 刚开始钱渊还莫名其妙,听着听着脸色有点不对了,舔着脸笑道:“没看出来啊,你对我是预谋已久!” “高中就四个女朋友了。”小七哼了声,“我可没这闲工夫去打听,姓张的那位后来结婚,丈夫是我高中同学。” 钱渊两眼一翻,举手投降道:“就这四个,之后我保证,再也没谈过女朋友。” “真的?” “真的。”钱渊眼神真挚,刑警队太慢没时间,下海后……那些真的不能被称为“女朋友”。 “算了,无所谓。”小七转过头,慢慢说:“算这种旧账实在没意思……我也不想你烦我。” “怎么会?” “我只是想说,毕竟来到这个时代,总要尽量贴近这个时代,即使是两人相处的时候,有些前世的习惯、口吻也不要……”小七顿了顿,“虽然徐府对我算不上多好,但怎么着我也是大家闺秀……和一个未婚男子私会,害羞难道不是正常反应?” 小七鼓鼓嘴,“就算是前世,也应该害羞吧?” “你以前没去过……” 钱渊随口说出的话戛然而止。 “酒吧?”小七挑挑眉毛,“看来你是常客。” “应酬而已,我向来洁身自好。” 小七细细看着钱渊,发现这厮脸一点都不红。 钱渊想了想,笑着问:“看来你改变了不少?” “不改变……简直活不下去。”小七伤感的叹了口气,“记得刚过来的时候,胳膊细,身子弱,走路摇摇晃晃……” “那时候母亲还想让我裹脚……” “我拼命反抗,被裹上就拿着剪刀剪开,天天去跑步锻炼身体,还对祖父说要学武……” 看了眼钱渊,小七低声解释道:“这个时代……至少高门大户的女眷,我计算过……平均年龄一般不超过四十岁。” 钱渊眨眨眼没吭声,自己几个熟悉的,张居正、徐阶、徐渭都是中年丧妻后续娶的。 “但总有些东西是无法改变的,这也是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的原因。”小七垂下头,但很快又抬起,笑道:“你这些年名声大噪,和历史相符吗?” “嘉定、崇德、华亭、杭州四战,后来又被倭寇掳走……据说东南各地都有你的话本呢。” “历史的惯性,有时候即使是穿越者也无法抵挡。”钱渊叹了口气,“原本我有机会提前杀了徐海,可惜被他逃了。” “之后几场战估摸历史上是没有的,现在东南战局和历史上已是大相径庭,戚继光提前入浙,也提前去义乌招兵,所谓的戚家军正在渐渐成型。” “胡宗宪、俞大猷、卢镗、戚继光、谭纶、曹邦辅、王崇古……这些都是历史的抗倭名人,噢噢,还要加上一个浙江巡按吴百朋,这个人前世没听说过,却是文武双全的人才。” 钱渊一边说一边将小七的手抓来,五指交叉感受着那股细腻的触感。 “最关键的是徐海,在王江泾大战后,虽然不能说销声匿迹,但很少再侵袭东南沿海,据说反过来和汪直开战,这和历史是完全相悖的。” “倒是我被倭寇掳走那一段……”钱渊摇摇头,手突然停下了,“正史中没有……不过明史是二十四史中最扯淡的一本,大量文人笔记、书籍都记载了这一段,七十二寇千里袭南京。” 小七主动反过来握住钱渊的手,低声问:“那次……” “细节就不说了,这是刑警队的规矩,无关保密条例,尽量不向家人透露行动细节……免得你们担心。”钱渊咧嘴一笑,“但历史已经改变。” “那股倭寇在太平府被全歼,并没能攻南京。” “你做了很多……” “不多,但也不少。”钱渊洒然笑道:“或许以后,能做更多。” 小七看着面前这个英姿勃发的青年,喃喃道:“我想的……是不被这个时代彻底改变,而你想的,是改变这个时代……” “现在有我,以后有你,在幸福生活的前提下,或许我们能改变更多。”钱渊突然顿了顿,低声问:“对了,上次信里问你是什么科室的……” “我答了啊。” “那英语词看不懂,医学专用词汇?” “呃,算是吧。”小七眼神游移不定,抽出手往边上坐了坐。 钱渊感觉不太对劲,他几次在东南参战,战后受伤的士兵挺不过去的太多太多,所以在知道小七是医生后大喜过望,琢磨以后能弄过野战医院什么的…… “到底什么专业?”钱渊也往那边坐了坐,身子微微前倾,“女的……应该不是骨科,眼科?口腔?皮肤?” 小七身子后仰,咽了口唾沫,“影像科……” 钱渊有点蒙了,“影像科……就是……用机器,看片子的?” “这个理解有点偏差。”小七竖起食指摇了摇,“实际上……好吧,就是看片子的。” 钱渊沉默了会儿后笑道:“无所谓,至少你是学医的,一些基本的常识应该都知道……实在不行,就帮忙管管账目。” “账目……以前我工资都是留一部分,剩下的让妈妈管。”小七弱弱的说:“刚刚晋级副主任,也没管人的经验。” “账目总是要人管的,现在我手下产业进的多,出的也多,叔母为了避嫌不肯接手。”钱渊咳嗽两声,“前世下海经商,这方面我懂,大不了教你就是了。” 小七有点头痛,“那让袭人晴雯负责?” “那你负责什么?” 小七手托下巴,“我负责貌美如花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九十一章 殿试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两百九十一章殿试猛地出现在一个全新的,甚至和自己三观有些地方不太符合的环境里,几乎所有人都不会适应,区别是有的人无法反抗只能随波逐流,而有的人试图用自己的能力来改变……哪怕只有一点点。 小七是前者,钱渊是后者。 三年多前穿越来到这个时代,钱渊刚开始只将其当做一次有趣的人生旅程,但随着父兄横死,倭寇侵袭,他的心态渐渐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他开始试图伸出螳臂,让历史车轮的滚动方向发生一点点偏移。 但钱渊想,小七的话也未尝没有道理,自己没必要在任何时期,任何地点都要表现出与众不同……那种穿越者和土著之间明显的差异。 不过,这种想法很快破灭了……就在十五天后。 三月十五日。 半个月的时间一眨眼就没了,要拜会房师,要拜会同年,还要接待无数慕名而来,或登科,或未登科的……比如这次又失望而归的归有光。 此外钱渊还得忙着组织某些活动,比如随园麻将社的活动,比如每五日去谈恋爱……忙的是不可开交。 还好从成化年间殿试就改成三月十五了,以前都是二月底放榜,三月一号殿试。 三更天,两百九十六位新科贡士云集在左门外,几乎每个人都神情激昂,每个人都精神抖擞,甚至有的人两条腿都在发颤……几乎,只有钱渊在打哈欠。 他也想融入这种气氛中,他拼命回想当年高考……呃,高考一塌糊涂,答题卡都填错了……钱渊转头看了眼平时沉稳的陶大临、孙鑨,这两人看似平静,但明显心神不宁。 实在没办法感同身受……对无数读书人来说,进士是他们的登天之路,但对于钱渊来说,这不是唯一的一条路。 这样的钱渊很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特别是在众人排列之后,他站在倒数第二个位置的时候。 冼烔两手握拳,头昂的高高的,钱渊两手互插在袖里保暖,头低低的,还时不时打个哈欠。 时间到了,天微微泛亮,宫门大开,有礼部官员用庄严而悠长的调子高呼道:“宣嘉靖丙辰科贡生入!” 这次是钱渊穿越而来最轻松的一次赴试,没有差额,全都能点进士,而且还包吃……每个人领了一包宫饼,最关键的是不用扛箱子,殿试就一天。 沿着御街往前,钱渊用不着想太多,只需要跟着队伍走就行,他前世只来过两次北京,其中一次连高铁站都没出,还有一次是来旅游的,但也只去了不多的几个地方,但故宫还是来过的。 贡士一行笔直往前,越过金水桥入承天门,在礼部官员的带领下走进太和殿,钱渊步调轻松随意,强打精神左顾右盼,但前面那厮……步子都乱了,要不是钱渊不忍心伸了把手,估计都要跪下了。 在这个时代的读书人眼里,这叫皇权之威。 太和殿的最前方,一人老迈不堪的坐在圆凳上,十几个官员众星捧月的将其围在中间,这位当然就是当朝首辅严分宜。 当然了,也有几人不屑的走的远远地,比如礼部尚书吴山,比如吏部天官李默。 也有几人不偏不倚的站在中间,比如刚上任不久的兵部尚书许论,比如内阁次辅徐阶,内阁群辅吕本。 “严阁老,徐阁老,新科进士来了。”说话的是阁老吕本,他是有资格说这句话的,因为他是绍兴余姚人,会试第一第二都是绍兴人,与有荣焉啊。 事实上,这一科进士,绍兴府人多达十九人。 科举路上六道关,殿试是最特殊的,因为名义上是天子门生,所以殿试是没有主考官,只有读卷官,他们在批阅之后将最出色的十份,或二十份考卷递到皇帝面前,御笔钦点。 读卷官也是有标准的,就一个标准,大九卿以及掌翰林事的翰林学士,以及内阁,其实这也是廷推的标准。 太和殿两侧摆满了小桌子,这是鸿胪寺准备好的考场,钱渊偏头看了眼不禁皱眉,这也太矮了……像他这种将近一米八身高的还真不多。 严嵩在干儿子赵文华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的起身,准备领头向着空无一人的皇帝宝座拜下,然后宣布殿试正式开始。 但就在这时候,侧面一阵旗帜摇晃,领头疾步而来的是司礼监掌印太监黄锦。 一众重臣纷纷愕然,就连严嵩徐阶都大为意外,自嘉靖二十一年壬寅宫变后嘉靖帝移居西苑,二十三年、二十六年两次殿试都是在西苑举行的,毕竟天子门生,天子得到场啊。 但即使是在西苑举行,嘉靖帝一样不露面,所以从嘉靖三十二年开始,殿试考场又重新回到紫禁城的太和殿。 没想到,都好些年没回紫禁城的嘉靖帝居然回来了,而且还来参加这次殿试。 虽然是一身道服,但毕竟做了三十多年的皇帝,嘉靖帝坐上宝座有君临天下之势,在严嵩、徐阶两位媚上的青词宰相的带领下,官员、贡士拜倒在地口称万岁。 礼部尚书吴山高呼殿试开始,考生们纷纷落座,不少视线都集中在了队列最后方的那人身上。 原因很简单,就在昨天下午,浙江送来最新战报,宁绍台参将戚继光率军在宁波大破倭寇,斩杀四百有余,俘虏二十艘战船,并不损一人,嘉靖帝大喜。 兵部的官员如果格尽职守,肯定能想起这条战报最后的“不损一人”并不是第一次出现,戚继光升任宁绍台参将后,出战三次,都是野战,第二次第三次都是不损一人击溃倭寇。 如果兵部有聂豹的旧部门生,会想起在两年前的华亭,也有这么一场号称不损一人的胜战。 徐阶、李默、吕本还没什么感觉,但和钱渊接触较多的严嵩、赵文华都敏锐的发现了其中的关联,戚继光似乎和钱渊相交颇深。 甚至赵文华记得很清楚,第一次拜访食园,钱渊就提过戚继光,临平山一战,钱渊力保戚继光率军出城,后来赴徽州备考之前,还几度推荐。 如果不是钱渊的力荐,无战功在手的戚继光是没有资格被允许募兵编练新军的,要知道如今只有四个人被允许编练新军,那三人分别是谭纶、俞大猷、卢斌。 要知道,训练一支新军,不仅仅意味着将领本人被上司看好,更意味着要消耗大量资源,东南战局缺的就是资源,说白了就是缺银子,编练新军比卫所兵要耗费的银子多得多。 而嘉靖帝清晰的记得,在两个月前的元宵节,徐渭、钱渊不止一两次在自己面前提起戚继光,甚至钱渊还借给戚继光不少护卫作为军中教习。 不多几个知道内情的官员都认为,是昨天的战报让嘉靖帝大喜,甚至爱屋及乌。 严嵩已经在考虑自己反正是没脸的,干脆不要脸把钱渊点为状元…… 但很可惜,这次他们猜错了。 用嘉靖帝自己的话说,是今夜道心不稳,忽起意来一观新科进士。 用黄锦的话说是,皇爷今夜失眠睡不着。 事实是,年后不管是严嵩、徐阶,还是翰林院的李春芳、郭朴、袁炜,写的青词都不能让嘉靖帝满意。 所以,他今天是特地来看徐渭的。 因为,今天的殿试是嘉靖朝的老规矩,一道策问,一道青词。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九十二章 新的踏脚石 如果将乡试、会试的时间从九天缩短到一天,钱渊就算狗屎运也决计过不了关。 因为钱渊写作方式都是先打草稿,然后慢慢磨,慢慢改,他的底子别说和随园的好友比,就是和其他同年比也大为逊色。 不过钱渊也无所谓,反正一个三甲进士已经到手了。 但钱渊今天还是很为难,因为题目。 “税赋为国之根基,试论东南提编法。” 钱渊很确定,这绝不是历史上嘉靖三十五年殿试的题目,嘉靖帝应该是受到去年倭寇横行千里袭南京逼胡宗宪去职的影响。 即使不将那股倭寇计算在内,胡宗宪一力推行的提编法在东南惹出的乱子也挺大的了,据说有的地方提编已经提到嘉靖四十多年了。 没办法,一甲不足,立提下一甲,理论上是一甲一年,但实际上在东南战局需要大量银两的情况下,一甲不足是常态,两三甲不足都正常。 已经过了很久了,钱渊面前的考卷上还是一片空白,对于这篇策问,他有很多话说,问题是往哪个方向? 嘉靖帝远远坐在宝座上,显然昨晚睡得不好,正在打瞌睡;严嵩太老了,坐在圆凳上,只有徐阶、吕本、吴山、赵文华、李默等人在殿内巡视。 钱渊会试排名倒数第二,位置几乎都要到殿门口了,但每个人都来转了一圈,看到那空白的考卷,每个人的表情都不一。 徐阶面无表情,吕本洒笑摇头,赵文华有点焦急,而李默一脸的不屑。 朝中重臣中,唯有李默最恨钱渊。 想想也是,李默试图搬倒胡宗宪,将战火引到赵文华身上,最终去找老对头严嵩的麻烦。 但钱渊一进京就入西苑,嘉靖帝立即斥曹邦辅难当大任,之后李默又推举王诰,而徐阶虽然没反对,但无论公私几乎都不和李默交流,嘉靖帝御笔钦点胡宗宪为浙直总督兼浙江巡抚,大权在握,严嵩的权位也就此巩固。 一直到中午,钱渊还没有动笔,去弄了点茶水就着宫饼填饱肚子,在心里琢磨,提编法明显是对东南战局有利的,而且几乎是唯一可行的办法,但对于明朝的税赋制度却是一种冲击,因为除了粮食之外,东南战局只需要银子,不需要实物。 这对于东南的百姓来说自然是很惨的,大部分百姓是拿不出那么多银子的,就算一甲不足提下一甲,拿不出的还是拿不出。 倒是胡宗宪专门将富商编甲专供银差有点说头,但这是极大触犯既得利益者的,不说那些海商,也有大量浙闽富商的背后有文官势力若隐若现。 胡宗宪这种手法来自于正统年间名臣夏时在江西推行的鼠尾册法,但正因为这种税法,夏时在江西民间的名声很臭。 这就是钱渊难以抉择的地方,他不像其他人对提编法只是半懂不懂,正因为他懂,才难以抉择啊。 说好话,肯定会得罪人,而且得罪的是大量浙江、福建的文官。 说坏话……其他的不说,光是嘉靖帝这关就过不去……你小子在我面前说胡宗宪的好话,半年还没过就转了个调? 这时候,已经有不少考生交卷离去了,文思敏捷如徐渭几乎是挥笔立就,上面的嘉靖帝才不管那些破规矩,直接让黄锦将徐渭的考卷拿来,点进士哪有青词重要! 殿内陆陆续续已经走了六七成了,剩下的考生稀稀落落,光线也渐渐暗了下来,钱渊终于开始磨墨提笔。 这是钱渊第一次在考场上只打腹稿,不打草稿,他奋笔疾书,毫不停留,洋洋洒洒一直写了将近三千字,考卷被写的满满当当。 赵文华有点担心,还有首青词呢,这才是难度最大的,正准备让人送根蜡烛过去……但下一刻,钱渊几乎是不假思索挥笔写完,然后就交卷了。 先是徐渭,之后是会元陶大临,嘉靖帝当场看了两份考卷,第三次选了钱渊,这让李默颇为不爽,随园的名声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三个人都是随园人。 “还行……嗯?” “不错,不错。”嘉靖帝笑着颔首,“真不错,就是字丑了点。” 旁边伺候的黄锦手掩着嘴俯身小声说:“皇爷,不会真是他写的吧?” “当然不是!”嘉靖帝嘴唇微动。 黄锦笑了笑,如果没有元宵节那次会面,说不定钱渊还真能凭一首青词入一甲呢。 嘉靖帝将青词放到一边,拿起钱渊的策问看了几眼,咦了一声,皱着眉头细细看去,好一会儿之后才放下,犹豫片刻才示意一旁的太监送去给读卷官批阅,殿试第二天就要放榜,现在读卷官正在文华殿批阅。 走出太和殿,钱渊伸了个懒腰,那么矮的桌,真是委屈自己这么长的身子了……钱渊对现在这幅身体挺满意的,虽然是东南人,但个子高,而且胸以下全是腿。 呃,说起来也奇怪,两个人穿越而来,女的更美,男的更帅! 沿着御街往外走,还没出承天门,钱渊不得不停下脚步,后面有人一路追着在喊呢。 “哎呦,老冯啊。”钱渊笑嘻嘻的打了个招呼,“还没谢你的字呢,啧啧,徐文长都在问到底是谁写的。” 来人是冯保,史书上记载其精于琴艺、书法,在会试放榜后,冯保特地专门写了副字送来恭贺,当然了,这不是没有原因的,冯保的弟弟冯佑从太仓王家弄了不少洋糖。 冯保脸有点发白,这位大爷胆子大到没边了,在皇宫里大大咧咧这么说……这就叫结交近侍。 “怎么了?”钱渊略微一想就明白了,没想到后来权倾朝野的冯保胆子这么小,“陛下明见万里,咱们公开结交谁说的出什么,暗地里勾搭那才叫祸事。” 冯保哭笑不得,勾搭……这词用得! “好了,好了,展才你这张嘴……”冯保摆摆手,“陛下召见,不过是在西苑。” 钱渊点点头脸色冷下来,拉了把冯保让开,这段日子很是难熬的邹应龙狠狠盯着钱渊慢慢走过。 现在嘉靖帝还在太和殿,时间充裕的很,钱渊和冯保一边闲聊一边逛了逛才出了承天门。 金水桥上,几个贡生正在高谈阔论。 钱渊停下脚步,侧耳细听。 “徐文长才名遍传天下,又是浙江乡试解元,陶大临是浙江乡试五魁首,又是会元,他钱渊凭什么?!” 嘉靖帝只看了三份考卷,考生们都看的清清楚楚。 “早就听说他逢迎媚上,简直就是个幸臣!” “说不定这科是钱渊科呢,如若那样,在下要向礼部请辞,进士榜上除了我邹应龙之名,羞与其为伍!” 真是个找抽的! 钱渊毫不犹豫挽起衣衫下摆,疾步冲过去,一脚狠狠踹过去,将正在大放厥词的邹应龙踹飞撞在栏杆上,好险摔进金水河。 “哎哎哎,君子动口不动手!” “这位……这位是钱展才?” “救人,救人啊!” 钱渊还不罢休,挣开几个同年,又是一脚踹过去,“君子动口不动手,我动的这是脚!” “你邹应龙有胆子在背后出口伤人,那就要有被人在背后踹的觉悟!” “还羞与我为伍……有本事现在就回老家,同年里怎么就有你这种不要脸的!” 闹到宫内侍卫甚至锦衣卫过来,钱渊都没住嘴,拎着邹应龙的脖颈破口大骂……呃,徐璠这么好的踏脚石以后不能用了,正好来了个邹应龙!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九十三章 写的太好? 西苑,万寿宫。 内阁严嵩、徐阶、吕本眼观鼻,鼻观心。 兵部尚书许论、工部尚书赵文华等人个个低着头,只有吏部尚书李默怒视钱渊。 “陛下御笔钦点,怎能让新科进士在侧?”李默义正言辞,“这成何体统,还不退下!” 钱渊一脸的委屈,又不是我要来,也不是我想走就走得了的! “陛下,钱渊此人先后在贡院、皇宫门口大打出手,斯文扫地……” “陛下,那邹应龙殴打东南大儒,又背后恶语伤人,非说学生被陛下钦点状元……” “好了。”嘉靖帝不耐烦的打断,他现在有点烦李默,这家伙当年就是性子太刚,现在一点都没变。 “惟中,前二十份卷中可有钱渊?” 严嵩笑吟吟道:“陛下,钱渊名列第十九。” 嘉靖帝只看了三份考卷,严嵩怎么可能让钱渊的考卷落到二十名开外,为此他和李默在文华殿怼了一场。 “胡闹!”让人意外的呵斥,嘉靖帝冷声道:“新科进士,对朝廷税赋大计胡乱揣测,不革进士功名就不错了,居然还能名列前二十!” 几乎所有人都偏过头看向面无表情的钱渊,感情是被叫来骂了顿? 问题是殿试这道策问,问的就是朝廷税赋大计,这些人都是看过那份考卷的。 内阁三位都不敢吭声了,李默也没话说了,倒是一向秉公直言的礼部尚书吴山出列道:“陛下,虽其言简陋,但其心为公,此举未必不可行,以文采论,前二十名不符实,以经世论,当进前十。” 嘉靖帝似笑非笑的瞥了眼钱渊,后者学着徐阶眼观鼻,鼻观心。 钱渊这份考卷没有去谈提编法的优劣,也没有去谈提编法对朝廷,对东南战局,对百姓的各种影响,而是立足于提编法提出,除了部分粮食征收外,其余税赋差役一律折色,也就是折为色银,这是后来张居正改革中效果最好的一条。 当然了,钱渊不头铁,没有提出张居正改革中最重要的一条……清丈土地、统一赋役。 嘉靖帝倒是没骂钱渊,只是直言其太过理想化,干这种事是需要极大的勇气,也需要极大的魄力的。 不管是严嵩还是徐阶,都不会,也不敢干这种事,嘉靖帝心里那个念头越来越浓,钱渊太年轻,自己是用不了了。 修了十多年的道,吃了十多年的丹,嘉靖帝内心感性那一面让他期盼着得道长生,但理性的那一部分让他为后来者寻找良臣。 嘉靖帝看了眼送上来的考卷,被排在第一位的是绍兴会稽陶大临,第二位的是江西浮梁金达,第三位的是绍兴山阴诸大绶。 再往后翻,徐渭排在第六,孙鑨排在第十一,嘉靖帝哼了声,一般来说,会试前三名都是会放在最前面的,而自己亲自查看徐渭的考卷,理应也放在前面。 但偏偏会试的会元是绍兴人,第二名也是绍兴人,官僚的敏感性让他们将徐渭放在前三之外。 看嘉靖帝提起笔,钱渊这个“幸臣”抢在黄锦之前磨墨,细细看了会儿,不禁心里感叹,十年之后,满朝皆言吴语。 “好了,你先出去。”嘉靖帝头也不抬。 钱渊无奈的放下墨,拜别而出,黄锦跟在后面亲自送出去,这一幕让严嵩、徐阶都瞳孔微缩,这样的待遇是他们都难以享受的。 这是当然的,嘉靖帝还真不是那种刻薄寡恩的皇帝,虽然经常性翻脸不认人。 黄锦跟着他从兴王府来到北京城,侍候了几十年,总要落点香火情的,嘉靖帝是明朝对宦权监管力度最大的皇帝,但也免不了私人感情。 “钱……”黄锦吐了个姓住了口,迟疑如何称呼,钱渊现在中了进士,但还没得官职。 “黄公公还是唤我展才好了。”钱渊笑吟吟道:“那事儿就让黄千户来酒楼寻我就是,放心吧。” 黄锦犹豫了下还是点点头,他的弟弟黄锈如今是锦衣卫千户,但只不过是个虚职,他自己身为内相都不敢肆意妄为,弟弟更是小心谨慎。 前些日子黄锈看中了钱渊的蜂窝煤炉生意,拖黄锦来说,钱渊自然是一口答应。 说起来钱渊很是感慨啊,虽然这个时代没什么专利法,但商家都守规矩,想做这门生意的都拐弯抹角的找上门来,虽然也有不讲规矩直接仿制的,但至少到现在两个月了,蜂窝煤炉也没在北京城普及。 出了西苑,钱渊径直回了家,一进随园就愣住了,十几个家伙都在正厅等着呢。 “展才,没事吧?”陈有年沉声道:“适才华亭长子来过。” 会试结束之后钱渊也探查清楚了,邹应龙是顺着徐璠这条线攀上徐府的,看来是来给邹应龙站台的,钱渊随口问:“然后呢?” 十几道视线同时转向了徐渭,这厮得意洋洋,看这模样是想邀功! 钱渊觉得有点头痛,等过些日子事情被捅传了……虽然自己和小七都看那家伙不爽,但毕竟是小七的父亲。 想想吧,徐渭那张嘴平常是能和钱渊平分秋色的,徐璠说不定都被喷的吐血三升了。 “这时候才回来……”孙铤笑嘻嘻的问:“展才,名单出来了吗?” “出来了。”钱渊板着脸看向徐渭,“让你帮忙写首青词,能不能尽尽心?” “一眼就被看穿是抄袭的,好吧,被大骂了一顿……会试倒数第二,殿试居然还是倒数第二,你说说怎么办?!” 这句话隐藏的有点多,其他人可是不知道徐渭曾经在酒楼觐见嘉靖帝的。 徐渭一时说不出话来,一旁的周诗幽幽道:“可能是……写的太好了?” “哈哈哈……” “哈哈……说得好,说得好!” 周诗这厮在杭州就曾经去过食园和钱渊认识,来了京城常住随园,平时话不多,但一旦出口,要么引人深思,要么哄然大笑。 “说得好?”钱渊鼻子都被气歪了,盯着起哄最起劲的冼烔,“别得意,你也是三甲同进士。” 这话一出,厅内安静下来了,冼烔倒是无所谓三甲进士,反正会试是最后一名,“一甲呢?展才,状元是谁?” 钱渊慢条斯理的坐下,“今儿晚饭都没吃……陛下居然说上次赐宴我没吃饱,干脆这次就空着肚子回去吃……哎哎,都进来半响了,热茶都没一杯?” 陈有年嗤笑道:“无非是虞臣兄,端甫相争。” 陶大临是会元,诸大绶会试第二,他们俩是最有力的竞争者。 吴兑补充道:“文长兄也有可能,还有文中兄,北直隶解元。” 徐渭一脸无所谓的表情,孙鑨倒是有点紧张。 “文中兄是二甲传胪。”钱渊歉然一笑,“今年这一榜必定流传后世,绍兴文气盖压天下。” 刚才还无所谓的徐渭……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钱渊这句话说的够明白了,如若不是一甲三人都是绍兴人,如何称得上文气盖压天下? 众人的视线在陶大临、诸大绶、徐渭身上来回盘旋,到底谁是状元,谁是榜眼,谁是探花呢? 偏偏钱渊伸了个懒腰,捂着嘴打了个哈欠,“困了……小弟先去睡了,你们……要不开个赌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稍等 e°д ||||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九十四章 进士服 明朝其实一直有两个国子监。 初年,明太祖朱元璋初定金陵,建校舍于鸡鸣山下,重设国子监,后又在老家凤阳另置中都国子监,洪武末年取消归于京都国子监。 永乐年间,朱棣先是令北平郡学改名国子监,后因迁都,留下了南京国子监。 在明朝中前期,国子监一直是文官体系中极为重要的一支,从这里考中进士的不知凡凡,就算没中进士,直接以监生的身份出仕者也很多,做到大九卿的都有。 比如把明成祖朱棣弄得暴跳如雷却无可奈何的名臣铁铉就是国子监出身,不过自几十年开例监之后,国子监大不如前,原本是挑选各地最好的士子,现在是交钱就能进…… 但从十几年徐阶任国子监祭酒之后,风气又是一变……其实这是朝中主流的想法,而不是钱渊的想法。 国子监这几年风气一变,主要原因在于大名鼎鼎的杨继盛,死劾严嵩,最终被冤杀于昭狱之中……虽然对外声称是病死,但朝中人人都知是严嵩下的手。 为此,时任国子监祭酒王才勃然大怒和同乡严嵩断交,最终被贬官归乡,继任者是王才的同年,嘉靖二十年状元,南直隶淮安沈坤。 “晚辈拜见十洲公。” 十几人同时躬身而拜,五十多岁的沈坤头发微白,身材挺拔,满脸红光,笑道摆手,“无须多礼。” 沈坤的视线先是落在最前方的诸大绶、陶大临、徐渭身上,然后又落在年轻的冼烔脸上,最后才看到了站在人群中,不前不后的钱渊。 “这就是华亭钱展才?” “晚辈钱渊,拜见十洲公。”钱渊越众而出。 “与吉兄收的好弟子。”沈坤摇摇头,“你殿试的考卷老夫也看过了,其他不论,那笔字……” 同为华亭人的夏时忍不住低头偷笑……徐渭曾经这么评价过,不论才学,光看那笔字,钱展才决计进不了一甲,二甲都难,朝廷也是要脸面的! 关键在于,沈坤提到的与吉是他的同年,也就是钱渊的老师,嘉靖二十年会试第一的陆树声,从会试第一到二甲进士,陆树声主要就是吃了那笔字的亏,结果学生钱渊……也就是没有四甲,殿试也不会落榜。 沈坤虽然是淮安人,但祖籍昆山,祖父一辈才迁居怀安,对浙江、松江也颇为熟悉,几句话一扯,很容易拉上关系。 聊了一阵后,沈坤笑道:“早已经准备好了,你们去吧。” 众人又拱手送别,在小吏的指引下走出原因,钱渊回头看见沈坤大步离开,背脊挺直如松,看上去不像个文人。 的确如此,沈坤虽贵为状元,但他在历史上留下名声,却是因为武事,淮安遭遇倭寇侵袭,沈坤散尽家财组建乡勇,连战连胜,时人称颂,将这支乡勇称为“状元军”。 只可惜没几年,就被言官参倒,冤死狱中……说实话,严嵩倒台之后,那些科道言官简直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就连高拱、徐阶都是先后被科道言官弄走的,也难怪张居正上台后有那句话,六科不觉察,则臣举之。 今天一伙人来国子监倒不是专程拜会这位沈坤的,所有新科进士都要来国子监领进士服。 “这也……” 众人面面相觑,摆在他们面前的十几件进士服,除了表面还算干净完整,实在找不出更多的优点。 徐渭已经算是够不讲究的了,往前走了几步拿起一件,不禁立即闭住呼吸,“多少年没洗了……” “洗肯定是洗过了,但看看这眼色……”孙铤笑着说:“至少三十年了,也就是说至少有十个人穿过。” “穿一次,然后就送回来丢在后面屋子里,直到三年后拿出来随便洗洗。”吴兑解释道:“说不定多少老鼠都在里面做过窝。” 孙铤和吴兑都是国子监出身,对这些犄角旮旯的破事很了解,添油加醋的一顿说。 “那怎么办?”陈有年是官宦世家出身,是有洁癖的。 “急什么?”钱渊撇撇嘴,冲着孙铤和吴兑努努嘴,“看看他们俩的样子就知道了,肯定有办法。” 孙铤嘿嘿笑着,带着大家从侧门出去,钻进一条小巷子,七拐八拐才到地方,已经有七八个新科进士在里面了。 “试试吧,都是成衣。”吴兑笑道:“价格也不算太贵,不过穿完之后和其他人一样,都是要交付回国子监的。” “凭什么啊?” “人家三年开张一次,还不能多赚点钱?” “也是没办法,国子监穷啊。”孙铤小声说:“实话实说,像国子监一样穷的还真不多……那些进士服也是这么一批一批换的。” 钱渊微微点头,已经入京好几个月了,叔父钱铮也来了几个月,当年他在京城是待了十多年的,私下说了不少类似的事。 六部就不说了,各有各的门路,就算礼部不还有教坊司在手嘛,之前唐汝楫送了可卿、香菱这对姐妹花那也是掏了不少银子的。 其他的衙门,都察院和六科都是典型位低权重,手上有权哪里还弄不来银子? 大理寺、太常寺等各有各的职责权力范围,有的负责祭祀,有的负责马匹,有的负责寿宴,总是有点油水的。 而国子监就没办法了,能进来的要么是官宦子弟,要么各地选派的出色士子,这些都是有前途的,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中了进士,而那些拿银子开路的……祭酒、司业还好说,其他小吏、助教是没份的,而且那些捐的银子也不是归属国子监,而是礼部收取的。 钱渊心不在焉的换了套进士服,还算合身,心里在回想,高拱到底是哪一年出任国子监祭酒的,那是他正式他踏上历史舞台的。 国子监祭酒是从四品,向来是由翰林官担任,看似不高,但实则非常重要,不说其是大九卿之一,最重要的是潜力无限,徐阶、严嵩都曾经担任过这个职务。 高拱和张居正历史上也都是从祭酒这个位置上一跃而入六部,直接担任高官,张居正是担任礼部右侍郎,高拱更夸张,直接跳到礼部尚书,几个月后就入阁了。 “出什么神呢?”徐渭换了四套才满意,手肘撞撞钱渊,“青词你到底抄的哪一首,怎么会倒数第二。” “今天你一直口吻温和,是不是特别幸灾乐祸?”钱渊哼了声,“我倒数第二,你正数第二!” 徐渭坦然点点头。 钱渊懒得理会这厮,转过头去继续想心事,眼看着时间就要到了,虽然已经做了种种预案,但能不能成功,真的不太好说。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九十五章 金殿传胪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两百九十五章金殿传胪天色渐白,围拢在午门外的大小官员,新科进士都在整理仪容,在这种场合万一被御史逮着,今年的考评就完蛋了。 没办法,年前科道言官多有串联,但最终寂然无声,嘉靖帝凶名犹在,朝中又政争惨烈,很多御史只愿意揪着这些小事弹劾……不上书弹劾,年底吏部那边是要考评的。 当然了,往年也无所谓,但今年不行,就在十多天前,吏部天官李默上书,建言明年的京察提前到今年举行……多少人暗地里在大骂李黑狗呢。 被叔父耳提面命的钱渊今天还算精神,崭新的深蓝色进士服,皂色短靴,腰系革带,头戴进士巾。 官员们都时不时转头瞄上一眼,眼光中往往带着挑剔,绝大部分进士都神情激动,身子都在微微颤抖。 毕竟十年,十几年,甚至数十年如一日,今天,他们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得到了最高的回报,他们彻底跳出了八股那个牢笼,可以悠游泉下,可以光宗耀祖,可以一展胸中抱负,可以起黄金屋,可以纳颜如玉…… 但官员们的视线落在最后的时候,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在这种场合还能如此镇定自若,闭目养神,真不愧名满天下,光是这份定力就让人侧目。 “东晋谢安携友泛海,风起浪涌,众人皆恐,唯谢安吟啸自若。”旁边有人赞道:“刚聲兄,令侄有安石遗风啊。” “不敢当,不敢当。”钱铮笑着连连摆手,“安能和安石公相比。” 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官员仔细打量着正在闭目养神的钱渊,古人都或多或少相信,面相对品行是有一定的指向的。 从外表来看,钱渊面相端正,鼻梁高挺,嘴唇厚度适中,双腮有肉……呃,一句话,好卖相。 这位官员就是高拱,他如今除了是裕王府讲官兼任翰林院侍讲学士外,刚刚被任命为太常寺卿。 高拱是读过钱渊殿试那篇策问的,在心里猜测钱渊如此写是受胡宗宪的影响大,还是受其叔父钱铮的影响大? 但无论如何,在殿试能写出这样的文章,高拱无论如何都不会错过这样的人物,从年龄、资历各方面来看,钱展才都是他最好的选择。 这时候,天色大亮,黎明初升的阳光刺透云层,洒下万点金光,有宫人敲响景阳钟,悠长的钟声让新科进士心头一紧。 朱红色的宫门被缓缓推开,远远眺望,重重宫殿,笔直的御街,道道宫门,都在渐渐散去的雾气中若隐若现。 先是大小官员入宫,后有礼部官员于门边高声呼道:“宣新科进士入宫,金銮殿上面圣。” 也就是钱铮已经走了……不然得气吐血,前面两百九十五名进士依次走过金水桥,而钱渊还保持着肃穆的姿势站在那,他睡着了。 实在是困啊,直到昨晚,那些狐朋狗友还在追问到底谁是状元,钱渊这几日只透露了孙鑨的二甲传胪,徐渭的榜眼,其他的闭口不言。 金水桥边的礼部小吏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问问这位是不是生病了,又或者太激动以至于迈不开腿……这种事也不新鲜。 但这一科进士唯一落在钱渊身后的那个家伙实在忍不住推了一把,钱渊猛地惊醒,睁开朦胧睡眼,随手擦擦嘴角边可能的湿润,快步往前走去。 好险好险,是倒数第二不是倒数第一…… 跟在最后面亦步亦趋,钱渊强自抑制打哈欠的冲动,一路到了奉天殿外。 在开始唱名前,其实还有一系列的礼乐,但这些年嘉靖帝从不露面,程序都已经大大简化了。 其实昨儿严嵩还让人去探了探嘉靖帝的口风,别明儿突然又进宫来,但嘉靖帝这几天抱着徐渭写的青词正反复品味,哪里有这闲情雅致? 老迈的严嵩在干儿子赵文华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站在奉天殿门口,手捧一本黄册,尽量大着嗓门开始宣读。 前面都是套话,新科进士们都听到有点不耐烦了,钱渊又开始闭目养神,他都在考虑后面的选官要不要直接放弃,回东南真的是个不错的选择,不管是胡宗宪还是谭纶应该都是缺人的。 虽然因为嘉靖帝久居西苑,已经没有朝会了,但所有衙门上班的时间依旧非常早,大约深夜四点钟就要起床,这对于钱渊这种夜猫子来说,实在太残酷了。 会试时候,钱渊虽然也是这么早起床,但进了考场就先睡一觉……现在总不能躺倒吧,最多也只能站在这儿闭目养神了,这功夫还是前世在刑警队练就的。 但钱渊很快就被惊醒了。 十几个侍卫放声大呼将严嵩的话传开,“一甲第一名,绍兴山阴诸大绶入殿!” 会试第二,殿试第一,这是正常的,诸大绶迈步出列,在礼乐声中缓步入殿。 “一甲第二名,绍兴山阴徐渭入殿!” 人群有点骚动了,状元是绍兴人,榜眼居然也是绍兴人,而且还都是山阴人,要知道徐渭会试是第三十名,殿试居然拔到第二。 和会试放榜不同,徐渭虽然身体还在微微颤抖,但还稳得住,迈步出列在指引下入殿……这也是钱渊为什么要提前告知的原因,他真怕和会试放榜一样,徐渭摇摇晃晃一头栽倒。 “一甲第三名,绍兴会稽陶大临入殿!” 这下热闹了,就算旁边的多名礼部官员纷纷看过来,这些新科进士也忍不住交头接耳,绍兴人居然将一甲全包圆了! 还没完呢,二甲传胪孙鑨是绍兴余姚人,三甲传胪冼烔是绍兴会稽人,也就是说,但凡是叫得上名号的位次,绍兴人全包了! 一直等了好久,唱名不算太耗费力气,但严嵩实在撑不住了,毕竟再过几年就八十了,到三甲进士都是内阁次辅徐阶来唱名的。 很多人都诧异的看向钱渊,据说这位简在帝心,殿试的考卷被直接送到陛下面前,当天还得陛下召见,不料却是倒数第二。 钱渊面无表情的三叩九拜,特么,三甲进士是没资格入殿的,只能在奉天殿外叩拜谢恩,石板好硬! 随后就是喜闻乐见的御街夸官了,诸大绶、徐渭、陶大临三人更衣插花,从御街正中央缓步出宫,骑着马打着伞,一路游街,其他进士远远跟在后面用羡慕嫉妒的眼光看着无数百姓的视线集中在马上三人身上。 这正是,昔曰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长安花。 这种形式主义是钱渊最讨厌的,当然主要原因是明明国子监不远,非要绕那么远的路…… 所有进士最后都是要集中到国子监叩拜孔圣人的,顺便把进士服交还给国子监,啧啧,真是抠门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九十六章 对拜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两百九十六章对拜所谓的失望往往是相对的,在有所期盼的前提下,结果不尽如人意,失望的情绪就会涌上心头。 会试两百九十六名,简在帝心,又有内阁次辅的同乡,而且如今京中已经有人知道徐府有可能和钱渊联姻,至少松江府官员是有知情人的,在这种情况下,钱渊的殿试名次居然还是两百九十六,倒数第二。 对此,张氏有些失望,徐璨也有点失望,这个名字有点尴尬。 也有对此无动于衷的,比如小七,当然了,也不是没有内心雀跃的,比如徐璠。 “啾啾。”小七逗了几句,桌上那只画眉鸟跳过来,乖巧的在小七的手掌上啄了几下。 徐府讲究的是晨昏定省,早饭和晚饭都是家族性聚餐,中午是各家管各家,小七寻常午饭是就在这随便吃点,但今天不同,父亲徐璠召集子女,脸上挂着令小七内心鄙夷不已的笑容。 见过没出息的,但没出息到这种地步的……小七表示还真很少见到。 前世有个如此牛逼老爹,儿子可以通过很多方式取得一定的社会地位和财富,就算是小学都没毕业也行。 但在明朝,不历科举,非正途实在很难往上爬,徐璠又没有如严世蕃那样的能力和手段,却在背地里鄙夷钱渊的倒数第二…… “小姐,小姐。”晴雯兴冲冲的奔进,从怀里掏出一封信。 正在绣荷包的袭人被吓得一个激灵,一滴米粒大小的血珠出现在指头上,“还不去外面守着。” 晴雯委屈的撇撇嘴,袭人笑骂道:“你又看不懂……” “你也看不懂!” “好好好,我们都出去。” 两个丫鬟一边拌嘴一边出门,袭人顺手带上了门,几乎每次小姐在看信的时候都会忍不住笑出声。 小七拆开信看了没一会儿,果然噗嗤笑出声了,钱渊坦然直言,名次没有往下跌已经是万幸了,也不知道会试时候考官是不是眼瞎了,也就是殿试不能踢人…… 陆树声曾经这么评价过钱渊,运气好说不定一举登科,运气不好考个四五次,十来二十年也正常。 钱渊在信里说,他正在试图做一些简单的蒸馏设备,明朝的酒业还算发达,东南一般是黄酒居多,北方更多是烧酒,部分酒度数已经不比后世的白酒低,但质量很不稳定,钱渊试图用蒸馏设备提纯。 小七对此懵懵懂懂,医用酒精前世用的多了,但怎么生产她自然是一头雾水,不过她很清楚,如果能提纯白酒,能大幅度降低受伤士卒的折损率。 一直看到最后,小七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她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闭上眼睛在心里琢磨了会儿,嘴唇微启,无声的说:“我当然信任你。” 随园里的书房里,钱渊反反复复在心里盘算,最关键的问题在于,自己得豁得出去,叔父肯拉的下脸,以及小七对自己的信任。 其实,钱渊很清楚,自己的对手绝不是徐阶,而是张氏母女,他不敢高估这两个女人的道德水准,能把才女的帽子抢走而且一丝风声都没透出去,已经证明了她们的道德标准。 这时候,外面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冼烔第一个冲进来,紧随其后的陈有年脱口而出,“展才,你殿试那篇策问已经传遍京城了,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多有人在背后大骂。”陈有年有点紧张,“说好听点是狂妄自大,说不好听点是其志难测。” “谁不知道朝中如今入不敷出,去年十二月秦晋之交地龙翻身,难民数以十万计,东南抗倭更是奇缺供给。”徐渭冷笑道:“如若能改差役为银差,折为色银,朝中才有银子编练新军,赈济灾民,甚至疏通运河。” “但这事儿……”陈有年也明白事理,低声道:“还记得会试那道题吗?” “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徐渭冷嘲热讽道:“如若所有人都这般想,那我们苦读数十年考中进士,所为何来?!” 这是徐渭入京后第一次旗帜分明的站在钱渊这一边,他有着一展胸中抱负的雄心壮志,也知道从什么地方入手,但他没有想到,钱渊这一炮开的这么早,这也是他佩服钱渊的原因。 陈有年沉默片刻,又低声道:“但如今已经不仅仅如此了……据说都察院御史,户部给事中上书弹劾胡总督。” “金山银海嘛。”钱渊嘴角勾起一丝弧度,嘲讽之意十足,史书中胡宗宪那个金山总督的绰号就是这么来的。 在很多人看来,胡宗宪的提编法,钱渊提出的折色为银,都是在位严嵩、严世蕃搂银子,当然了,在这种想法之下,是那些人自身利益会因此受损的事实。 “真不愧是钱刚聲之侄,聂双江赏识的俊杰。”新鲜出炉的探花郎陶大临笑吟吟的向前两步,“都说钱展才滑不留手,却有忠心赤胆。” “但做这件事,需要很多人,需要很多年,需要很多很多……” 陶大临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展才,真的要做吗?” “做,可能失败,甚至可能身败名裂。”徐渭抢在前面说:“但不做,朝廷还能支撑几年?东南倭乱何时能够平息?” 钱渊缓缓起身,双目平视陶大临,“想做这件事的人很多很多,或者他们想做的更多更多……” “我选的这条路必定无比的坎坷,或许会被人斥责为邪门歪道,或许被人大骂逢迎媚上的幸臣……” 钱渊的视线逐一在每个人脸上扫过,没有人避开视线,每个人的脸上都隐隐透着激动的神色。 他们未必能够理解,但他们都有一种参与到历史中的庄严感。 钱渊并不企盼他们每个人都能投身其中,但至少至少,在某些时刻,他们中或许会有人突然想起今天这个书房里发生的一切。 有的时候,历史的改变只需要一点点推力。 陶大临突然躬身,长长作揖行礼,“日后,如若有需,只需招呼一声。” 看钱渊露出诧异的神色,一直没有说话的状元郎诸大绶轻声解释道:“虞臣兄先父为此郁郁而终。” 陶大临的父亲陶谐,弘治年间浙江乡试解元,两榜进士,选庶吉士,嘉靖十年于江西试行一条鞭法,通一省丁粮,均一省徭役,徭役公平,同时行提编法,折差役为银差。 朝中有识之士都大赞此法,但朝中御史多有弹劾,最终陶谐被调回京中,没几年就辞官归乡,郁郁而终,而试行的一条鞭法就此夭折。 钱渊沉默片刻后躬身一拜,虽然这个国家有太多自己不喜欢的地方,但毫无疑问,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中,总有一些人愿意为这个国家奉献自己的一切。 这就是这个东方古国历经数千年仍然延绵不绝的原因。 在这个书房中,陶大临和钱渊的躬身对拜深深的映入在场所有人的内心最深处,他们在日后长达几十年的宦海中,时不时就能想起今天这一幕。推荐阅读:《读档2013》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九十七章 一石三鸟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两百九十七章一石三鸟面对殿试那道策问,钱渊在考虑大半天之后才做出的选择自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这一招叫投石问鸟。 一共有三只鸟。 第一只是徐渭、陶大临这些随园熟客。 钱渊很清楚,想做什么,未必需要身居高位,未必需要手掌大权,但必定需要一群志同道合者。 说得不好听点,等到嘉靖帝驾崩,裕王登基,这只鸟是作为投名状送给高拱的,就算这位高肃卿再孤傲,也不会小觑嘉靖三十五年这名气不小的十五名进士的团体。 第二只鸟是嘉靖帝。 钱渊不想等那么久,他想试探嘉靖帝的底线,要么开海禁通商,要么推行提编法甚至一条鞭法,从目前来看,解决朝廷财政危机的,只有这两条路。 嘉靖帝会对哪一条路更感兴趣,或者说对哪一条路有更多的容忍呢? 第三只鸟是徐阶。 殿试已经结束两天了,这时候朝中本应该关注的重点是选官和选庶吉士,前者是大部分士子关注的,后者是那些高名次进士关注的。 但事实上,钱渊殿试的考卷在朝中大肆流传,有的人在骂,有的人在赞,有的人夜间细读,灯火彻夜不熄,有的人在书房来回踱步,细细考量其间得失利弊。 三月二十日,都察院三御史上书弹劾钱渊妄言议政,但可惜通政司送进西苑直庐,左一个严嵩笑言“其志可赞”,右一个徐阶笑言“其情可悯”。 啧啧,钱渊可能是历届新科进士最早被弹劾的,正式官职都没有,已经有三本弹劾奏折了。 三月二十一日,嘉靖帝召重臣于万寿宫觐见。 嘉靖帝盘腿坐在榻上,脸上似笑非笑,狭长双目有意无意的瞥向了李默。 其他人不论,至少嘉靖帝、严嵩、徐阶都是心里有数的,都察院那三个御史中至少有两个是李默的党羽。 对于李默来说,最重要的是干掉严嵩,所以才上书请求将明年的京察提前到今年,嘉靖帝也允许了。 李默难以忍受的是,钱渊对提编法日后的普遍化甚至对税赋做出的改革,如果这成为朝廷主流意见或者被嘉靖帝采纳,那胡宗宪的地位将稳如泰山。 李默看得很清楚,胡宗宪之所以在东南一手遮天是因为严嵩的支持,反过来也是说得通的,正因为胡宗宪在东南地位稳固,严嵩才站得稳。 也就是说,在李默看来,干掉胡宗宪,是击沉严嵩这艘大船的关键。 李默之所以如此头铁,一方面他心知肚明,嘉靖帝就是用自己来制衡内阁的,另一方面是十日前,嘉靖帝罢胡宗宪浙江巡抚,只任浙直总督一职。 换句话说,殿试那道关于提编法的策问,并不是随随便便出的,嘉靖帝丢出这块石头暗藏深意。 这块石头丢进水里后,在泛起的涟漪中,严嵩巍然不动,徐阶沉默寡言,唯有李默一人东蹦西跳,闹出好大风波。 而今天召集重臣云集西苑万寿宫,是因为刚刚结束的廷推。 非常令人意外的是,这一次廷推的官职是浙江巡抚,吏部李默推荐巡抚顺天的嘉靖二十三年进士阮鹗,而严嵩和徐阶都没有举荐人选,当时场面一度极为尴尬,按常例,廷推至少是需要两个备选的。 李默也知道自己是被阴了一道,最后还是老好人内阁吕本出言举荐以南京右佥都御史提督操江的高捷。 历史正在发生偏移,原本在这时候,胡宗宪还未上位,李默因浙直总督之位和徐阶联手对抗严嵩,最终遭赵文华谄毙。 但如今,胡宗宪已经上任将近半年,东南局势从表面来看渐渐好转,李默也逃得一命,这杆大旗还没有折断。 历史上阮鹗升任浙江巡抚是依附严嵩、赵文华,但这一次,他选择的是李默。 “阮鹗居首,其次高捷。”嘉靖帝的笑声夹杂着一丝冷意,半响后才在黄锦的搀扶下起来,随口问道:“惟中,吴惟锡难当大任?” 严嵩展现出他被人鄙夷的政治特点,老迈的身躯眨眼间拜倒,“老臣伏唯圣裁。” 其实所有人都知道,浙江巡抚这个位置是有个几乎现成的继任者的,那就是已经和胡宗宪配合了一年多的浙江巡按吴百朋。 但无奈吴百朋当年中了进士就离京,从来没有党附任何人,不管是严嵩、徐阶还是李默,他对谁都是不偏不倚,和曹邦辅、胡宗宪的关系也都保持的不错。 一直半垂着头的徐阶瞳孔微缩,他有点震惊,毕竟他是东南人氏,打听消息的渠道可比严嵩多得多。 钱渊在东南人脉极广,文武官员多有交好,但只论文官,交情最深的就是吴百朋。 徐阶相信,钱渊那么多次入西苑觐见陛下,应该提过不少次这个名字。 这意味着什么? 显然,那个刚刚在殿试只取倒数第二名的新科进士对陛下有着不容忽视的影响力,和之前特殊时期特殊事件不同,这种影响力已经能够涉入正常的朝政之中了。 徐阶还在猜测的时候,嘉靖帝叹了口气,挥手道:“就阮鹗吧,令他立即赶赴杭州,就任浙江巡抚。” 严嵩那张老脸什么表情都没有,而李默喜形于色,自己终于能在东南战局插上一脚了,阮鹗加上曹邦辅,虽然无法对抗胡宗宪,但总归有些分量。 但就在这时候,嘉靖帝悠然道:“浙直总督胡宗宪加兵部尚书,都察院左佥都御史。” 殿内一片安静,唯有严嵩哆哆嗦嗦的起身应是,心里却在感慨,陛下幽居西苑十余年,手段不减当年。 之前胡宗宪是从杭州知府升迁浙江巡抚,最后兼任浙直总督,只是加南京兵部侍郎,南京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如今虽然权力范围没变,但实质却大大不同了。 “好了。”嘉靖帝挥手斥退群臣,临走时随口吩咐,“惟中,让胡汝贞多多编练新军,尽早平息倭乱。” 严嵩身后的徐阶像是没听到一样,缓步退出殿外,一番寒暄后径直出了西苑回家。 “老爷,今天回来的这么早?”张氏惊讶的起身相迎,她奇怪的不是徐阶回来的这么早,而是回来之后直接来了后院,一般情况下徐阶回来都是进书房的。 看了眼女儿,徐阶勉强笑了笑让徐璨先回去,低声问:“和钱家那边谈的怎么样了?” “不是说好了吗?”张氏更是奇怪,“选庶吉士后开始纳采。” 明朝不讲究六礼,只行三礼,纳采、纳征、亲迎,流程大幅度简化。 “选庶吉士之后?”徐阶抿紧嘴思索片刻,“难不成他想选庶吉士?” “有老爷在,应该不难吧?” 徐阶缓缓坐下,神色变幻莫测,他很清楚,那只小狐狸心思深得很,自己也有点捉摸不透。 今天觐见陛下,徐阶深刻的感受到了钱渊对嘉靖帝的影响力。 从嘉靖帝提出吴百朋,到给胡宗宪加兵部尚书,都察院左佥都御史,还能说钱渊人脉极广。 但最后嘉靖帝所说的那句话……让胡汝贞多多编练新军,意味深长。 这说明了嘉靖帝对钱渊殿试那篇策问是有采纳之意的,原因很简单,多多编练新军,这是需要银子作支撑的。 而殿试那道策问的答卷中,几乎所有人都持批驳提编法的态度,最多也只是分析提编法的优势,但也明确指出其劣势,徐渭就是个例子,不然就凭那道青词,状元之位很可能是其囊中之物。 只有钱渊没有直接去叙述提编法本身,而是立足提编法,试图将差役转为银差,以弥补朝中财赋不足的窘状。 多多编练新军,这句话还有第二层涵义,至少在徐阶看来是有的……东南编练新军的几个人都和钱渊交情极深,而三度败倭的戚继光名声大噪,据说就是钱渊向胡宗宪力荐的。 总而言之,虽然钱渊不在场,但今天是狠狠刷了一把存在感。 徐阶疑惑的是,为什么钱家从那次相看之后,一推再推,从会试放榜到殿试放榜,还要推到选庶吉士之后……难不成还要再推到选官之后? 徐阶虽然不清楚其中缘由,但他有自己的办法。 “五日后选庶吉士,这两日你让人传个消息过去。”徐阶低声嘱咐道:“五日内纳采。” 张氏迟疑着点点头。 在徐阶看来,笼络钱渊是势在必行的,他绝不会放过这样一个人脉如此广,对嘉靖帝影响力如此大,而且身边还环绕如此多人才的钱渊。 这就是钱渊选择的第三只鸟。 他赤裸的向徐阶展示,就像之前你想象的那样,是你需要我,而不是我需要你。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九十八章 都不是好玩意 殿试和会试是不一样的,后者只是科举路上的一道关卡,而前者是终点。 这直接导致了殿试放榜后不像会试放榜后那么疯……至少,随园里不再日日夜夜都有搓麻声。 殿试放榜后,新科进士面临的是两个选择,一是庶吉士,二是观政选官,当然了,一甲进士是不在其列的,他们是直接入翰林院。 随园正厅内,七八人随意坐立,视线都集中在脸色有点难看的钱渊身上。 “真是莫名其妙,李时言为何对我等如此态度?”陈有年摇着头难解,“再说了,会试放榜后,多少会馆的士子同年都在搓麻,为何只盯着我们?” 呃,就在昨天,自觉选庶吉士无望的吴兑去了趟吏部,他是三甲进士,也没指望留在北京去六部做个主事甚至入都察院或科道,只是想首选吏部观政,陪同他的还有吏部左侍郎孙升的长子,这一科的二甲传胪孙鑨。 结果呢,一头撞上了李默,这厮是毫无风度一顿痛斥,就差指着孙鑨的鼻子说他是仗着老爹孙升来买官卖官了……没办法,殿试闹得太大,一甲三人都是绍兴士子,而且都是送到随园去的,李默眼睛又没瞎。 “御史弹劾展才,据说也是……”孙铤小声说:“展才得罪过李时言?” “得罪?”徐渭嗤笑道:“李时言恨钱渊恨的咬牙切齿,给把刀子他都砍得下去。” “不至于,不至于……”钱渊干笑几声,“只是小小误会……” “吏部天官。”徐渭左顾右盼,随口道:“选庶吉士,观政后选官,李时言都是能插得上手的。” “选庶吉士他也插得上手?”年纪最幼的冼烔疑惑问。 “去年末,陛下加李时言翰林学士。”钱渊咳嗽两声,“这次是我连累诸位了。” “选庶吉士,主要还是掌翰林院事的礼部尚书吴山为主,严分宜、徐华亭也会插一手,选官那就是落到李时言手里了……” 钱渊挠挠下巴,想了会儿才说:“观政时日有长有短,可以先等等……” 一旁的徐渭眼角余光瞥了瞥,他知道好友怎么想的,如今李默正准备开始京察,严嵩绝不会坐以待毙,这是想等事情尘埃落定。 陈有年摇摇头,加重语气道:“展才,些许小事而已,但到底为甚?” 钱渊的视线逐一扫过,徐渭是最清楚的,官宦世家出身的陶大临、孙鑨、诸大绶等人只是一知半解。 “李时言自嘉靖三十一年复任吏部天官,多得陛下信重,入直西苑,兼翰林学士,进太子太保。”钱渊轻声道:“去年外察更是名声大噪……” 虽然钱渊说的模模糊糊,但在场的人大都是官宦世家出身,都能听懂这句话。 今天周诗、陆一鹏等人都不在,聚集而来的都是徐渭特地唤来的……也是徐渭和钱渊认为日后派得上用场的。 钱渊的意思是,李默自回朝之后,已经成为对抗严嵩的一杆大旗,去年外察更是连续干掉严党的几员干将,风头一时无二。 徐渭接过话茬,“而胡汝贞攀附赵文华上位浙江巡抚,因此被李时言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有的人没听懂,但年纪稍大的吴兑听懂了,“李时言是想从胡汝贞入手……” 钱渊微微点头递去一个肯定的眼神,“东南倭乱已有多年,朱纨身死,王民应半途脱身,彭黯下狱至今,屠大山、李天宠、半洲公皆遭弃市,胡汝贞虽攀附严党上位,但其人腹有良谋,文武兼资,从这一年多的情况来看,实是抗倭的最佳人选。” 在随园里,钱渊和胡宗宪有交情,徐渭更是胡宗宪的幕僚,两人时不时都会公开赞许胡宗宪的文韬武略。 而这家伙也够争气,从去年下半年开始连连大胜,随园众人对胡宗宪也颇为认可,毕竟绍兴大捷就是胡宗宪直接指挥的,而随园里绍兴人士占了大部分。 “李时言将矛头对准了胡汝贞。”徐渭一搭一唱,“但去年钱渊入京觐见陛下,两日后陛下钦点胡汝贞为浙直总督兼浙江巡抚。” “所以,李时言恨他,实在是理所应当的。” 陶大临眨眨眼,开口问道:“而昨日据说廷推新任浙江巡抚,李时言举荐桐城阮鹗。” “但是陛下加胡汝贞兵部尚书,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孙鑨看了眼面无表情的钱渊,“若日后无意外,胡汝贞当稳如泰山。” 徐渭补充道:“而殿试当日,陛下召展才入西苑,那份策问又在京中大肆流传……” 其余几人都沉默下来,他们没想到,平日和自己嘻嘻哈哈的钱渊涉入朝政如此深。 “所谓人去政息,胡汝贞对东南战局是有全盘考虑的,提编法、兵力部署、挑选良将编练新军、南京、通州各地正在加紧造船。”钱渊叹息道:“胡汝贞一去,谁能担保继任者能萧规曹随?” “李时言要去怼严嵩只管怼,但不应该将战火燃至东南。”徐渭冷笑道:“斗倒严嵩……自然是好处多多,说不定能一跃而为内阁首辅,但东南怎么办?” “东南百姓何其无辜……” “如今稍有喘息之机,一旦胡汝贞被罢,东南必将处处烽火,如俞大猷、戚继光、吴百朋都福祸难料。” “松江、嘉兴、杭州、绍兴四府多年遭倭寇侵袭,朝中诸公何人将东南放在心上,眼睛只盯着严分宜……”钱渊的眼神中透着丝丝寒意,聂豹、张经、赵文华、严嵩、徐阶的身影一一在他脑海中闪过。 自半年前入京后,除了一直不对付的李默,钱渊和严嵩、徐阶都颇有来往,和严世蕃相谈甚欢,和赵文华来往密切,时常拜访徐涉,还准备和徐府结亲…… 但钱渊从来没忘记过在临平山下小村落中那一幕,那种冰凉刺骨的寒意始终没有离他而去。 严嵩是历史上最著名的白脸奸臣,自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早一日滚蛋,朝廷就能多保留一丝元气。 历史上斗倒严嵩的名臣徐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政治很大程度上就是利益的交换、妥协,但徐阶的心太肮脏,脏到钱渊能和严世蕃来往,但看到徐璠只想踹一脚。 而扛起大旗试图斗倒严嵩的李默更不是什么好玩意,非要拿胡宗宪开刀。 历史上胡宗宪扫平倭乱,立下大功,换个人行不行? 当然有可能行,但也只是有可能,钱渊如何敢冒这种险? 正厅里一时寂静无声,只有钱渊的喃喃自语在回想,众人侧耳细听。 “我钱展才既然知晓胡汝贞才略,又如何肯让李默插手东南。” 钱渊口气有点大,他只是个新科进士,而李默却是吏部天官,但如陶大临、孙鑨、徐渭都知道,钱渊并不是在说大话,他有这样的能力。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九十九章 开端 嘉兴府海盐县。 小河边数百兵丁环绕中,安坐在一块平坦大石上的胡宗宪面色严峻,平伸左臂让人裹伤,视线落在数百米外还在厮杀的战场上。 自杨继盛病死狱中,胡宗宪的处境愈发艰难,虽然浙江文武官员更加俯首帖耳,但江南士林对他和赵文华的鄙夷已经是街头巷尾人人尽知的了。 胡宗宪并不沮丧,他冷静的分析过,所谓的江南士林大部分都是士绅,而这些士绅往往就是那些富商甚至海商的幕后。 在和钱渊的书信来往中,那位松江秀才很古怪的提起一件事,东南沿海大规模的抗倭已经持续两年了,但这两年徽州人丁丝绢税购买丝绢的价格并没有明显的浮动。 胡宗宪从那影影绰绰的文字中发现,这是钱渊在提醒他,打了两年战,海商最迫切的商品,也是前些年出口量最多的商品,丝绢,价格居然没有浮动。 这说明什么? 只能说明虽然官兵和倭寇打得如火如荼,但私下的海贸并没有中断,甚至成交量都没有太明显的降低。 胡宗宪心里在叹息,钱渊说的没有错,倭乱不是一两年平息的,也不是仅仅靠武力镇压就能平息的。 裹好了伤口,胡宗宪试着挥动,手撑着石头再次站起,大踏步向前走去。 环绕的将官眼中都透出佩服的神色,他们才不管胡宗宪是怎么爬上来的,他们只看到这位新任浙江巡抚上任之后,自己不再光着脚行军,能吃饱喝足,手中军械不再破破烂烂,甚至还亲身上阵以至于负伤三处。 东南抗倭的文官中多有杰出者,但如胡宗宪、谭伦这般亲身上阵的并不多,胡宗宪短时间内就用他的魄力征服了大批军中悍将。 看到后面主帅再次拔出长剑,官兵们士气更盛,这时候一股身穿蓝黑布衣的兵丁从河对岸大步冲来,两个回合就搅乱战阵,当先两将手舞两把苗刀冲锋陷阵,勇不可当。 倭寇阵脚大乱分散逃窜,胡宗宪指挥若定让官兵谨慎追击,干瘦的脸上露出笑容,“久闻瓦氏双刀,真是名不虚传。” 五日前八百倭寇从海盐登陆,汤克宽不能挡,胡宗宪亲率千余兵丁来援,三日苦战将倭寇驱逐至海边,又急调田洲狼兵来援,这一战仅仅斩获的首级就超过三百,是王江泾大捷之后胜果最大的一战。 胡宗宪心里充斥着满足感,这是他第一次独立指挥作战,不仅仅树立了自己在军中的威望,也在向朝中诸公证明了自己的能力。 “胡中丞。”腰佩两把苗刀的瓦老夫人大踏步走来,“出海追击吗?” “不。”胡宗宪摇摇头,“俞总兵不在,海战倭寇优势太大。” 瓦老夫人也赞同这点,抗倭将领中,唯有俞大猷最善海战,早在嘉靖三十二年就曾经在海上大胜倭寇,一个月前又在松江外海击败来犯的倭寇,烧毁船只十三艘。 “老夫人,调配的补给还够吧?”胡宗宪请瓦老夫人在大石上坐下,“如有缺额尽管说,不然日后钱展才可是要问罪的。” “胡中丞说笑了。”瓦老夫人有点不习惯。 自从来到东南沿海,胡宗宪是第一次对狼兵表露出极大善意的文官,即使是之前的吴百朋、聂豹也远远不及,各种物资调配、赏银、军械补充都是最优先的。 “不说笑不说笑。”胡宗宪摆手笑道:“前任浙直总督周珫一意驱逐广西兵,但之前钱展才一力劝说赵大人留下田洲兵,断言田洲兵必定是抗倭的中坚力量。” 顿了顿,胡宗宪又道:“钱展才目光深远,能料他人不及……他言老夫人忠心报国,为沿海百姓必不忍离去。” 随着胡宗宪的讲述,瓦老夫人的思绪越飘越远,去年在吴江遇到的那个青年……不,应该是被钟南俘虏的,当时全军上下饥肠辘辘,沿途官府士绅畏之如虎,唯有那青年态度截然相反,巧思妙想将田洲狼兵拉去了松江。 瓦老夫人忍不住扑哧一笑,去年末在松江陶宅镇,那华亭秀才说民间传唱“花瓦家,能杀倭。” 但实际上瓦老夫人让人打听过,这句话实际就出于钱渊之口,不过如今已经在松江、苏州、嘉兴等地传唱开了。 在张经、李天宠、聂豹陆续被召回京城的时候,钱渊曾经私下和瓦老夫人有过一番深谈,他保证田洲兵不会受到歧视,各方面补给都会及时送到。 当时的瓦老夫人并不相信,毕竟说出这番话的只是一个虽有名望到年纪尚轻甚至没有一官半职的青年,但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让她安下心来。 “胡中丞。”瓦老夫人收拢思绪下定决心,“田洲儿郎出征已将近一年之久,死伤不少,四千兵如今只剩下三千不到……” “老夫人放心,拨付的赏银、抚恤都第一时间发放。”胡宗宪有点提心吊胆,没有田洲狼兵,后面他实在没什么信心。 这几个月来,任环在太湖追击倭寇遭伏击,据说朝中已经准备将其调离,另选苏松兵备道副使了。 之后曹邦辅在嘉定击溃倭寇追击到陶宅镇,被倭寇反击大败,曹邦辅几乎是仅以身免,赵文华上书弹劾。 卢镗卢斌父子、俞大猷、谭伦、唐顺之、戚继光都在招募新兵训练,短时间内无法形成战力,如果田洲兵这时候撤走,那真是寡妇死了儿子,没指望了。 胡宗宪又劝道:“钱展才对老夫人期望甚高……还请老夫人三思。” 瓦老夫人宛然一笑,“胡中丞误会了,一些伤残儿郎先回广西,另外召集两千儿郎再赴东南。” 胡宗宪愣了下,霍然起身行礼,“老夫人高义。” 瓦老夫人起身避开,“胡中丞亲身上阵杀倭,我瓦氏土司何敢惜命?” 胡宗宪还想再赞上几句,以他的性情是希望将这支田洲兵握在自己手上的,可惜钱展才在田洲兵中的名声太响亮了。 还没说出口,不远处突然传来喧哗声,胡宗宪皱眉转头看去,幕僚王寅急匆匆的快步走来。 “大人,北新关遇袭!” 胡宗宪眯着眼仔细问:“什么时候的事?多少人?” “昨日下午,百多倭寇。”王寅低声道。 胡宗宪转头看向还在收拾的战场,边上瓦老夫人立即道:“让钟南抽调五百人随大人南下。” 胡宗宪立即放下心了,五百田洲兵的战力对付百多倭寇是没什么问题的。 但他绝想不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章 赤子之心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三百章赤子之心已经是三月下旬,气候渐渐转暖,万物复苏,京城虽在北边,但也已经处处可见发芽杨柳。 西苑早在金辽初建时期便以景致闻名,到明成祖朱棣迁都南京,开挖南海,堆土为山,多移植易在北方存活的植被,到如今已近百年,是全天下不算最有名,但绝对是规模最大的园林。 特别是这座万岁山,高耸峻拔,树木蓊郁,风光壮丽,是登高看景的最佳选择,山下遍植花草、果木,还养鹿、鹤、兔等。 呃,就在前些天,钱渊入西苑,看到这座山就神色一变,打听了会儿后神色古怪的上去找了找……这座山在明朝初年储备了大量煤炭。 司礼监掌印太监黄锦双手插在袖里,远远看着十几个小太监撅着屁股在草丛中找着什么,还时不时高声喝骂几句。 “老祖宗别急,刚还看着呢。”一个中年太监在一旁劝慰。 黄锦绷着脸骂道:“木在这儿做甚,还不去帮忙找,找不到有你们的好处!” 黄锦正德元年被选派至兴王府,正德十六年随嘉靖帝重返京城,今年已经年近六旬了。 因为正德年间八虎名声太坏,“立皇帝”刘瑾几乎一手操纵朝政,所以嘉靖帝对身边太监管束非常严厉,黄锦虽然贵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兼管东厂,但他也没什么实际权力。 但在嘉靖帝十多年不朝的前提下,黄锦的地位并不低……或者说他的存在感在于能够一定程度对嘉靖帝施加影响。 对于黄锦来说,他银子虽然捞的不够多,但也足够了,给弟弟黄子铠弄了个锦衣卫千户的虚职,他现在考虑的只有一点,日后如何养老? 黄锦很清楚,自六年前,嘉靖帝大量服用丹药以修道,看似精神抖擞,实则身子一天天垮下去了。 万一日后裕王登基清算,自己能不能躲过这一劫是很难说的,说不定太医都要为此陪葬……黄锦想从容养老,就需要展示一些善意,对裕王府展示一些善意。 心乱如麻的在琢磨着,黄锦眼中神色复杂,暗暗咬着牙齿,就在这时候,远处有欣喜的喊声传来。 “哎呦喂,小祖宗,总算找到了。”黄锦一把接过,快步转身去了万寿宫,“皇爷,皇爷,这小祖宗跑到万岁山下去玩儿了。” 依靠在榻上的嘉靖帝正在和陆炳说话,转头笑着招招手,一只浑身雪白的猫咪从黄锦怀里跳下来,慢悠悠的踱了几步跳上榻,依偎在嘉靖帝的膝头。 嘉靖帝顺了顺猫咪的长毛,“文孚,比你养的那只雪里拖枪如何?” “不能比,不能比。”陆炳连连摇手,“狮猫以纯白为贵,臣那只雪里拖枪……哎呦,陛下,还是鸳鸯眼呢!” 嘉靖帝得意大笑,“这是前几日京山候之孙送来的。” 所谓的狮猫就是大名鼎鼎的临清狮子猫,是波斯猫和本地狸猫杂交的新品种,长毛拖地,色白如雪,性格温婉,价格高昂,只有北地的高门大户才会饲养。 嘉靖帝幼年曾经养过一只,但没有这只漂亮,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杂色,而且还是一蓝眼,一黄眼的鸳鸯眼狮猫,陆炳家中养的是身子白的,但尾巴全黑,才会有个雪里拖枪的称呼。 “这等狮猫也只有陛下才有资格……”陆炳连连称奇,细看几眼笑道:“也挺乖巧。” “那是在陛下面前才乖巧。”黄锦抱怨道:“今儿一早就不见了,老奴到处去找,好不容易才从万岁山下找回来……也是,什么样的人养什么样的猫,钱展才也养了只,浑身漆黑,一天到晚不是打翻了茶盏,就是踢翻了砚台,就是在展才面前也不老实。” “噢噢,他也养了只?”嘉靖帝来了兴趣,“玄猫。” “还有名有姓呢。”黄锦没好气道:“姓罗,罗小黑,展才宝贝着呢,在随园只要不看书,不搓麻,一天到晚抱着,说什么通人性。” 嘉靖帝有点不服气,弯腰把狮猫抱在怀里,“让他带来看看,还能比朕的狮猫还通人性?” 黄锦松了口气,躬身退了几步,交代了个小太监去召钱渊带着小黑觐见。 陆炳不易引人察觉的看了眼黄锦,在心里斟酌了下,笑着说:“陛下,钱展才那边……倒是有个消息有点意思。” “嗯?” “还是去年十一月份,南京锦衣卫送来的。”陆炳舔舔嘴唇,“去年六月,倭寇袭宁国府,破三镇,焚毁七座村落,难民遍布,哀嚎遍野。 有富商携银由南京而来,为首者面白单臂,召集乡民,施舍米粥,修桥铺路,搭屋建宅,曾有流民鼓噪闹事,但富商虽单臂却勇力过人,一鼓而下擒获贼首。 臣让南京锦衣卫留意,五日前收到消息,宁国府旌德县、泾县、南陵县,共有十五座村落重建。” “是钱展才?”嘉靖帝愣了好一会儿,这种事……在他印象中,钱渊有报国之心,有军略之才,口舌伶俐却是个滑头,关键时刻狠得下心,下得了手,绝不是个心肠软的货色,没想到能做出这等事。 第一次初见时,钱渊那落在金砖上的大滴眼泪的场景出现在嘉靖帝脑海中,毕竟是个年轻人啊,不过也不是什么坏事。 嘉靖帝点点头,“展才有份赤子之心……只是不知道还能有几年。” 听到这句话的后半段,陆炳有点坐蜡了,他是想替钱渊说几句好话,讨个人情……他是近臣,非常清楚钱渊在嘉靖帝心目中的地位。 说句不好听的,陆炳之所以受嘉靖帝如此信重,一是因为他母亲是嘉靖帝的乳母,二是因为十多年在在大火中救出嘉靖帝,有救驾之功。 而去年末的地龙翻身,钱渊背着嘉靖帝一路急奔,虽然并没有出事,但嘉靖帝这等人会看重钱渊的那颗心。 嘉靖帝敏感的察觉到对面陆炳的不自在,眉头微皱,鼻子哼了声。 陆炳苦笑着低声说:“臣近日得知,钱展才好像……好像要和……和徐府联姻……” 这等消息怎么可能不被陆炳这位锦衣卫大头目得知,而他很清楚,钱渊很可能会被嘉靖帝留给裕王用,他自身不敢涉入,但这等消息也不敢不报上去。 嘉靖帝狭长的双目慢慢眯起,“华亭之女?” “嗯。” “都说惟中工于心计,华亭也不差啊。”嘉靖帝冷笑道:“这是等不及了?” “咳咳。”陆炳小心翼翼的说:“据臣探知,早在两年前,华亭便有此意,但展才坚拒……这次是展才……咳咳,是展才厚着脸皮求上门的。” “什么?”嘉靖帝一拍桌子,“还赤子之心,赤个屁!”推荐阅读:《读档2013》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零一章 绝无此事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三百零一章绝无此事每一次来随园召钱渊觐见的都是司礼监随堂太监冯保,这一次也不例外。 但冯保不知道的是,当他刚刚入西城往随园方向而来的时候,钱渊已经知道了消息。 “这笔银子花得还算值。”钱渊拍拍手,将准备好的几幅卷轴裹起来,“杨文守在随园随时听令,张三、周泽都可以开始了。” “一是要快,二是要保密。” “都是跟着我多年的老人了,规矩也不用我再说,谁出了事,我找谁说话。” 杨文三人转身出去,钱渊坐下喝了口茶,笑道:“张三是钱家佃户子弟,性子有点莽,周泽心细如发,考虑周全,两人配合应该不会出问题。” 钱铮毕竟出仕了这么多年,懂些用人手段,朝外努努嘴,“那杨文呢?” “如果肯多读点书,不敢比肩俞大猷,但勉强能和卢镗相提并论。” 钱渊是真的这么认为的,之前几战还大都是王义主持,但从徽州开始,杨文在千里追击倭寇的过程中展现出了卓越的指挥作战能力。 其实历史上的杨文是抗倭名将,先后在谭纶和戚继光手下都是重要将领,官至蓟镇副总兵。 钱铮沉默下来了,在心里想着,到底是因为侄儿的眼光了得还是因为运气太好? “好了,差不多该来了。”钱渊捡了个干果丢进嘴,“这次还要拜托叔父叔母。” 昨晚已经一一对过口径,钱铮是心里有数的,但陆氏就有点惴惴不安了,小声说:“渊儿,那潘家刘氏……那次相看,她可是在场的,要不换个人去?” “就让她去。”钱渊嗤笑道:“双江公门下,就属潘恩此人最看重功名利禄,投入徐阶门下不过两年,一路升到都察院左都御史,那次相看,刘氏最是热心……自然不能让她失望。” 看妻子还是有些不安,钱铮解释道:“如果联姻一事不成,潘家算是将徐、钱两家都得罪干净了……对潘家来说,渊儿娶的只要是徐家女,至于是谁……无甚干系。” “也是为了叔母嘛。”钱渊笑嘻嘻道:“以后咱家和徐家难免有些来往,有个刘氏帮着分担张氏的火气……” 陆氏叹了口气,“只可怜那璨姐儿了。” 钱铮偏头仔细看了眼,侄儿脸上没什么其他表情,看来是真看中了那连正式名气都没有的女子。 这时候,外面有人通报,“少爷,有宫内司礼监冯公公到。” 钱渊迟疑了下先放下卷轴,才走出书房,拱手笑道:“老冯,陛下召见?” “咱家就不能来找你牌戏?” “拉倒吧!”钱渊亲热的拍拍冯保的肩膀,“就你那水准,我送钱都送不出去……难不成是来给我送银子的?” 冯保还要开几句玩笑,看到钱铮出来了,拱拱手笑吟吟道:“陛下召见,让你带上……呃,是叫罗小黑?” “啥?”钱渊一头雾水,黄锦那边找了个什么狗屁理由,居然让自己带上小黑。 “小黑?” “小黑!小黑!” 钱渊吼了几句,茫然转头,“带上猫是什么意思?” “呃,陛下养了只狮猫。”冯保小声说:“估摸着想比比?” “香菱和可卿……”陆氏话说到一半就顿住了,才想起来两个丫鬟今儿都不在。 这下好了,自打可卿、香菱入府,小黑就不太亲近钱渊,整日里混迹在脂粉堆里,钱渊都想给他换个名字,叫贾宝玉算了! 现在两个丫头不在,钱渊领着人找了整整半个时辰,好不容易在衣柜。 这时候,轻轻的敲门声响起,袭人疾走几步去开门,一个青年低着头走进门。 “小的周泽,奉少爷命来接人。” 袭人转头看去,小七细细看了几眼才点点头,的确是这个人。 周泽让开身子,两个一模一样的丫鬟出现在门口,屈膝施礼。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零二章 人算不如天算 嘉靖帝自认为看人看的很准。 当年他一入京就知道,不弄走杨廷和,自己就是个傀儡皇帝,当年他看到张璁的那篇奏折,就知道此人能为自己破局。 类似的事情一次又一次的发生,嘉靖帝自认为从来没走过眼,在他眼里,钱渊是个有报国之心,有忠君之心,有军略之才,有理政之才,同时目光长远的年轻人。 所以,嘉靖帝不相信,在简在帝心的情况下,钱渊会以婚事攀附徐阶,如果想这么做,早就能做了。 所以,在钱渊说“绝无此事”之后,嘉靖帝将此事抛之脑后,准备说起正事,原本是打算在选庶吉士之后才说的,正好今天凑巧召其入西苑。 但问题是,钱渊说“绝无此事”,后面还是有话的…… 关键是,钱渊对这番话是有着充足的准备的,他一边抓着小黑和狮猫嬉闹,一边渐渐将话题转到了菜肴上。 然后从菜肴上转到火锅上……嘉靖帝已经在西苑吃了好些次火锅了,都是钱家酒楼送去的底汤,还得搭上辣椒等调料。 又从火锅转到元宵夜,那天晚上嘉靖帝可是有过承诺的。 “黄公公这话说的,开酒楼就是要赚银子的,谁都不能吃白食是吧?”钱渊一摊手,“再说了,三十税一,该交的税银可是一文都没少交呢。” “你还真交啊?”黄锦咂咂嘴,“大兴县肯收?” “主动缴纳的,又不是他们上门盘剥,有什么不敢收的。”钱渊准备说起正事了,“当日在陛下面前保证过的,说出的话就得做得到,陛下,对吧?” 这言下之意就是,您当日是答应给我做媒的,红口白牙的可不能反悔啊! 但还没等钱渊开口,嘉靖帝一声长叹,硬生生将话题转开,“今年正月初五,本应召裕、景入西苑……但那日道心不稳作罢。” 黄锦和陆炳都闭住了呼吸,而钱渊有点莫名其妙,只隐隐感觉到什么。 嘉靖帝又是叹了口气,“你就替朕去裕王府看看吧。” 什么叫人算不如天算? 这就是了! 天上掉块馅饼是好事,但首先得确定,这块馅饼不是砸在自己脑袋上……三十层楼高的地方丢个鸡蛋都能砸死人呢。 钱渊嘴里满是苦涩味,想往外推有点舍不得……呃,问题是馅饼掉在自个儿头上,想躲都未必躲得开。 “陛下,学生合适吗?” “小小年纪别想那么多。”嘉靖帝笑骂道:“今年虚岁二十,等欲有所为还早着呢。” “朕这个儿子……好读书,但少了些历练,身边都是翰林院的讲官,大都是些书呆子,展才你见识广博,多聊聊吧。” “狮儿,狮儿,来来。”嘉靖帝招招手,那只狮猫回头看了眼懒洋洋的没起身,倒是小黑犹犹豫豫的踱过去,一个纵身居然跳到榻上,看的黄锦和陆炳都眼皮子直跳。 “胆子倒是不小。”嘉靖帝撸了把小黑,这厮居然就这么躺下来了,“展才,你……嗯?” 嘉靖帝终于发现钱渊那古怪的神色了,脸色阴沉下来,眯着眼问:“怎么?不愿意去?” “学生不敢。”钱渊哭丧着脸起身跪在地上,“今日学生本有一事恳请陛下……” “说。” “元宵夜陛下驾临酒楼……曾说……曾说愿为学生做媒赐婚……”钱渊哆哆嗦嗦用上了演技。 “朕倒也记得这事。”嘉靖帝随口应了句,随即脸色一变。 之前嘉靖帝让钱渊去裕王府,这是非常明显的暗示……这几乎算是明示了,以后你可以随意出入裕王府,一条金光大道就摆在你面前了。 但钱渊脸色古怪的提起赐婚做媒,那女方自然是有些干系的。 嘉靖帝似笑非笑的撸着小黑,“惟中只有一个孙女,还是朕亲自做媒许给了山东孔家,展才是要横插一手?” “学生不敢。” “李时言……没孙女吧?”嘉靖帝看了眼陆炳,李默是陆炳武试的老师。 顿了顿,嘉靖帝哼了声,“李时言恨你入骨,就算有十个孙女……也轮不到你。” “陛下英明。” “那是谁?”嘉靖帝还真没了怀疑对象,除了陆炳、徐阶、李默、严嵩,他并不在乎其他人的手伸进裕王府。 钱渊咽了口唾沫,微微抬头,“是徐华亭……” 嘉靖帝眼睛都瞪圆了,一下子从榻上坐起来,吓得小黑喵喵叫着蹿下来,“绝无此事?!” 呼的一声,一块镇纸被嘉靖帝狠狠扔过来砸在钱渊肩膀上,嘉靖帝还不解气,几步走过来又是一脚踹过去,“在朕面前扯谎,你胆子倒是大的没边了,陆炳!” “臣在。” “何罪?” “剥夺功名,下昭狱,流放或弃市。” 被踹的仰天躺着的钱渊委屈的看着嘉靖帝,“陛下……” “还有什么可说的,真是找死!”黄锦小心翼翼道:“皇爷,要不听听这厮有何话说?” “你收了他多少银子?!” “老奴……”黄锦立马不吭声了。 “喵喵。”虽然嘉靖帝大怒,但那只临清狮猫泰然自若,慢悠悠的又踱到钱渊身边,就在两腿之间找了个地方趴下来。 “给你个说话机会。”嘉靖帝铁青着脸,“说!” 钱渊老老实实的跪好,诚恳道:“陛下,学生不过小小举人,自半年前面见圣颜,多得陛下信重,甚至外间传言学生幸进……学生如何肯欺瞒陛下!” “松江全府皆知,钱徐两家不和,叔父更和徐华亭多年前便有旧怨,三年前叔父起复,便是华亭动了手脚,从都察院御史转徽州府通判,学生父兄过世,叔父是唯一长辈,学生如何敢不孝攀附徐府?” “陛下信重让学生出入裕王府,多少苦熬资历的翰林望眼欲穿,学生如何不知陛下的信任?” 钱渊早就准备好的话如滔滔长江延绵不绝,嘉靖帝虽然还一脸怒意,但脸色已经好看不少了,一旁的黄锦赶紧沏了杯茶过来。 陆炳在边上做捧哏,“但之前那句……绝无此事?” “的确是徐府,但的确不是华亭之女。”钱渊嘴角歪了歪,“是……是……华亭长子,徐璠长女……” 殿内一时安静下来,只听得见小黑的喵喵声,它又怼上狮猫了。 片刻后,黄锦的如猪哼一般的笑声打破了沉默,嘉靖帝也忍不住嘴角直抽抽,这是老母鸡变鸭……从姑姑变成侄女,从女儿变成孙女…… 嘉靖帝无语的看了眼陆炳,这消息差的有点离谱啊,后者也急了,“不对啊,明明是华亭幼女,潭柘寺相看过的,怎么会……” “陆指挥使,你觉得我愿意……把一个曾经一棍子揍晕我,也被我揍得嚎啕大哭的人,尊为岳父?” 陆炳这下没话说了,钱渊和徐璠已经闹了不止一两次了,就算想攀附徐家,也不至于低三下四到这地步。 黄锦看看嘉靖帝脸色,去沏了杯茶端过来,“展才,说说呗,就当是说书了。” “起来吧。”嘉靖帝没好气的哼了声,“你这功名就看你今天这段书说的如何了!” 钱渊揉了揉膝盖,起身颤颤巍巍的坐下,长叹一声道:“用叔父的话说,我这不是去结亲的,而是去结仇的。” 这下子嘉靖帝终于没忍住噗嗤笑出声了,的确如此,这简直就是是结仇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零三章 咏絮才女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三百零三章咏絮才女“浩荡离愁白日斜,吟鞭东指即天涯。”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嘉靖帝脸色古怪的看着钱渊展开的卷轴,“这是送别诗……不像是闺中女子手笔……” “三年多前,徐家离乡迁居京都。”钱渊还真没想到嘉靖帝问得这么细,嘴里答着,心里琢磨回去要对对口径。 “不过的确好词句。”嘉靖帝抱着小黑起身,走到黄锦拉开的卷轴边,念道:“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 “朗朗上口,如在眼前。”陆炳赞道:“有点白乐天的味道。” 这是钱渊好不容易找到的,之前他还以为这是唐宋诗呢,毕竟太熟悉了,问了一大圈才醒悟过来,八成是清朝的诗。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钱渊拿起另一幅,解释道:“这阙长相思是学生前年被困崇德时所填,一直没能补下半阙,直到……”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嘉靖帝点点头,“填的好,填的好。” 嘉靖帝已经有些无语了,他也不是不识货的,这阙长相思格调清淡朴素,自然雅致,毫无雕琢痕迹,算是上上等,本朝还真找不出多少能相提并论的。 “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花底相看无一语,绿窗春与天俱暮。” 随着冯保的吟诵,众人转头看向最后一副卷轴,等听到最后那句,纷纷变色。 “待把相思灯下诉,一缕新欢,旧恨千千缕。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钱渊叹道:“她生母为徐璠第一个侍妾,年老失宠,孤坐空窗,去年……”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这两句写尽人世间憾事,即使贵为天子,也无可奈何,这如何不让嘉靖帝黯然神伤。 钱渊偷眼看去,不仅仅是嘉靖帝,黄锦、陆炳都一副恍恍惚惚,啧啧,这是他狠下心才拿出来的大杀器。 人生若只如初见,那是不能用了,但这阙蝶恋花也堪称了得,差不了多少,虽然钱渊从来没想过以诗名闻世,但这种等级的诗词也想着留起来,关键时刻来人前显圣啊。 一阵沉默后,嘉靖帝长叹一声,“不意徐家有咏絮女!” 钱渊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嗝,自己是不是弄得阵仗太大了点……咏絮女,那是指东晋陈郡谢氏的谢道韫,谢安的侄女,王羲之的儿媳,因那句“未若柳絮因风起”成为中国历史上最有名的才女,能和她相提并论的也就蔡文姬、李清照等寥寥数人。 “你说是因为那句‘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起的心思,又在潭柘寺相看。”陆炳有点挠头,勉强将思绪转回来,“后来又发现不是华亭之女所作,细细打探才知道实情。” “是啊。”钱渊苦着脸看向嘉靖帝,“其实叔父那不肯松口,陛下您知道的……叔父和华亭不合,所以才琢磨着请陛下做媒赐婚。” “本想着成婚后就回东南,也省的被叔父天天训斥……” 嘉靖帝随口训斥道:“年纪轻轻却暮气沉沉,一点少年人模样都没有,如何能担重任!” “陛下教训的是,但结果……结果,陛下信重让学生入裕王府……”钱渊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呃,就是不肯掉下来。 “这阴错阳差的,陛下,学生冤啊……” “如若想攀附华亭,早在两年前,徐家就有联姻意向,当时学生还在松江,一力相拒。” “还有这事?”陆炳有些意外。 “真的,是张家去问了平泉公。”钱渊顿了顿又解释道:“当时我在平泉公门下学制艺,而平泉公又是叔父的岳父。” 陆炳和黄锦都在琢磨,从钱渊入京前后的行迹,以及今天这几首足以名扬天下的诗词来看,还真没有攀附徐阶的想法。 嘉靖帝心里有数,但懒得理会,还在来回踱步细细赏玩那几首诗词,好一会儿才说:“如此才情,真是世所罕见啊。” 世所罕见的当代咏絮才女正在马车上紧张的不知所措,她虽然信任钱渊,但可不知道这厮的手段是将自己偷出去,要知道在古代,聘则为妻,奔则为妾。 妻妾的差别可不是前世老婆、小三那种差别,自己矮一头,子女矮一头,娘家人都算不上正儿八经的亲戚……再说了,内阁次辅容得下一个私奔的女儿? 但很快小七放松下来了,她打开也不知道是可卿还是香菱递来的信,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虽然心里还疑惑钱渊凭什么敢这么干,但至少可以肯定,钱渊没有将自己直接抢走偷走的意思。 “少爷说了,奴婢姐妹俩就一直留在小姐身边。”可卿看了眼袭人、晴雯,“两位姐姐暂且住在别院。” 晴雯好奇的看着这对双胞胎,“真的一模一样呢,连衣衫、头饰都一样,这谁能分的出来?” “我家少爷就能分得出来。”香菱嘻嘻笑着看向小七,其实钱渊原来也分不出来,后来还是取巧的。 “你是香菱。”小七抿嘴一笑,指着另一个说:“你是可卿。” 晴雯瞪大眼睛看看可卿香菱,“小姐,你怎么认出来的?” “你看,香菱眉间有一点胭脂记。”小七在心里暗骂,这厮还真有闲情雅致,连甄英莲眉间有痣都记得呢! 马车一路行驶到西城和北城的交界处,这里距离徐府已经比较远了,然后直接驶入一栋宅院中,香菱、可卿先下了车,一切正常才扶着小七下车。 小七可不是那种需要人搀扶,还要有上下车脚踏的那种,直接跳了下来,看看左右,“这是你家少爷的别院?” “是的,前几日已经让仆妇来收拾过,昨儿奴婢姐妹带了用具过来摆放。” 可卿侧着身子在前面引路。虽然宅院不算大,只有两进,但小巧玲珑,精致得很,家具、摆件都华美不沾灰尘,小七虽然身为内阁次辅的孙女,但日常还真挺普通的,徐家有什么好处也落不到她头上,一路走来看的两眼放光,红木家具都要上手去摸摸。 其实她还不知道,祖母张氏为她准备了一整套的红木家具呢。 钱府。 钱铮在书房枯坐了好一阵,叹息道:“真是个不安分的!” 陆氏无言以对,只能勉强道:“不安分归不安分,但总归中了进士。” “如果没中进士倒是好办点。”钱铮哼了声,“看着吧,以后有的是麻烦。” “如今朝中严分宜、徐华亭、李时言相持不下,我钱家本来完全可以不涉入其中,但将来……” 钱铮没有说完,心里想的是,待会儿自个儿和侄儿商量出来的那套说词,能不能说服高拱。 但眼看着时间快到了,钱铮起身准备出门,今天一早已经递了帖子过去的。 “你等着吧,有了消息,杨文会径直送你去潘府,也不知道渊儿到底有什么把握……” 钱铮有一种挫败感,侄儿可是没把全盘计划都和盘托出的,但自个儿还真不能不帮这个忙,他是怕事情到最后无法收拾。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零四章 运气不错 高拱目前最重要的,也最为人关注的职务自然是以翰林侍讲学士入裕王府为讲官,但他正式的官职是太常寺卿,正三品。 如果历史轨迹没有发生偏移,高拱会在几年之内兼管国子监,然后直接跳到礼部尚书,轻松入阁。 啧啧,九成九的翰林都要羡慕嫉妒恨,不说其他人,严嵩、徐阶都是熬了几十年呢! “刚聲兄,请。”高拱亲自斟茶,笑道:“这还是前段日子你送来的龙井。” “去年的陈茶。”钱铮抬起茶盏,“过些日子新茶上市,再让人送些过来……别客气,反正也不花我银子。” “哈哈,知道你那侄儿是当世陶朱公。”高拱苦笑道:“殿下都提了好些次了……说读史,汉唐宋时皆有少府。” 钱铮也是无语了,少府权重,秦末章邯险些挽狂澜于既倒,两汉时还是大九卿之一,但问题是明朝罢设少府而设二十四监,难不成让侄儿去当太监? “也不怪殿下如此说,如今朝中财用大匮。”高拱叹道:“殿试那篇策问我细细看了好些遍,展才历练一番倒是有计相之能。” 钱铮忍不住笑着摇头,高拱诧异看过来。 “肃卿兄,我那侄儿倒是有些眼光。”钱铮笑道:“他曾言,那篇策问,即使有万夫所指,但新郑必不在其中。” 高拱一愣后大笑,“有意思,有意思。” “朝中严分宜、徐华亭、李时言为权位斗得如火如荼,满朝官员若有人能挺身而出,拨乱反正,济国安民,必高新郑也。” 钱渊如今的分量真的不算轻,能得其如此赞誉,即使高拱一向自傲,也不禁飘飘然。 “肃卿兄如今蛰伏,三年不鸣,一鸣惊人。”钱铮拱手道:“我叔侄二人将此身托付。” 高拱肃然而起,躬身一礼,“必不负今日之约。” “肃卿兄且坐。”钱铮平静的说:“今天前来,尚有一事。” 高拱侧耳倾听,心里却有丝古怪,这样的谈话节奏……似乎不是钱刚聲的风格。 …… 在嘉靖帝心里,面前这个才刚刚满二十岁的臣子是很特殊的。 这种特殊来自于钱渊几个月前第一次觐见时毫不掩饰的和盘托出,来自于钱渊落在金砖上的大滴泪珠,更来自于钱渊对时局如利刃一般的精准剖析。 当然了,还来自于那次地龙翻身时钱渊的“赤胆忠心”。 而今天,嘉靖帝更满意。 他很清楚钱渊是个目光长远的人,怎么可能不知道入裕王府,就等于走上了一条金光大道,看看高拱吧,不管是严嵩还是徐阶都对其客客气气。 如果钱渊是个利益熏心的人,今天就不会在嘉靖帝让其入裕王府后,还吐露出求娶徐阶孙女的想法。 攀上徐阶,入裕王府,其间的利弊得失一目了然,更别说以钱渊区区二十岁的年纪,后者是更好的选择。 嘉靖是一个什么样的皇帝? 工于心计,通权术,喜好制衡以掌控朝局,对他来说,张璁、夏言、严嵩、徐阶是没有任何区别的。 对于嘉靖帝来说,臣子肯全心全意将一切说的清清楚楚,这就是最大的忠心。 毫无疑问,虽然出了意外,但歪打正着,钱渊今天的临场表演堪称精彩。 而且运气也不错。 如果钱渊先说出求娶徐阶孙女的话,嘉靖帝很可能不会让他入裕王府。 如果在嘉靖帝让其入裕王府后,钱渊没有说出求娶徐阶孙女的话,日后很可能会为嘉靖帝厌弃。 殿内的气氛渐渐缓和下来,嘉靖帝坐回到榻上,小黑试探着轻轻跳上去,那只狮猫还懒洋洋的趴在钱渊的脚边,黄锦和陆炳两人不停问钱渊一些难以招架的问题。 “绝不可能,你都查探出诗词是出自徐璠长女之手,怎么可能没接触?”黄锦这个老太监对这种事居然关心的很。 “真的没有。”钱渊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黄公公,私相授受,正人君子不为……” “陆指挥使,你信?” 陆炳立即摇摇头,“展才,你说是什么时候查探出的?” “会试前后吧。” “但你是元宵夜请陛下为你做媒赐婚。” “呃,这个是巧合。”钱渊咧着嘴。 嘉靖帝哼了声,“那夜等了好一会儿,说不定就是爬墙去了徐府的后花园。” 黄锦忍不住低笑,“估摸八九不离十,徐府小姐难得出府,展才怕是都爬熟了。” “钱家护卫名扬天下,护送自家少爷去私会……”陆炳添油加醋道:“只怕不是什么难事。” “黄公公,陆指挥使,我又没得罪你们……”钱渊拱手求饶道:“不帮忙就算了,还落井下石。” “私相授受,谁都能骂你几句。”嘉靖帝手一松,小黑跳了下去,“再说了,你没得罪他们?” “黄伴都说了,你酒楼日进斗金,让你送点菜入西苑,你还向他要银子。” “文孚的老师李时言怕都想咬下你一口肉……” 钱渊张大嘴巴愣在那,好一会儿耷拉着肩膀,“反正已经这样了,求娶是一定要求娶的,任凭陛下发落。” “还赖到朕身上了?”嘉靖帝叹了口气,狭长的双目透出精光,“要么你明日去裕王府一趟,要么明天朕替你做这个媒,自己选吧。” 钱渊无语了,这是在逼我啊……还好之前就没把希望放到你身上! “求娶是私事,入裕王府是陛下吩咐,是公事。”钱渊咳嗽两声,“学生不敢因私废公。” 黄锦神色一紧,这孩子是傻了啊,选哪个都是错,不选才是选。 但嘉靖帝不这么想,正要说话,那边跳下榻的小黑突然窜上去,直扑狮猫。 电光火石间,狮猫迅猛的直起身,空中黑白两道身影闪过,一声惨叫,小黑被一巴掌扇飞了! “小黑,小黑!”钱渊急的跳脚冲过去一把抱起小黑,上上下下看了看,好像没什么问题,还精神得很。 “陛下,这狮猫脾气也太大了吧。”钱渊歪着头看向黄锦,“黄公公也不怕伤到陛下,赶紧赶出去……” “扯淡,你那小黑猫进了殿就挑衅狮儿,活该挨这一巴掌。”嘉靖帝骂道:“早就说了,螳臂当车,以卵击石。” 钱渊不服气的把小黑放下来,“小黑,别怕,那狮猫也就占着个大……哎哎哎,别跑啊!” “哈哈哈……”嘉靖帝笑得都喘不过气了,小黑一落地就拼命抓着钱渊的裤腿往上爬,爬不上去就躲到钱渊身后,离狮猫远远的。 “你这怂货!”钱渊小声骂了句,一把抱起小黑,“陛下,怕是被狮猫打伤了,要不学生先告退,回去找个医生看看……” 嘉靖帝的笑声渐渐停下,定睛看了看钱渊,挥挥手道:“那朕就等你的消息了,但不能拖着,明白?” “明白,就在今日。”钱渊愣了下立即听懂了这句话。 “那好,朕等着。”嘉靖帝嘿嘿冷笑道:“入裕王府之事日后再议,先把手头事办好再说。” 钱渊干笑着退出殿外,在心里盘算,如果一切顺利,今日实在是赚大发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零五章 内外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三百零五章内外钱渊离开,那只狮猫才懒洋洋的踱来,跃上软榻,趴在嘉靖帝身边。 嘉靖帝撸了两把,冲着陆炳扬扬下巴,“让人去盯着点。” “呃……是。”陆炳一脸不解。 “这小家伙滑溜得很,说得好听点那是谋定后动。”嘉靖帝撇撇嘴,“如果今天朕咬死了不赐婚,他就没办法了?” 陆炳哦了一声,“陛下的意思是……钱渊会私下做些手脚?” “八成是,他都说了就在今日。”嘉靖帝点点头,“就是不知道会做什么手脚……从女儿换成孙女,徐阶估摸着也就丢点面子,反正他这些年丢的面子已经够多了,就是徐府肯定得翻了天。” 黄锦小声嘀咕道:“前些年有传言,徐阁老惧内。” 嘉靖帝一愣,释然笑道:“老夫少妻,难免的。” “咳咳咳,风闻风闻。”陆炳苦笑道:“徐阁老续弦张氏唯有一女,视为掌上明珠,只怕这次要大发雷霆。” “朕倒要看看,这厮会做什么?”嘉靖帝饶有兴致的在心里猜测。 如果钱渊今儿出了西苑就去裕王府逛一趟,别说徐阶孙女了,他能把孙女和女儿打包一起送到钱渊床上去! 所以嘉靖帝明言,入裕王府暂缓,也不允许钱渊将这条消息漏出去,在这种情况下,看看钱渊用什么手段达到目的。 说得不好听点,嘉靖帝这是在看戏。 久居深宫、西苑这些年,嘉靖帝实在很少找些乐事消遣,这几个月来,让他消遣时光的是麻将,让他一饱口腹之欲的是火锅,今儿又能看一场好玩的戏,不由得兴致大发。 “快去,快去,有什么消息立即送过来。” 嘉靖帝催促道:“对了,你次女和徐华亭次子定了亲嘛,徐府那边也打听打听。” 陆炳哭笑不得的离去。 …… 其实钱渊对嘉靖帝做媒赐婚不抱太大的希望,他所担心的是两件事。 一是如何保证自己在关键人的眼里没有攀附徐阶,关键人指的是嘉靖帝,还有高拱。 所以钱渊费尽周折通过黄锦觐见嘉靖帝,又让叔父钱铮跑了趟去找高拱。 二是如何保证小七的安全,他从来不担心徐阶会拒绝这门婚事,但女人啊……丧心命狂起来什么事都干得出来,鬼知道张氏和那位徐四小姐会不会发疯。 所以,钱渊才冒险将小七接了出来。 出了西苑,钱渊先派人回府通报杨文,让叔母跑一趟潘府,然后犹豫了好一阵儿,才决定先去见见小七,反正高拱那有叔父呢。 再说了,去见高拱,八成会落到嘉靖帝眼里。 “少爷。”张三守在外院,看到钱渊进来,上前躬身行礼,“一切顺利。” “周泽那边呢?”钱渊脚步不停。 “还在东西巷守着。”张三急走几步,“还没消息传来,估摸着徐府那边还没反应过来。” “行,你先等着吧。”钱渊盘算了下,如果一切顺利,后手是用不上了的。 敲敲门,香菱开门笑道:“少爷,总算来了,都待不下去了。” “四个丫头就你性子最是跳脱,就你待不下去。”钱渊大步走进,“好了,你们都出去吧。” 晴雯还是第一次见到钱渊,好奇的打量个不停,其他的不说,个头好高……难怪小姐芳心暗许。 后世女人个子高,大长腿,啧啧,走在路上特别招人,如果还有一张千娇百媚的脸蛋,说不定都有星探凑上来了。 但这个时代,女人个子高,其他的不说,很难嫁得出去,谁肯找个比自个儿高的老婆,这不傻吗?! “走啊。”香菱拉了把晴雯,嘴里嘀咕道:“看傻眼了?” 四个丫鬟出了屋,关门的可卿手不禁一顿,里面传来响亮的“啪”的一声。 “怎么了?”晴雯有点紧张。 “没事,没事。”可卿关上门,脸色有点古怪,在她印象中,少爷几乎无所不能,又没什么架子,对谁都笑吟吟的,堪称天下最好的主家,没想到那位徐家小姐还挺不客气的。 “人都出去了。”钱渊死皮赖脸的把小手抓住,“看看,都被打红了。” “就算日后……也不能大白天当着丫鬟的面动手动脚。”小七白了一眼。 钱渊脸色有点古怪,都日后了,还不能动手动脚,按道理,丫鬟是应该在边上服侍的。 “哎,你倒是记得清楚,香菱眉间还点了个印记。”小七貌似随口问道:“不过先给你提个醒,袭人和晴雯以后都是要做管事娘子的。” “明白……”钱渊拖着长长的调子,“还真当我是贾宝玉了?” 小七哼了声,“一个香菱,一个可卿,还说自己不是贾宝玉?” “这不是抬杠吗?”钱渊倒是不生气,反而心里有种奇特的成就感,笑嘻嘻道:“心情好点了?” 小七抿了口茶,正色道:“信里只说不会在外面过夜,到底怎么安排的?” “还有,可卿说她们姐妹俩跟着我回去,袭人和晴雯留在你这?” “你找谁上门提亲?” “今日入西苑觐见陛下。”钱渊笑道:“可惜没成功,陛下说了,这等事你自个儿处理,别去烦他。” “那怎么办?” “其实结亲一事关键不在内而在外。”钱渊沉吟片刻后将目前的局势大致分析了一遍,“如何让外人觉得我钱展才不是为了攀附徐阶而联姻,这才是关键。” “不管是皇帝、严嵩甚至是裕王府,还是我身边的随园众人……” “说句良心话,如果不是因为你,我和徐府日后必定是……” 说到这,钱渊细细打量了眼小七。 “就算结了亲,日后也可能分道扬镳。”小七点点头,“这些事我都不管,也管不了,人心都是肉长的,将心比心,他们怎么对我,我自然怎么对他们。” “那也就是说?” “我的意思是,你之后的选择,完全没必要将你我结亲考虑在内。”小七脸上冷若寒冰。 钱渊沉默了会儿后说:“这个以后再说吧,还早着呢。” “那你说的在外不在内,已经解决了?” “大致没问题了。”钱渊轻松的点点头,“徐璠和我是死敌,就算我想攀附徐阶,也没必要舍女儿求娶孙女吧?” “但在外不在内是针对我来说的。” “对你来说,是在内不在外。” “虽然前世没看过多少女频宫斗,但实在放心不下。”钱渊叹道:“万一回头来个伤寒病重,你让我上哪儿哭去?” “你那位祖母一看就知道是个心狠手辣的,袭人说过,我叔母拜会的前一天,她让你罚跪了两个时辰,真不是东西!” “还有你那位姑姑,到嘴的唐僧肉飞了……哎哎,真的嘛,我这种钻石王老五,难道算不上唐僧肉?” 钱渊笑着将小七搂入怀中,“事情就在今日解决,但实在担心你的安危,所以才会将你偷出来。” 小七笑着安心的依偎在钱渊的怀中,“其实如果不是姑姑,迟几年也行。” 钱渊眼中寒光一闪,若无其事的问:“记得你说过,你下面还有两个妹妹,不过年纪还小?” “说过吗?”小七玩弄着钱渊的发髻,“还小着呢,一个五岁,一个三岁。” 野史曾经有如此的记载,徐阶将孙女许给严嵩的孙子为妾,后严世蕃被杀,徐阶令徐璠杀其女。 虽然是野史,但未必是空穴来风,至少,至少这很符合徐阶的性格特点和行事手段。 而徐阶只有三个孙女,小七是最年长的那个,也是年龄唯一符合的那个。 这就是钱渊为什么发现徐四小姐不是自己要找的那个人,却没有断然回绝徐府,而是保持若有若无联系的原因。 他需要将这件事继续下去,只是在最后纳采之前,换一个人选。 为了往上爬,徐阶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而钱渊会试之后未必会留在京城,他自然不敢冒这样的风险。推荐阅读:《读档2013》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零六章 求娶 书房里寂静无声。 沉默的钱铮脸颊带泪,对面的高拱愤怒中夹杂着恍然大悟的神情。 “难怪了,难怪了。”高拱全盘想通后叹道:“难怪双江公被罢官,难怪张经、李天宠遭弃市。” “张经如若大胜回朝任大司马,双江公必然因举荐有功而入阁,华亭如何能忍……” “所以分宜、华亭联手扼杀张经,逼迫双江公致仕……” “肃卿兄也知道,华亭和我虽是同乡,但多年前便有旧怨。”钱铮缓缓道:“双江公当年任华亭知县,苏州知府,我便入其门下。” “老师一生文武兼资,清廉如水,一心为国,不愿党争,却落到如此下场……” “前些日子,有同年来信,言老师归乡后病卧床榻,无力起身,只恐时日无多……” 钱铮握着茶盏的手青筋毕露,“展才曾有一言,不知肃卿兄可愿听?” “但说无妨。”高拱正色道。 “华亭、新郑必有一战。”钱铮轻声道:“华亭或许能一时得胜,但新郑立于不败之地。” 高拱脸上浮现出了然的神色,的确,自己有裕王在背后撑腰,必然立于不败之地,但要不要和徐阶开战,这倒是他目前还没考虑好的事。 “一旦严嵩致仕,严党消散,华亭首要召回被贬官员,次要清算严党。”钱铮继续说:“华亭此人只愿固守权位,绝无开拓之宏愿。” “我钱刚聲和徐华亭本有旧怨,如今更添新恨。” “我侄钱展才和徐华亭长子徐璠多年前便不合,半年前松江会馆外的那件事,想必肃卿兄也听说过。” “自然听说过,据说徐璠鼻子都被打歪了,回去还被抽了顿藤条。”高拱微微蹙眉,钱铮这番话似乎是在表明立场。 但高拱早在去年就和钱铮勾搭上了,两个人堪称是天雷勾地火,入京后虽然见面不多,但书信不断。 也正是因为钱铮和徐阶不和,而且钱渊和徐璠有仇,这两人又都有才,人脉甚广,高拱才起意笼络。 为什么今天突然提起这么多事? 下一刻,高拱双目圆瞪,拍案而起,目光闪烁不定。 “他要娶徐璠长女?” …… 都说明朝是封建历史上特务最牛叉的朝代,但其实主要集中在两个皇帝统治期间,一个是朱元璋,另一个就是嘉靖。 当然了,这也是有区别的,朱元璋可能是历史上疑心病最重的人,而嘉靖帝是因为长达十几年不上朝,又要掌控朝局。 都说万历皇帝像嘉靖帝,从这点上来说,还真是这样,不过万历可没有一个叫陆炳的锦衣卫指挥使。 这么一个有能力,忠心,而且还是奶兄弟的锦衣卫指挥使,嘉靖帝用起来很舒服,至少,今晚就很舒服。 “真的假的?”一旁的黄锦替嘉靖帝问出心声,“这也太乱来了吧!” “真的。”陆炳抹了把头上的汗,“徐府那边已经察觉了……就是臣妻说在徐府逛逛,结果那院子空无一人。” 黄锦咧着嘴问:“皇爷,这算是劫掳重臣女眷了吧?” 嘉靖帝神情古怪,喃喃道:“让他自个儿看着办……好吧,直接去抢人了!” “也太莽撞了吧,再说了,聘为妻奔为妾!” “真是三寸不烂之舌啊,居然能说动徐家女跟着他私奔!” 黄锦啧啧补充道:“还说自己是正人君子呢,没有私相授受能跟着他私奔?” 难得碰到这种大八卦,嘉靖帝兴致勃勃,想了想又说:“展才应该不会那么蠢,应该是有后手的……” 这时候殿外脚步声响起,陆炳急急出去,回来的时候嘴角直抽抽,“下面人报上来,展才去了城东处的一栋宅子,应该是藏起来了。” “还真是私奔啊!”嘉靖帝目瞪口呆道:“如此才情,堪比卓文君。” 卓文君是西汉大名鼎鼎的才女,和司马相如私奔而流传史册。 …… 这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各个衙门都已经放衙,西苑的直庐内,徐阶刚刚离去。 对徐阶来说,这段日子有点难熬。 一方面,虽然遭遇挫折,但李默依旧步步紧逼,当然了,他将主要精力都放在了严党身上,但是已经和严嵩有默契的徐阶却遭受了严嵩方面的压力。 另一方面,气候渐暖,年后一度患病卧床的严嵩又挺过来了,看那模样,精神还挺好。 饶是徐阶性情坚毅如铁也快有点撑不住了,特么这些年严嵩每到冬天都会颤颤巍巍一副快要死的模样,但到开春后都能重整旗鼓…… 徐阶只能这样给自己打气,再过几年严嵩都八十了,自己还等得起。 说起来徐阶在历史上大名鼎鼎,但论憋屈,明朝那些内阁重臣中,他可能是独一份的。 中了探花就被踢出京,几十年后杀回京城却碰到严嵩,熬了十多年才把人熬走,但没几年嘉靖帝就驾崩了,一度风光以至于赶走高拱,但第二年自个儿就被逼的致仕,算算一共也没风光几年。 回了府,管家领着仆役上来伺候着,净面后又喝了碗粥,才去了书房。 “刚才都察院左都御史潘大人来访,在西花厅等着。”管家小声说:“直接上门的,没事先递帖子。” 徐阶一皱眉,潘恩此人眼热功名利禄,短短两年从一介按察副使连连提拔到如今的都察院左都御史,但还不满足,企图入六部。 但左都御史入六部,至少一个左侍郎,如今严嵩势大,李默来势汹汹…… 看徐阶脸色不太好看,管家低声笑道:“老爷,只怕不是公事。” “嗯?” “老爷忘了?”管家捧着茶盏端上来,“潘家是想做个媒人,刘夫人已经去了后院。” 徐阶稳稳端起茶盏抿了口,嘴角勾起一丝弧度,钱家……准确的说,是钱渊坐不住了。 三日前,徐阶让人传话,纳采必须在选庶吉士之前,当时传话的就是潘恩的妻子刘氏。 这是徐阶的试探,也是徐阶给出的条件,你钱渊想在选庶吉士有所收获,那就要乖一点。 就在徐阶示意管家让潘恩来书房的同时。 后院,正院中。 “哗啦啦……” 名贵的花瓶,冒着热气的茶盏,乘着干果的果盘全都被推到地上,张氏脸色铁青,目光锐利而狠毒。 “你再说一遍!” 刘氏苦着脸缩在一旁,“是……是贵府……长孙女。” “砰!” 饶是张氏是官宦世家出身,向来性子稳重,也被气得七窍生烟,手上用力将屏风推倒。 “把小七……”张氏突然住了嘴,才想起来两刻钟之前,下面仆妇报上来,小七那院子空荡荡的,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是那陆氏亲口说的?” 刘氏已经不大敢说话了,只敢连连点头,她是被逼着跑这一趟的。 不想来也得来啊,其实陆氏上门拜会一直没说起正事,直到潘恩放衙回家,才递了一封信过去。 潘恩脸色大变,逼着刘氏一起来了这一趟。 就如钱渊预料的那样,对潘家来说,这时候往回缩,只会将钱、徐两家都得罪干净,但主动出面做这个媒人,只会得罪张氏一人。 和后院妇人不同,潘恩很清楚,只要钱渊和徐府联姻就行,至于是娶谁,没什么人会在乎。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零七章 事成 天色已是渐暗,那边还没有消息过来,钱渊吩咐人送了些酒菜过来。 “少爷,那边不送了吧?”张三带着几个护卫拎着食盒进来。 “废话那么多。”钱渊笑骂道:“知道还问甚!” 张三笑嘻嘻的把菜肴端出来,香菱、袭人摆放碗筷,他是知道内情的,已经连续往徐府送了两个多月的饭菜了,可十之八九都送不到目的地,用钱渊的话说就是,都喂了狗。 “这厮张三,张三李四的张三。”钱渊努努嘴,“护卫队里最早跟着我的,悖懒的很。” 张三委屈道:“少爷,小的也有大名的。” “你大名是什么?”一旁的晴雯随口问。 “是少爷取得,张一山。” 小七嘴角抽搐了下,转头瞪了眼忍笑的钱渊,再看看张三……还真有点像呢。 “好了,你们都出去吧。”钱渊挥手把人都赶出去,把凳子搬到小七边上,“今儿少爷我亲自伺候……看看,都是你喜欢吃的。” “水煮肉片,水煮鱼片,酸菜鱼……”小七用力点点头,咬了咬筷头,“不对啊,我没说过喜欢吃辣。” “嗨,还真当我一点消息都探听不到啊?”钱渊夹了块辣子鸡递到小七碗里,“就因为抢了水煮鱼片,被那老巫婆罚跪……看我回头怎么替你报仇!” 小七横了一眼,虽然才虚岁十五,但盈盈秋水,颇为妩媚,引得钱渊心头一跳。 “实在是等不及了。”钱渊又凑的近点,“明儿就纳采,能多快就多快,等母亲上京,就娶你过门。” “对了,待会儿回去后要小心点,徐璠那个废物是不,这天外飞仙的突然变化并不是坏事,说的大点,自己在家族的地位能得到保证,毕竟面前这位正在怒骂自个儿长女的祖母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想想也是,徐璠的妻子季氏只是松江华亭本地人,只因为其父和徐涉交好,就嫁进徐家。 而张氏的两个儿子,大一点的徐琨今年十一岁,已经和锦衣卫指挥使陆炳的女儿定了亲。 有一个名扬天下的两榜进士做女婿,徐璠自然日后是有底气的。 说的小点,徐璠琢磨以后能压钱渊一头,别说再被揍了,说不定还能反过来…… 呃,徐璠明显想多了,更是想反了。 这时候,一个婆子小心翼翼的从侧厅进来,低着头禀报:“夫人,今日午后,从东西巷侧门出去的,带着两个丫鬟。” 徐璠挠挠头,“要不我出去找找?” 张氏狠狠瞪了这个拖油瓶一眼,厉声道:“掳掠重臣女眷,立即报到顺天府衙去!” “不行!”徐璠一下子跳了起来。 “不行?”张氏气势汹汹,“难不成你还能找回来?难不成就是你怂恿的?那就不是被掳掠,是出逃私奔!” 我怂恿个屁,从头到尾我什么都不知道……徐璠不是个有捷才的,嘴巴也不利索,只能看向徐阶,“父亲……” 徐阶淡淡看了眼妻子,在心里想,或许这就是提亲之前,钱渊将人拐出去的原因。 张氏是嘉靖十七年嫁给徐阶为续弦的,第二年生下女儿徐璨,当时的徐阶未满四十,年富力强,府内除了张氏之外,还有三位侍妾,但无一生育。 和钱渊、潘恩还有嘉靖帝所猜测的一样,对于徐阶来说,是女儿还是孙女是无所谓的。 但徐阶这种政客最典型的特点就是,碰到什么事,都会联想……不怕想得多,就怕没想到。 三日前徐阶递话,要求选庶吉士之前纳采,而今日上午,钱渊入西苑觐见陛下,午后孙女出府至今下落不明,放衙后潘恩携妻子上门做媒。 很明显,那位小同乡是早有预备的。 但让徐阶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如果钱渊有意联姻,为什么一定要选小七? 毕竟一个是女儿,一个孙女,隔了一层啊。 “老爷。”跟了徐阶几十年的管家小心翼翼的凑近,“有人传信过来。” “谁的?” “钱府的?” 没理会妻子、儿子的问话,徐阶接过信看了眼,上面无落款,只有一行字,“选庶吉士之前。” 徐阶收起信摇了摇头,就算这是钱渊开出的条件,那也无法解释。 “一个庶出女,如何能和璨姐儿相比!” “再庶出也是徐家女,自然是由父亲做主。” “私奔在外,徐家的名声都被她丢尽了!” “谁说她是私奔,说不定只是去潭柘寺上香拜佛了,待会儿就回来了!” 不说起潭柘寺还好,提到这个张氏气不打一处来,那日相看一点异议都没有,到头来却换了个人! 轻轻叹了口气,徐阶有点烦躁,这种情绪很少出现在他心里,他对其他的都无所谓,也不再去想钱渊为什么非小七不可。 徐阶现在考虑的是,钱渊今日入西苑觐见陛下,到底所为何事,他不认为,钱渊在这时候入西苑,只是巧合。 而将小七拐走,一方面是担心徐府后院对小七下手,另一方面是显示出其决心。 最让徐阶烦躁的是,如果要应下钱府的提亲,那就必须在今日应下,绝不能让孙女在外过夜,不然别说自家后院流言四起,说不定钱铮夫妇以及钱渊的母亲都会断然拒婚。 换句话说,钱渊没有给徐阶考虑的时间。 “母亲,妹子文才惊世,还找不到如意郎君?”徐璠笑着说:“那钱展才会试倒数第二,殿试倒数第二,哪里配得上妹子。” 张氏的脸由青变白,又由白变黑,咬牙切齿道:“是不是你?!” “什么?” “是不是你告诉钱家,那些诗词出自你女儿之手?!” 这句话点醒了徐阶,或者说,给了徐阶一个下台阶的机会。 当听见徐璠一句一句念出这两个多月来来往传信中的诗词,徐阶脸色微变,当听到“朱颜辞镜花辞树”一句时,徐阶忍不住在心里想,难怪钱渊一心求娶。 无论如何,小七这个才女的名声是实实在在扣在她脑袋上了。 张氏也依稀猜到了什么,八成是女儿漏了底,也有可能是小七弄了鬼,不然为什么关键时候消失的无影无踪。 “璠儿,你亲自去一趟钱府。”徐阶断然道:“明日纳采,都交给季氏来办。” 徐璠高声应是,一溜烟没影了。 而张氏脸色灰败,脸颊带泪,“老爷,那女儿……” “再谈吧。”徐阶面无表情的说:“做手脚不是错,但做手脚被察觉到,还能说什么。” 仅仅三刻钟后,三辆马车停在东西巷的侧门边,前后八名骑着高头大马的护卫,腰间佩刀,目光森然。 可卿、香菱扶着小七缓缓入门,一旁守门的婆子低着头不敢直视,另两辆马车中下来四位中年妇人,四个小丫鬟,都跟在小七身后。 这是鸟枪换炮,原本小七一共才两个丫鬟,现在两个贴身的,四个服侍的,再加上四个仆妇,就是徐四小姐也没这派头。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零八章 纳采 西苑里的嘉靖帝远程看戏看得津津有味,袭人、晴雯守在宅子里担忧自家小姐会不会被责罚,钱渊一回随园就被叔父又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 “也太无法无天了!”钱铮自认是个君子,被侄儿今天的骚操作气得到处去找戒尺,“居然把人抢出来!” “不不不,不是抢。”钱渊干笑着躲在陆氏身后,“是偷……也不对,是拐出来。” 陆氏这次也不怜惜侄儿了,一把抓住钱渊问:“早就勾……早就认识了?不然她怎么会被你拐出来!” “都已经送回去了。”钱渊求饶道:“明天就纳采,还要拜托叔母呢。” 陆氏对小七的印象不太好,大户人家小姐居然瞒着长辈和外男联络,说到哪儿去都不是好听的。 “今儿陛下还赞其有咏絮之才呢。”钱渊笑道:“已经在陛下那过了明路,徐华亭已经点头,张氏也无可奈何了,如果叔父那边也没问题……那就是完美!” 钱铮找了半天没找到趁手的,随口吩咐妻子明儿准备戒尺、藤条什么的,“到书房来。” 钱渊亲自斟了两杯茶进来,“叔父,高拱那边怎么说?” “龙井……明前龙井?”钱铮怔了怔,“谁送来的?” 钱渊歪着头想了想,“不太记得了……赵文华那边送了些来,胡汝贞那边也送了些,还有其他人送了些给文长,被我抢了点过来。” 钱铮觉得自己太多嘴了,沉默片刻后才说:“高肃卿大怒。” 看侄儿没什么反应,钱铮眯着眼继续道:“直到知道非华亭女才释然。” 嗯,和钱渊预计的差不多,说起来幸亏和徐璠不对付,撕破脸打了好几架,半年前当着大半个京城的面把这厮打的鼻血长流。 如高拱很容易判断出,如果钱渊要攀附徐阶,也没必要低三下四心甘情愿比徐璠矮一辈。 想到这,钱渊还真挺感激徐璠的,好一面堵风的墙! “这么说来,一切顺利。”钱渊在心里盘算了下,笑道:“就等着母亲和小妹上京择期迎亲了。” “陛下那边?”钱铮有点担心。 “无碍。”钱渊随口答了句,看叔父脸色不太好看,这才解释道:“本来陛下大怒,但之后释然,侄儿刚满二十,少年慕艾咏絮才女,这是美谈嘛。” “美谈?”钱铮冷笑一声,“为叔是管不了你了,对了,今日为何不履约去高府?” 原本计划中,钱渊出了西苑去见高拱一面,但最后只让人送信过去。 钱渊撇撇嘴:“今日陛下命我……这几日去一趟裕王府。” “裕王府?”钱铮的声音尖锐起来。 “嗯,所以今日不宜见高拱,等纳采之后……噢噢,后日选庶吉士,那就等大后日好了。” 钱铮怔怔的想了会儿才反应过来,“是你说出求娶华亭孙女之前,还是之后?” “之前。” “你这是找死啊!”钱铮都无语了,这是赤裸将徐阶和裕王府联系到一起了,嘉靖帝还不大发雷霆。 “实话实说。”钱渊一摊手,“无心为恶,虽恶不罚。” 钱铮觉得需要重新考量侄儿在陛下面前说法的分量了……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钱渊难得的没有睡懒觉,在院子里吆喝着仆役、下人们准备纳采礼。 《仪礼·士昏礼》:“昏礼,下达纳采,用雁。” 院子里两只被缚着翅膀、爪子的灰雁在扑哧扑哧挣扎,一旁的小黑好奇的探出爪子,却被灰雁的长喙狠狠啄了下。 “别捣乱,活该!”钱渊一把捞起小黑,“绸缎、首饰……对了,叔母,鸾书写好了吧?” “你就别管了,都有专人负责的。”陈有年拉着钱渊,“还说小黑捣乱,你别捣乱才是真的。” 徐渭冲着两只灰雁努努嘴,“现在这玩意可不好抓,准备多久了?” 的确不太好抓,大雁每年都要迁徙去南方过冬,钱渊派人留意,也就前几天才高价收了两只。 陶大临凑近低声问:“怎么突然和徐府联姻?” “咏絮才女嘛。”昨晚才知道内情的徐渭啧啧道:“真便宜这家伙了!” 孙铤等人好奇的聚集过来,听徐渭吟诵,不时发出赞叹声,然后用羡慕嫉妒的视线看向钱渊。 钱渊得意的撸着小黑,“等母亲上京就迎亲,到时候还得挑几个傧相……文长算一个,到时候催妆诗交给你了,端甫兄和虞臣兄也来帮忙,一甲状元、榜眼、探花,啧啧,这排场!” “展才你架子倒是大的很!” “就是,十几个新科进士为傧相,只怕找不出第二家。” “不过得快,选庶吉士后,就快要选官了。” “不急不急,上次展才不是说了嘛,观政拖一拖。” 其他人都笑着恭贺打趣,徐渭一如往常的不合群,冷笑道:“行,到时候我肯定去,不说其他的,就想看看你怎么拜那徐璠!” 众人一愣后哄然大笑,谁都知道钱渊和徐璠互相看不对眼,光是架都打了两场,一次钱渊被打晕,一次徐璠被揍的鼻青脸肿。 随园这边热热闹闹,但徐府后院就有点冷清了。 一大早张氏就发作了两个触了霉头的丫鬟,面色铁青的等着儿子、女儿、孙子、孙女来请安。 小七按照往常习惯第四个到,但今天徐璠的妻子,小七的嫡母季氏特地陪着她来。 徐阶早上还在洗漱就嘱咐过妻子,不得为难孙女……张氏被气得一口银牙都快咬碎了,一个丫鬟居然还来禀报,打制的红木家具已经到了通州码头,结果这贴身伺候的丫鬟立即被打发到外面扫地去了。 徐阶已经说过了,这套家具就作为嫁妆送过去……看着貌似恭敬的孙女,张氏心头都要滴血,那套红木家具自己可是花了大本钱,也花了大人情才弄来的,而且还是按照随园新房尺寸专门制作的! 没办法发作小七,张氏找了个茬把儿媳季氏狠批了顿,还没等她骂够,外面仆妇进来禀报,“钱府送了纳采礼和鸾书过来。” 季氏先把小七送回去,再和丈夫徐璠,叔父徐涉一起出面。 一阵忙碌后,徐璠在门房处忍不住吐槽,“昨儿就没了,今天也没送……这是准备断了?” 从正月起,徐府一日三餐都是钱府送来的,直到昨日事发才断了。 张三在一旁冷笑着看着徐璠,这货还真想当少爷的岳父啊,也不看自己几斤几两! 今天送纳采礼出面的是马管事,笑吟吟的说:“误会了,怎么可能不送,一早就送来了。” 徐璠诧异的回头,妻子季氏低着头不吭声,的确早就送来了,但却是从东西巷的侧门进来的,只送到小七的院子里。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零九章 选馆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三百零九章选馆庶吉士也称庶常,源自《书经·立政》篇中“庶常吉士”之意,历史上的庶吉士就是从明朝开始的。 最开始,庶吉士只是负责起草诏书,为皇帝讲解经籍,从永乐年间专隶于翰林院。 天顺年间因名臣李贤而成惯例,一甲三人直接入翰林院,另从二甲、三甲中挑选年轻而才华出众者入翰林院为庶吉士,称为“选馆”。 众所周知,就是李贤定下了“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规矩,但一甲只有三人,年龄、才学、特长都未必适用,所以内阁成员绝大部分都出身庶吉士。 像之前的李东阳、谢迁、刘健、杨廷和,再到这几年的严嵩,之后的高拱、张居正、张四维无不是庶吉士出身。 这也是徐阶为什么敌视李默的重要原因,因为李默也是庶吉士出身,虽然最后散馆没有留在翰林院,但也算翰林出身,就算李默没有大功,凭借资历也是有可能入阁的。 选庶吉士有两道关卡,一是考试,主要是五经题,二是面试,口齿必须清晰;长相不说英俊,但至少不能猥琐;身体不说强壮,但必须健康;个子还不能太矮,年纪一般都要在三十岁以下。 徐阶也就是考中了探花,不然八成进不了翰林院,太矮了,有碍观瞻啊! 钱渊盘算了下,考试自己是不行的,面试自己是超标的……他数过了,这一科两百九十七名进士,最年轻的是冼烔,钱渊年龄并列倒数第二。 啧啧,又是个倒数第二。 昨晚钱铮还在说笑呢,嘉靖二十年,高拱登科,那年刚刚好三十岁,险之又险的被选为庶吉士,只要再大一岁就难说了。 选庶吉士一般来说是由掌翰林院事的翰林学士负责,也就是如今的礼部尚书吴山,但事实上,不说内阁三位阁老,六部尚书甚至侍郎级别的都有能力影响最后的结果。 而且皇帝是有钦点的权利的,之前永乐、天顺、弘治年间都有先例。 殿试考试钱渊已经算是不太用心的了,而这次选馆……他几乎都不打腹稿,直接挥毫,下笔成文,看的一旁还在阅题的同年都有点傻眼。 钱渊对选庶吉士没什么兴趣,来京城半年多了,实在是待够了! 反正进士已经到手,老婆也马上就要过门,等迎亲之后,钱渊准备选个东南的小官,带着母亲、小妹和小七一起回去,正好胡宗宪、唐顺之、戚继光连连来信,现在东南局势看似安稳,但实则暗流涌动。 今年年初,汪直聚拢大批人马正式向徐海宣战,两方在日本,在海上打的昏天黑地,海水尽赤。 汪直一度占据绝对主动权,连连获胜,徐海的弟弟徐洪惨死,但随后徐海展现了卓越的军事天赋,设下埋伏绝地反击,汪直险些被活捉,侥幸逃得一命。 如今两方相持不下,正在蓄力准备最后的决战。 钱渊实在有些挠头,是前世看的历史书都是假的?还是历史轨迹发生了偏移? 钱渊认为,自己前几年虽然闹得有点大,借此名扬天下,又直接促使胡宗宪、戚继光提前上位,但应该不至于影响这么大! 来到京城这半年,每日里在随园嘻嘻哈哈,和狐朋狗友吃着火锅,搓着麻将,还时不时去严府、徐府这种牛逼地方逛逛,甚至还去西苑逛逛…… 但钱渊从来没有忘记。 没有忘记崇德一战之后,自己在嘉兴、苏州、松江各地看到的那些,路旁白骨,枯瘦难民…… 没有忘记自己千里跋涉看到的那些,被焚毁的村落,被随意砍杀的百姓…… 当然,钱渊更没有忘记那个女人,他相信,自己有能力做些什么……一直到现在,每十天他都会收到一封信,来自丹阳县的。 这是钱渊希望回东南的主要原因,当然了,还有一些次要原因。 北京城实在不是什么适宜居住的地方,钱渊已经后悔起了个那么大的园子。 冬天太冷,钱渊已经问过了,小七也不懂怎么起炕。 现在好不容易暖和了一点,但不说其他的,钱渊想吃个桃都没有,小七那天还在说呢,恨不得搬到岭南去,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钱渊、小七前世常年在东南生活,早就习惯了那些气候、饮食……北方别说没什么水果,也没笋子,还没莲藕,更没有海鲜。 五经题做完,钱渊是第一个交卷的,第一个去面试的。 一进去钱渊就险些喷了,三个都是熟人啊。 翰林院侍讲学士兼国子监司业、右春坊右中允董份,翰林院侍读兼左春坊谕德唐汝楫,两个正儿八经的严党。 两个严党,剩下的那个肯定是徐阶的人。 不过很可怜,董份和唐汝楫都已经进入升官快通道了,而这位还只是个翰林院修撰,从这儿也能看出严嵩将徐阶压的有多惨。 “展才,这就不对了,纳采这么大的事都不招呼一声。”唐汝楫笑道:“据说那位有咏絮之才?” “什么意思?”钱渊两眼一翻,大大咧咧的坐下,“打听女眷,回头搓几把,把你裤子都赢过来信不信!” 董份咳嗽两声,“东楼兄还说呢,好久没聚聚了。” “行啊……不行!”钱渊苦笑道:“真不行……回头东楼兄就知道了,真不是不愿意,我还琢磨着园子还没修完……” “哈哈哈,你还想着从东楼兄那赚银子?”唐汝楫大笑道。 董份和唐汝楫谈笑无忌,一旁的张居正笑吟吟的不说话,但他的存在已经说明了一切。 昨日纳采,除了徐府的幕僚之外,有两个人来帮忙了,一个是邹应龙,另一个就是张居正。 这是一个向外放出的信号,张居正正式投入徐阶门下。 面试很快就结束了,钱渊出去后没有径直离开,而是找了个地方坐下悠悠然等着。 过了很久,张居正坐在他对面。 “别想那么多。”钱渊看张居正脸色有些复杂,噗嗤笑道:“不管你在想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你想多了。” “想多了?”张居正喃喃重复了遍,苦笑道:“昨晚本来想去随园,但想来想去……” “嗨,就应该来,把话掰开说个清清楚楚。”钱渊指指张居正,“有的时候,需要承担一些必须承担的责任……比如东南倭乱,有的时候,我也希望能做些不一样的事……但从本质上来说,你我不是同一类人。” 两个人都心知肚明,钱渊和徐府联姻,是有可能直接导致徐阶扶持力度、方向变化的,说的简单的,徐阶有可能不像以前那么重视张居正。 张居正想了很久,缓缓点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钱渊之所以名扬天下,又入京搅动风云,都是被逼出来的。 “所以,不需要担心。”钱渊嘿嘿笑了笑,“而且,或许我还能帮的上忙呢。” 钱渊一直觉得,张居正和高拱很像,非常像,他们和之前的杨廷和、张璁、夏言、严嵩、徐阶是有本质不同的。 在登上整个国家权力的最高峰后,他们都没有固守权位,而是以积极的姿态去开拓新的事业。 或许,历史会发生变化,张居正未必会再伙同冯保在背后放黑枪……钱渊如此想。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一十章 冯保(二合一)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三百一十章冯保可能是为了补偿。 天才蒙蒙亮,就有快马驶到徐府东西巷的侧门处,看门的婆子羡慕的看着几个丫鬟、仆妇接过食盒。 之前两个月,食盒都是送到正门边的角门处的。 “这么多,哪里吃得完。”小七无语的看着满桌子的早点,“噢噢,调料也送来了,还有辣椒油,算他想得周到。” 可卿利索的替小七挽起袖子,香菱拿起碗筷一边听一边舀着调料,毕竟是老乡,小七口味和钱渊差不多,只不过她不吃甜豆腐脑,也不太吃咸豆腐脑,而是吃辣豆腐脑。 这时候,外面传来嘈杂声,尖锐的呵斥声,甚至还有踹门声。 可卿和香菱手一顿,偏头看去,小七稳稳坐在那,眼皮子都没抬,“不要葱花,那味儿受不了,多放点香菜……呃,是芫荽。” 钱渊去年八月是紧急上京的,随行的只有护卫,不过落了脚后,食园以及华亭老宅也有仆役、仆妇陆续上京,安排到小七身边的是陆氏身边的管事娘子。 “你都不是徐府人,凭什么说话!” “你是徐府下人,我不是徐府下人。”管事娘子恭敬道:“我只是小姐请来的管事,如今我家小姐还在用餐,有什么话在下代为转达。” 徐四小姐身边的大丫鬟香蓉气得又踹了脚门,“狐狸精,不要脸……” “啪!” 管事娘子利索的一个巴掌扇过去,还不肯罢休,一手揪着对方的领口,另一手正正反反四个大巴掌,“哪来的贱货,满口喷粪!” 可怜香蓉一个小美人被扇得头昏眼花,哭得梨花带雨,几步开外的徐四小姐被吓得往后连退了好几步。 虽然张氏下了严令不许女儿上门找事,她是知道徐阶是下了决心的,为此甚至暂时剥夺了她后院掌事权交给了徐璠的妻子季氏,但人家徐四小姐虚岁十七,实在忍不下这口气啊。 从相看时就一见倾心,后来诗词传递,再接着一举高中,二十岁的两榜进士,名扬天下,全天下还找得到更好的选择吗? 一切美梦都在昨日化为泡影,就连母亲都不肯出面撑腰,徐四小姐哭的双眼红肿,越想越不甘心…… 这时候,一个以前没见过的丫鬟出来,恭敬的行了一礼,“小姐说了,这一两年来,她写了不下二十首诗词,正准备过几日请府内几位先生鉴赏。” 响鼓不用重锤,这句话一出,徐四小姐脸色惨白,身子晃了晃,转头就走。 丢了一个金龟婿很可惜,但名声坏了……只怕都未必嫁得出去。 盗用侄女的诗词为自己扬名,这种事传出去,整个徐府都会背上污名。 呃,其实这黑锅,钱渊早就死死扣在整个徐府头上了,其他人不知道,但嘉靖帝、陆炳是心里有数的,而且随园里钱渊那些好友个个都知道。 也就是那些诗词信没传出去,不然徐四小姐名声早就坏了。 “走了。”可卿进来回了声,安安静静的垂手站在一旁。 “都弄成宫斗剧了!”小七长叹一声,她前世在医院太忙,有了空闲时间喜欢逛街、旅游,很少刷剧,宫斗剧基本没看过,也就是前天下午被钱渊言传身教了些…… 想了想,小七转头看向可卿,“收拾一点,送到我母亲院子去。” 钱渊和小七对徐璠有共同的认知,这是个废物点心,而且是个没有自知之明,闯祸都闯不大的废物。 但徐璠的妻子季氏对小七……不能说好,但也不能说苛刻,至少从昨天开始,季氏展现了温和的态度。 虽然矮了一辈,但季氏并不怵张氏,因为他公公徐阶很喜欢他,历史上季氏病逝,徐阶黯然落泪,悲悼不已。 啧啧,细思极恐啊。 随园。 钱渊正在细细看着胡宗宪幕僚王寅的来信,如今胡宗宪已经渐渐掌控住局势,新任浙江巡抚阮鹗掀不起什么大浪。 因为徐海和汪直的开战,大股倭寇侵袭已经很少见到了,但小股倭寇从未断绝。 就在十天前,千余倭寇掠嘉兴、皂林,参将宗礼三战三捷,却被倭寇引入埋伏,尽数战死。 宗礼是嘉靖二十三年的武状元,北宋名将宗泽后裔,自王江泾一战后,宗礼独守嘉兴府,多有斩获,钱渊后来还在桐乡县见过一面,没想到却是最后一面。 宗礼战死沙场,江南巡按、浙江巡按,南京都察院御史多有弹劾,但他们弹劾的目标是阮鹗,当时此人率兵在桐乡县,畏缩不敢出城。 钱渊叹了口气,继续往下看,田洲狼兵已经不堪战,两次出兵共计五千,两年征伐只剩下一半,就连瓦老夫人都连伤带病,毕竟已经五十多岁了。 不过俞大猷、戚继光、谭纶、卢斌等人编练的新军渐渐成型,其中名气最大的当属宁绍台参将戚继光,胡宗宪已命其扩编,许再募四千兵丁以待来日。 东南如今最大的问题还是在财赋上,提编法在浙江全面推行,南直隶部分地区如通州、苏州、松江这些频遭倭寇侵袭的地方也相对顺利,但南直隶其他地区以及福建、江西等地就难说了,据说胡宗宪头发都白了一半。 放下信,钱渊端起茶盏抿了口,皱皱眉头,是凉茶,没办法,可卿和香菱都去了徐府,袭人、晴雯不肯提前来钱府,钱渊也不想从叔母那边借人。 “少爷,冯公公来了。”杨文在门外禀报。 “总算来了。”钱渊嘀咕一声,将信件收好才出门,看杨文一本正经的样子,笑道:“据说你浑身力气没处使,大晚上还在抡石锁?” 杨文苦笑道:“憋得慌。” “别急,以后有你卖力气的时候。”钱渊一边往外走一边说:“如今京中局面复杂,等迎了亲,选了官,回了东南……” “什么时候?” “不都说了嘛,等迎亲之后,总要一两个月吧。”钱渊摇着头说:“在京城,实在是如履薄冰,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掉下去了。” “跟着少爷,去哪儿都无所谓。” “说得好听。”钱渊嗤之以鼻,当年还在崇德的时候,杨文就琢磨着回台州老家了,当时台州知府谭纶正在募兵练军。 看到冯保,钱渊远远招手,“来得巧,正好今儿中午吃火锅,新配置的底汤,尝尝看,味道好回头带点回西苑。” 冯保也是随园的老客了,笑着点头道:“又出什么新花样了?” 这三个月来,钱家的酒楼每个月出一道新菜,同档次的竞争对手都快愁死了。 点着碳炉,摆上紫铜火锅,两人人围桌而坐,徐渭那厮接到王寅来信后一直闷闷不乐,琢磨着想外放去东南任职,钱渊也懒得叫他。 “先说正事。”冯保看了眼锅里红通通的汤水,“陛下今儿问呢,你哪天去裕王府?” “哪天都行。”钱渊抽抽鼻子嗅着味道,感觉和前世还是有点区别的,“这么说,我这关算是过了?” “能不过吗?”冯保那日也在殿内,无语摇头道:“你就差直接把人抢走了,逼的华亭不得不应下,只可怜华亭之女……” “知道的这么清楚?” 冯保看钱渊斜着眼看过来,笑道:“锦衣卫无孔不入,什么都查得清清楚楚。” “这么说来,前天你们是在看热闹?”钱渊撇撇嘴,“不把人抢出来,只怕再过五天就是头七了。” “说起来那位徐四小姐也是才女……” “老冯,今儿你是来找茬的?” “说什么呢,今儿是来送人情的。” “什么人情?” “直接去裕王府,信不信你撞个满头包?”冯保笑嘻嘻道:“想进裕王府,得先找对人打点一二。” “打点你?” “别开玩笑了,裕王府六位讲官,被王爷依为支柱唯有太常寺卿高肃卿。” 钱渊立即判断出,虽然冯保如今已经入司礼监,但其实实力还差得远,消息也不灵通。 钱铮年后和高拱多有来往,两人是同年,来往多一切是说得过去的,但作为钱渊的叔父,钱铮和高拱来往密切是值得被注意的。 钱渊似笑非笑的看着冯保,这厮今天哪里是来送人情的,明摆着是想借着这条线攀上裕王府。 不过,钱渊记得很清楚,高拱和冯保日后是死敌。 隆庆帝登基后,黄锦自然要老老实实交出掌印太监的位置,理应是时任秉、六部了,就是司礼监、东厂都是听他的,隆庆帝几乎将一切都交给了高师傅,甚至如陈以勤这种老臣子都不惜赶走。 而张居正呢,外朝都说不上一手遮天,里面更有太后、冯保制衡。 冯保后来之所以和张居正搅合在一起干掉高拱,不仅仅是因为仇恨,更是因为,高拱明目张胆的要求限制司礼监的权限,这是企图断了冯保的根。 而隆庆帝登基后,冯保是以顾命大臣的身份掌权的,这证明了,冯保是个政治人物,对权力是有着天然的渴望的。 所以,高拱和冯保是绝不可能合作的……钱渊笑着在心里想,这就是穿越者的金手指。 钱渊沉默的想着心事,对面的徐渭吃的满头大汗,时不时的抽几口凉气,“太辣了,辣死了……” 夹了块羊羔片丢进去滚了滚,放进嘴里尝尝,钱渊点点头,这个味儿正好,小七比自己能吃辣。 想到这,钱渊招手叫来周泽,“告诉小厨房,就今儿调出来的,送过去,调料、配菜都多送点。” 周泽应下,低声说:“早上送过去的,分了些给徐璠院子。” “分就分呗。” “徐府刚才派人过来了,说晚上要个酸菜鱼,别太辣,多点鱼肉,多点酸菜。” “让他滚蛋。”钱渊面无表情的丢下筷子,擦擦嘴,“准备车马。” 呃,小七不喜欢酸菜鱼,只喜欢水煮鱼……而根据小七的说法,徐璠特别喜欢酸菜鱼。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一十一章 高拱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三百一十一章高拱后世有种说法,严嵩父子祸国殃民数十年,国力日衰,但隆庆、万历年间有中兴之像,皆因有三人,这三人被称为“中兴三相”。 第一位是徐阶,无论是什么原因,终究是他赶走了,或者说是熬走了严嵩,虽然他本人在执政上没有什么突出的政绩,又自身不正,但说一句拨乱反正,是不为过的。 另两人一个是张居正,后世的史书上写满了他的丰功伟绩,写满了对他的赞誉,当然了,也有贬低。 最后一人是高拱,他被视为徐阶和张居正之间的过渡,后世对其的最深的印象是,他是张居正的踏脚石。 前两人,张居正是钱渊的好友,徐阶是钱渊同乡长辈,又即将联姻,都和钱渊多有来往。 在钱渊看来,目前还在蛰伏期的张居正严守中庸二字,即使投入徐阶门下,也按部就班,深通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的道理,外人都很难评价这个人性格特点。 甚至,张居正到目前为止,从来没有像任何人表达过他的政治思路,谁能想得到后来严苛的考成法,得罪了全天下士绅的清查田亩,出自如今温文尔雅的张叔大之手呢。 而徐阶和高拱的性格特点是摆在面前的,前者最大的特点就是隐忍,后者张扬、刚强、自傲,并且有勇于天下先的气魄。 “这还是你叔父昨日送来的。”高拱抬起茶盏,“明前龙井,即使在杭州本地也身价高昂,在北地除了西苑、重臣府邸,几乎不见。” “是浙直总督胡汝贞送来的。”钱渊并不避讳,坦然直言,眼角余光扫了扫这间书房。 呃,可能还有点区别,徐阶是来者不拒的,但高拱相对来说比较清廉,当然了,现在的他也没地儿去贪。 书房内摆设极为简单,不说其他的,仅仅是书桌上的笔墨纸砚都是寻常之物,钱渊手上的茶盏细细摩挲,还有明显的颗粒感,显然是劣品。 听到胡汝贞的名气,高拱沉默片刻,换了个话题,“轻财足以聚人,律己足以服人,以你所见,随园众士如何?” 钱渊有些失望,但也理解胡宗宪现在这个位置太关键,高拱不敢贸贸然涉入严嵩、徐阶、李默的政争中。 “一甲三人中,状元诸大绶沉稳有度,才思敏捷,无书不读,见识广博,翰林院中亦是首屈一指。 探花陶大临心志坚毅,处事公正,有清廉之风,更有继其祖之志。” 陶大临的祖父陶谐曾经试行一条鞭法。 听到这,高拱抬眼和钱渊对视,微微点头示意继续往下说。 钱渊有些不爽,“榜眼徐渭徐文长,才名早扬,虽因命运多舛而性情偏激,但实有大才,吏治、财赋、漕运均有独到见解,更精通兵法,通晓军略。” “余者如孙鑨、孙铤、陈有年、吴兑等人,各有长处。”钱渊迟疑了下,还是说出口,“因均生于东南,长于东南,倭乱不息,彻夜难眠,皆有报国之心。” 话说到这已经够清楚了,随园里都是绍兴、松江、杭州的士子,对东南倭乱非常关注,而其中钱渊和胡宗宪颇有来往,徐渭甚至入其幕中。 钱渊企图试探高拱对胡宗宪的看法,但对方没有给出任何明示或者暗示。 钱渊心里有种挫败感,这高拱的性子和史书上写的怎么不一样呢? 历史上,高拱两次致仕的原因都很复杂,但直接导火索都一样,源于嘴贱话多。 第一次,高拱在内阁里大骂徐阶是青词宰相,结果徐阶反驳你高拱也给嘉靖帝写青词,两人就此决裂。 徐阶很快利用京察和科道言官硬生生的将高拱赶回老家。 第二次,高拱在内阁大大咧咧的说“十岁太子,如何治天下”,结果被冯保和张居正找到机会,一击致命。 但钱渊现在面前的高拱,嘴巴紧的跟上了锁似的! 不过很快,高拱就证明了,史书对他的评价还是靠谱的,只不过他现在还没登上高位,还没后来那么猖狂。 “和徐府联姻已成定局?”高拱板着脸,声音洪亮。 “此私事。”钱渊陪着小心道。 “私事?”高拱冷笑道:“华亭今年才五十有五,你不是曾言,老夫和华亭必有一战吗?” 钱渊也是醉了,叔父这是什么话都往外说啊,以后自个儿还真得留个神。 对高拱来说,钱渊入裕王府,就意味着徐阶的手隐隐伸进了高拱的地盘。 而徐阶才五十多岁,如果运气不好……嘉靖帝这两年挂掉,徐阶说不定能在首辅位置上待个十年八年,高拱如何能忍? 对此,钱渊也无可奈何,小七的出现打乱了他之前所有的谋划,这是没办法的事。 不过钱渊的架势倒是摆的足足的,“中玄公,叔父愿将此身托付,钱展才非不孝之人。” “自嘉靖三十二年起,我钱展才足迹遍布东南各地,又被召入京,所见之人,有王民应、胡汝贞、张半洲这样的封疆大吏,有严分宜、徐华亭这样的内阁重臣,也曾见过荆川公、震川公这样的文坛泰斗……” “人人都有私心,人人都有脸谱。” “在下并不讳言,世间人多碌碌之辈,能入在下眼中的并不多……” “唯有一人,是我钱展才真心佩服,只恨不能早生数十年,多聆听教诲……” 钱渊精心组织的这一席话吸引了高拱的注意力,他不由开口问道:“何人?” “双江公。”钱渊轻声道:“朝中党争不断,东南一片乱局,赵文华、张半洲各有私心,唯有双江公一力为公,只为保境安民。” “在下并不是因为双江公驻守松江府才这么说。” 高拱也轻轻叹了口气,虽然他现在只是个翰林侍读学士兼太常寺卿,但毕竟有裕王在后边。 在那日和钱铮一席长谈后,高拱通过种种渠道从侧面查了下,可以确定钱铮并没有说谎。 “记得那是临平山一战的当夜,王江泾大捷的消息刚刚传来。” 似乎又回到了战火纷飞的东南,钱渊怔怔出神,缓缓道:“那晚,赵文华在写弹劾奏折,我知晓内情后,急奔陶宅镇,可惜无缘再见一面……” 高拱沉默半响后开口问:“你如何知晓内情?” 钱渊的嘴角微微上翘,“刀架在脖子上,他敢不说?” 高拱这才醒悟过来,对面坐着的这位可不是个只会读书的士子,屡屡上阵击倭取得大胜,被倭寇掳走还能反杀数十,说句亡命徒都不夸张。 “所以,不必担心。”钱渊温和笑道:“而且中玄公也不可能一直拦着,华亭、分宜总归是要塞人入裕王府的。” 高拱眉头一挑,“为什么不是景王府?” 钱渊反手指了指,“当然是因为在下。”推荐阅读:《读档2013》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一十二章 逢凶化吉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三百一十二章逢凶化吉眼看着天要黑了,高拱让下人备菜,高家也算是官宦世家了,但高拱为人刚正清廉,家中只有一对老仆,下厨都要妻子亲自动手。 坐在饭桌边,钱渊拾起筷子夹了片大白菜,放进嘴里嚼了好长时间都没咽下去……天可怜见,在考场里都吃的比这好。 高拱倒是吃的津津有味,瞥了眼钱渊冷笑道:“别装模作样了。” 这时候杨文带着护卫拎着食盒进来,白切羊肉、红烧肉、麻辣豆腐、木耳炒蛋四盘菜摆上桌。 也就是高拱名声在外,呃,准确说,在钱渊看来,是名声留于史书上,不敢送太贵的菜来,不然……随园小厨房的厨子刚刚按照钱渊给的配方仿制出了佛跳墙。 高拱夹了块红烧肉放进嘴,紧皱的眉头都舒开了,嘴上却在训斥,“小小年纪,专好华服美食,成何体统!” 啧啧,真是个拧巴的老头啊! 中兴三相,张居正前段日子恨不得每天在随园蹭吃蹭喝,钱渊往徐府送了将近三个月的菜,据说徐阶也吃的挺开心。 哎,真不好相处! 人家徐阶还知道假客气,而高拱……一副上辈子欠他钱没还的德行。 “你可知晓,三年前殿下出宫,不得不贿赂严东楼,才得工部拨款。” “而景王并无贿赂,却得工部拨款。”钱渊笑着接上,“自嘉靖二十八年庄敬太子薨,陛下至今不立国本,不设东宫。” “但晚辈刚才也说了,不是夸口,晚辈勉强算有些分量,至少地龙翻身时候有些许微功,陛下说了正月初五没有召见裕景二王,却指明让我见裕王,指向性已经很明显了。” 高拱脸色有点难看……呃,实际上这厮的脸色一直很难看。 钱渊疑惑的住了嘴,夹了块羊肉看向高拱,其实从一开始,裕王就占据了绝对优势,虽然景王上蹿下跳,但严嵩、徐阶都只愿意在裕王身上下注。 钱渊心思急转,难不成出了什么叉子。 如果严党一力将景王扶上台,严嵩晚年可保无恙,不过这老头有这么大胆子吗? 呃,严嵩没有,不过严世蕃是有这胆子的。 乱七八糟的猜测出现在钱渊的脑海中,但高拱很快给出了答案。 “此事一直隐秘,老夫也是最近才得到消息的。”高拱拉着脸说:“你来之前,有人传信,昨日夜间,景王侍妾产下一子。” 刚把羊肉放进嘴的钱渊忍不住一口喷了出来,老天爷,自己这只蝴蝶扇起的风暴不会把隆庆帝给扇没了吧? 高拱细细打量对面的青年,他已经没有其他选择了,但钱渊有,至少有脱身的可能。 原因也很简单,裕王年长理应正位东宫,但因为嘉靖帝相信那句狗屁“二龙不得相见”,导致景王至今没有就藩。 两位王爷同年生,景王只小了一个月,但相对来说性子比较跳脱,母妃至今还在,在嘉靖帝面前露脸的机会比裕王多得多……裕王的生母杜康妃已经死了好几年了。 但两位王爷到现在为止,都没有儿女,很多朝臣都在心里猜测,谁能生下儿子,谁就能入主东宫。 裕王至今无子。 本朝是有过类似的事情的,明仁宗能守住太子之位,和儿子明宣宗极受朱棣宠爱有关。 现在景王有子,朝中风向定会一变。 钱渊无辜的耸耸肩,“中玄公别这么看我……别急啊,先吃饱了……” “呃,好吧,吃得差不多了,直接去裕王府拜见殿下吧。” 既然早就在这边下了注,那就不能轻易的改弦易辙,这时候调换马头,最大的可能是两边落空,钱渊自然不会做那么傻的事。 最关键的是,嘉靖帝一共八个儿子,活过一周岁的只有三个,活过二十岁的只有两个;五个女儿,活到嫁人的也只有两个。 算算看,从弘治年间开始,皇室子嗣就颇为艰难,弘治帝只有一个儿子,朱厚照一个都没有,嘉靖帝还好有两个能选,再往后隆庆帝也就两个儿子,到天启又是一个没有。 钱渊就纳闷了,朱元璋几十个儿子,这基因怎么就没传下来……就后面这些皇帝的生儿子水平,明朝宗室怎么就会成为大问题。 钱渊也不觉得,自己这只蝴蝶能影响这种大事……毕竟自个儿入京后,手是没伸进裕王府……不对,是没伸进景王府的,自个儿又不是南直隶乡试解元王动,还能做出那种事? 所以,最大的可能是,历史上景王的确有这个儿子,但后来夭折了。 饭不吃了,酒不喝了,高拱带着钱渊匆匆忙忙出门去裕王府,呃,平时高拱出门除了一顶轿子就带一个老仆,这次前后左右围着十多个壮汉。 “高师傅,高师傅!” 刚进正厅,裕王带着哭腔几乎要扑上来了,“怎么办?怎么办?” 高拱来不及介绍钱渊,先扶住裕王坐下,细细安慰。 钱渊垂手肃立在一旁,定睛看去,裕王是嘉靖十六年出生,和自己同年,皮肤白皙,容貌清秀,蓄了短须,看上去……一看就觉得是个小受,这也符合史册中对其的评价。 “正甫和逸甫呢?”高拱沉声问道,面色铁青,他问的是和他同一批入裕王府的陈以勤和殷士儋。 “陈师傅和殷师傅都来过了,出去打探消息。”裕王垂头丧气,转头看见钱渊。 “殿下,这就是华亭钱展才。” “噢噢……” “陛下亲令展才探视殿下。”高拱低声道:“可见陛下对殿下寄予厚望,殿下大可不必沮丧。” 裕王精神一振,起身几步走到钱渊面前,一把握住钱渊的手…… 钱渊整个人都不好了,来到这个时代三四年了,还没见过这么“熟悉”的打招呼方式…… “是父皇亲自……” “是,因正月初五没有召见两位殿下,所以陛下令臣探视。”钱渊收回手,恭敬道:“只有殿下。” 裕王脸上浮现喜色,但随即脸色又是一变,问道:“父皇是何日……” 钱渊看了眼高拱,老老实实回道:“三日前。” “啪。”裕王一屁股坐回座位上,双目无神。 “殿下!”高拱提高音量,“恰逢景王产子,钱展才投效殿下,如何能这般随意!” 裕王哆嗦了下,抱歉的看向钱渊,的确,换个人可能就会直接上门打个转就走了。 钱渊不以为意笑道:“殿下虽未入主东宫,但日后必承大宝,有气运护身,逢凶化吉……” 钱渊这些吉祥话一串一串往外吐,裕王忍不住看了眼高师傅……这就是您说的气节无双兼有实才的英杰? “殿下,殿下!”外面的嘈杂声打断了钱渊的马屁。 一个身材高瘦的中年人疾步奔进正厅,一脸的悲痛,躬身禀报道:“殿下,景王之子出生才一天便不幸夭折。” 裕王一下子从座位上窜了起来,一拍桌案大喝一声,“好!” “殿下!” “殿下!” 裕王这才反应过来,干笑几声道:“王弟必悲痛非常……高师傅,陈师傅,我要不要去安慰一二?” 一旁的钱渊忍不住心里吐槽,还真是够平民的啊,用“我”不用“孤”。 “还是不必了吧。”纵使高拱端谨,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陈以勤笑道:“殿下有气运护身,逢凶化吉……” 说到这,裕王和高拱都是一愣,这话儿听得耳熟,然后两人同时转头看向了一脸无辜的钱渊。推荐阅读:《读档2013》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一十三章 危难见忠诚 裕王是真的穷,非常穷。 幼年因为非嫡非长,不受宠爱,母妃杜康妃位份不高,早早失宠,裕王出宫第一年就病逝,母族无甚助力。 这一点景王就不同了,他的母妃卢靖妃虽说年过三十,但至今还服侍在嘉靖帝身边,就住在西苑。 虽说嘉靖帝修道,但绝不清心寡欲,西苑有不下十个嫔妃,就在去年还收了个十五岁的妃子,这要能修道成仙……那也是见了鬼了! 所以,景王是有银子的,宫内又有人,而裕王除了占了个年长一个月的优势,其他都是劣势。 如果景王的儿子没有夭折,裕王觉得……自己真要撑不住了,所以他很莫名的感激钱渊。 呃,钱渊真的什么都没干,但裕王觉得,是钱渊一语成箴。 真是无语了,钱渊都傻了眼,自己还有百般手段,千种花样没施展出来,人家就好感度满分了! 为此裕王要大摆筵席,还是陈以勤和高拱死死劝阻,你侄儿死了,所以要庆祝……虽然是应该庆祝,但传出去也不像话啊。 但裕王振振有词,所谓国有危难见忠诚,这时候人家钱渊来投,自然是要好好招待的。 最后还是钱渊出面谢过裕王好意,“殿下,臣干脆让护卫拎食盒过来吧,味道不错,中玄公尝过……” “就是你家那酒楼?”陈以勤笑道:“托殿下的福,今日好口福。” “那酒楼实在是……”高拱吹胡子瞪眼,“一盘白菜都要五钱银子,真是不当人子!” 钱渊摊摊手,“多得是客人骂,但大都是骂完了下次还要来。” “一盘白菜五钱银子……”裕王浮想联翩,“展才真是生财有道啊,当世陶朱公!” 高拱和陈以勤对视一眼,都面无表情……最早是高拱在裕王面前提前钱渊这个名字的,当时裕王还无所谓。 但很快就掉了个,裕王时不时就在高拱面前提起钱渊,就盼着钱渊早日过来挣银子呢。 陈以勤在心里合计了下,偌大的裕王府倒不是穷到揭不开锅了,但今天要是去钱家酒楼吃上一天,裕王本人还好,但下面一个月都日子有点难熬。 想到这,陈以勤把话题一转,“展才,听闻前日纳采?” 虽然只有短短两天,但这个消息早就哄传全京城了,高拱看了眼裕王,微微摇头示意。 “是少湖公的孙女。”钱渊脸上带着五分笑意,剩下的全是苦涩,“真是……真是,想必殿下也知道臣和徐阁老长子……” “知道,知道。”裕王饶有兴致的说:“去年就听说了,展才你把徐璠打的满脸都是血。” “你们是同乡,据说以前还是同窗?” “同乡,同窗,就一定为友?”钱渊无奈道:“礼部尚书筠泉公还不是坚拒东楼联姻?” 礼部尚书吴山和严嵩是同乡,又掌翰林事,很有可能一两年内入阁,严世蕃想与其联姻,但吴山坚决拒绝。 高拱插嘴道:“据说不是第一次了?” “嗯,四年前在苏州,那时候我还年轻,身量不足,气力不够,被他打晕,还误了那年的乡试。”钱渊嘿嘿笑道:“去年那次,是报仇雪恨。” “把未来泰山打成那样……”陈以勤啧啧道:“真是闻所未闻。” 这有什么稀奇的,后世还有把老丈人眼珠子都打裂的呢! “所以联姻实在是迫不得已。”钱渊叹道:“正所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对裕王自然是不能将牵涉双江公那些话说出口的,再说还有陈以勤在侧,对此,钱渊熟练的祭出了咏絮才女的托词。 呃,徐璠昨日受母亲张氏的嘱咐去了趟随园,言下之意是让钱渊不要在外张扬,以免徐四小姐名声有瑕。 但钱渊才懒得管呢,现在已经定了亲,就等着纳吉送聘礼,等母亲上京立即择期迎亲……然后全家回东南,说得不好听点,把小七拐出来之后,你徐家满门上下死的干干净净,钱渊眉头都不动一下。 毕竟是被那么多翰林精心培育的,裕王本人有不错的文学素养,但又涉世不深,很快就被那一首首足以传世的诗词吸引。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再加上钱渊又施展出说书绝技,弯弯绕绕,从第一次被那残句所震,到潭柘寺相看……连嘉靖帝当时都听得兴致勃勃,这下好了,高拱不紧不慢的吃着菜,而裕王和陈以勤听得筷子都不动了。 当然了,钱渊不可能将自己和小七暗通款曲说出口,于是,一位重要人物闪亮登场。 “简直就是《西厢记》啊!”裕王脱口而出,“那丫鬟不就是红娘吗!? “不错不错。”陈以勤摩拳擦掌,“展才,可以以此写一篇杂剧,定能流传后世!” 呃,后世所说的红娘就是为男女双方搭桥牵线的中介,就是《西厢记》所出。 算了吧,想想以后红娘这个词汇变成袭人……这画面太美。 心满意足的听完八卦,裕王这才开始把注意力转移到菜肴上,还好每盘菜下面都用温水保温,一时半会儿不会冷。 “殿下,尝尝这道。”钱渊亲自给裕王舀了碗,“这是刚出的新菜,还没列入酒楼菜单,用羊肉、鱼唇、猪蹄、鸽蛋、鸭肉、鱼翅、冬菇、鲍鱼等熬制十五个时辰,味道极鲜,因用料极多,称为‘百味羹’。” 佛跳墙这个名号还是算了吧,虽然嘉靖帝扬道抑佛,但朝野、民间仍然有大量佛教信徒,而且钱渊仔细打听过,《西游记》目前已经传世,但只有手抄本,流传很广,但绝对没有被禁。 “嗯,的确极鲜。”裕王尝了几口赞不绝口,胃口大开。 “年后浙江巡按吴惟锡来信,说展才有军略之才,多有人称其应入职方司,现在看来,入户部更恰当。”陈以勤吃的不亦乐乎,“生财有道啊。” 裕王闻言抬头看了看高拱,“展才不入翰林院,要不……就去户部做个主事?” 裕王是没有实权的,手下的人大都是翰林官,只有高拱任太常寺卿,正三品,虽然权力不大,但凭借裕王府这座金字招牌,很多事都插得上手。 这方面的事高拱早就和钱铮、钱渊仔细商讨过,他放下筷子沉着脸道:“展才……他想回东南。” “回东南?” “回东南做甚?” 钱渊正色道:“以殿下来看,如今何事最重要?” 在裕王心里,自然是等着老子升天最重要,但这话是不能说出口的,他转头看向两位师傅。 陈以勤思虑片刻道:“不管何事,等殿下继承大宝,都能拨乱反正。” “殿下日后乃天下之主。”高拱粗着嗓子道:“但有一事刻不容缓。” “东南倭乱。”钱渊轻声道:“东南历来为朝中财赋最重要的源头,如今倭乱,六省提编尽皆供给,朝中财赋乏用,去年末秦晋地龙翻身,难民流窜,户部几乎无能为力。” “若能尽早平息倭乱,待殿下正位,朝中不缺财赋,才能从容收拾。” “臣虽微末之身,亦能为国平倭,还请殿下允许。” “勿要自谦。”高拱难得笑道:“嘉定、崇德、杭州,展才每战必克,又精于理政,实是年青一代难得的干才。” 裕王有点不能忍了,刚才陈以勤一边吃一边嘀咕,估摸钱家酒楼一个月至少两三千两银子进账……还琢磨着让钱渊帮忙弄个什么铺子呢。 但钱渊一心南下,高拱推波助澜,陈以勤也赞同,后两人是心里有数的,钱渊南下参战,很大程度上代表着裕王府的手伸向了东南,其他的不说,光是积蓄人脉就是够本的。 但就在这时候,一个消息冷不丁的传来,打乱了钱渊的所有部署。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一十四章 名至实归 西苑万寿宫。 至少嘉靖一朝以前还没出现过类似的事情,年长者已经在脑海中回想,也不知道以前有没有出现过这种……选庶吉士要闹到陛下面上的事。 理论上选庶吉士应该是礼部尚书兼翰林学士掌翰林事的吴山来决定的,但事实上内阁阁老、六部尚书以及资深的翰林官,侍郎级别官员都或多或少有些影响力。 昨日选馆结束,本应今日公布庶吉士名单,但吏部天官李默看到就嚷嚷起来,会试倒数第二,殿试还是倒数第二,华亭钱渊如何有资格为庶吉士? 李默性格特点中的刚强……或者说偏激发作起来,没有绕任何弯子,直接了当的将矛头对准了徐阶。 什么理由? 现成的理由啊,人家钱渊马上就是你孙女婿了,于是你就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其选为庶吉士! 徐阶也是心里哔了狗,他倒是想做些手脚笼络钱渊,但还没来得及做,钱渊的名字已经在上面了……事实上,钱渊是第一批确定选为庶吉士的。 呃,钱渊可能低估了自己,他的叔父钱铮就是庶吉士出身,曾祖钱福是翰林官,老师陆树声也是翰林官,还有交好的董份、张居正等等。 当然了,最重要的是,所有人都清楚,钱渊简在帝心,别看殿试结束被骂了顿……但那是陛下亲召叫到西苑去骂的,别说新科进士了,就是朝中六部重臣也没这待遇。 礼部尚书吴山虽然耿直,但也不傻,知道这人背景复杂的很,于是顺其自然,直到被李默看到。 李默不是不知道钱渊简在帝心,但还是按耐不住心头的火,这样的性格特点让嘉靖帝选中他来制衡严嵩……徐阶已经不是装王八,而是已经成了王八了,但同时,这也成了李默致命的弱点。 徐阶铁青着脸不吭声,而混杂在人群中的其他人轻飘飘的几句话让李默心头的火焰越燃越旺,最终严嵩拍板一起觐见陛下。 “陛下,臣已调看会试、殿试、选馆的考卷,钱渊治《春秋》,五经题漏洞颇多,书法刻板,虽然年轻,但如何有资格为庶吉士?” 李默显然是有准备的,才学、年纪、书法都是选庶吉士的标准。 “说的也是,能过会试那关都是靠了运气。”嘉靖帝笑吟吟看着徐阶,“据说……吏部指责华亭有舞弊之嫌?” 李默沉默片刻后道:“是臣失口,徐阁老只是为后辈日后计。” 其实李默完全可以推脱开,但他性格中刚烈的那一面让他开不了口,换成严嵩或徐阶,别说刚说的话了,刚拉出来热腾腾的,只要有必要都能憋着鼻子吃下去。 徐阶低着头不吭声,他心里是有数的……他很清楚,李默今天是被人挑唆后跳出来的,虽然没有事先说明,但他觉得,自己和对方是有默契的。 嘉靖帝斜斜靠在榻上,似笑非笑的扫了几眼,“惟中?” 今天严嵩意外的没有来一句伏唯圣裁,开口道:“陛下,本朝选庶吉士入翰林,意为国选材,正因为钱展才经义略逊一筹,才需饱读经书的翰林学士精心教导,日后必为国家栋梁之才。” 这算是强词夺理了。 但问题是,强词夺理的是严嵩,是权倾朝野的严嵩,是一直被李默怼的严嵩,是最近在京察中狼狈不堪的严嵩。 李默那张黑脸都隐隐变白了……他没想到,之前一直没有表达任何意见的严嵩,居然在关键时刻站在钱渊那一边。 毕竟宦海沉浮这些年了,李默并不是一个能被人轻轻松松就能挑唆的人,今天之所以跳出来,一来实在和钱渊之间有解不开的仇怨,二来,是知道昨晚景王有子。 景王有子,寻常人不知情,但如徐阶、严嵩、李默这样的重臣怎么可能不知道,这将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朝局的发展。 最重要的是,李默做出了这样的判断,裕王和严嵩是有隙的,当年裕王修宅不得不贿赂严世蕃,这事早就传遍京城。 如果裕王登基,严嵩严世蕃父子下场堪忧,如今景王得子,严家就有了一条后路……将景王扶上宝座。 而钱渊的叔父钱铮最近和裕王府的讲官高拱走得很近,钱渊很可能已经投入裕王麾下,那么,严嵩应该不会站在钱渊这边。 再加上钱渊选庶吉士,这种无足轻重的小事,李默觉得,自己怼上徐阶还是有把握的……只要公开捅出来,和钱渊有姻亲关系的徐阶无论如何也不会公然支持。 当官的,当大官的,都需要很强的脑补能力,从朝局走向、细节变化,各个方面来进行脑补,但很可惜,李默这次的脑补失败了。 关键时刻,严嵩捅的这一刀让李默方寸大乱,他想不通,就为了小小的钱渊选庶吉士,严嵩居然会跳出来。 “陛下,严阁老这话在理。”工部尚书赵文华躬身道:“钱展才和其他新科进士不同,在登科之前就多次于国有功,才学稍逊,入翰林院定有补益。” “一甲三人都是钱渊好友。”一向不吭声的吕本捋须笑道:“想必进益颇快。” 吕本难得刷一次存在感,这是大家能理解的,这老头这段时间心情非常好,一甲三人加上二甲头名全都是自个儿老乡。 看其他人不吭声,吕本的视线落在人群后方,“志高,你说呢?” 志高是吏部左侍郎孙升的字,他长子孙鑨是二甲传胪,也被选为庶吉士。 孙升缓步出列,走到前面,躬身道:“陛下,唐宋时,有不历州府,不入中枢的规矩,而本朝选庶吉士入翰林,原以才学为主,后内阁重臣大都出自翰林,渐有非翰林不入阁之说,为此,选庶吉士大都在三十岁以下。 臣以为,选庶吉士入翰林,实是为国选材,钱展才虽才学稍逊,但气节无双,东南倭乱之时,其为大军整理后备,调配军需,守城野战,均有战功,长于军略,目光长远。 这等人物,正是国之干才,选为庶吉士实是名至实归。” 孙升这番话说完,殿内一片寂静,大部分人都很清楚,钱渊和绍兴余姚孙家是有交情的,孙鑨孙铤常常进出随园,但没想到,孙升堂而皇之的为钱渊站队,关键是,说的在理。 从翰林院熬出来的那些内阁重臣,实际上在真正处理政务的时候能力算不上出挑,倒是如张璁、夏言、桂萼这种底层爬上来的反而能做些实事。 孙升是将大家都知道的这层纸给捅破了,嘉靖帝抿着嘴低着头,心里好笑不已。 “礼部怎么说?”嘉靖帝不再看杵在面前的李默。 “伏唯圣裁。”吴山一板一眼道:“钱渊恰满二十岁,新科进士中只比绍兴士子冼烔年长,五经题稍逊,但两次击倭有功,吏部考功司有记录在案,选为庶吉士在情理之中。” 顿了顿,吴山又补充道:“另天顺、弘治年间,均有天子钦点庶吉士之例,陛下钦点亦可。” 嘉靖帝微微点头,冲着孙升扬扬下巴,“都是随园士子,让你长子回去好好教教,三年后五经题还写的狗屁不通,就让他去云贵做个小吏。” 选为庶吉士入翰林院学习三年,之后散馆考试,考的好留在翰林院,考得不好就出翰林院,但也一般是去六科或都察院。 “好了,散了吧。”嘉靖帝懒懒道:“这等小事……” 李默惶恐的出了殿,一阵凉风吹过,后背被汗水浸透登时一片冰凉,李默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心里还不知道到底为什么。 他能想到的,只有钱渊简在帝心……但实情并非如此。 李默只看到景王有子,但却没看到,如果今年京察挺不过去,严嵩都等不到景王登基。 所以,这是严嵩和徐阶默契的一次配合,无论如何,必须将李默拉下马。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一十五章 随园密事(上) 不得不说,在登科之后,钱渊的思维模式开始发生变化,开始像政客一样,在某件事情发生后,试图用政客的思维去剖析表面,寻找真相。 什么表面? 那么多阁老重臣力挺钱渊选庶吉士,这就是表象,有自知之明的他不认为自己名扬天下,又简在帝心,就能得到那么多人的拥戴……那都是一帮老狐狸。 什么真相? 钱渊看到的是,那么多阁老重臣为了一件小事,都站在吏部天官李默的对面,为此还闹到嘉靖帝面前,李默这次是颜面无光。 选为庶吉士意味着钱渊不用去观政了,本来他已经准备好先去户部观政……没办法,刑部、工部是严党的势力范围,吏部是不敢去的,礼部的吴山和严世蕃有仇,也只有兵部、户部能选,但兵部有王民应在,看到就不爽的很。 失望于被选为庶吉士,以至于不能按照计划离京,钱渊实在是不想在翰林院里熬资历。 “开什么玩笑,居然将我和西涯公相比?”钱渊在书房里苦笑不已。 西涯公即李东阳,明朝历史上唯一在文学和政治地位上都取得极高成就的人,茶陵诗派的掌门,斗倒刘瑾的内阁首辅,钱渊与其相比,除了也年少登陆之外,哪里有半分相似? 一旁的诸大绶安慰道:“西涯公十七岁登科,杨廷和十九岁登科,展才年方二十登科,日后……” “西涯公天顺八年登科,直到弘治二年才出翰林院升左春坊左庶子,整整二十五年。”徐渭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你看他是熬得住性子的?” 屋子里除了陶大临还有诸大绶,两人看看一脸崩溃的钱渊,再想想这位好友的辉煌经历,同时摇摇头……从松江、苏州到杭州、嘉兴,再到徽州、南京,最后入京,钱渊从来都是无风也能起三层浪。 啧啧,三年散馆,万一再被赏识进了翰林院,九年考满……钱渊大致算了算,自己差不多得一直熬到嘉靖帝修道成仙,实在是不能忍。 不过,这些可以暂时搁置。 这时候脚步声传来,孙鑨拿着一本册子进门,“全都在上面了。” 一般来说,所谓的京察是六年一度,由吏部天官和都察院左都御史为主导,遍查两京官员,但凡任职超过六年,没有经过京察的官员一律不得升迁,五品以下官员去留大都由吏部、都察院考察,四品以上官员上书自陈。 但事实上,都察院在嘉靖一朝很难插手京察,一方面在于嘉靖帝下令科道言官互相纠举,这样一来,六科给事中、御史真不敢乱说话,要知道京察采用的是匿名考察的方式。 另一方面在于如今的吏部天官李默的强势。 这次的京察是很特殊的,特殊的地方不仅仅在于都察院插不上手,在于李默的强势,更在于时间和方式。 按规矩京察应该是明年举行,但李默上书,嘉靖帝允许今年京察,很明显,这是给了李默竖起大旗的底气。 按规矩,京察是二月进行,大约持续一到两个月,然后上书由嘉靖帝或内阁宣示京察结果。 但这一次不同,李默主持的京察的确是二月份开始的,但他早早上书请示,嘉靖帝允许李默长时间京察,并不定期上交不称职官员名单。 有了这柄尚方宝剑,李默叉着腰站在大街上吆喝,风水轮流转,今年到我家……不听话的,信不信立马让你滚蛋! 要知道历年京察被赶走的官员,按规矩是不允许起复的,这一条即使是嘉靖帝也没违背过。 光禄监事钱子勋早在嘉靖帝还是兴王府世子的时候就百般结交,但京察被罢斥,嘉靖帝也没有破例复起。 长时间京察和不定期罢斥官员,这两条是相辅相成的,前者让李默因为京察导致的权力能够长时间保留,后者让李默在期间拥有让严嵩、徐阶都心惊胆战的权力。 钱渊细细看着册子,这是孙鑨通过其父吏部左侍郎孙升以及其他渠道弄来的名单,从二月份到现在即将四月,李默已经罢斥六名官员。 哎,钱渊有些懊恼,这段时间只顾着谈恋爱了。 “李时言危矣。”徐渭第一时间做出这样的判断。 但下一刻,徐渭鼻子都要气歪了,诸大绶、陶大临、孙鑨三人齐齐看向钱渊。 显然,他们更相信钱渊的判断。 “为什么这么说?”钱渊饶有兴致的问。 “只要眼睛没瞎都看得出来!”徐渭冷笑道:“一朝得势,权倾朝野,顺我者昌逆我者亡,陛下哪里能容忍!” 陶大临皱眉问:“严党不也权倾朝野吗?” “不一样的。”徐渭解释道:“严分宜虽权倾朝野,但逢迎媚上,李时言……连青词都不写!” 看钱渊笑吟吟只听不说,徐渭白了一眼继续解释道:“李时言嘉靖三十一年起复吏部天官,但直到嘉靖三十三年才得陛下信重,令其兼翰林学士,入西苑直庐,去年又御书褒以“忠好”,特许骑马出入宫门,进太子少保……自然是有原因的。” 徐渭一连串说完,拿起茶盏喝了口茶,钱渊接上道:“嘉靖三十二年,王民应攻沥港,汪直北蹿日本,倭寇四起,华亭连连举荐彭黯、屠大山、杨宜掌军抗倭,结果无一是倭寇对手,要么下狱,要么弃市。” 徐渭手里还拿着茶盏,补充道:“彭黯、屠大山、杨宜都是嘉靖二年进士。” 这么一说,其他三人都懂了,其他官员不一定记得,但他们都记得,徐阶是嘉靖二年的探花,这三位都是徐阶的同年同党。 “但与此同时,赵文华、胡宗宪于东南有功,从那之后,华亭渐渐沉默寡言。”钱渊有条不紊的说:“然后……李默才得陛下信重。” 徐渭随口解释道:“也就是说,华亭无力对抗严分宜,李时言是被陛下拉出来制衡严分宜的。” 第一次深层次听到朝争秘闻的三人像三只呆头鸟一样,只懂得咽唾沫,眨眼睛,狂点头。 “你都懂,那你说。” “帮你解释解释,省的他们仨听不懂,不识好人心啊!” “你怎么知道他们听不懂,你以为你榜眼了不起,人家还是状元呢!” “能不瞎扯淡吗?” “我这是瞎扯淡?” “难道不是?” “我觉得……你们俩都在瞎扯淡!”陶大临两眼盯着天花板,“用展才你的话来说……这就叫说着说着就歪楼了!” “好了好了,展才你继续说。”诸大绶看看徐渭,“文长你也继续解释。” “可别说,还真未必听得懂。”孙鑨咳嗽两声,“这么说起来,李时言主持京察是得陛下允许的,他是用来制衡严分宜的,那么……” “名单上的应该都是严党。”陶大临低头看着那册子,“这不正合陛下心意吗?为什么说李时言危矣?” 徐渭嘿嘿冷笑,“还真有眼睛瞎了的!” “虞臣兄,虽然这是随园,但真的不用给我面子。”钱渊诚恳道:“你是会试会员,结果殿试才是谈话,徐文长凭青词一举居上,换成谁都不能忍……现在还公然骂你眼瞎,要是我,直接拎把菜刀就砍……”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一十六章 随园密事(下)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三百一十六章随园密事孙鑨长叹一声,但凡有徐渭和钱渊同时在的地方,总是没有一刻安宁。 不过,孙鑨是知道实情的,之前没说只是在印证。 那边徐渭和钱渊还真互怼,孙鑨拿起册子仔细解释道:“名单上的六人,其中三人是严党,如光禄寺少卿白启常攀附严东楼而得势,但另外三人都不是严党。” 陶大临脑海中灵光一闪,“华亭?” “不错。”孙鑨用力点点头,“一人是徐阁老任国子监祭酒时的学生,一人是徐阁老任顺天府乡试主考官的学生,还有一人是松江府上海县人氏。” 徐渭插嘴道:“李时言不过是枚棋子,陛下希望他制衡分宜,但没想到李时言横扫千军如卷席,大有将分宜、华亭一扫干净的雄心壮志!” “不说这么做合不合陛下心意,但至少有一点是肯定的。”钱渊抢过主动权,“陛下不希望朝中太热闹,而李时言……很会来事。” 钱渊从怀里掏出一本小册子丢在桌上,“我已经将会试之后发生的……捡了些有意思的记了下来。” 会试之后,京察正式开始,李默拿严世蕃身边最得宠的小丑白启常开刀,但严世蕃意外的没有发飙,而是步步退让,显然这是兵法中的退避三舍。 但李默显然没有看穿,也是,手持尚方宝剑,一呼百应,都快飘飘欲仙了…… 三月十二日,吏部举荐林庭机为南京国子监祭酒,但内阁那边扣下了。 这件事钱渊也听叔父钱铮说过,只是当时没放在心上,林庭机和钱铮是同年,嘉靖十四年进士,选庶吉士,入翰林,和严嵩、严世蕃交恶,被贬谪回乡,直到去年才起复,而举荐他的就是李默。 福建林浦林氏,放在全天下都是大名鼎鼎的诗书传家的名门,林庭机的祖父林元美是永乐年间进士,父亲林瀚成化年间进士,官至南京兵部尚书,兄长林庭木昂弘治年间进士,官至工部尚书。 而且还不仅如此,林庭机的长子林燫、次子林烃,侄儿林炫也都是进士出身……相比起来,文徵明一家简直要以头抢地了。 钱渊不知道李默和林庭机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要举荐其出任南京国子监祭酒,但有一点是确定的,李默和林庭机是同乡……在某些时刻,同乡和同党是可以划上等号的。 内阁扣下之后的第二日,李默入直西苑,直截了当的怼上了严嵩。 传闻,严嵩有意提拔北京国子监司业董份出任南京国子监祭酒,这在历朝是有先例的,但当日下午,有都察院御史弹劾董份。 啧啧,凑的可真巧! 董份是公认的严党。 第三日传出消息,内阁次辅徐阶举荐起复松江华亭同乡,嘉靖二十年进士陆树声出任南京国子监祭酒。 第四日,内阁发出文书,任命林庭机为南京国子监祭酒。 也就是说,李默以一人之力压倒了内阁首辅严嵩、内阁次辅徐阶,气势无双横扫朝堂。 这个位置说不重要不重要,但说重要也重要,如果李默能赶走严嵩,林庭机很可能一步跳到北京,至少也能做个左侍郎,说不定还能混个尚书。 这种拐弯抹角的东西,其他三人一知半解,但一直在随园里混迹,被钱渊言传身教的徐渭是行家里手,仔仔细细的解释了一遍。 “类似的事情不是一两次。”钱渊嘿嘿笑道:“李默以京察的名义罢斥六人,接任者都是吏部举荐的……当然了,这是吏部的权责,但内阁无一人反对。” 现在众人看这本册子如掌上观纹,都不用详加解释也能看出些东西,但没有这本册子呢? 徐渭瞥了眼钱渊,京中乱七八糟的消息、传闻多了,但在短短几天之内,能从那么多消息中寻找到有用的,或者说有迹可循的,那就难了。 “文中兄,回去可别和文和说。”钱渊提了句,看孙鑨有些犹豫,笑道:“季泉公无所谓,但文和那性子……” 众人都笑了,孙铤性子开朗,和孙升、孙鑨一点都不像,而且还是个大嘴巴。 “入翰林院或选为庶吉士的,只有咱们五人,其他人都在六部、都察院、六科观政。”徐渭轻声道:“选官再等等,李时言对随园颇为不满,现在选官说不定就被撵到云贵去了……放心吧,等不了多久。” 陶大临的眼神有些古怪,他记性很好,在会试结束之后,钱渊就说过类似的话,难道那时候就预料到了? 陶大临、诸大绶都是官宦人家出身,在京中已经置办宅子,孙鑨就更不用说了,不过三人还是在随园混了顿晚饭,又搓了两圈麻将后才离开。 “李时言一去,严党更是势大难制。”徐渭翘起二郎腿,“华亭撑得住吗?” “当然,只要脑袋缩回去,就一定撑得住。”钱渊轻描淡写的说:“如果李时言罢,陛下也只能以华亭制衡分宜,朝中挑不出第二人,吕本、吴山都资历尚浅,难以服众。” 徐渭摸摸下巴,疑惑道:“说起来……怎么分宜、华亭配合的这么好,默契的将李时言顶了上去。” 钱渊面无表情的没吭声,那是当然了,这可不是严嵩、徐阶第一次联手。 虽然已经有个随园士子这么个团体,但其间也是有差别的,四个入了翰林院的,以及孙铤、吴兑,和钱渊关系最好。 呃,说的明白点就是,和钱渊关系好的……都是在历史上留下名号的。 而这些人中,徐渭是最靠近钱渊的,在随园呆了几个月,看到了听到了很多很多东西。 但即使如此,钱渊也不会将严嵩徐阶联手抹杀张经,逼退聂豹的密事告知徐渭。 不过钱渊能够肯定,李默这么猖狂,只怕是时日无多。 嘉靖帝希望看到一个能制衡严嵩的李默,但绝不希望看到一个将严嵩打的落花流水的李默,更别说李默将徐阶也打的狼狈不堪。 从严嵩一点一滴的退让,徐阶习惯性的隐忍再隐忍,通过种种不大的事件,他们一点点引发出嘉靖帝对李默的不满。 从严嵩、徐阶在京察中的落败,白启常、董份这等严党核心人物,徐阶心腹门生同乡被弹劾罢斥,再到李默横扫内阁,强行启用林庭机出任南京国子监祭酒,这种不满已经渐渐放大。 钱渊相信,严嵩、徐阶都在等待一个机会,一个将李默打入万劫不复的机会。 “好了,也该散了。”徐渭嘀嘀咕咕道:“还指望你回东南,这下好了,全被关在京中了。” “你回东南做甚?”钱渊冷笑道:“去给胡汝贞做幕僚?” “对了,青词写得怎么样了?” “我告诉你徐文长,你留在京中,留在翰林院,最大的用处就是写青词,其他的你少管闲事!”推荐阅读:《读档2013》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一十七章 并不全新的生活 刚刚穿越而来,钱渊是个秀才,四年过去了,他让这个名字闪闪发光,遍传海内,他一路考中举人进士,顺利登科,完成了明朝读书人最期盼的华丽转身。 从一个普普通通的读书士子,成为一个官员,而且还进入被视为“储相”培训基地的翰林院,成为一名庶吉士。 似乎全新的生活在向钱渊招手,他面前似乎有一条金光闪闪的大道。 很可惜,这些并不是钱渊所想要的。 接下来的日子是钱渊这些年过的最为舒服,最为恣意,最为懒散,但也最无聊,最不爽利的时光。 虽然,在别人看来,他无限风光。 又一次迟到,钱渊面无表情的接受前辈的批评,被选为庶吉士,短短十来天,这是他第三次迟到了,态度很不端正。 其实翰林院是京城所有机构中最轻松的,五日一休,工部、吏部的官员眼睛都绿了,但钱渊还是迟到了,实在赶不上趟。 陶大临和诸大绶还好,徐渭已经幸灾乐祸好几次,但今天,徐渭忍不住站出来了。 “何为幸进?”徐渭大步出列,瞪着眼睛大喝道:“哪个王八蛋说的?!” 啧啧,虽然也是短短十来天,但徐渭在翰林院已经名声鹊起,这货读的书太杂了,什么都懂,而且又琴棋书画什么都精,多少人都甘拜下风。 但徐渭偏激的性情,口无遮挡的嘲讽口吻也名扬翰林院,他面前的中年士子被气得满脸通红,却不敢再骂……徐渭已经撸起袖子了。 高中榜眼之后,京中遍传徐文长之名,他是知道的,徐渭上过战场,斩杀十余倭寇,手下是有两把刷子的。 最关键的是这位中年士子是宁波人,宁波就在绍兴边上,他很清楚,徐渭这等人性行不羁,是个不讲规矩的,别人未必敢,但徐渭是敢在翰林院动手的。 “好了,好了,是在下来得迟了,是在下的错。” 让人意外的是,钱渊居然出来做和事佬。 这话儿一出,围观众人中不少人都面露鄙夷神色,徐渭为你出头,你居然缩回去……还亏你被赞气节无双,锐意逼人。 但徐渭脸色没变,陶大临和诸大绶脸色也没变。 接下来,钱渊对中年士子长长一揖行礼,“袁前辈,是下官错了,但幸进一词不敢领。” 中年士子冷哼一声,正要开口,但钱渊的话还没说完呢。 “毕竟下官不善青词。”钱渊笑吟吟道:“不过,下官倒是佩服前辈,掌南京翰林院……前辈都不肯就任,想必是忠心赤胆,时时备陛下所询。” 这话一出,周围立刻安静下来,有认识钱渊的松江人就心里念叨了,三岁看到大,五岁看到老,这厮的嘴巴……这辈子都改不了了。 这位被怼的中年士子姓袁名炜,嘉靖十七年探花出身,历史上最有名的青词宰相。 年初嘉靖帝钦点其掌南京翰林院事,但袁炜上疏请辞,愿以原官供俸,嘉靖帝大喜立即提拔为侍读学士,三月初再加礼部右侍郎。 虽然名义上掌翰林事的是翰林学士兼礼部尚书吴山,但其毕竟是礼部坐堂官,而另一个翰林学士李默只是担虚名,真正在翰林院行使职权的是仅次于翰林学士的翰林侍读学士袁炜。 钱渊这话儿皮里阳秋,既嘲讽袁炜以青词媚上,又嘲讽其不肯去南京任职,非要凑到嘉靖帝面前……这才是真真正正的幸进。 袁炜被怼的无言以对,想痛骂但又看到徐渭在边上,钱渊怼人还只是暗喻,但徐渭是能拉的下脸的,最后只能悻悻离去。 “展才,何必呢?”张居正苦笑着扯了把钱渊。 “知道这位袁前辈心眼小。”钱渊特地大声说:“不过无欲则刚,三年后散馆,我又不准备留在翰林院。” 凑过来的孙鑨忍不住说:“家父说了,三年后写不出一篇出色的五经题,陛下把你打发到云贵去!” “那正好辞官,悠游泉下。”钱渊哼了声,“说起来真是佩服叔大,能在这儿熬这么久……我可没这耐心熬上十年。” “你又不整日都在这儿,说什么熬。”张居正瞪了眼,他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算算马上就要满十年了。 这倒是真的,钱渊每日懒懒散散的来翰林院打个转,到了中午拉着大家去酒楼吃饭,下午……反正问起来都是去裕王府。 前几天就为此闹出事,嘉靖帝召钱渊入西苑,结果太监过来发现钱渊不在,听说是去了裕王府,去找了找,裕王说……已经好几天没见人了,最后是在随园的小厨房找到人的。 当时钱渊正在试验给小七做个生日蛋糕…… 呃,这也是袁炜为什么老找钱渊麻烦的原因,他是媚嘉靖帝,而钱渊是媚嘉靖帝和裕王,啧啧,羡慕嫉妒恨啊。 就因为被允许进出裕王府,钱渊其实在翰林院里很受人妒恨,即使张居正也忍不住心头发酸……几次聊天都透出一股浓浓的山西老陈醋味儿。 这不,钱渊正准备去吃中饭,冯保急急忙忙跑来,嘉靖帝又召其入西苑觐见,袁炜两眼都要冒火了。 “陛下,今儿已经有人指责学生是幸臣了。”钱渊抱着狮猫牢骚道:“狮儿不肯吃饭也要把学生叫来……” “难道你不是?”嘉靖帝笑骂道:“除了内阁重臣和吏部天官,算算这半年,其他五部尚书都没你觐见的次数多。” “但学生什么好处都没得啊。”钱渊小心的将鱼干撕开送到狮猫嘴边,“倒是有人一下子跳到六部去做侍郎了。” 嘉靖帝这下算是听懂了,这厮是在告状,“那让你也去做个侍郎?” “呵呵,陛下,学生说笑呢。”钱渊干笑道:“陛下不是许学生进出裕王府了嘛。” “你也知道啊。”嘉靖帝骂道:“看看那高拱,恨不得住在裕王府,你呢,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钱渊煞有其事的低声道:“陛下您是不知道,去得多不好……别人心里不悦。” 这还是告状,嘉靖帝无语的挥挥手,“高拱不至于这点容人之量都没有……算了算了,去吧,朕的赐宴反正也不入你眼。” 钱渊又撸了两把狮猫才出殿,和黄锦说笑几句,打趣冯保这厮几句,然后去了直庐。 “哎呦,今儿东楼兄当值。”钱渊一进门就笑着拱手,“好久不见。” 严世蕃丢下毛笔,冷笑骂道:“是好久不见,你攀上高枝了嘛!” “这哪里话?”钱渊指指严世蕃,“不信东楼兄消息这般不灵通!” 严世蕃冷冷盯着钱渊,好一会儿才噗嗤一笑,“你小子倒是狠,据说华亭女都要落发了。” “那可不管小弟的事。”钱渊很自来熟的斟了杯茶,“反正咏絮才名也是徐府的,换个人……华亭是无所谓的。” 啧啧,也不知道是谁宣扬的,反正徐阶家后院那点破事……感兴趣的算是都知道了,小七为此声名远播,张氏为此大发雷霆,钱渊正琢磨着尽早择期迎亲。 “还真是简在帝心啊,要是换个人,皮都被陛下扒了!”严世蕃叹了口气,“据说你还不太去裕王府?” “谁说的,天天下午都去!”钱渊一瞪眼。 “拉倒吧,前几天的事都传遍了。”严世蕃细细打量钱渊的神情,心想景王儿子夭折,也不知道日后还有没有机会,这样看来,说不定老爹严嵩留的这份香火情能起到作用。 钱渊瞥了眼一旁的书吏,心想自己也算煞费苦心了,几乎每次和徐府、严府、裕王府的人会面,都要精心挑选时间,轮换次序。 这是小事,但绝不是可以忽略的事。 自从半年前入京后,钱渊和徐府、严府始终保持不近不远的联系,每次联系都会考虑周全,每次都会来回接触,不和任何一方拉近或拉远关系。 钱渊并不试图站在中间,这种人总是死的最快的……他只希望尽量保持平衡,然后迅速脱身离京。 被选为庶吉士打乱了钱渊的计划,但他并不准备放弃。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一十九章 开端 新科进士将近三百人,选为庶吉士的也就不到三十人,剩下的人钱渊细细让人统计过。 因为种种原因决意不入仕的有八十余人,大都已经离京,其中有大约近五十人都年迈多病,甚至有一人在殿试放榜后病逝。 剩下的两百进士大都丢到各个部门去观政,用后世的话说就是去实习,毕竟大都是只会读书的书呆子,从里面挑些能干事的,或者有关系的授官,其他人只能熬着。 当然了,最关键的原因是,没那么多官位。 说起来大明有两京一十三省,官位多得是,但实际上空缺的并不多。 会试三年一度,一科取三百人,也就是说每年要空出一百个位置,这太难了……聂豹就是个例子,正德十二年中进士,但观政整整三年,正德十五年才补上缺被任命为华亭知县。 所以,这两百进士大约有一半都会苦苦熬着,一直到熬出空缺,或者打通吏部关系。 算算看,三百进士,正儿八经步入仕途的大约也就一半,可能还不到。 “君泽兄想进行人司?”钱渊看看左右,拉着诸大绶走到角落处,“他不是想去兵部吗?” “但哪里有空缺?”诸大绶无奈道:“兵部现在也乱的很。” 吴兑年岁在随园士子中是最年长的,性情沉稳有度,而且颇通兵法,在国子监读书时对边事多有言论,得两任兵部尚书聂豹、杨博赏识,早就下定决心入兵部。 钱渊对吴兑这个名字有印象,就是因为吴兑曾经做过蓟辽总督,和大名鼎鼎的三娘子有交情,自然力挺吴兑入兵部做个主事。 但问题是现在兵部乱的一塌糊涂,杨博丁忧,按规矩接任的应该是兵部左侍郎王民应,但最终得手的是以右都御史督办宣府、大同军务的许论,用徐渭的话来说……脑浆都快打出来了,全都是一帮官僚。 “行人司……”钱渊咂咂嘴,“好歹是个二甲进士呢,去行人司是不是太……” 行人司是明朝特有的机构,负责传旨、册封、诏敕、赈济、祭祀,就是个跑腿的活,司正、司副一共才三个人,但下面的行人有三百四十五人。 呃,钱渊曾经猜测过,特么弄这个机构,就是怕没位置放那些进士……《大明会典》中明确规定,行人必须是进士出身。 一般稍微有点志气的进士,宁可观政等缺都不肯去行人司。 翰林院里,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话的人多的是,徐渭也凑了过来,听了会儿低声说:“除了云贵等地,其他地方的知县、上县的县丞、典吏基本都被抢光了,各部主事也大都填满了,剩下的只能苦苦熬着,君泽也是没办法了。” 随园士子中,五人入了翰林院,剩下的有的观政一个月后有的进了大理寺,有的进了太常寺,有的进了六部,陆一鹏、杨铨等人外放,留下来还没有选官的只有吴兑一个人了。 这也是钱渊的私心,外放的都是这一世结交的友人,留在京中的大都是他前世就听说过的,不然以钱渊的人脉,为吴兑谋个知县外放是不难的。 徐渭哼了声,“都是你让他等等,结果等到现在都没!” “文长,展才之前……”诸大绶皱眉道:“都是相交多年的好友,说这话做甚。” 之前钱渊倒是找了幸师爷,弄了个兵部武库主事的位置,可惜吴兑没选上,倒是孙铤被选上了。 现在钱渊也没什么办法了,如今兵部乱的一塌糊涂,偏偏朝中大佬也不伸手……原因很简单,东南倭乱到现在还没平息,西南已经有土司闹事了,而刚刚传来消息,蒙古俺答之子辛爱率兵围大同右卫城,现在的兵部就是一锅热油,谁都不敢去碰。 而蒙古围大同的原因……宣大总督杨顺把俺答汗儿子辛爱最宠爱的小妾给拐走了,真是奇葩! “要不换个地方?”钱渊试探问:“太常寺怎么样?” 徐渭正要翻个白眼,冷不丁几个同僚路过,兴奋的聊着什么。 “柏生兄这是得罪谁了……这时候被捅出这种事!” “谁知道,十洲公前年才转右春坊右谕德,去年才任祭酒……怕不是后面有人熬不住了吧?” “司业?” “鬼知道……京察向来是匿名的!” “记得柏生兄当年在翰林院曾与人争斗,力大无穷……” 说最后这句话的人笑得乐不可支,估摸是在幸灾乐祸。 徐渭和钱渊对视一眼,他们都知道这是在说国子监祭酒沈坤,字柏生,号十洲,殿试放榜前,他们曾经在国子监拜会过,这是出了什么事? 三刻钟后,孙鑨打听到了消息。 “据说十洲公前些日子在家发怒鞭挞下人至死。”孙鑨小声说:“但那不是沈家下人,而是京城土著,只是因为家贫在沈家帮工,非奴籍。” 徐渭和诸大绶都无语了,偏偏在京察时候被捅出来,活该沈坤倒霉。 而钱渊却反口问道:“谁捅出来的?” 徐渭也反应过来了,“是吏部?” “不是,户部给事中。”孙鑨毕竟有个吏部左侍郎的老爹,打听的很清楚,“也是新科进士,二甲第十五,记得见过两面,林润林若雨……对了,展才也提过一次。” 钱渊瞳孔微缩,居然是那位刚正秉公,不畏权贵的林润,他曾经仔细看过这一科进士名单,除了随园士子外,他有印象的人不多,王世懋是一个,邹应龙是一个,还有个就是林润。 史书上,严世蕃被贬官归乡,就是林润给了严世蕃最后的致命一击,他也因此留名史册。 钱渊摸摸下巴,“林润……林润……好像是闽人?” 徐渭脸色一变,低声道:“李时言这是疯了?!” “未必……未必。”钱渊来回踱了几步,他不太信林润会投入李默门下,更大的可能是被人设计了。 “走,回随园。”钱渊干脆利索的把人拉到随园去,又让人孙鑨、孙铤、陶大临去细细打听了下。 “今天上午,六部遍传沈坤杀人案,通政司捡出昨日户部给事中林润递交的弹劾奏章。”钱渊将资料汇总后缓声道:“但我让人去问了,沈坤杀人……至少一个月前。” “八成是被人设计了。”徐渭脱口而出,“会是谁?” “李时言?” “严?” “徐?” 钱渊摸了摸鼻子,摇头道:“不知道,但可以肯定,这件事还没有结束。” 钱渊心里有模糊的念头,很可能这就是事变的,但到底是谁出的手呢? 下一刻,进门的叔父钱铮带来的消息让钱渊做出了判断。 “沈坤上书请辞国子监祭酒?”钱渊一字一句的重复了遍。 “不错。”钱铮点点头,看了眼屋内这五人。 钱渊脑海中飞速的盘算了遍,笑道:“叔父,想必沈坤上书请辞后,通政司又收到不少奏折?” “是。”钱铮有些诧异,“但恰好放衙,通政使封存奏折,明日递交西苑直庐。” “展才,到底怎么了?”孙铤急急问。 “不好说,不好说。”钱渊端起茶盏放在嘴边,但半响都没去喝,“应该是严东楼……不对,应该是严分宜,环环相扣,真是好手段!” “别急,等明天吧。” “让君泽兄再等等,说不定这几日就能出结果了,就算兵部不行,吏部总是有位置的。” 徐渭眼光闪烁,吏部有位置……这是在说李时言要滚蛋了,吏部天官滚蛋,下面的人肯定要被清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二十章 平地抠饼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三百二十章平地抠饼西苑,万寿宫。 钱渊百无聊赖的蹲在地上撸着狮猫,小黑躲在身后胆怯的探出脑袋,尾巴一摇一晃的不敢出来,上次被狮猫一巴掌揍的有心理阴影了。 不远处,一个道士正在摇头晃脑翩翩起舞,不断的从案上拿起铃铛、宝剑、如意等法器摆出各种不同的姿势。 嘉靖帝坐在榻上聚精会神的看着,左边站着黄锦,右边两人,一个是如今翰林院中写青词最得嘉靖帝喜爱的徐渭,另一人是国子监司业董份。 “文长,你看看这篇。”嘉靖帝将手中黄纸递给徐渭,“你是此道大家,还需你评判一二。” “若论文采,臣远不及徐文长,只是妙手偶得之。”董份谦虚的拱手。 徐渭面无表情的浏览了一遍,微微抬头,眼角余光瞄了眼还在撸猫的钱渊,视线在空中汇集,钱渊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写的好。”徐渭扯出一个笑容,“比臣那篇写的好。” “文长太客气了。” “绝非客套话。”徐渭一本正经的说:“陛下当知臣的性子。” “哈哈,能得文长一赞……”嘉靖帝笑着看向董份,“比当时在翰林院里出色的多。” 这时候,装神弄鬼的道士跳完了舞,缓缓来到案桌前,桌上摆着两张黄纸。 “蓝神仙,看看哪一篇合适?” 嘉靖帝好修道,西苑什么样的道士都有,炼丹的,跳大神的,扶乩的应有尽有,而这位蓝神仙号称全能,据说最善主持斋醮科仪。 斋醮科仪需要用“天神”表文,这和青词略有区别,翰林院以及多位臣子写了表文呈上,最受嘉靖帝赏识的就是徐渭和董份这两篇。 钱渊直起身子细看,这蓝神仙身量颇高,皮肤黝黑,双目有神,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如果没记错,这应该就是被徐阶举荐而来的蓝道行。 史书上记载,蓝道行是心学门人,被徐阶举荐给嘉靖帝……当然了,钱渊知道,但其他人未必知道。 蓝道行拱手向嘉靖帝行礼,伸手取走桌案上偏左的那份……钱渊微微撇嘴,如果说之前还只是猜测徐阶和严嵩有默契,现在他可以确定,徐阶和严嵩算是勾搭上了。 还真是一环扣着一环啊。 从昨日上午六部传言沈坤杀人案,到林润上书弹劾,下午沈坤上书请辞……今天一早,徐渭和钱渊就被召入西苑,其实嘉靖帝想见的只是徐渭,钱渊和小黑是顺带的。 “好,好好。”嘉靖帝大喜,转头看向董份,“赐一品服,领从二品俸。” 徐渭瞥了眼钱渊,他到现在也没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陛下,贫道先行告退,准备明日的斋醮科仪。” “明日还要蓝神仙费神。” “此分内之事。” 嘉靖帝目送蓝道行的身影出殿,左顾右盼笑吟吟的看着徐渭和董份,一个擅青词,一个擅表文,想必自己日后修行能一日千里。 “展才。”嘉靖帝视线落在钱渊身上,“什么时候迎亲?” “陛下,还未定期,等学生母亲上京再定。”钱渊抱着狮猫,一只手拎着小黑的后颈,“陛下……要送贺礼?” 董份脸颊动了动……之前他还不太信,没想到这厮如此得陛下宠信,说话如此随意。 “给你送贺礼?”嘉靖帝笑骂道:“也不怕你福薄承受不起!” 钱渊笑道:“文长兄送一副亲笔画,董大人也答应送份厚礼,就连黄公公都答应了呢。” 徐渭两眼一翻,董份无语低头,黄锦苦笑道:“要送,要送,到时候亲口贺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少在这胡搅蛮缠,黄伴身为司礼监掌印太监,给你送贺礼?!”嘉靖帝指指钱渊,“罗小黑留下陪陪狮儿,你们先去吧。” “这个……”钱渊犹犹豫豫放下小黑,“陛下……呃,黄公公,可别让狮猫欺负了我家小黑。” “欺负了又能怎样?”嘉靖帝瞪了眼。 又扯淡几句,三人在小太监的引路下出了殿。 钱渊脚步渐缓,面无表情的说:“既入西苑,当去直庐拜会。” 董份和徐渭都没吭声,小太监犹豫了下转向了直庐方向。 今天值班的是内阁首辅严嵩和吕本,后者是不管事的,前者全都交给了儿子严世蕃,所以实际的内阁掌权者是严东楼。 钱渊一进去就拉着严世蕃出来,劈头盖脸道:“东楼兄好不地道,你要捶那厮,将小弟牵扯进来做甚?” “没有吧。”严世蕃立即矢口否认。 钱渊嗤之以鼻,“谁不知道徐文长和我钱展才穿一条裤子,你算计他,就等于算计我!” 严世蕃如绿豆大小的眼睛精光闪烁,定睛看着怒气勃发的钱渊,笑道:“展才何出此言,我什么时候算计徐文长了。” 钱渊拉长脸道:“这么说来,昨晚放衙前,送到通政司的奏折不是弹劾国子监司业董用均的?对了,现在应该已经送到内阁了。” “真是黏上毛比猴儿还精。”严世蕃笑骂道:“反正那厮看你不顺眼,处处给你使绊子,你还想以德报怨啊?” “管我屁事!”钱渊拉着严世蕃又走远点,“那篇表文怕不是出自董用均之手吧?” “袁炜那厮不是现成的踏脚石嘛,非要找文长来做筏子!” “你是不知道文长那性子,今儿要不是我,怕是要坏了事!” “你信不信文长能当场写一篇表文把董用均比下去!” 严世蕃眨眨眼,“这么说来,陛下用了用均那篇表文?” “哼,那蓝神仙难道没通消息来?” “哪能那么快。”严世蕃搂着钱渊的肩膀,“也是没办法的事,袁炜那篇……呃,写的太好,实在比不下去。” 钱渊忍不住笑了,“所以你做了手脚,袁炜那篇表文压根就没送到陛下面前,而用均那篇表文倒是能压文长一头。” 翰林院里多有饱学之士,但肯写青词的不多,也是,如果肯写,又写得好,早就跳出去了。 如今,也就袁炜和徐渭两人写的青词最受嘉靖帝喜欢,严世蕃拿袁炜那篇表文没辙,于是就拿徐渭的那篇做对比,硬生生让董份又在陛下面前露了次脸。 这不是第一次了,上个月南京国子监祭酒出缺,严嵩举荐北京国子监司业董份,结果董份立即遭到弹劾,最终是严嵩、徐阶退让,李默力挺同乡林庭机出任南京国子监祭酒。 虽然李默达到了目的,但显然嘉靖帝是不悦的,因为就在几天之后,因青词得嘉靖帝赞誉,董份兼太常寺少卿。 国子监司业是从四品,太常寺少卿是正四品,这是升迁,这显示了嘉靖帝的态度,对李默的不满。 最关键的是,满朝上下都知道,董份是不折不扣标标准准的严党。 而今天,董份又因表文得赐一品服,领从二品俸。 偏偏,通政司那边刚刚送了一批奏折过来,正如钱渊预料的那样,其中有弹劾董份的奏章。 上一次,董份被弹劾后得嘉靖帝赏赐,而这次董份得嘉靖帝赏赐后又被弹劾。 一而再,再而三,不管为了什么,嘉靖帝心头的怒火被一点点悄悄的点燃,对李默的不满情绪渐渐高涨。 不过,这些不管钱渊的事,他只揪着严世蕃口口声声要赔偿。 “本来站在一旁看戏,现在被东楼兄差点一脚踹下去。”钱渊不爽的说:“也就是小弟青词表文都写的乱七八糟,不然说不定就是小弟背这黑锅!” “如果是你,还真不会拿你说事。”严世蕃笑道:“只管看戏就是,反正对你有利无弊,那厮还是翰林学士,名义上管着你呢。” “你觉得他管得到我?”钱渊冷笑道:“用均如果能升祭酒也就罢了,如果得圣眷跳到六部……” “如何?” “我老师平泉公也该起复了吧。”钱渊说出了要求。 严世蕃歪着脑袋打量着钱渊,噗嗤笑道:“展才,过分了吧?” “不过分。”钱渊竖起手指,“第一,平泉公和华亭不合,第二,平泉公其实不喜出仕,第三……” “如果是华亭举荐,万一陛下点头……” 严世蕃在心里盘算了下,陆树声在翰林院名望颇高,女婿钱铮的侄儿钱渊又和徐家联姻,如果徐阶举荐陆树声起复国子监祭酒,还真不是什么好事。 钱渊搂着严世蕃的肩膀笑道:“有来才有往啊。” “你啊,还真是擅无中生有,平地抠饼!”严世蕃摇着头说:“再说吧。” 有来才有往,钱渊并不避讳借严党之力谋划什么,也不在乎严党试图从自己这儿得到什么,简在帝心,出入裕王府,能为钱渊遮挡太多的东西。 说到底,钱渊希望,至少自己要有这个姿态,自己并没有攀附徐府。 一个月前徐阶举荐陆树声出任南京国子监祭酒,还真把钱渊吓了一跳,如果成了,自己还真说不清楚。 在决定娶小七之后,钱渊很清楚,自己需要在很长时间内,在不同场合,用各种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态度。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二十一章 剖析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三百二十一章剖析随园。 虽已夜深,但今夜的随园有点恢复几个月前的模样,灯火通明,时不时传来“啪”的麻将拍桌声。 侧厅的麻将桌边坐着四个人,钱渊、徐渭、诸大绶、孙鑨,牌技最好的陶大临不准上桌,还有心事的吴兑看似寻常却有点无精打采。 “反正明日休假,今晚就在这边睡吧。”钱渊摸了张牌,手指搓了搓丢出去,“白板……最近几日都留点神,事情闹大发了。” 想了想,钱渊转头看向陶大临,“明儿给博茂递个话,让他别跟着起哄。” 按例新科进士不能直接入都察院,但却可以入六科,不过这等人少之又少,这一科只有寥寥三四人,其中就有林润、冼烔。 冼烔年纪太小,偏偏又喜欢起哄,耳根子有点软,不过他多年前就是被陶大临带入书院,对其如父如兄。 陶大临点点头,“今日中午就去找过他了……啧啧,没想到现在满朝……” 话没说完,但在座的人都知道后面是什么,今日有不下十封奏章弹劾国子监司业董份,啧啧,如今李时言在朝中是威风凛凛,一呼百应。 呃,这可能是李默想达到的目标……不过很可惜,这不是他自己努力的结果,而是对手严嵩帮的忙,可能还有徐阶。 “所以说是一环扣一环。”徐渭不爽的丢出个幺鸡,“主持斋醮科仪不是小事,挑选主持者,道具、法器、表文都需要事先预备……我看过他以前写的青词表文,这次只怕有代笔。” “严东楼呗。”陶大临接口道:“先抛出沈坤杀人案逼其请辞,第二天恰好董份的表文压倒文长,得陛下赞誉。” “碰!”徐渭抢过孙鑨丢出去的三饼,“要不是展才……信不信我就在那连续写十篇表文,篇篇压倒他!” “小心点,文长那是碰碰胡。”钱渊手上这把是胡不了了,上海麻将又没有十三不靠,索性只捡池子里的牌往外放,“等我们出了西苑,内阁就放出消息,两封弹劾国子监司业董份的奏折,下午又一连串来了十几封。” “肯定有浑水摸鱼,或者脑子不好使的,但昨晚那两封被暂时封存的奏章……”徐渭面前只剩下一张牌了,他反手扣在桌上,随口道:“所以,哪里有那么巧的事,从头到尾都是精心设计的。” 在场的六个人,除了钱渊和徐渭之外,个个脸色都变了又变,都说朝中政争惨烈,朝局诡秘非常,没想到一件杀人案能牵扯的这么深。 钱渊在心里琢磨,也不知道林润查出沈坤杀人案是不是巧合,这位应该不会是严党的人。 但问题是,林润是闽人,一切事件的开头源自于一个来自福建的新科进士,李默的同乡。 林润入六科才几天,他也不是官宦世家出身,所以身上闽人的标记成为了舆论重点。 之后就顺理成章了,沈坤辞官归乡,按道理接任国子监祭酒的应该是副手国子监司业董份,司业有两人,但另一个位置如今空缺。 但偏偏在沈坤上书请辞之后,立即有科道言官弹劾董份……而且在严嵩父子的巧妙安排下,恰巧是董份因表文得嘉靖帝赏赐的当天下午。 至少在嘉靖帝看来,上次自己已经给了李默一个警告……令董份兼太常寺少卿,而这次,上午赏完,下午董份就被弹劾,这是给了他一个大耳光子。 这套路倒是和自己有点像……钱渊心里嘀咕着,被催促着随手打出一张牌。 “胡了!” 徐渭将扣在桌上的牌翻开,“碰碰胡,混一色,单吊……我算算。” 这时候,有人推门进来,大力咳嗽两声。 “叔父。”钱渊干笑着起身,他之前告诉钱铮,自己和友人在随园密谈正事。 众人纷纷起身行礼,钱铮脸色不太好看,现在麻将已经风靡大江南北了,据说钱渊已经有了“麻将祖师”的绰号。 “文长,倒茶啊,用明前龙井。”钱渊殷勤的将叔父扶着坐在主位上,“叔父,那两人?” 钱铮点点头,“打听清楚了。” 徐渭端着茶盏过来,随口向其他人解释,“最先弹劾董份的两封奏折。” “严嵩的人?”孙鑨低声猜测。 陶大临摇摇头,“不太可能……至少明面上应该和严党无关。” 钱铮缓缓打量了这六人,才轻声道:“汤康,南直隶扬州人,嘉靖二十三年进士,都察院山西道御史;吴震翔,嘉靖十七年进士,南直隶宁国府人,兵部都给事中。” 侧厅里沉默了会儿,从明面上来看,看不出什么。 钱渊歪着脑袋想了会儿,笑道:“叔父,还有什么,一并说了吧。” 钱铮笑了,点头道:“这两人平平无奇,但履历中有这么一条,嘉靖二十九年,汤康从行人司调吏部主事,外放的吴震翔调回京入吏部为给事中,都是去年调出的。” 得! 和钱渊想的一样,明面上看不出来,但帽子还是死死扣在李默头上了。 李默嘉靖二十六年回京任吏部右侍郎,后转任吏部左右侍郎,嘉靖二十九年直升吏部尚书,虽然嘉靖三十年被严嵩一本参倒,但仅仅一年后就卷土重来再次入主吏部。 到现在十年了,就算是头猪,都应该将吏部打造的滴水不漏了! 钱渊忍不住在心里猜测,这两人应该早就被选中了,也不知道背后那位是严嵩还是徐阶,嗯,说不定一人负责一个。 “还有……”陶大临突然想起了什么,轻声道:“嘉靖十一年,李时言被贬谪出京,任宁国府同知,吴震翔也是宁国人……” 父亲孙升也在吏部好些年的孙鑨幽幽道:“记得李时言的侄女婿就是宁国人,好像就是姓吴。” 钱渊立即做出判断,这吴震翔应该是严世蕃负责的。 “好了,今晚只是让大家见识见识……啧啧,一场大戏啊。”钱渊起身拍拍手,“不过,和咱们没关系。” “文长,你只管去怼袁炜,暂时别去找董份的麻烦,另外青词照写,但天神表文别动。” “另外,君泽兄,再等等吧,说不定转机很快就来了,就算兵部没机会,至少吏部是有位置的。” 钱铮眯着眼看着侄儿或劝慰,或提醒,或鼓劲,当年他自己可没这等待遇,硬生生被磨了好几年才略略能看清朝中风向,就算到现在也不能如此精准的判断。 说的小点,今晚钱渊这是在为随园士子这个小圈子增加凝聚力。 说的大点,今晚钱渊赤裸将政争剖析放在大家面前,他希望大家能尽快褪去身上的书卷气…… 因为钱渊大致算过了,严嵩大概是嘉靖四十年左右致仕,严世蕃被杀,严党灰飞烟灭。 之后徐阶上台,但他在隆庆二年就致仕了,期间还举荐高拱入阁,干掉了胡宗宪,又召回赵贞吉,算算看,嘉靖帝可能要到嘉靖四十五年前后驾崩。 大约十年时间,如果顺利的话,在座的众人在隆庆帝登基后,都是能迅速上位成为朝中中坚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二十二章 国子监祭酒 既然打定主意只看戏,钱渊难得开始正儿八经的上班,每天不迟到不早退,老老实实安安分分,弄得袁炜想找他麻烦都没借口。 除了去翰林院上班之外,钱渊几乎像个闺阁女子一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管是徐府、严府、裕王府,哪儿都不去,省的麻烦事上身。 不过,钱渊还是没躲过,至少高拱相召,他是必须去的,这老头心眼挺小,钱渊还真怕这厮以后给自己小鞋穿。 高拱这厮性子和徐渭还有点像,嘴巴硬,不肯低头,钱渊指挥张三将带来的菜肴摆上桌子,这老头还在一旁冷言冷语。 “刚聲兄,请。” “肃卿兄先请。” 高拱和钱铮来回让了两次才坐下,一旁的钱渊都无语了,不过也实在麻烦的很,科举路上钱铮是高拱的前辈,但如今归于一党,高拱的地位远高于钱铮。 今天钱渊特地交代了,送来的菜肴大都是辣的,高拱喜欢吃辣,呃,也不怕上火。 酒过三巡,高拱瞥了眼钱渊,“据说这段时日挺安分的?” “现在朝中乱七八糟,晚辈哪里敢到处跑。”钱渊苦笑道:“就这样,前些天还差点被严东楼算计了。” 钱铮在边上解释了下,补充道:“徐文长和展才乃生死之交。” “听说过,就连陆文孚都赞不绝口。”高拱点点头又问道:“但连裕王府都不肯去,殿下说了好几次。” “先熬过这段吧。”钱渊举手求饶,“晚辈这身份实在敏感。” “以后就别称晚辈了,老夫和刚聲兄志同道合又年岁相仿。” “晚辈……小侄实在是受宠若惊……”钱渊脸颊动了动,这特么听起来不像是什么好兆头啊。 钱铮递来一个警告的眼神,随即将话题扯开,如今朝中最让人津津乐道的当然是围绕出缺的国子监祭酒而引发的朝争,连京察都没人在乎了……当然了,这主要是因为李默在忙着擦一屁股的屎。 吴震翔那厮还真的和李默拉的上关系,李默被贬谪出京任宁国府同知,侄女嫁给了同僚之子,这吴震翔是他侄女婿的侄子,结果在关键时刻从后面捅了李默一刀……据说李默这几天上朝眼睛都是红的,不是哭的,是被气的。 现在朝中舆论纷纷,都说瓯宁更甚于分宜,瓯宁是李默的老家。 当年严嵩和夏言斗得死去活来,哪里像李默如今还没上位,就在朝中一呼百应,百官礼让。 按规矩来说,沈坤辞官,接任的理应是副手董份,或者陛下钦点,但李默硬生生挡在路上……啧啧,捅出沈坤杀人案的是李默同乡,上书弹劾董份的是李默旧部、姻亲,不是他干的还能是谁? 最重要的是,南京国子监祭酒已经落到李默手上了,林庭机是李默同乡,为了这个位置,李默横扫内阁,风头无二。 钱渊这边正在想着呢,那边高拱回忆道:“说起来,李时言也任过南京国子监祭酒,是哪一年的事?” 钱铮咳嗽两声,看侄儿还在出神,又用力咳嗽两声。 钱渊这才回过神来,不假思虑应道:“嘉靖二十四年,李时言升迁南京太常寺卿,兼掌南京国子监事,嘉靖二十六年回京升礼部右侍郎,嘉靖二十七年转吏部右侍郎,后转吏部左侍郎,嘉靖二十九年陛下钦点直升吏部天官。” “履历倒是背的熟。”高拱有点诧异。 “自入京后,李时言看小侄一直不顺眼,怎敢不背履历。”钱渊笑道:“本朝国子监祭酒,自天顺之后,虽为大九卿之一,但却无实权在手……不过,分宜、华亭、余姚都曾任此职。” 严嵩嘉靖四年升国子监祭酒,渐渐得嘉靖帝宠信,熬了几年后一步跳到南京礼部尚书,再过几年被直接召到北京任礼部尚书兼翰林学士。 徐阶嘉靖二十一年升国子监祭酒,两年后跳到礼部任侍郎,之后转吏部侍郎,兼翰林学士,掌院事,升礼部尚书。 就连吕本也在嘉靖二十七年任南京国子监祭酒,之后很快升礼部尚书,兼翰林学士。 钱渊如数家珍的娓娓道来,听得高拱和钱铮连连点头。 国子监祭酒这个位置虽然没有实权,但却是非常重要的,因为这是翰林出身的官员最快捷的一条路。 一般来说,翰林官熬资历后,都是转詹事府继续再熬几年,之后有机会转六部,速度已经很快了。 但如果能坐上国子监祭酒这个位置,速度就更快了,严嵩、徐阶、吕本以至于李默,还有后来的高拱、张居正都是从这个位置一步登天,直接入六部任礼部侍郎,甚至礼部尚书,加翰林学士,这是入阁的先兆。 这也是如今满朝上下舆论指责李默的关键,已经抢了个南京国子监祭酒了,居然连北京国子监祭酒也要抢……你李默想干什么? 这是明晃晃的要聚众集党啊,比当年的严嵩都要狠。 一直到这时候,钱渊一个激灵,猛地抬头看向高拱,再看看钱铮……特么高拱这是看中了国子监祭酒这个位置了。 难怪刚才先问起李默,因为李默和高拱一样做过太常寺卿,当年就是以太常寺卿的身份兼管国子监事。 “不必讳言,你钱展才心思深沉,多谋善断,又和徐府、严府多有交好。”高拱直接了当的问:“你说说看,老夫谋祭酒,有几分成算?” 看钱渊不吭声,高拱接着说:“董份和老夫是同年,太常寺少卿,现在闹得这么大,他未必会上位祭酒。” 钱渊微微点头,他也认可这个判断,如果严嵩顺利的将李默攻倒,很可能不会让董份升祭酒,而嘉靖帝很可能直接将其召入六部。 如今朝中,舆论对李默很不利,而董份非常本分,前几日在翰林院内碰面对李默极是恭敬。 好一阵儿沉默后,钱渊苦笑道:“世叔迟了一步。” “什么?” “董份在陛下面前露脸借了徐文长之力,小侄找过严东楼。”钱渊一摊手道:“老师平泉公已经服除一年多了。” 高拱转头看向钱铮,后者一脸茫然,显然并不知情。 “两个理由。”钱渊竖起食指,“第一,围绕国子监祭酒,朝中政争惨烈,科道言官为人怂恿上书弹劾,世叔身份特殊,不易涉入其中。 除非是陛下钦点,不然世叔最后得手,很难说外人如何猜疑,要知道世叔这几年在分宜、华亭之间不偏不倚……” 高拱沉默半响点点头,的确如此,几年前杨继盛弹劾严嵩的奏章里,那句“或询裕景二王”给裕王府招惹了天大的麻烦。 “第二个理由呢?” 钱渊叹了口气,“任国子监祭酒者,非德高望重资深翰林不可,沈坤一去,翰林学士以下,老师平泉公实是最佳人选。 如果不向严东楼提出这个人选,小侄怕华亭会举荐平泉公起复国子监祭酒。” 这个理由更让高拱无言以对。 和高拱一样,钱渊也需要在严嵩、徐阶之间不偏不倚,和徐府联姻,想不被志同道合者如高拱、陈以勤等人视作攀附华亭,那钱渊就要展示自己的态度。 高拱苦笑两声,他在翰林院熬了十多年才被选为裕王府讲官,自负有经天纬地之才,但至今还任闲职,所以早就盯上了国子监祭酒这个最佳跳板。 “再等等吧。”钱铮艰难的开口,“平泉公不喜仕途……” 钱渊咂咂嘴,也不知道陆树声知道女婿这么评价自己会有什么反应。 高拱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都等了十六年了,也不在乎多等两年……再说了,严分宜也未必能得手。” 但就在这一天,事情已成定局,而钱渊是除了严党之外,唯一知晓内情的外人。 因为和历史上一模一样,手持利刃,精准刺入李默心脏的,还是工部尚书赵文华。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二十三章 出什么事了?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三百二十三章出什么事了?一大早,钱渊躺在被窝里懒得起来,直接叫人让徐渭带个话,今儿请一天假。 什么假? 当然是病假,昨儿高拱和叔父都嘱咐最近少出门…… 一直到日上三竿……不,都快到午饭时分了,钱渊才被叔母陆氏赶起来,睡眼朦胧,准备午后接着睡。 “小米粥熬的不错。”钱渊啧啧赞道。 “是这小米好。”陆氏笑道:“外院说是汉中专门送来的。” 钱渊的手顿了顿,去年末地龙翻身,他立即派人去了汉中,曾铣的妻儿就在汉中城固。 往小里说,当年应下王义,钱渊自认有这份责任,往大里说,曾铣的妻儿是很有用的。 不过王义也应该快到京城了,殿试之后和徐府定亲,陆氏就已经写信,钱渊母亲谭氏、小妹和大嫂都会上京,到时候让王义抽个时间去趟汉中。 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喝粥,钱渊随手夹了点小菜,讶道:“这是雪里红,味道不错,谁做的?” 他前世常年在江浙一带,经常吃雪里红,只是这个时代雪里红不太上台面,钱渊找了几次没找到。 “北边倒的确是叫雪里红。”陆氏掩口笑道:“这可是徐府送来的。” 闲聊了会儿,陆氏才放钱渊出去,还细细叮嘱别又回去睡觉……不为别的,大白天睡觉在这时代总是不好听的。 宰予昼寝,这才有了朽木不可雕也这句话。 钱渊想了想去了前院,现在前院还是马管事负责,杨文不耐烦这些杂事,张三和周泽为副。 虽然不亲自管事,但全府上下除了后院之外的银两支出收益,钱渊都会过目,这方面没人能在他眼前捣鬼。 “少爷。” “少爷。” 马管事正在和账房盘账,笑着说:“少爷,谁想得到,酒楼这么赚钱!” 钱渊笑了笑没说话,拿过账本随意看了几眼,心想这位马管事得叔母信重,是个眼活的,在东南时候叫自己“渊少爷”,现在只叫少爷。 一旁的张三撇嘴道:“全京城多少酒楼,能大把捞银子的独此一份,前段时间的百味羹大受欢迎。” 随意翻看账本,钱渊有点心不在焉,脑子里还在想着前天晚上。 三个月前的元宵节,钱家酒楼名声遍传京城,一举压过无数老店,一跃成为京城饮食餐饮业的龙头老大,没办法,钱渊前世就是个吃货,闲暇时还喜欢亲自动手,现在不少菜式都送进西苑了。 虽然价格高昂,但还是宾客盈门,即使是朝中大臣也常常光临,原本还让下人拎着食盒回去,但后来钱渊布置了七八个小院落,又隐隐透出陛下曾经落足…… 当然了,来的最多的是严党,他们可不怕别人弹劾受贿,这种罪名就算抓到了实证,嘉靖帝都未必会理睬。 其中董份、白启常、唐汝楫还有严嵩的两个干孙子都是常客,倒是严世蕃不太来,不过赵文华来的很频繁。 前天夜里赵文华来了,要了个院子饮酒,和钱渊见了一面,递来了严嵩私下的承诺,愿举荐起复陆树声任国子监祭酒。 其实这是赵文华主动请缨,他回京后升迁工部尚书,春风得意,但越来越胆小,特别是前段日子景王之子夭折之后,恨不得每天都来酒楼转一趟。 历史上的赵文华从东南回京后一度骄横,谄杀李默,力挺胡宗宪,后因筑正阳门楼不力被革职,回乡路上揉肚子揉死了……八成是陆炳下的手。 不过这一世的赵文华,在临平山下的村落里,被钱渊手中的苗刀彻底吓破了胆,再之后钱渊名声扶摇直上,得嘉靖帝宠信,顺利登科,在朝中几番势力中扶摇不定,最后入裕王府。 赵文华如何会丢掉这条线……他也算看清楚了,李默一去,严嵩势力愈发庞大,日后清算就越惨,但他现在想走都走不了,严世蕃可是翻脸不认人的。 于是,赵文华细细将严嵩父子的谋划从头到尾漏了个完完全全,这盘棋从会试结束之后就开始了,李默被蒙在鼓里到现在还有点莫名其妙。 可惜钱渊对这些没什么兴趣,大致和他之前猜测的差不多,沈坤杀人案早早就被严嵩握在手里了,董份递上的表文是经过两个月精心雕琢而成的。 从南京国子监祭酒到北京国子监祭酒也是特地安排好的,所有的一切都为了让李默在朝中一呼百应,让嘉靖帝心起疑虑,在嘉靖一朝,能力不重要,信任才重要。 不过,有两件事钱渊猜错了。 林润不是李默的人,也不是徐阶、严嵩的人,而是机缘巧合得知沈坤杀人,经过一个多月的暗中调查后毅然上书,奏折到了通政司被摁下,严嵩才借势而为。 而吴震翔也不是严嵩的人,应该是徐阶做的手脚,只是不知道是徐阶的暗子,还是什么把柄被徐阶握在手里。 想起前天晚上赵文华递来的那篇写好的奏折,钱渊啧啧叹息,文人杀人不用刀啊,不过这似乎和历史上差不多。 但钱渊也明白,李默的失势绝不仅仅是因为这道妙笔生刀的奏折,更多是因为之前两个月的骄横,以及横扫朝堂表现出来的强硬。 李默并不清楚,自己只是被嘉靖帝拿出来和严嵩打擂台的,并不是大闹一场取代严嵩的那个人。 嘉靖帝的期盼和李默的目的有着本质的区别,这一点早早决定了李默的下场。 账本很快看完了,钱渊没看出什么问题,只是惊讶于酒楼收入之丰厚,现在管着酒楼的是从护卫队里挑出的一个老人,家里以前也是经商为生的。 伸了个懒腰,钱渊琢磨要不要把杨文拉来搓两把,这时候门外传来喧杂声,还隐隐听得见马嘶声。 “少爷,王义他们到了!” 刚才喝粥还想着呢,这会儿正好到了,钱渊笑着疾步出门,拍拍迎上来的王义的肩膀,“老王,辛苦了。” 钱渊往后看去,这次跟着上京的有二十多个护卫,应该除了食园护卫之外都跟来了。 “宁国府那边都好了?”钱渊看看左衣袖空荡荡的刘洪,“做的不错,就是闹得有点大,连锦衣卫都知晓,还报到陛下面前了。” 都是一起出生入死的,钱渊似乎找到了当年下海后回老家,和刑警队兄弟们重聚首的感觉,走入人群一个个拍过去。 “嘿,居然长高了,也壮实了!” “去年就成亲了,还跟着上京作甚,听说媳妇给你生了个大胖小子?” 但很快,钱渊就察觉到不对,从第一次远赴杭州开始,他和护卫们关系极为亲近,之后组建护卫队,钱渊临阵不避,战后亲自裹伤,甚至有时候亲自下厨,新旧护卫在俯首帖耳的同时,对钱渊都颇为亲近,但现在却个个像个鹌鹑似的低着头不吭声。 刚开始钱渊还以为是身份的变化,毕竟从一个秀才成为一个进士,这是翻天覆地的变化,但他看到了杨文也低着头。 “怎么了?”钱渊回头看向王义。 “少爷。” 王义和刘洪率先单膝跪下,周围的护卫纷纷跪倒。 钱渊脸色有些发白,身子晃了晃,杨文一个箭步抢过来扶住,“少爷别急,没事,没事。” “说!”钱渊定定神踢了脚刘洪。 “夫人、小姐令我等携聘礼上京,迎亲诸事摆脱二老爷和二夫人。”刘洪低声说。 “不过夫人、小姐无恙。”王义赶紧接上,“还在食园。” 钱渊眯着眼想了会儿,拉着王义、刘洪进了随园,“说清楚。” “接到二夫人的信,夫人、小姐都欣喜准备聘礼,但临出发的时候,突然改了口。”王义低声说:“但夫人、小姐都好好的,临走的时候还细细嘱咐小的路上留神,别弄丢了聘礼。” 刘洪张张嘴巴,脸上犹豫不定,钱渊眼尖立即指着他,“说。” “自从田洲狼兵移驻绍兴、杭州后,松江今年几次遭倭寇侵袭,少爷那些族人……”刘洪苦笑道:“一股脑去了食园。” 看钱渊的锐利的视线盯着自己,王义脸上笑容苦涩,“少爷,不是小的背后说小话……太不要脸了,让几个七老八十的上门,小的都不敢动手,而且还有钱塘钱氏、余杭钱氏帮腔。” 在心里琢磨了下,钱渊缓缓摇头,这事儿不对劲,母亲小妹本应该是去年末和叔父叔母一起入京的,结果临时反悔没来,这次是自己成亲,母亲居然又临时反悔。 可以确定,肯定是有什么事。 钱渊心里有点急了,到底出什么事了?!推荐阅读:《读档2013》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二十四章 说定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三百二十四章说定出了事不能急,越急越不容易解决,这个道理钱渊很清楚,所以他从头到尾又重新想了一遍,再仔细询问了王义、刘洪以及去年南下探视的周泽,但最后还是摸不着头脑。 到了下午放衙后,钱铮和陆氏也来了随园,脸上挂着愁容。 “尽快离京南下。”钱渊先定下基调,“庶吉士是能请假的,张叔大以前就请假三年。” “但张叔大是散馆后请假,回京就直接回了翰林院。”钱铮还准备细细讲述其中的区别,边上陆氏不悦的拉了把,这才醒悟过来住了嘴。 “渊儿,那婚事推迟?” “不,后日纳吉,十天之内择期迎亲。”钱渊斩钉截铁道:“还要叔母出面,让潘家去说,就今日去。” 陆氏发愁道:“徐家能答应吗?” “这个你就不用管了,只管去说。”钱铮和侄儿对视一眼,如今钱渊已经正式入了裕王府,只要不过分,再怎么着徐阶都会捏着鼻子应下。 换句话说,就算钱渊私下将准岳父徐璠揍一顿,徐阶都不会为儿子做主…… 陆氏应了声,带着管事忙着去盘点库存,交接王义带上京的,后天就要纳吉送聘礼,这个活儿可不轻松。 钱渊在厅里来回踱步,本计划四到五个月离京,一下子提前好几个月,很多事情都需要提前布置,这下子有的忙了。 听到消息的徐渭赶来问了问钱铮,眼中露出的居然是羡慕神色,其实他也耐不住性子在翰林院熬那么久。 钱渊哼了声,在他计划中,徐渭是必须钉在京城的。 “一件件来吧。”钱渊转头看向垂手肃立的几人,“王义,你明日启程去汉中。” 王义犹豫了下,“少爷……” “快去快回。”钱渊接着说:“多带些细软,替我捎句话,昭雪之日已然不远。” “是,谢少爷。”王义双膝跪地郑重磕了个头,一旁的钱铮和徐渭都讶然看着这一幕。 昭雪之日,细软,这都让钱铮和徐渭在心里猜测,王义到底是去见谁? “起来吧,一诺千金,当日应下,自然放在心上。”钱渊淡然转头看向刘洪,“杨文、张三都随我回东南,你留下。” 刘洪没问什么,只躬身应是。 “去酒楼做个副手,留十人给你,钱府、随园的安全都交给你。”钱渊指了指徐渭,“随园诸事都由他定夺。” 徐渭冲着刘洪努努嘴,他们俩是熟识,早在杭州食园就认识,后来徽州松明山钱渊被掳,当时身边的就是徐渭和刘洪。 这时候,周泽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如何?” “现在就去。”周泽苦着脸,“少爷,徐府现在把守的滴水不漏,怕是再出事。” 钱渊点点头,转头看向徐渭,“当日说好了给我做傧相,诸大绶、陈有年、陶大临、孙鑨、孙铤、吴兑,明日一早齐聚随园。” 一个翰林修撰,两个翰林编修,两个庶吉士,再加上任刑部主事因处事公正已得美名的陈有年,吏部主事孙铤,还有没选官的二甲进士吴兑,这是一股令朝中大佬都垂诞的政治资源。 钱铮在心里感叹,自己这个侄儿到底能做些什么……这么长时间了,他已经看得很清楚,钱渊一直致力将随园士子这个牌子打响,将这些颇有潜力的年轻官员围拢在自己身边。 说的夸张一点,京城中各股势力盘根错节,但随园士子已经真是成为一股势力了。 …… 外间,香菱不停的来回走动,时不时停下脚步伸长脖子,静静等待的可卿警告的咳嗽一声。 这一对双胞胎姐妹花性情差别挺大,但这一刻,都在心里嘀咕,都快要成亲了,少爷也太猴急了。 “猴急什么!”同样的词汇出现在里间。 “啪!”小七一巴掌把钱渊的手打下去,“匆匆忙忙叫出来,说正事啊。” “咱俩这恋爱谈的也真够艰难的,算算从殿试放榜之后那次到现在,居然一次面都没见过。”钱渊撇撇嘴,“说起来咱俩是相过亲的……” “你相亲又不止一两次,就算这一世也好像不止一次。”小七哼了声,“信件又没断,就当是微信了……就是信号不太好,要第二天才能回。” “后院还好吧?”钱渊想了想,“据说是徐璠妻子在管事?” “嗯,为此每天晨昏定省的时候,祖母张氏恨不得用眼光杀死我。” “活该……好了,说正事。”钱渊舔舔嘴唇,“雪里红做的不错,没想到居然还会做菜!” “这是正事?”小七哭笑不得,“前世在医院嘛,太慢,生活作息不规律,肠胃不太好,时常喝粥,跟老妈学做几个小菜。” “如果在南边,这时候能弄点嫩笋切碎掺进去,味道绝了!”钱渊的手慢慢不太规矩起来,“计划有变,我要提前离京。” “提前离京?” “嗯,母亲和小妹那边……没上京,怕是出了什么事。”钱渊缓缓道:“今日留在杭州的护卫入京,虽然保证安全无恙,但还是不太放心,其实她们应该去年末就北上的。” “原计划下半年找个理由离京回东南,你不也说不喜欢北京嘛。” “还有好些事要安排,头痛着呢,不过首先要告诉你,不然过了门再说,怕你生气……” “这么善解人意?” “****?” “呸!” “哎呦,前世也不是个乖乖女嘛。” 被捶了几拳,钱渊求饶道:“好了好了,那就说定了,正好,有个正儿八经的请假理由。” 小七突然沉默下来。 钱渊赶紧接着说:“迎亲一事不会耽搁,后日纳吉,十日后迎亲,然后立即启程南下。” 小七依旧沉默,片刻后脸上露出个苦涩的笑容,同时穿越而来,钱渊有个疼爱他的母亲,将心比心,钱渊也将其当做亲人,仅仅因为担心就要辞官南下,而自己…… 祖母、姑姑视自己为敌,父亲兴奋于有个强有力的女婿为臂助,嫡母高兴于掌控后院大权,祖父徐阶……可能只在意钱渊能给他带来什么好处。 钱渊隐隐猜到了什么,伸手将小七搂入怀中,这次小七没有拒绝。 “还有十二天,你就自由了。”钱渊劝慰道:“至少在我身边,你拥有前世作为妻子的权力和自由。” 小七挑挑眉毛,“可别后悔!” “当然。”钱渊拍着胸脯保证,但觉得自己嘴巴有点快,也有点大。 看钱渊眼神躲闪,小七叹了口气,这就是男人啊,其他的不说,外面守着的那对双胞胎姐妹花…… 正想着呢,敲门声响起。 “少爷,小姐,那位来堵门了!”香菱慌慌张张的跑进来。 “堵门?”钱渊眯起眼。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二十五章 挖坑 一炷香时间后,徐府东西巷的侧门内。 一方是两个丫鬟,两个婆子,两个护卫簇拥下的小七和钱渊,另一方是气势汹汹领着四个丫鬟的徐四小姐。 “关门。”钱渊面无表情的说,周泽利索的抢过看门婆子手里的钥匙将侧门关上。 要解决这个小麻烦,总不能在外面巷子里吧,钱渊总要顾忌小七的感受。 一个丫鬟冲上来想阻止,却被可卿拦下,香菱啪一个耳光扇过去,她早就憋着气了。 对面几个丫鬟想上来帮忙,但这边人多势众,其他的不说,周泽和杨文还在呢。 虽然不太合规矩,但钱渊还是将周泽和杨文带进来,他还真怕万一碰到徐府的护院……另外,他也不是那种讲规矩的人。 钱渊无聊的左顾右盼,这位徐四小姐无非是想把事情闹大,让自己这位侄女名声有损,自己得不到的,也不能让侄女得到。 对此钱渊嗤之以鼻,自己和小七是有感情有因缘的,但自己和徐府联姻说到底是政治联姻。 说得不好听点,如果穿越而来的是小七的嫡母季氏,弄死了徐璠,徐阶也愿意将季氏许给钱渊。 “你先回去。” “嗯,别闹大了。”小七看了眼匆匆忙忙走来的徐璠和季氏,远远屈膝一礼,转身在香菱、可卿的陪伴下回了院子。 “这是怎么了?” “展才怎么来了?” 钱渊双手负于身后,目光清冷的看了眼徐璠,再看看季氏,最后视线落在身子微微颤抖的徐四小姐身上。 这还是季氏第一次见到钱渊,极有压迫力的站姿和眼神让她心里一紧。 “小妹,这是怎么了?”徐璠疑神疑鬼,狐疑的看着徐四小姐,怕妹妹坏了女儿的好姻缘。 “这不是小七又往外跑,我怕小七又被别的男人……” “住口!”徐璠低吼一声。 “就算是他,难道这不是私相授受……” 徐四小姐哭的梨花带雨,徐璠和季氏劝了又劝无可奈何,一旁的钱渊无动于衷,直到张氏和徐涉联袂出现。 “望湖公。”钱渊平静的拱手行礼,压根就没理会双目冒火的张氏。 徐涉长长叹了口气,做了个请的手势。 其实徐四小姐闹这一场没有任何意义,钱渊今晚本就要见徐阶一面。 后院里,小七已经回去歇息了,徐璠和季氏苦着脸听着张氏指桑骂槐,徐四小姐还在哭……但前院的书房里,徐阶那张脸笑成了菊花。 “的确如此,裕王虽未正位东宫,但毕竟年长,除了入府讲官外,还需补益。”徐阶点头笑道,“展才可有妙计?” “经筵日讲。” “经筵日讲?” “不错。”钱渊解释道:“陛下已有数十年未有经筵日讲,但嘉靖三十二年,陛下令日讲官为裕景二王授课,这其实就是经筵日讲。” “只是几个月后,仅有的两位日讲官先后致仕,之后日讲停办。” 理论上,经筵日讲一方是资深翰林,另一方是皇帝,但嘉靖帝不知道为什么,令两个年龄只差了一个月的儿子都参与进来,这也是为什么之后景王死死钉在京城不肯就藩的重要原因。 “高新郑以气自豪,想入裕王府为讲官……”钱渊摇摇头,“很难,倒是经筵日讲……” 徐阶长时间思索后实在很欣赏眼前这位青年,谁都知道高拱将裕王府守得滴水不漏,但钱渊硬生生从多年前的旧事中钻了个空子。 钱渊看看徐阶的神色,补充道:“经筵日讲所对的是,裕景二王。” 徐阶点点头,这是个取巧的法子,不针对裕王,嘉靖帝点头的可能性就比较大了。 沉默片刻后,钱渊再次补充道:“如今在翰林院为裕王、景王讲课的还有唐思济。” 唐思济即唐汝楫,正儿八经的严党,和严世蕃交好,但也和徐阶相处的不错,其父唐龙多次提携徐阶。 这句话一出,徐阶脸色微变,眯着眼打量着钱渊,后者泰然自若面不改色。 钱渊这句话意思很明显,唐汝楫本就为裕王、景王讲课,如若选日讲官,自然是当然之选,有这么个人在,严嵩反对的可能性就不大了。 但这话在徐阶听来有些刺耳,他不禁在心里盘算,自己和严嵩的联手……知晓这件事的不超过三个人,都是自己的绝对心腹,钱渊应该不知道吧? 钱渊拿起小巧精致的剪子,轻轻的剪掉黑色的蜡烛芯,烛光一下子亮了起来。 “嘉靖三十二年,晚辈赴杭州,之后的事想必少湖公亦有耳闻。”钱渊轻声道:“就是在杭州,晚辈结识叔大兄,一见如故,以兄弟相称。” “去年十月,裕王府讲官出缺,少湖公举荐叔大兄,但陛下钦点嘉靖二十六年探花胡正蒙。” “裕王府讲官中,殷士儋亦是嘉靖二十六年庶吉士出身,颇受裕王器重,高新郑只怕不会让叔大入裕王府为讲官。” “更何况,裕王府六名讲官齐备,短时间内无缺。” “今上喜青词,叔大不擅于此,很难得今上提拔入詹事府。” “如若能被选为日讲官,为裕王授课,一旦裕王府讲官出缺,便能顺理成章入裕王府……” 一路听下来,徐阶终于露出笑容,指指钱渊笑道:“也就是叔大早已登科,不然亦是随园士子一员。” 钱渊摇头笑道:“叔大兄有豪气,不甘人后,绝不可能。” 张居正哪里是那种甘于人下的,钱渊刚刚入京的时候和张居正久别重逢如胶似漆,但自从徐渭等人入随园,特别是会试之后,张居正基本没去过随园。 张居正眼睛毒的很,早就发现了钱渊在随园士子中的影响力,他当然不肯参与其中。 “南下之事还需陛下点头。”徐阶换了个话题,“有钱刚聲夫妇在,迎亲也不算失礼,不过,后日纳吉,聘礼可不能少。” 晚饭后,潘恩的妻子刘氏就已经来过一趟,后日纳吉,十日后迎亲,徐阶是无所谓的,只是可惜钱渊简在帝心又入裕王府却非要离京。 不过钱渊拿出的理由让徐阶没办法反驳,毕竟东南遍传钱渊孝子美名。 徐阶难得打趣几句,“陛下都说了是当世咏絮女,聘礼少了……小心老夫闭门不纳。” “少湖公放心。”钱渊咧嘴道:“娶贵府掌上明珠,用所有家当换都值得!” 一来一去……说的小七多重要似的,两个人心里都明镜儿似的。 虽然时间已经不早了,但徐阶还没放钱渊走,随意聊着什么,钱渊打起精神,他不信徐阶这么闲。 很快,钱渊印证了自己的观点,因为,徐阶提到了陆树声。 “陆平泉除服有一年多了,也该起复了。”徐阶捋须道:“平泉嘉靖二十年会试会元,选庶吉士,翰林院中德高望重。” 钱渊简直要拍拍胸脯说句“好险”了,徐阶这不要脸的还真想这么干,还好早就和严世蕃那边说定了,不过明儿得给赵文华递个信,别到时候被徐阶抢在前面了。 钱渊附和了几句,眼珠子转了转,低声道:“说起来,高新郑太常寺卿,兼掌国子监事也说得过去。” 徐阶犹豫了会儿摇摇头,啧啧,真是属乌龟的! 挖坑没成功,钱渊也无所谓,对于徐阶这种人,坑不到才是正常的。 不过,今天晚上,钱渊已经悄悄的挖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坑,就是不知道徐阶会不会掉下去。 为了努力增加徐阶掉坑的几率,出了徐府后,钱渊没有回家,而是径直去见了高拱。 说起来,钱渊的行事风格还跟严嵩有点像,事情得一步一步的做,换句话说,得一环扣着一环。 严嵩从沈坤杀人案开始挖坑,环环相扣,最终让李默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噗通掉了下去,显然,这件事对钱渊有不小的启迪作用。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可能请假一天 ° ||||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二十六章 安排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三百二十六章安排已经是四月下旬了,天气不冷不热,但却很是难熬,从月初到现在,京城滴雨未下,虽然不热,但压抑的很。 推开窗户,钱渊仰头看了眼,天上乌云密布,隐隐有雷声回响,久违的劲风吹来,将窗框撞的叮当乱响。 “渊儿?” 钱渊转头看去,叔母陆氏沿着才修建不久的长廊而来,会试结束之后,钱府园子除了东面划出一片给酒楼所用,其他地方渐渐成型,这条长廊从钱铮夫妇院子一直通到随园。 “辛苦叔母了。”钱渊施礼道:“择期已定?” “聘礼送了,日子也定了,五月四日。”陆氏掩口笑道:“这些年,还是第一次见你如此猴急。” 钱渊一笑正要说话,蛇形闪电划破长空,轰隆隆的闷雷声随之而来,不过喘几口气的工夫,淅淅沥沥的小雨转为瓢泼大雨,砸的长廊好了打个转就去随园,今日展才纳吉,说有事商量。”诸大绶看看没人注意到这边,低声问:“真的是工部弹劾天官?” “嗯,赵文华入西苑觐见陛下弹劾李时言。”孙鑨为人稳重,但二弟孙铤消息灵通,刚刚问回来。 “京察?” “不知道,没弹劾奏章,不过通政司,展才叔父那边也没消息。”孙鑨扯扯嘴角,“刚从那边过来,好几十号人涌入通政司。” 这时候,一早刚来上班就被召入西苑的徐渭终于回来了,沿途同僚纷纷打招呼出言询问详情,就连看随园众人极为不顺眼的袁炜都凑了上去。 以徐渭的性情,自然是全数不理睬,连敷衍的话都懒得说,一路走到诸大绶、孙鑨身边,然后转身一声不吭的盯着围拢过来的同僚。 一直等到其他人都或讪讪或不爽的走远,徐渭才压低声音说:“陛下大怒,李时言已入昭狱。” “什么?” “什么?” 诸大绶和孙鑨大惊失色,异口同声。 看众人又看过来,徐渭干脆领头径直离开,出门前随口和袁炜请了个假,诸大绶、孙鑨紧随其后。 “走,去随园。”徐渭神色不喜不怒,“待会儿一起说,省的再费口舌。” 徐渭三人是第一批到随园的,之后吴兑、陈有年、孙铤陆续抵达,钱铮也早早放衙归来,最后一个到的是陶大临。 刚进随园,陶大临就嘱咐下人弄条毛巾来,大雨已经停了,他不是擦拭雨水,而是擦拭额头的冷汗。 六科、都察院还真不少人在串联,多有御史、给事中准备上书,陶大临要不是跑了这一趟,冼烔还真会掺和进去,真是个不省心的。 推门进了书房,陶大临正要致歉,正对门的钱渊指了指他,“最担心谁?” “当然就是他。” 众人都是一愣,齐齐转头看向莫名其妙的陶大临。 “展才下月初迎亲,之后就要离京。”诸大绶略略解释了几句,“本以为展才最担心的是冼烔。” 徐渭幽幽道:“本以为是我……” 一旁的孙铤没忍住笑出来了。 “若论冲动,当属冼烔。”钱渊起身亲自为陶大临斟了杯热茶,口中不停道:“若论刚强,当属登之兄。” 众人都点头赞同,登之是陈有年的字,他刚直公正,过年时候钱渊还教大家玩炸金花,陈有年往往被推为裁判。 “若论能惹祸……这个就不用我说了。” “我再能惹祸,也比不上你!”徐渭冷笑道:“你数数,从杭州到苏州、松江、嘉兴,哪儿惹不出事,入了京第一天就把徐璠……未来岳父给揍了,也就徽州府那段安静点……就这样还被掳走!” “你要点脸行不行?”钱渊吐槽道:“要不是你醉酒拖累,我至于被倭寇掳走?!” 诸大绶一脸的无语,其他人都左顾右盼,这一幕见得太多了。 只有还疑惑着的陶大临打断道:“好了好了,待会儿再吵。” 钱渊已经把徐渭气势压下去了,见好就收继续道:“若论博才,当属端甫兄,论沉稳,当属文中兄,论机敏,当属文和兄。” 诸大绶是新科状元,入翰林院两月,博学多才已是公认,孙鑨平日沉默寡言,沉稳有度,孙铤虽然性情跳脱,但家学渊源,很有分寸。 一一点评后,钱渊最后才说:“若论刚烈无双,当属虞臣兄。” 在场的除了钱渊,剩下的全都是绍兴士子,和陶大临相识多年,都皱起眉头,印象中的陶大临性情有点像孙鑨,沉稳老练,何来刚烈? 钱渊慢悠悠解释道:“虞臣兄嘉靖二十五年点生员,但第二年未赴秋闱,直到嘉靖三十一年才前往杭州乡试。 当时杭州陶宅邻家有女,夜奔陶门,虞臣兄不为美色所动,拒之门外,第二日搬离,此事遍传杭州,小弟三年前便有耳闻。” 徐渭习惯性的怼了句,“没听懂!” “以虞臣兄的才学,嘉靖三十一年乡试居然落榜。”钱渊笑道:“之前听端甫兄说过,当时虞臣兄搬离,迁居至城外僻静处备考,为此染上风寒才名落孙山。” 话说到这了,众人都听懂了,纷纷点头称是,要知道乡试如此重要,陶家又是官宦世家,早就为此备好宅院,换成别人,闭门不纳就是,但陶大临非要搬走,而且还搬到城外去,虽然染上风寒是巧合,但说一句刚烈还真不夸张。 钱渊早早就看出了这点,几个月前提到提编法和一条鞭法的时候,陶大临是第一个站在钱渊这边的,从这点上来看,此人看似稳重,实则刚烈。 不得不说,钱渊前世做刑警的时候还真练出了一副好眼力,呃,这个时代也有类似的说法,那些衙役眼睛最毒。 历史上陶大临登科仅仅两年,给事中吴时来等人上书弹劾严嵩严世蕃,显然,这是徐阶的谋划,因为吴时来曾经在松江任职,一同上书的董传策还是华亭人。 那是徐阶的最后一次试探,之后他曲意严党,事事顺从,把孙女送给严嵩孙子为妾,对严嵩毕恭毕敬,就这么熬到严嵩致仕,才翻脸杀了严世蕃。 当时为吴时来奏章定稿的就是陶大临,后吴时来下狱,陶大临不避危险每日送药送食……前一个这么干的是王世贞,被关着的是杨继盛。 下场是杨继盛被杀,王世贞父亲王忬几年后被严嵩谄毙。 “选为庶吉士对我来说,只有一个好处。”钱渊突然换了个话题,“得陛下准许,能见识见识那部号称无书不包的《永乐大典》,但没想到时隔百余年,书籍有散落不知去处,有虫蛀鼠咬,陛下有意重录《永乐大典》。” 翰林院多的是吃干饭的,如果有事做,往往就容易升迁或者转詹事府,写青词是一条路,修史修书也是一条路,往往事毕之日就能得以升迁,而且还能避开朝争,倒是挺适合陶大临的。 陶大临默然无语,诸大绶看了眼好友才问:“展才,可有把握?” 虽然一甲出身,但毕竟是新科进士,未必轮得到陶大临。 “在有心人看来,钱展才和徐府联姻,是华亭占了便宜。”钱渊笑吟吟道:“他徐华亭总要出点力气,不能白占便宜吧。” 徐渭翻了个白眼,他一直住在随园,当然知道内情,在他看来,自己这位好友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二十七章 安排(续)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三百二十七章安排书房里沉默了会儿,陶大临才点头应下,对他来说,修书是一条捷径,要不是有钱渊疏通,还未必轮得到他。 历史上,陶大临也的确负责过重录《永乐大典》分校官,不过那是嘉靖四十一年,直到隆庆初才完成,之后陶大临立即提拔为翰林院侍读学士,两年后掌南京翰林院事,兼管国子监祭酒。 如今因为钱渊,重录《永乐大典》提前了六年,陶大临这资历还真有点浅。 钱渊还不知道呢,历史上负责重录《永乐大典》的主要是高拱、张居正,前者还好说,后者……正是这份履历才让其转詹事府,现在就不好说了。 陶大临手里把玩着茶盏,看了眼诸大绶,再看看徐渭,“那……” “先不说端甫兄,就徐文长还能去修书修史?”钱渊嗤笑道:“修书要耐得住性子,坐的下来……登科之前,他上至山东,下至广东,西到江西湖广,玩了个遍,算算看,他是属猴的!” “文长那是游历四方,广有见识……文长!” “文长兄,别别别……” “文长,说不过就要动手……都松手,展才可是好身手,还能怕了你?” 钱渊装模作样的长叹一声,“随随便便两句话就激得你如此大怒失常,如何能托付重任,文长兄,太让我失望了!” 饶是屋内最稳重的孙鑨都忍不住扯扯嘴角,这也太得了便宜还卖乖吧。 还是性情跳脱的孙铤脱口而出,“要不是展才,只怕文长兄也不会大怒失常,估摸着朝中如展才这么口舌犀利的……也少的很。” “怕是没几个能和展才相提并论的。” “就是,展才都能把死人给说活了!” 徐渭都被气笑了,这就叫近墨者黑啊,都被钱渊这厮给带坏了,原来个个是谦谦君子,现在……用钱渊的话说就是,一帮损友! 笑闹之后,钱渊控制住谈话节奏,看向徐渭,“文长,以你看来,你身上有几个标签?” “浙江解元,嘉靖三十五年榜眼。”徐渭没好气的说:“曾为胡汝贞幕僚,随园士子。” “曾入胡汝贞幕中,就意味着你不能搅合进朝中政争……如果你不希望给胡汝贞带来什么麻烦。”钱渊缓缓道:“随园士子,更意味着你不能在分宜、华亭之间有所偏颇。” 孙铤插口问道:“今日不是纳吉了吗?” 这句话的意思是,你钱渊都和徐府联姻,咱们这些被公认为随园士子的官员自然在外人眼里是有所偏颇的。 “不会,分宜、华亭两处我都有安排。”钱渊立即回答道:“严东楼心里有数,至于华亭……总归会明白的。” 和徐府联姻,入裕王府,钱渊在明面上和严世蕃来往已经不多了,但有时候人情未必是给对方好处,拿了对方好处……有时候更显得意味深长。 陆树声、国子监祭酒,这个分量足够重了,足以和钱渊联姻徐阶相比。 在严嵩没有倒台之前,钱渊不希望在政治层面和徐阶有任何来往,至于以后……等严嵩垮了,高拱也即将上位了。 “李时言一去,朝中又将恢复前些年分宜、华亭对峙之局。”钱渊显然之前一天一夜都在整理思路,有条不紊的说:“除此二人之外,无需多顾,但不能不考虑两点。” “第一,陛下。” “自去年入京后,我多次觐见陛下,不夸张的说的确是简在帝心,陛下待我亲厚,多有赏赐,对随园士子也颇多赞誉。” “不仅如此,司礼监掌印太监兼管东厂黄锦,随堂太监冯保都和我颇有来往,从随园也得了不少好处。” “陛下最喜青词,如袁炜、李春芳、郭朴都因青词得陛下信重。” 钱渊深深看了徐渭一样,“我此番离京,什么时候能回京是说不好的,你徐文长能接下此番重担吗?” “随园士子中,唯有你徐文长最擅青词,又游历甚广,见识广博,更兼琴棋书画无所不精。” 徐渭一拍胸脯就要应下,钱渊伸手一拦,“想清楚了。” “以青词得宠,又结交黄锦、冯保,日后不免为人讥讽。” “论所学之杂,论所学之精,论文采斐然……唯有你徐文长能担此重任。” “那还好什么好说的?”徐渭冷静了不到三秒钟,笑道:“没办法啊,谁让你们都写不好青词呢?” 诸大绶、陶大临都眼神有点古怪,他们印象中的徐渭可不是这种人,呃,也是被钱渊带坏了,脸皮比以前厚了无数倍。 “你要想清楚。”钱渊再次强调道:“绝不能惹祸,你身上有胡汝贞幕僚,随园士子多个标签,一旦惹祸……” “好了,好了,知道了。” “那好,文长兄忍辱负重……”钱渊咂咂嘴,“还是有点不放心,要不专门训练一二?” “怎么训练?”孙铤好奇问。 “简单,我离京之前,各位尽管用污言秽语大骂,一旦文长发怒,就罚银五两。”钱渊平静的看向徐渭,“不会不敢吧?” “文长心高气傲,品行高洁……”诸大绶说着说着画风一转,“绝不会临阵退缩,他肯定敢接下这赌约!” “对,我信得过文长!” “回头得想想……污言秽语,这个不太懂啊。” 徐渭那张脸黑得都不能看了,咬牙切齿骂道:“钱展才,不就是前几日吃了那块点心吗?居然怀恨在心!” “文长兄勿要诬蔑!”钱渊笑吟吟的不以为意,心里暗骂,你个王八蛋居然敢偷吃好不容易做出来的蛋糕……那可是自己在信里打了包票给小七的生日蛋糕! “君泽兄,吏部肯定出缺。”钱渊看向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吴兑,“入吏部做个主事,理应无碍。” “但李时言下狱,党羽门生必然被一扫而空,兵部也可能出缺。”徐渭插嘴道:“记得有两个李时言门生在兵部,一个是职方司郎中,一个是武选司员外郎。” “君泽兄选吧。”钱渊笑道:“如今外面乱糟糟的一片,咱们不会火中取栗,但占点小便宜还是够格的。” 吴兑略一思索点头道:“兵部主事。” “好。”钱渊立即应下,这事儿很容易,不管是严嵩、徐阶,就算是高拱都办得到,毕竟李默滚蛋,留下的权力真空是需要补上的,说的明白点,李默的失势必然会空出很多位置。 钱渊好不容易将这些注定名留史册的人物聚拢在身边,自然还使出百般手段,往大里说是为日后拨乱反正后他们都能为国出力,往小里说,钱渊这是在巩固自己在随园士子中的地位。 其他人都安排好了,只剩下一人,新科状元诸大绶。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比徐渭更加重要。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二十八章 间隙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三百二十八章间隙不大的书房里,七个人坐的满满当当,钱渊时而高昂,时而厉声,五人听得聚精会神,只有徐渭手撑着脑袋有点无语…… “说的天上没有地上无双。”徐渭实在忍不住了,“自从你入了裕王府,我们也早有所料……真没必要这么吹捧那高肃卿!” 孙鑨点头道:“我兄弟二人时常来往随园,被视为随园士子,父亲一直置若罔闻,直到展才入裕王府……高新郑的确有经天纬地之才。” 随园士子这个称呼从今年初就已经叫开了,但直到钱渊殿试后入裕王府,才真正成为一个半公开的政治团体,即使是孙升也不再阻拦两个儿子出入随园。 “他简在帝心,又和裕王殿下来往颇多,想想看,把我塞到陛下身边,自然还要塞个人到裕王身边,这叫又做师娘又做鬼。”徐渭两眼一翻,“小心和高新郑撕破脸!” “是啊,听说高新郑为人倨傲,对分宜、华亭都不假辞色。”孙铤消息最是灵通,低声说:“守着裕王府这些年了,就算分宜、华亭都伸不了手。” “所以,不可能绕开高新郑。”钱渊两手一摊,“所以,昨晚我去找了他一趟。” 孙鑨立即摇头道:“找他也没用,不是谁都能得陛下信重随意出入裕王府的,而且裕王府六位讲官皆满,并无空缺。” “试一试吧。”钱渊轻声将昨晚和徐阶商量的经筵日讲细细描述一遍,“一般来说,日讲官应该是八位,皇子减半也有四人,从翰林院中挑选才学过人的士子,端甫兄虽资历浅,但却是状元出身……” “其实是不入裕王府,自然不会引起高新郑的忌惮。”徐渭琢磨了下, 孙鑨看了眼诸大绶,“如果日后裕王府出缺,最有可能就是从这四位日讲官中挑选补位。” “去年十月,裕王府讲官出缺,分宜、华亭都私下有动作,但陛下钦点胡正蒙。”徐渭来了精神,分析道:“经筵日讲这个路子……只怕他们俩都不会反对,成功的可能性还真不小。” 诸大绶犹疑道:“但翰林院中资深翰林数不胜数……” “嗨,有展才在,这个位置就跑不掉!”徐渭一挥手,“不然你以为他昨晚去找高新郑做甚?” 大家七嘴八舌的讨论起来,只有孙鑨和钱渊很少说话。 孙鑨眼角余光瞄了眼钱渊,四年前在绍兴余姚初见,之后其因东南战事渐渐名扬天下,但用父亲孙升的话来说,此子看似气节无双,实则心机深沉。 一个有名望的新科进士,在严分宜、徐华亭之间摇摆不定,还能够得陛下信重,又入裕王府……其他的不说,光是这份手段就非常罕见。 孙鑨再往深处想,如果有一个陪伴在陛下身边的徐渭,再有一个能给裕王授课的诸大绶,随园士子这个初具幼形的政治小团体就不会因为钱渊离京而分崩离析。 自从当年孙燧惨死宁王刀下,孙家三孝子入仕途后都明哲保身,这才能在政争惨烈的嘉靖朝毫发无损,但孙升忍得住,孙鑨、孙铤都不甘于此。 而钱渊此刻在心里琢磨,嘉靖帝是个很能被人摸住脉的皇帝,也不知道经筵日讲一事能不能成功。 昨晚他是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让高拱同意这件事的,在高拱的心目中,裕王府是他的地盘,除非是陛下钦点,谁都不能插一手进来,唐汝楫给裕王也上了一年多的课了,但和裕王并无交情,其中作祟的就是高拱。 钱渊万般无奈之下只能把话说的赤裸,如果嘉靖帝能修道长生,再御内几十年,否则的话裕王府不可能不被人伸手。 历史是摆在那的,钱渊搬搬手指头就能算的差不多,张居正是明朝非常少见的从侍郎级别被简拔入阁,这是因为他是潜邸旧人的原因。 这也意味着张居正应该距离入裕王府为讲官的时日不远了,算算看大概在严嵩倒台之后,张居正就被徐阶简拔入詹事府,兼国子监司业,入裕王府为讲官。 所以钱渊只能这么说……除非徐阶、严嵩都在裕王登基之前挂掉,否则世叔你实在是没办法抵挡的。 而经筵日讲能够给裕王府,准确说是给高拱留出一个缓冲地带,他不能选择谁入裕王府,但他一定程度上是能够影响谁出任日讲官的。 钱渊推荐给高拱的,就是诸大绶。 诸大绶为人端谨守礼,不是贪恋权力的人,即使高拱揽权,也是能容得下的。 “对了,今日大雨,纳吉顺利吧?”吴兑突然问。 “啧啧,看看,看看,也就君泽兄关心!”钱渊鄙夷的看了眼其他人,“放心,下雨之前就送过去了,等迎亲那天,都去都去!” “那当然。”徐渭大包大揽,“催妆诗都包在我身上!” “拦酒交给我!”孙铤嚷嚷道:“我可是千杯不醉!” “你还千杯不醉?”孙鑨冷笑道:“除夕守夜是谁醉的睡在大厅地上?” “一甲三人,再加二甲三甲传胪,这么多人做你傧相,真可谓盛况空前啊!” 这时候外面又下起大雨,狂风呼啸,众人也懒得回去,让下人去通报一声,都留在随园过夜,反正之前都在这儿住了一个多月。 诸事谈定,吃过一顿丰盛的晚宴,众人又开始了搓麻,呃,钱铮还在等着侄儿商量事呢,前段时间风光无二的李时言下狱,朝中议论纷纷,多少人为此提心吊胆。 与此同时,徐府的书房里。 徐阶随手翻着书册,“此事不敢说确凿,但也有七八成把握,元辅不会反对,就算高新郑不渝,也难挡此事。” 顿了顿,徐阶叹道:“其实老夫本想再等等,之前你也沉得住气,但最近……准确来说,是从殿试之后,你便心浮气躁,只怕是受了展才的影响吧。” 对面坐着的是张居正,他皱眉思索片刻,苦笑道:“确实如此,早九年登科,因请假数年,至今尚未考满升迁,而他钱展才去年入京,搅动满城风云,左右摇摆,却得陛下如此信重,随意出入裕王府……” “如若经筵日讲一事能成,老夫当推荐你为日讲官。”徐阶并没有提到钱渊在他面前的推荐,只是说:“一旦裕王府出缺,你便能顺利补上。” 抬头看了眼心事重重的张居正,徐阶补充道:“元辅毕竟年长。” 张居正听得懂这句话,再熬几年,严嵩就要满八十了,也不知道本朝历史上有没有年过八十还没致仕的,但至少年过八十的内阁首辅是没有先例的。 “学生谢过师相。”张居正起身施礼。 徐阶微微点头,目送张居正出门,心里却在琢磨,昨夜钱渊到底为什么提出经筵日讲? 这是一个政治人物的思索本能,钱渊在京中如今的地位主要来自两方面,简在帝心,以及随意出入裕王府。 即将离京南下,简在帝心这一条就不用说了,而提议经筵日讲毫无疑问将弱化自己在裕王心目中的地位。 这是徐阶难以理解的。 其实这很好解释,钱渊举荐张居正都只是个幌子,他只是想把诸大绶给塞进去。 钱渊不希望等自己回京的时候,看到裕王身边有张居正。 张居正和诸大绶相比,一个早九年登科,但并无建树,一个是状元出身,是随园士子的头面人物;一个是徐阶伸出的手,另一个是被高拱引为腹心的钱渊的好友。 想想就知道,一旦裕王府讲官出缺,高拱会选择谁。 即使不计算高拱这个变数,只要严嵩还没倒台,他绝不会让张居正顺顺利利的入裕王府,反过来也一样,而诸大绶很可能中选。 其实在年后,钱渊有意引见张居正见高拱一面,但还没等实施,张居正已经正式投入徐阶门下,就是选馆之前纳采的那一日。 虽然和徐府联姻,但钱渊和徐阶之间有着不可跨越的鸿沟,从那一刻开始,钱渊和张居正之间就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间隙。推荐阅读:《读档2013》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二十九章 踏青(待修改)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三百二十九章踏青随园里一片兵荒马乱的景象,围墙被拆了,准备往外扩充,又新起了两排房屋,正厅后面也被拆了,准备加设一进,泥瓦匠、木匠忙忙碌碌,搬运杂物的下人正在吆喝。 钱渊无语的看着这一幕,不就结个婚嘛,虽然知道古代婚礼非常繁琐,但也没想到繁琐到这个地步。 啧啧,这是因为钱渊前世没结婚! 其实还真只能怪钱渊本人,他在修建随园的时候,只顾着方便,以及自己前世带来的生活习惯,很多地方都不符合这个时代。 原本钱铮夫妇还准备等谭氏上京再动手,没想到事变,只能匆匆忙忙的赶工了。 “少爷,要不出去转转?”杨文咂咂嘴,“今儿早上就开始了,都没地儿耍耍拳脚。” 钱渊想了想,自从殿试之后,自己已经很久没出城了,和一个身材高瘦的老者打了个招呼,带着杨文、张三骑马出城去逛逛。 这老者姓秦,是孙鑨介绍来总管这次迎亲诸事的,孙家虽然是绍兴余姚人,但已经落户北京两代,自然是有这种人脉的。 前几日连续大雨,除了紫禁城周边,其他地方路上都是一片泥泞,钱渊放慢马速,缓缓出城。 四月底了,城外已有野花盛开,郁郁葱葱,和城内压抑的建筑风格、气氛截然不同,钱渊心神一松,催马驶上山坡,放眼望去,远处有星星点点的黑点正在挪动。 “那是?”杨文皱眉细看,“有大军西去。” “大同右卫被围两月有余。”钱渊随口道:“应该是援军吧。” 看看杨文神情,钱渊笑骂道:“手痒了?” 杨文嘿嘿笑了笑,“不急不急,马上就要回东南。” “少爷我准备回乡苦读,还准备拜震川公为师,苦修经义。” “那也跟着少爷。”张三在另一边说:“徐先生说过,少爷到哪儿,哪儿就生乱,不怕没拿刀上阵的机会。” “呸!”钱渊探过身子狠狠给了张三一下,心里却在想,这次回东南,还真不好说落脚哪里。 落在杭州食园,胡宗宪自然是欢迎的,有一个简在帝心,又随意出入裕王府的朋友,哪里能不欢迎,都恨不得召入幕中,奉为上宾。 感性上钱渊也愿意落脚杭州,但理性上不得不将此排出在外,自己身份有点敏感,实在不宜和胡宗宪牵扯太深。 苏州就不考虑了,那地儿钱渊不太喜欢,而且驻守那的曹邦辅估摸对自己没什么好感,李默曾经一力推荐其出任浙直总督。 嘉兴也算了,驻守嘉兴府的是浙江巡抚阮鹗,其举主也是李默。 回松江? 母亲、小妹和大嫂都在杭州,要回去肯定是回迁,还是算了吧。 想了又想,钱渊转头拍拍杨文的肩膀,“这次少爷给你个面子。” 杨文愣了半响才反应过来,“台州?” 台州知府谭纶是钱渊的小舅,还有曾经并肩作战的唐顺之,戚继光驻扎台州,还有卢镗卢斌父子,最重要的是,台州临海,是最能捕捉到海上讯息的地方。 对如今海上还在开战的徐海、汪直,钱渊至今还摸不着脑袋,你们咋窝里斗了呢!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钱渊低低吟道。 问题是去了台州之后如何和王翠翘联系上,在倭寇内斗,官兵不敢出海的前提下,这是个超高难度的任务。 一只彩色蝴蝶不知从哪儿飞来,落在马头上,胯下的马儿甩甩头,蝴蝶翩翩起舞在钱渊面前转了一圈才飞走。 钱渊笑了笑,自己已经留了足够多的后手了,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候再说吧。 “少爷,护卫队要不要再召一些?”张三问:“现在一共也就六十多人。” “就算要招人也要回东南再招。”杨文插嘴道:“有切肤之痛,才有胆子搏命,之前在杭州,不少台州老乡都问起这事,但那时候少爷不收人。” 钱渊想了想,“这事儿等回东南之后再说,就算招人,最多也就一百零八将,人多了,太费银子。” 杨文和张三都连连点头,钱家护卫在东南名声不小,抗倭战场上屡有斩获,但别人不知道的是,维持这一支不过百人左右的护卫队耗费相当夸张的银两。 毕竟钱渊打造的是一支精锐,月银、赏银、衣着、兵刃、铠甲各个方面无不齐备,甚至已经开始配备了火铳,只不过没有带上京而已。 因为日常训练量很大,饮食方面钱渊从不吝啬,经常补充各类鱼肉,还特地交代每月三次猪肝,钱家护卫没有一个有雀蒙眼。 充足的后勤补给,精良的武器装备,长时间的训练,有效的阵型配合,合格甚至出色的指挥官,再加上钱渊对护卫亲厚,又身先率人,钱家护卫这才成为一支精锐。 在城外趋马来往纵横,这段时间心情一直有些压抑的钱渊爽快了很多,自从李默下狱后,朝中风向一变,但并没有恢复到之前徐阶、严嵩抗衡的状态。 很难说严嵩是什么心态,但至少严党上下猖獗非常,严世蕃更是亲自登门,据说对李默两个小妾颇为垂诞。 嘉靖帝下令内阁向来持中的吕本临时掌吏部事,尽快结束京察,结果第二日就传出消息,严世蕃心腹白启常从之前的名单中剔除,接下来严府门外水泄不通。 不过这些都和钱渊没什么关系,一直到下午,钱渊才挥挥马鞭准备回城,前世他履职刑警队后就一直出外勤,被发配去坐冷板凳就是坐不住才下了海,在翰林院熬个十年八年……他还真坐不住,就这两个月已经让他要死要活了。 很难说严嵩是什么心态,但至少严党上下猖獗非常,严世蕃更是亲自登门,据说对李默两个小妾颇为垂诞。 嘉靖帝下令内阁向来持中的吕本临时掌吏部事,尽快结束京察,结果第二日就传出消息,严世蕃心腹白启常从之前的名单中剔除,接下来严府门外水泄不通。 不过这些都和钱渊没什么关系,一直到下午,钱渊才挥挥马鞭准备回城,前世他履职刑警队后就一直出外勤,被发配去坐冷板凳就是坐不住才下了海,在翰林院熬个十年八年……他还真坐不住,就这两个月已经让他要死要活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三十章 舔狗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三百三十章舔狗冼烔是这一科进士中最年少的,但也是选官最得意的,殿试时的策论写的锋芒毕露得礼部尚书吴山赞誉,成为仅有两个直接入六科的新科进士,另一人就是林润。 而今天这件事就是由林润而起。 谁都不傻啊,林润一手捅出了沈坤杀人案,之后朝中弹劾国子监司业董份,再之后赵文华一本弹劾,轻轻松松的将李默送入大狱,在同年好友冼烔的提醒下,林润很快明白过来,自己是被当枪使了。 以林润的性情自然是不愿意善罢甘休的,特别是在朝中有人言他林润为严党走狗之后。 所以,今天放衙后在大街上,林润碰到了招摇到让刑部侍郎都要退让的严府一行,他自然要嘲讽一番,因为他知道,坐在轿子里的绝不是严嵩、严世蕃,西苑直庐轮值不是这时候放衙的。 的确不是,是严府管家严年。 严年的名声不比严世蕃好,事实上很多破事都是严年干的,最后锅扣到了严世蕃头上。 李默滚蛋,严世蕃猖獗,严年更是嚣张,刑部的侍郎都要给他让路,听到闲言碎语自然不会手下留情。 于是,林润被揍得挺惨的。 “两榜进士了不起?”严年一脚揣在林润胸膛上,“老子的便宜丈人都是两榜进士呢!” 真的,严年先后两任妻子都是进士之女,而且还有好些拜了把子的两榜进士。 林润被一脚揣进泥浆中,浑身上下一片泥泞,狼狈不堪,路过的行人乃至官员都匆匆加快脚步,谁都不敢管,偏偏冼烔这个冒失的非要插一杠子。 钱渊才刚刚看到人,鼻子上被揍了一拳的冼烔涕泪横流,林润的头都被摁到泥浆里去了。 “啪!” 一鞭将严年抽倒,钱渊看杨文带人驱散众人,护住冼烔和林润,他才翻身下马,两腿没站稳一个趔趄,今天骑马时间长了点。 没去看冼烔如何,钱渊先看向那个肩膀衣衫被抽破,脸上还带着一道鞭痕的中年人,“当街殴打朝官……是鄢家的还是严府的?” 这几日严党嚣张得让无数人看不下去,其中最嚣张的是两个,严世蕃,鄢懋卿。 实在无语了,刚入京就打了徐阶的儿子徐璠,马上离京还要和严党掰扯,但冼烔是随园士子,钱渊又不能不管,而且还不能劝和,只能用强硬的手段。 “他是严府管家严年。”狼狈不堪的林润恨声道:“一介奴仆……” “好了,好了,宰相门房七品官嘛。”钱渊侧头看了眼,“若雨兄,何必呢?” “螳臂当车能落什么好,不说其他的了,还连累到博茂。” “展才兄……” 冼烔正要说话,钱渊一瞪眼,“让你少冲动,看看你给我惹了多大的麻烦,回头再找你算账!” 冼烔一缩脑袋,虽然只比钱渊小几岁,但随园士子地位中,钱渊站c位,冼烔是小字辈。 “这些天若雨兄想必也看清楚了……”钱渊低声劝道:“暂留有用之身,实在不行就外放以待来日。” 林润咬着牙不吭声,钱渊也懒得再劝,和这种自认正直无双的人物打交道,每每让钱渊如鲠在喉,之前几次和陆光祖、孙升相处就让他难受。 “好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钱渊挥挥手,“博茂你去随园,今日正好虞臣兄在,让他好好教教你,若雨兄回去洗浴换身衣裳吧,看看这一身的泥……” 冼烔一脸的苦涩,他最怕的就是如父如兄的陶大临。 “哎哎哎,没让你走!”钱渊手持马鞭指指严年,“痛揍我钱展才的兄弟,想轻轻松松就这么走了?!” 严年是严府的管家,很清楚不管是严世蕃还是严嵩都对这位颇为礼遇,虽然心有不忿但还是停下脚步……连内阁次辅的儿子都揍了,一个内阁首辅的管家,人家还真下得了手。 钱渊一路带着严年去了严府,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严世蕃,一直被扣在门口罚站的严年登时扑上去,几个严府下人七嘴八舌。 严世蕃听了会儿皱皱眉,骂道:“随园那就是个马蜂窝,我都不去碰,你倒是厉害还下手揍人!” “东楼兄这话说的!”在院子里逛来逛去的钱渊笑道:“感情随园还是龙潭虎穴?!” “出气了没?”严世蕃指指严年,“要不再抽几鞭子?” “算了吧,那是你严府的脸面,要不是博茂,我才懒得管这等破事呢。”钱渊随口应付,和严世蕃往正厅去,心里却在嘀咕,这是第二个了。 几年前在宁波,张三一拳打落了张居正仆役两颗门牙,那就是后来张居正的管家,大名鼎鼎的游七,现在又亲手抽了严府的管家严年鞭子。 “来来,这是下面送来的太湖绿茶,虽是野茶却香气扑鼻。”严世蕃抬起茶盏抿了口,“胡汝贞这厮倒是乖巧,送了些入西苑,陛下喝着不错,已定为贡品。” 钱渊眨眨眼,好像是自己当年在杭州和胡宗宪提起的,难不成碧螺春要提前数百年问世了,抬起茶盏闻了闻,这香味还挺像的。 “陛下还没命名,倒是你那生死之交笑称吓煞人香。”严世蕃笑着说:“展才还不知道吧,就在一个时辰之前,陛下钦命徐渭入直西苑,为陛下撰写青词。” “噢?有这等事?”钱渊抿了口茶,笑逐颜开道:“西苑里,还要东楼兄多多襄助,别给文长兄下绊子。” “用得到我?”严世蕃指指钱渊,“徐渭颇为陛下信重,再说还有你呢。” 如今得陛下钦命入直西苑写青词的只有五个人,严讷、郭朴、袁炜、李春芳、徐渭,前四个人后来都入阁了,不过他们也是历史上最典型的青词宰相。 啧啧,前几天钱渊真怕徐渭那头驴惹出事,为此不惜向徐渭传授秘籍,如何和嘉靖帝打好交道,同时不能和同僚相处友善,必须让嘉靖帝觉得自己有独特的存在感才能得其好感。 说得简单的,徐渭和同僚相处中要展现才学过人,孤傲于世的特点,但在嘉靖帝面前要做一只舔狗…… 事实证明了,别看徐渭孤傲,还挺有做舔狗的天赋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三十一章 洗涤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三百三十一章洗涤这时候钱渊察觉到对面严世蕃的眼神有些古怪,他低头抿了口茶笑道:“五月四日迎亲,五月六日离京南下。” “噢噢噢……”严世蕃恍然大悟,难怪呢,按照官场的思维模式,钱渊简在帝心,就会本能的拒绝同党友人接触嘉靖帝,以免自己的地位边缘化。 严世蕃随口问了几句迎亲的准备,钱渊南下的原因,笑道:“五月四日迎亲,要不要为兄帮忙?” “算了吧,我怕华亭撑不住。”钱渊笑骂道:“据说东楼兄让那厮叫你叔……这是占我便宜啊!” “哈哈哈,让徐璠那小儿叫声叔,那是给华亭面子呢!”严世蕃仰头大笑,“各论各的……下次都在,咱俩兄弟相称,让他叫声叔……” “然后我闭紧嘴巴?”钱渊接上话茬。 “哈哈哈!”严世蕃乐不可支。 要真那样,徐璠还不得被气死……也成,他要被气死,徐家日后说不定能躲过一劫。 闲聊一阵后,钱渊手持茶盏,正色道:“东楼兄,自我入京后,见多了各式人等,但和东楼兄有一见如故之感,有几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想讲就讲,不想讲就不讲。”严世蕃脸上笑意渐渐消逝,冷道:“都说钱展才勾连四方,左右逢源,没想到和李时言还有来往。” “这不是扯淡吗!?”钱渊眼珠子都凸出来了,“别人不知道,你还能不知道?” “自打入京之后,我几度坏了李时言好事,两个人关在一间屋子里,第二天肯定只有一个活的!” “随园士子里还有两个外放县令,一个去了广东,好险被发配到海南岛去,还有个丢到山西,刚刚地龙翻身,百废待兴。” “我吃饱了撑着为他李时言说话?” 还真不能怪严世蕃这么想,自打李默下狱后,朝中不少持中立的大臣都私下拜访过严府,言下之意是不要太过分,甚至有人如此说:“老先生还当为天下后世虑。” 这句话意思很明显,不是真让严嵩考虑后世,而是要考虑身后名以及子孙。 严嵩还有点犹豫,但严世蕃已经决定,必杀李默。 “错了错了,为兄待会儿摆酒请罪还不行?”严世蕃干笑道:“展才,只管说只管说。” 钱渊翻了个白眼,“我指的是林润林若雨。” “此人性情刚烈之极,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心志。”钱渊细细道:“都察院都御史正是看中此人心志,才一力提拔此人入都察院,不果后才转入六科为给事中。” 说到这顿了顿,钱渊微垂眼帘,“东楼兄就不怕这又是个杨椒山?” 严世蕃沉默下来了,他虽然猖狂却是以才智闻名朝中,杀了个杨椒山已经招世人所讥,再杀个林若雨? 更何况杀个林若雨,只怕后面还有张若雨,李若雨……总不能都杀了吧。 都说当年百官哭门,嘉靖帝一顿廷杖将科道言官的脊梁骨全都打断了,但事实上从嘉靖三十年后,弹劾严嵩严世蕃的奏折就没断过,只不过大部分都递不到嘉靖帝面前。 其中言辞最为激烈的两人,一个杨继盛下狱被杀,另一个沈炼被贬居塞外。 “外放出去吧。”钱渊劝道:“此人文辞锐利不让杨椒山,一旦再捅出大篓子,东楼兄是杀不杀?” 看严世蕃还不说话,钱渊又说:“其实这不关我的事,但日后朝中必又是严徐对峙之局,此人必然投入徐府门下……林若雨弹劾沈坤杀人案之前和小弟等随园诸人有些交情,实在不忍看到那般下场。” 严世蕃笑了笑,“你是怕华亭又让林若雨操持杨椒山故事。” 钱渊苦涩一笑没有接口。 如果让林润留在京中,很可能会被徐阶揽入门下,到了某些关键时刻,徐阶很可能将其作为棋子丢出去试探一二……杨椒山、沈青霞就是先例。 “打发的远点。”严世蕃点点头,“当年杨继盛去了狄道,就让林若雨去云贵吧。” “多谢东楼兄。”钱渊施礼道:“林若雨那边小弟会交代的,既然身为父母官,自要恪尽职守。” 严世蕃眼神闪烁不定,在心里猜测,林润难道也入随园了吗? 如果真的入随园,这意味着钱渊所图颇大,不过这对严嵩严世蕃来说未必是坏事。 在钱渊纳采之日后,严世蕃多方打探,钱渊和徐府之间并不像普通的姻亲人家的关系,即使是刚才,钱渊对徐阶也多有鄙夷暗示之语。 又闲聊了一阵后钱渊告辞回了家,一进随园就作势要踹冼烔一脚,“都说了别多管闲事,那林若雨沾染上李时言、严分宜,你也敢贸贸然出手相助!” “总不能见死不救吧?”徐渭在一旁插嘴道。 “不信那严年有胆子敢把林若雨打死!”钱渊冷笑道:“你徐文长今日入西苑自以为了不起?说你没脑子还真没说错!” 徐渭从躺椅上一跃而起作势要撸胳膊挽袖子,一旁的孙铤、陈有年赶紧拉了把,“文长文长,不能大怒失常,否则要罚银五两!” 诸大绶幽幽道:“还是展才了得,简简单单一句话就能挑动文长大怒。” “那当然,他总能戳中文长死穴。” “啧啧,这五六日一共只罚了三次,都是展才得的手。” “罚银我认了!”徐渭被孙铤死死拽住,嘴里还在说:“但事情要说清楚,什么叫我没脑子!” “自年初,林若雨在京中诸家会馆中就颇有些名声,虽然性情刚烈过人,但绝不是蠢货。”钱渊抿抿嘴,“如今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被人利用,以至于朝局大变,严党得势,李时言下狱。” “所以他才和严府管家……” “扯淡!”钱渊冲着冼烔呵斥道:“他能聪明谨慎到不上书弹劾严分宜严世蕃父子,又怎么会蠢到被严年痛揍?!” 孙鑨恍然大悟脱口而出,“他是洗涤自身!” 看钱渊默然无语,众人都明白过来了,这些天林润被人指责攀附严党陷害同乡李默,无论如何,这一场风波的的确确是从林润而起。 而林润刚入仕途就被泼了这一盆脏水,如何受得了,好不容易找了个机会……被严年在大街上揍一顿,还有谁会再说他是严党中人? “只是猜的吧?”冼烔和林润交情极好,小心翼翼问道:“说不定只是巧遇?” “你个没脑子的!”徐渭呵斥道:“哪里有那么巧的事,若不是你和展才陆续恰巧碰上,明日林若雨就能洗涤自身……不对,就算这样,明日他也能洗涤自身了!” 冼烔听得昏头昏脑,心想自己还真不适合当官…… “算计了人就想跑,哪里有那么容易!”钱渊冷笑道:“我就怕……冼烔不是巧遇,而是被设计的。” “如果是设计的……”陶大临沉吟道:“要不是展才恰巧踏青归来,为了冼烔,展才只怕要和严东楼交恶。” 之前商定,钱渊离京后,随园士子除了靠近嘉靖帝、裕王之外,绝不涉入严嵩、徐阶的政争,而今天这件事险些打破平衡。 钱渊视线在众人身上打转,最后看向诸大绶,“端甫兄,博茂就交给你了,看紧他,别说上班放衙,就算是上书都要你过目定稿。” “好,都交给我。”诸大绶点点头,“那林若雨那边?” “不管他是不是故意设计的,别想再留在六科,严世蕃会把他打发出京,地方上熬着吧!”钱渊原本还真有招揽林润之意,现在却只有恨意,他猜测,说不定此时林润已经投入徐阶门下了。 严府。 “林润?一个给事中,这等事你看着办吧。”老迈的严嵩靠在榻上,“另外交代吕余姚一声,京察一事必须十日内完结,五月四日递交……吏部天官之位陛下可能属意吴万里。” “噗嗤。”严世蕃忍不住笑出声来,“还真的挺合适的。” 吴万里就是吴鹏,浙江秀水人,嘉靖二年进士,徐阶的同年,但如今是工部右侍郎,工部是严党的大本营,前任尚书欧阳敬德,现任尚书赵文华,左侍郎严世蕃。 从嘉靖帝的角度来看,吴鹏是个合适的人选,既和徐阶有瓜葛,又和严党交好……但实际上,吴鹏早就被严世蕃私下拉入严党阵营了。 不用说,干掉李默之后的分赃,严嵩严世蕃轻松碾压徐阶。 准备伺候老父休息,严世蕃突然又想起一事,“华亭和随园之间还真的颇有间隙。” “嗯?” 严世蕃将钱渊准备离京又为林润说情一事说出,随后道:“这么看来,经筵日讲此事说不定就是展才怂恿的,徐文长今日开始入直西苑,钱展才如何不会在裕王身边安插人手?” 严嵩双眼似闭非闭,半响后微微点头,“如若钱渊有所安排,必然打通了高新郑这一关,回头你去问问高新郑可有推荐。” “是,父亲放心,先歇息吧。” 严世蕃出了屋不禁笑着摇头,钱渊还真是个左右逢源的好手,入京后得陛下信重,在严府、徐府之间左右摇摆,之后登科又入裕王府,现在谁都动不了他。 左右逢源很可能成为双方共同的攻击目标,但如果自身有依仗,那才能轻轻松松,这一点钱渊在入京之前就明白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三十二章 请假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三百三十二章请假西苑,万寿宫。 嘉靖帝斜斜靠在榻上,听着冯保在念青词,好一会儿才叹道:“还是文长更胜一筹啊。” 垂手肃立的几人脸色不一,徐渭一贯的傲然,李春芳、郭朴、严讷恭敬垂头,只有袁炜一副不服气的表情。 其实嘉靖帝这几天心情不太好,为了个国子监祭酒,李默、严嵩争来争去,前者下狱,后者也不得不缩手。 虽然京察还没结束,但嘉靖帝昨日下令廷推国子监祭酒,严嵩举荐嘉靖二十年会试会元,选为庶吉士的华亭陆树声,大九卿大都赞同,唯独徐阶…… 嘉靖帝知道这里面肯定有什么名堂,严嵩和陆树声从无往来,倒是徐阶和陆树声是正儿八经的同乡。 嘉靖帝猜说不定此事和钱渊有些关系,昨日陆炳在的时候曾经提到过,陆树声是钱渊的老师,女儿又是钱渊的嫡亲叔母……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不是和钱渊联姻的徐阶举荐,反而是严嵩举荐。 徐阶得哭死在厕所里……昨天廷推自然是严嵩主持,第一句话就是举荐陆树声,这让徐阶恶心死了。 其实徐阶、严嵩都在做同一件事,不一定要拉拢和裕王关系密切的钱渊,但可以让他和对方的关系出现间隙。 严嵩选择举荐陆树声出任国子监祭酒,而徐阶选择了林润……呃,最应该哭死的应该是林润,他以新科进士的身份入六科,熬上三年就能转都察院,现在被一脚提到贵州做个县令,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回京。 手上拿着青词,嘉靖帝陷入沉思,对面站着的五人都凝神闭气不敢打扰,好一会儿之后黄锦小声道:“皇爷,钱展才求见。” “嗯?”嘉靖帝诧异道:“他来作甚?这段时间翰林院都不去!” “展才这不忙着迎亲嘛。”黄锦笑嘻嘻道:“前儿碰了次,还嚷嚷着要老奴送份重礼呢。” “这算主动索贿!”嘉靖帝挥挥手示意李春芳等人出去,“让那猴子进来吧,对了,文长留下。” 匆匆忙忙走进来的钱渊额头冒汗,拜倒在地,“学生拜见陛下。” 虽然已经步入仕途,但钱渊很人精的一直使用学生这个称呼,这是他第一次觐见时得嘉靖帝特许的。 “起来吧。”嘉靖帝斜着眼,“是来问朕要贺礼?” 钱渊也是无语,“陛下说笑了。” 嘉靖帝哼了声,“那就是来给你老师要官的。” “陛下,学生是这等人吗?”钱渊轻轻踢了脚凑过来的狮猫,“虽然平泉公是翰林院中最德高望重的学士,但学生绝不会为私事求陛下。” “那也就是说,你不是为陆树声而来,对吧?”嘉靖帝冷笑道:“但朕怎么就觉得……最后还得绕到陆树声身上?” 黄锦在边上凑趣补充道:“那当然是因为,展才上次干过这种事。” 钱渊干笑着抱起狮猫,上次他声称绝不是求娶华亭之女……最后绕回来,求娶的华亭孙女。 “文长,你说说,陆树声可堪祭酒否?”嘉靖帝随口问了句。 钱渊已经很久没见过的小黑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迈着一副嚣张跋扈的步伐走到钱渊面前,抬头看看狮猫,转身想跳到榻上,结果一次没成功,两次还是没成功……最后还是嘉靖帝弯腰一把捞起来。 这还是猫吗? 钱渊幽怨的看了眼黄锦,都喂成猪了! 那边的徐渭沉吟片刻,还没说话,钱渊抢在前面嗤笑道:“陛下您这是问道于盲啊,他知道什么?” “陛下咨询,臣当尽述心中所想,和你有什么关系!”徐渭条件反射的一瞪眼怼道:“我不懂,你就懂了?!” “国子监祭酒一职事关重大,哪里是你能说三道四的,也没点自知之明!” “你是怕我说平泉公不堪重任吧?” “我是怕你拍着胸脯说自己才是最佳人选!” 嘉靖帝好笑的看着这一幕,黄锦伏低身子小声说:“听冯保说过,随园中……这两人几乎时时刻刻,就算吃饭都要争几句。” 嘉靖帝是那种性格很极端的人,入了眼什么都是好的,不入眼干什么都讨厌,笑着说:“好了,展才说吧,今日到底来作甚,如果是要贺礼……” 嘉靖帝随手拿起榻边茶几上的一个玉器,“就这个吧。” “这可真是隆恩啊!”黄锦手捧玉器,“展才,还不谢恩?” “谢陛下隆恩。”钱渊拜倒在地,双手接过玉器,眨眨眼,“这是……不求人?” 不求人,就是挠痒痒的那玩意,不过材质倒是挺特殊的,钱渊高举看了看,居然是翡翠。 钱渊记得翡翠盛行应该是清朝,没想到这时候都已经出现了。 “这是云南沐家进贡的,就赏给你了。”嘉靖帝笑道:“今儿就带回去吧,别指望迎亲那日再当众赏你。” “再谢过陛下。”钱渊接过黄锦递来的盒子,小心翼翼的将不求人装起来,“陛下,其实……今日学生是来请假的。” “请假?”嘉靖帝嗤笑道:“知道袁炜如何评价你吗?” 徐渭找到机会了,高声道:“最近十余年的庶吉士,你钱展才是请假最多的那个,迟到最多的那个,早退最多的那个,如果入翰林院,别说九年了,就是十八年都无法考满晋升!” “有你什么事!”钱渊瞪了徐渭一眼,才正色道:“陛下,原本是准备等母亲上京择期迎亲,结果母亲没有上京,将诸事都托付给叔父叔母。 一个多时辰前,杭州来信,母亲突然迁居,学生实在放心不下,所以准备请假南下探望。” 黄锦迷迷糊糊的问:“展才,你不是华亭人吗?怎么在杭州?” “前几年倭寇侵袭松江府,展才将家人送往杭州定居,孤身一人回返松江战场。”徐渭主动开口解释道:“正因此,他才得文衡山赞誉气节无双。” 嘉靖帝摸了摸小黑,“你母亲迁居?回松江了?” “问题就是,没有回松江,而是去了台州府。”钱渊叹道:“杭州府虽也临海,但守卫森严,绝无纰漏,而台州府常年受倭寇侵袭,几乎每个月都有战事,学生实在是不放心。” “但你母亲为何要迁居台州府?”黄锦难以理解。 徐渭看了眼钱渊,“展才小舅正是台州知府谭子理。” “但这也不是理由。”钱渊苦着脸摇头,“实在不知道母亲为何要去台州府,杭州住的好好的……” “这么说来,你是要请个长假南下。”嘉靖帝随口说:“这等事去翰林院请假就是,为何要觐见?” “陛下说的是。”徐渭立即接口,“反正他在翰林院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十天半个月不来都正常。” 钱渊狠狠瞪着徐渭,你个舔狗现在越来越能舔了! 嘉靖帝忍不住笑道:“文长有真性情啊。” 钱渊转过头,“陛下,学生要请长假,所以今天觐见,其实……” 嘉靖帝一愣,撸猫的手一停,小黑喵喵叫着催促,别停啊! 片刻后,在嘉靖帝不爽的眼神中,钱渊拎着小黑的后颈快步逃出万寿宫,小黑委屈的喵喵直叫唤,在这儿,它是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什么时候踩乃就什么时候踩乃……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三十三章 报应 终日打雁,叫雁啄了眼! 倭寇首领死死盯着眼前这个面目狰狞,脸上还沾着血迹的青年,愤怒、悔恨诸般情绪缠绕心头,不用去亲眼查看,经验丰富的他只要嗅嗅鼻子,浓重的血腥味让他很清楚发生了什么。 不顾右肩上插着的匕首,倭寇首领左手捏拳狠狠砸来,钱渊不得已松开匕首,右手护在头颅边。 沉重的一击让钱渊退开两步,但他立即矮下身子扑上去将倭寇首领扑倒,毫不犹豫狠狠一头撞下去。 “砰!” 沉闷的撞击声夹杂在小黑猫凄惨的叫声中。 晃了晃脑袋,钱渊感觉额头上有些潮湿,被摁在地上的倭寇首领用力拉住钱渊的肩膀试图翻身而起。 钱渊没有挣扎,干脆利索的被拉了过去,然后又是一记头槌。 两人的手脚都纠缠在一起,钱渊用力眨了下眼,仰起头再来一次。 “砰!” “砰!” 连续三记头槌,钱渊和倭寇首领明显都脑子有些昏沉沉的,但生死关头,两人都很快清醒过来。 钱渊知道自己失败了,一共四十二人,其中明人四个,杀了两个,倭寇三十八人,杀了三十二人,也就是说,连倭寇首领、王姓向导、李福在内,倭寇尚有九人。 在泾县做出那个选择后,钱渊就没想过后悔,只是有些遗憾,这倭寇首领明显是起夜,两人相遇的时候对方正准备解裤腰带…… 真可惜,真可惜! 脚步声在耳边响起,钱渊眼中狠色大作,或许还能将这个倭寇首领带走! 一路上他杀了多少人,烧毁了多少村庄,千刀万剐下油锅都是便宜他了! 两个人手脚缠在一起,在地上翻滚,头、肩膀、膝盖都成为他们互相攻击的武器,沉闷的撞击声不时响起。 月光下,屋檐下,手持长刀的几个倭寇,还有赤裸着上身的李福、王姓向导都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 他们都没动。 因为就在不远处,几十个手持苗刀、腰刀的汉子也在看着这一幕。 “啊……啊……啊啊啊!” 钱渊目露凶光,作势又是一个头槌,早有防备的倭寇首领侧头让开。 但这一次钱渊使用的武器并不是头,而是牙齿。 倭寇首领如上岸的活鱼一般猛地从地上弹起,但钱渊不管不顾,张开的双手拼命搂着对方,头颅如恋人一般伏在脖颈处。 “砰砰砰!” 这是拳头狠狠砸在背心的声音。 钱渊死命的狠狠合着牙齿,随着背心的疼痛,他更用力了。 王义没有贸然上前,现在他们和钱渊之间的距离,和钱渊与倭寇距离是差不多的,他在盘算什么时候冲上去,但突然听见一声脆响。 “捡起来!”钟南狠狠啐了口,边上一个护卫狼狈的捡起长刀。 “捡起来!”李福喝骂了声。 王姓向导没有捡起长刀,而是哆嗦着往后退,“疯子,疯子……” 死死缠在一起的两人还在地上不停翻滚,但动作越来越迟缓,幅度越来越小。 终于,他们停了下来。 趴在上面的钱渊已是披头散发,他得意的甩甩头发仰起了头,眼中全是心满意足。 但这一幕落在双方眼里,却让众人心生寒意。 皎洁的月光洒在那人身上,披散的头发让人看不清楚,但所有人都清晰的看见他张开嘴巴在嘟囔着什么,嘴中那森森白牙全是红色,嘴角似乎还在流淌着什么,地上的倭寇头领已经不再动弹,脖子上的伤口也不再流血。 钱渊抬起头,想再看一眼大明朝的月亮,但耳边传来“喵喵”叫声,小黑猫不知道从哪儿窜来,就在钱渊面前绕来绕去,喵喵叫个不停。 “小家伙……”钱渊探出手。 小黑猫立即顺着胳膊窜上去,就蹲在钱渊的肩膀上,黄色的眼睛瞪着不远处的王义。 似乎从梦中醒来,王义想说些什么,但嘶哑的喉咙什么都说不出,他只能做了个手势,持刀第一个冲了出去。 诧异倭寇还没来的钱渊身子僵了下,又猛烈的哆嗦了下,“呃呃……老王……老钟!” “喵,喵猫!”小黑猫不满的叫唤声,顺着钱渊的胳膊又爬上去,这次换了个肩膀蹲下来。 九个倭寇,剃掉王姓向导只有八个,百多护卫、狼兵将他们团团围住,赶上来的杨文、张三兴奋的围着钱渊七嘴八舌,浑然没注意王义、钟南古怪的神色。 “你们……”钱渊揉了揉脸颊,“还好你们来了。” “没受伤吧……”王义小心翼翼的给钱渊检查了遍,低声道:“回头找个好大夫看看。” “没受伤。” “看看头。”王义嘴角扯了扯,他看的清清楚楚,连续三次头槌,那声音让人听了都心里哆嗦。 “少爷,换件衣服。” 杀了三十多人,钱渊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再加上在泥地上翻了不知道多少个滚…… 钱渊先让人打了水来洗洗脸,主要洗洗嘴巴,然后换了件衣服,才漠然走到被绑着跪在地上的李福和王姓向导面前。 “你……谭渊……你……” 虽然亲眼目睹倭寇首领是如何死的,虽然亲眼看见狼兵们从各间房屋里抬出的倭寇尸首,但李福还是难以置信,这个主动贴上来,有机会都不逃走,和自己相处还很不错的青年是这样的角色。 “谢谢。”钱渊的第一句话让所有人诧异。 钱渊右手抬起挥舞了下那把匕首,“你送的。” “知道我为什么不走?” “如果就这么走了,一辈子都难以心安。” “还记得泾县被你刺穿举起的幼儿吗?” 李福脸色灰败,嘴唇抖个不停。 “知道骑木驴吗?” “这是你应得的。” 周围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知道骑木驴是什么刑法,但用在男人身上……所有人都不寒而栗。 当钱渊的视线转向王姓向导的时候,后者突然不停磕头,嘴里支支吾吾说:“给个痛快的,给个痛快的。” “呵呵,呵呵。”钱渊的笑声中带着刺骨的寒意,“还记得你扔出的那枚火把吗?” “那屋子里有十三人,有老有幼,有男有女,他们是活活被烧死的。” “给你个痛快的,你觉得他们会答应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三十四章 龙泉 五月四日,晴,微风。 被拉着通宵搓麻的钱渊只睡下不到一个时辰就被拉起来,在经历了吃下三个肉粽,四个茶叶蛋,并拒绝敷粉之后,他带着前所未有的伴郎团出发了。 钱府和徐府都在城西,这儿是达官贵人、文臣勋贵聚集地,路两旁的人群大都知道这是哪家和哪家成亲。 徐阶如今是内阁次辅,文渊阁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加少保、太子太师,李时言下狱后,他再次成为朝中仅次于严嵩的重臣,也成为大量所谓“清流”心目中抵御严党的核心人物。 而钱渊少年英杰之名两年前就遍传天下,入京后搅动满城风云,朝中风向为之一变,如今又为相府东床快婿,羡煞旁人。 但对于普通民众,以及很多普通官员来说,钱渊给他们带来的更多是两样东西。 “人家好日子,骂什么!”路旁一个中年人笑着看向同僚,“谁让你自个儿忍不住。” “就是,又不是他让你去搓麻的。”另一个也笑道,“钱展才倒是看不出有什么才学,但那酒楼实在是让人垂诞。” “味道是好,但就是太贵!”路人凑合过来,“我那点俸禄,吃个半饱都不够!” “哈哈,看,那是徐文长,在东南好大名声,据说是钱展才生死之交。” “一个榜眼而已,他左边是状元诸大绶,右边是探花陶大临,啧啧,这排场!” 路边议论纷纷,钱渊在马上却像个僵尸一样,特么已经是五月份了,换算下阳历大概是六月中旬,里三层外三层的吉服,热得直冒汗。 而且身上还挂着玉佩、花穗,要不是钱渊厉声喝骂,头上还得插朵花……钱渊无来由的想到前世新拍的那部《水浒传》的西门庆。 出门前钱渊还想坐轿子,省的游街被人围观,但叔父叔母和随园一干人都不答应,前者是好意,后面那些货就未必了…… 就这么一路游街游到徐府门口,这儿钱渊不太熟,就大年初四来过一次,倒是刚刚路过的东西巷熟悉的很。 大门一开,涌出七八个专职接亲、迎亲的婆子,大堆大堆的吉祥话听得钱渊头昏脑涨,只能看向一旁的杨文,后者丢出去几个装着银元宝的袋子……结果婆子们兴奋的越说越来劲了。 迎出来站在台阶上的徐涉,身边跟着四五个徐府的幕僚清客,笑吟吟的看着这一幕。 后面的事儿,钱渊像个物件似的被人摆弄,这都是事先定好的,一脸笑容的徐阶今天请了假坐在主位上,身边的张氏勉强撑着一张不算太难看的笑脸。 徐璠老老实实垂手肃立在徐阶身旁,徐涉和季氏忙里忙外招呼着……昨日夜里,徐阶给老婆儿子放了话,扰了今天迎亲,那就和钱渊、小七一起上路,回松江华亭守老宅去。 警告张氏,那是怕张氏坏了事,徐四小姐这些天肿着的眼睛就没消肿过,天天以泪洗面,要不是可卿她们看的紧,都想拿根银衩划花了小七的脸。 警告徐璠,那是徐阶知道这个儿子的本性,也知道钱渊……看似随和,上至陛下、裕王,下至家里护卫、普通百姓,都能说得上话,但实则心有傲气,等闲人难以入眼。 徐阶是真怕儿子摆谱非要钱渊磕个头,到那时候,钱渊一掀桌子……徐阶觉得钱渊真干得出来这种事。 来观礼的人不少,都是徐阶的死党,比如华亭同乡,都察院左都御史潘恩,他妻子刘氏正在后院陪着小七。 钱渊拱手一一行礼,如嘉兴陆光祖,张居正都是熟人,还有被钱渊踹了两次的邹应龙。 打起招呼来一时半会儿没完没了,都是同僚嘛,而且好些都是熟人,比如诸大绶和陆光祖就挺熟悉,两人都和归有光相熟。 “展才先进去吧。”张居正笑吟吟道:“接上新娘子,一起回随园,今晚不醉不归!” “那可不行,展才就今晚醉不得!”徐渭拍拍胸脯,“想灌醉展才,先过我这一关!” “文长你就别吹牛了,钱家烈酒,你三杯就倒!” 钱渊团团做了个揖,笑着在徐涉等人陪伴下入了正厅,一进去他先找徐璠的位置……很好,站在徐阶的身边,连个座位都没有! 徐璠也是心里憋得慌啊,特么我是他岳父啊,不说他磕个头,特么我连个座位都没有! “岳祖。”钱渊在蒲团上跪下行礼。 徐阶笑着招手示意徐涉挽起钱渊,细细说了几句,钱渊换了个蒲团直视张氏,跪下行礼,“岳祖母。” 张氏那张脸扭曲得都不能看了,原本是岳母,现在变成岳祖母了! 厅内气氛不太融洽,厅外的气氛也好不到哪儿去。 “听说了,听说了。”孙铤一摊手,“就今天早上听小吏说的,也不知道真假。” 今日一早,众人还是要去上班的,午后才迎亲,一进衙门就听到诸多风言风语。 “难说啊。”吏部考功司郎中陆光祖捋须道:“当年椒山愤而上书,下狱后数年,突然暴病身亡,说不定会故技重施。” “据说椒山公在暴毙之前并无患病?”邹应龙好奇问了句。 围拢在一起的随园士子个个都不吭声,张居正勉强应道:“王凤州探视是如此说的……” 钱渊昨晚给陆炳出的这个主意其实只是想糊弄糊弄脱身,但陆炳的执行能力实在很强。 仅仅第二天,朝中就遍传,当年杨继盛逆严嵩,下狱后病亡,实则被严嵩所杀,如今李时言逆严嵩,下狱后也必然病亡。 所谓的舆论压力有时候是很有用的,当年的杨继盛只不过是武选司员外郎,毕竟名声不显,但李默却是吏部天官,正德年间进士,资历极深,曾得陛下信重,为朝中重臣。 这两者是有区别的,说个简单的,能爬到六部侍郎、尚书级别的,无不是熬了几十年才熬上去的,就因为逆你严嵩,罢官就算了,居然还会被杀,谁不心惊胆战,兔死狐悲? 夏言被杀那是和严嵩斗得死去活来,杨继盛被杀那是胆子太大又名气小,而李默……至少从明面上来看,和严嵩的政争还没到当年夏言的地步,本人又名望极高……于是,仅仅是一个白天,朝中舆论已经转向了。 严嵩之所以斗倒李默,依靠的三点,一是嘉靖帝对李默的渐渐滋生的反感,二是和徐阶的联手,三是自己退让后造成李默独揽大权的局面。 而第三点很大程度上依靠的也是舆论。 在场的诸多官员,有的懂,有的不懂,懂的人如张居正、徐渭都在心里猜测,是谁惹起的这番风波。 徐渭猜测可能是陆炳,毕竟李默是陆炳的老师;而张居正……啧啧,居然猜是徐阶,如今的张居正虽然投入徐阶门下,但还没接触到徐阶一党的核心。 厅内,徐阶循循教导了好些话,才笑着挥挥手,“去吧,只怕都等急了。” “岳祖说的还真没错,孙婿的确等急了。” 看着钱渊出了门,和一帮随园士子闹哄哄的往后院去,徐阶起身走到厅门处眺望,无论你钱渊做何等选择,总归是我徐阶的孙婿,老夫日后有的是时间,有的是手段来笼络。 “龙泉?”徐璠在一旁嘀咕道:“怎么取了这么个号。” 适才徐阶笑称赐号,钱渊没有拒绝,只随口提起刚起了个号,“龙泉。” 所谓龙泉两字来自于欧冶子铸剑传说,后被人寓意为绝世宝剑。 徐阶在心里琢磨,这个号还挺适合钱渊的,一方面这些年钱渊如脱鞘宝剑,无往不利,锋锐之极,另一方面所谓的龙泉原名龙渊,后唐初避讳李渊改名龙泉,正合了钱渊的名。 但徐阶不知道的是,三日前,钱铮接到丧报,十五日前,前兵部尚书,心学宗师聂豹聂双江在故乡永丰亡故。 聂豹临终前写下几封遗书,其中一封是给钱渊的,为其取号,“龙泉。”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三十五章 迎亲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三百三十五章迎亲钱渊是有自知之明的,从确定穿越现实之后,他第一反应就是,那些记忆中耳熟能详的诗词不能乱用。 人前显圣很有成就感,但万一被人问典故问倒……那就丢人丢大了。 所以,钱渊宁可将小七打造成咏絮才女,也不肯让自身占什么才名……所以,现在是徐渭表现的时刻。 不愧是名扬天下的才子,去年经历了千里追击以及一场重病的徐渭如今身材消瘦,不复肥胖,片刻间连续吐出七首催妆诗,赢得一片掌声。 但仅仅有催妆诗还不够,杨文带了好些银元宝,给足了好处,里面才开了门……和后世往门缝里塞红包没什么区别。 小七今日一身大红,头上盖着红盖头,在袭人、晴雯的搀扶下缓步而出,外面几乎所有人都不禁往后退了步。 虽然才十五岁,但小七已经快一米七了,加上厚底的鞋子,比在场绝大部分人个子都高,如冼烔、孙铤都躲到后面去了,他们得仰着头…… 又是安排好的一套程序,小七在祖父徐阶的嘱咐声中,祖母张氏带着恨意的眼神中,进了婚轿……徐璠从头到尾都没捞到什么说话的机会,倒是季氏拉着小七颇为亲热。 人还没出发,嫁妆已经开始发送了,徐家虽是文官,但毕竟徐阶是内阁次辅,出手倒是挺大方的,整整凑了六十四台嫁妆,摆在最前面的是十块泥土和十片瓦片,意味着百亩良田和十处地产。 钱府这边钱铮夫妇只顾着招待来宾,外面礼乐齐鸣,鞭炮不断,热闹的很,马管事里里外外忙得不可开交,一台台嫁妆送进随园,按次序摆放,这是摆在那让来宾看的。 殿试结束之后,诸大绶将嫡母、生母都接入京奉养,两个妇人啧啧赞叹,真是大手笔,光是那一排精致的红木家具……即使是江南之地,也没多少家置办的起。 呃,也不怪张氏用那般愤恨的眼神去盯小七,为女儿置办嫁妆自然要十全十美,几乎都快把老底掏出来了,光是这套红木家具……不仅仅花了大价钱,还搭上不少人情。 “钱府真够大的。”诸大绶嫡母小声说:“光是这随园就比咱家大。” 诸大绶生父早逝,也没兄弟姐妹,嫡母和生母关系不错,后者笑道:“华亭钱氏好大名声,据说新郎官还是个陶朱公。” “据说还是个好吃的……儿子现在吃饭都会挑嘴了。” 外面鞭炮声大作,传来孩子的欢呼声,“新娘子来啦,新娘子来啦!” 婚轿没有直接入随园而是去了正堂,虽然钱家大房二房已经分家,但钱渊母亲谭氏没有上京,长辈只有钱铮夫妇。 终于到了拜天地的时候,钱渊和小七手持红绸两端,虽隔着红头盖,但对视时……至少钱渊眼中的深情款款让旁观的妇人们羡慕嫉妒。 不是羡慕嫉妒小七找到这样的金龟婿,而是羡慕嫉妒小七有如此夫婿……钱府连续往徐府送了几个月的饭菜,钱渊和小七诗词对答的佳话,早都就传遍城西了。 而随园士子那帮人也羡慕嫉妒,除了孙铤、冼烔之外,其余人都已经成亲,或者曾经成亲,谁不是听父母之命盲娶瞎嫁,谁有钱渊的运气能亲自挑个最喜欢的。 正位的两个位置一个是空的,那是留给钱渊母亲谭氏,陆氏略偏坐着,另一个位置是钱铮,中间的桌子上供着一个玉盘,用红布打底,里面摆放着一块碧如深水的玉如意……呃,也能叫不求人。 三拜之后,自然就是送入新房,当然了,新娘子要在新房熬着,钱渊要出来招待宾客。 新房里满满当当都是女眷,都是来看新娘子的,钱渊笑着拿起尺子轻轻挑开红盖头。 众人凝神看去,新娘子一张雪白的鹅蛋脸,下巴略尖,长眉入鬓,目光璀璨,一双眼睛如漆点一般,顾盼有神,虽年纪略小但身形挺拔,柔美中带着几分英气。 这还是陆氏第一次见到小七,脸上带着笑容,心里暗暗点头,这相貌倒是配得上渊儿,就是不够雍容……换句话说,就是脸不够大。 喜婆又是一连串的吉祥话,几位女眷笑嘻嘻的往床上洒些有寓意的干果,袭人和晴雯扶着小七起身,潘恩妻子刘氏是华亭同乡中难得的父母公婆俱在,儿女双全的全福人,斟了两杯酒来,“喝了合卺酒,日后和和美美,白头到老。” 接下来……有些眼尖的女眷眼神有些古怪,新娘子没问题,动作有点别扭,但新郎官……熟练的很嘛! 这个真不能怪我……毕竟前世混迹商海,总要逢场作戏嘛。 喝完交杯酒,钱渊都来不及和小七说几句话就被陆氏赶到前面去招待来宾。 今天来的人真不少,也就是钱府够大,隔出好些园子,钱铮的同僚同年,华亭同乡,钱渊的同僚同年,全都分开,随园士子除了自告奋勇为钱渊挡酒的孙铤、徐渭,其他人全都打散去陪客。 呃,其实主要是为了区别两类人,严党和徐党,徐阶门下不少门生都来了,而钱渊和严世蕃那边不少人关系也维持的不错,钱渊真怕他们喝了酒闹事……特别是今天配备的是随园烈酒,很容易喝醉啊。 一个院子一个院子的来,钱铮那边的同僚同年都是长辈,来的人也不多,但钱渊的同年同僚就多了,除此之外还有张居正、胡正蒙、董份、唐汝楫这些有交情的。 徐渭这个废物第一个院子还没结束就倒了,孙铤真的不够挺,第二个院子也牺牲了。 钱渊不得不把随园士子一个个拉来扛,诸大绶、陶大临、孙鑨、冼烔陆续牺牲后,陈有年和吴兑展现了海量,硬生生扛到最后。 “刚刚好。” 等宾客散去,钱渊得意的看着撑到最后的陈有年、吴兑喝了醒酒汤也去睡了,自己没醉,好友们都醉了……这意味着没人闹洞房。 “少爷,你总算回来了,快快,一身酒气。” 香菱赶紧倒水,可卿拿了件衣衫给钱渊换上。 洗了把脸,钱渊笑着坐在床边,“没饿着吧?让人给你送了吃的。” “不饿。”小七看新房里没外人了,“总算结束了!” 小七说的自然不是说钱渊招待完宾客了,而是说婚事终于结束了,自己总算逃出了那座牢笼。 “嗯,以后自由了。”钱渊扯扯小七的大红嫁服,“几层啊?不热?脱了吧?” 小七翻了个白眼,冲桌子努努嘴,“好些添妆的,合规矩吗?” “当然合规矩。”香菱抢着说:“好些夫人添妆呢,裕王府的王妃都托人添妆,是一副金制头面。” “就你话多!”钱渊笑骂道:“还不出去,想长针眼啊!” 等四个丫鬟都出去了,小七犹豫了下低声问:“裕王?” 钱渊起身将门关好,又打开窗户看了看,最后坐回床边,附在小七耳边小声说:“就是后来的隆庆帝。” “噢噢……不知道……别动,痒……痒痒……” “叫声相公来听听……别怕,为夫这是帮你呢,这么复杂的嫁服你自个儿解得开吗?” “咯咯咯,痒死了……你这算是****?” “别闹。”钱渊一把将小七推进去,随手拉下帐子,“真是亏了,如果前世相亲,还能等到这时候!”推荐阅读:《读档2013》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三十六章 认亲 已是天色微亮,屋外的可卿、香菱还好,袭人和晴雯都面显焦急神色,新妇入门洞房第二天早上该干什么? 绝不是拿着计算器算算昨晚婚礼是赚钱了还是赔钱了……而是去给长辈请安,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 “少爷,少爷?” “少奶奶?” “谁啊?”钱渊迷迷糊糊的翻了个身,将缩起来居然小巧玲珑的小七抱在怀里,嗯,手感不错。 “还没够啊……”小七慵懒的嘀咕了声,突然一睁眼,头一伸撞在钱渊下巴,“往哪儿摸呢!” “喵,喵喵。” 疼得眼泪都出来了的钱渊伸手揪住小黑的后颈,一使劲丢了出去。 天色已经大亮了,小七匆匆忙忙的起身,一边在袭人、晴雯的服侍下梳洗,一边催着还赖床的钱渊。 “少爷下手也太重了!”香菱抱着小黑,“乖乖。” 小黑脑袋直往香菱怀里钻,大早上踩踩乃,这是本能好不好,铲屎官居然直接把主人丢出去! 钱渊打了个哈欠,懒洋洋的起身,接过可卿递来的毛巾洗了把脸,随手拿过袭人手里的笔,调笑道:“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闭目养神的小七一睁眼,气得一拍梳妆桌,站起来就要动手,偏偏今儿身子不便,只能咬牙切齿瞪着钱渊,你画了个什么玩意! 好一阵儿闹腾后,两人才沿着长廊一路往西,还没到就远远看见陆氏在门口等着了。 “不急不急。”陆氏笑吟吟的拉着小七的手,“渊儿什么都好,就是个夜猫子,每天早上他叔父都出门了,他还没起床。” 钱渊打了个哈欠,这话儿还真不假,去年末钱铮夫妇入京,他也就第二天早上去转了趟,之后虽然每天都要去,但早上绝不会出现。 也就是因为分了家,毕竟是侄儿不是儿子,不然钱铮戒尺都要打断几根,晨昏定省是自古流传的规矩。 三人入了正院,正儿八经的敬茶行礼,小七拿出亲手做的一双鞋子,这是送给钱铮的,还有两个荷包,这是送给陆氏和小妹妹的。 “手艺不精,让叔父叔母见笑了。”小七倒是大大方方,钱渊在边上撇着嘴。 这个流程是江南世族中常见的认亲,一般是洞房第二天早上,新进门的媳妇要送上亲手制作的女红,长辈也会赏下一些礼品,陆氏准备了一套头面,钱铮送出一套文房四宝。 “歙砚徽墨,湖笔宣纸。”钱铮笑吟吟看向小七,“渊儿无甚文采,给他都浪费了。” 小七面不改色心不跳,随口吟诵出几句残诗,惹得钱铮兴致勃勃……一旁的钱渊面如土色,别太过分啊,以后还要留着用的! 毕竟分了家,陆氏将两人送出门,并不去管随园诸事,只细细叮嘱小七……呃,大意就是养好身体,快点生儿子。 认亲还没有结束,钱渊带着小七回了随园,吃过早饭,去园子了转了转,之后杨文来通报,回去一看,正厅里已经是人满为患。 “展才,弟妹。” “弟妹。” “展才兄,嫂子来了。” 七嘴八舌的招呼声响起,小七脚步微缓,落后钱渊半步,但后者并不领情,脚步顿了顿和小七平行。 “这是徐渭徐文长。”钱渊从年纪最大的徐渭开始介绍。 小七眼睛一亮,施礼笑道:“早听闻青藤先生大名,久仰久仰。” 徐渭嘿嘿笑了笑,从袖子里掏出个雕琢精美的竹制笔筒,“弟妹比某些人知道礼数,当年我第一次去食园,啧啧,就差点被扫地出门!” “不告登门,那是恶客!”钱渊嗤之以鼻。 “你不是说了嘛,递了帖子再登门,你要送我碗闭门羹!” 噗嗤笑声连连响起,诸大绶看了眼忍俊不禁的妻子,苦笑道:“都说了,展才和文长在一起,嘴巴不是吃喝就是吵架。” “知己难觅呗。”诸大绶的妻子虽年近三旬,性子却颇为活泼,“东南谁不知道,钱展才和徐文长是生死之交。” 钱渊和徐渭对视一眼,都嫌弃的偏过头去,唯恐天下不乱的孙铤插了嘴,“知己难觅……臭味相投便称知己?” “二弟!”孙鑨厉喝一声。 徐渭脸色难看的看向孙铤,“这种话以后私下说。” “的确如此。”钱渊点点头,“文和兄,说话要看场合,这时候说这种实话作甚?” “噗嗤……”冼烔没忍住捧腹笑出声。 排在第二位的是孙鑨,之后分别是诸大绶、吴兑、陶大临、陈有年……其中陈有年妻子未上京,徐渭、孙铤、冼烔尚未娶妻或妻子早逝。 钱渊一一介绍,每人都给了份见面礼,小七除了对徐渭颇为客气外,对其他人一视同仁,不远不近,和几家的女眷倒是说说笑笑。 哎,虽然钱渊之前也说过这几位的名字,除了冼烔之外都是在史书中留下名号的,做到尚书的都有好几个,但小七…… 理科女博士啊,你指望她懂这些? 连“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的前两句是什么都不知道,甚至都不知道这是龚自珍的诗! 一帮女眷去了后院,陈有年、冼烔、吴兑等人去上班,今日翰林院轮休,钱渊等人在正厅说起正事。 “六科、都察院无人上书,但处处都说起此事。”孙鑨摇摇头,“翰林院也不例外,都说李时言只怕这次难逃一死。” 诸大绶叹道:“当年椒山公病死狱中,如今李时言……还有谁敢逆分宜。” “所以需要待时而动。”让人惊讶的是,说出这句话的居然是徐渭。 看诸人眼神古怪,徐渭摊手道:“入西苑轮值也好几天了,陛下对严分宜的信重……实在让人瞠目结舌。 送上来的票拟基本都是严世蕃的手笔,黄锦身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只知道批红盖印,很少退回去,除非牵涉西北、东南战事,陛下都不会理会。” 对这局面钱渊曾经仔细琢磨过,嘉靖帝现在是不太管政事的,他只依靠权谋手腕,以及自己绝对的权力,来掌控朝局走向,很难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碰上严嵩这种不作为,只知道偷奸耍滑的宰辅,天下是倒了大霉;如果碰上张居正、高拱这种敢为天下先的,倒是件好事……但很可惜,张居正、高拱不可能在嘉靖朝身登首辅。 “这些都和我们无关。”钱渊挥挥手,“你只管呆在西苑写好青词,继续苟……虞臣兄那边已经安排好,端甫兄还要等消息。” 经筵日讲目前还没定下来,诸大绶还需要等等,但重录《永乐大典》已经定下来了,陶大临被任命为分校官。 犹豫了下后,钱渊看向孙鑨,“文中兄……算了。” “有什么就说呗。”徐渭哼了声,“我徐文长都已经被人指为幸臣了!” 钱渊眼光闪烁不定,身子前探,低声道:“这个主意是好,但不能由我们提出……重修《兴都志》。” 诸人脸色都是一变,所谓的兴都就是指嘉靖帝之前兴王时期的安陆,《兴都志》早在嘉靖二十一年就已经成书,但钱渊从嘉靖帝只言片语中发现,嘉靖帝对其并不满意。 “不急,稍微等等。”钱渊低声说:“插手这件事很可能遭人觊觎。” 孙鑨脸色不变点点头。 钱渊今天提起这件事有点冒失,但他的目标并不是孙鑨,而是张居正,因为他记得,张居正就是从重修《兴都志》开始,一路飞黄腾达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三十七章 最后一件事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三百三十七章最后一件事钱渊是有自知之明的,从确定穿越现实之后,他第一反应就是,那些记忆中耳熟能详的诗词不能乱用。 人前显圣很有成就感,但万一被人问典故问倒……那就丢人丢大了。 所以,钱渊宁可将小七打造成咏絮才女,也不肯让自身占什么才名……所以,现在是徐渭表现的时刻。 不愧是名扬天下的才子,去年经历了千里追击以及一场重病的徐渭如今身材消瘦,不复肥胖,片刻间连续吐出七首催妆诗,赢得一片掌声。 但仅仅有催妆诗还不够,杨文带了好些银元宝,给足了好处,里面才开了门……和后世往门缝里塞红包没什么区别。 小七今日一身大红,头上盖着红盖头,在袭人、晴雯的搀扶下缓步而出,外面几乎所有人都不禁往后退了步。 虽然才十五岁,但小七已经快一米七了,加上厚底的鞋子,比在场绝大部分人个子都高,如冼烔、孙铤都躲到后面去了,他们得仰着头…… 又是安排好的一套程序,小七在祖父徐阶的嘱咐声中,祖母张氏带着恨意的眼神中,进了婚轿……徐璠从头到尾都没捞到什么说话的机会,倒是季氏拉着小七颇为亲热。 人还没出发,嫁妆已经开始发送了,徐家虽是文官,但毕竟徐阶是内阁次辅,出手倒是挺大方的,整整凑了六十四台嫁妆,摆在最前面的是十块泥土和十片瓦片,意味着百亩良田和十处地产。 钱府这边钱铮夫妇只顾着招待来宾,外面礼乐齐鸣,鞭炮不断,热闹的很,马管事里里外外忙得不可开交,一台台嫁妆送进随园,按次序摆放,这是摆在那让来宾看的。 殿试结束之后,诸大绶将嫡母、生母都接入京奉养,两个妇人啧啧赞叹,真是大手笔,光是那一排精致的红木家具……即使是江南之地,也没多少家置办的起。 呃,也不怪张氏用那般愤恨的眼神去盯小七,为女儿置办嫁妆自然要十全十美,几乎都快把老底掏出来了,光是这套红木家具……不仅仅花了大价钱,还搭上不少人情。 “钱府真够大的。”诸大绶嫡母小声说:“光是这随园就比咱家大。” 诸大绶生父早逝,也没兄弟姐妹,嫡母和生母关系不错,后者笑道:“华亭钱氏好大名声,据说新郎官还是个陶朱公。” “据说还是个好吃的……儿子现在吃饭都会挑嘴了。” 外面鞭炮声大作,传来孩子的欢呼声,“新娘子来啦,新娘子来啦!” 婚轿没有直接入随园而是去了正堂,虽然钱家大房二房已经分家,但钱渊母亲谭氏没有上京,长辈只有钱铮夫妇。 终于到了拜天地的时候,钱渊和小七手持红绸两端,虽隔着红头盖,但对视时……至少钱渊眼中的深情款款让旁观的妇人们羡慕嫉妒。 不是羡慕嫉妒小七找到这样的金龟婿,而是羡慕嫉妒小七有如此夫婿……钱府连续往徐府送了几个月的饭菜,钱渊和小七诗词对答的佳话,早都就传遍城西了。 而随园士子那帮人也羡慕嫉妒,除了孙铤、冼烔之外,其余人都已经成亲,或者曾经成亲,谁不是听父母之命盲娶瞎嫁,谁有钱渊的运气能亲自挑个最喜欢的。 正位的两个位置一个是空的,那是留给钱渊母亲谭氏,陆氏略偏坐着,另一个位置是钱铮,中间的桌子上供着一个玉盘,用红布打底,里面摆放着一块碧如深水的玉如意……呃,也能叫不求人。 三拜之后,自然就是送入新房,当然了,新娘子要在新房熬着,钱渊要出来招待宾客。 新房里满满当当都是女眷,都是来看新娘子的,钱渊笑着拿起尺子轻轻挑开红盖头。 众人凝神看去,新娘子一张雪白的鹅蛋脸,下巴略尖,长眉入鬓,目光璀璨,一双眼睛如漆点一般,顾盼有神,虽年纪略小但身形挺拔,柔美中带着几分英气。 这还是陆氏第一次见到小七,脸上带着笑容,心里暗暗点头,这相貌倒是配得上渊儿,就是不够雍容……换句话说,就是脸不够大。 喜婆又是一连串的吉祥话,几位女眷笑嘻嘻的往床上洒些有寓意的干果,袭人和晴雯扶着小七起身,潘恩妻子刘氏是华亭同乡中难得的父母公婆俱在,儿女双全的全福人,斟了两杯酒来,“喝了合卺酒,日后和和美美,白头到老。” 接下来……有些眼尖的女眷眼神有些古怪,新娘子没问题,动作有点别扭,但新郎官……熟练的很嘛! 这个真不能怪我……毕竟前世混迹商海,总要逢场作戏嘛。 喝完交杯酒,钱渊都来不及和小七说几句话就被陆氏赶到前面去招待来宾。 今天来的人真不少,也就是钱府够大,隔出好些园子,钱铮的同僚同年,华亭同乡,钱渊的同僚同年,全都分开,随园士子除了自告奋勇为钱渊挡酒的孙铤、徐渭,其他人全都打散去陪客。 呃,其实主要是为了区别两类人,严党和徐党,徐阶门下不少门生都来了,而钱渊和严世蕃那边不少人关系也维持的不错,钱渊真怕他们喝了酒闹事……特别是今天配备的是随园烈酒,很容易喝醉啊。 一个院子一个院子的来,钱铮那边的同僚同年都是长辈,来的人也不多,但钱渊的同年同僚就多了,除此之外还有张居正、胡正蒙、董份、唐汝楫这些有交情的。 徐渭这个废物第一个院子还没结束就倒了,孙铤真的不够挺,第二个院子也牺牲了。 钱渊不得不把随园士子一个个拉来扛,诸大绶、陶大临、孙鑨、冼烔陆续牺牲后,陈有年和吴兑展现了海量,硬生生扛到最后。 “刚刚好。” 等宾客散去,钱渊得意的看着撑到最后的陈有年、吴兑喝了醒酒汤也去睡了,自己没醉,好友们都醉了……这意味着没人闹洞房。 “少爷,你总算回来了,快快,一身酒气。” 香菱赶紧倒水,可卿拿了件衣衫给钱渊换上。 洗了把脸,钱渊笑着坐在床边,“没饿着吧?让人给你送了吃的。” “不饿。”小七看新房里没外人了,“总算结束了!” 小七说的自然不是说钱渊招待完宾客了,而是说婚事终于结束了,自己总算逃出了那座牢笼。 “嗯,以后自由了。”钱渊扯扯小七的大红嫁服,“几层啊?不热?脱了吧?” 小七翻了个白眼,冲桌子努努嘴,“好些添妆的,合规矩吗?” “当然合规矩。”香菱抢着说:“好些夫人添妆呢,裕王府的王妃都托人添妆,是一副金制头面。” “就你话多!”钱渊笑骂道:“还不出去,想长针眼啊!” 等四个丫鬟都出去了,小七犹豫了下低声问:“裕王?” 稍迟看,重复章节,0点后修改,抱歉,今天出差在外地。 钱渊起身将门关好,又打开窗户看了看,最后坐回床边,附在小七耳边小声说:“就是后来的隆庆帝。” “噢噢……不知道……别动,痒……痒痒……” “叫声相公来听听……别怕,为夫这是帮你呢,这么复杂的嫁服你自个儿解得开吗?” “咯咯咯,痒死了……你这算是****?” “别闹。”钱渊一把将小七推进去,随手拉下帐子,“真是亏了,如果前世相亲,还能等到这时候!”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三十八章 裕王 一阵忙乱之后,裕王才满脸喜悦的出来,让人去钱家酒楼采买,招呼钱渊和高拱一起吃火锅……必须说明的是,这次是拿银子去的。 自从钱渊第一次上门拜访后已经一个多月了,尝过一次裕王对府内厨子手艺极端不满,隔三差五就要吃钱家酒楼的菜肴,刚开始还带银子去,后来还是钱渊发了话让裕王府打白条。 为此,高拱如今在钱渊面前都有点抖不起来了……丢人啊,教出个这样的学生! 感受到裕王投来火辣辣的眼神,钱渊忍不住偏过头去,你老婆怀孕……真的和我没关系! 偏过头的钱渊和高拱对视一眼后不由低下头,这老头在知道学生老婆有孕后,明显心神激荡,看过来的眼神也有点不对。 钱渊也能理解,到现在嘉靖帝都没立太子……很可能不会立太子,裕王一旦有子,地位就不容动摇,即使是生下来的是个女儿,但也说明人家是能生的。 “展才一语成谶,日后拨乱反正。”高拱手持酒杯,“还要展才多多襄助……” 高拱是比较含蓄的,裕王就有点直接了,弹过身子问道:“展才,你说孤何日……” “咳咳咳咳……”钱渊拼命咳嗽打断了裕王的话,一旁的高拱一皱眉,裕王立即缩了回去。 这两货都一个意思,要不……你再来次,就说说裕王洪福齐天,说不定明儿就能登基了…… 哎,之前裕王要说赚钱,钱渊非要转个话题,现在裕王要……钱渊不得不将话题扯回去,不过这也在他的计划中。 “酿酒很难上量……就是说很难大批量酿酒,一来是因为秘方不得外泄,二来是因为要耗费大量粮食。”钱渊仔细说:“还有个原因,对比起来,草原部落更喜欢这种性列的美酒,但不是谁都能将酒卖到草原上去的。” 对此裕王一窍不通,只能看向高拱,后者捋须想了会儿,才问:“展才是说晋商?” “不错,他们一向如此,和草原部落大批量货物买卖,外人很难插的上手。”钱渊解释道:“就算打通了晋商的环节,他们也不会让我们直接参与进去,而是将酒卖给他们,但价格就……” 其实用后世商业词汇就一句话,晋商把握了销售渠道,你想把酒卖到草原上去,那就必须缴纳高额的渠道费用。 “那香皂、澡豆呢?”裕王有点泄气,但也知道轻重。 “卖的贵谁肯买?”钱渊毫不留情的如此说:“卖的便宜,那就必须大批量才能赚得到钱……那配方就不可能留得住,大头必定落不到我们手中。” 高拱手持筷子夹了片薄如纸的羊肉在紫铜火锅里一撩,变了色就夹起来蘸了点酱汁塞进嘴,眼角余光瞄了眼口若悬河、情真意切的钱渊。 “好了。”高拱放下筷子,“展才有话直说就是,老夫和殿下又不是外人。” 裕王眼睛一亮,嗔道:“展才,你可是孤的福星,有话直说,绕什么弯子。” 高拱嗤笑道:“殿下,也不能怪展才,他在陛下面前就这模样,说话旁敲侧击,谨小慎微。” “父皇是父皇,孤是孤。”裕王脸色略微有点僵硬,对于嘉靖帝这个福气,他没什么好说的……后来嘉靖帝驾崩,徐阶持笔的遗诏几乎将嘉靖帝骂成狗了,裕王可能暗自窃喜。 “其实做买卖,关键在于人无我有,人有我精,再加上忠心的掌柜、伙计,天下各地遍布商铺。”钱渊细细说:“臣可以提供香皂的秘方,但殿下有这般人手吗?” 裕王立即摇摇头,王府内本来人手就不足,视为腹心的几人都是翰林出身,谁会去打理庶务啊。 “但有一条路,不需要太多的人手,只需要冒一点风险,但一旦得手就是百倍利润……” 钱渊话说到一半,高拱手中的酒杯duane一声重重放在桌上,他脸色一变,压低声音,厉声喝道:“你是说海贸?!” 钱渊并不意外高拱看穿这一点,虽然之前他从没有在其面前表现出来,他笑道:“世叔这是怎么了?” “朝廷厉行禁海,你想死别把裕王殿下拖下水……” 自从沥港被毁,倭寇侵袭东南各地,浙直总督手掌六省兵马,海贸这个话题在朝中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出现过了,即使是浙、闽籍贯的既得利益的官员也不敢提。 李默身为闽人,据说当年对朱纨也颇有微词,但起复后正碰上东南倭乱,他对东南剿倭向来大力支持。 “世叔,且听我说完。”钱渊慢悠悠道:“先父、先兄早在十年前就先后参与海贸,当然了,并没有出海,所以在下很清楚其中利益。” “一般来说,出海是有风险的,但利润极高,十两银子的茶叶、绸缎卖到倭国,至少四十两银子。” “船只有大有小,如果以茶叶、绸缎计算,一船货物一般不会低于千两银子。” 裕王听得极为认真,算了算,“也就是说一千两银子走一趟,来回就是四千两银子?” 钱渊摇摇头,“殿下有所不知,倭国和大明不同,银贵金贱,十两银子的货物卖到倭国四十两银子,换成金子带回大明,再兑换成银子大约是三百两银子。” 裕王听着听着呼吸急促起来,鼻孔都粗了……一旁的高拱挺无语的,自己这个学生,哎,都怪钱渊把殿下带坏了! 钱渊还不罢休,又添了把火,“实际上利润远远高于这个比例,很多船只都是将货物卖到南洋,十倍利都算是小的,然后回程途中去一趟倭国……回大明都是直接拿盛满金子的箱子做压舱石。” 裕王不再犹豫,毅然转头看向高拱。 “绝不可能。”高拱立即摇头,“不是不信展才,而是朝中如今绝无可能开海禁通商。” “高师傅,记得你之前也说过,厉行海禁不是好事。”裕王难得和高拱顶嘴,“如今谁不知道朝中缺钱,东南倭乱,西南土司,西北地龙翻身,又遭俺答劫掠,如果有银子……” 裕王越说越来劲,“天地生财,自有定数,取之有制,用之有节,则裕;取之无制,用之不节,则乏。” “高师傅,孤就觉得这话不对,如果钱财自有定数,那海外换来的银钱怎么算?” 钱渊不得不对裕王刮目相看,他曾经看过张居正从翰林院请假南下之前的奏折,《论时政疏》,张居正也持天地生财,自有定数的观点,没想到裕王…… 或许这就是后来隆庆开关的由来,也就是从隆庆开关开始,明朝的商人海贸拥有合法的地位。 隆庆、万历、天启年间,全球三分之一的白银都涌入中国,全球超过百分之七十的海外贸易都和中国或多或少有关。 高拱和裕王争来争去,两人都脸红脖子粗的,前者并不是对海贸有什么偏见,不然后来的隆庆开关也没办法执行,只是很清楚目前朝中风向、大环境不允许解海禁,许通商。 但裕王如今已经有了将天下视为囊中物的觉悟……呃,主要是老婆怀孕给他的勇气。 大明已经是千疮百孔了,再没银子……只怕撑不下去了,前些年还能拆了东墙补西墙,现在东墙已经没砖头拆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三十九章 专属福利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三百三十九章专属福利争了好一阵儿,裕王和高拱才发现,引发话题的钱渊一句话都没说,手持筷子吃的不亦乐乎。 刺溜抿了口酒,钱渊才发现安静下来了,干笑着说:“殿下说得对……世叔也说得对。” 这下子裕王和高拱都不满意了,齐齐脸色不渝的看过来。 “如今东南倭乱,陛下钦命厉行禁海,贸贸然提出解海禁许通商,从陛下到内阁,再到六部六科、都察院、翰林院,无人响应……”钱渊轻声说:“高大人不是不愿意,只是劝殿下待时而动,还请殿下谅解。” “这是哪里话?”裕王赶紧起身扶住要拜倒请罪的高拱,“我知高师傅是为我好。” 看完这一出,钱渊才说:“自高祖皇帝驱逐鞑虏,恢复汉人衣冠,建大明,倭寇就已经出现,永乐年间,世祖于松江设金山卫备倭,到直到嘉靖三十二年,倭寇才蜂拥而至,以至于攻城略地,东南沿海处处战火,万民哀嚎,殿下和高大人可知为何?” 高拱虽然自傲,但也知道,论对东南倭乱的起始,自己远不如涉入其中的钱渊,他拱手正色道:“愿听展才高论。” “三个原因,其一是自嘉靖十年开始,西洋、东洋诸般海贸渐渐旺盛,规模远胜正德年间,倭乱中不仅仅有倭人、明人,也有不少西洋人,甚至就在嘉靖三十二年,佛郎机在广州濠镜以银钱贿赂官员大片占地。” 钱渊第一次大约的讲诉这个时代正在全球发生的那些事,向裕王和高拱描述那本他自己也没看过的《马可·波罗游记》,描绘那些为了黄金、瓷器、茶叶、绸缎蜂拥而至的西洋商人。 以后世的观点来看,东南倭乱发生的根源在于渐渐成型的东西方商贸交流和明朝政府无视之间的碰撞,在小股倭寇侵袭沿海之后,明朝的主流观点一直是禁海。 高拱听得聚精会神,“所以说,大量商人出现在沿海,这是引发倭乱的。” 这事儿不能说的太细,也没这个必要,毕竟时代不同,三观都不一样,说出口人家也理解不了,钱渊只能点点头。 “倭寇国朝之处就屡屡作乱,但始终没闹出什么大乱子,我翻看查询过历年各地的地方志,只有松江、嘉兴每隔几十年会出现几次倭乱,但规模也很小。” “所以,其二还是因为人。”钱渊竖起第二根手指头,“汪直纵横海上,人称五峰船主,在倭国占据好大一片领土,尽皆汉人衣冠,自号徽王,但汪直不是关键,关键是徐海。” “我听说过这个徐海。”裕王皱着眉头说:“这几年闹的比较大的两次倭乱,倭寇头目都是徐海。” “此人和汪直一样,也是徽州人。”钱渊细细说:“少年时在杭州虎跑寺做过和尚,后来被其叔父带去海上,此人实在不同凡响。” 钱渊看了眼高拱,叹道:“天生将才。” “天生将才?”高拱有些惊讶,“东南卫所兵丁不堪用才是主因吧?” “绝非如此。”钱渊摇摇头,“东南倭乱四起之处,卫所兵不堪用,遇敌则溃,但之后朝廷设浙直总督,调集六省兵马,其中也有能战的强兵,但还是比不上徐海麾下倭寇。” “其实所谓的倭寇是分散的,一千倭寇中说不定都能分七八支,但三年前徐海击溃俞大猷,借此整合海上倭寇,麾下倭寇一度超过三万。” 高拱和裕王沉默了会儿,前者叹道:“因一人而兴,史书上屡见不鲜。” 裕王知道钱渊也不赞成现在就开海禁通商,事实上他自己也清楚不太现实,他只是在两位腹心面前表一表态度而已,“展才,还有最后个原因呢?” 钱渊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端起酒盏顿在半空中,平静的说:“当然是因为王民应。” 看着钱渊一饮而尽,曾经一起讨论过这个话题的高拱轻声解释道:“嘉靖三十二年,王民应令卢镗、汤克宽攻舟山沥港,沥港被毁,汪直西窜,大量商人沦为海盗倭寇,自那之后,东南倭乱才正式拉开序幕。” 看裕王还没明白过来,高拱压低声音细细解释了好一会儿,裕王拍着桌子大骂了好几句。 “当日展才也在杭州,他和王民应长子王世贞交好,曾经私下相劝,但王民应一意孤行,后果和展才所预料的基本一致。” 连续饮了四五杯酒,钱渊晃晃脑袋试图保持清醒,笑着说:“殿下,不管在朝在野,都需要待时而动。” 高拱用复杂的眼神看着这个一脸笑容的青年,虽然是以探视寡母的名义请假南下,但他很清楚,钱渊短期内是不会回京的。 这顿饭都吃了快一个半时辰了,锅里的汤汁已经烧干,火炭已经熄灭,三人只拣着几盘凉菜吃。 从资质上来说,裕王比嘉靖帝要差得多,但他也有自己的优势,有自知之明,所以他从不吝啬于向他人请教,但他的劣势也很明显,权力制衡之术不太熟练,而且很没有眼色。 接到钱渊递来的眼神,高拱咳嗽两声,“展才明日离京南下,又恰逢王妃有孕,殿下设宴为展才送行,不知还有何交待?” 裕王愣了下,茫然摇头后才醒悟过来,看向钱渊笑道:“展才,有事只管说……你可是孤的福星呢。” 钱渊离席施礼,正色道:“殿下,开海禁通商一事,短期内绝不可行,但此事需要尽早筹备。” 裕王来了兴趣,“展才你的意思是?” “朝中户部据说能饿死老鼠,日后殿下正位大宝……那时候是最需要银子的。”钱渊加重语气。 裕王这下子反应的很快,连连点头,脑子没坏的都知道嘉靖帝修道修到最后……绝不是扑哧扑哧两只手飞上天,而是应该被埋进坟墓。 普通人死了埋进坟墓也就个简单的仪式,官宦世家要隆重点,但也费不了太多银两,只是仪式比较复杂,但皇帝是不同的……花个一百万两银子,那算是寒酸的! 所以裕王登基要做的第一件事就应该去打造户部仓库,看看有多少银子。 钱渊瞥了眼高拱,补充道:“而且殿下如今潜龙,招揽有识之士也是要银子的……不是谁都如高大人这般品行高洁。” 裕王又是连连点头,也不知道是赞同钱渊这话,还是感谢钱渊这个帽子盖的好……不是孤黑眼珠见不得白银子,实在是没办法啊! 面对高拱狐疑的眼神,面对裕王的殷殷期盼,钱渊拱手道:“此番南下,臣会落脚台州,如剿倭顺利,想组建一支船队扬帆出海,还望殿下允许。” 裕王起身来回走了几步,以他的本意是想一口应下的,但心有忌惮。 “此事倒是几个月前在西苑提过一嘴,陛下也没说什么。”钱渊窥探裕王脸色,补充道:“待得殿下正位大宝,船队自然要上交……到时候就是皇家船队。” 裕王眼睛一亮,转头看向高拱,后者在心里盘算一番深深看了眼钱渊,这家伙在这方面下的功夫不浅,只怕早有这想法了。 关于市舶司,高拱心里是有数的,朝中文官主流意见禁海,一方面在于东南倭乱,另一方面在于市舶司是归属宦官势力范围的。 有一支直属皇室的船队,市舶司就有可能转为外朝正式衙门,以文官管辖,钱渊这稀泥活的还挺好。 沉思良久后,高拱微微向裕王点头,“此事让展才去办,但不得声张,即使王府其他讲官也最好……” 裕王笑着点头,“展才,此番南下大展宏图,孤等你回来!” 钱渊浅笑施礼应是,今天他很有信心,因为他需要劝说的只有裕王,高拱是不会反对的。 原因很简单,钱渊记得很清楚,明朝历史上提出复元朝海运代替漕运的官员并不多,高拱就是其中一个,这是穿越者专属的福利。推荐阅读:《读档2013》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四十章 离去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三百四十章离去天才蒙蒙亮,随园里已经忙的不可开交,马管事和张三忙着将最后点东西整理,杨文带着护卫将随身的软甲、兵器包裹好,毕竟朝廷是不允许民间有铠甲的。 可卿和袭人两个稳重的在最后次清点打包好的包裹、箱子,香菱和晴雯拿着厚厚的棉布将后院的家具一个个套起来。 “真够浪费的。”徐渭不禁吐槽道:“前天红木家具才送过来,今儿就蒙起来。” “这是你弟妹的嫁妆,不然送你也无所谓。”钱渊随口应了句,转头看向刘洪,“随园诸事都听他的,就算他让你杀人,也听他的。” 单臂的刘洪无法拱手,只微微向徐渭弯腰。 钱渊还是有点不放心徐渭,低声嘱咐道:“这边留了十个护卫,一方面是为了安全,另一方面是为了来往通信,杨文训练了一批信鸽,但有的信件最好还是让护卫送。” “知道。”徐渭点点头,“如果京城有变,会最快速度送信南下。” 顿了顿,徐渭用一种羡慕嫉妒的语气说:“还是你抢在前面,原本我还准备请假南下。” “我可写不来青词。” “知道,放心好了。”徐渭傲然道:“袁炜、郭仆、李春芳诸人皆庸碌之辈。” 啧啧,听听这口气,这三人后来都是入阁为相的,李春芳甚至做过内阁首辅。 钱渊点点头没再说什么,有的话是不需要多说的,徐渭很清楚,钱渊将自己安插在西苑,很大程度上是为了保持钱渊在嘉靖帝面前的分量。 再如何简在帝心,长期在外地,这种圣眷总会慢慢消散,而皇帝这种生物是天下最会忘却旧情的。 随园其他地方都是别人收拾的,只有书房是钱渊亲自动手,这儿除了钱渊之外,谁都不允许进入,就算打扫卫生钱渊也是亲力亲为。 当然了,从昨日开始,多了一个小七。 除了几支用惯的毛笔,一大堆随用随废的鹅毛笔,还有一套徽墨歙砚,其他的文房用具都已经被封存起来。 各种钱渊用心记录整理出来的各种资料都已经收拾好,小七环顾看看还有什么落下了。 这时候钱渊正巧进来,看着墙壁笑道:“好险把这把剑给忘了。” 小七诧异的看着挂在墙壁上的宝剑,转头指着钱渊腰间,“你不是有一把吗?” “这不是剑,是刀。”钱渊反手握住苗刀,另一只手抽出半截,初升的太阳带来的微光恰巧射在雪亮的刀身上,小七无来由的打了个寒颤。 “这是广西田州狼土兵头目钟南送我的,历经近三载,刀下十三亡魂。”钱渊满意的将苗刀归鞘,“此番南下,不知还能不能再见钟南一面。” 小七指着墙壁上的宝剑,“那这把呢?” 钱渊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他缓缓走过去取下宝剑,右手微微用力,沙哑的嘎吱声响起,昏暗无光的剑身,已经破损硌手的剑把。 “这把剑……”钱渊突然一笑,“是一位前辈送我的,虽然哑暗不起眼,却寓意颇深。” 三年前在陶宅镇,钱渊经常见到这把剑松松的挂在那位老人腰间,数十年来,他南下抗倭,北击俺答,这把剑从不离身。 当日聂双江遗书送至随园,钱渊曾经见过的聂府老仆亲手递来这柄剑。 这是来到这个时代后,钱渊唯一真正佩服的古人,这是个无论从哪个方面都挑不出瑕疵的完美存在。 身为穿越者,钱渊从来没有“学得文武艺,卖于帝王家”的想法,换句话说,虽然嘉靖是皇帝,裕王是实际上的太子,但钱渊不想这个时代的士子一样,将嘉靖、裕王视为君父。 钱渊有身为棋子的觉悟,但绝不愿意随随便便掺和进自己不愿意进入的棋局,到目前为止,他只有一次被迫,那就是当年不得不奔赴陶宅镇为聂豹所用。 但后来,钱渊不得不承认,这位老人是自己唯一心甘情愿为其驱使的人。 虽然聂豹不可避免的有着时代的局限性,虽然聂豹和钱渊之间一直相看两生厌…… 但聂豹相信自己没有看错,这个刚满二十岁的青年能够撑起一片天,给如今已是千疮百孔的大明朝带来希望。 “不能说?”小七打破了久久的沉默,“事关机密?或者说和徐家有关?” 钱渊找了块布将剑裹起,平静道:“没什么……” “在我身边,你有着这个时代女子少有的自由,但……” “但政治是丑恶的,我不希望你了解这些……” 钱渊一把搂住小七的肩膀,“有的人希望我能做些什么……我也希望自己能改变些什么,但我可以保证,我会在保证我们安全的前提下去做这些。” 小七沉默片刻一扭身甩开钱渊的手,“随便你吧。” “怎么了?” “你想改变这个时代,还能保证安全?”小七摇摇头,“虽然我学医,但可不是三岁小孩……不说以后,仅仅是之前几年,你多少次刀下逃生?” 小七凑到钱渊耳边小声说:“你要做什么,我不会拦着,但我可不会去做个寡妇!” “什么意思?!”钱渊看看外面没人,伸手一用力,两个人紧紧贴在一起,“你还想改嫁啊!” “松手啊!”小七洁白的牙齿细细咬着下嘴唇,“松不松手……” “疼疼疼……”钱渊两只脚躲着小七的踩来的脚,手却不肯松开。 “好没好啊!”陆氏出现在书房外,没好气道:“是一起南下,又不是夫妻相隔!” “好了,好了。”钱渊干笑着松开手,“不敢劳叔父叔母相送。” 小七低着头行礼,不仅脸,就连脖颈处都一片绯红。 两人正要出门,后面的小七扯扯钱渊的衣角,“说不定还能回去呢,如果你先回去,那我就跟着回去。” 钱渊怔了怔,哈哈笑道:“是啊是啊,说不定回去时候,黄柯一梦,我们正在那咖啡厅面对面而坐……记得那时候你正低着头喝咖啡。” “你那时候正在发微信。” “那是给我妈妈发的,说这次她眼光不错。”钱渊温柔的说:“就算回去,你还是我老婆。 小七低低嗯了声。 钱渊大步走出去,在心里想,如果真回去了……第一件事就是删了微信里和老妈的通话记录。 什么单身真的很爽?! 自己从来没说过这种狗屁话! 来送行的人很多,除了尚在京的随园士子外,高拱过继来的儿子,严嵩的养孙,赵文华长子,还有张居正、陆光祖等多人相送。 让人奇怪,但也在情理之中的是,徐阶长子,钱渊的岳父大人徐璠没来。 钱渊在船头处长长作揖,看着诸人的身影渐渐消散,从嘉靖三十四年九月,到嘉靖三十五年五月,自己终于离开了这大明朝的首都,将再次奔赴还水深火热的东南。推荐阅读:《读档2013》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四十一章 途中 南上北下,运河是最为方便的,但也不是什么船都走得通畅,船只的大小,民船、商船、官船都会影响速度,就算是官船,也要看来头大小。 不过钱渊这艘船来头不小,是裕王亲自打的招呼,高拱的哥哥高捷任南京都察院右都御使兼操江提督,有这个背景,官船直下南京,各地钞关都第一时间放行。 偌大的船舱上下两层,护卫居下,几个婆子、丫鬟和钱渊夫妇在二层。 掀开窗帘看了眼,钱渊才将窗帘挂起来,“过了临清,不用纤夫了。” 刚出北京不久,运河就难以通行,不得不雇佣纤夫,后世都已经没这职业了,小七心软实在看不下去。 小七转头看去,外面江面上密密麻麻的大小船只让人眼花缭乱,岸上如蚂蚁一般大小的汉子,略大一点的马车,高声喝骂的小吏,挥舞的马鞭,乱哄哄的一片。 “这是运河上最为死要钱的临清钞关。”钱渊面无表情的说:“没背景的商船一个不小心就是倾家荡产。” 这条南北运河是明朝的大动脉,非常非常重要,但这条大动脉却经常出问题,最大的问题自然是黄河。 黄河泛滥已经有几千年的历史了,钱渊又不是学水利的,对此也没什么好办法,他考虑的是,这条大运河养活了多少人? 数以万计的漕丁,无数南下北上的商贾,还有附在运河上吸血的大量官吏,最重要的是,这条运河两岸数以十万计,百万计的百姓。 听听途径的这些城市,山东境内的德州、泰安、聊城、临清、枣庄,后世都没什么名气,但在明朝都靠着运河名声在外,客商云集。 想将漕运改成海运,要面对多少压力……钱渊抿着嘴微微摇头,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就算只是海运粮食,运河依旧承担南北商用的作用也没什么用,想想就知道了……运河对朝廷来说最重要的就是漕运粮食,能海运粮食,户部还肯花那么多银子年年修缮运河? 除非到了生死抉择的时刻……这个念头在钱渊脑海中一闪而逝,现在还不是考虑那些的时候。 “来盘?”钱渊笑着问。 “来就来!”小七气鼓鼓的哼了声,让晴雯取出围棋盘,小心翼翼的放了枚黑子。 钱渊想都不想随手下去,还没两分钟,“别想了,你又输了。” “哪儿?” “这儿……一步,两步,三步……双连四。”钱渊叹了口气,“无敌就是这么寂寞。” 虽然目前还什么都不知道,但钱渊可以肯定,在船上的这段时光将是未来一段岁月最为悠闲的日子,每天下下棋,聊聊天,造造人,给个神仙都不换啊。 看小七鼓着嘴还在生气,钱渊笑着说:“你中学时代也太乖了点吧,都不下五子棋的?” “好好好,随便你选,要不打麻将……三国杀太超前了,打四十分吧。” 十来天后,官船路过徐州、宿迁、淮安、扬州,抵达镇江的时候,钱渊终于接到了京中来信。 两封信,一封是叔父钱铮,另一封是随园徐渭。 钱铮信里没提到什么太多的东西,只说嘉靖帝已经下令,陆树声起复,任翰林侍读兼国子监祭酒。 这老头自嘉靖三十一年回华亭守孝,到现在已经四年多了,终于起复了。 钱渊心里是有数的,严嵩推荐陆树声,徐阶没有反对,但后来也有人提出了其他人选,比如在西苑为嘉靖帝写青词的袁炜、李春芳,这两人也都是资深的翰林,陆树声算不上有多少优势。 但彩头还是落到了陆树声头上……远在京中的钱铮忍不住想,岳父起复,自己这位侄儿到底在其中起了什么作用? 钱渊冷笑着将信纸转回去,袁炜不太清楚,但他很清楚,李春芳是个摇摆不定的货色,但私下应该和徐阶有关系,虽然徐阶没说什么,但应该就是他举荐李春芳的。 后来徐阶隆庆年间致仕,接任首辅之位的就是李春芳,徐阶这种将前任赶尽杀绝的货……怎么可能留个仇家而不是自己人接任呢。 不过如今钱渊远在东南,徐阶再想伸手也鞭长莫及,他沉思片刻后拆开徐渭的来信。 迅速扫了几眼,钱渊脸上浮现出得意的笑容,引得不远处的小七看过来。 “拣着宝贝了?” “胡说什么。”钱渊将信纸折好收起来,“昨晚夜钓得了几尾鲫鱼,熬点鱼汤吧,这可是正儿八经的野生鲫鱼呢。” “不是有胖头鱼嘛,我要吃剁椒鱼头!” “姑奶奶,真没剁椒了,前些天全都让你吃完了,你吃什么都要用剁椒!”钱渊苦着脸说:“剁椒这玩意还没地儿买去,还是喝鲫鱼汤吧。” “刺多……”小七嘟着嘴只管摇头,“那……想吃土豆饼。” 钱渊面无表情的走过去,伸手揪住小七的鼻子,“我还想吃烤红薯呢!” “哎,还有玉米棒……” “我还想吃油炸花生米呢。” “番茄炒蛋……这种前世到处都有的菜现在都吃不到……”小七可怜兮兮的抱住钱渊,“去找个西红柿好不好?” 钱渊反手抱住小七,亲切的说:“亲,你先给我找盘葵花籽来。” 看小七一脸沮丧的表情,钱渊才安慰道:“忍一忍吧,我已经让人去找了。” “真的?” “几年前在杭州、宁波碰到杨文,就是他把辣椒带到内地的,当时还有向日葵的葵瓜子,可惜没种出来。” “历史上就是他带进来的?” “不知道,应该不是吧。”钱渊想了想,“早在杭州的时候,我就让杨文放了消息出去,这次回东南再让他问问,说不定一到杭州就能吃到玉米棒、烤红薯……” 亲手熬了锅鲫鱼奶汤,可卿和袭人又炒了几个素菜,钱渊招呼小七吃饭……还说不肯呢,就她鲫鱼汤喝的最多! 一直吃晚饭,婆子收拾完,让香菱泡了壶茶上来,钱渊才再次掏出徐渭那封信,仔仔细细的看了又看。 什么叫心想事成? 这就是了。 几乎所有的预想和安排都完美的达到了目的。 就在钱渊离京的第二日,西苑的那只狮猫死了,嘉靖帝悲痛落泪,制金棺葬于万寿山顶,又命在西苑的诸翰林撰词超度。 牢牢谨记钱渊嘱咐的徐渭挥毫立就,文中有“狮化为龙”之语,嘉靖帝大喜。 钱渊嘱咐了徐渭什么? 第一,不要脸。 第二,坚持。 第三,坚持不要脸。 想在嘉靖帝面前力压袁炜、李春芳那么多人,坚持不要脸……才有胜算啊。 历史在这儿拐了个小小的弯,本来这次应该是袁炜冒了头,然后立即被嘉靖帝提为礼部右侍郎。 徐渭这边是没问题了,诸大绶那边更顺利,嘉靖帝已经下令恢复经筵日讲,当然他自己是不去受罪的,令翰林院挑选四位日讲官为裕王、景王授课,其中唐汝楫、张居正、诸大绶都顺利入选,剩下一个人是嘉靖二十年殿试榜眼潘晟,此人和徐渭极有交情,也曾经几度来随园做客。 钱渊曲起手指敲着桌面,诸大绶这个人名是在裕王、高拱面前备过案的,只要不出大问题,比如严嵩突然挂掉,诸大绶理应比张居正更有优势。 徐渭挥挥洒洒写了近千字,但一共也没说几件事……真特么会水字数啊! 看到最后,钱渊嘴角流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嘉靖帝下旨,前吏部尚书李默削官为民。 陆炳还是有些能耐的,硬生生把这位老师给救了出来,有意思的是,前一日出狱,后一日李默步行出京,谨慎抖擞,身体倍棒儿! 要知道李默前世是病死狱中的,钱渊估摸还真是严世藩下的手。 当然,钱渊也算赚了个人情。 “少爷,歇息吧?”可卿小声道。 钱渊转头看去,皎洁的月光洒在江面上,一阵银光抖动显得易趣十足。 “再等等吧,取笔墨纸砚来。” 陆炳那份人情……钱渊真怕等自己回京,陆炳已经挂了,既然如此,那就先要个利息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四十二章 出迎 自嘉靖三十二年,舟山沥港被毁,倭寇四起,近海的浙江首府杭州府虽驻守重兵,但也常常受倭寇侵袭。 前年临平山一战和去年倭寇险破北新关,都让杭州城内百姓居民提心吊胆,所以,在看到兵丁入城,严禁街道的时候,紧张的气氛在杭州蔓延。 近午时分,两匹快马驶入城中,一直奔到总督衙门口才停下。 侧门口,一位须发半黑半白的老者细听片刻,笑道:“总不能让总督大人出面,那位也不是来东南赴任,还是咱们出去迎一迎吧?” “伯鲁兄说的是。”负责打理胡宗宪身边公文往来的王寅一展手中折扇,“大半年没见了。” 一旁的中年文人有点不太愿意,前面说话的两位一个郑若曾,一个王寅,都是钱渊的旧交,而自己和钱渊是没交情的。 最关键的是,他是钱渊的科场前辈,茅坤,字顺甫,嘉靖十七年进士,他是胡宗宪幕府中少见的进士出身的。 “钱展才在东南好大名声,倒要看看他是不是名至实归!”一个看上去如老农的中年人脸色并不太好看,“不过让诸位前辈出迎,是不是太过了点?” “夫山先生,在下见过钱展才一面。”面白文士轻摇折扇,一副儒雅风流的模样,“此子虽有傲气,却不是个崖岸自高的人,与人交往……倒是有点夫山先生的影子呢。” 这位面白文士是浙江名士沈明臣,取了个名臣的名字,却是个童生,连个正经功名都没有,这个名字他侄儿更合适。 而沈明臣口中的夫山先生就是大名鼎鼎的心学泰山学派的何心隐,当然了,现在的心学还没有泰山学派这个说法。 沈明臣后一句话让何心隐脸色略微好看了点,这位不折不扣的狂人性格特点有点像关云长,傲上而悯下。 呃,说钱渊与人相处像何心隐……只能说这句话只对了一半,悯下钱渊是有的,但傲上……钱渊会有一定的选择性。 众人商定,齐齐上马乘轿往城外去,钱渊只是南下探亲,别说胡宗宪身为浙直总督不可能亲自迎接,就算派手下官员迎接也不妥,私人幕僚出迎不仅能避免贻人口实,也能显示出胡宗宪对钱渊的重视。 城外三里处,钱渊无语的看着城门口的人群,头也不回问:“现在能走了吧?” 一行人路过嘉兴时跟上的卢斌干笑几声,“展才别急嘛,总督大人这是替你长脸呢。” 钱渊心里吐槽,用得着他胡宗宪给我长脸? 他胡宗宪明晃晃贴着严党的标签,现在弄出这么大阵仗……钱渊很清楚,绝不是严嵩严世藩的交代,自己在华亭、分宜、嘉靖帝、裕王之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严嵩是不会贸贸然打破这种平衡的。 所以,今天这一出肯定是胡宗宪自己的念头,也正是这个原因,钱渊才没有直接一走了之。 不过,就为了这个阵仗,钱渊不得不兵分两路,小七带着丫鬟、婆子、部分护卫先去了随园,自己带着剩余护卫提前下船来装模作样。 二十多匹战马疾驰而来,何心隐眯眼细看,为首的人他认识,是浙江副总兵卢镗的幼子卢斌,如今在军中堪称后起之秀,这两年斩获颇多,而卢斌初出茅庐第一战据说就和钱渊关系颇深。 只片刻间,二十多匹马已经驰到近处,卢斌身后的青年利索的翻身下马大步走来,卢斌脚步微缓让其走在自己身前。 “展才。”王寅笑着拱手大声道:“终于回来了。” 钱渊脚步一缓,视线穿过眼前诸人落在城墙内外,眼神中闪烁着一丝令人难解的神色,长叹道:“是啊,我终于回来了。” “来来来,我为你一一引荐。”王寅介绍道:“伯鲁兄是你旧交。” 钱渊行礼道:“三年前若不是伯鲁先生主持大局,展才早命丧嘉定。” 郑若曾苦笑道:“展才就不用往老夫脸上贴金了,搜杀奸细,主持战局,定破敌之策,又两次亲自持刀,出城迎敌,终大败倭寇,斩杀贼首,尽皆展才之功。” “好了好了,都有功。”王寅打个圆场,“沈兄你入京前也是见过的。” “嘉则兄。”钱渊行礼道:“在京城,每每文长有妙句好诗,文和兄就叹可惜句章不在。” 沈明臣大笑,他和余姚孙家是姻亲关系,孙铤算起来还是他表弟,而沈明臣最为得意的就是写诗,钱渊刻意的吹捧让他心头大畅。 实际上,沈明臣和王叔承、王稚登同称为万历年间三大“布衣诗人”,一生做了七千多首诗。 “虽然浙江距离京城数千里之遥,但也听说随园之名。”王寅又介绍道:“这位可是你科场前辈,嘉靖十七年进士茅顺甫。” 虽然钱渊前世对东南抗倭这段历史比较熟悉,但毕竟不是历史专业,并不知道茅坤这个人,但他早就知道此人在去年入胡宗宪幕僚,在京中早就搜集过资料。 “久闻顺甫先生大名。”钱渊正色行礼。 “展才,为何如此郑重?”沈明臣性子洒脱不羁,调笑道:“只为了顺甫登科为你前辈?” “当然不是。”钱渊轻声道:“嘉靖二十七年,广西土司叛乱,顺甫先生时任广西兵备佥事,以‘雕剿’之法大破叛军,先生这等人物,是如今东南最需要的人杰。” 众人纷纷点头应是,所谓的“雕剿”就是以熟悉地理的小股精锐兵力以突袭的方式击破敌军,说起来简单,但实际操作难度很高。 茅坤回了一礼,苦笑道:“展才和震川公所说的可不一样……” “哈哈哈……” 钱渊和郑若曾都放声大笑,归有光那老头是个心善嘴臭的,哪里会说什么钱渊的好话……即使为了他,钱渊将邹应龙狠狠踹了脚。 当王寅介绍到最后一人的时候,钱渊嘴角带笑,一副如沐春风的态势,但眼前人板着脸,冷冰冰完全不领情,嘲讽道:“久闻华亭钱氏英杰之名,今日所见,却是个油滑官僚。” 其实何心隐刚开始对钱渊颇有好感,骏马奔驰,翻身下马,行走间没有寻常文士的矫揉造作,但接下来……钱渊对每个人的吹捧让何心隐心生鄙夷。 “夫山先生,你的意思是……”钱渊脸上笑容不减,“诸位出城相迎,在下应该板着臭脸?” 王寅要上前打个圆场,一旁的郑若曾却悄悄拉了把王寅的衣袖。 没等何心隐反驳,钱渊接着说:“东南倭乱数年,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在下虽年幼无才,却也有些助力,腰间苗刀也曾饮数十倭寇颈血。夫山先生不在江西弄什么‘萃和堂’,为何要来杭州呢?” 所谓的萃和堂是何心隐所建的一套乌托邦体系,说知行合一,这位是实实在在干了的,可惜没鸟用。 “夫山先生为何要来杭州呢?” “噢噢,记得两年前有倭寇侵入江西,难不成萃和堂毁于倭寇之手?” “夫山先生是来报仇的?” 谦逊的口吻和刻薄的言辞让郑若曾和王寅苦笑不已,让何心隐那张本就黝黑的脸庞黑里透红。 “好,好好好!”何心隐气急反笑。 钱渊脸上笑容愈盛,“如若夫山先生是为陷入水深火热的百姓而来,是为杀倭而来,在下愿斟酒认错。” 一直不吭声的卢斌不禁感慨道,两年不见,钱渊还是那副德行,只怕这辈子都改不了。 钱渊不太清楚历史中何心隐有没有入过胡宗宪幕府,但很清楚这厮都干了些什么……当然了,前提是《明史》别再次扯淡。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四十三章 很抱歉 持刀拿枪的侍卫竖立在两侧,总督衙门大开中门,身材比之前略微消廋的胡宗宪大步走出,身后跟着七八个官员、幕僚。 “展才。”胡宗宪走下台阶,径直走到钱渊身边伸手扶住,“你我相识于微末,何以此礼重逢?” 钱渊只能投去感激的眼神,毕竟人家如今是东南支柱,浙直总督,手掌大半个江南,即使是严嵩、严世藩对其也颇为客气,史书中严世藩、赵文华大肆索贿并非事实。 这里是东南,不是京都,钱渊虽然简在帝心,虽然出入裕王府,他不需要惧怕胡宗宪,但像当年那样相处……那是脑子进水了。 这时候一旁有个讨厌鬼插了句,“三日前,总督大人巡视绍兴,听得消息立即回杭。” 钱渊只能再次施礼拜谢,甚至喉间哽咽,“总督大人厚爱……” 后面的杨文和王义对视一眼……少爷,用您自己的话说就是,演过了啊! 如果钱渊能听见下属的心神,他会吐槽,特么你以为我想这么演啊! 人家都明晃晃把谱儿摆出来了,掌管六省兵马的浙直总督回杭州就为了给你接风,你还不感激涕零? 就算说的小店,这也是给胡宗宪一个台阶下,果然这厮大笑着摁住钱渊的肩膀,“以军略论,以军功论,展才都担得起!” 门口寒暄了好一阵儿,又互相介绍后,众人这才次第入府,那个插嘴的家伙就是罗龙文,果然是个讨厌鬼。 郑若曾、王寅、沈明臣、茅坤、何心隐出城相迎,一方面在于胡宗宪,另一方面是因为其中三人都是钱渊旧交,这也能说明他们对罗龙文并不感冒。 另一方面,罗龙文在位次、行列中非常靠近胡宗宪,这证明了后者对其颇为宽容。 钱渊从来没有在严世蕃面前询问过罗龙文这个人,赵文华倒是说过一句,此人是嘉靖三十一年入京,因书法得严嵩赏识,被任命为中书舍人。 现在看来,罗龙文应该就是严嵩、严世蕃和胡宗宪之间沟通的桥梁。 想想真可笑,罗龙文是严党,也是抗倭名臣胡宗宪的幕僚,最后却因为通倭的罪名和严世蕃一齐被杀。 总督府钱渊之前从未来过,占地颇广,但并不豪奢,京中曾经有人指责胡宗宪截留税赋自家享用,但徐渭私下说过,胡宗宪此人好权势,虽然说不上清廉如水但也不是视财如命的,这总督府甚至没有苏杭等地常有的园林。 胡宗宪不能亲自出迎,但入了府百无忌惮,大摆筵席为钱渊接风,甚至令长子胡桂奇、次子胡松奇斟酒。 但正席上,没有功名,没有功劳,也没什么名气的罗龙文只能坐在拐角处,他看着钱渊举杯和众人一一寒暄,或亲切,或笑骂,或感慨,不禁在心里想,这厮在东南的人脉真不是盖的! 那是当然,今天出席的大都是钱渊的旧识,除了出城相迎的几人外和随行的卢斌之外,还有驻扎杭州的狼土兵头目钟南,浙江副总兵卢镗,浙江巡按吴百朋,吴淞副总兵董邦政,苏州兵备道王崇古,浙西参将汤克宽,无不是东南各地抗倭的中流砥柱。 即使幕僚中,也还有徽州人管懋光,去年倭寇袭徽州,此人挺身而出,率乡勇会同杨文追击直至芜湖。 和钱渊交往最多的吴淞总兵俞大猷和宁绍台参将戚继光因为军务不能来,但前者派来了老师李良钦,后者把弟弟戚继美丢了过来。 也就是说,钱渊南下,几乎大半个东南官场都为其捧场。 罗龙文在心里暗数,算上的头面人物的,也就应天巡抚曹邦辅、浙江巡抚阮鹗和浙江总兵刘显没派人来,前两者是李默推荐的,不来也在情理之中,后者在东南战局中几乎找不到什么存在感,来不来都无所谓……呃,其实阮鹗也没什么存在感。 这么大的排场,换个人说不定会战战兢兢,但钱渊泰然自若,和众人谈笑风生,毫不拘束。 看着卢斌、戚继美投来的羡慕眼神,钱渊举杯示意一饮而尽,真没什么好羡慕的。 去年所发生的那一切早就传遍东南官场,谁不知道当时李默势大,严嵩、徐阶尽皆缩首,李默要对严党赶尽杀绝,第一个要拿下的外臣就是时任浙江巡抚的胡宗宪。 正是因为钱渊被召入京面圣,第二日曹邦辅被否,第三日胡宗宪被任命为浙直总督兼浙江巡抚,而京中又传出钱渊简在帝心的消息。 这是明摆着的,是钱渊在陛下面前力保胡宗宪,将其推上了浙直总督的宝座。 说到底,今天胡宗宪弄这么大的排场,是在还一份人情的利息而已。 “几个月前展才登科,十天前知晓展才南下。”坐在胡宗宪下左边首席的老人举杯道:“早数年前,展才便名震东南,此番南下,还望展才能襄助一二,尽早剿灭倭寇。” 这老人就是大名鼎鼎江南四大才子硕果仅存的文徵明,在钱渊嘉定、崇德两战后,文徵明对钱渊颇有赞誉,还为崇德那条路亲自撰写碑文。 虽然文徵明已经老迈不堪公务,但胡宗宪多次亲自登门造访,终请文徵明出山,并不是因为其能力,而是因为其的名气,沈明臣、茅坤肯入幕都有文徵明劝说之功。 钱渊不敢怠慢,出席行礼,举杯一饮而尽,笑吟吟道:“衡山公谬赞了,晚辈不胜惶恐……” 听着钱渊一连串或不敢当,或吹捧文家的话,王寅朝上面的胡宗宪耸耸肩,递去个“早就知道会这样”的表情。 说起来胡宗宪某些方面和钱渊有点像,都是实用主义者,为了目的有的时候会不走正路另辟捷径,都一样的心机深沉,是典型的现实主义者,不过胡宗宪的运气不太好,他只能选择严嵩。 回席的钱渊脸上笑容不绝,胡松奇手持酒杯又斟了杯酒。 钱渊举杯道:“初回东南,蒙诸位前辈错爱,晚辈不胜感激,便以此酒相谢,也遥祝不久的将来,倭寇尽灭,又是太平人世。” 众人齐齐举杯,一饮而尽。 钱渊放下酒杯,环顾四周,笑着看向胡宗宪。 其实今日出席的宾客很让钱渊吃惊,如钟南、卢镗、吴百朋出席还在钱渊预料之中,但如王崇古、汤克宽和钱渊不算太熟悉,董邦政更是驻扎崇明岛距离不近……这不能不让钱渊多想想。 为了一个南下探亲的翰林院庶吉士,有必要吗? 当然没有。 为了一个简在帝心,和徐府联姻,和严世蕃交好的新科进士,有必要吗? 说实在的,这种必要性也不高。 但为了一个能随意出入裕王府,明显是留给下任皇帝重要的进士,那就很必要了。 准确的说,胡宗宪很需要钱渊。 所谓居安思危,胡宗宪如今大权在握,夜深人静之时也难免想到退路,毕竟严嵩已老,严世蕃不历科场绝无入大九卿的可能,更别说入阁为相了。 一旦严嵩离世或致仕,严党的解体是必然的,到那时候,胡宗宪怎么办? 长时间的思索后,胡宗宪能选的只有两条路,一是嘉靖帝,二是裕王。 但绕过严嵩、严世蕃去讨好嘉靖帝,用脚后跟想想就知道这是犯忌讳的,所以,裕王成了胡宗宪唯一的选择,而这种选择还不能表现出来。 外地领军的封疆大吏和皇帝长子勾结,这比绕过严嵩去巴结嘉靖帝,更犯忌讳,所以,钱渊成了胡宗宪唯一的选择。 但很抱歉,钱渊不打算趟这趟浑水。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四十四章 密谈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三百四十四章密谈明朝的地方官府衙门,往往是前面办公,后院居住,虽有不修衙的传统,但后院居住地往往华美。 但总督非常设,事实上这只是明朝的第三个总督,前两者是宣大总督和蓟辽总督,胡宗宪只是将总督衙门作为办公场所,居住以及和幕僚密谈都另选地方。 这地儿钱渊倒是熟悉,正是之前王民应、胡宗宪陆续担任浙江巡抚之地……可怜现在的浙江巡抚阮鹗,难怪驻扎嘉兴府。 钱渊略略看了几眼,比之前王民应在的时候要漂亮的多,还新修了一个园子,奇石假山,潺潺流泉,别有意境。 “这是李天宠在任时候修的。”王寅随口道:“自从行提编法后,东南各地财赋吃紧,既要支撑官军,又要支撑编练新军,千头万绪……嗨,银子总是不够的。” “但总督大人并无将银子用于自身之迹。”沈明臣摇着扇子赶走飞来的蚊虫,“还望展才日后回京多加解释。” 今晚在原巡抚衙门密谈,到场的除了胡宗宪和钱渊之外,只有王寅、沈明臣和郑若曾,都是钱渊旧交。 钱渊瞥见郑若曾紧皱的眉头,笑着问:“伯鲁先生似乎不太认同此语?” 郑若曾脸色一变,苦笑道:“并非如此,只是有些事……” “直言不讳就是。”身后传来胡宗宪的声音,他缓步走来,“遣使出海,密送重金,乃我一意孤行。” “展才有所不知。”沈明臣匆匆忙忙解释道:“如今倭寇侵袭沿海各地如旧,但倭寇首脑汪直、徐海开战,至今已有年许……” “好了,嘉则,展才哪里能不知晓。”王寅笑道:“这儿虽凉爽,但蚊虫太多,去凉亭饮茶如何?” 众人在凉亭坐定,斟上来的是婺源绿茶,胡宗宪让下人仆役退去,就连两个儿子都赶走,这才开口道:“别人都道,自我胡汝贞上任浙江巡抚,再升浙直总督,东南倭乱渐有平息之像,但那只是乡野之谈。” “参将宗礼败亡嘉兴,不得已调卢镗父子移驻,宁绍台参将戚继光颇有军略之才,但手下只有一千兵丁,招募新军派的上用场至少还有几个月之多……” “所以东翁派出使者一为缓兵之计,二为打探军情。”郑若曾细细讲解道:“汪直、徐海开战年许,基本都在海上,除了倭寇无人亲眼目睹,虽多派耳目打听,但也只是一知半解。” 沈明臣叹道:“东翁长于谋国,拙于谋身……” 除了胡宗宪之外的三人齐齐看来,钱渊浅笑举起茶盏抿了口,并不答话,这是事实,胡宗宪此人于国有功,但最终因朝争而败,还因为一道无人相信的矫拟圣旨而自杀,留下那句“宝剑埋冤狱,忠魂绕白云。” 如郑若曾、王寅希望钱渊入胡宗宪幕府,更多的在于他们希望钱渊能沟通朝中,而沈明臣却是希望钱渊的存在能给胡宗宪留一条后路。 其实这是符合历史实情的,胡宗宪自杀后,就是沈明臣为其奔走喊冤,为其撰写碑文,幕府中他是最佩服胡宗宪的,这和沈明臣是宁波人有很大关系。 对这些钱渊心里都有数,他放下茶盏,笑着问:“说的不清不楚,那重金到底是送给谁了?” “汪直和徐海有甚区别,还是你说与我的,你说送给谁了?”王寅笑骂道:“不过汪直对此没什么太多的反应,说起来如果是送给徐海,说不定能起到些作用。” “徐海如蒙古人,只要有银子,什么都肯干。”沈明臣随口应了句。 郑若曾摇摇头,“汪直不是不喜欢银子,他想的是开海禁通商。” “但这是绝无可能的。”王寅一边说一边看向钱渊。 “短时间内绝无可能。”钱渊点点头,“倭寇不灭,朝中决不允许开海禁,更别说通商了。” “再说了,吃一堑长一智,当年沥港是怎么被毁的?” “汪直总不会傻到还相信东南官府的承诺。” 钱渊手握空空的茶盏,沉思片刻后道:“早在前年,在下就说过,汪直和徐海非一类人,汪直可控,徐海难制。” 如今两人内斗,对于东南来说有利有弊,多了些时日编练新军,但一旦一方彻底败北,另一方吞并败者,必然实力大增。 不管是想从中渔利,又或提前预备,打探军情乃重中之重。 但要明确的一点是,汪直可存,徐海必死。” 众人纷纷点头赞同,其实汪直从沥港西去之后,虽然管束不得力,但总归没有大举入侵,几次闹出的大风波都是徐海干的好事,一旦徐海击败汪直,实力大涨,必然再次举兵侵袭,到那时候,东南再无宁日。 “不日在下就要西去台州,或许能打探到些许内情。” 钱渊这句话的意思很明白,我愿意为东南抗倭出力,但入胡宗宪幕府,那就不要再提了。 凉亭里安静了会儿后,胡宗宪缓缓点头,“如今台州有谭子理,荆川公,戚继光,还望展才不吝相助。” “理应如此,都是展才故旧好友……噢噢,谭子理不是故旧好友。”王寅笑道:“到时候有甚消息,直接让人送来。” 郑若曾和沈明臣不甚了了,但胡宗宪心里是有数的,他和王寅私下曾经说过这个话题,钱渊之前对汪直、徐海的了解绝非道听途说,很可能在倭寇中是有眼线的,而且这个眼线地位还不太低。 钱渊倒是没想这么深,慨然应诺后叹道:“开海禁通商,寇转为商,厉行海禁,商转为寇,朝中诸公却对此熟视无睹,何人之错?” “不管如何,打探到海上诸事,才能决定下一步怎么走。” “但有一件事还望总督大人留神,就算倭乱渐渐平息,朝中有意开海禁通商,沿海必有精锐护卫,海上必有兵船护持。” 和两年前相比,胡宗宪身材愈发瘦削,但精神抖擞,双目有神,他点头道:“戚继光几度败倭,自身近乎无损,如今正在义乌招募新兵训练;吴淞副总兵董邦政,台州同知唐顺之,择地建船,都颇有进展。” 郑若曾笑道:“都说戚元敬兵法脱胎于展才,确有其事?” “对了,败倭自身无损,第一战就是在华亭城外,当时还传展才虚报……” 沈明臣一本正经道:“戚元敬到台州第一战,倭寇看到竹矛惊呼,扫帚星来了……倭寇不敢上前纷纷败退!” 这几年,倭寇一碰上钱渊就要吃亏,在宁国府倭寇说起钱渊在海上有扫帚星的绰号,还真不是假的,现在这绰号都流传到内地来了。 哄然大笑声在凉亭内响起,钱渊几次出言辩解都被堵了回来,连不苟言笑的胡宗宪都捋须开怀。推荐阅读:《读档2013》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四十五章 别枝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三百四十五章别枝从钱渊去年春节离开杭州,到如今再返杭州,已经是十七个月了,漫漫人生中,十七个月说不上多长,但对于那些正处于青春期的青少年来说,十七个月能有脱胎换骨的变化。 戚继美就是个例子,原先还有些稚气的脸庞变得刚硬,行走间步子沉稳的多,右手随时微微曲起放在腰侧,眼神犀利带着随时随刻的警觉。 两次奔赴义乌练兵,又跟着戚继光在台州几度参战,虽然还不能独当一面,但如今的戚继美再非往日旧观。 “今早到的,兄长在义乌练兵不便出营,我明日也要快马回去。”戚继美微微退后半步,低声说:“今晚就在食园凑一宿?” “那你还能去哪儿?”钱渊笑骂道:“元敬是不是时常骂我?” “哪里有……怎么可能!” “他是个心眼小的,现在外间传言向我学兵法……笑死我了。”钱渊忍不住又是一阵大笑,历史上排的上号的名将戚继光向我学兵法…… “只是狼牙筅嘛,不过阵列也脱胎钱家护卫,变化挺大。”戚继美这时候露出以前二十出头小青年的模样,“放心吧,有大嫂在呢,掀不起什么风浪!” 钱渊刚忍住,又噗嗤笑出来,入京之后,戚继光只来过两次信,但代笔老婆倒是写了六封信来,纳采之后王氏还托人捎了贺礼过来。 “对了,前些日子回台州,大嫂还问呢,问你为什么要回东南,还要去台州。”戚继美脚步一顿,皱眉看着食园门口乱哄哄的一片。 钱渊努努嘴示意王义杨文去看看,突然感觉不太对头,转头问:“我母亲、小妹迁居台州,你不知道?” “什么?!”戚继美眼睛都瞪圆了,“什么时候的事?” 钱渊紧锁眉头来回走了几步,按道理说母亲去台州,出面的应该是小舅谭纶,但戚继光驻守台州,妻子王氏和母亲是旧交,怎么可能不知情? “真的不知道,两次去义乌招兵,上次回台州是半个月之前,没听大嫂说过。”戚继美搓着手掌,“这么说来……小妹在台州。” 钱渊眉头一挑,转头打量了这厮几眼,叔母陆氏早就说过了,陆树德和戚继美对小妹都有那么点意思,小妹今年虚岁十四,也快要定亲了。 自从跟着兄嫂去台州后,戚继美最是放心不下这事儿,在他心目中,人家陆树德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不过钱渊不太满意,陆树德那厮不是经常叫唤自己辈分高嘛,比谭氏辈分还高,小妹都矮了两辈……而且长的太黑。 而戚继美呢,除了名字和戚继光没什么像的,性子直率没有戚继光的油滑,长的不算黑……但是太丑。 戚继美被盯的心里起毛,往后退了半步干笑道:“展才,乱糟糟的,还不去看看?” 钱渊哼了声正要起步,突然久违的陆树德窜了过来,“渊哥,渊哥,那些族人太不是东西了!” 一个黑,一个丑,钱渊有点嫌弃,推着陆树德往边上站站,一边往前走一边问:“平泉公上京了?” “嗯,五日前启程,起复国子监祭酒。”陆树德啧啧道:“可惜我还要留在东南准备后年的乡试,不然一起上京了。” 戚继美面无表情在心里呸了声,还真以为我不知道啊,原本钱家要上京,你死皮赖脸非要跟着,现在小妹没上京,你才留下来。 “对了,小妹她们为什么要去台州?”陆树德追问道:“台州那地儿太破,也不安全,还是回杭州吧。” 戚继美黑着脸道:“眼前还有事,你能不能少扯淡!” “有你什么事……再说了,这种小事,渊哥随手就摆平了。” 事实上,并没有那么轻松,几个时辰前小七就抵达食园,但到现在还没进门。 倒不是有人拦着不让,而是食园前后院所有屋子都被占满了,全都是华亭钱氏的族人姻亲。 今年初,狼土兵离开松江府前往嘉兴府、湖州府剿倭,几股倭寇上岸侵袭华亭,一度骗开城门攻入城内,还好侯继高死战,董邦政及时来援,才将倭寇驱逐出城。 从那之后,华亭不少大族都起了心思暂时迁居他处,而最起劲的就是钱氏,先是几个和谭氏还算有些来往的女眷赴杭在食园暂住。 原本王义还能扛得住,但人家弄了两个七老八十牙齿都没有的老头老太太,反正食园里大部分好东西都送上京了,母亲似乎早就打定主意要迁居台州。”钱渊笑着如此说,以前留在食园的红木家具和很多名人字画、古玩都已经送上京。 听里面声音不对头,钱渊忍不住问:“在做甚?” 小七微微拉开一丝窗帘,笑着举起一个大大的水蜜桃晃了晃,嘴角还带着果汁呢。 钱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抢过来,狠狠咬了口,“不错,水头挺足的,就是不太甜啊。” “都是原生态,哪里会多甜。” “这倒是。”钱渊挥挥手,几口吃掉桃子,翻身上马,一行人径直往西而去。 闹哄哄的食园门口登时安静下来,钱氏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四十六章 为公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三百四十六章为公这是钱渊第六次来杭州。 第一次的小心翼翼,第二次的得报大仇,第三次的挥洒自如……上一次是狂风暴雨的辱骂差点骂死了徐渭。 从默默无闻到名扬天下,从刚开始传闻的自幼出家拜师高僧,到现在的扫帚星,钱渊在这座城市的名声在去年臻至极点,到现在还有人记得临平山一战后,多有百姓在食园门口叩头致谢的场景。 钱渊离族另创分枝的消息传开后,让华亭钱氏族人难以理解的是,几乎没有人将矛头对准钱渊……至少在杭州城内没有。 胡宗宪做事倒是不会做绝,给了这帮人三天的时间搬家,钱渊懒得理会,只将食园的牌匾收了起来,那座园子他嫌有点小,回头再寻摸一个。 现在一行人住在杭州富商周家的别院,周家次子周诗是随园士子,三甲进士,人如其名,精通诗文,点为江西临川知县。 周家虽然豪富,也涉及海贸,但很聪明的没有成为海商的一员,主要是种植桑树购买蚕丝制作丝绸,也制作棉布各类布匹,成为海商的上游,赚了不少钱却不显山露水。 钱渊在杭州不会停留几日,所以从第二日起就递出帖子,多有官员士绅上门拜会,毕竟如今的钱渊不像以前藏在水下,现在是正儿八经的两榜进士,翰林院庶吉士。 “挺漂亮的。”小七兴致勃勃的拿起几片桑叶,“以前只在课本上见过呢。” “哎呦,两世都是大户人家小姐啊。”钱渊嘲讽道:“连蚕都没见过。” “就你知道的多,听说结的茧子是红色的。”小七哼了声,“带到台州去,多搜集点,以后给小姑子做喜服。” “别闹了,你收集一辈子都收集不齐。”钱渊哭笑不得,这种变色的茧子很少见,一般都是白色或淡黄色的。 “那我不管,你……” 这时候,袭人进门来,“少爷,外间通报,有客人拜会,姓吴。” “终于来了。”钱渊笑笑,想了下道:“一起去吧。” 小七有点诧异,这几天上门拜会的人不少,但让她出面的只有寥寥几人。 皮肤黝黑的吴百朋扶住钱渊,“你我之间,还需要这般客气吗?” “此礼不为久别重逢,而为惟锡兄顾全大局之义。”钱渊坚持行礼,“京中政争复杂,朝中诸公皆不足道……” “展才慎言。”吴百朋喝了声。 “浙江全省,能让我吐露真言的唯有两人,一是荆川公,二是惟锡兄。” 吴百朋怔怔的看着钱渊,两人伸手紧紧互握,百般无奈千般委屈似乎在这一刻消逝。 在胡宗宪卸任浙江巡抚后,最应该接任的应该是同为浙江抗倭巨头的浙江巡按吴百朋,他战功勋著,又不限于一府一地,对浙江全省战局均有很深的了解。 但李默推荐阮鹗接任,这位在历史上也留下名号的新任浙江巡抚在两个月前倭寇侵袭嘉兴府一战中龟缩不出,以至于参将宗礼无援力战而亡。 当时胡宗宪在绍兴府巡视,倭寇全歼宗礼卷土重来,嘉兴、杭州均告急,是吴百朋挺身而出,率兵出城迎敌,虽有胜有败,但稳住大局等到狼土兵来援。 这不是吴百朋第一次这么做了,三年多前,扬州大捷就是他的杰作,但从江北巡按到浙江巡按,他只是平调。 换成胡宗宪也会出城迎敌,但肯定会再等等,不然怎么将阮鹗赶走呢,但吴百朋即刻领兵出战,并无迟疑。 “日后必不至如此。”钱渊手上加力。 吴百朋听得懂这句话,他有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但和胡宗宪相比,他在朝中没有依仗,也不肯攀附徐阶、严嵩,才会落得如此有功无赏的下场。 在阮鹗接任浙江巡抚之后,钱渊在高拱、裕王面前不止一两次提到吴百朋,高拱对其也颇有印象。 吴百朋中进士后先任永丰知县,劝民风,戒争斗,禁偷盗,省诉讼,减刑罚,深得当地民众拥戴。 后修建大明堂,精心筹划,有实干之才,再任山西道监察御史,兼管长芦盐政,又负巡按江北的重任,扬州大捷尽显军略之才。 这样的人物,早就落在高拱眼里了。 事实在历史上,就是高拱多次提拔吴百朋,隆庆年间还曾为其请下了一件飞鱼服。 “这位就是弟妹了吧?”吴百朋看向小七,“展才好福气。” 小七屈膝行礼,亲自斟茶。 钱渊介绍道:“这位是吴百朋,字惟锡,嘉靖二十六年进士,两年多前倭寇侵袭扬州,惟锡兄疾驰救援,率兵出战大捷,王江泾大捷也多有出力,论文论武论气节,都是东南第一流的人物。” “两年多前,王江泾大捷之前,我在苏州和惟锡兄订交,虽然会面不多,但默契与心……说的直接点好了,我和惟锡兄的交情不让徐文长。” 听到这里,吴百朋捋须长笑,“为兄真是愧领了,东南何人不知,徐文长病重言,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展才也,后贤弟得信裹挟锦衣南下,这是生死之交。” 看了眼小七,吴百朋突然有点尴尬,第一次见面给不给见面礼是不一定的,但人家特地把妻子领出来,这意味着通家之好,可自个儿身上实在没什么拿得出手的。 “惟锡兄不必如此,犹记得前年小年夜,你来食园蹭饭,也没带礼物不是?”钱渊笑道:“好好好,记在账上好了。” 吴百朋也不忸怩,直截了当的说:“此番上门拜会,一来为公,二来为私。” “好!”钱渊撸起袖子,“今晚小弟亲自下厨,惟锡兄放心,红烧肉管够!” 两刻钟后,厨房里下人都被赶出去,钱渊在灶台边挥舞锅铲,吴百朋蹲在后面烧火……他贫寒出身,有功名前几乎日日烧火做饭。 “这么说来,一旦徐海、汪直分出胜负,东南沿海必然再遭大股倭寇侵袭。”吴百朋把玩着手中的松枝,“嗨,要不是展才提议加快编练新军,东南堪忧啊。” “不能这么说,其实王江泾一战后,半洲公就准备开始编练新军,之后胡汝贞也有意与此。”钱渊倒了杯黄酒进去,盖上锅盖,“新军、水师,这两项是决定倭乱什么时候能平息的关键,如今戚继光编练的新军在朝中也颇有名声,还多亏惟锡兄相助。” “应有之义。”吴百朋就是义乌人,要不是他,戚继光在义乌征兵还真没那么容易。 犹豫了下,钱渊才问起,“惟锡兄和胡汝贞之间?” “如今胡汝贞大权在握……”吴百朋摇摇头,“巡按位低权重,但也不能直接领兵,胡汝贞此人有韬略,有胆气。” 这句话意思很明显,吴百朋对胡宗宪是服气的,但胡宗宪抓权抓的很紧,吴百朋发挥的余地有点小……换个巡按说不定胡宗宪还会留点神,但吴百朋是个相忍为国的人,在朝中也没什么靠山。 不过,现在有钱渊了。 “适才惟锡兄说过几日要去南京?”钱渊在心里琢磨了下,一个不领军的浙江巡按,应该不会引起忌惮。 “嗯,总督大人派我去打嘴皮官司。”吴百朋苦笑道:“胡汝贞的确有气魄,他截留了盐税银子。” “这么缺银子?”钱渊有些吃惊,要知道明朝财政收入这块,盐税占的比重不小,两京的户部还不被气得跳脚。 吴百朋摇摇头,“入不敷出,如今戚元敬在义乌练兵,至少一半兵丁连长矛都没有,只能拿根长棍。” 这方面昨天来拜会的王寅也提到了,戚继光练兵真是把好手,也能打战,就是花钱太厉害了,平均每个兵丁的开销比俞大猷、卢斌编练的新军要高出至少五成。 - 东扯西拉间,小火熬制的红烧肉出了锅,再炒了几个素菜,钱渊就在侧厅和吴百朋大快朵颐,一盘红烧肉基本全下了吴百朋的肚子。 “我明日启程去台州。” 临告别的时候,钱渊伸出手,将一封信塞进吴百朋的袖子,“此去南京,可以拜会下操江提督高捷高渐卿。” 吴百朋愣了下,他当然知道这位高渐卿,裕王府首席讲官高拱的哥哥。 “多谢了。” “此为公,惟锡兄不用谢。” 钱渊这三四年在东南、两京见识了多少名垂青史的大人物,但以经世之才而论,吴百朋能排进三甲,所以他很难理解,这样的人杰在后世居然默默无闻。推荐阅读:《读档2013》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四十七章 谭纶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三百四十七章谭纶台州先秦时期地处百越,所谓百越,自交趾至会稽七八千里,百越杂处,各有种姓。 汉初置乡,隋朝隶属处州,直到唐朝初年,才五县聚拢设州府,以境内天台山取名台州。 之后台州的行政区域相当的混乱,隔一段时间就会分出去或填补上一两个县,甚至连台州之名都消失在历史长河中。 直到元朝重设台州路,明初朱元璋改路为府,台州府才重现世间,下辖临海、黄岩、太平、仙居、天台、宁海六县。 台州府临海,因为境内多有山脉,典型的七山一水三分田地的格局,又因为地理位置不好导致交通不便利,所以台州是明朝最早一批深层次参与海贸中的地区,聚集在台州的海商绝不比宁波府要少。 但台州也是受倭寇侵袭最严重的的地区,早在沥港被毁之前,就常有大批倭寇入侵台州府,谭纶虽被后世誉为抗倭名将,纵使光着膀子上阵冲锋陷阵,也不过勉强维持,直到去年徐海和汪直开战,谭纶才略略松了口气。 一行车队缓缓驶出仙居县城门,向西而去,五六辆马车挺扎眼的,引得不少路人顿足。 “哪家的大少爷出来游山玩水?”有路人不屑道:“遇上倭寇那就好看了。” 虽然汪直和徐海开战,但还是经常有小股倭寇侵袭东南沿海,其中以宁波、台州最为频繁。 眼尖的看得分明,“才五六辆马车而已,你看看前后光是骑兵就几十号,就算碰上小股倭寇也跑得掉。” 眼睛更尖的嗤笑道:“跑?开什么玩笑,没看见那竹矛吗?” “噢噢,那是戚参将手下的雄兵!” 连战连捷后,台州、宁波一带的百姓都将戚继光视为救星,钱家护卫背着的狼牙筅特征很明显。 不过也不算猜错,这次钱渊一行人离开杭州之后,从富春江逆流而上,借道严州府入金华府,去义乌探望戚继光。 一夜长谈后,戚继光让弟弟戚继美带着二十亲兵护送,由画溪西下入台州府,在仙居县落脚,再由永安溪西进直入台州府附郭临海县。 有浙直总督的牌子在,钱渊在东南各地都借得到官船,小七在里面细心教导四个丫鬟三国杀,她就这种玩的好,其他的一路上输的都要翻脸了,而钱渊站在船头,并不是在欣赏风景,而是在细细观察地形。 低头又看了眼地图,这时代的地图可没有等高线,钱渊只能根据地方志以及之前搜集的资料做些极好。 “纵观台州一府,东南平原,河道纵横,但西北、西南各处皆有连绵山脉,交通不利,客军来援速度会很慢,台州府只能孤身作战,不像绍兴、杭州、宁波,或者嘉兴、苏州、松江能连成一片。” 戚继美连连点头,“的确如此,倭寇侵袭绍兴、宁波,即使不敌,驻扎在杭州府边境的官军能立即顺流而下相援,但台州……” 说起来是宁绍台参将,但实际上戚继光主要的活动区域只在台州,钱渊回忆了下,似乎在南下福建,北上蓟门之前,戚家军几次大胜都发生在台州。 “但也有好处嘛。”钱渊笑了笑,“打得赢,功劳就是元敬一人的。” 戚继美皱皱眉头,“不是还有知府大人吗?” “谭知府是文官,哪跟哪儿啊。”一旁的杨文吐槽道:“如果能稳守台州,戚参将升个总兵也不难。” 钱渊看了眼杨文,自昨日入台州府后,这厮就有点坐不住了,平时杨文话很少,但这几天简直成了话痨。 顺流而下,船速颇快,一早启程,赶在夕阳下山之前,一行人已经抵达临海县。 一路上嘴巴就没停过的杨文终于住了嘴,两手紧紧攥成拳头,眼前的临海县城门破破旧旧,城墙上多有刀劈斧砍的痕迹,护城河边的土壤呈现出紫黑色,不知道混杂了多少倭寇和守城士卒的鲜血。 “自嘉靖三十二年到如今,已经三年多了。”钱渊平静的说:“那笔债也还清了,如若有意,我可以推荐你随军,不管是台州地方还是戚元敬处。” 随着车流往前走入城门,经过守城士卒盘查,好一会儿杨文才道:“少爷来了台州,守在少爷身边,不愁没有杀倭的机会。” “你还真当少爷我是扫帚星?”钱渊笑骂道:“懒得管你,随你去吧。” 一旁的张三松了口气,“你要是真走了,大耳光子扇你!” “说哪里话。”王义摇摇头,“只是杨文一走,招募护卫只怕要缓下来。” 进了台州府,首先要去的地方自然是府衙,母亲谭氏迁居台州,只说去找堂哥谭纶,其他的什么都没说。 一路南下,钱渊几次写信,也不知道是没收到还是错过了,一直没收到谭纶的回信,钱渊心里有点急。 守在府衙门口的士卒颇为精锐,也很是警觉,看到几十个骑马的汉子护送车队过来,立即召集了几十个士卒上前盘问。 一刻钟后,台州府同知唐顺之大步走出府,钱渊深深一拜,“两年多后再见荆川公。” 唐顺之伸手一扶,眼前的青年已经褪去两年多前的青涩,举止从容间带着一股逼人锐气,再无崇德县中的懒散。 “好,好好!”唐顺之点头道:“自崇德一别,听闻展才殊功屡建,又顺利登科,老夫和子理颇感欣慰。” 谭纶的妻子留在江西,只孤身一人来台州赴任,身边只有两个偏房,小七被接到后院,钱渊随唐顺之前去书房拜见谭纶。 这是个面色黝黑的中年人,个头不高,但目光森森,颇有威严,这些年屡屡亲身上阵杀倭,书桌边还放着一把腰刀,墙壁上悬挂着地图和一柄长剑,看上去不像个文官,倒有几分武将的模样。 谭纶二十四岁中进士,是江西省出了名的少年才子,性情沉稳,腹有韬略,这是个能从蚂蚁打架领悟兵法的奇才,在后世是能和戚继光、俞大猷、李成梁齐名的名将。 “外甥钱渊拜见小舅。”钱渊规规矩矩行了个礼。 “起来吧。”谭纶放下笔,细细打量面前这个青年。 这是钱渊第一次见到谭纶,但并不是谭纶第一次见到钱渊,嘉靖二十四年,谭纶授南京礼部主事,曾去华亭做客见过当时才十一岁的钱渊。 俗话说,三岁看到大,十岁看到老,那时候的钱渊已经在华亭小有名气了,书读得好,人长的漂亮,嘴巴毒的厉害。 当时的谭纶颇为失望,妹妹两个儿子,一个放弃举业转而经商,一个虽然聪慧却性情偏激。 但没想到七八年后,谭纶从同僚口中、书信中,甚至是总督府、巡抚衙门发出的官文中,一点一滴拼出了个完全不一样的钱渊,气节无双,腹有韬略,精于练兵,心思深沉,手段了得,除了嘴巴还是那么毒,哪一点都不像…… 一个多月前,谭纶接到了同年探花胡正蒙的信,在信中胡正蒙将钱渊简直吹到天上去了……也不算太夸张,孤身入京搅动风云,诸多势力之间腾挪自如,简在帝心又入裕王府,聚拢同年被视为这一科的头面人物。 “三年多前,你入了王民应幕府。”谭纶第一句话就是问罪,惹得一旁的唐顺之撇嘴,他和谭纶同僚两年多了,知道这位虽然不是个心眼小的,但却对此事念念不忘。 三年多前,在钱渊的努力下,俞大猷、卢镗率兵北上,在松江府、苏州府、嘉兴府和倭寇打成一片,多得两京大佬赏识,以至于王民应升迁兵部右侍郎,但当时的台州……无援的谭纶苦苦支撑,赤身冲阵重伤濒死才保住城池。 这让谭纶如何忘却? 钱渊平静的拱手道:“沥港被毁,倭寇四起,台州多山,松江平原,舍台州,援松江、苏州,换成小舅,亦会如此。” 这句话把谭纶硬生生堵回去了,他精通兵法,自然知道那是最佳的选择,唐顺之捋须笑道:“展才就这性子,投桃才能报李,他对着半洲公都不后退半步,子理你还想吓唬他?” 张经在陶宅镇和钱渊因为狼土兵劫掠发生冲突,张经都要调兵围剿了,但钱渊半步不退,这件事早就传遍东南。 谭纶悻悻道:“你倒是不怕我死在阵上!” “母亲担忧,外甥曾派人送来药材、补品,但在金华府被倭寇、山贼劫掠。”钱渊拱手问道:“母亲、小妹如今住在哪儿,外甥先去拜见。” 谭纶脸色变了变,半响才道:“黄岩县。” “什么!”钱渊勃然变色,霍然起身道:“黄岩!” 黄岩和太平是台州府最靠近海岸线的两个县,倭寇如若要攻临海,必定要先攻黄岩。 “展才,展才。”唐顺之起身解释道:“之前要不是收到来信,我和子理都不知道你母亲迁居台州府,子理费了好大力气才找到。” “为什么不劝其回临海?” “嘴皮子都磨破了,她就是不肯!”谭纶一脸沮丧不解,“连口水都不让喝把我赶出去。” 之前保持的威严荡然无存,谭纶显露出本性,搓着手指头纳闷道:“三妹出阁前和我关系最好,没得罪过她啊!” 钱渊面无表情的站在那儿,将所有事在心里盘算了一遍,“还请小舅容内子女眷暂住后院,再派两名向导,我连夜赶往黄岩。”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四十八章 重逢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三百四十八章重逢黄岩县可能是全台州府……不,应该是全浙江省,全东南最惨的一个县,也是在延绵已有数年的大战中最早沦陷的一个县。 早在嘉靖三十一年,数千倭寇袭台州,黄岩沦陷,虽然倭寇没有大肆杀戮……他们也懂韭菜要一茬一茬的割,但大量百姓沦为流民,人口急降,田地荒芜。 这种情况一致持续到嘉靖三十三年,在此之前,因为倭寇每次攻台州,目标都是附郭县临海,每次都会经过黄岩……最重要的是,他们需要先攻克位处黄岩县西面的海门卫。 直到嘉靖三十三年,谭纶编练新军,两次于黄岩、海门挫敌,之后戚继光领义乌兵任宁绍台参将,几度败倭,先后于黄岩县南北选桃渚、新河建镇拱卫,倭寇终于放过了饱受蹂躏的黄岩县,转而向南边的太平县,北边的宁海、昌国卫,黄岩县这才渐渐恢复生机。 台州多山,官道不平整,夜间难以纵马,一个不小心摔折腿都是轻的,钱渊不得已在水驿暂歇,向小吏盘问好久,不禁在心里琢磨,母亲选择落脚黄岩到底是谁怂恿的……这个选择非深知内情者不能为。 台州府六县,除了附郭临海县之外,相对安全的只有仙居县,剩下的四个县……母亲偏偏选择了暂时没有危险,倭寇不会来犯的黄岩。 辗转难眠半夜,第二日天蒙蒙亮,钱渊就启程由灵江直下,转入永宁江抵达黄岩。 城西侧的一条巷子口,几个妇人婆子坐在树荫下,一边纳鞋底一边七嘴八舌的聊着。 一个身材高瘦的年轻人堆着不自然的笑容凑过去,妇人们都警惕起来,但随着年轻人的本地话,很快笑声就传开了。 远处的钱渊看着这一幕,没话找话道:“记得曾公就是黄岩人。” “仓头街曾家巷。”王义轻声答道:“曾公十二岁落籍江都,所以进士录上是江都人,但曾公一直自认台州黄岩人。” 钱渊点点头,“那苏家是江都人还是黄岩人?” 王义对当年的内情非常清楚,立即答道:“黄岩人。” 曾铣当年获罪,其中一个关键人物就是同乡商人苏纲,此人长女是夏言的继妻,后来夏言、曾铣被杀,两家人分别被流放汉中、广西,苏纲也被流放陕西。 回头看了眼王义,钱渊低声道:“放心吧,我已经遣人去了。” 等到裕王登基,曾铣、夏言雪冤之时,两家人如果都死绝了,那就没意思了,早在三月份,钱渊就遣人往广西,后来随园士子陆一鹏选官广西县令,钱渊也托他照料。 两人还在各自想着心事,杨文已经回来了。 “少爷,那宅子光是今年就转了两手。”杨文低声禀报道:“县衙那边契书上填的是赵七三的名字。” 赵七三是钱家的佃户子,最早一批随钱渊第一次赴杭,后来一直在食园做门房,手脚勤快,老实忠厚,老婆在后院做管事。 “听人说起还有两个缺胳膊少腿的,应该是在徽州府、宁国府受伤的护卫。”杨文继续说:“搬迁来已经一个多月了,大门紧闭,除了采买基本看不到人出入。” 柳树下,钱渊伸手抓住垂下的柳枝,细细搓了搓,沉声道:“走吧。” 刚刚敲开大门,门房里的赵七三噗通一下跪下来,一脸的惊喜,“少爷,少爷终于来了,小人往京中送了信……” 一旁还有个缺了条胳膊的门房也单膝跪下,一脸的惭愧,“少爷,老夫人执意迁居黄岩,小人拦不住,知道少爷南下后,让人守在杭州食园……” 钱渊一手拎着马鞭,轻轻甩了甩,喝道:“起来,从头到尾说。” 赵七三哆嗦着起身,想了想才说:“听闻少爷要成婚,老夫人和小姐都欣喜的很,还把王头叫去商量送聘礼入京,但就在即将启程的时候……” 宅子不大,前后两进,门房里的响动很快传到了后院。 “什么?这么快!”谭氏一脸的惊慌,“渊儿这么快就来了,都不提前说一声……这这这,怎么办?” “母亲……”才二十多岁就守寡的黄氏更是慌张,“要不……我带着出去躲躲?” “别慌,别慌!”小妹是最镇定的,“就按之前说的办,哥哥虽然嘴巴毒,但心地好,杭州城里谁不说哥哥是善人,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 让小妹意外的是,母亲和大嫂更慌了。 耳熟又久违的声音在小妹耳边响起,“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这话说的不错,但你是从哪儿听说,你哥哥我嘴巴毒的?” 小妹呆滞的转头看着钱渊,支支吾吾慌慌张张的说不出话来,那模样不比后面那两个给她鼓气的强多少。 钱渊摸了摸小妹的发髻,温和一笑,上前几步迈过门槛,一掀长衫下摆跪在地上,“不孝子拜见母亲。” “渊儿,渊儿,快起来,快起来。”谭氏眼神躲闪,只顾着拉着钱渊起来,“连蒲团都没有。” 钱渊笑着起身扶着谭氏坐下,“母亲无暇入京,儿子担心母亲身子不适,急急南下,现在才松了口气。” 似乎没有发现屋内有些僵硬的气氛,三个女人惊慌失措的表情,钱渊只细细向母亲诉说那日十多个新科进士为傧相迎娶小七的盛景,诉说京中随园的布局摆设,叔父叔母的殷切关怀…… 谭氏是个心里没城府的,但历经这些事后,小妹和黄氏都长进了很多,对视一眼只能苦笑。 自从三年多前钱渊孤身赴杭,再之后几番大战名声鹊起,陆续迁居杭州、徽州,声威日重,家中诸事都是钱渊做主,明明知道不对劲却不出口询问,这让小妹和黄氏提心吊胆却又不敢开口。 钱渊从头到尾都没有去问谭氏,为什么之前会试之前说好入京却反悔,为什么之前殿试后准备成亲却又临时变卦没有上京,甚至没有说起食园里那些狗皮膏药一般的族人,没有问起为什么迁居台州,还选在黄岩落脚。 这时候,突然有哭嚎声在外院响起,谭氏一个激灵,听出这是门房赵七三的声音。 “没什么,这厮守卫不力,只打几棍已经是轻的了。”钱渊笑道:“如若母亲、小妹和大嫂有失,或者正在战时,立斩首级。” 屋内安静下来,钱渊眼角余光瞥见大嫂黄氏两只手紧紧相握,看上去很是紧张。 黄氏是嘉靖二十六年嫁入钱家的,生过一个女儿可惜夭折,之后再无所出,但和大哥很是恩爱,至今不肯再嫁。 钱渊前世下海后虽然一直没有女朋友,但并不是没有女人,随意瞥了眼后忍不住细看了几眼,不禁心里嘀咕,这姿容,这气色……真不像寡妇啊。 就在这时候,响亮的“哇哇哇”婴儿啼哭声在隔壁屋内响起,黄氏猛地跳起来奔去,谭氏和小妹跟在后面但突然住了脚,回头看去。 钱渊神色如常,看上去似乎什么都没听见。推荐阅读:《读档2013》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四十九章 施恩 这是个漂亮的孩子,红润的脸蛋,小小的手指头,浓黑的头发,钱渊伸出手指碰了碰,孩子又哇哇大哭起来。 “太热了,别包这么厚。”谭氏利索的把孩子身上的小衣裳脱掉,“快快,拿尿布来。” 钱渊退回去坐在桌边,端起凉茶喝了口,笑吟吟的看着这一幕,母亲和大嫂忙忙碌碌,小妹凑过来小心的看着钱渊的脸色。 “哥哥,你入京之后,我们就回了杭州食园。”小妹舔舔嘴唇,结结巴巴的说:“有次母亲和大嫂去上香,路过一个村庄……” “噢噢,是个弃婴,于是母亲、大嫂发了善心收养起来了。” “是是是,就是这样。” “嗯,应该是吧。”钱渊随口答着,转头看见妹妹窥探的视线,笑道:“怎么?难道不是?” “不不不,不是……是……”小妹慌的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外院赵七三等几个门房的哭嚎声已经平息下来,只有婴儿的哭啼声响彻后院,钱渊揉揉眉心笑道:“声音可真够大的,力气也足,几个月了?” “三个……不,两个月。” “也不知道你小时候像不像他这样哭的这么震天响。” “才没有呢,我小时候乖的很,倒是哥哥你哭的震天响。” “噢?母亲跟你说的?” “……” 钱渊懒得再问,只在脑海中回忆,似乎前世老妈说过,自己小时候也挺乖巧的,可惜越大越皮…… 好一阵儿后谭氏和黄氏才收拾好,后者抱着婴儿坐在角落处,口里低低哼着小曲,孩子流着口水沉沉睡去。 “母亲,大嫂,黄岩县虽今年少受倭寇侵袭,但毕竟身处前线,还是迁回杭州吧。”钱渊没有向母亲、大嫂追问婴儿,只说:“食园那边已经空出来了,杭州城有重兵环绕,安全无虞。” 谭氏垂下眼帘还没说话,黄氏斩钉截铁道:“不去。” “不去?”钱渊脸上笑容愈盛,“那就不去吧,一是母亲,一是大嫂,自然由二位做主,但黄岩县不可长居,迁往临海县是必须的。” 黄氏和谭氏对视一眼,婆媳俩都很是不安,还没等他们开口,钱渊抢在前面又道:“已经误了迎亲,但刚进门的儿媳,弟媳还在临海,母亲和大嫂难道不去看看?” “哪里有刚过门的新妇不来拜见婆婆、嫂嫂,倒让婆婆、嫂嫂去拜见她的道理?”小妹阴阳怪气的插嘴道:“哥哥,你说这世间没这个道理吧?” “哎呦,母亲和大嫂都没说话,你这个小姑子倒是来了脾气。”钱渊调侃道:“难不成你还要给你二嫂来个下马威?” “那可不敢,但哥哥能来黄岩县,她也能来吧?”小妹鼓着嘴一副义愤填膺的表情,眼神却有些躲闪。 钱渊端起茶盏喝了口,眼角余光扫了扫紧张的黄氏,轻声道:“真的不想去临海也行。” 小妹刚松了口气,钱渊继续道:“这栋宅子是买的还是租的,如果是买的,在县衙里办了契书没有?如果是租凭的,中人是谁?” “是买的。”谭氏断断续续说:“便宜买来的……” “在嘉定,在崇德,在华亭,在杭州,我钱家护卫斩杀倭寇逾千,不可不细细查访,就算别人是好意也要弄个明白。”钱渊脸上笑着,口吻温和,“母亲放心就是,台州知府是我小舅,同知荆川公是我旧交,即使是黄岩县知县……正巧他是新科进士,是儿子的同年,一定能寻到蛛丝马迹。” 屋内沉默下来,只听得见孩子睡梦中的呢喃声,钱渊玩味的看向黄氏和小妹,两人立即避开钱渊的视线。 等了片刻,钱渊起身道:“只带些随身衣物用具,其他东西到了临海县再采买就是,小妹,陪我出去走走。” 小妹跟在钱渊身后往外走,三步一回头看去,母亲和大嫂满脸愁容,但已经开始收拾东西了。 “少爷。” 王义、杨文齐齐施礼,又向小妹施礼,“小姐。” 小妹心不在焉的点点头,踮起脚尖看着趴在长凳上的赵七三,这四个人都是原食园护卫、门房,一路护送抵达黄岩县。 “哥哥……”小妹在后面扯扯钱渊的衣袖,哀求道:“别怪他们了……” 钱渊回头笑道:“那怪谁?” 笑容依旧温和,但小妹一个哆嗦立即松开手。 “护卫队向来是有功赏,有过罚。”钱渊缓缓走过去,“二十棍可心服?” 赵七三头上满是冷汗,“少爷,小人认罚,但老三、老七杀倭有功,还请少爷绕过他们。” 除了赵七三之外的三人都是战阵负伤致残,两人单臂,一人缺腿,这个时代战场重伤很难有活命的机会,这三人能活下来运气已是极好。 “二十棍可免,三十鞭。”钱渊冷然道。 王义还沉得住气,杨文还年轻,登时长长出了口气,这三人都是在龙川一战中负伤,都是杨文亲眼目睹的。 看着三十鞭抽完,钱渊示意王义为四人裹伤,低声嘱咐道:“还算尽心,赏每人五月例银。” 回后院的路上,小妹忍不住问道:“哥哥,这就是恩威并施吗?” “哪里有那么容易。” “赏一人而他人悦,赏之;斩一人而他人震,斩之。”小妹摇头晃脑道:“对不对?” “不看女书,看什么兵书。” “王家姐姐说的。”小妹嘻嘻笑道:“现在姐夫在台州好大名声呢,都说像南宋的岳家军,军机严明,战无不胜。” “戚家军?”钱渊抿抿嘴,戚继光在义乌练兵不算太顺利,别说训练了,至今还没有满员。 倒是一路西来,杨文曾经提议过,台州、处州也能招募来有心杀倭的乡勇,戚继光未必肯,毕竟义乌兵本身有很强的宗族向心力,用史书上的标准,戚家军里都是一群只知道服从命令的壮汉,但钱家护卫队的补充可以试一试。 “哥哥,刚才错了。”小妹一本正经的说:“赏罚皆出自于上,你亲口罚鞭刑,却让别人施恩……” “哈哈哈,你这一年来都读了些什么书!”钱渊忍不住笑喷了,如果能这么简单,哪里还有那么多事。 其实这句话不能说错,但问题是,护卫队毕竟不是军队,而是钱家的私人武装,钱渊也并不在乎四个已经退出护卫队的仆役的想法。 说到施恩,钱渊并不是对那四个人施恩,他施恩的对象正是王义。 钱渊相信,在严嵩败退,徐阶上位,再之后和高拱的政争中,王义所代表的曾铣、夏言……是能够起到关键作用的。 一个穿越者在进入政坛,并且和严嵩、徐阶、高拱这些大佬先后交结,自然能轻松的拨开历史的迷雾,去探索迷雾后的真相。 徐阶实际上掌权的时间很有限,但在明朝历任首辅中名声却不小,一方面在于他斗倒了明朝名声最坏的首辅严嵩,另一方面在于他的施恩。 那些被严嵩杀害的,罢官的,贬谪的……都是徐阶在替他们向刚刚登基的隆庆帝求情,这种政治声望足以让徐阶掌控朝局,也是在这种情况下,徐阶才能轻而易举的干掉高拱。 钱渊相信,徐阶的准备非一日之功,而王义的存在有可能给徐阶一个不想要的惊喜。 后院除了三女之外,只有一个婆子,简单的收拾很快就结束了,一行人启程离开黄岩县直奔码头,坐船从永宁江至灵江逆流而上。 而离开的这栋宅子里,赵七三等四人还在,留下的不仅仅只有他们四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五十章 难熬 临海县虽是附郭县,但台州府本身无甚名气,别说和隔壁的绍兴、宁波相比,就连严州、金华也比不上,估摸着在浙江省大抵和处州府哥俩好,所以临海县其实不大。 县城规模不大,这是谭纶坚守的一大凭仗,但县城规模不大,又处于战乱之地,也意味着钱渊落脚点不太好找,至少想圈一块儿地再来个食园、随园那是没戏的。 最终还是凭借谭纶、戚继光的面子,城中富商让出一个别院,前后三进,附带一个小小花园。 不过也差不多了,钱渊夫妇占了一进,谭氏、黄氏和小妹占了一进,前面住着二十多号护卫,剩下的护卫打发到周边租凭民居。 书房里,钱渊手持鹅毛笔随手写着什么,来台州已经小半个月了,自己在裕王面前是作了保的,徐渭、诸大绶、陶大临都盼着自己南下能有所作为,但到目前为止,他仍然找不到突破口。 什么所谓的皇家船队……不能说钱渊是胡扯,但短期内是没戏的,他现在最想知晓的,是海上汪直和徐海的战事到了哪一步,对接下来的东南局面有着什么样的影响。 但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别说没办法,就是有办法,也不能轻易去联系王翠翘姐妹,倒不是怕这女人会反水,毕竟她一家老小都在钱渊掌控之中,而且她弟弟如今正在南京国子监,关键是没有人手去联系王翠翘。 “当瞎子的日子难熬啊。”钱渊长叹一声。 这时候,窗外冒出个脑袋,小妹毫无淑女模样的在挤眉弄眼示意。 钱渊又是一声长叹,当瞎子难熬,但最难熬的还是夹在婆媳之间,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从回到临海县见到小七的第一面开始,婆媳关系就颇为紧张,刚开始还真不能怪谭氏……已经是巳时两刻了,换算下大概是上午十点到十点半,但小七还没起床。 自从逃出徐家那个牢笼,小七是完全放飞自我,生活习惯和钱渊差不多,夜猫子,起的迟,南下之后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啃水果,再要么就是拉着四个丫鬟玩三国杀。 虽然华亭徐家是暴发户,但怎么说如今也是名门了,名门贵女就这德行……谭氏这种好脾气的都被气得浑身颤抖。 于是,小七那天被谭氏训斥了整整一个时辰……平日里沉默寡言的谭氏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第一面就印象不好,后面自然是越看越讨厌,特别是小七一不精通女红,二不通烹饪,但却挺挑食的,还喜欢玩牌,晚睡晚起。 呃,用古代标准,小七的确算不上什么好媳妇啊。 前世没有一丝半点儿经验的钱渊刚开始贸贸然为小七说了几句,结果谭氏铁青着脸……有了媳妇就不要娘了啊! 于是钱渊也不插手了,让她们婆媳斗法去,正好能让母亲的注意力从孩子身上转移开。 最后是,大嫂黄氏只顾着照看孩子,母亲谭氏天天盯着小七,小七倒是想努力可惜没那天分,烧个饭都差点把厨房给烧了。 不过意外的是,小妹和小七很对眼,没其他原因,小七会玩啊,这个时代的闺阁女子能玩的东西很少很少,小七随随便便拿出几个游戏就能收买了小姑子,这更让谭氏恼火。 “哥哥,晚上一起搓麻好不好?”小妹眨巴眨巴大眼睛,“二嫂说玩带血的!” 钱渊差点喷了,还带血的…… “你先说里面怎么了?” “你先给银子。”小妹伸出手,“我可没银子,晚上输了银子总不能打白条吧?” 狗屁搓麻,还带血的,明摆着是来敲竹杠的,钱渊很懂事的随手掏出块银子丢过去,“说!” 小妹收起银子才小声说了几句话,钱渊脸色一变,苦笑着推开书房门往后院走去。 坐在主位上的谭氏好像没看到进门的儿子似的,铁青着脸训斥道:“大户人家的公子谁没几个通房,还想渊儿守着你一个?” 小七垂手肃立站在那,面无表情,听到钱渊的咳嗽声,眉头都不动……进门才两个月就要塞通房,这种婆婆有点难伺候啊。 谭氏一拍桌子,“可卿、香菱你不肯也就罢了,让袭人、晴雯你也不肯……你想怎样!” 钱渊斟了杯茶递过去,“母亲,才进门两个月……” “渊儿啊,你离族创青浦钱氏,多子多孙是最重要的。”谭氏正色道:“不然只有你和你叔父两个男丁,算什么青浦钱氏?!” “儿子有的是时间……” “渊儿啊,母亲不逼你纳妾,新妇刚入门就纳妾,名声也不好听,但两个通房是应该的。” 一旁的小七轻轻哼了声,“相公同意就是,媳妇不敢违背。” 谭氏立即发话,“那就可卿和袭人吧。” “母亲,过门前就说好了,袭人不做通房,以后做管事娘子。”钱渊的脸好苦。 谭氏一拍手,“那正好,就可卿和香菱吧。” 钱渊回头看了眼面无表情的小七,苦恼的抓了抓发髻。 “你媳妇都点头了,你还怕什么?” “就是,反正可卿、香菱一直贴身服侍相公。” 好吧,婆媳斗法,一般受气的只有一个目标,钱渊前世没入围城没受过这种气,倒是穿越几百年前来受这种气。 虽然到现在还懵懵懂懂,但钱渊很清楚一件事,这时候不答应,那母亲肯定会认为儿子不贴心,被儿媳妇拐跑了,如果答应,好吧,小七能晚上一脚把自己踹下床……结婚两个月就领个两个小三小四,换成谁都忍不了啊。 关于可卿、香菱,小七也知道到最后肯定会被钱渊收房,但这么早,这么快,是小七无法容忍的,说的隐晦点,在小七生下长子之前,她是不允许两个丫鬟爬床的。 现在好了,婆媳俩都点头了,反而是钱渊坐蜡了,一旁的小妹看的兴致勃勃,就差拿个小板凳坐着看戏,再抓把瓜子了。 还好这时候外间通传,外出招募新人的杨文回来了,钱渊赶紧一溜烟跑出去。 杨文此次陆续在临海、太平、天台三县招募了几十个新人,将钱家护卫人数恢复到一百零八人。 谭氏咬着牙盯着小七,一转头看着小妹,训斥道:“坐没坐相,站没站相,你是大家闺秀,就不能学点好的!” 小七慢条斯理的说:“没几年就要嫁人,出嫁后就没轻快日子了,在娘家能轻松点就轻松点吧。” 好吧,钱渊逃走了,婆媳俩斗法的气总要出啊,各种指桑骂槐、绵里藏针的话喷涌而出。 小妹目瞪口呆,顺手一把捞起趴在地上的小黑,委屈的缩成一团……管我什么事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五十一章 拉练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三百五十一章拉练清晨,唐府。 正在喝粥的唐顺之侧耳听见外面整齐的跑步声,笑道:“自展才搬来之后,每天早上热闹多了。” 一旁的儿子唐鹤征嘿嘿道:“的确如此,据说昨天一早就闹腾开了。” 唐顺之愣了下放声大笑,笑得连连咳嗽,钱家婆媳斗法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倒不是钱渊御下不严,这些破事是他自己在府衙和谭纶、唐顺之喝酒时候提起的。 但唐顺之指的可不是那些破事,他放下筷子,走出正厅看向打开的大门,一行排列整齐的队伍正伴随着号子跑步路过,王义、杨文、张三等头领的身影一一闪过后,是脚步有些沉重的钱渊。 一百零八人,说起来人数不多,但正是这一百零八人在戚家军异军突起之前,成为东南唯一能和田洲狼兵相提并论的存在。 “父亲,儿子也去?”才十八岁的唐鹤征跃跃欲试,他去年选为生员,唐顺之召其赴台州磨砺。 唐顺之笑着点点头,在心里琢磨似乎戚继光练兵中也有这么一条,但并不是每天进行,而且时辰也不长,钱家护卫光是跑步就要跑一个多时辰,而且是全副武装。 明朝中期的文官士子对武将颇为鄙夷,就算那些统兵的文官也只是遍览兵书,精通兵法,并不会亲身上阵,但唐家不同,唐顺之辞官归乡十余载,练得一手好枪法,他赴任台州,曾几度和谭纶并肩上阵杀倭。 当然了,明朝文士所谓的武艺一般来说也就是如唐顺之这帮练练剑法,练练枪法,像傻子一样在路上狂奔实在是接受不来,但唐鹤征能接受。 原因很简单,三年前钱渊和护卫在华亭县城内外狂奔被县人鄙夷,但等到崇德、临平山、华亭三战皆胜,钱渊和钱家护卫名声遍传大江南北后,此举被认为类“陶侃运甓”。 唐顺之换了身衣衫带了个老仆径直去了府衙,前几日有小股倭寇侵袭宁海,谭纶率兵出击,留下唐顺之坐镇临海。 从嘉靖三十三年起复至今已经两年了,作为当世文坛、儒学大家,唐顺之并不甘心埋头书牍,他将毕生才华投入到台州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府洲。 喉咙火辣辣的,迎面刮来的风让钱渊张不开嘴,喘不了气,自从上京后,好几个月都没晨练了,体能实在撑不住……这几天还算好的了,第一天晨练一半路程没跑完就瘫在那了。 呃,其实钱渊真心不想晨练,毕竟已经好久没这么早起来了,但自从母亲和小七婆媳俩斗法开始,他被逼每天早上起来晨练,没辙啊,总归能耳朵清净点。 虽然难受,虽然浑身上下黏糊糊的不舒服,但在停下脚步之后,钱渊觉得好多了……这种变化来自于脚边瘫在地上的唐鹤征。 有对比,就有幸福啊,钱渊至少还能站着,唐鹤征两条腿软的已经撑不住了。 跨刀拿枪的护卫们排成一列一一从两人面前走过,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有的护卫若无其事,嘴角带笑,有的护卫有些拘谨,气喘吁吁,前者是老人,后者是才招收来不到一个月的新人。 一旁的张三将长矛靠在石壁上,解下皮甲凉快凉快,“少爷,热的紧,梅雨快到了吧。” “气候和松江府差不多。”杨文递来一个水囊,“少爷,喝点水。” 钱渊咕噜咕噜喝了好几口,突然听见边上唐鹤征的呼痛声,转头一看,这年轻人最后时刻瘫在地上,膝盖磕在石头上被划出了一道口子,现在才发现。 杨文掏出一个水囊,“张三,摁住他。” “好嘞。” “噢噢噢……”唐鹤征一声尖叫,“疼,疼疼!” 水囊里装的不是水,而是提纯过的白酒,虽然到现在也不知道准确的度数,但小七判断是有不低的消毒效果。 将伤口清理干净之后,杨文又从兜里取出一个包裹,找出一条长条棉布,将伤口包扎起来。 另一边的张三也掏出个一模一样的包裹,找出一个馒头递给钱渊,就当是早饭了。 唐鹤征好奇的看向包裹,简直就是百宝箱啊,带了这么多东西还这么能跑! 毕竟钱家护卫人数不多,没必要遵循戚家军那样的练兵法,又因为财力充足,护卫身体素质极好,训练方式和这个时代的军队是不同的。 钱家护卫每天早上的拉练,距离远,时间长,而且都是负重跑,护卫们每人穿着软甲或皮甲、腰刀、标枪、长矛、弓箭,还带着干粮、水囊、高度白酒、包裹伤口的消毒棉布。 小七虽然只会看片,但至少知道一些医学的基本常识,如棉布、高度白酒之类都是经过她检测有效果的。 最惨的是狼牙筅手,挑选出来的那些护卫个个都身强体壮,但举着狼牙筅跑这么远,一般人还真撑不下来。 钱渊满意的看着盘着腿坐在不远处歇息的护卫们,招手叫来王义,“火铳怎么说?” “卫所那边是没货的。”王义摊摊手,“只有谭知府麾下才有,海门卫打造火铳的匠人都在谭知府那。” 补充了新人,自然要购买军械,而且老的兵器很多都已经废弃,台州府有三个卫所,其中昌国卫、松门卫都太远,海门卫就在黄岩县西面,但被倭寇祸害的不轻。 最后钱渊还是掏了银子,溢价从三个卫所分别购买了一批军械……原本还琢磨能不能从戚继光那边占点便宜,但人家惨到练兵都只能拿着棍子。 最让钱渊不满的是火铳,训练一个弓箭手时间太长,投掷标枪距离太近而且耗费太大,火铳是最好的选择,可惜谭纶不松口。 名义上,民间乡勇是不允许有火器的,但实际上……名义上还不能有铠甲呢,钱家护卫还不是正大光明穿在身上。 实际原因是制作火铳非常耗时耗银,而且废品率很高,而火器又是守城利器,谭纶哪里肯让给钱渊。 这个钱渊就没办法了,前世他虽然玩枪,但不会什么土法炼钢之类的。 不过钱渊也不在乎,按照时间推算,这时候西方应该流行的是火绳枪,而谭纶那边陆续出产的都是火门枪,落后的多。 钱渊拼命回忆,记得汪直是就是做军火贸易起家的……不过去那求购实在是异想天开,倒是前两年吴淞副总兵董邦政手下有鸟铳。 也不知道鸟铳和火绳枪是不是一回事……钱渊不太确定。 但事实上,的确是一回事,只是叫法不同而已,火绳枪就是在嘉靖朝晚期传入明朝的,巅峰时期的戚家军有超过一千支精良鸟铳。 休息的差不多了,一行人开始返程,毕竟已经适应了将近一个月,钱渊虽然脚步沉重但还撑得住,唐鹤征……最后是被一个护卫背回去的。 回去洗了个澡换了身衣衫,钱渊琢磨中午吃点什么,下午还要去一趟府衙,但这时候,小妹又窜了进来。 “又怎么了?”钱渊开始习惯性的摸口袋了,妹子现在变成钱串子,认钱办事。 小妹幸灾乐祸的说:“厨房又被烧了!” 钱渊一拍脑袋,这叫什么事儿,本地雇的几个婆子做的饭菜大家都吃不惯,小七这几个月是吃顺了嘴……于是,今天早上钱渊承诺今天亲自下厨。 也不知道母亲怎么知道了……又把小七赶到厨房去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五十二章 准备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三百五十二章准备黑漆漆的厨房里,谭氏脸色非常难看,她也算是名门出身的,其实并不介意儿媳妇不会烹饪,但问题不在这儿。 小七委屈的站在一旁,别说上一世了,就是这一世也没下过厨啊,直到前几天袭人提醒才知道,自己是被娘家坑了。 世家小姐出阁,身边丫鬟仆妇都是有标准的,贴身服侍的,管衣物的,管账目的,管压箱底的,自然也有管灶台的,但随园伙食太好,徐府干脆把最后一条给省下来了。 钱渊也是无语,其实外院是有厨房的,母亲非要折腾儿媳干甚,小七也是,烧了一次厨房不够还要烧第二次。 “咳咳。”钱渊咳嗽两声,懒得理会还在发牢骚的母亲和生闷气的小七,叫来婆子生火,自己快手快脚炒了几个菜。 “母亲喜欢吃辣。”钱渊劝道:“台州这地儿湿气重,多吃点辣椒。” 辣椒在京城已经算是名声大噪了,钱渊曾经统计过,和前世差不多,最喜欢吃辣的是湖广、四川和江西,谭氏口味重的很,小妹和黄氏倒是不太吃辣。 看儿子奉承自己,谭氏脸色终于略略好看点了,再看看桌上摆着的几盘菜都是自己爱吃的,就差眉飞色舞了……一旁的小七只能自我安慰,这种婆婆还算是好对付的。 吃完饭,又陪着说了会儿话,把谭氏伺候的心理舒坦了,钱渊这才回厨房,又弄了道水煮鱼片带回院子。 “算你有点良心!”小七吃的嘴唇上一层油,她比谭氏还喜欢吃辣椒,前段时间一直没辣椒,直到前几天才从杭州送来一批,今天饭桌上都憋坏了。 “体谅点吧,没办法的事,她人不坏,就是有点刻板。”钱渊手上把玩着一块淡绿色的砚台,这是过年时候严嵩送他的天砚,流传到后世妥妥能进国家博物馆的文物,“倒是如果是前世,你和我老妈肯定聊得来。” “那当然。”小七哼了声,“我和伯母早就见过面了,对了,伯母让你来相亲,你一推再推……要不是伯母说生病了,你都不肯来。” “哎呦,都是老妈的错,要不然换个时间点见面,咱俩也不至于沦落到这般地步!” “我是沦落,你就未必了。”小七擦擦嘴,“估摸着你心里美着呢,放在以前,就算你再有钱,敢领着小三在老婆面前转悠?” “说什么呢,我是那种人嘛!” “谁知道?”小七接过钱渊递来的毛巾擦擦汗,“女人的事就不用你来费心了,我会处理好的。” 钱渊斜着眼睛,嘴角勾起一丝弧度,“也就是早点起床,学着烧饭做菜?” 小七没好气的瞪了眼,“你啊,还真以为她想让我学着烧菜做饭?” 钱渊愣了下,这倒是,钱家是书香门第,小七身边大小丫鬟都七八个,哪里有下厨的必要。 小七瞄了眼钱渊,将近两个月了,自己和谭氏正面冲突其实只因为一件事,谭氏想塞两个通房给儿子,而这是如今的小七绝对无法容忍的。 说到底是三观不合,谭氏想打压儿媳妇,采用了这个时代婆婆最常用的手段,这点是小七和钱渊都难以接受的……呃,可能钱渊接受度略微高点,只是不能在小七面前表现出来。 大半个月前那次冲突后,谭氏敏锐的察觉到钱渊夫妇的态度,不再提通房的事,转而在其他方面……而小七也顺从起来,至少不会过,戚继光历史上就是在台州,是因为这个?” “还有谭纶,历史上也是抗倭名将,和戚继光并称‘戚谭’,后来升福建巡抚,再次和戚继光合作剿倭。”钱渊随口道:“历史上有大功的抗倭名将也就那么几个,除了戚谭之外只有俞大猷、卢镗,而台州独独有二,意味着台州很可能是接下来倭寇侵袭的主要区域。” 看了眼小七,钱渊笑道:“放心吧,历史走向可能会发生偏移,而且历史上台州城并未被攻破,何况有戚家军呢。” 小七沉默片刻,“这就是你为什么选择台州的原因?” “不止。”钱渊拉着小七坐下,“最重要的是唐顺之。” “荆川公?”小七脑海中出现唐顺之那黑瘦的身躯,“他很了不起?” “从文学的角度来说已经很了不起了,所谓的唐宋八大家的说法就来自于他,而且他还是心学一派。”钱渊缓缓说:“但我看中的不是这些。” “两年前在崇德县并肩作战,之后唐顺之迁台州同知,和我一直有书信来往,他可能是最符合标准的那个人。” “什么标准?”小七好奇问。 “面对东南倭乱,他提出的对策和其他文武官员有不小的区别,他建议编练新军、多加训练、补充粮饷,这些还是寻常,但除此之外,他强调用间,御敌于海上、开海禁通商道,使匪转商……” 钱渊最后下了个结论,“如果我想在台州做些准备……改变这个时代的准备,唐顺之有可能帮的上忙。” 事实上,唐顺之的确是这个时代中少见的,在思维上能和钱渊这个穿越者比肩的人杰。 在过去的数千年里,无数上位者、平民只会低着头看着脚下的土地,但在东南倭乱的关键时刻,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有外敌从海上入侵,如唐顺之这样的人杰则抬起了头。 他们看到了危机,也看到了机遇,更看到了无限的可能性。 史书记载,唐顺之多次率明军乘船出海击倭,最终病故在海上,临终时如此说,“交战死于阵中,为敌所俘尽忠而死,再或亡于海上,此三者皆无憾。” “好了,你歇息吧。”钱渊将小七推去午睡,让下人收拾桌子,自己喝了碗绿豆汤,又和杨文、张三劈开一个西瓜,这才出门去了府衙。 这时候的钱渊还不知道,席卷东南的大战很快就要拉开帷幕,而他在这场风暴中上演的无人知晓的传奇,就从这时候正式上演。推荐阅读:《读档2013》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五十三章 出行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三百五十三章出行深夜的临海县一片寂静,皎洁的月光投射在这座满布伤痕的城市每一条街道上,映射的亮堂堂一片。 站在高处的钱渊面无表情的抬头看了眼,随即低头看向正在收拾东西的杨文等人,闭上眼睛,下午在书房里匆匆刚回来的谭纶和唐顺之激烈的争辩似乎又在耳边回响。 “半年之后,好不容易才能详谈一次,子理你身为知府掌台州上下,戚元敬远在义乌练兵,老夫腿脚有疾不能远行……” “绝不行,此行凶险非常,一旦不测,几无生还可能,我妹守寡失子,仅存展才,你唐荆川是想将她逼上绝路吗?” “遣去之人必选深知倭寇内情之人,才能详加询问,试问东南各地,还有谁比钱展才更胜一筹,此番重任,非展才莫属!” “快马通报,让戚元敬去!” “戚元敬身为宁绍台参将,编练新军几度败倭,如今在义乌练兵,如若遭遇不测,台州奈何?” “你也知道会遭遇不测!” “谭子理,你是欲弃公而私?” 钱渊苦笑着摇摇头,来到台州两个多月,小舅谭纶对自己不冷不热,唐顺之对自己颇为友善,但在关键时刻,他们的态度却掉了个头。 钱渊确定自己选择唐顺之是正确的,但也确定两年前在崇德县自己不喜欢唐顺之也是正确的,这是个大公无私的官员。 “少爷,少奶奶过来了。”王义在身后小声道。 钱渊转过头,小七带着可卿、袭人在不远处,看过来的眼神中带着担忧、惧怕。 “没事,几日就能回来。”钱渊挥手让其他人退下,在阴影中将小七搂入怀中。 小七两只手抓紧钱渊身上的衣衫,摸了摸里面的软甲,嘴唇哆嗦着低声问:“要上阵?” “不会。”钱渊安慰道:“如果要上阵,怎么可能就带十人,放心,我怕死。” 小七细细的牙齿咬着嘴唇,“反正咱们在一起……” “是啊,在一起。”钱渊的手加了把力,“不管在哪儿,都在一起。” 站在远处的可卿和袭人静静看着这一幕,前者搂着小黑,这是钱渊叮嘱的,他觉得这小家伙是自己的福星,每次遇上关键时刻都要撸一把,后者抱着一个小巧的盒子。 好一会儿之后,看小七招招手,两个丫鬟快步过去,钱渊接过小黑用力撸了几把,喵喵哼了几声。 小七接过盒子打开,叮嘱道:“都是外伤用的药,我已经前后试验过很多次了,这小瓶子里是第二次提纯过的酒精,度数很高,消毒效果很好。” 钱渊接过盒子递给王义,低声笑道:“记得有次我问你有何志向……你说要做‘提灯女神’。” 小七翻了个白眼,“我倒是想做医生继续看片,你找得到机器?” 钱渊正要再调侃几句,杨文走上来,躬身道:“少爷,时辰差不多了。” 钱渊松开手,大步走下台阶,他的视线由左至右在除了王义、杨文之外的八个护卫脸上扫过,这八个人都是历经崇德、临平山、华亭战事,又跟随杨文千里追击倭寇,身手不凡,精通水性,驾驭奔马,操持舟船。 抬头看了眼,月亮不知何时已经钻入厚厚的云层,钱渊沉声道:“出发。” 强制自己没有回头张望,钱渊一手扶住腰间的苗刀,率先走出门。 牵马悄悄出了城门,一行人上马沿着官道往西北处,六里外的亭子里,谭纶、唐顺之正在等候。读读 谭纶依旧不冷不热的表情,在他看来,未必需要钱渊亲自去,但唐顺之和钱渊知道内情后的坚持让他不得已应下。 唐顺之依旧对钱渊很是亲热,在他看来,钱渊是最佳的选择。 “不是已经交代完了吗?”钱渊并不下马,冷然道:“这种事还要出城相送?” 谭纶甩甩袖子看向别处,钱渊瞥了眼唐顺之,接着说:“一个知府,一个同知,夜间出城,如若不测,岂不是因私废公!” 唐顺之哑口无言,眼前这家伙还是两年多前的德行,舌利如刀不肯饶人。 这次出行是钱渊愿意接受的,事实上这是他来到台州困居两个月后的突破口,但被逼着接受和主动承担,对钱渊来说是不同的。 和谭纶相比,唐顺之少了些人性,钱渊虽然分量不轻,但在东南战局中却是个小棋子,至少不能和谭纶、戚继光相提并论,如若真的会遭遇不测,钱渊可以死,但谭纶和戚继光不能死。 这是个可以同患难同富贵,但不可为友的人。 钱渊挥挥马鞭,看了眼又钻出云层的明月,低声道:“腿脚有疾,鬼知道是真是假!” 说罢,钱渊趋马加速跟上了没有停下只是缓行的队列,呆在原地的两人,谭纶面无表情,唐顺之被气得毫无仪态的一屁股坐下,将鞋子袜子全都脱掉…… 台州府东部、西部河流纵横,但从临海县往西北,需要陆行,直到三门镇附近才有入海的海游溪,但钱渊一行人绕过三门镇,第三日在宁海县附近出海,绕过大佛头山,一路往西。 …… 黄昏时分,一艘不大的海船搁浅在海岛滩上,不远处的生起一堆篝火,七八条湿漉漉的汉子正在烤火,各种荤话笑骂不绝于耳。 “麻子哥,这次虽然折损了好几个弟兄,但收获还不错。”一个脸白的汉子嘿嘿笑道:“将军也是,和五峰船主打生打死作甚,多抢些银子才是正经的!” “就是,就是,下次去嘉兴,松江,那两地儿富庶的很!” “你两小子懂什么?!”旁边有人骂道:“将军这是要一统海上!” “都是徽州出来的老乡,一个是将军,一个都称王了,传回去也不好听不是?” 满脸麻子的大汉挥挥手,“这次回去都把嘴巴闭严了,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都心里有点数!” 众人都用力点头,自己这伙人是徐海直属麾下,这次是私自上岸侵袭,抢了不少好东西,但却是犯了徐海严令的,回去当然不能乱说。 满脸麻子的大汉琢磨了下,又说:“以后有机会再来几次,但嘉兴、松江那边就别想了。” “麻子哥,为什么?” “那边狠人太多啊!”一直不吭声的汉子接口道:“你两个都是后来入伙的,我们两年前都是跟着将军在嘉兴府攻崇德县……” 这下子众人都不吭声了,那个名字在海上流传极广,但却没什么人公开谈论……据说是个扫帚星。 满脸麻子的大汉有点丧气,起身拍拍屁股,“你们烤着吧,我去那边。” “麻子哥做甚?” “出恭!”大汉头也没回的没好气道:“要不你来陪着?” 身后传来一阵大笑声,脸白的汉子嘿嘿笑着不吭声,眼角余光扫了眼海面,眨眨眼细看,低声道:“你们看,那是什么!”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五十四章 见面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三百五十四章见面在七月份出海,即使只是近海也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一旦碰上台风天气,别说这只能乘十多人的船只,就是大海船也未必能安全无恙。 不过这次钱渊事先请教了老人,这些常年出海的老船员能够通过看星星,看月亮,看云彩来大致判断天气变化……钱渊倒是记得前世小学课本里有这种说法,当然了,他死活是看不出什么门道来的。 站在海滩边的小树丛里,钱渊仰头从树枝缝隙里看去,弯弯的月亮,多如牛毛的闪闪星辰,和后世有完全不同质感的夜空,构成了一幕美不胜收的画面。 “少爷,吃点吧。”王义递来一个馒头,“这海岛不大,不过前后三座山,弯弯绕绕的,有水源,已经让人去灌装水囊了。” “两艘船都藏好了……还有尸首也埋好,别往海里一丢了事。”钱渊啃了口馒头,拿起水囊灌了口勉强咽下去,“真是见鬼了,居然还撞上一伙……是倭寇吧?” “确定是倭寇。”腰间跨刀的杨文走过来接口道:“虽然死人不会说话,但武器、肤色、装扮都符合,而且其中有两人梳的是倭人发髻。” “就你手快,也不知道问个清楚就砍人。”钱渊随口训斥了句,杨文自从回台州后,碰到类似的事情特别积极。 “少爷你都报了姓名了……又确认不是接头的人,不杀光万一逃掉一两个那就惨了。”杨文有点委屈,这海岛虽然不大,但山头林立,逃进去……就靠这十个人搜山,还真没什么办法。 钱渊也挺无语的,这海上这么多岛屿,偏偏能鬼使神差的撞上,真是倒霉催的……就在刚才,杨文还在嘀咕,自家少爷还真是人到哪儿,倭寇就到哪儿,扫帚星这绰号还真不能说取错。 远远望去,海浪不断扑向岸边,撞在山崖、大石上化作白色的浪花,有海风扑面而来,有一丝腥味,但也让人精神一振,钱渊不再说话,只静静等待。 很快,曾经多次出海的杨文突然伸手指向海面,低声喝道:“来了。” 钱渊虽然不是雀蒙眼,但眼力没那么好,好一会儿之后才在浪花中看到一艘上下起伏的船只。 “这么小的船,胆子可真不小。”杨文咂舌道:“别说碰上大风,就是一阵微风说不定就翻了!” 钱渊没好气的瞪了眼杨文,“还亏我在小舅、荆川公面前夸你有胆有识,智勇双全,可堪造就……真是个扶不上墙的!” 王义笑道:“出海前不就打听清楚了嘛,这附近不少岛屿,他们完全可以驾驭海船到附近岛屿,再换乘小船过来,没什么危险,而且还能随时监控这边动向。” 看似摇摇晃晃,但说话间,船只已经靠在海滩上,两个汉子跳下来将船只托上岸,一个身材高大魁梧,身穿黑衣,头戴蓑笠的中年人跳下船,手持腰刀,左顾右盼。 以后世情报工作者的眼光来看,这时代的同行显然水平不够,连个联络暗语都没准备……这里前者指的是喜欢看谍战剧的钱渊,后者指的是谭纶以及正在警惕的中年人。 不过钱渊也有所准备,一脚将杨文踢了出去。 看到有三人持刀慢慢逼近,中年人也解下腰刀,身后两个汉子也跟了上来。 “误了路程,暂且在这儿落脚,没想到碰上几位兄弟。”杨文笑着问:“兄弟怎么称呼?” 中年人微微将蓑笠往上抬了抬,借着月光眯眼细看,没见过……只听得细微的声响,刀身正在出鞘。 在茫茫大海上,一旦碰到陌生人,别说一言不合了,就是只打了个照面那也是要抽刀杀人的……你不杀他,他就杀你。 杨文笑道:“小弟行谭,南直隶常州府武进人氏,这次是去浙江金华府义乌做笔买卖,小小赚了笔。” 中年人眼睛一亮,“武进那地儿不错,我有个老友就是武进人,姓唐。” 杨文点点头,挥手让开道路,做了个请的手势。 吩咐两个随从在外面等着,中年人大踏步走进树林。 这两句话暗藏玄机,他去年除夕夜前往台州,密谈诸人中,一个是姓谭的谭纶,一个是武进人氏的唐顺之,一个是如今因在义乌募兵练军而闻名的戚继光。 幽暗的树林里只有两个人,中年人摘下斗笠细细看去,这人还是不认识。 对面的钱渊也睁大眼睛,他前身是见过这个人的,这是自己的嫡亲娘舅,母亲谭氏的嫡亲二哥,谭维。 “能待多久?”钱渊没有客套先开口。 “一个半时辰。”谭维明显没认出人,腰间佩刀还紧紧捏在手上,“船只停靠六里外的岛屿,共三十多人,都是心腹。” “心腹?”钱渊冷然道:“这等事,再如何的心腹也不能留。” 谭维深吸了口气,“外间两人不回去,其他人无所谓。” 钱渊沉思片刻,转头看了眼王义,后者往后退了几步,但视线还落在谭维的腰刀上。 钱渊无奈的行了个礼,“钱渊拜见舅父大人。” “渊哥儿?!”谭维睁大眼睛往前走了几步在王义的逼视下停下,顺手将腰刀丢了过去,这才疾走几步到钱渊面前,细细看了看,猛地一拍肩膀,“怎么让你来!” “小舅身为台州知府,荆川公腿脚不便,戚元敬还在义乌编练新军。”钱渊笑道:“外甥两个月前南下台州,这次要细问倭寇内情,自然非我莫属。” “哈哈,展才你如今在海上好大名声呢,松江钱,台州谭,蛇儿口,尾后针……”谭维大笑道:“的确,几度败倭,又和东南文武交好,的确非你莫属……只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实在太危险了。” “再危险也比不上二舅,亲探虎穴,非常人能为之。”钱渊有点意外,谭维和谭纶性子还真不太一样。 “除夕夜和小弟见了一面,当时还有荆川公和戚元敬,说好传递消息,但半年多了,一次面也没见过,一次消息也没传出来。”谭维准备说起正题,突然转而问道:“对了,会试如何?” “三甲进士,选庶吉士。” “那你南下台州作甚?” 钱渊脚步微移走到侧面,借着月光仔细打量谭维脸上的表情,轻声道:“母亲三个月前迁居台州,外甥实在放心不下,请假南下探视。” “妹子迁居台州?”谭维诧异道:“为什么?” 钱渊舔舔嘴唇,摇了摇头,“不太清楚,如今就在临海县内,嫂嫂和小妹也在。” 谭维沉思片刻,将这些事先抛之脑后,拉着钱渊从树林侧面走出,爬上一座小山的半山腰,这儿有一个山洞。 王义默不作声的带着四个护卫跟在前后,在山洞四周布防,谭维点头赞许,钱家护卫的名声即使海上也颇有流传,果然精干的很。 这座小山不高,遍地都是低矮的灌木丛,也就山洞附近干净点,钱渊环顾四周和谭维低声密语。 这时候,皎洁的月光投射而下,将钱渊照的清清楚楚,似乎有海风呼啸而来,山顶附近的灌木丛发出瑟瑟的摇曳声,王义警惕的抬头看去没发现什么。 好一会儿之后,一颗脑袋悄悄钻出灌木丛,视线落在钱渊那张脸上,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他认出了这张脸。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五十六章 拐点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三百五十六章拐点其实,钱渊对谭维并不熟悉,前身留下的记忆中,也就嘉靖二十五年见过一面,当时的钱渊眼高于而已,也不知道真假。” 钱渊也忍不住在心里嘀咕,简直就像是在茶馆里听说书的,汪直麾下多少人手,能让徐海仅仅带着十个人就能近身? “反正到最后,徐海、汪直立下条约,双方罢手休战。”谭维抓抓脑袋,“一旦罢战,只怕东南沿海又要生灵涂炭了!” 徐海和叶宗满等人是不同的,钱渊查过相关资料,后者就算入侵,也是分成几股倭寇各地劫掠,总的来说规模不大,但徐海要么不玩,要么就玩大的。 钱渊缓缓蹲下来,心思急转,手中揪了个草叶在手指间搓着,突然抬头问:“叶宗满可归于汪直麾下?” “绝没有。”谭维摇头道:“叶宗满已经去了福建,其实他是被徐海逼着联盟的,或许这就是他联络汪直反戈一击的原因。” “徐海……汪直……叶宗满。”钱渊起身来回踱步,皱眉苦思,或许徐海逃得一命有叶宗满的缘故,或许叶宗满只是想渔翁得利。 谭维定睛看着这个十多年没见,但最近两三年都听烦了的外甥,真是个人物啊,从一系列谈话中他敏锐的察觉到,钱渊对海上势力划分观若洞火,所问之处无不是关键,可惜已经成亲了,不然记得家里还有两个没出嫁的侄女。 钱渊突然停下脚步,沉声问道:“去年汪直和徐海为什么开战?” “为什么开战?”谭维诧异道:“这个……众说纷纭,徐海遣刺客暗杀汪直,据说都不是第一次了。” “那是导火索而已。”钱渊摇摇头,“汪直势力范围在日本周边,其实他是不愿意做海盗的,也不愿意背上倭寇这个名声,而徐海以劫掠为生,视财如命,两者其实没有明显的利益冲突。” 看谭维苦思不吭声,钱渊又道:“这么说吧,二舅如今在徐海麾下也算个小小头领了,可知是谁怂恿徐海和汪直开战的?” 这是钱渊南下之前始终想不通的问题,虽然史书中对徐海的行动轨迹没有明确的记载,但如和五峰船主开战,还打成如今这模样……史书中绝不可能一丝痕迹都没留下。 或许这是历史的拐点,如果汪直能绞杀以徐海为首的倭寇,或许在汪直不死,也有开海禁通商的可能。 看钱渊双目圆睁看来,谭维低声道:“以渊哥儿你的思路,我想到了一个人……可能是他。” “谁?” “这个人姓方,徐海麾下的倭寇头目称其方先生,大家都觉得他是徐海的军师。”谭维回忆道:“这个人很神秘,基本不出现在公开场合。” “去年除夕夜,我就和子理、荆川公谈到过他,这半年来我多加打探,但始终没有见过面,只知道此人可能是浙江人氏,应该是文人出身,通权谋,为徐海宠信。” “别停,继续说。”钱渊拿了根石头在地上划着什么,“不管什么,都说来听听。” 啧啧,用这种口气和嫡亲娘舅说话……谭维忍不住没好气翻了个白眼,难怪子理一说到这个外甥就来气。 “据说他是沥港被毁之后跟徐海的,后来跟着徐海攻陷嘉兴府,对了,崇德大捷他也在。” “据说他替徐海和两位夫人证婚……徐海这厮真是不知” “据说他是沥港被毁之后跟徐海的,后来跟着徐海攻陷嘉兴府,对了,崇德大捷他也在。” “据说他替徐海和两位夫人证婚……徐海这厮真是不知” “据说他是沥港被毁之后跟徐海的,后来跟着徐海攻陷嘉兴府,对了,崇德大捷他也在。” “据说他替徐海和两位夫人证婚……徐海这厮真是不知”“据说他是沥港被毁之后跟徐海的,后来跟着徐海攻陷嘉兴府,对了,崇德大捷他也在。” “据说他替徐海和两位夫人证婚……徐海这厮真是不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五十六章 联络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三百五十六章联络自古而来,多少大事因一人而起,多少大事因一人而败。 昭烈三顾茅庐得卧龙,方能奠定三分天下之势;萧何月夜追韩信,高祖方能区区四年灭楚,得四百年大汉基业。 放到如今也一样,虽然因为全球处于贸易高速发展期,却因为明朝的禁海导致东西方贸易断绝,从而引发了东南倭乱,但如果没有徐海,这场倭乱不会惹起如此大的风波。 同样的,如果没有这位方先生,汪直和徐海就不会开战,戚继光、俞大猷就没有喘息之机得以编练新军备倭。 不管这位神秘莫测的方先生到底是谁,到底有着什么样的用意,钱渊都感谢他。 其实钱渊并不知道,历史在这儿悄然转了个弯,原时空中,徐海在今年再次入侵东南沿海,胡宗宪以反间计分化瓦解,徐海和陈东、叶麻反目,最终均在平湖县被胡宗宪一一击破,三人皆死。 如今,和原时空相比,徐海麾下倭寇数量肯定会少的多,但军事实力未必会弱,毕竟和汪直开战年许,他养出了一支凶悍的军队。 当然了,和原时空相比,戚继光提前入浙,戚家军也提前问世,趁着徐海和汪直开战的这一年多的时间,胡宗宪紧锣密鼓的编练新军,加固海防,甚至修建海船。 “这么说来,此人还有功劳?”谭维苦笑。 “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钱渊淡然道:“不知此人到底想做什么,他日平定倭乱,一介文人,杀不杀无关轻重。” 抬头看看月亮的位置,大约估算了下时间,钱渊细细问起徐海麾下各支倭寇的细节,其实倭寇有点像春秋时期,徐海相当于大国的国君,下面有直属的军队,然后各小诸侯国的国君带着军队护其左右,随军出击。 但经历了一年多的战事,徐海汰弱存强,又多次下黑手吞并盟友,麾下数千人马大都是他直属,如谭维在两三年内聚拢了数百人手,但一次又一次战损后,嫡系人马不到两百人,不管他愿不愿意,都被视为徐海嫡系。 “叶麻早在两年多前就和徐海闹掰了,去年徐海最先下手的就是叶麻部的倭寇,陈东也差不多,这两人现在都是担个名头,所以别看徐海现在就四五千人,但实际上直属兵力比两年前入侵苏松时还要多。”谭维滔滔不绝的说:“十日前,徐海又找了个倭人做副将,这厮带了五百多真倭。” “等一下。”钱渊眼珠子转了转,“徐海、汪直开战,倭人什么反应?助徐海还是助汪直?还是两不相帮?” “大体上是两不相帮。”谭维详细说:“但因为汪直在倭国有地盘,而徐海部署都在大小几个海岛上,几次将战火燃至倭国,所以即使徐海和倭人关系密切,也颇被敌视。” “也就是说,汪直、徐海开战,倭人或许可能暗助汪直,但从没有助徐海?” “不错。” 钱渊丢下手中的石块,冷然道:“看来徐海是真的要重新侵袭沿海了。” 谭维愣了下后恍然大悟,“不错,如今徐海汪直停战,又有倭人头目来投,徐海是想重演两年前旧事!” 钱渊有些意外,从这一个时辰的言谈举止各种细节来看,谭维不应该看不出这点。 “徐海这厮打的是什么主意!”谭维狠狠咬牙,“前些天,他严令诸人不得骚扰沿海……” 钱渊怔了怔,立即反应过来了,“徐海是怕官军有准备。” “徐海此人狡猾多疑,这次在汪直手下一败涂地,他怀疑有人向汪直通风报信,或者汪直在他手下安插了人手,这短短十多天已经连续有三四个小头目失踪。”谭维有点焦急,“但徐海会选哪里?” “松江、通州、苏州、嘉兴、杭州、宁波、绍兴、台州都有可能。”钱渊也拿不定主意,“不会选山东、福建吧?” “不会。”谭维立即摇头,“肯定是浙江、江南沿海,,后者你送来就是。”谭维顿了顿,“另外徐海也好女色……要不从秦淮河上弄几个歌妓来?” “别别别……” 钱渊嘴角扯了扯,别闹了,万一弄得王翠翘失宠,那就搞笑了! “我需要二舅联系一个人,一个被徐海极度信任的人,一个女人。” “女人?” “二舅刚才提到过。” 震惊的谭维不禁张大了嘴巴,面前这个才刚刚蓄须的外甥似乎面目模糊起来。推荐阅读:《读档2013》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五十八章 跪拜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三百五十八章跪拜山,此女很受徐海看重,为其整理文书,打理内政,这个和历史记载是相符的。 不过王翠翘能起到什么作用,现在很难说,毕竟谭维身处敌营,很多事情只能临机决断。 杀徐海是必须的,离间计……钱渊在猜想,离间计未必要在徐海内部施行,汪直、徐海的停战约定是非常不稳定的,这里面有没有可以利用的地方呢。 如果有解除海禁,允许通商的许诺,汪直是有可能助明军剿灭徐海的,这方面汪直有先例。 沉思了很长时间,钱渊有些沮丧,自己完全没有机会和汪直联络上,记得胡宗宪曾经派出使者去日本和汪直商谈归顺之事,或许可以回头写封信问问。 天色微微亮,一行人启程离开这个海岛,当船只和水天一色的时候,陈麻子终于敢直起身子站在山顶上,眼神闪烁的在想,到底是谁和这钱家子密会,他决定回去查一查。推荐阅读:《读档2013》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五十九章 拒绝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三百五十九章拒绝七月十二日夜间,钱渊从临海县启程,七月十八日夜,钱渊疾驰返回临海。 当夜,钱渊和谭纶、唐顺之密谈,第二日清晨,钱渊回家一趟后再次出发,快马赶往杭州。 “出去好些天才回来一次,又赶着出去。”看着儿子离去的背影,谭氏纳闷道:“回头得好好说说,家里安稳的很,还不个赶紧回翰林院!” 谭氏虽然不读书,但宜黄谭氏也是名门望族,翰林院代表了什么她也很清楚,她说着说着不由自主的看向小七。 小七貌似恭谨,心里却在犯嘀咕,您老是真不了解自个儿这位儿子啊,哪里是闲得住的主儿,这几年到哪儿都能惹出事,入京都能搅动风云影响朝局走向。 虽然小七不是什么心思深的人,但毕竟前世阅历也算丰富,早早就看出了问题,谭氏带着长媳、女儿死死守在台州不肯入京,不肯回随园,再加上大嫂黄氏收养的那个婴儿……别说钱渊暂时不想回京,就算想回也要处理完再走。 站在一旁的小妹心里有些矛盾,既盼着二哥二嫂赶紧走,又舍不得……谭氏有着类似的情绪,只有黄氏是一心盼着钱渊赶紧上京。 虽然谭氏对小七仍然是横眉竖目,但实在演不好一个严苛婆婆的形象,她嫁进来的时候钱家刚刚和族里闹翻,家里只有几个仆役,让丫鬟伺候用饭都不习惯,更别说让小七在边上伺候了。 回到自己的院子,小七招手叫来可卿和香菱,“是哪儿受伤了?” 钱渊本来只让人回来报信,直接出城去杭州,但后来还是回来了,让可卿帮着上了点药,当时小七正在调试新药没赶得上。 可卿小脸微红,“腿……” “腿受伤了?你脸红什么?”小七有点奇怪,想想嘴角扯了扯,“明白了。” 肯定是腹股沟被磨破了,应该是长时间骑马导致的,小七琢磨了下,又去了专门腾出来的药房。 其实小七在大学时期学过一点中医药方面的课程,虽然不能和此时的名医相提并论,但有些东西是相通的,至少小七在治疗外伤上更有一手。 小七拍拍脑袋回忆,记得《本草纲目》中李时珍如此写,人参补气第一,三七补血第一……但小七问过了,现在三七还没有问世。 可惜成亲后第三天就离京了,小七本来还想让钱渊帮忙去拜访还在太医院的李时珍。 人心不足蛇吞象,在找到钱渊后,小七获得了这个时代女人不可能的自由,然后她开始试图获得一些独立性。 所谓的独立性无非体现在财产、精神层面、事业几个方面,前两者小七没有问题,但事业……她能想到的只有这些。 不过对比起来,小七对做个女医生没什么太大的信心,倒是可以培养出一批用得上的护士,曾经说做个南丁格尔可不是在看玩笑。 小七的视线落在可卿、袭人身上,想了想还是摇头,比起来倒是成亲的那些护卫的老婆能用得上,不过在这个时代,女人照顾不是自己丈夫的男人,肯定会惹出不小的风波。 小七想的这些问题,正在疾驰的钱渊也在想,特么太难受了,上完药的腹股沟又磨破了,又痛又痒,可卿和香菱上药的手法也挺糙的,回头得让小七培养一批护士出来。 从杭州到临海,一般是水路抵达绍兴,然后沿曹娥江南下入台州,陆路绕过天台山抵达临海。 但反过来,从临海去杭州,理论上也能走这条路,但毕竟七月份风向不利逆行,钱渊一行人又赶时间,只能取道金华府,在东阳县西边转向北上入绍兴府,从会稽山西北侧穿过,越浦阳江、富春江直抵杭州。 这一路将钱渊折磨的够呛,出身边军的王义很轻松,杨文等几个护卫也撑得住,而钱渊……抵达原巡抚衙门外,他是被杨文王义扛下来的,两条腿都不是自个儿的了。 仅仅三刻钟后,胡宗宪带着茅坤、王寅、郑若曾从总督衙门回来,茅坤、郑若曾都通晓军略,王寅为其整理文书往来,他们是胡宗宪最信任的几个幕僚。 “别起来了。”王寅抢在前面将要起身行礼的钱渊摁回床上,“让护卫带信过来就是,弄得这般狼狈。” 钱渊歉然向几人一笑,示意杨文将自己扶起靠在床头上,又看杨文和跟进来的仆役下人都出了门,才正色道:“徐海、汪直停战。” “什么!?” “真的?!” 郑若增和茅坤同时勃然变色,异口同声。 胡宗宪倒是沉得住气,拉过凳子坐在床边,“展才,消息准吗?” “确定无误。”钱渊有力无气的说:“两日前,我刚从海上归来。” 胡宗宪这下可以确定了,钱渊在倭寇中果然埋下暗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埋下的。 茅坤追问道:“大约什么时候?” “一个月前。” “就是一个月前汪直大败徐海的海战之后?”郑若曾详细问道,显然,总督府也不是没有消息渠道的。 “徐海和叶宗满联盟,但后者临战反水,徐海拼死一搏,最终双方谈定停战。”钱渊接过王寅递来的茶盏咕噜咕噜一口喝完,“汪直那边不太清楚,徐海如今麾下直属兵力大约五千余人。” 这话一出,众人都知道钱渊埋下的暗子是在徐海手下,这也符合情理,毕竟从沥港被毁后,汪直是没有……至少没有亲自率倭寇侵袭沿海的。 王寅不吭声的给钱渊倒茶,茅坤还在追问细节,胡宗宪和郑若曾对视一眼,心里都有数,看来钱渊埋下的这颗暗子地位不低。 叶宗满临战背盟还能在战后被传扬开,但徐海麾下直属兵力多少,这不是小角色能弄清楚的。 “陈东、叶麻都被架空,手下的倭寇要么战死,要么被徐海收编。”虽然连续喝了两盏茶,钱渊嘴唇依旧干涸,“半个月前,五百真倭投靠徐海,为首者为徐海副将。” 郑若曾失口道:“徐海要再次入寇!” “不错,之前一年多,其实都是原先的海盗互相厮杀,倭人少有参与,此番停战,徐海要再次入寇,倭人才会参与其中。”茅坤做出同样的判断,“麾下五千倭寇,再加上一些小股倭寇,应该有七八千之数,倒是没有两年前多……” “不能这么算,两年前王江泾一战之前,虽然徐海统合倭寇人数达两万之多,但大都是乌合之众。”钱渊强撑着说:“但一年多的厮杀后,如今徐海手下倭寇都是见过血的,还有数百真倭……” 胡宗宪还在沉思中,王寅出门很快回来,将一张地图悬挂在墙壁上。 “展才,这还是你的手笔。”王寅笑道:“三年前你赠与俞大猷,后来他复制了一份送来总督府,东南沿海大都一览无遗。” “会是哪儿呢?”郑若曾低低自语,胡宗宪和茅坤也都在皱眉苦思。 “北不过通州,南不过台州。”钱渊努力直起身,但发酸的双腿让他一点都不嫩动弹。 “通州、台州之间,沿海七个府洲。”茅坤转头看向钱渊,“能打探出徐海究竟入寇何地?” 听到这句话,胡宗宪眼神闪烁不定,郑若曾和王寅同时低下头,靠在床头的钱渊没说话……没说话……没说话,然后一阵打呼声若隐若现。 胡宗宪嘿了一声,黑着脸转身出了门,王寅还在勉强替钱渊解释,奔波劳累至此…… 郑若曾拉着茅坤出门,看向胡宗宪的眼神中带着同情。 床上躺着的那是个人精,想用这种方式……实在是儿戏了点。 毕竟在官场上打了好些年的滚,有曾经在西南剿倭,茅坤也反应过来了,胡宗宪这是想从钱渊嘴里将那个暗间挖过来……结果钱渊这厮直截了当的用打呼声来拒绝。推荐阅读:《读档2013》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六十章 愣头青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三百六十章愣头青原本只是演演戏,心里在骂胡宗宪这厮不要脸,但毕竟这十天累得慌,钱渊就此沉沉睡去,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 “补补吧。”王寅指着侍女端进来的食盒,“总督大人亲自嘱咐的参粥,最能补身子。” “还以为是胡汝贞亲自下厨熬制的呢。”钱渊不阴不阳的回了句,“摘桃子也不是这么个摘法!” “展才这是误会了。”王寅劝道:“如若要摘桃子,总督大人不会让茅顺甫开口,你和他没什么来往。” “也是,要摘桃子,胡汝贞不会亲自来,他会让亲近幕僚单独来见过,还会挑选一个我钱展才的旧交。” 钱渊这番话看似很明事理,但话里行间透着犀利的嘲讽。 王寅愣了下才听出味道,特么自个儿是单独来的,而且也是钱渊的旧交。 “大半年没见,展才你这张嘴……”王寅苦笑不得,“还亏我百忙中来探看,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看不出来啊,王先生摇身一变成了纯阳子了,难怪对功名、仕途不屑一顾。”钱渊变本加厉道:“既然如此,还要他胡汝贞做甚,纯阳子祭出飞剑,把汪直、徐海并数万倭寇全都枭首就是。” 王寅无语了,他一个月前接到徐渭来信,说起钱渊在京中那些时日左右逢源,不亦乐乎,除了已经罢官归乡的李默之外,几乎所有重臣都对钱渊颇为赏识,同年士子也对钱渊颇为看重……但这嘴巴怎么还这么毒! 一顿话将王寅堵得胸闷,钱渊这才略略解了气,耷拉着鞋子走到挂在墙壁上的地图前。 “台州有谭子理、戚继光,松江、苏州有俞大猷、王崇古,嘉兴有卢镗父子,汤克宽驻守宁波,钟南率田洲狼兵守绍兴。”钱渊偏头看向王寅,“谁知道徐海会攻何处?” “就算送来消息,又如何知道是真是假?” “不同于官军,倭寇攻何处很大程度上来源于徐海个人的判断。” “而且还要考虑到台风天气对航运的影响,即使到了最后时刻突然变换登陆地点,也是说得通的。” 钱渊加重语气道:“就算有消息送来,胡汝贞就敢调动兵力,他不怕徐海探听消息,趁虚而入?”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王寅默默点头,“虽说如此,但不得消息,总督大人难以心安啊。” “编练的新军不上战阵,不见血,总归难当大任。”钱渊淡淡道:“听闻俞大猷、卢斌在各地募兵,戚继光如今还在义乌练兵,现在要做的是,尽量提前成军分派各地。” 王寅想了会儿,轻声道:“汪直去年遭徐海遣杀手行刺,一年多的厮杀,十三义子折损过半,如今尽占上风,居然忍得下这口气停战?” 胡宗宪果然和汪直有联络,至少安排了暗子,汪直十三义子折损过半这等消息钱渊都不知道,也是,汪直是不想正式开战的,而胡宗宪和汪直是老乡,关系总是拉的上的。 钱渊哼了声,“没有强军在手,千般计谋都如空中楼阁……” “展才。”王寅皱眉道:“如若能先除徐海……” “驱狼吞虎?”钱渊嗤之以鼻,“不怕去一凶狼,来一恶虎?” “难道忘了北宋联金灭辽故事?” “就算能施计联手汪直绞杀徐海,但官军但凡遇敌一战则溃,就算汪直能忍得住,他手下的倭寇头目忍得住吗?” “当年正是汪直无力约束,倭寇频频上岸侵袭海盐、海宁,王民应才会攻沥港。” “沥港被毁后,汪直西走倭国,大量海商沦为倭寇,汪直其实是无力掌控大局,否则徐海如何能在短短三四年间能和五峰船主相抗衡?” 王寅脸色一变再变,他不得不承认,胡宗宪的计划看起来很好,但钱展才所说的更有道理,也看的更远。 看着王寅匆匆离去的背影,钱渊轻轻踢了脚桌脚,胡宗宪此人就这幅德行,光想着占便宜! 将暗子交付胡宗宪,对东南抗倭大局的确是有帮助的,但钱渊毫不犹豫的拒绝。 其一是因为谭维,毕竟是嫡亲的娘舅,毕竟是自己托付,谭维才会沾上恶名,如果交给胡宗宪,很难说会发生什么。 其二,对于东南抗倭之后的事情,钱渊是有自己的计划的,他希望及时局势的发展脱离自己的掌控,但自己必须留有后手能掺和进去。 钱渊没有愧疚感,他相信,在自己这只穿越而来的蝴蝶挥动翅膀的煽动下,如今东南局势比原时空要好得多,毕竟汪直、徐海的开战给东南留下了大量的备战时间。 事实上,钱渊低估了自己给历史带来的变化,原时空中嘉靖三十五年,倭寇全面大举入侵东南各地,扬州险些被攻陷,倭寇都打到了庐江、无为,要不是胡宗宪施计离间拿下徐海,八成要被愤怒的嘉靖帝锁拿入京。 总督府书房里。 “盛名之下无虚士啊。”茅坤啧啧道:“练兵杀倭也就罢了,最难得的是眼光如此长远。” 书房里其他几个幕僚王寅、郑若曾、沈明臣都没吭声,这计划和胡宗宪的计划是有很大差别的,这等话也就进士出身的茅坤有资格说。 胡宗宪倒是没什么怒气,苦笑道:“早在展才入京前,东南何人不知……汪直那边怎么说?” “没回话。”沈明臣叹道:“王民应突袭沥港,汪直已是惊弓之鸟,不敢轻信。” “俞大猷、卢斌在严州府、处州府分别募兵三千。”郑若曾换了个话题,“但军械缺口不小,义乌练兵的戚继光亦如此。” “从南京调拨。”胡宗宪哼了声,“这件事让展才去办。” 茅坤、沈明臣不明所以,但王寅是心里有数的,两个月前吴百朋赴南京,和高捷相谈甚欢,这两个人之前没有来往,只可能是能随意出入裕王府的钱渊在牵线搭桥,据说裕王府中,钱渊和高拱极为亲近,以叔侄相称。 而南京城里军备糜烂不堪,军械多不能用,唯有任操江提督的高捷手里有大量合适的军械。 胡宗宪这个人气量稍窄,被钱渊顶回来,计划又被其推翻,总要给钱渊找点麻烦,心里才能舒服点。 “另外,一旦有消息立即传来。”胡宗宪叮嘱王寅道:“别听他说什么消息难以传递的鬼话……能提前在徐海身边埋下伏子,怎么可能没预备传信渠道。” 这时候的钱渊还不知道自己被胡宗宪阴了一道,他现在头都大了,目瞪口呆的看着面前委屈的杨文,“你再说一遍!” “那县令非要赔偿千两银子才放人。” “你没告诉他,信使是往总督府来的?” “说了,但县令就是不放人,扬言就算总督大人闹市纵马踩伤路人,也得如此……” “哎呦,还碰上个强项令了!”钱渊都被气笑了,“不是已经赔了银子吗?” 杨文一摊手无言以对。 “是哪里来的?”钱渊倒是无所谓护卫被关着,只是气不顺,虽然纵马伤人,但道了歉赔了银子,又说了是去总督府的信使,这个县令真是个愣头青啊。 杨文垂下眼帘,低声道:“黄岩那边张三派来的。” 钱渊愣了下,沉默片刻后起身,“走,去会会那个愣头青县令。” “少爷,多带点人,那县令似乎在富阳县名望不低,衙役、捕快俯首帖耳。” “那县令叫什么?” “呃,只知道姓海。” “海?”钱渊脚步一顿,毫无预兆的打了个嗝,特么还真碰上个愣头青了,还是大明两百多年最头铁的一个。推荐阅读:《读档2013》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六十一章 海瑞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三百六十一章海瑞对于海瑞这个明朝历史上最独特的官员,钱渊一直很好奇,后世对其的评价有些复杂,既承认他个人操守的高洁,但认为其人并没有真正的执政能力,只是邀名而已。 但也有的人认为,海瑞在任应天巡抚期间主持黄浦入海,已经显示了他有执政能力和实干精神。 而这个时代的舆论也呈现出两极化,有的人认为海瑞两袖清风,刚强硬直,能为天下风宪之先,但也有人认为,海瑞可以傲霜雪而不可以任栋梁……后一种说法出自于大名鼎鼎的李卓吾的《焚书》。 钱渊年初会试之前曾经专门去打听过,海瑞是海南琼山人,隶属于广东布政使司,理应在广东会馆,但没找到人……有琼山应试举人告知,海瑞嘉靖二十九年和嘉靖三十二年两次会试不第,三年前就选官教谕。 啧啧,教谕这种官是不入流的,没有正儿八经的品级,海瑞硬生生能短短三四年的时间,从一介教谕爬到杭州府富阳县的县令。 这次的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钱渊没想过和海瑞论交……自家人知道自家事,钱渊的性子有些随意,和正统士大夫的品行相悖的地方很多,海瑞这种万历年间提议重新实施明初贪银八十两剥皮充草的货…… 关键问题在于,海瑞这种名声在外的清官……你和他结交,成了对方名声鹊起的踏脚石,你和他为敌,不说能不能干的掉,至少是染的一身骚。 成本利益差别如此大……要不是先说了去会会,钱渊真想让杨文出面拉倒。 但等钱渊来到富阳县衙外,看到被披枷带锁的护卫的时候,神色不禁阴沉下来。 一行十七八人,跨高头大马,腰胯长刀,在富阳县这儿扎眼的很,坐镇县衙的海瑞应该提前得知消息,正领着捕快、衙役走出大门。 钱渊翻身下马,将缰绳丢给杨文,大踏步走向海瑞,拱手勉强挤出个笑容道:“海知县。” 这是个面色黝黑,个头不高的典型南方人,双手负在身后,长须随风飘扬,头颅高高昂起,一副名士清流的风范。 “还真是笔架山啊。”钱渊挥挥手,“银子。” 两个护卫扛了两个箱子丢过来,一脚踢开盖子,里面都是白花花的银元宝。 倒不是钱渊这么快就认怂,护卫被号在那,温度这么高,就算不死也得脱层皮,钱渊前面几年对手下护卫队下了那么多功夫,如何会在这种小事上寒了护卫的心。 一个捕快看了眼海瑞,才小心翼翼的冲着钱渊露出谄媚的笑容,“这位公子,这就放人,这就烦人。” 钱渊转头示意杨文带人过去,自己一伸手指着那个捕快,“到现在,你们并不知道我是谁。” “那又如何!”海瑞的声音有些沙哑,但一开口,后面的捕快、衙役都闭上嘴,“本官秉公而断。” 厌恶的看了眼衣着华美的钱渊,海瑞补充道:“本官已行文总督衙门,回文并无此信使。” “秉公而断?”钱渊把玩着手中的马鞭,脸上笑容愈盛,“我家下人不过纵马踏伤路人,赔银致歉,却被县衙拿下,号在门口,任烈日暴晒,居然还要赔银千两,真是公道啊。” 后世那么多关于海瑞的影视剧,大都有破案、执法公正的片段,但在历史上,海瑞从来没有执法公正这么一说。 海瑞自个儿都说的明明白白了,“与其冤屈小民,宁愿冤屈乡宦。” “闹市纵马以至于踩伤路人,可见平日里依仗主家,无法无天,横行霸道。”海瑞眉头一挑,“千两白银不过小惩而已。” “捉贼拿赃,捉奸拿双。”钱渊一点都不客气,“海知县此举倒有索贿之嫌。” 海瑞倒是没生气,只冷哼一声,身后的捕头站出来喝道:“我富阳县上下,何人不知海知县之清廉,只因前几日大人见江堤破损,故募银修堤……” 特么的你要修江堤是好事,却要从我这抢银子……钱渊这是被气得七窍生烟了, “这还不是索贿吗?!”钱渊打断道:“只不过其他人收了银子买酒买肉买妓,他海刚峰尽洒千两白银买个名而已!” 呃,钱渊这话儿听得那些衙役、捕快们纷纷心生不屑,一个父母官清廉如水,拿计划外的银子去修江堤,这如何说得上邀名? “杭州府多江临海,一府六县,其他五县都在训练乡勇以备倭,你海刚峰却在拿着银子修江堤。”钱渊冷笑道:“如若倭寇杀来,你海刚峰是拿自己清廉如水的名声去抗倭?” 一听这话,其他人都不敢吭声了,海瑞只能自己上阵,“如若倭寇杀至富阳,那是总督、巡抚的责任。” “噢噢噢,明白了。”钱渊上前一步,“反正倭人杀了多少富阳百姓都不是你海知县的责任,所以可以肆无忌惮拦截总督府的信使。” “他不是总督府的信使!”后面那个讨厌的捕头突然喝了声,“如若是总督府派出的信使,身上必有公文!” “你还搜了身……”钱渊的视线落在那个捕头身上,“你报上名来。” 这个捕头其实心里是有鬼的,不理钱渊的问话,扶着海瑞道:“大人,回去吧。” “让你们走了吗?” 钱渊平淡的话还没说完,呛呛的利刀出鞘声传来,护卫纷纷拔刀在手,隐隐将海瑞一行人半包围起来。 杨文扶着那个被号起来的护卫缓缓走来,钱渊递去一个询问的眼神,杨文轻声道:“没有大碍。” 对面的衙役、捕快两腿都在发颤,倒是海瑞不愧是海瑞,反而大步往前走,喝道:“在县衙口拔刀相向,要不要杀人遁逃海上为倭寇?!” 钱渊今天憋着的这口气实在没地儿发泄,“我们是倭寇,还倭寇还不乐疯了……倒是你海刚峰,有通倭之嫌!” 没等海瑞发飙,钱渊半转头喝道,“杨文,此人姓甚名谁,何时入队?!” “郭远,松江府华亭县人,嘉靖三十二年末入队,嘉靖三十三年五月,崇德一战,斩十一倭寇首级。” “嘉靖三十三年八月,华亭城外突遭小股倭寇侵袭,倭寇即将破阵,少爷亲身冲阵,郭远随之其后,大败倭寇,此战斩杀倭寇三十有四。” “嘉靖三十三年十一月,倭寇犯杭州,逼北新关,临平山下,郭远率护卫进击,斩杀俘虏倭寇五十有六。” “嘉靖三十四年三月至七月,郭远率队随军千里追击,斩杀倭寇不计其数,身负三创不退。” 护卫们手持腰刀对着海瑞,而海瑞身后的衙役、捕快们小声议论声越来越响,这些人都是杭州地头蛇,消息灵通的很,很快就猜出钱渊的身份。 捕头上前几步,附在海瑞耳边小声说:“是华亭钱渊钱展才,这一科的进士,选庶吉士,两个月前南下,当时总督大人亲自设宴……” “钱展才几年前就因击倭多有战功名扬东南,和总督大人相交甚笃,钱家护卫是倭寇的眼中钉肉中刺,只怕还真是去总督府的信使……” 看了眼海瑞变幻不定的脸色,捕头试探问:“要不,把银子还他?” 一个文书模样的中年人也上前几步,在海瑞另一侧低声说:“临平山一战,钱展才在杭州府名望甚高,大人不可……” 海瑞沉默的盯着钱渊,脸色铁青一片,就是不吭声。 钱渊觉得特么海瑞这种人是怎么能在官场上混迹下去的,给了你一个台阶下居然都不知道抬脚?! 上来打个哈哈,慰问下护卫,拉着钱渊进县衙,手下的捕头将银子还回去……不就完了吗? 可惜如果圆滑,那就不是海瑞了。 场面从对峙、凝重渐渐转为尴尬,钱渊不指望海瑞下台阶了,现在是他自个儿要找个台阶下。 还好,这时候救星来了。 来人是胡宗宪长子胡桂奇,快马疾驰而来,远远还看得见一架马车跟在后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六十二章 天杀星转世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三百六十二章天杀星转世从第一次赴杭州之后,钱渊出入过很多衙门,如王民应时期的巡抚衙门,如嘉定县、华亭县的县衙,几个月前在总督衙门转了圈。 虽然明朝有着不修衙的传统,但如富阳县这么寒酸的衙门还是第一次见到。 衙门内的建筑、设施有点破,这个很正常,但人手这么少就有点说不过去了……户工兵刑吏礼六房一共只有八个文员小吏,衙役一共只有十二人,一个捕头,六个捕快,都远远低于标准线,关键是海瑞还不允许有白役。 “熬着呗。”一个衙役在外面苦笑着向杨文抱怨,“总能熬的走吧。” “一任三年,说不定三年之后又三年,三年之后再三年。”杨文撇撇嘴,“也不知道你们喝西北风喝个九年,会不会饿死。” “谁说不是呢,这位大爷,一个幕僚都不带,还不准大伙儿弄银子。”衙役那张脸都绿了,“要不然,一个县衙也不止这几个人。” 一个捕快弓着身子小步跑来,“银子都收拾好送上马车了。” 杨文点点头正要客气几句,里间传来钱渊厉声喝骂,那个讨厌的捕头拉着脸出来,看了眼杨文不吭声离去。 “这位捕头倒是对海知县忠心的很。”杨文有点犯嘀咕,一般来说捕头都是当地人,海瑞对自己狠,对下属也狠,这捕头却不怨不悔,一直挡在海瑞身前。 “刘头啊,他不是本地人。”衙役随口道:“钱塘人,去年才搬来的。” 捕快凑近低声说:“这次的事儿就是他怂恿的,信誓旦旦说肯定不是总督府的信使,说不定是哪家的豪奴。” “就是啊,如果知道是华亭钱家护卫,哥几个打死都不敢动手啊!” “刘头的大哥就是死在总督府……噢噢,不对,去年那应该是巡抚衙门,二十大板,抬回去就没了,之后才搬家来了富阳县。” “不过刘家有钱,据说以前也是海商,说不定是倭寇呢!” 杨文越听越不是味儿,这两货是想借刀杀人还是想甩锅啊。 “兄弟别不信,刘家老二早年好狠斗勇,有个花斑虎的绰号,后来出海……再之后刘家就发达了。” “听说过,不过刘家老二好些年没冒头了。” 杨文瞳孔微缩,将两人拉到角落处细细询问。 钱渊身边诸人,王义是老兵,日常练兵,发号施令都是他的责任,杨文、张三略次一等,但杨文这几年磨砺下来更受钱渊重视,诸般机密大都知晓。 里间的县衙二进房里,胡桂奇无语的坐在一旁只顾着喝茶,钱渊和海瑞唇枪舌剑……当然了,明显是钱渊占绝对上风,要不是匆匆赶来的王寅在劝和,海瑞都快要说不过就动手了。 “我知道他清廉。”钱渊从容的对王寅说:“毕竟出身低,想走仕途总要有点长处,所以清廉成了他的凭仗。” “和他作对,不管如何都惹得一身骚,他清廉,海情天嘛,反对他的人自然不是好东西。” 王寅苦笑道:“展才,这话也说得过了点……” “你心里没怨气?”钱渊嗤之以鼻,“他不收常例,两袖清风,所以也不会向巡抚衙门交常例。” 王寅这下不吭声了,下面的县衙除了收税之外都是有额外任务的,谁都有小金库,这是官场惯例,但每个月,或每个季度都要向上级衙门交一笔常例……也可以说是保护费。 杭州六县,只有富阳县坚持不交,海瑞直截了当的放了话,除非巡抚衙门或总督衙门下公文……但这种事怎么可能落在纸上。 胡宗宪现在为了银子愁的头发大半花白,看到海瑞这种油盐不进的……还没办法发落。 人家是清官啊! 王寅看向还脸色铁青的海瑞,“刚峰兄,总督大人准备上书,请截留江南盐税。” 钱渊动容道:“已至如此?” “夫山先生上个月先后去过严州府、处州府,俞大猷、卢斌募兵……难啊,仅仅安家银就不够,又军械奇缺,粮饷不足。”王寅叹道:“如同千里马,食不饱,力不足,才美不外见,且欲与常马等不可得,安求其能千里也?” 嘉靖三十二年王民应首燃战火,到如今已经三年多了,困扰的还是财政问题,这一点钱渊早在嘉靖三十三年就在食园和胡宗宪、赵文华提过,一切都得到了印证……到如今,不得不截留盐税。 估摸着朝中户部都要跳脚骂娘了,去年地龙翻身,又有黄河泛滥决口,俺答南下侵扰,至今大同之围还没解,户部仓库已经是老鼠都含泪逃荒去了。 王寅和钱渊都陷入沉默中,海瑞却在大发厥词,“如今虽有小股倭寇时常侵袭沿海,但再无大股倭寇进犯,总督大人却要编练那么多新军,要那么多银子……” “住口!”胡桂奇这下急了,一拍桌子指着海瑞的鼻子就要开骂,王寅赶紧上去拦下。 钱渊饶有兴致的看着这一幕,野史中海瑞和胡桂奇是有一段传奇事迹的,当然了,胡桂奇是反面角色,被海瑞吊起来抽鞭子…… 看外面杨文在招手,钱渊懒得搭理这老头了,起身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这话意思很明白,你丫的什么都不懂,就别放屁了! “钱展才!” “钱展才!”海瑞这下冲上去要玩命了,他可不是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 还没等海瑞摆脱胡桂奇和王寅冲出去,那边钱渊两眼放光的回来了……两眼放光,放的都是金光啊。 “真的假的?”王寅低声说:“这种事弄错了……总督大人都撑不住!” “绝对没错,已经让人去打听了。”钱渊摩拳擦掌,瞄了眼孤零零坐在那的胡桂奇,“胡汝贞为国为民,也得给后人留点家底吧?” 王寅脸颊动了动,“你想怎么办?” “抄了他家。”钱渊目露凶光,“田地发卖,家私找大户接手,银子对半分!” “对半分?”王寅气极反笑,“你钱展才也太黑了吧!” “那四六?” “顶多给你一成。”王寅嘿嘿道:“而且还有个条件,你和操江提督……现在俞大猷、卢斌、戚继光新军都缺少军械,都是你旧交嘛。” 钱渊为难的想了会儿,咬着牙道:“两成!” “一成半。” “成交!”钱渊来回走了几步,“我带着护卫就守在这儿,让人盯着那厮,你赶快回去通报,带人过来。” “别急啊,总督大人还未必肯呢……” “拉倒吧,胡汝贞现在是黑眼珠见不得白银子,有这种好处还不赶紧扑上来!”钱渊不屑道:“连江南盐税都要截留了,这次多少能解燃眉之急。” “只怕是望梅止渴画饼充饥,不过多点余地总是好事。”王寅叹了口气,转头看了眼县衙大堂,努努嘴道:“这边要不要留点?” “行啊。”钱渊阴阳怪气道:“你们出就是了。” “那就算了,不给。”王寅看了眼钱渊,往后退了几步,“都说你钱展才是扫帚星下凡,我看是……天杀星转世,走到哪杀到哪儿,正好你钱家护卫队一百零八将!” “别扯淡了,快去吧。”钱渊催促,钱家护卫目前装备齐全,也不缺粮饷,但他琢磨着弄些鸟铳,这玩意可费钱了。 就坐在县衙大堂里,钱渊招手叫来杨文,“盯紧了。” “少爷放心,盯得死死的。”杨文犹豫了下低声问:“另外宁波、台州那些……” “这次是我钱展才心胸狭窄,为私仇大动干戈,抄家灭族。”钱渊悠悠然道:“这是个马蜂窝,少爷我可不想贸贸然捅穿了。” “那以后……” “这次只是恰逢其会。”钱渊微垂眼帘,“以后……你家少爷是君子。” 杨文也跟着钱渊好几年了,耳读目染下听的很懂,这是在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推荐阅读:《读档2013》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六十三章 抄家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三百六十三章抄家一个人性格的形成太复杂了,无数外因都或多或少会产生影响,海瑞这性子也不是天生的,很大程度上来自于他的母亲。 海瑞第一个妻子生了两个女儿,被老母逼着休妻,第二个妻子入门一个月,婆媳关系不好,海瑞立即将其赶出家门……钱渊听着衙役讨好的小声说着,心里庆幸自己没碰到这种老娘。 县衙后院,海瑞赤脚踏入田地,摘了几颗菜下厨做饭……钱渊是喜欢美食才下厨,海瑞是只能自己下厨。 一段简单的饭菜后,海母放下饭碗,正襟危坐看向儿子,海瑞立即放下碗筷,跪拜在地聆听教诲。 “前面是事我听说了。”海母轻声道:“听闻钱展才虽是世家子弟,却气节无双,屡屡上阵击倭,身边护卫更是名闻东南,屡破倭寇,这是真的吗?” “的确如此。”海瑞头也不抬,伏在地上回道:“松江、苏州、嘉兴、杭州四府遍传其名,又因和东南文武官员多为旧交,名声遍传东南。” “护卫闹市纵马踩伤路人,没有逃窜,而是下马致歉陪银,你为何为难他呢?” 海瑞跪在地上一声不吭。 海母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为修江堤一事夜夜辗转反侧不能入眠,看到豪奴纵马,就想借此为百姓谋利。” “为何落得如此下场,你可想过?” “儿应该先问出来历……”海瑞微微抬头看见母亲脸色难看,赶紧又垂下头,“请母亲教诲。” “纵然一心为善,但不走正道,总归落了下乘。”海母叮嘱道:“人家现在占了理,到现在还没走,显然气还未消。” 海瑞犹豫道:“那儿子去道歉?” “我儿为百姓谋利,为何要致歉?”海母哼了声,“所谓公生明,廉生威……” 话说到一半,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海瑞两个女儿急匆匆的奔来,惹得海母脸色一变,训斥道:“没规矩!” 已经十岁的长女赶紧拉住妹妹,规规矩矩的站在门边行礼,“祖母,父亲,外头有兵围了县衙。” 海瑞大惊起身,对面的海母却道:“每逢大事有静气。” 海瑞定定神,向母亲行礼缓缓后退出房,转身走向前院。 县衙大堂内灯火通明,钱渊还在悠悠然品茶,不时和身边护卫说笑几句,周围七八个将官垂手肃立,王寅和郑若曾分坐在钱渊左右,面色凝重。 看到海瑞出现在拐角处,钱渊放下茶盏,轻声道:“去吧,杨文你带两个衙役领路,务必一网打尽。” 海瑞正要进大堂问个究竟,有护卫一手拦在面前,另一只手摁在刀柄上,低喝道:“止步。” 王寅和郑若增转头看了眼,都漠然转回头,视线落在跪在地上的捕头身上。 听见有马嘶声、吆喝声,七八个将官带兵扑向富阳县外西侧,跪在地上的刘捕头像没了骨头似的瘫下来。 这个时代讲究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也讲究一人遭殃全家连坐,很难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但至少,享用了倭寇的钱财,那就要被抄家、流放甚至被砍掉脑袋的觉悟。 钱渊起身踱了几步,踢了踢捕头的小腿,“去年初搬家到富阳县,三个月后送了前任县令三百两纹银成了个捕快,又得海知县信任升为捕头,想必刘家应该家财万贯。” 刘捕头精神一振,正要开口,但钱渊挥挥手,一个护卫将一块布塞进这厮的嘴里,他可不想听这厮唠叨。 钱渊温和笑道:“刘捕头,吴大虎这个名字记得吧?他应该叫刘虎,对吧?” “还有过绰号叫花斑虎,据说十多年前就下海了。” “那日我把人交出去我就后悔了,第二天他暴毙在南京狱中,我更是悔恨。” “应该将他皮肉一块块挖出来,做一道菜,一定会卖的很好……至少严州府、徽州府、宁国府、太平府无数百姓肯花这个钱。” 钱渊说话声音不大,语气也颇为温和,但周围人都能从话里听出丝丝血腥味。 王寅回去报信,胡宗宪考虑再三还是点了头,郑若曾跟了过来,路上才知道,这刘家老二就是去年百余倭寇横行千里的向导。 去年钱渊有意让人打探一二,但还没等布置下去就被召入京中,这次回东南他准备稍迟点再来处理,但没想到今天撞了个正着。 捎带手的事,正好给胡宗宪那边总督府送点银子,也算个小小人情。 “前几天你那般怂恿海知县,是因为你大哥死在总督大人手中?”钱渊笑着说:“真是蠢啊,不缩着脑袋……现在好了,一刀下来,一了百了。” 钱渊轻声漫语,周围护卫脸上尽是一片狰狞,他们是钱渊身边的老人,都跟着杨文、徐渭千里追击倭寇,所过之处尽皆焦土,惨不忍睹。 郑若曾和王寅两人面无表情,缓缓饮茶等着消息传来。 而海瑞被拦在县衙大堂外不得入内,两眼喷火……可惜没人把他当回事。 “海刚峰此人若是国朝初年,当为一代名臣。”郑若曾瞥了眼门外的海瑞。 明朝初年,举人入仕比较常见,就算是国子监出身的监生也能做高官……当然了,最重要的原因是朱元璋喜欢清官,又喜欢剥皮充草,比较符合海瑞的脾气。 王寅有不同意见,“太祖重实效,海刚峰无治政之才。” “难说,听闻他初到任就清丈土地,明断疑难案件。”郑若曾笑道:“据说就是为了修江堤,才找上展才的。” “这时候清丈土地……”钱渊忍不住摇头道:“蠢货一个,明断案件……他那不叫明断。” “怎么?” “与其冤屈小民,宁愿冤屈乡宦。”钱渊摊手道:“有人状告富者强占土地,他不问是非就让富者归还土地……那家的当家人是两榜进士,刚刚过世。” 王寅和郑若曾都微微摇头,这种事太复杂了,海瑞处理的太粗暴。 明朝中后期,一旦有人中进士,亲朋好友不说,就连附近的百姓都会为了免税赋而投献土地,等进士死了……那些人自然想把土地拿回来,于是很有些心思奸猾的人专门钻这个空子。 其实如果海瑞能考中进士,人生轨迹就可能完全不同了,钱渊觉得,海瑞最佳位置是都察院御史……不过这厮的性子只怕是不肯给人当枪使的,不管是严嵩、徐阶、李默、高拱还是张居正,一律狂喷,估摸着御史当不了一个月就得滚蛋。 大堂里,被堵着嘴的刘捕头被丢到角落处,护卫们肃立守卫,钱渊等三人随意聊天。 大堂外的海瑞已经冷静下来了,如果仅仅是钱渊一人,那只能说前面几年天下人都看错了他,但还有王寅、郑若曾两位浙直总督的心腹幕僚,这让海瑞不得不多想一些。 外间的消息也已经传来,刘家被抄,全家上下十三口人,并数十仆役都被扣押,海瑞让人去打听,报回来的罪名是通倭。 听见外面马嘶声,喝了一肚子茶水的钱渊笑道:“来来来,看看胡汝贞今晚运气如何。” 带队去抄家的是总督府的亲兵头领,但实际是胡宗宪长子胡桂奇在指挥,这家伙兴奋的快步走进来。推荐阅读:《读档2013》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六十四章 分赃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三百六十四章分赃刚开始王寅和郑若曾还故作姿态,虽然刘家的确通倭,有取死之道,虽然总督衙门的确缺银子,但毕竟名声不太好听。 但随着胡桂奇滔滔不绝的话,王寅和郑若曾的脸色都变了,特么又一个张四维啊! 三年前,钱渊施计搬倒张四维,以王民应为首的多少官僚吃了个饱,没想到三年后又来了一遭,而且还是钱渊起的头。 王寅和郑若曾有些激动,不过钱渊倒是有点无动于衷,甚至有些失望,那刘虎也下海好些年了,居然就这点银子! 当年抄张四维可是抄出一百多万两银子,还有大量房产、铺子、古董字画,而刘家只抄出现银才略略十万两,也没什么房产铺子,倒是田地不少,不过这时候很难出手。 钱渊叹了口气,一成半,大概也就一万多两银子,算了,毕竟是白捡的。 也是,张四维名义上只是个把总,但其实是海商和内地商人的中人,自己也参与海贸,还是倭寇销赃的渠道,自然所获颇丰,而刘虎不过是个小头目,如果地位重要,也不会被派出来做倭寇的向导了。 “大堂还给海刚峰,我们走吧。”钱渊无聊的挥挥袖子,指着刘捕头道:“把这厮带上。” 杨文一把将刘捕头拎过来,钱渊拍拍这厮的脸,笑道:“老老实实,说不定还能留条命,毕竟你不是倭寇嘛,好死不如赖活着。” 郑若曾走过来低声说:“这事儿只怕有后患……” 这是肯定的,那些曾经参与海贸甚至和海商、倭寇牵扯不清的富商难免心中惴惴不安,甚至有兔死狐悲之感,而朝中说不定还有御史、给事中弹劾胡宗宪。 “那是胡汝贞的事。”钱渊可不管后患,大摇大摆出了县衙。接下来,自然是分赃了,毕竟一万多两银子呢,钱渊琢磨,这能买多少鸟铳。 这些天钱渊多处打听,其实鸟铳在东南沿海并不罕见,只不过没有形成规模,而且质量堪忧,唯一形成战力的是钱渊的熟人,吴淞副总兵董邦政。 董邦政文武双全,自幼习武,射得一手好弓箭,但并不以此自傲,四年前就开始钻研鸟铳,两年前倭寇犯松江,已经攻陷上海县城门,董邦政率军来援,二十支鸟铳齐射将倭寇驱逐出城,之后几年屡屡以此建功。 抄家不是那么容易的,胡桂奇也只不过报了个大概的数目,后面还要仔细清点,钱渊等人径直回了总督府。 书房里,自从上任浙直总督后官威甚重,不苟言笑的胡宗宪这次眉开眼笑,亲热的拉着钱渊坐下,口口声声贤弟愚兄。 钱渊心里感慨,真是张狗脸啊,说变就变。 胡宗宪也在心里感慨,几次碰上难题,都是钱展才帮的忙,要不是他,倭寇八成得打到南京,要不是他,浙直总督说不定轮不到自己……别人说他是扫帚星,却是自己的福星。 胡宗宪不得不感激钱渊,虽然大力推行提编法,总督府过手的银钱如海,但都是有用的,现在是拆了东墙补西墙,已经快没有墙拆了,他都把主意打到江南盐税上了。 十来万两银子,说起来不多,但能让胡宗宪喘口气,熬过接下来的倭寇侵袭。 客套话一番接着一番没完没了,一旁的王寅和郑若曾没掺和进去,都在拿着账本在心里估算。 “差不多了。”郑若曾正色道:“各地饷银、军械都够了,卢斌、俞大猷、戚继光缺的军械……” 说到这,王寅用力咳嗽了声。 胡宗宪干笑两声看向钱渊,“那这次……就不用贤弟往南京跑一趟了,有银子,南京那帮大爷也拿的出军械。” 钱渊眨眨眼这才听明白,感情之前让我去找操江提督高捷搞军械,你胡汝贞是不准备出银子的?! 郑若曾一本正经的拿过算盘,噼里啪啦打了一阵,抬头道:“这样的话……算下来大概十一万两银子。” “多少?”胡宗宪大惊失色,“这次一共抄出的现银也就十万两吧?” 郑若曾轻描淡写道:“东翁,之前卢斌、俞大猷那边安家银本来就有缺口。” “南京那帮大爷没吃饱哪里肯点头?”王寅劝道:“多少也是要打点的。” “其实还没算进接下来大战的军械折损,如果要临时调动,还得加赏银。”郑若曾添油加醋道:“嘉兴府卢总兵那边也有缺口,巡抚衙门那边也要留点,不然也看不过去。” 胡宗宪为难的捋须,“这倒也是。” 钱渊冷眼看着这三货在演戏,这三四年他和军中将领多有来往,多次助守城池,总理内政后勤……特么哪里用得完十万两银子! 狗屁,你们是想黑老子的分红! 郑若曾终于提起正事,“说起来展才那边暂时也没什么开销……” “呵呵。”钱渊皮笑肉不笑的哼哼,“总督大人这是要毁诺了?” 刚才还在愚兄贤弟,现在就是总督大人了……以前钱渊称呼是汝贞兄。 “哪里说得上毁诺,只是稍迟而已。”王寅皱眉道:“展才,大局为重!” 看钱渊板着脸不说话,郑若曾轻声道:“刘家通倭,总督府抄没家产以充军资,没道理和展才分……” “分赃!”钱渊喷道:“难道有人拿着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去抄家了?” “先说好了,如若没有我钱展才一份文书,日后这官司就难说了……” “朝中御史群起弹劾,就算总督大人手掌六省兵马……” “展才慎言!”郑若曾喝道:“就算那一成半给你,也不能直接给你。” “什么?” “只能以军资的名义调拨台州府。”王寅忍笑道:“到时候展才再去台州府衙要……反正谭子理是你小舅。” 钱渊都被气笑了,特么谭纶那货一天到晚愁银子不够使,如果真的调拨过去,能分一文钱出来,钱渊都敢赤身裸体绕着临海跑一圈。 钱渊也算看明白了,这三人早就商量好了,是铁了心要吞了老子的分红! 难怪刚进门,胡宗宪这老货就那般殷勤! “要不贤弟先挑几栋宅子?”一直不吭声的胡宗宪轻声道:“不是愚兄……截留江南盐税,户部那帮人还不恨我入骨。” 钱渊面无表情,在心里琢磨了会儿,竖起手指头,“第一,我要二十支鸟铳。” “没问题,此番大战后调拨给你。”胡宗宪拍着胸脯答应。 “第二,我要五百亩良田,但必须换到台州府。” “没问题,回头行文给谭子理。” “第三,一万两银子必须调拨台州府。” 胡宗宪犹豫了下,“那戚继光的军械就得由台州府负责。” 钱渊点头应下,叹道:“今晚不慎进了狼窝,诸位,日后必有所报!” 郑若曾笑道:“展才一向不肯吃亏,此番为了东南大局……可赞可叹。” 好了,分赃事毕,一顶又一顶的高帽子又往钱渊头上扣去。 王寅最后低声说:“展才,朝中还得你帮一把,毕竟这种事有点犯忌讳。” 钱渊懒洋洋的说:“说个数目,我再往上报。” 胡宗宪和郑若曾都傻了眼,什么意思? 王寅追问道:“往上报,报给谁?” 钱渊冷笑道:“其他人不知内情,但陛下是清清楚楚的。” 憋屈了一晚上,钱渊总要讨回点利息,至少得出口气吧。 胡宗宪有点坐立不安,他知道钱渊简在帝心,但没想到这种事陛下都知道,这证明了钱渊在陛下心目中的地位。 郑若曾倒是一点都不慌,他给胡宗宪递去一个安慰的眼神,钱渊透露这个消息是在分赃之前还是之后,这是有不同意义的。推荐阅读:《读档2013》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六十五章 选兵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三百六十五章选兵自嘉靖二十九年以来,倭寇日渐猖獗,东南沿海卫所兵不堪战,一触即溃,嘉靖三十二年沥港被毁,倭寇开始大规模入侵,他们的目标大都是如绍兴、宁波、嘉兴、苏松这些富庶的地区。 嘉靖三十二年,朝廷新设浙直总督一职,总领六省兵马专职剿倭,各地客兵云集东南,但除了狼土兵外,少有出色战绩。 朝中有识之士建议重启募兵制,就地招兵抗倭,也能减轻钱粮的压力,最先付诸于行动的是台州谭纶,之后在钱渊的插手下,卢斌、戚继光、俞大猷都参与其中。 戚继光原本想在饱受倭乱的宁波府、绍兴府、嘉兴府募兵,但他很快失望了,最终在钱渊来信的指引下,他的目光投向了金华府。 说起来金华府并不临海,但在嘉靖三十二年后,倭寇大规模的入侵让金华受损颇重,虽然西侧有山脉遮挡,但倭寇几度侵袭绍兴府,分兵南下侵入金华,烧杀掳掠,惨不堪言,而这地方的百姓又是那种为了活下来敢玩命的,自然成了最好的兵源。 虽然没有传说中的八宝山一战,但戚继光很快就在金华府义乌找到了最让他满意的士卒……其实压根就没有八宝山,只有八保山,也不产银矿,戚继光招兵主要是针对那些老实的农民。 “倍磊?”钱渊站在镇子口微微摇头,前世毕竟不是历史专业,还真没听过这地方。 “去年二月,倭寇犯绍兴,分兵南下侵入金华。”身旁的须发已白但腰板笔直的老人介绍道:“后绍兴大捷,但留在金华府的倭寇在义乌……本地两大氏族受损颇重,多人被杀,房屋被毁。” 这位就是义乌县令赵大河,是钱渊的同年,嘉靖十三年中举,考了二十二年才中进士,今年三月被授义乌县令,南下之前,钱渊特地找到他细细说了募兵一事。 钱渊依稀记得这个名字,似乎是戚家军的监军。 后戚继光得胡宗宪允许再赴义乌募兵,赵大河前后奔走不遗余力,戚继光才能顺利的在本地募兵三千有余,又粮饷不缺。 “义乌百姓生性彪悍凶猛,但也不无故生事,的确适合募兵。”赵大河解释道:“本地两大氏族,一是楼氏,二是陈氏,这倍磊镇就是陈氏宗族所在之处。” “都说秀才不出门尽知天下事,去年初展才建议戚元敬来义乌募兵……以前来过?”吴百朋笑道。 钱渊笑了笑没说话,说起来他自从见到戚继光的第一面开始,就对义乌这地方投入很高的关注度。 义乌人吴百朋,如今的义乌知县赵大河,还有曾经担任过义乌知县的汪道昆,戚继光第一次赴义乌招兵困难重重,后来还是汪道昆出手,让戚继光和义乌戚氏认了亲,才能顺利招募千余新兵。 “说是有族谱,但谁知道真假。”钱渊笑道:“据说戚元敬十三代祖从义乌迁往定远,之后太祖时期定居山东。” “戚氏不是大姓,总能扯得上关系。”吴百朋随口道,视线落在出来迎接的戚继美身上。 戚继美拱手一一行礼,“营内还在练兵,兄长请诸位先去歇息,他稍后就到。” “去营地看看吧。”钱渊心里还有事,不想耽搁的太久,牢骚道:“就你们这麻烦多,南京运来的军械,别人能用,你们不能用?” 钱渊在杭州停留了十日,第一批军械运来的时候,他就想抢了送到义乌来,结果戚继光上书请求拨银,部分军械要自行打造,胡宗宪无暇分身,这种协调工作一向是吴百朋来做的,正好钱渊要启程回台州,胡宗宪拜托钱渊顺路视察。 钱渊心里有点纳闷,自己又没甚名义,去视察什么……不过胡宗宪先期拨付了四千两银子,让钱渊押送回台州府,他就顺路走这一趟。 都说戚继光是史上最会练兵的名将,钱渊刚刚走近营地就感觉到一股肃杀之意,隔着栅栏看见,密密麻麻的士卒手持长枪整整齐齐的站成队列,没有喧哗声,没有操练声,没有号令声。 沉默而压抑的气氛恰如天上密布的乌云,虽然远远眺望就看得出,有些士卒手里没有兵器军械,只拿了根木棍顶事,但森然林立的队列,无形的压力,让一行人的脚步不由自主的放缓下来。 如钱渊和吴百朋,还有杨文等护卫都是历过战事,看得出些门道,神情凝重,收了笑容;如赵大河这种门外汉只知道嗓子发涩说不出话来,急促的喘气清晰可闻。 钱渊有些意外,本来还想看看大名鼎鼎的戚家军的鸳鸯阵,没想到却是在排队列。 这时候,一阵狂风挂过,吹的营地不远处的树林哗啦啦作响,刺眼的闪电划破昏暗的天幕,随即传来轰隆隆的雷声。 “不好。”吴百朋脸色一变,“要下雨了,赵县令,可使人备了生姜?” “没……没有,我这就去。”赵大河看了眼仍然岿然不动的队列,带着几个衙役匆匆离去。 东南天气就是这样,七月份的天,说下雨就下雨,赵大河才走,零星雨点已经落了下来,护卫们纷纷撑起伞遮在钱渊和吴百朋头顶,转瞬间,雨点变得密密麻麻,伴随着狂风呼啸,众人身上一片潮湿。 吴百朋虽然文武双全,毕竟不下行伍,目瞪口呆的看着不远处营地里在倾盆大雨中屹立的队列,钱渊倒是不意外,据说历史上戚继光北调,边军多有不服军令…… 浙兵三千至,陈郊外,天大雨,自朝至日昃,植立不动。边军大骇,自是始知军令…… 里面的士卒屹立不动,外面一行人也僵在那傻傻的看着,不多时,大雨渐渐缓了下来,视野不再被雨幕遮挡。 钱渊睁眼细看,有些士卒身子摇摇晃晃,有些士卒手中不稳落下兵器,这些人立即被带出队列送到后方。 “应该是选兵。”钱渊喃喃道:“需要尽快成军……雨中选兵!” 和历史上类似的雨中植立不同,那是显示军威,这是汰弱存强。 “自古未闻。”吴百朋习惯性的捋须,却发现胡子被雨水打湿混成一片,“之前展才曾言,戚元敬有世之名将之风……还是展才你眼睛毒。” 自从在吴江县郊外结识订交之后,吴百朋算是对钱渊很了解的,他知道,钱渊曾经大力襄助田洲狼兵,结果瓦老夫人、钟南率狼兵这两年多有战功。 钱渊曾经是胡汝贞的支持者,甚至京中传闻胡汝贞升浙直总督有钱渊背后出力,结果是胡宗宪的确是东南抗倭的不二人选。 而钱渊早在前年就在吴百朋面前提过戚继光,如今眼前发生的一切让吴百朋相信,钱渊是有识人之才的……的确,在这点上,只要辩证的去看待《明史》,钱渊的确是有识人之才的。 又过了会儿,小雨淅淅沥沥,隐隐听得见吆喝声,营地主台上摇动旗帜,隐隐听得见鸣金声,多达数千的队列渐渐分散,陆续消失在空地上,整齐肃然,令行禁止,显然,虽然缺少军械,但戚继光没有浪费这几个月的时光。 钱渊左顾右盼,戚继美早就不知道去哪儿了,倒是赵大河带着人送了姜汤过来,杨文去舀了几碗过来分发。 这时候,一员顶盔掼甲的武将在十几个亲兵的环绕下大步走出营门。 “末将见过……” “好了,元敬何必如此。”吴百朋和戚继光也熟悉的很,立即上前扶住,虽然吴百朋只是个巡按御史,但至少在名义上是东南抗倭巨头,戚继光身为参将,却要行跪拜之礼。 戚继光转头看向钱渊,自去年正月钱渊去徽州后,两人已经有一年半没见了。 “展才……” 钱渊行礼道:“姐夫,别来无恙。”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六十六章 装备 戚继光嘉靖三十二年调入浙江都指挥司任游击,他第一次听见钱渊这个名字是在巡抚衙门内,时任浙江巡抚的屠大山破口大骂华亭钱渊。 后来戚继光才得知,屠大山召刚刚落败的俞大猷疾驰援桐乡,但崇德县城内,钱渊一力拒绝并驱逐信使。 之后传来消息,俞大猷坚守城池,崇德大捷,斩首逾千,但徐海虚晃一枪从容遁去,戚继光追击路过崇德,才知道妻子王氏也在崇德,还和钱渊姐弟相称。 从那之后,戚继光和钱渊就扯不开了,无论是临平山一战时的狼牙筅,还是胡宗宪对戚继光麾下军队的优先补充,还有之后戚继光义乌募兵成军,再到台州几番作战,钱渊的影子始终在戚继光背后若隐若现。 曾经有人戏言戚继光向钱渊学兵法,戚继光本人倒没什么怨言只一笑了之,实际上他对这种说法暗地里推波助澜。 戚继光是个很能钻营关系的人,消息也很灵通,钱渊在京中搅动风云,名声大噪,中进士选庶吉士,娶高门贵女,简在帝心,出入裕王府……戚继光都了然于心。 离开军营,面对钱渊、吴百朋,戚继光脸上的笑容就没停下过,钱渊不禁在心里想,原时空中他选择了张居正,这一世他会不会换个目标? “不错,今日的确是选兵,当然了,突降大雨实是意外。”戚继光解释道:“第一批募兵千余,几番交战后,在下发现,军中迎敌士卒其他不论,一定要有胆气,要双臂有力,要有韧性。” “说起这个还要谢过展才,几度败倭,损伤极少,主要得力于狼牙筅。” “这个我知道,在陶宅镇见识过。”吴百朋啧啧道:“归顺州狼土兵在钱家护卫面前不堪一击,狼牙筅加上盾牌能稳住阵脚。” “不仅如此。”戚继光眉飞色舞道:“之前和倭寇接战,一旦近身,多张皇失措,但有狼牙筅在,可遮蔽全身,足以壮胆助气。” “明白了,狼牙筅……你改装过了,太重,所以要选兵。”钱渊瓮声瓮气的说,打了个喷嚏,转头问戚继美,“怎么着?还不上菜?以前你们兄弟两在食园可一点都不客气!” “马上就好,马上就好。”戚继美比他哥哥对钱渊还要恭敬,说不定这是他大舅子呢,“昨儿打了几只野鸡野兔,还有只麂子,烧烂点才好入味,杨兄还让人送了点干辣椒去添添味儿。” “麂子啊……”钱渊咽了口唾沫,这玩意他前世也就吃过一两次,还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野生,“明儿给我带一只走?” “没问题!”戚继光一挥手,“立即让人上山去打……呃,天黑了,那就去附近村落问问。” “得是黄麂啊,黑麂肉太糙,都啃不动!”钱渊笑着说:“金华火腿名扬天下……” “有有有,放心就是,给你多备点,婶婶迁居台州我都不知道,回头让你姐姐去临海看看,她在新河所呢,离临海县不远。” 吴百朋也是无语了,说着说着就歪了楼,现在是说饭菜的时候吗? “对了,惟锡兄,金华火腿你不稀罕,回头给你带上些山珍,今日下雨,明日一早我让人上山采摘。” 吴百朋叹了口,顿了顿才说:“我幼年家贫……中进士后多年未返乡,任浙江巡按后这也是第三次回到义乌。” 戚继光眨眨眼,“那也带几条金华火腿?” “他就喜欢吃肉。”钱渊随口道:“惟锡兄,你久居东南,七八月份应该多有狂风暴雨吧?” “难说的很。”吴百朋摇摇头,“不过今年看着模样,应该有一场,时日可能还不短。” 戚继光将弟弟赶出去,轻声问:“总督大人下令尽快成军赶去驻地台州,可是倭寇要大举入侵?” 吴百朋转头看向钱渊……他虽然不知内情,但很清楚,变化是钱渊来杭州之后才出现的。 “徐海、汪直已经停战。”钱渊将大致情况介绍了一遍,“所以,徐海必寇沿海州府,如果有台风,可能会稍微迟点,但元敬这边还是要尽早成军。” “三月初开始募兵,一共三千六百四十七人,如今还剩三千五百八十九人,今日选兵选出两千二百六十三人。”戚继光对这些数字了若指掌,“只要备好军械,立即开拔……倭寇会攻台州吗?” 钱渊迟疑了会儿才说:“不太确定,这次徐海侵袭……我总觉得他未必是为了掠夺钱财。” “青壮人口?”吴百朋接口道:“你适才说过,徐海和汪直开战,损失不少,麾下不过五六千人。” “但历经战事,五六千人闹的乱子未必比两年前那次小。”戚继光有点兴奋,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 正在聊着,外间饭菜摆好,三人起身坐定,斟了几杯淡酒慢饮。 钱渊是个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人,最讨厌的就是厨师什么玩意往里面一丢都煮个稀巴烂,但野味却是需要长时间熬煮的,野兔、野鸡、黄麂都煮的颇为入味,加上丢了几个干辣椒,咸香扑鼻,让人垂诞。 一筷子先抢了个鸡腿,虽然肉质不像前世那么细嫩,但越嚼越有味道,钱渊吃的津津有味,惹得吴百朋也频频下筷。 吃到七八成饱,吴百朋才接上之前的话题,“元敬,还差多少军械?你上书总督府要自行打造军械,就是指狼牙筅?” “适才看过了,那狼牙筅改装过,长一丈五六,前头小半都是附枝,枪头铁制,约莫七八斤重。”钱渊嘴里还叼了块麂子肉,“非双臂力大之人不能用,难怪今日如此选兵。” 戚继光先点点头,又微微摇头,“展才和惟锡兄都知阵法,每一队只需要两支狼牙筅,虽然难以打造,但总归数量不多,其实缺口主要是长枪。” “如今军中长枪长短不一,短的大约五六尺,长的也不过一丈,但我打造的长枪……”戚继光捋须一笑道:“一丈四尺。” 钱渊目瞪口呆,特么这么长的长枪……狼牙筅是非常规武器,一丈五六大约是五米左右,一丈四尺也得四米五! 屋里安静片刻后,吴百朋赞道:“倒是个好主意,其实除了真倭用长刀,不少倭寇也用长枪,大约以六七尺为主,前头有盾牌手和狼牙筅,一丈四尺的长枪……能从容杀敌。” 钱渊只能啧啧叹息,这种细节自己前世可从来都不知道,想想也是,之前钱家护卫几次上阵,倭寇也是有用长枪的。 “也就是说,配齐了长枪,就能开拔?”钱渊盘算了会儿,“应该不难吧,无非是枪杆加长……” “哪里有那么容易。”吴百朋对这些倒是懂,“多长的枪杆配多长的枪头,都是有定数的,一丈四尺的长枪,枪头至少要一尺半,都是纯铁打造,难怪元敬要总督府拨银自行打制。” 都说戚家军能打战,也能花钱,真是不假,正想着有的没的,钱渊突然灵光一闪,冷笑道:“对了,元敬兄可将详情告知总督?” “当然,总督大人已经拨下几十个铁匠,等银子到位就开始动手打制。”戚继光摩拳擦掌道:“算过日子了,半个月后开始换装,最长不会超过一个月。” 钱渊面无表情的嚼了好一会儿才将嘴里的麂子肉吞下肚,又一口饮尽杯中酒,“难怪非要我走这一趟!” 戚继光纳闷的看了眼吴百朋,后者一摊手示意不太清楚。 不过吴百朋临行前,郑若曾私下告知,戚继光那边的让钱展才多担待一二。 钱渊也全想明白了,难怪胡宗宪那么好心让自己押送四千两银子回台州府,而且还拜托自己来视察戚继光练兵,这事儿是明摆着的啊! 不是钱渊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那日说好的分赃都能硬生生不要脸赖掉,这帮人什么破事干不出来! 四千两银子……如果都丢在义乌,信不信看似温文儒雅的谭纶能举起四十米的大刀砍死一次又一次坑他的外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六十七章 来信 从钱渊一行人抵达歙县之后,钱铮就发现和几年前相比,侄儿有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不仅仅是个子高了,皮肤黑了,身体强壮了,更多在于言谈举止间的随意,在于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心思如发的处事。 一句话,侄儿长大了,而且走的不是传统士大夫路线。 虽然钱铮也知道钱渊这两年多次守城抗倭,以至于得震川公、文衡山之赞誉,但也想象不到其在这已经持续两年的抗倭战争中聚拢起的人脉,这是让无数人眼红的人脉。 之后事件的发展变化让钱铮瞠目结舌,几封信寄出去,吴百朋在回信中拍着胸脯保证,他和殷正茂关系不错。 胡宗宪倒是没回信,但直接派心腹幕僚王寅和长子胡桂奇回了趟徽州,六县的知县尽皆俯首,就连一直不露头的徽州知府也忍不住用诧异的眼神打量钱铮。 所有关卡都打通了,钱铮正式开始操作将人丁丝绢税转为银两缴纳,正准备亲自去南京一趟,结果南京户部尚书下了公文,令徽州府将人丁丝绢税转为银两拨付给浙直总督衙门充当军资。 钱渊给赵文华去了一封信,总督衙门正在向南直隶、福建、山东等地推广提编法,有了徽州府这个突破口,虽然转为银两也就五六千两银子,但赵文华也自然笑纳这份大礼。 似乎那一顿晚饭之后,自己什么都不用做了……钱铮有强烈的失落感。 “叔父,一条鞭法没那么简单,推广难度更是难于上青天。”钱渊拿着牙签剔着牙齿,随口说:“如今朝中严分宜、徐华亭,你觉得谁有这等魄力?” “未必吧。”顾承志对徐阶抱有期望,“徐阁老这些年被严分宜压着,过几年登首辅之位,自然……” “绝不可能!”徐渭嗤之以鼻,“看着吧,到时候徐华亭第一件事是算旧账,第二件事是召回之前被严党罢免的官员,固守其位,第三件事是抱残守缺……甘草阁老而已。” 钱渊斜眼瞥了瞥徐渭,这厮倒是看得准,徐阶倒的确是这种人,从某种角度来看,徐阶和严嵩之争,和日后徐阶和高拱之争,没有本质的区别。 在徐阶看来,严嵩是祸及天下的罪臣,但在高拱看来,不作为的徐阶不比严嵩好多少。 顾承志舔舔嘴唇,低声问:“吏部尚书李默?” “更不可能了。”钱渊失笑道:“虽然今上不讲规矩,李时言以吏部右侍郎转吏部左侍郎,再直升吏部天官,难道还能再入阁?” 钱铮忍不住转头看了眼侄子,八股写的普普通通,这种朝中弯弯绕绕的事倒是一清二楚,吏部侍郎一般是不允许升任吏部尚书的,吏部尚书一般也是不允许入阁的,如徐阶、严嵩、夏言、吕本等人履历中都没有担任过天官。 最近这些年,在吏部中担任侍郎位置的只有徐阶,但随后就请求外避,任翰林院学士教导庶吉士,之后掌院事迁礼部尚书。 钱渊曾经将徐阶的升迁路线细细研究过,这一步实在如天外飞仙妙不可言,一般来说出了翰林院,就不会往回走,顶多在升迁路上兼翰林学士为拜相入阁铺路而已。 但徐阶早年还在翰林院就被贬谪出京,所以回京后费了多少心思才重新搭上翰林院这条路,而且还因为抛掉吏部左侍郎这等权重官位得众人赞誉。 从这个角度来说,徐阶虽然曾经出京任亲民官,但走的是明朝特有的储相路线。 从这方面可以看出徐阶的心机以及一门心思向上爬的韧性……要知道叔父和徐阶有仇,自己和徐璠有怨,去年还不自量力拒绝了徐家的联姻试探,钱渊如何不仔细去研究徐阶呢。 今年乡试,明年会试,即使不顺利的话也可能会入京,朝中已有旧友书信,钱铮很可能今年就会调回京中任职,钱渊八成会随叔父一同入京。 钱渊倒是想不显山露水,但去年发生的一切……他也通过赵文华知晓,钱渊这个名字早就在朝中是人尽皆知了。 叹了口气,将烦心事暂且抛开,钱渊偏头看了眼徐渭,“哎,什么时候走?” “还有赶客人的,真不讲究!”徐渭抿了口茶,“明前松萝茶还没喝够呢。” 钱渊习惯性又怼了几句,一旁的钱铮和顾承志半闭着眼品茶听着这两人的互怼。 这段时间这一幕已经出现太多次了,两个人或引经据典,或拐着三个弯……最后总是以钱渊口吐英语,或者徐渭喷出绍兴话而告终。 不过今天,两人没能尽兴,外头杨文送来几封信。 “胡汝贞倒是挺看重你的。”徐渭一眼就认出最上面那封信是巡抚衙门寄来的。 钱渊拆开看了几眼,“不好说,汝贞兄更看重你徐青藤,还在问你什么时候去杭州。” “他管得着吗?过些日子还要去松明山逛逛呢。” “伯玉兄好像就是松明山人?” “汪道昆?和他无关,不过据说他对你倒是另眼相看,还写了首诗赠你?” “那是惟锡兄的情面。” 一旁的钱铮听着“汝贞兄”、“伯玉兄”、“惟锡兄”这种称呼,忍不住手抚额头觉得有点头痛,个个都是大人物。 浙江巡抚、浙江巡按就不说了,即使汪道昆如今只是兵部武选司郎中,但文坛地位不低,诗文遍传天下,与王世贞、李攀龙关系极好。 那边徐渭还在叽叽咕咕,钱渊却沉默下来,胡宗宪在浙江也挺难的啊,信中说直接跑到南京去告状的士绅都不止两三人了。 也是,胡宗宪推行提编法,又将富商单独列为一甲,这是实打实从海商身上抽血。 在海商背后的那些大户看来,胡宗宪比当年的朱纨更可恶,至少人家是直接明刀明枪,姓胡的却是手段下作。 钱渊沉思片刻后直接将信递给了徐渭,后者迅速看了遍嗤笑道:“还真不怪那位总督大人缩着脑袋。” 钱渊笑了笑,杨宜上任浙直总督已经三个多月了,在赵文华的压迫下毫无作为,已经成了空架子,不过似乎他也并不以为意。 取过下面的信件,一封是食园的王氏,一封是绍兴的孙家,还有一封来自京城。 拆开看了几眼,钱渊的神情有些黯然,转头木然盯着闪烁的灯火。 “渊哥儿?”顾承志诧异问道。 “呃,没事,没事。”钱渊将信件递过去,“有惟锡兄去信,又有凤洲先生出面,殷正茂那边无碍。” 王世贞在普通官员中地位不低,而且其父虽然没当上大司马,但也进了步升迁兵部左侍郎,有他出面讲和,殷正茂自然没什么话说。 但钱渊那黯然神情是为何? 钱铮接过信看了眼,忍不住也叹息一声。 就在上个月末,一直被关押在诏狱中的杨继盛因病死于狱中,严世藩强令不得收尸安葬。 张经、李天宠早在年前就被弃市,原本钱渊还以为自己略微提了一笔能有些作用,没想到兜兜转转了一大圈,杨继盛还是没能逃得一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六十八章 背锅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三百六十八章背锅阴了半个多月,终于放晴了,乌云散去露出蔚蓝的天空,久违的阳光洒在临海县城中,多有人家举着竹竿,抬着衣物,找个空旷的地方晒晒。 “放心吧,不到阁楼上就吹不到风儿。”小七亲自抱着一个摇篮放到院子里,“都说了,要多晒晒才不会再犯病。” “好好好,你现在是咱家的女大夫,都听你的。”黄氏笑逐颜开的抱着孩子出来,小心翼翼的弯腰放在摇篮里。 谭氏跟在后面唠唠叨叨,“也别晒的太久了……人家晒衣物被褥,我们家晒孩子,以后黑了怎么找媳妇!” “放心啦,二哥这几年也黑了不少,还不是……”小妹抱着小黑也过来了,看着小七嘿嘿傻笑。 小七本性其实是个固执人,纵使穿越到几百年前,被圈养成一只笼中的画眉鸟,但也不放弃任何一丝一毫可能的希望。 但小七也是个聪明人,她在牢守底线的同时,会用一些婉转的手段去化解婆媳之间紧张的关系。 小七最先选择的是小妹,之后选择的是大嫂黄氏,孩子能成为她们之间的话题。 就在钱渊还在杭州、义乌逗留的时候,孩子生了病,夜惊盗汗,请了几个大夫都不管用,黄氏谭氏天天守着,晚上还要出去叫魂……小七哭笑不得。 结果是,小七令厨房连续几天用猪筒骨炖汤,孩子喝了三天后就痊愈了,钱渊回来知道后第一句话就是,“骨头炖汤喝几天就好,缺钙嘛。” 这下子,谭氏和小七的婆媳关系立即改善了,谭氏本身就不是那种严苛人,再加上儿媳、女儿的劝说,钱渊莫名其妙的发现,晚上小七给小姑子讲故事,母亲也在一旁听的津津有味。 “下去!”小七轻轻一脚将试图爬上摇篮的小黑踢开,“别看洗干净了,小黑身上的毛发万一被八两吸进去,说不定会引发咳嗽。” 这孩子到现在还没起名,因为出生是八两取了这个乳名……钱渊都懒得问,你们不是捡来的吗?怎么知道出生是八两? 把小黑带过来的小妹嘟着嘴,谭氏现在倒是积极得很,立即让晴雯把小黑抱走。 小七笑着看了眼谭氏,这个婆婆还是蛮好对付的。 门外传来马嘶声,杨文粗着嗓子吆喝着,门房有人出来将马牵到隔壁马棚去,钱渊拉着脸进门,身后跟着一位英姿飒爽的女子。 “王姐姐。”小七和小妹都迎了上去。 小妹和王氏在食园就熟悉的很,而小七是将王氏当做偶像崇拜的,能跨马疾驰,能舞刀弄剑,弯弓搭箭百发百中,这是传说中的人物啊。 最让小七佩服的是,王氏公然大大咧咧的说,如果戚继光敢纳妾,她就把家里所有东西收拾收拾,直接回娘家去……当时谭纶、唐顺之、钱渊、戚继美都在,谁都说不出话来。 历史上王氏是真的这么干的,以至于戚继光死前家无余财……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戚继光像海瑞一般两袖清风呢! 寒暄了几句后,王氏亲昵的抱起八两亲了几口,努努嘴示意钱渊坐过来。 “这事儿找我作甚?”钱渊不肯过去,气道:“这次已经被姐夫坑惨了,四千两银子留给他三千两,小舅这段日子看到我就忍不住要骂……” 王氏忍不住轻笑了声,谭纶谭子理这些年在东南抗倭,名声鹊起,是文武双全的人物,平日里文质彬彬,一到关键时刻就原形毕露。 今天在府衙钱渊实在受不了句不客气的,胡宗宪之前那么头痛银子不够用,戚继光这边是占了不小比例的。 总督府不能也不敢把鸡蛋全放在一个篮子里,东南这么大而戚继光只是宁绍台参将,驻地主要在台州。 而且胡宗宪也需要考虑卢镗、俞大猷其他将领的态度,所以他也是迫不得已阴了把钱渊。 钱渊估摸着,是郑若曾那个老阴比的主意,之前分赃反悔各种破事都是郑若曾参与进来之后发生的。 钱渊猜测,如果自己不管不顾,胡宗宪也会补上这笔银子……但钱渊不敢去赌这把,对比谭纶,他更信任戚继光。 刚回台州的时候,谭纶还对钱渊大为赞赏,居然从总督府抢了一千两银子来……但很快他就知道,应该是四千两。 钱渊脸皮厚也不怕骂,反正他也没司职,平日里尽量不去府衙讨骂,他觉得,自己背了黑锅,除了谭纶,另两个都是欠了自己人情的。 但这种美梦很快就破碎了,胡宗宪那厮答应的剩下六千两银子没了下文,就连戚继光那边都在发牢骚。 三千两银子不够用,还要……戚继光派了弟弟戚继美过来催银子,这下好了,锅彻底砸在钱渊脑袋上了。 等王氏来临海拜访谭氏听说这事决定暂时不走之后,钱渊就像风箱里的老鼠…… “简直就是儿戏啊!”小七听得迷迷糊糊,弄清楚来龙去脉后惊讶道:“这种事……没有先期计划,没有交流,直接让你这个不在东南任职的人来处理?” “这就是和前世的区别。”钱渊耸耸肩,“三年前在松江陶宅镇,堂内尽是高官武将,但我一个秀才能登堂入室,侃侃而谈……在这个时代,名气、功名、人脉都是能摆上台面的。” “听懂了。”小七同情的看着钱渊,“你和谭纶、戚继光、胡宗宪都有来往,是最好的背锅对象。” 钱渊无奈的点点头,一个翰林院庶吉士,简在帝心,随意出入裕王府,和严世蕃有交情,徐阶的孙女婿,他身上有太多的印记,东南诸人都不想得罪他,但都想利用他。 不过这次,钱渊是心甘情愿被利用的。 “那你准备怎么办?” “要么不做,要么就做到底!”钱渊也没好办法,“只能死撑着戚继光了,希望他在接下来的大战中不负重托。” 钱渊选择了最理智的一条路,但谭纶未必能理解……他手下也编练了三千乡勇,战力不俗,也很是缺少军械。推荐阅读:《读档2013》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六十九章 借口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三百六十九章借口沿海地区的天气好坏很大程度上要看大海给不给面子,给面子就风平浪静,不给面子波涛汹涌,狂风暴雨。 让钱渊安心的是,今年的大海比较暴躁,虽然中间有几天放晴,但总的来说,如此狂风暴雨给东南多了些许准备、调动的时间。 乘船再下黄岩,钱渊站在船头眺望,灵江两岸皆有官兵向西而行,左边的队列隐隐能看见长长的狼牙筅。 右边的是谭纶亲自编练的新军,正在向黄岩、新河一带进发,左边的是戚家军,驻扎在桃渚一带。 这两个地区不是最可能受到倭寇侵袭的地点,但一旦倭寇从太平县、宁海县取得突破,这两地将是扼守台州的关键。 对于戚继光,钱渊抱有很高的期待。 他对戚继光简直好的不能再好了,拉上关系后,临平山一战将其推出来领功,屡屡向胡宗宪、赵文华推荐,以至于戚继光提前数年成为第一批募兵成军的将领,就连前段时间都不惜背上一个黑锅。 钱渊从来不是什么圣人,也不是什么热血青年,归根到底,是因为戚继光有这个能力,原时空中,戚家军以鸳鸯阵横扫东南,还百姓一个太平人间,而自身又伤亡率极低。 到现在,钱渊都不会忘记,崇德一战之后,自己在苏州、嘉兴、松江各处所见……父失子,儿丧母,夫妻诀别,路旁尸骨,无人烟的村落,还有哀嚎无人理会的孤儿。 钱渊对这场东南抗倭有自己的小算盘,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些倭寇……至少侵入内地的倭寇,都应该被彻底铲除。 戚家军能早一日成军,就能早一日杀倭,说不定就能多救下几个百姓,东南沿海也能多留一分元气。 “这么近,何必送。”王氏从船舱里出来,走到钱渊身边,“别担心,新河所挺好的。” “即使不去杭州,也得搬迁到临海县。”钱渊想了想,低声说:“新河所是去年才建,多是军中家眷,各方面条件……” “不可能。”王氏柳眉倒竖,她是将门虎女,“就是因为新河皆是军中家眷,我才不能走。” 钱渊叹了口气,又说:“如若姐姐放得下心,把小侄儿送到临海……其他的不说,新河所有小方脉科的大夫?” 虽然不知道戚继光以后会不会和原时空中一样偷腥,但钱渊记得,王氏是曾经有过儿子的,但早早夭折,后来过继了一个儿子,再次夭折,这才心灰意冷和戚继光彻底撕破脸。 王氏迟疑了会儿,来回走了几步,拿不定主意,这话在理,万一生了病,新河所可没什么好大夫。 “那就这么说定了。”钱渊快刀斩乱麻,“这次回程,我就带走,放心吧,有的是人手照顾……如果姐姐不放心,那就也搬来临海。” 王氏瞪了钱渊一眼,但默认下来。 钱渊在心里嘀咕,戚继光,老子将你一切后顾之忧都料理干净了,要是戚家军没有无数史书中描绘的那般大杀四方,看老子不把你摆成十八般模样! 但王氏接下来的话让钱渊无语了,还真当老子欠他戚继光的啊?! “还要银子?”钱渊气极反笑,“姐姐,你去问问,浙江这么多府洲,东南多少兵备道,总兵、副总兵,谁有戚元敬那么能花银子?” “你也不是没看到,别说小舅了,就是荆川公都恨不得抽刀砍我了!” “就昨天还接到俞虚江的信,说我太偏心,胳膊肘往外拐!” 钱渊是将宝都压到戚继光身上了,第一次四千两银子抢了三千两给戚继光,前段日子胡宗宪又拨了两千两银子下来,钱渊又抢了一半送到义乌去。 为此,不仅仅是俞大猷,就连卢斌、董邦政这些老友都来信抱怨……钱渊只能暗骂自己当年看走了眼,郑若曾这个“布衣军事家”其实是个干脏活的,一次又一次把黑锅扔到老子头上。 戚继光太能花银子了,除了长枪、狼牙筅之外,长刀、镋钯都需要重新打制,为此金华和附近的处州、台州不少铁匠都被征用。 “算了算了。”王氏也知道钱渊不太好做,“挑出来的两千多兵丁都装备齐全,还有千余兵丁还在义乌等着呢。” “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钱渊骂道:“他戚元敬不会赚银子,花银子倒是大手大脚,居然还去信总督府,想要一批鸟铳!” “鸟铳杀敌再犀利不过。”王氏啧啧道:“若有百支鸟铳,杀倭顶的上千余兵丁。” “那姐姐知道一支鸟铳要多少银子?” 看看斜着眼睛的钱渊,王氏咳嗽一声,“前日在临海县,元敬还说起,如果一小队能配备两支鸟铳,把握就更大了。” 钱渊懒得再说了,胡宗宪自个儿手下都没多少鸟铳,成建制的也就吴淞副总兵董邦政那有,不过也就百多支鸟铳。 鸟铳也就是火绳枪,从西方辗转传到东亚,最早是在日本流行,没办法,现在日本是战国时代,打的正欢,之后因为倭寇侵扰大明东南,也渐渐传入大明。 早在嘉靖二十八年,第一任浙江巡抚朱纨率军攻占舟山双屿港,就曾经俘虏过能打制鸟铳的葡萄牙工匠,不过这鸟铳打制太过费银,也太费时间,明军不太重视。 事实上,明军开始重视鸟铳正是从戚继光开始的,历史上的戚家军在对倭作战的后期开始大量使用鸟铳,鸳鸯阵十二人配备两支鸟铳,整个戚家军一共配备的鸟铳超过2000支。 可惜鸟铳成本太高,在戚继光横扫东南被调任蓟门之后,明军的主流火器再次从火绳枪转回了火门枪,可能改变进程的拐点就这么被绕过了。 在杭州的时候,钱渊曾经和胡宗宪、郑若曾说起过这事,一方面要囤积铁料,一方面要搜寻工匠,尽量多打造鸟铳,可惜一时半会儿派不上什么用场。 顺流而下,又是顺风,船速甚快,抵达黄岩县,就在码头歇了一晚,第二日换乘马车,午后抵达新河所。 钱渊没有多逗留,当日就带着取名为戚祚国的戚继光长子离开,只带了两个日常服侍的侍女丫鬟。 “新河所位于黄岩、太平之间,距离海岸不过十余里,一旦倭寇攻太平。”钱渊拱手拜别,“还望姐姐保重,待扫平倭寇,得胜归来,再带祚国和姐姐重逢。” 王氏虽然舍不得儿子,但脸上没带出来,豪爽大气道:“放心吧,如若倭寇敢攻新河,让他们来的去不得!” 钱渊笑着点头,历史上是有这么一说的,倭寇攻新河,王氏施计力保城池不失,不知道这个时空还能不能上演这一幕。 当晚,钱渊又在黄岩县逗留一晚,但是,这次不是在码头。 送王氏回新河只是个接口,接来戚祚国更是意外,他的目标是不引人注目的再来一次黄岩县。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七十章 重逢(上) 夜幕深深,黄岩县已经陷入一片寂静,只偶尔能听见更夫悠长的调子,皎洁的月光投射下来,将巷子照映的清清楚楚。 “就是这儿。”被打发到黄岩县已经将近两个月的张三指了指,低声道:“从第一家到第六家,全都是。” 钱渊定睛看了看,又转头看了眼背面,那是母亲谭氏在黄岩县的宅子的后院。 “一个月前查出来的。”张三解释道:“这六家的主人姓氏不一,但都是今年转的手,而且平日里无人出入,小的摸进去看过,无人居住。” 钱渊沉默片刻后突然问:“受伤了?” “呃,小伤……小伤……” “你动的手?” “不是……小的看仔细就……立即给少爷报信了。” “消息没露出去吧?” “绝没有。”张三点头道:“一共四人,其他三人都不是最早一批老人。” 钱渊最早招募的一批护卫都是钱家的佃户子弟,张三就是一例,后来招募的也有部分佃户子弟,但留在黄岩的其他三人都不是华亭人,钱渊专门挑选的。 毕竟跟着自己干过不少脏活,钱渊对张三还是抱有很高信任度的,事实上,张三在能力上是不能和王义、杨文甚至周泽并肩,但依旧是钱家护卫头领之一,主要就源于钱渊的信任。 “六栋宅子,中间打通暗门……”钱渊哼了声,伸手接过张三递来的盒子,“走吧。” 推门进去,钱渊看到的是一道背影,魁梧的身影,一身短打衣着,正在自斟自饮,桌上几盘小菜似乎都没动过。 看到背影的那刻,维系在钱渊脑海中已有大半年的疑团终于揭开了谜底,事实上,对这个答案,他早就心里有数。 为什么母亲从去年开始,数次说好入京但临时反悔,为什么母亲让王义带人护送聘礼入京,自己无声无息的迁居黄岩县,为什么大嫂黄氏莫名其妙多了个孩子败坏门风,而母亲和小妹甘之如饴。 钱渊想过很多种可能,直到抵达黄岩县之后,小妹叫了声“二哥”。 在父兄亡故之后,小妹一直叫钱渊哥哥…… “还有三天就是中秋节,这是我亲手做的月饼。”钱渊将盒子放在桌上,缓缓走到正面,定睛看着已经四年没见的大哥钱鸿。 变了很多,肤色比以前黝黑很多;神色阴郁再无以前的开朗模样;一手持筷,一手抓杯,全无以前的斯文,一股粗犷之气扑面而来。 “钱……”钱鸿似乎对如何称呼有点为难,“听说了,亲手制的月饼在华亭颇有些名气。” “兄长不是一直叫我小弟吗?”钱渊神色淡漠的拿过一个酒杯斟了杯酒,一饮而尽道:“其实我一点都不意外。” “小弟。”钱鸿颓然点头,“不然你不会让张三留下蹲守……这厮不是东西,一拥而上,否则不是我对手!” “张三是打行出身,身手不弱。” “那是拳脚功夫,要是拿刀持枪……”钱鸿不屑的哼了声,“钱家护卫名扬东南,但也是凭阵势取胜。” 钱渊立即做出了第一个判断,看来钱鸿这几年过的是刀头舔血的日子。 “算算时间,大概就是去年六七月份,大嫂当时在食园。”钱渊拿起筷子捡了块豆腐干,“张三这厮不会办事,也没点荤的。” “晚饭丰盛的很。”钱鸿其实对张三颇为熟悉,“当时我在灵隐寺。” “这就是了,当时王家姐姐怀了身子,经常去灵隐寺上香添灯油。”钱渊回想道:“应该是十月或十一月发现有身子了,所以母亲才会决定不入京,今年三月到四月产子,所以我成亲,母亲也没入京,反而迁居至此,是想让你见见八两。” 这番分析入情入理,丝丝入扣,让钱鸿无话可说,他脸色木然,抬头看了眼这位印象中只知道埋头苦读圣贤书的弟弟。 “八两长的白白胖胖,漂亮的很,以后肯定是个俊小伙。”钱渊抿了口酒,“想必兄长这几年也听过钱展才这个名字。” “那是当然,扫帚星转世,海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钱鸿嘴角扯出一丝笑意,“都说你是倭寇克星。” 四年前的变故,四年后的现身,钱鸿这几年的去向太明显了,他不觉得能瞒得过才名在外的弟弟。 “不瞒哥哥,小弟如今也算小有成就。”钱渊压低声音道:“东南大员都和小弟有交情,不说小舅,金华府、严州府、徽州府、太平府都拉的上关系,就算是江西、湖广甚至山西、陕西……” “四年前,嫂嫂大病一场,延绵病榻,但坚不改嫁,如今终于再度重相逢,八两是哥哥嫂嫂独子,难道不想过好日子?” 钱渊悠然道:“哥哥过世四年,就算为父母守孝也不过二十七月,嫂嫂也该改嫁了,带着八两,嫁到山西、江西,谁能知道?” “小弟这些年也算敛财有道,必定保证哥哥一家衣食无忧,不为钱财烦心。” 钱渊这段话的意思很明显,你钱鸿就算沦为倭寇又如何,带着老婆儿子径直去江西、山西等地落脚,有我来帮你落户,处理妥当,以后还能过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好日子。 钱鸿神色挣扎,几度试图开口又闭上嘴,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低下头不吭声。 “这也是为母解忧啊。”钱渊劝道:“兄长险死还生,这等好事却要死死瞒着我……为什么?” “嫂嫂怀孕瞒着我,生了八两瞒着我……说什么是收养的孤儿!” “无非是因为兄长在海上厮混,而我钱展才因数度败倭名扬天下,谁都知道我和倭寇是死对头……” “母亲是怕我大义灭亲?或者怕我拿了哥哥去邀功领赏?” “不至于吧?” “说什么屁话!”钱鸿恼火的骂了句脏话,显然这几年的海盗生涯对他影响颇大,“小弟中了举,又中了进士,还入了翰林院,前程远大,万一被人捅出有个做倭寇的兄长,日后仕途怎么办?” “谢过兄长。”钱渊没有一丝停歇的追问:“那为什么兄长不肯带着嫂嫂、八两离开,难道是舍不得母亲,去了江西,母亲以回娘家探望的名义和兄长团聚。” “也不必换姓,钱姓整个大明处处都有,又不是什么罕见姓氏,不会惹人注意!” 钱鸿叹了口气,又沉默下来,闷头喝了两杯酒才开口,“什么时候放我走,已经三天了,不能再等了。” “去哪儿?” 回应钱渊的还是一阵沉默。 钱渊长叹一声,“天可怜见,原来父亲真的还在!” 对面的钱鸿一脸的惊慌失措,现在才想起,兄弟重逢,但小弟从头到尾都没有问过当年如何险死逃生,也没问过父亲的生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七十一章 重逢(中) 从猜测兄长钱鸿未死开始,钱渊就在想,父亲钱锐会不会也没死。 从走进这间屋子,看到钱鸿背影的第一眼开始,这个疑问就在钱渊脑海中盘旋。 巧妙的问话次序,钱鸿的反应,都印证了钱渊的猜测是正确的。 中国古代封建社会讲究以孝治天下,这种理念已经深深映入每个中国人的内心深处,即使几百年后也一样。 钱鸿能几次偷渡去杭州和妻子相会,又有了个儿子,却死都不肯和妻儿隐姓埋名团聚,只可能是因为父亲钱锐。 这个疑团解开后,但另一个疑团又出现了,父亲为什么不肯走? “四年前,我赴南京乡试,昏迷三日被送回华亭,记得兄长接到消息,从城门口背着我一路奔回家,父亲心急如焚,一日走遍松江府,请了七八位名医上门,为此还惹得那些大夫很是不满。” 钱渊转头看向钱鸿,“血溶于水,我也有些人手,接应父亲理应无碍。” “走不了。”钱鸿压低声音,“也不肯走。” “不肯走……”钱渊叹了口气,这是能理解的。 当年曾祖鹤滩公钱福离世后,华亭县人如此评价,鹤滩公留下三支,精华尽归幼支。 不说钱渊、钱铮都是两榜进士,选庶吉士,即使钱锐当年也是华亭出了名的少年才子,县试案首又过府试,院试中了副榜,而且因为随祖父钱福在苏州万卷楼饱览众典,学识渊博。 万卷楼在后世名气不大,但在明朝中期大名鼎鼎,钱福还为其写下《万卷楼记》,修建者是梧塍徐氏,当时徐家的家主就是和唐寅一起倒了大霉的徐经。 可惜后来钱家内讧,这一支被扫地出门,父母相继离世,钱锐舍弃学业转而经商,供养妻儿,还要供弟弟钱铮举业。 总的来说,钱锐虽然是以商人的形象出现的,但在他内心深处,却是以士大夫的标准要求自己的。 钱渊在心里琢磨,或许这是钱锐不肯离开的原因……他手上应该沾染了血。 所以,不肯走,这是可以理解的,但走不了…… “走不了……”钱渊从长时间的沉思中醒来,举杯道:“父亲在海上……被囚禁?” “没有,只是他如若离开,动静有点大。”钱鸿有点胆战心惊,没想到一别四年,当年那个懵懂的小弟变得如此敏锐,从只言片语中就能察觉出这么多信息。 “动静有点大……”钱渊脑海中灵光一闪,他猛地抬头,不可置信的问道:“徐海谋主方军师?!” 钱鸿目瞪口呆的看着钱渊,怎么也想不通,对方是如何猜到的。 其实这对于钱渊来说很简单,对于这场东南倭乱,他从谭维口中听见了很多熟悉的名字,但唯独徐海谋主,这位神秘不露面的方军师,是前世完全没有印象的。 这下轮到钱渊目瞪口呆了,只是随口一猜而已,特么还真的是那军师啊! 都说历史的进程有必然性,也有偶然性,有时候在某个关键点,一个人就能让历史的进程发生偏移。 之前和谭维见过面后,钱渊还在想,不管如何,这位方军师的出现让历史发生了偏移,给东南沿海抗倭留出了备战的时间。 但钱渊怎么也想不到,那个关键的人物……说到底还是因为自己这个穿越者。 如果没有钱渊,钱锐、钱鸿父子很可能不会奔赴沥港,不会沦为倭寇,会不会死于非命不好说,但在后面近十年的东南抗倭中应该只是随波逐流。 正是因为钱渊的穿越,钱锐、钱鸿两人被卷入这场席卷东南的风暴中,显然,钱鸿暂且不说,钱锐必定起到了关键作用。 整理了下思绪后,钱渊开始仔细盘问。 “不错,是父亲私下怂恿徐海和汪直开战。”钱鸿犹豫了下,忍不住回头看了眼紧闭的屋门,才压低声音说:“其实父亲和汪直暗中有联络。” “噢?”钱渊精神一振,“父亲是想借刀杀人?” “不是,父亲是想让他们同归于尽。”钱鸿低声细细说了几件密事,“就是因为暗中有父亲通风报信,所以汪直才能压得住徐海,但眼看着徐海败亡,父亲又为其出谋划策……” “叶宗满那事儿……” “你怎么知道叶宗满和徐海联盟?”钱鸿大为诧异,这件事算不上什么秘密,但知道内情的人很有限,“的确,这事儿也是父亲做的手脚。” 钱渊起身踱了几步,摇着头说:“同归于尽是不可能的,就算徐海、汪直都死了,也会有下一个徐海,下一个汪直。” “从目前来看,杀徐海,留汪直。”钱渊摁住钱鸿的肩膀,“徐海可是要侵袭沿海?”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钱鸿眉头紧锁盯着钱渊,半响后才点点头,“所以我才冒险来黄岩县,让母亲她们赶紧离开。” 钱渊目光炯炯,摁住钱鸿肩膀的右手愈发用力,“徐海到底选哪里?” “不知道。”钱鸿摇摇头,“父亲建言绍兴,但徐海不置可否,事实上,徐海每次出战都没有明确的目标……想到哪儿打到哪儿,汪直为此吃了不少亏。” 钱渊怔怔出神了会儿,松开手叹道:“不知道具体地点……兵力调配部署就没有针对性……” 钱鸿小心翼翼的看着弟弟的神色,轻声道:“小弟,你别怪父亲……两年多前,父亲多次建言徐海,倭寇始终没有大举入侵松江府,后来又怂恿倭寇内斗。” “父亲一路从松江到嘉兴,再到湖州、常州、苏州……遍地尸骨,村落荒芜,父亲夜夜难眠,在平湖县乍浦即将离海的时候,父亲须发夹杂着银丝……” “听到你中进士的那夜,父亲大醉淋漓,说此生不再相见,松江钱氏绝无从贼者……” 钱鸿说着说着语调低沉下来,“最早父亲想养好伤找个机会逃回华亭,但之后徐海看中父亲携带身边,父亲不肯从贼几度试图投水自尽……” “但知道徐海有侵袭松江的计划,怕母亲和你……劝说徐海改攻嘉兴,回程又虚晃一枪没有途径松江”钱鸿看了眼钱渊,“之后他下定决心,手染鲜血不能回头,才会怂恿汪直徐海开战, 钱渊静静的听着,听着兄长用杂乱的口吻叙说这几年的经历,父亲身为徐海谋主,深居简出很少露面,极受徐海信任,兄长勉强算个小头目,平日只护卫父亲,只偶尔参战。 钱渊在心里打了个问号,兄长钱鸿虽然很少就放弃举业随父亲经商,个子高,强壮有力,身形魁梧,但不通拳脚,更不会用刀用枪。 但不管是在张三的描述中,还是钱鸿之前不服气的言语中,都显示钱鸿这些年是在一场又一场的厮杀中闯过来的。 “这么说来,父亲兄长都不肯回来。”钱渊在心里盘算了下,“如果能在剿灭倭寇中建功,未必不能洗清……” “回不来了。”钱鸿长叹一声,这些年自己手上沾染了多少人的鲜血,第一次举刀杀人……那个面容扭曲的乡勇的脸庞至今时不时出现在梦中。 父亲更回不去了,虽然没有亲手……但为了松江府不受侵袭,多少无辜者的性命在他言语中消逝,要不是没看到徐海授首,只怕早就投海自尽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七十二章 重逢(下)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三百七十二章重逢外间又起风了,虽然屋门紧闭,但还是有风儿从门缝中钻来,吹的桌上油灯忽明忽暗,钱渊盯着烛花在出神。 “小弟,我再不回去,只怕父亲要着急了,其他人心里也会犯嘀咕……”钱鸿有点急了,这次试图来劝说母亲搬迁冒险来了趟黄岩县,计划来去四日,但已经是第三日了。 钱渊似乎没听见,又怔怔想了好久,才低声道:“兄长之前不是好奇,为何我什么都知道吗?” “官府在倭寇中有眼线?” “准确的说,是我和小舅安排的,但不是同一个人。”钱渊下定决心,相对来说,他更信任自己的父亲和兄长。 “小舅安插的是谭维……” “二舅?”钱鸿眼睛都瞪圆了,“我怎么不知道?!” “嘉靖二十五年,二舅来了趟华亭,那次你不在,只怕他现在也认不得你了。”钱渊解释道:“二舅就是那一年去了海上,嘉靖三十二年沥港被毁,他被徐海裹挟,直到去年才和小舅联系上充当眼线。” 顿了顿,钱渊补充道:“二舅化名谭隆……” “噢噢噢,记起来了,是个老倭,没认出来,上一次和二舅碰面是嘉靖十九年,在南京……当时小舅在南京户部。”钱鸿揉揉眉心,“名声不太好听,上阵油滑的很,抢东西倒是挺卖力,这段日子巴结徐海……什么好东西都往上送,下面不少倭寇头目都颇为不屑。” “这是好事,也是我拜托的。”钱渊舔舔嘴唇,“接近徐海……是因为我安插的那人就在徐海身边,你应该知道王翠翘。” 这次钱鸿的眼珠都快掉出来了,“怎么可能?” 钱渊平静的继续说:“据说她为徐海整理文书,应该知道不少密事。” “她应该算是徐海半个谋主了。”钱鸿咽了口唾沫,“但她如何肯做你的眼线?” 钱渊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她父母兄嫂侄儿都在我手里。” 重重的将酒杯顿在桌上,钱渊轻声道:“必杀徐海。” “行刺?”钱鸿摇摇头,“如果行刺,不说能不能得手,就算得手,倭寇必定四散奔袭东南各地,更是一片大乱。” 钱渊点点头,的确如此,徐海、汪直的存在让倭寇的军事实力大大增强,但同时也对倭寇有了一定的约束力。 至少,徐海的入侵是有迹可循的,不会同时大举入侵台州、松江一南一北两个区域,但如果倭寇四散,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从倭寇对地方的侵害来说,前者的掠夺更凶狠,但后者却能引发严重的政治后果。 一旦倭寇各处侵扰,很可能会被朝中重臣甚至嘉靖帝认为是胡宗宪抗倭不利,万一临阵换将,那将来会发生什么就不好说了。 听了钱渊的解释,钱鸿连连点头,又说:“那我回去和父亲商量,先和二舅、王翠翘联络上,前者还不太好办,但那个女人……父亲还是她和徐海的媒人,每次去徐海宅子,她都会亲自出面。” “不。”钱渊的应答让钱鸿大为意外。 “不联络王翠翘。”钱渊略微停顿,又接着说:“也不联络二舅。” “为什么?” “盯着他们。”钱渊的声音略为低沉,“不到关键时刻,不要现身。” “你怕他们反水……二舅应该不会……” “多留一个后手,谁知道会发生什么?”钱渊盯着兄长的双眼,厉声道:“回去后告知父亲就是。” 愣了会儿,钱鸿闷闷的应了声,分别四年,他觉得自己还是更喜欢以前那个小弟。 “后半夜就走,码头有船,这次来黄岩县带了八个护卫,挑两个老人带走。”钱渊继续说:“都是有家有室的,可以放心用。” “告诉父亲,因为他怂恿徐海汪直开战,俞大猷、卢斌、戚继光多了一年多的时日编练新军,徐海授首之日已不远,但不能操之过急,另外汪直那条线不要断掉。” “告诉父亲,将来需要他出力的地方还有很多很多,徐海之死绝不意味着东南太平。” 钱鸿深吸了口气用力点头,这是他担心的,一旦徐海授首,父亲很可能…… “告诉父亲,母亲和小妹很想他……我也很想他……” “告诉父亲,我已经成亲,总要让儿媳拜会公公,父亲可不能小气……” 钱鸿眼角湿润,勉强扯出一个笑容,“不仅仅父亲,我也要给弟媳见面礼呢,这几年倒是收了不少好东西,据说弟媳是徐华亭孙女,只怕眼界太高。” “刚开始和母亲……婆媳就是仇家啊,不过现在好多了,小七懂些医术,八两生了病是她治好的……放心,只是小病,已经好了。” “那就好,那就好……婆媳的确是前世仇家,当年你大嫂也一样……不过母亲心善。” 钱渊看看时辰已经不早了,不再说起正事,转而说起闲杂事。 “真的?”钱鸿大笑道:“自从崇德一战后,小弟名言东南,徐海将小弟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父亲就光明正大打探消息,都说钱展才为博母开颜亲自下厨,还真有一手好厨艺?” “可惜待会儿就要走,不然露一手给兄长尝尝。”钱渊笑道:“小弟在京城还开了家酒楼,宾客盈门……对了,你弟媳也喜欢美食。” “哈哈,那倒是相配的很,其实你小时候就挑嘴,每次我和父亲外出归家,没带糕点给你,你就拉着脸!”钱鸿嘿嘿笑道:“对了,你杭州那栋宅子……居然取食园这个名字,父亲知道后哭笑不得。” “那宅子就是金家那栋……”钱渊点点头,“原来……就是这么碰上的?” “海上消息闭塞的很,我和父亲又不敢乱打听,还不知道张四维和金宏都已经……”钱鸿解释道:“我带了七八个手下混进杭州,摸到食园附近,结果正巧撞上了你大嫂。” “还好碰上大嫂了。”钱渊叹道:“那时候食园里不仅有护卫在,宁绍台参将戚继光的妻子也在呢,之后就约在灵隐寺了?” “是啊,就是陪着那参将妻子来上香的名义,你嫂子和小妹还带了食盒来。”钱鸿舔舔嘴唇,“那滋味够劲,据说是你弄来的调料?” “辣椒。”钱渊神色一暗,“要不是当年我……你和父亲也不会去沥港。” “这种事哪里怪得到你身上,只恨我和父亲识人不明。”钱鸿挥挥手,“说起来父亲还记挂着呢,平日他深居简出,却开了片菜园子,种的都是大明没有的……” “噢噢?”钱渊喜出望外,“回头有机会捎些种子来,有什么……有没有黄色的,这么长,上面一粒一粒的……” “有,番麦,但父亲叫他黄金棒!”钱鸿咧嘴笑道:“漂亮的很,还有一种也漂亮,一株结好些果子,一粒粒红的像是山楂,要略微大些,但切开里面都是汁水。” “番茄?”钱渊啧啧两声,前几日小七没食欲还说要吃凉拌西红柿呢。 钱鸿又说了几种,不过钱渊都没猜出是什么,而且确定没有红薯土豆,记得这玩意因为产量高被视为宝物,只怕不会轻易传出来。 正聊得热火朝天的时候,敲门声响起,张三在外间小声道:“少爷,时辰差不多了,码头那边也准备好了。” 钱渊定定看着钱鸿,整理衣着拜倒在地,“不能亲自前往,还请兄长代为问安父亲。” 钱鸿坦然受礼,才挽起钱渊,“小弟弱冠之年高中进士,又入翰林院,名扬天下,日后前程不可限量,为兄和父亲虽远在海外,但也……” 说到这,钱鸿有些哽咽,他很清楚,如果没有意外,自己和父亲此生再也不能以原身份行走在大明的土地上。 “兄长,何必做小儿女之态。”钱渊把住钱鸿的胳膊,轻声道:“我在内,兄长和父亲在外,待得扫平倭寇之日,必能阖家团聚。” 两刻钟后,码头不远处的黑暗中,钱渊看着那艘船顺流而下,四年后的团聚不过短短几个时辰,但这次团聚让钱渊对未来又多了份信心。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七十三章 京中(上) 东南各地看似平静,但实则暗流汹涌,山雨欲来风满楼,而京城却呈现出一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态势。 事实上,这种态势……所有人都不陌生,在东南倭乱大起之前,在李默异军突起之前,就是这样,严党把控朝局一手遮天,徐阶苦苦支撑缩着脑袋当乌龟。 随园,这座在过去半年内名声遍传京城的地方,在钱渊离京后并不沉寂,反而更多了几分热闹。 天下士子都知道徐渭才高八斗,东南士子都知道徐渭命运坎坷,绍兴士子都知道徐渭性情古怪执拗,山阴士子都知道徐渭最不喜欢别人上门拜会。 其他三点徐渭认了,但最后一点……的确以前不喜欢友人上门,没辙啊,囊中羞涩没银子,偏偏又是个要脸面的! 但现在不同了,钱渊将随园托付给徐渭……绝对是一大错误,这厮天天呼朋唤友,兴高采烈! 能不兴高采烈吗? 不用自个儿花银子就是爽! 别说诸大绶、陶大临、孙鑨这些翰林院的随园士子几乎天天转一圈,反正也不远而且还顺路,就连孙铤、吴兑、陈有年等人现在中午都是点外卖的……都不是酒店送来的,而是随园小厨房送来的,同僚们无不垂诞三尺。 孙铤曾经在给钱渊的信中好笑的提起这事,但钱渊也无可奈何……其实他心里明白,徐渭是用这种方式来尽量保证随园士子的向心力,只是这种方式好不好使不一定,但有点简单了。 对此,和随园同在一处宅院的钱铮夫妇……陆氏有点不太高兴,也太能花钱了,钱铮倒是无所谓,反正那位会赚钱,光那栋酒楼就日收斗金了。 天已经大亮了,毕竟是夏日,钱铮洗漱好来到偏厅,陆氏带着小女儿正在等候一起用早餐。 今天夫妇俩脸色都不太好看。 “实在有点过分。”陆氏嘀咕道:“就算是往渊儿身上泼脏水,也不怕得罪了徐家。” 钱铮无奈的摇摇头,“以后少去串门。” “就算妾身不去,她们背后就不说了?”陆氏横眉竖眼,“徐家那位也是个窝里横的!” 钱铮不吭声了,前些日子陆氏串门听见女眷正说起一件事,前些日子徐府传出消息,要为徐阶唯一的女儿选婿,结果不知怎么的,突然传闻徐家四小姐早就看中了钱渊,宁可削发也不肯嫁与别人…… 这是在恶心人啊,不仅是在恶心徐府,也是在恶心钱家,姑姑侄女争婿……这是最近京城中最大的八卦。 简单的吃了点,钱铮就出门了,大门外正好撞见徐渭,两人一齐出发,一个去了通政司,一个去了西苑,今天徐渭轮值西苑。 “文长今日来到好早。”长须飘飘的李春芳笑道进门,“可有妙词?” “石麓公。”徐渭对李春芳还算客气,毕竟是会试副考官,“妙手偶得,哪里有那么多妙句。” 跟着进门的是袁炜,冷着脸坐在一旁,徐渭也不理睬,两个人早在两个月前就撕破脸了。 徐渭在嘉靖帝面前指责袁炜在一道青词中用词不慎,袁炜第二日就在翰林院找徐渭麻烦,两人当着几十个翰林同僚的面对骂,饱经钱渊蹂躏的徐渭将袁炜骂得面红耳赤,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最后进门的是郭朴,这是个老实人,向来单人独行,其实他是轮值西苑为嘉靖撰写青词众人中资历最深的,嘉靖十四年进士,是钱铮的同年。 先提笔写下一道青词,有太监收了送去万寿宫,四人一边等待一边随意聊天,很快袁炜就开始找事,在和郭朴的闲聊中提起钱渊和那位徐四小姐的传闻。 徐渭面无表情的喝茶,心里嘲讽不已,虽然没有证据,但他能肯定,这传闻应该是陛下那边起的头,因为传闻最先出现在西苑。 呃,其实是真的,几个月前那幕戏让嘉靖帝至今都津津乐道,和黄锦在一次闲聊中说起,结果不知怎的传了出去。 很快,消息传来,又是徐渭。 李春芳和郭朴还算沉得住气,袁炜已经气炸了,他将近一个月青词没被录用过了。 徐渭抵达万寿宫后殿的时候,正巧锦衣卫指挥使陆炳也在。 “这么说来,俺答是在杨博赴任之前退兵的。”嘉靖帝犹豫了下,沉思片刻后道:“虽未有战功,但身着孝服为国出力,朕再想想吧。” 徐渭是个聪明人,立即恭贺道:“陛下,可是大同之围已解?” “是啊,总算是赶跑了。”嘉靖帝叹了口气。 大同右卫已经被围困了半年,大同总兵、宣府总兵,宣大总督都拿不出什么办法,兵部那些官儿反而为了兵部尚书这个位置闹得不可开交。 杨博丁忧后接任兵部尚书的许论已经被罢官,嘉靖帝最后选择让杨博夺情起复,总督宣府、大同和山西军务,但就在杨博还在赴任路上的时候,兵部侍郎江东突然出兵接了大同之围。 于是,接下来,怎么安置杨博就成了个难题,毕竟是夺情起复,现在战事一歇,要不要让他回去继续守孝呢? 如果不回去守孝,那杨博丁忧前是兵部尚书,按道理应该重任大司马一职,而且正好这位置是空的。 但刚刚立功的兵部侍郎江东呢? 嘉靖帝揉揉眉心,真心头疼啊,和他孙子万历不同,嘉靖帝虽然也不见大臣,但他是实打实要干事的。 黄锦在一旁劝道:“皇爷,毕竟是好事嘛,眼看着北边安静了,南边再安静下来,皇爷就安安心心了。” 嘉靖帝揉着眉心的手一顿,抬头看向陆炳,“东南如何?” “编练新军颇有成效,浙直总督胡宗宪正调配兵力,总督府临时移驻绍兴府。”陆炳顿了下,迟疑道:“之前胡宗宪曾上书请调湖广、山东、徐州各地卫所军械,还想……” “还想截留江南盐税。”嘉靖帝丢下手里的奏折,“但现在没动静了。” “是。” “知道为什么?”嘉靖帝似笑非笑。 陆炳心里一紧,点头道:“南京锦衣卫来报,胡宗宪以通倭之名在杭州府抄了一处富商,得银颇丰,充作军资。” “胡闹,浙江那么多官儿没人跳出来?”嘉靖帝转头看向徐渭,“可有御史弹劾?” 这句话不问陆炳而问徐渭,看似是牛头不对马嘴,但实际上却颇有深意。 因为徐渭住在随园。 在几个月前的京察中,通政司左通政因李默门生被罢,原通政司左参议钱铮升任左通政,而右通政在一个月前丁忧归乡,通政使是严党,但年老多病,除了和严党相关的事之外,都交给了钱铮。 陆炳眼角余光扫了扫徐渭,他觉得这句话中还有一层意思,因为他知道在这件事中,有钱渊的参与。 “有无御史弹劾,臣不知。”徐渭不慌不忙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信,笑道:“不过,展才倒是写了信过来,还说这事儿陛下是知情的。” “知情的?”嘉靖帝莫名其妙示意黄锦接过信,拆开看了几行,“这是写给文长你的信,啧啧,这笔字……要不是乡试会试有抄卷,这辈子都中不了进士……” 话说到一半,嘉靖帝突然住了嘴,脑海中浮现出去年那个青年跪在自己面前,大滴大滴泪珠摔落的一幕。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七十四章 京中(下)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三百七十四章京中殿内安静了会儿后,嘉靖帝抬眼看了眼陆炳,又看了眼徐渭,“文长知道?” “不知道。”徐渭摊摊手,“展才在信中提到总督府抄家的理由是站得住脚的,说陛下是知情的。” 嘉靖帝没说话,翻了翻信纸,后面还有四五页呢,这笔字实在不想继续看下去,搁置到一边说:“不看了……文长你看过,说说吧。” 钱渊的字没丑到那地步,只是这封信写的太长,他实在懒得用毛笔,用的是鹅毛笔,这个时代的人自然不太看得惯。 “陛下,臣虽曾入浙直总督胡汝贞幕中,但实际在杭州的时日很短,七月底才从南京回杭州,八月乡试重病,几个月后病愈就入京赶考了。” “知道,展才那厮说过不止一两次,说你徐文长要不是那场重病,这辈子都过不了乡试。”嘉靖帝笑骂道。 徐渭嘿嘿笑道:“其实臣和胡汝贞不算太熟,没想到他还颇有手段,这些年来,还没见过展才吃这么大的亏,而且还是个哑巴亏……看完信后,臣笑的肚子都疼。” 一旁的黄锦掩口笑道:“老奴听冯保那猴儿说过,随园中展才和文长最是针尖对麦芒。” “所以幸灾乐祸?”嘉靖帝饶有兴致的问:“来来来,赐座,说个清楚。” 陆炳悄无声息的将屁股下的凳子往边上挪了挪,其实将徐渭塞进西苑是钱渊的主意,这事儿大家都看的明明白白,就连嘉靖帝心里也有数,用意不外乎是为了钱渊不被嘉靖帝遗忘。 这世上就没有比皇帝这种职业忘性最大的了,当然,做皇帝的也可能是记性最好的,这两种在嘉靖帝这儿能得到统一。 而今天这一幕意味着,徐渭的努力并没有化为泡影,嘉靖帝对离开几个月的钱渊仍然有着浓厚的兴趣。 “胡汝贞也的确缺银子,不然哪里敢打江南盐税的主意,看到这么大一块肥肉自然要扑上去。”徐渭嗓子里挤出古怪的笑声,“事先商量好了,展才要分一成半……” “胡闹!”嘉靖帝脸一板,“抄家的银子家私都是没入官府,他胡汝贞敢分给一个无职的翰林官!” “胡汝贞当然不敢。”徐渭身子往前倾,笑道:“所以,他反悔了,还句句在理,说甚这一成半拨付台州府衙,你钱展才要银子去找台州知府谭子理要去。” “哈哈哈……” 低沉的笑声在殿内响起,陆炳忍笑解释道:“台州知府谭子理是钱展才的舅舅。” “但谭子理早在两年前就开始编练新军,而且宁绍台参将戚继光领的义乌兵的粮饷也是台州府供给,盼银子盼的眼睛都绿了……”徐渭笑道:“展才回台州后,别说要银子,都不敢去府衙,谭子理有次抄起腰刀……要不是同知荆川公挡着……笑死我了!” “不至于吧?”陆炳有点诧异,“这事儿和谭子理有甚关系?” “总督府的确拨了部分银子给台州府充作军资,但这笔银子大部分都被展才送到义乌,戚继光当时正在义乌练兵……”徐渭解释道:“说起来展才是无权将银两拨付给戚继光的,但无奈戚继光新兵缺少军械,不少兵丁手无寸铁,而展才又对戚继光编练新军颇有期望……” 看了眼若有所思的嘉靖帝,徐渭补充道:“当时同行的是浙江巡按吴百朋,其实是胡宗宪暗中安排的……但谭子理只能找展才出这口恶气,本来是拨给台州府的,结果到手的只是剩菜残羹。” 嘉靖帝微微点头,他也知道,一个名声在外,又简在帝心的士子是有能力影响这些的,他怕的是钱渊肆无忌惮。 陆炳对南边的事情倒是知道不少,开口问道:“戚继光在义乌编练新军,所耗颇多,也不知道能不能破敌。” 徐渭很谨慎的闭上了嘴,嘉靖帝皱眉问:“耗了很多银子?” “同等人数,比俞大猷编练的新军多了六成。”陆炳轻声道。 嘉靖帝看向徐渭,“信里可提到了?” 徐渭点点头,“戚继光练兵法子有些奇特,军中对练,胜者得银,另外江南多水道、丘陵、山脉,军械都不是官军日常使用的,需要从头打制。” “比如狼牙筅?”陆炳回忆起下面递交上来的信息,“记得是钱家护卫最早开始使用,几度野战败倭都有狼牙筅之功。” 嘉靖帝迟疑了会儿,挥手道:“暂且如此,再看看吧。” 又聊了几句,陆炳起身告辞离去,嘉靖帝和徐渭兴致勃勃的说起青词,还让徐渭即兴赋诗,挥毫泼墨,即将正午又留了徐渭用膳。 “还是今早送来的。”黄锦在边上笑道:“展才也太小气,还舍不得献于陛下。” “人家靠这生发的,哪里肯把秘方交出来?”嘉靖帝笑道:“倒是这辣椒,据说传开了?” “城外多有农户种植。”徐渭看着面前的小火锅,琢磨还有段时日没吃了,毕竟现在是夏天,点头道:“料想再过两年,大明处处都见得到了。” “不过这辣椒油,还是随园的最好。”嘉靖帝不用黄锦,自己亲自动手配置调料,看了眼脸色凝重的徐渭,“说吧,展才还有话?” “陛下英明。”徐渭躬身道:“展才让护卫捎了口信来。” “口信?”嘉靖帝动作一顿,放下碗筷,捎口信就意味着不能落于纸上,“是杭州府被抄的刘家?这事儿展才去岁入京就禀报过了,后来还曾咬牙切齿说要复仇。” “另有其事。”徐渭低声道:“展才初下江南,就探听得消息,海上倭寇头目汪直、徐海已经停战,如今东南各地多有大雨,一旦气候好转,徐海便会大举入侵。” “浙直总督胡宗宪得知消息,急令俞大猷、卢斌、戚继光率编练新军赶赴驻地备倭,这也是胡汝贞想抄了刘家的一大原因。” “难怪胡宗宪会临时移驻绍兴府。”嘉靖帝狭长双目似闭非闭,“消息从何而来?” “信使没提起这事。”徐渭轻声道:“臣猜测……展才在倭寇中应埋有眼线。” 嘉靖帝沉默半响才问:“还有什么?” “东南募兵刚刚编练新军,匆匆上阵,徐海狡诈,麾下倭寇历年许战事,颇为精锐,又不知徐海选何处上岸,这一战……”徐渭说到这顿了下。 “会败?” “展才口信中提到,徐海授首之日不远,但这一战未必能功成。”徐渭硬着头皮说:“但新军经此战磨砺,必能大放异彩,扫平倭寇,还东南太平。” 嘉靖帝冷笑道:“他钱展才这是在提前打埋伏啊,其心可诛!” 一旁的黄锦默不作声的在替嘉靖帝刷羊肉片,还有随园最新产品虾滑,让他意外的是,徐渭没有辩解而是沉默下来。 下一刻,嘉靖帝脸色变了变,骂道:“他不是南下他探母吗?掺和进这些事做甚?” 都是聪明人,嘉靖帝很快就想通了,钱渊是请假南下,东南官军击倭有功,他钱渊抢不到什么功劳,而掺和进这件事,如果遭败绩,钱渊反而有可能承担责任……这种责任不在明面上,而是在嘉靖帝心里。 钱渊这种聪明人做出这样的选择,绝不是提前打埋伏。 这下子徐渭开口了,“陛下,展才对倭寇恨之入骨,又早早埋下伏子,臣猜测,这枚暗子的地位还不低,不然不会知道那么多倭寇内情……显然,展才早有南下之心。” 看了眼嘉靖帝的脸色,徐渭接着说:“当然了,展才也没想到……居然能被选为庶吉士留在翰林院,殿试之后他琢磨着去台州做个县令。” 这话说的很清楚了,钱渊早就打定主意要掺和进东南抗倭一战,为此他已经准备了很久很久。 思索良久后,嘉靖帝点点头,“那就让他折腾吧,看他能捣鼓出什么来。” “另外,有什么消息直接送到西苑。” 徐渭拜倒在地,这句话分量颇重,这意味着钱渊有秘密上奏之权。 徐渭大大松了口气,黄锦也轻松了些,嘉靖帝心情也好转了,但他们都没想到,钱渊这种人……给他一个支点,他能撬起地球。推荐阅读:《读档2013》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七十五章 应召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三百七十五章应召其实,在京城中,是有不少人都知道,钱渊掺和进东南那一摊事儿里了,对此,大部分官员人是如此认为的,你钱展才吃饱了撑着? 东南抗倭没你就不行? 装什么大头蒜啊! 本身就简在帝心,又为裕王亲信,在翰林院里熬上几年,等到裕王登基,在詹事府转个弯说不定就能直升六部。 但朝中有识之士,欲有所为之士以及相当多的年轻官员对钱渊都抱有一份敬意,这也是钱渊离京,随园依旧宾客盈门的一个原因。 东南亦如此,虽然对外甥不止一两次吃里扒外深恶痛绝,但历数年抗倭的台州知府谭伦对钱渊有着极强的认同感,这可能是历年来最独特的一位翰林院庶吉士。 “路上要小心。”谭伦坐在正厅主位上细细叮嘱,“临海这边不用你操心,去那边少说话。” “那二十支鸟铳分十支给你,火药弹丸已经配齐。”一旁的唐顺之接道:“似乎钱家护卫以前用过,看起来熟练的很。” 钱渊避而不答,只笑道:“还好没雁过拔毛……晚辈意思是,没把大雁留下来,拔根毛飘走。” 谭纶哼了声,这二十支鸟铳是总督府拨下来的,当然了,不可能直接拨给钱渊,只能下发到台州府衙,只被砍了一半已经算是客气的了。 唐顺之笑吟吟道:“嫌不够,去了再要嘛。” 三个人的视线都落在下方二十多岁的青年身上,他和钱渊也算是熟人了,胡宗宪长子胡桂奇,他这次是带着父亲的亲笔信赶来台州,邀钱渊赶赴绍兴襄助。 于公于私,钱渊都不会拒绝,知晓内情的谭纶、唐顺之也认为,钱渊在胡宗宪身边,更能发挥作用。 钱渊摸了摸下巴,琢磨前段时间被胡宗宪连续阴了两次,这次是不是可以讨回一笔。 “钱……世叔,在下回去试试?”胡桂奇完全没有史书上那种嚣张跋扈的模样,看上去倒是有些腼腆。 钱渊随意应付几句,又招来杨文问问是否准备妥当,一切都完毕后去了后院。 谭纶在原地没动,长长叹了口气,唐顺之也默然无语,别说钱渊是两榜进士,翰林出身,就算只是个平民百姓,身为独子也是不需入伍的。 后院的正房中,母亲谭氏又一次泪如雨下,一旁的黄氏和小妹惊慌失措,唯独小七冷静的很。 “儿子不孝,让母亲担心了。”钱渊跪下行过礼劝道:“但请母亲放心,儿子在浙直总督胡汝贞身边,如果连他都……那东南数省都要沦陷,躲在哪儿都没用。” 谭氏嘴唇抖个不停,但有的话却说不出口,儿子上阵击倭不是一两次了,但这次是最特殊的。 对此,钱渊了然于心,对于黄岩县那夜的事情他守口如瓶,对谁都没提起过,其实母亲担忧的兄弟相残的局面是不可能发生的,兄长钱鸿和父亲都留守,不随徐海出兵。 拉着小七走到门外,钱渊低声道:“台州这边不必担心,谭纶、戚继光都是名垂青史的抗倭名将,我留了十个护卫,别人信不过,你总信得过大名鼎鼎的戚家军吧。” “备好的药箱带上了吧?”小七嘱咐道:“在胡宗宪身边应该不会上战场,倒是要注意别染上风寒。” “风寒?”钱渊笑了笑,调侃道:“开始学中医了,用词都不一样了?” 小七翻了个白眼,“你啊,哪儿热闹往哪儿钻……上次你还说起过,胡宗宪不得善终。” “放心吧,我这次并不是入胡宗宪幕府,只是帮帮忙,已经写信去京中了。”钱渊又拉了把小七,压低声音道:“今日你就带着母亲搬入府衙暂住。” 小七盯了眼钱渊,微微点点头,“知道了,你……小心点,等你回来。” 很多事都瞒不过枕边人,小七很清楚,钱渊有些秘密,有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就在门口跪下,钱渊再次向母亲行跪拜大礼拜别,起身接过小七递来的苗刀挂在腰侧,大踏步离去。 七十二名护卫早就整装待发,钱渊翻身上马,从行列中趋马向前,喝道:“钱家护卫之名享誉东南,自嘉靖三十二年起,守城野战数度败倭,斩倭寇首级逾五百,这次可别丢了脸!” 这次随行的护卫中大约有二十多个新人,有的是杨文故友,有的是和倭寇有深仇大恨,也有的是仰慕钱家护卫杀倭名声而来,闻言都心里一紧。 “少爷放心。”队列最前方的周泽腰胯长刀,扬声道:“已经一年多没杀倭了,兄弟们都手痒痒,这次必要大发利市,多赚点赏银才好!” 钱家护卫早就有这条规矩,倭寇首级兑换现银三十两,但一般来说都是以小队均分的形式出现,即使如此,不少护卫就是靠着赏银购屋置地,娶上婆娘。 “就怕少爷备的赏银不够呢。”队中一个年轻小伙子意气风发,肩膀上扛着一只狼牙筅,马鞍上海挂了支长枪,腰间佩刀,斜跨长弓,背后还背两支标枪,整一个人形兵器库。 “梁生,就你话多。”杨文回头瞪了眼,“不得允许,谁让你说话的!” 钱渊笑了笑,这梁生是黄岩县下梁乡人,颇有勇力,家中是当地的地头蛇,知道黄岩知县和钱渊是同年,死活求了封信主动上门的,为人跳脱的很,因为自小习武却没什么好兵器,这些天几乎夜夜抱着兵器睡觉。 其实钱渊并不知道,历史上,下梁乡召集乡勇抗倭,梁生和两位兄长为首,最终在盘马山一战中以寡敌众,奋勇杀敌,最终全数战死。 台州一地,和绍兴、宁波、嘉兴等也颇受倭患的地区不同,涌现出了太多太多的本土英雄豪杰,他们用自己的一腔热血捍卫这片乡土,可歌可泣,令人感慨。 一身戎装的谭纶和唐顺之已经离去,如今已有小股倭寇在太平县出没,唐顺之坐镇临海,谭纶亲赴太平。 “出发!” 拐过拐角处,钱渊最后回头看了眼,后院小楼上,小七和小妹一左一右扶着母亲正向这边看来。推荐阅读:《读档2013》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七十六章 上虞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三百七十六章上虞一行百余人趋马出临海县,直奔天台县,歇息一晚后从天台山西侧绕行入绍兴府,径直北上越嵊县,第二日黄昏时分抵达目的地,上虞县。 纵使胡宗宪胆气非凡,也不敢将临时总督衙门设立在最前沿的余姚、慈溪等地,不过上虞已经算是前线了,虽说距离余姚百里,但却有水路相通。 “不知道是嘉则兄还是伯鲁兄选的。”钱渊远远看见军营,张开手中的地图,借着还没下山的夕阳细看,“上虞水陆皆便捷,往西援山阴,往东援宁波慈溪,往前直抵余姚、临海卫,确是设立总督府的好地方。” 收起地图,钱渊笑道:“汝贞兄颇有胆气,上虞虽好,但一旦倭寇破官军前阵,上虞就……” “是开阳公建言在上虞。”一旁的胡桂奇解释了几句,压低声音道:“展才,待会儿换换称呼,别忘了。” “知道了,大侄子。” 钱渊随口应了声,惹得边上众人一阵低笑,胡桂奇其实今年二十三岁,比钱渊要大。 一行人趋马奔向营门处,有高声呵斥声传来。 “什么人!”一个腰间佩刀的小校眯眼细看,立即下令打开营门,迎了出来,拱手行礼道:“原来是钱翰林。” 这小校从胡宗宪任杭州知府就跟在身边,对钱渊很熟悉,恭敬的侧身领路,“总督大人和几位幕僚今儿还在说钱翰林什么时候到呢。” 跟在后面的胡桂奇嘴角抽了抽,他刚才还想出列让人打开营门……他如今也挂了个军职。 “展才!”沈明臣眼力不错,夕阳都快下山了,远远就看见钱渊,快步迎过来笑道:“还有人说你不肯来,我和伯鲁兄可是为你打了包票的。” “前日晚间才得信,昨日一早启程。”钱渊随口道:“谁说我不肯来?” 沈明臣长于诗文,精于地理,擅长公文来往,但无捷才,支支吾吾的说不出口,生硬的转了个话题,“一路奔波,先安排歇息吧,桂奇你领着钱家护卫去西侧,已经安排好了。” 领路的小校这才发现胡桂奇,连连弯腰致歉,跟在后面的梁生不禁咂舌,没认出总督大人的公子,却认出钱渊。 钱渊没直接跟着沈明臣走,而是一路跟着胡桂奇去了宿地,其实这军营以前是个小村落,被包了起来,西侧这块还留了几栋宅子,七十二个护卫是住不下,但现在八月底,铺张草席也能睡。 “灶台今晚就垒起来,咱们不和总督府的人一起吃。”钱渊指指点点道:“调料都收好了,万一下雨被淋湿受潮……” “走吧!”沈明臣哭笑不得,“这等小事让他们办就是,就惦记着吃!” “万一碰到倭寇要上阵,吃不饱怎么办?”钱渊振振有词,“我钱家护卫精锐至此,首要就是吃饱喝足,每天都是精米鱼肉!” 钱渊很清楚一件事,在交通、通信如此落后的时代,自己不可避免会在东南各地辗转,而且自己还有那些秘密,都是需要护卫来保驾护航的。 更别说钱渊几乎每次出行都会碰上破事,嘉定、崇德、徽州……要不是护卫奋勇,自己这条命早就交代了。 为此,钱渊虽然不亲自管理护卫队,但常常和护卫厮混在一起,而且只要有机会都会尽量施恩……一个两榜进士为家奴地位的护卫的饮食费心,在这个时代就是施恩。 效果很好,非常好,小半个时辰后钱渊离去,几个新人还在私下说起这事,就连自小衣食无缺的梁生都啧啧称奇。 总督府位于军营的最后方,在一处前后三进的大宅中,钱渊一路进去,打招呼问候的声音不绝于耳,这是可以理解的,前些日子去抄家的就是胡宗宪身边的亲兵,从上到下都收获颇丰,对钱渊自然很是感激。 偌大的地图铺在桌上,三四个仆役捧着油灯,胡宗宪正在皱眉苦思,身边站着三个幕僚。 钱渊扫了眼,立即知道沈明臣之前说的是谁了。 郑若曾和钱渊交情不浅,茅坤和钱渊也有交情,唯独何心隐和钱渊相看生厌。 “展才来了。”郑若曾抬头看了眼,迅速低下头继续看地图,“可有消息?” “没有。”钱渊大步走到桌边,“宁海、临海都留了人,有消息会立即送来,现在局势如何?” “五日前,倭寇侵袭余姚,四日前,倭寇侵袭宁波府慈溪,兵锋锐利,连连破阵。”茅坤皱眉道:“但倭寇兵力似乎并不多,官军以守城为主,至今受损不大。” “台州府太平县有倭寇上岸,另外昨日在天台县听闻,有倭寇袭象山昌国卫。”钱渊顿了顿,“但也兵力不多……徐海想做什么?” 胡宗宪歪着腰,食指在地图上滑动,“台州?宁波?绍兴?” “台州府有谭子理、戚元敬,宁波府有汤克宽,绍兴府有汝贞兄亲自坐镇,又有参将刘显。”钱渊迟疑道:“如今杭州府?” “浙江总兵刘远坐镇杭州。”郑若曾叹道:“从徐海历年侵袭来看,松江府、嘉兴府是最可能的,但自去年开始,侵袭松江、嘉兴的倭寇渐少,往宁波、绍兴的倭寇渐多。” 一直不吭声的何心隐突然问:“为何侵袭松江倭寇渐少?” “哈哈,当然是因为展才。”沈明臣笑道:“展才数度败倭,但凡倭寇碰上展才就得倒大霉,据说有高人算了一卦,展才是扫帚星转世,就连那位五峰船主都下令,别去松江找麻烦。” 胡宗宪直起身,脸上也扯出几丝笑意,“这次要借展才……看看这扫帚星是否名至实归!” 钱渊无语了,其实这事儿还真没那么简单,一年多前,就是父亲钱锐找了个江湖骗子做了场戏,一方面是为了儿子,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松江乡梓。 现在各地军情看似频繁,但其实没有大的动作,钱渊随手翻了翻军报,皱眉问道:“宁海有倭寇侵袭?” “不多,也就数百倭寇。”茅坤随口答道:“宁海县驻军八百,加上乡勇……守城无虞。” 胡宗宪眼角余光瞄了眼,看钱渊神情肃穆,“展才?” 钱渊犹豫了下,他不太清楚为什么胡宗宪将何心隐带在身边。 “夫山先生品行高洁为世人敬仰,三个月前下定决心襄助胡某平定倭乱。”胡宗宪使了个眼色,“展才但说无妨。” 说起来还是钱渊的功劳,他南下途径杭州,那次将何心隐怼的快要吐血,历史中很快离开的何心隐这次选择了留下。 钱渊不再犹豫,一手举起烛台走到桌边,另一手持未出鞘的苗刀点在地图上,“虽是数百倭寇,无力攻陷宁海县,只怕也攻不下三门镇,而驻扎桃渚所的戚元敬所部大都新兵,未必会主动出击……” “那又如何?”何心隐并没有直言相怼,而是皱眉问道:“倭寇主力尚不知道在何处,戚元敬谨慎不冒进,正和兵法。” 众人都转头看向钱渊,这番话和钱渊这些年通军略的名声不太相符。 钱渊面无表情的移动苗刀,点在地图上三门镇往西的一个狭窄的海湾附近,“这里不容有失,而且附近海面需要清扫。” 安静了会儿,郑若曾低声道:“台州谭子理那儿是有出海战船的。” “只是数百倭寇,戚元敬有名将之风,主动出击应该很快就能击溃。”茅坤补充道:“另外派船出海探查,如果倭寇主力攻台州理应能寻到踪迹,如果倭寇主力不是攻台州,清扫海面理应不难。” 沈明臣点头道:“徐海此僚狡诈阴险,但手段不凡,如果主力窥探沿海,理应将船只集中使用。” 胡宗宪看向钱渊,“在哪儿?” “三门镇,十人。” 胡宗宪轻轻一拍桌案,“嘉则兄,拟文。” 沈明臣拿起毛笔一挥而就,胡宗宪看了几眼示意郑若曾取出官印盖上,本来管理官印的是王寅,但这次他留守杭州。 三匹快马驶出军营往宁海方向驰去,钱渊终于松了口气,胡宗宪在心里猜测此举能不能让自己把握住主动权,而何心隐从头到尾一直处于懵逼状态中。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七十七章 不动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三百七十七章不动郑若曾掀起长衫下摆迈过门槛,在天井边驻足片刻,大片的阳光从上风射入正厅,两侧逸趣横生的盆景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但很快,郑若曾回过神来,从边上绕过天井,向看过来的众人摇摇头。 何心隐抬头看了眼刺眼的阳光,在心里估算了下,都已经巳时三刻了,那位居然还在睡觉……这是正儿八经的太阳晒到屁股上了! “连续两天赶路,昨晚又费心神,熬得狠了。”沈明臣打圆场道:“少年人贪睡嘛。” 胡宗宪不置可否,正在看刚刚送来军情的茅坤头也不抬的说:“京中有同年来信,提到展才,翰林院还没见过这等人……几乎每天都迟到,为此多次受训斥。” 沈明臣眉头一扬,“展才被训斥?他可不是什么好脾气的。” “那是当然。”茅坤没好气抬头道:“袁懋中身为翰林学士,几次被展才……你们也知道展才那张嘴。” 袁懋中就是袁炜,他是嘉靖十七年进士,和茅坤是同年,宁波慈溪人,看钱渊很不顺眼,如今在西苑正和徐渭闹得欢呢。 “也未必嘛。”弯着腰看地图的胡宗宪直起身,接过茶盏抿了口,随口道:“说不定夜间读书迟了。” 其他三人同时撇嘴,谁不知道钱渊之才不在文字上,读书?读哪门子的书! 唯独郑若曾脸色有点古怪,脸颊动了动,咳嗽两声清清嗓子才说:“倒是看到桌上有书,最上面一本是《西厢记》。” 正厅里安静了片刻,沈明臣干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钱渊要是知道这番话,也是无语,那十来本书是和谭维约定的暗记,不用《西厢记》、《忠义水浒传》之类的,难道还要用《大学》、《中庸》?就算是《孙子兵法》也不行啊。 这一觉钱渊一直睡到正午才揉着睡眼起床,遮着眼看看头完,但这事大家都知道,嘉靖三十三年,徐海在平湖设伏,以数十真倭为先锋一举破阵,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沿海卫所兵不堪用成为共识,直接促使了浙直总督这个位置的设立。 胡宗宪面色凝重,转头问:“刘显如今何处?” “余姚县城以西,梁湖以东,距离余姚四十里。”茅坤犹豫了下,“可要驰援余姚?如若两百真倭攻城,只怕挡不住。” 看到胡宗宪投来的视线,钱渊无奈的摇摇头,还没有任何消息传来,张三带着十个护卫应该还在三门镇等候。 胡宗宪闭上眼睛,用力挥挥手,“不动。”推荐阅读:《读档2013》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七十八章 指向 毕竟漂泊海上,虽然徐海已经尽善尽美,但这处宅子也就普普通通,远不能和江南相提并论,甚至因为宅子建在峰不定能带几个美娇娘回来呢!” 钱鸿摊摊手,“没大将军这般福气,索性饱一餐饥一餐,混个半饱。” “也不娶个婆娘成家,方先生都念叨几次了,说你心野了。”徐海一手摁着刀柄,交代道:“这段时间守好家里,不要出去惹事,五峰那边虽说应下了,但说不定手下不听话。” “谨遵大将军之令。”钱鸿弯腰拱手将一行人送到台阶处,才直起身眯着眼看着那在风中摇摆宛若扶柳的女子背影。 一直等到徐海下了山,王家姐妹在半山腰处的凉亭坐定,钱鸿才从另一条路回去。 不大的宅子只有前后两进,左边后边都是石壁,前方用栅栏围起一片地,两个汉子正在抡着锄头,宅子门口放着一张躺椅,年过半百的钱锐大口喝了几口水,舒舒服服的躺了下去。 “父亲。”钱鸿搬了个小板凳坐在藤椅边上,轻声道:“下去看了一圈,如无大风,明日或后日应该就出兵了,适才碰到徐海那厮,已经身着软甲。” 钱锐今年五十有二,这个年龄在后世还没退休呢,但在这个时代,已经算是向死而生了,再加上这几年奔波海上,心中又熬的苦,头发大半花白,脸上皱纹横生。 “渊儿送来两人,倒都是耕地的熟手。”钱锐笑了笑,“前几日记得他们提过,原来是钱家的佃户?” “嗯,家人如今在杭州。” 钱锐点点头,“小心谨慎的很,不问不说,渊儿调教的不错。” “父亲。”钱鸿有点急了,“要不要让他们偷着出去一趟……” “急什么!”钱锐训斥道:“一点都稳不住,要不然也不会在黄岩县被人生擒。” “张三那厮……” “那是你弟弟调教的好。”钱锐坐起来拿过茶盏又喝了口,“有机会让他们回去一趟,把菜园的种子送过去。” “那……” “现在出去那就是找死。”钱锐哼了声,“徐海此僚狡诈多疑,早就怀疑有人和汪直暗通消息,估摸着留有后手,你派人出去……只怕是一脚踩进坑里。” 钱鸿额头有点冒汗,舔了舔嘴唇低声问:“没怀疑到父亲这边吧?” “暂时没有。”钱锐嘴角勾起一个弧度,笑道:“最大的疑点……自然是陈东和叶麻,昨日和徐海商讨,这两人都留下,这也是我为什么说徐海很可能留有后手的原因。” 低低笑了声,钱锐压低声音道:“其实真的有人和汪直暗通消息,真的有可能是陈东或叶麻。” 看儿子焦急的神色,钱锐轻摇蒲扇道:“我们出不去,但你二舅是出的去的。” “但二舅不知道徐海到底选哪儿……” “昨日在书房商讨战事,那王翠翘说要见见谭维,教教他抢哪些东西值钱。”钱锐轻声道:“所以今日我才不肯出去,万一撞上了……” 钱鸿犹豫片刻,低声道:“小弟和那王翠翘到底是什么关系?” “你管那么多作甚。”钱锐训斥了句,心里也在琢磨,王翠翘被徐海抢回来之后就没外出过,只可能是渊儿提前安排的……为此还将王翠翘的家人全都握在手里。 对于一个幼年被拐卖,培养的精通文墨的名妓来说,王翠翘是不愿意跟着一个海盗颠沛流离于海上的。 历史中的王翠翘面目模糊,只能从野史、小说演义中去寻找痕迹,或许在原时空中,徐海让王翠翘品尝到了爱情的滋味,这才让这个女人死心塌地,毕竟身为名妓,小门小户也不会聘为正妻。 但在这个时空中,事先就心里有鬼的王翠翘对徐海心怀忌惮,她心里念念的是头颈悬在刀口的家人。 半山腰的凉亭中,王绿姝正在口齿伶俐的说着自己要的各式湖笔、徽墨歙砚、宣纸等等文房用具,谭维恭敬的一一应下。 “对了,还要些儒学典籍,你记一下。”王绿姝一连串说出好几本四书五经,她们长期在秦淮河珠市,隔壁就是江南贡院,是能和应试秀才论八股的。 谭维知道后院徐海两个侍妾怀了身孕,眼珠子转了转笑道:“有大夫人教导,日后小将军……其他的不好说,一个生员那是稳稳的。” 即使在海上,读书人依旧有着特殊的地位,这是中国长达数千里的历史所决定的。 王翠翘的呼吸声突然消失了,她闭气凝神看了眼没注意到的王绿姝,才勉强笑着点点头。 谭维这话儿说的很有指向性,按照时间推算,王翠翘知道自己的侄儿应该就是今年赴考院试,过了这关才是生员。 “都说完了?”王翠翘起身看了眼妹妹,轻声道:“那就拜托了,绍兴徐文长的字,华亭孙允执的画,当然了,最好的还是嘉兴第一家项家的阁。” 谭维连声应下,笑嘻嘻的躬身行礼,等这对姐妹花带着侍女上了山,这才转身离开。 最后这句话有着非常明确的指向,因为钱渊的关系,谭维之前送来的书画大都是钱渊熟人的手笔,其中有两副徐渭的字,两张孙克弘的花鸟图,但和项家的阁无甚关系。 也就是说,王翠翘想说的,应该是嘉兴府。 谭维快步回了自己的院子,从犄角旮旯处摸出那十五本书,细细的翻了好一会儿,才召来亲信。 “现在走不掉,徐海应该是明日或后日启程,到时候船队略略偏移,你去一趟,这是数字。” “不提前出发,只怕来不及。”周济迟疑道:“而且岛上未必有人,耽搁了……只怕倭寇都上岸了,消息都递不到少爷手里。” “硬生生闯出去?不可能的,徐海这几日都在各个岛上盘桓,一旦发现立即有船只追上去,跑都不跑不掉。”谭维摇摇头,“那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周济点点头,将那串数字死死记住。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七十九章 初战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三百七十九章初战呼啸而来的海风将小岛山不出话来,弯着腰双手扶着膝盖。 “张三,怎么是你!”戚继光翻身下马,“怎么回事!” 张三左肩上衣衫破碎,满是血痕,头上发髻散乱,被砍伤的左胳膊还在流血。 有亲兵过来给张三裹上伤口,张三平息了下,回头望向山坡处,恨道:“该死的……丢了四个兄弟。” 戚继光没有开口,狐疑的盯着张三。 “这几个兄弟都带伤,还望戚将军收留。”张三略微动了动左胳膊,走近两步低声道:“备马,我要马上赶往上虞。” “你的伤……” “立即出发。”张三脸色苍白,坚持道:“军情密报。” 戚继光立即反应过来了,说不定和去年除夕夜有关,“我让亲兵赶去,你留下。” “不行,是口信。”张三摇摇头,“派十人跟着,不容有失。” “好。”戚继光立即安排下去。 片刻后,十几匹马向着西北处疾驰而去。推荐阅读:《读档2013》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八十章 抉择 上虞。 夕阳即将落山,阳光从狭小的角度中投过天井投射到正厅的书桌上,桌上堆起十几本薄厚不同的书籍,坐在桌边快速翻书的钱渊身上半明半暗。 茅坤心神不宁的在翻看军情,郑若曾来回踱步再无往日从容,胡宗宪闭目养神,何心隐用诡异的眼神窥探着正在忙碌的钱渊。 好一会儿后,正厅里只有高悬在墙壁上的字画才能享受最后一丝阳光的暖意,七八盏蜡烛不知何时点燃,钱渊才放下笔,将写了一行字的白纸递给焦急等待的郑若曾。 “是嘉兴府?!” 胡宗宪睁目霍然起身,接过纸张扫了眼,“十日前,散兵游勇攻浙,辛攻绍,徐亲领攻嘉兴。” 这个答案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之外,就连钱渊也紧紧皱眉,低声道:“按时间推算,昨日清晨,徐海出兵攻嘉兴,但是……” 郑若曾接上话茬,轻声道:“浙江副总兵卢镗驻扎嘉兴府,麾下五千官兵,游击卢斌半个月前率新编两千兵移驻嘉兴,而且浙江巡抚阮鹗将巡抚衙门设在桐乡。” “不仅如此。”茅坤补充道:“嘉兴府以北,苏州府、松江府都驻有重兵,俞大猷、王崇古、董邦政这几年都战绩不凡,嘉兴府以南,杭州府有浙江总兵刘远。” 钱渊默然无语,在这几天内,众人已经就此讨论了很久,一致认定绍兴府、宁波府、台州府最后可能被徐海选中。 现在张三从海上归来,说明台州府可以排除,那么绍兴、宁波的可能性更大。 原因也很简单,名义上戚继光是宁绍台参将,但实际作战区域只局限在台州府,绍兴、宁波一直是参将汤克宽的辖区。 这个观点最早是郑若曾提出的,胡宗宪、茅坤等人都很赞同,钱渊也没有反对,为此胡宗宪调集重兵,移驻上虞,令浙东参将刘显领军驻扎梁湖附近,摆出了前轻后重的阵势。 之后事态的发展也附和郑若曾的判断,和其他地区入侵的倭寇相比,攻余姚、慈溪的倭寇战力极强,官军连续吃了好几次亏,而且其中有两百真倭。 但现在,传递回来的情报却指出,徐海的目标是嘉兴府。 何心隐打破了沉默,“很好奇,这份情报是哪来的?” 钱渊随口瞎扯道:“崇德一战的俘虏,被我放回去做眼线,他跟着徐海好些年了……” “那你怎么保证他不会撒谎?”何心隐打断道:“如果总督调兵去嘉兴,而徐海大举入侵绍兴,怎么办?” “撒谎……”钱渊拿起那张纸,“第一,辛攻绍,和现在的局面是相符的,所谓的辛是指徐海在和汪直停战后,从日本招揽的数百真倭的头目辛五郎。” 稍微顿了顿。 “第二。”钱渊幽幽道:“撒谎……他的家人在我手里。” 这下大家都没话说了,胡宗宪和郑若曾、茅坤都若无其事,沈明臣面露不忍,何心隐眼中颇有鄙夷之意。 钱渊低头看向地图,“徐海麾下倭寇战力不凡,又招揽了数百真倭,未必会避实击虚,要知道两年多前,徐海初出茅庐第一战就在平湖设伏击溃俞大猷。” “俞大猷任吴淞总兵,驻扎松江……为什么没有倭寇攻松江?” “为什么倭寇弃难就易去攻通州、苏州?” 钱渊转头看向茅坤,“记得昨日军报,倭寇焚毁崇明县,杀戮无数,转掠嘉定、太仓、昆山?” “苏州兵备道王崇古率兵迎战,阳澄湖内首战小胜,二战中伏败退。”茅坤对这些军报了如指掌,沉声道:“吴淞总兵俞大猷亲率大军相援,留副总兵董邦政守松江……” 说到最后,茅坤声音越来越低,霍然起身道:“展才,你的意思是……倭寇是引俞大猷北上?” “或许吧。”钱渊淡淡道:“这种事……是不能瞎猜的。” 众人都沉默下来,徐海让那些散兵游勇四处登陆侵袭这一招的确让官军很难受,在知道徐海麾下倭寇战力强劲的时候,胡宗宪是不敢随意调配兵力的。 如果徐海入寇嘉兴府,很可能重演两年前旧事,嘉兴、松江、湖州、苏州甚至常州都会一片糜烂,当年张经下狱被弃市的罪名中,就有纵倭侵常州这一条。 但胡宗宪如果调兵去嘉兴府,徐海却入寇绍兴府……结局可能会更糟糕,绍兴、宁波就不用说了,但后面的金华、严州甚至杭州都可能被倭寇肆掠。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胡宗宪身上,说到底,其他人只能提供各种可能性,只有胡宗宪有决断之权。 胡宗宪面沉如水,久久沉默,到底是哪儿? 这时候,外间的嘈杂声打破了寂静,一位身穿战袍的中年人大步走来,在天井对面拱手禀道:“总督,倭寇今日午后破余姚,幸有参将刘显派兵相援,黄昏时分倭寇退兵,余姚县半城被焚。” 胡宗宪大怒拍案道:“余姚知县呢?” “战死城头。” 胡宗宪一愣,缓缓坐下,用力揉了揉眉心,“令刘显领军东行,在余姚县十里内扎营。” 沈明臣立即写下公文,郑若曾摁了官印,这时候钱渊突然道:“这是个机会。” “什么?” 钱渊看向那中年人,“虽已入夜,但水路可通余姚,去问问……倭寇破城,可有增兵?” 何心隐立即反应过来,“如果徐海选的是绍兴、宁波,这时候也差不多到了,不会无人知晓……最直接的可能是增兵攻打余姚。” “如果没有……”郑若曾幽幽道:“绍兴、嘉兴隔海相望,很可能真的是去了嘉兴,算算时候也差不多到了……松江府也有可能。” 信使离去后,众人又商议了会儿,仆役送上饭菜,钱渊摆摆手,“算了吧,我回去吃。” “粗茶淡饭吃不惯?”何心隐现在对钱渊的态度有点像徐渭,时不时就要怼几句。 钱渊懒得搭理这厮,只看向胡宗宪,“此事,日出前必要抉择。” 按时间推算,徐海要么在绍兴、宁波一带,要么在嘉兴,应该快要到了,不能再等下去了。 看胡宗宪轻轻点头,钱渊转头出了门,径直回了护卫营地。 “怎么样?”钱渊第一句话就是问张三。 “伤不重,只是失血过多,而且累的紧。”杨文沙哑着嗓子,“应该问题不大。” 钱渊进屋看了眼,张三脸色苍白的睡着了,脸上还有没洗干净的泥巴,伤口都已经细细的重新上药包裹。 “让他睡吧,我今晚睡外面。”钱渊掩上门,出了院子找到送张三来的戚继光身边的亲兵,“你是张老六,说说吧.” 张老六早在登州就跟着戚继光了,当年在崇德县跟着王氏冲锋陷阵,后来也守城有功,对钱渊很熟悉,将张三遭遇倭寇一事说了个大概。 “也就是说,四个兄弟死于倭寇刀下,剩下六人无不带伤。”钱渊面如寒霜,转头吩咐杨文,“抚恤要送到他们家人手中,有意进铺子、酒楼或者伺候田地都可以,此战之后你盯着点。” 杨文手摁刀柄默默点头,钱渊起身来回踱了几步,“钱家护卫还没吃过这么大的亏……” “记得赵会还是钱家佃户子弟,是最早一批跟着我去杭州的,南下之后才成亲……家中还有个两个弟弟……” 围拢过来的护卫们默不作声,但无不握紧手中枪杆、刀柄,腾腾杀气在院子里升起。 钱渊狠声道:“四个兄弟的命,我要用四十个,四百个倭寇的脑袋来祭奠!”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八十一章 无耻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三百八十一章无耻已是深夜了,钱渊仍然没什么睡意,随手翻看着《西厢记》,脑海中还在猜测,到底那条消息准不准,是谭维的判断还是王翠翘的判断,徐海真的去了嘉兴吗? “少爷。”门口坐在台阶上擦拭长刀的梁生忙不迭的起身,“还没睡啊。” 梁家在黄岩县也算是乡间大户,梁生入护卫队也没签下卖身契,名义上算不上钱家下人,对钱渊虽然恭敬,也称少爷,但态度总是有些区别的。 钱渊掀起衣衫一屁股坐在台阶上,招招手示意梁生也坐下,“你是第一个主动上门要入护卫队的,为何?” “杀倭呗。”梁生继续擦拭长刀,“三年前,倭寇侵黄岩,祖父、父亲、叔父、两个侄儿都惨死刀下,兄长杀三倭丢了条胳膊……真是好刀,自小习武,还没见过这么好的兵器。” 随意摆弄长刀在空中挥舞,梁生继续说:“本来两年多前,知府大人募兵就想去,但祖母、母亲都不许。” “现在却许?”钱渊笑道:“莫非是因为钱家护卫向来杀倭却折损极少?” 看梁生摇摇头,钱渊点头道:“知道了,恭喜啊,喜得贵子。” “哈哈,少爷真聪明。”梁生笑嘻嘻道:“已经四个月了,来临海之前给他做了把小木刀,喜欢着呢。” “如若开战,凡事要听头领指挥,不可随意冲杀。”钱渊解下腰间玉佩递过去,“不是给你的,收好了,到时候亲手挂在你儿子颈上。” 梁生摸了摸玉佩,迟疑着正要推辞,外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随之而来的是大力捶门。 就睡在门口的护卫立即打开门,之前见过的那中年人大步进来,“总督大人急召。” 钱渊稳了稳心神,转头吩咐道:“把兄弟们都叫起来,收拾东西。” “是。”梁生将玉佩塞进怀里,小跑着往里去。 一边大步往外走,钱渊一边低声问:“信使回来了?” “回来了。”中年人咳嗽两声,“倭寇是趁着余姚县城墙上守军午食偷袭,偏偏那段城墙破损倒塌,倭寇才能破城……不过,的确增兵了。” 钱渊心急之下撒丫子一路奔去,中年人有点傻眼……他可不是纯粹的武将,也算是文官系统的,见过的进士多了,还没见过这种不顾体面的,不过倒是挺顺眼的。 数十只蜡烛将正厅照的亮堂堂一片,胡宗宪正在不停发号施令,被人提醒后才看到钱渊,“展才,倭寇增兵余姚,而且山阴也有倭寇出没,但不知是不是徐海,不可随意调动兵力……” 说到一半,胡宗宪停了下来,钱渊毫不顾忌的瞪了眼,轻喝道:“继续说!” “几路信使已经出发,俞大猷、董邦政、王崇古、卢镗、刘远……”郑若曾低声说:“俞大猷、卢镗皆一时名将,但俞大猷尚在嘉定一带,卢镗未必是徐海的对手,刘远也未必敢出兵援嘉兴,展才,你走一趟。” “什么?!”钱渊脸都扭曲了,转头径直看向胡宗宪,“你再说一遍!” “华亭钱渊,自嘉靖三十二年起,胸有韬略,腹藏良谋,更兼气节无双,数度败倭于松江、嘉兴、杭州,由此名震东南,为天下敬仰。”沈明臣扬声道:“如若徐海真的攻嘉兴府,局势糜烂不堪,在总督大人领大军相援之前,唯有钱展才能稳住大局。” “狗屁!”钱渊这下算是破口大骂了,“我一个无职的翰林官,能稳住大局?” “你当我是傻子吗?!” 钱渊都被气得要原地爆炸了,这是明摆着的,胡宗宪不敢贸然调配兵力,又怕嘉兴府有失,想让钱渊来背这个锅……你钱展才简在帝心,又和裕王交好,和严分宜、徐华亭都有交情。 胡宗宪无非是在考虑一旦此战败北,有个在朝中根基颇深又左右逢源的钱渊顶在前面,说不定自己能不被朝中大佬或嘉靖帝一脚踹飞。 但钱渊为何要来背这个锅,一个无职的翰林官,就算倭寇席卷东南,他也没什么责任,但今晚应下,别说战败,就是打了胜仗,说不定都会被朝中御史弹劾越权。 自钱渊破口大骂,沈明臣就将闲杂人等全都赶出去了,茅坤苦口婆心的劝道:“卢镗、卢斌、俞大猷、董邦政都是你旧交,以展才你的才略,是能稳住大局的。” 钱渊两眼一翻,“那干脆现在就调兵北上就是,然后再让俞大猷领兵南下,徐海再有能耐也逃不过!” “嘉兴、绍兴隔海相望,谁知道徐海到底选哪儿?” “送来的情报你们不信……”钱渊冷笑道:“早知如此,就应该呆在临海,送封信来,你们爱信不信!” 瞥了眼胡宗宪,钱渊又接着说:“不是有浙江巡按吴百朋嘛,一个巡按御史难道不比我好用?” “去年我在陛下面前赞你胡汝贞知兵事,通权谋,还真没说错,玩阴的玩到我钱展才头上了!” “我钱展才顾大局,你胡汝贞却要算计我……你当我是吴百朋?” 深知钱渊本性的郑若曾,以及曾经被钱渊怼的要吐血的何心隐都面无表情,而茅坤和沈明臣都是一副瞠目结舌的模样,钱渊毫不顾忌的将私下那些肮脏事捅传,一句句冷言冷语如狂风暴雨一样喷向胡宗宪。 胡宗宪虽因攀附严党上位,但御下颇严,麾下文武将官对其都毕恭毕敬,今日却被钱渊喷的面无人色,时不时还要撩起袖袍擦擦脸上的口水。 胡宗宪没有恼,只平静的等待,一直等到钱渊嘴巴干了,嗓子哑了,才轻声说:“胡桂奇随你北上。” 拿起茶壶正在喝水的钱渊被呛着了,咳咳咳好几声才转头看向胡宗宪,这厮真够狠的,把长子丢出来了。 “新科进士,选庶吉士入翰林院,却南下探亲后不回返京城。”胡宗宪起身沉声道:“你钱展才为什么不回翰林院?” “无非是想为东南抗倭出一份力,如今却要退缩不前?” “我胡汝贞的确算计你,但你钱展才名震东南,钱家护卫更被倭寇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一旦你钱展才出现在嘉兴,必能凝聚军心,稳住大局。” 胡宗宪伸手紧紧抓住钱渊的手,“如今东南数军,也就俞大猷、王崇古、卢镗、戚继光、刘显麾下可用,调配兵力并不是那么容易的……” 这是实情,古代战争和现代近代不同,没有电话,没有电报,调配兵力不是那么简单的,更关键的是,抗倭一战在历史上是找不到先例的,很难从容的调配兵力围剿倭寇。 说个简单的,戚继光驻守台州府,胡宗宪要下令,至少需要两日,而俞大猷驻守松江府,胡宗宪要下令……鬼知道倭寇会不会登陆嘉兴府截断道路。 东南沿海,特别是在杭州湾附近,倭寇和官军犬牙交错,通信不是那么容易的,说起来胡宗宪是浙直总督,但并不能从容的指挥麾下大军,他如今能直接掌控的兵力不超过一万。 钱渊沉默了好一阵儿,用力甩开胡宗宪的手,“少说那些没用的!” 众人脸色都黯淡下来,他们知道,自己是没办法硬摁着钱渊低头的,这位青年看似只是个无职翰林,但身后背景扎实,即使胡宗宪也颇为忌惮。 但下一刻,钱渊开口道:“第一,抽调两百田洲狼兵随行。” “可以,田洲兵驻地离这儿不远,两千多兵丁抽调两百,不难,瓦老夫人还在,就让钟南跟着你。” “第二,戚继光留在义乌尚有五六百兵丁,由其弟戚继美统率,立即调遣北上,在杭州府和我汇合。” “没问题。”胡宗宪立即点头应下,“第三?” 钱渊顿了顿,喝道:“第三,这件事,等战后我会好好跟你算!“推荐阅读:《读档2013》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八十二章 不妙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三百八十二章不妙杭州府富阳县。 山头上,钱渊看了眼山下还在被狼兵砍杀的倭寇,钟南那厮拎着刀冲在最前面,两年前第一批来东南的田洲狼兵头目如今只剩下他了。 “问过了,倭寇破三江所,袭萧山,这一小股倭寇大约百多人,沿钱塘江袭富阳。”杨文满头大汗的爬上山头。 “地图。” 钱渊眯着眼仔细看着亲笔绘制的东南地图,“三江所……倭寇袭山阴……没破城吧?” 跟着杨文上来的中年人摇摇头,“山阴无碍,只是小股倭寇,三江所兵力不足。” 这个中年人之前和钱渊不认识,此次在上虞才结识,其实钱渊听过此人名字,吴成器。 去年绍兴大捷,吴成器因守城破倭有功被任命为会稽典史,后因父丧回乡守孝,今年七月胡宗宪去信邀其出山,暂领总督府亲兵。 吴成器自幼习武,通读儒经,父亲曾任郴州通判,嘉靖二十八年,吴成器随父平定苗民叛乱,后因不喜八股转为武职,屡立战功。 对了,吴成器也是徽州人。 “难道徐海分兵了?”钱渊有点捉摸不透,毕竟信息太少。 “少爷,小心!”山下有护卫高呼。 钱渊转头看去,倒下的一片倭寇尸体中,一个装死的货突然举刀冲来,钱渊回过头继续看着地图,伸手比划了下,一行人因为倭寇侵袭山阴,所以绕路从富阳走,也不知道徐海现在开打了没有? “好箭法!” 钱渊眼角余光瞄了眼,诧异的看到倒在数十步外的倭寇身上插着两支长箭,一支自然是来自王义,另一支……钱渊回头看了眼,吴成器正手持长弓。 还真是文武双全的人物,也不缺胆气,东南倭乱,却也引出这么多人才。 “留下十人等着,义乌兵两个时辰后到。”钱渊示意护卫收起地图,“走,去富阳县。” 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钱渊趋马直入县城,轻车熟路的找到县衙……很熟悉,一个月前还在这被海瑞坑了把,顺手又抄了刘家,可惜没多少落下自己腰包。 “拜谢……” 面色凝重的海瑞还没行完礼,钱渊就翻身下马,打断道:“立即准备千人口粮,另备好清水……必须烧沸后凉下来的。” “千人口粮?”海瑞咬咬牙一口应下,这对他来说有点难,毕竟县衙里没什么银子,但人家刚刚在县城外剿灭百余倭寇,这是合情合理的要求。 两个时辰后,县衙大堂中,钱渊、吴成器、胡桂奇等到了戚继美。 “六百人,有狼牙筅,有腰刀,但只有普通长枪。”戚继美接过大碗一口喝干凉水,“一路上遇上两小股倭寇……前面怎么样了?” 钱渊和吴成器面面相觑,你从金华义乌过来,居然还能遇上倭寇? “诸暨县附近。”戚继美喘着粗气,“大约七八十人,看到大队就散了,急着赶路我也没追。” 不用展开地图,钱渊脑海中有大致印象,绍兴府最靠近海岸线的是余姚、山阴、会稽三县,上虞位于绍兴府中部,诸暨县位于绍兴府的西北角,再往西就是绍兴、杭州、金华三府的交界处了,虽然肯定是小股倭寇流窜,但真够猛的啊! 吃饱喝足休息了一个多时辰,两百狼兵、钱家护卫和赶来的六百义乌兵启程,先去钱塘县,北上余杭,看情况要不要径直入嘉兴府。 钱渊这次对海瑞倒是生了些好感,虽然这厮惹人厌,但还算拎得清,除了口粮、用水之外,还预备了解暑的绿豆汤,带上路的干粮。 富阳县位于杭州府西南角,距离钱塘县不远,黄昏时分就到了,戚继美、杨文、钟南等人安排近千兵丁进了军营,钱渊带着护卫急急赶去总督府。 “倭寇有可能攻嘉兴?”留守总督府的王寅皱眉苦笑,“但即使如此,也抽调不出兵力了。” 一旁的吴百朋无奈的点头承认,对钱渊说:“刘远身为浙江总兵,但……麾下六千兵是以杭州前卫、右卫为基础组建的,虽然这一年来多加训练,汰弱存强,但也只能勉强守城,出城野战……” 钱渊也无语了,两年前临平山一战,那帮杭州前卫的大爷们差点把戚继美丢给倭寇。 “徐海会攻嘉兴?”王寅转头看向挂在墙壁上的地图,“从昨日开始,倭寇增兵绍兴府,余姚、山阴、会稽乃至于萧山都受倭寇侵袭,其中余姚最为惨烈,参将刘显已经领军去援。” 顿了顿,王寅又道:“嘉兴府有卢镗、卢斌父子在,兵力逾五千,自保应该无碍。” 今日才从萧山赶回来的吴百朋低声道:“攻绍兴府的倭寇至少三千,不过有些奇怪,大都是以小股倭寇活动,各处流窜……适才展才还提到,诸暨、富阳境内都有倭寇。” “奇怪什么?”王寅没听懂。 “徐海和汪直开战年许,麾下倭寇久历战事,已是精锐。”钱渊沉声道:“你见过这种到处流窜的精锐?” 吴百朋愣了会儿才说:“展才的意思是……他们未必是徐海麾下的?” 钱渊伸掌摁着桌面,暗暗咬牙,“汪直、徐海开战一年多,但沿海倭寇侵袭从未停止过……这意味着,除了汪直、徐海之外,海上还有大量大大小小的倭寇。” 吴百朋和王寅对视一眼,这是大家早就知道的事,有什么奇怪的吗? “但其实从去年绍兴大捷后,已经很久没有大战了,即使去年参将宗礼中伏战死,倭寇兵力也不过千。”钱渊一边整理思路一边说:“两百真倭破两千官军,猛攻余姚,气势汹汹……之后才有数千倭寇扑向绍兴,到处流窜,烧杀掠夺。” “这意味着什么?”钱渊偏头看向地图,“一旦徐海登陆击败当地驻军主力,会有大量倭寇扑上来……” 其实之前一年多,倭寇总的来说还算老实,而在徐海终于和汪直停战后,大量倭寇都在观望,一旦徐海得手,这些倭寇就会如饿狼一样……那些早已经嗷嗷待脯的倭寇将是徐海最有力的助手,钱渊猜测,甚至汪直手下的倭寇也忍不住要掺和一脚。 王寅不擅军略,一时慌张起来,“怎么办?” 沉默片刻后,吴百朋轻声道:“为今之计,只有击败徐海。” “很难,要聚拢多路官军才行,但如今刘显在余姚,俞大猷在嘉定……”钱渊咬着牙道:“只怕攻绍兴,攻苏州……都是徐海的计划,他的目标真的是嘉兴府!” 习惯做计划的钱渊厉声道:“第一,不能败,不管是俞大猷、刘显、卢镗,都不能败,只要手上有兵力,才有机会围剿徐海。” “第二,要立即探清徐海动向,如果绍兴府至今还没有大股倭寇侵袭,那徐海的目标必定是嘉兴府。” 长时间的沉默后,钱渊低声道:“明日启程,去嘉兴府!” 在穿越而来的蝴蝶的影响下,东南战局和历史已经有了极大的区别,徐海麾下有了一股强大的军事力量,但与此同时,倭寇对浙江各地的侵害其实没有原时空那么大。 原时空的现在,徐海虽然被擒杀,但倭寇疯狂的四处侵袭,紧靠着杭州府的萧山被攻破成了一片焦土,余姚、慈溪、山阴各地只能力保城池不失,城外都成了倭寇的领土,数万倭寇盘桓在平湖、海宁,甚至倭寇的手都伸到了扬州、南京、凤阳府附近了。 钱渊不知道接下来会面对什么,但他不准备后退。推荐阅读:《读档2013》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八十三章 阮鹗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三百八十三章阮鹗阮鹗可能是有史以来最没有存在感的浙江巡抚,甚至巡抚衙门都没有设置在浙江首府杭州,而是选在了嘉兴桐乡县。 这是个无耻的选择,因为桐乡县位于嘉兴府和湖州府的交界处不远,也意味着阮鹗距离海岸线非常远,那些从海宁、海盐登陆的倭寇几乎不可能对阮鹗造成威胁。 但即使如此,阮鹗在年初那场规模不大的战事中还表现出了软弱、畏惧这些特点,这厮连王民应都不如! 这是钱渊对阮鹗的认知,但在迈过北新关,被告知浙江巡抚阮鹗亲率大军北上击倭的时候,钱渊瞠目结舌。 瞠目结舌之后,钱渊急的直跳脚,只要卢镗麾下五千大军还在,那不管徐海如何狡诈,都能稳得住局势,只要等俞大猷、刘显一南一北平息两地倭寇,调兵来援,就算不能击败徐海,也能将其驱逐出海。 让戚继美、钟南带着义乌兵、田洲兵在后,钱渊冒险带着护卫一路疾驰,越府治嘉兴县、秀水县,钱渊在熟悉的崇德县见到了久违的卢斌。 城外的军营依稀眼熟,这还是钱渊两年前的手笔,城门口悬下的麻绳还在,它曾经系上八个倭寇首级。 数十匹马疾驰入城,城门口的刘捕头眼睛眨巴了两下,惊呼道:“那不是华亭钱公子吗?” “还有杨文……”一旁的衙役眼睛尖的很,“还真是钱公子啊,这次咱崇德肯定没事!” 刘捕头一巴掌拍在衙役的后脑勺上,“那是钱老爷!” “对对对,都考中进士了,文曲星下凡……应该是钱老爷!” 用力勒住缰绳,胯下的高头大马在县衙门口打了两个转,钱渊纵身跃下,大步往里走,守在门口的是县衙的衙役小吏,在惊讶之余不仅没有阻拦,招呼声、问好声连绵不绝。 坐在县衙大堂的浙江巡抚阮鹗有点恼火,今年东南抗倭局势颇有好转的迹象,唯有自己坐镇的嘉兴府在年初大败,还赔上了参将宗礼,要不是当时自己的举主李默还在位,只怕下场堪忧。 但这一次,阮鹗有十足的把握,麾下卢镗、卢斌父子领军五千,调配来的客兵逾三千,再加上乡勇接近万人,倭寇来了肯定回不去……刚刚被剿灭的这股倭寇就是明证,在这种情况下,他愈发难以忍受他人对自己的不恭敬。 阮鹗正准备开口训斥坐在下首的崇德知县,但急促的脚步声在外间响起,十几个手摁刀柄的护卫推开拦着的巡抚衙门亲兵,后面跟着的县衙的衙役、捕快和小吏,人群一分,众星捧月出一个身材瘦削,风尘仆仆的青年。 钱渊昂首直入大堂,左顾右盼后脸色很是难看,喝道:“卢斌!” 已经起身过来的卢斌条件反射的应了声才问:“展才,你怎么来了?” “浙江副总兵卢镗卢子鸣何在?” “昨日晨间数百倭寇从平湖登陆,父亲遵中丞大人之命领军出击。”卢镗想都不想立即回答,说完后才半转头看了眼脸色发黑的阮鹗。 “出兵多少?”钱渊脸色比阮鹗还要黑。 “四千。” 钱渊揉了揉眉心,“卢子鸣领兵四千去绞杀流窜的数百倭寇?” “此地乃浙江巡抚衙门,你乃何人,敢贸然闯入!”阮鹗倒是没敢喝出将此人拿下的话。 “总督衙门发出公文,令嘉兴府官军固守城池,不得冒进……”钱渊缓缓往前走了几步,逼视阮鹗双眼,“你却蠢的让数百倭寇将四千官军引出,如若嘉兴府有失,你阮应荐首当其罪!” 骂了几句钱渊就住了嘴,不是因为对面的阮鹗双目喷火,而是因为时间来不及了。 “立即派出探马找到你父亲,让他小心提防,徐海可能会率主力攻嘉兴府。”钱渊拉着卢斌出门,低声嘱咐道:“直接来崇德,如果有倭寇攻崇德,去秀水……实在不行就回桐乡,只要不被倭寇击溃,怎样都行!” “就算徐海攻嘉兴……”卢斌有些迟疑。 “算个屁!”钱渊厉喝道:“快去!” 卢斌不敢再迟疑,大步往外走,吆喝着叫过亲兵安排人出城。 大堂里鸦雀无声,阮鹗在迟疑要不要发飙……一个无职的翰林官闯入大堂,多番辱骂,而且还指派一个游击安排事宜,完全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 但阮鹗也知道,这个青年和浙直总督胡宗宪交好,而且还简在帝心,出入裕王府,是严分宜、徐华亭都不会随意得罪的人物,而自己……自从李默下狱,就如雨中浮萍,无甚根基。 钱渊将外面事一一安排好,又进了大堂,随意找了几个小吏问起嘉兴府现状。 其他地方不敢说,但在崇德县,钱渊有着谁都难以比拟的声望,这几个小吏在两年前崇德一战都是跟着钱渊做事的,立即将所有事抖了个干干净净。 阮鹗年初固守桐乡不肯出兵相援,以至于参将宗礼在石塘湾一带力战而亡,此事虽然因为当时李默还在,阮鹗只被训斥,但在李默罢官归乡之后,阮鹗觉得自己需要做些什么。 于是,六日前,五百倭寇从海宁县登陆,攻长安镇,阮鹗命卢镗率兵出击,这股倭寇颇为滑溜,卢镗一路追到秀水附近才将其大部歼灭。 这一次,阮鹗是随军而动的,这不是什么坏事,但坏就坏在阮鹗太贪了,在知道又有数百倭寇从平湖登陆之后,阮鹗命卢镗再次出击,自己移驻崇德县。 钱渊现在有八成的把握,徐海应该是选中了嘉兴府。 这个判断不仅仅来自于那份情报,更来自于钱渊对局势的判断,对徐海个人性格的分析。 徐海是个纯粹的强盗,但他不像普通的倭寇一样会四处流窜,看到好东西抢一把,看到大股官军撒丫子跑,看到小股乡勇拎着刀上去砍。 两年前的大战清晰的显示出徐海的作战策略,在第一次入侵时,他先伏击大胜俞大猷,之后纵横四府无人可制。 第二次入侵,徐海先强攻俞大猷、田洲兵,之后穿插入苏州府,看似急攻长洲,却设下埋伏大败官军,时任苏州兵备道的任环仅以身免,虽然后来在王江泾被击败,但苏州城下分兵,常州府、通州府一片狼藉。 而这次,倭寇攻绍兴府,徐海没有显示出这个作战特点,如果徐海选中的是嘉兴府,那么他的目标一定是卢镗。 一旦卢镗败北,短时间内嘉兴府无人能挡得住徐海,会有无数倭寇扑上来……就连杭州、松江、苏州也难逃此劫。 钱渊越想越头痛,看着阮鹗的眼神中带着冷意,“如若卢镗四千大军无恙也就算了,如果出了问题……你阮鹗必为万人唾骂!” 阮鹗如今却冷静下来了,“我阮某受朝廷信重任浙江巡抚,领军抗倭,你一个无职进士却公然闯入大堂,无端鼓噪……” “哈!”钱渊长身而起,火力全开,“总算知道他李时言为什么斗不过严分宜了,看看他用的都是什么人!” 别说阮鹗脾气不好,再好的脾气都会被气炸,“砰”的一声一拳砸在桌上,“来人,把这厮赶出去!” 可惜这里是只是巡抚衙门的临时驻地,大堂内大都是县衙的捕快、衙役,个个像突然耳朵聋了似的在出神。 扑上来的只有阮鹗身边带着的几个下人,杨文都懒得出手,梁生一脚一个将其踹开,钱渊眼皮子都没抬,只低着头细细看着地图。 坐在一旁装鹌鹑的崇德知县邱永年是钱渊的同年,不过之前不认识,但来了崇德赴任之后,耳朵里装满了钱渊这个名字。 看到这一幕,邱永年不禁心里直打鼓,这可真是无法无天的主儿,直闯巡抚大堂,舌厉如刀,指派诸将,就差公然夺权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八十四章 大败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三百八十四章大败平湖县。 烈日高照,照的大旗下的卢镗有点发昏,脑子都有点昏沉沉的,抢过亲兵背上的水囊往脸上扑了扑,总算清醒了点。 “看清楚了没?”卢镗厉声喝道。 “看不太清楚。”勉强站在马鞍上的亲兵跳下来,摇头道:“太刺眼,只看得到黑压压的一片。” 卢镗心里一沉,招呼一声,亲自爬上马鞍,直起身子手搭凉棚细看,三四里外的大股倭寇正在列队,完全没有散兵游勇的模样。 “不多,估摸也就三千。”卢镗跳下来随口说了句,神情看起来颇为轻松,但心里却在骂娘……骂的是阮鹗的老娘。 接到总督府的公文后,卢镗是不想出战的,公文里说的很清楚,固守城池,不得冒进,倭寇首领徐海有可能攻嘉兴府。 但无奈人家阮鹗是浙江巡抚……虽然因为东南倭乱,武将地位略微攀升,但总的来说,文官还是高高在上,武将很难也不敢违逆。 现在好了,四千兵丁全都被诱了出来……卢镗低低骂了几句脏话,他也是久经战阵的老将了,一看就知道,对面的倭寇颇为精锐,特么都会排出正儿八经的阵势了。 不过,卢镗不觉得会败,他觉得至少可以全身而退……尽管倭寇背光,官军迎阳。 这两年卢镗在东南各地辗转,斩获颇丰,升任浙江副总兵,幼子卢斌又得胡汝贞信重得以在严州府募兵,年初宗礼战死,卢镗父子俩驻守嘉兴后,嘉兴府很少再遭倭寇侵袭。 但对面的徐海不这么看,绕了多大一个圈子,甚至不惜分兵侵袭绍兴牵制官军,又提前遣倭寇袭崇明、嘉定引走了俞大猷,就是为了能一举击破卢镗主力。 “天时地利人和……”徐海把玩着马鞭笑道:“全都在我这儿!” 昨日晨间,数百倭寇从海盐登陆,卢镗率四千大军进剿,但倭寇向北逃窜,徐海率三千倭寇从平湖县登陆,光明正大的出现在卢镗正面。 有备而来却没有偷袭,选择逆光占据地利,徐海这一战势在必得。 有号角声响起,卢镗麾下有宗礼留下的旧部,都是宗礼从北边带来的边军,苍凉的号角声在东南响起,官军前阵满是盾牌顶在最前面,身后是弓箭手,刀盾兵、长矛手依次排列。 倭寇这边还是老样子,前阵全是手持长刀的壮汉,在距离官军阵前七八十步距离来回跑动谩骂,时不时投掷几根标枪过去。 每个成功的将领都有自己独特的秘诀,比如明朝开国名将中,徐达是全才,常遇春擅陷阵,李文忠擅急袭,都有自己的特色。 卢镗的特点是稳,中规中矩挑不出错来,对作战节奏把控的很好,每一次下令都能恰到好处。 而徐海不同,狡诈多智,而且因为是野路子,又胆大包天敢于冒险,常有令人手足无措的突然举动。 后面倭寇大阵中有人高吼数声,前阵倭寇开始举刀进击,嗬嗬高呼狂冲向前,矮着身子尽量躲避官军盾牌后弓箭手射出的长箭,不顾死活撞在盾牌上,一旦有了缺口就冲进去抡刀大砍大杀。 后面骑在马上的卢镗摇摇头,虽然前阵动摇,但很快就稳下来了,冲上去的刀盾手补上缺口,长矛手围住冲进来倭寇不停戳刺。 虽然徐海这些年名声颇为响亮,两次入侵东南都惹出轩然大波,但几乎没有正儿八经和官军对阵过,击败俞大猷、任环都是伏击,仅有的堂堂正正对阵也就是在王江泾,结果只率数千嫡系逃出生天。 卢镗心里有点诧异,徐海今日为何领倭寇堂堂正正对阵……但从接战来看,倭寇并不占上风。 “大人,又来了。” 边上亲兵提醒,卢镗眯眼细看,又一股两三百人的倭寇扑了上来,无甲,手持长刀,甚至还有光着膀子的。 “不急。”卢镗又摇摇头,“前阵顶得住,中军暂歇。” 四千人的大军很少同时投入战斗,每一部分都需要用在不同的地方,有的要守,有的要攻,卢镗对此了如指掌,精准的控制着节奏,让中军千人保持着紧张但不至于紧绷的状态。 但徐海接下来的选择让卢镗大为意外。 第二股倭寇还没和官军接战,第三股倭寇已经举刀冲出阵列,第四股倭寇、第五股倭寇紧随其后,到最后,徐海亲自操刀,高呼冲阵。 和卢镗精准控制节奏不同的是,徐海从第一波进攻开始就压上了所有的筹码。 两军对垒,一般来说都会有来回的小股厮杀作为试探,一来一回慢慢提高攻击力度。 但徐海反常规而行,在战斗刚刚开始的时候,出乎对手预料之外的发动最猛烈的攻势,没有试探,没有后手,而且将手中最具威慑力、战斗力的真倭排在第二序列。 狰狞的面孔,古怪的发髻,以及听不懂的嘶吼声,已经让官军前阵的阵脚微微松动,轰的一声,三百真倭如利刃一般插入官军阵列中,大片的盾牌被推倒在地,后面的弓箭手丢下弓箭撒腿就跑。 补上来的刀盾手、长矛手正要冲上去维持阵型,但跟上来的第三波、第四波、第五波倭寇蜂拥而至,血液在空中飞溅,惨叫声连绵不绝,几颗头颅被倭寇大力掷出砸在长矛阵列中。 卢镗脸色惨白,呼其左右,要领中军往前,但前阵已经崩溃,丢盔弃甲的官兵们在倭寇的驱赶下往回窜,徐海出人意料的战法打出了倒卷珠帘的好戏。 一片大乱,卢镗摆出的阵型,控制的节奏反而成了弱点,没能第一时间补上缺口,没能顶住倭寇第一波,也是最强一波攻势,战局已经不可挽回。 三千倭寇在徐海的带领下破前阵,直取中军,虽然官军兵力占优,但能和倭寇接战的只有中军这千人,而且阵型已经被倒窜回来的逃兵搅得一塌糊涂。 骑在马上的徐海手舞长刀,高声呼和,三百真倭笔直的冲向同样骑在马上的卢镗和其亲兵……东南官军少马,骑在马上的肯定是将领。 官军大阵左右两侧没有和倭寇接战,领军的游击、把总倒没想着逃窜,正试图从侧面击倭,但中军已经彻底和倭寇搅成一团,近身厮杀中,官兵难以抵御疯狂不畏死的倭寇。 已年过四旬的卢镗已经弃马步战,手持长矛连续捅翻了三个倭寇,依稀花白的发髻有点歪斜,沾上了丝丝血迹,身边的亲兵大呼酣战,悍不畏死……但已是无力回天,在徐海的指挥下,近千倭寇围着卢镗狂攻。 不多时,随着闪亮的刀光,飘扬的大旗坠落在地,官军彻底崩盘了,不仅仅是中军,左右两侧的官军争先恐后的四处逃散,卢镗被亲兵们冒死捞出,骑着马向死逃去。 仅仅半个多时辰,四千大军分崩离析,徐海的冒险又一次成功了,嘉兴府将再遭两年前的厄运。 瞄了眼地上绣了个卢字的大旗,徐海笑着挽了个刀花将长刀归鞘,高声喝道:“让人放出风去,嘉兴、松江、苏州……全都是口中食,让那些等着占便宜的货都赶紧!” “现在,跟着我,赶尽杀绝!” 无建制的官军已经无力反抗,漫山遍野的倭寇从容的用刀、用矛从背后杀死一个个不敢回顾的官兵。 志得意满的徐海身后,谭维的手正在颤抖,他在想,为什么……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八十五章 先见之明 崇德县衙大堂上。 心神大乱的卢斌,装鹌鹑的崇德知县邱永年,跃跃欲试的戚继美……亲兵、仆役、衙役都被钱渊赶出门外。 然后这四位目瞪口呆的看着钱渊抡圆了一个巴掌扇在浙江巡抚阮鹗的脸上。 “啪!” 让人意外的是,阮鹗捂着脸低着头一声不吭。 刚刚传来确凿的消息,在平湖县、海盐县交界处,徐海以三千倭寇堂堂正正击溃浙江副总兵卢镗率领的四千官军。 卢镗率残兵退往嘉善县,聚集乡勇企图固守待援,但徐海亲率倭寇追击,半日破嘉善,卢镗再向西退却,在距离王江泾不远处再次被徐海击溃。 至此,嘉兴府全线动摇,陷落城池三座,四千大军几乎全军覆没,卢镗不知死活下落不明。 但这不是钱渊狠狠抽了阮鹗一巴掌的理由。 在消息传来后,阮鹗第一反应居然是让卢斌率兵相援,这才是理由。 卢斌、戚继美没反应过来,但钱渊立即看出来阮鹗的险恶用心,这可真不是个好鸟啊! 嘉兴府官军大败,朝廷必然追责,关键人物是两个,一个是卢镗,另一个是阮鹗。 阮鹗是不可能逃脱罪责的,但有一点很重要,他是在接到要求固守城池的总督衙门的公文后,坚持要求卢镗出击,这才遭到败绩的。 如果没有这道公文,就算大败,阮鹗也不过罢官归乡,但如果有这道公文,阮鹗很可能难逃一死。 阮鹗想逃过这一劫,有一点是可以利用的,那就是不知死活的卢镗……反正这是个武将,把事情往他身上一推,自己毕竟是两榜进士,京中也有同年好友,说不定能保住这一条命。 但有个前提,那就是卢镗的儿子卢斌……所以,阮鹗坚持要求卢斌率兵去援,这是为了他自己,把卢斌往鬼门关赶。 钱渊很清楚自己的判断是非常正确的,最直接的理由就是,被抽了一巴掌的阮鹗没有任何反驳。 卢斌打破了沉默,“展才,怎么办?” 这是卢斌第三次和钱渊并肩作战了,第一次在嘉定,第二次在崇德……结果呢,第一次卢斌力斩萧显名声大噪,第二次因崇德大捷升任游击,这样的经历让卢斌很自然的向钱渊无限靠拢。 “两条路,固守崇德,或回师桐乡。”钱渊低声道:“守住崇德不难,但很难有所作为,徐海不会死攻崇德。” “那回师桐乡?”戚继美舔舔嘴唇,“就怕徐海突袭……倭寇行动比官军迅速的多。” “未必。”钱渊走出大堂,细细分析道:“徐海已经击败卢镗四千大军,嘉兴府再也没有能威胁到他的,倭寇应该会分成小股四处劫掠……如果还要打,徐海的目标应该是苏州的王崇古,或者松江的俞大猷。” “所以回师桐乡的危险其实没那么大?” “危险肯定还是有的,谁知道徐海会做什么?”钱渊考虑再三,吩咐道:“继美你负责整顿守军,狼土兵和义乌兵一定要握在手里,卢斌你继续派出探马打探消息,从海盐、平湖、嘉善、秀水、桐乡……各个方向都要派。” 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钱渊反复在心里权衡,是留在崇德还是去桐乡…… 钱渊皱眉苦思,脸上满是愁容,一旁的护卫们却兴奋的很,已经一年多了,终于又能杀倭了……对他们来说,上阵是有生命危险的,但收获也很丰盛,一枚首级三十两银子,一战下来兜里能鼓不少。 虽然这一年多来,钱渊对护卫们并不吝啬,也花了大笔的银子,但大部分的资源都用在日常训练、武器装备上了,护卫们跃跃欲试想再挣一笔银子。 “果然啊!”梁生笑着小声说:“刚进护卫队就听说了,少爷一出门……肯定能撞上倭寇!” 杨文一巴掌扇在梁生的后脑勺上,他知道钱渊在担心什么,快步走近低声说:“少爷,如果要走,不如早走。” 钱渊在心里琢磨了下,缓缓摇头道:“徐海已败卢镗,如果要肆掠嘉兴府,什么时候走是无所谓的,如果要攻城略地,甚至和来援的王崇古、俞大猷交战,倒是应该早走……但这种可能性不大。” “少爷的意思是?” “湖州。”钱渊走进临时安排的居所,看着墙壁上挂着的地图,“其实嘉兴府两年前两次受徐海大规模侵袭,人口、财物受损颇重,这两年倭寇小股侵袭也没断过……倒是湖州府很可能成为目标。” 钱渊的视线在地图上缓慢移动,低低念叨道:“王江泾往西……乌镇、南浔、归安、乌程,王江泾往北是吴江,往南是秀水、桐乡……” 在和谭维、钱鸿的交谈中,钱渊知道,徐海此次入侵的目标和普通倭寇是有很大区别的,普通倭寇为财,而徐海是为了掠夺人口,准确的说是裹挟青壮。 嘉兴府的百姓多年受倭寇侵袭,早就有了一不对劲立即逃之夭夭的习惯,但湖州府除了两年前那次很少受倭寇侵袭,如果徐海要裹挟青壮,湖州府是个好目标。 如果这个判断是正确的,那么从崇德回师桐乡,不大可能和徐海遇上……钱渊在心里如此想,顶多是小股跟风的倭寇,两千兵力足以自保。 虽然对卢斌、戚继美说有两种选择,但实际上钱渊很清楚,接下来的路只有一条,撤回桐乡。 原因很简单,桐乡一丢,运河被断,沿河的大量仓库的布匹、粮食将会被倭寇抢走,漕运断绝,东南抗倭的局势不好说会不会急转直下……但嘉靖帝必然大怒,以胡宗宪为首的东南文武官员有可能被清洗调换。 但现在不能动,钱渊对徐海的警惕性非常高,他需要探马回报的消息来判断自己的推测对不对,跟风的倭寇多不多…… 不过,钱渊想等等,其他人已经等不住了,上虞的胡宗宪就是一个。 卢镗在平湖大败的消息传来后,胡宗宪面色惨白,呆滞片刻后一跃而起,厉声喝道:“令俞大猷领兵南下,刘远率兵北上护住桐乡!” “今日晨间军报,两千倭寇分别从金山、乍浦登陆,分袭华亭、青浦。”茅坤脸色铁青,“俞大猷未必能南下,令吴淞副总兵董邦政南下?” 郑若曾低声道:“刘远身为浙江总兵驻守杭州府,但麾下兵丁大都出身杭州卫所,守城勉强,援桐乡……” 安静片刻后,沈明臣叹道:“总督大人有先见之明。” 郑若曾和茅坤、何心隐同时吐出一个名字,“钱展才。” 胡宗宪咬着牙低声道:“但愿展才能保住桐乡不失!” 胡宗宪有点后悔,钱渊早早就提过,戚继光一时名将,最好不要放在台州这个犄角旮旯的地方,如若能放在绍兴、嘉兴等地,不管南下北上,东进西退,都会方便的多,调兵遣将的余地就大多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八十六章 龙泉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三百八十六章龙泉用一个字来形容如今嘉兴府的局势,那就是“乱”。 虽从徐海击败卢镗到现在已经六天,但局势非常乱,乱的让人摸不着头脑,经常看到小股倭寇从崇德县附近经过。 卢斌派出去的探马回报的消息也很乱,其中甚至不少都是自相矛盾的,钱渊不得不让身边护卫出城探听消息,从纷乱的情报中试图发现真相。 “皂林?你确定?” 钱渊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才拿起鹅毛笔在地图上做了个标记。 皂林位于桐乡西侧,处于嘉兴、湖州分界线上,看来徐海的目标真的是湖州府。 钱渊视线微微偏转,地图上嘉兴府的北部、东部基本全都沦陷了,付出五条人命的代价才知道,大量倭寇从平湖、海盐、海宁登陆,保守估计超过两千人。 只有少量倭寇往西去杭州府碰碰运气,大部分往北乃至于攻入苏州、松江,也有一直往西侵袭崇德、秀水。 城内有两千兵丁,钱渊没把心思放在守城上,事实上倭寇只攻了一次崇德就放弃了,倒是秀水那边据说撑不住,虽然不是倭寇主力,但一千多倭寇狂攻不止,秀水即将破城。 “刘远胆怯,未必肯北上,就算北上……也是指望不了的,那帮杭州卫所兵都是些老爷兵。” 曾经被杭州前卫险些丢给倭寇的戚继美大力点头。 钱渊低声继续道:“王崇古、俞大猷、董邦政那边至今也没消息过来……总督府那边两千狼兵,刘显麾下五千兵丁不知道能不能抽调,倒是戚元敬那边应该闲得很……插双翅膀倒是能来。” “卢斌你留五百兵守城,带剩下的五百兵跟我走。”钱渊转头看向戚继美,“义乌兵虽然编练鸳鸯阵,但这次受杨文调配,以钱家护卫队的阵势……有问题吗?” “没有。” “没有。” “今天如果还没消息,明日天亮就出发,南下海宁,再往西至桐乡……” 钱渊话还没说完,外面崇德知县邱永年欣喜的高呼声传来,“展才,展才,总督府有信使到!” 出现在钱渊面前的是肩头裹伤,一脸疲惫的何心隐,他干脆利索的说:“口信,立即回援桐乡,运河边的仓库里有大量漕粮,绝不能被倭寇抢走。” “无援兵?”钱渊面无表情的反问。 “五日前,慈溪城险破,狼土兵调往宁波,参将刘显麾下五千兵丁,一部分援余姚,一部分援山阴、萧山。”何心隐低声道:“如今总督大人身边只有不到两百的亲兵。” “哈哈哈!”钱渊都被气笑了,虽然东南抗倭和古往今来的战役有很大区别,但胡宗宪这个手掌六省兵马的大帅能被逼到这个地步,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现在钱渊才真正了解历史中的胡宗宪为什么那么不要脸,使尽各种手段分化倭寇,诱杀徐海、陈东、叶麻……说到底,打不过! 这才是真正的理由,特么的打不过啊! 攻绍兴、宁波的倭寇只是徐海的障眼法,徐海击败卢镗时兵力大约三千,钱鸿曾经提过,徐海麾下总兵力大约五千人左右,还需要留下一部分守家,所以攻绍兴、宁波的大都是散兵游勇,顶多只有数百徐海麾下主力。 但即使如此,官军还是打不过,完全是被压着打……钱渊感觉到深深的悲哀,还真不能怪卢镗丧师! “都说张半洲刚愎自用,我看他胡汝贞也好不到哪儿去!”钱渊破口骂道:“台州知府谭子理麾下三千兵足以自保,非要让戚继光也缩在台州!”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戚元敬是我钱展才的好友,俞大猷多有战功理应调任浙江总兵,他胡汝贞非要上书力荐刘远,还有那参将刘显……” “权谋不是用在这种地方的!” 戚继美、卢斌、邱永年都默然无语,和钱渊有旧交的戚继光、俞大猷虽然受胡宗宪重视,但都没有被安排在抗倭的核心区域,其实松江府之前两年少受倭寇侵袭,而且副总兵董邦政也颇有战功,俞大猷完全可以调回浙江。 这次就连何心隐也说不出话来,他是知道的,戚继光在台州横扫千余倭寇,谭子理三战三捷将倭寇赶下海,这两支官军如果有一支能调配到绍兴来,援嘉兴府的把握就大多了。 “此战若败,首在胡汝贞无量,次在阮应荐无能!”钱渊咬牙狠道,“走,明日天亮前出发,把胡桂奇带上,告诉他,不砍下三个倭寇首级,老子让他……” “展才!”何心隐厉喝一声,看着钱渊血红的眸子,叹道:“总督大人也颇有难处,何必如此,如今首要齐心协力保住桐乡不失。” “夫山先生也有这般替人说话的时候?”钱渊冷笑道:“我钱某人有话就要说,有屁就要放……” 饶是如此紧张的气氛,摁刀肃立的护卫梁生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看众人眼神不善,赶紧后退几步往外走,结果正巧和奔进来的王义撞了个正着。 “少爷,城外五里处有官军正在和倭寇交战。”王义手上用力将梁生拎到一边,“是从北边来的。” “北边?”钱渊舔舔嘴唇,“多少人?” “约莫五六百。” 卢镗那四千大军已经分崩离析,不可能聚拢起五六百兵丁,难道是从苏州、松江来的援军? 钱渊眼睛一亮,一路狂奔上了城头,还没看清楚就听见“砰砰砰”的响声,四五里外骤然升起一团烟雾,将战场遮掩得严严实实,只隐隐听得见凄厉的惨叫声,有倭寇正在往烟雾外逃窜。 “卢斌,杨文,去接应!”钱渊大喜,一拳砸在城墙上,“是松江府的援军,东南唯有吴淞副总兵董邦政麾下有如此多的鸟铳!” 其实用不着接应,倭寇已经四散奔逃,大风迅速将烟雾吹散,呈现在钱渊面前的是数百官兵,前阵手持鸟铳,后阵平举长矛,两翼有刀盾兵护卫。 “是他!”钱渊的视线落在官军中骑着白马的将领身上,后者似乎也察觉到什么,朝着城头方向挥挥手。 城门口,钱渊双手紧紧握住很久没见的侯继高的双手。 “龙泉,两年没见了!”钱渊笑道:“当年嘉定一战,龙泉神兵天降以毕全功,今日来援,必能保住桐乡不失,稳住大局。” 侯继高这两年驻守华亭,战功累累,已升迁吴淞游击,双手用力笑道:“龙泉,当年嘉定一战,先有你掌控大局,后有卢游击奋勇出击,在下不过锦上添花。” 两人大笑着携手入城,钱渊心里终于有点底气了。 钱渊号龙泉,这是已故的聂豹临终前赐的号。 巧合的是,侯继高字龙泉。 何心隐在心里想,如今两柄龙泉合流,或许局势不至于大坏。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八十七章 乌鸦嘴 京城,西苑。 一年前因重病而消瘦的徐渭如今又胖起来了,一张圆脸胖乎乎的,似乎和蔼可亲,但实际上徐渭遵循钱渊的“指使”,在翰林院里言辞刻薄,一身才学压得众人喘不过气来。 言辞刻薄那是必须的……对所有人都舔那叫傻逼,对其他人刻薄,唯独对某一人舔,那才叫舔狗。 显然,这种差异性让嘉靖帝被舔的很舒服。 喘不过气来……主要针对的是那些后世被称为“青词宰相”的袁炜、李春芳、郭朴、严讷等人,因为现在嘉靖帝基本只选徐渭撰写的青词。 天可怜见啊,原本就在今年,李春芳和严讷因青词得宠被嘉靖帝破格提拔为翰林学士,袁炜也转任礼部右侍郎,现在全被搅合了。 写完青词让太监收走,徐渭摸了摸衣袖里厚厚的信封,犹豫了下径直出门去了直庐。 “文长啊,今儿还是没有。”徐阶在公开场合对谁都客气的很,笑道:“不过有田洲狼兵护佑,想必绍兴府无碍。” “少湖公。”徐渭施了一礼,脸上笑容有些古怪,他是随园中最清楚钱渊心思的。 姻亲关系很难被忽略,但如果徐阶认为一个孙女就能将钱渊揽入怀中,只怕要失望了,其他的不说,日讲官中,裕王最亲近的是诸大绶,而景王最亲近的居然是张居正……当然,张居正是无奈而且心里mmp的。 失望而归,但徐渭算准了时间,刚回去就见到司礼监随堂太监冯保过来宣召他面圣。 一路走到万寿宫后殿,徐渭和冯保、黄锦开了几句玩笑才进去,两个太监都是人精,对视一眼后笑着微微摇头。 谁都知道徐渭是钱渊安插进来的,显然,对司礼监太监如此客气是钱渊的交代,但徐渭很难褪却这个时代士子对太监一贯的鄙夷,如钱渊这种能和黄锦谈笑风生的真的不多。 “文长来了。”嘉靖帝慵懒的打了个哈欠,“怎么愁眉苦脸的?” “拜见陛下。”徐渭行礼后从袖中取出厚厚一叠信,“展才来了六封信。” 嘉靖帝来了精神,现在朝中上下穷啊,穷的官员都要上街讨饭了,不仅户部穷,内承运库也穷。 半个月前,户部尚书、左右侍郎同时上书请辞……嘉靖帝企图从太仓库取银八万两采购珠宝。 结果尴尬了,户部居然没那么多银子,还有两个月就是年关了,大同那边俺答退走后,兵部尚书杨博修缮大同边墙,又打造偏箱抵御俺答骑兵突袭,把户部基本榨干了,说的不客气点,年底朝中官员的俸禄……不用宝钞只怕凑不出来。 现在嘉靖帝就指望胡宗宪迅速平定东南倭乱,以便东南财赋能解燃眉之急……简直就是白日做梦。 想了解东南抗倭战局,嘉靖帝只有两种渠道,一是兵部,二是锦衣卫,但现在他有第三种渠道,而且相对来说细节更多,信任度更高。 “臣按照时日分拆。”徐渭解释了句后拆开第一封信,迅速浏览了遍,不禁苦笑摇头,“展才怨气颇重呢……九月二十八,抵上虞,胡汝贞临时驻扎上虞城外,倭寇急攻余姚、慈溪,胡汝贞布阵前轻后重,参将刘显领兵五千驻扎余姚外五十里,两千余田洲狼兵驻扎梁湖。” “九月三十日,倭寇侵通州、苏州,浙江、苏松沿海除却松江府外处处烽烟。” “十月初一,得密报,徐海预计攻嘉兴府,胡汝贞……”徐渭顿了下,干笑道:“后面说的不太好听……胡汝贞不敢轻信,不敢轻易调配兵力,让展才去了嘉兴府。” “让他去嘉兴府?”嘉靖帝闭着眼睛晃晃脑袋,“什么名义?” “没什么名义。”徐渭低头看了眼,“把总戚继美,胡汝贞长子胡桂奇,前会稽典吏吴有器领兵千余,展才应该只是参赞军机。” 说完徐渭补充了句,“难怪展才说过几次,胡汝贞颇通权谋。” 显然,虽然钱渊在信中写的模模糊糊,但徐渭这等聪明人一眼就看穿了,而且钱渊心中怨气颇重,胡汝贞非要把钱渊到这,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冯保哆嗦着进来禀报道:“陛下,兵部左侍郎江东请见。” 殿内所有人都脸色一沉,嘉靖帝、徐渭都是聪明人,如今西北兵戈才息,只可能是东南事。 如果是胜战,哪里轮得到江东,严嵩就算是爬也要第一个来报喜! 疾步进来的江东面色灰败,他率兵解大同右卫兵围,没想到还是没能上位兵部尚书,杨博抢了兵部尚书还不肯回朝,这次自己是被逼着来报丧…… “拜见陛下。” “说!” “兵部得报,十月初七,浙江副总兵卢镗率兵四千进剿盘桓在嘉兴府平湖县倭寇,大败,几近全军覆没。” “砰!”嘉靖帝将手边茶盏狠狠砸在地上,溅起的碎瓷蹭到江东脸上。 徐渭真想一个巴掌隔着千里抽到钱渊脸上,你个乌鸦嘴! 殿内死一般的沉默,嘉靖帝狭长的双目满是怒火,但却没有立即开口。 良久之后,嘉靖帝看向徐渭,“让钱渊将内情写的清清楚楚,立即送上京!” “是。”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八十八章 长水镇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三百八十八章长水镇十月十五日,凌晨,崇德县。 “地图。” 随着钱渊的低喝声,两个护卫将地图铺在桌上,吴百朋和杨文举着油灯靠近。 钱渊拿着鹅毛笔一一交代,“卢斌打头阵,放出斥候,你身边的亲兵在嘉兴府大半年了,地形熟悉。” “戚继美、杨文、王义领义乌兵、护卫队在后。” 钱渊看了眼戚继美,后者点头道:“放心,都听王兄和杨兄的安排。” 虽然钱家护卫和义乌兵有异曲同工之妙,但在作战方式、阵列上是迥然不同的,戚继美没什么经验,只能让杨文、王义为主,以钱家护卫队的方式作战。 “我跟着钟兄弟带着田洲兵在后,龙泉兄领兵殿后。”钱渊转头看了眼侯继高,“鸟铳手暂时分配到前阵。” 这不是建议,而是命令,但身为游击的侯继高毫不犹豫的一口应下。 “那好,准备吧,干粮、水囊都已经备好。”钱渊脸若寒霜,“把那个浙江巡抚带上,这厮要是死在倭寇手里……嘉兴府一片糜烂,松江、苏州大乱,这黑锅可就没人背了!” 众人应声转身离去,钱渊令梁生收起地图,接过刚出锅的馒头啃了几口,心里惴惴不安。 迟了两天才回师,实在是迫不得已,但钱渊也没想到局势不堪到这地步。 侯继高的来援是个好消息,但是他带来的全是坏消息,自卢镗大败,四千大军荡然无存的消息传播开后,无数倭寇侵入东南沿海,远的暂时不知道消息,但杭州府、绍兴府的官军压力大增。 南边暂时还没断绝消息,但北边……一直到侯继高来了,钱渊才知道个大概,五日前,两千多倭寇从乍浦、金山登陆攻华亭、青浦。 董振邦坚守松江,俞大猷率兵南下,但跟着杀上岸的倭寇越来越多,光是超过千人的倭寇就有两股,俞大猷、董邦政还能维持局面,但很难抽调大股兵力南下援嘉兴,最终只让吴淞游击将军侯继高率兵一千南下。 但侯继高领军南下,三日抵崇德县,期间遇倭寇数十次,接战十余次,一千兵丁如今只剩下不到七百人,还有不少带伤,钱渊决定再等一日启程。 不过侯继高没带来好消息,倒是带来了好东西,近百鸟铳,都是董邦政麾下鸟铳手,火药弹丸也不缺。 “周泽,加上总督府拨来的,有大约一百二十支鸟铳,全都交给你。”钱渊大步往外走,看到脚步阑珊的阮鹗,眼皮子都没抬,只顾着交代,“路上记得火药要密封好,别受了潮。” 阮鹗看过来的眼神极为恶毒,自卢镗兵败,他知道自己最好的结局也就是罢官归乡,只要卢镗父子皆死,自己舍得重财,立即派人入京,总能找到的人打点一二,说不定能保住一条命。 但钱渊毫不留情的将这条生路斩断,卢斌派出亲兵牢牢的将阮鹗看住,几乎软禁在县衙后院……其实钱渊有把握阮鹗逃不过这一劫,无论如何,嘉靖帝在做决定之前,必定会先看过自己送上京的密报。 “回桐乡?”阮鹗面无表情的问了句。 钱渊懒得理睬径直出去,就算回了桐乡,你以为就能翻盘? 天微微亮,崇德县南城门口。 “斥候回报,十里内无倭寇行踪。” 卢斌看了眼微微点头的钱渊,低喝道:“开门!” 随着咯吱的响声,兵丁们奋力推开城门,卢斌率先出城,紧接着是戚继美、王义率领的义乌兵、钱家护卫,条理清晰,丝毫不乱。 钱渊自认没有实际掌军的指挥作战能力,但他询问众人,尽量提前将所有事都安排妥当,对可能发生的意外事件都做了预备。 刚走出十余里路,远远看见有一骑奔向卢斌率领的先锋,梁生紧张的靠向马车,一旁的杨文轻声呵斥了句。 “别急,卢游击派了将近五十人出去,附近二十里内有倭寇踪迹都会来报,就算要打,也来得及。”周泽拍拍梁生的肩膀,“你们还是好命,不像我们要自己扛。” 一旁的马车上堆放着沉重的狼牙筅、长枪、标枪等物,长途跋涉,不可能时时刻刻都扛着,义乌兵、护卫都只将腰刀、弓箭带在身边,其他东西都送到马车上。 但跟随义乌兵、护卫一起行动的松江火铳兵就不行了,只能背着鸟铳,这玩意精贵的很,而且这个时代的鸟铳尺寸上都没个标准,每个鸟铳兵都更熟悉自己使用的那一支。 继续往前五六里,一股百余人的倭寇出现在大军侧翼窥探,卢斌没有调头,只递信回去,后面的田洲兵分出两百人监视,直到大军安然度过。 “到了海宁附近就转向往西。”钱渊轻声道:“越往南,倭寇理应越少……” 说到一半,钱渊就住了嘴,心里暗骂,特么自己还是不开口的好。 钱渊的绰号“扫帚星”遍传东南,不管在海上倭寇,还是岸上文武官员中,名声都很响亮。 倭寇认可“扫帚星”是因为钱渊怼上倭寇就没输过,就连徐海两年前在崇德县也吃了不小的苦头,特别是最后时刻,倭寇破崇德县结果被赶出来那一幕,让钱渊得了另一个绰号“蛇儿口”,和另一个看似上阵勇猛实则用兵阴险的谭伦的绰号“尾后针”并列。 而东南文武官员认可“扫帚星”是因为钱渊几乎每次外出都会遇上倭寇,特么就算跑到徽州府那深山老林中都会遇上,这才叫“扫帚星”啊! 钱渊也有这种觉悟……这应该是金手指吧? 应该真的是金手指,黄昏时分,卢斌带着斥候趋马奔来,“展才,几股倭寇一直六七里外窥探不去。” “多少人?” “拢共大约千五。” 钱渊让护卫展开地图看了看,“现在距离长水镇多远?” “十五里,预计天黑前能抵达长水镇。”卢斌手搭凉棚眺望,“但如果被千五倭寇咬一口……” “打一场吧。”钱渊淡然道:“你来指挥,但地点必须选长水镇百姓能看到的地方。” 卢斌点点头去准备了,一旁的吴百朋和何心隐有点纳闷,回师桐乡路上难免一战,但为什么一定要选在长水镇外? 面对这个疑惑,钱渊没有回答,只向钟南努努嘴。 “我田洲狼兵两年多前跨越十八府洲抵达南直隶,结果谁都不肯接纳。”钟南嘿嘿冷笑道:“就算这两年战功累累,绍兴宁波也决计不敢让田洲兵入城。” “倒不是因为你田洲狼兵。”钱渊聚精会神的看着远方影影绰绰的身影,随口解释道:“大军入城入镇,说个不好就要动手……县城不敢,洗个镇子轻轻松松,回头推到倭寇头上就是了,这种事边军干的熟练的很。” 何心隐不悦道:“嘉兴府一片狼藉,这时候还拘泥于……” “那就拜托夫山先生用三寸不烂之舌去劝劝了。”钱渊随口怼了句,“今日晨间卢游击就派人去通报了,那边不闻不问,连口粮都不肯准备。” 十月中旬了,换算到后世大约十一月份,十天前还烈日炎炎,这会儿已经秋风凉爽,长水镇很快就出现在钱渊的眼前。 手持刀枪的乡勇们从长水镇涌出,神情不善的看着渐渐接近的官军,其实钱渊很理解他们,谁都不想将自己的性命交托到他人手中。 但长水镇是必须要伏在自己脚下的,钱渊的视线转向从长水镇中穿过的那条河流,不仅仅是因为要口粮,要驻军歇息一晚,更是因为这条河。 钱渊选择长水镇自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长水镇因长水塘而得名,这条河不长,四十多里,但却直通海宁县。 如果能顺河而下,回师桐乡的日程能缩短一半,但前提条件是,需要靠水吃水的长水镇提供一批船只。 这就是选择这一战地点在长水镇外的原因。 钱渊面无表情的转头看向渐渐逼近的倭寇,想必几百个倭寇脑袋能让长水镇跪下。推荐阅读:《读档2013》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八十九章 首战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三百八十九章首战这支一千余人的大军看起来有点乱,毕竟其中有松江兵,有嘉兴兵,有义乌兵,有田洲狼兵,还有钱家护卫,将领的战法不一,兵器各异,衣着混乱。 总而言之一句话,在倭寇眼里,在长水镇乡勇眼里,这是一支乌合之众。 “少爷,我……” “闭嘴。”钱渊头都不回训斥道:“带着你的人老老实实缩在后面。” 周泽心不甘情不愿的往回走,他现在临时被抽调出来领鸟铳兵,没想到却没上阵的机会,鸟铳兵头目松江小校倒是能理解,劝道:“别急啊,好钢得用在刀刃上。” 周泽不屑的哼了声,“用个屁,就对面那点倭寇,我就怕抢不到首级!” 对面的倭寇首领田大海个头矮小黑瘦,狐疑的看着对面的官兵举起狼牙筅戚元敬练兵手段不凡,果然了得。”吴百朋赞道:“义乌兵果然能战。” 钱渊倒是不意外,但吴百朋、钟南难免诧异,六百义乌兵虽然有点呆板,但听从指挥,行动力很强,在狼牙筅的护卫下站的很稳,长矛、长刀的配合下防线固若金汤。 卢斌笑道:“还是展才的护卫更了得,一眼看过去,面前的倭寇尸首都快堆起来了。” 钱渊笑笑没说话,钱家护卫的标准和戚家军是不同的,武器装备更好,训练强度更大,个人素质更强,对阵倭寇经验丰富,战法也比较灵活。 倭寇攻不破前阵,压上来的倭寇有些迟疑,过了会儿又有四五百倭寇手持长矛、腰刀冲上来,钱渊拍拍钟南的肩膀。 毕竟义乌兵是初次上阵,能不能撑到底很难说,钟南带着的两百田洲兵是预备队,随时准备补上去。 “戚元敬还真不是好东西,不早说……”钱渊低低的咒骂了句,前面已经有了伤亡了,他骑在马上看得很清楚,大都是因为长矛手从盾牌后往前戳刺的时候被倭寇抓到机会的。 如果戚继光早点提起打制一丈多的超长长矛,这都是可以避免的,钱渊也在骂自己,一寸长一寸强,这么简单的事居然想不到。 “盾牌稳住,护住狼牙筅!”王义高呼道:“后面的,标枪,三十步外!” 几十支标枪从后阵飞出,这次效果很好,补上来密密麻麻的倭寇立即被撂翻了十几个,一片人仰马翻的混乱。 三里外的田大海手都在哆嗦,官军前阵不过就五六百人,已经上去八九百兄弟了,居然还没攻破前阵,正常情况下,只要攻破前阵,官军就会一哄而散,后面就是砍瓜切菜了…… 小半个时辰了,倭寇还在前面酣战,但始终无法攻破官军前阵,惨叫声连绵不绝,倒在阵前的尸首清晰可见。 这时候看出戚继光训练强度大的好处了,狼筅手仍然坚持举着狼牙筅不时左右扫动,长枪手戳刺依旧犀利。 和戚家军不同,钱家护卫每一队三十人,这保证了足够的替补人数,就算有人受伤甚至牺牲,但仍然保持阵型不散,即使有个别倭寇硬是挤进来,还没等有所动作,后面的田洲狼兵就冲了上去,一刀砍下,还要喜滋滋的割掉首级。 已经轮换两次的梁生还有余暇掏出磨刀石磨一磨长枪的枪尖,掏出个馒头狼吞虎咽的咽下去,操起一根短矛大步往前,瞄准一个想冲进来的倭寇猛掷过去。 啧啧,这个倭寇有点倒霉,梁生不太擅长短矛,这是杨文的绝技,结果这支短矛偏不偏正不正的正中倭寇的裆下。 真不是故意的……梁生咧咧嘴,手中长枪挡住一个倭寇的戳刺,手腕一抖隔开,一个突步冲刺戳在倭寇的大腿上,这是他杀的第八个倭寇了。 看看左右还剩下的四五百兄弟,田大海准备三十六计走为上了,这次是来占便宜的,再下去老本都要折完了,还好自己只出了一百兄弟。 但田大海这个主意打的太迟了,也不想想对面一千多的官军只出动了不到一半就牢牢守住防线,剩下的难道只看戏? 秀水镇外围有一道土围子,拿刀持枪的乡勇们瞠目结舌的看着这一幕,一个中年士子眼神复杂的看了眼骑在马上的钱渊,年初会试落榜的他是认得钱渊的。 “看!” 随着乡勇们的惊呼声,中年士子转头看去,一员官军将领带兵迅速从侧面出击,几十匹高头大马嘶鸣着赶上,远远的绕了个圈子堵住了剩余数百倭寇的退路。 倭寇试图困兽犹斗冲出一条生路,但为首的骑士勒住缰绳,手挽大弓,眨眼间连续射翻了五名倭寇,然后拔出两柄长刀,挥舞如飞冲入倭寇中,左劈右砍大呼酣战。 “鼎庵兄真是员悍将!”钱渊笑着赞道,“据说这双刀还是家传绝技,不知和瓦老夫人相比如何。” 何心隐有点担心,“别陷在阵中……” 话还没说完,纵马如飞的吴成器斜向杀出阵,距离倭寇几十步外,又手挽大弓放了几箭,这时候侯继高、卢斌率士卒已经赶了上来。 最终倭寇首领田大海跪地求饶,只有百余倭寇幸运的逃散,前阵和义乌兵抗衡的数百倭寇在逃窜时被出阵的田洲狼兵从后面一一砍翻,只有少数跳进长水塘遁逃。 周泽回头看看松江小校,一摊手道:“看吧,就说咱们这好钢没机会用在刀刃上……” 松江小校只能无语的竖起大拇指。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九十章 入镇 长水塘这条河不长,只有几十里,却历史悠久,因为这是一条运河,是千古一帝秦始皇在位时候挖掘而成的。 长水塘边似乎像千余年前一般,满是血腥味,散布各处的尸首被火把照耀的清清楚楚,打扫战场的士卒满带喜悦的一一砍下首级。 “展才兄。”年初曾经去随园拜访的嘉兴举人包柽芳走近,虽然年岁比钱渊大将近一轮,但面对一个进士,称一句展才兄是应该的。 “子柳兄。”钱渊随口应了声,神情淡漠的很,转头问:“整理出来没有?” “义乌兵阵亡六十八人。”戚继美脸色不太好看,要知道戚继光在去义乌练兵前台州三战三捷,其中两次一个阵亡的都没有。 跟着过来的杨文脸色也不太好看,“护卫队阵亡八人。” “你义乌兵我管不着。”钱渊随口找了个借口,“我钱家护卫连同之前一共折了十三人!” 往前走了几步,钱渊招招手叫来钟南,“多少首级?” “约莫八九百吧。”钟南倒是心情不错,田洲兵粮饷不缺,但士卒的收入主要还是来源于首级。 “百枚首级抵一人,十三人,就是至少一千三百枚首级,不够啊。”钱渊随手指指跪在地上的黑压压的倭寇俘虏,“全都砍了吧。” 众人面面相觑,沉默了会儿,包柽芳劝道:“展才兄,杀俘不祥……” 钱渊冷冷一笑没说话,第一个转身抽刀的是杨文,接着的是钟南,戚继美、侯继高也不再沉默,纷纷转身,目露凶光。 倭寇不可避免的骚动起来,钱渊就在那儿等着,大骂声、求饶声,兵刃出鞘声、临死惨叫声之后,满身血迹的杨文手持倭寇头目田大海的首级而来。 钱渊满意的点点头,脸上堆着温和的笑容看向包柽芳,“子柳兄,京城一别,久违了。” 包柽芳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哆嗦,勉强挤出个难看的笑容,“展才兄,还请入镇暂歇,饭菜已经备好。” “不急。”钱渊看了眼还是严阵以待的乡勇,“让开路,千余兵丁入镇歇息,备好饮食,搜集被褥。” “展才兄……”包柽芳看了眼身上血迹斑斑的田洲狼兵,两年前就是归顺州狼兵在嘉兴府抢了两次。 “子柳兄是嘉兴府本地人士,应该是听过我钱展才故事的,如若子柳兄不肯,那我也没办法了。” 包柽芳只觉得嘴唇干涸的起了层皮,他自然是听得懂这句话的,两年前崇德大捷,城中大户不肯出银出粮,钱渊以洗城相胁,事后多有人一状告到南京去,但毛用都没。 包柽芳进退两难之间,钱渊倒是不在意,双手被在身后凝神细看,就在长水塘边,诸多火把的映照下,一座小山渐渐成型。 “呕……”包柽芳开始没注意,上前两步看清楚后喉间一阵翻涌,忍不住呕的狂吐出来。 戚继美、钟南、王义、侯继高等人都聚拢过来,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包柽芳一边吐一边往边上让,都连滚带爬了。 趴在地上吐了好一阵儿还反胃,包柽芳接过乡勇递来的水杯灌了几口才稍微好过一点,看向钱渊的眼神中带着惧怕、恐惧…… 京中的钱渊虽然脾气有点大,两次将同年邹应龙踹飞,将未来岳父徐璠揍得鼻青脸肿,但总的来说还算温和,虽有击倭有功的经历,却是一派文人作风,没想到上了战场就完全换了个人。 听众人大略说了打扫战场的收获后,钱渊满意的点点头,这一战折损人数也就百来人,但斩首千余,算是场大胜,最让他满意的是,义乌兵对全新的阵型展现了很高的适应能力。 “让,让!”不远处传来厉喝声。 乡勇们纷纷收起刀枪让开道路,义乌兵、松江兵一排排陆续入镇,包柽芳揪着一个族人的衣领低吼道:“不让……人家杀进来怎么办?!” 包柽芳倒是能看得清形式,换成其他时候,钱渊也不会如此用武力胁迫,但如今时间紧迫,谁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事……钱渊实在没有耐心去劝,更何况他对长水镇的要求并不仅仅是提供食宿那么简单。 “子柳兄,这么说就过分了,我钱某人会做那等事?”钱渊笑着拍拍边上的土围子,“击倭本为东南百姓,如何能做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 “那是,那是。”包柽芳干笑着松开手,“里面都安排好了,展才兄先去用饭?” “不急。”钱渊先后说了三次不急了,指着外面隐隐约约可见的京观,“明日收拾了,撒上干石灰以防疫情,别简简单单丢到河里。” 包柽芳立即应下,千余倭寇尸首堆起的京观,别说看着就怕人,也怕倭寇来报仇啊。 钱渊没有直接去吃饭,先是绕着土围子走了一圈,细细看了几遍后不禁诧异的看了眼包柽芳,倒是个有实干之才的人物,长水镇西面临水,北边有山丘遮挡,土围子加上五六百乡勇,一般的倭寇还真打不进来。 “展才兄,听说秀水县城被倭寇攻破?”包柽芳小心翼翼的问。 钱渊微微点头,视线落在靠在土围子上的竹枪上,“缺兵器?” “这么小的镇子也不敢买太多的兵器,谁想得到倭寇这次如此猖獗。”包柽芳苦笑道:“附近十里八乡只要不是特别偏僻的村落都被倭寇洗了一遍,前后两个镇子也都被攻破。” “有二十多个伤兵就留在长水镇,另外留一批兵器给你。”钱渊如此许诺,反正从倭寇那缴获的兵器多的是,而且质量都不高。 包柽芳大喜过望,满脸红光,虽然是二十多个伤兵,但也能够给长水镇的乡勇带来不小帮助,更何况还有一批兵器补给。 钱渊顺着主路往镇子里走,看了眼身边的周泽,笑道:“哭丧着脸做甚?” “一个首级都没捞到。”周泽闷闷不乐,在外面大伙儿已经分完赃了。 一千多首级呢,义乌兵和田洲兵分走一半,卢斌麾下的嘉兴兵和侯继高的松江兵分走四成,剩下的一成是钱家护卫队的。 首级对官军来说是非常重要的,田洲兵、义乌兵都是靠首级兑银,钱家护卫队也是靠首级换银两,唯独周泽带着的百多上海鸟铳手一个首级都没得。 何心隐纳闷问道:“展才,两次向总督府要求调拨鸟铳,为何不用?” 钱渊随口应付了几句,不用鸟铳一来是因为这次的倭寇都是散兵游勇,二来为了锻炼义乌兵,三来鸟铳如果没有火药弹丸那就比烧火棍还没用。 到各处转了一圈,钱渊对包柽芳再次另眼相看,几个晒谷场加上祠堂外的大院地上铺满了被褥,临时搭建的灶台边,妇女正将一盘盘菜放进食盒,一切都整然有序,丝毫不乱。 面对包柽芳第三次赴宴的邀请,钱渊用行动拒绝,他蹲在晒谷场随手拿了两个馒头,就着咸菜、豆丝大口大口咽下,身边的钱家护卫见怪不怪,梁生还掏出一个小竹筒,里面装着的是昨夜留下的肉酱。 包柽芳尴尬的站在一旁等待,他虽然有实干之才,但自认是士子,拉不下这脸面。 对此钱渊也无所谓,就算是诸大绶、陶大临这等人物也是如此,他招招手道:“长水镇应该是以长水塘为名的吧?” “是,南宋年间,两浙路疏通长水塘,之后村落渐多,到元末聚集千多户为长水镇。”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长水镇自然是吃水的,对吧?” “是,长水镇多有渔家,也多有货船,从嘉兴县一路到海宁,能省下不少路程。”包柽芳说到这也明白过来了,“你们要南下去海宁?” “明日搜集船只,午时前出发。”钱渊只简单的交代了一句,又啃了口馒头,苦笑着摇头道:“兄弟们,等回了台州,再吃好的!” “这吃的也不错。”梁生笑嘻嘻道:“在台州天天大鱼大肉,有点腻!” 哄笑声登时响起,钱渊指着梁生笑骂几句,在笑声中他回头看了眼,包柽芳苦笑着拱手退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九十一章 暂歇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三百九十一章暂歇大大小小的船只停在码头附近,长水镇的乡勇聚集在码头左右,看着正在列队上船的官军。 短短一个晚上加半个白日,长水镇对这股官军的态度已经完全掉了个头,包柽芳带着几个读书人正在和钱渊、何心隐寒暄,好些百姓都好奇的聚集过来,甚至还有幼童嬉笑着在队列边跑来跑去。 “军纪如此严明,难怪能屡屡得胜。”包柽芳叹道,官兵入镇对普通百姓来说是非常危险的,最简单的就是,百姓需要腾出房屋……而昨晚官军都是在露营在外的。 昨晚有官军和乡勇口角,继而大打出手,钱渊毫不手软,四个义乌兵、两个钱家护卫、五个松江兵,全都被板子打的今天起不了身,各路军的将领也没什么话可说,人家那两个钱家护卫多打了十板。 看看时辰差不多了,钱渊拱手道:“后年入京,子柳兄径直去随园就是。” 包柽芳虽然镇定应下,但供起的手微微颤抖,嘉兴包氏并不是普通人家,包柽芳已经过世的父祖出过三个进士,他很清楚这句话的分量。 随着悠长的调子,几十艘船只顺流而下,向着海宁方向而去,何心隐低声道:“以小见大,这包子柳倒是有些理政手段,展才这是见猎心喜?” 钱渊似笑非笑的瞥了眼何心隐,拍拍肚皮,只说了一句话就转身离去,“钱某人虽然年幼,却是君子。” 何心隐虽然没有功名,却是理学大家,阅历极广,但也没听懂这句话,愣了愣后看着周围几人。 吴成器、戚继美和卢斌也莫名其妙,唯有从小读书算得上文武双全,又对钱渊的秉性相当了解的侯继高咳嗽两声,“展才言君子……所以,这儿是君子之腹。” 吴成器、戚继美等人愣了下笑拼命忍笑,何心隐黑着脸甩袖离去……你钱展才的肚皮是君子之腹,那我何心隐这颗心就是小人之心了?! 秋风之下,船只航行颇快,黄昏时分已经抵达海宁县境内,钱渊早就看过地图,也咨询过包柽芳,选在斜川镇下船落脚。 看了眼洛塘河上斜斜修建的桥梁,钱渊随口问:“斜桥?” “对喽,这斜川镇也叫斜桥镇。”跟船的长水镇乡勇应了句,“钱老爷真是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噢噢,不对,钱老爷是文曲星下凡,都中了进士了!” 钱渊笑了笑丢个银角子过去,“留在长水镇的那些弟兄,还要拜托你们照料。” “放心吧!”乡勇喜笑颜开的应着,转身偷偷将银角子咬了口。 斜桥镇、长水镇这种地方向来是上面管不着,下面无人管的,只靠本地的望族、族老来管理,这也就是所谓的“皇权不下县”。 不过昨日黄昏那一战让长水镇俯首帖耳,而包柽芳的岳家就是斜桥镇的李氏,出了两个举人,相关的事宜都已经安排好了,各路官军有序入镇在各处安歇。 不过钱渊没有时间休息,他第一时间让卢斌排出斥候去打探消息,又让钱家护卫去找本地人探听,汇总消息尽量摸清楚桐乡县附近的情况。 “什么消息都有。”梁生擦擦嘴,“说杭州城破,说总督大人被擒,绍兴府全都沦陷了,甚至还有人说中丞大人也被倭寇杀了……” 卢斌嗤笑的看了眼不远处的小屋,屋门口有四个兵丁看守,从崇德县出来之后短短两日,阮鹗须发尽白,看上去老迈不堪。 “杭州城破不可能。”钱渊摇摇头,“如若杭州被攻破,再怎么着总督府都会有信使过来,应该指的是总兵刘远的溃败。” 也不知道朝廷是怎么想的,将河南刘远塞到浙江来做总兵官,这位是个世袭卫所官,最多也就打打山贼的功绩,一无军略,二无威慑,三无胆气。 钱渊一行人在斜桥镇落脚后听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三日前,浙江总兵刘远率兵出城欲援桐乡……其实桐乡距离杭州不远。 但官军刚刚出了北新关,一股三四百倭寇在临平山落脚,还没接战呢,杭州前卫故技重施率先逃窜,不过刘远比两年前的戚继美的反应多了,立即转身打马疾驰。 就此,官军大败,不过三四百人的倭寇一路追击,要不是浙江巡按吴百朋接应,只怕要被倭寇攻破杭州城,饶是如此,倭寇在北新关外耀武扬威…… 对此,钱渊只能说,特么东南倭乱,能涌出那么多文武俊杰,但同样也能让那些看似人模狗样的货色原形毕露。 何心隐看着地图道:“我离开上虞为了赶路,没有绕路,是直接从绍兴府穿行的,小股倭寇猖獗,但大都是散兵游勇,徐海主力尚在嘉兴,参将刘显也非庸碌之将……” “不管他们,咱们只管嘉兴府的事。”钱渊冷笑着打断,但随即改口道:“不对,还有湖州府。” 钱渊伸出食指点了点王江泾、皂林、乌镇、南浔、链市等地,指头犹豫着左右移动,拿不准主意徐海的主力会在哪里? 要知道这千余兵丁一旦遇上徐海主力……钱渊不觉得自己的下场会比卢镗好多少。 “徐海侵入嘉兴府,但实际掠夺的是湖州青壮。”何心隐这几日和钱渊讨论过,汇合信息后也赞同这个观点,“徐海未必会侵入湖州府多深,必然要考虑回程。” “就怕他再玩一次声东击西。”卢斌苦笑道:“两年前那次,将所有人都涮了。” “按照路程算,去桐乡县城大致两天。”钱渊缓缓说:“不急着出发,明日加派斥候,五人一组,都配马,从……” 钱渊的手指移到海宁附近划了一个半圈,从南边的硖石镇、长安镇,到西边的石塘湾、桐乡县。 最后指头点了点桐乡,钱渊问:“如今城内何人主事?” “理应是山东客兵游击蒋轩。”卢斌答道:“此人性情稳重,麾下兵丁守城还算得力。” “派往桐乡的斥候你来负责,最好能联络上。” 钱渊收回手,但视线落在了杭州城上,虽然刘远是个蠢货,但浙江巡按吴百朋不是,胸有韬略,有胆有识,他或许能帮的上忙。 斜川镇百里之外的乌镇,后世颇有名气的江南古镇几近半毁,渺渺升起的烟柱并不是炊烟,清澈的河水看得见清晰的血色,古朴的小桥的栏杆上趴着一具尸体。 谭维怔怔的看着那具尸体,那是他亲手一刀斩杀的,握着刀柄的右手青筋毕露,他没想到,即使自己送出消息,官军居然如此不堪一击,完全拿徐海没办法。 或许自己应该直接一点,那个外甥不是曾经说过,徐海的死活很大程度上影响倭寇入侵的规模和力度吗? “大哥!”一个手下大步走来,欣喜的举着手中的盒子,“那个致仕的进士家里居然有不少好东西呢!” 谭维随手翻了翻,倒是有些好东西,有一副文徵明的字帖,还有副沈周的山水画。 边上一个粗壮的青年接过盒子,笑着聊了几句将人打发走,低声道:“少爷交代过,还请先生不要冒险行刺。” 谭维神情一动,似笑非笑道:“渊哥儿倒是调教出一批不错的下属。” “小人愚钝,只知道听命行事。”周济轻声应道。 “那怎么办?”谭维咬牙切齿低喝道:“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徐海裹挟青壮而去……这一次至少有三四千青壮被其裹挟!” 周济收起笑容,面无表情的躬身道:“就算先生要行刺,也必须得少爷允许。” 谭维盯着周济看了半响,阴着脸扬长而去。 周济松了口气,跟在后面亦步亦趋,钱渊曾经交代过他,一定要保住谭维的性命,更不得暴露谭维的身份。 对于谭维的这枚棋子,钱渊有更深的考虑。推荐阅读:《读档2013》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九十二章 决死之心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三百九十二章决死之心十月十九日,凌晨就有小雨,天阴沉沉的,钱渊决定再等等,去桐乡肯定会露营一夜,淋了秋雨只怕多有士卒病倒,另外他也怕一旦遇上倭寇,鸟铳不能使用。 各地的斥候探马搜集来的消息都已经汇总过来了,杭州城安然无恙,小股倭寇在北新关外兜了圈后北上入湖州府,总兵刘远胆怯,如今杭州内主事的是浙江巡按吴百朋。 海宁卫所早在十多年前就屡屡受倭寇侵袭,在这次混战中几乎全军覆没,打不了战的妇孺、农夫西逃至长安镇、硖石镇。 桐乡县附近倒是没见到倭寇,卢斌派出的斥候和城内山东游击蒋轩联络上,说是皂林、乌镇附近有倭寇盘桓,大股倭寇从秀水、王江泾等地侵入湖州府,已有十余镇被破,德清县已破,武康县摇摇欲坠。 何心隐眼角余光扫了扫正在屋檐下皱眉苦思的钱渊,他刚刚赶到崇德县的时候,钱渊已经判断倭寇的目标是湖州府,现在事实证明了钱渊的眼力。 “没听说过。”松江小校挠挠后脑勺,“鸟铳都是要用火绳的。” 钱渊接过鸟铳试了试,枪管细长,金属弯钩在后端固定,但可以旋转,另一端接连火绳,将弯钩往前压入火门,火绳就能点燃火药,发射弹丸。 听了解释后,钱渊这才明白,所谓的鸟铳不是指能打下空中的飞鸟,而是点火方式如鸟嘴啄水而得名。 钱渊前世虽然在刑警队待了好些年,用枪次数也不少,但对枪支还真没有太多了解,还在想着转轮式火绳枪现在也不知道有没有发明。 事实上,转轮式打火枪已经问世,但西方都没有普及开,因为哑火率很高,造价也太贵。 钱渊对这方面不太了解,但他知道哪个方向是正确的,中国之所以在火器发展上落后于西方,原因很有多,但毫无疑问,西方还在互相厮杀的战事让欧洲人或被迫、或主动的去研发火器。 火绳枪传到东亚后,第一个大规模使用的国家是日本,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日本目前处于战国时代,脑浆子都快打出来的,见到鸟铳如获至宝,大批量仿制投入战场。 或许以后合作的机会,钱渊在心里琢磨了会儿,又拉着松江小校问东问西。 董邦政麾下有东南最多的鸟铳,大约四五百支,打造难度很高,一个熟练工匠要一个多月才能制作一支,而且还用的是精铁,花费很高。 “展才对鸟铳兴趣这么大?” “杀倭利器。”钱渊拍拍手回来,摇头道:“还好是对阵徐海,他麾下虽有真倭,但不善火器,以后面对汪直……” “如何?”何心隐皱起眉头。 “只怕败多胜少。”钱渊叹了口气道:“如今鸟铳在倭国颇为流行,而将鸟铳卖到倭国的就是汪直。” 想大规模打制鸟铳,甚至有所发展,真的很难,钱渊又没打算扯旗造反,想影响火器的发展只能旁敲侧击。 历史上其实嘉靖年间因为东南倭乱,明朝兵器局和兵仗局大量仿制鸟铳,质量还不错,戚继光、谭纶等将领大规模使用鸟铳,前者称其是杀倭第一利器。 但等到倭乱平息后,鸟铳就渐渐没落下去,原因很简单,没有威胁就没有动力,而鸟铳制作难度大,花费高的特点成为劣势,再之后因为鸟铳质量经常出现炸膛,边军都不敢使用。 在明朝后期,火器的发展出现了倒退,火门枪渐渐取代了鸟铳,再之后,就是擅长弓马的八旗入关…… 诸般念头在钱渊脑海中翻滚,等他回过神来,才看到周围人都在等待,也是,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还想听我说什么?”钱渊摊摊手,“雨歇启程,但不得冒进,倭寇主力可能就在湖州、嘉兴两府的边界处。” “其实冒雨……” 卢斌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钱渊打断,“不行,如若遇上倭寇主力,鸟铳将是关键。” 在座的众人,杨文、王义是钱家护卫头领,侯继高、卢斌都身居游击将军,何心隐是代表了总督胡宗宪,但能做主的只有钱渊。 这一句话出来,所有人都不敢再反驳。 “少爷,有信使到。”外间梁生隔窗喊道:“杭州过来的。” 片刻后,一个浑身上下都是水迹的兵丁进门,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杨文接过来小心翼翼的拆开递给钱渊。 迅速浏览一遍,钱渊手捏纸张沉吟不语,看众人眼巴巴的看过来,才轻声道:“惟锡兄率兵八百,准备北上援桐乡。” “吴惟锡果然有胆气!”何心隐赞道:“当年吴惟锡领兵突袭破敌,方有扬州大捷。” “一军北上,一军西进,理应无碍。”卢斌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只要能保住桐乡……” 后面的话没说出口,但大家都知道卢斌的言外之意,卢镗兵败不知所踪,如若桐乡有失,只怕卢家就此一蹶不振。 钱渊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思虑良久,才挥毫写下回信,“王义,派人跟信使回程,亲手交给惟锡兄。” 又说了几句进军的事宜后,众人纷纷散去,钱渊唯独留下了卢斌。 “还记得那一夜吗?”钱渊平静的看着卢斌,“嘉定城的那一夜。” 卢斌咽了口唾沫,那一夜,他率骑兵悄然出城,侧击倭寇,奋勇酣战,最终力斩萧显,那是他在军中声名鹊起的第一战。 “无论如何,你父领四千大军几近全军覆没,虽然有阮鹗顶在前面,但嘉兴府糜烂至此,你父卢子鸣必然下狱。”钱渊眼帘微垂,“如若去桐乡县路上遇不到倭寇主力也就罢了,如若能遇上……” 钱渊抬头看向卢斌的双眼,“不知过了三年,你还有没有领军冲阵,不畏生死的胆量。” 卢斌的双手攥成拳头,压低声音道:“如若能击溃倭寇主力,甚至斩杀徐海,或许父亲能逃过此劫?” “不错。”钱渊神色淡漠,“但更大的可能是,你战死阵中……” “也行!”卢斌一捶桌面,“如若身死,只要能保住桐乡,日后卢家一切都拜托展才。” 深深的看了点头的钱渊一眼,卢斌大步离去。 在武将世家中,父死子出征,兄亡弟披甲是常事,对卢斌来说,个人的生死远不能的家族的兴盛相提并论。 如果顺利的进入桐乡县,钱渊有信心守住城池,但怕就怕在城外遇敌,小规模的倭寇不在乎,怕就怕遇到徐海。 钱渊不擅长指挥战事,但他却擅长搜集信息,分析局势。 从目前来看,徐海此次入侵的最大目的是裹挟青壮出海,但带着人逃跑和带着财物逃跑是有区别的,速度必然会慢下来,那么徐海肯定会做些什么来掩护。 两年多前的崇德大捷后,徐海侵入湖州,北上常州、苏州,之后又从太湖南下,回嘉兴府威胁桐乡县,引得官军一片大乱后,徐海才施施然调头北上,从平湖县离海遁去。 如果徐海要掩护被裹挟的青壮离海,还有比桐乡县还合适的吗? 钱渊知道必须得保住桐乡,但不敢冒进,就是怕徐海主力随时会出现在桐乡县城下。 碰不到最好,如若碰到,没有决死之心,只怕难逃此劫,钱渊用力揉着眉心,尽量不去想还在临海的母亲、小七……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九十三章 先逃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三百九十三章先逃十月二十一日,桐乡县。 城头上的旗帜像条死蛇一样挂在旗杆上,一丝风都没有,神经紧张但疲惫的守城兵丁们靠在墙上,看上去无精打采的模样。 密集的脚步声在后面的阶梯上响起,懒得都快瘫倒的士卒们已经懒得装模作样,第一个走上来的山东游击将军蒋轩无奈的看着这一幕。 已经半个月过去了,卢镗兵败,倭寇肆掠,作为嘉兴府最重要,绝不能失的桐乡县的主事者,蒋轩肩上背负着极大的压力。 他是嘉靖三十三年调来浙江的,领千余山东兵,无论是出身长相还是功绩,都是扔在人堆里找不着的那种,实在有点扛不住了。 听身后的亲兵们在嘀咕,蒋轩忍不住骂道:“援军?援个屁!” 想想就来气,北边来往断绝一直没消息过来,但蒋轩不抱指望,俞大猷如果能来,早就来了。 对于南边……在刘远率先逃窜导致大败的消息传来那日,蒋轩不顾体面戟指大骂,早就知道刘远那是个废物,但没想到废物到这个地步,百余倭寇就能轻松吓跑他,还顺带轰散了三千大军。 “老齐回来了。” 蒋轩探头看了眼,喝道:“不准开城门,找个箩筐拉上来。” 气喘吁吁的斥候还没爬上城头,半空中就喊道:“有援军,有援军!” 蒋轩的第一反应不是欣喜如狂,而是腿一软……这下好了,总算不用老子来扛了,城内那么多仓库,里面堆满了粮食布匹绸缎,如果被倭寇抢了,自己这颗脑袋八成保不住,如果一把火烧了,自己这颗脑袋十成十保不住…… 一个时辰后,烟尘滚滚中,一支军队出现在桐乡县南城门外,没有叫门,而是十几骑疾驰到城头下,主动要箩筐将自己拉上去。 “末将拜见尧山公。” 蒋轩简直是热泪盈眶,原先还怕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这下好了,浙江巡按吴百朋,这可是东南抗倭的三大巨头之一。 虽然吴百朋这两年被胡宗宪压制,但在东南名望不低,早年有扬州大捷,年初宗礼力战身亡,也是他领军北上稳住大局,等到胡宗宪调狼兵来援。 吴百朋推开递来的水筒,喘了两口气拉起蒋轩,亲兵们在边上围成一圈。 “崇德县的援军还没到?” “崇德县?”蒋轩一头雾水,“没接到消息,中丞大人要率军回援?” 吴百朋眉头一皱,换了个问法,“华亭钱展才?浙江游击卢斌?” “卢游击派人过来问了桐乡县附近……”蒋轩大喜道:“卢游击要来援?!” “应该就在今日。”吴百朋转头看了眼天色,“才过正午,你开城门让大军入城,安排饮食,另外放出斥候往西、北两个方向。” “是,末将遵命。” 外面八百士卒刚刚入城,北方远远可见烟尘扬起,蒋轩脸色喜色愈浓,这是卢斌来了! 虽然卢斌和自己都是游击,但卢斌名气可大多了,而且父亲卢镗刚刚兵败……对了,刚才吴百朋还提到了华亭钱渊,那也是个能顶锅的! 蒋轩心里喜滋滋的,一旁的吴百朋却脸色大变,喝道:“快,往西去告知展才,倭寇袭桐乡,让他小心戒备!” 可惜来不及了,蒋轩的亲兵上马疾驰还没五里,就迎头撞上了卢斌的前锋。 “山东游击蒋轩。”钱渊扯扯嘴角,看向一旁的阮鹗,“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李时言用你,你用蒋轩……一路货色,庸碌之辈!” 用不着蒋轩报信了,早在一刻钟前,距离桐乡县还有十多里的卢斌派出的斥候已经发现了倭寇,而且还发现了倭寇大队中醒目的“徐”字旗帜。 徐海倒是没提前发现,他很清楚,湖州、嘉兴两地已经没有抗手,官军只能缩在城镇固守,虽然他也派出了斥候,但……倭寇嘛,你不能指望他们有多高的职业操守。 “好像听人说过,台州有人使这竹杆。”骑在马上的徐海眯眼细看,他从未领军侵入台州,还没和戚家军交过手。 “大约一千多……干掉他们再安营。”徐海挥挥手,“待会儿让窦疤子先上。” 徐海这次领军三千,其中三百真倭,但大半个月过去了,不少嫡系被分出去裹挟青壮,倭寇的规矩很直接,谁抢的归谁,不管是财物、女人还是男人。 如今徐海麾下还是三千多,但只有一半是嫡系,这还是他费了不少力气才叫来的,这帮人在湖州抢顺了手,都舍不得回来。 但徐海心里清楚,想让青壮顺利出海,自己就得顶在桐乡县,他倒是没想过破城,只想以此吸引官军的注意力,毕竟这么长时间了,其他地方的官军有可能会已经来援。 剩下的一千多号人都是聚拢过来的散兵游勇,俗称炮灰……一旦遇敌,炮灰先上,一旦不敌,炮灰阻敌。 “跑,十不存一,战,有机会胜。”钱渊转头看向聚拢过来的戚继美、卢斌等人,“交代下去,狼兵在后,若弃械而逃,狼兵可斩,首级亦算军功。” 跑是跑不掉的,就算跑得掉……钱渊之前两年那么多的努力将会灰飞烟灭,他所有的计划,所有的抱负,所有的所有都会在片刻间崩塌消亡,这是他难以忍受的。 小七曾经说过,她想要的是不被这个世界改变,而你想要的是改变这个世界…… 其实钱渊最先想要的只是舒适而平静的生活,在一次又一次被动的卷入这场倭乱之中,又上京搅动风云之后,一个男人深藏于内心深处的野心、欲望喷涌而出。 真正的改变,那么就从此时此刻开始! 钱渊握紧手上的缰绳,双腿一夹,趋马往前,他却没注意到阮鹗和那蒋轩的亲兵在低声说着什么。 桐乡县的城墙已经清晰可见,城头上刀枪齐举,斜向的北方烟尘渐渐散去,露出倭寇的真面目来。 正准备说些什么,突然听见城头处一阵惊呼声,钱渊霍然转头看去,两骑突然从阵中驶出,向着桐乡县的城门疾驰而去。 为首的那人头发依稀花白,身躯伏在马背上一起一伏好似要落下,浙江巡抚阮鹗率先逃窜。 不用去看也知道阵脚必然大乱,暗骂猪队友的钱渊听见哄笑声在倭寇前阵响起,城头上的吴百朋睚眦欲裂。 就在这时候,钱渊声嘶力竭的吼声响起。 “王义!” 两骑已经同时窜出,分左右十几息赶上,左边的骑兵探出身子,夹住阮鹗的胳膊一用力将其夹在腋下,右边的骑兵以刀背劈下,将逃窜的亲兵劈倒。 不过百来息,逃窜的阮鹗就被擒回,面色铁青的王义直接将阮鹗、亲兵丢在阵前。 钱渊毫不留情的一马鞭将爬起来的两人抽倒,调转马头高声喝道:“看看对面的倭寇,想逃走的一个都活不成!” 排在最前面的义乌兵大都木然,倒是几个分插的钱家护卫高声应和。 钱渊趋马从一字排开的阵前驶过,手中马鞭指向阵中一人,“出来!” 一个身披软甲,手持长枪的青年出列。 “你是浙直总督,兵部尚书,左佥都御史胡宗宪长子胡桂奇,你跑不跑!” 胡桂奇知道该做什么,血气上涌的他整张脸都涨红了,举起长枪高吼道:“宁死不退!” 钱渊身边的亲兵将一问一答高声传开,片刻间骚动的阵中已经平息下来。 胡宗宪的地位就算是普通士卒也很清楚,甚至有人私下称其“东南王”,身为胡宗宪长子的胡桂奇的性命比任何士卒都值钱……至少普通士卒是这么认为的。 钱渊趋马往右,手中马鞭指向阵中,“你是浙江副总兵卢镗幼子卢斌,你跑不跑!” 认识卢斌的人就多了,他趋马而出,瞳孔充血,拔刀出鞘,“此战,要么胜,要么死!” 钱渊一把抽出苗刀:“浙江巡抚阮鹗,临阵先逃,罪不可赦!” 阮鹗眼珠子都凸出来了,你钱渊一个无职翰林敢在阵前斩杀我这个浙江巡抚,你是不想过了吗? 钱渊翻身下马,面似寒霜,毫不犹豫一刀劈下,蒋轩派来的亲兵的脑袋咕噜噜的掉落滚开,接着第二刀下去。 阮鹗只觉得头颈处一凉,脑子一晕,登时什么都知不知道了。 钱家护卫重复的高呼声响彻城外,徐海的眼神渐渐凝重起来,肉眼可见,刚才还松动的阵脚渐渐稳固下来,浓烈的战意弥漫在官军上空。 “钱渊……”徐海舔了舔嘴唇,这是个早就闻名但始终没见过面的死对头。 两年前的崇德一战,徐海本以为是俞大猷主持,后来才知道是钱渊。 这两年钱渊借助倭寇首级名声扶摇直上,直接间接死在他手上的倭寇已有两三千人,徐海的耳朵都听出了茧子。 钱渊一把抽出苗刀,高喊道:“我华亭钱渊出身名门世家,新科进士,五度对阵倭寇,从无败绩!” “换人。”徐海目不转睛的盯着那个还在阵前奔驰喊话的身影,“让倭人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九十四章 真倭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三百九十四章真倭在一个没有大喇叭的时代玩嘴炮,是一件很困难的事,还好钱渊面前的兵丁不多,又有几十个护卫替他高声复述。 有多少效果,钱渊心里也没个准数,但至少阵脚稳住了,不过兵丁在接下来的战斗中能起到多少作用,很大程度上要看领军将领的表现。 所以钱渊抓紧时间继续吹牛逼。 “放心,此战必胜。”回到队列中的钱渊一副稳操胜券的表情,斩钉截铁道:“我有把握!” “和长水镇一样,义乌兵、护卫队在前,田洲狼兵在后,卢斌在后阵准备,候龙泉准备从侧翼出击。” “出击?”侯继高的眼珠子都瞪出来了,对面可是恶名昭昭的徐海,大半个月前堂堂正正击溃卢镗率领的四千大军。 “你不用去了,让吴成器领军。”钱渊毫不客气的训斥道:“若无决死之心,不顾生死冲阵,必然功亏一篑!” “你以为我怕死?!”侯继高指着吴成器,“跟在我后面,我若退,砍下我的脑袋!” 钱渊掏出望远镜再次确定地点,伸出手指向右侧,“就是那儿,什么时候听我信号。” 钱渊不直接指挥战斗,他没有那种从容调配的天赋和控制节奏的能力,但他很清楚,照常规的战斗模式,自己必败,所以需要一点意外。 他不知道这种意外能不能产生效果,但没有其他办法了。 拉住钟南低声嘱咐了几句后,钱渊抬头看向桐乡县城头,他知道,除非倭寇溃败,吴百朋是绝不会开城门接应的。 对面的倭寇已经渐渐逼近,官军各支也都调整完毕,大战一触即发。 钱渊再次举起望远镜细细观察,冲阵的前锋好像换了一批,古怪的发髻,雪亮的长刀,都显示这是一批真倭。 据说卢镗大败就是因为这批真倭冲破前阵……钱渊冷笑了声,挥手吼了声,冲着等得不耐烦的周泽做了个手势。 前阵的狼牙筅已经平举,两侧的盾牌紧紧护住狼筅手和后侧的长矛手,和戚家军的鸳鸯阵不同,钱家护卫队的阵型每一小队三十人,有三支狼牙筅。 一字排开的狼牙筅、盾牌的间隔处,举着鸟铳的松江兵悄然出现,在周泽、杨文的指挥下,盾牌手略略前压和鸟铳手并肩。 在明朝中后期的大战中,往往会出现火铳手远远发射无法造成伤害的窘状,但在身边有护卫的前提下,久经战阵,训练有素的火铳手是能稳得住的。 “此战大胜,包括长水镇外的首级,入城即兑!”钱家护卫不断的高声鼓舞,“兄弟们,打赢这一战,后半辈子都不愁吃喝!” “听我号令再点火!”松江小校挥舞着腰刀在阵前一路狂奔,“都给我稳住,稳住!” 不知何时秋风渐起,吴百朋双手摁在城头的砖石上,身子微微前倾,他的确不会出城,保住桐乡才是最重要的,他只能无奈而痛苦的看着一千多的官军去死扛徐海麾下三千倭寇。 古怪的嘶吼声越来越响,举刀冲阵的真倭都有点诧异,按照以往和官军对阵的经验来看,这时候应该有一波箭雨,但什么都没有。 骑在马上的钱渊有些紧张,但他知道自己已经将一切能做的都做完了,剩下的只能交给具体指挥的军官……以及命运。 “不准动,不准动!”周泽高吼着,突然耳边传来轰鸣声,他立即扬起没出鞘的腰刀砸在一名鸟铳手的脸上,“说了不准动!” 远在三里外的徐海眉头一挑,“火器?” 如今鸟铳还没在东南各路官军中推广开,只有董邦政麾下有建制,但徐海和汪直开战年许,对火器也很熟悉。 不过三里的距离,倭寇的狂吼声已经近在耳边,越来越近了,越来越近了,戚继美清晰的看见大滴的汗珠从身边鸟铳手的脸上滚下。 一百五十步,一百步,八十步,五十步…… “点火!”周泽和松江小校声嘶力竭的吼声猛地响起,嘎吱的机械敲击声连绵响起。 “轰,轰轰!” 壮观的一幕出现了,已经冲到五十步近在眼前的倭寇整整齐齐的倒下一片,在城头上吴百朋的视野中,刚才还在狂冲的三百多倭寇前端将近三分之一突然消失。 战场中出现几秒钟的沉默,就连那些凶残的真倭也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但在惯性的作用下,他们还在继续往前冲。 放完这一枪,鸟铳手立即后退,往两翼奔去,他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王义的高吼声打破了沉默,“标枪!” 在散布在各处的钱家护卫的指挥下,躲在狼牙筅、盾牌后的义乌兵们猛地掷出标枪。 数百支标枪整齐的越过狼牙筅,划出一个弧度,尖锐的矛尖往下,扎向还在冲锋的倭寇。 一百多支鸟铳,加上数百支标枪,让三百真倭丧失了大半战斗力,剩下的百余真倭已经冲到阵前,但以往能够轻松削断对方军械的锋锐长刀没了用武之地。 狼牙筅的横扫让倭寇无可奈何,硕大的盾牌挡住倭寇偶尔挥出的一刀。 长枪在倭寇身上留下个透明窟窿后,梁生机灵的躲到盾牌,一声钝响后,无计可施的倭寇疯狂的合身撞在盾牌上,旁边的钱家护卫立即一枪捅在对方的肋部,随着一声狂呼,倭寇被高高挑起落在阵前。 这个时代出来讨生活的真倭都是在国内活不下去的,他们未必是武士,但大都生性凶残,不将人命放在眼里,无论是对手还是自己的命。 即使被鸟铳、标枪陆续杀戮,但剩下的百余倭寇依旧展现了不俗的战力,最中央的钱家护卫负责的区域还好,但左右两侧已经连续三四个小队陷入混战。 狼筅手或因手滑落下狼牙筅,或因盾牌手保护不力被倭寇冲入合身撞翻,一名身披红衣的真倭疯狂挥刀,片刻间就有三四人被其砍翻。 钱渊不停的张开手掌,掌心一片湿润,另一只手悄悄的在衣衫上用力擦了擦,然后握住了苗刀的刀柄。 “展才?”一直在观战等待的卢斌忍不住问。 钱渊咽了口唾沫,口齿不清的说:“别急。” 钱家护卫队的这种阵势最大的弱点就在于,一旦对方突入阵中,狼牙筅失去效果后,乱战中很难将对方驱逐出去,很容易全线溃散。 但王义对此有所预备,跟在后面的田洲狼兵就是专门干这脏活的,几十个身穿蓝黑布衣的狼兵迅捷的扑上去补上了缺口。 十几根长枪不停的往前戳刺将倭寇往外赶,钟南嘶吼着手舞两把苗刀,硬碰硬连续砍翻两个倭寇后,以肩膀被砍一刀的代价将红衣倭寇首领撞翻。 侧翼的盾牌手立即将钟南护住,一根长矛猛地刺中红衣倭寇的大腿,这厮在地上用力翻滚,但另一根长矛悄无声息的刺进他的背心。 “还好,还好……”钱渊松开刀柄,用力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 前阵已经不齐了,百余真倭在短时间内扰乱了阵型,王义正在高声指挥,让后面的兄弟补上来,丢掉的狼牙筅重新举起来。 就在这时候,刀枪撞击的金戈声在城头处响起,钱渊睁眼细看,因鸟铳发射导致的烟雾已渐渐散去,倭寇的主力已经压了上来,透过烟雾,钱渊清晰的看见“徐”字旗帜正在前移。 徐海有点后悔,猛虎搏兔亦需全力,自己应该在三百真倭后投入人手,一举破阵,不过现在还来得及,官军前阵混乱不堪,只要破其前阵,大胜可期。 巧合的是,钱渊也这么想,猛虎搏兔亦需全力,只不过他是被逼的。 敌众我寡,持久战是打不下去的,何况义乌兵都是新人,长时间的对峙很难说会不会崩溃,这太考验意志力了。 所以,分出胜负需要在短时间内。 “王义!” “戚继美!” 两人回头看去,趋马而来的钱渊两只手掌在空中合拢,然后左右分开。 决胜的时刻到了,钱渊的视线落在咬牙切齿盯着“徐”字大旗的卢斌身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九十五章 冒险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三百九十五章冒险秋风渐渐大了起来,将战场上空弥漫的烟雾全都驱散,吴百朋清晰的看见,两千多举刀持枪的倭寇正在加快脚步,狰狞的面容似乎就在眼前,而官军前阵还处于一片混乱中。 “看!” 随着亲兵的惊呼声,吴百朋转头看去,散乱的官军前阵突然向两翼散开,因为处于中央的小队动作太快,左右两侧的兵丁更是一片混乱。 “展才要做什么!”吴百朋猛地一拳砸在城墙上,之前虽然前阵险破,但好歹撑住了,如若能迅速调整维持住,说不定倭寇未必攻得下,现在却是自毁长城。 “那是卢斌!”蒋轩低声嘀咕了句,“那身盔甲我认得。” 吴百朋的视线落在手握长枪大步往前的青年将领身上,身后跟着黑压压一片,约莫五六百兵丁。 卢斌高举长枪,随后缓缓指向那面“徐”字大旗,父亲战败不知死活,卢家的未来甚至存亡就在自己手中的这杆长枪上。 用力握紧长枪,缓缓放平,卢斌低吼道:“跟着我!” 就在徐海欣喜若狂对手自毁长城的时候,就在卢斌以赴死之心奋勇冲阵的时候,就在城头吴百朋心头暗骂钱渊的时候…… 战场上突然响起一阵古怪而尖锐的乐声,钱渊漠然的坐在马上,身前身后四名护卫举起手中的唢呐,刺耳的声音让钱渊一阵皱眉。 钱渊转头看向右翼,几十匹高头大马正缓缓出阵,渐渐开始加速,后面跟着的是四百松江兵。 最前方的侯继高双腿用力,驱使胯下马加速,紧紧握住手中长枪,两脚微微用力,心里却无来由的想起三年前嘉定城外的那一幕…… 徐海意外的看了眼侧翼冲来的数百官军,嗤笑道:“异想天开!” 官军自毁长城主动撤去前阵,迎面扑来的五六百兵丁无遮无拦,两千倭寇只需要压上去就能一举破敌,侧翼的数百官军能做什么? 他们什么都做不了,只需要左翼略微扛住,中军覆灭正面官军,就能抵定大局。 最关键的时刻到了。 钱渊举起望远镜寻找那个身影,看似面无表情,但嘴唇一个劲的在发抖。 侯继高不想死,金山卫已毁于倭寇之手,自己还肩负着重建金山卫的重任,自己只有两个女儿,还没完成传宗接代的重任,自己…… 诸般情绪在侯继高心头环绕,但他没有减速,身子微微探出,手中长枪笔直的指向不远处的倭寇,他清晰的看见倭寇脸上恐惧的神情…… 就在这时候,对面的倭寇里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十几个骑着马的倭寇头目转身打马往后逃去,骚乱几乎是片刻间传遍了倭寇左翼。 几面旗帜被匆匆丢在地上,十几个倭寇头目拼命的往后逃去,侯继高面前的数百倭寇几乎没有任何思考,纷纷跟着向后逃窜。 看到这一幕的吴百朋瞠目结舌,钱渊兴奋高吼叫来钟南、王义,而徐海几乎要一口血喷出来了。 徐海试图集中兵力击溃迎面的官军,两翼只分别布置两小股倭寇,不过数百人,横向单薄的很……也就是说,当左翼的倭寇头目率先逃亡,引得倭寇左翼崩溃之后,徐海的侧面几乎毫无阻拦。 一枪刺翻了试图抵抗的倭寇,侯继高有些茫然,但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因为没有减速的一匹马从他身边掠过,手舞双刀的吴成器高声大呼,率先冲向了徐海的中军。 数百公斤的高头大马一个纵身将四五个倭寇撞翻,侧身倒下的马身将一个倭寇死死压在下面,借力提前跳下来的吴成器在地上翻了个滚,两把长刀护住左右舞出一团耀眼的刀光。 倭寇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跟着的几十匹战马如锋锐的枪尖一般刺入倭寇的侧翼,甚至不少人刻意效仿吴成器,宁可损失战马,也要扰乱倭寇队列。 脸上一片潮红的侯继高就是这么做的,他双腿用力驱使战马,猛地掷出长枪正中一名倭寇头领的胸膛,双脚离开跳下战马将一个倭寇扑倒,抽出腰刀用力刺入马股,大呼酣战。 谁也没办法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下达军令,徐海也不是神仙,更何况几十匹战马将中军彻底扰乱后,一路狂奔而来的四百松江兵手持长枪将倭寇从中截断。 更要命的是迎面而来的卢斌率领的五百兵丁,在看到倭寇果然被扰乱后,卢斌脸上一阵扭曲,狂奔向前手持长枪冲在最前面。 而钟南率领的两百狼兵,杨文、王义临时组织起来的长矛手已经大步冲向倭寇。 前阵后阵被截断,即将接战的倭寇崩溃了,卢斌手中的长枪刚刚刺入第一个倭寇的胸膛,倭寇前阵立即土崩瓦解向两侧逃窜。 “快,快快!” “再不快点赶不上了!” 梁生跳着脚将熟悉的钱家护卫聚拢起来,手持狼牙筅和长枪往前冲,眼角余光扫见桐乡县的城门突然打开,守城兵丁正挥刀追杀逃窜到城墙附近的倭寇,不禁心头暗骂,抢生意的真多! 钱渊几乎没有留下任何余地,孤注一掷将所有兵力投入这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反击中,他孤零零的骑着剩下的唯一一匹马,身边只有四个护卫。 “杀徐海!” 卢斌声嘶力竭的吼声在前方响起,随之而来的是嘈杂的附和声,渐渐的,渐渐的,震耳欲聋的高呼声在战场每个角落响起。 “杀徐海!” “杀徐海!” 阴着脸的徐海冷冷的瞥了眼三四里外的钱渊,调转马头喝道:“撤,快撤!” 虽然以胆大著称,但徐海谨慎的没有身处前阵,而是留在了后阵。 徐海已经无力回天,官军将倭寇阵列切成两段,导致倭寇各自为战,冲上来的卢斌、杨文率领的嘉兴兵、义乌兵也让官军的人数在各个区域占了优势。 迫不得已之下,徐海只能选择断尾求生。 七八百还成建制的倭寇在徐海的率领下迅速脱身,向着皂林方向撤去,留下的一千多倭寇漫山遍野的四散奔逃。 卢斌恨恨的看了眼离去的倭寇,咬着牙回头持枪高吼道:“弃械跪地者免死,弃械跪地者免死!” 钱渊微微点头,数年磨练,卢斌已经足以独当一面了。 剩下的千余倭寇大都被分割包围,举着狼牙筅,端着盾牌的义乌兵再次成为主力,一支支长矛从容不迫的将顽抗的倭寇一一刺翻。 钱渊冷冷看了眼趴在地上已经醒来的阮鹗,还好这老小子阵前逃窜,不然说不定朝中还有人指鹿为马,非要将这份大功按在他的头上呢。 钱家护卫基本已经散了,王义、杨文带着大部分护卫负责指挥义乌兵,梁生带着一拨人杀倭杀上瘾了,只有周泽带着鸟铳兵回来护着钱渊往前去。 “怎么样?”钱渊看着正在裹伤的侯继高,“我都说了,此战必胜!” 疲惫的侯继高垂着头,累的不想说话,只伸出大拇指一翘。 身上满是血迹的吴成器丢下双刀,从地上扶起一人,钱渊定睛看去,居然是何心隐,这厮什么时候混进去的。 “夫山先生至少杀了三个。”吴成器检查了一遍发现何心隐只有两处轻伤,笑呵呵的说:“也不换把刀,这长剑也就能装装样子,厮杀的时候还是刀好使。” 钱渊摸了摸鼻子,何心隐这厮还真是头铁啊,不就是几个月前被自己怼了句嘛。 近千守军出城帮忙扫荡战场,搜杀残余倭寇,钱渊倒是无所谓,他转头看向西侧徐海离去的方向,已经看不见踪迹了。 兴奋的戚继美凑过来,好奇的问:“展才,你事先知道倭寇左翼会逃窜?” 如果倭寇左翼能撑得住侯继高的冲击,那此战必败,这个转折让钱渊看似轻松的横扫倭寇,继崇德大捷之后再次给徐海重挫。 钱渊没有说话,依旧远远眺望,心里有点不安……率先逃窜的就是谭维。 这是一次让钱渊胆战心惊的冒险,谭维的逃窜成就了钱渊,但他本人不知道能否逃过这一劫。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九十六章 打扫 诸般事都交代下去后,吴百朋才走出城门,外面已经收拾的差不多了,别说倭寇尸首,就连倭寇遗失的兵器都已经搜集起来堆放好了,地上只看得见大片大片半干涸的血污。 “这块……第一百七十八个!”两个小伙子兴高采烈的搬着一具尸体从吴百朋面前经过。 堆成京观的尸首堆旁,梁生拿着纸笔正在记录,“义乌……哎,没死呢!” 两个义乌兵吃了一惊,低头一看,那半死的倭寇拼命睁开眼睛,一只手颤颤巍巍的在半空中摇曳。 一个倭寇首级三十两银子,但没死的只有十五两……两个义乌兵失望的一甩手将倭寇扔下。 “傻了啊,白花花的银子不要?”梁生倒拿着鹅毛笔指着那两个天真纯洁的小伙子,“十五两都不放在眼里了?” 这五六百义乌兵在两次大战中都表现优异,钱渊曾经如此评价,臂力过人,服从性高,执行力强,就是脑子不太会转弯…… 无语的梁生将纸笔顺手塞到正巧走过来的吴百朋怀里,抽出腰刀在倭寇喉咙处一划,登时血流如注,倭寇突然来了力气两手捂着伤口,但没一会儿就翻着白眼无法动弹了。 “这不就完了嘛。”梁生翻了个白眼,转头接回纸笔记下,“义乌,第一百七十八,一个首级三十两银子,这两战下来……你们可发了!” 吴百朋脸颊处动了动,展才手下这帮人杀性好重,不过一个首级三十两银子,他转头看去心里略略估算,至少一千多倭寇首级,那就是好几万两银子……你钱展才哪来那么多银子?! 钱渊对此早有考虑,面对有同样疑惑的何心隐、吴成器指了指桐乡县城,“巡抚衙门有,就算没有……运河仓库也有,放心吧。” “这不可能!”走来的吴百朋低声说:“仓库里的货散出去……多少人都要把状告到南京,甚至京城去!” “哎呦,惟锡兄来了。”钱渊笑着拱拱手,“总不能让我出银子吧,难不成效仿沈万三旧事,到时候惟锡兄再去云南探望?” 明初沈万三的故事在江南流传极广,据说在助修南京城三分之一城墙之后,沈万三居然请求出资犒赏三军,朱元璋大怒,最终将其发配云南。 看吴百朋为难的表情,钱渊冲着后面努努嘴,“朝中还没旨意革其巡抚之职吧?” 饶是吴百朋肚子里一大堆烦心事,也忍不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展才这厮太鬼了! 看着钱渊从容淡定的指挥人手处理各类事宜,旁边几个钱家护卫还拿着算盘、纸笔在记录各种数据,吴百朋心里的疑团越来越浓。 来犯的倭寇主力至少有一半将性命丢在了桐乡城外,在去年的绍兴大捷之后,这是吴百朋所知的最大规模的胜战,但最让他难以置信的有两点。 倭寇冲锋,到徐海遁逃,一共只有三刻钟的时间,这么短的时间彻底分成胜负,这是冷兵器时代很少出现的情况。 去年的绍兴大捷前后持续一个多月,即使是浙直总督胡宗宪率军来援,也打了五六天,大小战十几场,最长的四个时辰,最短的也要一个半时辰。 但今天,城头处的吴百朋亲眼目睹,短短三刻钟内,倭寇损失惨重,前后不能呼应,左右不能衔接。 虽然被堆起的京观中的倭寇大都是徐海遁逃之后才被绞杀,但之前三百真倭几近全军覆没的场景给吴百朋留下了很深的影响,他转头看向围在钱渊不远处手持鸟铳的士卒。 “本以为死在这儿了,没想到运气不错,你运气也不错。” “嗯?”钱渊看向何心隐,平静的点点头,“的确如此。” 一旁的吴百朋从侧面窥探这位结交两年之久,默契与心的好友,这是他第二个疑问。 如果让一个久经战阵的将领如俞大猷来评价,钱渊就是个二杆子,简单粗暴直接,只做一锤子的买卖,完全没有章法…… 但偏偏看似愚蠢而疯狂的反击却一举击溃了倭寇,倭寇左翼诡异的崩溃,让侯继高率领的松江兵如利剑一般刺入了徐海的心脏。 巧合? 吴百朋绝不相信,他很清楚钱渊的性情,看似剑走偏锋,但往往料敌于先,早有预谋,那次反击中,一队正面冲锋,一队侧翼突击,恰巧倭寇左翼崩溃…… 不过吴百朋没有开口问个究竟,他默默的看着钱渊在发号施令。 “此战松江兵为首功,首级分四成,其次义乌兵和田洲兵各分两成,卢斌所率的嘉兴兵和鸟铳手各分一成。” 最后说出最关键的分配方案,钱渊顾盼左右,人人都点头称是。 虽然没有持刀拿枪,只静静的骑在马上观战,但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后,钱渊只觉得浑身上下一阵酸痛,将剩下的琐事丢给戚继美、卢斌等人,自己带着几个护卫和吴百朋、何心隐等人进了城。 “巡抚衙门还留了多少银子?”钱渊一屁股坐下,都等不及拿茶盏来,举起茶壶咕噜咕噜灌了一气,“六天三战,约莫近三千倭寇首级,啧啧,也不知道胡宗宪会不会骂娘!” 吴百朋苦笑摇头,三千倭寇,那就是九万两银子,胡宗宪这次真要吐血了。 虽然浙江巡抚衙门被总督府压的抬不起头来,但也不是空架子,银子也是有的,而且桐乡县就在南北运河边上,仓库里有大量粮食、布匹等紧俏物,阮鹗这一年来没少捞银子。 这些事吴百朋不准备接手,反正钱渊背景深厚,而阮鹗都不知道躲不躲过头颈上那一刀,他正在思索接下来的事宜,徐海败了这一阵后向西逃窜,是坚守桐乡,还是主动出击,或者派出探马信使联络南北…… “展才……” 吴百朋突然住了口,对面半躺在藤椅上的钱渊已安然入眠,轻轻的打呼声传来,胸膛处一起一伏,但右手依旧无意识的握着腰间的苗刀的刀柄。 轻轻推开门,吴百朋对疾步而来的杨文做了个安静的手势,“睡着了……什么事?” “那老东西又要起幺蛾子。”杨文撇撇嘴,“派人出城,还好被拦下来了。” “阮应荐?”吴百朋皱眉低声问。 “嗯,不要脸的想抢在前面送捷报。”杨文不屑的哼了声,看到睡眼朦胧的钱渊出来,忙躬身道:“少爷……” “不长个子,连心眼都不长!”钱渊伸了个懒腰,“四个护卫扣着,居然还能让他写一封捷报,还能找人送出去!” 杨文讪讪低头不吭声了,钱渊接过那封信拆开看了几眼,一刻钟后,那份捷报被他摔在了阮鹗的脸上。 钱渊也挺佩服阮鹗的,真是百折不挠啊,使劲浑身解数想逃得一命,但如果你不死,如何对得起那些埋骨平湖的四千士卒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九十七章 深深一躬 桐乡县。 乌云密布,秋风萧瑟,看起来又是一场秋雨,但城内一片祥和气氛,甚至还不时响起喜庆的鞭炮声。 东城门外,紫黑色的血迹渗入泥土,四座高耸的用生石灰盖上的京观,一片人间地狱的惨状。 但城头处不时有百姓塞给守城士卒一串铜钱,偷偷摸摸的爬上去看上几眼,脸色惨白的同时啧啧赞叹,口中都说……还好那扫帚星来了! 果然是扫帚星啊,下凡就是专门克倭寇的! 这句话是入城当夜,梁生在发放赏银时候随口说的,短短三日间已经遍传桐乡全城。 然后,从第二天开始,从小习武不爱读书的梁生被关在屋子里抄佛经…… 和两年前不同,虽然这次徐海突袭嘉兴府迅猛快如闪电,但在他之前,已经先后数股倭寇入侵,所以大量平湖、海盐、秀水附近的世家、豪商都临时迁居桐乡。 本以为桐乡是全府最安全的地方,毕竟巡抚衙门就在这儿,没想到浙江巡抚阮鹗贪功冒进,卢镗四千大军尽丧,惶惶不可终日之时,钱渊率军横扫徐海,倭寇甚至没能组织起一次多桐乡县城的攻势。 巡抚衙门的偏厅里,钱渊和吴百朋正在笑吟吟的听着大户的吹捧,什么样的好词儿都用上了,就差将钱渊供起来了。 瞎扯淡了好一阵儿后,钱渊收起笑容咳嗽两声,“咳咳,这一战也损失不少,光是鸟铳就坏了五六十支,其他的长枪、战马、长刀等等……” 钱渊一边絮絮叨叨一边有意无意的看着坐在不远处的老熟人,嘉兴第一家的项笃寿,他年初赴京赶考第二次落榜,今年四月回乡。 项笃寿咽了口唾沫,笑道:“展才,这等小事交给我们就是,这次要不是你,我们散尽家财都未必,在徐海击溃卢镗四千大军之后,多有倭寇自海上来扑向松江、苏州。”钱渊对这次能留下徐海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俞大猷虽然身为吴淞总兵,但实际上手上兵力是不多的。 这是明朝惯有的分权方式,俞大猷麾下加编练的新军,总兵力也不过四千左右,专职负责剿倭,吴淞副总兵董邦政主要负责华亭、上海两县的防务,而王崇古麾下三千大军是不入松江府,只管苏州府的。 浙直总督胡宗宪领六省兵马,但实际上各处都是各自为战,并不完全听从胡宗宪的调配,其他的不说,将俞大猷调走,松江府必然要跳脚,一旦松江府遭倭寇肆掠,不管俞大猷南下援嘉兴府的战果如何,朝中必有弹劾奏折,闹的大了,胡宗宪也保不住俞大猷。 所以,胡宗宪的权力实际上主要体现在浙江省,这也是他为什么排斥浙江巡抚阮鹗的重要原因。 钱渊不禁有些可怜胡宗宪了,费尽心机不惜攀附严党才爬到浙直总督这个位置上,名义上统领六省兵马,但实际上他的权力远不如北边的宣大总督、蓟辽总督。 不过,这次钱渊和吴百朋都猜错了。 当天黄昏时分,浙东参将刘显率两千大军疾驰桐乡,而胡宗宪就在军中。 巡抚衙门外,两排挑选出来的兵丁昂首伫立,但手中长枪、鸟铳、腰刀无不破损,这二十人是三日前桐乡县外大战中杀倭最多的勇士。 何心隐和吴成器两个从上虞过来的老人都苦笑连连,大半个月前胡宗宪摆了钱渊一道,现在钱渊是要讨账了……看看,拿着这么破的兵器都杀倭千余,你胡宗宪要不要多拨点银子? 吴百朋浑身上下都有点不自在,他佩服钱渊的有胆有识,佩服钱渊的一腔血勇,还佩服钱渊的精湛厨艺,但这厮也太爱银子了,刚还从城内大户扒了笔呢! 数十匹马疾驰而来在衙门口停下,为首的胡宗宪翻身下马,大步走进,疲惫的脸庞上带着反常的红晕。 吴百朋、何心隐、吴成器、卢斌、侯继高都纷纷向两侧退去,分出一条通道。 胡宗宪一路走到人群后方,向着正准备开口要银子的钱渊深深一躬。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九十八章 交易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三百九十八章交易在南北两端的兵力都被牵制,而徐海大举入侵嘉兴府,并彻底击溃卢镗所率官军主力的情况下,钱渊带着一帮残兵败将和不多的援军异军突起,两度败倭抱住了桐乡县。 胡宗宪这一躬确确实实是真心实意,而钱渊也的的确确受得起。 更别说就是胡宗宪使了阴招将钱渊撵到嘉兴来的,在奔赴桐乡县的路上,胡宗宪多次庆幸于自己那一夜的奇思妙想。 双方的面子工程做完后,胡宗宪带着几个幕僚和钱渊进了书房,武将都在外间等候。 参将刘显个子不高,肤色黝黑,但摁刀站在堂前气势不凡,他是江西南昌人,因在江西剿匪多有战功官至副千户被胡宗宪挑中调任浙东参将。 此次绍兴大战中,刘显率兵在山阴、余姚之间数度来回驰援,是胡宗宪如今最倚重的将领。 历史上,东南涌向出的抗倭名将中,俞龙戚虎之外要数到卢镗,再往下就是刘显了,他后来还跟着戚继光南下福建抗倭。 东南诸将能将自身影响力留到二十年后万历年间的不多,只有两个,戚继光是一个,就算他死了,戚家军在朝鲜之役中也有亮眼表现,而刘显是另一个。 不过刘显的方式有些特别,他可没有刘家军,但他的儿子刘綎两度入朝抗倭,后来又平定杨应龙叛乱,万历三大征参加了两次,最后在萨尔浒大战中以身殉国。 刘綎被称为“晚明第一猛将”,人称“刘大刀”,他的父亲刘显以凶悍精悍著称,但更以精通兵法兼以狡诈闻名。 胡宗宪之所以选中刘显,是因为南京兵部尚书张鏊的推荐……后来这两位还做了儿女亲家。 如果钱渊前世是专门研究晚明的学者,说不定知道这些,但可惜,他倒是听过刘綎这个名字,但完全没听过刘显……刘綎这时候还没出生呢。 “刘显带了两千兵丁,桐乡县原有游击蒋轩带的两千山东兵,之后惟锡兄带了八百兵来援,加上崇德县来援的约莫千余人。”钱渊摇摇头,“太冒险了。” 沈明臣笑道:“长水镇、桐乡县两场大捷,嘉兴府、杭州府人人赞华亭钱展才气节无双,有胆有识……展才,你的胆气呢?” “诸葛一生唯谨慎。”钱渊坐在那眼皮子都没动,“长水镇外那一战,倭寇只不过是散兵游勇,桐乡县这一战,徐海所率三千倭寇中有一半都不是他的嫡系……” “徐海西窜,必然会召集嫡系……” 冷笑一声后,钱渊继续道:“也就是说,徐海麾下主力虽然折损不少,但仍有一战之力。” “就算俞大猷及时南下驰援……可别忘了,在上虞时我就说过,徐海麾下主力大约五千,而他击败卢镗只带了三千倭寇,就算留了一部分在老巢,也应该还有一部分……” 钱渊看了眼郑若曾,“听闻这大半个月,山阴、萧山、余姚、慈溪都一度险些被倭寇攻破,散兵游勇可是没什么攻城的闲情雅致的。” 胡宗宪的眉头越皱越紧,他这次疾驰桐乡,是企图以刘显麾下两千人汇合桐乡县兵力出击,再令俞大猷南下,南北夹击倭寇,最大限度的解救被裹挟的青壮。 钱渊起身拿起苗刀点在墙壁上的地图上,“就算徐海的船队就在平湖又如何……如果从绍兴、慈溪遁去的倭寇突然出现在平湖附近,我一点都不惊讶,陆地至嘉兴有点远,但从海上走,顺风的话一日可至。” “更何况主动权在徐海的手中,如果船队南下海盐,北上金山?” 做出这次作战策划的郑若曾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计划有点一厢情愿,徐海很可能不会那么乖巧的被官军两路合击,而且徐海很可能还有一战之力。 “要问我……那就是不出兵。”钱渊冷漠的说:“俞大猷一时名将,就算不能击败徐海,但麾下都是编练的新军,自保问题不大,但刘显……” “汝贞兄,我也是为了你考虑啊……”钱渊最后这句话意味深长。 郑若曾和沈明臣都叹了口气,钱渊这话说的在理,如果刘显和卢镗一样被徐海干脆利索的击败……然后倭寇回头再抢一把,那这口黑锅会牢牢扣在亲身赶到嘉兴府的胡宗宪头上。 胡宗宪抬头看向钱渊,“阮应荐呢?” “昨日浙江锦衣卫锁拿入京。” 很明显,胡宗宪也第一时间听懂了钱渊的暗示,问起阮鹗就是明证……现在背锅的是阮鹗,胡宗宪可没有陪着一起背锅的爱好。 拾起茶盏喝了口残茶,胡宗宪稳稳心神,知道这次是自己乱了心神,没有前后考虑周全,现在看来想留下徐海已经是不可能了,那么…… 在灼灼的眼神逼视下,钱渊坦然自若的回视胡宗宪,“银子。” 一旁的何心隐真想抽出剑给这厮来个透心凉,什么时候了还死要钱! 胡宗宪却立即点头应下,“截留江南盐税,江西、南直隶推行提编法……一枚首级三十两纹银,这个价格还算公道。” “工匠。” “鸟铳?”胡宗宪眉头一挑,“工匠必须集中打制鸟铳,最多只能私下调拨给你一些……好,调几个工匠给你!” 钱渊满意的点点头,屁股坐回凳子上,“卢镗四千大军丧尽,何军驻守嘉兴府?” 胡宗宪狐疑的看了眼钱渊,试探问:“卢斌本是驻守嘉兴的游击将军,田洲狼兵不可能……吴淞游击侯继高?把总戚继美?” 钱渊咧嘴一笑,“汝贞兄看着办吧。” 胡宗宪闷哼一声,这倒是个主意,不算过分……他也知道,前段时间连续两次被自己阴了,钱渊这厮是在报复呢。 钱渊歪着脑袋还在想,嘴唇几次微启,一旁的沈明臣都看不下去了在后面捅了捅钱渊的肩膀。 可惜了,有些事是胡宗宪也做不了主的,但钱渊还是有点不甘心,难得能薅次羊毛,下次未必有这种机会了。 “对了,记得三年前……暴毙的把总张四维那宅子没发卖?” “给你!”胡宗宪干脆的挥手道:“待会儿就让人传令,把食园的匾额挂上去!” 郑若曾无语的看着这一幕,钱渊可真不客气,找到时机就狮子大开口,那园子就算放到整个东南都算数得上号的! 在脑海中反复想了又想,钱渊又得寸进尺的提出钱家护卫的抚恤、赏银、装备兵器补给各种小条件,胡宗宪黑着脸一次又一次的挥手应下。 终于看到钱渊起身推门出去,胡宗宪这才松了口气,沉思半响后看向郑若曾,“出兵还是要出兵的,谨慎前进,先北上试探乌镇,再东进王江泾、秀水,尽快打通运河。” 钱渊出门找到杨文,低声交代道:“抽调三十护卫随时启程。” “去哪儿?” “回京。” 此番大战,虽然也有几场胜战,徐海甚至在钱渊手里吃了大亏,但从战略来说,徐海毫无疑问是胜者。 虽然有个浙江巡抚阮鹗,还有浙江总兵刘远,浙江副总兵卢镗来背锅,但胡宗宪还是怕……怕自己的浙直总督之位不保。 钱渊能做什么? 他未必能替胡宗宪保住浙直总督之位,胡宗宪也没有将所有希望放在钱渊身上。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去年钱渊被召入京进西苑觐见,胡宗宪立即升迁浙直总督,毫无疑问,钱渊对嘉靖帝是有影响力的,特别是在东南抗倭战局这件事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说几句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说几句不知不觉400章快要100万字了,开书这半年经历了很多,上传第一章的时候还是一月份,什么都没发生,回家过年之后,疫情突然爆炸,被困在家中一个月。 这波疫情对我个人影响非常非常大,甚至可能改变我的一生,就一句话,我上班的公司是做外贸的。 上半年公司业绩不是惨淡,而是几乎就没有进项,工资减半,奖金、福利、提成统统都没,收入锐减,下半年也好不到哪儿去,就这个月,一栋写字楼的外贸公司又倒闭了好几家。 原本还对这本书抱以期望,可惜太高估自己的写作水平了。 不过还是要感谢,感谢每一个书友,你们的订阅、投票让我有继续下去的勇气,这周的打赏是开书以来最多的。 感谢下,moteor、不是笑的笑笑、yyajy2304、惊起四顾、书友20190210080007247、唯武则天、summer_ice、编※织、nc儿童666、梦想从未完成、三道留、流浪到上海,各位的打赏。 梦想从未完成是上本书跟过来的,每周都有打赏,我都记在心里,非常感谢。 另外可能有些书友注意到,历史大神榴弹月初有过一次推荐,在这里特别感谢榴弹,以及帮忙的运营官青云平端。 这本书会一直写下去,一方面出于自己的习惯和初衷,当年就是因为追书追到一半太监才起意自己写的,另一方面也有补贴下半年收入的考虑。 最后,再次感谢每一位书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九十九章 捷报(上)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三百九十九章捷报自从卢镗大败,嘉兴府糜烂,东南局势不稳的消息传来后,原本至少明面上波澜不惊的京中朝局变得有些纷乱起来。 老道持重的重臣忧心忡忡,年轻官员义愤填膺……但实际上,这两种人在朝中不说是大熊猫级别的,至少也是国家保护动物级别的。 实际上纷乱起源于大量东南出身官员对乡梓的担忧,在这件事上,没有严党、徐党的区别。 严嵩的干儿子赵文华是慈溪人,每天出门第一件事就是去通政司、兵部探听消息,倭寇急攻慈溪,胡宗宪调遣田洲狼土兵相援的消息已经传入京中了。 徐阶倒是镇定自若,看上去一点担忧都没有……也是,他徐阶老子娘都死干净了,儿子女儿孙子孙女全都在京中……呃,他可不会担忧长孙女和长孙女婿。 倭乱已经持续有些年头了,但类似的情况还是第一次发生,这自然是有原因的。 明朝太祖朱元璋立国最重要的一战是鄱阳湖水战,一举击溃陈友琼,但最艰苦的一战却是攻苏州,张士诚死守不降,以至于朱元璋大怒,从那之后东南虽频出名士,但在朝中却不得势。 那时候,朝中多有江西人,以至于有“翰林多吉水,朝士半江西”一说,就算是这些年,斗得你死我活的夏言和严嵩都是江西人,被严嵩和徐阶联手撵走的聂豹是江西人,甚至如今南京北京六部尚书中有四个江西人。 但变化就是从嘉靖中后期开始的,东南凭借人口优势、财力优势在科举一道上渐渐压过了江西,内阁中的徐阶、吕本都是东南人,代署兵部的侍郎江东、工部尚书赵文华、吏部尚书吴鹏都是浙江人。 翰林院中就更不用说了,光是在西苑轮值专门写青词的几人中,李春芳、袁炜、徐渭、严讷也都是东南人,提心吊胆就怕听到噩耗,以至于看徐渭一直不顺眼的袁炜现在都偃旗息鼓,他是慈溪人。 卢镗败北,嘉兴糜烂,这直接导致了京中无数人跳着脚骂人,在胡宗宪有没有力挽狂澜之前,官员们是不愿意做出选择的,但这次骂人却一点担忧都没有。 骂谁? 当然是被锁拿入京还在路上的浙江巡抚阮鹗。 六部六科,都察院,翰林院、国子监……反正只要有人在的地方,就有骂阮鹗的人。 也是,阮鹗的举主李默已经罢官归乡,这是在朝中没后台,犯下大错以至于嘉兴府这等重地糜烂,骂他那叫政治正确,不骂他反而令人生疑。 这也是没办法的,倒是有几个愣头青骂胡宗宪剿倭不利……但大伙儿都知道,人家胡宗宪背后有严嵩挺着呢,而且现在战局不明,这时候跳出来骂胡宗宪,那太冒险了。 所以,阮鹗成了最适合的目标……在这种情况下,严世蕃都不敢收阮鹗的银子。 其实还有些人将目标对阵的阮鹗的举主李默,但人家都滚蛋回家了,赶尽杀绝有点犯忌讳啊……最关键的是,几个月前李默归乡,锦衣卫指挥使陆炳亲自送出城外二十里。 当然了,还是有人在骂李默的,而且是当着陆炳的面骂的。 “你以为朕不知道?!”嘉靖帝操起手边的紫砂壶就要扔过去,看看跪在地上的陆炳,迟疑了会儿略略偏了偏,紫砂壶砸在陆炳身旁几步处,“暗中捣鬼也就算了,亲自送出城也就罢了,这时候还护着他!” 嘉靖帝起身一脚揣在陆炳的肩膀上,“知不知道钱展才在崇德县送来的信是如何评价他的?” “阮应荐贪功无能!” “李时言身为举主……这时候你居然还为他求情,你是朕的臣子还是他李时言的臣子?!” “砰!砰!砰!” 陆炳再也承受不住,只能用力磕头,一声声闷响就那么一直响下去。 就在这时候,外面有太监轻手轻脚的进来,低着头禀报道:“严阁老、徐阁老求见。” 这次嘉靖帝没有给陆炳留面子,别说座位了,就连起身都不行,只冷冷的吐出一个字,“传。” 满脸春风的严阁老手捧奏折快步进来,后面企图扶一把的徐阶不得不一路小跑。 一看到严嵩脸上表情,黄锦登时松了口气,如果是坏消息,这老货肯定不会亲自来! “陛下!”严嵩甩开徐阶的搀扶,拜在地上高呼道:“陛下,嘉兴府传来消息,长水镇大捷!” 嘉靖帝脸色一变,接过奏折看了几眼,“卢斌……记得文长说这是卢镗幼子?” “是。”在黄锦、徐阶搀扶下起身的严嵩拱手笑道:“三度联手,再度败倭,还是陛下看人看得准啊!” 嘉靖帝愣了下,立即反应过来这是在说谁,钱渊名义上还只是个请假南下探亲的翰林院庶吉士,自然是不会出现在正式公文中的。 展开奏折细细看了一遍,嘉靖帝喃喃道:“击溃五千倭寇,斩首两千……这水分有多大?” 严嵩和徐阶立即将嘴闭的死死的,他们都有自己的消息渠道,长水镇大捷那是肯定的,但水分也是肯定的,有多少……他们才不会去触这个雷区。 嘉靖帝哼了声,脚尖轻轻踢了踢还跪在那的陆炳,后者勉强起身,低着头倒退着出了殿……印证这种事,自然是锦衣卫的职责。 看了眼面前笑吟吟的严嵩,嘉靖帝又看了看和僵尸没什么区别的徐阶,犹豫片刻后转头道:“召徐渭来。” 这次徐阶那如僵尸一般的脸皮终于动了动,内阁里上面有严嵩这样重量级人物镇着,其实徐阶在朝中的影响力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 一他年轻,是公认的内阁首辅接班人。 二,嘉靖帝会不时咨询徐阶,在胡宗宪上位之前,数任浙江巡抚、浙直总督都是徐阶的同年。 但现在,第二条也被剥夺了……至少在东南抗倭一事中,嘉靖帝更重视其他人的意见,徐渭本是东南名士,又曾入胡宗宪幕僚,和倭寇几度交手,更是钱渊的生死之交,他是能够在东南诸事中给予嘉靖帝一定影响力的人。 很快,徐渭就在严嵩、徐阶面前展现了他的影响力。 铺在地上的地图边,徐渭拿着一柄玉如意指指点点,“长水镇因长水塘得名……可通过水路南下海宁县,再南下即是杭州,西进则是桐乡。” “卢镗败北,嘉兴府糜烂已经不可抑制,现在还不知道松江俞大猷战况如何,但想稳住局势……唯有守住临近杭州、湖州交界处的桐乡县。”徐渭顿了顿,“桐乡县是浙江巡抚衙门所在地,一旦被攻破,别说湖州府,就连杭州府西部也要糜烂……” “而桐乡县依附南北运河而兴盛,内有大批粮食、布匹、绸缎,还有瓷器、茶叶,都是海商急需之物。” 徐渭斩钉截铁的说:“展才此去必是援桐乡。” 严嵩和徐阶同时在心里哼了声,真是嫩啊,这种事胡乱猜测 ,说不定得坑死钱展才! 嘉靖帝眼神闪烁不定,他是个疑心病极重的皇帝,“对阵五千倭寇,斩杀近半……” “展才是不会虚报的,但捷报往往……”徐渭苦笑着一摊手,“等他信来才知道实情,臣猜测,斩首应该不会低于千人。” 严嵩和徐阶同时第二次在心里哼了声,真是个嫩瓜啊,这种事能胡乱开口?! 但一刻钟后,严嵩和徐阶同时摸了摸脸,觉得有点肿!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章 捷报(下)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四百章捷报万寿宫后殿。 兵部左侍郎江东兴奋的高声禀报声还没完,徐渭就窜上去,几乎是一把将那几张轻飘飘的纸抢过来的。 “好,好,好!”徐渭大喜道:“果然不愧是扫帚星!” 饶是之前气氛那么紧张,黄锦也忍不住噗嗤笑出来,嘉靖帝嘴角勾起一丝弧度,坐回到榻上,抬起茶盏抿了口茶。 “桐乡县外,浙江游击卢斌,吴淞游击侯继高,狼兵头目钟南,三军并总督府调拨义乌兵合击六千倭寇。” “一战之下卢斌、侯继高擒杀倭寇头目三人,浙江巡按吴百朋率城内守军出击,夹击之下官军斩杀倭寇两千,徐海率数百倭寇逃窜。” 徐渭的话还没完,那边严嵩以迅雷不及掩耳从圆凳上起身,眨眼间完成跪拜一系列动作,并伴以高呼,“桐乡大捷,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徐阶跟着跪下说些套话,心里嘀咕,自己这位孙女婿还真够折腾的,居然真的去了桐乡,居然还真的两次遇上大股倭寇都能完胜,弄个不好就是下个杨一清呢! “六千倭寇,斩杀两千……”嘉靖帝看了眼徐渭,“按文长的说法,减半就是三千倭寇,斩杀千余?” 江东不知所措的看向徐渭,娘的你想干什么?! 徐渭捋须想了想,“如若展才在阵中,理应如此,他不会拦着报捷文书,但也不会过分。” 顿了顿,徐渭补充道:“桐乡无碍,徐海遁逃,应该很快就会离海,南北运河打通,展才应该会派人送信来。” 这时候,急促的脚步声响起,额头还乌青乌青的陆炳匆匆而来,恭敬的将两份文书递交给迎上来的黄锦。 嘉靖帝接过打开扫了几眼,笑道:“都说你和展才是生死之交,默契于心,这话儿还真不假!” “长水镇大捷,展才率千余官军对阵两千倭寇,斩首愈千五;后从海宁县西进,在桐乡县外对阵三千来袭倭寇,斩杀千余……” “啧啧,京观……”嘉靖帝哼了声,“展才这次南下倒是杀气腾腾,显然早有准备啊。” 徐渭无所谓的耸耸肩,您不是早就知道了嘛。 “就这些?”嘉靖帝抖抖两张纸,“哼,卢镗四千大军一日丧尽,钱展才却能两战两捷……” 嘉靖帝越说越来气,阮鹗、卢镗两个废物导致嘉兴府糜烂,而浙江总兵刘远先逃导致杭州城险些被攻破。 倒是吴百朋先拒守北新关,后领军北上,抢在倭寇之前入桐乡县……嘉靖帝对吴百朋印象很不错,当年他还替其改名,也曾多次听钱渊提起。 嘉靖帝骂了好一通才解了气,严嵩这个脸皮厚的凑上去笑着说:“还是陛下慧眼识英才,要不是展才入仕还不到一年,老臣都有心举荐其出任浙江巡抚,定能为陛下排忧解难。” “他请假南下探亲,无职无权都能惹出这么多事,让他出任浙江巡抚?!”嘉靖帝好笑的一挥袖袍,“这个孙猴子还不把天都捅破了?!” 徐阶拱手道:“钱渊选为翰林院庶吉士,按例三年不历外职。” “也有破例的嘛。”严嵩笑呵呵道:“李时言正德十六年选为庶吉士,第二年调户部,再说了,也不是让展才一步登天,陛下自有安排。” 嘉靖帝漠然的看着两位阁老在那争辩,心里盘算钱渊这厮还真不是在翰林院熬资历的那种……不过他很清楚,严嵩徐阶这番话的重点不在于钱渊,而在于浙江巡抚这个空缺。 徐阶显然不希望这个位置又落入严嵩手里,浙直总督胡宗宪本就是严党,如果浙江巡抚也是严党……这次倭乱已经证明了,平定东南不是短期内能办得到的,接下来朝廷的人力、物力、财力都会倾斜于东南一地,如果这些资源都落入严党之手,自己在朝中几乎没有影响力可言了。 而严嵩的想法相对简单一点,他未必想将这个位置抢在手里,但绝不能落入徐阶的手里……在李时言罢官归乡后,严嵩敏锐的察觉到徐阶开始蠢蠢欲动。 这时候,陆炳悄悄靠向了嘉靖帝,低声说了几句话。 很快,在嘉靖帝冷漠的视线注视下,严嵩和徐阶都闭上了嘴。 “阮鹗入京后即刻下狱,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嘉靖帝缓缓道:“明日廷推浙江巡抚。” “是。”严嵩缓缓拱手领命,心里琢磨如果没有意外,徐阶推荐的应该是嘉靖二年进士王诰。 原时空中,王诰以南京户部侍郎总督漕运,后得同年徐阶举荐调任浙直总督,但还没到杭州就被罢免,之后巡抚淮南。 这一世王诰被徐阶弄回了京城,如今任兵部右侍郎,原兵部右侍郎王民应已经迁大同巡抚,这是个没什么权利的职务,下面有大同总兵,上头有宣大总督。 兵部右侍郎巡抚浙江,这是枚不算轻的棋子,严嵩在心里盘算要不要让赵文华再下东南。 离开西苑后,徐渭没有回翰林院,径直回了随园,很快,诸大绶、陶大临、吴兑、孙鑨孙铤兄弟等人陆续过来,他们这段日子几乎每天都要来一趟随园,如今倭寇肆掠东南,他们都在担心乡梓安危。 “文长兄,听说长水镇大捷,桐乡大捷?”孙铤一进门就高呼道:“据说都是展才领军?” “展才兄还真是倭寇克星啊!”冼烔乐道:“杨文离京前还说呢,这次回东南要大开杀戒!” 徐渭眼皮子都没动,慢吞吞的饮茶,等诸人到齐,才说:“展才还没信来,现在只知道两次大战,展才都在场,参战的有侯继高、卢斌。” “这两人三年前都因嘉定大捷而崭露头角。”博闻强记的陶大临立即道:“那一战是展才居中策应,总理城内,又定下破敌良策,最后时刻亲自持枪出城,才能力斩萧显,以毕全功。” “所以说,侯继高、卢斌应该俯首帖耳。”孙铤叹道:“展才无甚文才,吟诗作赋样样稀松,不料却是个杀神!” “砍的都是倭寇的首级!”徐渭瞪了眼过去,看起来心情不太好的样子。 徐渭的确心情不太好,钱渊之前的几封信所预测的最坏可能一一出现,嘉兴府糜烂不堪,大股倭寇先后侵袭松江、绍兴…… 最让徐渭不爽的是,钱渊在信中提到了,胡汝贞此人通权谋却量窄,俞大猷、戚继光两员名将非要被他指派到犄角旮旯去,这次大战几乎一点发挥的余地都没有。 就在徐渭拉下脸导致堂内气氛有些凝重的时候,一个左袖空荡荡的汉子疾步入内。 “徐先生,少爷有口信来。” 众人都霍然起身,徐渭大步走过去,“说。” 刘洪咽了口唾沫,“少爷明日入京。”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零一章 疑问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四百零一章疑问天色渐暮,随园里挂起灯笼,原本只是来打探消息的众人都没走,留下吃了晚饭。 已经是十月下旬,换算成后世都已经要穿羽绒服了,徐渭让人送来铜制火锅,就在正厅里一边大快朵颐,一边说起明日的廷推。 就在随园的另一侧,钱家酒楼里,也有很多人在饮宴说起同一件事。 小院中的雅间里,一位三旬左右的官吏正一脸愁容,面前的美食丝毫未动,只知道一口又一口的喝着闷酒。 “惟修兄勿忧,仙居临近金华,就算倭寇肆掠台州,老大人也必然安然无恙。” 说话的是邹应龙,在被钱渊两次踹飞后,他迅速成为了公认的徐党……其实徐阶对其的态度很一般,以至于他选官时没捞到什么好位置,进了行人司。 但意外的是,徐璠和邹应龙的关系非常好……呃,这是可以理解的,被同一个人揍过。 刚开始徐璠还存在幻想,但没几日他就看明白了,就算自己是岳父也没毛用,钱渊那厮压根就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于是,当邹应龙奉承过来的时候,徐璠顺理成章……后来还有华亭进士董传策,以及台州仙居县进士吴时来,几人常常来钱家酒楼聚饮……反正徐璠可以欠账。 邹应龙口中的“惟修兄”就是指吴时来,他是嘉靖三十二年进士,选松江府推官,今年调回京中任刑部给事中。 “台州知府谭子理文武双全,宁绍台参将戚继光堪称名将,台州府理应无忧。”董传策慢条斯理的说:“台州这次倭乱主要集中在松江、苏州、嘉兴、绍兴、宁波,台州没看到几份战报。” “戚继光?名将?”喝的有点上头的徐璠鼻子哼了声,“不就是那厮在京中替他扬名嘛!” 董传策面不改色,举杯道:“平心而论,钱展才的眼光的确不俗,看看随园士子就知道了。” 董传策是华亭人,几次拜访随园,他和随园士子中的华亭进士杨铨、陆一鹏都关系不错。 邹应龙看徐璠面色不渝,赶紧换了个话题,“明日廷推,不知哪位老大人南下……” 一边说着,邹应龙一边打量徐璠的神情,他早就看准了,这位内阁次辅的长子是个藏不住话的货色。 徐璠正要开口,那边一直在喝闷酒的吴时来抢在前面道:“十月初七,卢镗兵败平湖,十月初十,陛下下令锁拿浙江巡抚阮鹗入京,但之后十余日……都没廷推浙江巡抚一职,实在令人费解。” 徐璠听得懵懵懂懂的,董传策低声解释了几句,一般情况下,浙江巡抚这种封疆大吏离职,朝中一时半会儿没确定接任者是可以理解的,但如今是战时,而且阮鹗是获罪下狱,理应立即廷推下一任浙江巡抚。 董传策看了眼徐璠,试探道:“最令人费解的是,为何陛下有令,明日廷推。” 徐璠想了想才说:“应该和今日送来的战报有关?” 别说吴时来、董传策了,就连邹应龙都在心里吐槽,这句话就是句废话,关键在于,今日送来的战报为何和廷推浙江巡抚有关。 从徐璠这探不出什么消息,聚饮的心思也都淡了,没一会儿就散了,徐璠喝的面红耳赤的回了徐府。 刚进了正院,就听见里面有哭哭啼啼的声音,徐璠眉头一皱,揉了揉眉心大声咳嗽两声,看有丫鬟进去通报,才慢慢踱步进去。 果然,妹妹虽然收了泪,但两眼红肿,张氏一脸的怒容,看到徐璠进来,立即嘲讽道:“你那女婿又立下大功,还做什么庶吉士,做个武将倒是挺般配的。” 在这种士绅人家,说出这种话已经算是羞辱了……现在不比明初,也不比明末,如今文官视武将如奴仆,完全不放在眼里。 徐璠撇撇嘴,勉强行了个礼,这半年多来每天晨昏定省,这位总要冷嘲热讽几句,他都听烦了。 “小妹也大了,到现在还没定亲。”徐璠今日明显喝的有点多,大着舌头说:“我看那邹……” 话还没说完,徐璠打了个酒嗝,徐四小姐一个转身就往后走去……邹应龙已经几次试探了。 但别说徐四小姐不肯,就连张氏也不肯啊……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啊,虽然是同年进士,但人家钱渊是庶吉士,你邹应龙只入行人司。 人家钱渊名扬天下,简在帝心,随园之名随着新科进士以及落榜士子的口口相传已经天下皆闻,而邹应龙默默无闻,出身偏远兰州。 人家钱渊有陶朱之术,人家钱渊相貌英俊,人家钱渊年方二十……越想张氏越不爽。 最让张氏来气的是,邹应龙已经成婚,而且有子嗣,妻子前年亡故……我是续弦,我女儿也得做续弦? 没这么欺负人的! 最终的结果是,徐璠被骂得狗血淋头,灰头土脸的出来,还没等他回去,徐阶就派人将他叫去了书房。 “这两日老老实实在家中,不要出去……”徐阶低着头看着信件,一抬头看到脸上犹有醉意的徐璠,喝道:“又去喝酒了?!” 徐璠一个激灵,酒意立即褪去大半,自从去年闹了那一次之后,家法就正式从戒尺变成藤条了。 “是和邹应龙、吴时来、董传策在钱家酒楼聚饮。”徐璠立即答道:“后两者都是东南人,有意探听明日廷推。” 徐阶叹了口气,怔怔的看着正在跳跃的灯花,李默滚蛋后,严嵩更是一手遮天,最关键的是,他没想到接任吏部尚书的吴鹏居然是严党! 要知道吴鹏是秀水县人,距离华亭不远,硬扯的话也算是徐阶半个乡党,更别说吴鹏是嘉靖二年进士,是徐阶正儿八经的同年。 而且吴鹏和李默力荐的曹邦辅关系很不错,两人曾经合力剿灭师尚诏军,有同袍之谊。 最关键的是,吴家和徐阶七扯八扯是扯得上姻亲关系的。 徐阶的次子和陆炳三女定亲,而陆炳的三子取了吴鹏的女儿。 徐阶没有想到,在李默滚蛋之后,自己肩上的压力不减反增,大学士吕本暂署吏部在短短十日内完成京察,严党势力毫发无损,而吴鹏欣然投入严党的怀抱…… 徐阶眼里透露出丝丝狠意,看来一个杨继盛还不够……刚才璠儿提起的那几人倒是能用,邹应龙太油滑了,吴时来、董传策…… 这时候徐璠小心翼翼的问:“阮应荐被革职,十多日都没廷推,为何明日廷推?” 徐阶转头漫不经心的看了眼蠢儿子,徐璠酒意彻底褪去,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同样的问题在严世蕃的别院中出现。 面对满是疑惑的礼部右侍郎董份,严世蕃翘着脚道:“之前倭寇肆掠苏松嘉兴各地,截断南北运河,以至于战报断绝,阮鹗到现在都还在路上。” “现在倭寇渐渐退去,运河无碍,所以?”董份没听懂。 “对东南诸事,陛下最不信的是兵部战报,看的最细的是陆炳递交的奏折,但最信任的是却是钱展才的书信。”严世蕃打了个哈欠,他当然知道,钱渊的书信能直入西苑,“看着吧,明日有的闹腾的!” 显然,钱渊这些年太能搅合了,去年入京给太多人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 虽然只让护卫提前入京告知,但在某些势力的眼里,他的行踪并不是秘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零二章 廷推 西苑,万寿宫。 坐在那的嘉靖帝似笑非笑,这位从少年时期就以心机深沉而著称的皇帝除了修道,最喜欢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权术是每个合格的帝王应该掌控的基本操作,但喜欢看见重臣在自己面前或明刀明枪,或暗箭偷袭,只能说明嘉靖帝真心是个变态。 万寿宫内,不久前密奏却被嘉靖帝扔出去的李默正在舌战八方,严嵩、徐阶是最早败退下来的,当然,这两位主要是自重身份。 再之后,刑部尚书欧阳必进、礼部尚书欧阳德纷纷败退,大学时吕本、兵部尚书杨博等人都独善其身,唯有不久前回京的工部尚书赵文华还在勉力支撑。 殿内很多人都在诧异于今天李默的大发神威,简直堪称横扫。 浙直总督杨宜无力弹压客兵私斗以至于福建参将当街被杀;浙江巡抚胡宗宪对境内倭寇束手无策,以至于小股倭寇流窜南直隶,南都险些被袭。 八日前,李默上书弹劾胡宗宪,嘉靖帝留中不发。 三日前,浙直总督杨宜无力弹压的消息传至京城,嘉靖帝大怒,命锦衣卫押送入京下诏狱。 今日,嘉靖帝出乎意料的下令,廷推新任浙直总督。 所谓的廷推,是明朝特有的,也是被后世诟病不已的推荐制度。 这种制度在后世看来实在够扯淡,浙直总督的举荐、推荐票数掌握在一群对军事基本一窍不通的官员手里。 三品以上的官员,大学士,包括六部尚书在内的九卿,推选出两到三个人选,排列成序,再由皇帝决定后下发内阁用印,一般来说,皇帝挑选的都会是排在最前面的那个。 其实,嘉靖一朝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举行过廷推了,因为廷推的目标主要是立储、立都、入阁、边事。 如今立储是不存在的,连续死了两个太子后,嘉靖帝选择相信“二龙不得相见”的鬼话。 立都更是没影的事,而入阁往往是嘉靖帝亲自点名的,压根就不和别人商量。 这也是为什么嘉靖一朝内阁风云变幻的主要原因,什么严嵩、夏言三上三下斗得如火如荼,费宏、谢迁都快挂了还被拉回来当首辅,更有张璁中旨入阁……嘉靖的骚操作太多了。 边事也大都如此,嘉靖钦点,或者大学士、兵部尚书举荐,如之前的王民应就是嘉靖帝钦点,后面的屠大山是徐阶举荐,张经是聂豹举荐。 而今天李默大发神威的主要原因是,他举荐的是官员,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内的。 应天巡抚曹邦辅。 推荐曹邦辅是有理由的,其最近一两年内虽有过败绩,但大都能取胜,苏州、松江两府今年少遭倭寇侵袭,这是个知兵事的文官。 而浙江巡抚胡宗宪……用李默的话来说,这是个弄臣。 李默并不是指责胡宗宪依附严党,而是在说……台州、绍兴今年战事频频,屡有败绩,而胡宗宪的主要注意力却放在苏州、松江、嘉兴这些只有小股倭寇侵袭的地点。 李默虽然头铁,但也聪明,敏锐的找到了最可能引起嘉靖帝反感的策略……纵贼劫掠,拥兵不战,李默的同乡好友张经就是死在这条上的。 而今天李默跳出来的真正原因在于,他开始深层次参与到朝政中。 换句话说,李默竖起了旗帜。 他是在告诉所有人,除了老迈的严嵩,沉默的徐阶,你们还有其他选择。 在夏言被弃市后,朝中只有两面旗帜,严嵩、徐阶,另一个大学士吕本……呃,这是个打酱油的。 但在两两对抗了七年后,嘉靖帝选择了李默。 而李默本身也有着同样的野望,换句话说,这是一拍即合。 争论声渐渐平息下来,李默口才犀利的很,和他对喷的工部尚书赵文华脸上一片潮湿,已经不敢开口了……真怕吃了对方的口水。 嘉靖帝直起身,狭长的双目眯起,逐一打量各人,良久后道:“赵文华举荐浙江巡抚胡宗宪,吏部李默举荐应天巡抚曹邦辅,还有吗?” 殿内众人的视线落到了徐阶身上,这位个头矮小的大学士深深埋下头。 对于徐阶来说,谁去担任浙直总督,和他一点干系都没有。 他现在,只想着自己。 或者说,他从来,只想着自己。 略微等了会儿,嘉靖帝示意一旁的黄锦,很快结果出来了。 大学士加上九卿一共十二人,胡宗宪票数为七,曹邦辅票数为五。 这个结果一出,殿内安静了很多,七对五,差距并不大。 殿内群臣唯一坐着的严嵩颤颤巍巍正要起身,李默已经抢在前面出列。 “陛下,今日廷推浙直总督,浙江巡抚胡宗宪为首,应天巡抚曹邦辅其次,俯唯圣裁。” 嘉靖帝满意的点点头,已经半起身的严嵩一屁股坐了回去。 李默已经很满意了,廷推两人,其实票数多少是没有太大实际意义的,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位皇帝是不讲规矩的,如果按照顺序选择……反而是古怪的。 李默和同乡好友张经有点像,性烈如火,宁在直中取不向曲中求,但不同的是,李默有着高度的政治敏感度,和高超的操作能力。 其实,李默最早想推荐的人是南京户部侍郎王浩。 王浩是嘉靖二年进士,徐阶的同年。 李默虽然自持,他看不起严嵩,也看不起徐阶,但他并不希望同时怼上这两位。 但六日前,嘉靖帝突然赐御笔褒以“忠好”二字,又令李默兼任翰林学士,这大大鼓舞了他的信心,也让他有了竖起旗帜的资格。 嘉靖帝并没有做出任何决定,而是看向了杨博,“兵部如何说?” 杨博面色干枯,没有一丝表情,出列道:“俯唯圣裁。” 杨博是殿内最知兵事的人,但也是极有自知之明的人,他绝不希望搅入这一锅乱粥中去。 不过杨博倒是对那个松江青年很感兴趣,他的连襟王崇古如今是苏松兵备道,曾经随曹邦辅赴太平府,见过那位青年,前些日子还特意写信来。 殿内沉默半响,严嵩起身试探问:“陛下……” 嘉靖帝鼻子哼了声,视线落在黄锦身上。 黄锦心里替那位还没到的松江青年默哀,俯身道:“指挥使报备,明日入京。” 嘉靖帝点点头,“那三日后再说。” 看着嘉靖帝甩袖离去的背影,群臣都很知道,这是在等一个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零三章 告状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四百零三章告状大半年后,钱渊再一次出现在万寿宫后殿,面前坐在榻上的还是嘉靖帝,旁边服侍的还是黄锦,不过那只狮猫已经死了,钱渊也没带小黑上京,重度猫奴嘉靖帝不自觉的撸着盖在自己的膝盖的毛毯。 “学生钱渊拜见……” “好了,起来吧。”嘉靖帝挥挥手,“赐座。” 这还是第一次钱渊没有跪下去,嘉靖帝就免礼赐座……钱渊在心里暗喜,看来还是有点效果的。 钱渊一向关注细节,去年第一次入西苑觐见也是在长途跋涉之后,但那次钱渊不顾锦衣卫的阻拦催促,坚持找了个客栈沐浴更衣,那一次不俗的相貌仪表让嘉靖帝对他的印象极佳。 而这一次也是在长途跋涉之后,但钱渊反其道而行之,在通州下了船就没洗过澡,连头发都没洗,只换了身衣衫,神情中的疲惫能一眼看出。 嘉靖帝没有第一时间问起东南事,而是指了指前殿,“动静有点大。” 钱渊一口喝干黄锦端来的茶,苦笑拱手道:“陛下使的坏……” “甚么?” “陛下明明知道我今日觐见,非要下令今日廷推浙江巡抚,而且还不是在宫中,而是在西苑万寿宫……”钱渊委屈道:“刚才要不是老黄……黄公公帮忙,就差被他们群起而攻之了。” 嘉靖帝的关注点有点偏,笑着转头看向黄锦,“他居然叫你老黄?” 黄锦没好气的给钱渊添了茶,“说这次大难不死,还要老奴送份贺礼给他压压惊呢!” “你倒是胆子够大,连司礼监掌印太监的竹杠都敢敲!”嘉靖帝笑骂道:“昨儿惟中还说呢,你担任浙江巡抚……至少胆子是够了的。” “陛下,学生这次可不是来讨官的。”钱渊缩缩肩膀,“好悬没死在倭寇手里。” “不是两次大捷吗?” “险之又险啊。” “那你急匆匆回京作甚?” 钱渊正色道:“学生这次是来告状的!” 嘉靖帝好笑的看着一脸疲惫却做义愤填膺状的钱渊,“告状?告阮鹗?” “他是第一个。”钱渊咬着牙道:“总督衙门临时驻扎上虞,暗间送来消息,徐海很可能会大举攻嘉兴府……为了这条消息,学生派出的十个护卫死了一半,剩下的人人带伤……” “当时浙江、苏松沿海各府都遭倭寇侵袭,胡汝贞不敢轻易调兵,派了信使去嘉兴,令阮鹗坚守城池,不得贸然出击……” “结果呢,阮鹗强逼浙江副总兵卢镗率兵剿灭盘桓于平湖的倭寇,最终几近全军覆没……” “今年初,浙西参将宗礼于石塘湾和倭寇大战,近在咫尺驻扎桐乡县的阮鹗视而不见,最终宗礼力战身亡,为此东南多有官员上书弹劾,可惜……” 嘉靖帝眯着眼没说话,他自然听得懂这句话,那时候李默风光正盛,硬是压住了这件事力保阮鹗戴罪立功。 “年初怯战,一个月前却冒进,阮鹗此人贪功无能,而且贪生怕死,为一己私利不顾大局……” 嘉靖帝皱眉道:“说清楚。” “桐乡城外大战之前,阮鹗在众目睽睽之下率先逃窜,引得官军阵脚大乱。” 钱渊脱口而出的话让一直试图保持泰山崩而面不改色的嘉靖帝大怒。 “砰!” 景德镇官窑精心烧制的瓷杯被摔的粉身碎骨,嘉靖帝大骂道:“钱展才,昨日朕还说你胆大包天,没想到却是胆小如鼠!” “这等货色还锁拿入京做甚!” “为何不阵前砍了他的脑袋?!” 钱渊微垂眼帘,马币你说的轻巧,我一个无职无权的翰林在阵前砍了浙江巡抚的脑袋,以后的日子还过不过了,谁敢和这样的人物共事? 嘉靖帝的怒骂声连前殿还在装模作样廷推的重臣都听见了,人人都闭气凝神侧耳细听……听得不太清楚,但依稀能听得出来,这是在骂阮鹗那个倒霉蛋。 “睚眦必报啊。”赵文华小声嘀咕道:“估摸着是和阮应荐结了仇,这是要斩草除根。” 没人附和赵文华的话,但基本上每个人心里都赞同这个观点……谁不知道钱展才是个记仇的,上次刚入京就把有仇的徐璠在松江会馆门口揍得……现在鼻梁还有点歪呢。 徐阶忍不住调头去看陆树声的脸色……你调教出个什么玩意? 从看到钱渊的那一刻开始,陆树声的脸就在发黑,越来越黑,都黑里透紫了,他在归乡守孝之前只在翰林院里待过,虽然名望很高,但本质上还算不上一个官僚。 陆树声是个正统的士大夫,痛恨贪腐、媚上,最恨的就是太监宦官……结果呢,钱渊在京中简直就是“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 这不,连酒楼都开了…… 媚上得嘉靖帝宠信,据说和严世蕃相谈甚欢,又攀附为徐华亭的孙女婿,还和黄锦打得火热……陆树声已经在脑海中回想,华亭老家时常用的那木棍到底带上京没有? 徐阶面无表情的垂下眼帘盯着地面,他很清楚,王诰距离浙江巡抚这个位置越来越远了…… 理由是摆在面前的,因为去年那件事,钱渊在东南抗倭一事中极得嘉靖帝的信任,而嘉靖帝偏偏选在钱渊入京的今天廷推,毫无疑问,在阮鹗下狱,浙江巡抚的继任者,嘉靖帝很可能会咨询在东南立下大功的钱渊。 而徐阶只知道钱渊入京一事,却没想到钱渊径直来了西苑,压根就没有私下沟通的机会。 呃,徐阶想的有点多,也想得太美了。 后殿中,嘉靖帝的大骂终于告一段落,阴着脸问:“你匆忙入京就为了来告阮鹗的状?” “阮鹗不死,埋骨平湖的四千官兵,还有无数家破人亡的嘉兴百姓……冤魂不散。”钱渊看了眼嘉靖帝的脸色,又说:“陛下,学生匆忙入京不仅为此。” “还为甚?” “为胡汝贞。” 这句话一出,嘉靖帝的脸色更难看了,右手握住茶盏,视线在钱渊的脸上打转。 去年钱渊就旁敲侧击替胡汝贞说话,今天居然故技重施! 你以为朕是傻子吗?! 给了他胡宗宪一年的时间,最终倭寇依旧猖獗,嘉兴、湖州两地糜烂至此,已经有多位东南出身的御史、给事中上书弹劾胡宗宪了。 “学生说过,这次入京是为了告状。”钱渊坦然直言,“第二个告的就是胡汝贞。” 听到后半句话,嘉靖帝一怔,握住茶盏的右手一松,“你告胡汝贞?” “学生南下浙江,和胡汝贞几次来往中吃亏不小,但这都是私事,不敢以此相告。”钱渊冷然道:“此次只为公,不为私。” “此次东南倭乱,嘉兴府、湖州府糜烂,首在阮应荐无能,次在胡汝贞量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零四章 举荐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四百零四章举荐有些破旧的地图铺在金砖上,从台州、金华、宁波到绍兴、杭州、嘉兴,再到松江、苏州、湖州,大致的城池、河流、山峦都清晰的标注出来。 这个时代很难找得出一幅能与此相比的地图,钱渊南下几个月,其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搜集资料,绘制一幅尽量准确的地图,其实这项工作从两年前就开始了,聂豹一度赞赏钱渊手中的松江府附近的地图绘制精准。 嘉靖帝皱眉站在图前,一旁的钱渊拿着一柄玉如意弯着腰正在细细诉说,黄锦抿着嘴看见地图左上角处清晰可见的血迹。 “俞大猷早在嘉靖三十一年就任宁绍台参将,后升任浙江副总兵,沥港被毁后,王民应调俞大猷北上,再之后屠大山、张经任期内,俞大猷调任吴淞总兵。” “这一年多来,俞大猷编练新军,麾下虽只有三千之众,但也颇有斩获,战力在东南各军中名列三甲。” “学生从桐乡县启程北上,路过苏州时看过战报,叶宗满等倭寇头目率军从金山、南汇、刘家湾等地登陆侵袭苏州、松江,俞大猷率军出击,每战必胜,斩杀倭寇逾千五之数。” 钱渊显然早就打好了腹稿,滔滔不绝的说:“但实际上,吴淞副总兵董邦政、苏州兵备道王崇古,两人足以守住苏松,俞大猷完全没有必要驻守松江府。” “如若不是卢镗被阮鹗强逼出军以至于主力尽丧,苏松是不会有大股倭寇侵袭的,这些散兵游勇就是看到徐海大胜官军之后,才有胆子上岸来捡便宜。” “如若俞大猷驻守嘉兴府……”钱渊舔了舔嘴唇,“往北可援苏松,往南可援杭州、绍兴,胡宗宪这次就不会这么狼狈。” 嘉靖帝还在思索,钱渊手中的玉如意指向另一个方向,“陛下请看,这是台州府。” “自嘉靖二十八年起,东南沿海各处,台州府是倭乱最重的府洲,直到嘉靖三十二年谭子理调任台州知府,局势才渐渐好转。” “而如今东南各军中,战力最强的戚继光麾下就驻扎在台州府,此次学生在长水镇、桐乡县两度败倭,最依仗的就是戚继光留在义乌还没正式成军的五百义乌兵,他们:“那是新科三甲进士,刚从行人司调入都察院,兰州人氏。” 马币的是邹应龙搞的鬼,对了,这厮选官没捞到去处,被塞进行人司了! “因私废公,会试时筠泉公眼睛瞎了……”钱渊小声嘀咕了句。 嘉靖帝平复了一下心情,闭目在心里将东南战局全盘想了一遍,钱渊在信件中,以及刚才的描述都很仔细,几乎合盘托在他面前,历历可见。 “胡宗宪真的能担当重任吗?”嘉靖帝轻声道,他这小半年里还琢磨着尽快平息倭乱,从东南多捞点银子进来,户部尚书方钝这半年已经递交了五次请辞奏折了。 黄锦看了眼钱渊,后者眨眨眼,抬头看向殿:“所谓举贤不避亲,学生和吴百朋是至交,但卢镗败北,桐乡危急,浙江总兵刘远刚出杭州城就被数百倭寇吓得逃窜之时,吴百朋力守北新关,又率八百勇士援桐乡,有胆有识……” “徐海率倭寇出现在桐乡县外,吴百朋正好率兵赶到,虽然后来学生率千五官军对阵徐海,吴百朋紧闭城门拒不出兵……” 虽然胡宗宪许诺了无数好处,虽然吴百朋拒不出兵以至于钱渊冒险一击,但钱渊却愿意在嘉靖帝面前冒点险。 这样有胆有识,文武双全的人物,应该在这场名扬千古的东南抗倭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零五章 疲惫 当黄锦陪着钱渊出现在殿门口的时候,所有人都住了嘴……事实上,除了喋喋不休的礼部尚书吴山之外,其他都是有根脚的,早就没什么话说只等着结果出来了。 噢噢,差点忘了,九卿中还有个没根脚的国子监祭酒陆树声,但自从钱渊入后殿之后,这老头一直沉默不语。 黄锦没说话只笑了笑往后退了几步站在台阶边,钱渊团团做了个揖,用眼神召来赵文华。 “浙江巡按吴百朋。” 说完这句话,钱渊又团团做了个揖,转身和黄锦下了台阶往外走去。 明朝那么多不着调的皇帝,但论对朝局的掌控力度,嘉靖帝能排进前三,如果去除动不动就要以武力杀人全家的威胁手段,嘉靖帝应该名列榜首。 钱渊出西苑的路还没走到一半,殿内那些重臣已经迅速、整齐的拿出了方案,廷推浙江巡抚的结果是,吴百朋满票! 就连徐阶都黑着脸选择了吴百朋……他倒是想给同年兼死党王诰留点面子,但人家钱渊说出吴百朋名字的时候,司礼监掌印太监黄锦就在身边呢。 送去后殿,嘉靖帝亲自动手批红,就此,在朝中没有任何背景的浙江巡按吴百朋一跃成为全大明数的出来的封疆大吏。 吴百朋早在两年前就有扬州大捷,后王江泾大捷中亦有功,但困于无背景无人赏识提拔,以至于上一次廷推浙江巡抚的时候,所有人都知道他才是最合适的,但却是阮鹗上位。 历史已经改变,吴百朋或许能在几百年后和胡宗宪、俞大猷、戚继光、谭纶并列为抗倭名臣名将……只可惜了卢镗,原本和俞大猷、戚继光合称抗倭三名将,现在却下狱论罪。 北上路过苏州的时候,杨文打听到了消息,卢镗陆续在平湖、嘉善、王江泾连战连败,最终窜入吴江逃得一命,之后径直去了苏州府衙领罪入狱。 钱渊没有在嘉靖帝面前愚蠢的为卢镗求情,而是旁敲侧击保下了卢斌……四次联手,四次大捷,这是福星啊! “展才,晚上喝酒去?” 钱渊脚步一顿,阴阳怪气的说:“小阁老不在直庐票拟,尽在外面打转啊。” “就你怪话多!”严世蕃两眼一翻,大大咧咧的走过来,还拍了拍钱渊的肩膀,“廷推何人?” “又不远,自个儿问去。”钱渊耸耸肩膀把严世蕃的手甩开,“没空搭理你!” 严世蕃的脸阴了下来,“现在脾气大了?” “我钱某人脾气一向大。”钱渊斜着眼,“你到底从胡汝贞那捞了多少银子?” “什么意思?” 钱渊咳嗽两声,低声将抄了富阳县海商刘家的事说了,“抄家之前说好了我一成半,抄完了居然不认账……我想来想去,八成是你要的太狠!” 严世蕃讪讪的摸了摸耳朵,他和老子严嵩不同,是个死要钱的,胡宗宪坐镇东南天天为了银子发愁,但就算这样,每半年都要送一批银子入京或去江西严家。 “适才不是说再搓麻不放水嘛,有本事你赢回去就是。”严世蕃低声问:“不是王诰吧?” “这次真是……陛下和元辅今儿都是在那看戏呢!”钱渊哼了声,“陛下钦点浙江巡按吴百朋。” 严世蕃品了品,啧啧道:“展才你在陛下那还真有面子!” “扯淡,其实谁都知道惟锡兄合适,只不过谁都搂不住,一帮官油子,就我傻……”钱渊打了个哈欠,“晚上聚宴再说吧,我在京中还要待几天……” 严世蕃诧异道:“你还要南下?” 废话,那么多破事还等着呢,不南下怎么办? 钱渊都懒得回话,摇摇晃晃往前走,步子都不稳了,没辙啊,这段时间赶路实在赶得狠了,今日凌晨从通州启程,疾驰入京,还刻意的没有休息直入西苑觐见。 效果很好,但后遗症也很明显,心力憔悴,疲惫不堪,现在倒在地上就能睡着,而且大腿内侧被磨破的死皮让钱渊走路极不舒服。 最后没办法,严世蕃找了两个小太监将钱渊扶出西苑,外面杨文早就准备好了轿子,一行人立即回了随园。 “快,快快,直接抬进去。”陆氏一脸焦急的指挥,让杨文几个护卫不必忌讳,直接将钱渊抬进后院,扶到床上趴下。 钱渊入西苑觐见,已经有护卫提前回来通报消息,陆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让侄儿突然回京,只看到侄儿是被抬回来的,心里一阵发紧。 “等下。”钱渊眼睛半睁半闭,叫住要出去的杨文,“记得给临海报平安,另外把张三他们接回去养伤,还有惟锡兄那边去个口信,让他……” 顿了顿,钱渊才接着说:“铭记初心。” “好了,好了,上眼皮下眼皮都打架了!”陆氏将杨文等护卫赶出去,回头看到钱渊要睡着了,赶紧拍了拍钱渊的后背,“渊儿,先别睡,喝完粥……刚刚熬出来的参粥,大补!” “好好好……”钱渊咧咧嘴,“叔母,别拍后背,有伤……” 丫鬟掀开衣衫,钱渊的后背一片青紫,这是他在最后桐乡县一战中不慎从马上摔落受的伤。 “带了药膏的,该换药了,昨儿就忘了……”钱渊嘀咕两声。 一个丫鬟给他换药,另两个丫鬟服侍钱渊就趴在那喝粥。 已经是黄昏时分了,钱铮急匆匆的赶回来,看到钱渊这幅模样,积攒了一肚子的训斥话说不出口。 “到底出了什么事?”陆氏拉着丈夫在角落里低声问。 钱铮是通政司左通政,消息极为灵通,这段日子一直瞒着妻子,低声道:“东南倭乱,大股倭寇袭嘉兴府,浙江副总兵卢镗兵败。” “这……妾身知道啊,昨日还去潘家打听华亭消息。” 钱铮犹豫了会儿才说:“渊儿赶去嘉兴,收拢残兵,两次对阵倭寇……别急,都胜了,斩杀倭寇愈三千。” 这下好了,钱渊本就半睡半醒之间,还得忍受叔母陆氏没完没了的絮絮叨叨,话里话外都在埋怨,你一个庶吉士不在翰林院里好好待着,非要跑到东南去,还哪儿危险往哪儿窜。 “妇人之见。”钱铮低低的训斥了句,却惹得陆氏双目圆瞪。 钱铮的人设摆在那,是说不出什么如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等话,积攒的训斥话也不太适合在这时候说,他很清楚,侄儿早在会试之前就打定主意要南下。 事实也证明了钱渊的能力,如若不是那两场大捷,只怕整个东南官场都承受不住嘉靖帝的怒火。 如果说还只是个举人的钱渊因为击倭而名扬天下,那身为庶吉士的钱渊这两场大捷将其在朝中的名望推向一个高峰。 明初之后,文官对武将极为鄙夷,但却对文官的军功非常推崇,如今已经有人将钱渊和成化年间的名臣王越相提并论了。 王越是两榜进士出身,因红盐池之战,军功累累进而三边总制,后封“威宁伯”,成为明朝仅有的两个文官因军功封爵中的一个,另一个就是因剿灭宁王叛乱得封“新建伯”的王守仁。 不过钱铮也知道,这种推崇未必是好意,因为王越攀附大太监王直……而钱渊也被公认媚上。 其实就在嘉靖朝有一个例子,那就是大名鼎鼎的杨一清……但却被忽略。 最后钱铮只能这么说,“渊儿,你既然已经分出华亭钱氏,新建青浦钱氏,总不能就你我叔侄二人吧?” 下巴磕在枕头上的钱渊迷迷糊糊着没听懂这句话,但陆氏立即跟在丈夫后面追问道:“可有身子了?” “呃……”钱渊咧咧嘴,叔父的意思是,你别忘了,没子嗣,青浦钱氏就是个笑话,这是钱铮婉转的劝慰。 陆氏叹了口气,又问道:“可卿、香菱收房了没有……那袭人、晴雯呢?” 回应陆氏的是钱渊渐渐响起的打呼声。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零六章 选择 钱渊不想选择。 但那三位都是朝中重臣,一力抗拒有什么下场很难说,聂豹或许不会干什么,但严嵩和徐阶就不好说了。 钱渊无意将自己放在赌场上,所以,再不想选择也必须选。 严党如今在朝中一手遮天,上有严嵩,下有严世蕃,群臣畏惧,少有人胆敢挑衅,虽然有杨继盛、沈炼这样的胆大包天者,但他们的下场也摆在那了。 钱渊没有以卵击石的天真想法,但也没有同流合污的念头,毕竟他很清楚,严嵩在位的时间不会太久了,到时候徐阶拉清单怎么办? 即使是从理性分析,严嵩今年已经七十四岁了,在这个年代这算是绝对的高寿,还能撑几年? 但钱渊也没有投入徐阶怀抱的想法,先不谈叔父钱铮和徐阶的间隙,仅仅从杨继盛、沈炼这两个例子来看,钱渊也能给出徐阶一个能忍,也舍得断尾求生的形象。 这是只老乌龟,八成是打算把严嵩生生熬死! 投入徐阶门下,万一出了什么事,说的更明白一点,在东南抗倭中和赵文华闹出点什么,钱渊绝不相信,徐阶会为自己出头。 想得再阴暗一点,徐阶这老王八只是透了点心思过来,要知道钱渊要等明年下半年才出孝期,鬼知道到时候会是什么局面。 钱渊不认为,如徐阶这样的人物还要脸…… 所以,聂豹是钱渊唯一的选择。 在院子来来回踱了许久,钱渊反复思索,也拼了命回忆前世关于聂豹的资料……可惜什么都没想起来。 不过钱渊可以肯定的是,聂豹虽然肯定在朝争中落败,但肯定没有被杀……后世都认为其是徐阶的老师,如果被杀,史书中理应是有详细记载的。 应该没有危险吧? 叔父钱铮是聂豹的门徒,自己又在崇德县就接到聂豹的书信,第一时间被其召入账下随军……这都是现成的理由,钱渊下定决心,就是你了。 既然下定决心,那就要义无反顾,钱渊立即招来王义、杨文等人交代几句,然后去了后院。 “什么?”陆氏诧异道:“渊哥儿,你才回家第二天,明天就去……双江公有信来?” “没有。”钱渊脸色灰败,“平泉公那边已经商量好了,叔母你尽快整理出来,早些去杭州,侄儿这边也能安心。” 陆氏到底不是寻常妇人,低声问:“出什么事了?” 钱渊犹豫片刻,但想到万一张家或徐家女眷找上门来,还要叔母来应付,低声将刚才的事说了一遍。 一旁的谭氏先喜后忧,她对外事一窍不通只管听儿子和弟妹的。 “此事没那么简单,也不仅仅和叔父大人相关。”钱渊神色阴沉,“如今朝中政争惨烈,诡异多变,几股势力都涉入东南战局。” “既然答应了,那就干脆尽早随军。” “省的其他人找上门来。” “好。”陆氏的声音有些发颤,她没想到还仅仅是个秀才的侄儿居然牵涉到朝争之中,当年自己和丈夫被贬谪出京的场景在脑海中闪现,“若有人上门……” “一律不见。”钱渊挥挥手,“侄儿留下护院头领张三,所有人都挡在门外。” 来回走了几步,钱渊曲指算了算,“咱们两家和陆家,六七个人倒是不多,但仆役……另外还有护院的家眷,不能超过四十人,尽快整理统计出来……” “十日内启程,如果找不到护送的……到时候侄儿领着护院送到杭州,如今嘉兴一带还算安全,如果迟到中秋后就不好说了。” 陆氏一时头大如斗,光是自家仆役就有好几十人,更别说陆家了。 “正好,家里被搬的空空如也。”钱渊笑着安慰母亲,“倒是省事了。” “哥哥。”小妹递过来一份清单,“所有东西都列出来了,哪家的,多少银两,多少摆件、家具,值多少银子……” 钱渊没接过来,只看了眼就说:“重新写,所有银两都翻一倍,然后每家单独列出,让马管事送过去,限今日黄昏前送来。” 小妹愣了下,“他们怎么可能愿意……” “无所谓。”钱渊冷冷一笑,“谁愿意把嘴里的肉吐出来?但是他们会愿意的。” 黄昏很快就到了。 钱家宅院前后内外忙的一塌糊涂,到处都听得见大声呼唤,时不时传来重物落地声。 族人在拐角处小心翼翼探头看过去,钱家宅子门口站着两排护院,身披软甲,腰胯长刀,神情肃穆让人不敢上前。 不过,状元巷热闹的不仅仅只有这一家。 张三竖着耳朵仔细听隔壁的闹声,笑道:“这是第七家了。” “你手脚不利索,耳朵倒是好使。”杨文嘿嘿笑道:“跟少爷那条大黄狗似的,一有风吹草动就……” “会不会说人话!”张三横眉竖目,“要不要我把你那肚兜的事儿传传?” “你敢!”杨文登时红了脸,在崇德县城头拼死杀倭的间隙,张三瞄见他从怀里掏出一个肚兜放在鼻子前…… 隔壁的喧哗声越来越响了,听见一个妇人尖声尖气道:“那秘方肯祖上传下来,当然是咱们长房的!” “就是,还没让他把秘方还回来呢!” “不过就是让他家出点银子罢了,真不知好歹,三伯您说呢?” 坐在那都颤颤巍巍的老头儿拄着拐杖,眼中精光四射,“渊哥儿这不对,都是族人,闹开了……华亭钱氏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三伯是华亭钱氏的族老,也是如今辈分最高的,虽然不是族长,但对族内各事都有裁断之权,这话一出,众人都松了口气。 “是啊,和他祖父一个德行!” “当初就说了,干脆从族谱除名,三伯当年太心慈手软了。” “不不不……三伯当年做的对。”一个中年人一边说一边挤眉弄眼。 “噢噢,对对,那秘方……呜呜呜……” 中年人捂着这厮的嘴,朝隔壁指了指,“都小声点,那帮人据说手上都是有人命的……” “怕什么!”一个年岁稍微轻点的族人不屑笑道:“敢对族人动刀动枪,天下人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他!” “这倒是。” “说的对。” 后世强调的是家,这个时代强调的是族。 家族的分量不是后世人所能想象的,族人不可亲,何况乎外人? 和族人不睦,往往得到的评价都不高。 这一些细节钱渊前世就知道,可惜他穿越而来,只感受到家的温暖,从未感受到族……不,在丧礼上,他看到了族人的冷漠、失礼、不屑。 所以,在钱渊的心里,只有家,没有族。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零七章 人脉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四百零七章人脉从嘉靖三十四年末,钱渊选地建宅之后,西城就多了一个热闹的地方,再到麻将盛行、酒楼开张,那就更热闹了。 等到随园士子几乎全数身登皇榜,而且包揽了状元、榜眼、探花、传胪,这里更是名声鹊起,别说东南了,就连西南也颇有流传。 但这次钱渊再度入京后,一直还算热闹的随园……这次门槛都快要被踏破了,上门探病、拜访的人络绎不绝,钱铮、徐渭两人显然是应付不过来的,如孙铤、陶大临、陈有年都过来帮忙。 第一批上门的是同年,他们是没什么忌讳的,同年关系很多时候可以视为政治同盟,而且他们也希望能攀上这条明显很粗的大腿。 可惜钱渊早早就看过进士录,除了随园士子之外,他对其他进士的名字大都没什么印象,仅有的林润、邹应龙还和他闹得很僵。 新科进士在殿试后到现在大半年里,最能闹腾的,最惹人注意的当然是钱渊自己,其次是因青词得嘉靖帝宠信的徐渭,再次是为裕王讲学的诸大绶……同年们都要崩溃了,前世不修和你钱展才同一科啊! 第二批上门的是东南人氏,主要是嘉兴、湖州、杭州的官员,以嘉靖十七年状元茅瓒为首,他是杭州人,家就住在北新关不远处。 茅瓒如今还在翰林院里熬着,他和诸大绶关系极好……新科进士如翰林院后,袁炜曾经试图挑拨离间诸大绶和徐渭的关系,因为诸大绶会试第一,殿试却成了榜眼。 但诸大绶毫不在意,坦然直言徐文长之才在自己之上,因此事茅瓒对诸大绶颇为亲近。 原因很简单,嘉靖十七年会试,袁炜是会元,但殿试落到探花,就是茅瓒抢走了他的状元。 不过钱渊对茅瓒颇为客气,但他最关注的却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嘉兴府平湖人氏陆光祖,他知道这是徐阶的死党。 “跟个大熊猫似的。”钱渊坐在床上发牢骚,虽然上门的人多,但大都拦在外面,能入内的也不过就寥寥几人,他都快憋出病了。 陆氏这次是被吓坏了,钱渊好说歹说甚至让徐渭把李时珍拉来作证,陆氏还是不许钱渊出门,甚至都不准出随园,饮食更是留神,禁酒、发物,辣椒也不准吃。 “大熊猫是什么?”一个小小女童小跑着进来靠在钱渊的腿侧,一只手还扯着钱渊的衣角,“什么是大熊猫?” “窕窕!”钱渊一把抱起堂妹放在膝头,“应该叫食铁兽……来来来,哥哥画给你看。” 随手拿起鹅毛笔在纸上画了个惟妙惟肖的大熊猫,堂妹喜欢的不得了,抢过纸就不松手。 “咳咳!” 还在闹腾的窕窕突然一下子缩了起来,小碎步躲到了钱渊身后,探出小脑袋畏惧的看向出现在门口的钱铮。 “妹妹还小着呢,叔父别管那么严。”钱渊埋怨了两句,“外面的人都走了?” 钱铮没有坐下,轻声道:“文长引荐一人。” “谁?” “嘉靖十七年榜眼,浙江绍兴新昌人,潘晟潘思明。” 钱渊眨眨眼,好像有点印象,入了翰林院后听徐渭提起过,不过为了活动活动手脚,别说潘晟了,就是袁炜来了,他也愿意接待呢。 两刻钟后,侧屋里,徐渭无语的看着钱渊手中的筷子如雨点一般落在菜上,还转头叫杨文送壶酒过来……杨文是真不敢,装着没听见出去了。 “让潘前辈见笑了。”钱渊苦笑道:“其实不过累的狠多睡了些日子,叔母一天三顿粥……喝的在下眼睛都绿了!” “就称一声思明兄吧。”徐渭向来倨傲,但今天却意外很有礼,“展才,新昌如何?” 钱渊从台州临海去绍兴上虞的路上就途径新昌,他想了想才开口道:“思明兄宽心就是,新昌位于宁、绍、台三府交界处……好位置啊,倭寇很难侵扰此地。” 徐渭敲敲桌面,递过去一个眼神,“仔细说说。” “一般来说,倭寇侵袭宁波,主要目标是慈溪、鄞县,如若有大战往往是在定海、舟山,距离新昌远着呢。” “同样的道理,倭寇袭绍兴,目标只会是余姚、山阴、萧山,更别说这次……临时总督府驻扎上虞。” 潘晟很快听懂了,上虞位于新昌北面,如果新昌受倭寇侵袭,将意味着上虞不稳,“胡汝贞倒是真有胆气!” “此次除却嘉兴、湖州之外,就数绍兴府受创最重,但主要是余姚、山阴等沿海区域,此外诸暨县被攻破,倭寇沿青戈江窜入金华府。”钱渊随口道:“不过刚入金华府……几股倭寇就被迎头痛击。” “噢噢,义乌距那儿不远。”徐渭一听就懂,转头安慰道:“思明兄放心,驻扎台州府的宁绍台参将戚元敬堪称名将,麾下的义乌兵把宁海县守得固若金汤还不罢休,乘船出海大败倭寇船队。” 潘晟连连点头,三个方向都很难威胁到新昌,这下子彻底放下心了。 “回头去新昌,思明兄可要尽东道之谊。”钱渊打了个饱隔,“也是才知道,天姥山原来在新昌县,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 “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徐渭接了句,冷笑道:“人家是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徐渭话里的嘲讽之意让潘晟心里一紧,他转头看去,钱渊笑吟吟的不以为意……这种级别的斗嘴,在徐渭、钱渊的对战履历中属于小儿科。 又聊了一阵,徐渭代为送客,回来后看钱渊居然还没走,坐下低声说:“潘思明如今是翰林侍读,去年任顺天府乡试主考官。” “也不一定就要选他吧?”钱渊拿了根牙签剔着牙,“翰林院里谁不是满腹文学……好吧,除了我。” “你还有点自知之明。”徐渭冷笑了声,才解释道:“第一,潘思明在这一朝是出不了头的,原因很简单,他不肯写青词。” “第二,端甫兄为裕王讲学,曾得陛下召见亲询,言裕王书法欠佳。” 钱渊歪着头想了会儿,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很合适的人选,绍兴人,天然就能融入随园士子之中,榜眼出身资历够深,不肯写青词博嘉靖帝欢心,才有可能投入裕王的怀抱。 那就剩下一个问题了。 “潘思明书法?” “独步东南!”徐渭拍着胸脯保证。 钱渊点点头,那可以试一试,就在前日传来消息,诸大绶生母病危,他很可能要丁忧守孝,那么日讲官出缺……钱渊不希望张居正在裕王面前有太多露脸的机会。 或许就是这个原因,一批又一批有理由上门拜访探病的官员都来了,但同样有理由,已经结交数年之久的张居正,至今还没有登门。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零八章 人选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四百零八章人选刚刚披上麻衣的诸大绶举步维艰,几乎是在冼烔的拉拽下才进了随园……毕竟披麻戴孝去别人家做客是很失礼的事。 正厅里,还在京中的随园士子都神情肃穆,如陶大临、吴兑都面带忧伤。 “明日启程。”诸大绶拱手行礼,声音嘶哑,眼角带泪。 刚刚收到消息,诸大绶的生母五天前在南京病故。 钱渊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递过去,“端甫兄,南下到了苏州,还请带信给苏州兵备道王崇古。” 诸大绶感激的点点头,“展才你大病初愈,还是在京中修养的好。” “端甫兄,为母守孝天经地义,但小弟有个小小请求。”钱渊转头看了眼孙鑨孙铤兄弟,才正色道:“如今大明东南倭乱,西北俺答,西南土司蠢蠢欲动,朝中风气不正,尔虞我诈,结党营私。” “这二十七个月,还望端甫兄为国事保重身体,勿让我等时时挂怀于心。” 渺不可闻的叹息声传来,孙鑨垂下眼帘,面带忧色,他的父亲孙升为母守孝三年,庐墓茹素,身体虚弱不堪,如今已是时时咳血,请了多位御医诊断也没什么好办法。 诸大绶长揖行礼转身出了随园,孙铤小声说:“也不多带些人回去,万一路上碰到倭寇……” “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成哑巴!”徐渭哼了声。 “展才那封信是给苏州兵备道王崇古,自然会调兵护送。”吴兑打圆场道:“都坐下等消息吧。” 长达一个多月的倭乱终于渐渐平息下来,各地的倭寇即使没被剿杀,也都纷纷离海遁去,大量的战报送入京城,接下来的……当然是算后账。 最早是浙江巡抚阮鹗被锁拿入京,接下来是浙江总兵刘远、浙江副总兵卢镗,还有弃城而逃的苏州崇明、嘉定的知县。 钱渊在心里复盘这次大战,即使得了谭维、张三拼命送出的消息,知道徐海将袭嘉兴府,但依旧无能为力……说到底,还是编练的新军数目太少,而普通的官军对上倭寇主力几乎没有还手之力。 卢镗短短大半个时辰就兵败如山倒就证明了这点,而参将刘显虽然精悍敢战,在绍兴府屹立不倒,但主要还是占了兵力优势。 没办法,就是打不过啊! 钱渊开始考虑,是不是要遵循历史的轨迹来除掉徐海这个麻烦。 “阮应荐的确该杀!”孙铤脸红脖子粗的争辩道:“如若卢镗坚守不出,徐海在嘉兴府就不会肆无忌惮,总督府就能从容调兵南北夹击……” 三司会审,阮鹗罪不可赦,鬼头刀已经给他预备好了。 “难。”徐渭摇摇头,“徐海麾下主力三千,能在短时间内击溃卢镗的四千大军……俞大猷自保有余,出击只怕战果寥寥。” 陶大临看向钱渊,“那接下来……” “看胡汝贞如何调配吧。”钱渊面无表情的随口应了句,如果嘉靖帝相信自己,应该会在武将官职上做些调整。 冼烔左右看看,开口问道:“展才兄,端甫兄丁忧,日讲官……” 钱渊冲着徐渭努努嘴,后者正准备说起潘晟,突然眼角余光扫见门口有人,忙闭嘴起身,来人是钱铮和高拱。 “中玄公。” “拜见中玄公。” 高拱是正三品的太常寺卿兼翰林侍读,又是裕王府的头面人物,身份特殊,很少登同僚门拜会,但他来随园是可以的。 钱铮和高拱的关系已经算是半公开了,而钱渊又得嘉靖帝允许可随意出入裕王府,高拱这半年来了随园不下十次。 虽然知道随园士子以钱渊为首,但看到钱渊被众星捧月一般围在中央,高拱还是有些意外,毕竟这半年来,如诸大绶、陶大临都名声鹊起,吴兑、孙铤都极得上官赏识,更有徐渭因青词得宠嘉靖帝。 只几个默契眼神,随园士子安静的离开,只留下了钱渊、徐渭两人,高拱有些不满。 “孙家兄弟皆有济世报国之心,但季泉公前两年守孝以至于身躯虚弱不堪,只怕不久就要致仕。”钱渊第一时间堵住了高拱的口,“再说了,孙文中是新科进士,仅是二甲传胪,按例除非得陛下钦点,否则不可能越阶拔为日讲官。” 钱渊早就从叔父那探得高拱的企图,嘉靖帝登基三十五载,虽然景王还没就藩,但裕王的储君地位已经不容动摇,高拱开始一步步准备。 立即接手朝政是不现实的,至少要等到严嵩、徐阶分出胜负,但高拱开始接触那些两边不靠的中立官员,他第一个选中的就是吏部左侍郎孙升。 因此,在知道诸大绶生母病危之后,高拱企图让孙升长子孙鑨来接任日讲官为裕王讲学。 高拱脸色一黑,转头道:“刚聲兄,你这侄儿真是伶牙俐齿。” “展才有三寸不烂之舌。”徐渭在一旁笑了笑,“陛下如此说的。” 钱渊想了想又解释道:“去年入京,诸事未定,孙文中和小侄无甚来往,等到胡汝贞就任浙直总督之后,孙文中和其弟才时常出入随园。” 这话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孙升是不愿意掺和那些破事的,老老实实做官就是。 看钱渊递来一个眼神,徐渭开口道:“潘晟,字思明,嘉靖十七年榜眼,翰林侍读学士,因不肯写青词不得陛下待见,但文采非凡,书法独步东南,据闻殿下书法欠佳?” “潘思明……记得是绍兴人?”高拱看了眼钱渊,犹豫着没有点头。 这时候,门外护卫送来拜帖。 “嗯?”钱渊有点意外,叹道:“鼻子可真灵啊!” “分宜?华亭?”徐渭并不意外。 诸大绶生母病故的消息刚刚传入京城,也就家人和随园士子知道,高拱是特殊情况。 但诸大绶要丁忧是要上书的……消息应该也就刚刚散开,能这么快上门的,不是严嵩的人,就是徐阶的人。 钱铮还有些莫名其妙,但高拱却是懂的,诸大绶明显是钱渊塞到裕王身边的……现在位置空出来了,谁想抢这个位置在裕王身上加大砝码,那得先过了钱渊这一关。 换句话说,你想抢场子,那就得先拜码头,能够去年影响浙直总督廷推,今年影响浙江巡抚廷推……钱渊有这样的实力。 “翰林院修撰张居正。”钱渊将拜帖丢回去,“来的是游七?” “是。” “告诉他,大病初愈不能待客,三日后再说。”钱渊嗤笑了声,老子生病几乎全京城都知道了,司礼监掌印太监黄锦都来过了,你张居正到现在才登门……八成还是被徐阶指使来的。 多年在杭州城,钱渊自认和张居正结交为友,去年入京还一度住在张居正家里,没想到短短一年,就差撕破脸了。 也是,这种政治人物还能有朋友? 高拱知道,张居正是徐阶的人,低头想了会儿实在挑不出什么更合适的人选,点头道:“就潘思明吧。” 再拖下去,徐阶、严嵩的手都会伸进来,高拱有把握将自己推荐的人顶上去主要是占了消息灵通这一条而已。 而潘晟不写青词就很难在翰林院晋升转詹事府,对高拱几乎没什么威胁,的确是个不错的人选。 向来警惕于严嵩、徐阶的高拱也很警惕于自己在裕王府的地位会不会有所动摇,他眯着眼打量着钱渊和徐渭,在心里想……是不是一切都在他们的计划之中。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零九章 尘埃落定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四百零九章尘埃落定已经是十一月份了,北方的气候渐渐降低,去年钱渊带来的火锅开始在全京城流行,几乎每个稍微上档次一点的酒楼都有铜制火锅,热腾腾的底汤,切得薄薄的羊牛肉片,硬邦邦的冻豆腐,还有没断的水灵灵的蔬菜。 不过,那些老饕或者不差钱的人还是喜欢去钱家酒楼,虽然价格是高了点,但底汤鲜美,调料花样多,特别是新推出的虾滑让人垂诞三尺,更别说服务周到……钱渊把海底捞复制过来差不多三成。 但最好的还不是钱家酒楼,而是随园小厨房出产的,昨儿下了雪,今天一早冯保就带着人径直来了,说是嘉靖帝要饮酒刷火锅赏雪……就这德行,还想修道成仙。 如果只供应嘉靖帝一个就算了,但不说二十四监,至少黄锦、冯保那些大太监总要供应吧,然后是严世蕃、董份、赵文华……就连户部尚书方钝都让儿子来抢了份。 所以,钱渊很抱歉的将徐府的人打发走,真的没了,京城到处都是火锅,岳父大人喜欢吃,一天一家,整个冬天都吃不完。 “是真没了。”钱渊回屋指指桌上冒着热气的铜制火锅,“最后一份。” “嗯嗯……噢,好烫!”裕王手一哆嗦,筷子夹着的虾滑摔落到桌下,一只小黑狗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一口叼走了。 “去去去!”钱渊轻轻一脚把小狗踢开,这是堂妹才养了几个月的,还取了个名字叫罗大黑…… “真的最后一份了?”高拱慢条斯理的说:“全京城都知道,你去年将徐璠揍得……” “要不是弟妹诗才惊世,展才也不会……还真够倒霉的。”徐渭在边上幸灾乐祸,“前几日还将张叔大给挺挠头的。”裕王饶有兴致的说:“本朝还没出过这种事,庶吉士频立军功。” “总是好事。”高拱接道:“前几日听展才说……还要南下?” 钱渊点点头,“只是这次险死还生,叔父叔母……” “剿倭的事不是有胡汝贞、吴惟锡嘛。”裕王终于吐露出此行的真正意图,“展才上次离京前说的船队……” 裕王是真的穷啊,毕竟是没有正式名义的储君,很多时候那副排场得摆出来,偏偏裕王生母已经过世,一丁点儿的补贴都没有。 就在昨日,负责管理酒楼的刘洪还私下说过,在钱家酒楼打白条的,最多是徐璠,其次就是裕王府。 “徐海死,汪直降,船队可启。”钱渊压低声音,“臣已经私下做了准备,就在台州、舟山一带,殿下放心就是。” “主要是丝绸、棉布、茶叶、瓷器。”徐渭补充道:“禁粮食、火药、铁器出海。” “不必禁,这是禁不住的,科以重税就是。”钱渊摇摇头,“如果船队能运粮入港,可以免税,甚至可以许诺下一次交易免税。” “只可惜市舶司被裁撤后至今还没复设。”徐渭叹道:“东南倭乱便是因此而起,通则寇转为商,禁则海商转为寇……” “但徐海是个天生的强盗头子,他不死,就算复设市舶司也没用。”钱渊轻轻拍拍桌面,“所以,接下来,首先要弄死徐海,剿灭其麾下倭寇主力。” 高拱和裕王毕竟远在京城没听出什么,但徐渭久在东南游历,又几度亲身上阵,很清楚徐海麾下倭寇战力,他细细打量钱渊的脸色……似乎很有信心的样子,或许这就是钱渊为什么坚持再赴东南的原因。 “徐海死,汪直降,再加上沿海编练的官军战船,商船就能通行大海。”钱渊看向高拱,“日后一切都要仰仗中玄公。” 高拱是赞成开海禁的,又勇于任事,当场慨然应诺。 裕王也是赞成开海禁的,毕竟来钱啊,他仔细核算过,如果开海禁通商,原先走私的只要有五成缴税,一年的收入比原市舶司十年的收成都多。 更何况钱渊组建的船队日后还会挂在皇家头上,光是这份收入……裕王这半年多几乎天天吃钱家酒楼的饭菜,胖乎乎的圆脸上一双眼睛都笑得眯成一条缝了。 外间漫天飞舞的大雪渐渐停了,屋内的火锅里也只剩下残羹剩菜,高拱起身正要告辞,突然裕王的话让他脚步一顿。 “王妃还有一个月就要……”裕王看向钱渊的眼神中带着希翼。“展才……” 其他三人都无语了,高拱和徐渭都是正统读书人,讲究“子不语怪力乱神”,而钱渊有点头大…… 连续两次巧合后,现在裕王是真的把钱渊当做福星了…… 最后在高拱、徐渭哭笑不得的表情中,钱渊正色拱手道:“殿下福泽深厚,气运在身,王妃必能安然产子……” “好!”裕王亲热的握住钱渊的手依依惜别。 捋须的高拱神情古怪,要不是钱渊才二十岁,入仕才半年,这必然是自己最大的敌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一十章 消息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四百一十章消息吃的太饱不是什么好事,这个时代可没健胃消食片,中午一顿火锅吃完,钱渊晚上没吃饭肚子还是饱的,最后只能让人榨了点山楂汁消消食。 现在随园其他事无所谓,但只要钱渊身体有任何不适,陆氏就要过来絮絮叨叨说个没完没了。 应付完叔母,看看至今还住在随园的徐渭已经熄灯,钱渊才对杨文点点头,片刻后,周泽出现在书房里。 胡汝贞、刘显率军驰援桐乡的第二天,钱渊就带着二十个护卫上京,剩下的护卫大都留在了桐乡,而周泽取道金华回了台州。 论信任,护卫队里钱渊最信得过的是杨文、张三,其次就是周泽,倒不是信不过王义,但此人毕竟是曾冼旧部,心心念着为曾冼雪冤报仇。 “好了,坐吧。”钱渊指指摆好的凳子,“台州如何?” “一切太平,戚将军和谭知府一东一西都大败倭寇,侵入台州的倭寇约莫两千有余,一半以上被斩杀,余者逃入大海,戚将军乘船出海在距离象山十余里处再度大败倭寇。” 周泽捧着杨文递来的茶杯,“小的先去了三门镇,被戚将军救下的几个兄弟在那儿养伤,之后带了个兄弟为向导出海,因为戚将军刚刚横扫附近海域,海上空旷的很,看不到其他船只,当日傍晚抵达那座海岛。” “戚元敬海战陆战都有一手……”钱渊回想了下地图,如果胡汝贞能将戚继光调到宁波定海附近,一方面对舟山有威慑力,另一方面不用绕过天台、天门山脉,直接近海走象山港就能援台州。 其实在明朝做海贸,上海还真不太适合,浙江、苏松一带最适合的是两个地方,一是杭州,二是宁波,前者是因为处于南北运河的南端,交通极为便利,后者是因为舟山,这主要取决于海商对官府的信任度,以及官军对倭寇的威慑力。 将思绪扯回来,钱渊努努下巴,“继续说。” “带了三个兄弟在岛上藏了十天……”周泽舔舔嘴唇,“然后……周济上岛了。” 周济是周泽的弟弟,两人都是钱家的佃户子,周泽是第一批,嘉定一战后回松江,将弟弟周济也拉进了护卫队。 几个月前,周济被钱渊塞给了谭维,如果他活着,或许谭维也能活着…… “桐乡城外,周济也在。”周泽咽了口唾沫,“就是他率先拉着谭老大先逃……” 钱渊默不作声微垂眼帘,这些他当日在望远镜里看到了,甚至清晰的看见周济一马鞭抽在谭维胯下马的马股上。 “徐海在皂林附近停留收拢残兵,之后北上乌镇,谭老大被……”周泽看了眼钱渊的脸色,他不知道谭维的身份,但很确定谭维是钱渊钉在倭寇中的重要棋子。 钱渊闭上眼睛,“说。” “没死没死。”周泽先吐出让钱渊安心的话,才说:“左手被剁了三根手指,抽了三十鞭……离海后回了老巢,周济说谭老大和手下还剩的三百倭寇被贬为苦役。” 长长的吐气声,钱渊用力揉了揉太阳穴,没死就好,没死就好……这几年来,他见惯了生死,手刃多少倭寇,甚至在几次大战中不得不强迫自己去漠视人命,但却不忍心听到谭维被杀的消息。 书房里凝重的气氛轻快了几分,钱渊追问道:“也就是说,谭老大性命无忧?” “是。”周泽脸色有点古怪,犹豫了会儿补充道:“周济说……据说有人替他说话。” 钱渊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而旁边的杨文瞥了眼过去,他是知情人,当年钱渊两次在崇德偷门入户,他和张三都是跟着的。 “喝点水吧。”钱渊亲自拿起茶壶给周泽添了点热水,“一路奔波辛苦了。” “分内之事。”周泽喝了口水暖暖身子,继续说:“周济那小子还让我带回消息,此次徐海裹挟近三千青壮出海,实力大涨,日后再度侵袭沿海,谭老大可是探不出消息了。” 钱渊点点头在心里盘算,这次浙江总兵和副总兵都下狱论罪,新到的俞大猷、戚继光……胡汝贞会把他们安排在哪儿? 被动的防御总不是长久之计,但官军的实力是不可能出海直捣黄龙的,目前东南沿海,只有董邦政、俞大猷、戚继光麾下有战船,远不能和倭寇相比,戚继光此次出海大胜主要还是因为对手太弱,都是散兵游勇。 或许可以诱敌……钱渊心思急转,在心里有个大概的计划了。 不过这个计划还需要好好雕琢,钱渊先不去想,又问道:“总督府答应的东西都给了?” “都给了。”周泽笑道:“这次倒是挺痛快的,不仅仅是咱们护卫队,松江兵、义乌兵、狼兵和嘉兴兵都得了大批军械补充,上京路过杭州,原来张四维那厮的宅子已经挂上食园的匾额。” “抚恤都给了?” “其他几支不太清楚,但咱们护卫队都拿了抚恤,此外少奶奶还许诺了良田,这也是护卫队的惯例。” “工匠呢?” 周泽呃了声,“总督府调拨了一批工匠……但名义上是调拨给台州府的……” 钱渊的脸唰一下黑了,特么谭纶又想截胡啊! 周泽赶紧换了个话题,“对了,半个月前,戚将军出海追击,一小股倭寇从蛟湖登陆,一路冲到临海,还好守城士卒还算卖力,不过受伤的不少,少奶奶带着丫鬟、仆妇和好些护卫队的女眷,为士卒裹伤……” “效果如何?” 钱渊这句话问出,周泽和杨文脸色都有点古怪,大户人家的女眷亲自出面为士卒裹伤,少爷您不关心妻子的清誉却关心效果? “很不赖,在临海待了两天,听说不少士卒本都要截肢,但最后都抱住了,最多也就是不方便而已。”周泽赞道:“临海县已经有人称少奶奶是观音下凡。” 钱渊笑了笑,小七或许也能找到在这个时代存在的意义,虽然前世看片,但毕竟是个医生呢。 但钱渊笑的有点早…… 临海县,终于可以歇息几天的谭纶无奈的看着还在发牢骚的堂妹,平心而论谭纶很感激小七,不仅诗才惊世,而且还有慈悲心肠。 但问题是谭氏看不下去啊,儿子不在,儿媳跑出去给那些受伤的汉子裹伤,还亲自下手……有一次谭氏忍不住跑去看了看,小七正在给一个大腿被戳穿的士卒上药。 放在后世是正常,但在这个时代……谭氏当时被气得一下晕过去了,醒来后大骂小七,声称要儿子休妻。 这下好了,原本已经缓和的婆媳关系彻底破裂了,小七表面恭敬但有恃无恐,谭氏抓不住儿子现在天天抓着堂哥谭纶……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一十一章 闹大了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四百一十一章闹大了已经是十一月下旬了,连续五天的大雪给整个北京城铺上一条厚厚的棉被,可惜,这棉被不仅不保暖,反而让人们瑟瑟发抖。 东南战局一度不稳,西北俺答在十月份又来抢了一波,原本还指望受倭寇不太严重的福建、广州,结果八月间秋雨脸面,山洪肆掠,如潮州府几乎大半都被泡在水里。 到了十月下旬,浙直总督胡宗宪上书,嘉靖帝点头许留两淮余盐之半,于浙直总督军门,以备海防军费之用。 所以,如今天寒地冻,户部尚书方钝又开始伤脑筋了……他是真的想致仕了,转个年就满六十了,从去年华阴大地震开始到现在一脸了,方钝已经写了不下二十份请辞奏折,这对他来说是小意思,他在原时空为了劝阻嘉靖帝打醮祈祷,费用浩繁,上书几十万字! 但对于方钝的请辞,嘉靖帝不批。 嘉靖帝也不傻啊,他能容忍严党收取贿赂,但绝不会将严党这群耗子丢进米缸,方钝是少有的敢直面严嵩的重臣。 随园里,徐渭和钱渊、钱铮、顾承志四人围桌而坐,一边吃饭一边说起这事。 顾承志是钱渊的启蒙恩师,又曾经给钱铮做个幕僚,年初钱渊中进士后,他就外出游历湖广、江西,刚刚回京。 “还能有什么办法?”徐渭捞了把胡子,自从那天钱渊吃撑后,随园饮食一直简单,今天吃的是阳春面,就桌上摆了盘剁椒,“外甥打灯笼——照旧呗。” 钱铮默不作声,去年末京中多少官员都在跳着脚大骂方钝……因为地龙翻身要调拨银两物资赈灾,俸禄都是折算成宝钞的。 今年再来这么一遭,不夸张的说,至少翰林院里应该不少同僚除夕夜桌上都没肉……不是每个士子中了进士都会接受投献,再说了,京城里的房价、物价太高。 “实话实说,大司农理政颇有手段,但无奈……无米下锅啊。”钱渊挺同情方钝的,这种情况下,神仙来了都没戏唱。 “今日都察院、六科有三份弹劾胡宗宪的奏折。”钱铮突然说:“胡汝贞如今在京中颇多议论……” 颇多议论这个词用的挺婉转的,其实胡宗宪在京中名声已经臭大街了,加派提编,耗费巨资,掌六省兵马剿倭,结果被徐海弄得灰头土脸,居然还有脸截留盐税。 如果没有截留盐税,户部……其他的不说,至少京官的俸禄是够的。 钱渊不由自主的联想,或许原时空中胡宗宪的悲惨下场与此也有一定关系,提编南直隶、浙江、福建、江西、湖广,而且还截留一半的盐税,几乎将全京城的官都得罪干净了。 十年寒窗是为了功名,但考上进士做了官不是为了继续寒窗……不为了自己,难不成为了明帝国的崛起而苦读? 聊了几句后,顾承志将话题扯开,说起这半年的见闻,又说起拜祭聂豹……他和钱铮是好友,虽然只是个秀才功名,但也是聂豹门生。 等钱铮和顾承志离开后,钱渊才转头看向徐渭,“怎么?” “大司农无米下锅……”徐渭幽幽道:“如果有米下锅呢?” 钱渊嗤之以鼻,“除非他方钝去抄了严东楼的别院,多了不说,至少户部一年的进账!” “我是说以后……”徐渭低声道:“有些事情是需要未雨绸缪的,至少需要把态度拿出来。” “开海禁通商?”钱渊来回踱了几步,“我在陛下面前提到过……陛下不置可否。” “那我去试试?” 钱渊立即摇摇头,犹豫了会儿低声道:“记得大司农是湖广人……找个湖广人上书,有合适的人选吗?” “有,嘉靖三十二年进士,入行人司,去年调任刑科给事中。” 其实从弘治年间开始,就不停有官员上书提议开海禁通商……明朝其实从来没有真正的开海禁通商过,只是给了外藩一个进贡的渠道而已。 但在嘉靖年间,这种声音销声匿迹,一方面是因为夏言,当年就是夏言提议关闭市舶司的,之后身登首辅,谁会去翻这种旧账,另一方面在于倭寇闹得太凶,被嘉靖帝拉出山充大旗的阁老谢迁的后人都被杀了好几个,倭寇都开始攻城略地,只差竖起旗号造反了。 所以,嘉靖二十八年后,再无人公然提议开海禁通商,只有去年懵懵懂懂的钱渊刚入京在嘉靖帝面前提过两次。 嘉靖帝其实是心动的,没银子他心里没着没落的,但问题在于,嘉靖帝不确定开海禁通商的后果,反正大明这艘破船修修补补还能开,万一再闹出什么破事,自己的脸都得丢尽了。 钱渊的计划是依仗裕王和高拱,因为他清晰的记得隆庆开关这个历史事件,但是不是可以将进程往前推呢? 毕竟目前朝中财政实在是入不堪出,全京城都要怨声载道……当然了,钱渊不打算亲自跳出来,现在就要看徐渭的手段了。 仅仅三日后,钱渊无语的看着不知所措的徐渭,知道你牛,但真的不知道,你居然这么牛! “还只是探了探口风,什么都没开始说呢!”徐渭有点委屈,十八般手段还没用上……我还没用力,你就倒下了? 钱渊还琢磨回东南后,一旦有人上书开海禁通商,让徐渭、刘洪送信南下呢。 结果就在今天,刑科给事中高山和户部主事胡德同时上书,提议开海禁通商,以补财用不足。 这件事在朝中立即惹出了轩然大波,在东南频频遭倭乱的时候,提议开海禁通商……这叫政治路线走偏了。 无数人的视线都投向了户部尚书方钝,因为户部主事胡德是他亲信部下,刑科给事中高山是他同乡。 所有人都认为这是方钝在投石问路,这是朝中重臣的惯用手段,显示出政治主张,也露出蛛丝马迹,但不亲自下场。 但是接下来,方钝亲自拿着奏折直入西苑觐见,声如洪钟,慷慨激昂……要么让我辞职滚蛋,这烂摊子陛下您亲自来管,要么开海禁通商! 钱渊之前还觉得这位大司农温文儒雅呢,特么没想到是个炮筒……就算要开海禁通商,也不是现在啊! 只想试探一二给以后铺铺路,现在好了,直接一竿子捅到嘉靖帝面前去了,钱渊和徐渭两人大眼瞪小眼,都没什么辙了。 钱渊心里有点打鼓,嘉靖帝是知道自己是倾向开海禁通商的,不会摸到自个儿身上吧。 这实在是太犯忌讳了,说的不好听点,这叫妄自揣摩上意。 正在挠头间,外面周泽大步进来,手中拿着两份拜帖,“少爷,又来了。” “谁?”钱渊转头看看,“又是张叔大,就说我病重不能起身……怎么两份?” “一起送来的。” 钱渊翻了翻,身子僵在原地,自己怎么把这位给忘了?! 无数心思在钱渊脑海中翻滚,眼神中透出警惕、鄙夷甚至一丝杀意。 但片刻后,钱渊舔舔嘴唇松开手,这倒是个借口,他转头看向徐渭,“文长兄……” “有话就说。”徐渭警惕起来了。 还“文长兄”,无辜献殷勤,非奸即盗! 这事儿还不能公开说出口,总不能说我是穿越者……钱渊热情洋溢的笑道:“这事儿闹大了,那就干脆……” “怎么?” “闹的再大点!”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一十二章 熟人 随园门外。 张居正笑容可掬的摆手道:“好了,就到这儿吧,你我之交,何必如此,难不成下次来随园搓麻,你还要迎出来?” “这倒是。”徐渭不阴不阳的笑道:“年初叔大兄还时常进出随园呢,倒是最近半年没怎么来了。” “叔大兄和你们又不熟,我不在,他来做甚?”钱渊看上去挺讲理的,“这段时日我都在京,叔大只管来就是,还那么客气送拜帖来,平白弄得生分!” 张居正连连致歉,心里暗骂特么送了三次拜帖才接待,要直接上门,那帮钱家护卫估摸都不肯通报! 钱渊脸上笑嘻嘻,心里mmp,他南下之后其实和京中联络还是很紧密的,和随园士子多有书信来往……但在入京前保持了将近两年的和张居正的通信已经断绝。 “这次还是要多谢展才。”张居正最后致谢道:“如若还有不解之处,还望展才相助。” “分内之事。”钱渊的视线落在张居正身边那人身上,“毕竟生于东南,长于东南,若能帮的上忙,还请子民兄无须客气。” 那人长了张四方脸,神情肃穆,脸上没什么表情,给人极为刻板的印象,只微微点头并没有开口。 又是一番客套后,钱渊和徐渭将两人送出门。 “早在会试之前就看出来了,这是个不甘雌伏的人物。”徐渭哼了声,“听听他如何称呼华亭……他既不是国子监出身,徐华亭也不是嘉靖二十六年会试考官。” “嘉靖二十七年,徐华亭以吏部侍郎兼翰林学士,教习庶吉士,张叔大称一声‘师相’也不为过。”钱渊轻声道:“不是同路人,终究走不到一起,别白费心机了。” 其实年初徐渭对张居正颇为重视,在以钱渊为核心组建随园士子这个初具规模的政治团体的时候,徐渭曾经考虑过张居正。 但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张居正再也没来过随园,他这种人物如何甘心为钱渊附庸……四年前,他一度想将钱渊笼络为日后羽翼。 这也是为什么张居正和钱渊渐行渐远,甚至传出钱渊重病,张居正都没上门探望的原因。 但最大的分歧还是在张居正决心投入徐阶门下之后,钱渊巧妙的怂恿高拱、徐阶上书嘉靖帝复设日讲官,张居正位列其中。 可惜,有随园士子之一的诸大绶在,高拱又一意偏袒,张居正和裕王几乎没有什么深层次的接触。 而如今诸大绶丁忧,还没等严嵩、徐阶有所动作,高拱已经上书嘉靖帝挑选接任者。 之前诸大绶面圣时曾经提到过裕王书法不佳,两个月前升任翰林侍讲学士的高拱从翰林院挑选三名书法大家,当时就在嘉靖帝身边的徐渭很自然的一一点评,最终花落被徐渭赞为“独步东南”的潘晟。 张居正现在很确定一件事,徐阶想法设法将自己塞入裕王府,最大的阻力不是严嵩,不是高拱,而是钱渊。 充当日讲官无非是抢占先机,一旦日后裕王府讲官出缺,很可能就是从日讲官中挑选,但这也是要讲个关系远近的,潘晟算不上随园士子,但却是绍兴人,天生就靠向随园。 更别说这个人选是高拱推荐的……得知消息的张居正绝望的在心里想,自己要等到什么时候! 历史上,张居正一直等到严嵩倒台,一直等到嘉靖四十三年才得以入裕王府,这一步是他人生的转折点。 裕王登基还没一个月,刚刚升任吏部侍郎的张居正就得以入阁,他也是明朝仅有的以侍郎身份入阁的大学士,能做到这一步,裕王府旧臣的身份自然非常重要。 但更重要的是裕王是个念旧情的人,当年身边的讲官全都身登高位,就连给他讲学的铁杆严党唐汝楫都以太常少卿致仕。 如果能掐断这条线,张居正的未来就难说了,就算严嵩倒台,徐阶将张居正推上去,裕王府未必有他的位置。 钱渊对张居正没有太多的反感,虽然从去年入京后就敏锐察觉到,几年前杭州城里那个纵谈天下的士子已经完全蜕变。 不过,钱渊对徐阶有太多太多的反感,不错,严嵩是应该滚蛋,但你徐阶也应该滚蛋。 如果高拱能避开那一劫,隆庆一朝应该有更多的变化。 但无论如何,钱渊和张居正算是决裂了,只是没正式撕破脸而已,送客出门,两人的视线一触往往立即移开。 叹了口气,钱渊低声问:“消息都放出去了?” “嗯,这事儿你也太……”徐渭脸上浮现出一丝担忧,“胡汝贞那边压力就大了。 …… 从户部尚书方钝点燃爆仗开始已经三天了,朝中各处衙门都议论纷纷,有坚持祖制不可违的,有建议东南倭乱平息后试行的,也有大骂方钝祸国殃民的…… 讨论最激烈的地方是三处,前两处自然是六科和都察院,这两地的官员就是所谓的科道言官,耍嘴皮就是他们的本职工作。 而最后一处是翰林院,这些所谓的“储相”最喜欢讨论的就是这些事,个个唾沫横飞,挥斥方遒。 陶大临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揉着眼进了门,他从今年五月开始任重录《永乐大典》分校官,手头事太多,只是每天早晚来点卯。 “虞臣兄来了。” “虞臣,今日如何?” 同僚们都颇为亲热,这世上没几个傻子,就算有,也不会在翰林院里,陶大临是随园士子,这算是间接和裕王府挂上了钩,任重录《永乐大典》分校官更让人眼红,一旦完工,很可能直升翰林侍读,说不定几年就能跳到詹事府了。 陶大临一一回礼,随口问:“还在说开海禁通商的事?” “不不不,那已经过时了。”一个同僚神秘兮兮的说:“就在昨日传出消息,浙直总督胡汝贞意欲招抚倭寇头目汪直!” 陶大临身子一僵,“招抚汪直?” “是啊,现在都察院都炸锅了!” “据说通政司已经收了好几十份弹劾奏折!” “是没什么证据……但人家都察院御史能风闻奏事嘛!” “弹劾谁?当然是胡汝贞,言辞最激烈的就是都察院的王子民,据说左都御史周大人已经上书陛下,点王子民巡按浙江。” 陶大临匆匆问了个大概,出了门径直去了随园。 “虞臣兄来了。”钱渊招招手,“来得正好,都好几天没来了。” “展才,据说胡汝贞要招抚汪直?” “消息就是我放出去的。”钱渊面无表情的说:“今晚把人召集齐了,吃顿火锅……明日,或后日,我就启程回东南。” “胡汝贞招抚汪直……”先到一步的孙鑨低声问:“是真是假?” “他胡扯的。”徐渭在一旁翘着腿说:“想称称那位新任浙江巡按的斤两。” 这是一次冒险,是钱渊无奈的冒险,因为那位被张居正引荐的新任浙江巡按是一位熟人。 王本固,字子民,北直隶顺德府人,嘉靖二十三年进士,为人老成持重,不轻言笑,清正廉洁,勤政爱民,嫉恶如仇。 嘉靖二十七年王本固入都察院,先后巡按陕西、四川,后祖母过世丁内艰,半个月前才起复重回都察院,左都御史周延对其颇为赏识。 这些是徐渭提供的履历,但钱渊对这个人只有一个印象,是他杀了汪直。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一十三章 辞行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四百一十三章辞行如果说之前连续有御史、给事中甚至户部尚书方钝上书提议开海禁通商还没引起嘉靖帝的注意,但紧接而来的关于胡宗宪招抚汪直的流言……嘉靖帝立即锁定了钱渊。 理由是明摆着的,一个两榜进士出身,手握数省兵马大权的浙直总督和一个名声在外的倭寇大头目暗通款曲,胡宗宪不可能不封锁消息,这种事一旦泄露,身败名裂亦等闲。 更别说胡宗宪和汪直还是同乡。 如今京中已有传言,有的说的有鼻子有眼,胡宗宪当年丁忧回乡守孝六年,和读书不成只能外出行商的五峰船主汪直相识,两人结交为友…… 但有的传言就比较恶毒了,说胡宗宪不仅仅和汪直勾结,而且还和徐海勾结,意图谋反,划江而治……这种鬼话也有人信! 没办法啊,就那么巧,徽州是山区,不靠海,偏偏从许家兄弟开始到徐惟学、汪直、徐海都是徽州人。 皇权是封建朝代不可逾越的高压线,这种传言一出,即使是严世蕃也不方便出面遏制流言蜚语,钱渊和徐渭一致判断,这是徐阶暗地里捣的鬼。 倒是嘉靖帝对此不屑一顾,看了看黄锦批红后送上来的奏章,随口道:“召钱渊。” 口气淡淡,直呼其名,黄锦心里一紧,匆匆退出,刚走到殿外准备叫个小太监过来,冷不丁看到了冯保。 “黄公公。”冯保很是恭敬,如今司礼监一共三个秉笔太监,其中两个年过六旬,还有个倒是才四十多,不过今年病重已经起不了身,他想再进一步,黄锦是很有发言权的。 “陛下召展才,你跑一趟。”平时一向笑容可掬的黄锦这会儿一丝笑容都没有,“提点两句,陛下不太高兴。” 身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兼管东厂,黄锦不会也没必要和外臣勾结,就算看钱渊顺眼,也不会暗通消息,只是这一年多来,每每嘉靖帝开怀之时,钱渊大都在场。 “嗯?”黄锦眉头一挑,看了看没动弹的冯保。 “呃……展才就在西苑外。”冯保咽了口唾沫。 今天的钱渊穿着一身道袍,但款式略微修改过,没有长袖飘飘,衣领、袖口、腰间都别出心裁,给人耳目一新之感。 “拜见陛下。”钱渊拜倒在地,这次他就不指望嘉靖帝免跪赐座了。 “展才何来之速也。”嘉靖帝哼了声,“为何而来?” 黄锦可不会替钱渊隐瞒,原原本本的将钱渊等在西苑外禀上,嘉靖帝知道,自己没猜错,就是这小子捣的鬼。 “学生欲明日启程南下,特来辞行。” 嘉靖帝眯着眼,狭长的双目中透出精光,良久才道:“还以为你是来请罪的!” 钱渊直起身,坦然道:“胡汝贞欲招抚汪直,的确是学生放出的消息……但学生何罪之有?” “天下乃陛下的天下,但东南富庶,乃大明膏华之地,如今东南倭乱,浙直总督衙门行提编法,截留两淮盐税,编练新军,以至于朝中财用不足,连陛下都要从内承运库调银赈灾,甚至都不愿再养一只狮儿。” 嘉靖帝的视线不由自主的移开……从内承运库调银赈灾,那是户部实在撑不下去了,而且方钝私下许诺日后户部充盈,不再阻拦嘉靖帝片纸于太仓取银。 狮猫死了没养第二只……那是因为这半年送进宫的几只狮猫都不受嘉靖帝待见,要养那就要养最好的,怎么着至少也得是全身雪白,一双鸳鸯眼吧……想陆炳养的那只雪里拖枪,嘉靖帝是看不上的。 “陛下,学生是在给朝廷,给陛下省银子。” 钱渊情真意切,嘉靖帝嘴角抽搐,而黄锦在捂嘴忍笑。 这厮也太能扯淡了,嘉靖帝叹了口气,“给朕省银子……说说吧。” “那……胡汝贞招抚汪直,陛下是许还是不许?”钱渊小心翼翼的试探。 “嗯?”嘉靖帝轻描淡写的看了眼过去,钱渊立即低下头。 “起来说。”嘉靖帝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给这厮根杆就能窜上天。 黄锦搬了个圆凳过来,笑吟吟说:“展才仔细说说,如若能省银子,陛下可以多选两只狮儿呢。” “谢陛下。”钱渊坐下,揉了揉膝盖,才正色道:“不说什么开海禁通商……陛下,大司农那事儿还真和学生无关,估摸也是被逼的份上了……真够头铁的。” “再说废话,让你哪儿都去不了!”嘉靖帝瞪了眼,去年他就从钱渊嘴里听过头铁这个词了。 “不说开海禁通商,只要透个意思出去,朝廷有意招,胡汝贞有手段能联络汪直的,那么……汪直就有可能反戈一击。”钱渊细细解说道:“其实在沥港被毁之前,汪直强令海商不得上岸侵扰百姓,只不过他只能管得住自己的手下。” “主要原因在于,汪直在沥港设草市,几乎将通商渠道都握在他一人手里,其他的海商一旦无法从内地商户手里接到货物,就有可能转为倭寇。” “但即使在沥港被毁之后,汪直东走倭国,主要还是以海贸为生,部下极少上岸侵袭东南沿海诸地,这一两年在东南闹事的其实是徐海,而不是汪直。” 嘉靖帝打断道:“展才的意思是……如果朝廷有意招抚,汪直就可能会反戈一击,助官军剿灭徐海?” “陛下明见万里。”钱渊顺手一个马屁拍过去,“其一,徐海数次入侵,几番大战,让开海禁通商遥遥无期,汪直深恨,他是不愿意开战的。 其二,从去年五月开始,一直到今年六月,汪直徐海在海上开战,大小战事数十起,海水为之一赤,而徐海曾经暗遣死士行刺汪直,两人有深仇大恨。 其三,嘉靖三十年,汪直曾一度和官军联手,绞杀数股倭寇,其中有福建海商头目陈思盼。” 口若悬河的说完,钱渊才下结论,“所以,如若朝廷有意招抚,汪直是有可能反戈一击的,徐海死,麾下倭寇主力被灭,至少浙江、苏松一带局势会好转很多。” 嘉靖帝双眼似闭非闭,轻声道:“驱狼吞虎?” “徐海是恶虎,但汪直未必是饿狼。”钱渊把凳子往前凑了凑,探出身子低声道:“学生说过,汪直是不愿意开战的,他想要的只是开海禁通商。” “开海禁通商……”嘉靖帝重复了遍,轻轻叹道,“哪里有那么简单啊。” “即使陛下不许,也可以用这个名义诱汪直上岸,只要将人留住。”钱渊咬咬牙,“至少有了施展手段的空间。” “什么手段?” “让他们自相残杀,再不济也能给东南多留下编练新军的时间。”钱渊顿了顿,“学生在倭寇里也埋了棋子,到时候说不定能扰乱局势。” 嘉靖帝来了兴致,“到底埋了什么人在倭寇里面?听文长言,身份还不低,能探听到徐海主力动向。” “此人是海商,先父先兄当年也多次去舟山沥港,有一份交情在。”钱渊瞎扯道:“此人少时读书,转而行商,沥港被毁后被倭寇裹挟入内,后崇德大捷被俘,学生起意将其释放做个眼线。” 这方面的事钱渊守口如瓶,除了钱家护卫几个头目因为参与其中之外,就连徐渭、钱铮也不知情,不过钱渊和徐渭是对过口径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一十四章 虽九死其犹未悔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四百一十四章虽九死其犹未悔冉冉檀香升起,后殿里弥漫着一股让钱渊不太舒服的香味,他接过黄锦端来的热茶抿了口,两只脚略略动了动,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还在沉默的嘉靖帝。 经过这一番话,嘉靖帝算是彻底听懂了,招抚只是个策略,一来希望汪直反戈一击,和官军联手除去对东南威胁最大的徐海,二来希望能将汪直诱上岸控制在手中。 “你和胡汝贞?”嘉靖帝修道修了几十年,但从来没忘记过自己的本职。 “七八月份,眼线传来消息,学生去了趟杭州和胡汝贞密谈。”钱渊解释道:“那时候,胡汝贞才隐隐告知,因为是同乡,他和汪直之间是能联络上的。” 嘉靖帝微微点头,转而问道:“为何放出这般流言?” “为一个人。”钱渊放下茶盏,“都察院御史王本固。” “嗯?” “王本固嘉靖二十三年进士,久在都察院任职,性情刚直执拗,上书弹劾大司农违背祖制欲开海禁通商,又弹劾浙直总督胡汝贞勾结倭寇意图不轨。” 简短的回答,陌生的人名,让嘉靖帝一头雾水,这时候黄锦从今日送来的奏章中捡出已经批红的一本打开递上去。 嘉靖帝只看了一眼就明白过来了,这是都察院右都御史周延举荐王本固巡按浙江的奏折。 浙直总督、浙江巡抚都位高权重,要么加佥都御史,要么加兵部尚书衔,但论东南抗倭巨头中,区区正七品的浙江巡按是能和前两者并列的。 原因很简单,浙直总督、浙江巡抚从本质上来说是京官,但实际上是封疆大吏,而浙江巡按是朝廷的耳目,可以风闻奏事,可以制衡总督巡抚,甚至有密折上奏之权。 几年前赵文华在松江府亲临前线不慎放跑了徐海,当时他已经掌控东南诸军,但唯独怕时任浙江巡按的吴百朋坏事,还是钱渊出面调解的。 所以说,钱渊放出消息是为了试探王本固的政治立场,想平息东南倭乱,必须得用圆滑的手段,一味的刚直只会坏事……这点嘉靖帝非常理解,他用的是张璁、夏言、严嵩等人无不圆滑。 “翰林院编修张居正两日前带王本固去了随园,询问东南诸事。”钱渊顿了下,“张居正,嘉靖二十六年进士,选庶吉士,是少湖公的学生。” “第二日便传出消息,王本固公然批驳浙直总督胡汝贞、浙江巡抚吴惟锡。” 钱渊最后如此下结论,“王本固此人,有点像鲍叔,黑白太分明。” 嘉靖帝放下手中奏折,叹了口气,“非要如此吗?” 这句话暗藏深意,黄锦没有听懂,但钱渊听懂了。 “去岁入京以来,陛下待学生亲厚,后侥幸中式,陛下不嫌学生学识浅薄简陋,钦点选为庶吉士。”钱渊缓缓跪下,但脊梁笔直,“之后陛下又特许学生出入裕王府……” “陛下是为学生指出了一条金光闪闪的通天大道……” “但学生忠于陛下,忠于大明。” 钱渊精心的准备得到了回报,嘉靖帝显然因这番话而动容,一个留给下一任皇帝用的年轻官员在自己面前如此坦然直言。 钱渊之前那番话说的已经很清楚了,王本固不行,黑白太分明……所以,需要一个黑白混杂的人。 只要老老实实在翰林院里待着,二十岁啊,就是熬日子也熬得到入阁的那一天,但钱渊却毅然挺身而出。 什么叫忠臣? 这就叫忠臣! 一旁垂手肃立的黄锦虽然至今还没听懂,但也递去佩服的眼神,文官不要脸起来,比咱家还狠啊! 服侍嘉靖帝已经几十年了,黄锦见过很多逢迎媚上的文官,但能赤裸说出这种话的……也就因议礼猝贵的桂萼一人。 “本朝自天顺之后,不入翰林,不得入阁,虽庶吉士亦在翰林院,但三年留馆才被视为储相。” 这番话已经点明了,你钱渊现在还算不上真正的翰林,但只要通过两年后的留馆,再加上亲近裕王,一只脚都已经迈入文渊阁了。 嘉靖帝闭上眼,“一旦转为外职,几无入阁可能,你可清楚?” “学生清楚。”钱渊昂首道:“虽九死其犹未悔。” 黄锦终于听懂了,钱渊放出流言试探王本固,生怕其影响东南大局,主动请缨南下出任浙江巡按。 偏偏其他的重要职位需要廷推,但巡按一职是不需要廷推的,只要都察院推荐,内阁票拟,司礼监批红即可……黄锦抿抿嘴,钱渊的叔父钱铮是通政司左通政,钱渊明显是挑了今日来的。 寻常的职务如果嘉靖帝不许,会打回内阁、吏部、都察院,重新推荐人选,但巡按不同……名义上所有外出的巡按都是天子钦点的。 于是,在这关键时刻,钱渊直接来了西苑。 黄锦也叹了口气,这一步从庶吉士直接跳入都察院,对钱渊本人来说,影响太大了,几乎断绝了他入阁的可能,嘉靖帝的确不守规矩,但下一任的裕王……只能说子不肖父。 “别人都是躲着麻烦,你非要往前凑。”嘉靖帝看了眼黄锦,做了个手势,接着道:“自己选的路,是苦是甜自己尝吧。” 还跪在地上的钱渊双手高举,接过黄锦递来的那份奏折,原先的批红已经被涂去。 “谢陛下。”钱渊一直提着的心终于放回肚子里了,起身道:“先父先兄亡于倭寇之手,学生时时刻刻铭记在心,筹谋数年,渐有成效,若毁于一旦,实是毕生之憾。” “每次入京都惹出一大堆事。”嘉靖帝挥挥手,“下次再入京……对了,记得把小黑带来。” “是啊,展才你在东南到处奔波,甚至还要上阵厮杀,多危险啊!”黄锦眼睛一亮,“这样吧,咱家让人跟着你南下,把小黑带回京。” 不是吧,我的确上阵厮杀很危险,但你老黄却是在关心小黑安全? 钱渊苦着脸出了殿,和黄锦、冯保闲扯了几句,匆匆忙忙赶去直庐。 运气不错,只有严世蕃一个人在,天冷至此,严嵩得嘉靖帝特许在直庐内有卧室,徐阶已经放衙,吕本干脆就没来。 “啪!” 严世蕃诧异的看着丢到自己面前的奏折,打开看了几眼,用诡异的视线打量钱渊,“展才,你这是要抢老黄的活儿,难不成……” “少闹腾!”钱渊指指奏折,“东南士林还说严党一手遮天,这种人居然丢到浙江去,你是嫌胡汝贞麻烦不够多?” 看严世蕃还不太信的样子,钱渊冷笑着将事情剖析一遍,低声说:“你傻啊,宁可丢一个浙江巡抚,也不能让出浙江巡按……是翰林院张叔大领着王本固去随园的。” “我知道是徐华亭的人。”严世蕃若无其事,“王本固丁忧回乡,举荐起复的是刑部尚书贾应春,他们是同乡,贾应春是嘉靖二年进士。” 徐阶这厮是非要在东南啃口肉,钱渊再次在心里确定,这厮真不是个玩意儿! 严世蕃愣了下后,指指奏折,“那……” “你觉得呢?” “展才你……” 钱渊嘿嘿冷笑,“东楼兄,等小弟回东南,看我怎么收拾胡汝贞……一箱箱银子往你银库里装,却要扣着我那万两分赃!” 严世蕃哭笑不得的笑骂了几句,看看天色已暗,两人一齐出了西苑。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一十五章 原因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四百一十五章原因明朝科举一科取士三百人,其中一甲三人入翰林院,另馆选十数人到数十人为庶吉士,剩下的才会选官。 最好的去处自然是直接入六科、都察院,再次入六部做主事,不过这些名额大都是二甲进士。 三甲进士最差的被塞进行人司,那就是为了进士没地儿去才扩充的,几百号人……非进士不可入。 而三甲进士最好的出路就是任知县做出政绩,这里面分成两条路。 其一如聂豹,先后任华亭知县、苏州知府、平阳知府,之后才被调入京。 其二是只做一任知县,有了政绩立即被调回京城入六科为给事中,或入都察院为御史。 给事中和御史虽然都是科道言官,但也是有区别的,御史是有可能外出巡按地方,一旦遇事立即提拔使用……王民应、吴百朋就是例子,他们都是从正七品的巡按御史,直接一步登天被提拔为浙江巡抚。 而下一个很可能就是王本固,他是嘉靖二十三年进士,被任命为乐安知县,任满考评第一等立即被选入都察院,先后巡按陕西、四川,现在又即将任浙江巡按,金光大道就在脚。 所以,如吴时来、张居正、董传策都能理解现在王本固木讷外表下的那一丝骄狂。 董传策是嘉靖二十九年二甲进士,授刑部主事,到现在六年了都没挪窝;吴时来同年三甲进士,授松江府推官,调回京任刑科给事中,两人看向王本固的眼神中带着羡慕。 而张居正不同,他和这三位走的不是一条路,相对来说心态平和,但眼中却有一丝狐疑。 虽然和钱渊之间就差撕破脸了,但张居正很信得过钱渊的眼力……其他的不说,随园那么多士子,几乎个个都中了进士,而且包揽前四。 三日前,张居正带着王本固去随园拜访,他敏锐的察觉到钱渊虽然脸上挂着笑意,看似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实则对王本固很是排斥。 “诸位,来迟一步,抱歉抱歉。”进门的是徐璠,“今日为子民兄贺,都是小弟的。” “鲁卿,要不是你的,我们可不敢选钱家酒楼。”董传策笑道:“今儿这一顿,换成其他地方都够五顿了!” 鲁卿是徐璠的字,一听这话,脸有点僵硬,女婿入京已经好一阵儿了,到现在也没去徐府拜访,前些日子要个锅子,居然不给! 要不是钱家酒楼在京城独树一帜,而且自己还不用出银子,徐璠还真不想选在这儿! “展才是当世陶朱公嘛。”张居正笑吟吟道:“中玄公曾言,展才足以为计相,在本朝那就是大司农了。” “担任大司农者,必是清廉如水,两袖清风,不取分文,家无余财。”王本固摇摇头,“那日去随园,钱展才世家出身,日常豪奢……” “说的是,他做户部尚书,说不定把太仓的银子全搬到自家的银库了!”徐璠立即眉开眼笑,解气了……他就是这种人,无论是才略、城府完全不能和严世蕃相提并论。 张居正没有接过话茬,只听着吴时来和徐璠嬉笑,董传策毕竟是华亭人,和钱渊有份香火情,而王本固自视甚高,不屑背后言语。 火锅里的底汤渐渐沸腾起来,众人开始挑拣喜欢的入锅,张居正有点神思不属,他无来由的想起,四年前在杭州,自己和钱渊曾经讨论过类似的话题。 两人都一致认为,如今的大明千疮百孔,要收拾起来,财政是最关键的一环。 当时的张居正拿出自以为得意的那份《论时政疏》,其中在财政上是如此写的,“天地生财,自有定数,取之有制,用之有节,则裕;取之无制,用之不节,则乏。” 就是这段话被钱渊毫不留情的大加批驳,摆事实,讲道理,到最后张居正毫无还嘴之力,这些年来,他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所以,他对王本固坚持海禁的观点并不认同。 “昨日就送进内阁了,晨间陪家父入西苑直庐看了眼,奏折应该送去司礼监批红了。”徐璠大大咧咧的说:“杭州可是个好地方,等倭乱平息,我还想南下去转转。” “到时候子民兄自然要尽地主之谊。”吴时来陪笑道:“杭州城的园林不比苏州、扬州差,据说钱展才的食园就精巧绝伦。” 众人都看向张居正,后者犹豫了下点点头。 董传策毕竟是松江人,这方面的消息灵通,笑道:“听说那园子是钱展才强占的,好像是个海商……” “真是胡闹。”王本固哼了声,“启程前我再去趟随园,让他将杭州的园子让出来。” 张居正面无表情的闭上了刚张开的嘴,他越看王本固越不顺眼,而且他和这人一点都不熟,是徐涉为中间人引荐,让他带着去了趟随园。 王本固心里没数,但张居正是明白人,还真以为去随园是为了问问东南诸事? 那是带着你去让钱展才看看……看看你够不够格! 去年的胡宗宪,今年的吴百朋,已经实实在在的证明了钱渊在东南战局这件事上对陛下的巨大影响力,更别说他在东南根基太深,文武官员多有交好。 其他的不说,如若不是和钱渊交好,上一任浙江巡按吴百朋位置都保不住,更别说升迁浙江巡抚了。 其实关于浙江巡按这个人选,严嵩已经放弃,浙直总督胡宗宪是严党,浙江巡抚也没落到徐阶手里,就算为了权力制衡考虑,这个巡按也应该交给徐阶。 所以,徐阶让张居正带着王本固来过个明路,可惜……钱渊是真的觉得可惜,本来还想离京前去一趟徐府,现在……就差撕破脸了。 谁都可以,但绝不能是王本固! 热腾腾的火锅吃了将近一个时辰才结束,徐璠叫来小二准备挂账,这时候,一个徐府下人急匆匆的赶进来,神情紧张,欲言又止。 “怎么了?”徐璠随口问:“公文可下了?” “下了。”下人往后缩了缩,“是……是……” 张居正看了眼僵在那的王本固,脑海中心思急转,眯着眼问:“总不会是钱展才吧?” 沉默片刻后,张居正长叹道:“还真是钱展才啊!” 虽然决裂,但张居正很清楚,那位曾经的好友绝不是个甘心在翰林院消磨时间的人物,但也没想到居然会舍弃庶吉士转入都察院。 为什么? 有这个必要吗? 一系列的疑问在张居正脑海中翻滚,一个个答案在心中浮现,又一一被他否决。 最后,张居正的视线落在了王本固的身上,或许,他才是原因。 “诸位大人,七十六两五钱,零头抹了,就七十六两。”小二拿着算盘点头哈腰。 下一刻,徐璠一脚踹飞了脚边的凳子,不偏不倚的,凳子正好砸在弯着腰的小二脑袋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一十六章 谁委屈?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四百一十六章谁委屈?头破血流的小二半蹲着靠在门边无人理睬,王本固面色阴沉,董传策和张居正默然无语,唯有徐璠和吴时来…… 吴时来年初曾经拜访过随园,但不太受待见,两年多前崇德大捷期间,钱氏族人逼迫谭氏纳银,其中吴时来是做过手脚的……至少是收了贿赂的。 后来聂豹驻扎陶宅镇,钱渊借力打力,很是给了吴时来两次难堪。 而徐璠是最沉不住气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拍着胸脯打了包票,今天这顿饭就是为了此事相贺,结果被女婿一脚把桌子都踢翻了。 带着浓重华亭口音的怒骂声响起,徐璠这次是气急败坏了,就在刚才,王本固已经婉转的应下,将钱渊在杭州的那栋园子转赠给他……现在一切都是鸡飞蛋打。 “鲁卿,慎言!”董传策低喝道,“这是钱家的酒楼。” “那又如何?!”徐璠跳着脚大骂道:“我是他钱展才的长辈,就算扇他大耳光子,他也得受着,还得赔罪!” 什么长辈,什么大耳光子,什么还得赔罪……这等话除了刚刚起复的王本固之外,其余三人要么面无表情,要么转头四顾,要么抬头盯着天花板。 谁不知道那厮去年入京将你打得鼻青脸肿,就连女儿出门都是祖父徐阶出面,你连个座位都没有……哪来的脸说这等话。 翁婿关系可没办法和父子、师生相比,甚至不能和族亲关系相比,说是长辈没错,但也要在一条线上…… 更何况那钱渊和族人恩断义绝,都已经自绝于华亭钱氏,自创青浦堂口,这可是个狠人……此事传入京中,一度惹出几个御史上书弹劾。 徐璠还在那喋喋不休,也没人管脸上流下血已经躺在地上的小二,就在张居正忍无可忍的时候,徐璠的大骂声戛然而止。 “展……展才。”正对着门的是董传策,干笑着绕过桌子迎上来。 钱渊没有回礼,静静的站在门口,视线在屋内每个人的脸上扫过,最后落到躺在地上的小二。 赶来的杨文利索的从怀里取出包裹给小二包扎伤口,钱渊身后七八个护卫低着头垂手肃立,一个月前的战场杀戮,每个人手上都十几条,甚至几十条人命,虽然没有逼视,但他们身上无形的杀气让屋内屋外气氛凝重压抑起来。 张居正和董传策还稳得住,但其余三人都有点慌了,谁想得到诗文传世的华亭钱氏居然出了个兵家子,还是那种火气上来就要挥拳头的那种……偏偏这次人家占了理。 徐璠不仅第一时间闭上嘴,而且还往后退了几步,去年不过就是揍了几个钱家护卫,这次可是大骂钱渊本人……畏惧占据了他所有的脑容量,完全忘记了这是自己女婿。 看了眼地上的小二,在看看杨文,知道伤势不重,钱渊才迈过门槛,缓步入内。 从张居正身前走过,越过董传策,钱渊挑剔的目光扫过吴时来,又看了眼徐璠。 这时候,徐璠做了个很古怪的动作,头部稍稍往左偏了偏,右手抬起到手肘处……这是个条件发生的抵抗动作。 其他人没看懂……但钱渊险些破功笑出来了,这厮倒是记打,上次钱渊上去就是一记封门拳打在徐璠的鼻子上。 不过钱渊没搭理他,视线最后落在了王本固脸上,这位一脸的愤慨……能理解,如果能巡按浙江,一旦顺利平倭,说不定还能升任浙江巡抚一跃成封疆大吏,回朝直入六部,就算不是尚书也能捞个侍郎,对三甲进士来说,侍郎已经快到天花板了。 而这条大路却被眼前的青年一掌排翻,关键在于,王本固想不通,为什么? “叔大兄,还记得在杭州,你我相交,多次长谈。”钱渊头也没回的说:“德不配位,德不配位……事实上,应该是才不配位。” “朝中重臣往往将籍贯、亲近、品行、资历作为推荐的理由,却忽略才不配位。” 王本固脸色铁青,张居正默然无语。 钱渊长叹一声道:“李时言、阮应荐殷鉴不远,还望樵村公引以为鉴,以免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樵村公指的就是刑部尚书贾应春……这名字实在是,钱渊第一次听到被吓了一跳,就是他举荐王本固起复,又是他将其引荐给徐阶。 “钱展才,你……”王本固紧紧攥起拳头,但下一刻看见钱渊眼角的讥讽之意,只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就因为你,多少大事要重头再来,就因为你,多少计划都要调整。”钱渊冷然道:“就算想吃口肉,也得挑个懂事的。” “你觉得委屈?” “哈哈,我钱展才选为庶吉士,出入裕王府,如今却要转入都察院,我不比你王子民委屈?!” 王本固还在气头上,双眼冒火,徐璠在一旁恨不得缩到地底下去,只在想万一打起来,自己能不能少挨几拳……呃,钱渊还真不会揍他。 但张居正、董传策都微微点头,若论委屈,还是展才受的委屈大……张居正更是联想到,外间放出的胡宗宪欲招抚汪直,这流言说不定就是从随园出去的,随园士子都是东南人,钱渊和胡汝贞关系密切,徐渭还曾是胡汝贞的幕僚。 从一开始,钱渊就没想过抢浙江巡按这个位置,原因也很简单,已经推荐了吴百朋升任浙江巡抚,朝中大佬都很清楚,吴百朋在朝中是没有援助的,唯一扯得上关系的就是钱渊,实际上,吴百朋是钱渊的人。 最重要的是,钱渊再抢巡按,难免要和徐阶闹翻……再说了,巡按都是都察院的御史,随园士子里并没有合适的人选,吴兑、冼烔、孙铤几个没外放也没进翰林院的都在六部六科。 谁去巡按浙江,这对钱渊来说是无所谓的,虽说巡按有密折上奏之权,但实际上嘉靖帝显然更重视自己送上京的消息。 但绝不可以是王本固! 汪直是钱渊计划中一颗非常重要的棋子,他可以死,但不可以随随便便被王本固强杀。 历史的轨迹已经有了不小的偏差,但钱渊很难保证,以刚直著称的王本固会不会像原时空一样,突然跳出来坏事……只要有一丝一毫的危险,钱渊都不敢大意,毕竟身为穿越者,这种危险是可以避免的。 但是想将已经被徐阶推出的王本固赶走,难度很大,钱渊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无奈之下,钱渊不得不亲身上阵,丢掉一个庶吉士,这等惨重的代价……谁都没话说。 就连心里憋屈到极点的王本固也没话说,人家为了你,将来入阁之路都不要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一十七章 私见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四百一十七章私见突然出手抢了个浙江巡按,这对钱渊来说有好有坏。 好处很明显,钱渊不必再躲在幕后,将正式在东南官场亮相,堂堂正正的打出自己的旗号,不过也必定惹得胡宗宪有点忌惮之心。 坏处也很明显,其一,徐阶那边肯定大为恼火,好不容易和严嵩达成默契的协议塞颗棋子去东南,结果坏在了孙女婿的手上。 其二,从庶吉士转入都察院,钱渊的仕途定然大受影响,说的严重点,就像嘉靖帝所说的那样,入阁之路几近断绝。 这点钱渊不太在乎,原本就没想过自己能进翰林院,入阁……别闹了,高拱那种人在内阁乾坤独断,连续赶走了多少阁老,那时候他还不是内阁首辅呢! 入阁还真做不了什么事,混日子而已,反而不入阁,却可能撬动更多的资源。 不过这倒是可以成为一个理由……钱渊的眼角扫了扫像个鹌鹑似的徐璠。 原本在离京前还准备去严府转一圈,现在是不可能了,钱渊依稀记得,从现在开始到严嵩倒台前,应该是严嵩、徐阶斗得最激烈的一段时日。 这也是钱渊今日为什么要来酒楼的原因。 “背后言他人是非,非君子所为。”钱渊踱步转到吴时来面前,“惟修兄是台州府仙居人,据闻本经是《礼》?” 还没等吴时来辩上几句,钱渊转头看向董传策和张居正。 “叔大兄、原汉兄皆为人杰,何以与这等人物为伍!” 这句话一出,众人都愣住了,片刻后,屋内气氛诡异起来。 都不是新科进士,都是在朝中混迹了好些年的,也磨练出了典型的官场思维……于是,几人的目光不由自主的投向了徐璠。 人杰何以与这等人物为伍……吴时来名声不算差,刑部给事中,科道言官中也算是有名号的,今年五月弹劾兵部尚书许论去职。 这是指桑骂槐吧? 就连王本固都忍不住看了眼徐璠,你找了个什么样的女婿啊! 呃,想得太多还真不是好事,钱渊还真的是在指吴时来。 “嘉靖三十三年,倭寇犯松江攻上海县,惟修兄胆怯不敢相援,后倭寇转攻华亭险些破城,驻守上海的董公率兵来援才得以保全。” 董传策是华亭人,低声向张居正解释了几句,董公指的是董邦政,如今任吴淞总兵,据说几年前就和钱渊相交投契。 “董克平文武双全,但却是贡士出身,其父曾任河南布政司参议,董公亦曾任六合知县,调苏松海防道佥事,不料战后却被转入武职,任吴淞副总兵。” 张居正深深看了眼吴时来……虽然只是贡士出身,但却实实在在是文官,苏松海防道佥事是文职,转任吴淞副总兵,由文转武,看起来升官了,但实际上却是前路渺茫。 “反而是无寸功的惟修兄向朝廷报捷,由松江府推官简拔入京为刑部给事中。”钱渊冷笑道:“其中颇有玩味之处。” 董传策总算听懂了,不管董邦政是不是因为吴时来被转入武职,但至少吴时来抢功……从一府推官转科道言官,这里面连续跳了好几步。 “你胡说……”吴时来脸色惨白,他原本以为钱渊指的是当年逼迫谭氏出银守城之事,那说到底是你们族内的纠纷,算是私冤,没想到钱渊一竿子直接捅到他的根基了。 钱渊没理睬吴时来的反驳,转头看向桌上残剩的火锅,“付银了?” “没有。”头上被白纱布裹起来的小二靠在门边,“七十六两三钱。” 好吧,这次零头也不抹了。 “嗯?” 七十六两银子……真不是个小数字,徐璠从怀里取出银子,又掏出一大串卡片…… “这个能用,七折,但不能用在底料。”小二面无表情的上来查看,“这个不能用,十月到期,现在已经快十二月了,一共四十六两六钱。” 明朝一两银子大约四十克,四十多两银子大约1600克,换算下是三斤不到……但问题是徐璠来钱家酒楼都是记账的。 最后还是几个人凑了银子。 “慢着。” “展才,得饶处人且饶人。”张居正皱眉道:“毕竟是翁婿。” “此人不是我钱家奴仆,而是酒楼雇工。”钱渊面无表情的指着小二,“无故被人殴伤,正好,子民兄、惟修兄都是科道言官。” “要么赔银,要么道歉。” 徐璠气得一把拽下一块玉佩丢过去,扭头就走。 钱渊也没指望徐璠道歉,这种事放到后世也差不多,,东楼兄就是个饕餮,只进不出吗?” “胡汝贞黑了我一万两,这银子不找他找谁?”钱渊嗤之以鼻道:“他每个月送到江西多少?” “也不多,摊下来约莫一个月一两万两。”赵文华摇头道:“但古董字画,玉器摆件极多。” 噢噢,那就是后来的《天水冰山录》,钱渊在心里盘算,日后抄家,也不知道能不能占点便宜。 本来钱渊准备去见一趟严嵩,但现在来看不太合适,毕竟抢了浙江巡按,和徐阶有了隔阂……虽然之前也有,但这时候去见严嵩,徐阶难免多想。 所以,赵文华是最合适的,他是严党,但私底下对钱渊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王本固是徐阶推出来的……这件事就是他告知钱渊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一十八章 贾文和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四百一十八章贾文和粒粒虾滑在沸腾的火锅里翻滚,放进去的牛羊肉已经老的不能吃了,吃饱喝足的钱渊靠在椅背上,悠闲的听着对面赵文华的喋喋不休。 对赵文华这个三甲进士来说,工部尚书已经做到头了,这些年银子也捞够了……严嵩知道自己不能退,严世蕃觉得自己不用退,但赵文华一直在琢磨退路。 钱渊敏锐的听出,其实赵文华对干爹严嵩只能算是恭敬,但对严世蕃却是恐惧,他知道如果自己现在想退,第一个跳出来将他摁死肯定是严世蕃,而这位小阁老也拥有这样的能力。 “别在这摆功劳了,王本固是徐华亭的人,你不送信我也知晓。”钱渊懒洋洋的说:“说起来你也无甚功劳啊。” “展才,展才……”赵文华擦擦额头的汗,“年初李时言举荐阮鹗任浙江巡抚,原本严世蕃有意召吴百朋入京任大理寺少卿,还是愚兄劝阻的。” “这次嘉兴糜烂,首功自然是展才你,其次就是吴百朋,愚兄多多少少也算帮上忙了。” 钱渊把玩着手中的酒盏,随口笑道:“梅村兄,一个工部尚书的去留,我一介御史能做什么主?” “你赵元质如今是严党中除了分宜之外官职最高的,一旦去职,朝中必然大乱,华亭、分宜之争,你还想独善其身?” “不不不,不是现在。”赵文华喘了口粗气,“现在请辞,严东楼会拿我开刀……” 钱渊笑着接道:“但是等严党一败,梅村兄只怕想退也退不了……” 这句话赵文华明显是听懂了,脸色苍白,浑身上下都在战栗。 一旦严嵩失势或突然病逝,严党内部自然是以严世蕃为核心,但问题是严世蕃不是进士出身,工部左侍郎已经到头了,否则也轮不到赵文华做工部尚书。 而董份、唐汝楫资历尚浅,严党摆在明面上的首脑必然是大九卿之一的工部尚书赵文华。 被出的话让赵文华不寒而栗。 “元辅夫妻伉俪情深,举案齐眉,令人敬佩。”钱渊叹道:“但元辅年纪大了,古往今来少有八十宰相,还好有东楼兄相助……对了,记得欧阳老夫人比元辅还要大?” “是,大一岁半。”赵文华低低道。 沉默良久后,钱渊环顾四周,“从今日起,黄字号房不再入人,只招待梅村公一人。” 看了眼低着头的赵文华,钱渊起身踱了几步,“若有消息,交付刘洪即可。” 看钱渊要推门出去,赵文华惶然起身,“展才……” “梅村兄不是蠢人,难道还想不明白?”钱渊头也不回推门出去,只留下赵文华一人。 虽然钱渊说的隐晦,但赵文华这种在朝中跌爬滚打了几十年的老官僚如何听不明白。 严嵩失势或病逝,赵文华下场堪忧,想跑路八成会被严世蕃一刀劈死。 但如果严嵩好好的,而严世蕃滚蛋……那赵文华能操作的空间就大多了。 钱渊说的清清楚楚,古往今来少有八十宰相,严嵩太老太老了,要不是有严世蕃在背后撑着,日常的批阅公文都做不了。 所以,如果欧阳氏病逝,严嵩必定大受打击,而严世蕃要回江西守孝三年,在这种情况下,赵文华才有退的可能性,而且还有充足的理由……小阁老你不在,徐阶可欺负人了,我一个工部尚书就这么被赶走了…… 赵文华双手互握,手掌心湿漉漉的一片。 几年前初见,文韬武略,以为这是个周公瑾! 临平山下那一夜,单刀直入,有胆有识,以为这是个徐元直。 而今日,赵文华才看清楚,这是个贾文和! 欧阳氏虽然年迈,但身体尚好,至少比严嵩要好……钱渊言下之意是,你赵文华想退,那就要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门没有关上,呼啸的寒风吹在僵立在屋子里的赵文华脸上,真是分开顶梁八瓣骨,七千冰雪灌进来! 好久好久之后,他才跌跌撞撞的举起酒壶自斟自饮,一直入醉。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一十九章 家事 京城里大雪纷飞,劲风呼啸而来,将飘飘扬扬的雪花打在路人的脸上。 虽无暴雨闪电,但今年风头最劲,得朝中诸多重臣阁老重视的新科进士钱渊,从翰林院转都察院,如同一声霹雳在京中引起轩然大波。 绝大多数人都认为,钱渊太傻,一个简在帝心,又出入裕王府的年轻官员,只要熬得住,日后必然前程似锦,无比光明。 但其中也有很多人佩服钱渊,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钱渊都没有必要这么做,但他还是如此坚持,万寿殿里那句“虽九死其犹未悔”已然遍传京中。 也有都察院的御史知道,是钱渊劫了王本固的道,但他们也不得不承认,钱渊比王本固更合适浙江巡按这个位置。 之所以都察院推选出王本固,一方面在于朝中博弈,另一方面是因为王本固巡按陕西,在军备上曾有突出表现。 但这些如何能和钱渊相提并论,早在只是个秀才的时候,钱渊就因嘉定、崇德、临平山三战享誉朝野,再到以进士之身力挽狂澜,长水镇、桐乡两场大捷让很多人将其和王越、杨一清相提并论。 翰林院里更是一片赞誉,别说徐渭、孙鑨、陶大临这些随园士子以及潘晟这种半个身子入随园的,就连李春芳、严讷这些资历深专门写青词的翰林也颇多赞誉。 甚至看随园士子一直就没顺眼过,和徐渭大大小小闹了好几场的袁炜也捏着鼻子给钱渊歌功颂德……没办法,他是宁波慈溪人,东南受倭患最重的区域之一。 随园里,一番人荒马乱的场景,杨文带着护卫正在收拾,这次要带的东西不少,而通州往南有一段运河冬日结冰,一行人需陆路南下,找机会再乘船。 “好了,叔母,太多了小心招惹马匪,山东那地儿不太平。”钱渊哭笑不得的劝着陆氏。 “病才刚刚好又要南下,还出了翰林院,还偏偏在这时节!”陆氏抬抬手想揪钱渊耳朵,但想到这么多下人在呢。 “都十二月了,万一路上堵着了,在外地过年,东西不备齐了,到时候怎么办?” “还要给你母亲捎些礼去,对了,这是前几日求来的符,让小七挂上,保管一举得子!” 絮絮叨叨的……钱渊有点撑不住了,还好这时候刘洪把他救了出来。 “嗯?”钱渊接过信看了几眼立即收进袖子里,对陆氏笑道:“母亲来信,问我要不要回台州过年呢。” “那就别回了,反正明日就启程。”陆氏看看左右,指挥仆妇、丫鬟们又去库房里搬了些北方特产出来,“渊儿,你去那边吧。” 钱渊咽了口唾沫,“叔母,我还是留下帮忙……” “这些事也要你做,还要他们这些护卫做甚?” 来来回回扯了好几句,钱渊不得不沿着长廊走向钱铮夫妇的院子,是真不想去……陆树声那老头今儿一早就来了。 京中公开赞誉钱渊气节无双的有三种人,一是东南人,二是青年官员,三是非常正统的士大夫。 陆树声就是第三种,但可惜正统的士大夫是看不过钱渊和黄锦、冯保、严世蕃勾肩搭背的。 一进门,钱渊就松了口气,一一行礼。 除了陆树声和钱铮这对翁婿,还有一位客人,陆树声总不能当着客人的面教训我吧……钱渊笑着行礼道:“晚辈拜见望湖公。” 来人是徐涉,这是钱渊入京后和徐府的第一次接触……昨晚的徐璠什么都代表不了。 还没聊上几句,钱铮起身邀众人在侧厅用饭,虽然只有四人,但随园小厨房送来的饭菜,虽是冬日,但也精致非常,还配了一小壶高度数的白酒。 酒过三巡,徐涉随口问起侄孙女,陆树声黑着脸不吭声,他对这门婚事是很不满意的。 “真的!”钱渊面不改色心不跳的竖起大拇指,“不仅诗词书画样样精通,女红厨艺也拿得出手,更是性情淑静温婉,和大嫂、小妹相处极好,和母亲更是融洽如母女!” 陆树声什么都不知道还好说,钱铮面无表情的想起成亲第二日侄媳妇送的女红……没道理在娘家天天练都练不好,嫁了人才半年就能出师了。 而徐涉只能回以尴尬的笑容,淑静温婉……这种词和小七挂的上钩吗? 刚到京城就满院子窜,居然还想学武,天天早上绕着园子跑步,说出去都丢尽了徐家的脸,更别说和外男串通逃出徐家,逼的姑母到现在还天天落泪。 钱渊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有些生硬,看来大家都不太信啊……也是,自己吹的过了点。 袖子里那封信是小舅谭纶代笔的,母亲口气激烈,已经完全和小七闹翻,口口声声要儿子回来休妻,还要打上徐府去问个究竟……你们是结亲还是结仇! 还是徐涉将话题扯开,笑着问起今日钱渊去都察院的事,但钱渊随口应付两句就扯到桐乡大捷上去。 徐涉赞许几句又问起浙江巡按吴百朋,钱渊扯了几句又说起钱家酒楼入不敷出…… 几个来回后,眼看着一顿饭都吃完了,徐涉不得不叹息道:“展才和子民有隙?” 钱渊的叹息声更重,“如若有隙,那日就会避而不见。” 徐涉微微点头,张居正带着王本固上门拜访,回来时说一切顺利,钱渊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往小里说,东南倭乱已经牵扯朝廷数年之久,朝中财用大乏,实在无力支撑太久时日。” “往大里说,东南是大明膏华之地,更关系到日后朝局走向,实是应该慎之又慎。” 钱渊侃侃而谈道:“从翰林院转都察院,最委屈的难道不是我钱展才?” “朝中已有定论,若非事关大局,我钱展才何必如此委屈?” 徐涉眉头微挑,朝中已有定论……这是在说严嵩和徐阶有默契,允许徐阶插手东南,留了个浙江巡按给他。 看徐涉还要说话,钱渊笑道:“对了,昨晚岳父大人在酒楼可能喝多了,要了好些菜,银子都没付……” “咳咳,咳咳!”钱铮忍不住用力咳嗽两声。 徐涉倒是无所谓,他知道钱渊一来看不上徐璠,二来只是堵自己的嘴,不希望这番话再继续下去。 “哎,璠儿酒量浅,偏偏又好酒,多少银子。” 钱渊随口道:“一千八百三十二两六钱。” 这次徐涉和陆树声都忍不住咳了起来,太扯淡了吧! 钱渊无所谓的耸耸肩,就这数字,一点不多,一点不少。 这点银子对徐家简直就是九牛一毛,徐家在华亭附近光是圈地就圈了十几万顷。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二十章 启程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四百二十章启程十多年前,嘉靖帝移居西苑,基本上不回皇宫,从那时候开始,围绕着皇帝为核心的机构大都转入西苑,如内阁的直庐、司礼监等等。 虽然不像严嵩那般在直庐都有卧室,但徐阶也是有私人小厨房的,不过这一天,徐阶没有留在直庐用午餐,而是回了府。 “大致就是这样。”徐涉有气无力的说了一遍,“展才那话儿听起来像是被逼的……总不会是陛下逼他的吧。” 冬日温暖的阳光从窗口射入,桌后的徐阶却微微向后靠了靠躲在阴暗处,向来无甚表情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不渝。 松江钱氏就没一个好东西……徐阶暗暗咬牙,当年钱福就不修口德,之后钱铮宁可归乡也不肯俯首,到现在的钱渊……算下来已经隐隐交手几次,一点便宜都没占到,而且还拐走了一个有“惊世诗才”的孙女! 徐阶原先的打算很完美,他知道钱渊是个能审时度势的聪明人,预想中会躲在翰林院里,但会得宠于陛下,和裕王关系日益增厚。 等到熬死严嵩,徐阶会将张居正、钱渊这一拨人陆续提拔转入詹事府、国子监,之后很快就能成为自己身边的左膀右臂。 但是没想到,钱渊根本就没有在翰林院里熬资历的打算……去年北上搅动京城风云,今年南下又天下遍传其名。 徐阶第一次怀疑,想以姻亲关系笼络钱展才……会不会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其他的不说,至少在东南诸事上,自己很难借到这位孙女婿一丝一毫之力,更不要指望他会跳出来对抗严党了。 徐阶长长叹了口气,太油滑了,太油滑了……最让他想吐血的是,居然不少官员认为,钱渊从几乎已成定局的王本固手里抢走浙江巡按,这是徐党的内斗,今日直庐里严世蕃那讥讽的眼神让徐阶这张老脸都有点撑不住。 “其实是他自己想南下……”徐涉支支吾吾道:“那年初还要抢庶吉士做甚!” “按惯例,他很难被选为庶吉士。”私下徐阶也不讳言,“其实是陛下有意,除了李时言之外……元辅、五部尚书都没有反对。” “也就是说,他原本就计划南下?” “不错。”徐阶在脑海中回想刚才徐涉的讲述,“往大里说,东南乃大明膏华,会影响朝局走向……” “对,就是这么说的。”徐涉小心翼翼的试探,“二哥,他是指胡汝贞?” “不,他是指开海禁通商。”徐阶冷冷道:“方仲敏上书开海禁通商,背后定是他,胡汝贞欲招抚五峰,也定是他放出的消息……小小年纪,玩起这些手段倒是驾轻就熟!” 徐涉的嘴巴张的极大,好一会儿后才问:“但大司农被陛下训斥……” “那是因为方仲敏持书直入西苑,陛下训斥他不知礼,却没有训斥他违背祖制!”徐阶立即将一连串的事汇总起来,“陛下应该是知情的……裕王、高新郑肯定是知情的!” 安静的书房里,徐涉咽唾沫的声音清晰可闻,他很难想象,这些日子在京中掀起巨浪的诸多事件的背后居然是入京不久的钱渊。 违背祖制,开海禁通商……这不是件简单的事,事实上,明朝从建国之初就厉行禁海,即使后来三宝太监七下西洋,那也是政治事件,并不是打通商路,市舶司也只接受外藩进贡,偶尔被许可在外番进贡时,临时设草市交易,这是极少出现的特殊情况。 长久的沉默后,徐阶低声道:“让璠儿给台州去信,新科进士,翰林出身,战场厮杀毕竟不是正道,还是尽早回京才是。” “是,不过璠儿还在病中。” “手也受伤了?” “呃……是是是。”徐涉退出书房摸了摸额头上的冷汗,叹息着往后院去了。 徐璠哪里是病了,而是受伤了……昨晚和徐璠久违的家法再次和他喜重逢,需要强调的是,从去年那次开始,徐府的家法从戒尺换成了藤条。 与此同时,崇文门五里处的凉亭,大雪茫茫之间,人头耸动,身穿特别修改过道袍的钱渊上下打扮利索,腰胯一柄狭长苗刀,身材挺拔间有一股昂然气势。 前来送别的人很多,来源也很复杂,有以陶大临、徐渭、孙鑨孙铤为首的随园士子,大半年过去了,他们也在朝中结交了不少同僚,如已经正式为日讲官的潘晟。 有诸多都察院御史、六科给事中,他们大都三十岁上下,还保持着刚刚入仕的锐气和良知。 此外工部尚书赵文华、礼部右侍郎董份也意外的出现,他们虽是严党,但前者是宁波慈溪人,后者是湖州乌程人。 徐党中的陆光祖、董传策也来了,一个是嘉兴平湖人,另一个是华亭同乡。 刚刚赶到的胡正蒙略略一扫不禁咂舌,来送行的官员至少三四十人,就算是阁老致仕也没这架势……呃,应该说阁老致仕,必定没这规模。 这两日,当年归有光赞誉的“气节无双”得到了……至少在明面上得到了几乎朝野上下一致的公认,不是谁都有勇气选这一步的。 人群中分出一条路,胡正蒙笑着拱手打着招呼一直走到钱渊面前,他是嘉靖二十六年探花郎,在翰林院里人脉广,和谁都说得上话,当然,最重要的是,他是裕王府讲官。 其实胡正蒙是可以早些来的,他是浙江绍兴余姚人,乡梓也是抗倭前线,但特地迟点来,自然意味着他是以裕王府讲官的身份来送行。 “展才,半年前南下,连连立功,力挽狂澜。”胡正蒙接过身边随从递来的长剑,“殿下令愚兄携此剑相赠,还望展才此番南下,再立新功,扫平倭寇,得胜归朝。” 钱渊神情肃穆,双手上抬接过长剑,“钱某铭记殿下之言。” 周边人有古怪的错觉,如今东南主持大局的浙直总督胡汝贞,其次是浙江巡抚吴百朋,但似乎裕王将希望寄托在钱渊一人身上。 但世上是不缺聪明人的,如陆光祖、赵文华这些久历宦海的老官僚听得清清楚楚,裕王这是在说……你钱展才为国为朝,不惜抛却如锦前程,别人记不得,但我是记得的,日后……不会让你吃亏。 杯中酒一饮而尽,钱渊长长一揖,“谢过诸位相送,还望诸君保重,来年扫净倭寇,太平世间,再与诸位把酒言欢。” 手摁刀柄翻身上马,钱渊轻喝一声,趋马奔在队列最前方。 嘉靖三十五年十二月初八,新科进士钱渊由庶吉士改都察院御史,嘉靖帝钦点巡按浙江,一年之内第二次南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二十一章 赵贞吉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四百二十一章赵贞吉已是腊月二十二,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南京城内百姓、商贩多有笑颜。 原因很简单,前年、去年两次倭乱,倭寇攻扬州、通州、常州,兵锋直指南京,小股倭寇绕行险些攻入应天府,其他的不说,光是民众的日常生活、商贩的生意都大受影响。 但今年不同,徐海率军侵袭嘉兴、湖州,捡便宜的倭寇大都在苏松被俞大猷、王崇古剿灭,不多的小股倭寇沿长江西进,但被操江提督高捷轻松全歼。 出了码头,钱渊一行人径直入城,左右看看街边市面人头耸动,多有百姓在采购年货,不禁笑道:“高渐卿年近花甲,但老当益壮,不弱于人。” 一旁的杨文低声说:“据说要调高大人回朝?” “怎么可能!”钱渊摇摇头,有高拱在,高捷这辈子都不能回京,而且因为高捷,高拱现在还一大堆烦心事呢 朝中有不要脸的在提议,操江提督高捷,屡有战功,当进伯爵……一旦高捷得爵位,无论如何高拱也不可能入阁为大学士执政了,这是政治规矩,为此高拱气得直跳脚。 高拱在随园里和钱渊闲聊时曾经提起,是刚刚调回京的吏部给事中胡应嘉的提议,这厮还是钱渊的同年。 也不知道这胡应嘉是谁的人……钱渊在心里琢磨,弄得不好是徐阶的人,严嵩应该没这闲心思。 南下之前,徐渭曾经搜集过胡应嘉的资料,啧啧,官宦世家啊。 祖父胡琏弘治年间进士,官至户部侍郎,曾率兵征讨安南、葡萄牙海盗,明朝外来火器的统称“佛郎机”就来自他。 胡应嘉的父亲和两个叔伯,一个进士,两个举人,堂兄胡应征是南直隶乡试经魁,可惜几度会试落榜,胡应嘉殿试后选官江西宜春知县,但仅仅半年不到就回京升任户部给事中,毫无疑问,这是个很有背景的家伙。 钱渊毕竟前世只是对历史感兴趣,并不是专门研究历史的,他并不知道,胡应嘉在历史中是高拱的死对头。 径直往西去,绕过南京六部,钱渊冷不丁看见了个熟人,已经升任南京光禄寺卿的赵贞吉,这老头和四五个官员正在路边顿足,神情激昂,大发感慨。 钱渊做了个停的手势,侧耳细听片刻,不禁摇摇头继续往前走,和京中那些官僚没什么区别,大抵是在指责胡宗宪耗费粮饷无数,却屡战无功。 钱渊觉得无聊,但那几个官员却高声赞同,这是可以理解的。 都说南京除了没有皇帝、内阁,其他北京有的,南京都有,所有人都心里有数,南京这些衙门最主要的用途就是年长者养老,年轻者熬资历,政争失败者安置…… 但有两个衙门是不同的,一个是南京兵部,另一个是南京户部。 但凡江南之地有乱,往往是南京兵部侍郎或尚书率兵出征,如张经、屠大山、胡宗宪都是以南京兵部侍郎、尚书的身份执掌兵权的。 而南京户部就更加重要了,因为距离太远的缘故,南直隶的税粮其实是南京户部负责的,不仅仅南直隶,还包括了浙江、江西、湖广三省,这些地方占了全国税粮的三分之一还多。 这就能理解为什么南京官员那么恨胡宗宪了……南京有点权力的就这两地儿,一是兵部,二是户部。 但你胡宗宪浙直总督统领六省兵马,完全不鸟南京兵部,提编南直隶、浙江、江西、湖广等地,完全不鸟南京户部。 更要命的是,等严嵩一倒,南京这些官儿很多都翻了身回了北京……钱渊想想都替胡宗宪发愁,把人都得罪干净了,还真不能说只是徐阶一个人想弄死你。 回头瞄了眼那位人群中颇为显眼的赵贞吉,钱渊心里有古怪的感慨,前世看电视剧《大明王朝1566》,还颇为赵贞吉不平……明明是刚直的理学大家,却被描绘成左右逢源的官僚,明明在嘉靖朝不受重用,却莫名其妙在剧中出任浙江巡抚。 那部电视剧给赵贞吉带上了一张让人啼笑皆非的脸谱,但等钱渊来到这个时空,发现史书同样给赵贞吉带上了一张让后人看不清的脸谱。 钱铮是赵贞吉的同年,同为嘉靖十四年进士,同被选为庶吉士,但后者官运亨通,第二年就得授翰林院编修,修《会典》,教习司礼监,嘉靖二十三年会试同考官。 而且赵贞吉在翰林九年考满后,立即转詹事府为右春坊右司允,兼国子监司业,换算下,后来张居正就是在兼任这两个位置之后被提拔为吏部侍郎,然后就入阁的。 用钱铮的话来说,这是个事功者……用钱渊的理解就是,这是个想干实事,最初的理想主义者转变为实用主义者,同时将希望寄托于政治团体上的官员。 钱渊的评价算不上太离谱,庚戌之变中,赵贞吉力主一战,因此被提拔为左春坊左谕德,又在严嵩力主不追击的时候破口大骂而遭到贬官。 但实际上朝中有识之士心里都清楚,拖下去是最佳的方案,出战是最危险的选择……当时京城三大营基本没什么能战之兵,一旦纸老虎被戳穿,北京城说不定就此沦陷。 有意思的是,赵贞吉虽然在庚戌之变后被贬谪出京做了地方官,但总的来说,在他的仕途生涯中,和徐阶一样,走的还是储相这条路。 更有意思的是,徐阶是主动凑上去的,而赵贞吉却原本就是心学门人,泰州学派的顶梁柱之一。 钱渊不太清楚赵贞吉是何时与徐阶结党的,但很确定,赵贞吉是徐党中非常重要的一员,隆庆年间得徐阶举荐入阁为大学士。 盘根错节,错综复杂……钱渊摇摇头,去年在那小村中杀尽倭寇后和赵贞吉第一次见面,再之后南京城内见了第二次,那时候他就确定,赵贞吉是徐阶放在南京的棋子。 胡宗宪留任浙直总督,吴百朋升任浙江巡抚,而钱渊将浙江巡按抢到手……徐阶会不会让赵贞吉这颗棋子搅局呢? 各种疑团在脚步不停的钱渊脑海中打转,他在随园里听徐渭抱怨过,南京方面对胡宗宪大加指责,其中跳的最欢的就是赵贞吉这位南京光禄寺卿。 显然,在朝中大多数重臣眼里,东南倭乱何时平定是一回事,但东南的的确确是块肥肉,有资格的都应该咬一口。 钱渊也不知道自己会在东南待上几年才能回京,但他很确定,自己要做的事很多很多…… 按照前世一贯的作风,钱渊会设立几个顺序不一的目标,会安插一些伏子,会留下一些后手,这就是他为什么南下途中转向长江抵达南京的原因。 已经有人提前通报,毕竟是公爵府,并没有大开中门,但守备南京的魏国公徐辉祖正笑吟吟的站在侧门外等候。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二十二章 要挟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四百二十二章要挟南京城里论个人地位高低,无出魏国公之右者,守备南京手掌兵权……虽然是形式上的,但毕竟有着替皇室牧东南之意。 能在权势上压过魏国公的……如今南京城里一个都没有,严党赶走一批,李默又赶走一批,这些人如果没有辞官,大都猫在南京熬日子,每日盼着严嵩完蛋或者嘉靖帝得道升仙。 当代魏国公徐鹏举亲自出门相迎,这是让人意外的隆重礼节,毕竟对面只是今年刚刚中进士的巡按御史。 但徐鹏举不以为意,勋臣是否过得如意,首要就是圣眷,面前这位青年简在帝心,又于裕王交好,他如何会轻慢呢。 “一年多不见,老弟身登皇榜,又两度再胜倭寇,真是少年英杰,可把天下人都比下去了。”如富家员外似的的徐鹏举携着钱渊的手一直入内。 “国公爷谬赞了。”钱渊神色淡淡,挥手让侍从退下,拿起茶盏先喝了几口,才说:“年许未至南京,园林尚未完工?” 徐鹏举愣了下,笑呵呵道:“实在是囊中羞涩啊。” “囊中羞涩?”钱渊看了眼唯一被徐鹏举带进来的徐邦宁,挑眉道:“嘉靖三十二年正月,国公爷上疏,倭寇连年扰乱,兵船不足用,请改沙船,并增造两百艘。” 看了眼脸色渐渐淡下来的徐鹏举,钱渊轻笑一声,“如今东南沿海官军兵船,唯有台州、松江兵船各数十艘,那两百艘沙船呢?” 当年郑和下西洋的船队中最有名的是福船,但实际上沙船的数量才是最多的,这种船只多桅多帆,吃水浅,阻力小,能在海上快速航行,载重也不算太小,一般在四千石到六千石,约莫后世的五百吨到八百吨。 因为郑和下西洋的船只大部分都是在南京打制的,所以此地一向是朝廷打造兵船的主要基地,徐鹏举上疏改沙船,增造两百艘……名义上是为了剿倭,但暗地里另有目的。 徐鹏举眼珠子转了转,迟疑的低声问:“展才,可是陛下……” “和陛下无关。”钱渊干脆利索的说:“欲开海禁通商,国公爷助我一臂之力。” “老弟这是在开玩笑了。”徐鹏举老神在在的靠在椅背上,“禁海乃是祖制,你要老哥拿魏国公这块牌子陪着你冲锋陷阵?” 钱渊冷笑一声,起身道:“南京应有沙船四百艘,但实际只有百余艘,还都在操江提督麾下,调拨至松江、嘉兴、杭州百余艘,剩下还有百艘……国公爷想必也不会蠢到全将银子吞进肚子了。” “倒是有件事很奇怪,操江提督高渐卿曾经提过,麾下那百余艘沙船都是嘉靖三十二年到嘉靖三十三年拨付的,但之前南京还有两百艘沙船,哪儿去了?” “国公爷,开海禁通商是何等大事,你觉得我钱某人会随随便便上门求助?” 徐鹏举的脸唰一下变得惨白惨白,咽了口唾沫将徐邦宁赶出去,起身走到钱渊身边,“老弟这话……倒是不太听得懂。” “嘉靖三十一年,沥港尚未被毁,海贸旺盛。”钱渊有点不耐烦了,直接点题道:“宁波、台州、绍兴突然有几家海商不知从哪儿弄来沙船出海,赚的盆满钵满,当然了,沥港之战后,这些沙船大都不见踪影。” 看了眼松了口气的徐鹏举,钱渊哼了声,“不过如若国公爷信得过,钱某人可以找回来……说不定那些船主还是宁波、台州的那些海商呢。” 对比起其他人,钱渊获知消息的渠道太多了,他能遍览旧日公文,能从谭维、父兄那打探,自身还是个穿越者,对信息的归纳总结能力也超越了这个时代。 其实事情很简单,徐鹏举上疏朝廷增设两百沙船,那时候还处于汪直和浙江沿海官员的蜜月期内,他从南京原有的沙船中调拨了一部分去做海贸,然后再用朝廷拨付的银两打制新的沙船拨付给操江提督。 但是很快,一声霹雳,时任浙江巡抚的王民应掀起大战,沥港被毁,大量海商沦为倭寇,那些沙船也大都落入倭寇手中,如果这件事被捅出去……魏国公这个爵位未必会怎么着,但徐鹏举本人必定要倒大霉。 一句话,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徐鹏举既贪且蠢……钱渊早在今年七八月份就有所怀疑,入京后又详加打探,有了把握才会在年关将近的时候,特地绕路来了趟南京。 “老弟……”徐鹏举一屁股坐下,双目无神道:“老哥哥我也是没办法啊……” 上一代魏国公徐俌是徐鹏举的爷爷,长子就是徐鹏举的父亲徐璧奎,但幼子徐天赐最得徐俌的宠爱……看看这名字就知道了。 徐天赐掌管魏国公府庶务数十年,将大量财物、房屋、田地都抢了去……其中最有名气的就是从祖宗徐达时就传下的太傅园。 这太傅园占地约270亩,其中水面约70亩,是南京规模最大的私人园林……后世也是南京著名的景点之一,不过换了个名字,叫白鹭洲公园。 其实刚刚袭爵时期徐鹏举过的挺难的,直到嘉靖十五年,徐天赐为了将太傅园彻底抢走,将堂侄徐鹏举拉进了海贸生意。 从那之后,尝到了甜头的徐鹏举的身家开始急速攀升,刚开始还真是送货而已,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魏国公府的田地、庄园非普通豪族能比,产出极多。 嘉靖三十年前后,徐鹏举开始不满于只做走私这条线的上游,而实际参与到走私中……直到倭寇开始祸及大半个东南,到现在外面的园子也没修完,就是因为海贸断绝,银子不够使了。 “两件事。”钱渊竖起食指,“第一,南京这边船厂打造沙船,立即拨付台州、宁波,国公爷不会告诉钱某人没银子吧?” 徐鹏举咬着牙狠狠点头,他倒是想不答应,但去年倭寇险些侵扰南京,嘉靖帝看他非常不顺眼,而钱渊是嘉靖帝宠臣,又和裕王交好。 “第二,开海禁通商,助我一臂之力。”钱渊竖起中指。 “绝不可能。”徐鹏举阴着脸立即摇头,他虽然蠢,但也知道身为勋臣绝不能搅进这种事。 “国公爷也应该知道,朝中财用大乏,户部仓库的老鼠都要出去讨饭,而东南抗倭需要大批银两,胡汝贞截留两淮盐税半数弥补军费之用,但绝不能持久,否则不说满朝皆言杀,就是陛下也不会点头。” 钱渊细细道:“所以如今只有两法,一是继续加派提编,南直隶半数府洲、浙江、湖广大半、江西都已经行提编法,有的府洲都已经提编到嘉靖四十年,此法有利有弊。” “其二,开海禁通商,以关税弥补军费不足。” 钱渊看了眼默不作声的徐鹏举,“国公爷可以放心,钱某绝不是为要挟而来。” 徐鹏举心里大骂,不要挟我……进了门第一件事就是翻那些陈年旧账!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二十三章 猜错了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四百二十三章猜错了徐鹏举是个草包,这是确凿无疑的,贪财以至于将守备南京的沙船拿去走私,胆怯到数十倭寇侵袭南京不敢迎敌,那自然也不会贸贸然答应钱渊的要求,即使钱渊抓住了他的小辫子。 不过,钱渊既然敢来,自然是准备完全。 “十月初,户部尚书砺庵公面圣,提议开海禁通商,国公爷可知晓?” “知道,真难为这老头了。”徐鹏举嘿了声,“据说他放出话,要么开海禁通商,要么允他致仕。” 方钝嘉靖二十八年陆续历任南京户部左右侍郎,徐鹏举对其并不陌生。 “陛下训斥砺庵公不知礼,但并未明言训斥其提议开海禁通商。” 看了眼若有所思的徐鹏举,钱渊继续道:“去岁入京面圣,钱某不止一次在陛下面前提议开海禁通商,即使半个月前面圣亦如此,但陛下钦点钱某巡按浙江。” “只要不运粮出海,余者无虑。”钱渊轻声道:“绸缎,布匹,瓷器,茶叶……记得魏国公府还有好几座茶山?” “这么多产出,不卖给海商……还有谁能收那么多?” “而这些货物都是东南产出,水路皆便捷。” 钱渊抬手阻止徐鹏举开口,继续说:“袭爵国公,自然要小心谨慎,钱某不会让国公爷冲锋陷阵……只需要魏国公府出货。” 徐鹏举眼睛一亮,这倒是个主意,能赚银子却不用担责任……铁匠铺里还卖剪刀呢,别人买了去杀了人还能怪铁匠? 一说到银子,徐鹏举的智商立即往下跌……不过钱渊也没骗他,一来魏国公府有着充足的货物,二来很多勋臣、世家都是要看魏国公府的眼色的。 当然了,最重要的还是因为,徐鹏举是有能力,也有资格直接插手南京船厂的。 “老弟放心,船厂那边的主事还是我魏国公府门下出身!”徐鹏举拍着胸脯保证道:“台州、绍兴,半年之后,至少可以拨去四十艘沙船!” 钱渊点点头,在心里盘算了下,还是有点不放心,低声道:“此事高新郑是知情的。” “真的?!”徐鹏举大喜,“老弟,这可不能开玩笑!” “全天下都缺银子,户部缺银子,胡汝贞缺银子,陛下缺银子……”钱渊加重语气道:“高新郑也缺银子啊。” 这里的高新郑自然指的是裕王,徐鹏举的嘴都笑的咧开了,心里打定主意晚上就把船厂那厮叫来合计合计。 钱渊和徐鹏举对视一眼,各自移开视线,心里都有数。 本朝至今,皇帝在位就没超过四十年的,如嘉靖帝一样年少登基的倒是有,明武宗十五登基,在位十六年崩,明宣宗二十六登基,更惨,在位十年崩。 当然最惨的是朱允炆,二十一岁登基,四年后就挂了。 虽然嘉靖帝十四岁登基,但已经在位三十五年了,而且十多年修道炼丹……自古就没有长寿的求仙问道的君王。 同样是点头允许开海禁通商,在徐鹏举心目中,嘉靖帝是没有裕王的分量重的。 事情谈妥了,钱渊和徐鹏举都各有所得,前者其实目前最主要的需求不是开海禁通商,而是目前沿海府洲急缺的兵船,而后者在断绝海贸三年多之后又看到了前方的银子,而且这次还不用冒什么风险,也不用出什么成本……徐鹏举可不会用口袋里的银子去修沙船的。 不过徐鹏举还有一点疑问,开海禁通商首要的一点其实不在于朝廷,而在于倭寇。 “放心,一年之内,扫平徐海。”钱渊傲然道:“之后组建船队出海,若有损失,都算在我钱某人身上。” 拒绝了徐鹏举的留宴,钱渊立即出门,借了几十匹马赶往码头,魏国公府在南京势力庞大,徐邦宁出面调拨了一只官船,一行人启程赶往浙江,眼看着没几天就要过年了。 从镇江转入南北运河,一路南下过常州、苏州,在嘉兴府桐乡县顿足一日,接上养伤的十几个护卫,再启程南下抵达杭州。 巡按这个职务是很特殊的,说得不好听点就是朝廷掺的沙子,但钱渊在浙江,特别是在杭州,拥有不低于胡宗宪的名望,短短一日,虽然钱渊没有下船,但前来拜访的人络绎不绝。 “夫山先生。”钱渊施了一礼,虽然几个月前第一次见面闹得很不愉快,但何心隐甘冒奇险潜行崇德报信,之后桐乡县外一战,身先士卒,两人早已化敌为友。 “展才。”何心隐眼神有些躲闪,“急着回台州?” 这个问题问的有点古怪,马上过年了,就连倭寇也要过年,钱渊家人在台州,怎么可能不回去? 不过钱渊如今巡按浙江,说起来军务在身,也是有理由不回去的。 “怎么?”钱渊笑道:“难不成汝贞兄还在杭州城为钱某人准备好了衙门?” 巡按一般是流动的,很少固定在一个地方,一般来说是没有固定的办公场所的。 同时来拜访的吴百朋轻声道:“浙江总兵俞大猷驻守嘉兴,浙江副总兵戚继光调宁波……总督府刚刚发出调令,卢斌率兵移驻台州。” “卢斌?”钱渊有些意外。 “虽卢子鸣兵败下狱,但卢斌长水镇、桐乡两战皆有功,总督大人为其请功,兵部公文前日方至,卢斌升任宁绍台参将。”吴百朋想了想补充道:“侯继高调浙江都司佥事,任游击将军,为卢斌副手。” 这话一出,何心隐神色更是尴尬,倒不是说胡汝贞之前许诺让卢斌、侯继高驻守嘉兴,如今却反悔……兵力调配本就不是说说就算的,俞大猷转浙江总兵官驻守嘉兴是理所应当。 关键是胡汝贞如此调配兵力,这是在暗示,你钱展才就留在台州,别捣乱,看看,给你配了老搭档卢斌、侯继高呢。 何心隐是如此想的,所以神色尴尬,吴百朋也是如此想的,所以此行是想劝钱渊以大局为重,勿要和总督府起隙。 但钱渊并不这么想,他笑着问:“夫山先生,之前在崇德县内,晚辈大骂……阮应荐无能,胡汝贞无量,他知晓了?” 没等何心隐开口,钱渊摇摇头,“无所谓,在他胡汝贞面前,也是这几句话,在陛下面前,也是这几句话。” 吴百朋还好,但听了这话,何心隐脸色变了,他是知道钱渊和胡汝贞一个多月在桐乡县隐秘交易的。 这句话什么意思? 是说你钱渊在背后给胡宗宪穿小鞋,说小话? 看了眼何心隐,钱渊随口道:“原话转于汝贞兄就是,告诉他,我在台州等他。” 这次何心隐和吴百朋真的猜错了,从体制来说,东南抗倭文武官员中只有钱渊这个浙江巡按不是他胡宗宪的下属。 奉天巡按,什么都能插一手,什么地方都能去,风闻奏事,他胡宗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把钱渊摁在台州? 更何况钱渊简在帝心,和严党关系又不错,还与裕王交好,胡宗宪虽然量窄,却不是个蠢货。 唯一的解释是,胡宗宪是希望能够保持和钱渊之前的关系……准确的说,是保持和钱渊之间的信息沟通。 什么信息的沟通? 当然是钱渊在倭寇中埋下的眼线。 胡宗宪久历战事,当然清楚,倭寇远在海外,钱渊是很难直接和眼线直接会面的,那么很可能两者有事先预定好的沟通渠道。 从两个月前张三从台州三门镇急趋上虞报信开始,胡宗宪就确定,钱渊和眼线之间的联系就在台州……而钱渊上一次南下径直去台州,有可能也是早有准备。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二十四章 不一样 原浙江巡抚衙门的后院,这儿已经连续送走了朱纨、王忬、彭黯、屠大山四任巡抚。 其中只有王忬借沥港大捷逃出火山口,其余三人,彭黯罢官归乡,朱纨愤而自杀,屠大山下狱论死,这儿不是个吉祥地,阮鹗选了桐乡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到目前为止的六任浙江巡抚中,去掉刚刚履任的吴百朋,也就胡宗宪一人扶摇直上,但即使如此,在刚升任浙江巡抚的开始几个月里,他也彻夜难眠。 “钱展才此人,论公不论私。”胡宗宪笑着对郑若曾说:“他和阮应荐无来往,骂其无能,和我胡汝贞结交数年,骂我无量。” 看了眼忧心忡忡的何心隐,胡宗宪摇头道:“但钱展才偏偏和其他清流不同,圆滑变通,左右逢源,若非如此,胡某当日又何必急匆匆赶往桐乡呢?” “元辅在朝中不倒,华亭无甚作为……”茅坤低声道:“未必是……” “定然是他。”沈明臣断言道:“展才其人虽年轻,但言语间从无疏漏,既然在夫山先生面前提起……在陛下面前亦如此……” 郑若曾点头赞同,“记得大半个月前京中来信,廷推浙江巡抚拖延许久……当时展才在后殿面圣,等他出来,立即公推吴惟锡升任浙江巡抚。” 这句话一出,茅坤也不吭声了,能直接影响浙江巡抚的廷推,嘉靖帝不可能不询问钱渊浙直总督这个位置。 “还好当日东翁急急赶往桐乡……” “即使无此行,展才亦会上京。”郑若曾看了眼王寅,加重语气道:“嘉靖三十三年末,展才曾私下言,平倭者,非绩溪不可。” 绩溪就是胡宗宪的乡梓。 书房里登时安静下来,最早跟着胡宗宪的王寅在心里复盘,从最早的赵文华,到后来的严嵩严分宜,再到现在的钱渊……还真不好说胡宗宪借谁的力更多一些。 虽然被钱渊戟指大骂量窄,但胡宗宪心里有尘埃落定之感,无论如何,这一回总归能统合兵力,从心所欲了。 之前的浙江巡抚阮鹗,总兵刘显要么胆怯,要么自行其是,如今的吴百朋、钱渊总归会顾全大局,再加上正在加紧编练的新军,胡宗宪有了大施拳脚的空间。 已是腊月二十七,众多幕僚汇集而来,自然不是仅仅为钱渊一人,数府推行提编不力,崇明重建人口不足,打制军械耗银过多,截留两淮盐税半数也要派人去。 一番讨论后,沈明臣随口说起送上京的年礼,大头肯定是严嵩严世蕃,其次还有工部赵文华,吏部吴鹏等等,胡宗宪在这方面是舍得花银子的。 “对了,安排人送年礼去台州。”胡宗宪吩咐道:“别送其他的,银子就行。” 郑若曾和何心隐纷纷摇头苦笑,钱渊死要钱的面孔显然给胡宗宪留下来深刻的印象。 沈明臣迟疑道:“东翁,有必要吗?” 胡宗宪点点头,“他不是说了……在台州等着我。” 吴百朋这个浙江巡抚的职权很大程度上被浙直总督侵夺,在这种情况下,胡宗宪需要和巡按浙江的钱渊保持一个大致的方向,这需要双方坐下来细谈。 胡宗宪想了想,补充道:“另外调拨五十支鸟铳过去……以后还真糊弄不过去了。” 之前几次胡宗宪阴了钱渊,主要就是因为钱渊没有正式名义,但在将浙江巡按抢到手后,以前的理由是拿不出手的。 “展才说了好些次了。”何心隐在桐乡县外亲眼所见鸟铳的威力,“这下他可要笑开花了。” 但已经回到台州的钱渊别说喜笑颜开,简直就想找个借口躲出去……母亲谭氏到现在还住在府衙后院没回家呢。 “这种媳妇你还想要?!”谭氏尖锐的声音响起,“三日前就送信说要回来,她今日还不顾体面出去……出去……” 说着说着谭氏眼泪都下来了,一旁的谭纶和钱渊舅甥两无语对视,这日子是过不下去了。 “四妹,渊儿刚回来,先让他歇息歇息?”谭纶咳嗽两声,“眼看着就要过年了,要不先回去……慢慢商量嘛。” 给了外甥一个眼色,赶紧把人弄回家去,知不知道我这个台州知府多忙,外头的事千头万绪,还要替你打理后院起火? “母亲别急,回头儿子好好抽她一顿,居然敢……”钱渊扶着谭氏,“先歇息歇息,这次陛下钦命儿子巡按浙江,只怕年后还要满浙江跑……” 钱渊回头看了眼谭纶,开玩笑吧,她们婆媳俩现在是针尖对麦芒,这时候弄到一起去……小舅你是怕不出事? 小妹和黄氏也凑了过来,轻声细语的劝着,谭氏是铁了心,放了句狠话后往回去,但刚迈了几步就顿住了,回头疑惑道:“渊儿,巡按浙江……巡按好像是御史?” “是啊,渊儿从翰林院庶吉士改都察院御史,陛下钦点巡按浙江。”谭纶随口道:“此事在京中引得轩然大波,几十年来第一遭。” 谭氏虽然不读书,见识不广,但毕竟是官宦世家出身,很清楚翰林院庶吉士代表着什么,登时双目圆瞪,一把揪住钱渊的衣袖,“怎么回事?!” “陛下钦点,儿子也没办法……” “渊儿这些年东南击倭屡屡有功,两个月前更是力挽狂澜……” “咳咳,咳咳!”钱渊警告的看了眼谭纶,“东南费银颇多,疑有贪污之举,陛下命儿子详查,准备就从台州查起。” “从台州查起?”谭纶冷笑一声,“展才此言何意?” “谭知府勿怪,在下也只是奉命行事。”钱渊轻笑道:“嘉靖三十三年,总督府先于浙江推行提编法,最先选的就是台州府,但汇总盘账,至今年十月,全浙江耗银最多是首是杭州府,其次就是台州府。” 谭纶看了眼注意力渐渐转移到口角上的妹妹,随口答道:“戚元敬于义乌招兵,募兵银,打制军械,大都由台州府衙供给。” “或许吧。”钱渊拱手道:“嘉靖三十三年,半洲公任浙直总督任内,谭知府向总督衙门请命募兵成军,奇怪的是,总督府许台州募兵,却不许其他府洲募兵,实是让人生疑。” “年关将近,展才急急南下,原来是为此而来。”谭纶面色转冷。 “如谭知府问心无愧……” “渊儿!”谭氏忍不住训斥道:“连声小舅都不叫了,上下尊卑何在?!” “母亲,他不也叫展才嘛。” 谭氏瞪着儿子一连串的训斥话,钱渊老老实实的听着,谭纶在一旁无聊的等着,一直到小妹和黄氏将谭氏劝进屋子。 出了后院,谭纶立即低声训斥:“胆子倒是大,娘舅娘舅,明日把你母亲接回去。” “算了吧,还没和小七碰面呢,那妮子性子也犟。”钱渊打了个哈欠,“外头的事千头万绪,就算后院起火……那也要往后放放。” “你倒是有些能耐,吴惟锡升浙江巡抚,你抢了个浙江巡按,不老老实实在翰林院里待着,还南下做甚?!” “小舅消息倒是灵通。”钱渊叹了口气,“此事关碍甚多,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再说了……不南下,二舅怎么办……” “二哥?” 顿了顿,钱渊才低低道:“千余官兵对阵徐海亲率的三千倭寇,外甥何来的能耐大破倭寇……二舅先退,侯继高领松江兵才能截断倭寇。” “什么?!”谭纶脸上满是痛苦和狰狞,他一把拽住钱渊的胳膊,“现在如何?” “性命无忧,但三指被削。”钱渊面无表情转头道:“所以,我如何能不南下,如何能安安稳稳的坐在翰林院里。” “但庶吉士改都察院御史,日后你……” 钱渊抬头看了眼蔚蓝的天空,深深吸了口气,朝中诸公有多少人真正将东南倭乱放在心上,即使如袁炜、李春芳、陆光祖那些人也不过担心乡梓。 看似同一片天空下,但在这儿,钱渊清晰的感受到不一样的空气。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二十五章 千手观音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四百二十五章千手观音临海县内,距离南城门口不远处,十几间宅子被打穿,其他屋门紧闭,只有最中间开了一道大门,还特地将门槛去除,平板车也能随意进出。 大门左侧的墙壁上斜斜的挂了个葫芦,门外来往的行人路过时投来带着敬意的目光,两个半大孩子吃力的挎着竹篮走来,右侧的门房里走来两人,笑着说了几句什么,但孩子坚持将竹篮往里推。 “县人都称少奶奶是观世音下凡。”周泽看了眼脸上没什么表情的钱渊,“戚总兵移驻宁波府,留在这儿都是台州本地兵或者乡勇,多有人被送来得救,街坊邻居常常送些礼来,不过少奶奶从没收过。” “也有一个多月了,还有不少伤兵?”跟着钱渊上京的杨文有些诧异。 “徐海虽然退兵,但还是有小股倭寇时常侵袭沿海。”早早回了台州的本地人梁生解释道:“就是前日,黄岩县还送来十几个受伤的乡勇。” “也是神了,都说保不住右臂,结果少奶奶一口断定能保住,结果还真保住了!”周泽啧啧道:“所以县人都说少奶奶是观世音下凡,而且还是千手观音。” 钱渊忍不住笑了,几步走到门口,看了眼篮子,里面是腊肉、香菇、木耳、鱼干等,应该都是百姓家准备的年货。 “收下吧。”钱渊招招手,门房以前也是钱家护卫,后来受伤不能上战场才留下看家护院。 梁生一手一个接过竹篮,杨文从怀里掏出两个银角子塞过去,“我家少爷忙着呢,提前给你们过年的赏银呢。” 钱渊往里走,面前是个开阔地,有扶着墙壁慢慢行走恢复的伤员,有脚步匆匆端着药壶的大夫,还有几个家伙坐在那一边晒太阳一边高谈阔论吹嘘砍下多少倭寇首级。 不过这些人都或站或坐在边缘处,中间的空地上放着好些晾衣架,上面铺满了白色的棉布,钱渊往前走了几步听见耳熟的声音。 “说了多少次了,洗干净,煮熟了,才能拿来晒,晒干了才能用!” “前段时间下雨呢,就今儿太阳好,全都拿出来煮了晒上!” 微风吹开悬挂的棉布,从缝隙中,钱渊看见妻子穿着一身白色的棉衣制的衣衫,脸上还挂着一副自制的口罩,声音清脆悦耳,周围的仆妇、女眷个个都在点头。 还真是习惯了啊,非要弄一身白……也不怕别人说她,这时代一身白那是丧事祭礼才穿的。 “据说少奶奶穿了一身白,能逼退黑无常,勾连白无常,就算一只脚踏入鬼门关,少奶奶也能拉回来。”梁生小声说,他是台州本地人,这事之后最是敬重小七。 “小姐,小姐。”一个也穿着一身白的女子急急奔来,“丁四,又在抽抽了,牙关搬都搬不开。” 小七立即转身快步走向右侧房子,周围的仆妇散去,那几个正在说笑的伤员都沉默下来。 钱渊也沉默着站在那儿,好一会儿之后才勉强笑了笑,“那是晴雯?” “嗯。”周泽低声道:“留了一个在府衙服侍老夫人,其余三个都在这儿。” “其他的都是哪儿来的?”钱渊往另一侧病房走去,“好像看到你嫂嫂也在?” “是啊,最初是三门镇受伤的几个兄弟送回临海,当夜就没了两个,少奶奶带着袭人、晴雯包扎施药。”周泽解释道:“第二日,少奶奶召集护卫家眷,还有家中仆妇来帮忙,后来县中大夫、百姓女眷也有来相助的。” 钱渊点点头,站在一间屋子门口看了几眼,空间不大,放了三张床,但打扫的很干净,砸出一个窗户,但用黑布蒙着,显得光线很暗。 “梁生?”躺在床上的伤者瞥见梁生,笑着起身招呼道:“还是你运气好,砍了那么多倭寇脑袋,居然毫发无伤,下梁乡都轰动了,你爷爷都开了祠堂祭祖呢。” “躺着躺着。”梁生赶上去几步摁住伤员,“小心撑着伤口了,回头又要上药。” “没事儿!”伤员哈哈笑道:“被送来之前,还嘱咐小弟给我挑块风水宝地,现在是用不上了。” 隔壁病床的伤员大声道:“那是千手观世音救了你,要不然别说死活,你这只手都保不住!” “那是,钱家少奶奶真是慈悲,光是临海、黄岩就救了多少人!” “梁生,还是你眼毒,投到钱老爷门下,说不定以后还能博个出身呢!” “据说你在嘉兴府砍了十八个倭寇脑袋,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不过这也不算啥。”梁生唾沫横飞道:“十八个脑袋,在护卫队里都排不进前十。” “钱家护卫真是能打,据说这次要不是钱老爷带着护卫去嘉兴,只怕……” 这时候一个女声在外面响起,拎着小箱子的香菱没好气的喝道:“换药了……还有力气聊天!” 三个伤员立即闭上了嘴巴,显然,这个时代的护士不讲究什么温柔服务。 “少爷?”将黑布拉开后,香菱才发现钱渊,结结巴巴道:“少爷,奴婢……少奶奶……” 三个伤员都诧异的转头看向站在梁生背后的钱渊,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松江钱展才? 这一个多月来,钱渊在浙江一省的名气就是妇孺都人人耳闻,无论是文武官员,文人士子都在公开场合大骂阮应荐无能,同时大赞钱展才力挽狂澜,而在军中、乡勇中,钱渊的名气更盛,即使是黄岩县乡下的乡勇也有所耳闻。 “做你的事。”钱渊指了指桌上的药箱,温和一笑转身出门。 “轻点,轻点……”那个黄岩乡勇一边呼痛,一边嘀咕,“看上去也不吓人呢,居然是大名鼎鼎的扫帚星……” “据说死在他手里的倭寇数以千计,如今戚总兵去了宁波府,但有钱老爷在,台州定然无恙。” 钱渊一路走马观花看了一圈出来,却撞见了脸色惨白,但行动已然无碍的张三。 “少爷,终于回来了!”张三跪下行礼,“适才在府衙那听到消息,知道少爷来了这边……” “起来吧。”杨文用力拽起张三,顺手搂了搂,“这次知道厉害了,以后训练再敢偷懒不?” “张哥这次亏大了,一枚首级三十两银子,咱这次在嘉兴砍了多少脑袋……“ “好了,越说他心里却是不舒服。”钱渊笑骂几声,拍拍张三的肩膀,“伤都好了?” 张三作势挥挥胳膊,“早就好了,可惜徐海逃得快,不然赶到嘉兴府去砍几个脑袋。” “在上虞的时候,大家都准备给你烧纸钱了。”杨文笑道:“别忙了,少爷说了,这次你立下首功,算二十个倭寇首级。” “谢少爷。” 钱渊一把拉住又要跪下磕头致谢的张三,随口问道:“这儿怎么样?” “什么?” “送来多少伤员,死了多少,活了多少,残了多少?” 张三是最早跟着钱渊的,知道他的习惯,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一个半月,约莫三百多伤兵送来,其中七成多活了下来,五成已经恢复,剩下的不能再上战场了。” 也就是说,死亡率在两成多,致残率也是两成,钱渊在心里盘算了下,这个数据比两年前那几战要好的多。 这个时代,普通士卒战场受伤,基本的医疗都难以保证,很多时候都要靠自己抗,抗的过去就能活,抗不过去只有死路一条,能保证五成伤员能恢复,这是一个相当不错的数据。 当然了,这是送到这儿的伤员,而在战场上受伤没来得及送来就死的……那就多了,钱渊开始琢磨小七这个医务所能不能扩大,甚至培养一些急救兵。 “少奶奶,你真不去看看啊,谁知道老夫人会说什么……” “就是,小姐,少爷来这儿肯定是来看你,先过去打个照面吧?” 有些疲惫但精神抖擞的小七撇撇嘴,一句话都不说,只顾着扯下已经被晒干的棉布,这些都是消耗品,每日用量都不小。 最后一块棉布扯下,面前突然出现一个人影,小七猛地往后一退,撞的后面的晾衣架都倒了。 “少爷。”袭人赶上一步就停下脚,迟疑而担心的看着钱渊,“少爷,少奶奶她……” 钱渊还没来得及说话,一团白影就被扔了过来,一把抓住抖开,笑道:“千手观音,走,回去挨揍!” 小七斜着眼瞪了钱渊一眼,似笑似嗔的低低嘟囔两句,正要走过来,突然右侧病房里又喧闹起来。 钱渊无语的看着小七脚步一转……哎,找个女医生就是这点不好,记得前世刚到上海的时候也找了个女医生,动不动就爽约。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二十六章 揍一顿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四百二十六章揍一顿已然入夜,临海县内闪烁着不多的几点灯火,算起来也就后世八点多钟,但这个时代的普通人是没有夜生活的。 长街上空空荡荡,十几个护卫远远的跟在后面,三个丫鬟拎着药箱担忧的看着前方那对小夫妻。 带着浓重寒气的夜风吹来,钱渊借下京中带来的围脖挂在小七的脖子上,安慰道:“你已经很了不起了。” 揉了揉僵硬的脸,小七轻声道:“知道吗?我一直做好了回去的准备。” “什么?” “这个时代,人太脆弱了,仅仅是水土不服都可能一病呜呼,更别说是上战场。”小七顿了下,“护卫队最早死的那两个……都是破伤风,在这个时代是无解的。” “下午那个好像也是破伤风?” “嗯,送来的第七天,前面六天都正常,但还是……”小七摇摇头,“所以,一直在担心你。” “放心,别说身上没伤口,就算有也两个月了,早就没事……” “一般破伤风潜伏期在七天左右,但最长可延迟到数年。” 钱渊觉得这个话题还是不要继续下去了,笑着问:“家里怎么闹成那样,还亏我在徐涉面前夸口……说你们亲如母女!” “我能理解她,但她干涉不了我。”小七晃晃身子,“不用这样生硬的转移话题。” “学医的人未必都是无情的,但医生基本都是无情的。” “每一天都会亲眼目睹鲜活的生命消逝在这个世界上,每一天看的那些片子总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如果情感丰富,只怕早就精神错乱了。” “即使在后世,也救不了每一个人,更何况是如今,每一个伤员在眼前死去,虽然黯然,但并不痛苦。” 小七停下脚步,仰头盯着弯弯的月亮,“往大里说,治病救人隐藏在医生内心深处,即使来到这个时代亦如此;往小里说,针对我个人而言,从事这项工作,才能让我找到自己的存在感。” “当然了,你是不同的。” 小七伸手扯住钱渊的衣袖,“每一次碰到抽搐发作的破伤风伤员,总会想到你……现在你也正式入仕了,总不会再上战场了吧?” “都察院御史巡按浙江,正七品,文官。”钱渊低声道:“但在东南抗倭中,地位仅次于浙直总督胡宗宪和浙江巡抚吴百朋,上战场的几率不大,身边护卫也很得力,放心吧。” “你要清楚一件事,你穿越而来,家人亲厚,而我却没体会到什么温暖……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不在了……” “说不定我回到那件咖啡厅,你也会跟着回去。”钱渊温和笑了笑,“绝不会留下帮着照顾我的家人。” 小七迟疑了会儿才点点头,“是不是太无情了?” “不好说,咱们俩是特殊情况。”钱渊顿了顿,转而问道:“除了家里,开这个诊所还有什么麻烦?” “那就多了,城里几个大夫指手画脚,仆妇、女眷都有点笨手笨脚,香菱和晴雯是学的最快的。”小七想了想,“最大的问题还是理念的差别。” “比如?” “比如刚才说到的破伤风。”小七仔细解释道:“冷兵器时代,特别是在南方作战,一战下来,几乎每个伤员的伤口都被污染,其实破伤风发作比例并不高,但很多伤员都习惯用香灰敷在伤口止血……” “所以造成伤口二次污染,导致破伤风发作比例提高?” “是啊。”小七叹了口气,“此外破伤风发作的一大要素是缺氧环境,放在战场上,就是指深而窄的伤口因为缺氧导致细菌迅速生长繁殖。 于是,我让护卫用刀割开伤口扩大面积,以防止缺氧环境导致破伤风发作,但你让我怎么解释?” 钱渊也无语了,中医和西医的区别……放到民国时期都是大问题,梁启超被割错腰子都要替西医辩护。 已经走到家门口了,钱渊意外的看见小妹带着两个丫鬟正在门口翘首以盼,好嘛,谭纶这厮还真将人撵回来了! “你站在哪边?” “别闹了,这是无解的。”钱渊苦着脸,这辈子还是没能逃掉这一关。 “她可是口口声声要你休妻呢。” 钱渊还没来得及回话,小妹蹦蹦跳跳的过来抱住小七的胳膊,“二嫂,我支持你!” 小七有点意外,之前一个多月小姑子虽然没跟在婆婆身后声讨,但也明显持不赞成的态度。 今天留下服侍家中的可卿指了指门房,小声说:“一个下午,好几十号县人来磕头致谢,门房里堆满了礼物,光是活鸡活鸭都好几十只。” 之前谭纶也劝过几次,说小七在县中被视为万家生佛,但毕竟谭氏一直住在府衙后院没回来,这次想着儿子回来了,有撑腰的了,这才起意回来。 刚进家还没回后院呢,隔壁邻居就上门来了,没一会儿,前院七八个边哭边磕头的县人让谭氏手忙脚乱。 “二嫂,我跟你学医!”小妹话刚说完,头上发髻就被钱渊拽着往后拉。 “上次还说要跟着王家姐姐学射箭呢!”钱渊嗤之以鼻道:“哥哥我是从京中带了好东西回来的……” “放心啦,母亲气消了不少。”小妹眼珠子滴溜溜的转,“大嫂也帮忙说给孩子积德呢,就是母亲……” “敲起竹杠倒是一套一套的。”钱渊哼了声,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支打制精美的金步摇,“本来是你二嫂的,现在你的了!” 小妹伸出的手停在空中,倒是小七无所谓,笑着取出金步摇插在小姑子发髻上。 “说吧。”钱渊拉着长长的调子,“放心就是,再过两年出阁,一定是十里红妆!” “说什么呢。”小妹脸一红,抱着小七胳膊娇笑道:“母亲就不满意……为什么是千手观音,不是送子观音。” 钱渊愣了下,翻了个白眼进了门。 “儿子去看过了,毫无体统,实在是不像话!” 钱渊一进后院正房,就义正言辞的大骂,一脸疲惫的小七站在身后低着头。 “咱们松江钱氏,书香门第,官宦世家,如何容得下这等媳妇?!” “也不知道徐华亭是怎么管教的,不相夫教子,伺候婆婆,却去治病救人,这是你应该干的事?!” 谭氏脸上有点不安,之前一个月的愤慨,以及一下午的激动,让她不知道应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 “母亲,儿子如今任都察院御史巡按浙江,休妻只怕会遭弹劾,只能暂且忍下,另外儿子巡按浙江,后面公务繁忙,多少事千头万绪……” “这样吧,儿子虽然两榜进士出身,但也屡屡战场得胜,这次嘉兴府杀倭数千……” 钱渊瞄了眼谭氏的脸色,“儿子亲手揍她一顿吧?” 谭氏的眼睛都瞪圆了,亲手打媳妇,这是什么样没教养的人家才会做出的破事! “二弟……”抱着孩子的黄氏有点急了,半个月前孩子咳嗽,还是小七赶到府衙,让人用存下的梨子加冰糖熬制治好的。 “大嫂放心,这次我不会留手!”钱渊一挥手,转头喝道:“还不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 谭氏慌慌忙忙的起身追了几步,茫然无措的看着儿子儿媳出门的背影,怎么回事? 自己一句话还没说呢,还想着媳妇低个头就算了,怎么闹成这样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二十七章 报仇 天刚蒙蒙亮,谭氏、黄氏就起床了,洗漱后在正房坐下,把还睡眼朦胧的钱小妹撵去。 “放心吧,二弟虽然年轻,但却稳重的很。”黄氏口不应心的劝慰。 钱渊稳重的很……让徐阶、徐璠、徐涉一干人知道得吐血三升啊。 “但是……都说现在渊儿身上杀气重的很。”谭氏揪着手中的帕子,“一言不合就要下狠手……怕是把杀气带到家里来了。” “还没来呢,要不让小厨房送点早点上来?”黄氏倒是不担心,旁观者清嘛。 “还有心思吃?!”谭氏起身来回走了几步,“小七也不是不检点,只是抛头露面,不过也情有可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都救了好几百条人命了。” 黄氏隐秘的抿嘴一笑,小叔子还真有一手,一个回合下来,婆婆不仅是闭口不提什么休妻,反而在替儿媳说话。 这时候,被撵去探听消息的小妹回来了,摇着头道:“二哥也太……” “怎么了?”谭氏急问,“起来了?” “二哥起来了,去了前院。”小妹看上去有点不忿,“二嫂昨晚被……都起不来了,眼睛都睁不开,扶了一把都叫痛。” “渊儿也太过分了!”谭氏气得恨恨骂了好几句,迟疑了会儿看向黄氏,“要不……去看看?” “儿媳病卧,婆婆亲去探看,没这个道理。”黄氏立即反对,轻声道:“要不媳妇去看看?” “好好,好好,对了,昨日不是好些人送了初生蛋来嘛,蒸碗蛋羹带去。” 黄氏笑着应下,出了门小声问了小姑子几句,不禁眼神诡异起来。 小七是真的又累又痛,本来这段日子就够累了,昨晚又被抽了大半夜,到最后几乎是任由摆布,软如一滩泥……也就是小妹还没出阁,虽然闻闻那味道有点古怪,但只知道二嫂被二哥抽得都起不了床。 不过,钱渊也好不到哪儿去,京城南下虽然大半是乘船,但也疲惫的很,昨晚奋力杀伐,雪山草地杀了个七进七出,但也不禁腰酸腿软。 “不行了,真的不行了……”钱渊喘着粗气靠在岩石边,“歇歇,歇歇。” 这几个月来每天早上跑一圈的唐鹤征得意的笑道:“展才在嘉兴府力挽狂澜,杀倭数千,名扬天下,怎的却迈不开脚?” 钱渊接过杨文递来的水囊灌了几口,瞪了眼唐鹤征却不吭声,你丫的昨晚鏖战大半个通宵,今日也非脚软不可。 实在是跑不动了,钱渊和唐鹤征就在原地歇息,看着钱家护卫继续往前,路旁早起的县人熟视无睹,倒是有几个汉子眼中透出羡慕。 “都成了临海一景了。”唐鹤征笑道:“展才转任浙江巡按的消息传来后,多有乡勇找到府衙去呢。” 钱渊愣了下,听对方解释了一番才明白过来,台州府是抗倭前线,浙江巡按虽然不需要一套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机构,但亲兵总是要的。 也不知道谁放出的消息,说钱家护卫要再募新兵,而嘉兴府那两战,虽然主力是义乌兵,但护卫队毫无疑问起到关键作用……其中梁生等一批台州本地人的吹嘘起到了推动作用,于是多有乡勇上门想入护卫队。 “一将功成万骨枯。”钱渊叹了口气,“七十二出征,能全手全脚回来的只有四十一人。” 这是没办法的事,双方数千兵丁倭寇的大战,钱家护卫两次都是作为基层指挥者站在最前面,他们很清楚,自己不退,战线就不至于崩溃,虽然有狼牙筅、盾牌护卫,但也战死二十一人,受伤的十人中只有半数能归队。 钱家护卫一直保持一百零八人的规模,塞到谭维、父兄身边六人,这一战下来,约莫还有不到七十人,不过相对来说,老人死伤不多,今年在台州招募的新人死伤惨重,毕竟没什么经验。 这时候,回程的护卫队在还没完全散去的雾气中若隐若现,随着号子很快出现在钱渊的面前。 两战下来,这只有数十人的护卫队褪去锋芒,平静成为了他们平日的特质,像一柄寒光闪闪的宝剑插入剑鞘隐去寒光,只有出鞘后见血才能偶见锋芒。 休息了好一会儿的钱渊手摁着膝盖勉力起身,走入略作休息的护卫队中,很快有大笑声传来,钱渊戟指笑骂,或亲热的拍着护卫的肩膀,或狠狠照着胸膛来一拳。 “抚恤都送过去了,双份。”王义点头道:“一份是少爷在桐乡县为兄弟们向总督府请的,另一份是护卫队这边的。” “老人的家眷大都迁居台州、杭州,留在松江的不多,都已经送上门,新人都是台州本地人,梁生和周泽亲自送去的。” 杨文犹豫了下,低声道:“两年前在松江,抚恤是有田地出佃,不过在台州,咱们手中没有良田。” “官田。”钱渊挥挥手,“回头我去府衙说,大不了交的份子护卫队这边来出。” 钱渊就在护卫中坐下,招招手让杨文、张三等头领靠近,也不避讳其他护卫,径直交代道:“其一,只要在台州的,每一家每一户,王义和梁生带路,一一拜门,另外法事做了没?” “已经做了,请了高僧来,塞了银子,这次倒是不肯收,毕竟乡里乡亲的。”王义咧嘴道:“少爷如今事多,一一上门……” 钱渊一个带着冷意的眼神过去,王义立即闭了嘴,周围的护卫包括台州本地人杨文、梁生脸上都浮现出感激的神色。 的确,那么多台州护卫战死,他们入护卫队是为了银子,但也是为了杀倭。 钱渊却在心里感慨,王义这厮真是成了精……一句话顺手就把梯子搭好。 “其二,再行招募新人,这一次招募至少一百五十人。”钱渊看看左右,“以台州为主,杨文、梁生你们本地人多出把力。” “好嘞!”梁生兴奋喊道:“家里早就来信了,谁不夸我看人看得准……下梁乡这次可是得了好彩头,别说乡里的兄弟,就是上梁乡也巴巴的求上门了!” “但标准不变。”钱渊指指王义,“粗通拳脚,身高力壮,独子不要,光棍不要。” 周围的老人都点点头,当年华亭县外一战,被钱渊亲手砍死的逃兵就是个光棍,他什么都没有……这不能激励他奋勇杀敌,只能让他恐惧。 “其三,兵器装备,这方面一是长矛……大家都记得,桐乡县外一战,如果能用特制的长矛,恐怕倭人没那么容易破阵。” “必须重新打制,这方面要用到铁匠,还有鸟铳,护卫队要分出一个鸟铳小队……” 钱渊滔滔不绝的讲述,周围人听的聚精会神,凑过来的唐鹤征不禁插嘴道:“但是展才,这得用多少银子啊?” “不要紧。”钱渊一咧嘴,森森白牙在初阳的照耀下闪烁着光芒,“上一次钱某人是无职无权的翰林庶吉士,这一次,钱某是陛下钦点的浙江巡按。” 这句话的意思说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几个老人如杨文、张三、周泽这些老人都听得懂,而唐鹤征也听懂了。 唐鹤征擦擦额头的汗,他也曾听父亲唐顺之私下说过,前面半年……钱渊被总督府、台州府衙的谭伦坑的挺惨。 显然,人家这次是来报仇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二十八章 叛变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四百二十八章叛变台州府衙。 谭纶面色不渝的将一封公文用力摔在桌上,恨声道:“这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信不信我……” “子理。”唐顺之打断道:“身为浙江巡按,从台州府衙调拨兵器供给亲兵,算不上越权。” “就知道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有第二次就有第三次!”谭纶气急败坏道:“好不容易熬到戚元敬去了宁波,但他麾下粮饷台州还是要负责三成的……原本还说卢斌、侯继高算是老实人,现在展才一来就……” “卢斌、侯继高麾下兵力不足,请拨付银两募兵,顺理成章。”唐顺之拿过公文看了几眼,“他们也缺军械?” “鬼知道!”谭纶咬着牙道:“今晚就打上门去,让四妹知道自己调教出什么货色!” 唐顺之有些无奈,这对舅甥实在是……最早钱渊阴了把谭纶,据钱渊自称是无意的,但大股兵力北调,导致谭纶在台州府独木难支,赤裸上身冲阵,身披六创。 之后钱渊名声鹊起,中进士后南下台州,谭纶将总督府调拨的铁匠、军械、银两统统扣在手里,钱渊连根毛都没捞到,被气得直跳脚。 现在好了,钱渊巡按浙江,大权在握……说的不客气点,就连浙直总督胡汝贞都不敢对其如何,反而要仰仗钱渊在京中的背景,自然是要讨回旧账了。 门外有侍卫禀告声,一员将领大踏步走来,单膝跪下行礼,“末将拜见知府大人,拜见荆川公。” “葛指挥使无须多礼。”唐顺之亲自起身将其挽起,“太平县那边练兵有碍?怎的亲自过来?” “没船,没军械兵器。”这将领身材硕长,面色紫红,一副愤愤不平的模样。 唐顺之和谭纶对视一眼,都默然无语……钱渊回来才三四天,还没过年呢,连续五次写了公文,盖上大印送来府衙,调拨了不少军械给护卫队,又扬言卢斌、侯继高缺军械…… 这将领是葛浩,将门出身,其父弘治年间曾统理浙江军务、分巡杭嘉宁绍台温等处都指挥,颇有声誉。 但葛浩的名气更大,虽然史书中少有描述,却是台州抗倭六虎将之一,最擅海战,戚家军在历史上多次海战大捷,多赖葛浩之力。 呃,台州抗倭六虎将……名气最大的不是葛浩,而是杨文,钱渊也想不到随手收的随从有那么大的来头,不过杨文的确是小贩出身。 谭纶没好气的说:“就那么点军械,你想要……去卢斌那抢去!” “卢参将麾下不过七八百人,加上侯继高也最多千余,怎么可能军械不够用?”葛浩瓮声瓮气道:“末将去问问。” “慢着。”唐顺之赶紧叫住,解释道:“卢斌正准备从处州、义乌招募一批新兵,军械是给新兵准备的……” “没这个道理吧?”葛浩叫屈道:“末将手下多少士卒除了衣衫上上下下都光溜溜的,却把军械留给卢斌还没招来的新兵?!” “说得好。”谭纶哼了声,下巴努努桌上的公文,“但人家浙江巡按发了公文来……” 理论上,浙江巡按是朝中掺的沙子,最主要的职责是巡视弹劾举功,但在特殊情况下,是能够影响当地官府甚至全盘接手的,几年前扬州大捷,吴百朋就是以江北巡按的身份接手战事。 葛浩愣了下,低声问:“荆川公,是华亭钱翰林?” “他都巡按浙江了,还算什么翰林!”这是谭纶的训斥。 “那就算了,钱……钱大人出面,末将再等等就是。”葛浩实在是不会察言观色,居然大肆吹捧道:“早在几年前就听闻华亭钱氏英杰之名,这次嘉兴府大败倭寇,又抛却庶吉士再次南下,实在是天下楷模。” “真的,谭知府,末将是甘心继续等等。” “其他的不说,嘉兴府两度大捷,钱大人麾下有护卫,有松江兵,有义乌兵,有嘉兴兵,还有狼兵……但谁不知道钱大人赏罚公明……谭知府,荆川公,末将是真的甘心等等。” 葛浩一脸的仰慕……唐顺之面无表情拼命忍着怕笑出声来,而谭纶被气得倒仰。 嘉靖三十二年,谭纶组建乡勇,时人称为“台州兵”,其中最受谭纶器重的两员将领,一个是张元勋,另一个就是葛浩。 心腹将领如此“叛变”,这怎么不让谭纶气急败坏,偏偏还骂不出口……总不能说,我堂堂台州知府之前几次欺凌外甥,现在人家是在报复吧? 葛浩还在那滔滔不绝,“可惜前几日出海巡视,不然还能见见钱大人……前日,钱大人亲至太平县,今年六月,太平县三人应募钱家护卫,战死桐乡县外,官府和钱家各出一份抚恤,没想到钱大人回了台州,第三日就亲身一一拜门祭奠……” “那只是招揽人心而已。” 谭纶随口的训斥让葛浩一愣,这位大老粗倒是骨头硬的很,眉头一挑,扬声道:“知府大人,自嘉靖二十八年起,台州多遭倭寇侵袭,多少人家破人亡,多少人妻离子散,嘉靖三十一年,倭寇破海门卫占黄岩县七日,烧杀掳掠,惨不忍睹,但凡台州人,何人不想食倭肉,喝倭血?! 钱大人书香门第,秀才之身屡破倭寇,高中进士入翰林院仍南下抗倭,散尽家财募兵杀倭,屡有战功,名扬天下! 知府大人何以此言相责?!” 唐顺之低头盯着手上的茶盏,谭纶被问的……好尴尬,脸都涨红了。 门外传来长长的叹息声,“所谓公道自在人心。” 啧啧,不得不说,钱渊刚刚穿越而来,希望能改变自己在世人心目中的尖酸刻薄的印象,但这些年过去,不仅没有任何好转,反而变本加厉了。 这句“公道自在人心”简直让谭纶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只是随口训斥一句而已,谭纶也不是真的如此想,结果硬是被心腹将领和外甥逼到拐角处。 “今日去了仙居县彭溪镇,乡老彭家老太公共有六子,两子杀倭身亡,又有一子入护卫队在桐乡县外战死,老太公令幼子随我回临海入护卫队。” “如此台州人,何言不败倭寇!” “这位就是葛指挥使吧?”一脸疲惫的钱渊行礼,“月前在京中,听闻戚元敬率军出海,大败倭寇,直到南下再赴台州,方知葛指挥使亲率水师出战,冲锋在前,勇不可当,台州有此水师,方能御敌于外。” “说得好,御敌于外才是正理。”唐顺之赞了句,起身介绍道:“这位就是松江钱展才,葛指挥使也未满三十,便唤一声展才好了。” 葛浩一边行礼一边推辞,他心里有数,人家是两榜进士,自己是卫所出身,身份差距大到没边。 “但凡肯奋勇杀倭者,人人皆我钱某人之友。”钱渊拦住葛浩的行礼,“军械分配一事,葛兄先听我解释。” “台州三县临海,倭寇随意登陆,往往不能制,虽说要御敌于外,但首要保证击败登陆的倭寇,这也是为什么将军械先分配于卢参将的原因。” “其次,葛兄麾下战船并不多,就算有军械也一时派不上用场。” 钱渊拍着胸脯道:“葛兄放心,最迟到明年二月,定能调拨二十艘沙船过来。” “二十艘?”葛浩大喜后又迟疑道:“沙船?” “沙船也能出海作战,但吃亏不小。”唐顺之瞥了眼钱渊,二十艘沙船,这可不是小事,哪儿弄来的? 葛浩小声道:“最好还是福船……徐海麾下有十几艘福船,汪五峰有好几十艘,都是海道副使送去的。” “丁湛?”钱渊哼了声,在心里盘算了下,点头道:“待我和总督商议,如果顺利,就在绍兴、台州打制福船。” “多谢钱大人。”葛浩兴奋的单膝跪下致谢。 “都说了唤一声展才便是。”钱渊扶起葛浩,“此举为公不为私,何必言谢?” “正是如此!” 一直坐在那不理人,也没人理的谭纶一脸的寂寞,好吧,这次葛浩是真的叛变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二十九章 告状 大半年后,钱渊再一次出现在万寿宫后殿,面前坐在榻上的还是嘉靖帝,旁边服侍的还是黄锦,不过那只狮猫已经死了,钱渊也没带小黑上京,重度猫奴嘉靖帝不自觉的撸着盖在自己的膝盖的毛毯。 “学生钱渊拜见……” “好了,起来吧。”嘉靖帝挥挥手,“赐座。” 这还是第一次钱渊没有跪下去,嘉靖帝就免礼赐座……钱渊在心里暗喜,看来还是有点效果的。 钱渊一向关注细节,去年第一次入西苑觐见也是在长途跋涉之后,但那次钱渊不顾锦衣卫的阻拦催促,坚持找了个客栈沐浴更衣,那一次不俗的相貌仪表让嘉靖帝对他的印象极佳。 而这一次也是在长途跋涉之后,但钱渊反其道而行之,在通州下了船就没洗过澡,连头发都没洗,只换了身衣衫,神情中的疲惫能一眼看出。 嘉靖帝没有第一时间问起东南事,而是指了指前殿,“动静有点大。” 钱渊一口喝干黄锦端来的茶,苦笑拱手道:“陛下使的坏……” “甚么?” “陛下明明知道我今日觐见,非要下令今日廷推浙江巡抚,而且还不是在宫中,而是在西苑万寿宫……”钱渊委屈道:“刚才要不是老黄……黄公公帮忙,就差被他们群起而攻之了。” 嘉靖帝的关注点有点偏,笑着转头看向黄锦,“他居然叫你老黄?” 黄锦没好气的给钱渊添了茶,“说这次大难不死,还要老奴送份贺礼给他压压惊呢!” “你倒是胆子够大,连司礼监掌印太监的竹杠都敢敲!”嘉靖帝笑骂道:“昨儿惟中还说呢,你担任浙江巡抚……至少胆子是够了的。” “陛下,学生这次可不是来讨官的。”钱渊缩缩肩膀,“好悬没死在倭寇手里。” “不是两次大捷吗?” “险之又险啊。” “那你急匆匆回京作甚?” 钱渊正色道:“学生这次是来告状的!” 嘉靖帝好笑的看着一脸疲惫却做义愤填膺状的钱渊,“告状?告阮鹗?” “他是第一个。”钱渊咬着牙道:“总督衙门临时驻扎上虞,暗间送来消息,徐海很可能会大举攻嘉兴府……为了这条消息,学生派出的十个护卫死了一半,剩下的人人带伤……” “当时浙江、苏松沿海各府都遭倭寇侵袭,胡汝贞不敢轻易调兵,派了信使去嘉兴,令阮鹗坚守城池,不得贸然出击……” “结果呢,阮鹗强逼浙江副总兵卢镗率兵剿灭盘桓于平湖的倭寇,最终几近全军覆没……” “今年初,浙西参将宗礼于石塘湾和倭寇大战,近在咫尺驻扎桐乡县的阮鹗视而不见,最终宗礼力战身亡,为此东南多有官员上书弹劾,可惜……” 嘉靖帝眯着眼没说话,他自然听得懂这句话,那时候李默风光正盛,硬是压住了这件事力保阮鹗戴罪立功。 “年初怯战,一个月前却冒进,阮鹗此人贪功无能,而且贪生怕死,为一己私利不顾大局……” 嘉靖帝皱眉道:“说清楚。” “桐乡城外大战之前,阮鹗在众目睽睽之下率先逃窜,引得官军阵脚大乱。” 钱渊脱口而出的话让一直试图保持泰山崩而面不改色的嘉靖帝大怒。 “砰!” 景德镇官窑精心烧制的瓷杯被摔的粉身碎骨,嘉靖帝大骂道:“钱展才,昨日朕还说你胆大包天,没想到却是胆小如鼠!” “这等货色还锁拿入京做甚!” “为何不阵前砍了他的脑袋?!” 钱渊微垂眼帘,马币你说的轻巧,我一个无职无权的翰林在阵前砍了浙江巡抚的脑袋,以后的日子还过不过了,谁敢和这样的人物共事? 嘉靖帝的怒骂声连前殿还在装模作样廷推的重臣都听见了,人人都闭气凝神侧耳细听……听得不太清楚,但依稀能听得出来,这是在骂阮鹗那个倒霉蛋。 “睚眦必报啊。”赵文华小声嘀咕道:“估摸着是和阮应荐结了仇,这是要斩草除根。” 没人附和赵文华的话,但基本上每个人心里都赞同这个观点……谁不知道钱展才是个记仇的,上次刚入京就把有仇的徐璠在松江会馆门口揍得……现在鼻梁还有点歪呢。 徐阶忍不住调头去看陆树声的脸色……你调教出个什么玩意? 从看到钱渊的那一刻开始,陆树声的脸就在发黑,越来越黑,都黑里透紫了,他在归乡守孝之前只在翰林院里待过,虽然名望很高,但本质上还算不上一个官僚。 陆树声是个正统的士大夫,痛恨贪腐、媚上,最恨的就是太监宦官……结果呢,钱渊在京中简直就是“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 这不,连酒楼都开了…… 媚上得嘉靖帝宠信,据说和严世蕃相谈甚欢,又攀附为徐华亭的孙女婿,还和黄锦打得火热……陆树声已经在脑海中回想,华亭老家时常用的那木棍到底带上京没有? 徐阶面无表情的垂下眼帘盯着地面,他很清楚,王诰距离浙江巡抚这个位置越来越远了…… 理由是摆在面前的,因为去年那件事,钱渊在东南抗倭一事中极得嘉靖帝的信任,而嘉靖帝偏偏选在钱渊入京的今天廷推,毫无疑问,在阮鹗下狱,浙江巡抚的继任者,嘉靖帝很可能会咨询在东南立下大功的钱渊。 而徐阶只知道钱渊入京一事,却没想到钱渊径直来了西苑,压根就没有私下沟通的机会。 呃,徐阶想的有点多,也想得太美了。 后殿中,嘉靖帝的大骂终于告一段落,阴着脸问:“你匆忙入京就为了来告阮鹗的状?” “阮鹗不死,埋骨平湖的四千官兵,还有无数家破人亡的嘉兴百姓……冤魂不散。”钱渊看了眼嘉靖帝的脸色,又说:“陛下,学生匆忙入京不仅为此。” “还为甚?” “为胡汝贞。” 这句话一出,嘉靖帝的脸色更难看了,右手握住茶盏,视线在钱渊的脸上打转。 去年钱渊就旁敲侧击替胡汝贞说话,今天居然故技重施! 你以为朕是傻子吗?! 给了他胡宗宪一年的时间,最终倭寇依旧猖獗,嘉兴、湖州两地糜烂至此,已经有多位东南出身的御史、给事中上书弹劾胡宗宪了。 “学生说过,这次入京是为了告状。”钱渊坦然直言,“第二个告的就是胡汝贞。” 听到后半句话,嘉靖帝一怔,握住茶盏的右手一松,“你告胡汝贞?” “学生南下浙江,和胡汝贞几次来往中吃亏不小,但这都是私事,不敢以此相告。”钱渊冷然道:“此次只为公,不为私。” “此次东南倭乱,嘉兴府、湖州府糜烂,首在阮应荐无能,次在胡汝贞量窄。” 手机站: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三十章 杀尽倭寇始归家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四百三十章杀尽倭寇始归家大年三十除夕夜,南方和北方是有很大区别的,这一点钱渊前世就有所体会。 北方往往是中午正餐,晚上一顿饺子,而南方往往是中午随便混混,等着晚上吃大餐,这个时代……北方不太清楚,但南方依旧是这个规矩。 为了晚上那顿大餐,家家户户的主妇、女眷从早上就开始忙碌,钱家也差不多,不过这几年的除夕夜大餐都是钱渊亲自下厨,小妹早就等着了。 可惜一大早穿着新衣衫的小妹就没看到人,二哥不在还好说,二嫂也不在了……昨晚没挨揍? “别看了,几个丫鬟都跟着你二嫂出去了。”黄氏抱着孩子笑道:“让小厨房把菜洗好切好,等着二弟回来。” 谭氏不满道:“小七是去看看伤兵,渊儿出去做甚?大过年的,京里的官儿也要放衙。” 小妹晃晃脑袋扶着谭氏,“母亲说了几次了,让女儿学些厨艺,别跟二嫂似的以后遭人嫌弃,今晚陪着二哥……” 黄氏忍俊不禁笑了出来,瞥见谭氏脸上倒没什么不渝,不过她们想的有点多,今儿钱渊还真没空下厨。 距离临海县城西北八里处,灵江不远处有一座军营,虽是冬日,虽是除夕,但营内依旧操练不停,喝声震天,左侧还有大批青壮正在修建营房。 二十多匹骏马远远奔来,营门高处有兵丁高声喝止,但很快就看清了来人,向下喊了几声,像只猴子似的爬下来打开营门。 早有准备的新任宁绍台参将卢斌、游击将军侯继高,和昨日才抵达的义乌兵首领把总戚继美一起出迎。 “末将拜见……” “好了!”钱渊翻身下马,笑骂道:“都是自家人,少装模作样了,真要跪下去,只怕要暗骂我钱展才一日权在手,便把威风施。” 侯继高少时读书,笑着说:“当日都说你不会再南下,没想到两个月就再聚首,抛却庶吉士转都察院南下抗倭,何人不佩服,何人会暗骂?” “何人不佩服?”钱渊嘿嘿笑了笑,将马鞭丢给张三,“京中多有鄙夷者……虽然他们不会说出口,也是,东南倭乱和他们有何相干!” 侯继高和董邦政、俞大猷交好,得王崇古重视,消息比身边两个带头鸟灵通的多,听得此话不由的脸色一暗,京中政争惨烈,将东南战局视作交战的疆场,除了出身东南的官员,还真没多少人将东南抗倭放在心上。 钱渊拍拍侯继高的肩膀,“别想这些了,这次调驻台州,你我两把龙泉宝剑再聚,定能大杀四方。” “怎敢和展才相提并论……” “龙泉兄这话说的过了。”父亲卢镗下狱后,卢斌沉稳多了,“展才总理大局,龙泉兄冲锋陷阵……桐乡县外,若不是龙泉兄拼死冲锋,何来大捷?” 又聊了几句,钱渊才转头看向戚继美,“你兄长写信来破口大骂,非说钱某抢人……” “总督府调令。”戚继美也很无奈,“兄长也写信来了,说展才你刘备借荆州。” “没事,回头给你嫂子写封信去。”钱渊冷笑道:“听说戚继光这厮……在宁波养了个小妾?” 卢斌和侯继高不禁捧腹,升任浙江副总兵的戚继光畏妻如虎的事迹……原来还真没多少人知道,但经钱渊的大力吹捧,已是宁波、台州附近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戚继美忍不住反驳几句,几个钱家护卫老人如周泽、张三纷纷开口,惹得营门处一片笑声。 都是嘉兴府并肩作战的战友,众人寒暄几句后才向军营右侧的校场走去,恰好操练刚刚结束,士卒们坐在地上歇息。 对这个时代的军人,真心不能要求太高,上阵肯奋勇杀敌,平日不惹是生非就已经算是好兵了,交头接耳算不上什么,只要不扰乱队列就行。 “没有打散。”卢斌介绍道:“义乌兵昨日方至,没有操练,左侧的持枪的是松江兵,右侧持枪拿刀的是嘉兴兵……其实是我去年初在严州府招募的兵丁,应该算是严州兵。” “松江兵有数十人回去,毕竟当日调拨来的也不完全是我麾下。”侯继高解释道:“嫡系都带过来了,不过吴淞总兵董大人麾下的鸟铳兵被调回大半。” “鸟铳也带走了?” “那当然。”侯继高苦笑道:“就算这样,董总兵还来信抱怨……当然了,不是抱怨我。” “那就是抱怨我了?”钱渊撇撇嘴,“鸟铳我给你补齐到两百支,不过要等,先用这几十支练着吧,别怕弹丸火药消耗,府衙那边库存还有。” “另外……展才能不能帮忙要个人?”侯继高低声道:“桐乡县外一战,吴成器勇不可当……” “想都别想!”钱渊瞪了眼,“这次在京中,我狠狠羞辱了原松江府推官,如今的刑部给事中吴时来。” “吴成器是文官?”侯继高大为惊讶,他很清楚就是吴时来捣的鬼,让董邦政由文转武,虽然吴淞总兵这个位置不算差,但也到头了,再往上的总督想都别想。 “他是胡汝贞同乡徽州人,丁忧期间被胡汝贞举荐夺情起复,之前曾任会稽典史。”钱渊没好气的解释,想要人也不打听清楚,顿了顿才道:“倒是能塞到临海县或者台州府衙去……回头再说吧。” “对了,军械装备如何?” “肯定齐备。”戚继美插嘴道:“为此大兄在信中大发牢骚呢。” “怎么?” 卢斌笑着解释道:“戚总兵在义乌、台州都聚拢铁匠打制长矛等军械,结果留在义乌的军械都被……” “都被我带去嘉兴府,现在又带来台州了。”戚继美没好气道:“留在台州府的军械……也被谭知府扣了一批。” 钱渊忍笑道:“长矛都是加长的?” “都是加长的,士卒每日操练。”卢斌指了指盘腿坐在校场上的士卒,“比以前的长枪长矛要重,不太趁手,需要多加操练。” 钱渊点点头,“即使加上刚刚来的义乌兵,也就千余兵丁,还是要招募新兵。” “年后即行。”卢斌解释道:“选在靠近台州的金华府、处州府,但是募兵银不够。” “府衙只怕不肯出多少银子,还需总督府调拨,也不知道下次大战何时……此事不可耽搁。”侯继高笑道:“这事儿,非展才不可。” “算计我?”钱渊大笑道:“好好好,这次心甘情愿被你们算计。” 钱渊笑着走入校场,一眼看去多见熟悉面孔,士卒们早就看到领着他们两度败倭的钱渊,已经骚动起来。 当日,钱渊纵马飞驰在阵前,高声呼和,斩杀逃兵的一幕,给他们留下了太深的印象,战后分发抚恤、赏银,言出必诺,又公道无私……一句话,钱渊在军中有着比卢镗、侯继高更高的威望。 “你是田七。”钱渊指着一个面容还带着稚气的青年,这人是严州人,长水镇大捷斩下六个倭寇首级,桐乡大捷随卢斌冲锋在前,身披三创不退,再斩七倭,是军中翘楚。 田七是个药材名字,所以给钱渊印象很深……当然田七现在还没问世呢,要等到李时珍编纂《本草纲目》。 钱渊一把将跪下行礼的田七挽起来,“伤都好了?” 田七咧咧嘴拍着胸脯,“早就好了,还惦记着倭寇首级呢!” “记得你换了两百多两银子,能盖房置地娶媳妇了,还敢拼死杀倭吗?” 田七黑里透紫的脸猛地涨红,单膝跪下高声道:“半个月前老父传话,杀尽倭寇始归家!” “说得好。”钱渊点点头,“杀尽倭寇始归家!” “杀尽倭寇始归家!” 周围人都鼓噪起来,杂乱的声音渐渐的整齐起来,士卒们声嘶力竭的高呼道:“杀尽倭寇始归家!” “杀尽倭寇始归家!”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三十一章 资源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四百三十一章资源毕竟是大年三十,营中操练只是做个形式。 很快,拖来的几十口肥猪嗷嗷惨叫,从临海县临时雇来的杀猪匠忙的不可开交,十几只羊羔被捆着蹄子倒吊起来,兴奋的士卒在边上围观。 在这个时代,普通人家也不一定能一日三餐,有点油水已经算是不错,肉食也就逢年过节也可能有,更何况这些士卒大都出身贫寒。 钱渊今天是打定主意要下厨的,可惜品尝美味的不是家人,而是士卒。 精心挑选出的五花肉加上各种调料,烹饪出一锅香喷喷的五花肉,大根的猪筒骨熬上一个多时辰,放入切成块的萝卜,鲜美可口。 就在校场上,三张桌子上放了如脸盆大小的几盆菜,二十个被挑出来的士卒在大快朵颐,其中就有田七,这二十人是嘉兴府两次大战中表现最出色的一批士卒,每人斩杀倭寇过十。 外围聚拢起来的士卒、钱家护卫中,其中一个身高体壮的汉子感慨了句,低声对左右说:“还真是天生的练兵手段啊。” “那当然,不然我钱家护卫如何能名震东南。”梁生得意洋洋,“大哥,现在护卫队缺人,再叫几个族人过来吧。” 那汉子沉吟不语,他是梁生的兄长梁述,黄岩县组建乡勇,其中下梁乡出力出人最多,单独成列,主事者就是他。 历史上梁述、梁健、梁生三兄弟组建乡勇,奋力杀倭,全数战死,这一世他们的人生轨迹已经改变。 梁生前些日子跟着钱渊前往太平县途中回了趟家,鼓动族中子侄投入钱家门下,但最终只有族兄梁健和侄儿梁万宁前来,而梁述带着几个子弟投军,被分在手下缺兵的侯继高麾下。 毕竟只是乡间小族,梁述早就听说过松江钱展才的大名,也知道钱家护卫的名声,但毕竟不是正途,没想到今日大开眼界。 其他的不说,卢斌、侯继高、戚继美都因嘉兴两战名声大噪,卢斌早年就名气不小,如今又升迁宁绍台参将,但今日尽皆俯首帖耳……梁生得意的告诉他,早在几个月前少爷还无权无职的时候就这样了。 梁述瞄了眼不远处摁倒屹立的杨文,这也是个台州人,据闻卢参将、候游击都有意召入军中,一个把总是稳稳的。 如何去管理一支军队,这永远是复杂难言的疑难,但在这个时代,合格的将领,充足的后勤,良好的训练,再加上丰厚的战后赏赐,足以保证战斗力,如果再加上一点点激励手段,效果就更好了。 站在外围的士卒们个个羡慕嫉妒恨,恨自己在嘉兴府怎么就没多砍几个脑袋,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坐在里面的士卒如田七兴奋的手都在哆嗦,不小心掉了块骨头下去,惹得外面一阵哄笑。 “你们倒是有福气!”卢斌笑骂道:“整个东南军中上下,除了调宁波的戚总兵,还没吃过……继续吃,告诉你们,吃不完也得给我塞进肚子里!” 看了眼走过来的钱渊,卢斌忍不住吐槽道:“展才,我都没吃过呢!” “年后来家里吃就是。”钱渊随口答了句。 “到时候一起去。”侯继高笑道:“来了台州好些日子还没拜见老夫人。” “对对对,一起去。”戚继美眼光闪烁……他在得知调驻台州后,欣喜若狂啊,近水楼台先得月嘛,为此路过杭州还去陆家挑衅……陆树德年后要上京,这消息还是钱渊南下带来的,陆树声很担心弟弟的学业。 “到时候有事和你们商议。”钱渊沉吟片刻,“正月初三,你们初五启程移驻宁海县。” 又过了会儿,等饭桌上被一扫而空,钱渊走过去高声道:“明年必有大战,杀倭论功,功勋最著前三者,不论生死,家中可选一子,钱某人收为弟子。” 校场上安静片刻后,轰一下炸开了,虽然在场士卒愿上阵杀倭,但在心里也清楚,文贵武贱,如果子侄能被两榜进士收为学生,攻读四书五经,整个家族都会因此青云直上。 这番话短时间内传遍营地,欢呼声、躁动声让远在六七里之外的临海县都有察觉,钱渊率钱家护卫转身离去的时候,身后黑压压拜下一片,几个护卫驰出营地好一会儿回头远眺,营地里还无人起身。 对这个时代其他士子来说,这是很难做出的决定,甚至在他们的思维模式中压根就没这个选项,但钱渊无所谓,这样的资源不用白不用。 对钱渊来说,资源是分很多种的,只要能派的上用场的……猛虎博兔亦用全力,所以,厨艺好那就应该用得上,两榜进士的身份能用也应该用上。 回程的钱渊心情很不错,士气高昂,每日操练,再加上装备精良,如果倭寇选择台州为主攻,想必能给他们一个大大的惊喜。 快马入城,钱渊没有回家,径直去了城西的诊所,门房还是前些日子第一次来的模样,三四个孩子,七八个妇人拎着大包小包,甚至手上抓着还在咯咯叫的母鸡,两个门房满头大汗的推辞,看到钱渊来了才松了口气。 不过这次钱渊也没辙了,护卫塞了碎银子过去……没一个肯收的,几个孩子双手背在身后一个劲儿的摇着头。 “那是老刘家的。”一个门房凑近小声说:“当家的年初应募,上个月在黄岩县杀倭肚子被捅了一刀,送来的时候都说没救了,没想到少奶奶妙手回春……” “还不仅呢,老刘家的儿子上个月生了重病,倒霉的……当家的重伤,儿子也快没了,老刘家的眼睛都快哭瞎了。”另一个门房笑道:“还是少奶奶让大夫去看了,又让袭人买了药送去,今天才能一家人团团圆圆过除夕呢。” “积德行善啊。” “是啊,要不是少奶奶,光是临海县,多少人家这个年都没法过了。” “好了,一个个跟老母鸡似的叫个没完。”钱渊笑骂几句进了门,正巧撞见袭人和晴雯两人捧着药碗。 “少爷……哎……”晴雯轻呼一声,冷不丁手一抖,滚烫的药汁淋在手背上。 周泽第一个窜上去接过药碗,笑着说:“别用醋,用凉水冲冲……哎,没起水泡,放心,三天就没了。” 张三往前迈了一步,一旁的杨文肩膀一撞抢在前面,默不作声的接过袭人手上的药碗。 袭人不知所措,杨文这厮沙哑着声音道:“我不怕烫。” 钱渊的嘴角动了下,摆出一副鄙夷的神情,“傻了啊,找个小竹篮装着就是,活该被烫着。” 晴雯哼了声,转头就走,袭人也跟着追了过去,周泽端着药碗回头看向钱渊,“少爷……” “你傻啊!”钱渊低声骂道:“这是给你们机会呢!” 可卿和香菱虽然还没收房,但肯定是钱渊房内人,但袭人和晴雯早就放出话来,以后是要做管事娘子的……护卫队里好几个家伙早就盯上了。 不多时,小七脚步匆匆的出来了,“快了,快了,你再等等。” 钱渊点头道:“不急,等你。” 然后……一直等到天色都快黑了,小七还没出来。 不过钱渊是真的一点都不急,前世在上海也认识不止一个女医生,运气不好的时候等上几个小时都正常,运气最糟的时候……裤子都脱了,电话响了! 月亮升起的时候,小七终于出来了,虽然神情平静,但钱渊发现她嘴角勾起一个弧度。 “心情不错?” “嗯,几天没来,打理的还不错。”小七步子轻快,“可卿和袭人管着。” “那就好,这边你多费费心吧,尽量能培养出一批派得上用场的。”钱渊轻声道:“要钱要人你尽管说。” “放心吧,肯定有伸手的时候。” “好了,今天是除夕,咱们回家。”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三十二章 报复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四百三十二章报复嘉靖三十六年,正月初一,晨。 谭氏和小妹欣喜的看见,今天的小七精神抖擞,再无前几日的疲累不堪。 哎,昨晚儿子终于没再打了……没辙啊,夜夜笙歌,小七展现了一个独立女性对被压迫的顽强不屈。 从一滩烂泥开始反击,小七没几日就能和钱渊杀个旗鼓相当了,虽然支撑不了多久就被摁下去,但钱渊也不禁腿软,琢磨着早知如此就应该问赵文华要些百花仙酒……毕竟没有耕坏的田,只有累死的牛啊。 大年初一向来是不迎客的,最重要的是祭祖,但钱家身在外地也不能开祠堂……有意思的是,前几年过年时即使不在松江,一家人也会遥祭钱锐钱鸿父子,但今年钱渊没提,谭氏、黄氏和小妹好像也都忘了。 钱渊本来的打算是在家宅一天,但有护卫自京中来,带来了徐渭的书信。 “二哥呢?”小妹不悦道:“昨晚就鸽子,马上就午饭了又不见踪影,不会又去军营了吧?” “那叫放鸽子。”小七捡着两枚干果丢进嘴,“他在书房呢。” 小妹这下不吭声了,自几年前开始,钱渊的书房向来是不允许随意出入的,就连扫地抹桌都是亲力亲为。 “酸吗?”黄氏抱着孩子笑眯眯的看着小七。 “酸。” 主位上的谭氏眼睛一亮,酸儿辣女啊! 小七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干笑着解释,“平日就喜欢酸的……” 黄氏抿嘴笑着偏过头来,小声说:“放心吧,有身孕前,不会让可卿、香菱收房的。” 外面热热闹闹的,书房里的钱渊却是长叹一声,“真是能作啊,无风亦能三层浪。” 这件事其实钱渊南下途中就听说了,吏部给事中上书弹劾吏部尚书吴鹏,本部的给事中弹劾本部的坐堂尚书,这种事非常少见,奏折传开后立即引起了轩然大波。 去年李默下狱,内阁大学士吕本临时执掌吏部完成京察,之后朝中廷推刑部左侍郎吴鹏升任吏部天官。 吴鹏是嘉兴人氏,先后督学三省,出使安南,总理漕运,平定师尚诏叛军,嘉靖三十三年回京升任工部右侍郎,第二年调任刑部左侍郎,看起来没什么明显的政治立场。 但他是嘉靖二年进士,徐阶的同年。 也正是这个原因,让他脱颖而出,从刑部左侍郎一跃而升任吏部天官……徐阶是不会反对的。 这大半年来,吴鹏的政治立场……所有人都看见了,说不上是铁杆的严党,但毫无疑问,他没有对峙严党的底气,各种官员任命均听命于严嵩、严世蕃……没办法啊,前任吏部天官李时言的下场摆在他面前了。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吴鹏遭到了本部给事中的弹劾,奏折上大骂吴鹏买官卖官……没胆子骂严世蕃,但骂骂吴鹏的胆子还是有的。 奏折一上,这位给事中立即下狱……这件事说不上大,但问题是这位官员的身份。 谷疏,嘉靖二十九年三甲进士,被发配到云贵做个小县令,直到两任六年满,考核优异被调回京任吏部给事中。 看起来一点背景都没有,但严党硬是鸡蛋里挑骨头……谷疏曾是国子监的监生,和嘉靖二十六年进士杨继盛是同窗,当时国子监祭酒正是徐阶。 徐阶也是一口老血喷出来……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啊! 正在饮茶的钱渊也是一口茶喷出来,徐渭在信中幸灾乐祸……京中流传,华亭任祭酒期间,细致入微,对成绩优异的监生极为关照……虽然嘉靖二十六年没中,但只考了两次就中,谷疏的成绩不能说不优异。 吴鹏连续三次上述请辞致仕,嘉靖帝全都留中……显然,嘉靖帝对徐阶也颇为不爽,前段时间你孙婿入京闹得京中乱哄哄的,现在他走了,你来了? 于是,接下来吴鹏开始放大招了! 身为吏部天官,掌控五品以下官员调配,这对徐阶来说没什么,但吏部天官之所以能和内阁平齐平做,凭的就是手中的京察。 去年,李默就是以京察惹出好大风波,最终自己事败罢官归乡,要不是机缘巧合,性命都难保。 京察一般是六年一度的,但问题是,去年李默是提议提前一年进行京察……为的是举起倒严大旗,那是特殊情况。 于是,去年十二月二十三,吏部天官吴鹏上书,请明年正月开衙后,例行两京的京察。 当天,嘉靖帝就正式下令,嘉靖三十六年正月十五至二月十五,南京、北京进行六年一度的京察,由吏部天官吴鹏主持,都察院协助。 这是报复,赤裸的报复! 今天是大年初一,京中想必是一片惶惶……钱渊收起信纸,心里琢磨这件事对东南抗倭会不会有影响……京中那帮家伙打生打死他才不会去理会,反正叔父钱铮、老师平泉公都是持身正的人,而且又隐隐和裕王府挂钩,吴鹏不会也不敢乱来。 来回踱步良久,传来敲门声,小七推门而入,门外的小妹踮着脚尖往里看,她可不敢跟着进来。 “怎么了?” “怎么了?” 异口同声的问话惹得两人都噗嗤一笑。 “京中又生事。”钱渊笑道:“不过和东南无关,和我也无关,只是你祖父又要用力……用力缩着脖子了。” “你要清楚一件事。”小七平静的说:“我的依靠不是徐家,而是你。” 看看窗外无人,钱渊伸手搂着小七,“即使我和徐家决裂,甚至一战?” “真的假的?”小七诧异抬头,“虽然我对历史不太熟悉,但也记得是徐阶斗倒严嵩。” “与其说是斗倒严嵩,还不如说是熬走严嵩。”钱渊摇摇头,“如若不是因为你,我和徐阶之间的关系比现在要恶劣的多……” “我和他之间有着不可调和的……”钱渊顿了顿才吐出一个词,“仇怨。” “什么仇?” “你没必要知道。”钱渊的话语冷淡下来,视线落在对面墙壁上挂着的那把锈迹斑斑的长剑上,“总之,我俯仰无愧。” 沉默片刻后,小七展颜笑道:“比起一个宦海沉浮的老官僚,我信得过一个正直的刑警。” “正直……”钱渊低头亲了口,“不敢说正直,但至少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小心点,别被看到……你母亲还以为你真的动手打我呢!” “真的打啊,就昨晚没打,今晚继续!” “东风吹战鼓擂,谁怕谁!” “好,今晚可不准高挂免战牌!” 小七有点脸红,挣扎开道:“外面还等着你亲自下厨呢,小妹嘀咕好一会儿了。” “好好好,等下。”钱渊坐下持笔一挥而就,稍微晾了晾将信装进信封。 特么京察管我们鸟事,随园士子都管好自己嘴巴,徐渭在陛下面前也要做哑巴,陶大临要管好冼烔那个喜欢闹事的货,另外有可能的话……叔父您能管好您的岳父平泉公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三十三章 待客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四百三十三章待客正月初三,东南习惯是从这一天开始或上门拜会,或开门迎客,钱府门外一片热闹,人头耸动,有普普通通的百姓人家,也有高冠儒服的士子。 钱渊和小七都秉承着前世的习惯,在待人接物方面向来没有高人一等的姿态,所以钱家和其他世家不同,与普通百姓家也颇有来往,至少一条巷子里的邻居都上门了。 而临海县中有功名的世家更是不让人后,虽然才迁居至此不到一年,但一个两榜进士,屡屡败倭名声大噪,一个内阁首辅长孙女,妙手回春被视为观音下凡,更有台州知府谭纶这等后盾,自然是要上门拜会的。 如此一来,十几匹高头大马上,卢斌和侯继高笑吟吟看着这一幕,而戚继美脸黑如锅底! 就这么一会儿,戚继美看的清清楚楚,上门的三家……应该都是读书人家,每一家都带了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郎! 明摆着的嘛,钱家这是只大粗腿……所以钱家小妹现在是一女百家求。 说起来钱家小妹也已经十四岁,快到了定亲的年龄了,戚继美有点悲观……自己还只是个把总,而且今年已经十九了,还有希望吗? 大哥戚继光倒是挺看好的,但大嫂王氏不太赞同,毕竟文武殊途……要不,记得我还有个堂妹,挺对我脾性的! 想到这,戚继美就是一阵恶寒,我不要过上大哥那等日子! 接待客人,钱渊是熟练工,前世为了一单生意,陪着笑脸迎来送往,连拉皮条都做过,但真心厌烦,这一世除了个别人,他用不着再去逢迎。 上门都是客,钱渊有点不耐烦,但总不能赶人吧,就在这时候,谭纶来了。 “谭知府。” “子理兄。” 众人纷纷起身行礼,谭纶自嘉靖三十二年孤身守御台州,多有战功,临海县上下无不敬仰。 “小舅,帮个忙。”钱渊瞥见卢斌等人已经从后院出来了,“今日约了卢参将、候游击有事商议……” “你去。”谭纶挥挥手,转头笑道:“明堂公乃是长辈,先请坐……张三,在座的都是台州俊杰,这是什么茶,还不去换了明前龙井!” “哎,不必如此。”明堂公柳暄是临海大族柳家的族长,正德年间二甲进士,出仕三年就辞官归乡,这些年出人出力出银,对谭纶助力颇多。 “谭某这外甥不是有再世陶朱公之称嘛。”谭纶笑道:“明堂公是贵客,谭某只不过借花献佛而已。” 钱渊无语的看着谭纶,就那么点明前龙井了……不就是上次讨没舍得给你吗?! 明堂公年近七旬,手捋白须笑道:“今日有口福了,明前龙井,老夫已有多年未品了。” “明堂公破家助倭,台州上下无不敬仰,区区明前龙井,何足挂齿?”谭纶轻描淡写的如此说,又看了眼干笑着的钱渊。 与其他府洲不同,台州自嘉靖二十八年就频频遭倭乱,即使是汪直和官府和平共处的那两年,台州倭乱也从没停过,所以台州大户对捐赠财物用以抗倭并无抵触,换成其他地方……三年前的崇德县,钱渊都要以纵兵洗城要挟。 听到谭纶这番话,钱渊还能怎么办? 只能打肿脸充胖子,笑着让人把最后那点明前龙井拿来……好吧,这下算是断货了,钱渊算不上会品茶,前世提神用的是咖啡,这不是没咖啡嘛,速溶的都没有! 而且这几年得赵文华、胡宗宪送了那么多,钱渊早就喝习惯了,松萝茶,也就是后世的黄山毛峰都不太喝。 这时候,卢斌、侯继高已经进了正厅,他们都算是晚辈,先去后院拜见谭氏才出来,众人又是一阵客套寒暄。 “据闻卢参将即将募兵?”明堂公问道:“金华、处州不敢说,台州老夫还能帮得上忙。” 卢斌不算是善于交际、言辞的人,只说:“在下准备于金华、处州募兵。” “卢家出身处州卫,自然第一个想到处州。”钱渊打圆场道:“另外戚总兵麾下在金华府义乌县募兵成军,台州、嘉兴数战均得力,所以才会选在这两府募兵。” “台州遭倭乱十年,亦愿杀倭。” “明堂公说的是。”钱渊点头赞道:“长水镇、桐乡两次大捷,台州出身的护卫冲锋陷阵,立下大功,何人敢言台州人不敢杀倭?” 侯继高也帮腔道:“展才说的是,在下与黄岩县募兵三百,其中多有杀倭勇士,记得下梁乡梁家还有几个在护卫队?” “梁文。”钱渊笑道:“这番大战,梁文是护卫队中斩获最多者,就算放在军中亦是翘楚。” 这时候下人端茶上来,钱渊略带悲哀的端起一盏,在今年的明前龙井送来之前,再也没了…… 厅内众人品茶,赞不绝口,浙江这么多府洲,台州算不上出挑的,杭州每年的明前龙井,落到台州的份额不多,就连谭纶都弄不到,也就钱渊南下之后才时常喝到。 但厅外有点剑拔弩张的味道,因为里面空间不大,所以上门拜会的多家子弟都在外面。 为什么剑拔弩张? 钱渊有个十四岁还没定亲的妹妹……大家都心里有数,这次拜门做客的晚辈大都是十五六岁的少年郎。 原本还没什么,大家都是临海世家大族,抬头不见低头见,甚至还是姻亲同窗,但问题是戚继美的出现。 “喵喵……” 今天后院忙得很,没人管的上,小黑不知道什么时候窜高走低跑到前院来了,戚继美眼疾手快一把捞起来。 刚开始还没怎么,但等小妹身边的丫鬟焦急的找到前院来,戚继美迎上去聊了几句之后……后面酸味熏天,几个沉不住气的少年郎开始冷嘲热讽。 戚继光驻守台州一年多,再到去年钱渊南下台州,很多人都知道这两人相交甚笃……这些少年郎难免不会联想一二。 喧闹声在门外响起,厅内众人一愕,侯继高大步走出去看了几眼,训斥几句……但压不下来。 有个嘴贱的正在嘲讽戚继光的妻管严,还不三不四的说起王氏的抛头露面……这下钱家护卫不干了,自家少奶奶也抛头露面呢,你是在指桑骂槐? 踱步到门口的钱渊听了几句,不禁摇头,说到底还是文贵武贱的原因,戚继光、戚继美虽然杀倭功著,但在士子看来还是武夫……稍微年长点的还能在东南抗倭的时候略微遮掩下,但这些少年郎太嫩了。 “咳咳。” 一声咳嗽声响起,钱渊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处。 刚才还在拉偏架的护卫们个个垂手肃立,刚才还像头被激怒的公牛一般的戚继美立即停下脚步,喘着粗气低下头。 宛若实质的视线射来,有点得意洋洋的少年郎们打了个寒颤,纷纷往后退了一两步。 几年的历练,钱渊这柄宝剑被打磨的明亮锋锐,略略一露,锋芒四射,让人不敢逼视。 “均罚月钱,无论何人,明日操练加倍。” 戚继美抬抬头,但和钱渊视线一撞,立即又低下头去。 侧面的谭伦打量着这个外甥,平日里言笑无忌,和善待人,在京中左右游走,人人称道,战场杀伐决断,御下严厉,毫无疑问,这是个注定青史留名的人物。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三十四章 练兵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四百三十四章练兵一直到下午,上门拜会的客人依旧络绎不绝,钱渊实在等不下去了,让谭纶带着上门作客的唐顺之长子唐鹤征待客,自己带着卢斌等人去了诊所找了间空房坐下。 “算了,这地儿还斟什么茶。”钱渊摆摆手,诊所即使是大年初一也有人轮值掌总,今日轮值的是晴雯。 钱渊看了眼杨文,对出门的晴雯努努嘴,“去吧。” 杨文愣了下后才反应过来,转头看了眼周泽…… “咳咳。”钱渊挠挠鼻子,记错了,看上晴雯的是周泽,“去吧。” 一旁的卢斌、侯继高看的懵懵懂懂,卢斌还招呼了声周泽,可惜人家不搭理他,好不容易找到的机会呢! “第一件事,募兵。”钱渊打起精神,“今日和谭知府、明堂公商议过了,暂时府衙调拨一批银两,台州大户会捐赠,与处州、金华募兵三千,宁缺毋滥,不足可以从台州挑选乡勇补足。” “好。”卢斌点头道:“有银子就好办了,我年前就让亲兵回处州,至少能带来三四百人,另外金华府那边……” 说着卢斌的视线落在戚继美身上,戚继光与义乌两次募兵近五千,戚继美都是跟着的,这条线是现成摆着的,没道理放弃。 “元敬那边我去说。”钱渊挥挥手,“义乌知县赵大河是我同年,继美你带我亲笔信过去,但有一点,一定要宁缺毋滥,兵不在多而在精。” “兵精首不在械而在练。”侯继高轻声道:台州多遭倭寇侵袭,所以应募入军的乡勇往往都懂些拳脚,勇力过人,但练兵效果其实不如义乌招募的青壮。” 戚继美瓮声瓮气道:“所以大兄募兵,两次都练兵几近半年才派得上用场。” “不行,半年太久。”钱渊断然道:“徐海不会甘于寂寞的,他的目标只会有两个,一个是东南沿海,一个是汪直。” “之前开战年许损兵折将,徐海不会贸贸然再和汪直开战的,而去年徐海侵袭嘉兴、湖州,虽然在桐乡县败了一阵,但总的来说,收益颇丰。”侯继高分析道:“今年徐海必然会再次大举入侵,我们的时间并不多。” “先募兵成军,练兵半个月后,边练边战,以战练兵。”钱渊冷然道:“你们之前合计募兵两千,之所以我提出募兵三千,就在于此。” 卢斌等三人都沉默下来,以战练兵这是个办法,比如钱家护卫在台州招募的新人,在经过长水镇、桐乡县两场大战后,立即脱胎换骨,但这是非常残酷的,护卫队战死的几十人中大部分都是新人。 钱渊没去理会那三人的沉默,接着说:“虽说几个月前我们在嘉兴府挽回点面子,但实则是徐海大胜归去,自那之后,宁波、台州、绍兴几府时常遭倭寇侵袭,有的是练兵的机会。” “装备上我会从台州府衙调拨一部分,另外铁匠尽快打制,不够的话再去总督府……”钱渊看着临时挂在墙上的地图,“不需要全军出动,千人或数百人,轮番出巡作战,老兵新兵各一部分……” 卢斌眼角余光瞥了瞥角落处的杨文,低声说:“展才,说起来简单,但实在缺人手。” “戚总兵麾下亦是以小阵出战,和我们有同工异曲之妙。”侯继高分析道:“如今军中三十人为一队,设正副队长,五队为一官,以把总统率。” “每一队四支狼牙筅,十二个长矛手,八个盾牌手,余者再配备长刀、短矛、弓箭。” “此外单设鸟铳队,人数不定,要看能弄到多少鸟铳。” 钱渊一边听一边在心里琢磨,这和历史上的鸳鸯阵区别很大,在几次作战中也体现出了很好的效果,不过也有弱点,比如桐乡县大捷中,杀入阵中的真倭险些扰乱整条战线,还是钟南率田洲狼兵查漏补缺。 钱渊没有直接指挥作战的天赋,但他很清楚预备队的重要,这是能在关键时刻投入战斗,或力挽狂澜,或使对方崩溃的重要力量。 仔细解释了一番后,卢斌和侯继高对视一眼,前者道:“展才,这算是亲兵吧,一般来说每个把总身边都有十几个亲兵。” “不够,一个把总麾下五队,十几个亲兵……传令都够呛勉强。”钱渊摇摇头,“每个把总至少要配备一队三十人的亲兵队。” “装备呢?” “不要狼牙筅,几根长矛即可,多用长刀。”钱渊叹息道:“可惜田洲兵马上要回乡……” 田洲兵勇猛善战,又常年在大山中穿梭,身形灵活,如果每个把总身边配备三十个狼兵,一旦有险情立即补上,那就安全多了。 不过,田洲狼兵早在嘉靖三十三年出征,期间陆续两次补充,出战人数逾五千人,多有战功但也折损颇重。 去年大战,田洲狼兵被胡宗宪在关键时刻放出笼子,先急援慈溪,后回援余姚,斩首数百,可惜瓦老夫人数次冲锋重伤不起,即将启程回乡。 钱渊在心里盘算,募兵三千练兵,留下两千余,加上之前老兵千余,约莫四千人,算下来一个把总麾下六队约莫两百人,配备的亲兵队也就五六百人,不知道自己这张脸能不能弄来五六百的狼兵…… 回过神来,钱渊发现卢斌、侯继高、戚继美个个盯着自己,不禁笑骂道:“知道你们打什么主意,早就盯上了……好了,便宜你们了!” 侯继高大笑道:“王义、杨文、张三、周泽这几年来都杀倭甚多,护卫队更是名扬天下,这次展才放猛虎归山蛟龙入海……” “想什么呢?!”钱渊嗤之以鼻,“不可能全都给你。” 卢斌抢在这时候开口,“我要杨文。” “我早在华亭就和杨兄弟交好……” “早在嘉定大捷,我就和杨兄弟并肩作战!” 不能怪他们如此抢,杨文早在嘉定、崇德县几次大捷后就名气不小,前年千里追击倭寇,杨文全盘指挥若定,数次败倭,俞大猷、戚继光都起意,几次试探,但杨文想了很久还是拒绝了。 不过如今在台州,杨文这个本地人早就忍不住了,又有梁文、周泽几个后起之秀,已经私下向钱渊请求应募入军。 “杨文、张三、周泽都给你们,老王留下统率护卫队,怎么分是你们的事,不过可不能委屈他们!” 钱渊这话一出,卢斌大力点头道:“杨文、张三都是把总,周泽还是带鸟铳队,以后能不能是把总……那就要看展才你能弄来多少鸟铳。” “别急。”钱渊回头问:“护卫队现在多少人?” “老人七十二,年前开始招募,主动上门的很多,但精挑细选出五十三人。”杨文脱口而出,“年后继续招募,总人数约莫在两百有余。” “尽快募兵训练。”钱渊想了下,“给你们一个月的时间,之后参加过嘉兴两场大捷的老人抽调四十人,你们一并带走。” 卢斌和侯继高的嘴巴都张大了,这是意外之喜啊,他们都是军中骁将,很清楚护卫队这批老人的能力。 武艺精熟那是小事,关键在于他们能立即充当基层的指挥官,在嘉兴府两次大战中,钱渊将护卫队基本都打散分布在整条战线中,指挥义乌兵抵御倭寇的冲击。 可以说,两次大捷,首功在于义乌兵,但义乌兵首功在于钱家护卫。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三十五章 快了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四百三十五章快了人心不足蛇吞象,放哪儿都一样,钱渊一股脑送出去四十多个,但卢斌、侯继高又盯上了王义。 “戚元敬在宁波养了两个小妾。”钱渊斩钉截铁的如此说:“明日我就送信去新河所!” 虽然戚继光升任浙江副总兵,调驻宁波,但王氏还在新河所。 戚继美脸色有点苦,这次说漏嘴……代价有点大啊,如果大哥真偷腥也就算了,如果没偷腥,回头大哥肯定找我麻烦。 王义向来是钱家护卫的头领,武艺高强,又是军中老手,张三、杨文为其副手,后来陆续冒出头的刘洪、周泽、梁生都算是王义半个徒弟。 不过比起来,王义的名气没有杨文大,这是他刻意为之的,但戚继光是个明眼人,嘉靖三十三年末,他从钱家护卫中挑了一队人,以王义为首,带到义乌充为军中教习练兵。 钱渊被倭寇掳走,杨文率军追击,王义急趋太平府离开军中,之后戚继光几次来信想招揽王义,无奈钱渊不放人,这次戚继美一口道破……好嘛,戚继光都眼热的,卢斌、侯继高自然也想要。 王义沉默的站在角落处,一声不吭,其他人不知晓内情,但杨文和张三是知道的,曾铣旧部,是不能随随便便回军的,万一被翻出来以后会给钱渊带来麻烦。 钱渊挥挥手,“不用说了,老王留下……不过年后以战代练,老王你带着护卫队一起去。” 王义躬身拱手应是。 “好了,说第二件事。”钱渊打起精神,“本朝太祖设卫所制,好处显而易见,自给自足,卫所兵平日种粮,闲暇操练,卫所设置军械库、粮仓,足以保证衣食无忧,装备齐全。” “如今卫所兵不堪用,大都成了佃户只管种粮,不能上阵,所以朝中重启募兵制。” “但这样一来,后勤补给就是个大问题。”钱渊叹道:“比如你卢参将麾下的严州兵,在台州是客兵,严州府是不管的,只能仰仗台州地方供给,平日采买、做饭也都随意为之,大都是亲兵采买,让随军的杂役做饭。” “所以,我有意在军中设置辎重队。” “辎重?”侯继高插嘴道:“其实辎重一词早在春秋时期便有。” “不错,《孙子兵法》中有军无辎重则亡之语。”钱渊解释道:“战国时期,一乘百人,其中有二十五辎重兵。” “当然了,现在和春秋战国时期不同,辎重队负责日常采买,烧火做饭,不上战场,每个把总麾下设置十人左右的辎重队,负责近两百人的日常饮食。” 戚继美听着听着醒悟过来了,“展才,这不就是伙头兵吗?” “不错,就是伙头兵。”钱渊点头道:“以前行军途中是以干粮充饥,平日操练以仆役烧火做饭,但这不是长久之计。” 戚家军中也是有伙头兵的,鸳鸯阵十二人,最后面的那人负责烧火做饭,也能被称为伙头兵,钱渊的想法是,仿造后世军队弄个炊事班的编制,尽量在饮食上能给战兵提供方便。 这看起来是个小问题,但实则饮食是能影响军队的士气、战斗力的。 “展才的意思我明白。”侯继高点头道:“这是个好主意,就从台州本地招募,也用不着募兵银,只需要每队杀倭赏银分一点就行。” “后日启程去宁海,龙泉兄去处州,继美去金华义乌。”卢斌舔舔发干的嘴唇,“尽快募兵成军,以战代练,等着倭寇主力……” 卢斌如今是全家的希望,卢镗如今已经被押送入京下狱,很难说能不能逃得一命,如若卢斌能在接下来的大战中立下功勋,卢镗才有可能免死。 “你父亲如今在锦衣卫昭狱中。”钱渊安慰道:“一时半会儿不会判决,我和锦衣卫指挥使陆炳有旧,他已答应照看一二。” “谢过展才。” “你我之间,何必言谢。”钱渊伸长腿舒展了下,“最好二月二龙抬头之前,能募兵成军,之后台州、温州、绍兴、宁波,各处巡视杀倭练兵。” “如若粮饷短缺,军械不足,皆钱某之过。” “如若杀倭不利,新兵难成精锐……” “那便是我三人之过。”卢斌起身道:“自嘉靖三十二年嘉定城内初见,每一次都是展才总理大局,使军中无缺,前方将士必奋勇向前,无人回顾,屡屡大败倭寇。” “那就拜托了。” 一番长谈后,几人出了诊所,外间天都黑了,原本还准备回钱府,钱渊亲自下厨,现在卢斌等人只能直接出城回营。 夜间,钱渊早早上了床,仰天躺在那出神。 临海县依江近海,冬日潮气很重,阴寒的很,现在又没暖气空调,钱渊和小七都不习惯屋内放炭盆取暖,每年都能听到中碳毒而死的事件。 在这种情况下,厚棉被是最好的选择,钱渊躺着的这一床整整七斤重……要知道现在一斤是十六两。 “让开点,往里去。”小七伸出脚丫子踹踹。 钱渊随手一把捞住,嫌弃的拿过手巾擦了擦,“汗脚……” “以前可不是汗脚……”小七嘀咕着钻进被窝,满意的点点头,“今天不错。” 南下回台州之后,每晚都是钱渊热了被窝,小七才肯上床……钱渊有点悲哀,想想去年这时候在京中,都是香菱热被窝的。 随手搂着小七的腰肢,钱渊在脑海中盘算要不要去一趟绍兴府,如今瓦老夫人正在山阴县养伤,等总督府拨付赏银、开拔银就要启程回乡。 当年王江泾之战后,张经、李天宠弃市,聂豹罢官归乡,东南几无可用之兵,倭寇横行肆掠,唯有瓦老夫人率田洲狼兵南下北上,稍稍遏制倭寇,戚继光、俞大猷、卢斌才有了编练新军的时间。 “别动。” “痒……痒……” “再动,我也动了。”钱渊调笑了句,低声说:“现在手头银子不够,再过几天……等我敲个竹杠,弄来银子,你那诊所就能扩建了。” “真的?”小七不再动了,忍受着钱渊那只渐渐不规矩的手,“敲谁的竹杠?” “那你就别管了。”钱渊凑在小七耳边,“一方面诊所要扩建,一方面你还要带一批护士出来,最关键的是,如今战斗不许女人参与……这是封建迷信,但现实如此嘛。” 小七哼了声,“你是想让我教一批懂急救的?” “是啊,黄金时间施救,必定能起到关键作用,另外那个消毒过煮过的棉布裹伤,酒精消毒,都给配上,还有抬伤员的担架,现在用的那太简单了。” 钱渊源源不断的讲述,小七静静听着,偶尔插几句纠正或补充。 吹灭灯,卧室陷入一片黑暗,钱渊的手老实起来,嘴巴也渐渐停下。 小七突然问道:“又要开战了吗?” “没有。” “那……” 好一会儿后,才传来钱渊的回答。 “谁都不知道徐海什么时候会大举入侵,所以募兵成军后的训练时间会很短。” “所以我力主以战代练,宁可损失两三成新兵,也要尽快练出一批派的上用场的精锐。”钱渊的声音听起来安静又冷漠。 小七没有说话,而是伸出手用力抱住了钱渊。 “还没有开始,不过,快了。” “我会保护好自己。”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三十六章 来访 在钱渊的计划书中,此次外出有两件事要办,第一件是安置家人,但从请来王氏带出了戚继光,又拖泥带水的带出了戚继光如今的惨状。 真的挺惨。 钱渊第二日和戚继光一起去军营转了圈,惨不忍睹啊。 杭州有杭州前卫、杭州右卫两个卫所,戚继光麾下千余兵丁都是杭州前卫出身,这帮人平常不仅仅不操练,不习武,甚至不像大部分其他卫所一样种地,而是操持生意。 好一点的租凭个铺面,差一点的走街串巷,还有什么补锅匠、赶大车的,甚至去年还有伙人和海商勾搭。 但不管好坏大都能填饱肚子,运气好点还有些积蓄,在这种情况下,孙子才愿意和倭寇对抗。 所以,虽然戚继光被誉为历史上最能练兵的将领,但也没什么办法…… 更何况不仅仅是军纪涣散,后勤方面的问题更大,戚继光挽留众人吃顿中饭,结果钱渊饿着肚子回了城,其他的不说,粥里一股馊味! 钱渊没有想到明朝官军的后勤管理如此混乱,压根就没有什么辎重营一说,每支军队负责后勤的人选都是由主管将领选定,没有规划,没有进货来源,甚至都没有账本。 回到食园简单吃了点,钱渊对着刚搬完家的王氏发了阵牢骚,这样的军队能打胜战那才是天下奇事呢。 王氏叹了口气,“其实卫所是有人管理后勤的,但现在拉出来……元敬又是客将。” 崇德一战中,王氏亲眼所见,钱渊在后勤管理上下了多少功夫,甚至他指挥的人手一度比手持兵刃的兵丁、乡勇还要多,这才保证守军的士气、战斗力都维持在一定的标准之上。 “我去改?”钱渊失笑道:“姐,这可不是什么简单事,就一句话,我凭什么去改?” “先这样吧,元敬兄现在很难独当一面,浙江本地卫所的兵太差劲了。”钱渊在心里盘算了下时间,“后日小弟就启程回松江……” 话还没说完,外头杨文大声禀报,“少爷,浙江副总兵卢镗送了投帖。” 钱渊接过投帖看了眼,撇撇嘴道:“耳朵倒是挺灵的。” 相对来说,抗倭的几位将领中,卢镗是心思最浅的,做事也是最直接的,当然,最后他涉入朝政也是最少的,下场也是最好的。 在卢镗看来,自己带着卢斌拜访食园并没有其他涵义,只是拜谢钱渊两次相助卢斌守城,卢斌如今已经连连升迁,在卢镗麾下任游击。 但是,此举落在其他人眼里就不一样了。 总督衙门内的张经对此熟视无睹,巡抚衙门的李天宠正在巡视绍兴、宁波,但赵文华再一次确认,自己选择的突破口非常准确。 所以,在钱渊准备离开杭州的那天,赵文华突兀的出现在食园外。 没有投帖,没有预约,没有大张旗鼓,赵文华只带着一个人走进食园。 “梅村公,这位是……好像在苏州码头船上见过?”钱渊领着客人在长廊上漫步。 “这位是杭州知府胡宗宪,展才就称一句胡知州吧。”赵文华伸手指了指钱渊,“投了帖子你都不肯让人上门,架子挺大的。” “梅村公和胡知州这就冤枉我了。”钱渊请两人在假山边亭子里坐下,“这几日母亲、大嫂身体都不太好,整日忧心忡忡,实在没有待客的心思。” “嗯,展才孝名远播。”赵文华一笔带过,端起茶盏抿了口,“这是瓜片,明前龙井喝完了?” “嗨,别提了,全都被平泉公抢去了!”钱渊一拍大腿,“前些日子双江公还想抢呢!” 赵文华耳朵动了动,但神色依旧,笑着说:“今儿又带了点过来,不过展才得谢胡知州,要不是他费力搜寻,想尝尝明前龙井要等明年了。” 胡宗宪肤色白皙,目光有神,脸上表情有些僵硬,笑起来很不自然,他摆手笑道:“些许小事而已。” 这是钱渊第一次听到胡宗宪开口说话,似乎有一把锯子在磨他的喉咙一般,声音低沉嘶哑,木然而肃穆。 “饮茶乃是风雅事,的确是小事,但饮酒甚至嗜酒废事,那就是大事了。”赵文华话题一转,“听说了吗?中丞前往绍兴督战,彻夜饮酒,大醉淋漓。” 胡宗宪板着脸坐在那像一尊雕像似的,而钱渊苦着脸看着赵文华,半响后才苦笑道:“梅村公,这话儿您想晚辈怎么接?” “哈哈哈,你啊,太滑太滑!”赵文华大笑道:“不过有些事实在看不下去,这几日倭寇又开始侵袭绍兴、宁波,据说海盐、海宁也有倭寇活动,但总督大人严令不得擅自出战。” 胡宗宪看了眼不准备答话的钱渊,突然开口道:“仅海宁一县,被劫掠人口就有两百余人。” 钱渊瞳孔微缩,“劫掠人口?” 赵文华一拍石桌,“汝贞,如何?” “梅村公高见。”胡宗宪拱手道。 “钱家英杰自然有这样的眼光,不然何至于卢总兵亲自登门造访?”赵文华叹道:“但总督大人还是不肯出击。” 游牧民族入侵西北也会劫掠人口,但大都是为了种地、放牧,而倭寇劫掠人口……这些百姓很可能在被迫无奈之下沦为倭寇。 “汝贞最早发现这事,可惜总督大人……”赵文华摇摇头,“论才能,杭州知府实在委屈了汝贞。” 胡宗宪并没有反驳这句话,在自视甚高的他看来,从湖广巡按转任杭州知府,这都算不上平调。 在胡宗宪看来,如果有机会,自己应该像王民应一样从巡按御史一跃为一省巡抚,而不是做一个亲民官。 毕竟巡按御史隶属于都察院,经常受嘉靖帝钦点,是京官,而杭州知府是地方官,两者有极大的差别。 巡按湖广期间,胡宗宪平定苗民叛乱,又因为曾经巡按宣府、大同,被朝廷塞到最需要军事人才的浙江来,这是胡宗宪能理解的,但却是难以接受的。 这是胡宗宪比前世更早攀上赵文华的根本原因。 “俞大猷、荆川公都曾经提到,展才有理政之能,几个月前小试牛刀,才有了崇德大捷……” 赵文华的话还没说完,钱渊就笑着将其打断。 “谢过胡知州,也谢过梅村公举荐。”钱渊轻笑一声,“今日启程,回松江。” 胡宗宪脸上还是一片木然,而赵文华陡然变色。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三十七章 雕剿 胡宗宪此次明面上是巡视台州备倭,自然要做些表面功夫,从军械、船只打制,到谭纶亲率的台州兵操练,再到黄岩、临海、天台三县的乡勇都一一查看。 正月初八,百余倭寇从温州府盘石卫登陆,一路烧杀劫掠越雁荡山侵入台州,驻守黄岩县的张元勋率台州兵出击,一日夜击溃倭寇,擒杀大半,余者四散,多有乡民被害。 正月初九,数百倭寇侵扰绍兴府三山所,烧毁粮仓,杀兵丁百余,驻守余姚的参将刘显亲自率兵进击,不料却碰上了硬骨头,倭寇一触即溃,刘显追击遭伏击,官军被杀、溺死三百余人,倭寇从容离海遁去。 同日,数百倭寇在嘉兴府平湖县沥港登陆,早有准备的俞大猷调集兵力围剿,全歼倭寇。 正月初十,五百倭寇再次入犯宁波府慈溪,戚继光率义乌兵正面迎敌,倭寇小败佯退,戚继光不为所动,倭寇四散侵袭乡野。 正月十一,倭寇袭重建的松江府金山卫,幸有吴淞总兵董邦政率兵来援,鸟铳手再次大发神威,烧毁贼船数十艘,溺死倭寇数百。 台州府衙偏厅内。 胡宗宪神色凛然的坐在主位上,茅坤正在念刚刚送到的军报。 “十二日,倭寇攻萧山,南北两处皆不及相援,倭寇越萧山,沿钱塘江直入富阳县。 十三日,富阳知县海瑞坚守城池,身披两创不下城头,当日黄昏,总督府援兵至,吴成器率先进击,手刃倭寇十余人……” 钱渊不禁有些垂诞,也难怪侯继高念念不忘吴成器,这可真是个人物啊! 都说世间万物生生相克,徽州除了汪直、徐海这等海商海寇,但也出了胡宗宪、吴成器这等文武俊才。 军报念完,屋内陷入一片沉默,良久后,胡宗宪转头看向钱渊,“展才?” 郑若曾、何心隐、沈明臣都习惯了,茅坤甚至往边上让了让,钱渊在谭纶、唐顺之诧异的眼神中走到悬挂着的地图前。 “嘉靖三十三年四月,徐海初出茅庐,与平湖县伏击俞大猷所部,后席卷嘉兴府,攻入湖州、常州、苏州,穿插数府,从容遁去。” “嘉靖三十三年九月,徐海聚集万余倭寇盘桓于松江府金山,十一月先攻上海、华亭,后西进攻嘉兴,再北上直取苏州。 虽然因分兵在嘉兴府王江泾大败,但苏州、嘉兴,乃至通州、常州均遭倭寇侵袭,靖江县全城被洗,数千百姓丧命。” 钱渊倒拿苗刀用力点在地图上的嘉兴府,“去年九月末,倭寇袭绍兴、松江、宁波、台州,但徐海主力仍然出现在嘉兴府,嘉兴、湖州十余城沦陷。” “展才的意思是……”沈明臣开口道:“今年徐海还会选择嘉兴府?” “事不过三,钱某的意思是,今年徐海必定不会选择嘉兴府。” 钱渊向沈明臣递去一个歉意的眼神,继续道:“理由有二,其一,三年内三次被倭寇大规模洗劫,嘉兴府……村无人烟,镇无鸡鸣。” 众人都点头赞同,早在沥港被毁之前,东南沿海倭寇最猖獗的地区首是台州,次之就是嘉兴府,被抢了这些年,能被抢的都被抢了…… “其二,俞大猷调任浙江总兵官,率军驻守嘉兴府,去年十月十一月,俞大猷与苏州、松江两府每战必捷,叶宗满仅以身免。” “不错。”茅坤点点头,“俞大猷麾下如今五千大军,又向来谨慎小心,谋定而后战,徐海不会轻易去碰这个钉子。” 钱渊手中的苗刀指向松江府,“董邦政、王崇古驻守苏松,自保无虞,长江以北……暂不考虑。” 胡宗宪没吭声,虽然名义上是浙直总督,但他实际管辖范围很窄,也就是浙江全省加上苏州、松江两府,:“汝贞兄,还是说正事吧。” 胡宗宪苦笑一声,做了个请的手势,心里嘀咕这货只怕又要敲竹杠了。 一旁的唐顺之还好,但谭纶有点稳不住了,胡宗宪虽是攀附严党上位,但在东南权威甚重,平日不苟言笑,今日却如此失态,钱渊更是言谈间无一丝敬意。 “侯继高、戚继美已前往处州、金华两府募兵,尚缺募兵银两、军械……” “总督府调拨。”胡宗宪面无表情的打断,显然心头怒气不小。 “但练兵日久,谁知道徐海什么时候大举入侵?”钱渊不以为意,继续说:“钱某意欲行鹿门公故计‘雕剿’法练兵,还望汝贞兄允许。” “雕剿法?” “倏而入,倏而出,如雕之搏兔然。”茅坤有些得意,解释道:“此法用来练兵……展才这是触类旁通,不过需熟悉地形的向导。” 茅坤在军事上是有造诣的,因为雕剿法被称为奇才,连升两级,他的孙子茅元仪在明末也以兵事闻名于世,先后为杨镐、袁崇焕、孙承宗心腹幕僚。 “已经安排下去,绍兴、金华、宁波、台州、温州,五府都会寻熟悉地形的向导。” 胡宗宪心里有些踌躇,这事儿不是那么简单的……为什么设立浙直总督一职,很大程度就是因为倭寇一旦侵袭浙江后逃窜入南直隶,官军不敢越界追击。 而在浙江一省之内,卢斌名为宁绍台参将,但实际驻地只是台州,宁波有副总兵戚继光,绍兴有参将刘显,越界作战是犯了忌讳的。 钱渊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才会提出,他可不管这些压力,继续说:“鸟铳打制太慢,战船也太少……” “展才,展才!”郑若曾无奈道:“打制鸟铳需熟练工匠,还得用熟铁,实在耗日持久,战船……不是刚刚拨给台州十八艘嘛!” 钱渊仰头长笑,“但钱某记得,应该拨付的是二十八艘!” 胡宗宪无声的咽了口唾沫,沉思片刻后看了眼茅坤。 “据说台州府库存军械不足?”茅坤转头看向谭纶。 “前些日子调拨给卢参将,的确不足,水师指挥使葛浩麾下半数兵丁手无寸铁。” “那就去看看。”茅坤做了个请的手势。 众人一起出门,谭纶忍不住回头看了眼,钱渊施施然坐在胡宗宪对面,看上去神情颇为轻松。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三十八章 软肋 随着胡宗宪的吩咐,这处偏厅外二十步内所有人都被驱出,原本只是装装样子的谭纶、茅坤等人也不得不去外间等候。 “子理,你这个外甥……”茅坤感慨道:“平生仅见的人物啊!” 郑若曾笑道:“四年前嘉定大捷,震川公就赞他气节无双,堪比聂双江。” “双江公是理学大家,展才何能相比。”谭纶摇摇头,他和聂豹并无来往,但毕竟是同乡。 “不好说啊。”沈明臣嘿嘿笑道:“展才不过二十出头,已是名满天下,虽才学稍逊,但功绩不让人后。” 外间气氛还算不错,但里面就有点紧张了。 胡宗宪第一句话就是在问,“眼线送了信出来?” “没有。” “那如何确定徐海会攻绍兴、台州、宁波一带,而不会攻更熟悉的嘉兴、苏松?” “不能确定。” 胡宗宪的眉头紧紧皱起,定睛看着对面的钱渊,“展才,这等大事,容不得儿戏!” 钱渊坐在椅子上半转身,手持苗刀虚指墙上地图,“俞大猷驻守嘉兴,董邦政、王崇古驻守苏松,而去年绍兴、宁波被倭寇扰的一片大乱,徐海又不是瞎子。” 胡宗宪抬头盯着地图,略略摇头道:“太牵强了。” 的确,钱渊的解释太过牵强,判断徐海下一步的攻击重点……绝不能凭借这样的猜测。 最关键的是,官府对徐海倭寇团体内的情况几乎一无所知,这也是胡宗宪为什么亲至台州和钱渊会面的原因。 “如果徐海攻宁波、绍兴,甚至是台州、金华,会如何?”钱渊轻声道:“能不能毕功于一役?” 胡宗宪凝神看去,不由自主起身走到地图前,“戚继光麾下五千义乌兵,刘显麾下四千兵,再加上台州……” “如果能确定徐海主力出现在宁绍台一带,想必也能调集其他地区的兵力围剿。”钱渊仔细道:“比如俞大猷能迅速率兵或分兵南下相助,惟锡兄也能带严州、杭州兵丁相助,至少能壮壮声势。” 胡宗宪头也不回的盯着地图,“继续说。” “说到底是诱敌深入。”钱渊分析道:“三年前张半洲也玩了把诱敌深入,结果要不是王江泾一战,几乎被徐海牵着鼻子走,所以这一次,戚继光所率的义乌兵将是主力。” “和三年前不同,徐海麾下没有那么多倭寇,了吧?” 毫无疑问,胡宗宪颇通权谋,如何不知“几事不密则成害”的道理,联络汪直是如何隐秘的大事,除却总督府之外,隐隐知晓此事的只有钱渊一人。 去年京中御史上书弹劾,胡宗宪立即锁定了钱渊,但这番话在钱渊在嘉兴府力挽狂澜两次大捷,之后又巡按浙江的前提下,是说不出口的。 钱渊哈哈一笑,起身道:“的确是钱某放出的风。” 回应钱渊的是胡汝贞的黑脸和沉默,但他并没有暴跳如雷,没有口出恶言……钱渊这些年的所作所为让胡宗宪心里保留着微弱的希望,他一定有理由。 “嘉靖二十七年,第一任浙江巡抚朱子纯擒杀许家兄弟、李光头,但被朝中闽浙逼杀,之后汪直于沥港立旗,号五峰,再之后沥港被毁,徐海横空出世。” “如今倭寇大致是汪直四成,徐海三成,剩下三成是散兵游勇。” “徐海不过率三成倭寇三年内三度大举入侵,劫掠数府,东南各处无不苦苦支撑,汝贞兄提编数省,还要截留两淮盐税……” “都是为了汝贞兄着想啊。”钱渊一副殷殷关切的模样,“徐海死,汪直复侵,到那时候,汝贞兄怎么办?” “要知道汪直可是在倭国占萨摩洲之松津浦,自号徽王,麾下数以万计,难道还要继续打下去?” “其实你我心里都清楚,招抚汪直是最合时宜的一条路。”钱渊叹道:“而现在,到时候了!” 胡宗宪眉头一挑,“最合时宜……但朝中科道言官不会这么想,展才年幼,不知言语亦能杀人。” “所以,钱某不是为汝贞兄挑破了脓包嘛。”钱渊脸上笑容依旧,“汝贞兄啊,关键是……到时候了!” 胡宗宪被前半句话气得手都在发抖……你好心替我挑破脓包,就是在朝中散播我和汪直勾结的流言蜚语? 倒是没看出来,你钱展才居然是个泼皮! 但后半句话让胡宗宪冷静下来,他思索片刻后猛然转头盯着钱渊,“展才,你的意思是……” “适才,汝贞兄问,‘若徐海遇挫离海遁去,何如?’”钱渊悠然道:“一来是同乡,二来这几年也有来往,三来五峰徐海颇有仇怨……汝贞兄以为,汪五峰会帮这个忙吗?” 这句话的意思很明白,钱渊希望胡宗宪勾搭汪直,在徐海遇挫欲逃的时候,断其后路,以毕全功。 胡宗宪脑子飞快的转动,他想到了很多很多。 第一,钱渊能影响徐海,但没办法影响汪直。 第二,钱渊敢在自己面前主动提议招抚汪直,必然京中有所动作,或许放出流言就是一部分。 第三,汪直的确有可能帮这个忙,和徐海开战年许,倭寇四处肆掠,海贸几乎完全断绝,汪直为此跳脚。 …… 最后,胡宗宪脸上露出苦涩的笑容,他最后确定,原本以为这一趟来台州是来做交易的,没想到自己是送上门给钱渊敲竹杠的。 能秘密联络汪直,这本是胡宗宪的砝码。 但在钱渊大肆传播之后,这成了胡宗宪的软肋……虽然现在还不知道对方能做什么,但胡宗宪能确定这一点。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三十九章 转折 外间已是天黑了,胡宗宪亲手点了两根蜡烛,烛光映射在他的侧脸上,显得阴晴不定。 “汝贞兄,招抚汪直是必然的,放些消息出去,这未必是坏事,再说了……” 钱渊的话说到一半住了嘴,对面的胡宗宪向来没太多表情的脸上已经一片寒霜,眼里透着怒火。 “这等事只能做,不能说,一旦泄露,朝中科道言官必然上书弹劾……”胡宗宪压着心头怒火低声问:“展才,何以如此不智?!” 钱渊笑了笑低下头,“汝贞兄,汪五峰会帮忙吗?” 良久的沉默后,胡汝贞才低声道:“不好说。” “嗯?” “嘉靖三十年,汪直得浙江海道副使丁湛、李文时默许开海禁通商,与官军水师合力剿灭倭寇头目卢七、沈九、陈思盼。”胡宗宪木然道:“所以招抚其实对汪直的诱惑力并不大。” “除非许诺开海禁通商?” “不错。”胡宗宪用眼角余光窥探着身侧青年的神情,“否则只能虚托其名,诱其上岸,控于手中……” “此事不可能保密,一旦为人所知,朝中科道言官必然上书弹劾。”钱渊笑道:“汪直若死,麾下数万倭寇必然上岸侵袭……噢噢,现在未必是倭寇,大部分应该算是海商 但一旦汪直身死,也意味着朝中决计不会开海禁通商,那些海商只能化身倭寇,那就麻烦大了,汝贞兄,钱某说的可对?” 胡宗宪没吭声,不知道在心里琢磨什么。 长长的叹息声响起,钱渊起身来回踱步,“嘉靖三十三年,钱某与汝贞兄在苏州码头官场相遇,之后食园多有来往,相交投契,颇为默契。 自汝贞兄与赵文华相交起,钱某便知,东南虽有文武干才,但平倭者,必胡绩溪。” “嘉靖三十三年末,倭寇胁余杭、北新关,汝贞兄力劝赵文华出城迎战,临平山一战大获全胜,那是钱某第一次和汝贞兄并肩作战。” “嘉靖三十四年,钱某于徽州府被倭寇裹挟,汝贞兄先后两次遣兵相救,这情分,钱某如何能忘?” “为平东南倭乱,多少人轻抛头颅,多少人洒热血于乡梓,多少人家破人亡,年前钱某拜会战死嘉兴的护卫家中,多少人将第二个儿子送到钱某手中!” “你胡汝贞不惜攀附严党上位,我钱展才如何会使下作手段?!” 钱渊的长篇大论不可谓不精彩,谁听了都会动容,但胡宗宪眼皮子都没抬……打了这些年交道了,他深深知道,对面这是只狐狸,而且还不是普通狐狸,是只成了精的狐狸! 这番交谈从一开始就影影绰绰,两人的话语里里外外都在互相试探,暗藏深意,钱渊现在算是明白了,胡宗宪这厮是铁了心,不见兔子不撒鹰! 半响后,钱渊略带不爽的道:“京中流言之前,钱某在陛下面前已经仔细说过。” “什么?!”胡宗宪一跃而起,木然的脸庞一下全变了,带着激动、惶恐、畏惧、希翼…… “前年入京面圣,我在陛下面前将你胡汝贞夸出花了!”钱渊忿忿道:“结果呢,一年下来,嘉兴、湖州一片糜烂,真不给我长脸!” “展才……”胡宗宪苦笑道:“这事儿……” “所以去年面圣,我在陛下面前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一进去就告状,首告阮鹗无能,次告你胡汝贞无量!”钱渊懒得再摆架势了,瘫在椅子上道:“推荐惟锡兄升任浙江巡抚……之后陛下问胡汝贞可堪浙直总督重任……” 胡宗宪沉重的喘息声清晰可闻,鼻孔都放大了! “徐海必杀,汪直可控,若想尽早平息东南倭乱,必要抚剿并重,胡汝贞和汪直是同乡,暗中来往,意欲招抚。”钱渊慢条斯理的说:“如若换一个浙直总督,很难萧规曹随,其他的不说,招抚汪直的可能性就小多了……” “之后呢?”胡宗宪擦擦手心的汗迹,亲自提起茶壶给钱渊斟茶。 “冬日倒碗凉茶?”钱渊嘀咕了声,才说:“最后惟锡兄立即被廷推浙江巡抚,汝贞兄自然留任了。” 胡宗宪一屁股坐下,喃喃道:“抚剿并重……抚剿并重……” “替你在陛下面前过了明路,如若能顺利招抚汪直,即使科道言官上书弹劾,陛下心里也是有数的。”钱渊分析道:“你胡汝贞不可能入阁拜相,日后回朝……” “当然了,如若严党败退,华亭上位,说不定……”钱渊又加了块砝码,“如若有高新郑,必能无恙。” “高新郑?!”胡宗宪咽了口唾沫,“裕王殿下也知晓?” “当然不知。”钱渊脱口而出,然后才缓缓道:“不过钱某去年五月南下之前,曾在殿下面前提议开海禁通商,高新郑也在场。” 从那个转折点开始,胡宗宪的情绪变化完全跟着钱渊的话语转变,他欣喜的搓着手……嘉靖帝在位三十六年,他和严嵩谁走在前面都不好说呢,就算严党先败,只要裕王和高新郑肯力保,自己无论如何也能逃出生天! “现在听明白了?” “明白了!”胡宗宪一拍桌案,“诱汪直攻绍兴、宁波、台州一带,以戚继光、刘显为主力抗衡,调集兵力围剿,再密派使者联络汪直,许诺招抚后开海禁通商,驱其出兵断徐海后路!” 胡宗宪这下子意气风发,“不肯出兵相助,凭什么开海禁通商便宜他……反正这等事他汪直也不是第一次做!” 来回走了几步,胡宗宪突然停下脚步,“展才,招抚还好说,但开海禁通商,只怕朝中科道言官多有弹劾,陛下那边……” “在陛下面前,我至少说了五次开海禁通商。”钱渊懒洋洋道:“但最后,陛下还是许我巡按浙江……裕王府还等着银子用呢!” “也就是说,招抚和开海禁通商必然要联系在一起?” “未必。”钱渊咳嗽一声,“适才汝贞兄不也说了嘛……有的事,只能做,不能说……反正陛下和殿下应该都是心里有数的。” 关于这点,钱渊是有自己的计划的,后世曾经如此评价,嘉靖一朝的户部尚书其实就是嘉靖帝自己,这是个死要钱的皇帝。 反复在心里琢磨了好久,胡宗宪咬紧牙关,“就此说定,回杭州后我立即派人去倭国,但有一事,愚兄有言在先!” “说。” “开海禁通商,此事由展才来办,总督府不参与。” “可以,但水师必须提供护卫,此外南京拨付来的沙船和福船呢?!” “这个待会儿说。”胡宗宪有点头痛,继续说:“此外,招抚汪直,展才必须出面。” “可以,我也想见见这位五峰船主。”钱渊说完笔直的看着胡宗宪,好一会儿才问:“说完了?” “嗯。” “现在轮到我了?” 胡宗宪在心底叹了口气,其实这一两年来他和诸多心腹幕僚都曾经为招抚汪直一事忧心忡忡,毕竟这是私下行为,他也不敢上书陛下,甚至连严嵩、赵文华那边都不敢泄露。 而钱渊替他在嘉靖帝面前过了明路,保下了他这个浙直总督之位,又愿意替他联络裕王,胡宗宪用脚后跟都想得到,这次欠的人情太大了……只怕钱渊这次敲竹杠下手会非常狠!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四十章 贼船 胡宗宪来台州巡视也有三四天了,和钱渊、谭纶、唐顺之谈公事也谈了不下三四次了……钱渊满足的笑了,收获的季节终于到了! 钱渊的脸上带着高深莫测的笑容,这次的竹杠得敲的邦邦响才对得起这几个月来的苦苦思索。 其实在剿灭徐海的计划中,钱渊和胡宗宪都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前者有可能影响或探知徐海麾下倭寇主力动向,而后者能够联络汪直断徐海后路,一网打尽。 但钱渊在这番密谈中,先抛出了剿灭徐海的计划,之后又戳穿了胡宗宪埋藏心底的不满……那是之前京中的流言蜚语以及几份弹劾胡宗宪的奏折。 一直到最后,钱渊才合盘托出,自己已经将胡宗宪意欲招抚汪直的计划在嘉靖帝面前过了明路,又点出了自己对胡宗宪留任浙直总督的作用,甚至还不惜将裕王、高拱扯出来拉大旗。 巧妙的谈话顺序让胡宗宪全盘溃散……如果前后顺序调整,胡宗宪也欠了钱渊的人情,但接下来钱渊敲竹杠……胡宗宪心生不满的可能就大的多,钱渊能敲来的东西也会少的多。 “其一。” 仅仅两个字就让胡宗宪心里一紧,有“其一”,那就有“其二”,甚至“其三”…… “银子。”钱渊伸手做了个手势,“和台州府衙无关,和卢斌麾下无关,两万两银子。” “展才……” “汝贞兄,在京中小弟可是冲着严东楼大骂……”钱渊似笑非笑道:“如若不是严东楼搜刮的太狠,胡汝贞也不会黑了我那两万两银子,不过就一个月而已……还记得吧?” 胡宗宪面色灰败,他当然记得,那是抄了富阳县刘家的分红,钱渊理应分一万五千两银子……现在是把田地、宅子一并算进去,两万两这个数字还算合理。 但胡宗宪也听出了钱渊这句话隐藏的两层意思,第一,之前总督府拨给台州的银子是不算在内的……事实上,胡宗宪那三个月减少了拨给台州军资,实际上没有多拨给台州银两。 第二,你胡汝贞送严东楼银子以固权位……这不是什么稀奇事,但稀奇的是,胡宗宪均摊下来每个月送往江西分宜的银子差不多正好是两万两。 胡宗宪有点头痛,紧皱眉头解释道:“展才,实在是……” “小弟不听这些话,汝贞兄不愿拨银子也行。”钱渊笑吟吟道:“东南诸事,小弟还是顾全大局,义不容辞的。” 这句话要反过来听,你胡宗宪权倾东南,我拿你没办法,但日后朝中……到时候别怪我不伸把手。 “没有总督府拨银给巡按御史的道理!”胡宗宪手头也实在是紧,“展才,算是愚兄欠你的……” “那算了吧。”钱渊起身装模作样,“时辰不早了,家母该担心了。” “给,给,给!”胡宗宪捏着拳头狂捶桌面,“回了杭州我就去筹银,一个月内付清!” “好!”钱渊笑着坐下,这下小七诊所扩建,培训急救员,购买棉布等都有钱了。 “汝贞兄也不必如此,去年初李时言为何要推曹邦辅接任浙直总督?后来还要推阮鹗接任浙江巡抚?”钱渊好心好意分析道:“在外人看来,汝贞兄坐镇东南,手掌六省兵权,提编数省税赋,是严分宜在朝中的底气。” “所以欲倒严,先倒胡……严世蕃那边的银子暂时缓一缓,问题不大。” 胡宗宪脸上的怒气渐渐收敛,冷静的想了想,这番话还真有点道理,不然李默去年不会硬生生揪着自己不放,这么看来缓缓严世蕃那边的银子是可行的。 啧啧,钱渊都佩服自己扯谎的本事,脸不红心不跳啊,李时言倒是这么做的……结果呢,罢官归乡,好悬没死在狱中,接下来的徐阶自然要改弦易辙,直接攻下严嵩这个山头,再转回头慢慢收拾胡宗宪……最终胡宗宪就是死在徐阶手下的。 “严东楼也不仅仅只是收银子的,你不是送了好些名家字画、古玩嘛。”钱渊又替胡宗宪出主意,“孙克弘、徐文长的字画都堪称一时之选,实在不行厚着脸皮去找文衡山,还不行……汝贞兄,可知嘉兴第一家项家的阁?” “去抢?”胡宗宪黑着脸反问了句,闷声道:“有其一就有其二。” “好好好,其二,打制鸟铳的工匠十名。”钱渊轻声道:“知道汝贞兄不易,南京调拨来的福船、沙船就由总督府调配好了,不过吴淞总兵董邦政麾下是有海船的,俞大猷调驻嘉兴也带了一批海船去,倒是宁波、绍兴、台州三地缺船。” “没问题。”胡宗宪对工匠不太在意,虽然打制鸟铳的工匠重要,但仅仅十人是无所谓的。 “其三,也是最后一点。”钱渊端起茶壶给胡宗宪斟茶,惹得后者一阵警惕。 “要人。” “要人?” “嗯,嘉兴府桐乡大捷,鼎庵兄侧翼率先破阵,后队才能一举截断倭寇前后,奠定大捷。”钱渊笑道:“还望汝贞兄将其拨给台州府。” 钱渊对吴成器颇为垂诞,这种弓马娴熟,有胆有识的人杰,定能为卢斌臂膀。 “拨到卢斌军中?” “这如何使得!”钱渊摇摇头,“鼎庵兄之前任会稽典史,桐乡大捷、长水镇大捷皆有功,几日前又在富阳县破倭,台州府倒是少了个推官。” “台州推官?”胡宗宪迟疑道:“鼎庵无功名在身,连诸生都不是,因战功迁会稽典史……推官向来是进士出身。” “只要汝贞兄答应就是,吏部那边小弟打点。”钱渊解释道:“再说了,即使推官不行,临海县缺了个县丞,黄岩县缺了个典吏。” 没辙啊,一般来说任职是不能在乡土,这里主要说的是进士出身的官员,浙江进士不会被派到浙江任职,但这些年浙江连连大战,很多副职空缺,新科进士都不敢来,像义乌知县赵大河都算是有胆气的了。 胡宗宪沉吟片刻应下此事,吴成器起复后一直留在总督府为亲兵头目,放出去倒是能有些用。 “都说完了?”胡宗宪斜着眼瞥着钱渊,“还算不错,至少没向愚兄要上十个八个歌女!” “那家里就打成一锅粥了!”钱渊摇摇头,“小弟现在的日子不好过啊。” “难道弟妹是河东狮?” “是千手观音!”钱渊一瞪眼,“谁向你要歌女?” “罗龙文。”胡宗宪毫无顾忌的如此说,他现在可以确定京中传言是真的,钱渊和严世蕃的关系相当不错。 钱渊偏着头想了想,罗龙文在史书中扮演的是类似谭维的角色,这一次没了表演空间……历史上严世蕃是以通倭之名被杀,罗龙文同时被弃市。 不知道这个时空中,徐阶会不会再将通倭的罪名扣在严世蕃的脑袋上……啧啧,没了罗龙文,有点牵强啊。 “汝贞兄,提醒一句,我说的银子可是额外的,不在拨给台州府衙、卢斌的军资中。” 胡宗宪叹了口气,“这次……算是被你绑上贼船了!” 这句话说的还真不错,胡宗宪早有招抚汪直的想法,但开海禁通商……胡宗宪还真不敢想,虽然说好了置身事外,但身为浙直总督,不可能完全置身事外。 但贼船这个词用的不对,胡宗宪是巴不得上这条船……这是一条他日后可能逃得生天的诺亚方舟。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四十一章 谁聪明?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四百四十一章谁聪明?一般来说,政治人物很少出尔反尔,说出的口都是以自己的政治信誉做保证的。 翻译一下,用钱渊的理解就是,只要收益能压过成本,那么反悔的可能性就不大。 所以,钱渊不担心胡宗宪会反悔。 原因很简单,钱渊给胡宗宪描绘的是严党溃散甚至嘉靖帝驾崩之后……至少几年之内,胡宗宪不会反悔。 胡宗宪一行赶在正月十五之前返回杭州,那日钱渊还专门准备了一大批元宵汤圆,用小巧的盒子装着作为礼物回赠。 “还是芝麻馅的汤圆好吃。”钱渊一口一个,含含糊糊的说:“放了猪油对吧?” “二弟舌头还真好使。”大嫂黄氏笑吟吟道:“是徽州府送来的芝麻。” “姓李的那个吏员?”钱渊咂咂嘴,这厮念念不忘徽州丝绢,不过这事儿他可不会胡乱插手。 “渊儿,何日启程?”谭氏不太嗜甜,手里汤勺舀了个汤圆,嘴里却在问:“如今天寒地冻,台州近海,潮湿的很,要不出了正月再启程?” “明日启程。”钱渊干脆利索的答道:“先去绍兴……噢噢,母亲放心,儿子同年诸大绶生母病逝,正在山阴守孝,诸大绶是这一科的状元,与儿子交好,年前无暇,年后总是要走一趟的。” 一旁的小七翻了个白眼,她也不太喜欢甜食,这是前世保持身材的习惯,她昨晚还听钱渊说起,这次是去绍兴山阴找田洲狼土兵。 没办法啊,一旦胡宗宪那边拨付之前积欠的赏银,田洲兵就要启程回乡……钱渊琢磨着想能不能留一批下来。 堂堂正正两军对垒,田洲狼兵未必强于卢斌麾下,但论死缠烂打、不怕死,狼兵却要胜过一筹。 正说话间,钱渊碗里的汤圆干干净净了,他起身抱起摇篮里的孩子,“八两,今天乖不乖啊?” 八两伸出两只小手在空中挥舞,咯咯咯的直笑,口水都留下来了。 谭氏和黄氏看到这一幕,都不禁嘴角带笑,这一幕是她们去年想都想不到的。 “去年入京,叔父还说呢,如今青浦钱氏就叔侄两人,这话可错了,八两也是呢!”钱渊叹息道:“也一岁多了,还没开口说话呢。” 黄氏神色一紧,“才七八个月,还没满岁……” “噢噢噢,那是我记错了?”钱渊脸上似笑非笑,低头亲了口,结果一脸的胡渣扎的八两哇哇大哭起来。 “去去去,和你媳妇商量商量,明日启程可别落下什么。”谭氏赶紧将钱渊赶出去,正好小七那碗汤圆吃不下去,顺势一起出门。 黄氏赶紧抱起八两,嘴里哼哼,好一会儿哭声才渐渐停下,她小声问:“二弟会不会……” “应该不会。”谭氏心乱如麻,转头看向女儿。 “没认出,那就没事……最后一个。”小妹把最后个汤圆塞进嘴,一边嚼一边支支吾吾的说:“如果认出来了……二哥不是挺亲近八两嘛。” 黄氏抿抿嘴,“初一那日,二弟还问我……要不要替八两起名。” “大嫂怎的答的?” “我说八两还小,等一两年……”黄氏有点慌张,“二弟说……让他起名,的确不太好。” 正房里一片沉默,钱渊这边院子里倒是热闹的很,可卿和袭人正在翻箱倒柜的找衣服,晴雯正在查看名单……年后诊所大都是她在照看,要按照这次随钱渊出行的名单准备药物、酒精等等。 “滚远点!”钱渊一把揪着小黑的后颈,随口训道:“香菱你看看,把小黑喂得这么胖。” “你还怪香菱?”小七怼了句,“昨晚是谁拿着小鱼干把小黑骗出去的?” “怪我喽?它在床上乱窜,太碍事了!” 小七看了眼还在忙碌的袭人,伸手揪着钱渊的皮肉一使劲,才没好气的接过小黑,“乖点哦,多吃点没事,但要多动动……哎哎,画眉鸟不能吃!” “啾啾啾……” “喵,喵喵。” 刚才还疼的倒吸凉气的钱渊笑得直打跌,小七一松手,小黑就窜过去把装着画眉鸟的鸟笼给扑倒了,里面的画眉鸟被吓得羽毛乱飞。 用小七的话说,她嫁进来……自认嫁妆就这只画眉鸟,南下什么其他的都没带,但坚持将鸟笼带上。 小黑这次聪明,知道闯了祸,没等小七揪住,就一溜烟窜上墙头没影了。 “好了好了,小黑聪明着呢。”钱渊搂着小七进了书房,“去年面圣,陛下还说起……下次回京必须带上小黑。” “啊,嘉靖帝也是铲屎君啊!” “叫陛下。”钱渊瞪了眼,“祸从口出……重度猫奴。” “好好好,明日就要启程了,一切小心,什么生水就不说了,但有一点,保暖。”小七细细叮嘱道:“这个时代伤风感冒,那不是小事,中医药方我又不懂……” “放心吧,可卿和袭人都准备了大棉袄,暖和着呢。” “那也要小心,特别是穿脱的时候别受凉,晚上记得用热水泡脚。”小七叹道:“也算不错了,以前初七初八就得上班,医生更是要轮班,现在至少过了元宵节呢。” “可惜台州还是穷了点,没灯市。”钱渊摩挲着小七的纤纤玉手,“还记得去年元宵吗?” “当然了,第一次碰面嘛。” “是第一次约会。”钱渊笑道:“天下元宵灯市,莫过于京都,再过几年,咱们就回京。” 小七沉默片刻后说:“我是无所谓,看你的安排吧。” “尽量吧,总归不会像历史上那么惨……”钱渊小声劝道:“历史上,你祖父被海瑞弄得挺惨,名声也坏了,你父亲被发配充军。” “你看着办吧。”小七犹豫了会儿,“其实府内……季氏还算不错。” 钱渊笑着连连点头,看不出来小七还挺心软的,季氏其实不太管小七,只是后来帮着处理出嫁一事,多少有点情分……不过在京中听徐涉提过一句,季氏病重。 “对了,这次敲了不少竹杠。”钱渊话题一转,“你的诊所可以正式考虑扩建了。” 小七精神一振,“多少钱?” “从胡宗宪那敲了一万两银子,留给你两千两。”钱渊面不改色的说:“你先做个预案,估摸今年大战,临海水陆便捷,肯定会送来不少伤员,具体事务让前院管事去做,你只管个大局,让袭人或者晴雯盯着点。” “要打制不少床呢,还要买好多棉布,提纯酒精,还要雇佣大夫,培训护士……”小七抱着钱渊的胳膊蹭了蹭,“两千两不够呢!” “姑奶奶哟,知不知道两千两是什么概念?”钱渊哭笑不得,“现在一两银子能买一石半的大米,约莫一百五十斤左右,也就是说,一两银子的购买力相当于前世六百块钱,当然是普通价格的大米。” “那两千两就是一百二十万。”小七又蹭了蹭,“扩建也是要花钱的,拆迁特别费钱……不够啊!” “地主家也没余粮啊!”钱渊摸着脑袋叹道:“再给你加五百两,这下行了吧!” “知不知道以前我科室一台机器什么价?两千五百两就是一百五十万,一台机器都买不来!” “开玩笑,三甲医院上面是有财政拨款的!” “没有,现在都自负盈亏……” “那不就结了,你这诊所还准备收银子啊?” 绕来绕去,小七不得不承认,自己嘴巴没对方好使,气鼓鼓的坐开,“反正不够……就从家里拿!” “行啊,反正家里是袭人管着外面账目。”钱渊无所谓,在这个时代,对于一个已经有一定身份的穿越者来说,银子是最容易得到的资源。 呃,小七在心里得意洋洋,两千两银子真的不算少了,能把诊所扩大两倍多,还是自己聪明,又搜刮来五百两! 钱渊瞄着小七的脸色,心里嘀咕,这真是个败家娘们,还好自个儿聪明,两万两银子说成一万两!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四十二章 山阴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四百四十二章山阴浙江历来文风昌盛,本朝进士数不胜数,自成化年间开始渐渐在科举一道上能和江西分庭抗礼,再到嘉靖年间渐渐压倒江西。 特别是去年的嘉靖三十五年科考,浙江一省进士人数、排名都将第二名江西远远抛下,其中最负盛名的自然是绍兴府,一甲三人再加二甲、三甲传胪尽皆绍兴士子。 浙江省沿海州府中,绍兴府的地位是最特殊的,他不像台州那么穷,不像嘉兴那么惨,不像宁波那么富,耕读传家是绍兴士子的传统,虽然也颇多大族参与海贸,但很少亲自上阵。 不过这种传统未必是好事,从嘉靖二十八年来,少有大股倭寇侵袭绍兴府。 去年一战,徐海分出部分主力,还杂加数百真倭侵入绍兴,参将刘显疲于奔命,萧山城破,余姚险些被攻陷,山阴也遭倭寇围城数日。 更有大量倭寇以百人小股穿插,侵入绍兴府中部、西部,烧杀抢掠……钱渊于曹娥江坐船北上途中,放眼望去,两岸竟然看不到多少人烟,偶尔见到败落的村落中有野狗穿梭。 “都说绍兴兵最烂。”张三在一旁低声道:“去年十月,千余卫所兵被十几个倭寇看管,居然无一人反抗,军中传为笑柄。” 钱渊叹了口气没话说,后世在信息网络化之前,往往是穷地方反而能出以教育见长的考试强县,但这个时代不一样,读书太费钱了,普通人家真的撑不起。 不过沿江北上,到了嵊县附近,两岸人烟密集,来往船只颇多,钱渊还看到有水师驻扎,船上有披坚持锐的兵丁。 钱渊一行人在梁湖住了一宿,第二日继续启程,往东就是上虞,往西便是山阴。 在城外码头下船,步行入城,钱渊发现多有难民乞丐,看来去年倭寇来袭给山阴县侵害不小。 “还好去年台州有戚总兵和谭知府。”一个才入队的新护卫低声嘟囔了句,他是黄岩县乡勇出身。 钱渊驻足看了会儿,聚集起来的难民约莫百人,不过城门左侧百步处设有粥棚,不知道是官府还是城内大户的,难民们在管事的吆喝管束之下井然有序,看来粥棚设置时日不短了。 就这么会儿,城内已有人出迎,来的是绍兴知府梅守德。 “宛溪先生。”钱渊率先行礼,“打扰了。” “展才巡按浙江,全省去得,绍兴府何以不在其中?”梅守德性情刚直,但不是那种头铁的,笑着寒暄道:“刚聲兄在京中如何?” “尚好。”钱渊早就知道梅守德此人,这家伙从嘉靖三十年任台州知府到现在六年两任,被死死摁在这个位置上不能动弹。 嘉靖二十年进士,授官台州府推官,后政绩优越被提拔入京任户部主事,因性情刚直几次怼上严世蕃,被贬出京任绍兴知府。 说起来钱渊和梅守德拐弯抹角还扯得上关系,一来梅守德曾经在台州任职,二来他和钱渊叔父钱铮有交情,三来他也是心学门人,和徐渭的老师王畿极有交情,四来……呃,他是宁国府人,李默当年被贬谪出京任宁国府同知,赞其为“国器”。 不过,钱渊重视梅守德的主要原因是,这个人虽然不通军略,但执政能力很强,是高拱早就看中的……两人同为嘉靖二十年进士。 “展才为田洲狼兵而来?”梅守德怔了怔。 “不错,田洲狼兵自去年初调驻绍兴府,一直在山阴、会稽左右,现状如何?”钱渊没有第一时间去狼土兵大营,先找个当地官员问个清楚。 梅守德拾起茶盏慢慢品茶,在腹中打好腹稿,才道:“去年大战,田洲狼兵先援宁波慈溪,后援绍兴余姚、山阴,连番大战,折损颇重,如今驻扎城外六里处,约莫两千不到,其中瓦老夫人伤重不起,只等总督府拨付去岁大战赏银,就要启程回乡。” “听闻展才和瓦老夫人颇有交情?” “不错,嘉靖三十三年,田洲兵驻扎松江府,后张半洲去位,在下力劝总督留下田洲兵。”钱渊无意识抿了口茶,“如今粮饷可缺?” “不缺粮,但赏银……府衙是承不住的,只能总督府调拨。”梅守德瞥了眼沉思的钱渊,都说面前这青年心思深沉,目光长远,长于军略,这话还真不假,如果不是他留下了田洲兵,去年大战,山阴很可能被倭寇攻破。 钱渊在心里琢磨了会儿,突然抬头问:“总督府……可说过什么时候调拨赏银?” “去年末,有公文至,半个月内调拨。” “一共多少银子?” “去年大战,田洲狼兵斩杀倭寇八百有余,但首级只有五百余,赏银共计七千余两,去年末绍兴府衙调两千余两先行拨付,剩下的五千两是总督府承担。” 戚继光、卢斌麾下都是一个首级三十两纹银,田洲兵却减半只有十五两。 啧啧,没办法啊,胡宗宪心里也清楚,田洲兵是不可能长期驻扎东南沿海的,而且现在俞大猷、刘显、戚继光、卢斌陆续编练新军,田洲兵的重要性正在急速下降。 钱渊嘴角勾起一丝弧度,一个月内调拨……今日已经是正月十八了,也不知道胡宗宪是压下来了,还是恰好被自己敲了竹杠以至于要拖一阵。 不过,这倒是个机会。 “宛溪先生,钱某还需在山阴逗留几日。”钱渊缓缓道:“如若有总督府公文至,还请告知。” 梅守德眨眨眼,含含糊糊应了声,他记得东南官场传言,钱展才和胡汝贞关系极为密切。 “张三、杨文。”钱渊走到门外叫来护卫,低声嘱咐几句,两个信使分别往杭州、台州方向而去。 这是张三、杨文等一批老人最后一次跟着钱渊出行,此行之后,他们就要应募入军。 回过身,钱渊笑着拱手道:“宛溪先生,此行还有两件私事,其一拜祭诸家,其二替文长探看其母。” “拜祭一事容易,需准备的祭品等物府衙这边常备……”梅守德说到这儿顿了下,这个年山阴县内几乎小半人家都面带哀容,身穿孝服。 “但文长生母……”梅守德叹了口气,“徐家那边正闹着呢,文长在京中,也不方便处理。” “还请详细道来。”钱渊眯着眼,脸色冷了下来,徐渭是他在京中最重要的棋子,又是随园中仅次于自己的人物,绝不能出任何意外。 听梅守德一番话说完,钱渊才算理解了对方的难处,早在嘉靖二十四年,徐渭的家宅、田产全都被当地的无赖抢去,这些无赖敢这么做,自然是有底气的,其中颇有几个当地的大户豪门。 而这些无赖敢,还有个重要原因,徐渭当时做了潘家的上门女婿,按例家产是要还与族中的,而徐渭的兄嫂当时也都过世,无奈之下,徐渭只能罢手。 但嘉靖二十五年,也就是第二年,徐渭的妻子潘氏病逝,徐渭自然不能再留在潘家,但原先家产已经零落,以至于要教私塾以糊口。 再到嘉靖三十五年,徐渭高中榜眼,那些无赖是无所谓的……绍兴府的士子多了,不差你徐渭一个,但被徐渭接回来的生母不是这么想的,有意抢回儿子的家产。 这下子就闹翻了,那些无赖哪里肯把吃进肚子里十多年的肉吐出来? 状纸一度递到梅守德这个知府案上,虽然他也同情徐渭,还和徐渭同为心学门人,但实在不好判,这事儿徐家其实是不占理的。 不过这对于钱渊来说只是小事,他松了口气,“今日先拜会瓦老夫人,明日再处理那批无赖。” 梅守德特地提醒道:“其中还涉及徐家族人……” “宛溪先生勿忧,小事而已。”钱渊随口道:“还请置办些猪羊,随钱某一起拜会瓦老夫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四十三章 拜倒 昏暗的军帐内,两个女兵正在小心翼翼的扶着头发花白的瓦老夫人喂药,帐内不太通风,有一股若隐若现的腐臭味。 瓦氏这一辈子就没舒心过,父亲杀婿,夫妻反目,亲子早夭,好不容易扶起长孙却又战死海南,以至于年近花甲还要率兵远征东南。 毕竟年过六十,肩胛处被利刃刺穿,背脊又受了两处刀伤,瓦氏知道,自己只怕是撑不过去了,现在想的就是回乡。 自嘉靖三十三年应招远赴东南,至今已经三年了,唯二的继承人岑大寿、岑大禄一个七岁,一个四岁,田洲已隐隐有不稳之像。 和朝中政争相比,壮族内部权力争夺更加直接,更加血腥,一个不好就是连绵大战,当年瓦氏的父亲岑璋和岑猛反目为仇,其中多有缘由,但最重要的还是权力之争。 “说了半个月,到现在也没见一两银子!”进门的钟南嚷嚷道:“要不我再去杭州总督府一趟?” 瓦氏微微摇头,这也是她心生去意的原因之一,前两年有聂豹、赵文华、胡宗宪等人关照,田洲狼兵奋勇杀倭,粮饷不缺,斩获颇多,赏银从无拖欠,但去年大战后,总督府那边拨付银两颇有拖延。 瓦氏心里有数,俞大猷、戚继光、卢斌、刘显等军中骁将陆续编练新军,颇有战力,田洲狼兵对胡宗宪来说,重要性不比之前了。 对了,还有那位刚刚出任浙江巡按的钱展才,去年嘉兴府大战力挽狂澜,前两年田洲狼兵粮饷不缺,就是他在其间说合。 要不要再拜托这位已是名扬天下的青年进士呢? 瓦氏有些迟疑,从第一次见面开始,钱渊对田洲兵颇多礼遇,多有助力,更给予了其他官员很少有的尊重,她很清楚,自己欠了对方人情,而对方不欠自己什么…… 但据说浙直总督胡宗宪和钱渊关系密切……而且钱渊出任浙江巡按,是东南少有能直面总督府的官员。 半靠在床头的瓦氏的视线落在还在忿忿不平的钟南身上,第一批率军远征的头目如今只剩下钟南一人了,而他和钱渊之间颇有些渊源,去年还跟着在嘉兴府两度大败倭寇,或许可以让他去试一试…… 这个念头刚在脑海中浮现,轻微的喧闹声隐隐传来,钟南脸色一变几步迈出去,没一会儿就满脸喜色道:“钱渊来了!” 真是瞌睡就来了枕头,瓦氏精神一振,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突然坐起,喝道:“扶我起来!” 片刻后,裹着厚厚皮袄的瓦氏在两个女兵的搀扶下缓步走出军帐,钟南紧随其后,伸手指向营地门口处。 梅守德是不肯来的,他对田洲兵最后援山阴颇为不满,但无奈自己是绍兴知府而不是山阴知县,于是派了个小吏和几个捕头衙役帮忙。 营门口处热闹非凡啊,几十个百姓赶着猪羊往里走,营地里的狼兵个个眼冒绿光,大过年他们每人也就吃了一块肉……虽然粮饷不缺,但想吃的多好那也不可能。 一个狼兵忍不住拔刀在手,倒不是想抢劫,实在是馋啊,急着杀猪,田洲兵军纪严明,更何况他已经看到了钱渊和那些脸熟的钱家护卫。 结果呢,麻烦大了,那几只羊还好,但几头猪似乎敏锐的察觉到了杀意,任由后面鞭子再抽也不肯往前走,一头猪还扭头拱倒了两人,哼哼唧唧的往外逃去。 “阿桐,又是你!”钱渊一脚踹过去,笑骂道:“这次用不着你垒灶台了,那几头猪全归你杀了!” 阿桐木讷的傻笑了几声,带着几个兄弟追出去,没一会儿就将那头猪摁倒绑起来,老远都能听见肥猪的惨叫声。 远远看见这一幕,钟南不禁笑道:“和三年前好像啊!” 三年前,吴江县外小河畔,钱渊使人送来粮食、米面,还送来几头猪羊,解田洲兵燃眉之急,也借此将田洲兵拉倒了松江府……当时也有两头羊到处乱窜,惹得狼兵追之不及。 “对了,阿喜呢?”钱渊看看左右,三年前就是阿桐、阿喜两兄弟将从崇德县出来的钱渊一行人绑了,还拿着刀威胁钱渊,要不是钟南赶到……钱渊英俊的面容就保不住了。 听得懂汉话的几个狼兵都沉默下来,赶回来的阿桐指了指营地后方,“刀,腿……” 钱渊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当年数千田洲狼兵援东南,数次增调,人数逾五千。 去年大战,狼兵二十日内先援慈溪,后援余姚,最后在紧要关头赶到山阴,连续大战之下斩杀倭寇近千,但折损极重。 钟南率五百狼兵随钱渊去了嘉兴,基本上没什么损失,就算加上这五百人,如今田洲兵也不过一千六七而已,其中可能还有不少伤员。 这个时代伤员的治疗本来就有点尽人事听天命的味道,而远道而来的狼兵只怕尽人事都很难做到。 钟南正要过去打个招呼,他心里也在想着总督府调拨赏银这件事,还没等他迈步,围拢在营门处的人群分出一条路,在几个狼兵的带领下,钱渊带着护卫径直走向了营地后方。 凡事需要对比才有好坏之别,这次跟着钱渊出来的护卫有老人,有新人,还有去年大战留在临海的,每个人都去过那件诊所。 对比起来,这里实在不能看,腐烂的臭味让人忍不住掩鼻,脏水、垃圾处处可见,几个简陋的灶台上两口铁锅空空如也,掀开帘子,里面更是传出一股让人闭息的古怪味道。 钱渊叹了口气,挥挥手让护卫将随身带着的药箱拿出来,他能做的也只是尽尽人事。 之前留在临海县的十几个护卫都在诊所帮过忙,那些老人也都是有裹伤治疗的基本技能的,这是去年大战之前,小七怕钱渊受伤特地让袭人、晴雯辗转教给护卫的。 面前躺在门板上的阿喜和钱渊脑海中的印象已经完全对不起来了,骨瘦如柴,腮帮子上都没肉,蜷缩起来像只受了伤的猫,被戳了刀的大腿处随意用碎布裹起来,甚至那碎布都黑漆漆的。 梁生快手快脚的将碎布撕开,从药箱里掏出一小瓶提纯过的医用酒精,转头叫来两个护卫,“摁住他。” 先用清水清洗,然后小心翼翼的将酒精倒在伤口上,原本已经没什么力气甚至没什么生气的阿喜猛烈的挣扎起来,嘴里呜呜直叫唤,还好两个护卫早知如此,拼命摁着身子。 梁生等了会儿,再用清水清洗一遍,拿出一柄锋利的小刀将腐肉割去,然后再用酒精消毒一遍,最后才拿出外伤用的药粉撒上去,从药箱里取出已经消过毒的棉布紧紧的包裹起来。 “少爷,就用这药方?” “你问我?”钱渊瞪了眼梁生,“要不要再回去学学?” “晴雯那嘴巴跟刀子似的……算了算了,惹不起周泽。”梁生咧嘴笑笑,将药方递给一个护卫,“统计一下,待会儿让人去城里药行买药。” “再熬点粥,细火熬制的粥。”钱渊又细细交代,“十日之内都只能喝粥,对了,赶紧换个地方,这块又脏又乱……” “展才。” 随着钟南的高呼声,周围的护卫、狼兵们纷纷向两侧退开,钟南扶着瓦老夫人缓步而来。 “老夫人,钟兄弟。”钱渊不悦摇头道:“山阴距临海可不是十万八千里,何至于不让人带句话?” 瓦老夫人没有回话,而是环顾四周,低头看看昏睡在门板上的阿喜,最终定睛看向已经两年多未见面的钱渊。 “老夫人……” 瓦老夫人还是没有说话,微微用力挣开钟南的搀扶,颤颤巍巍的上前两步,拜倒在地。 “老夫人不可如此。”钱渊赶紧上前搀扶,但视线所见,面前的钟南,周围能看得见的狼兵如风中弱草,纷纷拜倒在地。 如杨文、张三这些老人还算镇定,他们都知道自家少爷和田洲兵的渊源,也都在京中见过自家少爷纵横往来。 但新人就有点不自在了,梁生悄悄给了侄儿梁万宁背脊一巴掌,抖什么,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四十四章 入彀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四百四十四章入彀营帐内,钟南搓着手一副喜不自禁的模样,什么叫心想事成,这就是了! 钱渊和胡宗宪有交情,又是浙江巡按,五千两银子算得了什么?! “老夫人放心就是。”钱渊端起粗糙的茶碗抿了口水,“在下巡按浙江,此实是分内之事,再说钱某和胡汝贞颇有交情,已经让护卫送信去杭州总督府,想必今日晚间就有回信。” 躺在床上的瓦老夫人勉强笑道:“实在不知如何谢……” “老夫人何出此言?”钱渊正色道:“田洲兵自嘉靖三十三年迈十六府洲抵东南抗倭,拯万民于水火之中,这等事……钱某自然义不容辞。” “再说了,当日半洲公去位,是钱某力劝老夫人率军留下,此时如何会甩手不顾?” “当日在陶宅镇,钱某言‘花瓦家,能杀倭’”钱渊笑道:“如今已遍传东南了。” 瓦老夫人和钟南都忍不住笑了笑,其实当时压根就没这传言,是钱渊胡诌的,但几年下来,已经实实在在民间传唱。 “汝贞兄许诺半月内调拨赏银,钱某又送了信过去,瓦老夫人放心就是。”钱渊轻声道:“先歇一歇吧,这几日暂在山阴。” 瓦老夫人示意钟南接待,自己实在有点撑不住,没一会儿就沉沉睡去,之前杨文教了两个女兵,用酒精给瓦老夫人还没痊愈的伤口消毒,再以棉布重新包裹,又找了大夫来开了药房,熬了药汁刚刚喝下。 “展才,这次实在多谢了。”钟南出了营帐又郑重相谢。 “好了,你我之间还说这些。”钱渊砸了拳过去,“年前送个信去临海,我也能早点让护卫过来帮忙。” “在这儿什么都不知道。”钟南不爽的说:“也就十日前,才偶尔得知你又南下巡按浙江。” “好了,不过五千两银子,胡汝贞也太小气了。” 钱渊是肆无忌惮的往胡宗宪身上泼脏水,从本质上来说,田洲兵留驻东南是钱渊暗中使了诸多手段的后果,所以在胡宗宪来看,实际上田洲兵是钱渊的势力范围,特别是钱渊此次是以浙江巡按的身份南下。 “是啊,同样驻扎绍兴府的参将刘显……他麾下兵丁年前就拿到赏银了。” 钱渊眼神闪烁不定,“哎,胡汝贞提编三省,手掌六省兵权,还截留两淮盐税,哪里调不出这五千两银子?! 钟南瓮声瓮气的继续发牢骚,“其他军中倭寇首级三十两纹银,田洲兵却只有十五两……就这样还拖着不给!” “去年才入军的那一拨兄弟,还想多砍几个脑袋换些银子呢,现在都没这心思了。” “还是去年跟着展才你在嘉兴府爽快,杀的爽快,银子也发的爽快!” 钱渊笑着说起去年嘉兴府诸事,在鲜明的对比下,一点一滴的勾起钟南以及其他狼兵头目的不满。 阿桐去年留在绍兴、宁波,一边狼吞虎咽吃着红烧肉,一边听着钱渊、钟南说起去年桐乡发放赏银,登时觉得……红烧肉都不香了! 太阳已经落山,暮色渐重,鸟儿鸣叫着从营地上空飞过投向不远处的树林,钱渊让人从城中买了十几坛酒,可惜绍兴府多喝黄酒、米酒,聊以解馋。 这时候一骑远远而来,一早派去杭州的护卫终于回来了,钟南霍然起身紧张的看着。 “少爷。”这护卫也是老人,朝钟南点点头,“信件交于总督府亮卿先生。” 钱渊低声解释,“此人王寅,徽州名士,胡汝贞心腹幕僚……如何说?” “库中存银暂时不够支付赏银,要等两淮盐税交付……”护卫微垂眼帘,咳嗽了声,“约莫再等一个月左右。” 这下子营地里炸了锅,钟南还算好,其他几个年轻的头目都把刀抽出来了,嚷嚷着没这么欺负人的……谁都不是傻子,能拖一次就能拖两次! 那护卫悄无声息的往后退了退,对钱渊微微点头,转身出了营帐。 库存银两暂时不够……这是有可能的,毕竟钱渊刚刚抢了两万两银子去呢! 就算拿的出五千两银子……也要考虑到钱渊抢了两万两银子,剩下的银子,胡宗宪需要用到更重要的地方。 护卫没有撒谎,只是在后面多加了句话,“约莫再等一个月左右。” 钱渊对此心安理得,在目前的情况下,胡宗宪是不敢戳破这层窗户纸的,这个黑锅不想背也得背。 “好了,好了,听我说!” “砰!” 钱渊操起酒碗猛地砸在地上,大力拍桌道:“想干什么,持枪拿刀攻破山阴、会稽,还想攻进杭州府,去找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兵部尚书、浙直总督胡宗宪算账?!” “花瓦家,能杀倭,东南遍传田洲兵美名,最后关头你们倒是想和倭寇同流合污?!” 在压迫性极强的视线逼视下,营帐内狼兵头目都有点不自在,悄然丢下兵器,收刀归鞘,只委屈的嘀咕几声。 “展才。”钟南也算是东南老人了,心里有数的很,“总督府如此敷衍,无非是如今俞总兵、戚总兵、卢参将、刘参将都募兵成军,我等要启程归乡,无甚用处!” “这两年,要不是我们田洲兵,东南早就……”一个年长的狼兵头目满脸涨红,“这是过河拆桥!” 看那几个年轻的又要鼓噪起来,钱渊操起腰间苗刀猛地拍在桌上,起身厉喝道:“就你们劳苦功高?” “我钱展才书香门第,官宦出身,十八岁为府试案首,嘉定、崇德、华亭、杭州,四战斩杀倭寇逾三千!” “我钱展才二十岁身登皇榜,简在帝心,却不愿枯坐京中,两度南下,嘉兴府两度大捷!” “死在我钱展才手中的倭寇比你们少吗?!” 营帐内一片沉默,对面前这个青年官员,狼兵头目亲热中带着敬意,但除了钟南,无人知晓他的犀利锋锐。 好一会儿之后,钱渊才接着说:“朝廷调集兵力、银两以便东南抗倭,田洲兵远道而来,杀倭有功,总督府拖延赏银的确不妥……” 钱渊环顾四周,缓缓说出从晨间就盘算的计划,“五千两银子,钱某一力承当,三日内兑现。” 愕然、诧异、感激涕零……各种表情陆续出现在每个狼兵头目的脸上,钟南不知所措的抓住钱渊的胳膊,“展才,这如何能……” “钟兄弟,如今我巡按浙江,有这个名义。”钱渊转头道:“从台州府衙调拨一部分,不够的我钱家库房补上。” “不要说了。” “老夫人心切归乡,三日后带着银子启程,我另聘请大夫一路跟随,只是其他受伤的兄弟就要留下了……要不就去台州吧,内人在临海县内开了家诊所,你们适才也听张三、杨文说过了。” 钱渊团团抱拳道:“即使如此,钱某也心中有愧,之前并不知晓田洲兵首级兑银十五两,去岁在嘉兴府,田洲兵是和他军一样兑银三十两,此事钟兄弟是知晓的。” 角落处的张三撇撇嘴,“五千两银子发下去,一个人也就几两银子……还不如去台州呢,参将卢斌是少爷旧交,知府是少爷小舅,其他地方不敢说,台州肯定是首级兑换三十两纹银!” 还没等钱渊装模作样的训斥张三几句,几个年轻的狼兵头目已经嚷嚷起来了。 “钱大人高义,我们去台州!” “去台州!”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四十五章 滚刀肉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四百四十五章滚刀肉三天后,营地内,一个个装满银子的木箱从马车上卸下,杨文一脚踢开其中一个,摆放均匀的银元宝惹得旁边狼兵们个个垂诞不已。 钟南用力搂着张三的肩膀吆喝着什么,而后者胳膊肘往后撞开钟南,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惹得钟南大笑不已。 不远处的梁生拉着七八个新入队的护卫组成阵列,拿着去了枪头的长矛和狼牙筅,正在和狼兵的队列对峙,双方这几日已经闹了好几场了。 钱渊向来是所言必诺……至少在公开场合是这样的,胡汝贞派人押送到临海县的两万两银子,小七支取了部分,王义押送五千两早在三天前就启程北上。 巧妙的时差,让钱渊最终心想事成,钟南率四百狼兵将以乡勇的名义留驻东南,钱渊准备将其分散到卢斌军中。 当然了,钱渊也给出了丰厚的报酬,首级兑银三十两,粮饷不缺,隔日鱼肉,伤兵得治,阵亡抚恤……摆在面前的五千两白花花的银子让钱渊的承诺有着极强的信服力。 “那这四百儿郎就拜托钱大人了。”瓦氏今日精神略略好了些,站在营帐外看着远处热闹的一幕,“不知有几人能魂归故里……” 瓦老夫人可不是普通的将领,实际上在田洲,她一手掌控军政大权,哪里看不出来钱渊施了些手段。 “老夫人是在怪我?”钱渊淡淡笑道:“难道,三日前钱某是先提借兵,后以赏银相胁?” 片刻沉默后,瓦氏叹息一声,“是了,是老身年老昏花。” 瓦氏心里也清楚,钱渊的手段虽然说不上什么光明磊落,但也堂堂正正,不以权势相胁,而以情义相邀。 西南土司向来内斗惨烈,但有一点是确定的,他们不服教化,但权势地位很大程度上要看在朝中是否有支持者,瓦氏相信,面前的这个青年在多年之后……怕是西南土司最不愿意得罪的那人。 “老夫人后日启程,还请带几封信。”钱渊温和笑道:“山阴城那位大夫原籍四川,正好顺路返乡。” 瓦氏微微颔首相谢,脑海中不由回想起当年的一幕幕,吴江县内钱渊为狼兵解燃眉之急;奔赴松江突遭大雨,钱渊已使人熬制姜汤;再到陶宅镇中以洋糖换取米面……似乎面前这个青年无论碰到什么事,都能提前安排的妥妥当当。 “展才,这次多谢了!”钟南兴冲冲的大步而来,“回头去了台州,可别亏待了。” “钟南!”瓦氏厉喝一声,“去了台州,诸事皆听命行事,若有逾越,不用再回田洲了!” “老夫人。”钱渊扶着瓦氏劝了几句,才转头对钟南说:“三日后启程,径直去台州宁海县,归于宁绍台参将卢斌麾下。” “卢斌和你也熟悉,此外游击将军侯龙泉,义乌兵首领把总戚继美,都是嘉兴府大战的同袍。” “老夫人放心,日后对阵倭寇,田洲兵不用冒死冲阵,皆为把总身边亲卫。” 听得这话,钟南急了,赶上两步道:“展才,和嘉兴府两次大战一样?” “嗯,论功分首级。”钱渊解释道:“把总麾下连带亲兵队,一共六队,每队三十人,首级不是均分……嘉兴府两次都是如此分的,卢斌不会也不敢偏颇。” 钟南有些失望,这样一来,死伤的确少了,去年带去嘉兴府的五百狼兵几乎全头全尾回来的,但收获也会少,长水镇大捷是坚守防线的义乌兵收获最多,桐乡大捷是侧翼出击立下气功的松江兵收获最多。 瓦氏瞪了眼钟南,这等好事居然还不肯应下?! “钟兄弟,田洲兵勇猛善战,又军纪严明,不犯秋毫,但操练只怕懈怠。”钱渊一一交代,“不过也不是没好处的,如今台州军中盛行对练,你应该听戚继美说起过?” “噢噢噢,记得记得。”钟南眼冒金光,摩拳擦掌道:“军中对练,胜者得银一钱到三钱。” 钱渊忍俊不禁,正要取笑几句,那边张三跑了过来,“少爷,有投帖。” “啧啧,我田洲兵驻扎山阴年许,从无投帖,展才来了几日,都十几份投帖了!” 这种话钱渊没办法接,只笑着打开看了几眼,丢回去道:“本官巡视绍兴,先论公而后论私。” 这三日,钱渊自然不会闲着,让人去山阴、会稽打探徐渭家事,好笑的是,虽然惹人侧目,但并没有引起什么轰动……因为钱渊派去的是张三。 虽然还没有正式去拜会徐渭那位生母,但钱渊已经做出如此判断……性子一个模刻出来的,执拗、古怪,自尊心很强,或者说极度自卑,以至于做出让县人鄙夷的事。 想到这儿,钱渊摇摇头,“还有三日,钟兄弟暂时充我亲卫首领,山阴城内有些小麻烦。” 一个中年人在营门外不远处,纳闷的远远看着营地里那熟悉的身影,半响后才钻进马车,“去墓地。” 三刻钟后,马车停在一处山脚下,中年人快步爬上半山腰,沿着粗略修成的小道走了会儿,面前出现一栋简陋的木屋。 “少爷。” 随着一声呼喊,诸大绶出现在屋前,“倭寇来袭?” 诸大绶去年十一月丁忧归乡守孝,就在母亲墓地搭建木屋,庐墓茹素,足迹不履城中,为县人称道。 年后倭寇频频侵袭绍兴府,参将刘显在三山所吃了个亏,倭寇侵袭更加频繁,正月十三,三百倭寇破距离山阴不远的三江所,诸家长辈几乎是将诸大绶绑回去的,但倭寇离去后,诸大绶坚持又在此守墓。 “不是,浙江巡按钱大人三日前巡视山阴,少爷还在孝中,三老爷让小人投了帖子,但钱大人……”这中年人是诸家世仆,前年跟着诸大绶上京,见过钱渊很多次。 “展才必先公而后私。”诸大绶面无动容,“三叔不过童生,何必投帖?” 中年人抹了把头上的汗,支支吾吾道:“少爷,城东那宅子……” “文长的老宅?”诸大绶脸色一变,“还没退回去?!” “三老爷也想退,但不敢啊。”中年人赶紧跪下,“谁惹得起那帮人?” 徐渭的父亲虽然不是两榜进士出身,但怎么说也当过一府同知,又善于打理庶务,早早过世却留下颇为丰厚的遗产,这块肥肉早在十多年前就被人盯上了。 虽然徐渭如今是榜眼,但那些人也不是好惹的,在去年将那几处宅院出手,接手的都是城内大户,诸家这三代每代都有出仕者,自然也是大户人家。 最关键的是,这些人的身份,没什么大的背景,但却如一堆狗屎,谁碰到都要绕着走。 一句话,这是一群滚刀肉,明朝中晚期,东南特有的具有社会组织性质的团伙,打行。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四十六章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四百四十六章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绍兴府可能是天下最特殊的一个府洲,它有两个附郭县,一个是山阴,另一个是会稽,这也是后世认为徐渭就是兰陵笑笑生的理由之一。 钱渊漫步在颇具古朴的街道上,脑子里莫名其妙的想起这事儿,说起来兰陵笑笑生到底是谁呢? 最值得怀疑的是两个人,一个是王世贞,另一个就是徐渭,他们俩都有足够的文学素养,同时也都对戏曲颇有研究,更都和严东楼有深仇大恨。 不过这一世有了钱渊,王世贞的父亲如今巡抚大同,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倒霉,徐渭高中榜眼几乎每日都和严东楼相见,钱渊有点蠢蠢欲动……要不我来写《金瓶梅》,虽然没这文笔,但可以写个大纲找个代笔的。 一路走到观桥旁的小宅院门口,钱渊看见门口围着好些满口污言秽语的青年壮汉,真是不知死活啊。 钱渊努努嘴,周泽带着几个护卫守护,杨文、张三带着十几个护卫扑上去,干脆利索的全打翻在地,从容不迫的取过绳索绑起来跪在门口。 叫开门,钱渊缓步入内,迎上来的两个老仆、丫鬟都是前年徐渭投入胡宗宪幕中赏下的,后来徐渭上京赴考,将其留在山阴老家照顾生母。 “拜见老夫人。”钱渊一揖行礼,面前的老妇面容枯瘦,双目红肿。 “这是浙江巡按钱大人,和老爷是生死之交。”一旁的丫鬟低声在老妇耳边说了几句。 “诸事晚辈都有所耳闻,有一句相劝。”钱渊接过丫鬟捧来的茶盏,“文长兄榜眼出身,日后高官厚禄,妻妾成群,些许寥寥财物无甚要紧。” 老妇颤颤巍巍的站起,指着外面尖声道:“但那都是我儿的……” “老夫人请安坐。”钱渊笑吟吟道:“文长兄准备接老夫人入京,如若乡人口口相传,都言文长兄仗势欺人,日后难免仕途受阻。” “当然了,那些泼皮无赖欺上门,真是不知死活,钱某人自然要给老夫人,给文长兄一个交代。” 老妇枯坐家中,又因身份不便走动,消息不甚灵通,看来的眼神难免有诸多猜疑。 钱渊不以为意微微一笑,起身出门走到院中,“来了没有?” “来了,好些家伙探头探脑,估摸着在等主事者。”张三出去看了眼回来说:“少爷,还好我那帮兄弟都入了护卫,不然碰到少爷……啧啧!” “无赖恶少。”钱渊瞪了眼张三,“前些年的打行还自持侠义,虽重报复亦怀不平,现在可好,全都是些混账玩意儿!” 张三缩缩脑袋不吭声了。 后来的《苏州府志》记载:“市井恶少,恃其拳勇,死党相结,名曰‘打行’,言相聚如货物之有行也。” 甚至朱国桢在《皇明纪传》中将打行与甘州兵变、大同兵变、辽东兵变、南京兵变相提并论。 呃,不算夸张。 …… 山阴、会稽两县共有城门三座,虽然去年有倭寇围城,正月里还有倭寇杀到距城数十里处,但守城士卒依旧没有什么警惕性。 当士卒发现官道上的黄土被踩踏得漫天飞舞的时候,数百手持刀枪的狼兵已经接近城门,为首的头目大步向前,将手中公文递过去。 守城的小校倒是识字,疑惑道:“未见报信,有倭寇来袭?” 虽然田洲狼兵在绍兴名声还算好,但城内大户依旧畏惧,除非是紧要关头,从不敢让狼兵入城。 狼兵头目叽里咕噜说了几句,不耐烦的挥挥手将小校赶到一边,身后的狼兵有条不紊的步入山阴城门。 已经等了好久的护卫在城内不远处笑着招招手,一行人迅速扑向观桥附近,同时另两座城门外,数百狼兵虎视眈眈锁住了城门。 府衙的梅守德大惊失色,第一反应是狼兵反叛,但立即想到了昨日钱渊送银入营。 看看左右神情紧张的下属,梅守德一把抓住本地捕头,“钱展才人呢?!” …… 钱渊一边想着前几日送上京的书信会被嘉靖帝如何评价,一边随意看向院子左侧的墙壁,上面爬满了枯干的藤枝。 “这就是文长号青藤的由来?”钱渊好奇的问。 “钱大人明见万里,徐文长嘉靖二十七年开设一枝堂,招收学童授课,此时墙上青藤唯一枝,待到两年后,满墙爬满青藤,徐文长便以青藤为号。” 钱渊转过身,诧异的看到一个温文儒雅的青年,身着襕衫,头戴方巾,这意味着,这是个秀才。 钱渊这次是真的大吃一惊,偏头看向张三,“打行也有秀才?!” 张三面无表情的垂下头,少爷,我已经金盆洗手好些年了。 这是钱渊和张三无知了,打行兴起几年后,底层的文人甚至举业无望的秀才加入后,这一行的技术含量大大提升,以至于如今山阴大户人家红白事都要请个打行的秀才坐镇,以防打行滋事。 “呵呵,有意思。”钱渊笑吟吟道:“陶大虎是你何人?” “舍弟。”秀才勉强笑着拱手道:“冲撞大人,学生必严加训斥。” “那是你的事。”钱渊摆摆手,回身坐在石凳上,“三处宅子,两百亩田地,两个庄子,可愿归还徐家?” 陶秀才苦着脸解释道:“此事嘉靖二十七年就已事了,当日舍弟也是从徐家族老手中买来的……” “文长兄嫂亡故,家产却落到族老手中?” “但徐文长入赘潘家……” “谁说文长入赘潘家?”钱渊随口糊弄道:“依大明律,赘婿不得科考。” 明朝是有这条规定的,但在民间施行起来却是有变通的方法,当日徐渭虽是上门女婿,民间公认赘婿,但名义上却没话,只听见噗通一声,一旁的陶秀才一跤跌倒。 “是陶家那个……”府衙的捕头在梅守德耳边小声嘀咕。 趴在地上的陶秀才突然一跃而起,冲着梅守德长长一揖,“府尹大人,学生愿奉银两千两,助官军守城!” 外面的喧闹声越来越响,哭闹声、求饶声陆续传来,偶尔还能听见刀刃相撞声。 真是个心思机巧的人物,钱渊饶有兴致的打量着陶秀才,叹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四十七章 肥肉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四百四十七章肥肉外间的骚乱很快平息下来,手摁腰刀的王义大步进来,躬身禀报,“少爷,抓获三十九人,连同之前共四十五人,其中陶家子弟三人,陶大虎未见踪影。” 钱渊点点头,从容不迫的坐下,指着早就准备好的那把椅子,“宛溪先生请坐吧。” “陶家何罪,陶家何罪?!”陶秀才声嘶力竭的吼道,“纵使巡按浙江,难道就能肆意捕杀良民,府尹大人……” “良民?”钱渊噗嗤笑道:“你陶家是良民……那些被你们坑害得家破人亡的百姓只怕不会这么想。” “嘉靖三十一年,陶大虎**会稽刘家寡妇,以至于其上吊自杀,其子年方十六正要赴院试,结果双手被人打断,举业无望,产业被夺,当年病死于土地庙中。” “嘉靖三十二年,山阴赵家子弟在陶家开设的赌坊将全家宅子都给输出去,赵家在本地也有些势力,结果当夜宅子起火,全家老小皆死。” “对了。”钱渊随意转头看了眼梅守德身后一脸冷色的中年人,“赵家的当家人好像是就是赵捕头的堂弟?” “近三四年来,山阴、会稽多有进城乡民或财物被骗被劫,甚至还出了六七条人命官司。”钱渊冲着赵捕头努努嘴,“这叫什么?” 赵捕头狠狠盯着陶秀才,“撞六市,就算失手,打行也会纠集多人群起攻之。” 钱渊随意点点头,又看向失魂丧魄的陶秀才,“听到狼兵入城就知道事发,心思倒是转得快,可惜就是手笔太小了,两千两银子能做什么?” 梅守德早就有意整顿城内打行,只是不得其法,也心存忌惮,顺势坐下道:“去岁守城,打行趁火打劫在城内多次惹出骚乱……” “是啊,所以今日钱某人是为了宛溪先生着想,年内倭寇必然侵入绍兴府,城内不稳,一旦倭寇破城,只怕生灵涂炭。”钱渊抿了口茶,笑道:“明前龙井全被小舅抢走,还不如喝白水呢。” “展才倒是挑剔。”梅守德随口应了句,心里却在琢磨,短短几日,钱渊是从哪儿打听到这么多消息。 “自曹娥江北上,沿途多有凋零之像,去年倭寇闹的有点凶,只怕宛溪先生有的忙了。”钱渊叹道:“整顿兵备,打理粮饷,雇佣乡勇,甚至打制军械、兵船,要知道宛溪先生是府尹,只怕库中银子不够用吧?” 那边陶秀才已经决意吐出个足够大的数字,可惜张三随手操起石桌上的一块抹布塞进他嘴里。 梅守德偏头看了眼,“展才巡按浙江,手中倒是颇有财力,难道还能襄助些许?” “些许?”钱渊大笑道:“宛溪先生说个数。” 梅守德沉吟片刻才说:“至少三万两。” 陶秀才神色一震,即使嘴巴被塞得紧紧的,还呜呜个不停,这是他能接受的数字。 钱渊的视线在梅守德带来的下属中扫了扫,伸出手指点了点,“就是你。” 梅守德转头看去,这是府衙中的一个捕头,姓张,本地人,性子有些油滑,站在那颇为不安的模样。 “你说说,打行能抄出多少银子?”钱渊瞥了眼陶秀才,“看这厮的模样,只怕不止三万两,毕竟这行干了十多年了呢。” 张捕头干笑着往前走了两步,冷不丁看到陶秀才那凶狠的目光,情不自禁的又往回退了两步。 “哎。”钱渊叹息着摇摇头,“宛溪先生心忧全府,三万两银子只怕不够,就四万两银子吧,钱某人分文不取。” “咳咳,咳咳。”梅守德用力咳嗽几声,他没想到钱渊把话说的如此裸裸。 话说的有点难听,但效果很好,府衙那些捕头、吏员都是本地人,哪个不知道以陶家为首的打行这些年捞了大笔大笔的银子。 安静的院子里,只听得见陶秀才的呜呜声,还有那些捕头、吏员的沉重喘息声。 钱渊随便扫了眼过去,从怀中取出一张纸,“看看吧,可有遗漏?” 张捕头接过来看了几眼,和旁人低低商议几声,兴奋的回道:“都在上面。” “狼兵头目就在外面,带人去抓,抄的时候都手脚干净点。”钱渊瞥了眼梅守德,“钱某是无所谓的,但你们日后还要在宛溪先生先生手下听令呢。” 梅守德是出了名的两袖清风,想训斥几句但又不想坏了事,只能转过头盯着满是枯干藤枝的墙壁。 但还是没人动作,两个捕头、三个吏员都踌躇着没往外走,眼角余光不停瞄着还在挣扎的陶秀才。 “放心吧,打蛇不死反受其害。”钱渊将茶盏递给身边护卫,“换杯白水……人都带去宁海,宁绍台参将卢斌麾下正缺兵少将呢……哎,张三,抹布丢了!” 陶秀才嘴里一松,先狠狠啐了几口,大口喘息了几下,才高声道:“陶家何罪,以至于被抄家,请府尹大人明示!” 梅守德面无表情的看向钱渊,一网打尽城内打行,这是好事,但这也需要理由……显然,府衙是拿不出理由的,打行做事嚣张的很,但总的来说是游走在灰色地带,打官司……打上几年都未必能定罪。 “谁说陶家有罪?”钱渊打了个哈欠,昨晚睡得迟,今早又起来太早,“你不是自称认识会稽陶港吗?” 陶秀才大怒,“会稽、山阴认识陶港的人数不胜数,就连府尹大人都认识!” “陶港窜入太湖,与倭寇为伍,苏州府派兵缉拿不利。”钱渊叹道:“你认识陶港,偏偏又是同乡,还都是打行中人,本官巡按浙江,督查军务,自然要请你回去问个究竟。” “陶朋友放心,黑是黑,白是白,回头本官行文,请应天巡抚派人查看,如若陶朋友和陶港、倭寇并无瓜葛,自然要放你归乡。”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听起来堂堂正正,绝无偏私,但陶秀才立即如一滩烂泥瘫在地上,几个捕头、吏员面露轻松,嘴角带笑。 “适才说了,打蛇不死反受其害,反正钱某身为浙江巡按,身边护卫如云……”钱渊转头道:“一共十八人,少了一个你们就自求多福吧。” “钱大人放心,自当竭尽全力。”几个吏员、捕头行礼后欣喜的疾步出门。 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在确定陶家翻不了身后,他们知道,属于自己的横财来了! 钱渊接过茶盏抿了口水,有点意外的问:“不错,甜滋滋的,是井水?” “就在屋后巷子里,那巷子名为甜水巷。”护卫躬身道:“已经煮沸过。” “宛溪先生,四万两银子怎么都够了。”钱渊笑道:“过段日子,台州将派小股兵力来绍兴府,专职杀倭,还请宛溪先生照拂一二。” “来绍兴府杀倭?” “都是新兵,以战代练。”钱渊冲着杨文、张三努努嘴,“卢斌、侯继高把钱某身边得力的大半都抢了去,粮饷、军械补充还要仰仗宛溪先生。” “为绍兴府杀倭,这等事责无旁贷。”梅守德一口应下,追问道:“适才……” 看梅守德的视线落在面色枯槁的陶秀才身上,钱渊笑着低声解释了几句,梅守德立即恍然大悟,连连点头。 这群打行中人交给谁都无所谓,死活都难说,但如果交到应天巡抚手中,死对他们来说,都算是恩赐了。 朱国桢在《皇明纪传》中将打行与甘州兵变、大同兵变、辽东兵变、南京兵变相提并论,这并不夸张。 就在去年,徐海率倭寇大举入侵前一个月,应天巡抚翁大立决意下令各州县抓捕打行……结果呢,就在光天化日之下,一群打行恶少拦下了翁大立的轿子,众目睽睽之下给了他两个大耳光子! 钱渊听闻此事,眼睛都要凸出来了,换算下,后世的直辖市一把手在大街上被黑社会扇耳光……这是要捅破天的啊! 事情到这个地步还没结束,吃了大亏丢了大脸的翁大立自然要报仇雪恨,公然发誓,“鼠辈敢尔,必尽杀乃已。” 这次更惨,数百打行人手持长刀巨斧,以白巾裹头,半夜围攻苏州、吴县、长洲各地监狱,放出大量犯人,齐力攻入应天巡抚衙门,翁大立带着妻儿爬墙头才侥幸逃命。 呃,这真不是什么黑社会闹事了,应该算是武装暴动! 为首的陶港率手下窜入太湖,之后倭寇四起,他与倭寇在太湖合流,关键时刻带人突袭,以至于苏州兵备道王崇古追击受挫,南京都察院御史、给事中多有弹劾翁大立不堪大用。 论天下最恨打行的,自然非翁大立莫属。 想想也真倒霉,应天巡抚虽在嘉靖三十二年提督军务,但第二年设置浙直总督,嘉靖三十四年曹邦辅依附李时言,后李时言罢官,曹邦辅被弹劾免职,从那之后,应天巡抚几乎没什么影响力了,翁大立初来乍到想新官上任三把火,结果一把火将自己烧的焦头烂额。 当日,府衙、县衙齐齐出动,数百狼兵手持刀枪,县人踊跃带路,近两百打行恶少被抓捕关入监狱,两县为之一清,而那些捕头、吏员自然也是人人吃的盆满钵满。 第二日就是瓦老夫人启程之日,钱渊于城外设宴相送,之后才悠悠然登山看景。 “展才好悠闲。”半山腰处,诸大绶笑着拱手道:“不过几日光景,展才小试牛刀,霹雳手段一扫而空。” “还要多谢端甫兄相助。” 钱渊这个外人能得知那么多打行内情,自然是因为本地大户诸家相助。 钱渊没有先叙,而是带着祭礼先行拜祭,事毕后两人才在木屋坐定。 “只是恰逢其会而已,去年倭寇围城,打行在城内多有不安分之举。”钱渊细细解释了一遍,“去年打行在苏州闹事,先行攻打监狱,放出诸多重犯,窜入太湖至今未被扫清,今年倭寇必攻绍兴,先行扫除内患。” 诸大绶点点头,“狼兵一去,山阴、会稽兵力只怕不足。” “台州会派兵相援,徐海未必会主攻绍兴。”钱渊沉吟片刻,“端甫兄还是搬回城内吧,倭寇为财而来,也会劫掠裹挟青壮,但不会毁墓。” 看诸大绶迟疑,钱渊又劝道:“庐墓茹素乃是孝道,但孝亦有大小之分……” 一连串的劝慰让诸大绶不得不应下,钱渊半强迫的让护卫将诸大绶随身物品用具全都搬回去,这才放下心。 诸大绶为人端正,但并不执拗,和裕王关系处的极好,这是钱渊计划中的重要人物。 如果说将来有谁在关键时刻能压过张居正一头,随园士子中论资历,唯有诸大绶一人。 正月二十七,钱渊目送钟南率四百狼兵押送两百犯人前往宁海,自己带着杨文、张三等护卫径直取道诸暨,以浦阳江南下入金华府,再转道向东,抵达义乌县。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四十八章 徐渭的改变(二合一)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四百四十八章徐渭的改变二月初,北京温度渐渐好转,城内虽然不见绿色,但细细看去,柳树枝条上已有黄绒绒的嫩芽,迎面而来的春风不觉寒意,正应了那句“吹面不寒杨柳风”。 徐渭驻足西苑景山下,放眼望去,不远处宫墙内外,尽是胭脂万点的红红白白,那是寒冬过后,新春来临正在绽放的杏花。 “暖气潜催次第春,梅花已谢杏花新。” “半开半落闲园里,何异荣枯世上人。” 徐渭喃喃念叨了几句,脸上呈现出痛苦、彷徨各种神色,最终化为一片狰狞。 这是唐朝罗隐的一首诗,自古以来写杏花的诗词多了,欧阳修的“别到杏花肥”,宋祁的“红杏枝头春意闹”,陆放翁的“深巷明朝卖杏花”都是名句,但徐渭却选了这句“梅花已谢杏花新。” 这不是他选的,而是他的好友选的,梅花可誉为看上去权势滔天但实则即将凋谢的严党,也可誉为徐渭那位好友的舍身取义,更可誉为在很多人眼里已经时日无多的嘉靖一朝。 驻足良久,徐渭才回过神来,不知不觉中脸颊已湿,缓缓走回,还在半道上,就有小太监来传话,陛下召见。 殿门外等着的还有李春芳、严讷、袁炜,这几日消息纷乱而来,徐渭心绪大受影响,嘉靖帝对其余几人的青词也颇为赞赏。 “文长,就等你了。”李春芳是个老好人,笑着说:“今日可有妙句” 徐渭拱手见礼,“子实兄,这几日心神不宁……” “只怕是江郎才尽。”袁炜冷笑着打断,“不然陛下何至于询问我等!” 这句话说的有点酸,连李春芳脸上都有点挂不住了,从去年开始,嘉靖帝所用青词十之都出自徐渭之手。 “懋中,文长之才有若黄河之水滔滔不绝,哪里会江郎才尽”严讷面无表情的劝道:“只怕是担忧纯甫。” “这倒是。”袁炜阴测测的笑道:“纯甫兄实在是胆大包天,据闻东楼兄大怒,对了,宣大总督杨顺和东楼兄大有交情。” 李春芳皱眉道:“好了,此地何能谈此事,再说了,忠奸未定,善恶未分,据闻多有御史、给事中欲上书。” “是是是,科道言官中绍兴士子冼烔在鼓动同僚……” 一句句看似劝慰的话入耳,徐渭已是双目尽赤,隐隐可闻磨牙声,他知道,这一年多来,自己是将面前这些人得罪干净了。 的确如此,原时空中,就在这一两年,李春芳、严讷、袁炜三人均因青词得宠,陆续提拔为翰林学士,礼部侍郎,从而在几年之后连连升迁入阁。 他们被时人称为青词宰相,一方面是升官甚速,如袁炜嘉靖四十年任礼部尚书,三日后就入阁了,另一方面在于他们都没有经历常规的翰林储相这条路,在他们升官过程中,从来没有在詹事府任职。 没有在詹事府任职是有理由的,他们都走的是幸进这条路,不愿在分宜、华亭之间有所抉择,自然也不会得其推荐在詹事府任职,所以他们唯一的路就是幸进。 但如今,徐渭像一块厚重的石头从天而降,硬生生砸在他们的前路上……如何不恨 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毕竟在随园和钱渊各种斗嘴斗心机那么长时间,徐渭立即想清楚了,这帮王八蛋是在怂恿自己待会儿在嘉靖帝面前开口求情呢! 在他们看来,徐渭是应该开这个口的。 因为那个人是徐渭的同乡,是徐渭的好友,更是徐渭的姻亲。 他就是嘉靖十七年进士,绍兴会稽人氏,前锦衣卫经历沈炼沈纯甫。 嘉靖三十年,沈炼上书弹劾严嵩父子,遭廷杖数十,贬斥到塞外的保安州,此地受宣大总督管辖。 嘉靖三十五年初,宣大总督杨顺拐走了俺答长子心爱的小妾,因此引发长达半年之久的俺答兵围大同右卫,后兵部侍郎江东率兵解围,杨顺不敢出兵追击,却屠村以良民首级冒功。 嘉靖三十六年正月,沈炼献诗于杨顺,诗中有“白草黄沙风雨狂,冤魂多少觅头颅。”之句,嘲讽之意显露无疑,杨顺大怒。 就从半个月前开始,京中流传一事,故锦衣卫经历沈炼于保安州以李林甫、秦桧、严嵩的像作靶,日日练射不懈。 本来就是严党的眼中钉肉中刺,所有人都做出这样的判断,严党必杀沈炼。 徐渭也持这样的观点,在他看来,如今正在京察期间,都察院无甚作为,吏部尚书吴鹏手掌大权但事事听从严嵩父子,气焰嚣张,在这种情况下,严世蕃不可能让这股气势卸掉。 但是沈炼的回信只有那首诗,“梅花已谢杏花新”……这让徐渭夜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绍兴府士子,甚至很多浙江籍贯的官员,都将希望寄托在日日觐见面圣的徐渭身上。 但徐渭很清楚,这是条死路,在嘉靖帝没有起意斥退严嵩,抬徐阶上位之前,任何对严嵩的弹劾、攻击都会触怒嘉靖帝。 这一点,同为嘉靖帝宠臣的李春芳、严讷、袁炜自然也知道,这也是他们为什么明里暗里怂恿徐渭的原因,只要徐渭敢开口,那么他们面前的拦路石将会被嘉靖帝飞起一脚! “拜见陛下。”四人陆续入殿,跪下行礼。 嘉靖帝手抬了抬,视线还落在桌上的三份青词上,半响后才道:“今日文长还无头绪” 徐渭还没来得及回话,一旁的袁炜抢着说:“今日文长游历西苑,在景山盘桓许久,未来得及动笔。” 李春芳微垂眼帘,心里暗嘲,袁炜还以为是前年吗在陛下面前如此随意抢话。 嘉靖帝脸色果然不太好看,转头看了眼徐渭,讶道:“文长何以落泪” 徐渭依旧沉默,在心里最后盘算了下措词,但袁炜又一次抢在前面,“文长,陛下明见万里,有何委屈,不妨直言。” 袁炜就这性子,量窄如此。 也正因此,袁炜是青词宰相中最早入阁的,也是最早致仕的,只在内阁待了一脸,而且是最早死的,比嘉靖帝还死的早, 一旁垂手肃立的黄锦眼角余光扫了扫袁炜,又瞄了眼默然的李春芳、严讷,心里感慨这些文官真是杀人不见血。 就在徐渭在景山触情感伤的时候,锦衣卫指挥使陆炳觐见,言语中提到了沈炼一事,嘉靖帝大怒训斥……然后就有小太监去把徐渭给找来了。 如果这时候徐渭真的为沈炼求情,别说必然圣眷不在,留西苑写青词的资格估计都没了。 就在各人心思纷乱的时候,嘉靖帝眯着眼似笑非笑的时候,徐渭上前一步,高声而诵。 李春芳面不改色,严讷和袁炜眼珠子都瞪出来了,徐文长不会是当场打腹稿,凭空撰写青词吧 嘉靖帝曲指轻弹,细细听去,只觉得口齿生香,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历一千岁始化而苍,又五百年乃更为白……” “或从海岛之崇林,或自神栖之福地……” 这是今日李春芳等人默契将徐渭架起来的重要原因,十日前,有外臣于山东捕获一只白鹿,昨日刚刚进献入京,嘉靖帝大喜,令宠臣撰写青词。 这是时空中的一个有趣的巧合,历史上徐渭的《进白鹿表》、《再进白鹿表》为胡宗宪赢得了扫平倭寇的良机,如今却在这个时空中再次遇上了一只白鹿。 呃,这种巧合比较常见,历史上嘉靖末年,各地呈献的白鹿、白象什么的一大堆。 高声诵毕,徐渭才轻声道:“这几日因琐事而误撰写青词,请陛下责罚。” 满脸通红的嘉靖帝还在回想这道青词,随口问:“因何琐事” “乡梓琐事。”徐渭坦然直言道:“臣生母体弱不便上京,奉养山阴,不料却遭无赖侵扰,臣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落泪以至双目赤红。” “因私事而误陛下大事,请陛下责罚。” 李春芳和严讷都默然无语,唯独袁炜被气得七窍生烟……满朝皆言徐文长才高八斗,性情刚直,今日却才知道,居然和钱展才一样,生了条三寸不烂之舌! “绍兴知府何人”嘉靖帝微怒。 “今日展才来信,其十数日前巡视绍兴,捕获无赖恶少两百余人,尽皆送往台州宁海县。”徐渭秉承钱渊的循循教导,至少在表面上要对嘉靖帝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其实陛下亦知,此等无赖恶少即打行。” 李春芳、严讷、袁炜脸色都变了变,一个扬州人,一个常熟人,一个宁波人,都是知道打行的,更何况去年翁大立事件满朝轰动。 “展才有信来……巡按浙江,这是他应尽之责。”嘉靖帝顿了顿,看了眼徐渭的眼神,挥手让其他三人退下。 李春芳和严讷还好,两人都是去年被嘉靖帝提拔为翰林学士,一个嘉靖二十年进士,一个嘉靖二十六年进士,都熬得起,但袁炜是嘉靖十七年进士,不免心里郁郁。 三人出了殿没多久,正在直庐批阅奏折的严世蕃就得了消息,心里不由狐疑。 之前严世蕃对徐渭不太在乎,才高八斗、名满天下又如何,王世贞名气够大了吧,当年为杨继盛收尸,如今被严党逼的离京。 王世贞的父亲王忬当年厚贿严世蕃得以调回京中,但之后几次中不偏不倚,王世贞又屡屡因杨继盛一事公开怼上严世蕃,之后严党顺势将王忬、王世贞都赶出京。 在钱渊离京之后,严世蕃突然发现,随园士子中钱渊是当之无愧的魁首,而徐渭则是公认的副手,在钱渊不在的时候,他是随园士子的核心。 “三人出,唯徐渭留。”严世蕃喃喃自语几句,“如今东南未有大战,难道是为了那个姓沈的” 朝中重臣心里都是有数的,陛下对东南战事的了解除了兵部、锦衣卫之外,还有一条路,那就是钱渊送上京的书信,而这些书信都是徐渭转交的。 老迈的严嵩半靠在铺的厚厚的躺椅上,缓缓道:“如若向陛下求情,知晓如何做” 严世蕃毫不犹豫道:“徐渭必遭陛下训斥冷落,立即送信去宣府,令杨顺捕杀沈炼及其两子。” “如若不是求情呢” “不是求情……”严世蕃迟疑片刻,“还请父亲明示。” 严嵩半睁着眼睛,抬手指向侧桌,“今日一早,徐文长来过直庐,下了帖子邀你赴酒楼一聚。” 严世蕃从一堆公文下翻出那张帖子,啧啧两声道:“看来还真不是求情!” 如若徐渭留在殿中是为了沈炼求情,毫无疑问就是站在了严党的对立面,绝不会邀严世蕃面谈。 “徐文长此人心有傲气,却心思机敏,难怪能入展才法眼。”严世蕃叹道。 严嵩闭上眼,悠然道:“换句话说,也亏得钱展才压得住他,让此人取道幸进。” 严世蕃试探问道:“父亲,今晚……” “看他如何说吧。”严嵩懒懒道:“勿与展才起隙。” 严世蕃连连点头,他虽然贪财,但眼睛不瞎,钱渊简在帝心,又于裕王交好,必然是下一朝的重臣,关键是如今裕王已然有子,又经常出入随园,与诸多随园士子交好。 在即将对徐阶发起总攻之前,严世蕃是不会随随便便与钱渊决裂,树此强敌的。 不得不说,自嘉靖三十四年入京以来,钱渊完美的演示了一个不偏不倚的年轻士子的形象。 虽然期间有和徐府联姻的意外,但总的来说,不管是嘉靖帝还是严嵩,都认为钱渊没有靠向任何一方……甚至他都已经在培养自己的政治团体。 而徐阶……也渐渐认识到了这一点,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一个孙女对钱渊的政治倾向没有任何影响,甚至钱渊还因为东南战局隐隐偏向严嵩一党。 在这种政治局面下,钱渊在严嵩、徐阶之间摇摆不定,其实这种情况是非常危险的,毕竟钱渊根基太浅,又对嘉靖帝有不小的影响力,两股政治势力很可能先将钱渊摁死。 可惜钱渊早早攀上了裕王这条大腿,而且还得到了嘉靖帝的首肯,高新郑的认同。 于是,严世蕃不得不在心里重新盘算,今晚徐渭会摆出什么样的态度,自己会不会因此和钱渊起隙,东南胡宗宪会不会因此受到影响……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四十九章 龟蛇像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四百四十九章龟蛇像陈旧的地图铺在地上,嘉靖帝站在地图前听着徐渭细细描述,虽然有兵部的军报,有锦衣卫的刺探,但在东南战局一事上,他显然更信任舍弃储相之位南下的钱渊。 “难怪去年展才言胡汝贞量窄,田洲狼兵的赏银拖欠不拨。”嘉靖帝摇摇头,“但展才哪里来的银子,总不能是他自个儿库房里的银子吧?” 徐渭脸上呈现出古怪的笑容,“陛下可还记得,去年大战前,胡汝贞阴了两次展才……” “噢噢,哈,展才去讨账了?”嘉靖帝忍俊不禁,“那就怪不得胡汝贞了。” “一共两万两银子,其中两千两交付临海县,召集大夫、护工……这是为日后大战受伤的兵丁准备的,此外购置药材。”徐渭详细道:“其中五千两拨付给田洲狼兵,这笔银子总督府不管还不还,总归是要认账的。” “不过陛下也知道,展才那等人……田洲狼兵头目钟南率四百狼兵精锐以乡勇名义留驻台州,拨入宁绍台参将卢斌麾下。” “自正月初七之后,倭寇四处上岸侵袭,嘉兴俞大猷、松江董邦政皆告捷,但绍兴、宁波两地倭寇渐渐猖獗,展才和胡汝贞都以此断定,宁绍台必为徐海主攻方向。” 徐渭说的兴起,手中玉如意指向地图,猛地却看见一只浑身雪白无暇的鸳鸯狮子猫悄无声息的踱在地图上。 “狮儿,狮儿。”黄锦讪讪的紧走几步将狮子猫抱走。 “下次让展才把小黑带来,虽然还小,但肯定还是能一巴掌扇飞小黑。”嘉靖帝笑了笑,又问:“各地还在编练新军,但展才如何敢说今年能平定徐海?” 徐渭左顾右盼看了又看,才低声道:“展才、胡汝贞欲和汪直联手。” “嗯?” “展才在徐海身边埋有暗子,等徐海率倭入寇,官兵正面相抗。”徐渭顿了顿,才继续说:“再使汪直出兵断徐海退路。” 嘉靖帝定定的看了徐渭会儿,才道:“胡汝贞和汪直私下来往,你也知情。” “知情。”徐渭不假思索答道:“汪直的侄儿就是臣亲手俘虏送至杭州,后以此人为掮客,胡汝贞遣蒋洲度重洋在倭国与汪直见面。” 嘉靖帝点点头,“可有把握?” 徐渭犹豫了会儿,“从展才信中来看,关键还是胡汝贞那边能不能促使汪直出兵,如果能以开海禁通商为饵……” “嘿嘿。”嘉靖帝冷笑两声,伸手敲敲桌面,“展才就是对开海禁通商不死心啊!” 徐渭不敢说话,垂手肃立,和钱渊不同,他毕竟是这个时代读着四书五经长大的,对皇权有着天然的敬畏,嘉靖帝话里带着怒意,他立即闭上嘴巴。 但实际上嘉靖帝心头并没多少怒气,早在嘉靖三十四年,钱渊就公然在他面前展示了自己的立场,之后还不止一两次提起,甚至去年还在京中闹了一场。 嘉靖帝招招手,黄锦小心翼翼的将狮子猫抱来,这只猫比前一只活泼的多,在榻上绕着嘉靖帝来回窜,没一刻停歇。 “文长,你如何看?” 徐渭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定定神道:“陛下,展才和胡汝贞只是以开海禁通商为诱饵……” “嗯?” “去年初,随园中,臣和展才多次谈起如今朝中财用大乏。”徐渭立即换了个角度,“其一,陆续推行提编法、一条鞭法,以银差为主,甚至……甚至清查全国田亩……” 嘉靖帝不禁失笑,“展才倒是好大气魄!” “臣也知道,太难了,太难了……”徐渭苦笑点头。 这是一条无比坎坷的道路,不说会走的多艰难,问题是很可能走不完……张居正也没能走完。 “其二就是开海禁通商,短时间内能敛财为朝用。”徐渭轻声道。 在具体事务上,长期沉寂在底层阶级的徐渭可能更出色,但在某个高度的事务上,嘉靖帝能一眼看到徐渭看不到的地方。 这两条路最大的区别在哪里? 前者会遭到无数的反对者,不说其他的,光是清查田亩,别说皇族勋贵,就连文官体系都会反对,这是在他们身上割肉。 而后者只要能弹压住朝中那些固执的反对声浪,只需要开个口子就能维持下去,大量的既得利益者将会为此前仆后继,至少苏松、浙江、福建、广州的官员士绅都会站在钱渊那一边。 嘉靖帝记得去年钱渊在自己面前如此讲述……之前浙闽大户出海走私,但如今倭寇猖獗,他们的损失一日重过一日,平定倭寇之日,如果朝中不许开海禁通商……那么出海走私将会重现。 论得位之轻松,终明一朝,无过于嘉靖帝,本不过是个藩王,堂兄朱厚照玩死自己,皇位莫名其妙落在了嘉靖帝头上。 这直接导致了嘉靖帝没有太强烈的责任心……如今的大明朝像一栋到处都是裂缝的老宅子,北风呼呼往里灌,但嘉靖帝只希望找些油纸堵一堵,只要宅子不倒就行,倒是别误了自己取乐。 这也是嘉靖帝对东南抗倭如此重视的原因,天下财赋,十之五六出自东南。 如果能和汪直联手剿灭徐海,迅速平定倭乱,这是嘉靖帝愿意看到的。 但如果要开海禁通商……会不会惹来更大的倭乱,这是嘉靖帝所担忧的。 嘉靖帝对钱渊的欣赏来自于很多方面,但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是,如今朝中尽是些打小算盘的官员,而年轻的钱渊向嘉靖帝展现了无与伦比的忠诚,无论什么事,都坦然直言。 但这一次,钱渊的坦然直言和忠诚没有收到预计的效果,这并不是他的策略出了错,而是他看问题的角度不同。 长久的思索之后,嘉靖帝什么都没说,挥手斥退徐渭,看向徐渭背影的目光闪烁不定……他做出了最符合一个皇帝标准的选择,臣子做事,如果有个好结果,自然是皇帝用对了人,如果出了岔子,自然是臣子背锅。 出了西苑,徐渭第一时间找到了冼烔,拉到角落处,一句话都没说,直接就是两脚踹过去。 “文长兄,怎么了……”冼烔一边躲一边委屈的低声嚷嚷,“青霞先生……” “闭嘴!”徐渭停了下来,脸色铁青的指着冼烔的鼻子,“谁怂恿你的?” “怂恿什么?” “上书弹劾杨顺。” 冼烔这才反应过来,小心翼翼的试探问道:“坏了事?” 半个时辰之后,徐渭回到了随园,叫来刘洪吩咐了几句,又等到放衙的钱铮……论对朝中势力分布,官员底细,他远远不如钱铮。 之后陶大临、孙鑨、吴兑、冼烔等人陆续来了随园,很快,冼烔被骂得狗血喷头,陶大临甚至气得都动手了……冼烔还觉得委屈呢,动手的两人,徐渭是沈炼的姻亲,陶大临是沈炼的同乡。 等到天黑时,徐渭大概已经弄清楚了,他径直从随园侧门直入钱家酒楼后院。 “坐。”自斟自饮的严世蕃努努嘴。 徐渭面无表情的坐下,端起酒壶倒了杯酒一饮而尽,“正月初一,沈纯甫吟诗嘲讽宣大总督杨顺,此事正月十五开衙之前已经遍传朝中。” “但直到两日前,突然传闻沈纯甫以李林甫、秦桧……等人像作靶,让人日日练射,流言蜚语短短一日传遍京城,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宣府巡按御史石英韶,嘉靖二十六年进士,选庶吉士,嘉靖二十九年散馆,入都察院为御史。”严世蕃眯着眼道:“华亭嘉靖二十八年升翰林学士,教习庶吉士。” 徐渭点点头,两个人都是聪明人,直截了当的信息对接立即从蛛丝马迹中找出了徐阶。 石英韶是徐阶的学生,巡按宣府是有机会做手脚的,最关键的是,能短短一日将那些话传遍京城,不是一般的势力做得到的。 严党不会更没必要将这种羞辱严嵩的话传遍京城,只可能是徐阶做的。 虽然没有证据,但自由心证已经足够。 徐渭极厌恶严世蕃,但不得不承认,这是个聪明人。 略微顿了顿,徐渭接着说:“昨日,六科、都察院暗中有人串联,欲上书弹劾宣大总督杨顺,其中就有沈纯甫做诗嘲讽之举。” “已经查过了,此事最早起源于柳州徐养正。” “徐养正?”严世蕃的眉头皱了起来,他对这个名字非常非常熟悉。 在沈炼、杨继盛、赵贞吉之前,就有不怕死的科道言官弹劾严嵩、严世蕃父子,其中领头的就是嘉靖二十年进士,户科给事中徐养正。 当时正是夏言刚死,钱铮上书被贬谪出京,户科六名给事中齐齐上书,不敢替夏言伸冤,却敢弹劾严世蕃“窃弄父权,嗜贿张焰,词连仓场“,最终为震慑他人,严嵩借嘉靖帝之手责徐养正六十廷杖,贬为云南通海县典史。 七年之后,嘉靖三十四年,徐养正连连升迁至尚宝卿,但因为严世蕃以工部右侍郎兼管尚宝司事,徐养正“不欲与同列,请告归”,此事一度弄得严世蕃下不来台。 这样的人物,严世蕃如何不印象深刻。 徐渭继续道:“徐养正在与同乡张翀信中提到沈纯甫射像一事。” “奇怪了。”严世蕃嘿嘿冷笑道:“柳州隶属广西,如何知晓保安州事?” 徐渭眼皮子都没抬,“张翀,嘉靖三十二年进士,刑部主事,同为刑部主事的董传策是华亭人,与随园众人算有份交情,前日夜间拜访冼烔,据说是无意间提起。” 一条暗藏在水底的线被徐渭硬生生拉起来,让岸边人看的清清楚楚。 “董传策?” “董传策,嘉靖二十九年进士,授刑部主事,与同乡徐璠交好,今日上书弹劾杨顺的刑科给事中吴时来,曾任松江府推官。”徐渭抬手拿起酒盏,正色道:“如沈纯甫死,徐某必然大怒,展才也不得不……” “明白了。”严世蕃目光闪烁,叹道:“徐华亭还真有龟蛇像啊!” 龟蛇像,这是喻徐阶既能像乌龟一样能忍,也像毒蛇一样伺机而动。 如若沈炼死在严党手中,考虑到沈炼在绍兴府的名望,绍兴士子在随园中的分量,钱渊无论如何也会和严党彻底决裂。 如果沈炼没有死在严党手中,而是因为吴时来的上书弹劾杨顺活了下来,那么钱渊就要欠徐阶一个人情。 龟蛇像,严世蕃这个比喻可谓入木三分。 正是看到了这点,徐渭才会一早递去帖子,邀最为厌恶的严世蕃一叙。 徐渭举杯饮下这杯酒,面无表情的起身离去,对于他来说,变化已经足够大。 能戒急用忍,能清晰的判断对方的意图,能从纷乱的线索中寻找到真相,甚至不需要寻找证据只凭自由心证……一年多了,徐渭心头已经傲气十足,但却褪去了身上的书生味。 这样的徐渭才是钱渊所盼望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五十章 投军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四百五十章投军金华府义乌县。 义乌江畔的小山上,钱渊站在一块巨岩上迎风而立,视线所及有古意盎然的倍磊小镇,镇外左侧几里处有一座军营,隐隐可闻操练时的喊杀声,远远眺望,旌旗招展,如蚂蚁大小的新兵排列成行,整齐肃然。 戚继美已经成功招募千人,杨文、张三、周泽已率四十护卫入营训练新兵,王义也带着新入队的护卫一同训练。 钱渊身后小道尽头,有两人快步而来,领头的是被提拔为护卫副头领的梁文,后一人白发苍苍,却身材挺拔,义乌知县赵大河。 “赵知县,请稍候片刻。”梁文低声说了句,快步向前走去,心里有些迟疑,他知道少爷昨日接了封京中来信,今日一整天紧锁眉头,见谁都没个笑脸,就连今日抵达义乌的浙江副总兵戚继光都碰了个钉子。 “少爷,是义乌知县。” 钱渊没有转身,也没有说话,张开双臂,略带潮湿的劲风吹的他身上衣衫飘飘,却吹不走他心头的烦躁。 昨日护卫带来的消息让钱渊心里一沉,他没有想到,徐阶在京察进行的同时,还有心思对自己下手。 和严世蕃、徐渭不同,钱渊穿越者的身份让他知晓更多,沈炼在历史中就是死在今年,严嵩父子令杨顺以白莲教的名义斩杀沈炼。 一旦沈炼死在严党手中,钱渊就不得不做出选择,否则以绍兴士子为根基的随园士子将土崩瓦解。 钱渊心里存疑的是,徐阶究竟是想借此将自己拉下水,还是将目标对准了自己呢? 拉人下水是可以理解的,徐阶如今被严党以京察的名义,几乎都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了。 但将目标对准钱渊……钱渊本人是没有这个资格的,但他身后的裕王府有。 从诸大绶到潘晟,从钱渊本人到高拱,随园一党对嘉靖帝、裕王都有着很强的影响力,毫无疑问,徐阶是能看到这点的。 和严嵩不同,徐阶还算年轻,他需要考虑严嵩致仕之后,嘉靖帝驾崩之后,自己在朝中的影响力。 钱渊有点后悔,或许去年末将潘晟推上去下终于住了嘴,其中几个义乌戚氏的族老也在劝慰,虽然身处两军,但到底是嫡亲兄弟,何至于此? “铁匠呢?”戚继光阴着脸问:“适才去过了,人都没了,铁料都没了!” “总督府下令,铁匠并铁料移至台州临海。”戚继美身后的杨文上前扬声道:“戚总兵如若有意,可向总督府、浙江巡抚或浙江巡按行文。” 戚继光登时被堵的没话说,自己可没胆子和胡汝贞叫板,浙江巡抚吴百朋和浙江巡按钱渊穿的是一条裤子……而铁匠铁料移至临海县,用屁股想都知道是钱渊干的。 “杨文。”戚继光勉强挤出个笑容,“你来宁波,一年之内保你个游击将军!” 杨文微垂眼帘退入队列中,戚继光这才发现,弟弟身后大都是熟面孔,杨文、张三、周泽…… 戚继光这下子是恨得牙根痒痒,这么多钱家护卫,他可是垂诞两年多了……钱渊宁可丢给卢斌、戚继美,也不肯给自己! 戚家军这种以小队形式为主要作战方式,除了军械、训练、赏银这些条件之外,最重要的是基层军官的指挥能力,所以戚继光几次向钱渊要人。 这方面钱渊是如此考虑的……你戚继光历史上大名鼎鼎,就算我不给人,你也能杀的倭寇屁滚尿流;而卢斌、侯继高都是我以前没听说过的角色,尽量加强他们的实力,对抗倭大局是有帮助的。 杨文一伙人的出现,让戚继光有些沮丧,他也认清了现实……有钱渊顶在前面,自己不能太过分,至少不能再训斥本应可以随意训斥的弟弟戚继美。 但真的太过分了,抢在前面来募兵,居然还抢走了军营、铁匠、铁料……要知道浙江是不怎么产铁的。 这时候,远处有烟尘弥漫,众人都是军旅出身,警惕的看过去,有斥候回报,有人来投军。 戚继光脸色一变,戚继美却是神采飞扬……两人都心里有数,募兵已然结束,这个时候来投军的,估摸都是有些来头或者有些底气的。 回报的斥候看了眼这两兄弟,忍笑道:“来人约莫三百有余,首领说……投戚将军。” “惟忠。”戚继光立即指派副手吴惟忠前去接纳。 戚继美更狠,直接带着杨文迎上去了。 又是乱哄哄的一片,营地里的王义眯眼细看,外间投军的汉子大都黝黑粗壮,行走间颇有规矩,不像是寻常百姓人家。 “都是些好苗子。”王义啧啧两声,他不会去管那些破事,回头厉喝几声,几个新护卫赶紧打起精神。 王义知道钱渊不会放自己离开,而自己目前要做的是,尽量在大战前将这些新人训练出个模样……要知道少爷是扫帚星,走到哪儿都能碰到倭寇! 外头已经安静下来了,戚继光笑吟吟的在和来人寒暄,此人是义乌人氏,而且是当地大族楼家人,楼楠,字良材,号甫岩,武能杀敌,文能吟诗。 历史上,楼楠是戚家军的重要将领,向来为军中先锋,斩将夺旗,无往不利,后来还升任云南副总兵。 其实早在嘉靖二十七年,戚继光率山东卫所军戍守蓟州,就与当时在山海关一带的楼楠结交为友,去年大战之后,戚继光去信邀楼楠投军……这次楼楠是专门来投戚继光的。 “一场误会。”楼楠苦笑道:“只听闻前来募兵的将领姓戚,自然以为是元敬兄,没想到……” 戚继光大笑道:“这番有良才相助,必能大破倭寇!” 楼楠看戚继美一脸的不快,劝道:“令兄于台州几度破倭,更扬帆海外,倭寇闻风丧胆,升任浙江副总兵,继美何必求于野?” 戚继美也是从小读书的,却没听懂这句话。 但就在这时候,一个清冷的声音在人群外响起。 “戚元敬一时名将,但其弟戚继美嘉兴府随本官出战,长水镇、桐乡两战,率五百义乌兵坚守不退,方有大捷,何以见得求于野?” 楼楠愣了下,转头看去,人群中已分出一条道,神色淡漠的钱渊正缓步而来。 楼楠的那句“求于野”是从“礼失而求于野”化来的,意思是戚继光有军功在身,是浙江副总兵,你戚继美不在自家兄长那待着,却跑到他军中,这实在是说不过去。 钱渊的回应相当犀利,戚继光也不过在台州打了几场小战,而戚继美在嘉兴府对峙徐海主力取得嘉兴大捷……谁战功更高都说不好呢。 戚继光无语的看了眼一脸感激的弟弟,拱手道:“这位是……” “虽身处山海关,亦知华亭钱氏再出英杰。”楼楠行礼道:“不知继美出战嘉兴府,还请大人恕罪。” 钱渊亲自搀扶,“义乌楼家……楼大有是你?” “是在下长兄。” “呵呵,有意思。”钱渊笑道:“元敬兄与楼大有于宁波杀倭,继美与你在台州杀倭,且看是做哥哥的更胜一筹,还是做弟弟的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这话一出,楼楠尴尬的低下头,戚继光被气得七窍生烟……你钱展才今天是不讲道理,硬来抢人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五十一章 分赃(续) 如今初春,温度适宜,即使有淅淅沥沥的毫毛细雨飘落,营地里操练依旧不断,时不时有士卒偏头看向外间被教习大骂。 倍磊镇外,四五棵巨大的槐树连在一起,有铺天盖地之势,钱渊、戚继光、戚继美、赵大河一行人就在这儿暂时歇脚,顺便谈谈分赃。 没了外人,戚继光看看钱渊脸色,埋怨道:“展才,宁波乃是重镇,不过三千多兵丁,实在不够用。” “谁让你来的这么迟。”钱渊两眼一翻,“你训斥继美,和骂我有什么区别” 一旁的戚继美连连点头,今天他是受了一肚子气,如今有钱渊撑腰也敢说话了,“最先募兵两千,之后主动投军的人数不胜数,才再募一千。” 最先募来的兵丁往往都是敢战的,主动投军的那就更不用说了,义乌一县人口不算少,但前两年已经陆续募兵四千,吴惟忠、陈大成到现在也不过募兵千余,更何况戚家军选兵的标准那般苛刻。 也就是说,义乌县人口资源已经到头了,而这一次募来的兵丁大部分都在戚继美手里,这是戚继光难以忍受的,营地不过是个借口而已,戚继光试图从弟弟手里分一杯羹。 对戚继光来说,建功立业是他毕生所愿,要达到目的,一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军队是他最大的凭仗。 “可以考虑。”钱渊短时间思索后答道:“两军合练,但元敬兄练兵还是半年” “大战在即,三个月。”戚继光心里惴惴不安,他提出两军新兵并在一处训练,一共四千多新兵,最后对半分。 这个主意是戚继光今早刚刚抵达义乌就提出的,但钱渊当时正在气头上,一口回绝……现在想想,戚继美毕竟经验缺乏,而戚继光是历史上出了名能练兵的名将。 “台州兵少,一个月,三月十日之前,继美先行挑选两千兵丁启程。”钱渊挥手道:“军械、装备都先行挑选,不足之处向总督府行文。” 戚继光咬咬牙应了下来……之前两年他募兵练军,上阵杀倭,期间钱渊都在背后支撑,现在升任浙江副总兵,钱渊却隐隐有点不闻不问的意思。 说起来戚继光也挺倒霉的,他来了浙江就和钱渊拉上关系,以至于屠大山、张经、杨宜、胡宗宪都对他颇为冷淡,和俞大猷不同,戚继光军中根基太浅,他人都将其视为钱渊的人……特别是在去年末钱渊以浙江巡按再度南下之后。 “楼楠留给你,毕竟是你旧交。”钱渊看了眼不远处来投军的两百余汉子,“但冯子明留下。” 两刻钟前,钱渊试图将楼楠拉到台州的时候,众人尴尬之时,随楼楠一同前来的义乌乔亭人冯子明拜倒在地,声称愿去台州。 之后,钱渊和戚继光细细盘问才知道,冯子明也堪称文武双全,在本地颇具名气,曾率乡人几度击退来义乌抢劫矿产的丽水人,带来的两百多青壮都是矿工出身。 戚继光立即动了心思……而钱渊就更不用说了,他隐隐记得,戚继光原时空就是因为此事在义乌募兵组建戚家军。 的确如此,历史上,冯子明求见胡宗宪请求随军杀倭,后被拨给戚继光,他建议在义乌募兵编练新军,这就是戚家军的由来。 “楼大有在宁波,楼楠留在台州,两兄弟以杀倭一较高下,日后必为美谈。”戚继光笑吟吟道:“还是留在台州吧,冯子明跟我去宁波好了。” 钱渊定定看着戚继光的双眼,好一会儿才点点头,“不过,传闻宁波新制火炮” 戚继光立即狠狠瞪了眼弟弟,才说:“鸟铳虽准而力小,难御大队,佛朗机难于杠行,去年有工匠提议新制火炮,直到今年试射功成。” 钱渊来了精神,细细盘问,才知道这是戚继光新研制的一种火炮,长约两尺到三尺,重达三十四斤,由熟铁制成,每次用火药七八两,可发射五钱重的铅弹或小石子一百枚。 戚继光说着说着眉飞色舞起来,旁边的吴惟忠赞此是大器,但钱渊心里琢磨了下,也就是轻型火炮,主要靠散弹杀敌阻敌,不知道效果如何。 “以防要路大势冲突之寇,取名虎蹲炮……” 听到这,钱渊眉头一扬,虎蹲炮……似乎听说过。 “现在有多少” 戚继光咽了口唾沫,看看左右,其余人包括赵大河纷纷避开,只留下戚继光和钱渊两人。 “以旧有火炮改建,完工五具。”戚继光轻声道:“工匠不够,而且用的都是熟铁,需要从福建、广州、北直隶调拨。” 钱渊往外侧又走了几步,压低声音道:“今日元敬兄颇有不满,觉得钱某人刻意刁难” “哪里的话,募兵一事是我拖延太久,之前赵知县也不知继美被调任台州,还以为跟着我去了宁波。” “今年大战,徐海必不会选苏松、嘉兴,很可能目标是宁绍台三地。”钱渊突然换了个话题,“那么,元敬兄必为主将,绍兴刘显,台州卢斌均只能为副。” 看戚继光还没听懂,钱渊叹道:“这时候不上书总督府要工匠,要军械,要银子,要铁料,你还想等到什么时候” 戚继光一个激灵,心思急转,一个多月来的郁闷一扫而空,顿足道:“的确如此!” 如果徐海以宁绍台为主战场,戚继光首当其冲,论实力他居首,其次是参将刘显,他是胡宗宪的嫡系,最次是卢斌。 所以年前年后,钱渊的力气都用在了卢斌的身上,戚继光为此颇为不满,要知道之前钱渊为其打理后勤,即使在京中,也曾几次去信给吴百朋、胡宗宪、唐顺之、谭纶。 现在戚继光懂了,自己缺什么,应该向总督府要。 这是思维惯性模式中的死点,之前钱渊为戚继光考虑的太周到了,以至于戚继光有什么要求都是直接联系钱渊,比如在义乌募兵,钱渊为其联系义乌人吴百朋,曾经的义乌知县汪道昆,后来还特地去信给同年新任义乌知县赵大河。 钱渊有时候也在想,自己将资源用在卢斌身上,戚继光却会不满,这算不上升米恩斗米仇 戚继光郑重其事的行礼道:“是戚某想的差了。” “无所谓,只要将冯子明留下就行。”钱渊看看天色,春雨已歇,却还是乌云密布,恰如自己如今的心情。 “我明日启程回台州,练兵一事就交给你。”钱渊不管戚继光的反对声,径直道:“今年大战,必杀徐海……我可是在京中作了保的!” “必杀徐海” 钱渊正要回镇子,又停步问:“宁波尚存战舰几艘” “福船三,沙船十二,再加艨艟、海苍约莫十。” 钱渊沉吟片刻,低声嘱咐道:“保住象山港。” 戚继光立即点点头,象山港一头通往定海后所、舟山群岛,另一头通往台州府的宁海县,如果从宁波调兵南下,这是最快捷的一条路。 这两个月来,钱渊和父兄也有几次通信,来往的都是钱家护卫,送来的也都是以编码写就的密信。 徐海的确会选择宁绍台为主攻方向,但具体选择哪里,即使钱锐身为谋主也不知晓。 如果徐海选绍兴、宁波,钱渊倒是不担心,毕竟徐海麾下顶多出兵五六千人,有戚继光在,堂堂正正对敌应该不会吃亏,等到汪直断其后路就能从容擒杀。 所以,钱渊怕的是,徐海选择台州,绍兴府海岸线不长,宁波府虽然东南、东北都临海,但面积不大,来往调兵方便的很。 唯独台州府形状狭长,近乎是两个宁波府大小,东面临海,倭寇能选择的登陆地点太多,如果徐海选择台州为目标,钱渊真怕谭纶、卢斌撑不住。 如今的局面和历史上的东南抗倭已经完全不同了,下一步徐海究竟会怎么做,钱渊也无从猜测,所以,他需要立即回台州,去黄岩县,亲自去问问。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五十二章 再见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四百五十二章再见二月二十二日,黄岩县。 淅淅沥沥的小雨惹人心烦,即使有总督府新送来的明前龙井,钱渊还是不停的唉声叹气,当年穿越而来,他就判断大哥钱鸿是个老实人,后来发生的一切也证明了这个判断没错,但他没想到的是,大哥还是痴情人。 上次是在杭州西湖的和尚庙里,现在改成道观了……也不怕如来佛祖或三清道祖降个雷劈死你们小两口。 作为家人,钱渊觉得大哥不错,憨厚、老实,又对大嫂痴心一片,在海上这些年也没重新找个女人。 但钱渊也看出了钱鸿的弱点,这是个心肠软的,或能独当一面,但难以主持大局。 而在钱渊日后的计划里,钱鸿是需要主持大局的。 要知道如今钱鸿埋身徐海大本营,钱渊与其的交流都是靠心腹护卫传送秘信,都不敢出来相见,毕竟这太危险了,一个不好就是身死,坏了大事,还要连累父亲。 而钱鸿为了见老婆孩子,居然敢贸贸然上岸……为什么钱渊决定这时候来黄岩县,而且确定能见到钱鸿。 那是因为在离开临海县之前,他听小七说过,大嫂黄氏将在二月下旬去一趟黄岩县,在郊外的道观上香。 钱渊能够理解钱鸿的难处,但也难以接受这样的荒唐事……你以为这是在过家家吗?! 外头的风渐渐大了起来,吹的窗户不停砰砰作响,钱渊面沉如水的坐在桌子一端,手里捧着一杯残茶,对面位置上摆着的那盏茶还是满的,但已渐渐凉下去。 虽然钱渊早在嘉靖三十二年便因嘉定大捷而名扬东南,之后屡屡大捷天下遍传其名,但实际上他从没有和倭寇正面对决过,嘉定、崇德都是守城,华亭城外只是百余倭寇,临平山一战下药致胜。 但从嘉靖三十四年,在太平府亲手格杀数十倭寇,再到去年嘉兴府两场大捷,钱渊如同一柄蒙尘已久的宝剑,终于褪去那些哑暗,开始绽放令人不敢直视的锋芒。 小雨已停,屋檐下传来滴滴答答的水滴声,两杯已经冷却的茶水,无一丝表情的脸庞,冷然的眼神,让进屋的钱鸿压力倍增。 还沉浸在又一次和妻子的短暂团聚的美好氛围中,还在心里回想儿子伸着胳膊含糊不清的喊着爹爹,钱鸿就被护卫礼貌的请到了这里。 “今日……今日是八两的生日,二弟,当年你不是说孩子过生日,父母都必须在吗?”钱鸿有些紧张,绞尽脑汁从几年前妹妹过生日那次找些理由。 钱渊没有说话,刻意抿起的嘴唇薄薄如利刃一般,还有被小雨打湿的鬓角、眼中透出的寒芒,无不透出锋芒。 “父亲知道的。”钱鸿心里有莫名的畏惧,“不会引起他人怀疑的。” 良久的沉默后,钱渊开口道:“此战徐海死,小弟安排大哥、大嫂和侄儿在四川落户。” 钱鸿眼中透出一丝希翼,但随后黯淡下去,“自绝宗族,八两怎么办……绝不可以,更何况还有父亲。” “你嫂嫂想跟着我……但不行啊,漂泊海上,谁都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倭寇、海商,还有那些洋鬼子……” “你也知道不行?”钱渊猛地站起,双手摁在桌沿,上身向前俯去,咬着牙道:“身处虎穴狼窝,却为私事贸贸然而来,一旦有失,你想过后果吗?!” “父亲怎么办?你怎么办?” “嫂嫂怎么办?” “你想过八两和母亲吗?” “我到现在都没向任何人透露你和父亲的存在……你以为我是为了自己的名声?” “我是为了战后,尽量寻个稳妥的法子让你们安定下来,让母亲、嫂嫂、八两能见到你们,见到活着的你们!” 脸色铁青的钱渊一连串的话喷涌而出,却采用了对方最能接受的方式……在这时候提起对方的冒险可能导致大战的失利,未免也太过无情。 低着头的钱鸿默默听着弟弟的埋怨,直到后者看见大滴的泪珠滑落。 “大哥,嫂嫂已经等了你好些年了,你们现在又有了八两。”钱渊撩起衣衫下摆,蹲下道:“不必急于一时,活下来,活着去见他们……” “身为倭寇,何日才能相认……八两会认我这个父亲吗?” “能。”钱渊轻声道:“浙直总督胡汝贞正月在临海与我密谈,意欲招抚汪直,合击徐海,只要接下来这场大战你和父亲不要出现在战场上……” 顿了顿,钱渊才继续说:“反戈一击,投入汪直麾下,如果顺利,至少能以海商的身份出现在舟山、宁波,我再安排大嫂迁居宁波一带……实在不行就让大嫂改嫁,只要不碰到华亭老人,理应无碍。” “和汪直联手?投入汪直麾下?”钱鸿大为吃惊,“是了,父亲和汪直一直有联络……” “此事父亲不需插手,胡汝贞和汪直是同乡,一直有联络。”钱渊蹲的腿都酸了,直起身拿过煤炉上已经烧开的水壶,给钱鸿茶盏加了点热水,低声问道:“二舅如何?” “父亲没出面,我几次去看过了。”钱鸿抿了口热水,“连着两百多兄弟全都被丢下去修船,少了三根手指,现在岛上人叫他谭七指。” “性命无忧吧?” “嗯,二舅回岛后先将手中抢来的书画字帖全都送出去了,王翠翘替他说了话。”钱鸿想了想,“王翠翘很得徐海信任,可能就是这个原因,二舅还留在大岛上。” 徐海在海上的大本营自然不会在一块岛屿上,事实上是大大小小附近海域的十几个岛上。 “这次回去,找个机会和二舅见一面。”钱渊低声说出那阙木兰词,“这阙词只有二舅和王翠翘知道,足以证明身份。” “那就好。”钱鸿咧咧嘴,“十几天前还说了几句话……二舅是完全记不得我了。” 原本钱渊是不打算让父兄和谭维接触的,一来是不放心,二来是担心他们的联络惹人注意。 但桐乡县外,谭维率先逃窜……已经证明了他应该得到信任,要不是阴错阳差的王翠翘说清,现在只怕早就埋骨海上了。 最关键的是,钱鸿如此行事,钱渊不得不把谭维视作日后计划的重要棋子。 岛上三人,父亲年迈,大哥莽撞,钱渊不得不将希望寄托在谭维身上。 “对了,这次上岸还有件事。”钱鸿突然开口道:“父亲将园子里不少奇花异果的种子让我送来,本来准备送到那处宅子里,再让护卫传信。” “有什么?”钱渊精神一振。 “多了,上次你说的那种番麦,父亲取名黄金棒。” 玉米啊,钱渊前世只吃过玉米棒,但据说是能做粥的,对了,后世将玉米算作粗粮,应该能吃得饱肚子,而且记得产量还挺高。 “还有番茄,看起来不像茄子呢,这次带了不少种子来。”钱鸿说了几种,不过钱渊都没听说过,应该是香料或者东南亚的水果,他前世没去过东南亚。 钱渊有点失望,至少从描述中没发现土豆、红薯这种高产量的作物。 “对了,听说弟妹如今在台州被称为千手观音?”钱鸿笑道:“小弟好福气啊。” “她学了些医术,去年大战,几个护卫受伤被送回临海,结果没撑住,她就起意召集了一批妇人……”钱渊随口应了句,又问道:“可知徐海何时出兵?” 钱鸿神色一正,摇头道:“如今徐海麾下不下六七千倭寇,大量被裹挟的青壮都被编入,一旦出兵至少六千人手,再加上那些散兵游勇,总人数可能会过万。” “确定不会再攻嘉兴?” “应该不会,俞大猷驻守嘉兴府。”钱鸿解释道:“徐海此僚自视甚高,东南武将中,唯独对俞大猷颇为忌惮。” 钱渊眯着眼在心里想,如果不是嘉兴,那么攻松江府可能性就不大,毕竟嘉兴松江接壤,那宁绍台一带会成为徐海的目标。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五十三章 盛名之下无虚士 桌上摆了壶酒,又放了个超大的砂锅,里面是热气腾腾的狗肉,钱渊还嫌弃有点腥,但钱鸿大快朵颐,吃的不亦乐乎。 兄弟俩一边吃一边叙话,钱鸿含含糊糊但仔仔细细的将徐海内部的情况一一说明。 “其实被裹挟来的青壮是没办法,就在大年夜还闹过一场,徐海亲自带兵,一口气砍了一百多个脑袋。” “如若徐海败退,那些青壮有可能逃散,徐海麾下老倭约莫三千有余,好酒好肉供着,而且年后又从倭国招募来五六百真倭。” “叶麻、陈东?” “已经死了,死的悄无声息,据说是失足落海溺死的,真是笑话。” “上次虽然徐海在小弟手里吃了个亏,但总的来说还算收获颇丰,父亲从不沾手兵权,如今很得徐海信任。” “王翠翘更得徐海信任,徐海那厮还刻了个什么将军印,平日就是王翠翘保管。” “徐海并女眷就住在大岛的山上,父亲在半山腰,徐海内院在山此事父亲不要插手。” “胡宗宪和汪直是同乡。”钱锐缓缓点头,“招抚五峰……难道是以开海禁通商为饵?” “小弟没提到。”钱鸿有点焦急,“徐海到底会攻何处?什么时候出兵?消息要尽早送去,上次嘉兴府一战,就险些误了大事,小弟当时……前日听他提起都捏了把汗。” “急什么!”钱锐训斥了句,转而问起家里诸事。 “母亲身体康健,只是担心父亲,这次还让我带了好些春笋来,都是从华亭带来的,说父亲最喜吃华亭春笋。”钱鸿恭敬答道:“小妹已十四岁了,眼看就要定亲,母亲选了几人都不太满意。” 钱锐想了想,“最好还是选华亭人。” 钱鸿犹豫了下,低声说:“小弟倒是提过,陆树德那小子……” “胡闹,辈分都不对!”钱锐一瞪眼,陆树德年纪是小,但比钱锐都要高一辈。 啧啧,如今还在京城的陆树德几乎一有空就往随园跑,想尽办法讨陆氏的欢心,他知道,钱家小妹选婿,陆氏是有言语权的……陆氏对这位小叔也是哭笑不得。 “小弟还提起一人,是浙江副总兵戚继光的弟弟戚继美,如今军中任把总。” “胡闹!”钱锐更是来气,“万一阵亡,难道让你妹妹守节?” 钱鸿缩缩脑袋不吭声了,但钱锐又问起小七。 “现在母亲和弟妹关系不错。”钱鸿笑着说:“弟妹在临海开了个诊所,专门给受伤的兵丁、乡勇裹伤治病,送去的伤兵六七成都能活下来,现在台州遍传观世音下凡。” 钱锐来了精神细细问了遍,笑道:“渊儿倒是好福气,也算为你我赎罪……” 这时候,外头有护卫来报,“老爷,徐海派人来召。” 这个护卫郑二是钱家佃户子弟,最早一批入护卫队,虽然不太出挑,但一家人都在台州,特地被钱渊挑中送来。 钱锐点点头,在心里盘算了会儿,低声嘱咐儿子,“谭维那边你留点神,别露出马脚。” “是,父亲待会儿试着问问?” 钱锐没理会儿子,从抽屉里取出一副卷轴,这才出了屋子。 早在一个多月前,钱锐就收到钱渊希望探查徐海下一个目标的密信,但他没有任何刺探行动。 徐海此人狡诈多疑,钱锐不敢贸然刺探,但如今已是二月下旬,钱渊此次送来消息,宁波、绍兴、台州都在募新兵训练,必须想办法拖一拖时间。 如今徐海麾下五六千倭寇,想出兵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先的预备工作相当繁琐,光是召集船只就要耗费小半个月。 从徐海那打探一二,再留心岛屿上倭寇动向,钱锐有把握提前半个月确定徐海的出兵时间。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五十四章 投名状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四百五十四章投名状每一次徐海劫掠归来,王翠翘身上总会多些什么,有时候是一只碧绿如洗的手镯,有时候是一副名人字画,有时候是一支花式繁多的金步摇。 不过去年那次,徐海没带回什么,押送财物的最后一批倭寇和被裹挟的青壮在平湖附近被俞大猷咬住,最后徐海不得不断尾求生。 而这次断尾求生让徐海的命运向着无底深渊滑落,至少,滑落的速度变快了。 俞大猷正是因为这次越境突袭立下军功,朝中颇有官员赞誉,被许为此番大战不多的亮点之一,而俞大猷也借此一跃而为浙江总兵官。 看起来吴淞总兵和浙江总兵是平行的,但实际区别很大,若单论武将,东南战局中,浙江总兵已经是最高的官位了,能撬动的资源,能使用的兵力,都大大增加。 这几个月来,从海盐、海宁、平湖登陆的倭寇基本都被俞大猷击溃,到如今倭寇纷纷转向,不再视嘉兴为随意出入的乐土。 但这次断尾求生最重要的还是谭维,正是因为徐海收藏的部分财物被劫,谭维回岛后让护卫第一时间献上了文徵明的字帖,沈周的山水图…… 于是,王翠翘有了由头开口,而谭维也终能保全性命,虽然被踢去修船,但毕竟手底还有两三百兄弟,不算一撸到底。 从长远来看,谭维的生,不仅仅意味着徐海的死。 当钱锐走进书房后,听到徐海第一句话开始,心头就是一动。 “方先生,今年再来一次?” “当然。”钱锐立即应道:“不来一次……大年夜之事只怕会重演。” 徐海大笑点头,“《水浒忠义传》没看过,但也听过,豹子头雪夜上梁山,还被白衣王伦要个投名状!” 两个月前的大年夜,距离主岛最偏远的小岛上,三百多被裹挟来的青壮手持石头、木枪杀死了看管的倭寇小队,企图抢船逃回大陆。 最终徐海亲率部下平乱,砍下了百多个首级……钱锐这句话的意思很明显,那些青壮手上染了血,才会安下心做个倭寇,想回头那也回不去了。 徐海笑吟吟道:“你看选在哪儿合适?” 钱锐迟疑道:“尚不知官军兵力调配,此时说这个还为之过早吧。” “这倒也是。”徐海摸摸脑袋,“对了,先生来了,怎么不上茶?” “是妾身的错。”王翠翘笑着沏茶端上来,“先生,这是将军去年带回来的松萝茶。” “谢过夫人。”钱锐略略拱手,“倒是可以先让那些海盗、游兵散勇上岸试探一二,去年大战前,将军就是以此破官军阵脚,方能一战覆灭卢镗四千大军。” 徐海得意的笑了笑,但随即笑容消逝,想起去年嘉兴府,他就不可能不联想到后来桐乡县城外那一战。 “去年将军收兵后,直到现在,沿海还是多有战事,打听一二,怂恿一二即可,倒不是不用派兵去了。” “不好说啊。”徐海想了想,“去年要不是派了三百真倭,险些攻陷余姚,只怕官兵早就援嘉兴府了,再等等吧,等消息来了再说。” 钱锐缓缓分析道:“前几天听夫人说过,俞大猷调驻嘉兴府,要不去松江试一试?” 这句话一出,一直留心的钱锐发现一旁的王翠翘鼻息有些沉重起来。 “算了吧,松江那边守得铜墙铁壁。”徐海苦笑摇头,“青壮都依城筑寨,有风吹草动就窜入城中,那个董……从哪儿弄来那么多鸟铳,再说破了松江,后面苏州驻有重兵。” “还是嘉兴府好。”王翠翘娇笑道:“妾身还指望将军再带几幅好字帖回来呢。” 徐海迟疑了会儿,“俞大猷……这只拦路虎可不好啃,他可不比卢镗。” “不过嘉兴府也是将军福地,当年将军初出茅庐第一战就是在嘉兴平湖击溃俞大猷。”钱锐不动声色的说:“当然了,嘉兴府如今……如果不是夫人要字画,几乎没什么值钱的了,除非攻下桐乡县城。” 徐海阴着脸沉默了会儿,用力捶了下桌面,冲着王翠翘道:“要不是你拦着,非剁了老谭不可!” “将军,龙生九子,秉性不同,况乎人呢?”钱锐劝了几句,脑子一转换了个方式,“将军应该知晓三国白马银枪常山赵子龙。” “当然知道,长坂坡杀的曹兵血流成河,勇冠三军!” “昭烈帝……呃,就是刘备,极擅用人,五虎上将中关云长、张翼德等人均独当一面,唯独赵子龙一直留在刘备身边,极少率军出征。” 钱锐笑道:“老谭向来滑头,是块看门守户的料,上阵杀敌非其所长。” 徐海怒气渐渐褪去,苦笑着点点头,叹道:“要不是他率先逃窜,何至于败给华亭钱家子,这是第二次了!” 第一次在崇德,徐海久攻不下损兵折将,只能西进湖州,第二次在桐乡,徐海败退匆匆离海,以至于被俞大猷抢了把,只能断尾求生。 “岸上传来消息,钱家子巡按浙江,这次说不定能……”徐海眼中透出恨意,阴森森道:“这次若能擒获此人,非剐了他不可!” 钱锐微垂眼帘,心中嘲讽,屋内三人,两个都是他的人,你看最后是谁剐了谁? 王翠翘强作镇定,“钱展才这些年好大名声,都说是扫帚星转世,将军还是不要触这个霉头的好……算了,妾身虽念着项家阁,这次将军还是别选嘉兴府了,前两次都是在嘉兴……” “钱家子又没生三头六臂,将军无需将其放在心上。”钱锐轻描淡写道:“等消息传来,大致清楚官军调配布局,之后遣小股兵力各处上岸,最后将军再选地大举出兵。” 徐海点头称是,前几年倭寇消息灵通的很,毕竟本来大都就是沿海居民,但这一两年来,官府在沿海各地布兵,虽战力不强,但让倭寇消息断绝,至今徐海只知道俞大猷调嘉兴,其他兵力调动一概不知。 “不过,俞大猷调嘉兴,的确是块硬骨头。”钱锐低声道:“听闻去年攻绍兴、宁波的捞了不少好处?” “是啊,绍兴、宁波的守军不堪一击,要不是那帮狼兵赶到,慈溪必破。”徐海啧啧道:“后来才知道,浙直总督胡宗宪就在上虞,即使这样,两地守军还是那般废物。” “这么来说,绍兴、宁波倒是个好目标。”钱锐琢磨了下,“将军你想啊,大年夜还闹出事,如若攻嘉兴,只怕他们一来难以下手,二来说不定纷纷逃窜。” “宁绍台……”徐海沉吟不语。 钱锐心里暗骂,都说了绍兴、宁波了,你非要把台州加上去! “不急,不急。”徐海最终如此说:“先让小股兵力上岸试探一二,摸摸情况再说,对了,多带些新人去,投名状总是要交的。” 王翠翘眼神闪烁不定,如今谭维被踢去修船,她已经没有传送消息的渠道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五十五章 作坊 彭溪镇依水而立,位于永安溪之侧,在临海县与仙居县之间。 与其他镇名不同的是,彭溪镇附近并无彭溪,而是因为此镇源于元末迁居至此的大族彭氏所建,又因临水,才取名彭溪镇。 嘉靖三十二末,倭寇大举进犯台州,先破海门卫,后占黄岩县,三千倭寇猛攻临海县,知府谭纶赤身拖刀冲阵才力保城池不失望。 但保住了临海县,其他地方就没那么幸运了,临海县附近的彭溪镇就是个例子,只有一半人仓皇躲入附近的括苍山中,剩下的一半人有五成惨死倭寇刀枪之下。 家家举丧,人人戴孝,刻苦铭心的仇恨让彭溪镇成为全府募兵人数最多的一个镇,谭纶的台州兵,侯继高招募的乡勇,钱渊手下的护卫队,都有彭溪人。 去年嘉兴府大战,三名彭溪子弟战死,年后钱渊亲至拜祭,最终不得不又带走了四名彭溪青年。 所以,今天,身为浙江巡按,在浙江一省之内无需向任何人低头行礼的钱渊是真心实意的,向面前老迈的彭氏族长行礼。 不过,这位老人家脸色却很不好看,几次抬起手中的拐杖,最终狠狠驻在地上,崩的泥土四溅,“钱大人,可是他们不敢上阵?” 钱渊连连摇头,“绝非如此。” “听闻钱家护卫半数充入军中,这几人庸碌之辈,不敢有此奢望。”老人家年纪大,但中气十足,“但离家不过两月即回,要么是不听管教,要么是胆怯!” 钱渊身后四个护卫都苦着脸不敢反驳,也不敢往后退,即使族长挥舞的拐杖都快抽到身上了。 离开义乌,钱渊几乎将所有人都留下训练新兵,只带了四个老人,加上四个彭溪镇新人,这自然是有原因的,没想到却惹了麻烦。 一旁的乡老低声解释,如今镇内人口锐减,耕地产出不多,都靠着应募的兵丁杀倭赚取银两,彭溪镇先后有两百多人应募入伍,这都成了他们主要的赚钱方式,所以也养成了此地独特的风俗,无论老幼男女,都鄙夷那些不敢上阵的青年。 “四爷爷,护卫正在义乌练兵,我们是护着少爷巡视。”一个护卫委屈的解释,结果他四爷爷给了他一拐杖。 “那是彭氏族长的侄孙彭峰,其祖父是弘治年间举人,嘉靖三十二年死于倭寇刀下。”乡老在一旁低声道:“把他们赶回义乌,你这边才能进镇子。” “有这个必要?” 乡老用力点点头。 钱渊的嘴都要咧开了,战国时期,魏人不畏战,赵人善战,皆不如秦人喜战。 最终,将四个彭溪镇出身的护卫赶回义乌,钱渊得到了当地大户、百姓的热烈欢迎,甚至有布衣荆裙的秀丽少女大胆的投来火辣辣的目光。 身边的乡老也是彭溪镇人,低头笑着说了几句,如钱渊这等人物纳妾在他们看来是理所应当的,甚至不纳妾都是不正常的。 “钱大人,就是此处。”乡老指着不远处的庄子,“专门指派了六人打理,都是伺候田地的好手。” 六人都已经年过四旬,种植经验丰富,钱渊略略问了几句,又查看了一遍,才略微放下心。 十日前,钱渊让人将种子运送回临海县,后来想起要来一趟彭溪镇,索性就让人送来,找些老农伺候着。 钱渊不懂这些,小七更是不懂,他现在想想有点后悔,应该让父亲写一本册子……现在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种的出来,伺候的好,每人赏银。”钱渊吩咐了几句,外面最好弄个栅栏,别让猫阿狗啊什么的跑进来,如果是熊孩子那就更不行了。 在族长家吃过中饭,钱渊在乡老的陪伴下驾船过永安溪,江对面就是括苍山。 “湿气好重。”往山里只走了几步路,钱渊就忍不住顿足道:“下午怎么这么大的雾,十数步外都看不清。” “云蒸霞蔚,括苍奇景。”乡老笑呵呵道:“几乎每日晨间午后,山中雾海抬升,行走间颇有腾云驾雾之感。” 一行人边赏景边缓步向前,约莫两刻钟后,从一处不易引人注目的拐角处绕过,面前是个诺大的山谷。 一排数十个大大小小的作坊,乒乒乓乓的铁锤敲击声连绵不绝,一声吆喝,高窜起的火焰惹得众人惊呼,数十个汉子在初春季节赤裸上身,细细看去,身上滚滚而下的都是豆粒大小的汗珠。 这是钱渊选了好久才定下的铁作坊,这一年来从台州、金华、杭州各地招来的铁匠聚集在此打制各类军械,之前钱渊担保卢斌麾下军械不缺,很大程度就是因为有这处作坊。 从胡宗宪那抢来的两万两银子,有将近五千两都投入此处,另外钱渊还从总督府抢来十个大匠,甚至去信让董邦政拨了十个会打制鸟铳的匠人。 选在此处,一来能保密,衣食吃住都由彭溪镇负责,钱渊另行支付银两,此处本就是彭溪镇人躲避倭寇侵袭的落脚点,房屋都是现成的,又位于临海之后,倭寇难以侵袭。 二来是运输便捷,就在不远处,有一条永安溪的支流,来往运输军械、铁料都很方便。 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匠人恭敬的上前磕头行礼,钱渊倒是没先问打制军械的数量,而是先问起匠人们平日吃住……这个时代的文官对匠人颇为鄙夷,但钱渊自然不会有此陋习。 老匠人一时受宠若惊,口中吐话不成言语,还是乡老在一旁解释,如今彭溪镇安排了十人专门在此烧饭做菜,每三日有船只运送粮食、菜肉。 一边说着一边往前走,突然一声霹雳雷响骇得众人一惊,钱渊转头看去,一具被铁箍固定的长长铁筒猛地弹起,砸在地上……泥土被砸出了个小坑。 “大人,这是宁波前日送来的。”老匠人这下口舌便利了,介绍道:“长二尺,腹内粗二寸余,重三十六斤,用火药六两,五钱重铅弹百枚。” “虎蹲炮啊。”钱渊来了兴致,炮口对准的是一片山崖,应该是匠人在试射,他上前仔细看看,简直就是大号的散弹枪,面前横向六七米都在射程之内。 “能射多远?” “约莫百八十步远。” “这么近?”钱渊大失所望,他看了看那具虎蹲炮,低下头琢磨了下,指着炮头下的铁爪,“换个高点的试试。” 虽然钱渊不太懂,但能进行逻辑推理,铁爪高了,炮口仰角大,射程应该就会远点。 老匠人不敢违背,赶紧找人换了铁爪,换了个方向,一炮出去,果然远了不少。 其实钱渊不知道,历史上这种虎蹲炮其实就是一种轻型的迫击炮,射程大约五百米。 “虎蹲炮一个月能打制几具?” “如重新打制,一个月最多两具,如用就旧炮改制就快多了。”老匠人如数家珍道:“碗口炮、毒虎大炮都能改制。” 钱渊有点不太满意,赶上今年大战是没指望了,不然在东南这种地形狭窄的地区,十门虎蹲炮配上百名鸟铳手,足以抵挡千余倭寇。 也不知道这种虎蹲炮能不能用于海战,钱渊琢磨回头找个机会问问父亲,不过够呛,上次他在南京见过两具大将军炮,也就是佛郎机铜炮,一具长九尺,一具长六尺,而虎蹲炮才两三尺,差距太大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五十六章 失望 转了一大圈下来,钱渊才问起正事,老匠人拉着几个头发也花白的匠人捏着手指,甚至脚趾在计算,最后还是个年轻的拿了个算盘来才算出来。 “已经送去枪头五百多个,长刀两百六十把,各式箭头一千多个,铁甲三十副,专制狼牙筅三百五十支……” 如今军中的狼牙筅和钱渊最初使用的已经大不一样,戚继光专门改良过,大致形状差不多,但枪头尖锐,械端有数层多刃形附枝,即使是最犀利的倭刀也没办法砍断几个,全长五米,重达七斤。 随身跟着的护卫操起一把狼牙筅挥舞,赞道:“如果嘉兴府有这种狼牙筅,即使真倭也难以破阵。” 钱渊点头赞同,当日真倭历经鸟铳、标枪之后还能破阵,一来是真倭凶悍不畏死,二来是当日用的狼牙筅前段都是竹枝,真倭掩面猛冲,竹枝难以抵挡,如果换成这种铁制的,非被串起来不可。 想到鸟铳,钱渊回头问:“年后拨来十个打制鸟铳的匠人,一支都没出来吗?” 老匠人苦笑道:“打制鸟铳需用精铁,用钢钻钻成内壁光滑平直的铳管,一人一月也未必能钻成一支。” “精铁不够用?” “不够。”老匠人摇摇头,“十斤粗铁才能炼出一斤精铁,兵仗局往往以粗铁打制,用不了几次铳管就会炸裂。” 钱渊有些沮丧,但也没什么太好的办法,这是由国情、环境决定的,欧洲就那么大,整天打来打去,火器才能蓬勃发展,大明一统已经百多年,偶有战事,但总的来说还算太平……关键是,不管是蒙古人、西南土司,都没有火器,所以,大明在明成祖朱棣之后,也没了研发火器的需要。 也就是这些年东南倭乱渐起,佛郎机炮、鸟铳才传入内地,后来还有所谓的红夷大炮,不过从这方面来说,似乎欧洲人不太在乎火器制作工艺的流失,比如日本现在就有大批制作鸟铳的工匠。 虽然前世在刑警队也喜欢玩枪,但钱渊总的来说,勉强算是半个文艺青年,工科那边是一窍不通。 现在也只能这样了,攀科技树是没戏的,只能照样学样……钱渊心思急转,他记得南下路过南京,听徐鹏举说过,当年南京仿制佛郎机炮,是从南洋招募来华人铸炮的。 一个手上还带着皮手套的中年工匠进来,他原先是通州的工匠,后来被董邦政招到松江打制鸟铳,正月十五之后才南下台州。 “钱大人,若精铁足够,约莫一个月能打制十支到十五支鸟铳。” “不能再快了?” “兵仗局十日就能打制一支鸟铳,但常常炸膛,而且用了七八次就要废弃。”中年工匠悄悄撇撇嘴,“兵仗局如今存放七八千支鸟铳,但东南无军肯要。” 钱渊面无表情,这是他想得到的……兵仗局啊。 明朝军械打制分成两大块,一块是卫所,现在已经是名存实亡了,另一块就是朝中工部和内府监局。 工部下属军器局等等,在北直隶各处设立打制军械、铠甲的工厂,其中有大量各式匠人。 而内府监局的兵仗局主要针对的是宫中的铁器,御马监兵器,以及火器。 也就是说,在明朝,打制火器除了如董邦政这种战时特殊情况外,一般是要兵仗局的太监过一道手的。 太监过了手,你还指望那鸟铳能用? 鸟用都没有! 事实上,朝廷上下对火器并不是不重视,当年明成祖朱棣就是靠火器为先,横扫草原,所以在朝中,火器被视为利器。 这种利器自然是要皇帝家奴太监来看管的,兵仗局本身就是宫内十二监、四司、八局的一员,甚至其下还设有火药司,边军的火器平时是不能用的,战前得监军太监允许,才能从库中取出火药。 看来还是要招募成熟工匠才行,钱渊记得严世蕃的舅舅欧阳必进曾任两广总督,不知道能不能从广州或者澳门招募来工匠。 叹了口气,钱渊轻声道:“多带几个徒弟,保证质量的前提下,每月每人多制一支鸟铳,赏银五两。” “带出一个徒弟,赏银十五两。” 钱渊也只能以金钱做推动力了,以后再试着东西方工匠交流能不能触碰出火花。 至于原先计划的不畏雨的转轮火枪,钱渊都懒得提了,他前世再不关心,也知道火绳枪后就是转轮燧发枪,初期的燧发枪点火率极低,还不如火绳枪好使。 中年工匠又提出了个头痛的问题,铁料不足,制作鸟铳的要用精铁,目前作坊里的铁料大都是去年留下,以及总督府拨下来的。 钱渊挥挥手,“你不用管,日后定有铁料。” 怀着失望的情绪,钱渊都懒得再回彭溪镇了,直接搭乘今日送军械的船只从不远处的河中下永安溪,再沿永安溪东下回了临海县。 虽然来之前就知道,十有八九是失望而归,但这种情绪还是极大的影响到了钱渊的心情! 明明朝野上下都知道火器乃是大器,杀敌甚速,而西洋火器也明显强于大明的火器,就连文官都不得不承认这点……否则兵仗局吃饱了撑着仿制上万支鸟铳? 但钱渊怎么都想不通,这都什么时候了?! 屁股下面的船都快要进水了,这群人还在你争我抢,企图分个高下…… 不夸张的说,在钱渊看来,如今的大明有末路之态。 最近六七年内,先是嘉靖帝自毁长城杀了御边最得力的统帅曾铣,俺答兵围京师,庚戌之乱让嘉靖帝颜面大失。 之后东南倭乱,官兵不能制,即使徐海汪直开战年许,胡宗宪极力支持编练新军,但去年那场大战让胡宗宪颜面无存。 再往后……钱渊记得很清楚,广西有个叫韦银豹的家伙掀起叛乱,旷日持久,一直到隆庆年间,高拱执政,胡宗宪老乡,嘉靖二十六年进士殷正茂才率兵剿灭。 其他的不说,仅仅是东南倭乱,如果将徐海、汪直两个人换位处之,钱渊相信,徐海早就挥军攻城略地,别说浙江、苏松,说不定通州、南京都沦陷了! 在这种情况下,朝中大佬杀的昏天黑地,大小官员上下其手只顾着捞银子,高高在上的嘉靖帝一边修道炼丹一边看戏,偶尔将视线投向东南……他还指望东南的银子呢。 钱渊开始怀疑,自己之前派出的信使能起到多少作用,京中随园如今以徐渭为首,想办成这件事必须要徐渭出面,但偏偏这家伙是个清高的,连司礼监掌印太监黄锦都不肯巴结。 要知道光是北直隶,兵仗局、军械局两处的工匠就超过万人,铁铁的央企大厂,可惜央企也是国企,不给好处是拿不出好东西的。 一边想着心事,钱渊一边啪啪抡着马鞭直入诊所,刚走几步就迎面撞上了小七。 “回来啦,怎么样?” “不怎么样,一点头绪都没有。” “你还是刑警呢,以前舞刀弄枪的,现在不说现代化火器,至少也要超越这个时代吧?” “你还是副主任医生呢,以前看片的,现在只能培训护士,难不成你还能培养出青霉素来?” “你这是抬杠啊!” “我吃口红烧肉,还得知道这头猪这么长的?喂什么饲料?什么品种?” 小七抿抿嘴,伸手试图抚平钱渊眉头的皱纹,轻笑道:“好了,下次带我去看看。” “你有办法?”钱渊眉头一平,“想起来了,你说过……爷爷***时候练过铁,赶英超美嘛,你也懂?” 小七俏皮的翻了个白眼,“要不我给你手机号,你打个电话去问问?” 钱渊表情一垮,“那……” “括苍山啊,以前有个同事就是仙居人,说了好几次去玩,可惜医院太忙,一直没时间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五十七章 银子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四百五十七章银子正月十六出门,钱渊也就逛了绍兴、金华两个府洲,已经用了两个月。 这年头奔波在外可不比后世那么舒服,再加上多少事堆在心头,难免疲累的很,钱渊回了家就蒙头大睡,连洗的干干净净香喷喷送上嘴边的小七都懒得调戏。 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才醒,钱渊都懒得起床,还缩在床铺上想着心事,直到谭纶上门拜访才懒洋洋的去洗漱。 “练兵?”钱渊看了眼丫鬟送上来的茶盏,掀开盖闻了闻,不爽的含糊道:“还行,还行。” 对谭氏来说,上门作客的是娘家哥哥,自然要上最好的明前龙井。 “别以为我不知道。”谭纶哼了声,“侯继高、戚继美在处州、金华募兵,说好了一共募兵两千,现在可好,处州千五,金华义乌居然募兵三千,你当台州有银矿不成?” 钱渊皮笑肉不笑的哼哼,“这么紧张……那小舅还一杯一杯明前龙井喝个没完,就这么一杯,拿出去也能刀枪剑戟配个全了。” 谭纶笑骂道:“看你那小气劲!” 钱渊两眼一翻,“现在一钱银子都恨不得掰成两半花,明前龙井多少银子一两?小舅倒是穷大方,也是,反正花的不是你的银子。” “渊儿,怎么说话呢!”进门的谭氏不乐意了。 得,钱渊不得不起身行礼致歉,毕竟人家是长辈,还不是徐璠那种货色。 谭纶哈哈笑着打了个圆场,又说起银子的事,“自嘉靖三十四年起,台州府每季呈上的常例都已经停了,不过总督府、巡抚衙门拨付的也少了,三千五百新兵,这么多军械装备,府衙这边是真的担不起。” 所谓的常例就是摆不到台面上的灰色收入,碰上胡宗宪这种还能修桥修堤,碰上赵文华那种能一口吞了,台州府倭患最重,不交在情理之中,谭纶也是凭此募兵建军。 钱渊有点无奈,“小舅,这种事你找我也没用,你还真当我说什么……他胡汝贞都听?” “不过新兵那边你别急,侯继高那边,处州卫能出一部分军械,毕竟卢家世袭处州卫千户,虽然卢镗下狱,但卢斌仍在。” “义乌那边,戚继美拿不到三千兵,月初戚元敬亲自去了义乌……能来台州估摸最多也就千五到两千兵,这部分军械我自有安排。” “但是铁料呢?”谭纶眉头紧锁,“浙江铁矿极少,别说官营,就是私营的都少,自去年末起,总督府拨付的铁料越来越少,而且质量……” 说到这,谭纶长叹一声,叹息声中有一言难尽的味道,只说了一件事,钱渊就懂了。 自知道去年嘉兴府桐乡县大捷内幕后,谭纶也招募工匠打制火铳,用的就是总督府拨付下来的铁料,说好了的是熟铁。 结果呢……一个多月后试射,谭纶还起了兴致想亲自来,还好身边一个老家带来的亲兵抢在前面了,当场炸膛,满脸麻子还瞎了一只眼。 后来谭纶找来经验丰富的老铁匠才知道,那些所谓的熟铁别说制枪制炮,就是打制枪头、长刀都不合格,太脆了! 稳稳坐在那的钱渊看似安然若素,但实则心里要抹头上一把汗,还好之前就发现了这一点,不然事到临头,那真是要出大事的。 钱渊现在对徐渭能不能帮的上忙已经不抱指望了,直截了当的说:“汝贞兄也难得很,小舅你还是别指望他了,如果有可能,从福建采购……” 又一声长叹打断了钱渊的话。 “谁出银子?” “地主家也没余粮啊!”钱渊无语的看着谭纶,难不成你还指望我出银子? 别说没这道理,钱渊也拿不出那么多银子,太仓王家在王世贞父子都被赶出京都后倒是送来不少分红银子,京城酒楼日进斗金,再加上钱渊又从胡宗宪那敲来两万两。 但一个萝卜一个坑啊,田洲狼兵那边就花了五千两,这笔银子胡宗宪名义上是要补给他的,但实际上是遥遥无期。 括苍山作坊那边更是吞金怪兽,前前后后钱渊已经贴进去六七千两银子了,而且这很可能是长期投资,鸟铳、军械、虎蹲炮都是装备给卢斌麾下的,这笔银子钱渊让徐渭在嘉靖帝面前过了明路,但想讨回来基本不可能。 再剩下的银子……南下台州不到一年,钱家护卫已经两次募兵,第一次还好只是补足一百零八人,第二次却扩编到两百多号。 钱渊对身边这些护卫颇为亲厚,月银、赏银丰厚,鱼肉精米不缺,逢年过节还有赏赐,最重要的武器装备都是第一等的。 去年那次补足一百零八人,钱渊就一口气花掉了两千多两银子,当然主要是安家银、武器装备这方面。 现在王义、梁生手下两百多号,钱渊已经开始为银子发愁了,抽调了四十多老人入军,实力下降的厉害,王义建议在护卫队中发放一批铁甲……一般来说,朝廷最忌讳的就是民间不允许有火器和铁甲,一攻一防都是利器。 一旦配上铁甲,普通的士卒都能被称为精卒,战斗力将上升至少两个档次。 听钱渊细细的说了这么多,谭纶不禁气道:“说起来你是个扫帚……” 看到谭氏扫了眼过来,谭纶临时改口道:“惹事精……到哪儿都能碰到倭寇,但如今你身为浙江巡按,到哪儿都有官军护卫,用得着一年这么多银子养两百多护卫?!” 谭纶那叫一个心疼啊,年前年后外甥到处登门拜祭战死的护卫家里……其实钱家、总督府都已经发放了抚恤,但外甥还是送了大批礼品,花钱那叫一个流水……如果能留下来,其他的不说,至少能装备三四百人的军械装备。 “呵呵。”钱渊冷笑两声,“还没到我钱展才破家为国的地步吧?“ “母亲,小舅的意思是……钱家库房的银子就该给府衙用,您说这?” “展才,我明明没那意思!” “钱家的银子发给钱家护卫,理所应当。”钱渊悠悠道:“但给官军装备军械,那就说不过去了……所以,小舅你再缺银子,找外甥我也没用。” 谭纶狠狠咬咬牙,大大喝了口茶,长叹了声,打点精神问起钱渊这两个月在绍兴所见,还问起钱渊如秋风扫落叶一般扫掉打行……自那之后,别说山阴,就连附近的杭州、萧山、余姚的打行都销声匿迹了。 但旁边的谭氏实在忍不住了,打断道:“四哥,让渊儿歇歇吧。” “歇歇?”谭纶有点莫名其妙,登门的时候这厮还在床上呢! 钱渊也莫名其妙,“母亲?” 谭氏手死命的揪着手帕,说着说着两行泪下,“你叔母来信了……” 钱渊登时没话说了,谭纶仔细问起才知道……去年钱渊嘉兴府两场大捷后立即北上,入京觐见嘉靖帝,之后昏睡一天两夜,要不是御医施妙手,都救不回来。 心力耗尽……谭纶看了眼脸色淡漠的钱渊,心里颇为感慨,毕竟只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却被逼到如此地步,算了,今天少喝杯明前龙井。 钱渊安慰了好一会儿,又亲自下厨做了顿饭,才劝得母亲心情略微好转。 送谭纶出门的时候,钱渊才低声说:“放心吧,二舅性命无忧,已经联系上了。” “那就好。”谭纶连连点头,又问道:“徐海今年何时大举来犯?” “不知道。” 谭纶看来的目光有些狐疑,他早就猜到外甥在徐海麾下埋了伏子,二哥性命无忧……这等消息能传来也印证了他的猜测。 “真的不知道。”钱渊面不改色道:“台州这边若有倭寇来袭……卢斌那边我吩咐过了,以老兵带新兵练兵,小舅这边……守好太平、黄岩即可。” 看谭纶还要追问,钱渊抬手阻止,“到时候总督府有令来,外甥这边也会有信使,今年此战……小舅要准备多一些,不杀徐海,只怕朝中没那么多耐心了。” 谭纶警觉的左顾右盼后才点点头,他当然知道钱渊说的朝中,指的是嘉靖帝。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五十八章 诊所 送走了谭纶,钱渊有点不太想回去……用屁股想想也知道,叔母陆氏送了信来,母亲肯定要絮絮叨叨好久,也就是昨天回来就蒙头大睡,母亲没找到机会。 可惜就在钱渊琢磨去诊所转转撩撩妹的时候,小妹奉旨将他死拖硬拽了回后院。 接下来钱渊只能摆出一副好儿子的姿态聆听母上大人的循循教诲,谭氏也实在是没办法,自嘉靖三十二年起,儿子就有了主意,做什么都能做成,杀倭名扬东南,考举人,考进士,再两度南下赢得天下赞誉…… 最后谭氏只能这么说:“平泉公也曾对你叔母说过……为君分忧,建功立业,不急于一时。” 钱渊什么都没说,只送上一个看似灿烂的笑容。 为君分忧……不好意思,嘉靖帝死的早点,我的计划还能加速呢! 建功立业……不好意思,我最早只想过过奢侈荒银的地主生活,只是一次又一次的逼迫,之后一次又一次的拷问内心,才让我走到现在。 不急于一时……我都懒得吐槽陆树声这老头了,如今全球正处于大航海时代,明朝能不能跟得上,主要就要看之后这几十年。 因为再往后几十年,小冰河时代将再次来临,被逼南下的草原部落、通古斯野人,以及西北流民,将迫使大明将主要精力放在北边。 错过这几十年,相当于错过那一张对后世几百年都产生无比深远影响的门票。 想到这儿,钱渊幽幽叹道:“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谭氏这下被气得后仰,感情说了这么多你什么都没听进去,一旁的黄氏不禁也劝道:“二弟还是要保重身子,不说其他的,母亲和弟妹天天记挂着呢。” “就是。”小妹在一边起哄,“不过也奇怪的很,二哥你不在,二嫂天天盼着,二哥你回来……二嫂倒是有点……难不成你还打她?!” 黄氏掩嘴笑道:“这就是二弟的不是了……” “那我去诊所瞧瞧……” 钱渊胡乱找个借口就要离去,但谭氏这次是铁了心……上午钱渊和谭纶的谈话中说起过,后面几个月只怕钱渊都不着家,谭氏急着抱孙子呢,虽然现在有个孙子了,但这不是不能公开拿出来亮亮相嘛。 前世面对这种局面,钱渊没什么办法,只能苦着脸熬着,但这一世,他是有办法的。 “都开春了,天气也缓和了,母亲、嫂嫂和小妹要不要出去踏青?”钱渊笑吟吟道:“昨日从括苍山归来,云蒸霞蔚,云海升腾,好景致啊。” “再要么去天姥山,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 “绍兴新昌嘉靖二十年榜眼潘晟潘思明是随园常客……噢噢,远了点啊?” “那不如重游黄岩县好了,记得出城东南六七里处有一道观,香火鼎盛,信男信女络绎不绝,颇为灵验,对了,带上八两一起去嘛。” 一连串话下来,先是最机敏的小妹往后缩了缩,不停用眼神瞥着嫂嫂母亲,然后黄氏反应过来了,脸色白了白低下头,最后反应过来的是谭氏……张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钱渊行礼,从容不迫的出了门。 出了门往诊所去,钱渊心里还有些惋惜,如果计划顺利的话,无论如何到招抚汪直,父兄虽然不能公然露面,但也私下可以和家人团聚了……这些把柄用不了多长时间了。 一路走来,钱渊心里古怪的感觉越来越浓,周围百姓兴奋的讨论让他感觉……呃,天降横财就是这副模样! 直到钱渊瞥见诊所不远处的房屋上画了个大大的圈,里面写了拆……噢噢,都是拆迁户啊! 啧啧,这段时间算账都忘了把小七这边算进去,钱渊摇头苦笑进了诊所,昨日只和小七在门口处聊了会儿就回家了,今天往里走才发现,格局大不一样了。 所有的门槛全都拆除,用的是统一的青石板,还细细打磨,一个手推车就从钱渊面前经过,虽然还有杂声,但已经是可以接受的程度,车上如若有伤员,也不会因此伤势加重。 从大门处分出三条道,左右两边是急救室,中间一条道直通后面的病房。 现在没什么需要急救的伤员,钱渊沿着中间一条道往前走,因为是横排的好多宅子打通的,所以门户不少,但小七让工人将所有的大门全都拆了下来,一方面直通无碍,就连小车都能出入,另一方面,拆下来的门板都做成了担架,就堆在病房外的角落处。 再往里走进了病房区,钱渊不禁嘴角动了动,毕竟来到这个时代好些年了,在随园、食园都生活算得上豪奢,又见识过嘉兴第一家项家,他一眼就认出病房里那张床榻价值不菲。 东南地区嫁女讲究十里红妆,就算是平民百姓人家,也会给女儿备上各种家具……从床榻、梳妆台到马桶不一而足,这六柱龙纹架子床显然不知道是哪家的嫁妆。 钱渊上前摸了摸,似乎还是黄花梨的……这败家娘们,收起来当古董都够格了! “少爷。”香菱听到消息跑了过来,看钱渊正在对着床榻发呆,解释道:“少奶奶放出消息,收集床榻为日后伤兵所用,这是柳家送来的,据说是给未出阁的小姐备的。” 钱渊感慨的点点头,嘉兴、台州是东南倭患最重的两个府洲,但前者软弱不堪,后者刚强敢战,柳家的家主明堂公破家抗倭,就连孙女的嫁妆都送来了…… 明堂公是正德年间进士,生有五子,其中两人死于嘉靖三十二年末的大战,幼子读书天分不错,却投笔从戎,如今在黄岩县张元勋麾下任把总。 钱渊再往侧面走去,布置的和后世的病房区别不大,只是没有面对面,只有一侧开门,里面放着大小不一的病床,每个病房都开了窗户,尽量让光线投射进来。 一路走到尽头,钱渊算了算,差不多有五六十个房间,而且这个时代的房子都是里里外外,算起来应该要多一些,约莫够三四百号伤员。 想了想,钱渊低声问:“有那么多护工吗?” “正在上课呢。”香菱凑近在钱渊耳边说:“袭人姐姐都已经授课个把月了,就连晴雯姐姐都能授课了。” “你呢?” 香菱嘻嘻笑了笑,“少奶奶说还不行,不过可卿姐姐已经开始授课了。” 刚开始,袭人和晴雯是跟着小七的,可卿和香菱不肯和外男碰面接触……这是怕钱渊以后因为这个不肯收房,后来知道钱渊无所谓,两个丫头才开始积极起来。 香菱推开一道门,“今天少奶奶也在上课,可别告诉老夫人……” 钱渊踱步进去看了几眼就回来了,的确不能让谭氏知道,里面二三十个男人,台上是小七和袭人两个,周围站在四个钱家护卫……年后谭氏不再阻拦小七开办这个诊所,但有言在先,小七不能亲自出面。 这两个月来,小七主要工作是授课,从家里丫鬟到仆妇,钱家护卫的女眷,再到临海、天台、黄岩三县招来的女工,培训了一大批护工出来。 其中最得力的还是袭人和晴雯,这两个丫鬟对小七那般死心塌地,就是因为几年前小七出手救过她们的家人,各种洗手、消毒之类的手法也早就习惯。 没一会儿,小七就出来了,嗔怪的白了眼,“上课呢,有事吗?” “没事没事,来看看你。”钱渊回头看看,香菱和几个护卫已经走远,小声说:“是培训急救?” “是啊,能多教点就多教点。”小七低声说:“都是要充入军中的,你也知道,战场受伤讲究急救,黄金三分钟嘛。” 去年嘉兴府两次大战,钱家护卫带着的急救包帮了不少忙,钱渊立即点点头,“那就辛苦你了,不过不要太累。” “知道啦。” “我的意思是……这段日子奔波在外,疲累的很,所以昨晚只能高挂免战牌,今晚看我怎么收拾你!” 小七有点脸红,只伸手揪住钱渊的手腕,微微捏起一层皮作势要扭。 “好好好,错了错了,是希望今晚杀个旗鼓相当……” 小七哼了声,“这些急救员充入军中,但必须配备急救包,就是去年你出去时候带的那种……懂了吧?” “什么?” “银子,银子!”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五十九章 人选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四百五十九章人选明朝的财政制度早在嘉靖三十三年,崇德大捷时期就为钱渊诟病不已,这可能是封建时代财政制度最混乱的一个王朝。 为了减轻运输带来的损耗,朱元璋抛弃了宋时的转运使司制度,这在他看来是完美的制度,毕竟朱元璋定都于南京,西北、东北设置大量卫所自给自足,东南、湖广等膏华地区都在南京的辐射范围之内。 但随着朱棣迁都北京,不得不大力疏通漕运,这种原本就会加强地方财政,削弱中央财政的制度变本加厉,再加上天灾人祸,宝钞兑换种种问题,让如今的明朝财政陷入雪上加霜的境地。 最典型也最直接的后果是,一旦出现天灾,朝廷很难做出什么反应,就那点财政收入那都是有去处的,边军拿走一大块,蒙古人的威胁永远存在,朝中大大小小官员还要吃不到肉也得喝点汤,还得留下点保证漕运的通畅…… 前年末的大地震,户部尚书方钝都将官员的俸禄给扣了,最终也不过就送了两批粮食过去赈灾,派个御史过去巡视,再免除一两年的税赋……也就这样了,再多也拿不出来。 朱元璋是个天才,但也是个天真的家伙,他设置的一系列制度实际上在百多年多都已不堪用,可能他本意并非如此……但在朱棣篡权夺位之后,将祖制立为不可更改之策,其实朱允炆执政几年已经多次修改朱元璋的制度。 所以,胡宗宪才会这么惨。 嘉靖帝和朝中盼着胡宗宪早日平倭,但却拿不出银子来养军,兵源、军械、装备全都要靠胡宗宪自己想办法,在这种情况下,朝中不得不许胡宗宪推行提编法,又截留两淮盐税。 但胡宗宪下面的府洲更惨,无时无刻无处不在的倭寇给沿海府洲带来了极强的破坏,人口、财赋的损失难以估算,在这种情况下,沿海府洲实际上已经没有自力更生的能力,他们需要上级执政机构的援手才可能挺过这一关。 如台州知府谭纶这种文武双全的人杰,实际上是比较少见的,比如绍兴知府梅守德抚民尚可,但无御敌之能,去年大战后绍兴府千疮百孔,梅守德没办法只能一份公文又一份公文去总督府要银子。 实际上,在推行提编法,截留两淮盐税后,如今的浙直总督府衙门已经在东南代替了朝廷,实际行使中央财政的权力和职责。 所以胡宗宪挺惨的,上面压下来,下面出口的另一大限制条件……钱渊或胡宗宪不可能将开海禁通商在朝中公开通过,吏部选派,这个人必须是现任的东南官员。 唐顺之缓缓起身,脸上挂着笑意,“展才,何时觊觎老夫?” 钱渊没有回答,这么多限制条件……显然,东南唯有唐荆川一人,因文学大家、理学大家早年闻名,又精通武艺、算术,和谭纶合作抗倭,屡有战功。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唐顺之的声音飘渺起来,“时移世易,如今大明百姓苦于兼并,税赋一日不如一日,朝中财用不足,如人无血,如展才所言,开海禁通商能补血……” “但必然遭无数弹劾,必然遭小人暗算,必然遭朝中排斥,甚至一世清名毁于一旦,展才可赔偿的起?” “赔不起。”钱渊诚实的回答,“此等位置,平庸之辈不可任,唯走极端。” “如若荆川公肯出面,大约在台州、宁波两府设通商草市……” “嗯?” 钱渊往后略微退了半步,“如若荆川公不肯,在下选在苏松,去年末在京中,应天巡抚翁大立遭弹劾,大理寺卿鄢懋卿有意巡抚苏松。” 唐顺之眉头一扬,“此僚乃严东楼心腹。” “是。”钱渊又退了半步。 唐顺之忍不住咬咬牙,都说钱展才算无遗策,谋定后动,这话还真不假! “老夫应了!”唐顺之一挥袖袍指着外面,“出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六十章 铁料 二月二十四日,京城。 今日翰林院轮休,徐渭又不当值,一觉睡得昏天黑地,直到午饭过后才醒转。 毕竟分了家,而且侄儿又不在京,钱铮夫妇很少来随园,这儿如今是徐渭当家做主,这厮也从来不知道客气两个字怎么写。 历史上的徐渭丧妻后续娶王氏,几个月后合离,之后在胡宗宪撮合下再娶张氏……这就是后来被徐渭杀死的那个。 这一世,徐渭中举人中进士,入翰林进西苑,春风得意马蹄疾,不过却没再娶……事实上看中他的人家多了,但他连个小妾都没纳,身边只有两个丫鬟。 在丫鬟的服侍下净了脸,徐渭打着哈欠往外走,心里琢磨今天吃什么……昨天终于得到确切消息,拨付给东南的铁料已经正式起运,十日内第一批就能抵达杭州。 “文长。”钱铮从长廊走过来,“一睡不起,再不起都要去太医院了。” 从昨日起,钱铮就请了病假,连续三天直到明天京察彻底结束,虽然京察八法中有“有疾”一项,但谁都不会去招惹钱铮。 “刚聲公,不至于此。”徐渭行了一礼,笑道:“些许小事,不像展才那般耗尽心力。” “展才可谓识人,此事托付于文长。”钱铮微微点头,“随园也唯有文长能办得到。” 徐渭倒是没什么自傲,苦笑道:“此事……还不知展才会不会恼火。” 看钱铮难解,徐渭做了个请的手势,又吩咐丫鬟备些酒菜,两人在侧屋坐下。 “都说太监奸猾……展才去年第一次离京前还提醒过我。”徐渭摇摇头,“那冯双林的确奸猾,此僚上位,只怕不是好事。” “冯保?”钱铮听侄儿说起过这人,“据闻此人善书,通音律。” 徐渭点点头,手指曲起敲在桌面上,虽然事情办成了,但被冯保有意无意利用,徐渭心里不爽的很。 早在一个多月前,钱渊就让信使入京,提到了铁料一事,这是钱渊和胡宗宪密谈交易的一部分。 浙江少有铁厂,绝大部分铁料都需要调拨而来,但从去年开始,调拨来的铁料少还算了,不少都质量很差。 明朝铁产量算是封建时代的完,钱铮在心里琢磨了下,“展才不喜冯保?” “说不上……”徐渭抬头看着天花板,犹豫了会儿才说:“感觉……感觉展才对他……看似亲近,实则警惕。” “算了,反正铁料南下,对抗倭有利。”钱铮不再去想,之前一年发生的那么多事告诉他,自己想得到的,侄儿肯定已经想到,自己没想到的,侄儿也已经想到。 要是钱渊现在知道这个消息,肯定会跳着脚大骂徐渭……嘉靖帝驾崩后,黄锦自然要退,上位的不是别人,正是这次被徐渭狠狠得罪了的陈洪。 原本钱渊还琢磨会不会是冯保,为此他还在高拱面前探过口风……可惜高拱对冯保早就不爽了,这不是个人喜好决定的,而是作为政治生物的本能。 将此事抛之脑后,两人开始说起明日结束的京察,这一个多月,吴鹏堪称本朝最没有存在感的天官,原本吏部尚书的存在,手握京察大权,原本就有和内阁抗衡制约的味道,这也是天官和阁老平起平坐的原因。 但如今吴鹏彻底投入严党,京察八法贪、酷、无为、不谨、年老、有疾、浮躁、才弱,吴鹏举着八把大刀在严世蕃的指挥下恶狠狠的砍向了徐阶。 徐阶使出了赖以成名的看家本领,脑袋一缩,背脊一攻,这招叫王八装死,但徐阶的党羽就有点惨了……传闻中名列革职、降职、斥退的大都是徐阶一党。 私下说话,徐渭暴露出他肆无忌惮的一面,“这就叫,狗咬狗,一嘴毛!” 钱铮还能说什么呢,只能在心里暗叹,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六十一章 示敌以弱 当第一批铁料送抵杭州的时候,胡宗宪脸上没一丝表情,但私下连连致谢,顺口应下之前已经答应但一直没有兑现的承诺,虽然朝中还没调令来,但吴成器立即赶赴台州。 这件事是胡宗宪和钱渊密谈交易的一部分,但年后吏部就开始了京察,普通的官员任免都已经暂时停歇,吏部甚至紧闭大门,少有人出入。 所以事情一直拖到现在,吴成器如今是以总督府文员的身份暂领胡宗宪身边亲卫,调任松江府推官或临海县典吏,不过还是要归入卢斌麾下。 钱渊在歇息几日后再度启程,先北上去探视卢斌、钟南,再北上去戚继光那边打了个转,最后才沿江而上来了杭州。 倒不是钱渊非要来杭州,但送来的铁料……这是需要抢的,事实上在苏州已经被王崇古、董邦政抢了一波,倒是嘉兴府的俞大猷没这胆子,为此,台州知府谭纶都亲自来了,摩拳擦掌信誓旦旦要多抢点。 堂外寂然无声,堂内乱哄哄一片,胡宗宪还没露面,刘显、戚继光、俞大猷、谭纶、汤克宽等人正左一句右一句的唠叨,谭纶成了众矢之的,谁都知道他是钱渊的小舅,都怕他分的最多。 其实胡宗宪已经决定,这些铁料都会留在杭州打制军械,他已经从福建、湖广、南京、北直隶调来大批工匠,当然了,会分出一小部分给钱渊,直接送到括苍山。 钱渊在侧屋和吴百朋一边饮茶,一边侧耳细听,不禁笑道:“听起来求战心切。” “徐海三年三战,除了王江泾遇挫之外,都大胜官军,刘显、俞大猷、汤克宽都是其手下败将,如何不求战心切。”吴百朋顿了顿笑道:“倒是展才先在崇德,后在桐乡,两度力挫。” 钱渊摇摇头,他有自知之明,两次击败徐海都有运气成分,“对了,惟锡兄,你那边军械可缺?” “不缺,戚继美、侯继高、戚继光新募兵三千有余,台州那边军械只怕都不够用。”吴百朋摇摇头,“诸军皆分驻各地,留守杭州府一军,其他不论,军械是不缺的。” 如今东南诸军驻守沿海各个府洲,反而是杭州府空缺,但偏偏杭州府又是连接宁绍台与嘉兴、湖州的关键区域,如果有一军驻守,东进北上都很方便。 原先是浙江总兵官刘远率军驻守,但去年嘉兴府沦陷,刘远率军出战,遇敌先逃,以至于数千大军被数百倭寇撵着跑,战后论罪,刘远下狱论死。 后吴百朋升任浙江巡抚,得总督胡汝贞许可,以去年援桐乡的八百勇士为根基,编入部分敢战的士卒,再募部分乡勇,编练成一支人数在千五左右的军队。 没办法,浙直总督权柄太大,浙江巡抚实际上被侵占大部分权力,吴百朋倒是不在乎,只是担心杭州有失。 “听说钱家护卫已充入军中?”吴百朋试探道:“这次展才赴杭,身边居然只有四个护卫,全无旧观。” 钱渊这些年不管是北上南下,就算被锦衣卫带入京,身边总是环绕着大批精锐护卫,为此还有人嘲讽他看似文官,实则武将。 钱渊斜斜瞥了眼吴百朋,“去年大战后,护卫队仅留七十一人,杨文、张一山、周泽等率四十护卫充入军中,如今正在义乌练兵……噢,算算也差不多该出来了。” 看吴百朋要开口,钱渊举手一拦,“惟锡兄,今年初护卫队募兵两百有余,但战力不强,也在义乌练兵,实在是抽不出人手了。” 吴百朋不禁牢骚道:“好吧,卢斌、侯继高、戚继美、钟南都是在嘉兴府与展才并肩作战,愚兄在城头观战,也没脸要人!” “说的是。” 听得这话,吴百朋气急败坏,拿起茶盏作势欲掷,冷不丁却看到胡宗宪进来了。 “总督大人。” “汝贞兄。” 不同的称谓显示出关系的远近,也显示出吴百朋的秉性,这是个能忍气吞声和光同尘的官员,但对胡宗宪总是有些符合这个时代士大夫的看法。 胡宗宪倒是无所谓,略略点头坐下,沉默片刻后转头看了眼吴百朋,后者面带笑容推门出去。 “确定徐海攻何处?” “确定汪直能断其后路?” 胡宗宪和钱渊同时开口,又同时闭嘴,对视一眼都苦笑摇头。 “我先说吧。”胡宗宪低声说:“蒋洲、陈可愿正月底抵达倭国再会汪直,五日前回杭,汪直大体上赞同合力绞杀徐海,但对开海禁通商……” “他怕了。”钱渊接过话茬,“毕竟官军先毁双屿,后毁沥港,他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是啊,汪直要求总督府出具公文,你也知道,这是绝不可能的。”胡宗宪叹道:“展才可有妙策?” 钱渊回了个冷笑,这是你的事,问我作甚? “徐海仿去年大战之前,怂恿其他倭寇四处上岸侵袭,同时也会派出嫡系裹挟去年离海的嘉兴、湖州青壮,一来是投名状,二来是练兵,毕竟去年一战,徐海嫡系损失不少。” “探清官军驻扎分布,徐海才会择期择地,率主力大举入侵。”钱渊微微垂头,想说些什么但突然闭上嘴。 胡宗宪诧异的看了眼钱渊,接过话茬,“这么看来,宁绍台三府要略略回缩,嘉兴、苏松要强硬些。” “汝贞兄安排就是。” 诱使徐海攻宁绍台,以戚继光、刘显、卢斌等军为主力对峙抗衡,这三军大都是这两年编练的新军,战力不凡,一旦能击败徐海,汪直在舟山一带断其后路,烧毁海船,徐海便插翅难飞。 但想让徐海攻宁绍台,就必须示敌以弱,如戚继光这等大杀器就不能随随便便放出来……这是胡宗宪可以接受的。 钱渊也明白这个道理,事到临头他也从不手软,当年崇德大捷之前,多少乡民被他赶出城不管死活……但这件事他从来没有忘记过,这是恒在他心头的一块石头。 关于汪直、徐海的事两人又细细讨论了些细节,胡宗宪最后笑着问:“京察的事知道了吧?” “铁料尽快送到括苍山,另外吴成器此次随我回台州。”钱渊面无表情的起身,走到门口处顿了下,回头道:“再拨些铁匠过来。” “展才!” “为了这些铁料,你知道我这次得罪了多少人?”钱渊冷笑道:“连司礼监都得罪了!” “最多十个。” “最少二十个。” “十五个。” “其中必须有五个懂打制鸟铳的工匠。”钱渊轻声道:“快些吧,等不及了。” “什么?” “陛下等不及了。” 看着钱渊离去的背影,胡宗宪有些沮丧,从当年第一次正式在食园结识到如今,自己从杭州知府一路升迁到浙江巡抚、浙直总督,但在对方面前从来讨不到便宜。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六十二章 天平 钱渊在台阶下站定,仰头看了眼挂在上面的匾额上的“食园”两字,心里不禁有些感慨。 四年前,金宏邀钱渊赴宴,做东的就是此地的主人张四维,四年之后,这处被钱渊赞为好景致的园林还是落入钱渊的手中。 胡宗宪倒是个精细人,去年在桐乡县将此园林“慨然”相赠,之后又派人重新打理,毕竟已经有好几年无人居住了。 钱渊往里漫步走去,但见怪石林立,流水小桥,沿着蜿蜒的长廊散步,抬头看去,高达十多米的大树之后隐约可见亭台楼阁。 不过,今天钱渊可没那么好的性情来欣赏这些好景致。 径直进了正厅,钱渊将仆役都打发出去,伸手道:“信呢?” 一名护卫恭敬的将厚厚的一封信递来,“验看过漆印暗记,完好无损。” 钱渊前段日子从临海再度启程,陆续巡视台州、宁波、绍兴、杭州等地,京中随园徐渭派来的信使辗转兜了个大圈子才找到钱渊。 这是之前钱渊不接胡宗宪询问京察那句话的原因,不过用脚后跟想想也知道,必然是严党大胜。 而如今朝中能略略抗衡严嵩的只有徐阶,严党大胜,自然意味着徐党大败。 徐渭信中提到的第一件事是冯保算计了徐渭、陈洪,升任司礼监秉笔太监。 钱渊叹了口气,有黄锦这面堵风的墙摆在那,非要折腾这些幺蛾子,不过冯保在这方面还真有些心机,不愧是能在历史上搅风搅雨的人物。 或许应该让人盯着点……钱渊隐隐感觉到,如果历史的轨迹不变,嘉靖帝驾崩后,陈洪上位司礼监掌印太监,但冯保……那时候已经正式打出招牌的市舶司有可能落入冯保眼中。 徐渭提到的第二件事是吴成器被任命为台州府推官,之前因为京察,吏部已经封存任免官员,直到京察结束。 钱渊点点头继续往下看,越看眉头皱的越紧,良久之后才放下信纸,折叠后踱步到桌边,在点燃的蜡烛上点了个角,静静的看着信纸被烧成一团灰。 也不知道是严嵩还是严世蕃,这次下手够狠的,徐阶势力大减……钱渊琢磨可能是严世蕃,严嵩那老头人老心不老,对自己的定位还算准确,知道嘉靖帝是不允许自己将徐阶彻底打落尘埃的。 倒是严世蕃有这种心思,在他看来,谁上位都行,就连和严府不对路的礼部尚书吴山,或者裕王最亲近的高拱都行,但唯独徐阶不行……不得不说严世蕃看人的眼光真的不错。 徐阶已经隐忍十年,一旦爆发出来……严世蕃和钱渊曾经私下说过,只怕严府鸡犬不留。 钱渊闭上眼睛在心里回想,年老多病的有工部郎中徐九思等二十五人,奸贪的有兵部主事戴仁等二人,软弱无能的有工部郎中杨汝江等二人,不忠职守的有吏部员外郎李栋等一百零二人,浮躁不实的有户部郎中孟官等十九人,才力不足的有户部员外郎许彦忠等二十六人。 这还只是堂审的。 堂审针对的是五品及以下的低级官员,自陈针对的是四品以上的中高级官员,就算你贵为一部尚书也必须自陈,只有内阁大学士,都察院左都御史,以及吏部天官本人能免去。 啧啧,吏部天官吴鹏还算是懂规矩的,都察院、六科的科道言官一个都没上榜,全挑了六部以及其他什么太常寺、太医院等闲杂机构的官员。 当然了,严家的自留地工部上榜的是最少的,才七个人,还不到其他五部的零头。 而上榜最多的是吏部,四十九人,原因也很明显,虽然吴鹏上位大半年了,但毕竟李默两度出任吏部尚书长达七年,门生故旧太多,吴鹏借此清洗了一拨。 最让钱渊可惜的工部郎中徐九思,这个人名望很高,和钱渊的叔父钱铮是同年,嘉靖十四年进士,为人清廉,但颇有执政能力,于水利一道颇有见解。 徐渭在信中如此写道:“徐公于衙前立碑刻菜,言为民父母,不可不知其味,为吾赤子,不可令有此色,工部唯徐公一人不为东楼所染,今去,奈何奈何。” 其实这是必然的结果,嘉靖二十七年,夏言被罢官,徐九思令身边老奴随身服侍,后夏言被逮回京中下狱论死,是徐九思派人将其尸体运回家乡安葬。 也正是这个原因,徐九思和曾经为夏言上书的钱铮结为好友,来随园做过客,钱渊还曾经在高拱面前提起过。 徐九思是江西贵溪人,夏言的同乡,这是谁都挑不出错的做法,最重要的是,徐九思嘉靖十四年身登皇榜后,和夏言从无来往,以至于至今还不过是个郎中……要知道那些年夏言力压严嵩,大权在握。 品行高洁,自身又无漏处可抓,纵使严嵩父子恨得牙根痒痒也没办法。 能名正言顺将其赶走的办法只有京察,因为徐九思嘉靖十四年中进士时候已经四十岁了,如今都七十二了,只有京察有年老多病这个弹劾选项。 而六年前的嘉靖三十年,那时候严嵩正因为前一年俺答围京被嘉靖帝骂得满头包,当时的吏部尚书还是李默,而这次,严世蕃顺手将徐九思撵走。 最关键的是,京察被罢免的官员……是不允许起复的,这条规矩连嘉靖帝都不愿破,钱渊不禁长长叹了口气,严世蕃这次下手太狠了。 徐渭在信中愤慨的大骂,其中写道:“徐公仰天大笑,言‘老自我分,何至烦考功。’” 钱渊在正厅里来回踱步,步子越来越快,心里越来越烦躁,京察不过是狗咬狗,你严东楼吃撑了,怼徐阶不就完了嘛,非要顺带将那些能干事的也撵走。 原本,在徐阶、严嵩之间,钱渊是不偏不倚的,至少在东南,他更倚重严嵩父子,毕竟如今严党势大,想顺利快速平定倭乱,甚至开海禁通商,不可能绕过严党。 但现在钱渊心中的天平开始渐渐向徐阶一方移动……不是因为徐阶比严嵩好,而是因为严嵩比徐阶更坏。 呃,这么说可能不太公平,应该说严世蕃比徐璠更坏……后者就算想坏也坏不到哪儿去,能力摆在那了。 钱渊再回想其他几个被徐渭着重点出来的几个人,兵部主事戴仁、工部郎中杨汝江、吏部员外郎李栋、户部郎中孟官、员外郎许彦忠。 其中吏部员外郎李栋是松江上海人,户部郎中孟官和兵部主事戴仁是国子监出身,是当年国子监祭酒徐阶的学生,工部郎中杨汝江、员外郎许彦忠不太清楚,但既然被徐渭点出来,应该都和徐阶或多或少有关。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六十三章 序幕 已是黄昏时分,钱渊抬步走到屋檐下才发现,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有仆役过来询问是否摆饭,身边护卫将其逐走。 前面这些还只是四品以下的官员,徐阶已是实力大损,颜面无存,而自陈的那些四品以上的官员……徐阶更惨。 当然了,四品一下的官员这次吏部一次性撸下来四五十号,其他的也都是降职使用,四品以上的官员大都资历深,有背景,掉下来的并不多。 但是,值得一提的是,京察中提出的八法中七种都是可以降职使用,只有一种是必须滚蛋而且还不能起复的……那就是如徐九思被撵走的理由,老迈多病。 闵如霖,字师望,号午塘,湖州乌程人,嘉靖十一年进士,选庶吉士,此人走的是典型的储相路线,翰林院熬完资历后入詹事府,历任右中允、左谕德,又以太常少卿掌国子监事,后升任吏部侍郎。 值得注意的是,闵如霖一直走在徐阶的身后,徐阶卸任国子监祭酒,闵如霖接任,徐阶卸任吏部侍郎,又是闵如霖接任,而且徐阶当年灵济宫讲学,闵如霖就名列其中。 嘉靖三十三年,闵如霖升任南京礼部尚书,这是徐阶藏在南京的重要棋子,重要性远比后来同样入阁的赵贞吉要大。 但就在京察结束的前一天,都察院有御史以考察拾遗,弹劾闵如霖年老多病以至不职,被勒令致仕。 要知道这是南京礼部尚书啊,一旦严嵩失败后,被召回北京至少一个六部尚书,说不定新帝登基还能入阁……现在只能凄惨的回家养老了。 倒霉的还不仅仅是闵如霖一个人。 卢绅,字汝佩,号书庵,陕西咸宁县人,嘉靖二年进士,徐阶的同年,虽然没有选庶吉士,但辗转多任,执政经验丰富,嘉靖三十三张经从南京户部尚书转南京兵部尚书后,就是卢绅接任南京户部尚书。 同样也是在京察结束的前一天,都察院、六科均有科道言官以考察拾遗,弹劾卢绅年老多病以至不职,被勒令致仕。 一次性丢了两个南京尚书,徐阶估摸着要心疼到吐血,年老多病……闵如霖和徐阶是同龄人,卢绅是少年进士,也不过比徐阶大两岁……严嵩眼看着就要八十了! 钱渊才不会去管徐阶会不会吐血,他考虑的是,徐阶这招缩头乌龟用的还真够出神入化。 严嵩父子可能忘了,在朝中势力是否稳固,关键是要看嘉靖帝怎么看。 而在嘉靖帝看来,政治平衡是最重要的。 正常情况下,嘉靖帝不会插手朝臣的政争,但一旦有一方打破了政治平衡,那嘉靖帝就很难忍受。 去年李默的失势不就是他太过嚣杂,力压严嵩徐阶,打破了政治平衡吗? 淅淅沥沥的小雨渐渐大了起来,钱渊往后退了几步,但没回到厅内,只站在屋檐后看着雨景,带着些许雨水的风迎面而来,让钱渊精神一振。 严嵩不应该不智于此,应该是严世蕃下的手……钱渊在心里琢磨,难怪史书上说,嘉靖帝晚年极其厌恶严东楼。 距离严嵩倒台没几年了,徐阶可能还会继续当缩头乌龟博取嘉靖帝的同情,不过这次空出这么多位置……严党如果一把抢到手,只怕严嵩倒台的时间要往前推。 远处大门的照壁绕出两个带着斗笠的士卒,这边有护卫迎了上去,钱渊没有出声,在心里苦笑,如果没有意外,叔父钱铮这次倒是有可能进一步。 通政使自去年六七月份开始就得病卧床,通政司里都是以左通政钱铮为主,这次通政使也因年迈多病被斥退……按理来说,应该是钱铮上位,而且不管是徐阶还是严嵩只怕都不会阻拦。 “少爷,有军报,倭寇袭萧山。” 钱渊双手负于身后,京城之事远在千里之外,自己什么都做不了……或许自己日后还有再做什么的机会,眼前的事更迫在眉睫。 “终于开始了。”钱渊在心里喃喃自语,虽然只是一次试探,徐海只是想借此窥探官军布局,但终究这场大战拉开了序幕。 但钱渊怎么也没想到,大战的序幕是以如此令人难以置信的方式拉开。 总督府内外都是乱哄哄的一片,门口几匹没有系上缰绳的军马嘶鸣着扬起前蹄,又有三骑急速奔来,用力勒住缰绳翻身下马,将腰牌掷给门房,急匆匆的三两步赶进去。 “绍兴军报。” 高声禀报声打断了众人的讨论声,浑身上下湿漉漉的信使单膝跪地高声道:“昨日六百倭寇袭海宁,为俞总兵麾下击退,今日黄昏前突然在萧山登陆,围攻萧山县城,不克后向东退去。” “无碍。”茅坤立即看向地图,“刘显麾下两军,一军驻扎余姚,一军驻扎绍兴。” 钱渊示意护卫递了块抹布过去,信使擦了把脸并没有起身,继续道:“刘参将送出军报,五百倭寇从沥海所登陆,杀散官兵数百,正在攻打三山所。” 三山所和沥海所都是庇护山阴县的重要据点,从去年大战开始,已经数度沦陷,沥海所还好,但三山所不能有失,此地距离山阴只有数十里路。 胡宗宪和郑若曾第一时间转头看向钱渊,意思很明显,情报不会有错吧? 一下子就是一千多倭寇来袭,这可不是小数目。 钱渊摇摇头,“再等等,不急。” 要判断倭寇是四处侵袭,窥探官军弱点,还是第一时间就集中主力大举入侵,关键还是要看受侵袭的地点多少,毕竟徐海麾下主力尽出,也不过四五千倭寇,而且其中不少裹挟青壮,徐海是不敢贸然分兵的。 “午后诸将才出发,刘显应该到山阴了,”胡宗宪转头吩咐,“令刘显坚守城池,多派斥候打探,保住三山所。” “另外派出探马询问余姚、宁波、台州动态。”钱渊补充了句。 茅坤点点头,持笔一会儿就,王寅盖上大印,装入油纸包,信使立即出发。 胡宗宪抿着嘴唇,突然转头道:“惟锡,做好准备,随时领兵援绍兴,另外志辅,你明日一早回嘉兴府主持大局。” 钱渊瞥了眼俞大猷,感觉有点古怪……今日议事后,刘显、汤克宽、戚继光、谭纶等人都已经赶赴回驻地,只有最靠近杭州府的俞大猷没有走。 记得历史上倭寇窜入福建,朝中御史弹劾,胡宗宪将罪责都推到俞大猷身上,这一世胡宗宪倒是对俞大猷挺亲近的。 就在总督府略微吃了些点心充饥,钱渊在心里琢磨也不知道绍兴府守不守得住……因为他并不知道刘显也是历史上的抗倭名将,所以对其颇为担忧。 一直等了好久好久,如茅坤、郑若曾都忍不住打瞌睡,胡宗宪正让下人收拾几间客房出来……平日里幕僚都是住在以前的巡抚衙门的。 就在这时候,急促的马蹄声让所有人心头一紧。 “什么?!” “湖州?!” 众人大惊失色,倭寇居然能在湖州起兵,甚至能攻破南浔镇,简直不可思议。 胡宗宪一屁股坐倒在椅子上,两眼无神……这对他的打击太大了,倭寇居然悄无声息的在湖州聚集数千人攻城略地,这意味着什么? 要么东南各处沿海的大军被倭寇视若无物,要么去年徐海就已经在湖州留下后手……不管是哪一种情况,都意味着胡宗宪计划的全盘失败,他难以想象自己会有怎么样的下场。 胡宗宪的视线落在了俞大猷的身上,湖州是没有重兵把守的,而最靠近湖州的就是驻扎嘉兴府的俞大猷。 虽然胡宗宪长于谋略,通晓军略,但本质上也是个官僚,碰到这种事……内心深处的畏惧开始起主导作用。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六十四章 背锅 胡宗宪的失神让厅内众人神情紧张起来,但也有镇定自若从容淡定判断局势的人。 郑若曾和钱渊对视一眼,都觉得其中应该有些问题。 “志辅兄率军驻守嘉兴府,平湖、海盐、海宁均有重兵把守,绝不可能有数千倭寇能在湖州起兵。”钱渊摇摇头,“未必是倭寇。” 好像回到了四年前的嘉定,郑若曾补充道:“徐海又不是神仙,难道会撒豆成兵?绝不可能是去年留在湖州的残部。” 钱渊解下腰间苗刀,示意护卫举着烛台跟着,倒拿苗刀点在地图上,“军报中说到,贼众由云雾山中出,先攻乌程,不克后转而东行,黄昏后攻克南浔镇。 如若是倭寇,必南下攻桐乡,可令浙西参将汤克宽率军北上护住桐乡县。 如若不是倭寇,很可能不会攻桐乡,转而继续往东攻嘉兴县、秀水县。” 在胡宗宪的点头下,又有信使匆匆离去,汤克宽率军驻守严州府和杭州府的西部,沿河北上坚守桐乡问题不大。 “再等等吧,天亮后应该有军报送来。”钱渊放下苗刀,“有些古怪……不像是倭寇。” “展才,为什么?”一直没说话的何心隐沉声问。 “如果是倭寇,绝不会选在这时候动手。”钱渊淡然道:“等徐海率主力即将大举入侵之前,突然动手将官军的注意力吸引在嘉兴、湖州,其余地方将成倭寇口中食。” “那你怎么知道,徐海是不是即将入寇?” 钱渊摇摇头没再回答,父亲回的密信中说的很清楚,徐海麾下光是士卒就多达数千,战船数以百计,如若要出兵,绝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预备完毕的,如果徐海率主力入寇,那父亲不会一点动作都没有。 又熬了会儿,钱渊实在熬不住了,他原本是个夜猫子,但这段日子一直在外奔波,今天中午才从山阴赶到杭州的,也懒得回食园,索性就在总督府后院的客房睡下。 但其他人可没这么好的心境,胡宗宪、郑若曾、茅坤等人轮流睡了会儿,正厅中始终有人在等着军报。 “展才,展才!” 钱渊努力睁开眼睛,感觉眼皮上吊了个铁块似的,“惟锡兄……” 吴百朋笑着扬扬手中的军报,“果不出展才预料……” “呼呼呼……” “展才?”吴百朋哭笑不得的转头看向沈明臣,“实在是累的狠了。” 何心隐冷笑两声,上前一手揪住棉被一角,哗一下全掀开了,这种事也就他干得出来…… 钱渊被气得一挺腰坐了起来,“姓何的,扰人清梦,该下十八层地狱!” “好了,好了。”沈明臣打圆场道:“展才,真的不是倭寇,贼众没有攻桐乡,而是东进王江泾。” “肯定不是倭寇,已经送来四五份军报了,据闻是教民叛乱。” “昨晚就知道肯定不是倭寇。”钱渊没好气的说:“如果是倭寇,咱们也不用打了,收拾收拾投降算了……教民?” 吴百朋咂咂嘴,收起笑容,郑重其事的说:“白莲教。” “白莲教?”钱渊嘴巴都咧开了。 白莲教在历史上名声太响亮了,唐时起,宋时兴,到了元朝居然都能改朝换代,当年最早的那些义军领袖韩山童、刘福通、徐寿辉都是白莲教徒,据说朱元璋也是……不过这在史书中没有记载,钱渊小时候喜欢看金庸,对印象深刻。 明朝严禁白莲教,但白莲教叛乱从洪武、永乐年间到正德、嘉靖年间一直不断,最典型的就是大名鼎鼎的唐赛儿。 但钱渊印象中白莲教叛乱大都在北方或西北一带,那边穷嘛,都说贫困是那啥啥的最好朋友,东南这种相对富庶的地方居然也有白莲教? “真空家乡,无生老母?”刚起床的钱渊脑子不太清楚。 “展才也知道?”阅历最广的郑若曾笑道:“那是罗教,这次叛乱的马祖师并非罗教中人,不过来头也不小,是李福达的门生。” 钱渊一个骨碌爬起来,就这护卫递来的毛巾脸盆洗了把脸,顺手把牙刷塞进嘴里,支支吾吾问:“李福达?” “李福达,山西代州人,正德年间叛乱被判充军,后逃遁改名张寅,投靠武定侯郭勋,嘉靖年间任山西太原卫指挥使……” 钱渊一口白沫差点喷出来,白莲教徒都能混到太原卫指挥使,这是搞笑吧? “嘉靖五年,张寅被仇家告发是白莲教徒李福达,朝中御史弹劾武定侯,到现在也不知道张寅到底是不是李福达……” 一行人一边说一边往外走,遇上的茅坤听了会儿叹息道:“此事后来和大礼议事挂上,山西巡按御史马录、布政使李璋、按察使李钰或入狱,或充军,桂萼、方献夫为其平反,最终张寅官复原职。” 钱渊这才听懂了,问题的关键不在于张寅是不是李福达,而是当时的嘉靖帝利用这件事给大礼议事加分,桂萼、方献夫都是因议礼猝贵的阁臣,这是一次政治事件。 毕竟钱渊前世不是专门研究历史的,事实上这件事在嘉靖一朝闹出的风波挺大,嘉靖四十五年,四川白莲教徒蔡伯贯叛乱,事败被捕供出李福达即张寅,但第二年也就是隆庆初年,内阁大学士高拱、张居正都支持当年桂萼、方献夫、张璁的判断。 喝了碗粥,钱渊就被拉去了正厅,胡宗宪难得公开露出笑脸,在昨晚极其艰难的情况下,他选择再一次相信钱渊,没有贸然调动兵力,事实证明钱渊是对的,真的不是倭寇。 白莲教虽然经常闹事,但战力完全不能和倭寇相提并论,胡宗宪并不将其放在眼里,天刚微微亮,他就让俞大猷回了嘉兴府主持绞杀白莲教徒。 钱渊随手翻了翻军报,昨日午后白莲教徒马祖师……这什么破名字,在云雾山聚众起事,攻乌程不克后打下了南浔镇,之后一路东进……连去年被倭寇祸害了的乌镇都没打下来。 最后一份军报是贼众聚集在王江泾一带,试图东进……这是找死,东边沿海俞大猷都布下了重兵。 又翻了翻,钱渊不禁忍俊不禁,这马祖师居然宣传““末劫”来临……啧啧,不会也是穿越来的吧,世界末日都弄出来了。 这只能说明钱渊历史知识储备不够,白莲教起事用的最多的手段就是这套。 “还能剪纸为兵,持白巾可免死。”钱渊不再翻了,摇头笑道:“居然也有人信,还聚众数千……” “愚民多了。”茅坤哼了声,他就是湖州人。 钱渊不再想这事了,心里琢磨倭寇在绍兴府不知道闹成什么样,这倒是戚继美他们练兵的好机会,要不要让人送信过去,或者自己亲自去一趟…… 但就在这时候,外面响起了侍卫的禀报声,“大人,俞总兵信使。” “这么快?”沈明臣诧异道:“天亮出发,未过午时便已平乱,志辅实有名将之姿态。” “这也太快了,或许志辅未抵,麾下已然进击。” 七嘴八舌的讨论声响起,钱渊皱眉往前走了几步,瞥见信使脸色不太好看。 “静一静。”钱渊回头喝了声,“战况如何?” 信使单膝跪下,支支吾吾了会儿才哭丧着脸说:“刚致仕的南京礼部尚书闵大人的官船在王江泾一带被劫,闵大人被……被贼人劫杀。” 正厅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谁都没想到会出这种事! 偏偏正好闵如霖京察被弹劾致仕归乡,偏偏正好遇上了白莲教徒起事…… 偏偏正好闵如霖是湖州乌程人,应该是从南京坐船过镇江,沿南北运河南下,准备在嘉兴县、桐乡县下船陆行。 胡宗宪的脸煞白煞白,这应该是死在倭寇手中级别最高的官员了……不是倭寇?朝中那些科道言官不会那么看。 钱渊同情的看了眼胡宗宪,这个锅……除了他没人能背。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六十五章 功成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四百六十五章功成虽然闵如霖已经致仕,但毕竟致仕前身为南京礼部尚书,要不是严嵩作祟,闵如霖本人又不擅写青词,按例南京礼部尚书是要掌南京翰林院事的,这是储相入阁的前必须走的一条路。 南京六部中权柄最重的是兵部,但最有可能往上爬的就是礼部尚书,如果朝中有援,轻轻松松一步跳到北京六部,当年严嵩就是从南京礼部尚书直接跳到北京礼部尚书,之后就被简拔入阁。 现在闵如霖因京察,年老多病被弹劾,致仕归乡途中被杀,罪魁祸首……负责京察的吏部天官吴鹏肯定不会背这个锅,严嵩父子也不会,总不能让点头同意两京京察的嘉靖帝来背吧 所以,胡宗宪刻意的等了三刻钟,等浙江巡按钱渊写好信,让护卫紧急送往京城。 所以,当钱渊出总督府的时候,身边护卫喜笑颜开……总督府一次性拨了五十匹军马送往义乌,要知道南方多舟少马,五十匹军马,这是个不小的数目。 在弄清楚起事的不是倭寇而只是白莲教徒后,胡宗宪显示出敢于任事的一面,让浙江巡抚吴百朋留守杭州,自己和钱渊一行人赶往嘉兴府。 呃,其实钱渊是不想去的,胡宗宪也不太想去……但在这个时代,一位致仕的尚书级别的官员在回乡途中被杀,在朝中某些人看来,性质要比东南倭乱严重的多。 第二日晨间,胡宗宪、钱渊一行人从长水塘北上抵达嘉兴县,王寅、沈明臣出城十余里抵达官船被劫的地点,收拾残局,而胡宗宪、钱渊往东,驶入俞大猷麾下大军驻地。 此地距离嘉兴县、崇德县都不算远,位于平湖县、海盐县的交界处,遥遥控制倭寇最有可能登陆的乍浦等几个地点。 早有信使通报,俞大猷虽然领军在外,但留下了亲兵头目侄儿俞修诚和老师李良钦。 李良钦是俞大猷的师傅,不少弟子都在军中为教习,威望不小,他出迎胡宗宪还算合适。 “荆楚长剑早有耳闻。”胡宗宪听钱渊介绍后,勉强给了笑脸,“战况如何” “尚未有消息传回。” 在来的路上,俞大猷陆续送来两份军报,他亲率两千官兵在王江泾以东击溃三千余贼众,其中举有青、白两色旗帜的以白莲教徒为核心的数百贼人窜入平湖,余者四散溃逃。 钱渊拉着李良钦出了营帐,两人是当年崇德大捷时认识的,后来又在松江并肩作战,交情极好,这些年一直有来往。 “闵如霖被杀,一定要擒杀贼首马祖师。”钱渊低声嘱咐道:“那些被裹挟的青壮民众不用管,绝不能让马祖师离海。” 马祖师窜入平湖,无非是想离海遁去……钱渊只能这么理解,这货估摸着是个脑子不好使的,云雾山位于湖州府治乌程附近,你一路往西能抢个盆满钵满,非要往东来撞俞大猷这块硬骨头作甚 这是钱渊对白莲教的心思没摸透……人家不是倭寇,考虑的不是赚钱那点小事,人家要的是改朝换代,如果赚钱,忽悠的那些民众足够用了。 准确出发的信使是俞大猷的族人,钱渊一把拉住他,附在耳边说:“只要马祖师一人即可……记住,原话复述。” 李良钦疑惑的看过来,钱渊面沉如水低声道:“这半年来,总督府送来不少好东西吧” 李良钦犹豫着点点头,自从俞大猷升任浙江总兵官调驻嘉兴府,总督府拨付的粮饷、军械从无短缺。 “闵如霖身死嘉兴府,你说谁的责任大呢”钱渊冷笑道:“除了志辅外,他胡汝贞还能找谁” 南京礼部尚书这样的高官致仕归乡途中被杀,胡宗宪的责任自然是最大的,所以他很有可能将俞大猷抛出去顶罪……类似的事情在原本的历史上是出现过的,钱渊不敢信,也信不过胡宗宪。 如今大战在即,俞大猷是东南诸军中的主力,这种时候,绝不能让俞大猷被罢官。 回到营帐内,胡宗宪瞥了眼过来,钱渊非要跟着来嘉兴府,看来把俞大猷抛出去是不可能了……那就要看看俞大猷有没有这个运气逃过此劫。 一直等到午后,安静的营地渐渐喧嚣起来,欢呼声由远及近,胡宗宪、钱渊亲自出迎,俞大猷牵马步行而来,身后亲兵们压着十几个贼首。 “如此贼乱,两日平定,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胡宗宪亲手扶起俞大猷,笑吟吟道:”志辅果然不愧名将之姿。” “总督大人谬赞。”俞大猷神情平静,没有偏头去看胡宗宪身侧的钱渊。 “谬赞”胡宗宪大笑道:“谁信不过展才的眼光” 俞大猷这才偏头向钱渊行礼,但嘴里一言不发,李良钦神色有些不满,但钱渊心里暗赞俞大猷历经多年磨练,现在也勉强算是个官僚了。 这种时候俞大猷向钱渊靠拢,无异于在扇胡宗宪的耳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来嘉兴府,是不是想拿我去顶罪 众人在营帐内坐定,谁都没心思去看看自以为是个人物还吆喝了几声的马祖师,这人是必定要送上京的,是砍了脑袋还是千刀万剐都无所谓。 “今日上午,末将于王江泾右侧击溃贼众,贼人漫山遍野到处逃窜,斥候回报,其中持青、白两面旗帜的是白莲教徒。” “末将率军追击至平湖乍浦附近,绕行设伏,箭矢火器全出,杀贼百余,前锋小校于乱战中擒获贼首十六人。” 俞大猷顿了顿,“但恰逢小股倭寇来袭,乱战之中约莫三四百贼人抢了船只离海遁去,末将已令水师出海追击。” “已然是大功了。”钱渊抢在前面说:“志辅兄驻守嘉兴府,贼人是在湖州乌程起事,侵入嘉兴府不过两日,志辅兄横扫千军一战功成,更是擒获白莲教贼首。” 胡宗宪无奈的瞥了眼钱渊,都已经擒获贼首了,朝中最多是些科道言官说说嘴,陛下也不过下旨训斥,扣几年俸禄,我也用不着拿着俞大猷去顶缸……至于闵如霖,只能说他命不好了。 虽然只是小乱,虽然死了个致仕的礼部尚书,但白莲教起事贼首……这可不比其他叛乱,当年山东唐赛儿闹得那么凶,虽然最后兵败,但唐赛儿不知所踪,以至于朝廷大肆抓捕女道士、尼姑。 “三四百贼人。”钱渊起身踱步走到地图前,“如果能扫个干净就万无一失了……” “记得梅村公说过,志辅这地图还是展才所绘”胡宗宪也起身过来,随口道。 “是。”俞大猷惜字如金,眼角余光忍不住瞥了眼钱渊。 这幅地图是嘉靖三十三年,陶宅镇聂豹将钱渊驱逐那一夜,钱渊离开之前让护卫送来的。 “如果去了松江倒是无妨,就怕去了绍兴。”钱渊摇摇头,“如今绍兴沿海的沥海所已无战力……” 千余倭寇正在攻绍兴山阴、余姚、萧山各地,这数百贼人如若在绍兴府登陆,只怕会混入倭寇之中,这叫雪上加霜。 “刘显,刘显,刘显……” 听见钱渊的低语,胡宗宪脸色略微有些不太好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六十六章 窘状 和历史上不同的是,如今的东南诸将中,俞大猷、卢镗卢斌父子、戚继光、侯继高甚至董邦政都和钱渊交好,汤克宽虽经验丰富,但这些年无寸功在手,胡宗宪将从南京调来的刘显依为腹心。 可惜刘显在去年那场大战中表现很平庸,在山阴、余姚之间被倭寇耍的团团转,要不是倭寇没有将绍兴府作为主攻,又有田洲狼兵相助,只怕绍兴府要全线沦陷。 为此钱渊对刘显颇有微词,虽然没有在胡宗宪面前提起过,但和郑若曾、何心隐、茅坤都私下说了几句。 就在这时候,满头大汗的信使急匆匆奔来,钱渊和胡宗宪霍然起身,都有些紧张。 “军报,五百倭寇复攻萧山县,城破,萧山知县、县丞皆战死。” “百余倭寇西进窥钱塘,巡抚大人率兵出击,倭寇转向沿钱塘江侵入富阳县。” “今日晨间,倭寇猛攻三江所,把总刘力战死,倭寇四散劫掠,参将刘显率军出击,遭倭寇伏击,损兵三百。” 刘显果然不堪重任吗? 黑脸的胡宗宪接过公文看了几眼,斥退信使,回身看见钱渊正在地图上比比划划。 “可惜了。”钱渊嘀咕了声。 “展才?” “应该不是徐海率主力入寇,此僚用兵有独到之处,但亦能看出痕迹。”钱渊笑了笑,“嘉靖三十三年两场大战,徐海先率兵于平湖设伏击溃志辅兄,后席卷大半个嘉兴府。 下半年徐海驻扎松江金山卫,不痛不痒与志辅兄交战,后突然西进北上,在苏州城外大败官军,任环仅以身免。” 胡宗宪听懂了,接口道:“去年徐海入寇,先一举击溃卢镗所率四千官军,之后才分兵劫掠……如若是徐海率主力而来,刘显不会只损兵三百。” “不错。”钱渊拿起苗刀比了比,“可惜志辅兄令水师出击,不然倒是可以乘船在沥海所登陆,从后面捅倭寇一刀。” 俞大猷目光闪烁不定,这种方式不存在官兵的常规作战思维中,航行大海之上,大部分的士卒都有恐慌心理……不过如果挑选精卒,倒是可以试一试。 这时候,去王江泾一带的王寅、郑若曾、沈明臣都已经回来了,胡宗宪发号施令,先令驻守宁波的戚继光、驻守台州的卢斌均不可妄动,再令浙江巡抚吴百朋率兵出杭州府援山阴。 汤克宽率兵驻守桐乡县、秀水,俞大猷抽调五百精兵南下杭州。 幕僚们有条不紊的写下公文,盖印封口,信使们纷纷趋马离去,胡宗宪这才回头道:“展才,义乌那边……” “戚继光练兵旷日持久,到如今也不过月余,打制的军械也不够。”钱渊缓缓道:“让戚继美先率兵北上援绍兴府,可在萧山县境内和惟锡兄汇合。” 胡宗宪点点头,总督府的信使和钱渊派出的护卫一齐离去,这次不仅要看看戚继美麾下新兵战力,也要看看钱家护卫在被抽调大半精锐之后还能不能保持威名。 戚继美在义乌练兵已经两个月了,中间卢斌已经招了八百新兵去临海,又换了八百老兵去义乌,两边都是新老相杂,希望能尽快恢复战力,倒是侯继高那边有点慢,至今还没回台州。 眼看着就要黄昏了,一行人不再耽搁,趋马回到嘉兴县,由长水塘南下海盐,俞大猷派侄儿俞修诚率五百精兵随行。 胡宗宪一行人径直回了总督府,钱渊带着护卫在长安镇改道东去萧山县,吴百朋率兵进击,已经收复萧山,倭寇劫掠一日,放火焚城,向东退去。 俞修诚那五百精兵可不是给钱渊准备的,只带着四五个护卫的钱渊冒险前往萧山,途中不止一两次遇见小股倭寇,还好从总督府弄来的几匹军马都还算给力,迅速将倭寇甩开,第二日午后抵达萧山县城。 “惟锡兄,斥候回报战况如何?”钱渊大步走进千疮百孔的县衙,这时候没必要说什么客套话了。 “不太好。”吴百朋紧锁眉头,面前桌子上铺了张地图,这是他上任浙江巡抚后,钱渊专门让护卫送来的。 “围攻山阴的倭寇已多达千余,还有大量小股倭寇侵袭各地。”吴百朋介绍道:“三江所被攻破,把总战死……那人是刘显的堂侄,刘显大怒出兵遇挫,现在只能坚守山阴。” “今日晨间得报,又有倭寇从海上来,约莫三四百人……”吴百朋顿了顿,迟疑道:“看起来不像是倭寇,焚村烧粮,也不劫掠财物,却裹挟青壮,今日午后在钱清江闹了一通。” 一般来说,小股倭寇是不会随随便便焚村烧城的,他们为求财而来,即使是如今已经大半化为焦土的萧山县城,也是被倭寇抢了一天一夜之后才被烧毁的。 “是湖州、嘉兴那帮白莲教徒。”钱渊叹了口气,“志辅兄擒获贼首,但还是有三四百贼人窜入大海,现在看来,还真来了绍兴府。” “大军作战,情报为先。”钱渊低低自言自语了几句,视线落在地图上,“白莲教徒在钱清江……那惟锡兄还真不能直接率兵援山阴,否则…… 白莲教徒从侧翼进击,两面受敌,这还是小事,如若白莲教徒攻入杭州府,那责任全都是惟锡兄的。” “何人背责无所谓。”吴百朋摇摇头,“但如若白莲教徒攻杭州,如今杭州除了卫所兵是没有大军驻守的。” “志辅兄派了五百精兵南下,不过除非一战功成,否则也没大用。”钱渊迟疑的在地图上比比划划,“余姚那边如何?” “有小股倭寇出没,守将是岳浦河,此人善于守城,去年坚守余姚,城破不退,才等到刘显来援,战后升任游击将军。”吴百朋轻声道:“此人不会贸贸然率兵来援。” “说到底还是兵力不足。”钱渊直起腰,苦笑着连连摇头,这叫什么事儿……三年编练近万新军,到头来还是处处捉襟见肘。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东南沿海地形如此,倭寇可以选择上岸的地点太多,而官军因为没有控海权,从松江到绍兴,海上半日可抵,但陆地绕行要两到三日,兵力调配非常麻烦。 随便弄了点东西填填肚子,吴百朋还在前面不停派出斥候打探敌情,可惜那帮白莲教徒就堵在钱清江上,不上不下,只顾着四处裹挟民众,别说青壮,就连妇孺都被裹挟。 钱清江位于三江所的西北面,三江所的西南面就是山阴,而山阴到萧山县的水路只有一条,就是西晋永嘉年间修建的西兴运河。 而西兴运河在萧山县和山阴县边境有个三江口,西兴运河、钱清江和浦阳江在此汇集,白莲教徒堵在这实在让吴百朋如鲠在喉,想援山阴,就必须先解决这些白莲教徒。 第二天,睡足了的钱渊刚起床就听的消息,城内城外一片喧哗,吴百朋定计先行率军北上击破白莲教徒,再行援山阴。 但就在这时候,又有军报传来,是刘显的求援信。 “去年大战,倭寇围山阴、会稽,城墙多有损坏,今年绍兴知府梅守德募工重修城墙,尚未完工,倭寇复来。”吴百朋阴着脸道:“昨夜山阴城墙约莫数十丈被毁,刘显撑不住了。” 吴百朋心急如焚,他对刘显还算了解,这是个傲气十足的将领,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求援的。 “惟锡兄,每逢大事有静气。”钱渊深吸了口气,“出兵吧。” “哪里?” “当然是先行击溃白莲教徒。” “那山阴怎么办?” “三日前总督府信使去了义乌,我也派了护卫前去,算算日子,应该差不多了。”钱渊来回踱步,伸手叫来护卫,“走,我们沿浦阳江南下。” 钱渊没有想到,马祖师虽然被擒获,但逃遁的数百白莲教徒能制造出如此窘状,现在就算从嘉兴府、杭州府调兵也来不及了,希望都寄托在应该正在路上的戚继美麾下新兵和钱家护卫身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六十七章 士气 大小不一的船只在浦阳江上航行,顺流而下船速甚快,但也颠簸的很,彭峰靠在船舱壁上,怀中抱着一杆标枪,两只手在衣衫上擦拭着掌心不停渗出的汗水。 “紧张了?”一旁的梁生好笑的问,“小子,告诉你,钱家护卫这三四年来刀下倭寇亡魂数不胜数,东南诸军,论精锐皆不如我等,可别丢了脸!” “谁紧张了!”彭峰嘟囔了句,却被自己干涩的嗓子吓了一跳。 “吐口唾沫。”另一边的王义拍拍彭峰的肩膀,“吐一口。” 彭峰傻傻的抿紧嘴,喉咙动了动,然后僵立在那儿,嘴巴怎么都张不开。 “生瓜蛋子。”梁生大笑道:“一紧张就口中无唾,王哥在笑话你呢。” 王义笑着转过头扫了眼,好笑着看过来的都是老人,那些使劲抿嘴分泌唾沫的都是新人,也有几个新人示威式的一口唾沫吐在船板上……这种傻大胆毕竟不多,去年入队的梁生就是这种人,大半年就提拔为王义的副手。 “往哪儿吐呢!”梁生一脚虚踹过去,“现在胆子大,到时候别往后缩,更别冒冒失失往前冲,掉了脑袋别说爷爷没警告过你!” “知道知道。”一个新护卫嬉皮笑脸道:“记得牢牢的呢。” 旁人取笑道:“当然记得牢,屁股都被打出茧子了!” “那也没你的厚!” 七嘴八舌的说笑声中,紧张的气氛慢慢褪去,彭峰似乎也不那么紧张了,深吸了口气,紧紧握住手中标枪,做了个刺杀的动作。 彭峰是彭溪镇人,祖父是举人,四年前惨死倭寇刀下,父亲也是那年被倭寇砍下了右臂,三个兄长有两人战死沙场。 他在心里告诉自己……我不怕死,祖父、父兄的血债都由我亲手讨回,虽然自幼苦读经书,四肢不勤五谷不分,但这两个月来,他在义乌练兵期间让人刮目相看,力气算不上大,但军中持械对练往往能取胜。 外面悠长的号子声此起彼伏。 “满帆嘞……” “满帆嘞……” 梁生在心里估算了下时间,起身走到船舱中央,“差不多快到了,都准备准备,都是在义乌训练月余,杨文、张三都号称麾下精锐,此战必能大败倭寇。” “但刚才老子说过,东南精锐,钱家护卫居首,都别掉链子,战后赏银、土地、抚恤样样不缺!” 响亮的应和声冲出船舱,惹得旁边那艘船上的杨文转头看来,撇嘴笑道:“看着吧,又是梁生那厮……” “看,好像是少爷!”旁边的张三打断,指着前方迎面而来的船只。 被拉上船的钱渊气喘吁吁,刚刚站定就说:“不能走西兴运河,被倭寇堵住了!” 戚继美诧异道:“战况已然这么坏了?山阴……” “地图。” 钱渊推开张三递来的水筒,“湖州、嘉兴有白莲教徒起事,俞大猷擒杀贼首,余者从海上逃窜至绍兴,聚集在钱清江上,但今日晨间堵在了西兴运河和钱清江、浦阳江的三江口。 浙江巡抚吴百朋率军进击,但发现有倭寇乘船从西兴运河而来,山阴城墙倒塌,危在旦夕……” “弃船步行?” “不错,步行援山阴。”钱渊展开地图,“前面就是浦阳镇,下船步行往东北方向,约莫四五十里可抵山阴。” “那军械?” “扛着!”钱渊厉声道:“山阴城破,局势崩坏,倭寇蜂拥而来,不可收拾!” “传令,就在浦阳镇下船,我已令人在镇子里搜集骡马,备好干粮、清水。” “行军继美你来负责,但钱家护卫排在最前面。” 一个时辰之后,浦阳镇外,王义率两百护卫先行,梁生还特地回头看了眼杨文、张三,叉着腰得意洋洋的模样。 一排排士卒从钱渊面前经过,以三十人为一队,个个手持刀刃、标枪、短矛,长兵器都放在骡马拖着的大车上,当然,如果路上骡马过不去,也只能士卒扛着了,毕竟这个时代官道连地形平坦的北方都没普及,更别说沟壑纵横的东南了。 “一共拉来了一千两百人,其中半数是去年历经嘉兴大战的老兵。”戚继美低声道:“可惜周泽带着鸟铳队还在临海,不然能帮的上忙。” “没有鸟铳你就打不了?!”钱渊哼了声,“如若能救下山阴,立下战功,一年之内我保你个游击将军,如若山阴城破,你给我滚回宁波去!” “那脸面就丢大了。”戚继美面容有些僵硬,他在历史上一直名声不显,虽然官至总兵,但始终被兄长戚继美的光芒掩盖,这一世戚继美离开了戚继光,在嘉兴府两战中初露峥嵘。 不得不说,在这个信息传播落后,同时没有大规模战事的百年内,还是将门最可能出军事人才,戚继光、卢镗、俞大猷、汤克宽、侯继高都是卫所出身,这一世冒头的卢斌、戚继美可能在能力上略逊这些史上名将,但总的来说是一条水平线上的。 两百钱家护卫先行,留了一个小队三十护卫给钱渊,半个月前调拨来的百来个狼土兵围绕在外侧。 一千两百余士卒分为四哨,每哨由一把总带队,身穿铁甲,头顶红缨,每一哨下设六队,每队三十人,设正副队长,身穿皮甲,士卒配备各式军械。 把总身边设亲卫队,以狼土兵为主,募来的乡勇为辅,约莫五十人左右,原本还应该有后勤辎重小队,但都留在了台州,这一战是赶不上了,只能从义乌临时募了些青壮充数。 “那是什么?” 听到钱渊的问话,一个护卫仔细看了看才说:“义乌带过来的干粮,还有些肉***米、锅具,大车上连军械都装不下,只能让壮丁扛着了。” “去扛。” “少爷?” 钱渊挽起衣衫下摆塞在裤腰带上,快步过去拎起一个麻袋,颠了颠抡起来扛在肩上。 戚继美慌慌张张的跟过来,劝道:“展才,何必如此,我再去弄辆马车……” “千余大军,你应该在哪儿?”钱渊冷然道。 戚继美怔了怔,收回已经摸着麻袋的手,迟疑着往前走去,走了几步给身边亲卫使了个眼色。 “主将身死,亲卫尽斩。”钱渊一手指着前方,“钱家护卫亦如此,留四人下来,其余的全都到最前头去。” 戚继美的亲卫有些犹豫,但钱家护卫毫不迟疑的快步向前,被推搡了把的彭峰加快了脚步,忍不住回头看了眼那个背着麻袋的身影。 曾经梦想中举人考进士的彭峰很难想象这一举动,但等他快步走到全军最前方的时候,王义、梁生都已经知道了。 彭峰回头看去,如一条长龙般的军伍中,除了脚步声外只偶尔听得见军械相撞声,一股无形的杀气直冲云霄。 如何维系军中士气? 对任何将领来说,这都是个难题,所以飞将军李广和冠军侯霍去病都会默许甚至怂恿麾下将士的劫掠之举,当年横扫天下的蒙古大军会破城三日不洗刀。 如今,千余士卒要翻山越岭奔行数十里山地,再对阵至少人数不比自身少的凶残倭寇,虚无缥缈的战后封赏对士气的鼓舞很难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 但钱渊相信,鼓舞士气的方式有很多,同甘共苦也是其中一种。 再说的阴暗一点,钱渊将戚继美亲卫、钱家护卫都往前驱赶,正是要他们将这一举通传全军。 很多时候,除非军中根子烂的不行,只要主将与士卒同乐同苦,只要主将肯拼死向前,军队的战斗力就不会太烂。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六十八章 钱渊来了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四百六十八章钱渊来了高声的喝骂声在城墙内外处处响起,梅守德手持长剑试图将一个爬上城头的倭寇劈下去,结果对方一侧身,任由长剑无力的劈在肩胛处,一个窜身跳了上来。 面前只是个老迈的文官,倭寇头颅微微偏转,周围都在厮杀,擒下这老头说不定能……这个念头刚刚闪过,一个乡勇突然奋不顾身的冲来,不顾身后刀枪,一把抱住倭寇。 伴随着凄厉的嚎叫声,两人一齐摔落下去。 老泪纵横的梅守德颤抖着从地上捡起一柄长刀,双手高举过头,状似疯狂的向着人群最密集的地方冲去。 “大人,往哪儿砍?!”刘捕头手忙脚乱的躲开。 旁边的李捕头一侧身将梅守德撞到后面,手上腰刀挡住对面倭寇劈来的长刀,但一支长矛猛地戳中他的腹部。 趴在地上的梅守德转头四顾,城头还有诸多乡勇正在奋力相抗,但此处已然告破,倭寇很快就能横向扫荡城头…… 就在这时候,三四个身穿蓝黑色衣衫的身影从身后窜出,人人手一扬,或短矛,或短刀大力掷出,十几个倭寇脚步一顿。 一双手从背后将梅守德扶起,数十个手持长枪的汉子蜂拥而来,长枪并举,不顾生死,嘶吼向前,虽然最前面三四人被倭寇劈倒,但还是将倭寇迅速赶下城头。 “端甫。”梅守德扶着墙壁勉强站直,“快,快快!” 来的是丁忧守孝的诸大绶,在即将城破的时候,他带着家中仆役并钱渊留在山阴诸家养伤的十几个狼土兵赶到。 诸大绶不通战事,让狼土兵自行做主,一个头目略微看了看,带着手下并乡勇向右侧杀去,喊杀声又猛烈起来。 “山阴那边如何?”梅守德抓住诸大绶。 “刘参将堵在缺口处,三度立栅栏都被毁。”诸大绶摇头道:“身披三创,麾下将士奋勇,但倭寇从其他地方攀上城头,刘参将顾此失彼。” 刘显是从今年二月中旬田洲狼土兵归乡后调驻山阴的,麾下约莫两千士卒,看起来兵力不弱,但分兵五百到三江所,后又冒险出城遭伏击损兵三百,算下来也就千余士卒,而城外聚集起来的倭寇至少也有千五。 依城而守,刘显倒是不怕,但问题是城墙倒塌,几十丈城墙倒塌的缺口成了刘显的致命处,他不得不抽调大批兵力堵住这个缺口,而倭寇是可以或真或假选择其他地方为突破口的。 刚才这次,倭寇就集中人手猛攻会稽,要不是诸大绶及时赶到,倭寇就要攻破城池了。 “吴惟锡……” “尚无消息。”诸大绶摇摇头,“算算时辰,信使早就应该回来了,刘参将猜测西兴运河被倭寇截断。” 梅守德不再抱什么希望了,他神色肃穆的取过长剑,正正衣冠,向着北方叩首行礼。 诸大绶劝道:“宛溪先生,天无绝人之路……” “倭寇退兵了!”旁边的刘捕头突然扯着嗓子高吼道:“倭寇退了,倭寇退了!” 城下也响起纷乱的高嚷,还在城头混战的倭寇纷纷爬下城头,大量倭寇在城外聚集起来,惹得诸大绶探头去看。 诸大绶心里疑惑,即将破城的时候,倭寇怎么会退却,还聚集在一起……这时候马蹄声响起,满身血污的参将刘显三两步窜上城头,“这边倭寇也退了?” “看,那是什么?” 随着一个乡勇的高呼声,众人转头看去。 绍兴西南方的会稽山脉处,一面旗帜猛地探出,遮住了即将落下的夕阳。 众人定神细看,最先出现在众人视线中的是长长的狼牙筅,紧接着是手持长枪迈步而来的士卒,身穿铁甲的将领作势高呼,向着城头处招手。 众人怔怔看着这一幕,片刻后,数百士卒涌出山谷,横向排列,直面倭寇,旗帜挥舞之间,隐隐能看清旗帜上的“戚”字。 “戚总兵?”刘显疑惑的看了眼天上的夕阳,戚继光驻守东面的宁波,怎么会从西面来援? “砰!”诸大绶大力捶着城墙,“是展才来了,必是他带着在义乌练兵的戚继美所部!” 梅守德迟疑道:“才两三百人……倭寇攻上去了!” 横向排列的阵列中,响起王义、梁生等老人的高声喝骂,最先出战的自然是自认精锐甲于东南的钱家护卫队。 “狼牙筅稳住,不要刺,横向扫。” “盾牌都拿好了,遮挡住侧面!” “标枪呢,留着下崽啊,都拿出来,听到号令再掷!” 位于最中央的王义冷笑看着发足狂奔而来的倭寇,从容不迫取来弓箭,只听得嗖嗖声响,最前面的几个倭寇惨叫着摔落,登时一片人仰马翻。 身边传来高声叫好,但王义眉头却皱了起来,倭寇几乎没有一丝一毫的顿足,看上去不像是普通倭寇,难道是徐海麾下主力? 位于西侧的梁生手搭凉棚仔细看去,在心里默算距离,高举的右手猛地落下,旁边十多名护卫同时高呼道:“标枪!” 后排早已准备好的护卫先后分两次掷出数以百计的标枪,被打磨的尖锐枪头轻易的撕裂倭寇的前阵,哀嚎声登时响彻城外,于城头观战的众人都是心里一松,如此威势,想必倭寇撑不住了。 但刘显不这么认为,他知道城外聚集的千余倭寇中有一股战力极为强劲,而且武艺高强,往往能以一当十,他在交手中吃了好几次亏。 果然,剩下的倭寇在短暂的混乱后,再次发足狂奔,几十把长刀、斧头被他们猛地掷来。 彭峰小心翼翼的将长枪靠在怀中,用力擦了擦手上的汗,旁边就是他的堂兄,小声提醒道:“六弟,跟在我后面,别冒头。” “扫!” 随着各队的正副队长的声嘶力竭的高吼声,手持狼牙筅的士卒奋力将狼牙筅左右扫动。 狼牙筅前段横七竖八无规则的利刃让倭寇几乎没有下手的地方,左右护卫从盾牌手后探出头,长约五米多的长枪拼命往前刺,片刻间,彭峰就看见四五个倭寇被捅倒。 就在彭峰心里一松的时候,怪异的呼喊声传来,几个倭寇抓住狼牙筅向左侧扫动的空隙,持刀狂冲,高高跃起扑来,手中长刀猛地劈下,将三四支长枪劈断。 仓促之间,手中长枪被劈断的护卫没能拔出腰间长刀,眨眼间,血花四溅,已有三四人被倭寇砍倒,后排早就准备好的护卫手持长枪往前冲锋,试图将倭寇驱赶出去。 “三哥,三哥!”彭峰抓住捂着胸口的堂兄,一边嚎啕大哭,一边抓起手边的长刀就要冲上去。 “号丧啊!”面容狰狞的梁生一巴掌将彭峰扇倒,又一脚将其踹飞。 去年桐乡县外一战,倭寇破前阵,官军立即阵脚不稳,前阵被破,如何补上缺口,这是钱家护卫这几个月来训练的重点,原本配合默契,后排准备好的护卫会立即用密集的长枪阵将倭寇驱赶出去。 但就因为彭峰耽搁了片刻,那几个倭寇疯狂的持刀横向冲击,两个盾牌手,一个狼筅手又被砍翻。 “倭寇破阵了!”刘显咬着牙拍着城墙,“就两三百人非要直面倭寇,明明可以绕行入城,真是竖子不与为谋!” 城投处一片寂静,人人都紧张的盯着一片混乱的那处,护卫队阵脚松动,后面大批倭寇已经跟上来了。 “啊啊啊!”梁生低吼一声,手中长刀劈倒一个倭寇,又猛地撞翻一个正持刀砍向身边同僚的倭寇,眼角余光瞥见附近的倭寇都聚拢过来,立即厉喝道:“狼牙筅呢!” 片刻后,就在倭寇准备以此处为突破口彻底破阵的时候,一声带着哭腔的嘶吼声响起。 “狼牙筅在此!” 脸上还挂着泪痕和巴掌印的彭峰手持狼牙筅,孤身一人站在最前端。 不管是倭寇还是护卫,都有那么一瞬的停滞。 下一刻,梁文抽出背上的短矛大力掷出,连滚带爬的冲来,顺手捞了个盾牌护在彭峰身侧,短矛投掷的响声不停在两人耳边响起,手持长枪的护卫狂呼冲锋,将倭寇拦在阵外。 这时候,微弱的鼓声在后阵响起,但很快就响亮高昂起来,城头处居高临下看的清楚,数十个壮汉赤裸上身,正手持鼓槌大力击鼓。 随着鼓声,似乎无穷无尽的士卒从山谷出口处涌出,手持军械的士卒快步向前,在高高飘扬的旗帜的指引下迅速展开队列。 连续的喘息声在城头处响起,诸大绶摁了摁胸膛,视线落在山谷侧面的小山上,虽然身穿普通青衫,但独有的剪裁方式,令人耳目一新的细节,让他立即辨认出,钱渊来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六十九章 灭此朝食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四百六十九章灭此朝食阵前满地的血污,第一波冲锋的倭寇大半都将尸体留下,只有小部分倭寇仓皇逃窜,后面的大股倭寇也停下脚步,迟疑是继续进攻还是退走,毕竟面前也不过千余官军。 赶到的援军迅速排开队列将钱家护卫掩在身后,几个小队聚集起来收拾残局,地上散落着各种军械,被劈断的枪头,折断的短矛比比皆是,受伤的士卒被或扶或抬着送到后阵。 小七培训的急救兵、护工一时半会儿还派不上用场,不过钱家护卫每人都带了急救包。 “小子,没被吓破胆吧?”梁生拍着彭峰的肩膀,“文质彬彬的,年初要不是硬塞过来,少爷都不肯要,没想到关键时候有股狠劲儿。” 彭峰大口大口灌着放了微量盐的盐水,擦着头上的汗珠,奇迹般的发现,自己的手不再抖了,手心也没汗了。 “不过,这次倭寇破阵,首责在你,驱逐倭寇力保阵脚,首功亦在你。”梁生笑了笑,转头大声吆喝了句,“兄弟们,把首级收好了啊,回头让他们看看清楚!” 周围正在裹伤的护卫们哄然大笑,张三大步走来,一巴掌扇在梁生后脑勺上,“让你们稳住阵脚,等大队出谷再战,谁让你贸然开战的?!” “倭寇要攻啊,你以为我有少爷那嘴皮子,三寸不烂之舌说的倭寇乖乖听话?”梁生不服气反驳道:“再说了,首战挫敌锐气,你们接下来才好打。” “受伤了?”张三一皱眉揪住梁生的胳膊,“急救包呢!” “兄弟们在用呢。” “急救包!”张三吆喝了句,让人将自己小队的急救包拿来给梁生消毒裹伤,“还有脸说呢,险些被倭寇破阵,少爷在上面看着呢,回头有你的好!” “虽然险了点,但首战尽出精锐,挫敌锐气,难免死伤。”一直默不作声的王义插嘴道:“出战六队,两百余人,战死十九人,伤二十二人,不过受伤都不重,减员不到一成。” 正在被消毒的梁生疼的龇牙咧嘴,还不忘向张三递去个挑衅的眼神……咱开了个好头,接下来看你们的了。 张三拉着脸哼了声,手扶腰刀快步回阵,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周围的士卒都鼓噪起来,不少人都一边举着军械高呼,一边回头看向钱家护卫。 彭峰正坐在地上呵呵傻笑,突然鼻子动了动,除了浓郁的血腥味外,似乎闻到了香味。 转头看去,几十个伙夫正在不远处搭起灶台,起了油锅,洗干净带来的猪肉,切成小块,丢进大锅里,哗啦一声,滋滋的油爆声传来,惹人垂诞的香味飘来,护卫们都忍不住摸摸肚子,夕阳半落未落的,也该吃晚饭了。 不仅仅是护卫和不远处的士卒,远在城头的诸大绶乐不可支,城下的倭寇更是怒了,也太不把人放在眼里了……要知道倭寇午后攻城到现在,也没吃晚饭呢。 “少爷,这叫灭此朝食,对吧?”梁生跳起来迎向走过来的钱渊。 彭峰嘀咕了声,“灭此朝食……那说的是早饭。” “一回事。”梁生一挥手,陪着钱渊转了圈,“少爷,还不错吧,斩首九十三,还活抓了十几个呢。” “战死多少?” “十九人。”梁生闷闷不乐,“要不是彭峰失心疯拦在路上,伤亡不会那么大。” “大半新兵,有此战果,还算不错。”钱渊蹲下亲手给一个身上多处受伤的伤员消毒裹伤,“没丢了护卫队的脸。” “那是。”梁生眉飞色舞道:“看着吧,张三和杨文加起来也砍不了一百个脑袋!” 右侧有马蹄声传来,钱渊转头看去,为首的是参将刘显,身后有梅守德、诸大绶等人。 “宛溪先生,端甫,刘参将。”钱渊一一点头打个招呼,“还好来的及时,白莲教徒并倭寇截断西兴运河,戚继美率兵从浦阳镇下船,急行相援。” 梅守德长长一揖,眼中泪光闪烁,诸大绶用力握住钱渊的胳膊,显然心情激荡,倒是刘显有点尴尬,只能讪讪赞钱家护卫不愧是东南精锐。 “钱家护卫精锐甲于东南,戚元敬、俞志辅、卢斌麾下都有钱家护卫为教习。”诸大绶大笑道:“自嘉靖三十二年起,展才身边护卫每战必胜,倭寇闻风丧胆。” 钱渊微微一笑,转头看向阵列,倭寇没有退去,聚集了七八百人准备再试一试。 “可要城中出兵?”梅守德低声问。 “不必。”梁生懒洋洋的说:“虽然比不上钱家护卫,但对付这点倭寇,杀鸡用牛刀。” 不屑的神情显然让刘显心里不悦,钱渊瞥了眼过去,心想胡宗宪到底是看中了这厮什么地方,绍兴如此重地让此人把守。 看梅守德和诸大绶也颇为担忧,钱渊低声解释道:“年初,在下抽调四十护卫入军,大都在此,此战必胜。” 之前四百倭寇冲阵,最后被只有两百余人的钱家护卫死死拦住,枭首百余,现在这几百倭寇压根就掀不起什么风浪。 梅守德和诸大绶立即轻松下来,后者还惊奇的指着前方,“展才,你把张三和杨文都放出去了?” “还有周泽也放出去了。”钱渊苦笑道:“卢斌和候龙泉红着眼来抢人,就这样,戚元敬还埋怨呢。” “那是展才你会调教。” 这七八百倭寇显然没有之前那一批能打,还没接战,官军后阵掷出的数百标枪已经让他们前阵畏缩不前了。 “别掷标枪、短矛!”张三跳着脚在大骂,“把人吓跑了怎么办?!” 轰然笑声在阵中响起,钱渊等人在后面也忍俊不禁,诸大绶笑着向梅守德解释,“一枚首级兑纹银三十两,在他们眼中,那不是脑袋,是白花花的银子。” 戚继美虽然只是个把总,但在钱渊的支持下独领一军,麾下设四哨,义乌人冯子明、卢斌从严州带来的把总聂德、钱家护卫出身的把总杨文各领一哨,最后一哨是张三暂时统领。 张三等了好一会儿,终于有两百多倭寇冲到阵前,但被狼牙筅挡在身后,犀利的长枪不停从盾牌边刺出,时不时有短矛突然凭空掷来,甚至官军后阵还会掷出标枪截断倭寇队列。 戚继美在指挥上明显下了苦功,传令兵来回穿梭,右翼正面无倭寇的队列分开,数十狼土兵持苗刀为首,百余长枪兵紧随其后,突然从侧面击穿倭寇,大砍大杀之下,倭寇立即崩溃了。 看到倭寇溃散,第一次正式独立指挥作战的戚继美终于可以把心放进肚子里,不过他忍不住回头看了眼钱渊……一般来说,亲兵队只留在主将身边,最重要的作用是一旦战败护着主将安全逃跑,而年初钱渊特地建议组建的亲兵队,很大程度上是专门用来作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倭寇溃散后,官军分出一半驻守原地,剩下的一半以两个小队合击的形式分散追击,但受困于渐黑的暮色,追击也很快就停止了。 待得扫清战场,记下首级、俘虏,后阵已经点燃火把,城内搬出了大量的桌椅板凳,热腾腾的大米饭、红烧肉、咸肉已经摆上桌。 钱渊侧头看了眼,黑夜追击不是个明智的选择,但刘显看到倭寇溃散后,坚持回城领兵追击,也不知道是为了将功补过还是他本性如此。 此人若胜,未必能大胜,若败,必然大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七十章 无衣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四百七十章无衣绍兴府衙大堂。 今天抱定殉城之心的梅守德疲累不堪,已经被劝到后衙休息,堂前除了没什么存在感的山阴知县外,只有钱渊、诸大绶、戚继美、杨文、王义等人,周围护卫林立,举着的火把将堂内堂外照的一片光亮。 钱渊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从不离身的地图,手中持笔不停做些记号箭头,在入城后仔细询问守城士卒后,钱渊立即发现了问题,攻城的倭寇战力不凡,绝不是普通的散兵游勇。 王义、梁生接战也证明了这一点,能在改良过的狼牙筅掩护下,还能持刀破阵,这样的倭寇,只怕来头不小。 “纸扇?”钱渊偏头看向王义,“倒是听说过……” “年前伯鲁先生提到过,真倭中有首领,以纸扇挥舞为信号,纸扇落下,倭寇齐齐挥刀进击。”戚继美舔舔嘴唇,“这么看来,刘参将追击……” 诸大绶也面露忧色,“如若刘参将再败北,山阴几乎无兵可守。” 钱渊哼了声没说话,那是他刘显自找的,不过那只不过是小事,现在关键在于,有真倭攻山阴,徐海是不是已经来了。 正常情况下,倭寇是不会攻击如山阴、余姚这样有城墙护卫的城池,真倭虽然脑子不好使,但也不至于傻的非要往石头上撞。 去年倭寇猛攻山阴、余姚、慈溪等地,后两地险些被攻破,但那是徐海刻意为之,吸引官军注意力,为后面突袭嘉兴府做准备。 看看时辰已经不早了,钱渊知道再熬也没什么意义了,必须等到各地消息汇总而来才能做出判断……如果各地消息无法汇总,那就说明倭寇真的是大举入侵。 “继美,已经接手城防了?”钱渊直起腰。 戚继美有些无奈,“刘参将将还能动弹的都带走了……” 言下之意是,不管什么原因,刘显急着追击溃逃的倭寇,将山阴丢给了戚继美。 “明日一早,两哨出城,与巡抚所率军合击倭寇、白莲教徒,打通西兴运河。” “再遣斥候往东,探查余姚、慈溪等地。” 钱渊看了眼王义,“已经三天了,派人去接应。” 王义躬身应是,立即退出大堂去安排。 “都歇息吧。”钱渊挥挥手,“赏银二十日内发放。” 戚继美、杨文走后,钱渊才转向诸大绶,“端甫兄,今晚就烦扰了。” “这话说的……”诸大绶笑道:“众人在随园肆意,展才来了山阴,却如此客套。” 这一晚钱渊就在诸家歇息,不过临睡前还是坚持下去走了一遍,毕竟军中半数新兵,第一次上阵。 “钱家护卫真是名不虚传。”诸大绶赞不绝口道:“以前只是听闻,闻名不如见面啊,人数相等,又有城墙为依,刘参将都难以抵挡,但两倍倭寇冲阵,钱家护卫却能斩首百余。” “不能比的。”钱渊顺手拍了拍一个躬身行礼的士卒,随口问了几句,才回道:“钱家护卫无论是补给、训练、装备军械都比普通士卒强得多。” 这一战梁生说不上冒失,倭寇本就是趁着官军立足未稳之际突袭,梁生能率护卫队硬生生扛住还能斩首百余,可以说此战首功在梁生。 但护卫队能扛住一方面在于护卫本身的能力、训练强度,另一方面也在于装备,真倭破阵大砍大杀,但实际效果比正常情况要小得多,,这是因为钱渊在括苍山作坊产出的铁甲大部分都装备在护卫队上。 护卫队不过两百余人,其中有三分之一身穿铁甲,真倭的刀再锋利,铁甲也是有一定抵抗力的,这也是护卫队受伤的二十多人都伤势较轻的原因。 又去伤兵那边转了一圈,钱渊又低声说:“护卫队不过两百人,每年比普通士卒所费银两多一倍,朝中本就财用大乏。” 诸大绶叹了口气,“去年末展才毅然转都察院南下巡按浙江,听闻朝中虽多有赞誉,但实则多不以为然……这次若不是展才急行相援,山阴、会稽必破……” “朝中诸公不足为凭。”钱渊在徐渭、陶大临、诸大绶这些随园核心人物面前并不掩饰自己的看法,“如若齐心协力,徐海如何能三度猖獗至此,当年双江公、半洲公……” 沉默片刻后,钱渊苦笑道:“这也是我为何支持胡汝贞的原因之一……和光同尘,身上染污,才能有机会一展抱负,朝中风气使然。” 诸大绶也苦笑道:“只盼日后裕王殿下能澄清宇内……” 钱渊叹息一声,如诸大绶、徐渭这样杰出的人物也难以摆脱这样的思维模式,将天下太平寄托于明君,不过这也没办法,钱渊本身就是借这条路才能让随园成为一个正式的政治团体,要不是有裕王这个幌子,徐渭再费尽心机也未必能成。 正要回去歇息,突然不远处传来大声的哄笑声,钱渊和诸大绶走去一看。 空地上篝火边,七八人正在大声说笑,梁生亲热的搂着一个年轻人的肩膀,冲着边上的杨文、张三等人夸口,那个年轻人看起来有些腼腆,甚至脸都红了。 “还真以为抽调四十人,就嫩让护卫队元气大伤?”梁生昂着头大声道:“长江后浪推前浪,周围五步之内无队友,只有倭寇,还能手持狼牙筅高声呼应,这等胆气有几人能为?” “外怯内勇。”杨文点头赞道:“没给彭溪镇丢人。” 张三也夸了几句,瞪了眼梁生,“彭峰是王哥练出来的,不过就是临行前分到你手下,你翘什么尾巴!” 梁生一跳三丈高,正要反驳突然看见钱渊来了,“少爷。” “少爷。” “少爷来了。” 钱渊挥挥手让众人坐下,自己也找了个地方坐下,指着彭峰笑道:“在山上看到那一幕,心里都凉了,心想钱家护卫这些年所向披靡,却要在山阴遇挫,没想到有勇士出列重整旗鼓,明日送信去彭溪镇。” 彭峰脸上有兴奋之情,但随即黯然下来,边上的张三低声对钱渊解释,“阵亡十九人,其中彭溪镇一人,是他堂兄。” 钱渊沉默片刻,才缓缓道:“嘉靖三十二年,钱某初赴杭州,身边不过十余伴当,五人战死嘉定。 之后数年在松江、崇德、杭州、太平……钱家护卫虽屡屡败倭,但先后战死百余人。 最早的伴当如今幸存者不过半数,还大半受伤致残……每一个人我都记得,不管是活着的,还是……” 随着钱渊的轻语,周围都安静下来,张三、杨文都是最早组建护卫队的那批人,心里不免黯然,就连向来跳脱的梁生也忍不住想起去年嘉兴府并肩作战身死的同袍。 一直沉默的诸大绶侧头细看,在皎洁的月光映射下,钱渊眼角闪烁着晶莹。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彭峰突然小声吟诵道:“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钱渊面容有些扭曲,“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千年前的《秦风·无衣》低低的在东南绍兴这座古城内响起。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七十一章 机会来了 天微微亮,钱渊就已经醒了。 这对他来说比较难得,以至于向来早起的诸大绶大为惊讶,他是最早一批入随园的,知道钱渊是个夜猫子,即使后来入了翰林院也常常贪睡迟到。 看看桌上的清粥小菜,钱渊心不在焉的随口道:“端甫兄看起来清减多了,晚上我下厨。” “尚在孝期。”诸大绶知道钱渊是无肉不欢的。 “没事,我吃肉,端甫兄吃菜。”钱渊端起碗,突然门外传来护卫的脚步声。 “如何?” “刘参将回报,昨晚追击倭寇至三江所,大胜,斩首百余,残余倭寇分东西逃窜。” 诸大绶大喜过望,笑道:“山阴无忧矣!” 钱渊的手僵在空中,片刻后放到嘴边,喝了两口粥才说:“西兴运河那边如何?” “杨文、冯子明各率一哨乘船已启程。”护卫一一禀报,“往东已派出两批斥候。” 钱渊微微点头继续喝粥,护卫悄然退下,诸大绶难解问道:“展才,怎么还满脸愁容?” “刘显胜败无关大局。”钱渊低声嘟囔了句,在心里盘算,看样子不像是倭寇大举入侵,从嘉兴南下到现在三日了,如果倭寇大举来犯,其他地方不说,上虞、余姚应该有消息来。 随便填了填肚子,诸大绶还要给亡母抄经,钱渊径直出门去了府衙,远远就看到府衙门口闹成一片。 满脸红光的刘显正被亲兵围在中间,旁边一人举着一把大刀,另有人正在高声颂扬主将的威风。 “自家人夸自家人,也亏他们有这么多话。”梁生在边上对钱渊说:“已经闹了好一会儿了,据说昨晚刘显一人斩杀数十倭寇。” 钱渊没吭声,武将勇力过人就意味着是将才? 再说了,一共只斩首百余,你一个人就杀了数十倭寇,带去的千余兵丁都是纸糊的? “论骁勇善战,东南谁胜得过老爷?!”一个亲兵吼了句,眼睛盯着钱渊和梁生。 昨日梁生在城外迎击倭寇,斩首百余,战后对刘显很不客气,那些亲兵都是听在耳中的……这里面也有钱渊的功劳,他对刘显很不感冒。 “看那副模样,杀只鸡只怕都够呛。” “他还敢杀鸡?” 这些亲兵明显脑子不好使,要知道钱渊是浙江巡按,即使是浙直总督胡宗宪对其也要礼遇三分,刘显立即呵斥部下,上前行礼,他虽然是胡宗宪的心腹爱将,但也知道面前这位是自己得罪不起的。 “钱大人勿怪,大胜回城,这些家伙多喝几杯马尿……” 看钱渊没说话,梁生虽然两眼冒火也不敢上前,但另一侧突然响起张三尖酸的话。 “刘参将骁勇善战,一个人就能杀败数百倭寇,还要你们这些亲兵做什么?” “只知道拿刀砍脑袋,做个刽子手倒是够格,放到军中,把总都差的多了!” 钱渊忍不住笑了,嘉靖三十四年,张三在京中松江会馆门口被徐璠连续扇了两个巴掌,为此钱渊和徐璠闹了一场,事后私下训斥张三,在外面你挺直了腰杆子,被给少爷我丢人。 不过这话也太尖酸刻薄了,说起来张三有以下犯上的嫌疑,不过说起以下犯上,刘显那些亲兵比张三更过分。 刘显看上去怒发冲冠,斜眼看见钱渊面带笑意,只能高声喝骂张三,亲兵们纷纷涌上去就要动手,那边张三毫不示弱,身后兵丁举步向前,虽然没有持刀拿枪,但整齐的队列散发的凛冽,让亲兵们脚步一顿。 正好让出路了,钱渊懒得理会他们,径直入了府衙,满腹心事,哪里有管这种破事的闲情雅致。 府衙内空空如也,梅守德一早就带着手下忙开了,最重要的是城防,各种防具都需要补充,倒塌的城墙需要重砌,城外诸多难民,还要开设粥棚赈灾。 钱渊去各处转了圈,梅守德在这方面做得倒是不错,又有本地大户出面,顺利的很,就是倒塌的城墙有点难办。 “去年大战被倭寇推倒,其实去年初就有点不稳了。”梅守德一副懊悔的神情,“今年重修城墙,是……” “几番转手,是陶家揽下的。”一旁的刘捕头小声解释道:“那次陶家被抄,府尹大人让工匠查看,发现陶家用工减料,才决定推倒重修,结果还没完工倭寇就来了。” 钱渊低头看了眼地上散落的木料,不禁摇摇头,其实有这么个缺口对守城来说未必一定是坏事,完全可以布成一个让倭寇不停流血的圈套,可惜刘显只知道立栅栏抵挡倭寇的进攻。 “缺银子,还是缺人手?”钱渊随口问,心里盘算括苍山那边改制的虎蹲炮倒是放在这儿挺合适的。 梅守德大喜,“展才,这次要拜托你……” “宛溪先生别急,不管是缺银子还是缺人手,晚辈都无能为力。”钱渊似笑非笑道:“但必须尽快完工,一旦倭寇复来……” 这时候,有兵丁疾奔而来。 “少爷,军报。”来人以前也是钱家护卫,虽然入军,但还是用少爷的称呼,“西兴运河已通畅无阻,今日晨间,浙江巡抚吴大人突袭,白莲教徒一触即溃,倭寇被焚毁三艘沙船后弃船向南逃窜。” “好消息接二连三啊。”梅守德手捋长须,“昨日展才相援,今日惟锡大胜。” 戚继美在一旁摇头道:“只怕是昨日倭寇败绩传过去,今日西兴运河上的倭寇没了战意。” “向西去……”钱渊在心里估算了下,这股倭寇应该只是散兵游勇,不过到处逃窜倒是能派的上用场。 丢下梅守德,钱渊和戚继美回到府衙细细盘问,吴百朋清晨出兵,六百精锐乘船进击,破其前阵,放火烧船,敌军立时大乱崩溃,溺死者不计其数,倒是躲在后面的数百倭寇早早逃窜。 “俘虏六百?”戚继美迟疑道:“从嘉兴府逃窜到绍兴府的白莲教徒应该只有四百余人。” “定有不少绍兴本地百姓。”钱渊转头吩咐,“让俘虏找人作保,将百姓和白莲教徒分开,杀良冒功我可是做不出来的。”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七十二章 调兵 府衙内众人肃穆,虽有浙江巡抚吴百朋,但显然,调兵遣将的权力在浙江巡按钱渊的手里。 巡按御史有临机决断之权,暂领军权也是应有之义,而钱渊本人在东南偌大的名气,数度败倭的战绩也让他拥有极高的威望。 更别说此次钱渊亲身赶赴浦阳江上,领援兵急行驰援,在最后一刻出现在山阴城外,力保城池不失,已有城内百姓如崇德、杭州一般为钱渊祈祷上香了。 戚继美、杨文等将领不用说,就连吴百朋麾下游击、把总亦俯首帖耳,他们去年都在桐乡城头亲眼目睹钱渊如何击溃徐海大军。 只有刘显心中不悦,在他看来,能调兵遣将的只有浙直总督胡宗宪,钱渊这是越权之举。 刘显是胡宗宪心腹爱将,和总督府幕僚关系也不错,私下曾经听人提起过,浙江巡按钱展才对他评价不高,而昨日城外一见,钱渊的态度的确冷淡。 刘显已经打定主意,如若钱渊发号施令发到自己头上,必要找个理由推脱,他虽是个武将,却也知道分寸,隐隐得知东南诸将,只有自己和钱渊无甚往来,这是他被胡宗宪重用的原因之一。 坐在次席的钱渊看了眼手中的军报,笑着说:“果然是小股倭寇,上虞、余姚、慈溪都无大股倭寇攻城。” 吴百朋接过看了几眼,皱眉道:“但小股倭寇猖獗,几乎处处都有踪迹。” 钱渊点点头,这也是为什么斥候直到黄昏才回来的原因,甚至还因为在镜湖碰上一股倭寇折损两人。 “继美,你暂时留守绍兴,驻扎山阴、会稽。”钱渊起身道:“两哨守城,两哨出击剿倭,至少三队合击,不可分散,明白?” “是。”戚继美拱手应是,“轮番出击,如若妥当,再从台州调新兵轮换。” 钱渊点头赞同,又吩咐道:“传信回临海,每哨的伙头兵、急救兵立即送来,另外让周泽率鸟铳队赶来,带足了火药。” 杨文出列道:“少爷,急救包用的太快,让临海多送些过来。” “是啊,没想到那急救包如此好用。”吴百朋开口道:“展才,多送些过来。” 梅守德、山阴知县和几个把总纷纷称是,就连刘显也忍不住赞同,大家都看在眼里,钱家护卫手中的急救包效果是摆在那儿的,同样受伤,有没有急救包可能决定一个士卒的生死。 “惟锡兄,一个急救包不少银子呢。”钱渊笑道:“巡抚衙门肯出这笔银子?” “绍兴府衙出!”梅守德高声道:“展才,国难当头,少赚些银子就是。” “总不能赔本吧?”钱渊指着王义,“有多少都送来……要知道这急救包是诊所出的,全都是我钱家出资。” 吴百朋干笑几声,生硬的换了个话题,“继美留守绍兴,那我就率军回杭州了。” “那是自然。”钱渊点点头,“但继美不可能一直留在绍兴,台州亦要杀倭,这样一来,绍兴府兵力不足,嘉兴府有志辅兄把守,可以调汤参将移驻绍兴。” 刘显的脸一下子黑了,东南诸将中,卢镗兵败下狱,资历最深的就是汤克宽。 吴百朋犹豫了下,给钱渊使了个眼色……这种事我还是不插嘴的好,你也说过,胡汝贞量窄。 钱渊微微颔首,自己去封信就是……只是不知道胡汝贞听不听得进去,汤克宽几年前就是浙江副总兵,后来在宁波、绍兴连战连败被贬官为浙西参将,虽然能力有限,但老道持重,其实是驻守绍兴的最佳人选。 诸般事商定,梅守德又去忙了,倒塌的城墙始终是他的一大心病,还好上次钱渊来山阴的时候,府衙抄家抄来了四万两银子,手头倒是不缺钱。 刘显闷闷不乐的回营地,琢磨要不要给胡宗宪去封信,如果真的和汤克宽对调……如今汤克宽驻扎严州、杭州西侧,压根碰不上倭寇。 戚继美和杨文、张三等人摩拳擦掌的准备大杀四方,正在抢着谁先出城剿倭。 倒是梁生得意洋洋……反正只要跟着少爷,肯定不缺战打! 而钱渊和吴百朋去了诸家,当天晚上,钱渊亲自下厨做了桌好菜,他和吴百朋尽挑肉吃,把蔬菜全留给哭笑不得的诸大绶。 “宁波无碍,台州也应无碍,最有可能出问题的地方就是绍兴府。”钱渊低声道:“惟锡兄驻守杭州,最好调驻萧山,此地无论海陆都是必经之地,绍兴一旦有变,沿西兴运河直抵山阴、会稽。” 吴百朋琢磨了下,“你是怕刘显?” “此人以勇力自持,精悍骠捷,节制精明不如志辅,信赏必罚不如元敬,麾下士卒队列不齐,看似剽悍实则散漫。”钱渊叹道:“昨日倭寇溃散,刘显不顾入夜,率兵追击,又冲锋在前,手刃十余倭寇……” 诸大绶听得半懂不懂,忍不住问:“展才,冲锋陷阵,理应得赞吧。” “一个把总冲锋陷阵理应得赞,一个参将冲锋陷阵理应得贬。”钱渊摇摇头,“率众者为帅,使麾下如臂所指,旌旗所指,必全军所向。” 诸大绶笑着摇摇头,“随园中,只有文长和君泽能和展才议兵事。” 徐渭自然是有军事天赋的,做个幕僚绰绰有余,君泽指的是后来曾经出任宣大总督的吴兑……呃,传说边市一有骚乱,三娘子就倾倒吴兑怀中,然后骚乱就平息了。 两人随口聊了几句京中好友的近况,那边吴百朋沉吟许久才道:“展才,你是怕徐海选中刘显。” “是啊。”钱渊叹道:“以往徐海每次大举入侵,必先击溃当地官军主力,俞大猷中箭重伤,任环仅以身免,卢镗兵败下狱,如若徐海选中刘显……” 钱渊随手从茶盏中蘸了点茶水在桌上比比划划,“东面有戚元敬,西面如若有惟锡兄,即使是刘显兵败,也有挽回的余地。” “刘显是胡汝贞心腹爱将,所以惟锡兄不可能驻守山阴、会稽,但如若回杭州府,一旦出兵必须得浙直总督调令。” “但如果驻守萧山……” 听到这儿,吴百朋已经全盘想通了,萧山县和后世不同,目前归属绍兴府。 吴百朋手持茶盏久久未动,心思急转,这的确是个取巧的方法,只是不知道胡宗宪会不会答应,毕竟自己麾下千余兵丁,是护卫杭州府的主力。 钱渊也陷入沉默中,今天王义带来的口信……徐海已选定宁绍台三地为目标,但很难确定具体的地点,时间未定,至少要一个月之后,但不会晚于四月底。 选择宁绍台是在钱渊预料之中的,毕竟这两个月来,小股倭寇在嘉兴、松江已经吃了不少钉子了,但具体选在哪儿呢? 从徐海以前的履历来看,这人虽然有军事天赋,惯于设伏,长于穿插,但是个野路子,很有点想到哪儿打到哪儿的特点。 想到这钱渊就有点头痛,偏偏东南沿海的地形让徐海这种特点能发挥到极致,而官军只能被动防守,很难找到机会聚集兵力围歼。 钱渊举起茶盏怔怔出神,也不知道胡汝贞到底和汪直谈的怎么样了,这次在杭州府问了几次,胡汝贞只含糊而过,没有明确的说法。 喜欢脸谱下的大明脸谱下的大明。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四十三章 徐家 京城徐府。 老管家小心翼翼的推开门,悄无声息的走出书房,吩咐下人将早就准备好的热水、热毛巾送进去。 看书房门没被关上,徐璠知道是什么意思,他犹豫了会儿才推门进去说实话他实在不想进去,今年的日子不太好过,就连正月父亲都没给个好脸。 徐璠隐隐感觉得到,父亲的心情应该是和东南战局挂钩的,前些日子送来战报,南京礼部尚书闵如霖京察中被弹劾致仕,归乡途中被劫杀,满朝皆骂浙直总督胡宗宪,从那之后父亲心情突然略微好了点。 不多时,徐阶在下人的服侍下擦脸净手,下人们鱼贯而出,书房里除了徐阶,只剩下徐璠和徐四小姐。 书桌上摆着一副写满字迹的长卷,徐璠探头看了眼,似乎是一篇碑记。 “午塘就此驾鹤,诚为憾事。”徐阶叹息一声,在他的计划中,闵如霖是个重要棋子,其他的不说,一旦北京礼部尚书出缺,闵如霖是极富竞争力的。 “父亲可要使人将碑文送去?”徐四小姐突然说:“午塘公士林中名望颇高,不如让兄长亲往湖州乌程拜祭。” 徐璠打了个哆嗦,开什么玩笑,礼部尚书都能被干掉……难道我这个内阁次辅之子的地位还能高过礼部尚书? 再说了,去年倭寇破嘉兴攻入湖州,乌镇、南浔、德清均被攻破,数千青壮被裹挟离海……徐璠感觉两腿有点发软,忙不迭找了个借口。 “呃……父亲,孩儿这几日有病在身……噢噢,是季氏有病在身……” 徐阶给了女儿一个警告的眼神,自从孙女出阁,这对兄妹就反目成仇,女儿拒绝了不少求上门的书香门第,每天几个时辰几个时辰的待在书房里,甚至开始承担徐阶身边部分幕僚的文书工作。 徐阶对女儿还是有愧疚的,看中的夫婿一转眼成了侄女婿……这事已经隐隐传出去了,都快成了京中一大笑谈。 “父亲,湖州、嘉兴那儿太乱,不说倭寇,还有白莲教闹事呢。” “哪来的白莲教?”徐四小姐冷笑道:“不过是胡宗宪冒白莲教之名脱责而已。” “但午塘公……”徐璠灵机一动,“让钱渊去,他不是巡按浙江嘛,正好公私两便!” 这个“灵机一动”让徐阶对这个儿子彻底失望,真是扶不上墙的烂泥,也让徐四小姐怒火中烧……一想到钱渊和侄女在东南卿卿我我就心里憋的慌,再想到钱渊南下又再次名动天下,心中恨意都快要溢出来了。 但徐璠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不错,自个儿从女婿那就没占到一丁半点儿的便宜,现在连钱家酒楼都不让挂账了,现在你钱渊为岳父大人跑一趟腿总行吧,就算碰到了倭寇,你身边不是有大名鼎鼎的护卫队吗? 下一刻,夹杂着松江俚语的怒骂声在书房里炸响,徐阶大力拍着桌子,唾沫横飞的破口大骂……徐阶幼年家中算不上富,但徐璠、徐四小姐出生的时候徐阶至少已经中了进士,不大听不懂这乡间俚语。 徐四小姐是闺阁小姐,是完全听不懂,但徐璠毕竟在华亭县待了二十年,还能听得懂其中个别词。 什么同窗,什么云泥之别,什么虎父犬子,什么废物…… 徐阶心里也是苦啊,儿子和钱渊曾是同窗,一个举业无望只能入京荫仕,又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连同样没有正经功名的严世蕃都看他不起,而钱渊奋发图强,文武双全,弱冠之年已名扬天下,日后前程不可估量,就连严嵩、严世蕃这样的人物都要礼遇三分。 不管是什么派系,什么出身,对钱渊本人及随园士子有着什么样的态度,在去年钱渊于嘉兴府力挽狂澜之后,京中官员对钱渊有着一个一致的评价。 此子必然名留青史,日后史册定然有传。 有这样鲜明的对比,徐阶如何不火冒三丈……当然了,钱渊也是有责任的。 去年钱渊突然出手抢走浙江巡按,今年徐阶暗中出手试图通过徐渭和沈炼的关系阴一把……徐阶已经确定,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 虽然明面上没有间隙,甚至正月里,徐府还收到了钱渊从东南送来的年礼,但徐阶和钱渊都心知肚明,两家算是彻底分道扬镳了。 最直接的证明就是,徐阶让心腹散播关于沈炼的消息,一石二鸟,试图让钱渊安插在嘉靖帝身边的徐渭失势,又试图让随园和严党决裂,这一计划没有成功……之后钱家酒楼的掌柜公然来徐府讨要徐璠欠账。 徐阶的火气就在这儿,自己这个儿子蠢到这个地步,连两家的关系如何都弄不明白……人家钱展才如何人物,别说你这个岳父,就连我这个内阁次辅也未必放在眼里。 狂风暴雨的训斥持续了一刻多钟,徐四小姐殷勤的斟了杯茶过来,用实际行动落井下石……徐璠在心里发狠,人家看中的是我女儿,你偷诗词去卖好还有理了! 徐四小姐冷笑着回看着跪在地上的兄长,今天只能算你运气不好了……父亲心里这团火已经憋了好久,终于有机会发泄出来了。 的确,徐阶已经憋屈了好几个月了。 去年末几个愣头青将吏部尚书吴鹏给惹毛了,结果人家反手借着京察连续几个耳光子扇过来,徐阶躲都躲不开……只能捂着脸流泪,什么时候能连续两年京察了,真是没天理了。 徐阶熬了这么多年,无非就是为了熬死严嵩,而这些年他除了缩着脑袋之外,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无非就是在聚拢势力,等身登首辅之位就开始固守权位。 而这次吴鹏是手持长枪杀了个七进七出,将围绕在徐阶身边的势力至少一半都打散了。 这让徐阶如何不憋屈……偏偏几个月心里的火还没地儿发泄,每天去西苑还得对着严嵩、严世蕃摆着一张笑脸,今天徐璠是撞在枪口上了。 不过徐璠今晚运气不错,外面的敲门声让徐阶的训斥告一段落。 进门的是徐阶的心腹,跟了他几十年的老管家。 “老爷,宫内走水。”老管家看徐阶霍然起身,赶紧又补了句,“是宫内,不是西苑。” 已经起身的徐阶顿了顿,又坐回去了,挥挥手让老管家退下。 不是徐阶不关心,实在是人家地主嘉靖帝都不关心啊,住在西苑十多年,司礼监、内阁甚至受宠的嫔妃都在西苑,谁管那边失火这种事,反正板子也打不到他徐阶的屁股上。 看着跪在地上探头探脑往外望的儿子,徐阶不禁悲上心头,不是谁都能像严嵩活的那么久的,自己也年近花甲,徐家的未来能托付到长子手中吗? 在封建时代,维持家族的昌盛,有出色的子嗣是最好,如果没有,姻亲能起到很强的庇护作用。 严嵩为了严家的将来,拉下老脸求嘉靖帝出面,最终让孙女和孔家下一代继承人定亲。 徐阶在嘉靖帝面前是没这面子的,而徐璠孙子孙女已经一大堆了,长孙女婿钱渊……只怕靠不住,次子徐瑛和锦衣卫指挥使陆炳女儿定亲,但嘉靖驾崩,陆炳必然失势,这是颗现在有用,但将来必定废掉的棋子,而幼子又太小。 徐阶在心里琢磨半响,最终视线落到了女儿身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七十四章 一条裤子 第二天凌晨,天才微微亮,徐阶已经起床洗漱,但老管家送来的消息让他目瞪口呆,手里的毛巾都掉到地上了。 “再……再说一遍!”饶是徐阶久历宦海,见多识广,也不禁结巴。 老管家满头大汗,显然是一路疾奔回来的,“老爷,小人凑近看过了,城内遍传,一片断瓦残恒。” 原本以为只是场小火,这些年宫内失火多了去,但闹得这么大的……向来稳健的徐阶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好像很多年前有过一次。 永乐十四年,明成祖朱棣下令营建北京宫殿,第二年宫殿落成,当年九月朱棣正式迁都北京。 紫禁城中的宫殿自然是以三大殿为首,奉天、华盖、谨身三殿直到永乐十九年正月初一才正式落成,但仅仅三个月后,三大殿因雷火走水,一夜之间全被烧毁,多有朝臣将此事与朱棣迁都挂钩。 就此,一场火灾演变成了一次政治事件,朱棣那脾气自然是不会认错的,强行压制朝臣,一意孤行,但就是从这时候开始,大明有了所谓的两京,南京仍然是首都,北京只是“行在”,而且朱棣没有重修三大殿,改在奉天门听政。 三大殿占地不小,又在皇宫的中轴线上,那些年的新科进士无不瞠目结舌,皇宫里还能有这么一大片废墟啊! 直到朱棣的曾孙明英宗登基后,才简单的重修三大殿,虽然是削减版本的,但也广三十丈,深十五丈,精美宏伟。 这下好了,又被烧了个干净,徐阶没去皇宫凑热闹,径直去了西苑,但消息很快就送来了。 这次比永乐年间那次更惨,除了三大殿之外,左顺门、右顺门、奉天门、屋门内外,还有文楼、武楼都被焚毁,甚至文渊阁都险些被烧,钱渊念念不忘的就在这儿呢。 直庐内,严嵩闭目不语,严世蕃拉长了脸,父子俩对进来的徐阶不闻不问。 都是千年的狐狸……又一次因雷击而走水失火,三大殿再次被焚毁,放在其他建筑上只是小事,但放在三大殿上……这是政治事件。 这叫上天示警,天子……碰到软一点的天子都得下罪己诏了。 当然了,朝中的科道言官也不傻,肯定不会指着嘉靖帝的鼻子开骂,几十年前那场廷杖让嘉靖帝凶名卓著至今,大家在京中混口饭吃也不容易,没必要玩命。 但让科道言官闭上嘴巴,纵使严嵩权倾朝野那也是绝对做不到的,就算加上徐阶也做不到。 所以,那些科道言官必定有所动作。 弹劾严嵩? 算了吧,得罪了陛下不过罢官,得罪了严嵩,杨椒山就是先例,前段日子的沈炼据说已经被宣大总督下狱……这是严世蕃和徐渭达成的交易,把沈炼弄起来别再惹事。 弹劾徐阶? 算了吧,徐阁老今年已经够惨了,再说了,人家缩头神功大成,你想找理由都找不到。 好吧,正好这几日被朝中御史疯狂弹劾的胡宗宪成了现成的目标,反正你已经被骂成那样了……也不在乎被多骂几句。 一般来说,除非是紧急奏折,通政司都会将收到的奏折第二日呈交内阁,但今天不行,不过两个时辰的工夫,通政司已经送了第三批过来了。 比较大众化的是弹劾浙直总督胡宗宪糜废军饷,剿倭不利,以至于尚书被屠,上天降雷示警……这扯得上吗? 严世蕃冷笑着将手中的奏折啪一下扔远,其实这是不讲规矩的弹劾,上天示警,最应该被弹劾的一是嘉靖帝,二是执政的元辅严嵩,非要往胡宗宪身上扯……他的视线落到了徐阶身上。 不能怪严世蕃怀疑到徐阶身上,在很多人看来,胡宗宪手掌六省兵权,是严嵩在朝中的依仗。 想攻倒严嵩,就要先弄掉胡宗宪……去年的李默就是如此想的,如此做的。 徐阶心里苦笑不已,实际上在彭黯、屠大山、杨宜三位同年或弃市,或下狱,或罢官之后,他对东南战局已经没有能力插手了,也不准备插手。 拾起一本奏折细看,徐阶忍不住连连摇头,御史弹劾胡宗宪剿倭不利,以白莲教徒冒名倭寇脱责……其实这是不可能的,白莲教首脑马祖师并头目十余人都在被押送入京的途中。 俞大猷还真是好运气,要不是听从钱渊的建议,一心一意擒获贼首,这个黑锅……不说胡宗宪会不会背,但肯定会把俞大猷拉到黑锅下出一把力。 再翻了翻,后面更是不堪入目,有弹劾胡宗宪贪污军饷的,有弹劾胡宗宪纵子横行东南的,有弹劾胡宗宪勾结倭寇汪直的,甚至还有弹劾胡宗宪勾结徐海的…… 一个时辰之后,万寿宫后殿。 嘉靖帝一脚将堆得高高的奏折踢飞,狭长双目透出的狐疑视线在面前的严嵩、徐阶身上来回打转。 “惟中,群臣弹劾胡汝贞,你如何看?” 老迈的严嵩拜倒在地,“老臣举荐胡汝贞出任浙直总督,当避之。” 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嘉靖帝无语的看向徐阶,下巴扬了扬。 “臣以为,于嘉兴府劫杀闵如霖的应该不是倭寇。”徐阶艰难但简单的说:“胡汝贞勾结徐海……实在是谬论。” “好,好好!”嘉靖帝气极反笑,“这就是朕挑的内阁首辅次辅!” 碰到这种事,严嵩自然是要缩起脑袋的,但嘉靖帝没想到,徐阶也缩着脑袋。 杀闵如霖的当然不是倭寇,而是白莲教匪,朝臣不知道,但陆炳麾下锦衣卫早就报上来了,严嵩、徐阶都是知情的,而胡宗宪勾结徐海……那更是扯淡,徐阶这几句话说了等于没说。 嘉靖帝绕着圈子咒骂个不停,而严嵩和徐阶微微偏头对视一眼,都略微轻松了些……徐阶如此回禀嘉靖帝是给严嵩一个信号,意思很明显,这事儿真的和我没关系。 这时候,黄锦突然凑近嘉靖帝,小声禀报道:“陛下,徐渭求见。” “不见。”嘉靖帝呵斥了句,但随即招招手,“让他进来。” 徐渭疾步入内,跪拜行礼,又向两位内阁大佬行礼,从怀中取出书信,“陛下,东南有信。” 嘉靖帝冷笑道:“钱展才那手字朕看不得,说吧。” “山阴大捷。”徐渭正色道:“三月初七,倭寇自绍兴府沥海所登陆,参将刘显迎战遭伏击败退,两千倭寇猛攻山阴、会稽。 三月初八,浙直总督胡汝贞急令浙江巡抚吴百朋率兵援绍兴,另调义乌募兵练军的新兵北上相援。 三月初十,倭寇推倒山阴城墙,即将告破之际,钱展才率新兵急行赶至城外,两战之下斩首数百,倭寇溃散,参将刘显追击再斩首数百。” “又是展才?”嘉靖帝脸色一缓,“哪儿都有他!” 徐渭笑道:“展才是从嘉兴府赶至萧山,恰逢倭寇截断西兴运河,浙江巡抚吴百朋率兵对阵,展才逆流而上至浦阳镇,亲率千余新兵弃船步行,急行六十里赶赴山阴,钱家护卫首战告捷斩首百余,把总戚继美率大军列阵进击,再斩首数百,倭寇就此溃散。” 进来一直试图装哑巴的严嵩突然开口道:“还是陛下看人看得准,只可惜钱展才太过年轻,不然浙直总督他倒是合适。” “浙直总督胡汝贞调兵遣将,力保山阴、会稽不失,浙江巡抚吴惟锡、浙江巡按钱展才均率军破敌。”徐阶也凑趣道:“此三人皆陛下钦点,果不负陛下期望。” 徐渭眼角余光瞥了瞥,脸色有点古怪,今天太阳是从西边出来的吧? 自去年李默失势力,朝中再次出现严嵩、徐阶对峙的局面,朝局诡秘多变,暗流汹涌,但今年的京察严党大胜,徐阶惨败。 今天严分宜和徐华亭却穿同一条裤子?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七十五章 平定 徐渭的到来让后殿原本凝重的气氛渐渐缓和下来,严嵩和徐阶的吹捧让嘉靖帝脸色略微好看了点。 嘉靖帝哼了声,示意黄锦将信件拿过来,亲自看了几眼,骂道:“文长的书法纵是翰林中都少有人及,展才这笔字……简直就是小儿涂鸦!” 不过嘉靖帝也由此确定,真的是钱渊的信件……这笔字没其他人写得出来。 嘉靖帝的疑心病太重,今天科道言官疯狂弹劾胡汝贞,随园士子徐渭就送来钱渊的信件,信里还在替胡宗宪说好话……而且徐渭还曾经是胡宗宪的幕僚。 将信纸递给黄锦,嘉靖帝的视线又落在徐阶的身上,手指微微搓了搓,冷哼一声道:“惟中,令工部重修三大殿。” “老臣谨遵圣喻。” 徐阶突然说:“可令工部右侍郎刘伯跃兼左佥都御史总督四川、湖广、贵州采办大木。” 工部是严嵩……准确说是严世蕃的自留地,工部右侍郎刘伯跃是严世蕃的心腹 嘉靖帝盯着徐阶好一会儿,才吐出:“许。” 出了万寿宫,徐阶殷勤的扶着严嵩,“元辅小心脚下。” “呵呵,老夫虽然老眼昏花,但走的熟了,心里有数,心里有数。” 不得不说,徐阶性格特点里的“忍”在今天展露无遗,一个多月前京察大败,闵如霖甚至因此横遭不测,科道言官弹劾浙直总督胡汝贞是应有之义,但今日那么多科道言官将上天示警扣在胡汝贞头上……这不得不让严嵩甚至嘉靖帝怀疑徐阶的用意,你是不甘蛰伏,要乘势而起吗? 毕竟,科道言官虽然散乱,但总的来说对严嵩持有敌意,对徐阶持有善意,而且掌管都察院的左都御史周延是嘉靖二年进士,徐阶的同年,徐阶在科道言官中的隐形影响力是比严嵩要强的。 嘉靖帝今日的怒火针对的就是徐阶,手下重臣撕咬这是嘉靖帝默许甚至怂恿的,无非权力制衡而已,他能容忍徐阶不停的试探能否取代严嵩,但难以容忍徐阶将矛头不对准严嵩而是胡宗宪。 倒不是嘉靖帝对胡宗宪有多关心,而是盼着胡宗宪今年能平息倭乱,恢复东南对朝廷的税赋供给……虽然名义上修道炼丹,但其他的花销,嘉靖帝堪称明朝帝王用度最奢侈的。 就在半个月前,嘉靖帝下令顺天府买办珍珠四十万颗,广东采办珍珠九十万颗以供宫用,顺天府哭爹喊娘,广东布政司更是被一锤子砸晕了……这种事以前都是福建、浙江两省的活。 但嘉靖帝没面子了啊,就在今年,他又纳了个千娇百媚的妃子,现在好了,一把火把三大殿烧了个干干净净,户部肯定不会再掏银子了……就算嘉靖帝想片纸于太仓取银,人家太仓库也没银子可取。 可以说,今天的徐阶和胡宗宪一样,都是无辜膝盖中箭,后者还还说,前者是有动机的,这些年来除了李默之外,徐阶一直是名义上制衡严嵩的棋子,也是被公认为下一个内阁首辅的当然人选。 徐阶没有喊冤,而是隐忍而巧妙的借机将工部右侍郎刘伯跃推了出来,以示自己的清白。 恭敬的将严嵩送回直庐,徐阶立即出了西苑,召集心腹,将外面的破事压了下来。 徐阶敏锐的察觉到,在胡宗宪身上做文章不是个好法子……或许可以试一试直捣黄龙,不过暂时还需蛰伏。 外面乱哄哄的一片,万寿宫后殿,心情好转的嘉靖帝又在和徐渭说起青词,说的兴起,徐渭挥毫泼墨,片刻间三道青词立成,嘉靖帝大喜升徐渭翰林侍读。 啧啧,幸臣这顶帽子算是死死扣在徐渭头上了,高拱当年熬了九年才混了个侍读,徐渭虽然是榜眼出身,但全头全尾也就进了翰林院一年。 徐渭谢恩后笑道:“展才得知,肯定又是冷言冷语。” “谁让他主动去东南!”嘉靖帝丢下笔,净手后抱起狮猫,“不过也干的不错,这次要不是他,山阴、会稽不保……兵部送来的折子……” 绍兴大捷的消息其实嘉靖帝是知道的,今日兵部侍郎江东入宫觐见,但从头到尾都没提到钱渊的名字,只提到了刘显、梅守德、吴百朋。 倒不是兵部对钱渊有什么意见,胡宗宪报捷的文书是让钱渊过目了的,明面上的功劳钱渊无所谓,毕竟胡宗宪也知道,钱渊必然有信直通西苑。 “此次展才也胜的险的很,钱家护卫为前锋先行,急趋山阴城外,六百倭寇冲锋,钱家护卫不过两百人,真倭持利刃破前阵。”徐渭正色道:“台州勇士不避生死以血肉相抗,才驱逐倭寇,斩杀百余,力挫倭寇锐气……” 一旁的黄锦听得聚精会神,不由插口道:“不是说钱家护卫精锐甲于东南吗?” “是啊,钱家护卫精锐甲于东南。”徐渭叹道:“但历经数年战事,一百零八护卫多有阵亡,去年嘉兴府两场大捷,只余下七十人,年初展才又拨了四十人入伍,虽然再募两百人,但大都没上过阵,都是新人……不过此战大捷,钱家护卫的的确确能称得上,精锐甲于东南。” 说到这,徐渭小心翼翼的看了眼嘉靖帝,试探开口道:“陛下,展才如若回京……” “你不是和他天天斗嘴吗?”嘉靖帝笑骂道:“轮不到你来操心!” 徐渭讪讪住了口,翰林侍读是正六品,再往上就是侍读学士、侍讲学士,再往上就是翰林学士了,如果钱渊还留在京中,说不定今日升上去的就是他了。 最关键的是,钱渊从翰林转入都察院,让随园众人佩服的同时大为惋惜,徐渭是想试探一二,钱渊有没有可能再回翰林。 顿了顿,嘉靖帝哼了声,“就他能惹事,整个东南就他能杀倭?” “好好的翰林院不待,裕王府不去,非要跑到东南去!” 嘉靖帝骂着骂着收不住嘴了,一旁的黄锦笑眯眯的劝道:“皇爷,谁不知道近水楼台先得月的道理,展才肯赴东南,那是为解君忧。” “黄公公说的是。”徐渭立即添了句,“正好展才青词写的狗……不擅青词,去东南抗倭,这叫扬长避短。” 嘉靖帝忍不住笑了,替徐渭补全道:“就是写的狗屁不通!” 徐渭又凑趣说了几句笑话才退下,看看天色径直出了西苑回随园,一进门就看见陶大临、吴兑、孙鑨等人在等着,随园士子留在京中的都是绍兴人,主要是余姚、山阴会稽两地。 “山阴如何?”陶大临立即起身追问,他们都是来问绍兴战况的,虽然知道山阴大捷,但不知道细节。 “参将刘显不堪重用,府尹梅守德不善兵事,山阴城墙被毁,端甫兄率护院亲身上阵。”徐渭疲惫的坐下,接过孙鑨递来的茶水一饮而尽,“还好展才率义乌新兵及时赶到,斩首两百……” “兵部的军报上,没有展才之名。”兵部主事吴兑又斟了杯茶过来,“只有胡汝贞调浙江巡抚吴百朋率兵相援。” “展才自有考虑。”徐渭定定神,“闵如霖被劫杀,山阴险些被倭寇得手,胡汝贞压力不小,再加上朝中科道言官大肆弹劾胡汝贞……对了,冼烔呢?” “他今日去被相看了。”孙鑨笑道:“是思明兄的侄女。” 思明指的是隐隐为半个随园人的潘晟,如今在翰林院为侍读,去年得高拱推荐为裕王日讲官,浙江新昌人,算是冼烔的同乡长辈。 “虞臣兄,管好他。”徐渭低声道:“东南展才和胡汝贞已有定计,这时候不能生乱,上次沈青霞的事还没找他算账!” “知道。”陶大临点头应下,又追问道:“展才已有定计,今年能平息倭乱?” 徐渭大体知道钱渊的计划,但对细节和未来趋势并不清楚,只能含含糊糊敷衍几句。 又聊了会儿,徐渭支撑不住,眼皮子都打架了,众人叫来仆人将徐渭送进去歇息。 一日下来,从早上得知三大殿被焚,到中午得知大量科道言官借此弹劾胡宗宪,再到精心准备下午觐见嘉靖帝,徐渭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每一句话都事先在肚子里打了三个转。 但效果不错,至少三大殿被焚毁不再是政治事件,嘉靖帝亲自出面维护胡宗宪……现在的问题是,就要看胡宗宪能不能迅速平定倭乱,再不济也要取得一场大胜。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七十六章 旗号 深春季节,正是花开时分,山谷上下满是如啼血一般鲜艳的杜鹃花,悬崖峭壁,乡村小桥,处处都是,往往会引得过路行人驻足欣赏,引得孩童采摘嬉戏。 但今年的杜鹃花不受欢迎,至少在东南,漫山遍野的血红,时不时在城外村中响起的厮杀,还有被渗透成一片紫红色的土壤…… 低头看了眼散落在地上的杜鹃花,彭峰抽出匕首小心的从腿上割下一小条布,裹在有些湿润的枪杆上,在心里盘算这次回去……少爷说的一千七百枚倭寇首级够不够。 自三月初,钱渊在山阴下令,新旧相间的义乌兵开始以一哨或三四小队的组合轮番出城追剿绍兴府内残余倭寇,当日倭寇大队在山阴城下败退,但还有不少倭寇残留,更别说不停有小股倭寇登陆。 钱家护卫已经是第三次出城了,毕竟他们是没有轮换的,为此张三、杨文那边颇为不忿。 “回来了!”旁边的梁文精神一振,招手喊了声,两个斥候小跑着过来。 钱家护卫第一次出城往西围剿侵入富阳县的倭寇,第二次往北助官兵收复三江所,这次是往东解攻桐坞镇的倭寇。 桐坞镇外一战,从台州抽调来的鸟铳兵立下大功,一排枪就轰散了倭寇,梁文大为恼火,带着护卫队追着倭寇一直往西进了会稽山,连续三次接战,斩首数十,但倭寇颇为滑溜,到处乱钻,找起来很是麻烦。 想到这,彭峰羡慕的看了眼不远处正在检查鸟铳的护卫,学弓没三五个月压根没准头,学鸟铳一个月就能上阵……正想心事呢,一旁的梁文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次发了!”梁文兴奋道:“居然碰上张三那厮了!” “嗯?”彭峰有点诧异,绍兴府这么大居然这么巧,张三领一哨和护卫队同日出城,不过是往西的。 “也是撵着倭寇屁股追进山的。”梁文看看左右,带着彭峰等十多人跟着斥候出发,一刻钟后就到了张三驻扎的一个小村落。 “听说就百多倭寇,你们追了三天都没杀干净,真是给少爷长脸!”张三一见面就冷嘲热讽,“算了吧,这两百多杂碎哥哥顺手帮你收拾了。” “啧啧,听听这话,感情我们追了这么久,您老一口吞了还是帮忙?”梁文嘿嘿笑笑蹲下来,“没办法啊,桐坞镇外,倭寇一见我们钱家护卫就逃,就恨没张双翅膀了,闻风丧胆啊!” 张三眉头一挑又要说话,旁边一个队长捅了捅,“好了,说正事吧,两股倭寇合起来近四百,小心别崩了牙。” 张三哼了声,指指地上画好的地图,“就在这,屠了个村子,逃出来的山民……半山腰上,前后只有一条路,路太窄,只能容三四人并行。” “那还用商量,两边一堵捉王八呗。”梁文想都不想说:“你们一边,我们一边,正好看看谁胜谁负!” 张三直起身指着围拢过来的几个队长,“都是护卫队出来的,那边都是新人……用少爷的话说,那就是菜鸟,都给我打起精神来,输了……回头扣你们赏银!” 张三领的这一哨的小队的正副队长基本都是护卫队出身,登时一阵笑骂,其中两个还指着正在和张三斗嘴的梁文骂了几句,都是一起跌摸滚打起来的,现在不认长辈了? 怕倭寇警觉,两拨人连饭都没做,只啃了几口干粮,一直熬到黄昏时分才摸上去。 彭峰一边走一边顺手掏出块磨刀石细细磨砂枪头,又反手抽出背后的短矛一一检查,历经几场战事之后,他是最被看好的一个,被王义简拔为一队的队长,手下领三十人。 前面传来短促的惨叫声,是斥候摸掉了倭寇的哨探,彭峰不再遮遮掩掩,高声喊道:“狼牙筅在前,盾牌护住两侧,留神草丛埋有伏兵,长枪手在盾牌手后,其他人跟着我。” 肉眼可见,半山腰的村落里已是一片骚动,数以百计的倭寇持刀拿枪冲了出来,倭寇首领看看东面,再看看西面,两边都堵住了。 “鸟铳手都后面去!”赶上来的梁文呵斥道:“再轰几枪,倭寇都往张三那边跑了!” 纵是倭寇在前,周围的护卫也忍俊不禁,桐坞镇外,负责鸟铳的护卫就被梁文私下一顿大骂……没脑子啊,赶跑了倭寇是小事,问题是人家带着脑袋跑了,那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这边笑声未歇,数十倭寇持枪冲来,显然,张三追击几日给这股倭寇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这是来捏软柿子了。 梁文没有吭声,盯着顶在最前面的彭峰,道路太过狭窄,前面的指挥只能交给彭峰。 还未接战,倭寇挥手掷来十几把斧头、镰刀,甚至还有倭寇搭弓放箭……人家也不傻,看到了护卫队顶在最前面的狼牙筅。 但很可惜,基本没什么效果,横扫的狼牙筅完美的护住正面,盾牌手遮挡住身后的长枪手,即使有漏网之鱼……让彭峰顶在最前面,就是因为他这一队全都是甲士,你不能指望从村落里收集来的镰刀能破甲。 平视倭寇的彭峰反手抽出短矛,高声吼道:“短矛,三十步!” 彭峰很鸡贼的将距离放在三十步,十几支短矛将倭寇截成两半,每一支短矛的尖端都开了血槽,一旦刺中肢体,倭寇很难有再战之力。 就在倭寇一片混乱的时候,彭峰指挥狼筅手疾步往前,盾牌手让出道路,他亲自手持长枪带着护卫冲锋,几乎片刻间就击溃了停步不前的倭寇前阵。 “干得漂亮!”梁文笑了笑,冲后面吼了声,“打出旗号!” 一个高大护卫从怀里抽出一块布系在长枪上,五米多的长枪竖起来,挥舞间旗帜上的“钱”字清晰可见。 这下好了,彭峰手持长枪还在浴血奋战,对面的倭寇面露惶恐之色,突然撒丫子就跑! 梁文被气得跳脚,“这是倭寇?明明是兔子!” 剩下的几十个倭寇惶恐回窜,在村口和另一股倭寇撞了个正着,两伙倭寇一打照面,双方都是一脸的惧怕,不用问就知道,另一伙官兵也是硬扎。 倭寇败退,彭峰没有急着追击,将地上的倭寇一一补刀,丢到一旁,等着后面的大队人马跟上来,再缓缓向前推进。 黄昏动手,到现在天还没黑,倭寇已经赶回村落,两股人马在村口汇合。 “三十一。”张三递了个眼色。 “三十八。”梁文惋惜的说:“旗号打的早了,倭寇被吓得……” 张三和梁文低估了钱渊这个名字在倭寇心目中的分量……倭寇里消息再不灵通的也知道,东南有个扫帚星,每次碰到倭寇都是大杀特杀,砍下的人头数以千计,就连平海大将军徐海都几次吃瘪。 特别是去年嘉兴府长水镇外的京观……现在钱渊有个新绰号了,“钱砍头”。 熊熊燃烧的火把将村口处照的一片光亮,张三和梁文不打算将战事拖到第二天,安排好先后次序准备强攻,狼牙筅在前,盾牌手在侧,长枪手随后,间隙有鸟铳手准备好时刻发射。 但不远处一根竹竿挂起一块白布用力挥舞,又传来“降了,降了”的嚷嚷声。 甚至靠前的彭峰还隐约听见牢骚声,似乎有两个倭寇在对骂……不早点打出旗号,早知道……就算不降也跑远点,现在好了,被那帮天杀的钱家护卫堵住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七十七章 路遇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四百七十七章路遇熊熊燃烧的火炬下,张三用神奇的眼神细细打量着彭峰,看起来文文弱弱,除了第一次上阵有些冒失外,之后每次都冷静自持,但也杀气腾腾,没想到心思这么毒。 梁生大大咧咧的打了个哈欠,“好事儿嘛,省的咱们动手了,这个首级算赏银吧” “当然算,为什么不算”张三随口应付,心里嘀咕彭峰倒是有点像少爷,脸上没什么表情,下起手来却狠的很。 倭寇并没有都投降……事实上,张三和梁生压根就考虑过受降,都把王八装进袋子里,还需要考虑王八会不会张开嘴巴咬一口 但没想到的是,倭寇手中还有四十多个山民,这下子张三和梁生有点难办……不说其他的,站在一旁的几个向导还是这个村子逃出来的呢。 这时候彭峰出了个主意,四十八个山民,许倭寇活四十八人,以苦役赎罪。 然后……然后村子里就乱起来了,几股倭寇互相插刀子,杀声震天,惨叫连连。 不是钱渊有一诺千金的名声,而是倭寇畏惧于“钱砍头”的威名,不得已而为之……最重要的是,你不动手,你的同伙就会动手。 反正外面的那些杀才是打不过的,与其脑袋被砍下来给别人拿去换银子,还不如搏一把活命。 两股人马就在村口这么等着,一直等到村子里没声音了才进去,依旧是狼牙筅开道,长枪手随后,小心翼翼的摸进去……啧啧,四十八个山民毫发无损,倒是还活着的倭寇只留下三十多个了。 也有些倭寇躲在角落里,或者在地上装死……可惜护卫、士卒都非常谨慎小心,基本上都补了刀……没辙啊,不是拿您的腿啊胳膊啊换银子,是拿你的脑袋。 “还是跑了些。”彭峰大约算了算,“村内倭寇死活一共也就两百多多,山民看到有倭寇翻山逃走,不过夜黑爬山,摔个头破血流都算是好的了。” “也不错了,这一战也将近三百倭寇首级,算算也有几千两银子分呢。”张三挥挥手,“少爷有令,回山阴。” “知道,本就打算从会稽山绕回去。”梁生想了想猜测道:“出来之前问过王哥,可能是要回台州了。” “毕竟咱们驻地是台州。”张三撇撇嘴,“现在绍兴府兵马众多,这是在赶人呢!” 当日山阴大捷之后,钱渊和胡宗宪碰过头,浙江巡抚吴百朋率兵驻扎萧山,但参将刘显没和汤克宽调换驻地,胡宗宪反而从汤克宽麾下抽调一千五百兵丁给刘显。 将山民、俘虏带回营地,村落里的百姓已经烧好饭,杀了不多的几只鸡,甚至还杀了头猪。 “放心,给银子的!”张三瞥了眼彭峰,“少爷的吩咐谁敢不听,不然说不定回头就有人捅到少爷那了,就算是我也得挨板子。” 梁生啃着鸡腿,支支吾吾的说:“别操心了,军中其他人不敢说,张哥和杨哥两哨肯定不敢违背少爷之命的,早点吃完歇息,明日启程回山阴。” 钱渊这一招一式都是从历史中的岳家军以及后来那支伟大的军队中学来的,不拿百姓一针一线什么的……不得不说,这种方式给这个时代的军人、百姓都能带来很强的影响力。 最直接的证明就是,护卫队以及杨文、张三麾下士卒都有着极强的荣誉感,同时百姓对他们态度和对其他官军的态度有着极大的差别。 但这种方式对后勤的压力也挺大的,正常情况下,明朝官军作战的粮饷要么是卫所,要么是当地官府。 而卫所已然败落,而官府对粮饷的供给往往是不及时的,所以官军掠夺百姓会成为常态。 也正是这个原因,钱渊麾下的特立独行之举才会引发百姓的称颂甚至士林的赞誉,山阴会稽已经有好几位士子写诗赞誉。 就拿这个村落来说,第二天一早启程的时候,有四五个精于箭法的猎户愿投军。 “少爷那边正好身边缺人。”张三这次没抢人,心心念着钱渊,虽然鸟铳是杀倭利器,但在速度上远远比不上箭手,好的箭手眨眼间就能连射三箭,这是鸟铳比不上的。 也正是这个原因,张三、杨文都赞成精于弓箭的王义留在钱渊身边以策万全。 一大早,吃了干粮,众人押送着俘虏启程,刚开始还没什么异样,但时间一长……倭寇们有点撑不住了,真不愧是扫帚星钱渊麾下,光是这脚力就够了! 再过了会儿,那几个惯常走山路的猎户都有点吃力了,而护卫、士卒们依旧脚步快捷,上坡下山一点都看不出异样。 “歇息一刻钟。”张三下令,回头笑道:“你们几个,到底是想投军还是想入护卫队” 看几个猎户有些不解,张三解释道:“想投军还好说,入护卫队还要练练……” “好了,又在装神弄鬼。”梁生噗嗤笑道:“不就是绑腿嘛。” 几个猎户的视线落在张三、梁生的小腿上,密密麻麻的布条将小腿从腿弯处到脚腕上裹的严严实实,猎户们立即看出了好处,山虫蚂蝗没办法从裤管里钻进去,还能有效的避开荆棘树枝刺扎。 但好处不仅如此,绑腿最大的优势在于能够在没有交通工具只靠步行的情况下,有效的提高行军速度和持久性。 特别是在山岳丛林地区,效果非常明显,刚开始还会觉得腿肚子胀,但只要熬过几天,登山下坡时候小腿不酸累,腿肚子不涨。 而且一旦出现骨折之类的伤情,布条还能解下来固定骨头,甚至碰到难以攀爬的山崖还能用来做绳索……好处太多了。 就说那三十多个倭寇俘虏,双手都是被绑在身后的,用的就是解下来的绑腿布条。 张三直属的亲兵队中的几个田洲狼土兵更是啧啧称奇。 钱渊前世没参军……其实参军也用不上绑腿,毕竟这玩意在二十一世纪已经淘汰了,也就个别部队还有,倒是那些驴友经常用得到。 所以钱渊之前一直没想起,还是前些日子小七捎了信过来才想起来,立即在军中、护卫队里推广,医院里倒是用得到类似的玩意……专门治疗下肢静脉曲张的弹力袜,和绑腿一个道理。 毕竟距离山阴会稽不远,又有猎户带路,当天下午,一行人就出了会稽山。 “止步!”打前阵的彭峰突然一抬左臂,后面的护卫立即停下脚步。 四个探路的斥候气喘吁吁的赶来,上气不接下气的低声说:“有倭寇。” 彭峰的反应是警惕,难不成倭寇设伏 张三和梁生的反应是……欣喜若狂,又有倭寇送上门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七十八章 钱砍头 三四柄闪亮的长刀从不同方位劈来,刀刃上带着的血滴溅在空中被太阳一照映射出一丝血光,看起来凶猛异常。 但一柄厚重的大刀毫不畏惧的横扫,将几柄长刀隔开,随后刀势一顿转而劈了下去,毫不费力的砍入左侧倭寇的脖颈处。 喷溅出的血液让周围的喊杀声一顿,被亲兵们裹在中间的刘显一边抹着糊在脸上的血,一边做威风凛凛状。 小时候也读过几本史书的刘显看着退到不远处的数百倭寇,准备说些什么突然闭上了嘴……他准备说看本将军取倭寇头目首级。 算了吧,那位说出这句话没多久就乌江自刎了……恰巧的是,右侧还真有一道河流,连接山阴、萧山的西兴运河。 自从山阴大捷之后,刘显在绍兴府的存在感一日不如一日,浙直总督胡宗宪下令刘显坚守山阴会稽、上虞、余姚三座直面倭寇来袭的城池,围剿残余倭寇都交给了钱渊。 而钱渊和梅守德配合默契,又与山阴会稽两县的大户交好,将大量资源倾斜向戚继美的义乌兵,刘显一点办法都没有……不说钱渊在绍兴府的名望,不说钱渊率兵在关键时刻拯救山阴,光是本身浙江巡按的身份他也扛不住。 再说了,义乌兵和钱家护卫轮番出战,战果累累,已遍传东南各地,刘显率兵驻守山阴,本身就应该有所区别。 所以,在钱渊宣布即将回台州的时候,刘显开始有所动作,一日前,传来军报,一股三百余人的倭寇沿钱清江侵袭绍兴府,在西兴运河两岸劫掠,刘显立即带千余官兵赶来。 可惜的是,刘显又碰上了硬手。 刚开始还打的有模有样,双方你来我往厮杀了七八个回合……与徐海、钱渊这种野路子不同,刘显、卢镗、俞大猷这种卫所出身的将领讲究的战斗的持久性,而不是爆发性。 当然了,钱渊是个例外,钱家护卫装备太好,训练量又大,既能爆发,也能持久。 毕竟官兵千余,倭寇不过三百,很快,倭寇沿西兴运河败退,但就在官兵追击的时候,倭寇突起伏兵,数十个手持长刀的真倭从侧面破阵而入,拜托的倭寇翻身冲杀,官兵前阵溃败。 还好押后的刘显手持大刀,领兵稳住阵脚,又奋勇冲杀力斩数名真倭,才险之又险的逼退倭寇。 “大人,要不要再从城里调兵?” 刘显狠狠瞪了眼亲兵,“还嫌不够丢人?!” 义乌兵一哨六队共两百余人,轮番出战大都是以三小队为单位,百来人就敢横行无忌,到处砍下倭寇首级,扬名立万……虽然不管是钱渊还是戚继美都没有显摆,但刘显哪里忍得下这口气。 带着两倍多的兵力出战,到现在斩首不过数十,阵亡倒是上百了,刘显拿起水囊灌了几口,狠声道:“我亲自在前……” 话还没说完,对面的倭寇突然一阵骚动,刘显先是一个激灵住了嘴,随后翻身上马远远眺望,倭寇身后突然从山中闪出数以百计的官兵,用不着问,看看走在最前方的狼筅手,刘显就知道这是谁来了。 很明显,倭寇也知道是谁来了,山阴城下大战他们也是知道的。 所以,三百多倭寇压根就没去尝试打通后路,而是发足向刘显奔来。 还没等刘显回过神来,轰的一声,冲在最前面的倭寇合身扑来,将大片的盾牌扑倒,跟进来的倭寇手舞长刀乱砍乱杀。 “拿我刀来!”刘显怒吼一声。 但是亲兵们没将刘显的大刀递来,而是扯着他胯下马的缰绳往边上让……倭寇这是急着讨命,困兽犹斗……咱们还是避避吧。 倒是没多少官兵被倭寇砍翻……都是聪明人,往两边一让,再不行躲进草丛,甚至跳到河里。 从天空往下望,这场面简直了,官兵阵中无比迅速的分出一条小道,倭寇埋头狂冲,前面无遮无拦……就算是在校场上也练不出如此默契的配合。 “一帮废物。”沿河拐角处的高处,梁生呸一声吐掉嘴里的草,“倭寇这次是来玩命,两三百号人呢,打起精神来,鸟铳手在前。” 洪厚兴高采烈的跳下去,吆喝着把鸟铳手列在最前方,他是上海人,原先是个猎户,嘉靖三十三年投入钱渊门下,射术极精,胆大心细,后来又习鸟铳,是周泽的副手,现在周泽投军,洪厚主管护卫队的鸟铳。 钱家护卫队两百余人,鸟铳只有三十支,但这次梁生和张三、彭峰定计,将张三麾下的鸟铳手一并调拨过来,六十个鸟铳手,足够倭寇喝一壶了。 拐角处很快出现了倭寇的身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狰狞的面容清晰可见。 彭峰手中的长枪往下,压了压身前鸟铳手的肩膀,“别急,听号令,身后就是狼牙筅和盾牌,保你无恙。” 话音刚落,洪厚的高吼声响起,“放!” 先是轰的齐声巨响,然后是接二连三的噼里啪啦声,奔在最前方的倭寇毫无抵抗力的被抹去,或被绊倒或被弹丸打伤或被吓的停步,倭寇一阵人仰马翻乱不可言。 再接着是百余根锋锐的短矛掷来,倭寇们登时又是一片惨叫。 鸟铳手放完这一枪从容的往后退,一直退到长枪手后,在阵列的掩护下再次装弹,不过一般来说,接战之后,鸟铳手的作用就不大了。 钱渊原本还想尝试所谓的三段射,但后来发现这种射击方式说起来好听,但实际上效果很差,还不如集中火力一次将对方前阵全都摧毁。 剩下的将近两百倭寇停步不前,倭寇首领咬着牙回头看向跟上来的官兵,为首的那厮骑着马手持大刀凶神恶煞,而正面一片烟雾弥漫,什么都看不清。 但很快,就看清了。 最先显出身影的是排在最前方的狼牙筅,筅头锋锐,分支横茬让人望而生畏,两侧的盾牌手紧紧靠在狼筅手侧翼,雪亮的枪头就架在盾牌上方。 “是……” 倭寇首领还在犹豫,身边一个倭寇指着对面失口道:“是扫帚星!” 已经赶上来的刘显视线中出现一面旗帜,河风将旗帜刮得猎猎,隐隐约约看得见一个“钱”字。 下一刻,刘显脸色铁青……倭寇居然发一声喊,又调头向他冲来。 没办法,是个人都知道,捏柿子要找软柿子捏啊。 刘显倒是想大展神威,可惜身边的亲兵实在太忠心……将军,咱们就几十号人,那七八百的士卒都散在后面呢,实在拦不住啊,刘显也只能顺水推舟让亲兵扛着他往回跑。 还好,另一头的张三已经带兵赶上来了,恰恰好在拐角处将倭寇堵住。 现在的局势是,河道拐弯处,东西两头被钱家护卫和义乌兵堵住,北面是西兴运河,南边偏偏是一面高达数十丈的山崖,也就山崖两侧还能攀爬,几十个倭寇从那逃窜入山,但大部分都被护卫和义乌兵堵在了山崖下。 “啧啧,怎么也有两百个脑袋!”张三舔了舔嘴唇,“都稳一点,别到最后还被蛇咬一口。” 话刚说完,拐角处那边又传来一阵轰鸣声,倭寇哭爹喊娘的惨叫连连,张三忍不住骂道:“梁生这厮……不是自己的鸟铳就拼命用!” 这个时代的鸟铳就算质量再好,也不能用太久,使用寿命不长。 站在浅水滩里的刘显铁青着脸看着这一幕,人的名树的影啊,倭寇碰到钱渊麾下就要逃,碰到我姓刘的就想来掐…… 回头看看被聚拢起来的几百士卒,刘显咬牙切齿……这能怪谁呢,除了卢斌、谭纶、戚继光、俞大猷之外,刘显也是得以募兵成军的,可惜他是练兵时日最短的,和拉壮丁区别不大,麾下战斗力可想而知。 拐角处,两头渐渐合拢,倭寇如笼中鸟一般插翅难飞,山崖上还有几个护卫将准备好的石块抛下,让倭寇首领想整队都办不到。 和昨日村中手上有人质的倭寇不同,这股倭寇能跑到山阴附近来,消息很是灵通……就算投降,对方也是绝不可能留命的! 钱渊那个新绰号“钱砍头”来由有二,其一是长水镇外的京观,其二是倭寇首级兑三十两纹银,绝无拖欠。 倭寇有自知之明,换成自己也舍不得这么多银子啊,十个脑袋就是三百两,一百个脑袋就是三千两啊! 于是,接下来,本想来啃口肉的刘显就站在那默默的看着,看着剩下来一百多倭寇被有条不紊的一一刺倒,砍下首级……义乌兵、钱家护卫的动作都熟练的很。 就连十几个不畏水寒的倭寇跳进河里,也被鸟铳手一排枪干掉,几个刚投军的猎户手持弓箭在河边来回跑动,一旦看到有冒头的就是几箭过去……一个就是三十两银子,自己一年打多少猎物都赚不到这个数! “大人,咱们也杀一百多倭寇……” “一百多……”刘显面无表情的说:“那你去要,看他们给不给你!”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七十九章 祭品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四百七十九章祭品山阴城墙已非旧观,不仅倒塌之处已经重新砌墙,就连原先破损的地方都一一补足,城头飘扬了一个月的“戚”字旗帜已经换成了“刘”,数百守军在城头处远远看着排列成序缓缓走近的队列。 “义乌兵回来了,这回估摸又发了。” “人家有这能耐。”城头一个小校摇摇头,“别人看到倭寇就躲,他们是看到倭寇两眼放光……” “有个扫帚星靠山呗,哪儿哪儿碰不到倭寇!” “次次都是带着大串大串首级回来,也不嫌瘆得慌。” “瘆得慌?那都是白花花的银子!” “就这一个月,义乌兵赚了多少了……扫帚星上次来山阴抄家的银子都快被抢光了!” “你以为谁都能赚得到银子?!”小校训斥道:“倒是有人想着赚银子……结果呢,赔了夫人又折兵!” 周围响起一阵低低的哄笑声,今日西兴运河边一战的战况他们都已经知晓,要不是义乌兵和钱家护卫赶到,参将刘显这时候都不好说是生是死。 虽然他们都是刘显麾下士卒,但却是从汤克宽麾下调来的,对刘显并不感冒。 “好了,闭嘴。”小校低喝了声,低头看到府尹梅守德,浙江巡按钱渊,山阴知县以及城内大户正走出城门。 之前几次义乌兵和钱家护卫剿倭归来,并无此隆重待遇,这次是因为义乌兵即将回台州,为谢这些时日剿灭绍兴府倭寇,梅守德坚持出城相迎。 落后半步的钱渊心里有数,这是梅守德在赶人呢。 绍兴府原本是浙江省仅次于杭州、宁波的富府,但去年遭倭寇侵袭受损颇重,供给刘显麾下驻扎在山阴、上虞、余姚的官军已经是力有不逮。 而这一个月一千多义乌兵的粮饷也是绍兴府出的,这笔银子不管是钱渊还是胡宗宪都不会出,梅守德已经是愁眉紧锁了。 最要命的是倭寇赏银,每次外出剿倭的义乌兵、钱家护卫都会带回一大批首级,有时候数百枚,有时候几十枚,一枚首级三十两纹银……这笔银子钱渊是理直气壮的伸手,不惜把官司打到总督府去。 最终的结果的是,总督府出一半,绍兴府出一半。 梅守德恨恨的瞥了眼钱渊,上次来山阴会稽惹出轩然大波,将城内打行一网打尽,绍兴府银库因此进账四万两白银,这厮当时号称分文不取…… 但到头来,义乌兵、钱家护卫凭着首级卷走了一半! 出城三里相迎,梅守德远远看见马车上堆着的倭寇首级,忍不住就是一个哆嗦,又要掏银子了。 这一个月来,已经有一千两百三十四枚倭寇首级送来了……梅守德记得非常清楚,绍兴府银库为此支出一万八千五百一十两白银。 刚开始梅守德还怀疑义乌兵杀良冒功……结果一打听,处处称颂,人人夸口,民间已经将这支义乌兵称为“钱家军”了。 不等张三、梁文行礼,钱渊努努嘴,“多少?” “四百六十七枚。” “那一共是一千七百零一枚。”钱渊惊奇的点点头,“干的不错,说好了一千七百枚首级为祭,还多出一枚。” 张三咧嘴笑笑,“少爷交代下来的,拼了命也要干成。” “折损呢?” “阵亡十二人,伤二十七人。”张三回头看看梁文,“护卫队阵亡三人,伤七人。” 钱渊沉默了会儿才点头挥手,有书吏在一旁添上名字,不多时,一百三十六个灵位被端端正正的摆在早就放好的案台上。 案台的左侧是四座如小山一般的京观,那是一千两百余枚硝制过的倭寇首级,十几个义乌兵推着小车过去,将这两日斩首的倭寇首级卸下。 一枚倭寇首级有点圆,像个西瓜一般咕噜噜滚过来,钱渊一脚踩住,伸手抓住头发,用力掷到京观上头。 一个月前的山阴大捷,钱家护卫阵亡十九人,义乌兵几乎无损,之后一个月内的剿倭,钱家护卫再损八人,新旧参半的义乌兵以战代练,阵亡一百零九人。 “少爷。”杨文递来三炷香。 钱渊接过吹熄,大步走到灵位前,单膝跪下,“钱某说到做到,以一千七百枚倭寇首级相祭,诸位九泉之下也瞑目。” 身后的梅守德、山阴知县有点不知所措,自钱渊以下,戚继美、杨文、张三、王义诸人尽皆神色肃穆,双手持香,单膝跪地。 “赏银送至家中,父母妻儿,钱某一力承当。”钱渊神色平静,高举手中香拜倒,“诸位英灵不远,且看同僚杀倭。” 血污一片的京观,案台上的灵位,数百单膝跪下拜倒的甲士,还有在风中摇曳不定的烛火,让数以百计围观人群默然无声。 有低低的声音在甲士中响起,越来越响,越来越响。 梅守德侧耳听去,喃喃道:“杀尽倭寇……” 钱渊霍然转身,抽出腰间苗刀指天,“杀尽倭寇始归家!” 下一刻,最快反应过来的张三、杨文、彭峰纷纷抽出腰刀,铁甲碰撞声、刀刃出鞘声连绵不断。 “杀尽倭寇始归家!” “杀尽倭寇始归家!” 梅守德、山阴知县为首躬身相拜,身后的围观人群如风中弱草纷纷拜倒。 阴着脸走到城门口的刘显看着这一幕,脸色更是难看,当他看到守在城门外的士卒也纷纷拜倒的时候,几乎要忍耐不住了……这都是他麾下的士卒。 山阴会稽是没法待了,干脆去余姚好了,把驻守余姚的游击将军岳浦河调来守山阴……刘显决定立即给总督府去信。 头发花白的梅守德走到最前面,声嘶力竭的说些什么……山阴会稽大户出资,将在城外五里处建庙,这一百三十六个灵位都将受民众香火供奉。 钱渊并没有理会,他转身看向西北处。 起风了,呼啸而过的劲风吹的钱渊身披的大氅猎猎作响。 来吧,徐海,让我了结你! 来吧,徐海,只要杀了你,我就能从容收拾,或许能给脚下这片土地带来一些不一样的东西,或许能让这个国家走向更光明的未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八十章 目标(上) 蔚蓝的天空如洗,一眼看不到边际,太阳正渐渐向着水平面落下,映射的远处水天红彤彤一片。 “问题不大。”一个老人沙哑着嗓子呵呵笑,嘴里只剩半幅牙,“至少半个月内没什么大风,运气好可能要等到七月之后才有风浪。” 后世能通过科学手段来判断台风发生的时间、途径,在这个时代,只能依仗那些经验丰富的老人,他们以云彩、雨水、晚霞为手段,再加上一点点运气,或许还有掌卜等等来做出判断。 路过的钱鸿瞳孔微缩,他径直走到码头外不远处的山丘上,望眼望去,主岛附近大大小小岛屿周围,聚拢着数以百计的大小船只。 沉默片刻后,钱鸿绕过码头往主岛西侧行去,好一会儿后才看到正领着手下正在修缮船只的谭维。 和周围人打了个招呼,钱鸿冲着谭维吼道:“老谭,手头有酒没?” 虽然被贬下来修船,但谭维在倭寇中资历深,藏了不少好东西。 冲着边上起哄的手下笑骂了几句,谭维跳下船拉着钱鸿走到沙滩上,“你小子叫我什么?” “老谭啊。”钱鸿咽了口唾沫,“狼窝虎穴呢,小心点好……” “没大没小,跟着那个小的学坏了!”谭维哼了声,“不是说好了没事别来找我吗?” 谭维犯下大错也没被徐海斩杀,勉强算是徐海心腹,而钱锐却是徐海最信任的谋主,两人之间有来往是很忌讳的事。 “快要开打了。”钱鸿低声说。 “密信送出去了?”谭维紧张的搓着手,“是哪儿?” “什么都不知道。”钱鸿摇摇头,“但主力精锐尽出,留下的人手不多,父亲提议你留下掌总。” 谭维沉默了会儿,皱眉道:“做甚?” “断徐海后路。”钱鸿看着对面有几个倭寇摇摇晃晃过来,一边笑一边小声说:“手下两百多号人拿得住吗?” “放心,拿得住。”谭维转头瞥了眼,指着过来的倭寇大声道:“去,抬坛好酒来。” 钱鸿作势拱手相谢,“父亲交代,驱狼吞虎,但此事我们不插手,顺势而为即可。” 谭维皱眉来回走了几步,试探问:“五峰?” “小弟是如此说的,浙直总督胡汝贞试图招抚汪直,联手剿灭徐海。”钱鸿犹豫了下又说:“父亲和五峰有过联络……但小弟交代,此事咱们不插手。” 谭维立即明白过来了,外甥这句话言下之意是,就算汪直出手绞杀徐海,有钱锐在,咱们性命无忧。 但谭维还是满心疑虑,汪直真的会出手吗? 难道汪直就看不出这是官府的驱狼吞虎之计,难道汪直不怕官府绞杀徐海之后翻脸不认人? 谭维还想再问几句,但手下抬着酒坛过来了,钱鸿招呼几声抱着酒坛就走。 远远看着钱鸿离去的身影,谭维骂骂咧咧的回去,两脚将堆在一起的木头踢飞,“弟兄们,翻身的时候到了!” “谭老大,这次能跟着去抢一把?” “上次可惜了,没能抢个老婆回来……” 谭维不理会手下,翻身攀上甲板,转头眺望将酒坛扛在肩上的钱鸿。 一个多月前,但钱鸿突然出现并且准确的吐出“谭维”这个名字的时候,要不是这些年钱鸿练出了点身手,只怕要被谭维一刀劈死。 就算钱鸿说清自己的身份,说起小舅台州知府谭纶,说起母亲谭氏……谭维也不敢相信。 直到从小没怎么读过书的钱鸿痛苦的回忆,含糊不清的念起“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谭维的嘴巴都歪了,徐海真是能抢人啊,抢个老婆是渊哥儿安排好的内应,抢个军师是渊哥儿的老爹,就连自己这个老部下当年也是被裹挟而来的。 断徐海后路……钱鸿的那句话在谭维脑海中不停回放,他用力握着手中的刀柄,在心里盘算会发生什么。 但有一条是肯定的,谭维回头看向又搬了两坛酒出来的手下,想做什么,这两百多号倭寇一定是关键。 半山腰处,钱鸿吃力的抱着酒坛摇摇晃晃的爬上来,一直走进屋子才松手,还没直起身,对面就有人笑骂道:“这么快就去敲老谭的竹杠了?!” 钱鸿嘿嘿笑着看向徐海,“大将军,我只是跟老谭说……今儿在大将军面前给他说了几句好话,老谭非要塞坛酒给我,推都推不掉!” 徐海哈哈大笑,指着钱鸿笑道:“我看是你酒瘾发作了,光这个月就敲了老谭三坛酒了!” “嗯,是绍兴黄酒。”徐海掀开坛盖闻了闻,“不错,老谭上阵废物,但抢东西真是把好手。” “用人就要用其特长。”捧着茶盏的钱锐缓缓道:“三国刘备麾下五虎上将,赵子龙勇武不下关羽、张飞,但大都留在刘备身边,不能独当一面……所以,将军将老谭用在冲锋陷阵上那是大谬,此人只能守家护院。” “先生说的是。”徐海点点头,“老谭看家是把好手,这几个月修船也干的不错,就让他留下看家吧。” “大将军……”钱鸿试探问:“老谭不顶用,要不我跟着大将军去一趟?” “算了吧,你父子俩相依为命。”徐海摇摇头,“你现在手下也有十来人,护住你父亲就是,这次你留下做老谭副手……附近岛屿人手、船只都拉过来,小心点!” 钱鸿一阵兴奋,连连点头称是。 钱锐一皱眉将儿子赶出去,低声问:“将军是怕五峰来袭?” “那倒不是,去年停战,汪五峰还算讲信用。” 钱锐心里松了口气,“也是,这两年将军树大招风……” “是啊!” 几年前徐海初出茅庐就一举击溃俞大猷,席卷嘉兴、湖州,之后聚拢万余倭寇盘踞金山,被东南视为大敌,究其原因,一方面是徐海的军事天赋,另一方面在于徐海聚拢了大量的倭寇。 但那么多倭寇也不是心甘情愿投入徐海麾下的,徐海大都是以武力胁迫吞并,比如已经溺死的叶麻就是个例子,徐海大举入侵东南沿海,很难说会不会有倭寇在后院点上一把火。 去年徐海袭嘉兴、湖州,老巢就有几个岛屿的留守倭寇杀人放火,抢了把逃之夭夭,据说徐海一个怀了孕的小妾因此早产,婴儿出生两日就夭折了。 正是看到这一点,钱锐才会提议让老谭留守,毕竟老谭是徐海的老部下,而且一直“忠心耿耿”,抢来的好东西至少一半以上都是献于徐海,而且还颇得王翠翘的赏识。 又聊了片刻,徐海拉着钱锐回了自己的宅子,顺便让人将那坛黄酒带回去,下人炒了几个菜,两人小酌一番,渐渐的将话题转到了即将开始的大战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八十一章 目标(下) 热门推荐: “嘉兴府的俞大猷那是根硬骨头,当年一举而胜主要还是卫所兵太废物,现在就难说了,还是不去啃这根硬骨头的好。” “松江府也好不到哪儿去,本来就兵力充足,苏州、常州、通州都调兵到苏松一带,再说了,俞大猷驻守嘉兴府,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往北斜插一刀。” “通州那就远了,这么多船只很难掩人耳目,而且那边也不熟悉。” “杭州府?” “先生说笑了,哈哈哈,如果能攻破杭州府倒是好事,可惜徐某……倒是去年白莲教起事的时候有机会,可惜俞大猷一举剿灭。” 一直保持沉默只偶尔发问的钱锐摇摇头,“不好说,如果将军和白莲教搅到一起,未必是好事。” “为什么?”徐海疑惑问,三月初马祖师在湖州起事,杀入嘉兴府,残部还流窜到绍兴,他派出去的几百倭寇也借此在绍兴府大闹一场。 “早在四年前,在下就问过将军,可有举大事之念。”钱锐慢悠悠道:“白莲教闹事从不是为了钱财,专为谋反……一旦和白莲教搅到一起,只怕朝廷要起大兵了。” “那又如何?”一旁的王翠翘一边斟酒一边说:“来了多少都不怕……” “先生的意思是边军?”徐海咳嗽两声。 “九边的边军向来是官军膏华,这些年一直没有南调,一来怕水土不服,二来边军向来桀骜不驯,有杀良冒功之举,三来蒙古时常南侵,四来费银太过。”钱锐一一解释,最后说:“但如果将军和白莲教合流,无异于宣称起事谋反,朝廷必会让边军南下,正德年间刘六刘七闹得那么凶,最后还是被边军剿灭。” 徐海怔怔想了会儿,一拍桌子,“还好有先生在,否则真是坏了事……当年方腊……” 北宋末年,方腊起兵,攻占杭州,东南诸军不能制,短短半年席卷两浙江六洲五十二县,最终童贯率西军南下平乱,方腊兵败被擒。 徐海是不读书的,否则也不会让王翠翘做半个幕僚,但他是知道方腊的,因为方腊也是徽州人,而且还是同乡歙县人,相关的民间故事传说徐海幼年就听熟了。 徐海为寇只为求财,压根就没有什么谋反坐坐皇帝宝座的念头,听了钱锐这一席话自然感激的很,当下殷勤劝酒。 “在下酒浅,不能再饮了。”钱锐摇摇头,“还是别打杭州府的主意,那如此看来,只能是宁绍台三地了。” “驻守宁波的是浙江副总兵戚继光,此人去年为宁绍台参将,驻守台州,因功升迁副总兵。”徐海嘿嘿笑道:“去年无主力袭台州,此人杀那些散兵游勇倒是挺有一手的。” 到目前为止,戚继光的名将光环还没有完全展露出来,虽然在台州每战必胜,但始终没有和倭寇主力对阵过。 事实上,所谓的戚家军在历史上,是在徐海死后才组建的,汪直被诱杀,天下皆知朝廷背信弃义,知道开海禁通商已无可能的倭寇疯狂上岸劫掠,戚家军才应运而生。 而这一世,戚继光将和徐海正面对阵。 “驻守台州府的是宁绍台参将卢斌。”徐海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卢镗的儿子,也是老对手了!” “当年崇德县好像就是此人?” “不错,还有去年在桐乡县。”徐海咬着牙道:“这次如若有机会……他老子卢镗都是我手下败将!” “将军不必执着。”钱锐劝道:“崇德一战,城小难破,当年就不应该打……噢噢,钱某失言了。” “不知者不罪,先生当时也不知妾身在城内。”王翠翘笑吟吟的不以为意,心里盘算如果徐海被杀,这位方先生只怕也难逃一死。 “再说去年桐乡一战,官兵败象呈现,只是拼死一搏,老谭临阵逃脱……只能说非战之罪。”钱锐继续说:“如若有机会,堂堂正正击斩杀就是,倒没必要专门去找他。” 钱锐这番话倒不是为卢斌考虑……老婆儿子儿媳孙子全都在台州呢! 徐海迟疑了会儿又说:“说起来绍兴府倒是最差劲……浙东参将刘显,一个多月前,不过三百主力,加上七七八八赶来的一起一千多人,险些攻破山阴。” “麾下多少士卒?” “约莫两三千吧。”徐海摇摇头,“去年不过数百主力攻山阴会稽、余姚,当时就驻守绍兴府的刘显手忙脚乱,要不是知道消息迟了,还想去绍兴府抢一把呢。” “那就选绍兴府?” 徐海摸摸下巴,“先生可知,这一个多月来,在绍兴府流窜的倭寇几乎全都被打扫干净了,啧啧,山阴城外垒起京观!” “京观?” “和去年嘉兴府长水镇、桐乡县一样的京观。”徐海哼了声,“一枚倭寇首级兑三十两纹银,华亭钱家子真够狠的啊!” 钱锐脸色有点发白,勉强道:“上次听将军说,钱家子巡按浙江,应该不会领军吧?” “那倒没有,领军的是个把总,戚继美……应该是浙江副总兵戚继光的兄弟,拨付在台州府。”徐海随口道:“不过他们已经在五日前回台州了。” 钱锐心头微动,这种消息就算不是隐秘,也不是谁都能知晓的,徐海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那就是绍兴府了?” “我再想想。”徐海笑道:“反正官军少船,要是碰到大股官军,大不了再换个地方就是。” 钱锐点头称是,心里有些烦躁,这是徐海指挥作战的特点之一,战前只会又大概的计划,实施的时候随时都会发生变动,很有点想到哪儿打到哪儿的味道。 撤下酒宴,钱锐饮了杯茶就告辞离去,王翠翘趴在徐海的肩膀上,柔声道:“将军,可要小心点,家里还有人等着呢。” 徐海嘿嘿笑道:“好好好,走之前都歇在你屋里……要不把绿姝也叫来?” 王翠翘啐了几口,小拳头捶着徐海的肩膀,“将军,这次不带老谭去?” “不带,上次坏了大事!”徐海冷然道:“要不我会败于卢斌、钱展才之手?” “好好好,就是可惜了,绍兴府文人墨客众多,要是老谭去,说不定能抢好些名人字画来呢。” “到时候我留心就是。”徐海挥挥手,“老谭留下来守家,这次家里他掌总,如若有事,你直接吩咐他。” 回到屋子,钱锐吩咐人四处站定,才低声说:“应该是绍兴府,也有可能是台州府。” “台州府?”钱鸿失口道:“我赶紧送信去,让母亲她们去处州、金华避一避。” “你不能去,动静太大。”钱锐来回走了几步,“徐海很快就会发兵,这几日船只来往,谭维修缮船只要试航,让他派人去。” 看长子焦急的眼神,钱锐定定神道:“那边的事都让渊儿处理,要知道当年他一力建议迁居杭州。” 钱锐的意思是,几年前钱渊举家迁居杭州,显然,就算不顾自身安危,也要保证家人的安全。chaptere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八十二章 兵力分配 去年大战之后,东南沿海各处频频遭小股倭寇侵袭,也就十二月末到正月初五之间倭寇休息了会儿,虽然在海上,但也是要过年的嘛。 不过年后都等不到正月十五,倭寇又开始上班了,再到二月份各处倭患越来越重,虽然各处官军频传胜绩,但绍兴府遭遇重创,直到三月初钱渊、戚继美在山阴城外大破倭寇。 紧张的气氛在宁绍台一带环绕,戚继光、刘显、卢斌、谭纶都被胡宗宪、钱渊告知,接下来宁绍台很可能成为徐海的目标。 剿倭、练兵、打造军械、修缮战船,还要拉出大批的青壮修固城墙……钱渊回到临海县看到的就是这一幕,热火朝天,宁绍台三府中,唯独台州人敢杀倭,肯杀倭甚至喜杀倭。 但是等钱渊回到家中……又是一个月没回家了,听闻儿子又领军上阵,谭氏絮絮叨叨,“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一句话翻来覆去说上十七八遍。 钱渊倒是有耐心,笑着连连应是,但很快,他脸上的笑容就僵住了……和前世一样,没结婚就催着结婚,结了婚就催着要孩子,谭氏口口声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你二嫂呢?”钱渊强行换了个话题,指着小妹问:“快去叫来。” 总不能一个人挨说吧,至少拉个垫背的。 “二嫂去了诊所。”小妹现在和小七混得熟,伶牙俐齿的回了句,“二哥好不厚道,母亲训斥二哥几句有甚,二嫂被训斥……” 钱渊一瞪眼,那边谭氏没好气道:“亲家公以前还是你同窗……现在已是四月了,最多到年底,没身子就让可卿和香菱收房。” “母亲,急什么……” “当然急,你都多大了……” “二弟。”一旁抱着孩子的大嫂黄氏笑吟吟道:“婆婆这是急着抱孙子呢。” 钱渊嘴角撇了撇,起身道:“母亲急着抱孙子……不是有八两吗?” 屋内气氛登时一紧,谭氏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黄氏低着头不吭声,小妹眼珠子滴溜溜的乱转。 “对了,八两起名了没有?”钱渊若无其事的问:“上次大嫂去道观上香,没让那牛鼻子老道起个名字?” 黄氏更是紧张,坐立不安的看向谭氏,后者可不是个会撒谎的人,只喏喏无语。 还好,这时候外面有下人来报,台州知府谭纶来访。 钱渊神清气爽的出去迎接,这下子耳根清净了,以后再碰到这种话题,就把大侄子拿出来的大点,这几个人都是钱渊日后计划的核心人物,绝不能死在此时。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八十三章 温情 “老婆……” “领导……” “姑奶奶哟,真的没钱了!” 钱渊苦着脸求饶,“前前后后这个诊所丢进去快三千两银子了,换算下就是小两百万……” 最近忙的不可开交以至于意气风发的小七虎视眈眈,“一个野战医院,小两百万……这还不够寒酸?” “姑奶奶,这是民营的好不好?” “我不管,反正现在银子不够用,里面病房都快住了三分之一……你还说大战没正式开始呢。”小七顿了顿,又说:“居然还弄批量急救包,可不能算到诊所账目上,回头得给我报销了!” 钱渊随口道:“报销就报销,反正家里账目都是你和袭人在管,母亲是不管的。” “那大嫂呢?” “大嫂更不管了。”钱渊嘴角微翘似笑非笑,大哥钱鸿在外几年,身家不菲,兜里的银子未必比自己少呢。 “对了,报销可以,但要查账。”钱渊搂着小七的肩膀,“刚才去看过了,那账目乱七八糟的,谁记的?” 小七微微用力挣开,没好气道:“我记的!” “啧啧,现在没空,等这场战打完……算了,今晚有空,好好教教你!” 小七白了眼,看外间袭人进来,赶紧丢开钱渊往外走,夫妻俩在诊所绕了一圈,钱渊大概心里有点数了。 其实小七这几个月的主要工作是培训,急救兵还是太少,毕竟妇人不得上阵,小七也只能大致说些重要的急救知识并配备上急救包,倒是诊所的护士培训出不少……这败家娘们给月银,寻常妇人自然肯来。 到了黄昏时分,夫妻俩回了家,钱渊亲自下厨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谭氏立即就要抓着钱渊问何日启程。 自从钱渊就任浙江巡按以来,日常繁忙,时常出巡,每每都是离开的前一日才亲自下厨。 得知儿子明日启程,饭刚吃完,谭氏就把儿子儿媳妇给赶出去了……急着抱孙子呢。 憋了一个多月的钱渊龙精虎猛将小七折腾的挺惨,直到小七求饶的话都没力气说出口才罢休。 “可惜了……”钱渊的手无意识的在枕头边摸了摸才反应过来,“事后一根烟……” “说起来穿越而来也不全是坏事。”小七懒洋洋的说:“至少你没烟抽了……那次在咖啡馆,一见面我就想捂鼻子,好浓的烟味!” “对对对,现在感觉比在刑警队事后身体还好!” “你当然要说对喽。”小七哼了声,“回头把可卿、香菱收房吧,今儿婆婆又说起这事了。” “别理她,我完全没这心思……人民警察诶,虽然身处这个时代,但还是要维护法律的……当然是法啊,一夫一妻制!” “无所谓。” “老婆,我这话是真心的。” “无所谓……我这话也是真心的。”小七扭过头认认真真的说:“这个时代的女人生孩子,半只脚迈进鬼门关,夜路走多了总要撞见鬼。” 小七眼角余光瞄了瞄钱渊的表情,又继续说:“我这几年努力吃饭锻炼,身体不算差,但也实在怕得很……难不成你还能在这时代弄出套套?” 钱渊忍不住喷了,这个给丈夫纳妾的借口……听起来还挺有道理的。 再引申一下,越是爱老婆,怕老婆难产,才越要纳小妾……简直了! 估摸戚继光听了会双手双脚赞同……不过他没胆子说出口,王氏可不是小七,火气上来是要抡刀子的。 “再说了,你看看,护卫队那些光棍的眼睛全在袭人、晴雯身上,谁都不敢去打可卿、香菱这对姐妹花的主意……” “这倒是,这倒是……”钱渊嘿嘿笑了笑,但立即转而正色道:“古代应该也能弄出避孕套……回头我想想办法,膀胱、肠子什么的……” “好恶心!” 其实钱渊的想象力有点弱,这个时代是有套套的,低级的用动物肠子,高级点的比如鱼漂……超薄型,给你超乎想象的感觉。 还有用油浸的丝绸做的……那感觉,爽翻天了! “对了,王家姐姐来了信,说这几日把大侄子送过来。”小七突然想起这事,“都不知道呢,她没去宁波啊,也不怕戚继光偷腥?!” “没去,原来在新河所,后来转到桃渚所,除了卫所兵,还有不少军眷,送来就送来呗,正好和八两一起。”钱渊打了个哈欠,“我正月时候就放了消息,戚继光在宁波养了两个小妾……” “真的假的啊?” “随口说的,鬼知道真假……”钱渊翻身吹灭蜡烛,“真的让姐姐砍死他,假的……就算给他提个醒呗。” “戚继光真的那么怕老婆啊?” “真的,上次不是跟你说过了嘛。” “你说历史上戚继光纳了好几个小妾?” “嗯嗯,王家姐姐生了个儿子早夭,戚继光为传宗接代……也不知道是不是托词。”钱渊打起精神道:“回头那大侄子你留点心,照看好了。” 小七随口应下,啧啧道:“王家姐姐居然没砍死他?” “也没便宜他。”钱渊搂过小七,“把庶次子放到王家姐姐名下,结果又夭折了,最后……史书中说张居正死后,戚继光被放逐广东,之后罢官归乡,过世的时候家徒四壁,王家姐姐……啧啧,把家财一卷回娘家了!” 小七眼睛都瞪圆了,“厉害,厉害!” “所以,你得把大侄子照顾好了,估摸着戚继光那厮以后总是要偷腥的……史书上记载他还给张居正送西洋美女呢。”钱渊随口胡扯道:“万一被逮了个正着,有儿子在……” “就该离婚,出轨还不离婚?”小七哼了声,“送西洋美女……张居正?” “是啊,张居正据说死在春药上,当然了,那是野史,还说他夜宿龙床呢。” 小七想了会儿,喃喃道:“上次听小舅说……戚继光能从游击升任参将,再到如今浙江副总兵,主要就是你在后面撑着?” “是啊,既然知道是个将才,当然要……喂喂喂,别乱联想行不行!” “西洋美女……说不定张居正那种正统的士子还欣赏不来呢,但你就不同了!” 钱渊搂着的手顺着曲线游走下去,“看来还要教教你怎么说话!” “好了,好了!”小七笑着求饶,“这不是随便聊聊嘛。” 闹了好一会儿,薄薄的被子都被掀的乱七八糟,钱渊才停下手,“放心吧,这次应该不会亲自上阵……其实绍兴府一战,我也没上阵。” 小七沉默了会儿,身子依偎过来,头靠在钱渊的肩膀上,“药箱已经准备好了,明天记得带上,都是三份装的。” 钱渊侧头亲了口,“都说我气节无双不畏生死,但那只是被逼到那份上了,现在有了你,可舍不得死呢。” 小声的聊天一直持续到半夜,夫妻俩都没什么睡意。 都说钱渊是倭寇克星,从嘉靖三十二年起现在四五年来,死在他手下的倭寇多达数千,长水镇、桐庐县、山阴县的京观能证明这一点。 但这次钱渊回家,从头到尾都没提起即将而来的这场大战,虽然他没说出口,但小七能感觉到,接下来是一场关乎到东南战局,关乎到无数人生死的大战。 一直到小七沉沉睡去,钱渊依旧难以入眠,他左手搂着小七瘦削的肩膀,转头看向窗外悬挂夜空的明月。 接下来将会非常非常忙碌,这是不多的温情时刻,他希望能多品味这一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八十四章 来了 三门镇。 算不上高的城头上,吴成器满意的看着被围起来的百余倭寇,笑着说:“龙泉练兵颇有成效,鸟铳未出,倭寇已然大败。” 一旁的侯继高呵呵笑道:“鼎庵兄过誉了,说起来都是仿造钱家护卫队的战法。” “松江钱氏,书香门第,没想到钱大人却因兵事名扬天下。”吴成器赞道:“去年随其赴嘉兴,途中屡遇倭寇,处事不惊,护卫精锐,再之后两场大捷力挽狂澜……不好,有漏网之鱼!” 城下被围起来的倭寇狡诈的很,声东击西又断尾求生,几十个倭寇硬是从薄弱处闯了出去,拼命往南逃窜。 侯继高正要下城,吴成器已经三步并做两步窜了下去,翻身上马吆喝几声,正沮丧于没能上阵的钟南兴奋的带着田洲狼兵狂奔出城,沿着倭寇逃窜方向追去。 侯继高笑着摇摇头,指挥手下将剩下的倭寇绞杀,打扫战场,吴成器就任台州推官后并不待在临海县,事实上他本身就是卢斌、侯继高要来的帮忙的。 吴成器去年在桐乡大捷中有极为亮眼的发挥,就是他第一个趋马冲入倭寇中军,左右两把刀斩杀倭寇逾十,立下大功,不过这个把月来郁闷的很,卢斌、侯继高轮番出战练兵,吴成器留守……虽然名义上是个文官,但这是个胆气非凡,喜欢冲锋陷阵的人物。 侯继高虽是卫所出身,但自小习文练武,通读史书,能吟诗作赋,吴成器虽屡屡以战功晋升,但其学识……用王寅的话说就是,不论八股,你钱展才还比不过吴成器呢。 再加上侯继高、吴成器在桐乡大捷并肩冒死冲阵,两人交情甚笃。 不多时,侯继高远远看见吴成器归来的身影,马颈下还悬着两个倭寇首级。 “龙泉,看看谁来了!”吴成器远远招手,“又一柄龙泉到了!” 侯继高催马上前,笑道:“刚才还说到展才,这会儿就来了,展才领着继美在绍兴府大杀四方,两个月才来宁海,实在是厚此薄彼!” “厚此薄彼?”钱渊戟指笑骂道:“戚继美率千余兵援绍兴,留在义乌的都让你们和戚元敬分了,就连军械都抢光了!” 侯继高连连摆手,大部分都让戚继光抢了,咱们可没捞到多少。 “这边卢斌和龙泉四五年来久历战事,鼎庵兄和钟兄弟也都经验丰富,戚继美毕竟年轻,实在放心不下。”钱渊下马拍拍钟南的肩膀,“说好了一个首级三十两纹银,台州府衙和卢参将可有拖欠?” 钟南蓝色布衣上犹有血迹,笑着点头道:“卢参将是展才故交,府尹又是展才小舅,自家人好说……还想着战后再说,结果第二天就把银子送来,都没地儿放了!” 钱渊大笑,“这次大战,看钟兄弟能换多少银子回去……不过战时需听军令,不可贸然出击。” 侯继高点头道:“田洲兵勇猛善战,加上部分台州兵、义乌兵,每哨配三十士卒,剩下的全都交给鼎庵兄统管。” “上个月倭寇洗劫象山,昌国卫险些被破,倭寇流窜宁海,卢参将率军进剿,关键时刻鼎庵兄率两百勇士绕行击倭寇后阵,倭寇大败,溺死无数。” “也是运气。”吴成器招手叫来一人,“此人朱八,嘉兴人,全家遭倭寇所屠,去年孤身投军,力大无穷,当日弃械,手持巨木扫倒十余倭寇,倭寇胆战心惊溃散而逃。” 在这个时代,钱渊算是高个子了,将近一米八,即使在北方也少有人及,而这个朱八二十多岁年纪,居然比钱渊高了一个头,手脚极长,手持一根奇形怪状的兵器,背上插着密密麻麻的短矛。 “好个猛士!”王义赞道:“即使放到边军,也首屈一指!” 钱渊好奇的打量了会儿,视线落到那件兵器上,仔细看了看,形状像是个……农家用来搂草的钉耙,耙身长达三米多,前面横向伸出将近一米,有密密麻麻又尖锐的耙齿,全身铁制,钱渊拎了下分量还不轻。 “展才……”侯继高笑道:“这厮立下大功,居然把赏银全拿来打制这玩意……看看像什么?” “九齿钉耙?”梁生咧嘴道:“噢噢,正好你叫朱八……” 哄然大笑中,朱八摸摸脑袋将九齿钉耙靠在一边,跪下给钱渊磕了个头,“小的朱八给钱大人磕头。” “他是桐乡县人。”侯继高解释道:“展才拨了护卫入军,他和周泽混得熟,想入你门下,不过大战将至……” “那也不缺一人。”王义插嘴道:“再说了,钱家护卫精锐甲于东南,正合适!” 吴百朋笑道:“王老弟这是见猎心喜了,想收个徒弟?” “还不磕头?!”梁文伸脚轻轻点了点,朱八赶紧转向给王义磕了个头。 王义将朱八拉起,吩咐人拿来一副铁甲,一把腰刀。 虽然铁甲不太合身,但朱八穿戴整齐,众人都喝了声彩,好一条大汉,端的威风。 小小插曲后,众人一行径直去了宁海县城,卢斌麾下逾三千大军,三门镇驻扎千余,卢斌领两千士卒驻守宁海,戚继美麾下千余士卒驻守天台县,名义上归卢斌指挥,但实际指挥者是钱渊。 在不知道徐海动向之前,钱渊吩咐戚继美驻守天台县,此地往东可援三门镇,往东北即是宁海,沿诸溪南下可至临海,沿东溪北去入曹娥江就是绍兴府。 营帐中诸人坐定,钱渊细细听卢斌的禀报,这一个多月来,台州也频频遭倭寇侵袭,因为台州最南部的太平县有葛浩所率的水师,所以大部分倭寇的目标都是象山、宁海一带,这给了卢斌、侯继高练兵的机会。 现在的象山划成两半,以长亭镇为线,西部归台州,东部包括昌国卫归属宁波府,不过中间有一条象山港,整个象山实际还是在卢斌辖区内,正好他名义上是宁绍台参将。 “战损多了点。”钱渊皱眉道:“虽然说以战代练,必定伤亡会多,但战损近两成……” 看了眼卢斌的脸色,钱渊安慰道:“当然了,这和绍兴府那边不一样,山阴大捷后,新兵士气高昂,而且装备齐全,老卒比例也高。” 卢斌叹道:“展才,能不能想办法拨付点铁甲过来,上次在象山和倭寇对峙,鼎庵兄率勇士绕行突袭破敌,那一战就阵亡数十,如若有甲士……” “台州府衙那边不用想了,小舅手中就没什么铁甲,就算有也是送到太平、黄岩去的,总督府那边也不用想了,驻扎绍兴的参将刘显,萧山的吴惟锡是首选。” 钱渊有点头痛,在这个时代,一副质量好的铁甲能让普通士卒的抵抗力、战斗力大幅度上升,但这玩意技术含量不低,以皮革、甲叶穿缀而成,又要用好铁,价格高昂。 关键是在即将而来的大战中,徐海手下的精锐倭寇的兵器不少都来源于倭国,甚至就有大量的浪人,锋锐程度足以无视普通的铁甲,从性价比来说,普及铁甲实在是有点亏。 倒是钱家护卫装备不错,其中一半以上都有铁甲,甚至还有两个小队装备的是锁子甲,防御力非常强,而且轻便不影响行动。 钱渊琢磨了下,低声说:“括苍山那边不知库存还有多少铁甲,全都送过来……另外,铁甲不要分散,集中使用,主要装备如鼎庵兄麾下突袭的士卒。” 卢斌精神一振,拱手相谢,这几个月来他升任宁绍台参将,父亲卢镗还在京中昭狱,心里压力极大。 钱渊也看出了这点,劝道:“放心吧,京中我托付了锦衣卫指挥使陆炳照看,不出意外,至少能保全性命。” 卢斌又要相谢,外间传来王义低沉的禀报声,“少爷,来了。” “进来。” 王义身后是周泽,再之后是钱渊已经一年未见的周济,去年被他送到谭维身边的周济。 徐海终于来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八十五章 选择 实话实说,虽然东南战局中,钱渊的名声更大,但胡宗宪也颇得军心,即使是戚继光、卢镗、俞大猷麾下将校、士卒对胡宗宪本人也持正面态度。 原因在于胡宗宪此人虽是进士出身,又身居高位,但实在是胆气非凡……和杨宜、屠大山等人比起来,简直就是光芒四射。 早在杭州知府任上,胡宗宪就力主率军出战,与钱渊、戚继光在临平山俘虏倭寇数百,升任浙江巡抚,亲自带兵在嘉兴府剿倭,曾经身披数创不退。 后来胡宗宪再升任浙直总督,统兵援绍兴,内外夹击之下大破倭寇。 即使是去年大战,亲自上阵的钱渊也不得不佩服胡宗宪的胆气……手掌六省兵权,麾下数万士卒,居然驻扎上虞,距离前线余姚不到百里,身边最少时候只有两百亲兵。 这种现象在冷兵器时代是非常少见的,即使是武将统军,往往也是身处大军环绕之中,再不济也是在坚城里发号施令,如胡宗宪这种只带数百亲兵驻扎野地,实在是少之又少。 胡宗宪这么做,一方面在于他个人性格特点,另一方面在于希望尽早获知军报,以便做出各种调整。 不过这一次,在王寅、郑若曾、沈明臣等心腹幕僚的劝说下,胡宗宪将总督府临时驻扎地放的远了点……其实也没多远,上虞以南,嵊县以北,曹娥江边的东山镇,如果从上虞县城沿江出发,清晨发兵,午饭前就能抵达了。 “这地儿不错。”钱渊翻身下马,对前来迎接的沈明臣道:“他胡汝贞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操刀上阵,退的远点,前面统兵讲官才能放开手脚。” 沈明臣苦笑不已,这句话是意有所指,去年大战胡宗宪驻扎上虞,倭寇不知道,但刘显、汤克宽、瓦老夫人等将官都是知道的。 当时倭寇险破山阴、余姚,又猛攻慈溪,官军来回穿梭相援,不得不分出兵力护住上虞,万一倭寇攻到上虞把胡宗宪一刀砍了…… “也不仅仅如此。”郑若曾笑道:“东山镇水路便捷,曹娥江往北入海,一路顺风而行,从天台县调集戚继美所部也方便。” 钱渊不再说话了,让戚继美驻扎天台县本就是他的主意,大步走进总督府,随意点头拱手施礼,“情况如何?” 站在悬挂在墙壁上的地图前的茅坤转头问:“宁海那边如何?” “葛浩率水师由象山往东出海,数十里内只有小股倭寇,轻易接来信使。”钱渊接过何心隐递来的茶盏,“密信中说的很清楚,不是台州就是绍兴!” 众人转头看向胡宗宪,后者面沉如水,半响后才微微点头。 何心隐拿起手边一份军报,“今日晨间,千余倭寇从沥海登陆,其行甚速,绕过三江所,径直往山阴会稽而去。” 钱渊嘴角歪了歪,倭寇真会找软柿子捏,这是去找刘显的吧! 不过倭寇打错了主意,就在十多日前,余姚、山阴两城守军互调,如今刘显驻扎余姚,守山阴的是岳浦河。 岳浦河是已经去职的前应天巡抚曹邦辅带来的旧将,当年湖广师尚诏叛乱,短短一个月聚贼兵万余,岳浦河身为把总,聚拢残军,坚守许州,师尚诏久攻不克退却,曹邦辅才在蒙山一带找到机会突袭大胜。 去年岳浦河驻守上虞,倭寇曾两次试图攻城都无奈退去,后抽调驻守余姚,倭寇久攻不下,只能转攻山阴会稽,仅论守城,岳浦河是东南诸军中首屈一指的,即使俞大猷、戚继光也很是佩服。 郑若曾轻声问:“展才?” 钱渊瞥了眼过去,又仔细打量其他人的神色,叹息道:“当然是不动!” 好几人的喘气声同时响起,胡宗宪嘴角流露出一丝笑意,厅内气氛轻松起来。 钱渊有点莫名其妙,左顾右盼没看出什么,他有点低估自己说话的分量了,这种分量不是靠他简在帝心、领军杀倭得来的。 去年大战刚起的时候,钱渊对局势的分析和胡宗宪迥然不同,最后战局的发展向着钱渊描绘的方向狂奔…… 胡宗宪身为浙直总督,有独行专断之权,但他不得不去考虑,如果钱渊对局势的判断再次和自己相悖……还好,这次没有。 还糊里糊涂的钱渊走到地图前仔细看了看,随口问:“宁波没有倭寇来袭吗?” “戚元敬派来了信使,宁波只有小股倭寇来袭,不见遮天盖地船帆。”茅坤拿起毛笔点在地图上,“之前元敬分兵驻守镇海、定海,总督大人已下军令,让元敬移兵白沙湖。” “白沙湖?”钱渊举起烛台才看清楚,白沙湖位于宁波府首府鄞县东南处,和鄞县水路相通,如果有预备好的船只,沿河往西北方向入慈溪,再转入姚江,能迅速赶赴绍兴余姚。 “余姚呢?” “不见动静。”茅坤手中的毛笔摇摆不定,“徐海主力不显,诸军调配就多有顾忌。” “不错,官军水师不敢贸然出海,从何处登陆上岸……徐海拥有主动权。”钱渊摇摇头,“但从如今局势来看,应该是绍兴府,只不过……” “山阴?” “余姚?” “萧山?” 长时间沉默后,钱渊叹息道:“等等吧,至少要等徐海打出旗号,才能调配兵力……” “要不要把戚继美所部调来东山镇?”郑若曾提议道:“岳浦河守山阴会稽,吴惟锡守萧山护杭州,刘显驻守余姚,但上虞县只有一个把总率五百兵丁驻守,略显单薄。” 茅坤转头看向地图,“倭寇会弃山阴会稽、余姚转而攻上虞县?” “可能性不大。”何心隐摇摇头,“上虞县位于两县之间,又有水路相通,一旦攻上虞,倭寇便是腹背受敌。” 郑若曾的视线落在胡宗宪的身上,“但谁知道倭寇会怎么想……再说了,也不是所有上岸倭寇都是徐海麾下。” “展才?”胡宗宪的声音有些沙哑,虽然他是浙直总督,但戚继美所部几乎是钱渊一手打造的,他不可能不顾钱渊的想法。 钱渊犹豫了会儿,如果徐海攻台州,戚继美是颗重要棋子,因为驻守宁海的卢斌所部到临海、黄岩基本是靠陆行的,而戚继美所部能顺江而下迅速增援临海、黄岩。 反过来说,如果徐海攻台州,而且选的不是黄岩、太平,而是卢斌驻守的宁海,谭纶麾下是指望不上的,但以义乌兵的脚力,戚继美也能迅速增援。 但如果徐海攻绍兴府,只要攻破余姚、山阴任何一座城池,上虞县几乎没有守住的可能。 做一个决策者,难度就在这儿,你面前摆着两把钥匙,只有一把能打开那扇通往胜利的门,选错了,就没有翻身的机会。 到底是绍兴,还是台州……钱渊感觉有大滴的汗水从额头流下。 钱渊深深吸了口气,“上虞知县何人?” “孙丕扬,嘉靖三十五年进士,入行人司,去年大战上虞知县负伤去职,去年末调孙丕扬任上虞知县。”沈明臣立即回了句,“还是展才你的同年,之前在京中可认识?” “不认识。”钱渊的回答短促而迅速,“调戚继美来东山镇。”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八十六章 徐海在哪儿? 哎,钱渊毕竟不是专门研究历史的,嘉靖三十五年进士中,除了诸大绶、陶大临等绍兴士子以才学扬名,林润、邹应龙以弹劾严嵩父子留名青史外,孙丕扬是不多的大人物。 孙丕扬,嘉靖三十五年进士,在嘉靖、隆庆年间名声不显,但却是万历中前期的朝中重臣,历任刑部尚书、吏部尚书,明朝后期和清朝流行的“掣签法”就是他创的,什么人当什么官……抽签说了算! 不过孙丕扬万历初年曾以右佥都御史巡抚保定,对边事多有襄助,此人是陕西人氏,对兵事并不陌生。 这边郑若曾写了调令盖了章让信使送去,那边连续不断的军报传来,倭寇午后猛攻山阴会稽,守将岳浦河坚守城池,杀伤颇多,但倭寇死战不退,几度攻上城头。 “不急。”郑若曾低声说:“千余倭寇攻城,岳浦河麾下士卒千五,这么快就被攻上城头,只怕是刻意为之。” 钱渊对这些半懂不懂,转头看向茅坤,后者点头道:“总督府迁至东山镇途中,茅某去了趟山阴,岳浦河请调了一批鸟铳。” 接下来只能等了,没有消息,什么都做不了,什么也不敢做。 与此同时,山阴城头,身穿锁子甲的岳浦河手摁腰刀,意气风发,脚下的墙砖上,紫黑色的血正流得到处都是,歪歪斜斜倒下的倭寇尸体正在被乡勇丢下城头……当然了,丢下去之前是要枭首的。 城下的梅守德正在低声和诸大绶说些什么,身旁人流穿梭不停,乡勇们或扛着装满馒头的竹筐送上城头,或抬着转载受伤的士卒的门板。 “大人,城墙无损。”刘捕头小跑着过来,脸上满是喜色,“当日钱大人下令越一日,十抽一枭首,真怕城墙不稳!” 梅守德点点头,“完工那日,展才让人试过了。” “展才做事向来无遗漏。”诸大绶笑道:“不过这次还好有岳游击……” “是啊。”梅守德连连颔首,如果是刘显,还真不太放心。 今日下午倭寇猛攻不退,城头下的梅守德和诸大绶看到倭寇攻上城头都心如死灰了,没想到却是岳浦河设下的埋伏。 要知道城头上下是不太方便的,特别是山阴会稽、余姚这种东南城池因为久不历战事更是如此,左右几百步才有一个下城头的台阶。 岳浦河倒是胆子大,特地放空了一段没有下去台阶的城头让倭寇上来,调集鸟铳堵住两头,将倭寇杀的干干净净,就算倭寇不要命往下跳……下面也都有手持长枪的士卒等待。 连续两次后,倭寇终于收兵了,一天下来,倭寇至少丢了三百条人命,而守军只损失了几十个士卒,最关键的是,岳浦河这一战极大的增强了士卒、乡勇的信心。 随手接了馒头啃了几口,岳浦河大步走下城头,看到梅守德立即施礼道:“宛溪先生,如若倭寇不增兵,山阴会稽无忧。” “那就拜托将军了。” 诸大绶提醒道:“岳游击还需提防倭寇夜间偷城,去年慈溪就险些被倭寇偷城。” “已安排妥当。” 当晚,倭寇偷城,但守军戒备森严,倭寇无奈而退。 第二日,倭寇继续攻城,但手段不多,毕竟不是正式军队,又畏惧岳浦河昨日设下的埋伏,最终丢下几十条性命匆匆而退。 第三日,倭寇卷土重来,但几乎没有任何举措,只远远和城头守军对峙。 “不过是围城打援而已。”岳浦河不屑笑道:“三日前总督府就有令来,坚守山阴会稽,无需出城击贼。” 梅守德想了想,“萧山的吴惟锡?” 岳浦河犹豫了下才说:“那要看倭寇头目准备往东还是往西……不过巡抚大人守萧山,护杭州钱塘,只怕不会贸然来援。” 第四日,城头的岳浦河惊诧的看着倭寇往西而去,立即派出斥候打探。 消息很快传到了东山镇。 “还真的去攻上虞县了?”茅坤摇摇头,“难道就不怕岳浦河断其后路?” 众人都有些讶然,同时转头看向郑若曾,一语成箴啊! “上虞县城小,把总鲁鹏是岳浦河从湖广带来的,麾下五百守军,加上乡勇约莫千人,倭寇有把握攻下?” “就算攻下上虞又如何,山阴的岳浦河,余姚的刘显都在其身后,除非散成小股流窜,否则……” 胡宗宪皱着眉头盯着地图,转头看向一直在看军报的钱渊,“展才?” 钱渊放下军报,起身踱了几步,轻声道:“徐海在哪儿?” 厅内安静下来了,的确,关键不是倭寇攻哪儿,关键是徐海在哪儿? 钱渊解下腰间苗刀,刀尖点在地图上的上虞县,慢慢往北,迟疑的左右移动,显然也拿不定主意。 “攻山阴的倭寇只有千余,又死伤数百,可有增兵?” 茅坤低头看了眼,“没有。” “攻不下山阴会稽,选中上虞……”钱渊喃喃道:“只怕倭寇要增兵……” 话音未落,外间就有士卒高声禀报,上虞把总鲁鹏送来军报。 沈明臣接过军报念道:“午后数百倭寇来袭,黄昏时分倭寇增兵千余,正在打制云梯……” 钱渊放下苗刀,接过军报看了几眼,又回到案前翻了翻之前送来的军报,目光游移不定。 “展才?” “还记得吗?”钱渊回身缓缓道:“去年数百倭寇袭海盐,流窜至平湖,卢镗率军出击,而徐海突然在平湖现身……” “不错!”郑若曾拍案而起,“徐海是盯上了刘显!” 众人一阵骚动,都很快平息下来,茅坤舔了舔嘴唇,“很有可能,倭寇攻山阴会稽,又攻上虞,只怕是为了诱出刘显……” “偏偏刘参将……”沈明臣话说到一半就住了口,视线落在胡宗宪身上。 驻守余姚的刘显麾下三千多士卒,如果被倭寇诱出援山阴、上虞,被徐海击溃,只怕短时间内戚继光、吴百朋都来不及赶来。 胡宗宪立即示意王寅写下军令,令刘显不得出城,信使匆匆离去后,他才转头问:“展才何以如此确定?” “第一,徐海每次入寇都会先击溃当地官军主力,才会分兵劫掠。” “第二……”钱渊的手摁在案上厚厚的军报上,“三日前,倭寇从沥海登陆袭山阴,今日转而攻上虞,台州、宁波也有小股倭寇来袭……但偏偏,我没看到一份余姚附近有倭寇流窜的军报!” “欲盖弥彰。”郑若曾捋须笑道:“徐海是怕刘显不肯出城援山阴、上虞。” 曾经随钱渊在嘉兴府历经两场大战的何心隐也赞同点头,“去年阮应荐还提过,倭寇月余未攻平湖,偏偏……” “不动。”郑若曾看向胡宗宪,“但是否要调集兵力……” 钱渊手中的苗刀又在余姚、山阴会稽、上虞三县之间形成的三角形地带来回移动,“沥海所已破,三江所倭寇绕行不攻,临山卫……那边可有军报来报?” 负责管理军报的茅坤立即答道:“没有……不过临山卫都是卫所兵,倭寇不来攻,只怕都不敢放出斥候探查。” “徐海应该已经来了……”钱渊喃喃道:“否则诱出刘显,他都来不及……” “展才?” “王义呢?”钱渊突然手持苗刀大步走出去,拉着护卫队头目王义进来。 “如今倭寇先攻山阴,后攻上虞,徐海主力未现,但应该已经上岸……”钱渊手中的苗刀在那一片三角形地带画了个圈,“但如今倭寇截断镜湖、梁湖,三县坚守,即使派出斥候也不过附近数里……” 王义聚精会神的盯着地图,缓缓点头。 “老王,你是边军夜不收出身,最擅刺探军情。”钱渊用力拍着王义的肩膀,“这几年也收了几个徒弟,带十人前往……” 王义拜服在地,拱手道:“必不负所托。”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八十七章 斥候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四百八十七章斥候大宅中,徐海愁眉苦脸的听着手下人的叨唠,不过就过了两个月,义乌兵也不在了,山阴会稽怎么会这么难打。 不过,徐海没打算攻下山阴会稽,他的第一目标也不是驻扎余姚的刘显,而是萧山的吴百朋,刘显只是第二目标。 一旦吴百朋率军援山阴,徐海就能立即动身,从三江所不远处的钱清江西去,截断西兴运河,必能大败吴百朋。 虽然徐海不知道,吴百朋麾下两千士卒已经是护佑杭州的主要力量,但他知道,一旦击破吴百朋,顺势攻杭州,就能从容布置,寻找战机一一击破援军……几年前任环就是如此败北的,数千官兵在苏州城外被击溃,任环仅以身免。 是的,徐海选择了绍兴,这是在胡宗宪、钱渊以及钱锐的预料之中,但他们没想到的是,徐海在绍兴之后选择的是杭州。 不过,运气不错,战前岳浦河和刘显调换驻地,前者牢牢守住了山阴会稽,而吴百朋小心谨慎的放出斥候,没有率军出击……萧山若失,后面的杭州首府钱塘县几乎没有任何遮拦。 这是个巧合,错进错出中,徐海的视线转而向东,这时候他才盯上了驻扎余姚的刘显。 只要能击破刘显,绍兴府短期内几乎没有能遏制他的兵力……当然,这只存在徐海的想象中。 攻城,徐海是不愿意的……几年前那场崇德大战,让徐海对攻城畏之如虎,他更愿意野战败敌。 “好了,不用说了,吴大虎!”徐海看向一个光着脑袋的大汉,“你去攻上虞,别玩花的了,直接攻下来……许你洗城!” 吴大虎兴奋的高声应是,就算只有一日,洗城也能赚一笔大的。 看着吴大虎急匆匆的出去,徐海哼了声,一旦上虞被破,各地援军必然赶来,最近的就是余姚。 在这镇子待了好几日,徐海浑身都发痒,看看天气不错,翻身上马去了镇外,大部分倭寇还是住在镇子的外围的。 徐海麾下的倭寇主力处于一种正在蜕化的状态中。 说他们只是贼寇,但勇猛善战,排阵列,知进退,说是一支军队也不为过,事实上这已经比东南卫所兵强多了。 但说是一支军队又有很多缺陷,最典型的就是,倭寇是从不打出旗号的,但徐海从嘉靖三十二年起,就有了旗号。 军中旗号为先,没有代表主将的旗帜,士卒就会心慌……百年前白沟河一战,朱棣已然败北,但代表南军主将的大旗被风刮倒,朱棣才能反败为胜。 倭寇上岸侵袭不是为了杀官造反,而是为了劫掠人口财物,这导致倭寇很容易散成小股,徐海吞并多股倭寇,汰弱存强与汪直开战年许,这让他练出了一支近乎于精兵的倭寇,也让他对直属手下有很强的掌控力度。 这给王义带来了大麻烦,不过他运气不错,带上了送密信来的周济。 王义一行人从曹娥江北上,半途弃船陆行入会稽山,从山阴县城不远处穿过,绕过了盘踞在上虞、梁湖附近的倭寇。 王义本是边军夜不收出身,最擅刺探军情,而绍兴府山河密布,便于藏身,但越往北,倭寇就越多,在距离三江所二十里处,已经几乎不能继续往前了。 看了眼追过来的十几个倭寇,王义冷笑着转过身,取下背上的长弓,右手取了两支箭,嘴上还叼了一支。 “嗖嗖瘦!” 三支长箭准确的钉在最前面三个倭寇的胸膛上,倭寇脚步一顿,埋伏在两侧的十个护卫手持腰刀冲了出来,砍瓜切菜的将剩下的倭寇一一砍倒,仅有逃走的一名倭寇还被王义射翻。 “留了个活口。”王义努努嘴示意旁人将倭寇尸首拖进旁边的林子里,转头看向周济,“问问看。” 地上的倭寇惊恐的抬起头,不可思议的盯着周济,“你是……你是……” 周济笑眯眯的蹲下来,顺手抽出一条毛巾将倭寇嘴边沾着的泥土擦掉,“我记得你……好像是吴大虎的人?” “呃,这么说来,吴大虎已经登岸。”周济对王义解释道:“吴大虎是徐海嫡系,手下七八百号人。” “那徐海也在附近?”王义从怀中抽出地图看了几眼。 倭寇的嘴唇哆嗦个不停,面前这人他很熟悉,是老倭中资历最深的谭老大身边的亲近人,谭老大是出了名能抢的,而面前这人就是管仓库的,自己还去换过两次酒。 周济追问了几句,可惜这倭寇什么都不知道,王义抽出腰刀了结,低声说:“你在倭寇中待过,能不能带着大伙儿冒充倭寇继续往北?” “不行。”周济苦笑道:“大伙儿虽然没穿甲,但衣衫都一个模子……要知道很多倭寇连裤子都不全,全身破破烂烂,人家一眼就看穿了。” 沉默片刻后,王义摇头道:“徐海有可能就在北边……但不探查清楚,就这么回禀,少爷责罚还是小事,万一徐海不在……那会坏了大局。” 周济咬咬牙,突然开始脱衣服,王义愣了下,也开始脱衣服。 “王哥你别去,我一个人去。”周济低声道:“接应我就行,毕竟我是熟脸。” 王义僵了下,蹲下去开始剥倭寇尸首上的破烂衣服,“小心点,不对就往回跑……” “放心,不会去的太远,一旦看到徐海旗号就退……不是带了望远镜嘛,到时候我先发信号,盯着点。” 换上还带着血迹的衣衫,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操起把长刀,周济和王义商量了些细节,换了个方向大步往东北方向走去。 虽然徐海对麾下掌控力度很强,同时又派出不少小股倭寇遮蔽四周,但毕竟不是军队,下面的倭寇不会像正规军一样查问身份,对口令……事实上,这一套除了戚继光麾下,其他官军也只是装装样子。 更何况,周济在徐海老巢的主岛上住了大半年,而且因为谭维手中有好东西而为人熟知,算不上人脉广,但人面挺熟的。 才走了五六里路,周济就迎面撞上一股倭寇,为首的头目居然还骑了匹骡子。 还没等倭寇喝问,周济眼睛一亮,冲着头目招手,“刘瞎子,弄到什么好东西了?” 刘瞎子不是个瞎子,绰号来源于他当年王江泾一战跑错了路,一头撞进俞大猷的包围圈,不过他和谭维关系不错,差不多时候被徐海招揽,也都曾经犯下大错。 “没大没小!”刘瞎子跳下骡子,骂道:“毛都没抢到一根,大将军不让动手呢,你呢?” “屁都没有。”周济一摊手,指指北边,“这儿离大将军驻地还多远?” “一直往北,不远了。”刘瞎子突然愕然道:“不对啊,这次老谭不是没来吗?” “谭老大是没来啊,但回头你们个个大包小包,他能不憋屈?”周济笑道:“塞了几个兄弟过来抢一把,跟着去了山阴,结果……” “嗨,弟兄们做的都是刀头舔血的买卖,谁知道哪天就没了……所以大将军不让动手,下面弟兄都来气,方圆十里地好几个庄子呢!” “没洗了?” “没呢,大将军估摸要玩一把大的。”刘瞎子嘟囔了几句,突然看见不远处烟尘弥漫,“哎呦,大将军来了。” 倭寇中少有马匹,只有徐海身边有几十匹马,如此烟尘,只有徐海。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八十八章 上虞 一行百余人趋马出临海县,直奔天台县,歇息一晚后从天台山西侧绕行入绍兴府,径直北上越嵊县,第二日黄昏时分抵达目的地,上虞县。 纵使胡宗宪胆气非凡,也不敢将临时总督衙门设立在最前沿的余姚、慈溪等地,不过上虞已经算是前线了,虽说距离余姚百里,但却有水路相通。 “不知道是嘉则兄还是伯鲁兄选的。”钱渊远远看见军营,张开手中的地图,借着还没下山的夕阳细看,“上虞水陆皆便捷,往西援山阴,往东援宁波慈溪,往前直抵余姚、临海卫,确是设立总督府的好地方。” 收起地图,钱渊笑道:“汝贞兄颇有胆气,上虞虽好,但一旦倭寇破官军前阵,上虞就……” “是开阳公建言在上虞。”一旁的胡桂奇解释了几句,压低声音道:“展才,待会儿换换称呼,别忘了。” “知道了,大侄子。” 钱渊随口应了声,惹得边上众人一阵低笑,胡桂奇其实今年二十三岁,比钱渊要大。 一行人趋马奔向营门处,有高声呵斥声传来。 “什么人!”一个腰间佩刀的小校眯眼细看,立即下令打开营门,迎了出来,拱手行礼道:“原来是钱翰林。” 这小校从胡宗宪任杭州知府就跟在身边,对钱渊很熟悉,恭敬的侧身领路,“总督大人和几位幕僚今儿还在说钱翰林什么时候到呢。” 跟在后面的胡桂奇嘴角抽了抽,他刚才还想出列让人打开营门……他如今也挂了个军职。 “展才!”沈明臣眼力不错,夕阳都快下山了,远远就看见钱渊,快步迎过来笑道:“还有人说你不肯来,我和伯鲁兄可是为你打了包票的。” “前日晚间才得信,昨日一早启程。”钱渊随口道:“谁说我不肯来?” 沈明臣长于诗文,精于地理,擅长公文来往,但无捷才,支支吾吾的说不出口,生硬的转了个话题,“一路奔波,先安排歇息吧,桂奇你领着钱家护卫去西侧,已经安排好了。” 领路的小校这才发现胡桂奇,连连弯腰致歉,跟在后面的梁生不禁咂舌,没认出总督大人的公子,却认出钱渊。 钱渊没直接跟着沈明臣走,而是一路跟着胡桂奇去了宿地,其实这军营以前是个小村落,被包了起来,西侧这块还留了几栋宅子,七十二个护卫是住不下,但现在八月底,铺张草席也能睡。 “灶台今晚就垒起来,咱们不和总督府的人一起吃。”钱渊指指点点道:“调料都收好了,万一下雨被淋湿受潮……” “走吧!”沈明臣哭笑不得,“这等小事让他们办就是,就惦记着吃!” “万一碰到倭寇要上阵,吃不饱怎么办?”钱渊振振有词,“我钱家护卫精锐至此,首要就是吃饱喝足,每天都是精米鱼肉!” 钱渊很清楚一件事,在交通、通信如此落后的时代,自己不可避免会在东南各地辗转,而且自己还有那些秘密,都是需要护卫来保驾护航的。 更别说钱渊几乎每次出行都会碰上破事,嘉定、崇德、徽州……要不是护卫奋勇,自己这条命早就交代了。 为此,钱渊虽然不亲自管理护卫队,但常常和护卫厮混在一起,而且只要有机会都会尽量施恩……一个两榜进士为家奴地位的护卫的饮食费心,在这个时代就是施恩。 效果很好,非常好,小半个时辰后钱渊离去,几个新人还在私下说起这事,就连自小衣食无缺的梁生都啧啧称奇。 总督府位于军营的最后方,在一处前后三进的大宅中,钱渊一路进去,打招呼问候的声音不绝于耳,这是可以理解的,前些日子去抄家的就是胡宗宪身边的亲兵,从上到下都收获颇丰,对钱渊自然很是感激。 偌大的地图铺在桌上,三四个仆役捧着油灯,胡宗宪正在皱眉苦思,身边站着三个幕僚。 钱渊扫了眼,立即知道沈明臣之前说的是谁了。 郑若曾和钱渊交情不浅,茅坤和钱渊也有交情,唯独何心隐和钱渊相看生厌。 “展才来了。”郑若曾抬头看了眼,迅速低下头继续看地图,“可有消息?” “没有。”钱渊大步走到桌边,“宁海、临海都留了人,有消息会立即送来,现在局势如何?” “五日前,倭寇侵袭余姚,四日前,倭寇侵袭宁波府慈溪,兵锋锐利,连连破阵。”茅坤皱眉道:“但倭寇兵力似乎并不多,官军以守城为主,至今受损不大。” “台州府太平县有倭寇上岸,另外昨日在天台县听闻,有倭寇袭象山昌国卫。”钱渊顿了顿,“但也兵力不多……徐海想做什么?” 胡宗宪歪着腰,食指在地图上滑动,“台州?宁波?绍兴?” “台州府有谭子理、戚元敬,宁波府有汤克宽,绍兴府有汝贞兄亲自坐镇,又有参将刘显。”钱渊迟疑道:“如今杭州府?” “浙江总兵刘远坐镇杭州。”郑若曾叹道:“从徐海历年侵袭来看,松江府、嘉兴府是最可能的,但自去年开始,侵袭松江、嘉兴的倭寇渐少,往宁波、绍兴的倭寇渐多。” 一直不吭声的何心隐突然问:“为何侵袭松江倭寇渐少?” “哈哈,当然是因为展才。”沈明臣笑道:“展才数度败倭,但凡倭寇碰上展才就得倒大霉,据说有高人算了一卦,展才是扫帚星转世,就连那位五峰船主都下令,别去松江找麻烦。” 胡宗宪直起身,脸上也扯出几丝笑意,“这次要借展才……看看这扫帚星是否名至实归!” 钱渊无语了,其实这事儿还真没那么简单,一年多前,就是父亲钱锐找了个江湖骗子做了场戏,一方面是为了儿子,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松江乡梓。 现在各地军情看似频繁,但其实没有大的动作,钱渊随手翻了翻军报,皱眉问道:“宁海有倭寇侵袭?” “不多,也就数百倭寇。”茅坤随口答道:“宁海县驻军八百,加上乡勇……守城无虞。” 胡宗宪眼角余光瞄了眼,看钱渊神情肃穆,“展才?” 钱渊犹豫了下,他不太清楚为什么胡宗宪将何心隐带在身边。 “夫山先生品行高洁为世人敬仰,三个月前下定决心襄助胡某平定倭乱。”胡宗宪使了个眼色,“展才但说无妨。” 说起来还是钱渊的功劳,他南下途径杭州,那次将何心隐怼的快要吐血,历史中很快离开的何心隐这次选择了留下。 钱渊不再犹豫,一手举起烛台走到桌边,另一手持未出鞘的苗刀点在地图上,“虽是数百倭寇,无力攻陷宁海县,只怕也攻不下三门镇,而驻扎桃渚所的戚元敬所部大都新兵,未必会主动出击……” “那又如何?”何心隐并没有直言相怼,而是皱眉问道:“倭寇主力尚不知道在何处,戚元敬谨慎不冒进,正和兵法。” 众人都转头看向钱渊,这番话和钱渊这些年通军略的名声不太相符。 钱渊面无表情的移动苗刀,点在地图上三门镇往西的一个狭窄的海湾附近,“这里不容有失,而且附近海面需要清扫。” 安静了会儿,郑若曾低声道:“台州谭子理那儿是有出海战船的。” “只是数百倭寇,戚元敬有名将之风,主动出击应该很快就能击溃。”茅坤补充道:“另外派船出海探查,如果倭寇主力攻台州理应能寻到踪迹,如果倭寇主力不是攻台州,清扫海面理应不难。” 沈明臣点头道:“徐海此僚狡诈阴险,但手段不凡,如果主力窥探沿海,理应将船只集中使用。” 胡宗宪看向钱渊,“在哪儿?” “三门镇,十人。” 胡宗宪轻轻一拍桌案,“嘉则兄,拟文。” 沈明臣拿起毛笔一挥而就,胡宗宪看了几眼示意郑若曾取出官印盖上,本来管理官印的是王寅,但这次他留守杭州。 三匹快马驶出军营往宁海方向驰去,钱渊终于松了口气,胡宗宪在心里猜测此举能不能让自己把握住主动权,而何心隐从头到尾一直处于懵逼状态中。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八十九章 狐疑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四百八十九章狐疑东山镇。 脸色铁青的钱渊无处发泄,猛地一脚踹翻了面前的太师椅,连同王义在内十一人,失落周济不说,剩下十人最终只有四人活着回来。 这次王义挑走的十人都是护卫队的老人,经过数年调教,不说武艺精熟,甚至其中好几人都从钱渊这儿学了简单的数学,不夸张的说,如若投军至少也是队长起步。 特别是护卫队年初抽调四十人入军,留下来也就三十多个老人,一下子损失了六七人,而且都是跟着钱渊许久的老人…… “展才……”陪同着来的郑若曾走近低低道:“大局为重。” 钱渊压抑怒火,转身吩咐道:“受伤的弟兄立即送回临海。” 单膝跪地的王义低声应是,没有责罚,让这条边塞大汉心里很不好受……斥候刺探军情本就是险事,但原本可以安全归来,却最终丢了六个弟兄的性命…… 王义南下选择了最快的最直接的途径,径直入镜湖,转梁湖,再沿曹娥江南下,但可惜在镜湖附近遭遇大股倭寇,苦战之下护卫大半身死,直到夜间,王义带着剩下四人趁夜渡河逃窜,好不容易才回到东山镇。 “回吧。”郑若曾叹道:“展才,徐海麾下也多有被裹挟的青壮……” 钱渊当然听得懂这句话的含义,冷声道:“我钱家护卫的性命就是金贵!” 去年长水镇外,钱家护卫阵亡十三人,钱渊下令砍下一千三百枚倭寇首级堆成京观,此事轰传东南。 今年山阴城外,钱家护卫阵亡十七人,钱渊下令一个月内聚一千七百枚倭寇首级堆成京观为祭品,朝中已有御史弹劾钱渊擅杀。 “杀俘不详……”郑若曾还要再劝,不远处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总督府的亲兵护着一名肩膀上还插着长箭的士卒奔入驻地。 门外乱哄哄的一片,等郑若曾和钱渊进去,那受伤的士卒已经被抬了下去,胡宗宪背着双手仰头盯着地图,茅坤正持笔在写什么。 沈明臣凑过来低声道:“上虞知县孙丕扬求援,倭寇增兵,如今围攻上虞县的倭寇已近两千。” 钱渊和郑若曾对视一眼,都心里有数,八成就是王义那些斥候撞上的那股倭寇。 “应该是纂风镇。”胡宗宪仔细看着墙上的地图,喃喃道:“山阴东北处,距离镜湖数十里外,唯有篡风镇能容纳数千倭寇,而且那附近地势平坦,行军甚速,和上虞县还有水路相通。” 郑若曾在地图上略微比划了下,“一旦刘显出城,不管是水路还是陆路,徐海都能断其后路……当然,最可能是堂堂正正对阵。” “徐海主力已现。”茅坤放下手中笔,“可以调集兵力了?” “但能调动的兵力其实不多,萧山吴惟锡不能动。”郑若曾缓缓道:“徐海的目标是刘显……他也不能动……” “不动。”胡宗宪干脆利索的说:“派信使去余姚,刘显坚守城池不动……纂风镇距离沥海所太近,如若调吴惟锡往东,很容易被倭寇察觉。” 众人都点头赞同,现在的问题是,虽然判定徐海的目标是绍兴府,驻扎纂风镇,但如果立即调集兵力围剿,就算速度再快,距离沥海所很近的徐海转身上船扬帆出海,官兵连倭寇的屁股都未必看得见。 “俞总兵那边……”沈明臣试探问。 “够呛。”郑若曾摇头道:“志辅水战陆战皆通,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俞大猷任吴淞总兵的时候数次扬帆出海击败倭寇,但调驻嘉兴府……手下船只不多,吴淞总兵董邦政也不是好惹的,打造的船只都留在了松江,如今俞大猷手里只有从南京调来的十几艘战船。 胡宗宪犹豫片刻转头四顾,视线正和钱渊相撞……后者深邃的眼神似乎在询问什么,但胡宗宪只微微摇头。 钱渊心里狐疑不已,来了东山镇已经好几日了,每每问起汪直的事,胡宗宪要么扯开话题,要么避而不答。 片刻后,胡宗宪盯着钱渊,缓声道:“嘉靖三十三年,杭州城外临平山一战,展才力主时任游击将军的戚元敬出战,后又是展才举荐其在金华义乌数度募兵成军……就要看展才的眼光准不准了!” 胡宗宪转头道:“令浙江副总兵戚继光率军西进,停留在宁波府、绍兴府交界车厩山,等总督府军令再行。 令台州指挥同知葛浩率水师北上,巡视舟山左右,五日后再向北至岱山。 再令浙江总兵俞大猷派出水师至三山所、乍浦之间,传信吴淞总兵董邦政,水师自崇明出海南下……” 连续不断的军令让众人都忙碌起来,只有钱渊静静听着,视线落在了地图上,有的地名不太熟悉……比如三山所、车厩山。 不过钱渊很快找到了,车厩山位于姚江、慈溪两道河流的交界处,戚继光顺流而下直抵能直抵余姚……胡宗宪有将上虞附近作为主战场的打算。 三山所和乍浦之间的海面……钱渊脸色有点难看,胡宗宪和汪直之间看来谈的不太妥当,否则胡宗宪没必要让俞大猷冒险出海,还让葛浩率水师北上断徐海后路。 诸般军令很快送了出去,郑若曾起身道:“那上虞?” “上虞对徐海来说不重要,如果不能诱出刘显,他完全可以换个目标,甚至分兵劫掠乡野,同样也能诱敌。”胡宗宪挥手道:“但上虞对我们很重要。” 这句话很浅显,众人都听懂了,徐海试图以上虞为诱饵诱出绍兴府驻军主力,而胡宗宪试图以上虞为诱饵诱徐海离开海岸线。 只有徐海离开海岸线,不能迅速登船离海,胡宗宪才有聚歼倭寇主力的可能……否则也没必要让戚继光停留在车厩山了。 所以,倭寇是有可能攻下上虞县的,而胡宗宪是不允许倭寇攻陷上虞县的。 说起来有点拗口,关键无非是战场的选择。 而且一旦上虞县被破,沿江南下就是东山镇,总督府可能会面临倭寇主力来袭……虽然可能性比较小,但这种险不能冒,如果胡宗宪换了地方,各地军报往哪儿报,指挥可能会乱成一团乱麻。 沈明臣低低的声音响起,“还好前日戚继美率军赶来……” 胡宗宪点点头,“令戚继美天亮即刻启程援上虞。” 这种关键时刻,胡宗宪是不会理会戚继美麾下是钱渊一手打造的特殊情况的。 钱渊也没有任何理由反对,但眼角余光不由自主的撇了过去,却正正好又和胡宗宪的视线撞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九十章 抢功 钱渊默然无声,片刻后突然起身将伺候的下人,肃立的侍卫全都赶出去。 王寅诧异连连追问,但身后的胡宗宪做了个手势,侍卫悄无声息的退出大厅。 “五峰那边到底如何?”钱渊盯着胡宗宪低声问:“如若没有把握,为什么不早早道明!” 正准备敷衍几句的胡宗宪瞳孔微缩,眼睛不自觉眯起……这句话听起来是在无端指责,但实际上是在说,你胡宗宪没把握就应该早早说出来,我钱展才是有门路的。 胡宗宪的嘴角微微往下……年初密谈还说自己在汪直那没埋钉子,只能靠你了,骗鬼啊! 一旁的郑若曾低声道:“蒋洲、陈可愿去倭国来回两趟,徐海败,五峰才会出手……” 茅坤劝道:“展才,如若能剿灭徐海麾下主力,其人死活无关大局,小部流窜……只怕汪直也不会手软。” “他汪直不出手……那有什么理由……” 钱渊的话戛然而止,阴沉着脸仔细打量胡宗宪的神色,后者无奈苦笑摊手。 钱渊的怀疑是有理由的,汪直不对徐海下手,就没有……至少没有现成的被招抚理由,而徐海一旦逃窜出海,鬼知道还会不会再起波折,钱渊的诸多计划就要往后推。 总的来说,钱渊试图将剿灭徐海和招抚汪直,再接着开海禁通商联系在一起,而胡宗宪是没必要背负这么多的……招抚汪直已经是极限,他是不愿意掺和到海禁这件事中的。 钱渊压抑心头怒火,起身准备回去,后面胡宗宪起身拱手道:“听闻山阴城中,展才号称钱家护卫精锐甲于东南,这次就拜托了。” 戚继美援上虞虽然是刚刚决定的,但之前是在预想的计划中的,钱渊会带着钱家护卫队一起出发。 钱渊诧异的看着颇为礼遇的胡宗宪,这几日在东山镇,这厮的态度有点冷淡,怎么这会儿热情起来了, 钱渊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回头问:“招抚一事……五峰可有回应?” 厅内安静了片刻,几个幕僚脸色都有点难看,王寅不自觉的避开钱渊投来的视线。 片刻后,胡宗宪才勉强答道:“老母妻儿皆已出狱,五峰感激涕零,密令义子赴杭商讨招抚一事。” 钱渊气极反笑,你胡宗宪这种时候还在玩权谋,是有恃无恐不怕科道言官弹劾? 原时空中,胡宗宪招抚汪直是冒着很大的政治风险的,最终因为科道言官的弹劾被迫放弃招抚,汪直一死,胡宗宪无奈之下编练新军,戚家军实际上是这明年才出现的,后年、大后年才大杀四方。 但如今,钱渊去年在朝中放出了胡宗宪招抚汪直的风声,又在嘉靖帝面前过了明路……很明显,胡宗宪这是在抢功。 毕竟早在嘉靖三十三年,钱渊就隐隐和胡宗宪结盟,之后两度南下,多次密谈,涉及埋在徐海、汪直身边的暗间,两人始终为盟友……而钱渊直到现在才知道,汪直老母妻儿早就被胡宗宪扣在手中,而汪直也早就派出信使和胡宗宪密谈招抚。 钱渊当然知道胡宗宪为什么此时在自己的逼问下才吐露实情,戚继美毕竟年纪轻,战阵经验不足,两个月前的山阴大捷实际上是钱家护卫挫敌锐气,戚继美才能乘势而胜。 而钱渊历次对阵倭寇,战无不胜的过往更让胡宗宪信重,他如此热情,就是希望钱渊携护卫队亲赴上虞。 沈明臣、何心隐懵懵懂懂,郑若曾隐隐猜得出几分,而王寅和茅坤,一个是胡宗宪乡党最受信任,一个是进士出身,官场里打过滚,都是心知肚明。 但胡宗宪心里也苦啊,自己费尽心机爬到浙直总督高位,想尽办法到处捞银子编练新军,亲身上阵绞杀倭寇,处处为难,处处烦心……而他钱展才呢? 没上京前就因击倭名扬东南,与东南文武官员交好,上京又简在帝心,出入裕王府,和严世蕃交好,还娶了徐阶的孙女……好处捞完再下东南,又在嘉兴府力挽狂澜,巡视东南沿海,多少官员都与其私交甚好。 不夸张的说,在东南,钱渊的名气是要大于胡宗宪的……当然了,这和胡宗宪当年攀附赵文华也有关系。 最重要的是,去年大战,胡宗宪弃钱渊献计,以至于嘉兴、湖州沦陷,而年初密谈,今年大战基本都在钱渊的计划中,胡宗宪起到的作用并不大……换句话说,即使是胡宗宪本人也在钱渊的指挥棒下起舞。 如果是个普通的浙江巡按,胡宗宪也无所谓,但这是简在帝心,还与裕王交好的钱渊。 胡宗宪还真不是抢功……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关键是一旦大胜,自己在朝中诸公、嘉靖帝面前,自己抢功抢得过钱渊吗? 长时间的沉默,钱渊的目光聚拢如刀尖一般刻在胡宗宪的脸上,恨得牙根痒痒,洪洞县里无好人啊,虽然早就知道这厮不是个好鸟,没想到关键时候玩了这么一手。 “展才,大局为重。” 钱渊霍然回头瞪着郑若曾,“大局为重……他吴惟锡大局为重,以至于身为浙江巡抚,手无权柄,就连区区一个参将也敢以下犯上!” 前些日子,刘显上书总督府和余姚守将岳浦河对调,吴百朋是持反对意见的,他举荐浙西参将汤克宽代刘显……结果就在总督府,刘显对吴百朋很是说了些不好听的话。 “大局为重,大局为重……”钱渊冷笑道:“钱某人还不够大局为重?” “在陛下面前,钱某就说了,胡汝贞此人擅权谋,通军略,实是浙直总督不二之选,惜其量窄!” 胡宗宪脸上的苦色愈来愈浓,被人逮着痛脚了,还能怎的……无论如何,他是不会,也不敢和钱渊撕破脸的,不说以后,光是眼前,还指望着钱渊亲赴上虞,诱徐海主力南下。 但钱渊不爽啊,这一年多来,先是谭维,后是父兄,诸多意外让自己将计划一改再改,已经面目全非,到头来,胡宗宪又玩了这么一手……这意味着接下来的诸般事,只能说,看老天给不给面子了。 于是,几个幕僚只能沉默的听着钱渊以尖酸刻薄的口吻各种指桑骂槐,第一次见识此景的茅坤在心里感慨,真不让公瑾! 茅坤是嘉靖十七年进士,当时夏言权倾朝野……夏言是出了名的言辞激烈,指桑骂槐是他的看家本事,多少同僚被他骂的抬不起头。 “都什么时候了,还像街头巷尾妇人一般撕扯不清?!” 诸位幕僚中,敢跳出来的也就是曾和钱渊并肩作战的何心隐了,他厉声喝道:“戚继美亦是去年桐乡、长水镇大捷将领,何某愿请命督战!” 郑若曾给钱渊使了个眼色,差不多就行了,人家一个浙直总督被骂的这么长时间不反口相驳,算是有肚量了。 钱渊冷笑道:“伯鲁兄前些日子一力调戚继美赴东山镇,不会早早预见此刻吧?” 没等郑若曾开口,钱渊又看向何心隐,“夫山兄,你以为为什么要我钱某亲赴上虞,人家看重的是着盔甲精锐甲于东南的护卫队!” 狠狠瞪了眼胡宗宪,钱渊霍然起身,“等明日……黄花菜都凉了,即刻启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九十一章 先声夺人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四百九十一章先声夺人前头的喊杀声震耳欲聋,吴大虎往后站了站,手搭凉棚看了会儿,粗着嗓门大声道:“也没什么难的,怎么三天都没攻下来?” 先期攻城的倭寇头目脸色有些难看,娘的老子把矛尖都快磨平了,你小子来捡便宜还说这种风凉话! 吴大虎最早是叶麻手下的倭寇头目,后来王江泾大战后机灵的投入徐海麾下,他是倭寇头目中少见的卫所出身,自小习武,而且还读过一些兵书,懂些战法,去年德清县、秀水县就是被他攻破。 从早晨开始攻城,到现在还没超过两个时辰,上虞县城头已是一片混乱,鲁鹏手持半截长枪来回奔驰,举着长刀的孙丕扬已是披头散发。 倭寇倒是没有重新打造攻城器械如云梯之类的,但吴大虎是昌国卫百户出身,从卫所弄了一批弓箭,就依靠几十个勉勉强强将箭射上城头的弓箭手,倭寇迅速攀上城头,毕竟人数优势太大了。 鲁鹏已经绝望了,守城三日,麾下五百士卒如今只有不到两百人,连城头都未必能站的满,下面的乡勇……绍兴府的乡勇说不定还有会做几首歪诗的,你能指望他们上城头杀倭? 孙丕扬已经在心里估算什么时候挥剑自刎,倒下的姿势不能太难看,自刎之前要不要喊两句…… 志得意满的吴大虎挥挥马鞭,驱使胯下的骡子往前挪了几步,指着西南侧城门外的姚江,“那边去一拨人,堵在河对岸,别把人放跑了,往东边跑的别去管。” 很快有倭寇弄来大批渔船临时充当桥梁,两三百倭寇蹦蹦跳跳的渡过姚江去了对岸。 上虞县位于曹娥江、姚江的交汇处不远,姚江的支流通明江也在附近,周围河流纵横,山峰林立。 孙丕扬百忙之中抽眼看去,长叹一声就要去拿早就准备好的长剑……文人自刎,当然要用剑而不是刀。 就在这时候,孙丕扬瞳孔微缩,身子一僵,右手抬起指向城外姚江。 “老爷小心!”一个护卫合身冲来,将一个身穿皮甲的倭寇撞倒,两人一齐咕噜噜沿着城头的台阶滚了下去。 孙丕扬来不及去看护卫生死,猛地一个箭步跃上城头,高呼道:“援兵来了,援兵来了!” 周围的厮杀声一歇,城头的官兵,云梯上的倭寇都转头看去,姚江对岸,黑压压的数百官军不知何时出现,身穿铁甲的士卒,闪亮的刀光,让刚刚渡河的数百倭寇一片混乱。 “下来!”鲁鹏最先反应过来,冲上去将孙丕扬一把扯下来,两人脚刚落地,耳边就传来嗖嗖箭声。 “不要命了!” 孙丕扬死死握着鲁鹏的胳膊,“应该是总督府派来的援兵!” 鲁鹏另一手挥舞残枪,高声呼道:“弟兄们,援兵到了,倭寇要退了!” 话音刚落,刚才还在往上爬的倭寇一溜烟往下滑,来不及的干脆往下跳,一时间人仰马翻一片混乱。 孙丕扬丢开鲁鹏,狂奔数十步,瞪大眼睛细看,援兵几乎没有任何停留,最前方的甲士手持奇形怪状的长枪如刀切豆腐一般将接战的倭寇刺倒,跟上来的甲士或手持盾牌,或举着钢刀、长枪沿着突破口往里猛冲。 不消片刻,数百倭寇立时土崩瓦解,哭爹喊娘的往回倒窜……并不是官兵杀的太狠,而是官兵出现的时机太巧,正好是倭寇渡河立足未稳的时候,而所有倭寇都知道,身后是有一条以渔船临时搭建的桥梁可以逃走的。 远远看着这一幕,钱渊笑道:“继美不愧是将门虎子,选择的时机恰到好处……不选倭寇半渡,而是倭寇渡河立足未稳之时。” 吴成器惋惜道:“可惜初战要先声夺人,不然以小队进击,配以鸟铳、短矛,应该能将这数百倭寇全都留下。” “不指望十全十美。”钱渊摇摇头,“已经不错了,先声夺人,只要倭寇头目不是傻子,就不会继续攻城。” 吴成器赞同的点头,他原本驻守三门镇,后来钱渊巡视宁海后将其调到了天台来协助戚继美,毕竟宁海那边有卢斌、侯继高、钟南,不缺将官。 站在山丘上远眺,那数百倭寇像鸭子一样被赶过江,留下一地的狼藉,对岸的倭寇已经停止攻城过来接应,最前方的护卫队没有过江,只一刀一刀将留下的倭寇砍倒,枭首,丢到一边聚集起来。 钱渊两腿一夹,趋马驶下山丘,穿过基本没接战的后阵,一直到姚江边。 手持倭寇首级的梁文咧嘴笑道:“少爷,没给您丢人吧!” “干的还不错。”钱渊笑道:“伤亡如何?” “倭寇都被吓懵了,一接战就全稀里哗啦的垮了,最前面的都着甲,只有几个被划伤了,喏,正在包扎呢。” 钱渊满意的点点头,今日凌晨启程,出发前他又敲了胡宗宪一笔竹杠,扒下这厮身边亲兵身上的三百副铁甲。 刚才就是以护卫队为主,又将军中六哨身边的亲兵队集中,全都披上铁甲,突然冲阵,一战之下果然大获全胜……这也是因为倭寇只顾着攻城,放出的斥候太少的缘故,姚江对岸就五六个倭寇盯着,被王义带人轻松摸掉。 本还想着怎么先声夺人,倭寇头目倒是好心,特地送来了一盘好菜。 士卒们开始打扫战场,将垂死的倭寇一一枭首,散落一地的军械收拾集中,又将姚江上的船只拉过来。 “不过江?”吴成器低声道:“适才望远镜看到上虞县是真的守不住了。” “别急。”钱渊冲着上游努努嘴,倭寇居然收拢了一批渔船,看样子试图渡江打一场。 这也能理解,毕竟援兵也就千余人,不比攻城倭寇人多。 “约莫千五。”戚继美拿着望远镜仔细观察了会儿,“展才,就在这边再打一场?” “指挥的事我不管,你和老王商量。”钱渊干脆利索的说:“但行止出于我口。” 战场直接指挥不是钱渊的长项,实际上这么多年那么多次对阵倭寇,钱渊只在桐乡大捷中有明确的部署,那是在劣势中的拼死一搏,也是因为他看到了谭维、周济在侧翼。 但大军的动向却需要钱渊来把控,这也是他的长项。 那边渡江的倭寇乱哄哄的一片,钱渊都懒得理睬,戚继美和王义也没有趁乱进攻,而是开始……安营扎寨。 上虞县城头的鲁鹏急了,拍着城墙嚷嚷道:“想什么呢,手上有船只,直接渡江入城不就完了,居然还要打一场……呃,后阵在搭帐篷……他们不进城?!” 孙丕扬仔细看了半响,才缓缓道:“城外隔江扎营,正合兵法……选的位置恰好顶在腰间,倭寇一旦攻城,侧翼必是软肋。” “连个旗号都没有,是谁的麾下……”鲁鹏嘀咕道:“反正肯定不是岳游击,也肯定不是刘参将。” 孙丕扬倒是隐隐猜到,说不定是自己那位在京中搅动风云,享誉盛名的同年到了。 同为嘉靖三十五年的进士,孙丕扬默默无闻,只是个三甲进士,但同为三甲进士,钱渊却一跃被选为庶吉士入翰林,对此,孙丕扬很是不爽。 出身边塞的孙丕扬心里是如此想的,钱渊因东南抗倭而名扬天下……东南的倭寇,能和蒙古大军相比吗? 但任上虞知县几个月后,孙丕扬的想法彻底改变了,他难以想象倭寇在东南的猖狂……就在正月初二,他出城巡视地方,倭寇大大咧咧的在数百官兵眼皮子底下洗劫村庄,掳走青壮妇女,就连蒙古军也没这么狂。 更别提倭寇攻城这几日了,虽然倭寇不擅攻城,但近身厮杀不顾生死,凶悍暴虐更胜蒙人。 孙丕扬紧张的看着姚江对岸,只有三四百官兵在列阵,余者要么在歇息,要么在安营扎寨,甚至还看得到袅袅炊烟。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九十二章 胆气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四百九十二章胆气不得不说,倭寇就是倭寇,虽然徐海很有军事天赋,但显然,练兵不是他的长项。 就连戚继光练出的戚家军,在整队进军都难以避免混乱,一直以戚继光在《纪效新书》中一再强调,每十步停顿列队。 不夸张的说,如果不是钱渊怕把倭寇给吓跑了,半渡而击,三百甲士足以破敌。 一个多时辰了,大半个营地都搭建好了,甚至官兵都吃完午饭了,倭寇才全部渡江,摆出阵势压了上来。 之前冲锋没有被选中的彭峰这次率队站在最前面,身边的张三还在大声吼,让鸟铳手都回去……别来抢功! 倭寇的招数还是那样死板,选数百人持刀枪冲阵,后继源源不断,试图猛攻破阵。 对付这样的倭寇,不管是护卫队还是戚继美麾下义乌兵,都已经熟能生巧了。 张三、彭峰、梁生率领各队稳稳这是最好的选择,但总督是将上虞县、戚继美、钱渊一同做饵,此战之后,只怕钱渊和胡宗宪要分道扬镳。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九十三章 端午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四百九十三章端午虽然条件不好,但钱渊还是拒绝了上虞守将鲁鹏的邀请,坚持住在营地里。 迷迷糊糊一直快到三更天才睡着,没一会儿外面就传来声响,王义摸进帐篷低声说:“少爷,昨日午后,大股倭寇南下。” “这么快?!”钱渊努力睁开眼睛,“徐海来了?” “太远,旗号模模糊糊看不清,但旗帜不少,有可能……”王义单膝跪地,“周济曾经提起过,倭寇中唯有徐海身边有数十匹马,烟尘弥漫,必有马匹。” “好了,起来吧。”钱渊挥挥手,“告知继美,上虞县城,再派信使去东山镇……不,那厮前移二十里,在……地图上标了的。” 王义应是出去,钱渊半坐着想了会儿,还早着呢,徐海昨日下午南下,至少要今日午后才能到……于是,当戚继美、杨文甚至孙丕扬来的时候,隔着帐篷都能听得见有节奏的打呼声。 一直到天放亮,钱渊才搓着朦胧睡眼出了帐篷,就着护卫早就准备好的温水洗脸刷牙,找了个凳子坐在姚江边。 “好大的雾气!”钱渊转头看向对岸,原本清晰可见的上虞县城在大雾中若隐若现。 突然雾气中传来几声高喝,四五匹高头大马突如其来的从雾气中闯出,沿着上虞城墙一路往南,惹得城头一阵骚动。 “能派出骑士为斥候,应该是徐海来了吧?”王义低声道:“其他的倭寇也没这般阔气。” 东南马少,能用在战场上的战马更少,也不知道徐海是从哪儿弄来的,钱渊在心里嘀咕了两句,总不会是日本马吧? “少爷。”边上护卫递上两个盘子,一个上面摆着三个热气腾腾的四角粽子,另一个上面撒着一大堆白糖。 “噢噢,对了,今儿是端午啊!”钱渊看到粽子欣喜,再看到白糖脸色一变,“你家吃粽子还蘸洋糖啊?!” “是啊……”护卫莫名其妙,这个时代的普通人不管口味轻重,对甜味都颇为推崇,物以稀为贵嘛,吃咸的哪儿吃不到? “走走走,少爷不吃甜……”杨文抢过粽子手忙脚乱的剥着,让护卫把白糖拿走,“少爷,这货是新人。” “是肉粽吧?” “那当然,前些日子少奶奶让人送到天台县的,正好带过来给少爷尝尝,大块大块的肉呢,一半是五花肉,一半是咸肉,全都是用最好的糯米!” 马蹄声渐渐清晰可闻,几个倭寇奔到姚江边随意一瞥,差点脖颈子都没转过来。 此处是昨日倭寇渡河的地点,就在上虞县城边上,而且是相对来说河道狭窄的地区,戚继美选此处安营扎寨,也是为了考虑万一碰到紧急情况,可以用渔船临时搭建桥梁让士卒渡河。 就在岸边,一个身穿青衫的青年老神在在的坐在凳子上,翘着二郎腿,边上环绕着几个拿刀持枪的护卫,其中一人居然在剥粽子……倭寇真是不能忍了,今儿是端午节啊,粽子好吃啊,我也想吃啊! 念头还在脑海中打转,口腔里还没来得及分泌出唾液,两支长箭穿透已经稀薄的雾气猛地出现在倭寇视线中。 “噗通!” “噗通!” 隔着姚江当然听不见倭寇摔落马背的声音,这是闲得无聊的钱渊的配音,王义和吴成器手持长弓,又是三四箭射出,不过剩下的三个倭寇打马狂奔,这种移动靶对神射手来说,难度也很高。 一口气吃了三个肉粽,钱渊打了个饱隔,偏头看向王义,“你现在应该在哪儿?” “少爷……”王义迟疑了会儿才俯身退去。 弥漫的雾气渐渐散开,倭寇主力未到,但上虞县城外,姚江两岸,星星点点的小股倭寇正在四处探看。 “前面都不用管,后面遮挡住。”钱渊小声叮嘱戚继美,“倭寇斥候靠近驱散即可。” 城头上一个捕快低声赞了句,倭寇来袭,大战将至,钱砍头仍从容淡定,不紧不慢的吃着早餐……呃,不得不说,这模样很符合东南百姓心中对儒将的描绘。 孙丕扬好笑的瞥了眼,他是明白人,虽然天已大亮,小股倭寇处处可见,但倭寇主力不可能立即抵达战场,不说其他的,光是刚才那场大雾足以让倭寇首领心存忌惮。 其实钱渊本人不是这么认为的,战前他各个方面已经尽量做到了极致,无论是这一战的大致战略、伏笔、后手都已经做了安排,具体的指挥他不会比戚继美更出色。 而这一战后……徐海主力应该距离上虞县城不远,胡宗宪急调戚继光何时能抵达战场,击败徐海后如何追击……这些都是胡宗宪的事。 钱渊伸出右手在空中摆了摆,不禁暗笑摇头,这几年其他的没练出来,但胆量是练出来了,两只手一点都不抖。 当然了,胆量也是建立在实力的基础上的,纵使不敌,有这座营地,短时间内倭寇很难击败戚继美所率官军。 钱渊就静静的坐在姚江边,之前长水镇、桐乡两场大战说起来是大捷,但实际双方动用的总兵力不超过四千人,这次倒是能看看大场面了。 就这么等着,等着,等着……特么都等到要吃午饭了,姚江隔岸才隐隐出现旗号。 眯着眼看了眼数百步外的营地,隐隐能看见坐在姚江边的青衫人,徐海小心翼翼的从怀中取出望远镜……这是王义手下斥候力战而亡后被倭寇抢来的。 镜片中清晰的出现一个神情淡漠的青年,还没等徐海看个清楚,那人突然有所察觉,转头看来,双眉如刀,鬓角似剑,明明无甚表情却流露出一股杀气。 “感觉在哪儿见过……”徐海小声嘀咕了句。 嘉靖三十二年,崇德县内,受伤挨饿的徐海曾经在那条巷子里见过钱渊一面,后者铭记在心,前者印象却不深……这是理所应当的,当时给徐海留下深刻印象的,无非是对其有恩的王家姐妹,以及刻薄的沈教谕。 “看起来像模像样的。”徐海挥挥马鞭,转头道:“吴大虎,不过就千把号人,你就是被那面大旗吓倒的!” “扫帚星……”昨日还耀武扬威的吴大虎今日灰头土脸,“义乌兵加上钱家护卫……约莫就是去年桐乡县外那伙人。” 这话一出,徐海脸色愈发难看,人家这是拿这话堵他呢,你去年带着三千多人在桐乡县外也不是被这伙人一战击溃? 吴大虎看看徐海脸色,补充道:“不过这股官军人不多,收拢来的兄弟约莫点了点,也就散了两三百人。” 徐海哼了声,对此并不在意。 其实胡宗宪、钱渊担心徐海不肯南下的设想是不存在的,徐海是肯定会南下的,原因有二。 为什么徐海敢上岸侵袭东南沿海? 归根到底是徐海对麾下倭寇的战力有足够的信心,说到底是官军打不过倭寇,去年卢镗四千大军三刻钟被正面击溃就是明证,即使徐海在桐乡县败了一阵,也是因为谭维率先逃窜而发生的意外。 为什么徐海一定会南下? 徐海虽然有足够的信心,也有足够的实力,但不能做赔本买卖,必须短时间内击溃绍兴府官军主力,才能放开手脚大抢一拨后迅速离海遁去。 所以说,徐海一定会南下,他不会去攻绍兴府兵力最雄厚的余姚县,而是来到上虞县,试图在此和来援的官军堂堂正正一战。 对胡宗宪、钱渊来说,时间是宝贵的。 但对徐海来说,时间也是宝贵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九十四章 明日 在胡宗宪的计划中,一旦确定徐海主力现身,立即调戚继光西进,并刘显麾下官军,汇集在上虞的官军总兵力将超过万人。 在徐海的计划中,一旦官军来援,就在上虞县城外摆开阵势,麾下四千精锐,并千余杂牌,足以击溃刘显。 所以,虽然时间很宝贵,但徐海没有匆匆攻打上虞县,而是让吴大虎带着麾下千人装模作样攻了一阵。 “部分官军入城了。”吴大虎立即看出了区别,城头上多了不少士卒,一眼扫过去,还有几个身披铁甲的甲士。 徐海轻轻点头,转头看了眼,在心里盘算了会儿,高声指挥。 钱渊早就坐不住了,坐在马背上拿着望远镜仔细观察,很快,攻城的倭寇退了下去,大股倭寇沿着姚江撤向西面。 “展才?”吴成器有点慌了,“往梁湖附近去了,不会沿曹娥江南下吧?” 梁湖位于曹娥江、姚江交汇处,而胡宗宪那拨人如今距离梁湖不到三十里,一旦倭寇突然南下…… “不会。”一旁的杨文摇头道:“如若要南下,没必要来上虞,更没必要攻城。” “那是?” 钱渊翻了个白眼,“你见过安营扎寨的倭寇?” 吴成器这下听懂了,倭寇毕竟不是军队,不讲究安营扎寨,没地儿住了就直接洗几个庄子,梁湖附近村落不少。 话是这么说,但戚继美还是选派斥候带着不多的几个望远镜西去以防万一……不过这时候胡宗宪应该调令已下,他本人在接下来的大战中能起到的作用已经微乎及微了,曹娥江两侧都是山峦,碰到倭寇往山里一躲,倭寇也没辙。 到黄昏时分,消息传来,众人都松了口气,徐海率倭寇洗劫梁湖附近数个村落,驻扎下来,斥候看到有倭寇在打制云梯,看样子是准备再攻上虞。 徐海既然已经到了,钱渊倒是无所谓拖一拖……如果能等到戚继光率军抵达,自己只需要看戏就行了。 当然了,钱渊也没抱有如此天真的想法。 当夜,钱渊再一次拒绝了孙丕扬的邀请……没办法,过去这几年,钱渊展现在别人眼里的是气节无双的形象,这时候龟缩到县城里,实在太跌份了。 这一晚,钱渊还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其实虽然白日没什么运动量,但精神高度紧张,按理来说是应该很快入眠的。 东南的局面和历史上已经完全不同了,钱渊板着手指头粗略算了算,原时空中徐海应该是去年就被胡宗宪行反间计所败,最终死于刀下。 而这一世,徐海调头与汪直开战,虽然练出了一支战力不凡的大军,对东南沿海的威胁更大……但不得不承认,钱渊这支蝴蝶扇起的风暴还是保全了太多的人,虽然他不是主动的。 受钱锐的影响,徐海在嘉靖三十五年到嘉靖三十六年与汪直开战,虽然期间小股倭寇侵袭东南始终没有断绝,但侵害程度却比原时空要小很多很多。 原时空中,嘉靖三十五年,三千倭寇犯镇江、瓜洲、仪真,焚漕粮三万四千石,复攻扬州,官军同知、都指挥、千户阵亡十二人。 同年,倭寇犯慈溪,攻余姚,又攻拓林、乌镇,浙东浙西皆遭倭祸极惨;甚至还有倭寇一路快攻到凤阳府了。 即使是徐海被杀后的嘉靖三十六年,两千倭寇从嘉兴府北上,越长江劫掠海门县,攻通州不克,分兵两路,其中一路劫掠徐州,北入山东,另一路居然攻扬州,犯淮安、陷泗州,在阜宁盘桓几个月,到嘉靖三十七年才被全歼。 钱渊虽然没那么多印象,但也大致清楚一件事,东南倭寇涉及的区域绝不仅仅只是浙江、苏松两地,事实上北边的通州甚至山东,南边的福建、广东,甚至内陆的江西、扬州附近都经常遭遇倭祸。 掀开帐篷,钱渊迈步在营地里踱步,仰头看着闪亮的点点繁星,心想自己这个穿越客给这个时代带来的变化终究……终究是能让自己安心的。 不过这种变化……钱渊哭笑不得的承认,变化的起源在于自己,但关键的转折点并不在自己,而是父亲钱锐。 王江泾一战后,徐海遭到重挫,是钱锐用三寸不烂之舌说服徐海转而将目标放在了汪直身上。 自那之后,徐海几次和汪直开战,同时吞并大量倭寇,以至于前两年都没什么超过两千人以上的倭寇登陆劫掠,无形中保全了无数百姓。 徐海虽然在海上吞并了无数小股倭寇,但登陆作战,他只会选在浙江、苏松一带,其他地方他并不熟悉,也不想去……福建那是别人的地盘,通江那边倒是无主,但江北可比江南穷得多了。 从这个角度来说,钱锐功德无量,可惜这种评价是相对于原时空,永远都不可能摆在明面上。 在心里默算了下路程,如果戚继光速度够快的话,明日午后应该就能抵达上虞,加上刘显、戚继美,官军超过万人,大部分都是最近一两年编练的新军,击败徐海难度应该不大……当然了,这种前提是戚家军要展现出和史书评价一致的超强战斗力。 在此战之前,戚继光虽身为浙江副总兵,但资历浅,手中没有实打实的功绩,几次在台州击败的倭寇都是散兵游勇。 明日,会是戚家军大放异彩的历史时刻吗? 仰望星空的钱渊心里错综复杂的胡思乱想,突然耳边传来低低的喧哗声,入夜后,营地径直喧哗,这是古代军营的铁则,一个不好就是营啸。 巡夜的士卒已经赶了过去,钱渊身边随行的护卫召集人手,消息很快传来了。 “怎么是你?”钱渊瞳孔微缩,“你父亲呢?” 胡桂奇擦拭着头上的汗,低声道:“昨日午后,有小股倭寇沿曹娥江南下,父亲带着幕僚弃船陆行,从山中取道往这边来了。” 看了眼过来的戚继美,钱渊挥挥手,“你留守,我带护卫队去接。” 三刻钟后,钱渊用一种令人牙酸的口吻道:“大战将起,总督大人居然亲临前线,明日必将大败倭寇,战后论功,总督大人自是首功。” 如王寅、沈明臣甚至胡宗宪本人都牙酸,钱渊第一次下东南是以请假翰林庶吉士的身份,第二次下江南是以浙江巡按的身份,但无论什么身份,无论什么场合,钱渊对胡宗宪的称呼向来是“汝贞兄”。 “展才。”气喘吁吁的郑若曾看看士卒护卫离的稍远,训斥道:“总督大人身负东南之望,如若有失……” “那待在杭州城里不就是了。”钱渊笑吟吟的看着胡宗宪。 被倭寇逼的弃船是有可能的,但夜间摸黑来营地……这是赤裸的抢功了,钱渊虽然无所谓,但心里也终究不舒服。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九十五章 开战(上)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四百九十五章开战又是个大雾天。 在钱渊的注视下,朝阳缓缓绽放出红晕,猛然跃出地平线,但刺眼的光芒无法穿透浓厚的大雾,这次别说一江之隔的上虞县城了,就连姚江上的渔船都朦朦胧胧。 高声呼和,兵刃相撞,时不时传来的马蹄声,斥候带着长长调子急奔回营,让营地里一片沸腾。 如此大雾天气,让斥候的探查极为困难,也极大的增加了风险系数,两三艘渔船往西探查,结果十多人遭倭寇群箭,只回来了一艘,隔岸上虞县城派出的斥候被数十倭寇追杀,最终只有两人跳江幸存。 “不急。”郑若曾轻声道:“徐海率主力贸然南下,已入彀中,只要戚元敬能及时赶到……” “如若徐海立起大军,全力猛攻,试图摧毁此处营地、上虞县城,纵然戚元敬赶到又如何?”钱渊毫不客气的笑道:“总督大人亲赴前线,率军对峙倭寇,大败,上虞失陷……” 茅坤偏头看了眼胡宗宪的脸色,上虞失陷并不重要,但关键是,不能在总督胡宗宪已至的情况下失陷……那些科道言官连鸡蛋里都能挑出骨头,当年茅坤自己就是吃了这种亏才致仕归乡。 郑若曾摇头道:“此营设置姚江岸边,戚继美麾下士卒多有战功,昨日又大败倭寇,先声夺人……” 钱渊继续说:“好吧,营地难攻,如若徐海以偏军对峙,另遣倭寇攻陷上虞县城呢?” 这下郑若曾也没话了,这种情况是存在的,他瞄了眼钱渊,事实上两人心里都有数,这是徐海最有可能采用的招数,急攻上虞,自己亲率主力在后,堂堂正正击溃援军,短时间内官军将那他毫无办法。 想想也是,毕竟直到昨日徐海主力才大战旗鼓的出现在绍兴府腹地,能及时来援的只有刘显,只要击溃刘显,宁波的戚继光,萧山的吴百朋短时间内都难以相援,更何况这几处也不是没有倭寇出没。 总的来说,胡宗宪的信心来自于,有心算无心,所以才在徐海主力现身后,立即赶赴上虞。 但胡宗宪没有想到的是,钱渊居然下令在姚江对岸安营扎寨,而不是率军入城……如果是入城,上虞小县有千余守军,再加上胡宗宪带来的数百亲兵,必能守住上虞,从容等着戚继光率军来援。 而现在,胡宗宪就要冒着,自己亲赴前线,而上虞县可能失守的窘状。 其他人心里猜不出,但胡宗宪本人、钱渊、郑若曾、茅坤四人是心里有数的。 从战局整体来说,官军已经占据了主动,接下来就要看戚继光、刘显能不能击败徐海。 但从胡宗宪本人来说,他难以忍受上虞失守的可能性。 亲自前去查探的彭峰跳下马,“倭寇分兵,即使是望远镜也看不清,但确定分兵,大部在姚江对岸,小部对着营地方向。” 钱渊没说话,只偏头看了眼戚继美,后者立即下令将江面上的渔船往上游聚拢,拆掉以小型渔船粗略搭建的桥梁。 “慢!” “此时入城应该还来得及。”一个容貌俊雅的中年人慌忙道:“总督大人当坐镇城中……” 戚继美住了嘴,回头看了眼,又看了看胡宗宪和钱渊。 这次不用钱渊发话,胡宗宪狠狠盯了眼这厮,冲着戚继美扬扬下巴示意。 这种事用屁股想想就知道了,钱渊、戚继美率军驻扎城外,而胡宗宪一到,就要躲入城内……要知道胡宗宪是来抢功的,脸皮再厚也做不出这种事。 更何况胡宗宪非常怀疑自己能不能指挥得了戚继美……这一军共六哨,其中四个把总都是钱家护卫出身,半数士卒都经历过长水镇、桐乡两场大捷,数十个钱家护卫担任正副队长,不夸张的说,这几乎算得上钱家军了。 最重要的是,胡宗宪相信,自己躲入城中,一旦此战大胜,钱渊必然不会说好话……而钱渊不管是从浙江巡按的身份还是简在帝心的身份,都是有能力将奏折或书信直接递到嘉靖帝面前的。 已经有斥候渡江去通报,上虞县城头响起零零星星的鼓声,远远看见有人朝这边挥手。 又过了半响,更多的军报送来。 “倭寇分兵千余……”郑若曾咂咂嘴,“营地只有八九百士卒,主动出击……” “不可能。”钱渊立即否决,“谁知道倭寇有没有伏兵,再说了,依营而守,立于不败之地。” 其实最重要的原因是,从嘉靖三十三年起一直维持到现在的钱家护卫阵列虽然杀倭颇多,但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灵活性非常差。 一队三十人,很难保持完整的队列前进,一个不好就是阵脚松动……所以钱家护卫,戚继美麾下对敌,往往是先稳守阵型,才会适时出击,。 这一点钱渊早在去年就感觉到了,去年在嘉兴府,两次都是松江兵侧翼出击,侯继高、吴成器身先士卒不顾生死,才换来两次大捷,但也伤亡惨重。 所以钱渊在年初和戚继美、侯继高密谈的时候,才会建议每一哨设一亲兵队,必要的时候集中起来做为机动力量或预备队,但这和军中总体战术是不符合的,总的来说,戚继美麾下大军是很难像鸳鸯阵一样既能坚守,也能灵活进击的。 “粽子。”钱渊懒得让护卫剥,捡起个快手快脚剥了三两口吞下去,突然骂道:“梁生,娘的你小心点,不会骑马就别骑,丢人现眼!” 不远处传来一阵哄笑声,被战马摔下来的梁生气急败坏的对着周围破口大骂,悻悻快步过来,“少爷,倭寇速度挺快的,千步开外驻足。” “仔细说说。” “最前面有百来个真倭,那模样一看就知道了。”梁生接过钱渊递来的剥好的粽子,一边啃一边说:“算是盯上了,怕咱们渡河呗。” 虽然渔船粗略搭建的桥梁已经被拆了,但姚江这一段江面很窄,想迅速搭建并不难,再说了,东南人大都熟知水性,游过去也不难。 “这是军对军,炮对炮,盯死了啊。”钱渊丢下粽叶,“对面呢?” “看不清,但最前面的都抬着云梯呢,估摸要攻城。”梁生偏头瞄了眼上虞县城,“张三还在里面呢。” 昨日张三率一哨入城协助鲁鹏守城,加上原先守军、乡勇、衙役等一共约莫五百人……郑若曾昨晚就提出了,入城的援军有点少,如果徐海猛攻,未必守得住。 前面交代完了的戚继美大步回来,让人在地上铺上简略的地图,这是钱家护卫昨日探查周边后,钱渊亲自动笔绘制的。 “以姚江为界,约莫千五倭寇在前,抬着云梯,应该是攻城主力,徐海大旗在后四五里外……” “多少人?” “除了几面大旗外没什么旗帜。”戚继美摇摇头,这个时代计算敌军兵力一般是以旗帜为计量单位的,他想了想,低声道:“不少于三千。” 众人都默默点头,驻守余姚的刘显麾下四千多士卒,徐海想一战击溃,手头可用的兵力不会太少,在后四五里外,也给援军到达后,倭寇整军冲锋留出了必要的空间。 钱渊冷笑道:“徐海此僚还真有信心啊!” “放在两年前,即使徐海聚拢大股倭寇,也从不敢堂堂正正……”郑若曾叹道:“和汪直开战,倒让徐海练出以支强军。” 钱渊正要反驳,这个锅可不能让父亲钱锐去背……这时候外头梁生探头过来低声道:“倭寇攻城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九十六章 后手 张三左手持盾恰好挡住一支不知从哪儿射来的冷箭,右手长刀隔开对面倭寇劈下的刀刃,身后的士卒长枪突刺将倭寇捅下城头。 “干得好!”张三只来得及吼了声,马不停蹄的扑向左侧,盾牌在先猛冲过去将两个倭寇合身撞翻。 驻守的两个士卒都来不及刀枪齐下,又有两个倭寇已经爬上城头。 张三从绑腿上摸出短刀捅死一个,但另一个倭寇身强体壮死命两拳在张三脸上开了个酱油铺,两人在城头上搂搂抱抱滚成一团。 还是孙丕扬赶过来,眼疾手快一刀劈在倭寇腿上将两人分开,另一个士卒长枪捅进倭寇胸膛。 满脸血污的张三咧嘴一笑,正要赞一句……当年崇德城头,少爷一刀劈下来,自己和倭寇同时捂大腿,但连赞一句的时间都没有,孙丕扬已经赶往其他处,张三一个骨碌爬起来,捡起长刀奔过去。 “这边交给我!”张三定睛一看,立即高吼道:“拿狼牙筅来!” 已经有几十个倭寇攀爬上城头,并横向扫荡出一块地盘,张三不用往下探头看,就知道肯定有大批倭寇在下面聚集,准备以此为突破口一举破城。 总的来说,倭寇不比其他反贼,攻城的手段比较少,只能以蚁附的方式攀爬城头,这对于守军来说,只要在一定的强度内,解决难度不高。 “放!” 厉喝声中,十几支鸟铳同时开火,将最外围的七八个倭寇打成马蜂窝,两头手持狼牙筅、盾牌的士卒大步往前,身后的长矛手紧紧跟随。 姚江对岸,郑若曾双手拿着望远镜紧盯不放,手腕上青筋毕露,好一会儿才放下望远镜,低声道:“太险了!” 钱渊也眉头紧锁,这是他没预计到的状况,徐海虽是让散兵游勇攻城,但却是从一开始就全力猛攻。 拿过望远镜看了眼,攻城倭寇中间或看得到一面旗帜,钱渊猜测是应该是前日大败的那批倭寇戴罪立功……特么你是倭寇诶,这么乖,这么听话干毛! 钱渊悻悻的转了个方向,离城两三里外,数百手持长刀的倭寇正虎视眈眈……这不是徐海准备破城后的预备兵力,而是督战兵,而且还是真倭,只要看到有逃窜的倭寇立即就是一刀,身边已经丢了十七八个脑袋了。 再转了方向,几里外的千余倭寇不往前也不往后,只顾盯着戚继美。 戚继美已经试过两次,这边以渔船输送兵丁渡江,这股倭寇立即警觉的前压,而戚继美一旦派出兵丁往前试图迎战,这股倭寇立即退开,但官军回营,倭寇又会压上来,像牛皮糖似的。 钱渊放下望远镜,抬头看了眼天色,离正午还有个把时辰呢,上虞县已经三次被倭寇攻上城头了,这时候他也后悔派入城的援军有点少……但如果派的多了,营地这边风险也会增大。 “展才?”戚继美低声道:“差不多了吧,张三顶不住了。” 钱渊点点头,“可以开始了。” 看着梁文离去的声音,再偏头看了眼不远处的胡宗宪,这厮脸色难看的紧……用钱渊的阴暗心思来揣测,如果胡宗宪没有亲赴前线,才懒得管上虞县会不会失陷,只要能大败倭寇,必要的损失,那就损失吧。 不过钱渊自己不会这么想,其他的不说,张三还在城中,孙丕扬还是同年,上虞县内还有不少世家大户都龟缩城中。 攻城的倭寇终于暂歇,营地内响起一片紧张后放松的喘息声,郑若曾摇头道:“无援兵,上虞县两个时辰内必破。” 茅坤看向钱渊,“三日前,展才率兵援上虞,若上虞城破,展才也……” 这话说到一半,茅坤就在钱渊嘲讽的目光中住了嘴……现在有胡宗宪来扛锅,轮不到我! 沈明臣低声道:“昨日,戚元敬率兵从车厩山启程,黄昏抵达余姚,今日晨间启程沿姚江西进,午时左右才能抵达。” 胡宗宪身边的中年人指手画脚道:“如若戚把总不敢,可搜集渔船,让总督府兵丁渡江援城。” 虽然手掌千余战力出众的大军,但戚继美还只是个把总,不过就算是胡宗宪、钱渊也不会称呼戚继美为“戚把总”,这话一出就招致众人皱眉。 “难。”茅坤嘴角微撇,“不说徐海分兵千余就是为了遏制援军渡江,而且倭寇攻城,靠近姚江这一侧的城墙都舍弃不攻,就是为了留出空地。” “而且那些督战队只怕不仅仅为了督战,也是盯着这边的。” “但不出兵,就眼睁睁的看着上虞失陷?”中年人振振有词,“总督大人亲赴前线……” “好了!”钱渊实在听的不耐烦,打断道:“这位罗先生说的在理。” 众人安静下来,或惊疑,或诧异,或难解的看向钱渊。 “出兵三百渡江。”钱渊偏头随手找了把刀硬生生塞在那罗先生手中,“那就拜托罗先生亲自领军渡江,此战胜负,上虞县能否保全,全在先生。” “罗某……罗某……” “戚把总治军极严,但凡临战不前者,立斩不赦,不用钱某再交代了吧?”钱渊冷笑着瞥了眼这厮手中摇摇晃晃的腰刀:“对了,弃械者,割耳。” “罗某……” “在钱某面前,严东楼,赵元质也要客客气气,你算个屁!”钱渊早就不爽这厮了,“罗文龙,你说今日我一刀割了你的首级,严东楼会因为和钱某起隙?” 转头看了眼众人脸色,钱渊笑道:“只怕是大快人心。” 罗文龙转头看了眼胡宗宪,但后者转过身去,如郑若曾、茅坤面无表情,如沈明臣、王寅也转过头去,而何心隐一个劲的向钱渊使眼色……剁了这厮! 罗文龙抖似筛糠一屁股坐倒,他是嘉靖三十五年南下,专门负责严嵩父子和胡宗宪之间联络,当然了,他最主要的作用是捞银子。 因为钱渊的存在,严世蕃今年的进项少了很多,不过钱渊已经给严世蕃去了信,但严世蕃的进项少了,也意味着罗文龙的进项少了……为此他多次在信中、总督府内很是说了些钱渊的坏话,何心隐甚至为此和罗文龙动过手。 胡宗宪幕中大都是久享盛名的名士,或多或少都曾经走过科举路,如沈明臣、王寅也都是个秀才诸生,他们为了东南倭乱投入胡宗宪幕中,但也都秉持东南士林的基本态度。 什么态度? 骂严党就是基本态度,当年赵文华南下除了胡宗宪谁都招揽不到,就是因为他是严党中坚,严嵩义子。 懒得理会这种小角色,钱渊拿起望远镜,不过这次他没看向倭寇,而是看向了姚江的上游。 “倭寇又来了。”沈明臣小声提醒。 众人看去,黑压压的倭寇抬着云梯再次扑向上虞县城,十几个倭寇正在弯弓搭箭试图压制城头士卒。 随着一声清晰的暴喝声,一个大汉奋起千钧力,将刚搭上城头的云梯推倒,但紧接着两支长箭射穿他的身躯。 沈明臣、何心隐、王寅急的不可开交,但胡宗宪和郑若曾对视一眼,都心里有数……钱渊还能有闲情雅致戏耍罗龙文,必有后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九十七章 甲士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四百九十七章甲士距离六七里外的山丘上,众人环绕之中,徐海右手摁着刀柄满意的看着摇摇欲坠的上虞县城。 虽然一次又一次的被赶下城头,但毫无疑问,守军的抵抗力越来越低,眼看着就要撑不下去了。 徐海不在乎上虞县城的沦陷,他在乎的是驻守余姚的刘显,为此他向北边放出了不少小股倭寇做斥候,一旦刘显来援,他就能立即整军压上去。 就在这时候,若有若无的鼓声传来,徐海皱眉细听,鼓声越来越响亮,他拿起望远镜换了个方向,讶然看见姚江对岸的守军正在列阵出营,高高飘扬的旗帜向着对面的倭寇。 分出偏军对峙,无非是在提醒官军,别想着援上虞县城,徐海不认为对方会主动挑衅。 对于钱渊、戚继美麾下这不到千人的官军,徐海是反复思索之后才决定以偏军对峙的。 徐海很清楚,这是块硬骨头,战力强劲,士气高昂,甚至还安营扎寨,看看那模样徐海就不想打……最关键的是,徐海想吃是能吃进肚子里的,但肯定是要付出代价的。 徐海不希望因为这不到千人的官军导致主力受创,以至于接下来的大战无力,如果能顺利的击溃刘显,这千人还能反了天? 但在望远镜里清晰的看见,顶盔掼甲的官军士卒排列整齐,缓缓但毫不停留的向前,高举的长枪像是茂密的钢铁森林,平放的狼牙筅闪烁着寒光,鸟铳手在两翼游走。 对面的倭寇已是举足无措,在预计中,这股官军是不会全力压上的,不说身后姚江上有渔船搭建的桥梁可供倭寇增兵,现在上虞县城都快被攻破了。 徐海皱眉思索片刻,转身大步下了山丘,翻身上马向着姚江方向疾驰而去。 “将军,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啊!”身边的倭寇头目大声吼道:“要不干脆吃掉他们?” “调一千过去就够了,钱展才这些年好大名声,倒要看看这厮是不是三头六臂!” 乱七八糟的建议在耳边响起,徐海充耳不闻,一直疾驰到姚江边,再拿起望远镜细看,心里不由嘀咕,已经有七八百官军出营了……要不干脆吃掉? 徐海能看得见,营地里的钱渊自然也看得见。 “好像是徐海?”戚继美这次没有亲自上阵,而是让杨文掌总,“算是诱过来了?” 钱渊放下望远镜,摇头道:“不过是小把戏而已,聊胜于无,开始吧。” 彭峰转身传令,身后山丘上,竖起一面红旗,再往东的峰顶,又竖起一面红旗。 杨文那边已经和倭寇接战,侧翼的鸟铳不停放枪,惹得百余倭寇冲来,但鸟铳手立即往中路集结,躲入阵列之中,偏偏姚江岸边大军不便横向展开,倭寇也无可奈何。 杨文率四哨出战,一哨在前,一哨为中军,左右各一哨,基本上没有被倭寇侧击的危险,前哨掷出短矛,又有鸟铳相助,倭寇站不住脚连连后退,但飞掷来的斧头,射来的长箭也造成伤亡。 “放心吧,杨文聪明的很。”戚继美低声道:“只是装模作样,拖延时间而已。” “就怕他看到倭寇站不住脚,猛冲猛打……”钱渊细看对岸,徐海麾下主力正在向这侧移动,其实这很无所谓,钱渊只是想做到最好,或者说让伤亡更少。 这时候,拿着望远镜一直观察对岸的郑若曾突然道:“不对,倭寇后阵乱了。” 胡宗宪抢过望远镜仔细看了几眼,“的确有点乱,这是……” “大人,援兵到了!”沈明臣吼道:“看!” 众人顺着沈明臣的手向姚江上游看去,恰恰看到被上虞县城遮挡住的姚江上,五六艘船只正在靠岸,身穿铁甲的士卒跳下船,手持兵器冲上岸。 “不对,不是援兵。”郑若曾立即看出了端倪,他转头看向了钱渊,这应该是之前埋下的后手。 钱渊微微点头,“的确不是援兵,但伯鲁兄是如何看出来的?” “戚元敬将门出身,熟知兵法,也不缺战阵经验,如果真的是他率兵来援,不会选距离上虞县如此近的地方停船靠岸,一个不好就被倭寇堵住。”郑若曾解释道:“戚元敬必会在距离上虞县至少五里外下船,整军进击。” 书上得来终归浅啊,钱渊不禁点点头,这是很容易被人忽略的一个细节。 一直霸占望远镜的王寅突然尖声道:“展才,你不是说吴鼎庵入城了吗?!” 王寅和吴成器是老乡,早年就认识,后来都在总督府更是结交为友。 钱渊板着脸没吭声,他倒是劝吴成器入城,可惜这厮平日里看起来文质彬彬,还能吟诗作赋,会稽典吏、松江推官都是文官,但偏偏上了战场,狂呼猛冲,不避生死,锐不可当,非要主动请缨。 手中还有望远镜的都细细看去,船只靠岸不过片刻,将近两百士卒已然集结起来,小步跑向上虞县的城墙,就沿着城墙一路向北而去,而冲在最前面的两人众人都很熟悉,一个是护卫队首领王义,另一个就是松江推官吴成器。 已然起风了,正好是顺风……吴成器无端的在心里如此想,耳边呼啸而过的风,胸膛里怦怦乱跳的心脏,浑身上下似乎全都涌到脑子里的鲜血…… 加速! 再加速! 几个手持狼牙筅的甲士越众而出扰乱倭寇阵势,后面的士卒顺势投出第一批短矛,吴成器挥舞双刀第一个沿着缺口杀入阵中,手起刀落连续劈倒两个倭寇,后面百余人齐齐举刀杀来。 从船只出现,到士卒上岸集结,再到王义、吴成器以城墙为掩护一路杀来,倭寇几乎没有什么反应时间。 虽然徐海向北放出不少斥候,而且也有倭寇发现了这六七艘船只,但这批以钱家护卫为核心的士卒目的明确,执行力极强,没有给正在攻城的倭寇任何集结的机会。 将近两百士卒,全都顶盔掼甲,每个人都身强体壮,战阵经验丰富,除了钱家护卫之外,以从全军中挑出的勇士为补充。 两百甲士,即使放到数万人对阵的战场上,投入某个关键时间点,这也是一股足以翻盘的强大力量。 几乎瞬间,聚集在一起准备攻城的三百倭寇被完全击溃,哭爹喊娘的四处逃散,王义偷空瞄了眼城头上指挥方向的旗帜,高声呼和将倭寇向着西北方向驱散。 徐海的主力远在六七里之外,倭寇只有几十匹马,短时间哪里来得及赶过来,更何况戚继美那边刻意的出军让倭寇主力正在向南移动,唯一保持建制又能及时赶到的倭寇只有两股,一是作为督战队的百余真倭,二是吴大虎身边的数百倭寇。 选择谁这是理所应当的,真倭的战斗力远比普通倭寇要强。 这下热闹了,被刻意驱赶的倭寇和赶来的督战队撞在一起,一片人仰马翻,那些真倭还试图让逃兵返身对敌,结果为了逃命的倭寇毫不犹豫手起刀落。 很快,真倭组成的督战队被冲散,王义、吴成器毫不停留,率甲士穿阵而过,没有去管云梯上正在往下爬或者四散逃窜的倭寇,兵锋直指竖着大旗的吴大虎。 六七里外的徐海面黑如锅底,只能狠命的甩着马鞭,他很清楚,就算现在主力赶过去,那也是来不及的,难道指望吴大虎能挡得住? 但这股援军是从哪儿来的? 为什么斥候没探查到? 的确,普通意思上,伏兵是很难躲过斥候的眼睛的,但在东南,群起的山峦,纵横的河流给了钱渊这个机会。 王义、吴成器在抵达上虞击溃攻城倭寇的当晚,就率两百甲士往姚江上游,隐藏在山中。 直到用望远镜看见红旗招展,他们才乘船从姚江的支流通明江南下,再沿姚江顺流而下,直抵上虞县城外,距离将近十里,又是茫茫大山中藏两百甲士,倭寇斥候如何能探查得到。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九十八章 凿穿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四百九十八章凿穿前日大败,今日攻城,吴大虎麾下还有千五倭寇,但现在环绕在他身边的只有不到四百,剩下的要么四散逃窜,要么正在和督战队开打。 身边的大旗摇摇晃晃好似要倒,吴大虎本人是卫所出身,懂些兵法,知道这时候往回逃必然大溃,十有八九脖子上得挨上一刀。 来袭的甲士从一开始就进入高速状态,脚步从来没有停歇过,像一支锋锐无比的利箭,将面前的屏障毫不费力的撕裂,又好像一根巨大的铁锤,将面前的一切砸的粉碎。 这一次,没有盾牌,没有鸟铳,甚至没有长枪,只近身搏杀,猛冲猛打,以最快速度凿穿倭寇阵营。 甲士腰间佩刀,背上负刀,只靠这两把刀奋勇向前! 砍的血花四溅! 杀的痛快淋漓! 就连最开始举着狼牙筅的四名甲士也一样,为了速度,他们在第一波破阵后就丢下狼牙筅,拔出长刀大呼酣战。 城头渐渐响起了鼓声,越来越响,高昂的鼓声,兴奋的高呼,城上城下万众瞩目。 大旗下的吴大虎喉结动了动,口中一片干涩,透过前方紧急布置的长枪阵,他清晰的看见,身披铁甲的猛士正绝不停歇的冲来,侧面的阳光射在盔甲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吴大虎眼前一花,手搭凉棚,突然一个黑影出现在他视线中,魁梧高大的身躯,狰狞的面孔,大步向前的步伐似乎都在让地面震动。 这一次突袭,无需武艺精熟,只需有奋勇向前之心,所以如彭峰就没有入选,而王义半个月前收下的徒弟朱八入选了。 这一次突袭,除了长刀和四根第一波就被丢开的狼牙筅外,只有朱八携带了他的独门兵器,九齿钉耙。 浑身上下尽是血迹的朱八越过王义、梁生、吴成器,平举九齿钉耙狂呼第一个冲入阵中。 长达三米多的耙身,前面横向伸出将近一米,有密密麻麻又尖锐的耙齿,全是精铁打制,寻常人拿都拿不起来,普通士卒挥舞几下就要手软,这种兵器只有力大无穷如朱八这种勇士才能发挥作用。 横向伸出的耙齿将长枪的枪头隔开,朱八没有任何变化,只合身加力前冲,将面前四五个倭寇连人带枪一起扑倒。 “破阵了!” 城头上的鲁鹏兴奋的高呼,张三却面带忧色,如此破阵,只怕朱八难活,他探头出去看了眼城下散乱的倭寇,厉声低呼道:“谁愿随我出城一战!” 如张三所想,朱八扑倒四五个倭寇后,后面的长枪立即捅了过来,只一瞬间就是两三个血窟窿。 “趴好了!” 随之而来的王义大急,猛地将手中长刀掷出,身边甲士纷纷效仿将手中长刀掷出,只剩下一把刀的梁生,杀敌一直是双刀并举的吴成器率先冲入缺口,两百甲士像大锤一下狠狠击打在倭寇的正面。 吴大虎一直觉得自己是个亡命之徒,从不知道死字怎么写……但在这一刻,他胆战心惊,汗如雨下。 杀入阵中的甲士不顾生死,大砍大杀,倭寇的长枪难以施展,而王义、吴成器、梁生在杀敌的同时不时高呼,甲士黏着倭寇,从前杀到后,从左杀到右,地上横尸无数,血流成河。 惨呼声连绵不绝,逃窜的倭寇越来越多,吴大虎终于忍不住转身就跑。 大旗一动,本就处于崩溃边缘的数百倭寇登时四散,吴成器不知何时发髻被长枪挑散,披头散发,手舞双刀,杀的倭寇闻风丧胆,梁生聚拢十余甲士,绕过从侧翼杀入逃窜倭寇中,逼的倭寇无路可逃只能向着城门方向逃来。 毕竟是将近四十岁的人了,喘着粗气的王义弯着腰双手扶着膝盖,突然他眼睛一亮,从地上捡起一副弓箭。 环顾四周,王义的视线落在了逃窜的吴大虎身上,没辙,这厮披着一副不知从哪儿弄来的软甲,显眼的很。 “嗖!” “射得好!” 不远处传来梁生的高呼声,王义不禁脸色发黑,用力将弓箭摔在地上,什么破弓箭,射吴大虎,结果把这厮身边举着大旗的倭寇射翻了。 但大旗一倒,倭寇彻底乱了,原先还是跟着大旗撤退的方向溃散,只是小部分被梁生驱赶向城墙方向,这下大旗一倒,倭寇只会觉得没有一处是安全的,逃的城下到处都是。 这时候,紧闭十多日的上虞县城的城门大开,身披铁甲的张三手持长枪第一个冲出城门,紧随其后的是四五十个甲士。 背后一刀让顺着城墙往两边逃窜的倭寇痛彻心扉,几乎是片刻之间,张三才冲出不到百步,身后已经倒下了不下五十个倭寇,无路可逃的倭寇纷纷弃械跪地求饶。 “张三这厮倒是鬼机灵。”一直保持沉默的钱渊手持望远镜,笑着点评道:“只怕回头梁生又要和他闹……不过这次,倭寇主力犹在,来不及枭首,怎么算功倒是个问题。” 从两百甲士下船绕过上虞城墙,突然出现在正面战场上,以极快的速度连续击溃两股倭寇,一共才不到两刻钟的时间。 在这期间,营地里静悄悄的一片,所有人都睁大眼睛细看,看着两百甲士如利剑一般刺穿倭寇阵营,看着倭寇大旗摔落,看着攻城的千余倭寇几乎没有还手之力的被驱散。 胡宗宪刻意放缓呼吸,悄无声息的长长舒了口气,无论如何,上虞县城终能保全……攻城倭寇大败,士气低落,不可能再持续攻城了,除非徐海让主力攻城,但这可能性太小了。 “展才,倭寇主力过去了。”郑若曾提醒道:“快些回城!” “不急。”钱渊并不担心。 一方面在于有王义这种知道轻重的老兵,另一方面钱渊通过种种渠道对徐海有深刻的认知,此人绝不会因怒兴兵。 果然,倭寇主力在三四里前停下脚步,收拢残兵,上虞知县孙丕扬率乡勇出城,将云梯等攻城器械付之一炬。 将受伤的同僚抬上担架,王义挥挥手看了眼徐海大旗的方向,转头高喝道:“走,回城!” 王义拍了拍担架上的朱八,眼角余光瞄了眼旁边,忍不住戟指骂道:“张三,要点脸行不行!” 张三干笑着丢开刚割下来的倭寇首级,几步赶过来接过担架,委屈道:“看看至少好几百倭寇首级呢,就这么丢了……怪可惜的。” 旁边担架上的护卫忍不住噗嗤笑出来,连连咳嗽嘴角流血……众人齐齐大骂张三,加快脚步回了城。 趋马赶来的徐海面色阴沉的看着对手从容回城,又转头看了眼姚江对岸,在所有人注意力都被刚才忽起忽落的突袭吸引的时候,杨文已悄无声息的收兵回营。 徐海现在的心情……一辈子打雁,却被大雁啄了眼! 设伏向来是倭寇的拿手好戏,徐海早年败俞大猷、任环就是以伏击取胜,如今却被对手玩弄于鼓掌之间。 徐海隐隐有种感觉,这一招应该是还在营地的那松江秀才……不,松江进士的手笔。 要退吗? 徐海举棋不定的在心里盘算,这次山阴会稽、上虞连攻不克,又在上虞城外连吃两场败战,虽然无关大局,但却不是个好兆头。 还没等徐海决定,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两个倭寇趋马狂奔而来。 “大将军,东侧六七里外,有大股官军来援。”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九十九章 泪痕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四百九十九章泪痕倭寇主力在一阵骚动后转而东向,摆开阵势,钱渊、胡宗宪立即反应过来,戚继光到了。 钱渊看看天色笑道:“未到午时,元敬何来之急也。” 不同于郑若曾、茅坤担忧戚继光率军长途跋涉立足不稳,钱渊对戚家军有着足够的信心,这支军队不仅能战,敢战,而且忍耐力很高,服从性极强。 这时候姚江两岸已经一扫而空,一行人轻松乘船渡江入城,走上城头,官军和倭寇已经快要接战了,就在上虞县城的东北方向四五里外。 比郑若曾想象的还要谨慎,距离上虞县城十里,戚继光就下令停船靠岸,整军布阵,放出斥候,缓缓前行。 每一条指令都非常明确,每一条指令都有明确的负责人,面对自倭乱之后最为恶名昭彰,战绩最为辉煌的徐海,戚继光将他毕生的军事天赋完美的展现出来。 这是决定很多人命运的一战,关乎到以浙直总督胡宗宪为首的东南文武能不能扭转战局的一战,也关乎到从胡宗宪以下无数官员的前程,更关乎到钱渊即将开始的开海禁通商的诸多计划。 胡宗宪、郑若曾、茅坤等人都在城头拿着望远镜观战,唯独钱渊没有,一方面他对戚继光有极强的信心,另一方面……两百甲士突击立下大功,但战死五十七人,余者几乎人人带伤。 两百甲士中钱家护卫出兵过百,毕竟护卫队募兵的要求很高,剩下几十人都是军中骁勇,都经历山阴大捷,又轮番出城扫荡倭寇,大半钱渊都叫得上名字。 这才是钱渊渡江入城的主要原因,大量急救包、棉布被送入城,懂些医术的都被抽调出来帮忙。 “放心,死不了。”钱渊用力摁着挣扎的朱八,“多来几个人摁着!” 七八只手伸来将面容扭曲的朱八死死摁住,饶是这厮力大无穷也动不了,彭峰总算把消毒酒精全都洒在伤口处,找出棉布紧紧裹起来。 “早知道让你带两面盾牌去了!”钱渊骂道:“那么莽啊,拿着九齿钉耙把人都扑倒了!” 张三算王义半个徒弟,看小师弟伤势不重,开玩笑道:“猪八戒嘛,不使九齿钉耙使什么?” “狗屁猪八戒!”钱渊叱骂道:“这是天蓬转世!” “天蓬?”张三读书不求甚解,事实上他压根就没看过《西游记》,只是听过评书。 旁边的彭峰幽幽道:“那不是一回事吗?” “狗屁一回事,一个是天宫的天蓬元帅,一个是猪妖,能一样?”钱渊扇了彭峰后脑勺一巴掌,“都动作快点!” “差不多忙完了。”彭峰垂下头。 钱渊直起身紧走看过去,轻伤员都已经包扎好,剩下的十多个重伤员……简单的急救术已经起不了什么作用了,只能做消毒包扎,被揪过来的郎中手忙脚乱,但看上去也束手无策。 显然,虽然进入护卫队才半年,也曾经经历多场战场厮杀,但彭峰的心理承受力没那么强,甚至都不敢看着这一幕。 一起训练,一起说笑,一个饭锅里舀饭,甚至一个帐篷睡觉的弟兄躺在担架上,吐着血垂垂将死……别说彭峰,就是钱渊也鼻子一酸。 钱渊蹲下身,握住伤员的手……他记得这个人,台州人,吴高,第一次下东南到临海时,杨文亲自招募来的旧相识,去年嘉兴长水镇大捷立功,今年初调拨入军,为杨文麾下一队的副队长。 看着吴高涣散的眼神,钱渊想说些什么……但还没等他开口,吴高已经闭上了眼睛。 周围没有哭泣声,但大滴的泪珠纷纷坠落。 钱渊转头看向另一侧,伤员已经歪着头有气无力,血沫顺着嘴角不住流淌,这是吴高麾下的勇士陈希,义乌人,今年才应募入军,是吴高特地挑出来的。 说些什么呢? 说不用担忧父母妻儿,说不用担忧家中生计,说不用担忧军饷赏银……但这些在生命的流逝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稳坐帐中笑谈兵,说起来简单,但却是要用活生生的性命去填补这一切的。 钱渊令王义选两百甲士设伏,是希望能多一道后手,很多时候,多一道后手就能决定一场胜负。 钱渊的目的达到了,两百甲士成功击破千五倭寇,保住了上虞县城。 两百人中,如吴高是护卫队老人,如陈希是义乌新兵,无人退后,只有自告奋勇。 两百甲士突击千五倭寇,虽有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优势,但急攻猛冲,伤亡不少,无人退缩,只有奋勇向前。 谁说东南文弱无勇? 谁说东南杀倭无兵? 在危急时刻,在最需要勇气的时候,这个国家,这个民族,总会有人挺直脊梁站起来。 巷子里安安静静,钱渊默默的陪着他们,在没有合适救治手段的情况下,如此重伤,生命力急速的从他们体内消散。 好一会儿之后,钱渊接过张三递来的毛巾,没有擦拭手上的血污,而是俯身下去,轻轻的擦拭亡者脸上的血污。 军中自有袍泽之情,事实上明朝中后期,所谓的袍泽之情已然大大削弱,卫所制度下,千户百户和普通卫所兵大约可以和地主、佃户类比。 而在东南,这种袍泽之情充斥在募兵的新军中,更在只有两百余人的钱家护卫队中。 城头上纷乱不堪,时不时传来高呼声,钱渊静静的看了会儿,调头往巷子深处走去……如果战事不顺利,胡宗宪、郑若增早就来拉人了。 沿着巷子走了会儿,转了个弯,几十具尸体被整理的干干净净摆放在门板上,王义就站在边上,好像已经站了很久。 “少爷。” 钱渊没有理会王义,轻轻走过去,脚步轻的似乎怕将地上人惊醒似的,他一个个看过去,几乎每个人自己都能叫得出名字,几乎每个人他都能记得容貌……不知不觉中,脸上已满是泪痕。 钱渊从来不是个心软的人。 当年在崇德县,他毫不犹豫的将数以百计的百姓赶出城。 和严世蕃相谈甚欢,但他毫不犹豫的许诺王义日后为曾冼复仇。 即使知道徐海很可能选择绍兴府,但他和胡宗宪一样,没有起意让沿海居民迁居,以至于篡风镇被倭寇所占,不知多少人死于刀下。 但面对这些……这些为了自己一言赴死,而且关系亲近的弟兄,几滴眼泪又算的了什么? “程七……”钱渊的视线停在最后一具尸体上,他是王义早在嘉靖三十二年收下的徒弟,护卫队第一扩编的成员,资历极老,去年在临海县成亲,今年三月有个儿子。 “朱八扑倒倭寇破阵,程七赶上去护住朱八,被两支长枪刺倒……”王义低声道:“但他死死握住两支长枪的枪杆,弟兄们才彻底杀入阵中。” 瞥见钱渊脸上的泪痕,久历生死的王义轻声劝道:“少爷,怪不得你……” “不用说了。”钱渊摆摆手,转身环顾四周,“我知道,我知道……” 隐隐有炮声传来,王义猛然惊醒,低声道:“少爷,大战未毕……” 话还没说完,钱渊手扶苗刀的刀柄,大步向着城头方向而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章 一时名将 城头上满地血污,却摆着一张不知从哪儿弄来的书桌。 沈明臣、王寅正在奋笔疾书,郑若曾、茅坤陪着胡宗宪拿着望远镜观望战局,时不时点评几句。 旁边的凳椅上已经叠放起厚厚公文,两个书吏拿着大印正在往上盖。 “两手准备。”何心隐小声对登上城头的钱渊解释,“如若戚元敬顺利击破徐海,令吴惟锡、岳浦河出兵堵截,刘显刚刚送来军报,已率四千士卒绕到北边,如若戚元敬不支,刘显南下相援,如若戚元敬破倭,刘显截断徐海退路。” 钱渊没有吭声,接过梁生递来的望远镜细细看去,东北方向烟尘弥漫,但大致看的清楚,倭寇应该已经数次冲阵,但戚家军前哨坚守不退,两军之间的地上满是倒下的尸首、丢弃的军械。 和钱渊、戚继美不同,戚继光布阵的方式不讲究集中兵力以抗衡,全军分为五部,前哨、左哨、右哨、后哨、中军,相隔不远不近,以鸳鸯阵为主体,漫山遍野散开,声势颇大。 “刚才的炮声?” “是号炮。”茅坤诧异的看了眼钱渊,这是个常识,接战前点燃号炮以令全军。 钱渊蹙眉再看,隐隐看见中军大旗下数十个骑马的将官,为首者正手持马鞭作势大呼。 “倭寇已冲阵两轮。”郑若曾低声道:“戚元敬不使中军向前,只以前哨、左右哨固守,是不是太大意了?” “前哨千人,守若磐石。”茅坤舔舔发干的嘴唇,勉强笑道:“和展才一脉相承啊。” 东南都传闻戚继光从钱渊学兵法……呃,不管是戚继光还是钱渊,从来都没承认过,前者觉得是胡扯,顶多只是狼牙筅,后者是觉得没脸…… 但事实是,以狼牙筅为遮挡,戚继光、钱渊麾下士卒作战往往防守力极强,从无被倭寇破阵大溃。 胡宗宪双手紧摁城墙,向来僵硬的脸庞也不由显露出几分紧张,从战力来看,戚元敬麾下不弱于钱渊、戚继美手下千余士卒,而胡宗宪这几个月来数次巡视宁波,对戚继光练兵也颇为赞誉……但战场上,什么都可能发生。 “又来了。”茅坤低呼道:“是全军压上?” 众人看去,黑压压的倭寇正在向前蠕动,最前方是数百穿着褂子,却无长裤,手舞长刀,嘶吼疾冲的真倭。 “徐海故技重施。”郑若曾如此判断,“去年就是以真倭破卢镗前阵,再以连续三波倭寇继之,卢镗一时调兵不及,招致大败。” 一旁的戚继美连连点头称是。 拿着望远镜细看的胡宗宪很快发现,倭寇几乎是全军压上,但并不是一股脑往前冲,而是分成界限清晰的几股,每股倭寇数百人,主要集中在中路,一旦击破前哨,就能直抵戚继光马前。 “饭做好没有?” 突如其来的问话让城头安静下来,王寅哑口无言的看着钱渊,手中毛笔滴下墨汁将信纸染的一片污,但郑若曾、茅坤和胡宗宪神情微动,都听懂了钱渊这句话。 “嗯?”钱渊转头看向戚继美。 戚继美刚张开口说了“粽子”二字,轰隆隆的炮声猛地响起,随之而来的是噼里啪啦的鸟铳射击声。 众人定睛看去,弥漫的硝烟将前哨遮挡的什么都看不见,但阵前冲来的数百真倭如同被狂风吹过的弱草尽皆俯首,后面的倭寇虽然脚步不停,但冲势大减,士气大沮。 鼓声渐渐在中军响起,越来越响,越来越急促,戚继光趋马向前,大旗并不笔直向天,而是微微倾斜向前。 硝烟弥漫的前哨中,一名身材高大,身着铁甲的大汉率先出阵,手起刀落,瞬间斩杀数名倭寇,数十支狼牙筅的前端刺出硝烟,正面迎敌。 “是吴惟忠!”梁生低呼一声。 数以百计的短矛从硝烟中飞出,轻易的撕裂奔来的倭寇的身躯,再接着,大批大批手持各种军械的士卒迈出硝烟,整队进发,前段是锋锐的狼牙筅,藤牌、盾牌、长枪、镋钯、长刀应有尽有。 和钱渊、戚继美麾下不同,戚家军的鸳鸯阵更为灵活,队长只需要指挥身边不到十人,效率更高。 狼牙筅、盾牌抗住倭寇的手中的刀刃,比寻常要长的多的长矛从后刺出,轻易的将倭寇刺倒。 城头上的胡宗宪、钱渊通过望远镜清晰的看到,在中军压上,前哨出击的同时,没有硝烟遮挡的左右两哨如两把锋锐的利剑斜向刺出。 僵持几乎只维持了不到一炷香时间,倭寇前阵已经被虎蹲炮、鸟铳打的千疮百孔,官军前哨毫不费力的反向杀入倭寇阵中,压上的中军在戚继光的指挥下从左右两侧绕过,斜向杀入倭寇阵中。 虽然还不至于崩溃,但明眼人都看得出倭寇即将败北,胡宗宪大力捶着城墙,喝道:“传信刘显断倭寇退路,吴惟锡、岳浦河出兵攻下篡风镇、沥海所。” 郑若增补充道:“可令戚继美立即率兵西进攻占梁湖。” “不错。”茅坤赞同点头,“这几日倭寇驻扎梁湖,而且梁湖勾连曹娥江、姚江,还有龙山河能直抵篡风镇不远处。” 戚继美看了眼钱渊,才匆匆出城,心里直嘀咕,用兄嫂的话来说,你小子攀上了钱展才,那就别和总督大人走的太近,也别太听话。 从头到尾,钱渊手中的望远镜一直没有放下来,来到这个时代五六年了,终于见识到了史上名声赫赫的鸳鸯阵。 左哨把总丁邦彦率麾下攀爬至于山丘顶,搭眼一扫,分出左右两队,自己亲率一队笔直向北直冲下去,左右长矛手机械的刺出收回,刺出收回,丁邦彦本人手中钢刀上下翻飞,片刻间就率队杀入倭寇中军。 与此同时,右哨把总陈大成率军猛攻,前后不能呼应的倭寇既逃不了,也招架不住,只能拼了命往回,手中长刀向着同伙猛戳,试图杀出一条生路。 左右两哨和中军距离约莫两百步,向前杀出再从侧翼突击,短时间内将倭寇中军搅成一团乱麻,再加上前哨吴惟忠勇猛过人,手中长刀已连续劈死数名倭寇头目……本想力挽狂澜的徐海终于支持不住,率后军缓缓后撤。 中军旗帜摇摆,有传令兵趋马入往来,左右两哨丢下倭寇中军,变三才阵,狼牙筅、长枪手和短兵手居中,盾牌护住两翼,从两翼杀向徐海。 城头的钱渊发现变化,不禁抽搐了下嘴角,真够牛的,如此局势下,戚继光还能玩微操! 面色惨白的徐海知道如果自己转身就逃,未必不能逃得一条命,但眼看着数年积累的实力一朝丧尽……如果逃,什么都没了。 手中还有千五倭寇的徐海还试图一搏,匆忙指挥百余真倭出阵,但就如奔腾而来的洪水击打在脆弱的堤坝上一般,百余真倭连个浪花都没有卷起就消逝不见。 和钱渊将鸟铳集中组建一队不同的是,戚继光既将鸟铳、虎蹲炮集中使用,同时也在鸳鸯阵中布置了鸟铳手。 左哨只略略放了五六枪,真倭就阵脚大乱,台州勇士朱珏率先破阵,连斩数名倭寇,右哨同时发起进攻,一片大乱中,徐海率不到一千倭寇向北逃窜。 城头上众人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从两军接战,到倭寇大败,徐海逃窜……寻常人家一顿午饭都没做好! 郑若曾赞道:“真疾如风,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戚元敬实乃一时名将!” 从不动声色稳守防线,到火器突袭,左中右三军压上,短短两刻钟破阵,的确配的上郑若曾如此赞誉。 满脸通红的茅坤咳嗽两声,眼角瞥了眼钱渊,嘀咕道:“倒是一脉相承……” 众人听了这话,要么点头赞同,要么转头看向钱渊。 的确如此,钱渊、戚继美麾下士卒战力强劲,称得上徐如林、不动如山,从去年到今年,从没有倭寇能正面攻破防线。 而就这这一场胜战前不久,两百甲士突袭,狂飙突进,席卷城外,大挫倭寇,也称得上疾如风、侵略如火。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零一章 火烧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五百零一章火烧午时还是艳阳天,黄昏居然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周济艰难的在密布的小山中前行。 和其他钱家护卫不同,周济早在去年刚随钱渊下东南就被调拨给了谭维,对绍兴、台州附近地形不熟。 好不容易找了个机会从纂风镇脱身,周济不敢往南,不敢往东,那两边都可能正在大战,他只能往西行去。 碰上了倭寇能拉拉关系……我是正儿八经的倭寇! 碰上了官军也能拉拉关系……拜托,我家少爷名震东南! 爬上一座小山,喘了几口粗气,周济抬头望去,不禁苦叫连连,娘的咧,都能看见大海了! 路痴周济无奈的瘫在地上,都懒得找个地方避雨了,心里只在想,如果没出错,应该就是在上虞附近了,也不知道打成什么样,少爷对戚元敬寄予厚望…… 突然,一旁灌草丛中传来索索声,周济眼角余光瞥见黑影窜来,条件发射的去抓地上的长刀。 “啊!” 短促的惨叫传来,另一侧窜来的黑影一脚将长刀踢开,一拳狠狠击打在周济的肩上。 借势翻了个滚才起身,还没等周济说什么,对面两人又扑了过来。 周济脚步灵活的躲开第一人,偷空踹了脚,地上湿滑的很,这人摔了个大马趴。 但同时周济被第二人死死拽住右手,他索性拳头一散,两根手指猛地戳向这厮的眼睛。 “丢人现眼!” 一声低喝在身后响起,周济还来不及转身,一根木棍扫中下盘,登时一脚摔倒。 这下完蛋了,特么到底是倭寇还是官军,又或者是乡勇? 被绊的严严实实的周济悲哀的想,自己还没娶妻,存在少爷那的还有好几百两银子呢…… 一刻钟后,周济被押送到距离海边不远处的小小山谷中,一名短打装扮的中年正借昏暗的光线盯着被铺在地上的地图……周济提着的心一小半都放回肚子里了。 手持长棍将周济扫倒的大汉低声道:“此人身手不错,随身带着长刀、匕首,应该是倭寇。” 中年人头也不回,“问问徐海动向。” 大汉取出塞在周济嘴里的布,“想死还是想活!” “居然用袜子塞嘴,好好好,回头看我怎么收拾你!”周济恶狠狠的呸了几声,“俞总兵,我是钱家护卫。” “什么?”俞大猷旋风似转过身,拿过刚刚点燃的火把凑过来,“你是钱家护卫……叫什么?” “松江华亭人,少爷家里佃户子弟,周济,我哥哥就是周泽。” 俞大猷没听说过周济,但却知道周泽,去年嘉兴府长水镇、桐乡两场大捷,指挥鸟铳队的周泽名气不小,后调拨入军,直升把总。 看俞大猷面色狐疑,周济想了想接着说:“嘉靖三十三年,我随少爷在华亭城外破倭,后双江公在陶宅镇将少爷驱走,当时俞总兵、瓦老夫人、董总兵、候游击都在。” “就那张地图!”周济冲着地上的地图努努嘴,“少爷临走时候送的,就是我和哥哥周泽一起送到俞总兵身边……李良钦手上的。” 俞大猷不再怀疑,瞪了眼身旁的亲卫,赶紧给周济松绑。 “少爷怀疑倭寇主力盘踞绍兴北部沿海,五日前来此探查,约四千倭寇聚集在篡风镇左右。”不等俞大猷询问,周济源源不断道:“但两日前,徐海率主力南下。” 接到总督府军令,百般无奈的俞大猷率仅有的十余艘船只战战兢兢出海,但俞大猷很快得到消息……其实不是得到消息,而是松江、嘉兴、杭州都有消息传来,唯独绍兴府没什么消息。 俞大猷冒险从萧山到三江所一带寻机上岸,身边只带了五百士卒,正不知道要不要去萧山……结果看到了登高望远的周济。 “徐海南下?”俞大猷精神一振,塞过去两个馒头低声问:“可知去了哪儿……山阴?上虞?” “上虞。”周济挺着胸膛道:“两日前,南下攻上虞的倭寇头目吴大虎大败……少爷亲率千余兵丁援上虞,一战击溃倭寇,徐海听闻立即启程南下。” 用不着再看地图,俞大猷闭上眼睛在心里盘算,也就是说,这场大战将在上虞县左右爆发,到如今已经两日了,自己赶过去也来不及……说不定都打完了,再说自己手下就五百兵丁。 旁边手持长棍的侍卫突然盯着正在啃馒头的周济,轻声问:“你亲眼见徐海南下?” “嗯。” “你说你是钱家护卫,为斥候探查军情,居然不回去……而且还是从篡风镇方向过来的。”侍卫右手抬起长棍,“徐海率四千倭寇南下……你能亲眼所见?” 俞大猷皱眉微微点头,这的确是个问题。 “王哥……王义已率其余斥候回军。”周济犹豫了下,看看周围侍卫不算太近,才低声道:“我混入了篡风镇,亲眼见徐海南下。” “怎么可能?!”侍卫哑然失笑,虽然倭寇来援复杂,但你如何能轻轻松松混进去。 “好了。”俞大猷突然伸手做了个手势,偏头看了眼坦然直视的周济。 俞大猷突然想起了多年前的崇德大捷,在徐海率军退走之前的那夜送来的书信,钱渊一口道出了徐海的名字,并且直指徐海可能的夜间偷城。 如果没猜错,钱渊和徐海应该是旧识……再往里想一想,俞大猷的视线落在周济身上,钱家佃户子弟,忠诚度没问题,却能混入倭寇之中……八成钱渊在徐海麾下埋有钉子。 这世上没多少傻瓜,能在历史上留下印记的……绝大部分都是聪明人,俞大猷显然也是。 “也不知道上虞那边怎么样了……”周济叹道:“要是俞总兵早一日上岸,干脆顺着路过去找机会捅徐海的屁股!” 侍卫放下长棍,想了想低声道:“之前在海上看到沥海所好些大船,要不一把火全都烧了?” “扯淡!”周济在倭寇中混迹年许,很清楚倭寇对船只的重视程度,这是倭寇赖以生存的工具,也是上岸侵袭劫掠的退路。 “你不敢去?” “不是敢不敢!”周济叹道:“船只都离海岸线好一大段距离呢,倭寇上船登岸都要换乘小船,你怎么过去?” “游过去?” “一只手游过去,另一只手拿着火把?” “你当倭寇是瞎子啊?!” “好吧,就算你弄得到那么多小船,还得立即准备好干柴、火油,现在还下雨呢!” “就算你什么都准备好了,倭寇在岸上都是有斥候的,一个不对,船只就要离海……你烧个屁!” 狂风暴雨一阵狂喷将那侍卫喷得抬不起头来,一旁的俞大猷无语的看着这一幕……什么样的主人带出什么样的吓人,和钱展才一个德行。 周济舔舔嘴唇,叹道:“也不知道这次王哥、张三、杨文他们捞到多少首级……” 周围安静下来,淅淅沥沥的小雨已经停了,月儿不知何时钻出云层,投下皎洁的月光。 周济咬着牙一拍大腿,“不知俞总兵可有胆气!” “嗯?” “咱们去篡风镇……徐海那厮三日前洗劫周边,镇子里囤积了大批的粮草,咱们一把火全烧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零二章 废材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五百零二章废材在这个时代,通信总是困难的,即使是重要的军报军情,也往往会出现延误,更别说现在绍兴府一片大乱,南北消息断绝的情况下。 但用不着信件来往,靠眼睛,俞大猷就知道,倭寇大败。 当然了,还需要一个小小的道具,钱渊几年前送给他的那副望远镜。 原本俞大猷是准备率五百兵丁去摸掉篡风镇……据周济回忆,镇上留守的倭寇不超过两百人。 但还没来得及接近篡风镇,远处星星点点的火把就让俞大猷傻眼,这是倭寇回师?还是倭寇败退? 等俞大猷率周泽爬上小山,看着大批大批的倭寇慌不择路一头奔进篡风镇,这才知道,官军大胜,倭寇大败,后面星星点点应该是正在追敌的官军。 “看你出的好主意!”侍卫在一旁摸着头上的冷汗,如果早点出发,现在一伙人正好被堵在篡风镇里,那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我哪里知道……”周济也在摸头上的冷汗,茫然道:“现在怎么办?” “呸!” 俞大猷狠狠呸了声,把周济和旁边几个侍卫吓了一大跳。 要知道,俞大猷向来被东南士林视为儒将,这个儒将可不是像戚继光那般做几首诗……俞大猷少年时随大儒习《易》,用东南士子的话说,一道五经题,不敢说多出色,但浙江乡试中举是没问题的! 事实上,俞大猷在入军前,曾经是生员……考中过秀才! 所以,俞大猷不管碰到什么事都安之若素,都稳如泰山,即使当年平湖大败,被逼入崇德也泰然自若。 但是今天,俞大猷发狠了……向来没有把握就不肯出战的他,今天要玩一把大的! 最先窜回篡风镇的自然是徐海,虽然夜间不能骑马,但夜幕降临前骑马奔出好远。 不过徐海没有立即逃窜,而是在篡风镇停下脚步,试图收拢残兵。 不收拢也不行啊,无数倭寇正在向着北方溃散,后面星星点点的是官军正在追击,如果徐海不聚拢倭寇略微扛一扛,官军能一路追到沥海所去,到时候有几个人能爬上海船逃生? 徐海倒不是善心发作,而是深知,这些年自己树敌无数,此次大败,要是身边空空,鬼知道会不会被谁干掉。 周济从山后探出脑袋,拿着望远镜看了几眼丢下,嘀咕道:“过去……应该有四五百了吧?” “至少五百。”一旁的侍卫叫李晟,是李良钦的侄儿,俞大猷军中多有门生故旧,族中子弟。 “追击倭寇的也不知道是谁……慢腾腾的。”周济看着远处几乎没什么变化星星点点的火把,“就这速度,倭寇出了海,他们还没到篡风镇呢!” 这话说完不久,远处的火点渐渐变大,数以百计的火把笔直向着篡风镇急行。 周济咂咂嘴,“倭寇惯于设伏,还是小心点好。” 一旁的李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正话反话都让你一人说完了。 “徐海此僚惯于死里求活,困境中奋力一搏……”周济脸色有点阴暗,“深夜半夜,如此急行,如若倭寇真的设伏……” “未必吧,倭寇大败,你看看,漫山遍野到处都是,咱俩要不是爬的高八成都得撞上,还有余力设伏兵?” 小声的讨论一直持续下去,周济和李晟斗嘴斗个不停,前者还在记恨后者一棍子将自己扫倒…… “自己没能耐还能怪别人?” “呸,三个打一个,还使了长棍才赢,你还要不要脸?” 有句话望山跑死马,逃窜的倭寇,追击的官军从山下一一经过,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撑着就怕睡着了,俞大猷派他们俩在此,是为了篡风镇的倭寇。 “看!”李晟用力掐了把快睡着的周济,“真的有伏兵!” 周济用力揉了揉睡眼,探头借着月光看去,原来还算整齐的火把已经大乱,如同一条长蛇被截断,火点渐渐散开,渐渐熄灭,一截一截的消失在夜色中。 “是刘显。”周济叹了口气。 “为什么?” 这是个简单的判断,周济虽然这一年多都在倭寇那边,但消息也不那么闭塞,之前追击的官军有一部分从山下经过,他看的很清楚,没有狼牙筅……而绍兴府南部、东部数支官军,包括再后面的宁波府戚继光、台州府卢斌,都是以狼牙筅开道的。 一个时辰后,距离篡风镇十余里外的村落里,胡宗宪再无沉稳气度,跳着脚破口大骂,一旁的郑若曾气得直喘粗气,茅坤硬生生将手中毛笔折断,倒是钱渊没什么动静,面无表情的打着哈欠。 上虞城头,对胡宗宪的布置,钱渊并没有意见,但问题是胡宗宪太高估刘显麾下战力,也太低估陷入绝境的倭寇的战力。 戚继光率军围剿被徐海丢下的千余倭寇,而从北面包抄而来的刘显……四千官军,居然被徐海突围而出。 刘显之前驻守山阴遭倭寇攻城,实力大损,麾下将官岳浦河是曹邦辅旧将,军中颇有名望,不太鸟刘显。 之后胡宗宪从浙西参将汤克宽麾下调了两千士卒过来,使刘显麾下保持近四千兵丁……但汤克宽麾下那些老油条,面对拼死冲阵想杀出一条血路的倭寇,毫不犹豫的让出了一条路。 刘显倒是想战,据说一把大刀劈死十余倭寇……但这有鸟用啊,黄昏时分,徐海率千余倭寇击破刘显,一路向北逃去。 “打不过也得黏着啊!”角落里的梁生忿忿低声嘀咕道:“这下好了!” 王义使了个眼色过去,这屋子里轮不到咱们说话。 原先胡宗宪的计划还算完善,刘显断徐海往北的生路,即使不敌也能死死缠住,等戚继光腾出手来再追击,第二日必然能将残余千余倭寇击溃。 但刘显实在太废材,生生让徐海杀穿,就连黏住都做不到,钱渊只能立即传信,让刚刚攻占梁湖的戚继美率军北上,但在胡宗宪、钱渊等人赶到的时候,刘显麾下四千大军……保持建制的只有不到两千。 胡宗宪自然是雷霆大怒,令刘显立即率军追击,绝不能让倭寇离海遁去。 钱渊对此无所谓的……面对面都打不过,还追击,追击个毛线啊! 而且算算脚程,徐海这时候应该已经回了篡风镇,这个镇子距离沥海所不到十里路,徐海随时都能离海逃窜,而吴百朋、岳浦河那边速度再快,也没办法堵住倭寇。 但追击,追击,追击……居然被倭寇设伏再次大败,钱渊都被气笑了。 “一将无能累死三军。”茅坤咬着牙道:“如若不能堵住倭寇,徐海至少能携带千人离海,怕是会死灰复燃。” 胡宗宪瞥了眼钱渊,他心里有数,别看其他人骂的凶,而钱渊一言不发,但在场的众人中,只怕钱渊心头怒气最盛。 那是当然的,徐海携千人离海,这意味着钱渊后面的计划全都无法实施,除非葛浩能率水师在海上将徐海擒杀……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长时间的沉默后,胡宗宪起身道:“传令,那些小股逃窜倭寇不用管理,令戚元敬立即率兵北上。 再令蒋洲、陈可愿立即前往宁波,乘船出海。” 钱渊扯扯嘴角,蒋洲、陈可愿这时候去找汪直,无非是告知徐海大败,但汪直会出兵吗? 长长叹了口气,钱渊一言不发出了屋子,径直找了个地方倒头大睡。 他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 但有时候,命运就是这么奇妙。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零三章 一报还一报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五百零三章一报还一报天还没大亮,持续了好几天的大雾终于不再出现,从地平线一跃而起的朝阳投来的光线轻易的将朦胧雾气驱散。 距离篡风镇西南方向的小山上,突然升起一股黑烟,烟柱笔直朝天,惹人注目。 趋马正在呵斥手下加快速度的徐海在手下的提醒下转头看去,不禁皱皱眉头,昨夜他冒险设伏,一举击溃追兵……消息应该昨晚就传回去了。 在这样的冷兵器时代,倭寇是不畏惧夜战的,倒是官兵不希望夜战……训练有素如戚继光、钱渊麾下的大军是最不愿意夜战的,黑暗、混乱会让阵型松散,让自己的优势大幅度削弱。 昨夜深更半夜击退追兵后,徐海派出手下去往沥海所,而自己收拢残兵驻守篡风镇,一直到天快亮才合了会儿眼。 所以,面对升腾的烟柱,徐海做出了一个正常情况下不会出错的判断,有官兵斥候窥探左右,见篡风镇倭寇准备离海遁去,点狼烟以警示。 “此仇日后再报!”徐海咬着牙趋马出镇,这一战将他之前四五年的努力摧毁大半,让他颜面扫地。 自嘉靖三十三年起,徐海屡屡侵东南沿海,几乎算得上每战必胜,卢镗、俞大猷、汤克宽、任环都是他手下败将,就算当年王江泾一战,张经调集数万人马围剿,徐海最终还是逃得生天。 这也是钱渊愤怒的地方,当年徐海从大军中逃入大海,身边也不过千余人马,但短短半年后,势力庞大到能和汪直开战……钱渊已经在打腹稿怎么告状了,胡宗宪他管不了,还弄不死你刘显? 登陆上岸时浩浩荡荡的四五千大军,撤离的时候不过千余倭寇,徐海脸色阴沉,内心沮丧,但并不绝望,有千余人手,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只要汪直不落井下石。 徐海并不担心官兵的追击,虽然附近多有山峦,难以探查,但他派人登高望远,南边的官军并没有追来。 千余倭寇拉得很长,前面的倭寇争先恐后的往前奔,后面的倭寇大都是后半夜才摸黑回来的,两只脚都抬不起来,想跑都跑不动。 徐海正在心里盘算这次回了老巢的打算,拉得长长的队伍正绕过一处山谷,出了谷笔直向北走两三里就能远远看到海上的船帆。 就在这时候,大变陡起。 “砰,砰砰!” 先是噼里啪啦的鸟铳射击声,继之是传遍山谷的喊杀声,再之后从山上轰隆隆的滚下大块石头、巨木,将倭寇从中截断。 山谷口处,突然升起一面大旗,旗下腰胯宝刀,手持弓箭的俞大猷厉声高呼,身后密密麻麻涌出数百名甲士,弓箭、短矛,还有山上坠落的石块,将奔在最前面的倭寇彻底打蒙。 徐海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虽然他不识字,但也知道那面大旗上是“俞”字。 一报还一报,嘉靖三十三年,徐海初出茅庐伏击大败俞大猷,现在轮到后者设伏了。 爬山是很难的,不说山势陡峭,上面还有官兵不停投资石块、大木。 往回退另外找路? 徐海对附近地势很清楚,绕是绕不到不到沥海所的,只能择路爬山往北到海边,但那儿船只压根就没办法靠岸,就算以小船搭乘,能有几人逃走? 这也是俞大猷选择在此设伏的原因。 只能拼死向前,杀出一条血路……徐海睚眦欲裂抽出长刀,高吼向前冲去,身后的数百倭寇也知道,这是生死抉择的时刻,纷纷举刀高呼冲阵。 俞大猷冷笑一声,搭弓放箭,连续三箭将最前头的三名倭寇射翻,旁边的士卒已经将昨日修建的木栅栏推在阵前,前面四五步处还挖出一道不深,但一步迈不过去的壕沟。 此次冒险上岸,俞大猷精挑细选出五百勇士,以俞家、李家、刘家等族中子弟为骨干,当年平湖遭徐海伏击,士卒一触即溃的场景让他难以忘怀。 士卒扛着大盾死死顶住木栅栏,身后的长枪不停从空隙处刺出,因为一道看似不起眼的壕沟,倭寇没办法乘冲势一路冲向官兵前阵,必须放缓速度在壕沟里走两步,再爬上去,而且这道壕沟一边高一边矮,等倭寇爬上去……这已经是在木栅栏后长枪的攻击范围之内了。 后阵的士卒只要有力气就不时抛射箭支,只要射的出去,基本就没有落空的,数十支鸟铳从两翼悄悄探出,每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就立即传来倭寇哀嚎之声。 俞大猷面容平静的站在大旗下,不时高声指挥,传令兵左右穿梭不停,千余倭寇已然大乱,有的正在往上爬,有的在往后逃,只要能顶住面前这数百倭寇……大胜可期! 身着铁甲的徐海面色铁青,右手持刀,左手捏着把被削断的半支长枪,在壕沟里横行几步,看准时机,一声暴喝突然从壕沟里窜出,几乎瞬间就贴在木栅栏边。 右手长刀从侧面割断盾牌手的脖颈,左手残枪的枪尖硬生生戳入另一个士卒的眼中,借势一推,片刻间,徐海便已破阵。 没有傻乎乎的回头招呼,徐海在地上翻了个滚,顾不上背脊、肩头被或砍或刺,左手残枪脱手而出刺中一个士卒的脸部,接着左手拉着这个士卒挡在侧面,右手长刀先挡后劈,正劈在试图偷袭的士卒的脖颈处。 有了缺口,几十个倭寇蜂拥而入,眼看着阵脚大乱,但突然一股身披铁甲的甲士横冲直撞而来,为首者身披红色大氅的中年人手持长刀直直劈向徐海。 是浙江总兵官俞大猷! 曾经在平湖伏击见过俞大猷的徐海大惊失色,俞大猷武艺高强早在数年前就名闻东南。 徐海左手松开那个脸上流血的士卒,双手持刀向上招架,一声钝响,徐海虎口发麻不得寸进,对面中年人收刀变招,长刀像一柄长剑一般直刺徐海胸膛。 徐海勉强侧身躲开,肋间登时挨了重重一脚,被踹的跌落几步之外,这下连重金买来的宝刀都不要了,连滚带爬的往后逃窜。 附近的士卒见状齐齐大呼,士气大振,甲士不顾生死,长枪直刺,乱刀劈下,将数十个倭寇驱出阵中。 侧翼又连续响起十几声噼里啪啦的射击声,一直死攻不退的倭寇终于承受不住如此沉重的损失,向后退去。 “嗖!” 一支长箭穿透满是血污味的战场,可惜徐海滑溜的很,长箭钉在了他身侧的倭寇肩上。 俞大猷失望的丢开长弓,接过侍卫递来的长刀,高声呼道:“援军将至,此战必全歼倭寇!” 俞大猷有谋定而后战的名声,这次甘冒奇险并不是为了抢功,派出的斥候要做的是两件事。 第一,徐海向沥海所逃窜,斥候会点燃狼烟报信,早有预备的俞大猷会率军急行赶到山谷设伏。 第二,周济会南下寻找官军主力,尽快北上合围徐海。 这时候,突然后阵传来兴奋的高呼声,“大人,援军到了!” 俞大猷讶然回望,北上追击的官军怎么会从身后冒出来? 一刻钟后,俞大猷心中大定,和浙江巡抚吴百朋双手互握,“惟锡兄至,倭寇再无生路!” 还在大喘气的吴百朋正色道:“此番大胜,戚元敬首功,此番全歼倭寇,俞志辅首功。”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零四章 含金量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五百零四章含金量这几天的钱渊心情就像是在做过山车,有时惴惴不安,有时哀伤落泪,有时欣喜若狂,有时怒极反笑,忽上忽下,忽喜忽忧。 昨晚钱渊还怒极反笑,打定主意就算弄不死刘显,也要让他丢官弃职……这货是个武举人,当年是冒充他人身份去考试的。 但今天钱渊却欣喜若狂,都已经不抱指望了,俞大猷居然神兵天降一般堵在了篡风镇、沥海所之间,截断残余倭寇最重要的一条逃生通道。 周济摸黑送信,钱渊立即派出斥候探查,天刚微微亮,来不及等戚继光了,胡宗宪催促戚继美立即拔营北上。 一路上,不断有斥候送来军情,俞大猷率五百兵丁伏击徐海,截断倭寇队列,牢牢守住通道。 浙江巡抚吴百朋率一千士卒沿钱清江东进,及时赶到相援,并分兵绕过山谷,和俞大猷隐隐合围倭寇。 吴百朋原本是接到总督府军令准备攻下沥海所……其实是来不及的,偏偏徐海被堵在距离沥海所不到五里外。 “岳浦河过于谨慎,只肯出兵两百,吴惟锡选出八百勇士,亲自领军东进。”茅坤赞道:“毕竟志辅兄只带了五百士卒……” “俞志辅名不虚传啊,此战他和戚元敬一南一北,均立下头功。”头发花白的郑若曾脸色红润,看起来颇为兴奋。 王寅古怪的看了眼钱渊,东南抗倭文武官员甚多,只论武将,和钱渊交情最深的就是俞大猷、戚继光,前者和钱渊数度并肩作战,并在崇德大捷得其襄助,后者更是得钱渊数度举荐才得以编练新军。 王寅是胡宗宪的旧识,又是其老乡,是最早入幕的幕僚,极得胡宗宪信任,虽然没有明言,但他隐隐能猜得到,俞大猷、戚继光甚至卢斌这些和钱渊关系极深的武将都被胡宗宪有意无意的排斥。 直到去年嘉兴、湖州糜烂不堪。 甚至京中、东南都有传言,去年末钱渊入京后在陛下面前举荐,吴淞总兵俞大猷才能调任浙江总兵官,宁绍台参将戚继光才能胜任浙江副总兵。 难道钱渊的眼光真的如此精准,挑出来的两员武将果真立下大功……而被总督胡宗宪视为腹心的浙东参将刘显虽然武勇,却几度兵败,险些误了大事,到现在还不知道是死是活。 真是鲜明的对比啊。 虽然行军甚速,但众人都心情不错。 沈明臣诗兴大发,曼声吟道:“衔枚夜度五百兵,密领军符号令明。狭谷短兵相接处,杀人如草不闻声。” “得句章诗赞,俞志辅此战必能名垂青史!”茅坤仰天大笑,转头道:“展才你……展才?展才?” “还担心什么?”郑若曾劝道:“万军从中未必一定能擒杀徐海,但此番已然将徐海麾下主力绞杀,就算他逃回去又能如何?” “不错,麾下尽散,要杀徐海,两三武卒足矣!” “不不不,不是在想这些。”钱渊摆手笑道:“真是一报还一报啊!” “当年徐海于嘉兴平湖设伏击溃志辅兄所率兵马,后席卷数府,名声大噪,就此一举为东南倭首。” “志辅兄耿耿于怀,后王江泾大战,率兵追击徐海直至松江金山,可惜还是被徐海突围遁去。” 郑若曾接口道:“此次俞志辅设伏截断徐海归路,名噪一时的倭首就此落幕收场,时也命也……” “真是成也志辅,败也志辅!” 众人哄然大笑,都觉得世事奇妙,当年设伏击败俞大猷的徐海,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谢幕来自俞大猷几年后的设伏。 午时,胡宗宪、钱渊并戚继美麾下千余兵丁、钱家护卫已抵篡风镇外,俞大猷尚在前线指挥,吴百朋出迎。 “惟锡。”胡宗宪大步向前,亲热的握住吴百朋的手。 后面的钱渊不禁撇嘴,胡宗宪对吴百朋一直颇为排斥,一方面在于胡宗宪名义上是浙直总督,但大部分权柄在浙江一省,与吴百朋天然就有隔阂,另一方面在于吴百朋和钱渊私交极深……这般亲热,胡宗宪也真能拉的下脸。 懒得理会胡宗宪装模作样,钱渊径直找了几个熟人问了问情况,率数十护卫往西北方向驶去。 “展才。”大旗下的俞大猷得侍卫提醒,拱手笑道:“多时未见了。” 昨日有雨,泥地湿滑,钱渊手脚并用爬上山顶,拍手道:“是啊,自嘉靖三十三年陶宅镇一别,已有三年未见。” “去年展才南下,可惜当时尚有军务在身。”俞大猷扶了把钱渊,“后来大战迭起,率军南下,展才已然北上入京。” “去年杭州和良钦先生见了一面。”钱渊瞥见俞大猷身侧手握长棍的李晟,笑道:“周济那厮吃了不少亏。” 李良钦是俞大猷的武艺师傅,多有子弟在军中效力,李晟就是李良钦的亲侄儿。 看李晟呐呐无语,钱渊摆手笑道:“好了,不过小事,战况如何?” 俞大猷指着前方几个山头,“这小股倭寇龟缩山中,几次进击都战果寥寥,往东的生路已被堵死,往西是篡风镇,是条死路。” “还有多少?” “约莫两百。”俞大猷指指另一个方向,“那边还有数百倭寇,已然被围了起来,插翅难飞。” “徐海呢?” 俞大猷朝山头努努嘴,“山头再过去就入海了,附近没有停靠的码头……但斥候来报,登高望见有船帆。” “小船接应?”钱渊琢磨了下,眼角余光打量了下俞大猷。 “应该是,沥海所那边传来消息,大半海船尚在,小半海船往东……展才,麾下将士苦战半日,折损颇多。”俞大猷面不改色,手捋长须,转头看向山下刚刚抵达的援军,“戚家出了个戚元敬,没想到其弟戚继美亦如此了得。” 钱渊挥手让护卫传令,让戚继美立即率兵进击……他现在真的挺佩服俞大猷的,擒获贼首这般大功,居然就这么让出去。 虽然未必能擒获徐海,但也足以让钱渊心生敬意……钱渊有点惭愧,还想着俞大猷心眼不大,冒险伏击徐海算算旧账呢。 不过,很快,钱渊就不这么想了。 戚继美亲率杨文、冯子明两哨进击,仰攻山头太吃亏了,比攻城还要吃亏,战况颇为惨烈,仅存的两百倭寇状似疯狂,寸土不让,杨文、冯子明都负伤而退。 在这种地形中,就是鸟铳、虎蹲炮都发挥不了什么作用,人家居高临下,随手抛块石头都能砸得头破血流,只能用盾牌硬扛着往上爬,但山势陡峭,昨日又有雨,一个不留神就滑倒一大片。 钱渊有点受不了,戚继美麾下是以钱家护卫、义乌兵为骨干组建的,伤亡如此惨重,杨文两度裹伤还持刀进击,头上挨了下,走路都摇摇晃晃。 “徐海呢?”刚刚爬上来的胡宗宪急匆匆的问。 钱渊都懒得搭理这厮,现在的徐海已经不那么重要了,之前钱渊的愤怒来自于徐海可能率千余倭寇遁去,而如今徐海主力尽丧,个人生死已然无关大局。 胡宗宪如此催促,是因为能不能擒杀徐海,关乎到他此战功劳的含金量……全歼倭寇,惜贼首遁逃,胡宗宪自然不希望这种军报送到京中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零五章 分猪肉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五百零五章分猪肉“撤回来吧。” 钱渊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偏头看见胡桂奇,“总督府还有五百兵,这份功劳就送给贤侄好了。” 比钱渊还大一岁的胡桂奇倒是跃跃欲试,但胡宗宪脸色一黑……钱展才也太不给面子了,虽然大家都知道戚继美一部只听你的指令,但好歹我这个浙直总督还在呢! 钱渊更是难看,之前在上虞前后三战,折损尚未过百,这短短两刻钟仰攻山头,已然伤亡近百。 反正徐海死不死和钱渊关系不大,他索性让戚继光去另一处帮忙,那边数百倭寇还在垂死挣扎。 最终胡宗宪令今日北上途中才归队的刘显率军强攻,这次还算顺利,毕竟刘显戴罪立功,不顾生死进击,斩杀倭寇近百,只可惜两艘海船搭载着徐海以及数十名倭寇扬帆远去。 钱渊好悬没笑出来,刘显这厮真是挺倒霉的……山阴一战被真倭险些破城,上虞大捷寸功未得还被徐海冲破防线,夜间奔袭篡风镇被徐海设伏击溃,好不容易攻上山头,徐海早就溜了。 到了黄昏时分,另一处数百倭寇大半被歼,小半跪地投降。戚继美麾下颇为不满,还好总督府那边管束颇严,没有杀俘之举。 钱渊杀俘之名早就遍传东南了,此次大战,钱家护卫前后折损近四十人,郑若曾真怕钱渊不管不顾,再次杀俘堆垒京观为祭品。 篡风镇早就被倭寇所占,不过还好徐海急于逃亡,没来得及洗劫一空,而且还有数百青壮被关押,徐海也来不及裹挟带走,总督府一行人就在篡风镇落脚。 没有茶叶,钱渊坐在镇子的晒谷场,捏着个大碗喝着凉开水,身边环绕着安静的护卫,他没有去里面凑那个热闹,倒是戚继美进去了,不过那是因为戚继光如今还没抵篡风镇。 大战之后第一件事是什么 当然是论功,但论功不是胡宗宪来论的,而是朝廷来论的,所以首先要做的就是写捷报。 捷报也不是那么随随便便写的,戚继光、俞大猷自然是首功,但还有戚继美、刘显、岳浦河、鲁鹏、吴百朋、孙丕扬一串文武官员呢。 总而言之就是分猪肉。 这就是钱渊不进去的理由之一,别说胡宗宪了,就是王寅、郑若曾这些好友都心里有数。 此次大战,始于年初台州钱渊和胡宗宪一番密谈,是前者提出了大致的计划,诱徐海攻宁绍台,断其后路,聚集兵力围歼倭寇主力。 是钱渊屡屡和朝中各方势力沟通,弄来了大批的军械、铁料。 是钱渊力主以浙江副总兵戚继光为主力,也是他力主戚继光、卢斌再次于义乌募兵。 是钱渊在山阴将破的时候率军急行相援,勾连出岳浦河移驻山阴会稽,在之后的大战中力保城池不失。 是钱渊在上虞摇摇欲坠之时,率戚继美所部来援,又在徐海的眼皮子底下设伏兵突击,力保上虞不失。 所以,钱渊如果出现在堂前,胡宗宪如何论功 要知道,胡宗宪分猪肉……最大的那块,他是想自个儿吞进肚子里的。 对此,钱渊既不在乎,也赞同这一点,虽然胡宗宪抢功,虽然胡宗宪在指挥上没有太多的亮点,但身为浙直总督,支持东南募兵成军,调配军需,及时聚集兵力围歼倭寇主力,那块最大的猪肉也应该让胡宗宪来吃。 更何况,胡宗宪和钱渊都心知肚明,捷报送到京中是直接入兵部,一旦朝廷认可便会以此犒赏大军,但前提是钱渊直接送入西苑的密奏或书信得到嘉靖帝的认可。 所以说,明面上胡宗宪当仁不让,但他不会拦着,也拦不住钱渊在嘉靖帝面前夸功。 其实钱渊没有什么夸功的心思,一边慢慢喝着没滋没味的白开水,一边想着心事。 虽然徐海逃遁,但总的来说,战果辉煌。 第一,绍兴诸县无一失陷,只有篡风镇、沥海所被倭寇攻下,在没有击溃当地官军主力之前,徐海对手下管束颇严,乡间受损也不重,就是梁湖那块儿被祸害的厉害了点。 第二,浙江副总兵戚继光率四千余义乌兵西进,在上虞城外击溃徐海所部,斩首逾两千,俘虏数百。 第三,俞大猷设伏截断残留倭寇退路,浙江巡抚吴百朋及时来援,加上戚继美所部,斩首近千,俘虏数百,徐海只带了几十人遁逃。 第四,沥海所大半船只都被倭寇抛下,虽然没有福船,但也是能在大海中航行的海船。 经此一战,徐海算是落幕了,接下来是汪直……可惜此次汪直没有出手,想勾连开海禁通商,需要动点脑筋。 开海禁通商……朝中必然议论纷纷,科道言官必然弹劾,所以,需要寻找一个好的突破口,让那些清流说不出反对的借口。 钱渊的心思越飘越远,眼角余光瞄见俞大猷、戚继美出来,笑道:“猪肉分完了” 戚继美听得一头雾水,但曾经考中秀才,庙前分过冷猪肉的俞大猷听懂了,摇头道:“展才此言……还是那般……善谑。” 尖酸刻薄就尖酸刻薄呗,反正这名声早就扣死在钱渊头上了,他也无所谓。 “展才,总督大人令我率军返台州,俞总兵率兵驻守绍兴府。”戚继美小声道:“兄长分兵驻守宁波,一部入驻余姚县。” 俞大猷接过护卫递来的水碗喝了几口,解释道:“徐海麾下倭寇主力被歼,但倭寇不像蒙人,被打散的小股倭寇四处流窜,还需追剿。” 钱渊微微点头,其实在北上途中,接到军报,余姚、嵊县、诸暨、新昌等地都有小股倭寇流窜作乱。 但胡宗宪的军令其实就是在分猪肉,戚继光、俞大猷抢走了最大的两块,被打发回台州的戚继美就有点可怜了。 “分的清清楚楚嘛。”钱渊撇撇嘴,“刘显呢” “已令浙西参将汤克宽率兵北上入嘉兴府,刘参将驻守杭州府西部。” 钱渊满意的点点头,“惟锡兄呢” “总督大人令巡抚坐镇杭州……”俞大猷咳嗽两声,他也挺不爽这件事的,今日吴百朋及时率兵赶到,才能将倭寇困在野地,最终围歼残寇。 而且胡宗宪今日刚抵篡风镇,对吴百朋百般亲切,最后一竿子将人支回杭州了。 钱渊沉默片刻后无奈的叹了口气,从明面的分量上来说,浙江巡抚吴百朋是唯一可以威胁胡宗宪的人。 这时候,数十人迈步而来,走在最前面的是胡宗宪,郑若曾、茅坤、王寅等人在其身后。 钱渊冷笑两声,瞥了眼俞大猷,“谢过志辅兄了。” 很明显,是胡宗宪示意俞大猷来通告分猪肉的详情。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零六章 明枪暗箭 就知道瞒不过面前的青年,俞大猷干笑两声,拉着懵懵懂懂的戚继美快步走开,他是被郑若曾支来的,胡宗宪亲自过来,显然是要接着密谈。 幕僚们散在周围,胡宗宪独自踱步过来,笑吟吟坐在钱渊身边。 “展才……” 钱渊举右手示意住嘴,直接了当的说:“第一,海船送至象山、舟山附近,归入浙江副总兵戚继光、台州都指挥使葛浩麾下。” 都是千年的狐狸玩什么聊斋,胡宗宪这是要将东南大捷和钱渊对上口径,至少不希望钱渊在嘉靖帝面前给他胡宗宪穿小鞋。 钱渊实在懒得和胡宗宪扯皮,直接了当的说出条件。 “理应如此。”胡宗宪立即答应,虽然刚才许诺分给俞大猷一半…… “第二,此次大战赏银,总督府不得克扣。”钱渊看了眼胡宗宪,“汝贞兄不会以为,剿灭徐海所部,就无倭寇了吧?” “当然不会,海上倭寇,徐海汪直两部加起来也不过十之六七,虽已扭转战局,但东南战事还将持续数年。” “第三,令蒋洲、陈可愿寄语五峰,献上徐海首级,许开海禁通商。” 这是胡宗宪不想接受的条件,他不愿意和开海禁通商扯上关系……但他必须考虑钱渊在嘉靖帝面前掀桌子带来的风险。 胡宗宪手捋长须思索片刻,低声道:“还望展才保下刘显。” “捷报如何写?” “刘显率军四千拦截倭寇,杀伤颇多,寇首徐海率小部突围……” 钱渊眯着眼打量着胡宗宪,接下来东南很多事还要仰仗此人,若是因为此事决裂,只怕后面麻烦的很。 沉吟片刻后,钱渊微微点头,应下了这个条件。 事情谈妥后,钱渊第二日就启程回了台州,接下来的事情和他关系不大了。 但钱渊在启程前,一一和吴百朋、俞大猷详谈,又在南下途中在梁湖和正在绞杀残寇的戚继光会了一面。 曹娥江上,钱渊转头环顾船上还剩下的百多名护卫,年初四十护卫入军,补充募兵至两百余人,一战下来又是数十伤亡。 不过护卫士气颇为高昂,梁生持刀夸功,嘴里喋喋不休,如彭峰等没能被选入突击甲士的护卫不免有点酸,也只能说说都来不及枭首,现在全都算到戚继光所部头上去了。 “少爷,东南事毕,何时入京?”王义小声问道:“可需做些准备?” “东南事毕?”钱渊长叹了口气,“还早着呢,接下来还有汪直……” 到现在还没见过汪直,在钱渊的印象中,这是个性格捉摸不透的历史人物。 几年前勾连东南官员,联手剿灭数支倭寇,于沥港开设草市通商,汪直应该是个颇为圆滑的商人。 但历史上被胡宗宪诱骗上岸……从结果来看,汪直颇为天真,或许他认为浙直总督的许诺已经足够,却不知道这种事是胡宗宪不敢做主的。 甚至以钱渊阴暗的心里揣测,史书上胡宗宪建议汪直往杭州拜会浙江巡按王本固……其实是胡宗宪已经呢?” “那……”谭纶心里急转,好一会儿缓缓落座,“朝中只怕……” “那是我的事。”钱渊冷然道:“拜托小舅一事,总督府军令,若有调驻台州军或卢斌所部,需得我允许。” “渊哥儿,巡按御史插手军权……”谭纶大急,劝道:“此事非同小可,还需谨慎。” 钱渊长身而起,双手负于身后,凛然道:“我钱展才两度南下,可不是只为了一个徐海!” “他胡汝贞知趣就算了,不知趣……钱某人会告诉他,我能让他直升浙直总督,也能将他打落尘埃!” 谭纶用崭新的目光打量着这个始终看不清面孔的外甥,这等口气,这等信心……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朝中重臣呢。 钱渊并没有夸口,胡宗宪击溃徐海,扭转东南战局,立下大功,但钱渊一封秘奏就足以让他失势……寇首汪直欲归降,浙直总督胡汝贞不许。 这就叫擅开边事。 嘉靖帝希望短时间内能平定东南倭乱,徐阶对胡宗宪虎视眈眈,严嵩、严世蕃其实算不上多支持胡汝贞,满朝文武官员都对胡宗宪都没什么好感……钱渊有短时间内将胡宗宪打落尘埃的信心。 现在就要看胡宗宪知不知趣了,但钱渊需要做的是,防止胡宗宪和汪直的开战。 东南诸军中,戚继美所部是钱渊的铁杆,台州军向来独立,谭纶又是钱渊的小舅。 卢斌、侯继高麾下也有大量钱渊旧部,狼兵头目钟南唯钱渊马首是瞻,卢斌更是对钱渊俯首帖耳,他老子卢镗死活都要指望钱渊呢。 此战两大功臣,戚继光是个懂事的,很清楚自己这个浙江副总兵是怎么来的,移驻宁波府后,不管钱渊在不在,都是十日一封信送至临海县钱宅。 倒是俞大猷虽然和钱渊这几年会面不多,也欠了他太多人情,但为人方正,不过钱渊抽走了大量海船。 这也是胡宗宪一力扶持刘显的原因,东南诸军主将几乎都和钱渊或多或少有关联。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钱渊刻意为之,这也是他为什么要特地找到吴百朋、俞大猷详谈,南下途中要见戚继光一面的原因。 在明朝,很多时候,不是以官职高低来决定权力大小,你浙直总督算得上东南王。 但土生土长,在东南折腾了这么多年的钱渊,或用情义,或用旧部,能直接掌控卢斌、戚继美、谭纶所部,能间接影响戚继光、俞大猷所部。 偏偏这些都是东南诸军中公认最能杀倭的,仅有靠向胡宗宪的浙东参将刘显,损兵折将,丢人现眼。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零七章 告发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五百零七章告发此次大战虽然汇集绍兴、嘉兴、杭州、宁波、台州五府大军,但地点只在绍兴一府。 虽然也有倭寇侵袭台州,但都是散兵游勇,分别驻扎宁海、黄岩的卢斌和张元勋主动率军出击,屡屡获胜,就连宁波府内的象山岛都被卢斌打扫干净……这是钱渊之前巡视宁海特地叮嘱过的。 所以,这次临海县几乎没经历过战事,虽城头旗帜飘扬,守军戒备森严,盘查路人,但城门大开,不禁通行。 钱渊趋马直入,一直到家门口才勒住缰绳翻身下马,乱七八糟的问安声响起,门房笑着将马牵走,下人忙不迭的往里通报。 瘸了一条腿的老人正在高声向梁生、彭峰询问此次钱家护卫队的战绩,虽然受伤退出,但钱家护卫精锐甲于东南的名声让他们以此自豪。 刚进后院,钱渊就单膝跪下行礼,眼睛红肿的谭氏不顾小妹、小七的阻拦,已经疾步迎了出来。 母迎子,不合孝道,钱渊双膝跪下,握住谭氏的手,“不孝儿让母亲担忧了。” “快起来,快起来。”谭氏用力将儿子拉起来,上上下下打量了会儿,回头招呼丫鬟拿毛巾、热水来净脸,又让小七赶紧检查下有没有受伤。 “放心,这次没亲身上阵。”钱渊握着小七的手往里走,“不过护卫队折损颇重,阵亡约莫三分之一,剩下还有不少带伤,明后日就会送回来,你盯着点。” “婆婆这段日子天天拜佛……”小七笑道:“诊所那边空荡荡的,黄岩、天台都有伤员送来,但都不多。” 众人进了正屋坐定,丫鬟捧来几只小巧玲珑的粽子,谭氏亲自剥开,“连着三四年了,端午都不能在家里,以前你就爱吃粽子,这是昨日才做的。” 钱渊咬了一大口,笑道:“端午那日,寇首徐海率四千倭寇来攻,儿子就在姚江边吃粽……噢噢,不过,那日的粽子没今日的味道好。” “那是当然。”小妹吃力的抱着八两笑吟吟道:“这可是母亲和二嫂亲手做的。” 难怪了……钱渊恍然大悟,这两个都是下厨只会坏事的,就算母亲嫁入钱家这么多年也是不亲手下厨的。 肉粽全用瘦肉……真心不好吃,太干,没油,钱渊有点怀念前世高速路休息站的五芳斋了。 坐在谭氏身边的大嫂黄氏有点坐立不安,突然开口问:“二弟,端午那日,四千倭寇……” “捷报还没传来吗?”钱渊诧异道:“元敬兄率军来援,击溃徐海所部,后诸军北上追击,在篡风镇再度大败倭寇,徐海仅率数十人逃窜出海。” 屋子里好安静,小七皱眉捅了捅钱渊的胳膊,后者转头看见脸色苍白的母亲和大嫂。 钱渊立即反应过来了,这段日子母亲、大嫂担心的可不是一个人……事实上这是谭氏最烦心的事,父子相残,兄弟阅墙。 其实这是不存在的事,周济早就送来密信,钱锐钱鸿父子都没随徐海出兵。 钱渊想了想,沉声道:“对了,母亲不是让儿子关照关照东门钱老三家那个幼子吗?” 小妹看母亲不说话,接过来道:“就是那个叫钱达的?” 钱达是今年才入护卫队的,松江华亭人氏,和钱渊一脉已经出了五服,父兄、妻儿都死于倭寇之手,辗转流落台州府摸上门的。 “嗯,这一战他杀倭三人,得赏银百两。”钱渊轻声道:“此战钱氏无一人伤亡。” 谭氏和黄氏对视一眼,都听得懵懵懂懂,小七更是一头雾水,唯有聪慧的小妹听出了味道。 小妹把怀中的小侄儿递给黄氏,拍手笑道:“这是好事儿啊。” 钱渊瞥了妹妹一眼,将碗筷放在桌上,起身道:“先回去歇息,后面还有的忙。” “还要出去?”谭氏赶紧起身追问。 “再说吧。”钱渊叹道:“至少护卫队这边要处理……此战阵亡六十八人,基本都是台州人,要一一上门拜祭。” 看着儿子儿媳出了门,谭氏愣了会儿,抓住女儿的胳膊,“刚才那话儿……” “估摸着哥哥八成知道了。”小妹歪着脑袋想了会儿说:“不过也不一定……但那次问嫂嫂去黄岩县道观上香……” 谭氏长叹一口气,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头。 钱渊也在考虑这个问题,这样的日子终究要有个头……不过,首先要确认的是,父亲、兄长无恙。 远在海上的钱锐、钱鸿父子同样在想这个问题,不同的是前者对此不抱希望,而后者满怀希望。 钱锐虽经商为生,但少年、青年时期苦读经书,算是个儒商……如今钱渊因击倭名扬天下,如果冒出个身为徐海谋主的父亲,不用说其他的,前程尽毁。 从钱渊中进士的消息传来之后,钱锐就下定决心,此生唯有方顿,再无钱锐。 看了眼窗外的田地,钱锐露出一丝笑容,青翠的绿叶正蓬勃而发,弯弯绕绕的蔓藤沿着木头架子在往上攀登,两个钱渊派来的护卫一个忙着浇水,一个手持长棍警戒。 身材高大的护卫手中长棍一竖然后松下,满头大汗的钱鸿疾步进来,“刚才看到山顶有人影走动,像是男子。” 钱锐紧张起来,“有消息了?” “还没有。” 钱锐神情一松,前几日海上巨浪,船只难以航行,直到昨日才风平浪静,但始终没有消息传来,到现在徐海主攻何处他都不知道。 “父亲,你还记得陈麻子吗?”钱鸿凑到耳边,“就是攻崇德大败的那个,满脸麻子……” “怎么了?”钱锐记得这人,崇德大败,陈麻子手下尽丧,被丢到犄角旮旯,这两年连上主岛的资格都没有。 “徐海出兵后,将小岛上的人手汇集过来,陈麻子这些日子天天拉着我喝酒,还送了不少好玩意儿。”钱鸿咽了口唾沫,“他说相见王翠翘……” 钱锐眯着眼问道:“然后呢?” “我当然不答应,刚才上去看了眼,不知道打通了谁的关卡,居然去了山顶。” 钱锐蹙眉难解,一个资历深的老倭求见王翠翘,这是要做什么? “父亲……你说,这厮会不会是二弟的人?”钱鸿咽了口唾沫,“你想啊,当初第一次和二弟见面,他就让我别和二舅联络。” 不会吧,钱锐揉了揉眉心,如果是这样,徐海也太悲催了。 钱渊又不是神仙,当然不是。 陈麻子见到王翠翘后的第一句话就是,“大夫人,岛上有官府的探子。” 手持茶盏的王翠翘手一抖,茶水溅的裙子一片,“什么?!” 看王翠翘大惊失色,陈麻子暗自得意,荣华富贵就在眼前,自己猜的没错,其他人无所谓,但徐海的妻子王翠翘一定是非常在意的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零八章 诓骗 热门推荐: 陈麻子自认为算是有能力的人,还是徐海的老乡,可惜当年崇德大败,手下死得干干净净,从那之后就被一脚踢到角落处……开玩笑,几千上万人组成的组织机构,总是有各种勾心斗角事的。 一直到去年,徐海出兵吞并数支势力不小的倭寇,陈麻子借机再次聚拢了百余手下,随徐海大败卢镗,攻嘉兴、湖州。 可惜,之后桐乡县外又是一场大败,陈麻子气得直跳脚,居然又碰到了当年崇德县内的老对头华亭钱展才。 倒霉的事还没完,倭寇裹挟青壮离海,俞大猷率兵南下堵截,徐海选择了断尾求生……陈麻子就是那只尾巴的一部分。 好不容易逃了条命回来,看似颓废的陈麻子内心愤怒的火焰在熊熊燃烧……还是老乡呢,你徐海就这么对我?! 所以,两个多月前偶尔在主岛靠岸的陈麻子在看到谭维之后,选择了一言不发。 陈麻子很确定,一年多前在那个无名小岛上的两人,一个是被称为“谭七指”的谭维,另一个是让自己两次折了老本的钱展才。 选择一言不发是因为徐海,如今全盘托出,陈麻子自然是有理由的。 去年好不容易逃得一条命,今年初陈麻子和汪直义子毛海峰勾搭上了。 徐海留下的海船,打造的船坞,主岛上的金银财宝,还有王翠翘这对姐妹花,都是陈麻子献给汪直的见面礼。 当然了,陈麻子之所以这时候准备动手,是因为得到了毛海峰刚刚送来的消息,徐海大败,仅以身免。 这时候,陈麻子才发现,横在自己身前的是被徐海留下守家看院的谭维。 这小半年来,陈麻子得毛海峰暗助也聚拢了两百多手下,但目前负责守御主岛的谭维手下近五百人。 陈麻子心急如焚,汪直势力庞大,自己又是个新人,没有见面礼哪里来的地位……当然了,最重要的是,自己能过一道手。 这就是陈麻子突然向王翠翘指认谭维是官府探子的原因……别人知道徐海大败,说不定立即卷堂大散,甚至冲上山老谭是探子……倒真有这可能!” “此次入绍兴府,攻山阴不克,后攻上虞,先是应该在台州的钱展才,之后是宁波的戚继光,再之后是嘉兴府的俞大猷,杭州府的吴百朋……” “要不是探子,官军哪里能那么准!” 钱锐瞥了眼呐呐的儿子,居然还猜陈麻子是渊儿的人! 沉吟片刻,钱锐低声道:“但别说老谭,就是方某都不知道将军击绍兴府……” “将军不可泄气,气不泄,自有东山再起之日。”钱锐倒了杯水递给徐海,“此事不可大意,要知道如今主岛上人手都在谭七指手中,其中两三百人是其旧部,如若知道将军兵败……” “把人诓进来。”陈麻子还想努力一把,只要剁掉谭维,自己手下两百多号说不定能砍下徐海的脑袋,自己在汪直那边的位置就稳了。 “诓进来?”徐海迟疑的看了眼钱锐。 钱锐叹息道:“将军,收拾东西还要一会儿,如若谭七指一事不定,待会儿说不定上船都麻烦。” 徐海心乱如麻,点头道:“全靠先生了。” 钱锐看向陈麻子,“你如何知晓他是官府探子?” “去年在距离象山一日路程的岛上……”陈麻子立即将去年的事全盘托出。 钱锐问了几句王翠翘,沉思片刻后才看向陈麻子“自将军率军出击之后,小岛上人手都聚拢到主岛上,半个多月之后,你才发现?” “不对吧,就昨日,你我,和谭七指还在一起喝酒!”一旁的钱鸿立即补充道:“昨日为什么不说?” “昨日当然不能说,适才大夫人说了,你说将军兵败。”钱锐冷笑道:“连我和大夫人都不知道,你倒是知道了,消息如此灵通,不让汪五峰啊!” 徐海猛地抬头,双眼赤红一片,手已经摸到放在桌上的刀上,这句话的指向性很明显,徐海几乎是脚不停地的逃窜回老巢,陈麻子能这么快知道消息,倭寇中,只有汪五峰有可能办到。 “大将军,真的,是真的。”陈麻子跪在那哭天喊地,“和谭七指见面的是那个松江秀才……不,松江进士钱展才。” “一个进士冒险出海?”钱锐摇摇头。 但徐海突然低声道:“去年桐乡县对阵钱展才,谭七指先逃……” 钱锐缩在袖子里的手哆嗦了下,“那将军以为?” “收拾的快点。”徐海催促了句,回头道:“诓他上山,如果他不敢来,肯定是官府探子,就算不是……也剁了他!” 钱锐的目的已经完全达到了,如果徐海亲自下山,谭维是控制不住局势的……毕竟手下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倭寇,又不是官军,谭维不可能指挥手下去杀徐海。 只有将局面维持在狭小的空间内,钱锐、钱鸿、谭维,对手只有陈麻子和徐海两个人。 想了想还是不保险,钱锐指了指儿子,“这十几日,你和谭七指经常一起喝酒,去把他叫来,只说是大夫人有事交代……对了,带上护卫。” 钱鸿心领神会,出了屋子,先去叫上那两个护卫,将短刀揣在怀里,再急奔下山。 诓骗来诓骗去,也不知道到底是谁诓骗谁……chaptere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零九章 突起 大明开国已有百多年了,虽然如一栋老迈漏风的危房,但总算还能熬的下去,大体上还算和平时代。 但这几年来对东南沿海来说,绝对算不上太平,这种心态不仅仅存在于被掠夺的百姓心里,也存在于下手掠夺财物的倭寇心里。 徐海就是一个例子,他觉得……现在已经算是乱世了,不过值得欣慰的是,身边还有不离不弃的王翠翘,还有忠心耿耿的方顿。 反过来,徐海对可能是官府探子的谭维痛恨非常,管你是不是……剁了你,就能避免可能的危险,带着积累了多年的财宝远走高飞。 “将军,怎么换了把刀,那柄宝刀呢?”钱锐看似无意的问。 一直持刀在手的徐海将刀丢在桌上,“这次实在是……不管是不是谭七指,肯定有官府探子,几乎整个浙江的官军都集中到了绍兴府……撞得头破血流,连那柄宝刀都丢了。” 呃,那柄刀如今挂在俞大猷腰间呢。 “刚才听说松江进士钱展才也在?”钱锐看似无意的问。 “真是个扫帚星!”徐海狠狠啐了口,“每次碰上都讨不了好,便是此人在姚江边扎营,隔江对峙……后来才知道,这厮是在等宁波的戚继光率兵来援。” “回篡风镇的路上撞上了刘显,之后回沥海所……又撞上了俞大猷。” “还真是浙江一省的官军啊。”钱锐诧异道:“将军率军出击,别说谭七指,就连我都不知道是绍兴府。” “还真有可能是谭七指……”徐海幽幽道,他想起了篡风镇外遇见的周济。 两人就坐在大堂里,王翠翘和陈麻子侍立一旁,面前就是大门,徐海这种货是没弄什么照壁的,一眼看过去,远处已有数人过来,为首的是钱鸿,身后是谭维,再后面是两名护卫。 钱锐长叹一声,“老谭跟着将军也四五年了,居然是官府探子……这真是,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徐海这厮自然是听不懂的,入耳的只有最后几个字,起身往前几步,哼了声,“人心易变!” 不说有首告的陈麻子,徐海自身颇有勇力,钱鸿还带来了两名护卫,徐海相信,身无长物的谭维没有任何抵抗之力。 但徐海却没发现,身后的王翠翘捂着嘴,用不可思议的眼神打量着钱锐……此人为徐海谋主多年,出谋划策,最得信任。 嘉靖三十二年,王翠翘与钱渊夜间初见,隔年后者再次造访,五日后倭寇侵嘉兴,十数个大汉将王翠翘姐妹劫走……从那之后,她几乎每晚都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有时候她在想,那人难道是未卜先知,不然怎么会事先知道徐海会娶自己为妻? 那时候王翠翘就在猜测,那人应该在徐海身边有眼线,她用窥探的视线打量着徐海身边诸人,果然两年之后,突然冒出头的谭维证实了她的猜想。 但王翠翘从来没有将视线集中在钱锐身上,这实在太匪夷所思了。 王翠翘不由自主的在思索一个问题,一个谭维、钱锐、钱鸿都曾经思索过的问题……还有其他人吗? 咳嗽声在耳边响起,王翠翘打了个激灵,抬眼看去,钱锐冰凉的视线在她身上打了个转,然后落到了桌上已然出鞘的长刀上。 进门的谭维被身后两个护卫推了把,单膝跪在地上,诧异的问:“将军?” 陈麻子在徐海的眼神中跳出来,唾沫横飞的将去年无名小岛上看到的一幕说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从自己出恭,十几个手下被杀,到看见钱渊,再到今日发现谭维。 显然,玩这些心思,陈麻子远远不够格,谭维立即挑出了一个之前钱锐已经挑出的毛病,十几日都在一起喝酒,今日跳出来说我是官府探子……开玩笑也不是这么开的。 不过,徐海是不在乎这些的,他想要的只是安全的离开,这一点钱锐心里有数,钱鸿心里有数,得钱鸿仔细叙说的谭维心里也是有数的。 事实上,谭维已经下定决心。 “将军,左侧岛上有人来报,东面有大片船帆。” 一句话,谭维就扭转了局势。 东面大片船帆,意味着什么? 屋子里的每一个人都明白,是汪直来了……除了五峰船主和还没战败的徐海,这片海域没有第三股势力有如此威势。 短暂的沉默后,钱锐的视线落到了陈麻子身上,“你是汪直的人。” 徐海恍然大悟,不管谭七指是不是官府探子,但可以肯定,陈麻子是汪直的人……哪里有那么巧的事,自己兵败刚刚逃回来,汪直就立即来堵门了,而且陈麻子比钱锐、王翠翘更早知道自己兵败的消息。 谭维这番话不是说给徐海听的,他微微仰头,看见钱锐微微点头。 谭维这番话就是说给徐海听的,没有其他作用,只是扰乱心神而已。 就在这时候,跪在地上的谭维如被压紧的弹簧一般窜起,合身猛地向徐海扑去。 因为之前徐海有意斩杀谭维,将山下旧部握在手中,扬帆远去以图后计,所以距离谭维并不远。 “你……”徐海口里厉喝,快步后退,伸手一捞……桌子上空空如也。 徐海身子一僵,冲上来的谭维已经将他扑倒,两人将桌椅板凳撞的一片混乱,摔落的茶壶溅起的热水洒在地上两人头脸上。 徐海能聚拢倭寇横行东南,一方面在于他的军事能力,但另一方面,他自身的武力也不容小觑。 虽然被压在身下,徐海右手狠狠一拳砸在谭维肩膀上,左手抓起一个板凳抽在谭维脸颊。 谭维虽然自青年时就游历各方,算得上文武双全,又在倭寇里混迹了些年,但论武力,是不足以和徐海抗衡的……虽然将徐海扑倒,但对方一拳一砸,谭维被抽的一个骨碌翻滚开去。 “找死!”徐海手撑着地面准备一跃而起,突然身子一僵,他眼角余光瞄见,抱着长刀的王翠翘正慌张的躲在钱锐身后。 在谭维扑向徐海的同时,发生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谭维身后的两个护卫,一个掩上了大门,虽然这是徐海内宅,寻常倭寇是进不来的,但山腰处是有把守的。 另一个护卫手持长棍,如使长枪一般狠狠刺出,棍头猛地戳中还稀里糊涂的陈麻子肋间。 第二件事,一直站在桌边的王翠翘突然抓住已经出鞘放在桌上的长刀,紧走几步躲开,徐海什么都没抓到。 还没等徐海彻底反应过来……碰到这种事,一时半会儿哪里能反应过来,雪亮的刀光突然出现。 “咯吱”一声,犀利的长刀毫不费力的劈开徐海举起的板凳,并将徐海半只右手削落。 钱鸿冷笑着举刀逼来,低声道:“果然好刀。” 当然是好刀,徐海去年和汪直停战后,从倭国召集真倭,并买来一批长刀,其中最好的两把,自己留了一把,另一把赠给了钱鸿。 “废话真多!”谭维从王翠翘手里接过刀,毫不犹豫的劈下。 手无寸铁的徐海睚眦欲裂,举起桌边左遮右挡,但一根长棍突然戳在他的下盘,用力一搅,徐海登时摔成滚地葫芦。 这下用不着钱鸿和谭维了,两个护卫扑上去,将徐海压的死死的。 “要不是这厮亲卫死的死逃的逃,还挺难抓。”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一十章 落幕 尘埃落定,角落处的钱锐缓缓踱步出来,瞥了眼被打晕的陈麻子,走到被死死摁在地上的徐海身边。 没有人会等死,在人类最恐惧的死亡到来之前,任何人都会试图伸手抓向也不知道存不存在的稻草,如今抄写本流传民间的都说了,蝼蚁尚且偷生。 徐海不止一两次面临死亡的威胁,但每一次他都能或死里偷生,或死中求活,甚至能反败为胜。 “你们是汪直的人。”徐海不顾正在流血的半个手掌,强自镇定道:“我愿拜汪直为义父。” 徐海做出这样的判断,不管谭维是不是官府的探子,在汪直大举压境的时候,这些人突然出手偷袭,只可能是为了汪直。 在徐海想来,自己势力散尽,本人生死其实是无所谓的,但汪直肯定不会这么想……他不会忘记前年被死士相刺的那刻。 “嘉靖三十二年,你说自己愚笨,强留我襄助与你。”钱锐似笑非笑道:“这话不假,蠢的可以。” 顺着钱锐的视线,徐海看见了不远处被捆起来的陈麻子。 “他的确是汪直的人。”钱锐找了个没被劈散的椅子坐下,“但我们不是。” “我们”两个字加重了语气,徐海自然听懂了,不是汪直的人,那只能是官府的人了,不仅仅是谭维,不仅仅是钱锐父子,还有…… 忠心耿耿谭七指,不离不弃王翠翘…… 绝望的眼神一一扫过手持长刀的谭维、钱鸿,还有一直缩在角落处的王翠翘,徐海面目狰狞,怒目而视,“你怎么会是……” 王翠翘往前走了几步,细细的牙齿咬在嘴唇上,“当年在崇德县那条巷子里……对门出来的那几人,就有华亭钱展才。” 徐海愣了下,猛地挣扎起来,不顾身上压着的护卫,脑袋用力一下又一下的磕在砖石上……这么说来,当年攻崇德不克,钱家子已然将王翠翘握在手中,自己却将带毒的鱼饵当做美味一口吞下。 “今年初,你母亲大病不起,恰逢太医院东璧先生南归,妙手回春。”钱锐轻声道:“令侄倒是聪慧过人,今年过了府试、院试,着儒衫,戴方巾,明年可一试乡试。” 谭维默不作声,眼角余光扫了下王翠翘,要不是钱渊拿住了她的家人…… 王翠翘脸上呈现出复杂的神情,无论如何徐海对自己这般宠信,自己却卖了他,另一方面,母亲大病得救,侄儿考取功名……最后王翠翘在徐海愤恨的眼神中屈膝相谢。 “且去后面收拾,总要保你无恙。”钱锐示意两个护卫跟着王翠翘去了后面。 钱锐挽起衣衫下摆,蹲在徐海身边,“好些年了,好些年了,路旁尸骨,村无人烟,多少人因你而死,多少家因你而破……” “呸!”徐海知道今日绝无幸理,冷笑道:“文人杀人才狠,当年老子急攻苏州,埋下伏兵击溃任环那厮,不就是你出的主意?!” “还有你谭七指,抢东西是把好手,乌镇那个举人就是你一刀砍死的!” “装模作样……说吧,官府给你们什么好处?!” 谭维和钱锐脸上都呈现出痛苦的神色,这两人都不历仕途,但都出身书香门第,都是在四书五经中熬大的,他们的思想无限向士大夫的方向靠拢……但却不具备官员,或官僚的思维。 换句话说,这两人都相对来说比较单纯,都难以释怀自己双手上淋漓的鲜血。 片刻后,谭维咬着牙道:“正因为如此,所以才要杀了你……之前不杀你,是因为数千精锐倭寇。” “如今大败,杀你不为其他,只为那些路旁尸骨。” “咯咯咯……”古怪的笑声从徐海喉间传来,他想过无数理由,却没想过这个理由……这个让他死不瞑目的理由。 “我以前不姓方,也不叫方顿。”钱锐在笑声中缓缓道:“我出身松江华亭钱氏,先祖父鹤滩公,弘治三年状元。” 笑声戛然而止,徐海的眼珠子都凸出来了,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我自然也不姓方,钱鸿,钱渊是我嫡亲小弟。”钱鸿手中钢刀放在徐海肩膀上,似乎在打算怎么枭首。 “谭七指倒是姓谭,谭维谭子直,江西宜黄谭氏,其堂弟便是台州知府谭纶谭子理。” “谭纶是钱展才小舅,我是他嫡亲二舅。”谭维冷笑道:“你自视甚高,可惜眼睛却是瞎的。” 要不是被捆着,徐海真想伸出两根手指戳瞎双眼,真是瞎的……崇德一败,桐乡二败,再到上虞城外,徐海觉得钱渊是自己命中克星,却不知道人家早早塞来的探子将自己身边堆的满满当当! 钱锐直起身,“还有什么想问的?” 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徐海双目无神的趴在地上,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觉得自己像个小丑……虎跑寺里做个沙弥多好…… 早就准备好的钱鸿一刀割断脖子,钢刀绕颈一圈,轻轻松松的取下首级。 又是一阵沉默,恶名昭彰,扰的东南沿海数年不得安宁,数度糜烂多个府洲的徐海就此落幕。 “子直兄……” “自嘉靖三十三年起,世间再无谭子直。” 钱锐脸上也露出苦涩的笑容,“是啊,世间亦无钱锐。” 去找了个盒子装上徐海首级,钱鸿催促道:“父亲,二舅,接下来怎么办?” “徐海已死,自然杀了那些他带回来的残兵,再举部降五峰。”钱锐拉着谭维,低声说:“渊儿密信中说过,搜集船只,最好控于手中,此事交付于你。” “他想作甚?”谭维精神一振,徐海被割下首级,让他心里无着无落的。 “谁能知道?”钱锐苦笑摇头,“多年未见,只听闻他东南击倭,名扬天下……三岁看到大……” “呵呵,如今渊哥儿可了不得。”谭维笑道:“听说就连浙直总督都要让他三分……不过那张嘴和以前一样。” “十年前县人就说他肖其曾祖鹤滩公。” 心急如焚的钱鸿壮着胆子打断长辈的闲叙,“待会儿怎么说……徐海已死?” 谭维和钱锐对视一眼,然后视线都落到了还晕在地上的陈麻子身上。 一个时辰后,岛边停靠着三艘福船,一个方头大耳的中年人在诸多侍卫的环绕中下船,此人虽身披软甲,腰间跨刀,但举手抬足间并无武人风范,倒像个文人。 “徽人以商贾闻名,但十户之村,不废诵读,举业无望方转而经商,所以徽商实为儒商。” 钱锐悠然向谭维如此解释,“贾而好儒也,虽部分徽商自成化年间转营盐业,但亦不忘本,以诚为利,以衡为价,以信为赢,以均为财。” “先生说的好。”汪直笑着伸手与钱锐相握,“不过先生还说漏了一点,我徽州人啊,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门外一丢。” 周围的侍卫大都是徽州人,纷纷笑着点头,这是徽商的习惯,很多家境不好的孩子十三四岁就要被送出去随长辈学做生意。 钱锐点头吟道:“健妇持家身作客,黑头直到白头回。儿孙长大不相识,反问老翁何处来。” 汪直可不是徐海那种不识字的,反复吟诵几句,不由叹息点头。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一十一章 徽商 岛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钱锐陪着汪直转了一圈,二十多艘海船停靠在船坞,这是徐海留下的,三四百倭寇老老实实的坐在空地上,军械、兵器都被收拢起来。 再远点还有近百具尸体,要么是徐海逃窜带回来的,要么是跟着徐海的老人……有谭维在,那些老人自然逃不过他的眼睛,留下来的倭寇要么是谭维的心腹,要么是去年从湖州、嘉兴裹挟来的青壮。 一行人缓缓上山,半山腰处的亭子里,钱鸿将准备好的盒子捧出,里面装着的是徐海的首级。 “岛上好像没狗……”一个单臂壮汉嘿嘿冷笑,“带回去吧,脑袋不小,够好几只狗分呢!” 此人是徐海义子毛海峰,历史上也留下名号,前年爆发的第一战,徐海佯败反攻,大胜汪直,毛海峰的左臂就是被那次被砍断的。 “说什么胡话。”一个身材短小的汉子喝道:“拿去拜祭诸位弟兄,然后硝制装盒,还有大用处呢。” 不仅仅是毛海峰的左臂,汪直收了十三名义子,其中六人死在徐海手中。 汪直微微点头,指了指此人,“他也是徽州人,徐碧溪,方先生那次没见过。” “早有耳闻。”钱锐含笑道:“山了,他被徐海留下看家守院,先生不给好处,他如何敢反戈一击。” 钱锐松了口气,好歹保住大舅子这条性命,说不定还能搂些海船……也不知道渊儿要海船作甚,难不成直接拨给官军水师,那可逃不过汪直的眼睛。 突然,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毛海峰疾步进来,开口欲说看了眼钱锐,又住了嘴。 “说!”汪直喝了句。 “西面有船队过来,二十多艘,其中三艘福船。”毛海峰舔了舔嘴唇,“应该是官军,徐海船队从没福船。” 当年汪直和官军联手绞杀海盗倭寇,海道副使丁湛将沿海的福船全都送给了汪直…… “应该是来追剿徐海残部的,速度倒是不慢。”汪直摸了摸下巴,转头看向钱锐,“先生看……如何应付” “尚不知老船主之意,方某如何敢胡言乱语。” 汪直哈哈一笑,挥手道:“打出旗号,让他们滚蛋,不过别动手。” 钱锐看着毛海峰离去,轻声问道:“老船主何意” 汪直长叹了口气,“此事正要和先生详谈,汪某实在举棋不定。” “方某洗耳恭听。”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一十二章 取舍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五百一十二章取舍虽然位处谷中,两面均有遮挡,但毕竟身处海上,海风呼啸而过挂的窗户哐哐作响,王翠翘看了眼到现在还没回过神来的妹妹,叹息声去倒了杯水。 和王翠翘不同,从头到尾,王绿姝什么都不知道,甚至到现在她都不知道姐姐是被塞过来的探子,只知道丈夫被杀,老仇家汪直打上了门,要不是方先生收留,只怕下场堪忧。 透过微微张开的窗户缝隙看去,王翠翘心里有古怪的感触,山话,只能顺着汪直猜测道:“虽然徐海已死,但仍有倭寇侵袭东南,只怕朝中不会开海禁,通商更是没影的事……” “是啊!”汪直连连点头,“也不知道这钱展才打的什么主意。” 钱锐在心里琢磨了会儿,轻声问:“老船主如何打算” “胡汝贞传话,令汪某率海商于绍兴府上岸……”汪直摇摇头,“如若钱展才、戚继光、俞大猷一干人率兵围着,那汪某下场比徐海还要惨!” “这就是汪某难为的地方,也是要请教先生的地方。” 钱锐不知道钱渊到底要做什么,但通过这么多次密信以及钱鸿钱渊两次会面,他很清楚,钱渊希望招抚汪直。 所以,钱锐如此建议,“去舟山,官军少水师,进退自如。”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一十三章 釜底抽薪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五百一十三章釜底抽薪临海县。 两匹快马从东北方向疾驰而来,驰近城门,为首的骑士扬手掷来一块令牌,另一个骑士丢下一个小袋子,径直入城。 三五个守军笑着招呼了声,“钱家护卫就是财大气粗,今晚又能闹一口。” “想死别拉着兄弟,府尹大人夜夜巡视,小心砍了你脑袋。” 小校挥挥手,“都留点神,昨儿听说括苍山还有倭寇流窜。” “咱县有那帮杀神在,还怕流窜的倭寇?” “就是,那日拜祭,好家伙,起码五六千倭寇首级为祭品呢,荆川公写祭文,龙泉公亲自拜祭。” “五六千?告诉你至少一万个首级!” “你懂个屁,这次钱家护卫战死五六十人,以一顶百,那不就是五六千首级?” 小校懒得理会这帮打嘴架的货色,斜斜靠在墙上,心里琢磨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这些天,几乎每天都有数批钱家护卫出入城门,往来不停。 的确如此,虽然面子没撕破,但身在绍兴府的浙直总督胡宗宪,和身在临海的浙江巡按钱渊,两人之间的间隙越来越大,前者跳脚大骂,后者冷笑不理。 五月初九,戚继光率军于上虞县城外大破徐海。 五月初十,俞大猷于篡风镇外截断倭寇归路。 第二日,钱渊就启程南下,当日抵达天台县、 五月十二日,钱渊抵达临海县。 从五月十二日之后,钱渊的活动轨迹只在台州境内,胡宗宪几次派人相邀,甚至王寅、沈明臣、何心隐诸位好友来访,钱渊也闭门不纳。 也是从那日开始,以护卫为信使,钱渊坐镇临海,与谭纶、戚继光、戚继美、卢斌等部保持每日联系。 五月十七日,钱渊于临海县外拜祭阵亡护卫,唐顺之撰写碑文,卢斌、谭纶均亲至拜祭,侯继高做诗以纪,台州大户出资修建忠烈祠,短短三日,无数百姓拜祭,香火茂盛。 也就是这一日,在嵊县、上虞一带绞杀残留倭寇的浙江副总兵戚继光突然率军向东,沿姚江返回宁波。 胡宗宪为此大怒,派出信使责问……但戚继光振振有词,已调俞大猷所部在绍兴府追剿残倭,浙东参将刘显、浙西参将汤克宽都在,绍兴府已无用武之地,而小股倭寇侵袭宁波府,慈溪县十余百姓被杀! 这个理由……说的过去,但也说不过去,因为,胡宗宪身为浙直总督,调拨兵力是他权力范围之内的事,但戚继光驻地本是宁波府,有倭寇来袭,而绍兴府已无战事,率兵回援也算在情理之中。 胡宗宪心知肚明,自己试图再次于绍兴府设伏,一举拿下汪直……而钱渊是决计不肯的,对于汪直,他有着其他的打算,为此连曾经并肩作战的何心隐来访都不肯一见。 胡宗宪先后派出信使、幕僚拜访谭纶、卢斌、侯继高、戚继美,试图聚拢兵力于绍兴府,但谭纶以台州亦临海为由回绝,卢斌、戚继美都是钱渊铁杆……每日来往信件中,钱渊摆出态度,有人撑腰的卢斌、戚继美含糊其辞,至今还在台州。 在这种情况下,钱渊釜底抽薪,直接让戚继光率兵回了宁波……胡宗宪这下彻底抓瞎了,虽然俞大猷、戚继光如今齐名,但戚继光于上虞三刻钟击溃徐海的一幕给胡宗宪留下了太深的印象。 没了戚继光,面对势力比徐海更加庞大的汪直,仅仅靠俞大猷,胡宗宪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胜算。 偏偏这种事还不能捅出去,胡宗宪身为浙直总督指挥不动麾下将官,这传出去丢的是他胡宗宪的脸面……关键是,那些将官身后是有人撑腰的,而撑腰的那个人是胡宗宪不想,也不敢撕破脸皮得罪的人。 “想当然!”后院懒洋洋躺在藤椅上躲在树荫下的钱渊如此评价,“胡汝贞此人,通权谋,善隐忍,晓军略,惜量窄,又好大喜功。” “他也不想想,有徐海前车之鉴,五峰如何不会小心谨慎,还令葛浩传话,要五峰至绍兴府上岸……” “不不不,其实绍兴府集结兵力无论多寡……汪直绝不会去绍兴府。” 一旁正在嚼着杨梅的小七回了句,“那汪直如果真去了绍兴府呢?” “集结兵力绞杀汪直……”钱渊幽幽叹道:“汪直或死或活已无关紧要,只要大战一起……东南沿海将再次处处烽火。” “为什么?”嫌杨梅太酸的小妹好奇问,这是戚继光让信使从慈溪捎来的。 “傻啊。”小七随口应道:“这些年,虽然汪直名声响亮,但从无率倭寇侵袭沿海之举,他其实是个海商而不是倭寇头目,只要大战一起,意味着朝中坚持厉行禁海、绞杀倭寇,汪直手下的海商……必然效仿徐海。” “所以,你才让元敬率兵回宁波,还不惜弄出个假军报……”这句话来自昨夜抵达临海的王氏。 英姿飒爽的王氏一直在桃渚,倭寇来袭之时,还曾率兵守城,手刃三倭,昨日戚继光信使抵达桃渚,她立即动身来了临海……就怕戚继光吃了大亏。 “好了,别吃了,晚上小心豆腐都咬不动……哎,你可不能吃杨梅!”钱渊将一只胖乎乎的小手打下去,这是戚继光的长子,今年已经两岁的戚安国。 小安国苦着脸抓着钱渊的衣衫就要往上爬,他这一年多大半都住在钱宅,一个多月前大战将起,王氏将小安国又送过来,虽然钱渊经常巡视各地,但偏偏小娃娃对他亲热的很。 “秋……秋……”小安国缩在钱渊的怀中也不怕热,黑漆漆的眼珠子滴溜溜的乱转,看的边上王氏都嫉妒……戚继光虽然是个武将,但也讲究抱孙不抱儿。 “哎,姐姐就放心吧,弟弟还能坑了元敬兄?”钱渊看王氏依旧柳眉紧蹙,“胡汝贞一跃而为浙直总督,论封疆大吏他居首,但实则根基不稳……” “毕竟他是浙直总督。”王氏担忧道:“毕竟是元敬上官。” “朝中如今党争惨烈,徐华亭一党视胡汝贞为严党大员,百般弹劾,因提编六省,又截留两淮盐税,朝中官员均对胡汝贞颇为排斥……金山总督嘛。” “那严……” “他胡汝贞攀附赵文华,以严嵩为依仗。”钱渊摇着纸扇给小安国扇风,笑道:“赵文华不敢得罪我,严分宜不会得罪我……” 胡宗宪一跃而为浙直总督,实际上嘉靖帝对其并不是特别放心,是钱渊两次进言让嘉靖帝选择了胡宗宪。 所以,胡宗宪在朝中的根基,一是严嵩,二是钱渊,这两个人虽然身份地位相差甚大,但都对嘉靖帝有着极强的影响力。 这就是钱渊信心的来源,胡宗宪敢撕破脸,钱渊就能教他做人……严嵩对东南胜负是无所谓的,他如今担心的是身后事,而钱渊是他选中的一个棋子。 “安心啦,元敬兄稳如泰山,说不定还能加官进爵……” 如果戚继光真能捞到一个爵位,真的有可能嘛,他李成梁能捞个侯爵,戚继光哪里差了? “若小弟一封弹劾奏折上去,严分宜也不会护着他,徐华亭立即落井下石……” 王氏听了最后这句话,偏头看了眼还在嚼着杨梅的小七,后者察觉到,送来一个灿烂的笑容。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一十四章 展才之重 五月下旬,烈日高悬,无一丝风,京城已是闷热不堪,京中大户纷纷去城外庄园度夏,这时候,多少人羡慕位于西城的钱宅。 随园是嘉靖三十四年初建,只是略略修了个大致,后来钱渊南下,但徐渭本身就于园林一道颇有见解,再加上聘请名家,又有陶大临、潘允端等人相助,如今的随园仅仅靠园林已享誉盛名了。 移栽来的大树下,今日不轮值西苑徐渭躺在躺椅上看书,看着看着就瞌睡过去,耳边却传来叽叽喳喳的嘈杂声,睁开朦胧睡眼,又闭上了。 “文长兄,文长兄!”冼烔轻声喊了两声,转头耸耸肩,“就说他肯定睡着了。” 一起来的还有孙鑨、孙铤、吴兑三人,后两人满头大汗的去找凉茶、蒲扇来,孙鑨轻声道:“今日通政司收到南京都察院御史弹劾奏章……弹劾展才!” “什么罪名?”徐渭猛地坐了起来。 冼烔撇撇嘴,“明明醒了……” “弹劾展才杀戮太多,有干天和。”孙鑨解释道:“据说展才在临海县外拜祭阵亡护卫……” “阵亡多少人?” 在兵部做主事的吴兑叹道:“五十八人。” “五千八百枚倭寇首级为祭品。”徐渭用肯定的口吻,“嘉兴长水镇、桐乡、山阴诸次大捷,展才均以百倍倭寇首级相祭。” “所以,都察院弹劾展才擅杀……” “扯淡!”徐渭大怒跳起来,“尽在耍嘴皮子,杀的是倭寇!” “那御史是嘉靖三十二年进士,江西人,原南京户部主事,今年才迁南京都察院。”孙鑨轻声道:“此人弹劾展才有杀良冒功之嫌。” 徐渭愣了下,立即反应过来了,上虞大捷十日前就传入京中,兵部接到的捷报是,击溃寇首徐海所率八千大军,扑杀倭寇近六千。 六千加六千……都一万二了,你钱展才哪里弄来的倭寇首级? 肯定是杀良冒功! 这就是都察院御史的思维模式……自由心证嘛,反正他们都是风闻奏事。 “不可能。”徐渭摇头道:“展才身为浙江巡按,又不亲自领军,杀良冒功就为了拜祭阵亡护卫?” 众人都点头赞同,孙铤笑道:“其实朝中重臣也都不以为然,倒是……” “嗯?” “据说今日通政司将弹劾奏折送至内阁,展才那位……倒是说了几句不好听的。” 徐渭咧咧嘴,徐璠那厮是不是以为自己是长辈,钱渊就不敢揍他了? 好吧,当面不敢,亲手不敢……但随园里可不止钱展才一人,几乎每个人都看他徐璠不顺眼。 “倒是严东楼……”孙鑨试探问:“展才还没信来?” “没有。”徐渭摇摇头,顿了顿又摇摇头,“不会。” 冼烔看的懵懵懂懂,但孙铤、吴兑毕竟年长些,都听得懂这两句对答。 徐璠对钱渊颇有微词很正常,但在公开场合,严世蕃跳出来为钱渊说话……这是不正常的。 以钱渊、徐渭为核心的随园士子,向来在严分宜、徐华亭之间保持中立,隐隐靠向以高拱为首的裕王府。 孙鑨想问的是,钱渊会不会写信给严世蕃。 徐渭给出了一个肯定的答复,不会。 孙鑨点点头,这个答复也在他预料之中,“但展才两度南下,长水镇、桐乡、山阴……诸战后都立即送信入京,为何这次至今还……” 摇着蒲扇的吴兑苦笑道:“至今方知展才之重啊!” 众人随之大笑,徐渭还不忘说上一句,“君泽,当日展才都说了户部、吏部随你挑,是你非要入兵部!” “今日……算算。”吴兑掐指一算,“八个人来问过了,就连少司马都问了次。”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唯有冼烔苦着脸……今年才十八,放在后世才高三呢,实在是听不懂。 其实冼烔自小以聪慧闻名,在六科中名气也不小,但每次来随园……或多或少总会听不懂。 好心的孙鑨一边笑一边给冼烔解释,十日前,上虞大捷传入京中,兵部立即送至内阁,递到了嘉靖帝面前。 西苑的详情其他人不知道,毕竟除了内阁重臣,这些年少有朝臣能觐见嘉靖帝,但为陛下撰写青词的宠臣……徐渭当日就在场。 击溃近万倭寇,斩杀六千……突闻大捷,嘉靖帝第一时间就心里生疑,这些年东南抗倭,仅有的几次胜战,多的如钱渊山阴大捷斩杀倭寇千余,少的如谭纶在台州杀倭数百,一下子斩杀六千? 随后,嘉靖帝的视线落到了徐渭身上。 意思很明显,钱渊那厮来信了没有? 在得知钱渊无信送入京后,嘉靖帝沉思良久,将奏折留中不发,显然,这是准备和钱渊送来的消息印证。 但兵部那边就有点难受了,好不容易来了个大捷,讨不得陛下欢心也就算了,居然还被留中……要知道大捷后,上至将官升迁,下至抚恤伤亡,补充将校、新兵、军械,虽然有浙直总督挡着,但兵部也是能插得上手的……里面是有油水可捞的。 偏偏兵部如今情况最为复杂,杨博以总领宣大边事的名义遥领兵部尚书,兵部右侍郎空缺,左侍郎江东暂领兵部……心里苦啊。 原本消息还算隐秘,也不知道是怎么流传出来,满朝上下都知道了……上虞大捷至今尚未定论,是因为浙江巡按钱展才至今尚未有奏折入京。 恰巧在兵部任职的吴兑这十日就被烦得不行,谁都知道他是随园士子一员,别说同在兵部任职的同僚,好些户部、吏部的官员都来打听消息,就连暂领兵部的江东都问了两次。 冼烔目瞪口呆愣了好会儿,才支支吾吾的说:“这消息我也听说了……那就是说,如果展才兄送来的信和捷报不符……” 徐渭笑道:“陛下就能按照展才信中所叙,看清捷报可有虚报。” 孙鑨收起折扇敲了敲冼烔的脑袋,“今日可知展才之重?” 一阵闲聊后,徐渭索性就让人在大树下摆开桌子吃饭,天色渐暗,才放衙的钱铮踱步过来。 “叔父。” “叔父。” 众人纷纷起身行礼,钱铮在今年三月升迁通政使,这个位置说重要不重要,但说重要也重要……怎么着也算是大九卿之一呢。 今日弹劾钱渊的奏折一出现,钱铮立即派人送至内阁,顺便将消息告知孙铤。 “展才绝非杀良冒功之人。”徐渭笑着斟了杯茶,“展才那人……粘上毛比猴还精,叔父不必担忧。” 但钱铮依旧眉头紧锁,“萧曜,嘉靖三十二年进士,江西人,先入行人司,次年调南京户部主事,年初迁南京都察院御史。” 说到这,钱铮顿了顿,众人都安静的等着,这几句还听不出什么。 “嘉靖二十年,双江公丁忧居家,萧曜步行百余里求学,双江公怜其家贫,收其为徒。” 徐渭大为诧异,抬头和钱铮对视一眼,眼中都有难解之意,他们是钱渊最信任的人,都知道钱渊和聂豹的关系……其余几人虽然不知,但也知道聂豹当年南下督战,召钱渊随军。 捕风捉影的弹劾,最重要的就是弹劾者的背景。 徐渭接过钱铮递来的萧曜的履历,一条条看下去,好一会儿之后视线落在了其中一条上。 “嘉靖二十三年,萧曜被选入国子监……” “怎么了?”冼烔忍不住问。 “嘉靖二十三年……国子监祭酒何人?” 孙铤是国子监出身,皱眉想了想摇头道:“找人问问?” “不用问了。”钱铮冷然道:“嘉靖二十三年,赵大洲升右春坊右司允,掌国子监事。” “赵大洲?” 冼烔的问话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众人都被这个消息震住了。 徐渭咬着牙低声道:“嘉靖三十三年,萧曜转南京户部主事,当时赵大洲也在南京户部……” 有的信息是没办法查证的,但有的信息是不需要查证的,自由心证就够了。 众人在沉默中互相对着眼神……谁都知道赵贞吉是徐阶的死党,这意味着什么? 是不是意味着徐阶准备和钱渊,或者说随园一方彻底决裂,开战? 这个念头在钱铮脑海中打转,但徐渭不这么看。 在严嵩父子还没到台之前,徐阶和已经靠上裕王、高拱的随园一方开战,是很不明智的,虽然随园士子官位尚浅,但朝中势力……从来不仅仅以官位高低来衡量的。 就在这时候,急促的脚步声响起,被提为钱家护卫副手的梁文左顾右盼的走来,身后是一脸疲惫的周济。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一十五章 光芒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五百一十五章光芒南北运河沟通南北,常规意义上运河北方的终点是通州,无论一天什么时辰到达通州,第二日清晨启程,快马午后就能入京,更何况是身负送信重任的钱家护卫。 但梁文和周济一直到夜幕初垂才入京,直到夜色深深才抵达随园……自然是有原因的。 徐渭看着这两封信……一封是熟悉的笔迹,钱渊用鹅毛笔蘸墨速写,这笔法几度被嘉靖帝鄙夷,另一封是密信,上面只有一连串的西洋数字。 去年钱渊入京,已经将这种密信传递的方式告知徐渭,这大半年来也用过几次,徐渭并不陌生。 但打开密信的刹那,徐渭只觉得脑子一晕……难怪要选在夜晚入京送信,这是要给自己译信的时间啊,徐渭粗粗一算,译过来至少千字。 这晚书房的油灯凉了很久很久,徐渭咬着牙坚持了下来,天可怜见,他可不是钱渊那种天生的夜猫子。 “咚……咚!咚!” 隐隐听见有一长两短的梆子声,徐渭推开门漫步而出,随之而来的是悠长的调子,“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仰头看了眼璀璨的星空和躲进云中若隐若现的弯月,徐渭不禁摇头,那位至交好友就如同这星空一般引人瞩目,别说月亮若隐若现,即使没有云彩,也难以抢走他的光芒。 在徐渭看来,钱渊的性格、行事手段非常的两极化。 有的时候老谋深算,擅于布局……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挖坑,在为裕王挑选日讲官一事上,徐阶就吃了钱渊的大亏,一年多了,至今张居正还没在裕王面前正式露过脸。 但有的时候直截了当,似乎不去考虑后果……面对内阁次辅长子徐璠的挑衅,他毫不犹豫用最激烈的手段给予报复,但事实上,钱渊都心有成算。 当然了,将徐璠揍得满脸开花这件事……钱渊也很委屈,谁想得到最后是翁婿呢? 有的时候善于隐忍,前年钱渊入京,满朝皆知李默李时言对其的态度,但钱渊隐忍不发,几次面对李默的挑衅都无动于衷,甚至李默对随园士子选官多加干涉也不出手,直到李默轰然倒塌。 但有的时候喜欢将主动权抢在手里,这一点在钱渊两度南下得到充分的体现。 第一次南下,胡宗宪对其虽然优待,但在决策之时举棋不定,以至于嘉兴、湖州糜烂不堪,而钱渊亲自率军相援稳住大局,从他主动扯出崇德前往桐乡,也能看出他的行事特点。 第二次南下,有了名义的钱渊不再隐忍,几乎是只手绘出战略大局,勾连东南诸军得其军心,援山阴以近两千倭寇首级相祭,此次在上虞城外仅仅展旗就骇退倭寇,光芒万丈的他将浙直总督胡宗宪衬得黯淡无光。 有些事,钱渊是不肯退的,比如两年前他婉转的在嘉靖帝面前力挺胡汝贞升任浙直总督,比如这次…… 徐渭叹了口气,虽然只入幕胡宗宪幕府不到半年,其中一半以上的时间在率军千里追击倭寇,剩下的一半还大都用在科考和养病上,但他仍然对胡宗宪有着清晰的认知。 徐渭赞同钱渊对胡宗宪的判断的一半,此人量窄,但并非好大喜功。 正因为量窄,所以清楚自己在上虞大捷中分量的胡宗宪才会如此渴望开战,击败汪直来证明自己。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钱渊绽放的光芒让胡宗宪做出这样的选择。 在心里来回盘算了下,徐渭不得不佩服钱渊的胆气和谋划,应该不是一朝一夕的准备。 戚继美、卢斌实际上是钱渊一手扶持起来的,两人都对钱渊俯首帖耳,前者和钱渊在嘉定、崇德、长水镇、桐乡四度并肩作战,后者根本是钱渊的跟班,麾下将校大都是钱家护卫出身。 而戚继光和钱渊的关系太深了,从一个外省调来的游击,无甚战功却得以编练新军,升任宁绍台参将,只有两三场小胜,去年虽然连战连胜,但毕竟台州不是主战场,居然一跃而为浙江副总兵……这一切的背后都有钱渊的影子。 再加上亲领台州军的谭纶是钱渊的小舅……东南数的出来的诸军中,只有俞大猷、董邦政、王崇古。 但胡宗宪虽是浙直总督,但对苏松兵力并无直接指挥权,董邦政坚守松江多年,也是钱渊故友。 而俞大猷是出了名的谋定战,没有把握绝不出战,为此当年还曾受屠大山、张经、李天宠训斥甚至弹劾。 徐渭不禁苦笑,钱渊几乎一手掌控大半个东南战局,将所有的主动权揽入怀中,甚至能让胡宗宪无人可用,如何不让胡宗宪气急败坏。 你钱展才做浙直总督,胡汝贞做个浙江巡抚……倒是挺配的。 绕着两人环抱粗的大树踱步,徐渭在心里盘算,招抚汪直是可以的,甚至是必须的,胡宗宪拦不住,也不敢和展才撕破脸,但开海禁……最好还是不要提,明日要看看情况。 …… 如此深夜,京城向来是要宵禁的,张居正拿着腰牌向巡视士卒出示,带着两个仆役向西而去。 拐角处,张居正突然停下脚步,眼神复杂的转头看去,顺着那条路往前数十步,就是随园侧门。 那个当年都没蓄须的少年郎果然像自己预料的一般大放光芒,但能在短短数年之内名声大噪,甚至被认定必然能留名青史,还是让张居正诧异……除了诧异之外,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有点酸。 不可能不酸,往前数一甲子,都没出过如此人杰,弱冠之年高中进士,简在帝心,屡立大功,名扬天下。 现在的张居正虽然投入徐阶门下,但只是个微不足道的翰林官,无职无权,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已经有好些已经跳出翰林院,在詹事府兼职走上升官快通道了…… 白日闷热,深夜却感觉到一丝刺骨的寒意……张居正拢了拢衣衫,沉默的继续向前走,他刚刚从徐府出来。 闷热? 寒意? 并不是温度,而是两种情绪在张居正脑海中汇集,时而让他愤慨,时而让他冷静。 嘉靖三十四年,张居正和钱渊重逢的那日,他就隐隐感觉到钱渊对徐阶的不屑……都不用隐隐了,那天晚上徐璠据说被徐阶用藤条抽的死去活来。 在钱渊成了徐阶孙婿之后,躲在角落处的张居正窥见,钱渊对徐阶的态度没有发生根本的变化……这一切也得到了多次印证。 今晚,张居正不得不认可钱渊的眼光,虽然自己一刻钟前在徐府的书房里,对那人恭恭敬敬,口口声声称其“师相”。 当徐阶提起上虞大捷的时候,和历史上有着不同轨迹,甚至差点亲自登上沥港的张居正用兴奋而期盼的口吻说起海贸给朝中财赋带来的变化。 但徐阶冷冷的打断,直言相告,胡汝贞、钱展才东南大捷,严党固若磐石,何日才能拨乱反正? 张居正急赤白脸的辩解,钱展才并非严党中人……但徐阶那阴测测的目光让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推开门,妻子还在等候,赶紧让侍女端来热水,张居正勉强笑着应付几句,看了眼门外的炉子……犹记得那是嘉靖三十五年初,展才亲自送上门的,亲手教妻子如何点火…… 那时候,自己还经常出入随园,还跟展才、徐渭、诸大绶等人嬉笑搓麻……张居正接过热腾腾的毛巾用力搓了搓脸。 耳边似乎又响起徐阶带着笑意的话语,张居正无趣的丢下妻子去了狭小的书房,在徐渭有意无意的聚拢人心的时候,自己就刻意的退出了随园……我并不后悔,我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其实我和展才有着同样的目标…… 张居正怔怔看着飞蛾扑向油灯,滋一声轻响,小小飞蛾无力的坠落在书桌上。 诸大绶丁忧守孝,徐渭常年入直西苑,而且此人精明异常,是展才不在京时随园的头脑人物,必然不可选。 翰林院里还有陶大临、孙鑨,六部中有孙铤、吴兑、陈有年,六科中还有冼烔。 长时间的考虑后,张居正的视线落在了陈有年、陶大临两个名字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一十六章 如话家常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五百一十六章如话家常徐渭有些无奈。 虽然他自小便有神童之名,又因性情乖张、才高八斗,无论在哪儿都会成为众人视线的焦点。 但这种情况在最近两年很少出现了,一方面是有更能吸引视线的钱渊在,另一方面他大都时候都在西苑,就连翰林院都不大去,又因钱渊嘱托,除了琴棋书画和撰写青词外,从不招惹是非。 但这次是特殊情况,朝中上下都知道你徐渭和钱展才是生死之交,也是随园士子中唯一就住在随园的,据说钱渊去年第一次南下,密信都是由徐渭转呈陛下……所以,当徐渭出现在西苑外的时候,无数道视线落在他身上。 徐渭哼了声,大步往里走,环顾四周,同僚如郭朴、李春芳、袁炜目光闪烁,拐角处甚至林子里,扫地的杂役,偷眼瞄来的小太监,比比皆是。 等徐渭在万寿宫后殿外见到黄锦,略略聊了几句,不禁脸一黑……特地挑了个大早上,严嵩、徐阶两个老不死的居然比自己还先到。 显然,一直有人盯着随园呢。 “臣徐渭拜见陛下。” 嘉靖帝手一挥示意徐渭起身,朝着严嵩点头,“惟中,继续说。” “自弘治之后,采木难,巨木更难,湖广已无木可采,倒是蜀山多名才。”严嵩咳嗽两声,““然昨日有科道言官上奏,川中道路险阻,破万金,役万夫,亦难比登天,此事少湖深知内情……” 徐阶挤出一丝笑容,“工部侍郎刘伯跃为重修三大殿,数月来奔波于湖广、川蜀,往岁木材多在水边,如今近者数十里,远者百里,越岗度岭,道路险阻……” 嘉靖帝脸色不太好看,二月宫中大火,三大殿付之一炬,到现在三个多月了,居然还没动工……甚至合用的木材都弄不到。 三大殿所用的木料可不是随随便便挑选出来的,最早的三大殿用的是神木,传说是“自出水中”,不过现在谁都不知实情,后正统年间是用湖广采摘的巨木,“长者至六七丈,围有一丈六七尺”。 但这么多年了,这般的巨木越来越少,更要命的是,正统年间用的是楠木,而现在楠木……刘伯跃在奏折中写的非常清楚,只能以杉代楠。 这件事关乎到三大殿的重建,也关乎到嘉靖帝的脸面……严嵩和徐阶其他的不说,仅这件事同心协力,他们都深知面前这位皇帝对脸面的看重。 “以杉代楠……亦是无可奈何。”徐阶最后如此说。 严嵩看了看嘉靖帝的脸色,“或让西南土司以楠木抵罪……” 西南那些土司,谁身上没罪责,但这条建议显然只考虑嘉靖帝的心情,完全不考虑西南可能出现的骚动,从深山采摘合尺寸的楠木运送入京,对西南来说,是很容易出乱子的。 嘉靖帝暗咬银牙,转头喝道:“还没信来?” “信使昨日黄昏入京。”徐渭从袖中取出厚厚的信来,“请陛下过目。” “展才那笔字……”嘉靖帝挥挥袖袍,“说吧。” 严嵩笑吟吟道:“陛下,此次兵部所收捷报,无展才之名……据说展才去岁在嘉兴府,戟指大骂,胡汝贞量窄。” 纵使嘉靖帝心中烦闷,也不禁笑骂道:“看来那胡汝贞今岁给严东楼的常例少了!” “老臣只是实话实说,钱展才到哪儿都是风起云涌,此番大战,如何会寂寂无名?” “听见了没?”嘉靖帝指指徐阶,“谁都知道你那孙女婿是个大闹天宫的!” 徐渭偏头看了眼这位内阁次辅,干瘦的老脸上满是逢迎笑意,谁想到他已经和钱渊明刀暗箭,你来我往了呢? “四月三十,倭寇自绍兴府沥海所登陆,当日分兵攻山阴会稽,游击岳浦河坚守城池,倭寇三日不克,转攻上虞。” 嘉靖帝微微点头,这是和兵部的军报相符的。 “五月一日,展才抵绍兴府东山镇,此地位于上虞、嵊县之间,浙直总督胡汝贞移驻此镇,当夜,展才遣钱家护卫头目率十人北上探查。” 徐渭接过黄锦递来的如意,虚虚点在已经铺开的地图上,“五月三日,护卫回报,徐海已率倭寇主力登陆,盘踞在篡风镇一带,十人为斥候,过半战死。” “当夜,接上虞知县孙丕扬求援,两千倭寇攻上虞,展才亲率戚继美所部千余,并两百钱家护卫,立即启程援上虞。” 捷报里可没这条,钱渊这厮果然不是个安分的……严嵩瞄了眼嘉靖帝,问道:“戚继美是浙江副总兵戚继光的?” “戚继美是戚继光的弟弟,去岁展才援嘉兴,调在义乌练兵的戚继美所部,长水镇、桐乡两场大捷,戚继美率义乌兵为军中主力,战后升把总,年初再在义乌募兵,驻扎台州,为宁绍台参将卢斌麾下。” “朕记得此人。”嘉靖帝点点头,“若不是其兄升浙江副总兵,两场大捷足以越级拔为游击,展才还在朕面前抱怨过。” “五月四日晨,以两百钱家护卫为先锋,戚继美率军一举破敌,斩首数百,倭寇向北逃窜。” 嘉靖帝和严嵩都不是第一次听徐渭讲述战事,而徐阶是第一次,心里有着古怪的感触。 以军报、捷报的规矩来说,完全不合格,钱渊是以自己为第一视角,讲述自己所做的,所看到的一切……这对嘉靖帝来说,这样的信息不仅新鲜,而且可信。 当然,这一切是建立在嘉靖帝对钱渊的信任上的。 徐阶牙齿都在发酸,这样的宠信……只怕当年的夏言都没有过,满朝上下也就陆炳能与之相比,如若自己有这般宠信,早就将严嵩拍死在地上了。 “当日午后,徐海亲率主力南下抵达上虞,当夜,浙直总督胡汝贞入军。” “五月五日,倭寇攻上虞,浙江副总兵戚继光率兵来援,三刻钟内击溃倭寇主力,徐海率残寇北窜。” “五月六日,篡风镇外,浙江总兵俞大猷截断倭寇退路,浙江巡抚吴百朋、戚继美、刘显均率部赶到,苦战之下,全歼倭寇,唯寇首徐海逃窜出海。” 徐渭口齿清楚,一连串话说下来基本上没有停顿,手中如意在地图上指指画画,看了眼眼信最后笑道:“呃,陛下,无关军情……” “说。” “罗小黑生了一窝。” 嘉靖帝脸颊动了动,好像在忍笑,一旁的黄锦还笑着问:“文长,几只啊?” “四只,两公两母,三黑一黄。” 但等徐渭说完,后殿里一片安静。 严嵩是无所谓了,就算有什么猫腻,只要钱展才认可上虞大捷,那就稳如泰山。 钱渊的密信迟了十几日才入京,严嵩可以肯定有猫腻,但真的无所谓,就算胡宗宪出了什么事……有上虞大捷在,自己总是无碍的。 徐阶在心里犹豫要不要再试一次,以前就知道钱渊简在帝心,但没想到分量这么重……信里如话家常。 就在这时候,嘉靖帝挥手道:“都下去吧,文长留下。” 看着严嵩、徐阶都出去了,嘉靖帝骂道:“好了,说吧,近墨者黑,现在和展才一个样!” “陛下英明。”徐渭笑嘻嘻道:“陛下,臣总不能当着面告状吧,严阁老气量大……” 说到这,黄锦噗嗤笑出来了……严嵩气量大? “咳咳,分宜气量……倒是严东楼气量不大。”嘉靖帝笑道:“和捷报相差大吗?” “不大。”徐渭拱手道:“虽徐海逃窜出海,麾下倭寇尽丧,已不足为虑,但问题在于汪直。”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一十七章 抢功 “哎呦喂,小祖宗……” 黄锦弯着腰一路小跑,将在地图上撒欢的狮猫给抱起来,这只比前一只明显活泼多了,用嘉靖帝的话来说,性子倒是有点像展才那个杀才。 将狮猫送到门外让小太监看着,黄锦回殿时正好听见徐渭的那句话,不由咧咧嘴。 “徐海聚拢倭寇有好有坏……居然还有好处”黄锦顺手给嘉靖帝换了杯热茶,“皇爷,这种事听都没听说过啊。” “你懂什么!”斜斜依在榻上的嘉靖帝哼了声,“倭寇聚拢,方能围歼。” “陛下英明,一语中的。”徐渭笑道:“嘉靖三十三年,徐海先后两次聚拢倭寇,多的时候万余人,少的时候六七千人。 今年徐海率倭寇侵袭绍兴府,麾下四千倭寇主力,再加上散兵游勇,总兵力逾六千。 如若这些倭寇以数百人,甚至百十人一股,四处劫掠……” 捷报中说徐海麾下近万,其实只有六千,嘉靖帝倒是不在乎这些小猫腻,沉声道:“那不仅仅是东南沿海了。” “是啊,只怕常州、扬州、严州甚至江西一带都会遭倭寇侵袭。”徐渭点头道:“所以,徐海聚拢倭寇,虽然编练成军,战力不凡,但也给了俞志辅、戚元敬围歼的机会。” 事实上,就在今年,倭寇再度袭扬州,都快杀到凤阳府了,嘉靖帝训斥胡宗宪,旨意中第一次出现了“抚剿并重”的字眼。 这才有了胡宗宪招抚汪直一事,可惜“抚剿并重”后面还有一句“勿使贼首逃遁”,这也成了后来科道言官弹劾胡宗宪的一大利器。 徐渭叹道:“这也正是展才和胡汝贞起隙的原因。” “嗯”嘉靖帝大为意外,他很清楚,钱渊之前两年对胡宗宪支持力度极大,视其为东南剿倭的最佳人选,没想到如今大捷之后却反目相向。 “今年正月,胡汝贞巡视台州府,在临海县和展才密议,定下大局,绞杀徐海,招抚汪直。” “因官军水师海战不利,展才决意诱徐海攻宁绍台三府,官军前轻后重,断其后路,逼其决战。” “此后数月,募兵成军,打制军械,粮饷供应,修建海船,调配兵力,无不是以此为目标。” “这……和展才、胡汝贞起隙有什么关系”黄锦听得懵懵懂懂,殿内只有三人,他也不避讳直接问:“文长,离题万里了。” 嘉靖帝沉吟不语,手指微微搓动,似乎想到了什么。 下一刻,徐渭说出了答案,“胡汝贞是在抢功。” 黄锦还是没听懂,但嘉靖帝听懂了,幽幽道:“记得去岁,展才曾言,在徐海身边埋有眼线……” “确有此事。”徐渭叹道:“此人在徐海麾下地位不低,也正是有此人,展才才有诱徐海攻宁绍台三府的谋划,这也意味着……东南大局乃展才一手制定。” “胡汝贞此人通权谋,有城府,晓军机,惜量窄,展才虽非有意,但胡汝贞不甘于此……才有抢功之举。” “抢功”嘉靖帝重复了遍,心头有些烦躁,“说清楚。” 徐渭手中如意指向地图,“五月初四,展才亲率戚继美所部援上虞,以钱家护卫为先锋,一举破敌,当日徐海率倭寇主力南下,身在东山镇的胡汝贞赶赴上虞。” 看黄锦还一头雾水的模样,徐渭补充道:“倭寇主力现身,胡汝贞调浙江副总兵戚继光、浙东参将刘显两部赶赴上虞决战。” 嘉靖帝微微摇头,并不认可徐渭的说法……身为浙直总督,大战将起,胡汝贞赶赴战场,尽显胆气,要知道当时谁都无法肯定,戚继光能一举破敌。 “不过胡汝贞是准备入上虞县城的,可惜展才率戚继美所部在姚江对岸扎营。”徐渭指着地图上姚江,“为此总督府幕僚颇为埋怨展才,第二日倭寇攻城,上虞县城摇摇欲坠。” “还好展才前一日设下伏兵,选军中勇士,加百余钱家护卫,尽披铠甲,携双刀于山中,突然出击,两刻钟内尽扫攻城倭寇,斩杀数百,大挫倭寇锐气。” “再之后,戚继光率部来援,三刻钟击溃倭寇主力,徐海率千余倭寇北窜。” “上虞知县孙丕扬随军追击,被胡汝贞训斥赶回。”徐渭看了眼嘉靖帝,加重语气道:“浙东参将刘显率军四千在北边截断倭寇退路,徐海轻而易举破阵,孙丕扬大骂刘显……” 嘉靖帝皱了皱眉,这件事在捷报中一笔带过,只说刘显率军堵截,杀伤甚多,徐海侥幸逃生。 “胡汝贞令刘显夜间追击,在距离篡风镇不远处……”徐渭指着地图,“遭徐海伏击,官军大败,刘显仅以身免。” 下面递来的军报有猫腻很正常,但嘉靖帝没想到还有一场大败。 “如若不是浙江总兵俞大猷得展才派出的斥候相告,于篡风镇到沥海所途中设伏,只怕徐海率千余倭寇离海遁去,虽实力大损但会死灰复燃。” 嘉靖帝这次依旧微微摇头,这是说得过去的,他也知道刘显是胡宗宪心腹将领,将剿灭残寇,捕杀徐海的任务交给刘显,胡宗宪勉强算的上抢功……但身为浙直总督,这是在他权力范围之内的。 “陛下,东南战局,是展才一手谋划,戚继光、卢斌、戚继美募兵,是展才大力襄助。” “上虞大捷,展才先使护卫探查军情,得倭寇主力位置,又亲率大军援上虞,两度出击,力保城池不失,甚至俞大猷剿灭残寇,亦有展才之助。” “而胡汝贞……” 徐渭顿了顿,摊手苦笑道:“所以,徐海逃窜,胡汝贞欲和汪直开战。” 长篇大论说到这,嘉靖帝终于恍然大悟,这场上虞大捷中,钱渊占的比重太大了,大到让浙直总督胡汝贞不甘心的地步。 于是,胡宗宪希望以剿灭汪直的军功,压倒钱渊。 这就是胡宗宪和钱渊为什么发生矛盾的根本原因……胡宗宪自视甚高,如何甘心为钱渊陪衬 “汪直……”嘉靖帝犹豫了下,“去年朝中风闻胡汝贞招抚汪直,闹出好大风波,如若能一战而定,亦是好事。” “绝不可能一战而定。”徐渭斩钉截铁的说:“汪直麾下兵力远逾徐海,要知道此人在倭国占地甚广,人脉深远,一旦开战,数万倭寇将侵袭东南。” “最重要的是,汪直仅能管束直属麾下,那数以万计的倭寇很可能会以小股劫掠,东南将处处烽火,北至通州,南至闽粤……” 黄锦眨眨眼,“难怪之前说徐海聚拢倭寇亦有好处……” 徐渭这番话是有保留的,可惜他面对的可能是明代最聪明的一个帝王,嘉靖帝可没黄锦眼窝子那么浅。 “展才念念不忘开海禁通商啊。”嘉靖帝长叹一声,“想必文长亦是知情。”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一十八掌 选择 殿内寂静无声,嘉靖帝冷冷的看着徐渭。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钱渊就在嘉靖帝面前展露过类似的苗头,之后又几次试探开海禁通商一事,去年回京还一度在朝中闹出一场不小的风波,这一切,嘉靖帝心知肚明。 徐渭舔舔嘴唇,壮着胆子继续道:“不敢欺瞒陛下,臣出身东南,深知内情,当年汪直无力管束,徐海、叶碧川等寇首侵略嘉兴,以至于王民应攻陷沥港,但之后汪直从未寇边。 如若和汪直开战,意味着朝廷决计不肯开海禁通商,汪直亦无力管束,大批海商将沦为倭寇,东南战事……十年不歇。” “十年不歇?”嘉靖帝哼了声。 钱渊在密信中提到,这是最能打动嘉靖帝的一句话。 东南战事已经持续了五年之久了,耗费大量粮饷,胡宗宪提编数省,截留盐税……以至于朝中财用大乏,户部仓库空的老鼠都要去讨饭,内承运库也有点海贸之利有关。 但徐渭这一年多的舔狗生涯也不是白过的! “为君分忧。”跪在地上的徐渭挺直上身,一副凛然风范,“展才去岁曾言,虽九死其犹未悔。” 嘉靖帝的脚步停下了,骂道:“虽九死其犹未悔……说的好听有个屁用!” “如若招抚汪直,开海禁通商……一旦倭寇再起,满朝弹劾,就是朕也保不住他!” 这是肯定的,如果开海禁通商,倭寇还是大举侵略沿海,钱渊必然是千夫所指,如果汪直沦为倭寇,钱渊……罢官归乡都是轻的。 其中关碍之处,徐渭自然也想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他苦笑着低声道:“展才心志坚毅……通商,寇转为商,禁海,商转为寇。” “自嘉靖三十二年起,展才不下十次对阵倭寇,身边护卫死伤亦重,每每以百倍倭寇首级相祭,若不是无可奈何,哪里会想行招抚之策?” 呃,其实钱渊更多想的是,通过汪直打开海禁之锁,和西方有所交流,而且他也不认为汪直是正儿八经的倭寇。 “嘉靖三十四年,华阴地龙翻身,死伤无数,灾民哀嚎,户部无银赈灾,展才与其叔父在府内抱头痛哭。“ 这个就有点扯淡了,钱渊那日抱着嘉靖帝冲出万寿宫,得了好大的彩头,晚上回去还搓了几圈! 还抱头痛哭? 哭个大头鬼啊! 但嘉靖帝脸色一缓,想起了那日钱渊抱着自己的那一幕……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在自己心目中,这个年轻士子的形象渐渐和陆炳吻合,陆炳也干过同样的事。 毕竟,功大莫过于救驾。 “今年二月,三大殿付之一炬,户部无以为继,重修遥遥无期,展才远在东南亦……” “好了!”嘉靖帝厉喝一声,“去岁中进士,入仕途不满两年,不过七品巡按御史……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内阁首辅呢!” 位卑而忧大事,这是士大夫的一向秉性,徐渭立即联想到了自己那位姐夫,沈炼沈青霞。 嘉靖二十九年,庚戌之乱,俺答威逼京都,群臣束手,锦衣卫经历沈炼慷慨激昂,主战不贡,高声道:“大臣不言,故小吏言之。” 就在徐渭准备开口的时候,嘉靖帝身边的黄锦悄悄抬起头,递了个眼神过去,微微摇头示意。 将徐渭塞进西苑,或者说将徐渭塞到嘉靖帝身边,钱渊自然是暗地里做了些准备工作的……毕竟徐渭那性子,那嘴巴,太容易得罪人,有时候恨不得拿根针把他嘴巴缝起来。 徐渭以青词得宠,不掺和到分宜、华亭之争,那在西苑之中,钱渊着重打点的只有黄锦。 黄锦不仅身居高位,司礼监掌印太监兼管东厂,更是太监中唯一能对嘉靖帝施加影响的人。 关键时刻,黄锦的眼神让徐渭停下了嘴。 还没等徐渭想个明白,嘉靖帝冷哼一声,继续道:“招抚汪直,东南倭乱立歇?” “大股倭寇断绝,小股倭寇或许还能作乱。”徐渭老老实实道:“不过浙江、苏松沿海的倭乱基本能平定,展才派来的信使递话,或许小股倭寇会侵袭闽粤。” 嘉靖帝来回踱步,目光闪烁不定。 胡宗宪有可能一战功成吗? 招抚汪直会不会留下后患? 如若开海禁通商,朝中必然纷乱不堪,户部可能会大力赞同,但科道言官必然弹劾,而且内宦必然和外朝相争……想想这些事,嘉靖帝就有点头痛。 作为一个皇帝,在这种时候,绝不会去考虑钱渊本人,只会考虑朝局走向…… 黄锦看看嘉靖帝脸色,笑着转头问:“文长,展才此战没负伤吧?听听就吓人,几度亲自上阵……呃,皇爷,老奴是想问问小黑……” “不是都生了一窝崽了吗?”嘉靖帝哼了声,“起来吧。” “谢陛下。”徐渭起身道:“此战钱家护卫伤亡约莫三成,展才本人倒是没负伤。” “钱家护卫果真精锐若此?”黄锦好奇问道:“好像展才每战,都以护卫为先锋。” “东南共识,钱家护卫精锐甲于东南。”徐渭傲然如此说,又赶紧解释道:“陛下,钱家护卫一共也就百来人,还是展才转浙江巡按后,才得以配甲。” 嘉靖帝嘴角微撇,挥袖道:“出去吧,召内阁、兵部。” 徐渭不知所措的退出,心里没着没落的,什么明示暗示都没有,直接把自己撵出来,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梁文、周济上京送来的不仅是两封信,更带来了钱渊的口信,首要是招抚汪直,次要是开海禁通商。 无需大张旗鼓,但需要徐渭在嘉靖帝面前过一过明路,探一探口风……这也是钱渊将徐渭塞到嘉靖帝身侧的一大目的。 虽然聪明绝顶,悟性奇高,但徐渭毕竟才入仕两年不到,这个谜团一直到晚上,遇上了钱锐才被解开。 钱锐久历宦海,翰林院里坐过冷板凳,都察院、六科都待过,甚至还做过地方官,对这些门道并不陌生。 但钱渊的心情糟透了。 “是指开海禁通商。” “不是默许。” “如若倭寇不起,朝中得利,自然是皆大欢喜。” 徐渭终于听懂了,“如若倭寇复燃,那展才……” 钱锐没有再说什么,对于汪直,嘉靖帝可能会认同钱渊的判断,但对于开海禁通商,如若不畅,事有反复,钱渊将会被毫不留情的扔出去。 两人在闷热的书房里久久无语,钱渊之所以能在严嵩、徐阶之间左右逢源,最大的原因就在于他简在帝心。 如若钱渊因通商被弹劾,而嘉靖帝置之不理……徐渭能想象得到可怕的后果,严嵩倒未必会怎样,但徐阶……就连裕王、高拱只怕都会躲的远远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请假 西苑,万寿宫。 嘉靖帝斜斜靠在榻上,听着冯保在念青词,好一会儿才叹道:“还是文长更胜一筹啊。” 垂手肃立的几人脸色不一,徐渭一贯的傲然,李春芳、郭朴、严讷恭敬垂头,只有袁炜一副不服气的表情。 其实嘉靖帝这几天心情不太好,为了个国子监祭酒,李默、严嵩争来争去,前者下狱,后者也不得不缩手。 虽然京察还没结束,但嘉靖帝昨日下令廷推国子监祭酒,严嵩举荐嘉靖二十年会试会元,选为庶吉士的华亭陆树声,大九卿大都赞同,唯独徐阶…… 嘉靖帝知道这里面肯定有什么名堂,严嵩和陆树声从无往来,倒是徐阶和陆树声是正儿八经的同乡。 嘉靖帝猜说不定此事和钱渊有些关系,昨日陆炳在的时候曾经提到过,陆树声是钱渊的老师,女儿又是钱渊的嫡亲叔母……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不是和钱渊联姻的徐阶举荐,反而是严嵩举荐。 徐阶得哭死在厕所里……昨天廷推自然是严嵩主持,第一句话就是举荐陆树声,这让徐阶恶心死了。 其实徐阶、严嵩都在做同一件事,不一定要拉拢和裕王关系密切的钱渊,但可以让他和对方的关系出现间隙。 严嵩选择举荐陆树声出任国子监祭酒,而徐阶选择了林润……呃,最应该哭死的应该是林润,他以新科进士的身份入六科,熬上三年就能转都察院,现在被一脚提到贵州做个县令,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回京。 手上拿着青词,嘉靖帝陷入沉思,对面站着的五人都凝神闭气不敢打扰,好一会儿之后黄锦小声道:“皇爷,钱展才求见。” “嗯?”嘉靖帝诧异道:“他来作甚?这段时间翰林院都不去!” “展才这不忙着迎亲嘛。”黄锦笑嘻嘻道:“前儿碰了次,还嚷嚷着要老奴送份重礼呢。” “这算主动索贿!”嘉靖帝挥挥手示意李春芳等人出去,“让那猴子进来吧,对了,文长留下。” 匆匆忙忙走进来的钱渊额头冒汗,拜倒在地,“学生拜见陛下。” 虽然已经步入仕途,但钱渊很人精的一直使用学生这个称呼,这是他第一次觐见时得嘉靖帝特许的。 “起来吧。”嘉靖帝斜着眼,“是来问朕要贺礼?” 钱渊也是无语,“陛下说笑了。” 嘉靖帝哼了声,“那就是来给你老师要官的。” “陛下,学生是这等人吗?”钱渊轻轻踢了脚凑过来的狮猫,“虽然平泉公是翰林院中最德高望重的学士,但学生绝不会为私事求陛下。” “那也就是说,你不是为陆树声而来,对吧?”嘉靖帝冷笑道:“但朕怎么就觉得……最后还得绕到陆树声身上?” 黄锦在边上凑趣补充道:“那当然是因为,展才上次干过这种事。” 钱渊干笑着抱起狮猫,上次他声称绝不是求娶华亭之女……最后绕回来,求娶的华亭孙女。 “文长,你说说,陆树声可堪祭酒否?”嘉靖帝随口问了句。 钱渊已经很久没见过的小黑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迈着一副嚣张跋扈的步伐走到钱渊面前,抬头看看狮猫,转身想跳到榻上,结果一次没成功,两次还是没成功……最后还是嘉靖帝弯腰一把捞起来。 这还是猫吗? 钱渊幽怨的看了眼黄锦,都喂成猪了! 那边的徐渭沉吟片刻,还没说话,钱渊抢在前面嗤笑道:“陛下您这是问道于盲啊,他知道什么?” “陛下咨询,臣当尽述心中所想,和你有什么关系!”徐渭条件反射的一瞪眼怼道:“我不懂,你就懂了?!” “国子监祭酒一职事关重大,哪里是你能说三道四的,也没点自知之明!” “你是怕我说平泉公不堪重任吧?” “我是怕你拍着胸脯说自己才是最佳人选!” 嘉靖帝好笑的看着这一幕,黄锦伏低身子小声说:“听冯保说过,随园中……这两人几乎时时刻刻,就算吃饭都要争几句。” 嘉靖帝是那种性格很极端的人,入了眼什么都是好的,不入眼干什么都讨厌,笑着说:“好了,展才说吧,今日到底来作甚,如果是要贺礼……” 嘉靖帝随手拿起榻边茶几上的一个玉器,“就这个吧。” “这可真是隆恩啊!”黄锦手捧玉器,“展才,还不谢恩?” “谢陛下隆恩。”钱渊拜倒在地,双手接过玉器,眨眨眼,“这是……不求人?” 不求人,就是挠痒痒的那玩意,不过材质倒是挺特殊的,钱渊高举看了看,居然是翡翠。 钱渊记得翡翠盛行应该是清朝,没想到这时候都已经出现了。 “这是云南沐家进贡的,就赏给你了。”嘉靖帝笑道:“今儿就带回去吧,别指望迎亲那日再当众赏你。” “再谢过陛下。”钱渊接过黄锦递来的盒子,小心翼翼的将不求人装起来,“陛下,其实……今日学生是来请假的。” “请假?”嘉靖帝嗤笑道:“知道袁炜如何评价你吗?” 徐渭找到机会了,高声道:“最近十余年的庶吉士,你钱展才是请假最多的那个,迟到最多的那个,早退最多的那个,如果入翰林院,别说九年了,就是十八年都无法考满晋升!” “有你什么事!”钱渊瞪了徐渭一眼,才正色道:“陛下,原本是准备等母亲上京择期迎亲,结果母亲没有上京,将诸事都托付给叔父叔母。 一个多时辰前,杭州来信,母亲突然迁居,学生实在放心不下,所以准备请假南下探望。” 黄锦迷迷糊糊的问:“展才,你不是华亭人吗?怎么在杭州?” “前几年倭寇侵袭松江府,展才将家人送往杭州定居,孤身一人回返松江战场。”徐渭主动开口解释道:“正因此,他才得文衡山赞誉气节无双。” 嘉靖帝摸了摸小黑,“你母亲迁居?回松江了?” “问题就是,没有回松江,而是去了台州府。”钱渊叹道:“杭州府虽也临海,但守卫森严,绝无纰漏,而台州府常年受倭寇侵袭,几乎每个月都有战事,学生实在是不放心。” “但你母亲为何要迁居台州府?”黄锦难以理解。 徐渭看了眼钱渊,“展才小舅正是台州知府谭子理。” “但这也不是理由。”钱渊苦着脸摇头,“实在不知道母亲为何要去台州府,杭州住的好好的……” “这么说来,你是要请个长假南下。”嘉靖帝随口说:“这等事去翰林院请假就是,为何要觐见?” “陛下说的是。”徐渭立即接口,“反正他在翰林院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十天半个月不来都正常。” 钱渊狠狠瞪着徐渭,你个舔狗现在越来越能舔了! 嘉靖帝忍不住笑道:“文长有真性情啊。” 钱渊转过头,“陛下,学生要请长假,所以今天觐见,其实……” 嘉靖帝一愣,撸猫的手一停,小黑喵喵叫着催促,别停啊! 片刻后,在嘉靖帝不爽的眼神中,钱渊拎着小黑的后颈快步逃出万寿宫,小黑委屈的喵喵直叫唤,在这儿,它是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什么时候踩乃就什么时候踩乃……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一十九章 打抱不平 一直到天蒙蒙亮才合了会儿眼,徐渭带着浓浓的黑眼圈走出随园,在钱宅门口正巧撞上准备出门的钱铮,也是两个黑眼圈。 两人都起迟了,日上三竿才起床,昨晚他们长吁短叹也拿不定主意。 “渊儿他……”钱铮的叹息声显得很是无奈。 两年前调入京中,钱铮觉得自己能成为侄儿的依靠……现在想想,实在是太天真了! 侄儿在京中搅动风云,左分宜,右华亭,中嘉靖,还不忘两只脚伸出去分别勾住高拱和裕王……即使南下也几度惹出偌大风波,引得朝中议论纷纷。 但钱铮也发现了侄儿致命的弱点,虽然身后隐隐站着裕王和高拱,但实际的根基却是嘉靖帝的宠信,一旦宠信不再,根基轻浮…… 比如这次,嘉靖帝显然不会为钱渊站台。 徐渭面无表情的拒绝了马车同行,径直往西苑去,坐下来在心里琢磨要不要抢个彩头再去嘉靖帝那探探口风。 徐渭也挺贼的,已经预备了好些文采非凡的青词,上次脱口而出让同僚目瞪口呆的自然是早就做好的,毕竟不是曹子建能七步成诗。 这时候,旁边郭朴和李春芳的闲聊引起了徐渭的注意力。 “上虞大捷终得认定,行人司倒是有事做了。”郭朴笑道:“去东南可比去西北、西南要轻松多了。” “那当然。”李春芳应道:“据说都抢破了头!” “金山银海,自然有的是人抢!” 最后这句话自然是尖酸刻薄的袁炜说的,其实论尖酸刻薄,他原本是比不上徐渭的……无奈这一年多来,徐渭的青词稳稳压他一头,愤世嫉俗下,尖酸刻薄的口吻倒是能压徐渭一头了。 李春芳听得这话住了嘴,向郭朴递了个眼色,两人都不吭声了。 朝中若有封赏向来是行人司遣行人出使,李春芳说的抢破头是指地点……碰到去辽东、西北的还算好,万一被派到云贵、琼州的,说不定小命都丢在那,尸骨都不得返乡。 而袁炜这话直截了当的将矛头对准了胡宗宪,朝中这两年弹劾胡宗宪贪污军饷的奏折就没断过……当然了,袁炜和胡宗宪没什么瓜葛,他是在怼曾经为胡宗宪幕僚的徐渭。 徐渭曾入胡宗宪幕府,钱渊在东南和胡宗宪交好,甚至可能在嘉靖帝面前力挺胡宗宪,以至于其升任浙直总督……这在京中并不是什么秘密。 “子实兄。”徐渭知道今天来迟了,低声问:“封赏已定?” “呃……文长不知情?”李春芳讶然,“昨日陛下召见内阁、兵部,今日内阁已发文书。” “昨日出了殿就回去了……” 反正不是什么秘密,李春芳笑道:“东南倭乱尚未全数平息,仅以上虞大捷封赏,浙直总督、浙江巡抚,及浙江总兵、浙江副总兵以下将官均得赏银,皆升散阶。” “胡汝贞授正三品嘉议大夫,吴惟锡授从三品亚中大夫。”郭朴接口道:“俞志辅授从三品怀远将军,戚元敬授正四品明威将军。” 袁炜突然插嘴冷笑道:“倒是没见到钱展才的名字!” 徐渭蹙眉看向李春芳,后者微微摇头……奇了怪,展才在上虞大捷中的分量如此重,居然未列其中,徐渭立即坐立不安起来。 随手写了道准备好的青词,徐渭起身去了直庐……虽然极度厌恶,但有时候不得不去。 “的确没有展才之名。”严世蕃低声道:“此次上虞大捷,展才在其中……” “分量颇重,陛下亦知。”徐渭坦然直言。 严世蕃摇摇头难解道:“文长还是别为了他操心,谁不知道他简在帝心。” 徐渭只觉得口中一阵发苦,试探问道:“可有调任?” 严世蕃又摇摇头,“倒是内阁发出的那道……” “甚么?” “旨意上言明,抚剿并重。”严世蕃深深看了徐渭一眼,他前些日子就收到罗龙文的来信,知道胡宗宪和钱渊为何事起隙。 “抚剿并重……”徐渭喃喃低语,抚剿并重……虽是并重,但抚在前,剿在后。 果然和钱铮猜测的差不多,嘉靖帝说起来聪明绝顶,但却不是个勇于担责的皇帝,这明摆着是在说,抚剿并重……但出了问题,朕要找你们算账! 找谁? 当然是浙直总督胡汝贞,浙江巡抚吴百朋,浙江巡按钱渊这东南抗倭三大巨头。 这甩锅甩的……颇有严嵩的风范,难怪和严嵩处的好,臭味相投啊! “告诉展才,欠我个人情。”严世蕃懒洋洋道。 徐渭冷哼一声,“哪来的人情?” “要不是得信,哪里想得到展才在东南如此威风!”严世蕃轻声道:“身为浙江巡按,居然将浙直总督压的喘不过气来,都要写信来告状了……不过胡汝贞也够丢脸的了,麾下将官只听展才军令。” 有罗龙文这厮在胡汝贞身边,严世蕃自然知道的一清二楚……胡宗宪欲和汪直开战,但钱渊釜底抽薪。 上虞城外,罗龙文被钱渊羞辱,信中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话。 不过身为浙江巡按,调动兵力,无视浙直总督……捅出来,胡宗宪自然是要丢脸的,但钱渊也好不到哪儿去……有这种先例在,哪个上司愿意要这种下属? 反正不管我的事……徐渭一甩袖袍,“这个人情……你向他要去!” 严世蕃两眼一瞪,还没等他开口,气喘吁吁的小太监跑过来,“徐翰林,陛下召见。” 万寿宫后殿里,今天很难得,老迈的严嵩嘴巴利索的很,都将嘉靖帝堵得没话说了。 “陛下恕罪,老臣要为钱展才叫屈!”严嵩一副凛然风范,正色道:“展才高中进士之前,就屡屡击倭有功,去岁又在嘉兴府连连大捷,力挽狂澜,至今尚未得封赏。” “昨日陛下亦言,上虞大捷,展才亦有功,为何封赏名单独独缺了展才?” “身为庶吉士,抛却前程,南下击倭,如此英杰,又是陛下亲拔,老臣可是要为展才打抱不平。” “你个老货,倒是会卖好!”嘉靖帝笑骂道:“那厮给严东楼送了多少银子?” “一文都无。”严嵩摆出说书匠的模样,细细描绘钱渊以麻将从严世蕃那抢银子…… 封赏名单中没有钱渊的名字,严嵩本就心里疑虑,今日觐见,试探提起钱渊,嘉靖帝并无成见,还笑着提起,钱渊身边的小黑生了一窝崽,回头在和这只狮猫比拼比拼。 严嵩立即顺着杆子往上爬,口口声声为钱渊打抱不平……他倒是不是真的为钱渊叫屈,无非一来试探一二,二来讨个顺水人情而已。 回头看看徐阶,严嵩笑道:“少湖,展才可是你孙女婿呢,不说几句?” “元辅,正是如此,才需避嫌。” 说话间,徐渭已经入殿。 嘉靖帝挥挥手示意徐渭起身,笑道:“举贤不避亲。” 徐阶深吸一口气,轻声道:“展才为国家计,为陛下分忧,正如元辅所言,弃翰林转都察院,屡有战功,少年英杰……老臣斗胆妄言,还望陛下恕罪……” “说!” “不如召展才回京,重回翰林。” 殿内登时安静下来,片刻后,传来嘉靖帝噗嗤笑声。 “重回翰林?”嘉靖帝右手拾起茶盏抿了口,看向徐渭,“文长,你说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二十章 一场好戏 离京南下一年多了,钱渊往京城送了无数封信,其中绝大部分都是寄给徐渭的,每次都是钱家护卫为信使。 一般来说,除了信上的内容外,钱渊会交代信使几句不适合写在纸上的话,但除此之外,还有些连信使都不适合知道的信息……于是,钱渊去岁回京才会捣鼓出一套简易版的密码本来。 徐渭深知,东南战局对于钱渊来说不仅仅是杀倭,招抚,更重要的是后面的开海禁通商,这也是钱渊坚持下东南的重要原因。 东南战局文武官员甚多,但除去只管练兵作战的武将,只论文官,能插手诸事……或者说能插手招抚、开海禁通商的职位只有三个。 浙直总督、浙江巡抚、浙江巡按御史,钱渊毕竟只入仕一年多,年纪太轻,浙直总督是不用想了,浙江巡抚如若磨砺三四年说不定还有指望,但现在是没戏的。 所以,钱渊想在东南欲有所为,浙江巡按御史这个职位是绝不容失的。 所以,之前徐渭才会不顾心中厌恶,去了直庐找严世蕃,就是为了确认浙江巡按御史是否还在钱渊手中。 徐渭很清楚这些,嘉靖帝同样看的明白……所以他才没忍住噗嗤笑出来,显然,徐阶是不知情的。 嘉靖帝瞥了眼徐阶,心想钱渊娶了这厮的孙女,看样子还真和徐阶分道扬镳…… 不过,徐阶举荐钱渊重回翰林是为什么? 徐渭心里也在想这个问题,有萧曜弹劾钱渊一事在前,他绝不相信这是徐阶怀柔之举……徐阶心里苦啊,还真有怀柔之意。 徐阶本人当年被贬谪出京,历经千辛万苦才爬回来,想法设法重回翰林,入詹事府,这才有了入阁之机……所以,在他心中,你钱展才在东南立下大功,乘此机会回翰林,熬上今年入詹事府,这是一份大人情啊。 可惜,徐阶从来都没看清过钱渊……倒是张居正提过两次,但徐阶置若罔闻。 所以,徐渭是如此想的,将钱渊弄回京,八成是徐阶也想玩釜底抽薪……说不定都已经有后手准备去顶那个浙江巡按位置了,要知道去年就连严嵩都默认这个位置是徐阶的,结果钱渊横插一杠硬生生抢来的。 殿内的气氛有些古怪,严嵩笑吟吟的坐在一旁看戏……徐阶一本正经,嘉靖帝嘴角带笑,徐渭呢,面如枯槁。 “文长?”嘉靖帝又催促了一句,招手让黄锦将狮猫递来,轻轻撸了两把。 “钱展才本为东南人氏,乡梓遭倭乱,抛却庶吉士转都察院,南下击倭,屡有战功,朝野内外遍赞其气节。”徐渭面无表情的如此说:“但臣和其人相交良久,深知其有实干之才,并非埋头书牍之辈,更何况都察院御史入翰林院,从无先例。” 顿了顿,徐渭接着说:“钱展才才学稍逊,难衬翰林,书法曾被斥为‘蒙童涂鸦’,翰林诸君均深以为耻,如若重归翰林,只恐同僚难堪,翰林蒙羞。” 正在喝茶的嘉靖帝一个没忍住,一口茶喷的黄锦一脸,“哈哈哈,哈哈……文长啊文长……” 别人不知道,嘉靖帝还能不知道吗? 钱渊书法说不上好,但也说不上太差,只是信中所叙颇多,都是用鹅毛笔写的,甚至“蒙童涂鸦”一词就出自徐渭本人之口。 狮猫被嘉靖帝一惊,喵喵的叫了两声,挣开嘉靖帝的手,一个纵跃跳下榻,一溜烟没影了。 不仅仅是嘉靖帝,就连严嵩、徐阶,甚至脸上还是茶水的黄锦都诧异的转头看向了徐渭。 自从去年初进士榜出,随园之名遍传天下,而钱渊、徐渭这对生死挚友的交情也广为人知。 嘉靖三十四年,钱渊被倭寇掳走,徐渭不惜投身胡宗宪幕中,率兵千里追击,以至于心神大损,乡试后一病不起。 友人问徐渭遗言,其断然道:“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展才也。” 当时嘉靖帝下旨,锦衣卫指挥使陆炳下令南京锦衣卫送钱渊入京,但接到徐渭传信,钱渊裹挟锦衣南下探视,送去秘药,使徐渭转危为安。 第二年,两人聚于随园,同同登科,为一时美谈,说句生死之交绝不为过。 但在关键时刻,在嘉靖帝并司礼监掌印太监,内阁首辅、次辅面前,徐渭大肆诋毁钱渊……放在其他人眼里,准确说放在殿外任何官员的眼里,徐渭这叫不知廉耻。 嘉靖帝心里明镜儿似的,黄锦毕竟昨日也在场,模模糊糊猜个五六分,严嵩和徐阶……对视一眼,虽然不知道细节,但有一点是肯定的。 随着钱渊在东南大发神威,徐渭以青词得宠,诸大绶、潘晟均得裕王敬重,随园这股政治势力已经半隐半现……日后钱渊归京,就是随园公然出现的时刻。 如今钱渊远在东南,随园诸事均是徐渭主持。 能说出这等话,只有两种可能。 第一,徐渭欲取而代之。 第二,徐渭和钱渊早有默契……或者说,钱渊早有安排,徐渭遵令行事。 严嵩和徐阶都很了解那个远在东南的青年,一致认为,后一种才是真相。 徐阶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袖中的双手紧紧攥成拳头,现在是下决心的时刻了。 严嵩倒是无所谓,上虞大捷被陛下肯定,徐阶想从胡宗宪那找到突破口已经不可能了。 徐渭脸上一片灰败,双目无神。 看了场好戏,嘉靖帝挥手斥退群臣,笑着对黄锦说:“但凡和展才扯上关系,总有些意思。” 顿了顿,嘉靖帝又笑道:“徐阶送了个咏絮女出去……真真是赔本买卖啊!” “当年展才叔父和少湖公就不对付嘛。”黄锦附和几句,心里倒是猜到了点什么。 身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兼管东厂,又和锦衣卫指挥使陆炳保持不错的关系,随伺在嘉靖帝身边,严嵩、徐阶想做什么手脚很难越过他,所以藏在黄锦心底的秘密很多很多……比如当年张经如何被杀,聂豹如何被罢官。 虽然同为华亭人,但钱家和聂豹的关系比和徐阶要深得多,钱铮是聂豹的亲传弟子,钱渊又曾被聂豹召入军中…… 黄锦不再想下去,反正不关他的事,只笑着说:“展才是不愿回京……也不知道罗小黑如何了,回头可得交代句,下次回京得把小黑带回来。” “等他回京……”嘉靖帝脸上笑容渐渐消逝不见,叹道:“反正好坏都是他自己挑的,走什么路也是他自己选的……” 黄昏时分,陶大临、冼烔、孙鑨、陈有年众人齐聚随园,聊的正是上虞大捷。 吴兑进门笑道:“虽都是散阶,但事后必有加赏,对了,展才提到的那个戚元敬的弟弟,兵部已下文,拔为游击将军。” “还是展才眼光过人。”陶大临兴奋道:“一年之内两下东南,立平倭乱。” 冼烔摩拳擦掌,“展才兄应该很快就回京了,到时候……” “文长呢?”吴兑突然发现徐渭不在。 厅内静了静,正巧钱铮从后屋走来,微微摇头道:“并无大碍,已经睡了。” 午后徐渭就回了随园,等钱铮放衙归来,徐渭已是酩酊大醉,口不能言,犹自举杯狂饮。 他知道,这条路满布荆棘。 他也知道,这其实是钱渊自己的选择。 他不在乎这件事传出去,别人会如何看待自己…… 但徐渭难以相信,是自己亲手将挚友推向不可预测的未来,没有人知道钱渊会走向哪儿,会得到什么,会失去什么……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二十一章 这才叫釜底抽薪 钱渊上辈子说到底也就社畜一个,这种人穿越到古代,所思所想会呈现极端化,要么娇妻美妾,快意人生,要么轰轰烈烈,青史留名。 钱渊想选的是前一种,可惜时代的浪潮汹涌而来,将他推到现在这个位置。 这个时代的士大夫基本上都遵循着“学的文武艺,卖与帝王家”的思路,建功立业,青史留名,方为大丈夫所为。 但钱渊并没有类似的想法,他对更高的官位并没有什么欲望,他只是挥动双手,试图扇动一丝丝可能的风暴。 所以,徐渭完全不必如此沮丧、哀伤。 徐渭在西苑对钱渊的批驳很快传遍朝野,翰林同僚看徐渭的眼神有点不太对劲……这哪里是个只懂纵情诗酒,广有博才的狂生,啧啧,不比严分宜阴险啊! 就连随园众人都有点……还是钱铮亲自出面才略微稳住,不过如陶大临、冼烔、孙铤等人都送信南下。 比信使更快的是行人司,还在绍兴府上虞县的胡宗宪很快得到了消息。 设宴款待,大犒群军,胡宗宪一一安排好,回到上虞临时总督府后,他忍不住飞起一脚,将面前的桌案踹翻。 “抚剿并重!”胡宗宪双目赤红,“抚剿并重,抚剿并重……好,好好!” 其他幕僚都没跟进来,只有胡宗宪同乡王寅在场,他叹道:“自徐海遁逃至今大半个月了,蒋洲几度来回……诱五峰上岸,本就希望不大。” 胡宗宪喘着粗气来回走个不停,心里烦躁异常,要是钱渊在面前,恨不得操起宝剑给他来个透心凉! 什么叫釜底抽薪? 调走最具战力的戚继光所部还算不上釜底抽薪。 直接在朝中动手脚,陛下旨意中有“抚剿并重”一词,直接断了胡宗宪所有谋划,这才是釜底抽薪! 有“抚剿并重”一词,一旦和汪直开战,除非能一战功成……无数弹劾奏折将会将胡宗宪淹没,说不定里面还有一份浙江巡按御史钱渊的呢。 胡宗宪早就知道,自己虽然借赵文华攀上了严嵩,但实际上自己在朝中的根基远不如钱渊……但他没想到,钱渊能做这么多,做这么狠,直接让自己没咒念。 好一会儿之后,王寅看胡宗宪渐渐冷静下来,才低声劝道:“汝贞,算了吧,就算没有抚剿并重,若无戚继光、卢斌所部,对战五峰,本无胜算。” 胡宗宪颓然坐倒,的确如此,自从戚继光所部突然回宁波,钱渊闭门不纳之后,他几度派出幕僚,但带回来的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台州军,以及宁绍台参将卢斌是不用指望了,吴百朋麾下千余兵力要护卫杭州府,俞大猷还要留下部分兵力驻守嘉兴府,汤克宽和刘显……一个是不愿意打,一个是打不过。 于是,胡宗宪的视线只能投向隔海对望的苏松两地。 毕竟是浙直总督,苏州兵备道王崇古、吴淞总兵董邦政倒是没有像卢斌、戚继光那么头铁,但也不是好惹的。 两人异口同声,奉命南调是没问题的,但如果有倭寇破苏松……得,这话一出,胡宗宪就知道没戏了。 不过这也正常,人家驻守苏松两地,跑到浙江来开战,万一苏松被倭寇劫掠,这个黑锅你胡汝贞替他们抗啊? “咚咚。”胡桂奇侧耳听听,听到里面唤声,才推门进去,“父亲,蒋洲来了。” 胡宗宪揉了揉脸皮,点点头,“让他进来。” 王寅赶紧将桌案扶起来,掉在地上的各种公文捧起放在桌上。 “拜见总督大人。”进来的是一个面色白皙,身材短小的中年人,文质彬彬却穿着一身短打,看起来颇为精悍。 蒋洲,字宗信,宁波府鄞县诸生,好游侠,通经史,历史上就是他奉胡宗宪之命以市舶使提举的身份出使倭国,招抚汪直,许授官通商。 可惜后来汪直被杀,朝中御史指控他为王直党羽,应下狱论死,还好有唐顺之、谭纶相助才逃得一命。 原时空中他奉命招抚汪直,后者率麾下海商发舟回国,途中碰到台风,汪直的乘船飘到朝鲜,而蒋洲抵达定海,被下狱。 这一世,蒋洲的运气比原时空要好得多,安安全全回国,不过和历史上一样,汪直还是选在了舟山。 “舟山?”胡汝贞眉头一皱,“他不愿来绍兴?” “汪直此人小心谨慎……曾言,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蒋洲拱手道:“当年王民应攻沥港,要不是当夜大风,汪直险些身死。” 胡宗宪挥手斥退蒋洲,在心里盘算,舟山隶属宁波府,这也算侵袭沿海了吧? 当日下午,军报传来,汪直所率船队抵达舟山,船只铺天盖地有骇人之威,其船相连如蔽天之山,其帆如浮空之云。 “令戚元敬小心戒备,调宁绍台参将卢斌所部北上。” “再领台州指挥使葛浩率水师北上,调吴淞总兵董邦政水师南下。” “准备吧,三刻钟后启程,去宁波!” 平日稳重的胡宗宪这一刻眉飞色舞,不管什么原因,汪直进驻舟山,这给了他开战的借口。 历史在这一刻完全吻合,原时空中汪直抵达舟山,胡宗宪亲至定海,汪直就此被招抚。 但历史也发生了改变,畏于官兵一战击溃徐海的强大战力,汪直虽有意受招抚,但心里忐忑不定,而胡宗宪得益于一战击溃徐海的战绩,有意剿杀汪直。 最重要的一点在于,舟山辖于宁波府,本就应该是浙江副总兵戚继光的辖区……虽然自双屿港、沥港之后,偌大的舟山上少有人迹。 既然是戚继光的辖区,胡宗宪亲至督战,在这种情况下,钱渊是没有光明正大的借口来阻拦开战的。 两日后,镇海、定海两处,数千官兵整装待发,胡宗宪顿生豪气,等水师抵达,运兵上岛,若能一战击溃汪直…… 可惜,胡宗宪想的太简单了,就差将其他人当做傻子了。 当然,胡宗宪本人不是傻子,他刚刚抵达定海后所的时候,以总督之威压的卢斌、戚继光无言以对。 但是,让胡宗宪意外,险些气吐血的……跳出来的是被刘显兵败后,被胡宗宪依为腹心,多加笼络的浙江总兵俞大猷。 “总督大人,汪直船队停靠舟山,尚未登陆侵袭劫掠。”俞大猷正色道:“贸然开战,胜负难料。” “志辅兄伏击徐海立下大功,如今却如何胆气全失?”接口的是刘显,这货还是浙东参将,地位大跌,但还没被胡宗宪抛弃。 “伏击徐海,实是侥幸,可一不可二。”俞大猷一生中少有冒险之举,向来谋定而后战,就算当日伏击,也是在知晓徐海大败之后。 “都说东南众将,俞龙戚虎。”胡宗宪笑道:“两人联手,何愁不能克敌?” 俞大猷坚持摇摇头,而戚继光干脆低着脑袋一言不发……昨日抵达定海后所的卢斌带来了钱渊的口信,别硬顶着。 东南水师主要分成两块,一部分是董邦政,另一部分在葛浩手中,前者三四成,后者六七成。 葛浩所率领的水师正在象山一带盘桓,没了船只,你胡宗宪有本事让士卒跳进海游上舟山去! 不过胡宗宪也没全指望葛浩,还有个董邦政呢。 但跟在俞大猷身后跳出来的就是董邦政。 “总督大人,陛下旨意,抚剿并重。”董邦政扬声道:“听闻去岁,朝中传言,总督大人有意招抚汪直。” 胡宗宪的脸一下子黑如锅底,娘的咧,你们有把我这个浙直总督放在眼里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二十二章 挥斥方遒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五百二十二章挥斥方遒这只能说胡宗宪被前方依稀能看见的战功晃花了眼,而其他人是看的明白的,汪直的船队老老实实停靠在舟山,压根就没倭寇上岸侵袭……如果是来袭,宁波府沿海怎么可能这么安静? 这段时间一直保持沉默的郑若曾叹了口气,其实事情是明明白白摆在那的,招抚汪直,是长期以来的定策,如何能随随便便改变? 再说了,汪直船队如此庞大,就算登上舟山,杀戮颇多,又能如何? 汪直大不了扬帆远去,官军水师敢出海追击吗? 再过两日,胡宗宪彻底放弃了开战的念头,因为两件事。 第一,本该早就抵达舟山附近的葛浩所率水师至今未见踪影,据闻还在象山一带,不用说……肯定是钱展才捣的鬼。 第二,汪直义子毛海峰孤身一人,小舟上岸,向胡宗宪献上了硝制的徐海首级。 当日,胡宗宪立即传令,派人将汪直老母、妻儿从杭州府接来。 胡宗宪终于放弃了,虽然心不甘情不愿……当然心不甘情不愿,他几乎是被钱渊用种种手段捆住手脚,被逼着下决心招抚汪直……虽然,在上虞大捷之前,他本人也一直赞同招抚汪直,甚至,这是他主动提出的。 年初密谈分工,钱渊在徐海身边埋下伏子,以图剿杀徐海,胡宗宪和汪直早有勾连,招抚汪直,以平倭乱。 虽然期间有种种意外,但计划完美的进行下去,可惜胡宗宪的个人野心,对功名利禄的追求让他和钱渊决裂。 在如此关键的时刻,钱渊如何能容忍胡宗宪坏了大事……说句不好听的,没暗中用些手段把胡宗宪弄下来,已经算是客气了。 当年严嵩、徐阶联手杀张经,罢聂豹,虽然钱渊本人分量比较轻,但如果不要脸和徐阶联手,抹杀胡宗宪并非不可能。 万般无奈之下,胡宗宪不得不选择后退一步,不说其他人,总督府内的幕僚都松了口气,毕竟除了罗龙文之外,其他人如郑若曾、沈明臣、何心隐都和钱渊交好。 但很快,胡宗宪又遇上一个问题。 历史上,胡宗宪亲至镇海,汪直旋即来降,但如今,官军的实力比原时空要强得多,戚继光所部三刻钟击溃徐海的战绩已在半个月内遍传海上。 汪直先提出请胡宗宪登舟山受降……只要脑子没坏,胡宗宪就不会干这种破事,万一被一刀剁了怎么办? 随后汪直提出在双屿港、沥港……,前者是汪直老板许家兄弟设置的草市,后者是汪直自己。 显然,汪直这是有意无意的提出受降的条件……开海禁通商。 胡宗宪长叹一声,转头看向众幕僚,犹豫良久后才挥手道:“开阳公去一趟吧,如今已决意招抚,他也没必要闭门不纳,接下来的事他更不会袖手旁观。” 当日下午,气喘吁吁的郑若曾出现在钱宅,当他看到钱渊的那刻,鼻子都差点被气歪了。 钱渊老神在在的坐在桌边,一只黑猫懒懒的趴在他怀里,手里摸着刚抓来牌,摩挲几下,啪一声拍下,“红中!” “碰碰胡!” “来来来,算盘拿来算番!” “展才!”郑若曾恨道:“一手搅动风云,以至于东南暗流汹涌,展才倒是镇定自若,耍牌嬉戏!” 钱渊转头笑道:“伯鲁兄何来之迟也,他胡汝贞至今才想通吗?“ 一桌搓麻的都是钱家护卫,周济是老人,认得郑若曾,起身行礼,拉着彭峰和梁生出去。 “坐镇临海,挥斥方遒,能压得浙直总督俯首低头,展才真是有手段!”郑若曾哼了声,“当年初见,可没见展才有如此锐气。” “无非在其位谋其政而已。”钱渊挥手示意侍女斟茶,“说他胡汝贞量窄,还真没说错……明前龙井上个月就没了,至今还没送来。” 郑若曾都被气笑了,这一个多月来厮杀连连,还惦记着明前龙井,这厮牙尖嘴利的秉性怕是一辈子都改不了,怎么都要讨点便宜。 “汪直已送徐海首级上岸,总督大人决意招抚,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郑若曾说到一半,突然住了嘴,眯着眼打量着平静的钱渊,“展才已知,徐海为汪直捕杀?” “若是不知徐海死于汪直之手,首级被硝制,钱某也不敢和胡汝贞起隙啊。” 汪直杀徐海,这是在情理之中的,但硝制首级,就意味着汪直有受招抚之愿,很简单的推测……至于什么不敢和胡宗宪起隙,郑若曾完全没放在心上,早早就把戚继光所部调回宁波,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郑若曾沉默片刻后,低声劝道:“一战败徐海,上虞大捷,展才其间功劳卓越,但东南大局多赖总督,还望展才不计前嫌……” 钱渊笑吟吟道:“招抚汪直,许其通商,朝中御史必然多有弹劾,纵使严分宜也压不住。” “所以,是他需钱某人助他一臂之力。” “或者说,是需钱某人来背……至少一半的黑锅。” “伯鲁兄,这些他胡汝贞理应知晓吧?” “知晓,知晓!”郑若曾苦笑道:“旨意一到,当知展才之重。” 历史上的胡宗宪招抚汪直,立即招致大批科道言官的弹劾,最终没能十成把握,但至少有七八成把握。 钱锐如今改弦易辙,摇身一变成了汪直的谋主……钱渊知道消息后,眼睛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老爹真够牛的! 有俞龙戚虎在,小股倭寇攻下城池几乎不太可能,事实上除了徐海,普通的倭寇对攻城略地并不感兴趣。 捏着指头算算,严嵩如今在朝中将徐阶压的死死的,一时半会儿不会……只要赵文华手脚没那么快。 “已近黄昏,伯鲁兄暂歇,明日启程。”钱渊撸了撸怀里的小黑。 小黑有点伤心,生了一窝崽儿……后果是自己失宠了! 那是当然,对比起来,那五只毛茸茸的小猫更讨女孩子喜欢啊。 不过下一刻,小黑来了精神,喵喵叫了两声,从钱渊怀里窜出,一溜烟的奔到门口,一个纵跃跳进弯下腰的小七怀中。 “这是昆山郑先生。”钱渊给小七使了个眼色。 有默契的小七知道,这是在说,面前这位头发依稀花白的老人是历史上留下名号的,屈膝行礼,招呼侍女送上几盘水果。 “这是弟妹吧。”郑若曾有点尴尬,上上下下摸了摸,干笑道:“见面礼回头再补……” “好好好,伯鲁兄记得就是。”钱渊一阵大笑,视线落在小七身后那容貌艳丽的女子身上,她怎么会被小七带回来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二十三章 小七 钱家护卫头领中,最早的是张三,后来让位与王义,再加上台州杨文,三人分工协助,长期为钱渊的左膀右臂。 之后钱渊又渐渐拔出刘洪、周泽等人,可惜刘洪断臂留在京中,周泽和张三、杨文又一齐入军。 如今的钱家护卫头领,依旧以王义为首,其下是台州梁生、彭峰以及华亭周济。 其中梁生性子最是跳脱,别说一天到晚,片刻时间都坐不住,为此经常被王义训斥。 不过今天被钱渊亲口训斥还是第一次……除非是战时,平时钱渊对身边护卫向来亲厚,言谈无忌,甚至一起吃饭,就今天下午还在一起搓麻呢。 远远看着的几个护卫都对梁生投来鄙夷的目光,能惹少爷如此大怒,自然是你梁生做错了事。 “这点小事都做不好?”钱渊铁青着脸,一手揪住梁生的衣领,“你还有个屁用!” 梁生咽了口唾沫,小声说:“少爷,去问过了……是少奶奶找上门去的。” “啥?”钱渊咧咧嘴。 “少奶奶亲自出马,别说小的不在,就是在也不敢拦着啊。”梁生委屈道:“再说了,现在少奶奶那名声,让两丫鬟放出话去……我敢说什么,说不定今晚走夜路都被人敲后脑勺。” 钱渊的心情就像这天气,烦闷的很,一挥手将梁生赶走。 去年小七捣鼓出诊所,被县人赞为“千手观音”,虽然今年大战并不在台州,但不少伤员通过水路运抵临海,甚至小七还亲自出门去了趟绍兴府,回程的时候带回了十几块匾额…… 如今,“千手观音”的绰号已经遍传浙江沿海数府了,和钱家相熟的人都难免暗笑,和“千手观音”比起来,什么扫帚星、钱砍头……太难听了。 “还吹嘘用硝制冰……折腾了半个月都没见到一块冰!”小七在屋子里不爽的嘀咕,“好话说的一箩筐有什么用!” 香菱和晴雯都轻手轻脚,别看少奶奶平日里和气,发起火来,少爷都要弯着腰说软话。 “把窗打开啊!”小七嚷了声,“这么闷的天,不开窗想闷死谁?” 晴雯赶紧去把窗子打开,香菱拿起扇子给小七扇风,两丫鬟心里都惴惴不安。 “算了,都是热风,别扇了。”小七哼了声,瞥着进门的钱渊,随口道:“上辈子不修,才嫁给你!” 晴雯脸色大变,啧啧,这种话哪里是妻子能说的……人家一封休书丢给你,你都没话反驳! 钱渊却若无其事,接过扇子,指着香菱和晴雯,“出去吧,回头再找你们算账!” 看左右无人,钱渊笑着坐下,给妻子扇着风,小声道:“要不是那辆卡车,上辈子你还不是得嫁给我!“ 小七抢过扇子自顾自扇着,“也就是在这年代,放在前世,信不信叫上十几个姐妹去捉奸……要要收拾晴雯和香菱,怎么?不能盯你的梢?!” 钱渊也是无语,明知道不是,非要说这种话。 想了想,钱渊起身出门,片刻后端着一个小锅进来,盛了一碗递过去,“吃吧,放在深井里凉了四五个小时……吃不吃?” “吃!”小七立即接过来,三两口喝完一碗绿豆汤,“再来一碗!” “好好好,全都给你。”钱渊殷勤的又盛了一碗,“慢点,慢点。” “慢点就不凉了。”小七神色缓下来,探头看了看,“还半碗,你吃吧。” “心情好点了?” 小七接过帕子擦擦嘴,无精打采道:“什么好不好,不就那样嘛。” “到底怎么了?” “这天气又闷又热,心情当然不好。”小七招招手,一直躲在角落里的小黑犹犹豫豫踱过来,被小七一把揪住颈子拎上去,狠狠撸了两把。 看钱渊莫名其妙的表情,小七解释道:“这种天气……最容易伤口发炎、感染,高热不退……现在又没有抗生素,今天又没了十多个。” 钱渊摸着下巴,神色也黯淡下来,这是没办法的事,他勉强开口劝道:“若没有你,他们都挨不到这时候,早就……” “但前世一支青霉素足以让他们活下来,现在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小七下巴搁在小黑脑袋上,“今天有个护卫没了……就是前天你去看的那个。” “是那个肩膀被削了一块肉,大腿被刺穿的那个?” “恩,他是天台县人,媳妇就在诊所。”小七微垂眼帘,“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却跪在我面前,磕头道谢。” 钱渊沉默片刻后低声道:“上虞城外,两百甲士冲阵,此人奋不顾死,两把长刀砍得刀刃都卷了。” “其实医生也是高危行业,前世在医院见得多了,治不好……来闹事的家属几乎每两三天就能碰到,前几年不是还有医生被砍死吗?” “如果她埋怨我……倒也算了,偏偏还要谢我……” 小七神情极是沮丧,“早知道就不应该选影像专业……不对,早知如此,你相亲就应该找个……找个……” “找个屁!”钱渊伸出手捏住小七的鼻子,“咱俩天生地设的一对!” “找个管账的,管人的……”小七瓮声瓮气道:“再不济找个对历史熟悉的也行……” 钱渊不吭声,手上加力。 “疼……”小七委屈的看过来,“不说就是了……哎,小黑!” 小黑从小七怀中跳上桌子,一头探进小锅里舔了舔……好吧,留给钱渊的半碗绿豆汤没了。 钱渊气得揪住小黑的颈子,一使劲扔的远远的,无法无天啊! 现在有五只小奶猫,你早就没地位了,还敢这么放肆! “喵喵,喵!” 被扔到床上的小黑弓起身子,恶狠狠的看过来……太过分了,铲屎官你也太放肆了! “好了,别闹。”小七走过去撸了两把,“今天那人是谁?” “郑若曾,字伯鲁,历史上浙直总督胡宗宪最重要的幕僚,被称为布衣军事家,的作者。”钱渊介绍道:“嘉靖三十二年,嘉定大战,当时我主持大局,他为我副手。” 小七对这些不感兴趣,抱起小黑转身道:“那么……你又要出门了?” “是啊。”钱渊递去一个歉意的眼神,这个时代出门……没微信,没电话,想天天报到都没可能。 “天气闷热至此,可能后面有台风,小心点,这年头可没高速公路……就算有高速公路,台风天也经常出事。”小七随口说了几句,突然话题一转,“下次再开战,选在九、十月份,或者一、二月份,天气冷,伤口感染几率会降低。” “是是是。”钱渊连连点头,心里苦笑,这种事还能挑个好时候? 把小黑放进专门准备的猫窝,小七拿起扇子,趴在凉席上……自从有了那五只小奶猫,小黑很受嫌弃,有一次小七偶尔发现,居然都没人喂食,这才接手过来。 在心里盘算诊所的药物够不够,好像棉布又快要用完了,从福建聘请的两个大夫前几日到了,还算有一手,突然小七听见钱渊的咳嗽声,随之而来的话让她从凉席上一跃而起。 “怎么可能?” “明朝有青霉素,我怎么不知道!”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二十四章 蠢蠢欲动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五百二十四章蠢蠢欲动“开玩笑吧!” “连透明玻璃仪器都没有,怎么可能做得出青霉素” “先冷静冷静……看你这小脸红的。”钱渊探过头亲了口,“先说好,怎么谢我” 看看丈夫脸上那不可言喻的表情,小七磨磨牙,凑过去附耳小声说:“上次你说的那个……” “好!一言为定!”钱渊眉飞色舞,小七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像老夫子,太死板了! “现在能说了吧” “其实这不能叫青霉素……哎哎哎,嗷……松口,松口!” 钱渊连滚带爬到凉席另一头,捂着胳膊埋怨道:“这年头可没疫苗……” “什么疫苗”小七龇牙道:“被我咬一口,你还想去打狂犬疫苗” “不不不……这种药和咱们概念中的青霉素不是一个玩意,是中药。”钱渊立即把话题转回来,“我是在绍兴时候听说的……” 钱渊所说的就是所谓的陈芥菜卤,常州天宁寺,僧人用大缸装上芥菜,日晒夜露,使芥菜霉变,然后密封埋入地下,十年后开缸应用,治高热病症有奇效。 “噢噢,好像是听说过。”小七皱眉苦思道:“这应该是没提纯过的原始青霉素……十年后开缸,扯淡呢,完全不用那么长时间,这个可以试验一下。” “那总归是派得上用场的吧”钱渊小心翼翼问。 “副作用很大,而且用青霉素,是要试敏的……万一过敏,八成得……”小七点点头,“虽然没有提纯,但也能起到效果,我想想啊……” 钱渊舔着脸爬过去,“老婆……老婆” “嗯” “刚才你答应的……” “别烦我!”小七不耐烦的推开钱渊,突然转头瞪过来,“这种芝士从哪儿听来的,果然上辈子是个花花公子,要么就是流连楚馆!” 钱渊无言以对,唯泪两行。 一个晚上,钱渊都没睡踏实,身边的小七翻来覆去,翻来覆去……显然精神亢奋的很,要不是手头没货,八成连夜去试验了。 第二天清晨,钱渊不意外的在洗脸水里看到自己脸上的黑眼圈,嘴里还在应付小七的催促。 “好好好,常州那边没熟人,不过南京那边寺庙也有。” “南京那边熟人多,操江提督高捷,魏国公都帮的上忙。” “得快点,别磨磨蹭蹭的。”小七拿起毛巾在钱渊脸上胡抹一气,“多一天送来,说不定能多救一条命……哎,寺庙不会不肯给吧” “知道知道,放心好了,魏国公那边欠着我人情呢……哎哎,轻点。” 可卿和袭人正在检查行装,这一趟出去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她们也都习惯了。 端着洗脸水往外走的香菱给晴雯递了个眼色过去,后者是个傻孩子,凑到小七旁边问:“小姐,昨天那个……那个女人……” 啧啧,都嫁人了还叫小姐,这是在钱渊上眼药啊。 “对了,把这事儿给忘了!” 小七的话让香菱和晴雯都无语了,这种事都能忘! “对了,说收拾你们俩,少爷我都差点忘了。”钱渊瞥了眼过来。 端着洗脸盆的香菱三步并作两步出了门,晴雯却理直气壮……收几个通房无所谓,纳小妾也正常,但养外室就是不讲规矩了。 钱渊看了眼小七,直截了当的如此说:“别以为周泽入军我就管不了,这次去宁波,看我怎么收拾他!” 这话一出,小七笑的花枝乱颤,晴雯红着脸跺着脚一溜烟出去了,她和周泽情投意合,早就勾搭上了。 钱渊想了想,端着晴雯刚才送来的早餐,拉着小七进了书房。 “王翠翘”小七好奇的说:“没听说过,晴雯昨儿神神秘秘的告诉我,我才去看了眼,还跟着我去诊所帮忙,手脚挺利索的。” “还跟你去了诊所”钱渊咂咂嘴,“她是徐海的妻子……不管是原时空还是这一世。” “徐海的妻子”小七的眼珠子都瞪出来了,“怎么会跟你……难不成你还使了美人计” “还记得第一次见面说过,人生若只如初见……” “噢噢噢,想起来了,是给青楼女子的,她出身青楼”小七突发奇想,“不会是美男计吧” 钱渊真是无语吐槽,“停!听我说!” “好好好,你说……不过就凭你这相貌,美男计够呛……不过有人生若只如初见……倒是她好相貌,想要俏,一身孝!” “闭嘴啊!” 钱渊将当年崇德县诸事一一说清,最后说:“这个女人在历史上很有点名气,胡宗宪就以次女为突破口,离间徐海、陈东、叶麻等倭寇头目。 后来徐海为胡宗宪所杀,王翠翘投海自尽,明末清初有大量就是以王翠翘为主角,最有名的就是《金云翘传》。” “没听说过啊。” “这本后来传到越南,名声很响,地位大约是中国的《红楼梦》。”钱渊叹了口气,拿起勺子舀了两碗粥。 “你先吃,今天还要赶路呢。”小七一边剥着茶叶蛋,一边好奇问:“那倒是好事啊,历史上投海自尽,这一世还活着呢,看那样子也不像是心有死志。” 那是当然了,历史上的王翠翘被徐海掳去后死心塌地……这一世的王翠翘从一开始就怀有异心。 喝了几口粥,三两口吞下茶叶蛋,钱渊摇摇头,“其实此事……我倒是颇为愧疚,当然了,是以后世的心态。” “什么意思” “王翠翘身为外室,救徐海一命,遭主家训斥,徐海恩怨分明,杀仇报恩,娶王翠翘为妻……” “而我明明可以……但却用了手段,将王翠翘这颗钉子埋在了徐海身边……” 钱渊说的有点乱,但小七很快听懂了,“其实她本人没有做错任何事,却被牵扯进东南倭乱之中。” “我是不是太冷酷了” “怎么会”小七怔怔的看着面前的青年,探出手轻轻拂过钱渊的脸颊,“你已经做得足够多了。” “真的” “十足真金。”小七难得如此温柔。 钱渊勉强一笑,“以后别去见她了,就算见,也不要带她出来。” 这是一件烦心事,钱渊也不知道父亲是怎么想的,居然把王翠翘姐妹送了过来……拜托啊,一刀下去什么麻烦都没了,送过来做甚! 但人都来了,现在一刀下去 钱渊有点不忍心,战阵杀戮他从不眨眼,垒起的京观可以证明他的冷酷,但有的时候,他又有点心软,面对从没有做错任何事,而且对自己颇多助力的王翠翘,实在举不起刀。 钱渊在心里苦笑,还好是在嘉靖年间,虽然北有黯淡,南有倭乱,但大体是和平时期,如果是崇祯年间,自己的心软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成了致命弱点。 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绝不能让王翠翘脱离掌控,她虽然不知道谭维、钱锐父子和钱渊的关系,但却知道这三人都是官府的探子,而这三人都是钱渊计划中的重要棋子。 吃完早饭,钱渊里里外外转了两圈,好不容易找到小黑狠狠撸了几把……去年大战启程之前,没撸小黑,结果嘉兴、湖州糜烂,今年撸了,戚继光三刻钟击溃徐海。 “你还真当它是吉祥物啊。”小七掩嘴笑了笑,“此次又不是开战,记得写信回来。” “怎么怕我跟戚继光学坏了” “我才无所谓,你妈担心嘛。”小七嘴巴挺硬,又八卦的问:“戚继光真的纳了小妾” 钱渊嘿嘿几声,“不知道呢,回头试试!” “怎么试” 钱渊没吭声,径直去了正屋拜别母亲,大步去了外院,王义、梁文等人早就准备好了,与郑若曾一行启程前往宁波府。 历史上的张居正好色如命,将张居正视为朝中依仗的戚继光搜罗美女献上,据说还有西洋美女呢! 想到这,钱渊不禁蠢蠢欲动,昨晚想霸王硬上弓,结果挨了小七两脚……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二十五章 绵里藏针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五百二十五章绵里藏针虽是白日,但天色阴沉沉的,看样子一场狂风暴雨即将来临。 宜早不宜迟,钱渊一行人纵马疾驰,急赶到宁海,乘船入象山港往北,当日黄昏时抵达定海后所。 第二日换了军马,再向北去,午后抵达镇海。 手搭凉棚眺望,虽然只能遥遥看见海岸线,但钱渊知道,那个方向出海不远处就是沥港,多年前自己在黑夜中亲眼目睹火光的沥港,一朝覆灭惹出数年倭乱的沥港。 “展才,进城吧。”出城相迎的王寅笑道:“总督大人于城内设宴,尽招展才故友。” “噢?”钱渊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那罗龙文那厮不在?” “展才啊,你这张嘴!”一旁的郑若曾气道:“真恨不得拿根针缝起来!” 胡宗宪身边幕僚中,罗龙文是唯一和钱渊不合的,也是唯一大力赞成和汪直开战的。 但无论罗龙文如何,胡宗宪不可能将其从身边赶走……这是严嵩、严世蕃塞来的人。 催马过了城门,在王寅的指引下一路往西,面前是一条直道,路的尽头是一座大宅,那儿人头耸动,身着儒衫的名士,身披战袍的将官,最前面是一身紫袍的浙直总督胡宗宪。 郑若曾清晰的听见钱渊哼了声,不屑之意溢于言表,之前钱渊和胡宗宪明争暗斗,现在尘埃落定,胡宗宪以总督之位亲自出迎。 今天胡宗宪真是下了大力气,给了钱渊好大的面子,文官武将、东南名士齐聚一堂。 钱渊远远一扫,不禁嘴角勾起一丝弧度,全都是熟人啊! 除了理应在场的浙江巡抚吴百朋,武将自浙江总兵俞大猷而下,浙江副总兵卢镗,宁绍台参将卢斌,文官有前两日抵达的台州知府谭纶,同知唐顺之,绍兴知府梅守德。 钱渊翻身下马,几个旁边身着软甲的武官快步过来,为首几人单膝跪地行礼,杨文、张三、周泽三人均在上虞大捷中有出色表现,这大半个月搜剿余寇,斩获颇丰。 杨文、周泽两人最为出色,戚继光已经盯上很久了,戚继美不放人……就这几天还被戚继光以对练为名狠狠揍了顿。 “起来。”钱渊轻喝一声,“做事也不动动脑子!” 张三干笑几声,起身回头看了眼身后的诸多同僚,都是把总级别的中层将官,有卢斌麾下的,有戚继美麾下的,还有俞大猷、戚继光麾下,还有两个狼兵头目,钱渊甚至看到了捋须微笑的李良钦。 招呼了几声后,钱渊指指周泽,笑骂道:“你小子还好逃入军中,不然这次送你十双八双小鞋穿穿!” 身后的梁生和彭峰脸色都有点怪异,冲着周泽递去古怪的眼色。 “展才,旧情后叙,先忙正事吧。”李良钦蹙眉道。 “良钦先生说的是。”钱渊哈哈一笑,挥手让众人推开,漫步往前。 不远处的胡宗宪脸上的笑容有点生硬,他可不认为对面这位青年如此无礼的举动是毫无来由的。 “展才就这脾气……”梅守德哼了声,“子理你也不管管!” 谭纶苦笑一声……我哪里管得住他啊。 偏头看了眼胡宗宪的脸色,谭纶都忍不住在心里为其叹口气,一个月前天台县,外甥云淡风轻的那句话似乎又在耳边回响。 “不知趣……钱某人会告诉他胡汝贞,我能让他直升浙直总督,也能将他打落尘埃!” 在场的很多官员到现在还懵懵懂懂,但谭纶是心里有数的,事实上钱渊已经做到了。 这也是谭纶为胡宗宪叹息的原因。 胡宗宪在朝中根基无法和钱渊相提并论,东南文武官员大都和钱渊交好,战力最强的戚继光、卢斌、戚继美几部都有钱渊为后盾,甚至戚继美、卢斌所部基本都是以钱家护卫为骨架构建的。 而今天诸多把总级别的将官相迎,赤裸裸的展现了钱渊对东南诸军的把控力度……并不只是和诸军主将交好,他的影响力向下蔓延的很深。 谭纶、唐顺之都有共同的观点,如若不是钱渊出仕时日太短,资历太浅,他才是浙直总督最适合的人选……事实上,胡宗宪内心深处也有同样的看法。 看着这位曾让自己赞赏不已,如今也让自己忌惮不已的青年漫步而来,胡宗宪展颜笑道:“诸君翘首以盼,展才何来之迟也。” “汝贞兄此言大谬。”钱渊正色道:“东南有汝贞兄掌控大局,麾下名将如云,诸多名士相助,又有惟锡兄为辅,足矣足矣。” 前半句让胡宗宪脸皮一紧,听到后半句,胡宗宪提着的心才放回肚子了……至少,面前这厮不是来拆台的。 “哈哈哈,展才太过谦了了。”胡宗宪亲热的握住钱渊的手,大笑道:“天下何人不知展才之名,东南何人不知展才之重!” 钱渊含笑抽出手……这年头可没握手礼,他上前两步,团团作揖,对面登时一片混乱。 虽是晚辈,虽然年轻,但两榜进士出身,身居浙江巡按御史,更在东南有如此分量,浙直总督胡宗宪都不得不顺其心意,这一礼不是谁都承受得起的。 纵被称为俞龙戚虎的浙江总兵俞大猷,浙江副总兵戚继光都要侧身避让,更别提卢斌、侯继高、戚继美等人了。 武将这边比较好处理,统统避让就是,混乱其实是出在文官士子这边的。 如宁波知府周希哲左顾右盼正准备避让,却撞上了扯步往后退的梅守德,如沈明臣准备拉着侄儿躲开,却撞上了岿然不动的唐顺之。 短暂的混乱后,众人的视线落在两人身上,一个是与钱渊交情多年前就传遍东南的浙江巡抚吴百朋,另一个是钱渊的小舅,台州知府谭纶。 前者官位最高,后者是钱渊姻亲长辈。 犹豫片刻后,吴百朋和谭纶平行出列,前者回礼,后者……有点不爽,现在东南说起谭纶,最显眼的标签就是,噢噢噢,就是钱展才的小舅。 闲叙寒暄几句后,钱渊走到一人面前,再郑重行礼,“多年未归乡梓,还要谢过北山公。” 此人微微侧身避让回了一礼,笑道:“往日里,展才可没如此守礼。” 这句话意有所指,此人就是吴淞总兵兼苏松海防道佥事董邦政,字克平,号北山。 钱渊是两榜进士,董邦政只是个秀才出身,而且还转为武职,如若客气点,称一句克平兄,克平先生即可,但钱渊以号相称,以公相敬,实在是客气到极点了。 虽然钱渊话里也说明了理由,毕竟身为松江人氏,乡梓之地靠董邦政保全,客气一点也是情理之中,但如此客气就有点不对劲了。 “如此守礼,自是有因。”钱渊洒然一笑道:“龙泉兄曾言,东南鸟铳精锐莫过于松江……” “好好好,侯继高对吧?”董邦政佯怒道:“一次次从松江抢人,抢人也就算了,连工匠都抢,我道侯龙泉哪里来的胆子,原来是展才给他撑腰啊!” 众人齐齐大笑,但有的人如胡宗宪、谭纶心里是有数的,看似松江和浙江南北隔海对望,董邦政和钱渊少有会面,但两人极有交情。 去年在京中,钱渊毫不留情的前松江推官吴时来的脸皮撕下,为董邦政打抱不平,此事早已遍传东南……董邦政如何能不感激钱渊呢? 胡宗宪看着这一幕,心里有着太多的无奈,也难怪前几日董邦政跳出来给自己一个难堪。 不过胡宗宪也明白钱渊为何如此郑重行礼,待会儿的议事中,正常情况下武将是不允许入内的,钱渊这是在告诉胡宗宪,董邦政虽为吴淞总兵,但必须入内议事。 总的来说,场面还算平和,但胡宗宪能感觉得到,钱渊那满是笑容的脸庞下,温和的口吻中,带着让人难以察觉的意味。 这应该叫,绵里藏针。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二十六章 舌厉如刀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五百二十六章舌厉如刀上虞大捷第二日,徐海遁逃出海,胡宗宪和钱渊在篡风镇不欢而散,迄今一个多月了,明枪暗箭,你来我往,最终还是钱渊技高一筹,再加上汪直适时的送上徐海首级,胡宗宪被逼只能选择招抚。 既然下定决心招抚,胡宗宪也不扭扭捏捏,再做什么手脚,别说能不能成,得被人小瞧了。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在于,钱渊展现了他在朝中的实力,或者说对嘉靖帝的影响力,在这种情况下,胡宗宪不愿意和钱渊彻彻底底撕破脸。 所以,虽然汪直庞大的船队盘踞在舟山,胡宗宪还是大摆筵席为钱渊接风。 席间钱渊谈笑风生,笑容可掬,和谁都说得上话,对着唐顺之恭敬有礼,对着戚继光笑骂无忌,对着钟南勾肩搭背。 在场的还有不少宁波府本地名士,出身宁波的沈明臣一一介绍,最后指着身后的青年笑道:“家里的小家伙,颇为仰慕展才,求着带他来一睹尊容。” “鄞县生员沈一贯拜见钱前辈。” 钱渊微微蹙眉,又一个名人,万历年间执掌朝政十余年,不过史书对其评价并不高。 这青年二十四五的年纪,四肢短小,个头也矮,但双目有神,脸上颇有刚强之色,这倒符合钱渊的印象,沈一贯在万历初期曾经一度和张居正闹得很僵,被闲置很久。 “沈朋友多礼了,年齿相叙即是。”钱渊眯着眼笑道:“句章公家学渊源,想必明后年捷报频传。” “明年一试乡试,看他运气吧。”沈明臣摆手道:“日后还要展才照拂。” “后年入京,径直去随园就是。”钱渊立即跟了句。 沈明臣和沈一贯都神色微动,如今随园已是名传天下,对松江、浙江两地的士子来说有着极强的吸引力。 一方面在于随园让人羡慕的科考成功率,另一方面随园士子都是松江、浙江两地出身,同乡抱团,是绝大部分初入仕途的官员的第一选择。 可惜钱渊不太清楚,沈一贯直到隆庆二年才考中进士,还是三甲快掉到榜尾的同进士。 宴席已经结束,钱渊又和凑过来的卢斌、侯继高聊了几句,此次大战发生在绍兴府,卢斌为此颇为担心,之前他还想以军功为父赎罪。 “象山全都收拾干净了” “嗯,分兵驻扎在象山上的昌国卫。”卢斌点头道:“另外台州指挥使葛浩分部分水师驻扎象山上的爵溪所。” “那就好,如若碰到倭寇来袭,迎头痛击就是,但不得出海追击,后面等我消息。” 钱渊交代了几句,又和戚继光、俞大猷聊了几句,诸多武将纷纷起身告辞,留下来的除了总督府幕僚之外,只有台州知府谭纶,同知唐顺之,浙江巡按吴百朋。 偏厅坐定,下人斟茶进来,胡宗宪指着钱渊笑道:“明前龙井,展才就馋这口。” “还不是要怪汝贞兄。”钱渊笑吟吟道:“这些年来,喝明前龙井喝顺了嘴,去年在京中,叔父都出口训斥,连徽州松萝茶都难入腹,结果这两个月断了粮……” 对钱渊知之甚深的唐顺之不禁微微撇嘴,这么多年了,还是牙尖嘴利……这是在说,你胡宗宪那么多年恭敬到明前龙井不缺,现在却要翻脸不认人。 环顾四周,钱渊笑道:“上虞大捷,诸君皆得赏赐,等招抚事毕,东南倭乱平息,朝中必有重赏,汝贞兄加官进爵不在话下。” 胡宗宪脸色不变,心里松了口气,这话很明显,是在说招抚汪直这份功劳是你胡宗宪的,我钱渊不感兴趣。 “不对,不对!”钱渊故作疑难,紧缩双眉道:“汝贞兄如今是浙直总督,加兵部尚书衔,回朝……入阁……” 胡宗宪紧紧闭着嘴,他是三甲同进士出身,入阁那是绝对没可能的,其他不说,以军功闻名,绝无可能入阁,等裕王登基,他攀附严嵩,更没希望。 咳嗽两声,钱渊苦笑道:“入阁恐怕希望渺茫的很……倒是能染指大司马。” “不过杨惟约如今遥领大司马,兵部乱成一锅粥,杨惟约……还没出孝期呢。” 最近两年内,六部内部相争,最激烈的就是兵部,杨博都回乡守孝了,都能施展手段将继任者许伦、王忬赶走,重新将兵部尚书抢在手里。 人家杨博手段多着呢,胡宗宪还真没信心和杨博相争……关键是等倭乱完全平息,自己回朝,严嵩都要八十了! 厅内其他人都安安静静,面无表情的看着钱渊表演……啧啧,一个多月了,钱渊心头那口恶气总要出吧 早就商议好的事,你胡宗宪嫌功劳小,就要翻脸不认! 不给你一棍子,怕你以后都眼瞎! “倒是进爵希望颇大,以文臣领军而封爵,本朝有王威宁和阳明公之例,汝贞兄有望继之。” 虽然到现在都没人接口,但钱渊谈性颇浓,滔滔不绝的继续说:“王威宁袭威宁海,得封威宁伯,阳明公当年于南昌新建破宁王大军,得封新建伯,汝贞兄……上虞伯……不太好听啊。” “不过封爵亦常以乡梓为名,龙川伯……这个就顺耳多了。” “汝贞兄以为如何” 厅内寂静无声,钱渊若无其事的拾起茶盏抿了口,“果然好茶。” 听起来都是好话,但在座的除了个别人,大都是心思机敏的人物,哪里听不出这话里的皮里阳秋。 其他的不说,钱渊说的王威宁即王越,阳明公即王守仁,两人均以军功封爵,但下场都不太好。 王越攀附大太监汪直,封爵后仍然参与朝政,后汪直倒台,王越被夺爵除名。 王守仁也好不到哪儿去,虽然心学遍传天下,但亡故后,嘉靖帝剥夺爵位。 也就是说,如今是没有威宁伯、新建伯两个爵位的……直到嘉靖帝驾崩,隆庆年间才恢复了新建伯,王守仁长子王正亿承爵。 胡宗宪苦笑着放下茶盏,叹道:“久闻展才舌厉如刀,锋锐犀利,人所难挡,今日一试,诚不我欺。” “招抚大事当前,却口舌相争。”唐顺之虽貌似老农,身材瘦削,却声如洪钟,高声道:“置大事不顾,你钱展才今日前来,就是来讨口舌便宜的吗!” 在场诸人中,除却总督府幕僚,唐顺之的官职是最低的,权力是最小的,但声望……却是最高的。 胡宗宪咳嗽两声换唤来蒋洲,钱渊也不再说那些刻薄话,细细问起汪直船队的规模,海商中的势力分布,以及船队的鸟铳、铁炮数量等等细节。 好一会儿后,胡宗宪才轻声道:“展才,汪五峰意欲在双屿或沥港商议招抚一事。” 双屿、沥港都不在舟山主岛上,前者靠近象山港,后者位于镇海出海口不远处。 “沥港吧。”钱渊很快做出选择,“命葛浩率水师北上,吴淞北山公率水师戒备,再令戚继光所部登船,汝贞兄与钱某携护卫百人足可。” “钱家护卫精锐甲于东南,安全无虞。” “台州指挥使葛浩擅海战,隔在主岛和沥港之间即可。” “展才,朝中……”茅坤面带迟疑,选在沥港意味着要谈开海禁通商,朝中御史必有弹劾,而茅坤当年就是被御史坑得免官致仕。 钱渊长身而起,肃然道:“朝中诸公何知东南事,只有千日做贼的,哪里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都在东南混迹,谁都明白这个道理,不招抚,倭乱将旷日持久,这是谁都不愿意看到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二十七章 不得毁诺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五百二十七章不得毁诺为表诚意,也为前段时日说不出口的相争,胡宗宪立即令蒋洲再为使者前往舟山,约定三日后沥港会面。 如吴百朋、谭纶、梅守德等人纷纷起身告辞,留下的除了总督府幕僚外,只有钱渊一人。 外人都散去,胡宗宪才无奈的长叹一口气,“展才,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钱渊靠在椅背上似笑非笑,“有来有往嘛,再说了,世人皆知,钱展才睚眦必报。” 王寅看这架势,咂咂嘴向周围使了个眼色,众幕僚都起身出去。 “对了,亮卿兄。”钱渊叫住王寅,笑道:“年岁时,受逼不过,如今临海满城皆知,钱家以明前龙井待客……” 王寅哭笑不得连连点头,“放心放心,这次必不让展才断粮,待会儿和子理兄说清楚就是。” 过年的时候,谭纶逼着钱渊将所剩无几的明前龙井拿出来,此事钱渊和王寅等人笑谈过。 “这无所谓,亮卿兄只管去。”钱渊眯着眼看向面无表情的胡宗宪,“不过……亮卿兄可不能毁诺。” “展才,亮卿与你也交往数年,还信不过他?”胡宗宪咬着牙道:“必不至毁诺。” 诸人散去,钱渊收起脸上的客套笑容,冷哼道:“何苦来由!” 只剩两人,胡宗宪也用不着摆出架势,锁眉低喝道:“年初谈妥,胡某联络汪直,展才你说说看,你在汪直身边真的没埋下伏子?” 钱渊被噎的说不出话来,总不能说我老爹太牛,丢了徐海还能混迹到汪直身边去吧? 事实上,选在沥港或双屿议事,还真是钱锐和钱渊通过消息后向汪直提出的建议。 虽然胡宗宪对这些一无所知,但很敏锐的察觉到,汪直的所作所为……献上徐海首级,选双屿、沥港议招抚大事,有意无意的将钱渊烘托出来,所以他判断,钱渊在汪直身边是有消息来源的。 “不说这些了。”钱渊一挥手,“摒弃前嫌,携手共进,若能招抚汪直,再剿灭小股倭寇,尽快让东南倭乱平息,加官进爵亦常事。” “好,摒弃前嫌,携手共进。”胡宗宪点点头,“加官进爵……愚兄倒是不想了,能全身而退,已是心满意足。” “也未必不能加官进爵。”钱渊冷笑道:“严分宜年近八旬,如若华亭执掌朝政,你以为你有什么好下场?” 这两句话指向两个完全相反的方向,胡宗宪沉思片刻,心头大动,“展才的意思是……” “肉都喂到嘴边了,还需要钱某硬生生塞进去?”钱渊抬起茶盏,微垂眼帘道:“总督府诸幕僚中,亮卿兄和汝贞兄最为亲厚,可使其入京,暂住随园。” 胡宗宪倒吸一口凉气,随园可不是那么随随便便能住的,这是以钱渊为核心的政治势力,虽然朝气蓬勃,但毕竟稚嫩,之所以为朝野重视,很大程度上在随园士子和裕王府的关系。 胡宗宪也曾听说过,裕王、高拱和钱渊关系极深,甚至裕王时常去随园游玩。 但问题是自己攀附严嵩上位,严党的标签是贴在身上的,贸贸然绕过严嵩去接触裕王……未必是什么好事。 想来想去,胡宗宪挥手道:“还需斟酌一二。” “那日后再说,先说眼前事。”钱渊抿了口茶,“招抚就交于汝贞兄,开海禁通商,钱某一力承当。” 胡宗宪心里简直了,要不是得罪不起,真想抢过这厮手里的茶盏,狠狠砸在他的脸上! 钱渊还有心思欣赏下胡宗宪的脸色,又补了一刀,“这不是怕汝贞兄嫌弃钱某抢功嘛。” “展才说笑了,说笑了……” 胡宗宪的声音都有点颤抖,娘的,说起来招抚汪直,开海禁通商是两件事,两个人一人负责一头,看起来挺好…… 但实际上这是一回事,而且是不可分割的一回事,如若不能开海禁通商,招抚汪直那就是如镜中水月。 如若成功招抚汪直,最后却反悔不能开海禁通商,那更是一片大乱……呃,后者就是历史的真相。 胡宗宪为什么如此礼遇钱渊,就是要借其背景,借其手开海禁通商,自己不能沾手此事,但绝不能和招抚汪直完全分割。 说好的摒弃前嫌呢?! 说好的携手共进呢?! 胡宗宪咬着牙瞪着若无其事的钱渊,心思急转,眼前这个青年看似年轻,却不是那种意气用事的人,再说了,前面绵里藏针已经占尽上风,真的没必要再来这么一手。 胡宗宪心里隐隐猜测,这或许不过是对方的小手段而已。 “展才,还有话没说完吧?” 试探一句,钱渊接下来提出的条件印证了胡宗宪的猜测。 “第一,银子,开海禁通商,无银不可成事。” “第二,人手,总督府需招募至少万余民夫。” “第三,调职,台州府同知唐荆川调宁波知府。” “第四,驻军,浙江副总兵戚继光所部驻扎宁波府,不能另调。” 钱渊噼里啪啦连续提出四个条件,在知道对方有备而来之后,胡宗宪一阵头大,这次被敲竹杠要被敲个半死了! “慢慢来,慢慢来,展才,有的事愚兄也没办法……” 话说到一半就停了,因为胡宗宪看懂了钱渊投来的眼神……你小子弄错了没?你以为我是在和你商量? 做得到得做,做不到也得做! 再说了,这四个条件,要么是在总督府权力范围之内,要么是胡宗宪能辗转办得到的。 拨付银两,招聘民夫,分派诸军,这都是没有超过总督府权力范围,当然了,钱渊是不用考虑胡宗宪想做到这些,要费多少精力,打多少官司,得罪多少人…… 调唐顺之升迁宁波知府,这是摆明了告诉胡宗宪,赶紧的,你小子攀附严嵩、严世蕃,送银子,送古玩,总得要点实实在在的好处吧! 反正吏部尚书吴鹏是严党,别说严嵩了,就连严世蕃的吩咐都无不照办。 胡宗宪这下急眼了,“展才……在篡风镇,你不是要愚兄拨付所有赏银吗? 现在总督府实在是……可能巡抚衙门那边倒是……” 看钱渊无动于衷的模样,胡宗宪起身亲自添茶,“唐荆川助谭子理守御台州有功,升迁宁波知府倒是好办,招万余民夫……展才,你到底想干什么?” “这事儿汝贞兄就别管了。”钱渊慢悠悠道:“四事俱全,钱某再出面与五峰详谈。” “三日后就在沥港会面,难道要愚兄三日内调拨万余民夫?还有唐荆川升宁波知府,那也来不及啊!” 钱渊奇怪的看了眼胡宗宪,“三日后议招抚一事,开海禁通商……要不要议,就要看汝贞兄应不应下这四事。” 钱渊抬起茶盏抿了口茶,“明前龙井,天下绝品啊。” “所以,适才提醒过亮卿兄,不可毁诺。” 胡宗宪无语了,还以为你借明前龙井是指桑骂槐,意指之前一段时日的毁诺……没想到却是落在这。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二十八章 李子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五百二十八章李子沥港其实不是个地名,而是港口的名称,位于舟山群岛和镇海县之间的岛屿上,与两处均只有一水之隔,岛上有山名曰“金塘山”,所以此岛也被称为“金塘岛”。 阴沉沉的乌云在空中聚集,雨滴已渐渐坠落,海风呼啸而来将亭内众人的衣衫吹的呼呼作响。 “义父,估摸着不会来了。”毛海峰看着渐渐掀起的海浪,“就算想来,今日风浪不小,怕也不敢。” 周围响起一片应和声,这等风浪对他们这些常年纵横海上的算是小儿科,但对寻常人来说,颇为骇人。 身材魁梧的汪直向前一步,双手负于身后,定睛看向不远处的残墙碎瓦,这儿曾经是他的,花费多少心血,花费多少气力,才建起的商市,结果如今一片残破。 “当年沥港船帆如云,聚集商贾,挥汗如雨,实是东南第一盛地,可惜如今却……”钱锐摇头道:“老船主也勿要心疼,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 汪直长叹一声,“以先生看来,此次招抚,以开海禁通商,有几分可能?” “这……方某又不是神仙,就算是神仙怕也算不出。”钱锐顿了顿,“不过前些日子慈溪赵家那几人……老船主还记得?” “赵家人做生意向来没什么规矩。”毛海峰偏头插嘴道:“首尾两端,如今看可能通商,丢出几人过来看看风向而已。” “闭嘴。”汪直瞪了眼,“商路断绝数年,赵家早年在双屿、沥港都设商铺,此路不能断绝……方先生接着说,你再插嘴试试!” 毛海峰悻悻闭上嘴巴。 “仔细盘问才得知,慈溪赵家倒是有个人……老船主应该也知晓。”钱锐轻声道:“赵文华,字元质,号梅村,嘉靖八年进士,嘉靖三十二年南下督战击倭,后回朝升任工部尚书。” “噢噢噢,老夫听说过,据说是个严党,名声不太好……没想到是慈溪赵家人。” “赵文华是严党中人,浙直总督胡汝贞亦是严党。” “先生意思是……严党其实是赞成开海禁通商的?” “至少不会反对吧。”钱锐随口瞎扯道:“那日还听得一个消息,当年浙江巡抚王民应指派大军攻陷沥港,升任兵部侍郎,不过去年末被赶出京城,据说颇受冷遇。” 虽然都是些虚无缥缈的信息,但汪直颇为鼓舞,笑道:“有先生在侧,老夫心里才有底气……嗯?” “来了!”徐碧城眼力最健,指着远处港口,“福船在中,前后四船护佑,倒是比咱们还有排场!” 正巧海风暂歇,雨水稍停,汪直大步走出亭子,径直往前走去。 福船靠岸,先行下船的是数十名或腰间佩刀,或手持长枪的武卒,个个身材高大,目光警惕,很快占据半废的码头。 接着下船的七八个身穿儒衫的士子,投向汪直等人的视线里带着好奇,倒没有什么厌恶……毕竟都是东南本地人,虽然痛恨倭寇,但也知道汪直这几年并没有参与侵袭沿海的战事,甚至和徐海开战,给东南留出了编练新军的时间。 郑若曾回头看了眼船……纵然他向来沉稳有度,也忍不住低低啐骂了几句,展才这厮是得理不让人啊! 船舱里,胡宗宪面色铁青的一拍桌案,“行行行,都依你还不成,从金华、台州、绍兴、处州、绍兴调集民夫,银子以总督府、巡抚衙门两边凑齐……唐荆川升任宁波知府,只要徐华亭不捣鬼,理应无碍。” “早应下不就完了嘛,非要等到临门一脚才……”钱渊慢条斯理的起身,接过杨文递来的苗刀,有条不紊的悬挂在腰侧,“好了,汝贞兄先请。” 武卒分成两排站定,众多幕僚拥着浙直总督胡宗宪踏上岛,围绕这个港口,数以万计的性命坠入黄泉,但直到此刻,才有一个真正的大明官员踏上此地。 出乎胡宗宪意料的是,在微凉的海风中,两伙人还在警惕的互相打量的时候,汪直越众而出,单膝跪地。 “罪民汪直拜见总督大人。” 汪直身后众人一阵骚动,如性情火爆直率的毛海峰纵然单臂,也忍不住手摁刀柄。 胡宗宪这边更是惊讶,谁也没想到名声响彻海上的汪直如此轻易的跪拜称罪。 胡宗宪的视线在汪直的头上打了个转……大好头颅,可惜不能借此一跃。 这段时日勾心斗角,恨不得施展浑身解数,就是为了这颗头颅……当这颗头颅出现在眼前的时候,胡宗宪感触复杂,一时间有些出神。 跪在地上的汪直心里有点打鼓,自己这姿态已经够低了,还想怎么样……好几息了,还不让老子起身? 这时候,一个清亮的声音在人群后响起。 “五峰船主觅利商海,货殖天下,与人同利,又剿杀倭寇,献上徐海首级,为国捍边,何罪之有?” 汪直讶然抬头看去,胡宗宪身后的幕僚向两侧让开,露出一位身材瘦削,面如冠玉的青年。 钱渊手扶刀柄,漫步向前,双眉似飞,鬓角如剑,身后的玄色披风被海风吹的呼呼作响。 自从与小七重逢,钱渊的衣物都是由小七来负责的……虽然她不懂女工,但会指挥啊。 看起来还是这个时代的衣衫,但在很多地方做了细微的改变,让人有眼前一亮之感。 汪直麾下众人一时安静下来,钱锐双手缩入袖中紧紧互握,睁大眼睛看去,已有五年未见的幼子身量颇高,双目如电,凛然风范,顾盼间令人不敢逼视。 晦气! 又被这厮抢了风头! 胡宗宪暗骂一句,上前两步扶起汪直,“自嘉靖三十二年,倭乱遍及东南,本官未闻五峰入寇,何罪之有?” “再说了,本官虽近年奔波在外,也曾听闻乡人有言,五峰虽觅重利,却守徽人之规。” 汪直看起来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连连点头解释,“汪某虽是商贾,却不敢坏乡梓名声。 徐海此僚不愿为商,只以劫掠为生,汪某恨之入骨,捕杀首级献上,汪某等人客居海外,却心念故土,还望总督大人详查。” 除却胡宗宪、钱渊以及总督府幕僚外,唯一得以上岛的官员唐顺之暗自摇头,娘的全是瞎扯! 不过也不是汪直一个人瞎扯,胡宗宪也在瞎扯,钱渊更是在瞎扯! 汪直的确没有入寇沿海,但问题不在于他有没有入寇,而在于他有能力入寇,这是招抚汪直的关键原因。 汪直献上徐海首级,选择了沥港相见,也不在于什么心念故土,而在于念念不忘开海禁通商。 这三日一直大雨瓢泼,直到今日雨势稍歇,一行人登山在亭子附近坐定。 亭子里只有一张石桌,四个石凳,胡宗宪和汪直自然是当仁不让,剩下两个位置…… 汪直早早点了钱锐,而官府这边……王寅、郑若曾、茅坤等人齐齐退了一步,将钱渊露了出来。 汪直瞄了眼这个从容淡定的青年,心里隐隐猜的了这是谁。 “来来,汪某这无甚好茶,拙于待客。”汪直恭敬的请胡宗宪坐下,笑道:“还是方先生提议,倒是金塘山这野果远近闻名。” 石桌上放着一盘洗干净的青色李子,钱渊微垂眼帘,突然伸手抓了个,啃了几口笑道:“皮青心红,果大核小、汁多鲜美,果然好味道。” 就坐在钱渊对面的钱锐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当年每次来沥港交易,总会带些李子回去,儿子最喜欢吃。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二十九章 虎狼 所谓招抚,一般都是以使者来回传递消息,寇首率军来降,但汪直率大批船队盘踞舟山,浙直总督胡宗宪亲上舟山,汪直俯首,此事大体已经定下。 虽然不管是胡宗宪,还是汪直,都对后面的开海禁通商一事颇为踌躇,但招抚一事已定,胡宗宪的亲至,汪直的跪拜,都体现了足够的诚意。 就算有什么关卡,不是还有个穿越者在嘛。 事实上在石桌上,两人更多的是聊起家乡诸事,相互试探一二,再接着去谈大体的总纲,具体的细节自然由总督府幕僚和汪直麾下头目去细细商量。 虽然钱锐保持沉默,慢慢的啃着李子,但石桌旁另两人说起唾沫横飞,曾经几度前往徽州的钱锐也笑谈起徽菜、徽商,还有新安江水,如画黄山,徽墨歙砚…… “这位先生是……” 钱渊手微微一顿,丢开果核,接过一旁杨文递来的手帕擦了擦,“是啊,五峰船主尚未介绍呢。” 钱锐起身行礼,胡宗宪安之若素,钱渊嘴角抽搐了下,想避一避又觉得不合适……有点后怕啊,也就是老爹只是个谋主,如果混成什么六峰七峰,适才见面跟在汪直后面跪下来的话…… “学生方顿,字和泽,南直隶应天府人氏,早些年攻读经书,可惜困于院试,不得寸进,后转而经商,于沥港设铺。”钱锐泰然自若道:“后沥港被毁,幸得老船主收留,管理账目。” “方先生与汪某早年相识,多劝汪某管束海商,不得上岸劫掠。”汪直补充道:“前年若不是方先生,汪某险败于徐海那厮之手。” “这么说来,先生于国有功。”胡宗宪淡淡赞了句。 钱渊和父亲遥遥对视一眼,各自移开视线。 的确有方顿这个人,也的确是应天府人氏,早年攻读,后转而经商,专门在沥港做生意,和钱锐也认识,但在嘉靖三十二年全家老小死于沥港。 最早钱锐只是扯个幌子糊弄汪直,但后来沥港被毁,倭寇四起,又辗转知道方顿此人全家死于火中,于是索性就借用了这个身份。 漏洞当然是有的,但钱渊南下和钱锐联络上后,已暗中安排了人手,堵上了漏洞,确保万无一失。 钱锐平日里深居简出,只要不碰上意外,身份很难被戳穿……毕竟这个时代,凭借画像确认身份几乎是不可能的。 汪直的视线落在了钱渊身上,“总督大人,还没请教这位……” “哈哈哈,哈哈哈……”钱渊长笑道:“五峰船主可真会开玩笑,能纵横海上如许多年,要说认不出……那可真真是在扯谎了!” “果真是松江钱氏英杰?”汪直摸了摸脑袋,“久闻大名如雷贯耳啊。” “华亭钱展才,因嘉靖三十二年嘉定大捷而闻名苏松,当时萧显和徐海齐名,不经商,专以劫掠船队、地方为生,却被斩于嘉定城外,震川公赞其智勇双全,兼有气节。” 钱锐说话的声音一如平静,嘴角微微带着恭维的笑容,但侧耳倾听的钱渊能清晰听得出父亲声音中那一丝微微颤抖,以及满足、骄傲。 “嘉靖三十三年,徐海席卷五府,唯独在崇德县撞的头破血流,至此钱展才名声大噪,为东南所知。” “后面的汪某也知道。”汪直笑道:“钱大人少年进士,两度南下,先后于嘉兴、绍兴助总督大人大破徐海,名扬天下,日后必是朝中重臣。” 胡宗宪附和点头,心里暗骂……日后必是朝中重臣? 这厮虽然只是个七品御史,但论分量,六部尚书加内阁三人,能比他分量重的,一只手都数的出来! “五峰船主也太粗心了,钱某还有一事。”钱渊手里转着一颗李子,笑吟吟道:“而且还是在徽州。” 胡宗宪和汪直对视一眼,后者苦笑道:“总督大人,钱大人,此事和汪某一丁点儿关系都没有……” “钱某不去管这些。”钱渊咧嘴一笑,“五峰船主统领海商,钱某那次受了好大罪……这补偿自然是向五峰船主要。” 胡宗宪也是无语了,不过心里好受了点……毕竟这几天被敲竹杠敲的脑袋都肿了,这厮是谁的竹杠都敢敲啊! 偏头看了眼一脸苦涩笑容的汪直,钱渊诧异道:“难道五峰船主管不了海商……可别告诉钱某,此事是徐海干的,那厮是该死,但也不能什么黑锅都往他头上栽吧?” 到这时候,在场的三人都听懂了钱渊的言外之意。 当年沥港被毁,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汪直难以管束海商,萧显、叶碧川、徐海等人四处劫掠,以至于朝中科道言官屡屡弹劾浙江巡抚王忬,后者一为自身,二迫于压力,下定决心剿灭沥港,厉行海禁,以至于之后倭寇四起,倭乱难平。 钱渊这是在问,招抚你汪直,你能不能管束得住那些海商,或者说能不能使寇转商? 汪直紧锁眉头,他有意接受招抚,自然不会忘了前事……当年惶惶逃离沥港,在船上跳脚大骂,骂的不仅仅是毁诺的浙江地方官府,还有坏了事的徐海、萧显等人。 受益于这几年和徐海的开战,不仅仅是徐海聚拢吞并大量小股倭寇,汪直也做了同样的事,但即使如此,也不敢保证没有小股倭寇会上岸劫掠,甚至都不敢保证自己麾下的船队会不会有人起这个心思。 正犹豫间,钱锐看看天色,笑道:“已近午时,不如入宴再谈?” “正是正是。”汪直连连点头,“先生说的是,倭国地窄物少,倒也颇有奇物,还要请总督大人、钱大人品鉴。” 胡宗宪转头看了眼钱渊,后者没吭声只耸耸肩……又不是逼汪直怎么着,只是要汪直给出个态度,后面才好拿捏而已。 看到这一幕,汪直和钱锐对视一眼,前者在心里将钱渊的重视程度提了一级,后者不禁想起大舅子谭维的话……真是生了个好儿子,都能压浙直总督胡汝贞一头! 当然,谭维这句话不完全是在赞扬钱渊。 四人起身移步,正要去不远处的几处宅子,突然亭外传来一阵喧哗声。 一个腰间插了把短刀的汉子正在和一个钱家护卫厮打,单臂毛海峰和徐碧城怒目而视,对面的梁生一脸的不以为然。 “胡闹!”钱渊踱步出亭,冷然厉喝道:“梁生!” 梁生应声而来,单膝跪下,“少爷。” “记下十棍。” “是。” “如若不胜,二十棍。” 梁生愣了下,眉飞色舞的冲着场中脖颈上青筋毕露的护卫喊道:“大侄子,不胜,二十棍!” 那护卫也是台州黄岩下梁乡人,是梁生的侄儿梁万宁,听得此言,精神一振,左手将对手挟在腋下,弯腰右手抓住对手的腰带,怒喝一声,手中用力将那厮抬起来用力掷出。 “好!” “干得漂亮!” 梁生、张三、周泽周济兄弟几个不怕惹事的货同时喝彩,惹得对面毛海峰脸色铁青,手都摁在刀柄上了。 “还想拔刀?”汪直大步走来,瞪了眼毛海峰,“真不怕丢人!” “义父……” “输了也不冤。”汪直看了眼对面五六个英姿勃发的青年,“难怪钱大人纵横东南,护卫亦是虎狼,难怪徐海不能敌。” “钱家护卫?” 徐碧城瞳孔微缩,毛海峰瞪大眼睛打量对面双手抱胸的梁文,两人身后的海盗一阵骚动。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三十章 不孝子 虽然从未率倭寇侵袭东南沿海,但钱家护卫的名声早已传遍海上,徐碧城、毛海峰等人如何不知? 传闻中……比事实夸张的多,据说浙江总兵俞大猷、浙江副总兵戚继光、宁绍台参将卢斌,均是从钱渊处习得兵法,钱渊又屡屡将护卫入军教习士卒,东南才练出如此强兵,一战击溃徐海主力。 这个……实在有点扯淡啊! 和其他人不同的是,毛海峰脱口而出的是一句,“扫帚星!” 当场一片寂静,静的连海风呼啸而来挂过灌木丛的声音都清晰可闻,胡宗宪一脸的怪异,汪直尴尬的搓手不知道如何解释,杨文、张三等钱家护卫个个低着头忍笑。 “扫帚星?”钱渊缓缓踱步到毛海峰面前,“别以为钱某不知道,扫帚星这个绰号压根就是从海上传入东南的。” “谁给钱某取的绰号?” “谁?” “难不成是你?” 毛海峰咽了口唾沫,往后退了两步。 钱渊环顾四周,骂道:“娘的,哪个缺德的家伙?!” “让老子逮着,割了你的舌头!” 周围的护卫都看惯了自家少爷有时候的骂骂咧咧,但其他人有点瞠目结舌……虽然因战功闻名东南,但钱渊向来是以文官、士子的身份出现在世人眼前的。 唐顺之犹记得当年崇德县内初见,项笃寿介绍时提到,华亭县人赞其温润如玉。 还温润如玉呢,唐顺之心里暗骂,简直就是个泼皮无赖……他可记得清楚,自己当日是如何答应接过开海禁通商一事的,人家说了,你不干,就把严嵩干儿子鄢懋卿弄来! 倒是那些海商或者海盗看过来的眼神有些亲切,这货看起来倒不像是肚子里弯弯绕绕的主……呃,这只能话说这些人太天真了。 “好了,展才。”唐顺之越众而出,“你跑到哪儿都能碰到倭寇来犯,如何不是扫帚星,碰上你的倭寇哪一次讨得了好……对谁来说,扫帚星都在情理之中。” 张三和梁生两个货终于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惹得对面刚才还怒目而视的海盗中也响起一片轻微的笑声。 汪直大笑道:“算徐海那厮倒霉,对他来说,钱大人的确不负此名……走走走,还请总督大人、钱大人入席,早就预备好了。” “毛海峰对吧?”钱渊还不依不饶,“欠你个人情……回头去查查,到底哪个王八蛋取得绰号!” 毛海峰哭笑不得的看着钱渊远去的背影,路过的梁文撇嘴道:“我家少爷每次出门都能碰到倭寇……” “还真是扫帚星啊……” “别以为你少了条胳膊,我就不会下手揍你!” “钱家护卫好大名气,要不要待会儿来一场?” “好,单挑群殴随便!”梁文傲然如此回了句,快步跟上。 彭峰侧身小声问:“梁哥,真打啊?” “当然真打!”梁文哼了声,“给他们点颜色看看,总是好事……放心吧,如果不能动手,少爷刚才就不会只打十棍,还是记在账上的呢。” “记在账上……那也得打啊?!” “你啊,太老实了。”张三不屑道:“我跟着少爷这么多年了,记在账上的棍子至少好几百!” “还有脸说呢!”梁文咧咧嘴,“不过待会儿不能输了……输了,少爷怕是要恼。” “放心,输不了。”一直没吭声的杨文胸有成竹,“无论是十人,二十人,三十人,均列阵以对。” “那要是单挑呢?” 杨文、张三、周泽、梁生齐齐转头打量了下如小白兔一般的彭峰,最后还是厚道的王义解释道:“单挑,是他们一个人单挑我们一群人。” 看了眼傻乎乎的彭峰,张三补充道:“这是少爷说的。” 外面闹哄哄的一片,里面倒是安静的很,让钱渊有点诧异的是……之前一直承上接下,让场面不至于尴尬安静的父亲钱锐,似乎有点火气。 “方先生年岁不小了,还在海上奔波,不知可有归乡之意?”钱渊笑吟吟道:“应天府好地方啊,名胜古迹数不胜数……” “在下年岁已老,幸得老船主给口饭吃,不敢胡言乱语。”钱锐生硬的回道:“只盼日后归葬乡梓,不至于孤魂在外不得返乡。” “招抚事成,天下大可去得。”胡宗宪也有些奇怪,随意劝了两句,抿了口汪直斟的清酒,“招抚一事,关键在于不得再有倭寇攻城略地,东南诸军不畏战,甚至倭寇首级兑三十两纹银,士卒踊跃喜战……” 只有四人在内,汪直苦着脸说起自己的难处……不是所有海商都愿意老老实实做生意的,为了保证自身航运的安全性,他不得不培养大批武装力量,也正是这个原因,很多海商有机会就会上岸劫掠,当然,这种海商其实是散兵游勇的倭寇,大都死在了绍兴一战。 但汪直还是难以保证没有倭寇来犯,仅仅浙江、苏松都难以保证,更别说福建、广州、通州、山东等地。 胡宗宪再次强调,东南诸军不会另调,只会在东南一地剿倭,只要保证没有攻城略地的倭寇…… 汪直心领神会,连连点头。 这两人不停讨论各种细节,胡宗宪详细问起海上势力划分,汪直也想探听开海禁通商到底怎么打算…… 另两个人……面对钱渊委屈的眼神,面无表情的钱锐只顾着饮酒吃菜。 呃,不能怪钱锐啊。 自己亡故的消息传回华亭,家中是如何的惨状,幼子挺身而出,赴杭为父兄复仇,又屡屡击倭,名震东南,身登皇榜,光大门楣……钱锐能想象得到钱渊为此付出了多少努力。 久别重逢,自己巧言让人采摘来新鲜的李子……甚至亲口尝了两个,确认熟透无涩味。 而儿子回报给自己的是什么? 那个被钱渊破口大骂,甚至说逮住要割了舌头的……正是钱锐。 只是想让倭寇多一些忌惮……飘扬海上,倭寇比寻常百姓更加迷信。 但谁知道你每次出门都能撞上倭寇……钱锐恨恨想,还能怪到我身上? 虽然知道钱渊不知实情,但钱锐还是心里别扭的很……不管怎么样,这是儿子骂老子啊! 又是一杯酒下肚,钱锐冷眼看了眼对面的儿子,真是个不孝子! “沥港之名久闻,不料这金塘山也有可观之处。”胡宗宪突然长身而起,“方先生曾久居沥港,可否为本官向导。” 钱锐愣了下,转头看了眼也莫名其妙的汪直……正说到关键的开海禁通商,胡宗宪突然要出去赏景? 这金塘山倒的确景色不错,但如今外面海风呼啸,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是倾盆大雨…… 汪直脑子没那么快,但钱锐很快反应了过来,深深的看了眼对面微垂眼帘的钱渊,“总督大人有此兴致,敢不从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三十一章 真佛 看着胡宗宪和钱锐出门,钱渊有些惋惜,如果换成自己就好了,有很多话藏在心里要脱口而出,有很多事还需要询问父亲的意见……还有,母亲很惦记你,她一直带在身边的灵位,早已经烧个干净。 “钱大人?”汪直也明白过了,一说到开海禁通商胡宗宪就含含糊糊,甚至脱身而走,看来面前这位才是正主。 钱渊回过神来,用挑剔的眼神打量着汪直,指了指桌上空空如也的酒杯。 虽然流落海外,但始终养尊处优的汪直脸色有点难看,犹豫半响才拿起酒杯斟了杯酒。 “还算不错。”钱渊一饮而尽,“能给他胡汝贞斟酒,五峰船主可是觉得,给我钱展才斟酒,委屈了?” “难道钱某人这个巡按御史没有他浙直总督有分量?” “还是钱某人太年轻,五峰船主觉得拉不下脸?” 钱渊看了眼垂诞好久的大虾,放下筷子抓起一只,“五峰船主也算是人物,不知可信佛?” 短短几句问话,谈话节奏和主动权已全然落到对方手中,汪直不敢再小瞧,沉声回道:“漂泊海上,随时都可能身遭不测,自然是信佛的。” 放口大嚼几口,钱渊丢下大虾,就放了点姜片,估摸都没放料酒,也没葱蒜,有点腥,他拿过毛巾擦擦手,笑道:“既然信佛,那就应该知道,拜佛就要拜到真佛面前。” “真佛?”汪直眼神闪烁不定,“钱大人此话何意?” “海鲜不错,可惜厨子不得力,腥味太重。”钱渊点评几句,右手大拇指反向指向自己胸口,“五峰船主可知钱展才?” “东南遍传松江钱氏英杰之名,汪某远在海上也有耳闻……” “不不不,钱某指的可不是东南。”钱渊长身而起,“嘉靖三十四年乡试后,钱某入京,当日觐见陛下,一举定下此后数年东南大局。 当年末,秦晋之交地龙翻身,钱某适时在西苑觐见,背负陛下护送,从此得陛下宠信,第二年元宵佳节,陛下还御驾钱宅。 嘉靖三十五年,钱某身登皇榜,陛下钦点庶吉士入翰林院。” 汪直深吸了口气,毕竟是海商,自从倭寇四起后,东南世家大族和汪直的走私通道被截断后,他最多只能对东南沿海有一定的信息捕捉能力,京城发生的事……虽然已经几年过去了,但汪直从不知晓,也没渠道知晓。 面前这位简在帝心……汪直第一时间如此判断,但心中疑团不解,要知道胡宗宪是严党,论简在帝心,只怕面前这位比不过内阁首辅严嵩吧。 “且让钱某替五峰船主稍稍剖析朝局。”钱渊冷笑道:“自前任吏部尚书李默李时言罢官归乡,再到今年初京察严党大胜,严嵩权倾朝野,几近一手遮天,虽然徐华亭损失惨重,但仍能勉力支撑,五峰船主可知为何?” 汪直迟疑道:“据说内阁首辅已年近八旬?” “不错,分宜已老,论朝中能继任首辅者,舍华亭何人?” 汪直恍然大悟,轻拍桌案道:“听闻钱夫人是徐阁老孙女?” 钱渊递去一个“你终于明白了”的眼神……啧啧,脸皮一点都不红,钱徐两家早年就不合,虽然如今是姻亲,但已是分道扬镳。 说的严重一点,不管是在东南诸事,还是日后回京……钱渊最需要警惕的是徐阶,而不是任何其他势力。 “嘉靖年间,党争酷烈,严嵩下手之狠本朝罕见,前内阁首辅夏贵溪遭弃市即明证。”钱渊细细分析道:“嘉靖三十三年,南下督战的兵部尚书聂双江亦被严嵩斥退,两年后病故。 徐华亭上承夏贵溪余党,又是聂双江亲传弟子……钱某深知,日后朝中必是腥风血雨,惨不忍睹。” 虽然早年就经商为生,但汪直幼年也是攻读经史的,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发出“噢”、“哎”的叹词……他出生地歙县雄村在明清两朝名气不小,多出文人士子。 “华亭上位,必然清洗,这……不用钱某解释了吧?” “呃,理所应当。” “而严党除却严嵩本人之外,最要紧的三人,分别是其子严东楼,工部尚书赵文华,浙直总督胡宗宪。” 绕了一大圈,终于说到关键处了,钱渊上半身微微前倾,压低声音道:“五峰船主仔细想想,徐华亭会放过天下第一封疆大吏,浙直总督胡汝贞?” “开海禁通商……用不着欺瞒,朝中科道言官必然蜂起弹劾,就算严分宜能压的下来……但他老人家年近八旬了啊。” “也就是说如若内阁首辅严阁老一旦致仕或……”说到这了,汪直自然听得懂,登时打了个寒颤,“徐阁老上位,必然抓住开海禁通商一事对总督大人下手……” “五峰船主果然慧眼。”钱渊满意的点点头,这段时日的准备果然起到了效果……呃,之前是准备再对胡宗宪用的又一次釜底抽薪。 “那……”汪直脸色阴晴不定,“招抚一事……” “别急啊。”钱渊指了指面前的酒杯。 汪直又斟了杯酒,笑道:“钱大人有话直说就是,如若能成……送大人几十桶酒就是。” 端起酒杯的钱渊无奈的放下,笑骂道:“怎么着……扫帚星之后,五峰船主想给钱某起个‘酒囊饭袋’的绰号?” “钱大人说笑了,说笑了。”汪直干笑几声,“总督大人和钱大人亲上沥港,想必……” “其实招抚和开海禁通商是一件事,至少在你看来是如此。”钱渊看汪直默默点头,接着说:“在东南文武官员来看,亦如此,但在朝中,却是两件事。” “如今朝中严党一手遮天,若无胡宗宪,招抚一事必然横遭干戈,只有严嵩在背后撑腰,胡宗宪才有胆子行招抚一事……当然了,如若日后倭寇再起,胡宗宪只怕难逃一刀。” “小股倭寇海盗侵袭难免。”汪直拍着胸脯说:“但攻城略地的大股倭寇……适才已经和总督大人商议过了,决计不许。” “那是你和胡汝贞的事。”钱渊摆摆手,“如若没有徐华亭插手,日后清算,开海禁通商……必为万夫所指。” 汪直楞在那想了好一会儿,才叹道:“难怪钱大人舍却翰林,两度南下,原来是……” 在汪直的心里,招抚的前提是开海禁通商,开海禁通商必然先要招抚,两者相辅相成。 但想要招抚,非胡宗宪不可,想要开海禁通商,非徐阶的孙女婿钱渊不可! 啧啧,好复杂啊! 钱渊笑了笑,摆出一副神秘莫测的表情……你想吧,想的越多越好! 钱徐两家的关系,除了徐渭等这些随园士子外,外人很难看得清,更别说远在万里之外的汪直了。 汪直以这个时代的普遍标准如此判断,钱渊和徐阶是同乡,又是孙女婿,自然是受徐阶的指派南下。 甚至汪直还在揣测,钱渊南下八成就是为了开海禁通商,呃,东南战局中,胡汝贞和钱渊都是头脑人物,应该是严嵩、徐阶的意思,这也吻合朝中势力对比。 呃,还真不能怪人家汪直想的这么偏,关键是钱渊非要把汪直往歪路上撵。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三十二章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一场雨后,午后的金塘岛山格外清新,遍植的李树在海风中摇曳,颗颗饱满的李子惹人垂诞。 不过,胡宗宪和钱锐都满腹心事,哪里有闲情雅致赏景,再加上有绵绵细雨,两人很快就回到亭子,一边等着里面正在进行的谈判,一边摆开棋桌。 明朝中期,围棋和象棋都很流行,胡宗宪选的是象棋,刚刚摆开阵势,踱步过来观战的唐顺之就“咦”了一声。 看了片刻,唐顺之仔细打量了钱锐一眼,“当头用炮能惊众,夹肋藏车可突围,倒是有些中麓之风。” 钱锐看似若无其事的缓缓落子,实则心里一惊,强自镇定。 “荆川公说的是中麓公?”胡宗宪笑道:“只论象棋,国手陈珍亦不能敌。” 所谓的中麓公指的是嘉靖八年进士李开先,官至太常寺少卿,后因和夏言不合被罢官,其人擅诗精文,好友藏书,戏曲可称大家,象棋亦是国手。 唐顺之笑了笑没有接口,他和李开先是同年,更是至交好友,与其他六位士子因主张“文必秦汉,诗必盛唐”,被世人称为“嘉靖八子”。 所以唐顺之很清楚,李开先象棋名声远播,但如此精通类似棋路的人却很少,面前这个应天府文人自称为汪直管理账房,只怕颇有虚言。 钱锐有些后悔,早知道选围棋好了,他幼年就喜象棋,多览棋谱,后来是弟弟钱铮送来的其好友李开先的和棋谱,李开先虽是和夏言不合以至于罢官,但钱铮曾亲夏言的面为其叫屈。 胡宗宪倒是无所谓,有一下没一下的落子,注意力其实集中在百步开外的那处宅子,心里猜测到底谈的怎么样了。 从钱渊之前敲竹杠提出的条件来看,银两、民夫、唐顺之的调职、戚继光所部驻留……胡宗宪很容易判断出,钱渊对着开海禁通商是有着全盘打算的。 但其实,此刻,谈判才刚刚开始。 在正式谈判之前,钱渊巧妙……或者说是无耻的用言语突出了自身存在的重要意义,试图在接下来的谈判中占据主动权。 汪直的表现证明了,钱渊的无耻,很成功。 “钱大人,倭寇地小,但锻刀颇有独到之处,这把宝刀……” “用不着,这把苗刀用的挺顺手的。” “嗨,看这样子就知道,至少七八年,多好的刀都撑不住了。” 钱渊勉为其难的点点头,指着桌上的盘子,“这就不用了。” “小小礼物不成敬意。”汪直得意的说:“这可不是普通珍珠。” 汪直拿起盘子微微一晃,圆润的珠子滴溜溜的在盘子里转来转去,叮叮当当一阵响,随着汪直手一停,珠子只发出滋滋的声音。 钱渊前世不懂这个,倒是这一世曾经听何良俊说过,不由诧异道:“走盘珠?” “正是!” 钱渊吸了口凉气,嘿了声,“这……怎么好意思……” “小意思小意思。”汪直大笑,心里暗骂,不好意思你丫的别把盘子接过去啊。 “五峰船主真是大手笔啊。”钱渊饶有兴致的看了会儿走盘珠,盘算怎么分……这玩意不好露白,要不送点给嘉靖帝? 片刻后,钱渊才抬头看向汪直,“第一,朝中不会允许开海禁通商。” “什么?” “但也不会明言严禁。”钱渊轻声道:“有的事,只能做,不能说……你以为,之前钱某自称简在帝心,所为何来?” 汪直咬咬牙,“但不下公文,日后反复……” “只要海商不大肆上岸劫掠,谁敢?”钱渊冷然道:“东南乃大明膏华之地,财赋已有多年难输中枢,再惹出一场倭乱,谁也担不起这责任。” “再说了,钱某今年才二十有三,急什么?” 如果不出什么意外,钱渊的仕途生涯还有至少三十年。 看汪直一脸的迟疑,钱渊叹了口气,“好吧,给你颗定心丸!” “其实也不是什么隐秘之事,有机会你也可以打听一二。”钱渊笑道:“去年殿试放榜后,陛下许钱某随意出入裕王府。” 汪直咽了口唾沫,虽然漂泊海外,但也知道裕王的分量,他眼珠子转了转,低声问:“殿下日后定能继承大宝?” “你知道什么?”钱渊不屑道:“裕王府讲官高拱高新郑,如今是太常寺卿,殿下视之如师……朝中党争惨烈,但无论是分宜、华亭都不敢得罪高新郑。” 看汪直摩拳擦掌,喜不胜收的模样,钱渊随口道:“对了,钱某南下之前,殿下还说裕王府缺银呢……” “要多少?!” 钱渊被噎的没话说,抿了口茶才没好气道:“殿下至于向你勒索银子?” “汪某愿意报效……” “有报效之心就好。”钱渊挥挥手道:“钱某在殿下面前夸过口,替裕王府组建一支船队经商……嗯?” 汪直脱口而出,“没问题,正好一个月前收缴了徐海的一批海船,连人带船全送过来。” “那就好,那就好。” 钱渊和汪直的视线一触即分,两人都目光闪烁不定。 借这个机会组建船队,正好将谭维拉回来,这是能保证船队忠诚度的关键人物,就算父亲不能……说不定兄长钱鸿都能跟着过来。 而汪直在暗自心喜,还是方先生说得对,这些文官都是黑眼珠见不得白银子,偌大船队送过去,还怕对方不动心? 还没等自己措词,对方就巴巴的开口讨要了! 呃,汪直真的不比徐海好多少……被坑的不要不要的,送宝刀,送走盘珠,送船队,还怕对方不肯收……人家早就盘算好了的。 “这是第一件事。”钱渊缓缓说:“第二件事,五峰船主可曾想过,官军为何在嘉靖三十二年突袭攻陷沥港?” 汪直迷茫的眨眨眼,这件事不是早有定论吗? 徐海劫掠地方,惹得朝中多有科道言官弹劾,朝中下令剿倭,厉行禁海,而时任浙江巡抚的王民应将目标对准了海商中势力最为庞大的汪直。 钱渊摇摇头,“仅仅是因为萧显、徐海等人率倭寇侵袭东南沿海各地?” “仅仅是因为王民应迫于朝中压力,不得不放手一搏?” “还有没有其他原因呢?” “钱大人的意思是?” “诚然,徐海此僚不愿经商,只以劫掠为生,天生的强盗!”钱渊话风一转,“但上岸侵袭地方,劫掠百姓的小股倭寇可不仅仅只是徐海、萧显、叶碧川……” “为什么那么多海商在沥港之前,就化身倭寇,四处劫掠?” “特别是台州,早在嘉靖三十一年,就有数以千计的倭寇来去自如,黄岩县城几成焦土。” 钱渊也不知道汪直是不是在装糊涂,但这是他不能让步的地方。 “设置商市以便通商,此权只能握有官府手中,他人不得插手。” “什么?!”汪直霍然起身,须发皆张,阴着脸道:“钱大人此次莫不是来消遣汪某!” 在汪直的设想中,受招抚后,将择地设置草市通商,一切仿沥港前例,出口进口一把抓,但如果是官府来管理,自己未必能独占鳌头。 汪直这些年来聚拢势力,海上称雄,如何能容忍他人骑在头上。 屋内气氛登时紧张起来,钱渊似乎没感受到压力,舒舒服服的靠在椅背上,若无其事道:“当年若不是你一手把控沥港,将徐惟学等人排斥在外,徐惟学之侄徐海未必会铤而走险,侵袭东南沿海的小股倭寇也未必会那么多,未必会闹的那么大。” “换句话说,沥港之毁,也有你汪五峰的责任啊。” 有那么多伏子在倭寇中,其间细节钱渊早就一清二楚,汪直和徐惟学是同乡,早年都在许家兄弟船队里混迹。 后来许家船队被朱纨剿灭,汪直和徐惟学分道扬镳,前者勾结官军,渐渐得势,在沥港设草市通商,坚拒徐惟学来分一杯羹。 这就是徐海在沥港被毁之前,曾经试图刺杀汪直的原因,也是那么多小股倭寇上岸侵袭的原因。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啊。 汪直脸上横肉抽搐几下,无奈的一屁股坐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三十三章 蚂蚱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五百三十三章蚂蚱桌上满是残羹剩菜,钱渊双手抱胸靠在椅背上,看着对面的汪直唉声叹气。 “如若依旧是你汪五峰设草市,可以猜一猜……下一个徐海会是谁?” “到时候又是倭寇四起,东南倭乱,倭寇攻城略地,烧杀抢掠……可以确定的告诉你,再来一次倭乱,朝廷将会严令禁海,再无通商可能。” 看汪直还愁眉不展的模样,钱渊不耐烦的重重将茶盏顿在桌上,“还没听懂吗?” 汪直莫名其妙,两眼茫然,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钱渊一脸的无奈,加重语气道:“你不让步,那开海禁通商就无从谈起,招抚一事必然不成……” 话还没说完,汪直突然插嘴道:“钱大人,您到现在……说的都是些虚的,要汪某如何如何……日后要是矢口不认,汪某找谁打这个官司?” “钱大人勿怪,如果是汪某一人,怎么样都行……但屁股后跟着那么多弟兄啊。” “到时候您和总督大人拍拍屁股回朝升官了,汪某和一帮弟兄们怎么办?” 不能公然开海禁通商,又要将掌控商市之权拱手相让,但说到底,汪直还是怕日后的反复……当年他和两任海道副使如胶似漆,结果呢,沥港被毁,自己要不是在倭国有老巢,多年心血就要毁于一旦。 “说完了?” 汪直咳嗽两声,看对面青年脸色阴沉,只点点头没再吭声。 “敢如此打断钱某话的,五峰船主还是第一个。”钱渊深邃的眼神投在汪直的脸上,“适才就问过你……还没听懂吗?” “如果招抚事成,他胡汝贞将凭此立功回朝,加官进爵,如果开海禁通商事成,我钱展才将凭此立下根基。” “换句话说,胡汝贞、钱展才,将和你汪直挂钩,从此就是一条线上的蚂蚱。” “说的再明白一点,如果你汪直想让胡汝贞、钱展才失势,甚至人头不保……不过举手之劳。” 面对汪直这种土棍,钱渊不得不把话说的彻底点,这些日后汪直也能想得通,毕竟海禁一开,汪直不会再像之前两年一样消息闭塞。 “只要你汪直日后率倭寇大举入寇,就意味着招抚事败,意味着以开海禁通商平息倭乱事败。”钱渊眯着眼盯着汪直,“朝中必有御史弹劾,朝臣必然群起攻之,纵然你汪直最后落败身死,但至少有胡汝贞为你陪葬。” “现在听懂了?”钱渊喝道:“浙直总督、浙江巡按御史,是以日后前程,甚至以颈上人头为你作保,你还担心什么?” “还担心胡宗宪和钱某人日后矢口不认?” “还担心日后反复?” 连续的发问让汪直终于醒悟过来了,“的确如此,的确如此!” 呃,不得不说,官场还是挺能锻炼人的! 钱渊前世混迹商场,沟通能力也不算差,但直到这一世入仕,才终于练就一条三寸不烂之舌,舌绽莲花,没道理的事都能扯出三分理…… 钱渊这段话有道理吗? 放在原时空中,真的没什么道理……因为钱渊这段话完全忽略了主持招抚的官员在极大压力下的可能的变化。 现实就是如此,胡宗宪招抚汪直,但朝中御史弹劾,群起而攻之,甚至指责他胡宗宪和汪直合流……最终,以严党为后盾的胡宗宪没能了,放在沥港,你觉得本官、胡汝贞能放得下心?” “已经几次说过了,开海禁通商一事不仅仅关乎到你,现在大家是拴在一条线上的蚂蚱,谁都跑不掉!” “侯涛山……”汪直只觉得牙根痒痒,“行,就侯涛山,水路便捷,而且临近出海口,也算合适。” 说完这句话,汪直……直勾勾的盯着钱渊,不会还有条件吧? 的确还真的有。 钱渊在心里盘算了下,开口道:“听闻就是五峰船主将火器传入倭国?” 这件事前世钱渊就有点印象,这一世专门找人打听了,前世今生印证,的确是汪直将火器传入日本的。 “呃,十多年前的事了,西洋火器犀利的很,现在倭国君弱臣强,徒存名号而已,六七十国,互相雄长,打的不可开交。”汪直谨慎的介绍了一通,“如若钱大人要……” 钱渊对日本的历史不太清楚,但也知道现在是日本著名的战国时期,什么织田信长、丰臣秀吉、德川家康,只记得这三个名字…… “可有铁炮?” “鸟铳?” “铁炮!” “呃,西洋铁炮?”汪直讪讪道:“倭国将鸟铳称为铁炮……西洋的铁炮也有,不过少的很……倭人都是一帮穷鬼,买不起啊。” “送一批工匠来,会制鸟铳,会制西洋铁炮,不管是倭人、明人、西洋人都要。”钱渊在心里盘算了下,“最好多绑……不,多招募几个西洋工匠来,价钱好说!” 汪直腮帮子鼓了鼓,价钱好说……这是指工匠的工钱,还是指绑人的价钱? 瞥了眼汪直,钱渊轻声道:“还担心过河拆桥,要不要钱某再说说?” “不用了,不用了。”汪直连连摇头,反正这不是什么大事,制作鸟铳的工匠,东南也不是没有,制作西洋铁炮的工匠倒是有点麻烦,可能要花费点时间去绑……呸,去招募几个西洋人来。 钱渊点点头,嘴角勾起一丝弧度,露出一个笑容。 接着这笑容渐渐从嘴角扩散,似乎眉眼都在笑。 “五峰船主不愧是纵横海上的豪杰,明事理,知是非,目光长远,这样吧,有一件好买卖,就交付船主来办,也算钱某的补偿了。” 汪直感觉嘴里干涩涩的,对面这厮是钝刀子割肉,就差将自己大卸八块了……有好买卖,轮得上我?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三十四章 封爵? 长时间的商谈,本就阴暗的天色随着时间的推移更是昏暗,密布的乌云在天上翻滚,海风越来越大,遥遥可见海上的惊涛骇浪,眼看着又是一场倾盆大雨。 胡宗宪、钱锐等人都回了那栋宅子,但只留在前段,后面留给还没出来的汪直、钱渊。 梁生带着护卫,毛海峰带着手下,在后院外遥遥相对,前者虽然脸上青紫,但嘴角带笑,后者一脸的悻悻,显然没讨到什么便宜。 杨文瞪了眼惹事的梁生,对身边的徐碧城递去一个歉意的眼神,后者也回了个歉意的眼神。 如今诸事未定,小小切磋挫对方锐气倒是可以……但梁生占了上风后将毛海峰那群人揍得挺惨。 当然了,这也是有原因的,海盗嘛,打起战来哪里有什么正儿八经的招数……一个护卫的蛋蛋被捏了把。 看了眼紧闭着的门,杨文侧耳细听,什么都听不见,但这时候突然传来“砰!”的剧烈拍桌声。 刚进来不久的梁生、毛海峰都紧张的看过来,手都摁在了刀柄上,但杨文和徐碧城对视一眼,分别转头递去安抚的眼神……他们在这儿等了小半天了,不止一两次听到类似的声音,敲门问问……结果分别被训了顿。 汪直瞪大眼睛盯着对面看似平静的钱渊,右手似乎感觉不到麻了,“钱大人开玩笑吧?” “朝廷能恕汪某昔日罪行,许通商,已是感激不尽……还能封爵?!” “怎么可能……钱大人别开玩笑了。” 钱渊不屑的看着汪直,这厮脸上满是狐疑之色,但又透出忍不住的期盼……这个是可以理解的,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除了文人,封爵可能是普通人的至高追求了。 特别是对于汪直这种海盗、海商首领来说,如果现在嘉靖帝给他个爵位……估摸汪直能把弟兄们都丢了,屁颠屁颠的跑到京城去。 汪直脸上的狐疑主要是……这个好像不太可能啊。 “都说徽人读书举业无望方转而经商,听说你也读过书?”钱渊抿了口茶,慢条斯理的问:“读了哪几本?” 汪直的脸一下子黑了,哪几本?这是看不起谁啊……正常的文人士子一生读过的书,连续不断能说上大半天。 听汪直呐呐说了几个书名,钱渊笑道:“只读四书五经,难怪举业无望。” “其实是家贫……” “所以没读过史?”钱渊挥手打断道:“没听说过前汉博望侯张骞?” “博望侯!”汪直兴奋的拍案而起,“想起来了,丝绸之路!” “张骞两度出使西域,终打通丝绸之路,丝绸、茶叶、漆器由这条路而西去,各种宝石、器具、良马由这条路而东来,因此功封博望侯。”钱渊长身而起,目光炯炯,指着窗外道:“如若有第二条丝绸之路,陛下又何吝于封爵?” 汪直的眼珠子滴溜溜的转着,心里琢磨不定……他不傻,自己如何能和张骞相提并论。 张骞是穿越西域,经历无数艰难困苦,甚至被匈奴扣押十年,终打通丝绸之路。 而如今……已经有大量西洋人远道而来,这条商路事实上已经存在,只不过明朝向来不许私自海贸通商,所以这条商路只能以走私的方式出现而已。 “钱某言五峰船主日后可能封爵,绝非胡言乱语。”钱渊解释道:“可知钱某为何看重丝绸之路?” 汪直一脸的茫然,摇摇头道:“为何?” “当然是因为口腹之欲。”钱渊大笑道:“五峰船主可喜吃西瓜?” 汪直傻傻的点点头。 “钱某不仅喜吃西瓜,还喜吃葡萄、核桃、石榴、胡萝卜……这都是博望侯带回中原的。” “不仅是西瓜,南瓜、黄瓜都是他国传入,还有茄子、菠菜、豌豆、扁豆、刀豆、蚕豆、绿豆、莴笋、木耳菜、三叶菜……数不胜数啊!” 钱渊指指桌上的剩菜残羹,“喏喏,沙葱、大蒜、芫荽,都是从丝绸之路进入中原,张骞此功足以封侯!” 汪直瞠目结舌的听着那么多熟悉的字眼,“这么多……这么多?” “来来来,且附耳过来。”钱渊故作神秘的招招手。 汪直犹豫着凑过来。 “如果只是西瓜、茄子,封爵自然是扯淡,但如果能引入产量极高的作物呢?” “而且是能顶替小麦、水稻的作物……” “耐旱,产量比小麦、水稻要高好几倍呢?” “还不足以封爵吗?” “就算朝廷吝啬,汪五峰之名当流传千古,千万百姓都会记住汪直这个名字,说不定百年之后香火旺盛……” 汪直的喘息声越来越重,他强自镇静,低声道:“耐旱,能日常食用,产量比小麦、水稻高几倍……怎么可能有这种作物?” “亏你纵横海上,消息也太不灵通了!”钱渊低笑道:“钱某倒是打听到,菲律宾……不,吕宋岛,佛郎机人引进的,铺天盖地到处都是,不过盘查甚严,不许携带出岛。” “吕宋岛,汪某知道,去年还有船队来往。”汪直精神一振,“什么模样?” 钱渊眨眨眼,红薯这玩意他只见过超市、菜摊上的……想了想,勉强答道:“据说地上藤蔓,像是西瓜,不过果实埋与土中,数月成熟,大小不一,小者如臂,大者如拳。” 汪直在没经商之前,也是耕读为生的,立即听出了一个关键,“数月成熟?” “嗯。”钱渊这次没有任何犹豫,吹的天花乱坠,“据说味道不比米面差,而且还甜滋滋的,一年至少能种两季。” “如今上等水浇地一亩约莫三四石,这玩意一亩能有七八石?”汪直还是难以置信。 钱渊郑重其事道:“可能还不止。” 汪直用力抓了把头发,发狠道:“就算只有五六石,那也行……就算是东南,哪里来那么多上好的水浇地。” “汪某干了!” “钱大人也没必要诓我!” 事实上是,天启年间,徐光启推广红薯种植,曾经总结“甘薯十三胜”,其中提到一亩收数十石! 而历史上将红薯引入中国的是万历年间的闽商陈振龙,他曾如此评价,“耐旱易活,生熟皆可食,六益八利,功同五谷。” 不过也是钱渊的运气,他找到了汪直,历史上的陈振龙为了将红薯引入中国,两次被搜查出来,最后贿赂官员,将藤蔓编成藤篮才混过去。 钱渊轻松的靠在椅背上,这下好了……父亲密信中说起过,汪直此人不同于普通海商,还有建功立业之心,这个有点可笑,但在钱渊计划中,汪直成了个关键人物。 这种好事,真的没有必要拒绝。 提出的诸多条件中,钱渊最不担心的就是这条。 诸事谈定了,钱渊拍拍手,“好了,可以开晚宴了……对了,岛上有黄酒没?” “海味不放黄酒,腥味都压不住!” “咳咳,咳咳。”汪直苦着脸咳嗽几声,“钱大人,您条件提完了,但……” “哎呦,五峰船主还有条件?”钱渊哼了声,“开个口子能通商就不错了,你还有条件……好好好,说说吧。” 汪直咽了口唾沫,看着钱渊把玩着自己刚塞过去的玉佩……算了算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不是?!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三十五章 货源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五百三十五章货源前厅里,汪直手下都已经散去,毕竟都是粗人……虽然自己是贼,对方是官,但这个时代对士子、文人的尊敬铭刻在几乎所有人的心里。 感觉周围郑若曾、茅坤等人投来的好奇眼神,唐顺之、何心隐偶尔丢出的带着各种试探的问话,钱锐只能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了。 于是,前厅里留下的只有胡宗宪及其幕僚,以及唯一的地方官员,台州同知唐顺之。 “天色已晚。”唐顺之皱眉低声道:“看来要在岛上过一夜了。” “已经派人传信。”郑若曾回道:“葛浩、董邦政、戚继光均率水师停驻在附近,如若主岛有寇来袭,这边立得消息。” 唐顺之回头看了眼远远的内院,在心里猜测钱渊和汪直到底在谈些什么。 而唐顺之本人也成了其他人视线的焦点,钱渊一力要举荐其出任台州知府……要知道如若招抚汪直,开海禁通商,台州知府必是关键位置。 郑若曾心里有数,只怕唐荆川已经和钱渊谈好了……那位相识多年的青年,在这些方面向来是前有伏笔,后显锋锐。 当年那个少年郎……想到钱渊,郑若曾嘴角流露出一丝笑意,当时就是他在连襟震川公面前言,此子可比拟双江公。 这么多年过去了,双江公已逝,而钱渊一跃而起,绽放出令人不可逼视的光芒。 各自都在想着心事,突然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杨文大步而来,对众人施了一礼,走到角落处的护卫中低语几句,一个年纪不大的护卫越众而出,随杨文向内院而去。 汪直还在里面叨叨叨个不停,“真的,钱大人,有徐海那厮拦在路上,这些年几乎没什么进账……” “不是去年还有船队去吕宋岛吗?” “倭国也产茶,但哪里能和我大明相提并论?”汪直苦笑道:“至于棉布、瓷器、绸缎那就跟不用说了,倭国倒是会锻刀,但自个儿打得一塌糊涂,自个儿都不够用。” “当年沿海倒是好些大族……但如今,商路断绝数年之久,徐海又几度入寇……” “哎……” 汪直长吁短叹,在舟山停留这些天,他也不是什么都没做的……但很可惜,只联络上了如慈溪赵家等不多的几个老客户。 这个时代的海贸,对大明来说,主要是出口,之前汪直所说的茶叶、棉布、瓷器、绸缎是最主要,也最重要的货物,运到欧洲立即身价百倍,即使只是在东亚、东南亚,也身价不菲。 所以,现在对汪直来说,最大的问题在于,没有货源。 而当年沥港存在的最大意义就在于,给汪直提供了源源不断的货源。 “咯吱。” 门开了,推门的杨文没有进来,侧身让出路,年轻的护卫取下腰间佩刀,犹豫着缓缓走进屋子。 “来了。”钱渊懒懒散散的靠在椅子上,冲着桌上的盘子努努嘴,“看看。” “滋滋……滋滋滋滋……”年轻的护卫眼睛一亮,熟练的拿起盘子微微一晃,脱口而出道:“走盘珠!” “谁不知道是走盘珠!”钱渊训斥道:“让你看看,是定个价!” “这个……不太好说,就算是我家……也就一枚,还在父亲小库房里藏着呢。”年轻护卫啧啧两声,“可别送到西苑去……” 钱渊两眼一翻,“钱某事君以诚,好东西当然要进献陛下!” “那明年陛下再要一旁,展才你就解开腰带,找棵歪脖子树上吊吧。” “你个小王八犊子,叫我什么?”钱渊操起摆在一旁的苗刀:“我和你老子称兄道弟!” 年轻护卫往后退了一步,干笑道:“各交各的,各交各的。” 被甩在一旁的汪直听得一头雾水,看着钱渊逼着那厮叫叔,而那个穿着打扮普通的年轻护卫硬着脖子不肯,还说这次是被钱渊害的…… “以为封夫人了,你就能上位?”钱渊不屑道:“别做梦了,除非你希望你老子这几年就两脚一蹬!” 年轻护卫没听懂,但听到最后那句,怒目而视,伸手要去拽钱渊的衣领……结果被钱渊反手擒下。 汪直哭笑不得的劝了几句,“钱大人,这位是……” “我侄儿。”钱渊丢开那厮,坐下笑眯眯道:“南京守备,太子太保,统领中军都督府的魏国公最宠爱的幼子徐邦宁。” 汪直大吃一惊,娘的嘞,论身份贵重,南直隶能与魏国公相提并论的……一个都没有! “喏,这就是五峰船主。”钱渊懒洋洋道:“去年就和你老子商量好了,你家的茶山、桑田产出,直接水路送抵镇海县,有多少,人家就能吃多少。” “不错,有多少要多少!”大喜过望的汪直拍着胸脯保证,“价钱好说,只要有货就行。” 汪直当然清楚传承百多年的魏国公府能有什么样规模的产业,更别说其势力、影响力能影响一大批人。 汪直眼角余光瞄了眼钱渊……刚才钱渊说去年就和魏国公商量好了,这意味着去年钱渊就已经开始考虑开海禁通商一事的准备工作了。 真是料事于先啊……虽然今天被敲竹杠敲的满头包,但汪直不得不佩服这个青年。 不过,有魏国公府的参与,值了! 徐邦宁略略和汪直寒暄了几句,转头又怼上钱渊,“刚才的话,说清楚!” 这次徐邦宁被打发到宁波来,心里是颇为不满的,如今魏国公府内,世子之争正呈现白热化……被打发出来负责庶务,意味着徐邦宁距离世子之位越来越远。 而徐邦宁的不满主要在于,魏国公徐鹏举的正妻张氏早亡,而且没有子嗣,世子徐邦瑞是庶长子。 就在去年,徐鹏举贿赂严世蕃,通过严嵩打通关节,将徐邦宁的生母郑氏扶正……勋贵扶正一个侧室可不是随随便便的,直到郑氏得封卫国公夫人,此事才尘埃落定。 所以现在徐邦宁虽然是次子,但却是嫡子,虽然兄长已是世子,但想争一争还是有底气的。 钱渊脸上又浮现出那种带着居高临下,又有一丝蔑视的笑容,指了指徐邦宁,又指了指汪直。 “你们俩谈,但有一点,留一部分给钱某,最近花销有点大……” “对了,船队的事找谁商量?” 汪直愣了下才回道:“方先生……找他就行。” 钱渊点头出门,他不会参与接下来的谈判,货物的种类、价格,交易方式等等,都由徐邦宁直接和汪直商议。 早在一个月前,徐海主力尽丧遁逃出海后,钱渊就派人去南京联络魏国公徐鹏举。 在以密信联络上父亲之后,钱渊又给南京送去一封信。 六日前,郑若曾从镇海起身南下,邀钱渊北上的那日,徐鹏举遣最宠爱的幼子徐邦宁来镇海。 其实徐鹏举试图让幼子承爵,这件事在历史上有些名气,其先厚贿严世蕃、严嵩扶正侧室郑氏,然后又几度试图让徐邦宁为世子……最终的结果是,礼部数名官员被罢官,徐鹏举罚俸一月,郑氏的魏国公夫人的称号被剥夺,庶长子徐邦瑞继承爵位。 对于其他人,可能看不清楚,但对于穿越者,一目了然……嘉靖末年到隆庆初年,但凡和严嵩、严世蕃扯上关系的,没一个有好下场。 钱渊漫步而出,留下部分护卫,带着杨文等人去了前厅,胡宗宪已经等得忧心忡忡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三十六章 相见 已是黄昏,淅淅沥沥的小雨已经停下,外间的海风也不再刮起巨浪,一整日都躲在厚厚乌云里的太阳跳了出来,却悬挂在海平面上,洒下万点金辉。 众人站在厅前,远远眺望近处海面上如金蛇乱舞,再远一点的海面上高达三层的大福船正缓缓而来。 听完沈明臣的话,钱渊淡淡道:“既然已经送信回去了,那就歇一晚吧。” 最是心急的何心隐低声问道:“谈的如何?” “开海禁暂不可行,通商可行,此事能做不能说,不得张扬。”钱渊遥遥望向镇海县的方向,“草市暂设在侯涛山下。” “侯涛山……”沈明臣是宁波府本地人,想了想点头道:“挺合适的,就是距离镇海县城近了点。” 唐顺之眯着眼回想镇海县城附近的地形,这对于他来说是非常重要的……钱渊昨日已经交代过,诸般繁琐事务都会交给唐顺之处理。 “近点也有近点的好处,若是悬于海外,诸般事难以插手。”郑若曾帮衬了几句,低声问:“展才,其实即刻启程还来得及,为何要歇一晚?” “自然还有事要谈。”钱渊视线落在不远处亭子里,父亲钱锐正在那儿枯坐饮茶。 “非是凡品,不知是何来历。”唐顺之摇头道:“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此人气度不凡。” 钱渊双手负于身后,笑道:“能得荆川公金口一赞,想必有些能耐。” 当然有能耐,为徐海谋主,把徐海坑的连首级都送到胡宗宪面前了,现在为汪直谋主,又将汪直坑的不要不要的。 一直没开口的胡宗宪轻声问道:“与其商议何事?” 回复胡宗宪的是一片沉默。 众人看钱渊既不说话也没迈步,纷纷退回厅内,钱渊这才低声道:“此事离岛后,钱某也是不认的。 去年五月离京南下之前,裕王府中,钱某在殿下面前说了大话……组建船队出海经商。” “嗯?”胡宗宪大为诧异,“展才你……此事可非同小可!” “徐海答应借一支船队,让钱某和此人商议。”钱渊偏头看了眼胡宗宪脸上,笑道:“谁让殿下那般穷呢……说起来他严东楼胃口太大,当年殿下修缮王府,不贿赂严东楼,工部都不肯拨付银子!” 这事胡宗宪也听说过,只能摇着头苦笑,“展才胃口才叫太大……真是什么事都能掺和一手!” 钱渊笑了笑没说什么,其实今日回程亦无不可,他特地将徐邦宁留在了最后,就是为了能见父亲一面……尽量得到一个无他人在场,能够详谈的机会。 这不在钱渊的计划之中……有密信来往,他完全没必要直面沟通,直到上午看见石桌上的那盘李子。 走出几步,钱渊顿了顿,回头道:“汝贞兄,明日可邀五峰赴镇海一行。” 胡宗宪心里一惊,这句话意味着钱渊几乎已经完全和汪直谈妥了,也意味着钱渊对汪直有着不弱的信心,等他回过神来,眼前的钱渊已经走进亭子。 “方先生独自一人饮茶,何其无趣。”钱渊笑着坐下,“不知是何名茶?” “不过松萝而已,倒是水是从主岛带来的山泉,值得一品。”钱锐平静的斟了杯茶推过去。 “好茶。”钱渊抿了口,偏头做了个手势,杨文、王义等护卫立即向外退去,护在外围。 钱锐眼角余光扫了扫,护卫们个个神情肃穆,动作利索,行事颇有分寸……真不知道以前只是死读书,读死书的儿子如何懂得练兵之法。 “父亲,请恕儿子不能行跪拜之礼。” “其实你不应该来单独见我,那胡汝贞还看着这边。” “如何能不来……”钱渊叹道:“父亲放心,胡汝贞此人虽攀附严党,心思深沉,但还不在孩儿眼中。” “好大的口气。”钱锐拾起茶盏,冷笑道:“自小就不修口德,尖酸刻薄,县人言肖鹤滩公……你以为是在赞你才学过人?!” 钱渊眨了眨眼,这是怎么了? 不过就说了句胡宗宪攀附严党……怎么就变成不修口德了? 钱锐低低但连续不断的训斥滔滔不绝,显然,他已经准备了很长时间了……呃,至少一个下午! 钱渊也是无语了,死里逃生后的久别重逢,不应该是这样的吧? 听了好一会儿,钱渊终于听出了点什么,赶在父亲喘了口气的停顿处,试探问道:“扫帚星……” 看了看父亲的脸色,钱渊咧咧嘴,还真不能怪父亲骂人……呃,训儿子本就是应该的。 骂了一大通后,钱锐也算解了气,“谈的如何?” “还不错。”钱渊随口敷衍了几句,身子前倾,加重语气道:“母亲烧掉灵位,日日期盼,小妹至今不肯议亲,就怕无缘再见……父亲,孩儿来安排,定能妥妥当当……” “回不去了,回不去了……”钱锐的声音带着疲惫,夹杂着悲哀,他放下茶盏,定定看着双手,似乎看到了手上那无法抹拭掉的血污。 自嘉靖三十二年被徐海裹挟入伙,在知道徐海欲攻松江之后,钱锐打消死志,转而全力辅佐徐海,使其不对华亭用兵。 平湖伏击俞大猷,毁嘉兴两县六镇,席卷六府,飘忽遁去;后助徐海聚拢倭寇,拥兵两万,穿插苏松,胁长州而败任环。 这让徐海对“方先生”信任之极,也让虽然经商为生但仍然以士大夫要求自己的钱锐有着极强的屈辱感、愧疚感。 钱锐抬起头,盯着面前这个曾经让自己一度头痛,但如今让自己无比骄傲的幼子,他笑了笑,“渊儿,你做的很好,很好……” 勇于任事,气节无双,身登皇榜,舍翰林南下,东南抗倭,名扬天下,为世人敬仰,这样的儿子如何不让钱锐骄傲。 看钱渊还想说些什么,钱锐抢先道:“其他的再说吧,先说清楚,你到底想做什么?” 钱锐最怕的就是,儿子因为自己和兄长钱鸿的缘故,力主招抚汪直而坏大局。 “招抚一事已定,通商之地选在镇海县侯涛山,宁波府文武官员都会调换。”钱渊迅速低声道:“孩儿向汪直讨要了一支船队,就是二舅统领的徐海余部,以大哥为副,先行装载货物出海一趟。 货源孩儿已经联系好了,大头给汪直,咱们吃一小部分,船队会夹杂进部分护卫队成员……” 钱渊顿了顿,继续说:“再拨付两条福船,军械都备齐了……赚多少银子那是其次,首要是能打,如今海上仍然多有倭寇、海盗。” “船只就在沥港到侯涛山一带,货物纳税后方能出海,孩儿已与胡汝贞密议,唐荆川调任宁波知府。” “这是要立规矩啊。”钱锐在心里盘算了下,“渊儿,你可知,市舶司原是宫中太监主管?” “知道,此次必归户部。”钱渊低声道:“船队日后会交付皇室……八成得落到内宦手中。” “浙江副总兵戚继光依旧驻守宁波府?” “不错,另外孩儿调了其弟戚继美入驻镇海县,其部是以钱家护卫为核心组建,孩儿能一手控之。” 钱锐还是有点不放心,“朝中呢?如此公然通商,朝中必有弹劾。” “无碍,孩儿已有定计。” 管不了你了……钱锐叹了口气,以后儿子回京,只能指望弟弟钱铮好好管教了! 看着脸上满是皱纹的父亲,钱渊也在心里叹了口气,加重语气低声道:“母亲和小妹……父亲,孩儿势单力薄,还望父亲能助我一臂之力。” 钱锐的脸上挤出一个不知道是笑还是哭的表情,聪慧如他自然听得懂,这是儿子在委婉的相劝……还请保重自身。 “出来了。”钱渊还想说些什么,眼角余光瞄见汪直出现在厅外。 钱锐长身而起,泰然自若的转头看向汪直,嘴唇却动个不停,低低念出一份名单。 钱渊默记在心,低声问:“杀了?” 钱锐举步走出亭子,脸上笑容如若春风,从喉间逼出两字,“杀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三十七章 犹过累卵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五百三十七章犹过累卵昏暗的房间内,汪直苦恼的摸着脑袋,看看对面两个家伙,毛海峰、徐碧城是他义子,也是最得他信任的部下。 “这不是扯淡嘛!”毛海峰大大咧咧骂道:“侯涛山我熟的很,就在出海口边上,到时候官军水师一堵,咱插双翅膀都飞不走!” “不过侯涛山就在镇海县边上,他们就不怕……”徐碧城向来稳重,想的比较多,抬头看看汪直,“义父,你说他们是真的有意招抚?” 汪直偏头看向坐在左侧的钱锐,“先生看呢?” “若不是诚心招抚,不至于浙直总督、浙江巡按亲至沥港。”钱锐缓缓道:“胡汝贞不至于商讨合力绞杀倭寇的细节,钱展才也不至于将魏国公幼子带来。” “就如徐兄弟所说,亦不至于选侯涛山设商市,一旦镇海县被破,胡汝贞、钱展才身上的罪责甩都甩不掉。” 毛海峰不服气的反驳道:“但设在侯涛山……再碰到嘉靖三十二年那种事,跑都没地方跑!” 钱锐耸耸肩,“这话儿说的也没差,老船主来定吧。” 顿了顿,钱锐补充道:“不过,如若钱展才所言不虚,至少他是有意招抚通商的。” “什么?”毛海峰追问:“哪句话?” “当然是魏国公那边。”徐碧城立即反应过来了,“义父,真的是去年就开始准备了?” “八成是。”汪直点点头,“那小子说钱渊去年入京,转都察院御史任浙江巡按,南下途中去了趟南京,和魏国公商议此事……当然了,魏国公府不会出海经商,卖出的茶叶、绸缎等货物中间都转了两道手。” “绸缎还好说,茶叶卖到南洋那边去……”徐碧城舔舔嘴唇,“那些佛郎机人肯定愿高价买下!” 毛海峰哼了声,“要是通商,还是在沥港最好,能做买卖就做,不能做扬帆往东,官军屁办法都没!” “狗屁,一天到晚杀杀杀!”汪直一拍扶手,怒目喝道:“这么喜欢杀,趁早回倭国去!” “义父……” “好了,你们俩都出去!” 看两个义子出了门,汪直才哼了声,“就知道好狠斗勇!” “老船主,毛兄弟的话也不是没道理,就如官府将商市设于侯涛山一般,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钱锐斟了杯茶推过去,“不过如若老船主有意受招抚,还需约束麾下,以防沥港之事重现。” 汪直长叹一口气,“是啊,现在是麻杆打狼两头怕,官府畏我汪五峰麾下再度侵袭,我汪五峰亦惧官府不守承诺,再行沥港旧事。” “但老船主还是有意受招抚。” “噢噢,先生为何如此断定?”汪直 “否则老船主何以在舟山盘桓这些日子。”钱锐笑道:“更何况,老船主的家眷……” “是啊,老母二子……今日胡汝贞说已送至镇海县。”汪直犹豫片刻道:“适才晚宴后,胡汝贞邀我明日赴镇海。” 钱锐思索片刻,低声道:“可令徐兄弟、毛兄弟领船队停驻沥港,胡汝贞、钱展才非是蠢人,不会此时对老船主下手。” “这个倒是不怕。”汪直摇头道:“先生明日随我同去?” 钱锐嘴角动了动,他知道台州知府谭纶如今就在镇海,“方某就不去了,可令鸿儿随行护侍老船主。” 钱鸿还是十年前在南京和谭纶见过一面,这几年在海上,无论是举止、言谈、身形都大变,谭纶能认出的可能性不大……之前几年,谭维和钱鸿见多了,嫡亲小舅都没认出来。 汪直点点头,突然笑道:“今日那钱展才说起一事……” 听汪直说完,钱锐眉头大皱,“耐旱易活,可代五谷,亩产近十石……真有此物?” “说是吕宋岛那边有,回头让人去探探。”汪直伸了个懒腰,啧啧道:“不料今日见到名震东南的钱展才,钱家护卫号称精锐甲于东南,果真有几分能耐!” “如此盛名,自然不会全靠吹捧而来。”钱锐笑道:“今日毛兄弟火气有点盛,也是因为和钱家护卫交手……输得有点惨。” “哈哈哈,让他吃个教训也好!” 汪直拾起茶盏抿了口,“先生,今日和那钱展才商议,觉得此人如何?” “少年英杰,言谈间锐气逼人。”钱锐抿嘴道:“就是有点好财……倒是挺磊落的。” “磊落?” “按老船主吩咐,将徐海余部,谭七指所部船队连人带船拨付过去,钱展才当时明言,必会插入人手。” 汪直沉默点点头,突然道:“松江英杰,久誉盛名,但今日所见,其人心思深沉,算无余策,极为老练……通商一事日后要与其打交道,还需先生襄助。” “方某责无旁贷,必尽全力。”钱锐当然知道,今日钱渊之所以在密谈时全面压制汪直,少不了自己这份功劳。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另一个房间里,油灯亦没有被吹灭,唐顺之正滔滔不绝的询问钱渊各种问题。 “当然只能做不能说。”钱渊低声道:“陛下旨意中有‘抚剿并重’一词,招抚可,开海禁不可,通商亦可亦不可。” “好吧,荆川公,晚辈明言告之……文长兄随侍西苑,知陛下心意,如若通商后,倭乱不起,通商可,开海禁也并非不可能。” 唐顺之老瘦枯干的脸庞抖了抖,“如若通商后,倭乱再起……” “那自然是御史弹劾,众情汹汹,如若那是严分宜败落,胡汝贞只怕难逃这一刀。”钱渊面无表情的指指自己,“我钱展才最好也不过致仕归乡。” “也不是坏事,回松江青浦,再建随园,还能再建酒楼,写一本《随园食单》,亦为趣事……” “展才!”唐顺之脸上呈现出痛苦复杂的神情,“你这是将性命前途都交付在他汪直手中……” “若非如此,他汪五峰何以信得过钱某的诚意?”钱渊脸上还是一丝表情都没有,“此事甚险,犹过累卵,稍有不慎,声名尽丧,但请荆川公助钱某一臂之力。” “自嘉靖三十二年沥港被毁,倭寇四起,攻城略地,裹挟青壮,烧杀抢掠,朝廷设浙直总督,提编六省,截留盐税,编练新军,方能擒杀徐海。” “本朝财税一道远不如唐宋,如今户部苦苦支撑,嘉靖三十四年,先有闽粤两地突发洪灾,后有秦晋地龙翻身,朝中几无余力。” “如若能通过海贸获取大批银两,可解燃眉之急……” “不用说了。”唐顺之咬着牙低喝道:“你钱展才不惜此身,况乎我唐义修!” 片刻后,两只手在木桌的上空紧紧相握。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三十八章 日出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五百三十八章日出这一晚,很多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汪直在盘算这次的交易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命运,从海道副使丁湛到浙江巡抚王民应,再到如今的浙直总督胡宗宪、浙江巡按钱渊…… 钱锐在思考儿子究竟想做什么……钱渊并没有像对其他人一样去刻意隐瞒什么,钱锐很容易察觉到,儿子似乎对建功立业本身并没有太强的执念。 从抛弃翰林南下击倭,到约束东南诸军招抚汪直,再到布局通商……钱渊走的不是一条正统的文官仕途路线。 郑若曾在心里感慨不已,如今的东南,倭乱暂歇,通商可行,再无之前数年间路旁枯骨、村无人烟的惨状……不能否认胡宗宪在期间做出的巨大努力,但最终描绘这一切的却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 世事奇妙如此,当年嘉定城内初遇,如何想得到如今。 天才微微透亮,宅子里已经有了声响,大大的灯笼挂的到处都是,看起来喜洋洋的一片。 汪直大声呵斥手下抬出早就准备好的礼物,被嘱咐留下的毛海峰、徐碧城正在和钱锐细细商量,还有人扛着新鲜的海鱼海虾……这是钱渊吩咐带上的。 “展才呢?”熬了一夜的唐顺之双目通红。 “没看见。”赶出门的何心隐一边看着川流不息的人来人往,一边打着哈欠,“不是和荆川公你一个屋吗?” 过了一刻钟,还是没看见钱渊的人影,胡宗宪都有点急,亲自出面直接找到汪直头上了。 虽是六月酷夏,但凌晨时分,带着湿气的海风迎面而来,让山顶的钱渊感觉到一丝寒意。 杨文上前几步,将大氅披在钱渊肩头。 “接下来半年,戚元敬、继美、卢斌、侯继高都会轮番出战,剿杀小股倭寇,甚至出海追杀海盗。”钱渊缓缓道:“数月之后,可升游击。” “少爷……” “钱家护卫前后近十名头领,多能独当一面,但你杨文资质最佳,沉稳干练,统兵有方。” “少爷。”杨文单膝跪在钱渊身侧,“自嘉靖三十二年,杨文从无稍离……” “起来!”钱渊不悦喝了声。 杨文立即起身,他知道,少爷最不喜欢的就是下跪,无论是跪别人还是别人跪自己。 钱家护卫有四十余人入军,其中三个把总,剩余的也大都为队长、副队长,一半人在戚继美所部,剩下一半原本在卢斌所部,不过戚继光这段时日抢了些去。 这四十多护卫纵然入军,但也保持着紧密的联系,张三曾经私下与众人约定,待倭乱平息,再归钱家护卫。 但问题就在于,倭乱虽然看似平息,但暗流汹涌,绝非到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之时。 而钱渊这番话的言下之意是并不希望杨文回归,而是希望他留在军中。 胡宗宪会那么老实吗? 唐顺之是否能担当大任? 汪直有没有管束海商、海盗的能力? 戚继光不可能永远驻守宁波。 喜欢多埋伏下后手的钱渊希望杨文能成为自己的后手,一个别人都看得到,但在关键时刻能起到作用的后手。 “升任游击,可单独领一军。”钱渊双手负于身后,稍稍笼住被海风吹起的大氅,“可懂了?” “懂。”杨文平静下来,低声道:“少爷放心,必能练出强兵为少爷所用。” “选你的原因有二,其一,你统兵有方,又颇有战功,升迁难度不大。”钱渊回头深深的看了眼杨文,“其二,还记得去年那次出海吗?” 杨文神色一变,俯首道:“记得。” “那人名为谭维,宜黄谭氏出身,台州知府谭子理的堂兄,我母的嫡亲二兄。”钱渊转头看向已经微微泛红的海平线,“此人即徐海麾下谭七指。” “谭七指?!”杨文脱口而出,“难怪……” 汪直船队在舟山盘桓多日,昨日此地钱家护卫又和海盗做了两场,喝了场酒,杨文听海盗提起这个名字不下十次。 据说徐海窜回老巢,就是被留下守家护院的谭七指突然反戈一击,割下徐海首级,降了汪直。 “少爷……” “嘘……” 钱渊向前两步,手搭凉棚,眯着眼看着如同岩浆倾入海中的海平面,只露出一小部分的太阳已足以扫去阴晦的黑暗,耀眼的光线越来越盛,刺的钱渊双目胀痛,难以直视。 就在胡宗宪、汪直等人从后面登上山顶的那一刻,朝阳突然猛地一跃,从海平面升腾而起,悬于空中,投射下万丈光辉。 “红日初升,其道大光。”钱渊喃喃如此道。 恰好走到钱渊身后的胡宗宪脚步一顿,不是因为听见了这句话,而是缓缓攀升的朝阳越过了钱渊的头顶,刺眼的阳光映入胡宗宪眼中。 心中焦急的钱锐松了口气,悄无声息的往后退了几步,站在人群外,远远看着立于山顶的儿子,脚下是一块巨石,不远处的前方尽是悬崖,白色的浪花汹涌而来,在石壁上撞的粉碎,海风呼啸而过,吹得钱渊身披的大氅猎猎作响。 、众人都停下了脚步默默的看着这一幕,在他们的视线中,朝阳和钱渊似乎合为一体,被身影挡住大半的朝阳映射出的光线将钱渊笼在其中,远处眺望隐隐约约,朦朦胧胧。 钱渊缓缓闭上双眼,他从来不是个悲春伤秋的人,虽然读了不少书,背过不少诗,但也算不上个文艺青年。 前世他就喜欢旅游,可惜长期的晚睡晚起的生活习惯让他很少领略到日出之美,特别是海上升日,一次都没见过。 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到隐隐可见的亮光。 从一丁点儿的火热,到洒遍大地的朝阳。 这一切恰如后面那数百年的历史,钱渊在心里默默如此想,历史的惯性有着让人胆怯的力量,想试图让历史的方向发生略略的改变,需要的是灵感、实力、巧合,以及牺牲。 钱渊不愿意去做那个牺牲的人,但他真心希望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时光早些度过,就算心不甘情不愿,或许到了关键时刻,他也愿纵身一跃,跳入火炉。 从嘉靖三十二年起,钱渊多遭厄难,先有父兄横遭不测,后几度遇倭寇来袭,甚至被掳走。 但钱渊始终化凶为吉,父兄幸存,自己几度击倭名扬天下,顺利考中进士后更是一发而不可收拾,简在帝心,与裕王交好,结交高拱,纵使严嵩、徐阶也不敢轻视。 总而言之一句话,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处境,钱渊总尽可能的将主动权握在自己的手里,作为一个穿越者,他总希望能把握自己的命运。 但正如唐顺之所言,从今日起,钱渊的命运将不会完全握在自己的手里。 或能扶摇直上九万里,或会遭万人唾骂身败名裂。 或史册上记下钱渊这个佞臣,或数百年后会有后人称其千年未有之杰。 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不知道当东西方有着足够的交流后,会给这片土地带来什么…… 但他会一直走下去,一直走下去…… 复杂的情绪在心头涌动,但等钱渊启目,双眼一片古井无波。 他转头看向胡宗宪、汪直,突然洒然一笑。 “昨日方先生为汝贞兄向导遍游沥港,今日钱某为五峰向导尽览侯涛,如何?”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三十九章 出迎 自嘉靖三十二年,舟山沥港被毁,倭寇四起,近海的浙江首府杭州府虽驻守重兵,但也常常受倭寇侵袭。 前年临平山一战和去年倭寇险破北新关,都让杭州城内百姓居民提心吊胆,所以,在看到兵丁入城,严禁街道的时候,紧张的气氛在杭州蔓延。 近午时分,两匹快马驶入城中,一直奔到总督衙门口才停下。 侧门口,一位须发半黑半白的老者细听片刻,笑道:“总不能让总督大人出面,那位也不是来东南赴任,还是咱们出去迎一迎吧?” “伯鲁兄说的是。”负责打理胡宗宪身边公文往来的王寅一展手中折扇,“大半年没见了。” 一旁的中年文人有点不太愿意,前面说话的两位一个郑若曾,一个王寅,都是钱渊的旧交,而自己和钱渊是没交情的。 最关键的是,他是钱渊的科场前辈,茅坤,字顺甫,嘉靖十七年进士,他是胡宗宪幕府中少见的进士出身的。 “钱展才在东南好大名声,倒要看看他是不是名至实归!”一个看上去如老农的中年人脸色并不太好看,“不过让诸位前辈出迎,是不是太过了点?” “夫山先生,在下见过钱展才一面。”面白文士轻摇折扇,一副儒雅风流的模样,“此子虽有傲气,却不是个崖岸自高的人,与人交往……倒是有点夫山先生的影子呢。” 这位面白文士是浙江名士沈明臣,取了个名臣的名字,却是个童生,连个正经功名都没有,这个名字他侄儿更合适。 而沈明臣口中的夫山先生就是大名鼎鼎的心学泰山学派的何心隐,当然了,现在的心学还没有泰山学派这个说法。 沈明臣后一句话让何心隐脸色略微好看了点,这位不折不扣的狂人性格特点有点像关云长,傲上而悯下。 呃,说钱渊与人相处像何心隐……只能说这句话只对了一半,悯下钱渊是有的,但傲上……钱渊会有一定的选择性。 众人商定,齐齐上马乘轿往城外去,钱渊只是南下探亲,别说胡宗宪身为浙直总督不可能亲自迎接,就算派手下官员迎接也不妥,私人幕僚出迎不仅能避免贻人口实,也能显示出胡宗宪对钱渊的重视。 城外三里处,钱渊无语的看着城门口的人群,头也不回问:“现在能走了吧?” 一行人路过嘉兴时跟上的卢斌干笑几声,“展才别急嘛,总督大人这是替你长脸呢。” 钱渊心里吐槽,用得着他胡宗宪给我长脸? 他胡宗宪明晃晃贴着严党的标签,现在弄出这么大阵仗……钱渊很清楚,绝不是严嵩严世藩的交代,自己在华亭、分宜、嘉靖帝、裕王之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严嵩是不会贸贸然打破这种平衡的。 所以,今天这一出肯定是胡宗宪自己的念头,也正是这个原因,钱渊才没有直接一走了之。 不过,就为了这个阵仗,钱渊不得不兵分两路,小七带着丫鬟、婆子、部分护卫先去了随园,自己带着剩余护卫提前下船来装模作样。 二十多匹战马疾驰而来,何心隐眯眼细看,为首的人他认识,是浙江副总兵卢镗的幼子卢斌,如今在军中堪称后起之秀,这两年斩获颇多,而卢斌初出茅庐第一战据说就和钱渊关系颇深。 只片刻间,二十多匹马已经驰到近处,卢斌身后的青年利索的翻身下马大步走来,卢斌脚步微缓让其走在自己身前。 “展才。”王寅笑着拱手大声道:“终于回来了。” 钱渊脚步一缓,视线穿过眼前诸人落在城墙内外,眼神中闪烁着一丝令人难解的神色,长叹道:“是啊,我终于回来了。” “来来来,我为你一一引荐。”王寅介绍道:“伯鲁兄是你旧交。” 钱渊行礼道:“三年前若不是伯鲁先生主持大局,展才早命丧嘉定。” 郑若曾苦笑道:“展才就不用往老夫脸上贴金了,搜杀奸细,主持战局,定破敌之策,又两次亲自持刀,出城迎敌,终大败倭寇,斩杀贼首,尽皆展才之功。” “好了好了,都有功。”王寅打个圆场,“沈兄你入京前也是见过的。” “嘉则兄。”钱渊行礼道:“在京城,每每文长有妙句好诗,文和兄就叹可惜句章不在。” 沈明臣大笑,他和余姚孙家是姻亲关系,孙铤算起来还是他表弟,而沈明臣最为得意的就是写诗,钱渊刻意的吹捧让他心头大畅。 实际上,沈明臣和王叔承、王稚登同称为万历年间三大“布衣诗人”,一生做了七千多首诗。 “虽然浙江距离京城数千里之遥,但也听说随园之名。”王寅又介绍道:“这位可是你科场前辈,嘉靖十七年进士茅顺甫。” 虽然钱渊前世对东南抗倭这段历史比较熟悉,但毕竟不是历史专业,并不知道茅坤这个人,但他早就知道此人在去年入胡宗宪幕僚,在京中早就搜集过资料。 “久闻顺甫先生大名。”钱渊正色行礼。 “展才,为何如此郑重?”沈明臣性子洒脱不羁,调笑道:“只为了顺甫登科为你前辈?” “当然不是。”钱渊轻声道:“嘉靖二十七年,广西土司叛乱,顺甫先生时任广西兵备佥事,以‘雕剿’之法大破叛军,先生这等人物,是如今东南最需要的人杰。” 众人纷纷点头应是,所谓的“雕剿”就是以熟悉地理的小股精锐兵力以突袭的方式击破敌军,说起来简单,但实际操作难度很高。 茅坤回了一礼,苦笑道:“展才和震川公所说的可不一样……” “哈哈哈……” 钱渊和郑若曾都放声大笑,归有光那老头是个心善嘴臭的,哪里会说什么钱渊的好话……即使为了他,钱渊将邹应龙狠狠踹了脚。 当王寅介绍到最后一人的时候,钱渊嘴角带笑,一副如沐春风的态势,但眼前人板着脸,冷冰冰完全不领情,嘲讽道:“久闻华亭钱氏英杰之名,今日所见,却是个油滑官僚。” 其实何心隐刚开始对钱渊颇有好感,骏马奔驰,翻身下马,行走间没有寻常文士的矫揉造作,但接下来……钱渊对每个人的吹捧让何心隐心生鄙夷。 “夫山先生,你的意思是……”钱渊脸上笑容不减,“诸位出城相迎,在下应该板着臭脸?” 王寅要上前打个圆场,一旁的郑若曾却悄悄拉了把王寅的衣袖。 没等何心隐反驳,钱渊接着说:“东南倭乱数年,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在下虽年幼无才,却也有些助力,腰间苗刀也曾饮数十倭寇颈血。夫山先生不在江西弄什么‘萃和堂’,为何要来杭州呢?” 所谓的萃和堂是何心隐所建的一套乌托邦体系,说知行合一,这位是实实在在干了的,可惜没鸟用。 “夫山先生为何要来杭州呢?” “噢噢,记得两年前有倭寇侵入江西,难不成萃和堂毁于倭寇之手?” “夫山先生是来报仇的?” 谦逊的口吻和刻薄的言辞让郑若曾和王寅苦笑不已,让何心隐那张本就黝黑的脸庞黑里透红。 “好,好好好!”何心隐气急反笑。 钱渊脸上笑容愈盛,“如若夫山先生是为陷入水深火热的百姓而来,是为杀倭而来,在下愿斟酒认错。” 一直不吭声的卢斌不禁感慨道,两年不见,钱渊还是那副德行,只怕这辈子都改不了。 钱渊不太清楚历史中何心隐有没有入过胡宗宪幕府,但很清楚这厮都干了些什么……当然了,前提是《明史》别再次扯淡。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四十章 建城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五百四十章建城侯涛山距离镇海县城很近。 近到什么地步呢? 不超过五十米! 钱渊前世也来过宁波不少次,甚至还来过招宝山风景区,不过还真没注意到这点,其实这也正常,后来镇海县老城早就被废弃了。 一同登山的还有吴百朋、唐顺之、戚继光、戚继美、卢斌等人,郑若曾、沈明臣也来凑热闹,到最后汪直带着十几个手下也赶来了。 、“老船主,母子重逢,父子相见……” “钱大人今晨说为汪某向导,总要说到做到。”汪直笑道:“再说了,诸般事还是越快越好。” “好好好,诸位一同登山。” 侯涛山并不高,历史上也没什么出奇的地方,本地名士沈明臣略略介绍了一遍。 “因波涛汹涌,骇浪滔天,取名候涛山。”沈明臣笑道:“不过自正德年间,因为地处出海口,商舶所经、百轸交集,又名招宝山。” 大半个时辰后,众人已经站在侯涛山的兴高采烈,但那边汪直众人脸色越来越难看,这是什么意思? 通商之地就选在侯涛山,现在山顶建城驻军,或许还要架上火炮,这等于在海商的脖子上悬了一把刀。 这是什么? 这是赤裸的不信任! 不过汪直的脸色很快回转过来,是啊,信任从何谈起? 汪直难以信任官府,同样的,官府也难以信任汪直。 没有选沥港,而是坚持选侯涛山为通商之地,主因就是钱渊因为不信任。 只要封锁住出海口,侯涛山立在官军掌中。 瞥见汪直那边众人的神色,钱渊踱了几步过去,噗嗤笑道:“早就说了,今日暂且歇息,明日再登侯涛山,非不听劝,何苦来由?”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四十一章 勒索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五百四十一章勒索“记得当年沥港旺盛,五峰船主亦广有人手、船只在舟山主岛,不是吗?” “此地扼甬江之咽喉,雄据海口,一旦有失,你可知会有什么后果?” 汪直勉强笑了笑,“既然建城于侯涛山:“当然了,交易出海,需纳税……” “这是自然,汪某绝非如此吝啬之人!” “呃……还有,库房存放货物,也是要缴纳租金的……” 汪直咽了口唾沫,这可真是个死要钱的啊! 更过分的还在后面呢。 钱渊两手一摊,“建威远城,修建库房,还要平整道路,都是要花银子的……五峰船主理应知晓,此事本就是能做不能说,朝中决计是不会拨银子的。” “……” “谁想吃肉,谁先挨打……”钱渊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呐呐干笑道:“不过五峰船主的船队扬帆四海,富可敌国……” 在钱渊的劝说声中,汪直真觉得有点头痛,这厮一环扣着一环,硬生生将自己扔到井里! 不仅仅是汪直,那边上到浙江巡抚吴百朋,下到镇海知县宋继祖,无不瞠目结舌……也太异想天开了吧! 如吴百朋、戚继光、卢斌、郑若曾这些人都和钱渊相交莫逆,都知道钱渊秉承一个观点,禁海,商转寇;开海,寇转商。 所以,在他们的观念中,招抚汪直,以至于允许通商,不过是平息倭乱的手段。 历朝历代,招抚贼寇,无不是要耗费钱粮,还要舍得官爵……《水浒传》上的梁山好汉就这样,砍的人头滚滚,才能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最后还能当官! 杀人放火金腰带…… 想当官,杀人放火受招安…… 总而言之一句话,招安汪直,众人都是做好准备的……当官决计不可,但送银子,还是能接受的。 现在好了,人家钱展才不但不送银子,还想反过来抢一把……天可怜见,人家汪直又不是傻的! 钱渊那边还在继续提条件呢,“当年沥港也多修建库房,昨夜所住的宅子据说就是以前留下的库房?” “那就是了,五峰船主找些老人过来帮忙,库房修建起来麻烦事多着呢!” “还要平整道路,也是要老手帮忙……喏,那边还有湖泊,回头算算,挖条运河直通甬江要多少人手,耗费多长时间。” “挖条运河又不是十里八里,最多三里路,到时候周边修建的仓库贮存瓷器之类的易碎物,舍得马车拖行而碎。” “钱大人,钱大人!”汪直再也忍不住了,指指脚底,“汪某出资修建威远城?” “有何不可?” “然后汪某出资修建码头、库房,还要平整道路,挖条运河?” “有何不可?”钱渊一脸为对方打算的诚恳表情,“适才说了,想吃肉,就要先挨揍……” “其实这句话反过来说也行,先挨揍的……才能先吃肉。” 吴百朋无语的和郑若曾对视一眼,还想着总督府拨的那点银子修建威远城后,再修建码头、库房只怕不够用……好吧,人家完全没打算用那笔银子,准备全都让汪直掏腰包。 钱渊笑吟吟的看着满脸怒容的汪直,“其实耗不了多少银子……对了,征调民夫也是要耗银子的,最好能发点工钱。” 汪直都被气笑了,“工钱?” “倭寇侵袭沿海,烧杀劫掠,那是来抢银子的。”钱渊两手一摊,“五峰船主四处洒银,百姓如何会将其和徐海此僚相类?” 汪直长叹一声,“钱大人,有话就直说吧。” 虽然昨日才第一次见面,但汪直已然深知,面前此人心思深不可测,口舌也颇为了得,一步步将自己拉到此处,他懒得再继续猜下去了。 钱渊脸上仍带笑意,侧头问道:“赵家人来了没?” “一刻钟之前已到。”梁生挥手让人将赵家人带上来。 “想好了没有?” 轻描淡写的询问,却让年过四旬的慈溪赵家的赵文景弯下腰,其身后的年轻人更是长鞠行礼。 赵文景,工部尚书赵文华的二弟,如今慈溪赵家的主事人,早在今年初,钱渊就派人过去“勒索”了。 有个当工部尚书的哥哥,更是严嵩的干儿子,赵文景自然不屑,一句话就将钱渊的信使打发了。 钱渊也没在意,直到上虞大捷之后,才写了封信送上京,直接送到赵文华手中。 最早临平山下,钱渊单刀直入,赵文华与其定下私人盟约,但之后钱渊入京搅动风云,如今赵文华早就被钱渊捏在手心了,其他的不好说,这点事万万不敢违背。 第二日,赵文华就派出长子,携私人小印,再带上其心腹幕僚、老家人,立即南下回乡,赵文景身后的年轻人就是赵文华长子赵福。 赵文景战战兢兢的拱手道,“慈溪赵家愿捐银三千两,助修威远城、码头。” “三千两?” “五千两!”赵福立即改口,“五千两白银立即送至镇海县城。” 说完这句,赵福侧头瞪了眼二叔赵文景,反正要出血,何必让人家不痛快? 和赵文景不同,赵福常年在京中,久闻钱渊大名……这厮连岳父兼内阁次辅长子徐璠都能下手痛揍,你以为我是大司空长子,人家就不敢揍了? “何至于如此吝啬?”钱渊摇摇头,“不过积少成多,罢了,五千两就五千两。” 五千两白银……真心不是个小数字了,一旁的吴百朋紧皱眉头,他是知道当年赵文华南下督战期间和钱渊交往甚密。 “你赵家尚有几艘海船?” 赵福不吭声,手肘撞了撞赵文景,后者干笑着说:“没……没……” “大小五艘海船。”钱渊懒得再和这厮扯淡,直截了当说:“满载货物出海,一次约莫缴纳关税两三百两白银,这五千两银子可抵扣关税,亦可抵扣库房租用租金。” 说到这,汪直、吴百朋等众人才恍然大悟,沈明臣笑道:“展才,这平地抠饼、无中生有的本事,哪儿学来的?” “合则两利,只要库房、码头修建完毕,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回本。”钱渊转头看向汪直,“五峰船主觉得呢?” 汪直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什么都没说,只拱拱手表示,佩服佩服!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四十二章 谭七指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五百四十二章谭七指农历六月,差不多是后世阳历七月,正是最热的季节,钱渊摇着蒲扇躺在摆在树荫下的藤椅上,旁边石桌上摆着刚刚从深井里提起的绿豆汤。 直起身将绿豆汤一饮而尽,钱渊咂咂嘴,看见唐顺之那老头又火急火燎的快步过来。 “荆川公,别急啊。” “大堆大堆的事摆在那,你倒是有闲工夫在这儿喝绿豆汤?!” “哎哎哎,梁生,还不给荆川公也来一碗?”钱渊起身笑道:“这是偷得浮生半日闲而已,这些天忙的还不够多?” “总督府那边忙的都脚后跟砸后脑勺了……” “嘿,胡汝贞巴不得钱某不掺和进去呢,怕是他看到我就烦!” 如今招抚一事已经全盘定下,总督府那边正在商议弄个正式的受降仪式,胡宗宪要面子,汪直也肯给这个面子,钱渊懒得去寻个无趣,正好能歇歇。 唐顺之接过碗两三口就喝完了绿豆汤,长长舒了口气,“现在弄了多少银子了?” “汪直那边还没送过来,其余的……台州太穷,绍兴和宁波两府的大户凑出来五万多两。”钱渊笑道:“还真亏了赵梅村!” 唐顺之眉头一皱,他最是讨厌钱渊这一点……为了达到目的,很多时候不择手段,为了募银,将严嵩干儿子赵文华拉出来。 不过绍兴宁波两地捐银的大户,大部分都是本地望族,都有族人在朝中出仕,除了赵文华之外,余者都不是严党中人。 “哎呦,惟锡兄来了。”钱渊冲着进院的吴百朋招招手,然后身子僵了僵,无奈的走过去行礼,“小舅也来了。” 谭纶面无表情的看了眼钱渊,“明日回台州,有些事要先问个清楚。” “子理,先坐,再端几碗绿豆汤来。”唐顺之冲梁生招招手,又说:“这次老夫就暂时不回……” “那是!”谭纶撇撇嘴斜眼瞥着外甥,“荆川公升宁波知府……公文还没下来?” “快了。”钱渊知道谭纶的火气从何而来,但心里有些迟疑,今日邀吴百朋、唐顺之密谈,谁知道谭纶也来凑这个热闹。 要知道在东南文官中,最得钱渊信任的就是吴百朋、唐顺之,谭纶是姻亲长辈,很多事反而不好交代。 吴百朋咳嗽两声,“展才,是愚兄邀子理兄过来的,但说无妨。” 看梁生端上几碗绿豆汤,又送来茶水,钱渊挥手让梁生带着护卫出去,才沉声道:“先定大局,再议细节,通商一事已迫在眉睫,滔滔大势,不可阻拦,虽然公文未至,但荆川公可以开始招揽人手……” “钱某提醒一句,荆川公你需要的人手会很多很多,说起来只是通商,但涉及方方面面,不可能事无巨细,面面俱到,必首选一批人手,通过初次通商、纳税、分发通关凭证等等,来搭出一个框架。” “之后再以这批人手扩充组建……”钱渊将放在桌上的一叠纸递了过去,“这是钱某抽空录下的,荆川公有空可以细看。” 钱渊前世白手起家的那个公司就是做外贸的,主要是进口,虽然通关这些事都是外包出去的,自然对海关不算陌生。 当然了,前世的经验最多只能参考,时代的局限性,朝廷对通商的态度,不可抑制的走私,汪直强大的船队实力,还有不时上岸侵袭的小股倭寇……需要考虑的地方太多太多了。 “十税二?”吴百朋轻声问。 “不,十税一。”钱渊摇摇头,“东南倭乱之前数十年,其实市舶司也曾经收取关税……可惜那帮太监要的太狠,十税二都不满意,定下十税四,这也是后来东南走私旺盛的原因之一。” 唐顺之点点头,“十税一的确有点低,但现在要的是通商顺利,过高……可能会有麻烦。” “是啊,但即使是十税一,只怕也少不了船队私自出海。”钱渊耸耸肩,“客商云集……本还想着海商收购货物,二十税一,后来想想还是算了。” 谭纶嗤之以鼻道:“这等税敢收,海商立即闹事!” 吴百朋也叹了口气承认这点,和前世的海上贸易不同,如魏国公府那帮大批量的货源毕竟是少数,如汪直这样的海商势力很大,人手也充足,完全有条件派出手下径直去松江收购棉布,去南京收购丝绸,去徽州收购茶叶……甚至都是从农家、庄园中收取的,想一一收税,完全是不可能的。 当然了,如果通商一事顺利,镇海县附近将客商云集,资本永远是逐利的,很可能用不着汪直派出人手收购货物,会有大大小小的商贩将货物输送到侯涛山外。 这种情况下,海商从商贩手中收购货物,官府从中抽税,按照钱渊的想法,这笔钱应该是海商来缴纳的,但海商本就要承担出海的关税……这就是谭纶说海商会闹事的原因。 权衡后,钱渊选择无视这笔税银,这是没办法的事,一切都要以顺利通商为前提。 “苏州有一批茶叶、丝绸,三日后起运,南下送抵镇海。”钱渊向唐顺之交代道:“就以此事为例,上船查看货物,估算货值,收取税银,发放出海凭证……” “汪直先出银修建库房、码头,疏通运河,不是能抵扣税银吗?” “那也要计算税银,那些银子总能抵扣完吧?”钱渊摇摇头,“而且这次还有一支船队要出海。” “谁?” “据说是以前徐海麾下的海商。”钱渊慢腾腾的说:“此人少有劫掠,降了汪直……” 对面谭纶的脸色阴了下来。 “不知姓名,只晓得绰号谭七指。”钱渊面不改色道,“荆川公勿需担忧,只管放行就是。” 谭纶放在桌下的双手攥成拳头,恨不得一拳砸在对面外甥的脸上……那是你嫡亲的舅舅! 吴百朋瞥了眼钱渊,心里略略猜到了什么。 早在嘉靖三十三年,多有人发现,钱渊对倭寇内部势力划分、人名都颇为熟悉,再后来,胡宗宪、吴百朋等人都知晓钱渊在徐海身边埋下伏子……现在看来,就是这个谭七指了。 谭维……唐顺之和谭纶、戚继光当年一起与谭纶相见,自然心里有数,犹豫着转头看向谭纶。 “钱渊,钱渊,钱渊……”谭纶低低的吼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谭府尹为何如此?”钱渊轻声道:“此为公,不为私。” “那是你……”谭纶说到一半住了嘴。 钱渊看了眼眼观鼻,鼻观心的吴百朋,“是,那是我嫡亲的舅舅,桐乡大捷,他率先逃窜以至于徐海溃败,为此被砍下三根手指……” 吴百朋大惊失色,他始终疑惑于去年桐乡县外一战,徐海侧翼突然莫名其妙先逃,以至于官军大胜,原来如此! “回不来了……”钱渊叹道:“小舅可亲自去问问。” 谭纶痛苦的闭上眼睛,右手大力捶了桌面一拳,起身就走。 钱渊面无表情的直视谭纶离去的背影。 如今,谭七指是他已经选定的人物,掌控船队,扬帆出海,这是他好不容易拥有的嫡系,无论如何也不能脱离自己的掌控。 唐顺之叹了口气,“劳苦功高,何至于此?” 钱渊避而不答,转头看向吴百朋,“还请惟锡兄保密,此事不可泄露。”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四十三章 税银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五百四十三章税银吴百朋早就知道,自己这位至交好友在倭寇中有眼线,但怎么也想不到,居然是他的嫡亲小舅,宜黄谭氏子弟。 这让吴百朋感觉浑身有些发凉。 唐顺之敏锐的察觉到这一点,立即解释了一遍,又说:“嘉靖三十四年末,谭子直冒险亲赴台州,子理这才知晓,第二年展才南下台州,才知道谭子直被徐海裹挟。” “船队控于谭七指之手,此事日后还有用处,所以需要保密。”钱渊顿了顿,补充道:“当然,也是为了家母考虑。” 吴百朋松了口气,但随即心里一个激灵,如若钱渊是南下之后才得知谭子直混入徐海麾下,那就意味着钱渊在徐海身边另有眼线。 在心里盘算了下,吴百朋决定不再去想这些,如今徐海已死,汪直将降,再去想这些亦无意义。 “二舅不愿再归故土……世间再无谭子直,唯有谭七指。” 钱渊长长的叹息后是长久的沉默,前日他和谭七指见过一面,密议诸事,也将裕王有意组建船队告知,二舅已决定担负重任。 “后面的事还要麻烦荆川公、惟锡兄。”钱渊不再去想谭维,转而说起正事,“通商不意味着什么都可以卖,适才书稿中亦有提及。” “铁器、硝石、粮食等均不可出海。”唐顺之一边看着手中的书稿,一边点头道:“当年汪直就是走私硝石起家。” “反过来倒是可以的,若能运粮回程,宁波府或浙江省以均价收购。”钱渊顿了顿,伸手将书稿翻到后面,“可适量减免下一次出海的关税。” “还要减免?”吴百朋眼睛都瞪圆了。 “那当然,不过海商出海贩货,回程得利不多,所以要以减免下次出海关税相诱。”钱渊轻声道:“荆川公,可知肩上重担?” 唐顺之点点头,“如若通商顺利,日后再正式开海禁,只怕大批农户转稻为桑、棉等物,无农不稳啊。” “而南洋一带盛产稻谷,可减免税银,诱海商运粮返程。”吴百朋赞道:“展才这是未雨绸缪。” 唐顺之犹豫了下,看向钱渊,“或可以通商凭证相胁?” 这句话意思很明显,运来粮食才允许你下一次出海通商,典型的官场思维,以行政手段干预市场。 钱渊在心里盘算了下,这办法说好是好,说不好也不好。 海商出海贩货一次,获利颇丰,税银只是出海货物价格十抽一,和利润相比,差的太远,那些海商未必会在乎这点税银。 但反过来说,运粮回程收益极少,如若官府强令,只怕走私之风再次大盛。 “不必了。”钱渊摇摇头,“强令未必有用,如若海船出海贩货,回程不来侯涛山,那怎么办?” “总不能拒绝空船来侯涛山采买货物吧?” “再说了,一船可栽多少粮食?” “不管是宁波府还是浙江省,放开了收购,哪来的那么多银子?” 钱渊伸手阻拦吴百朋的询问,点头道:“的确,税银数分,但刚开始不会太多,而且钱某也没什么把握。” 唐顺之咳嗽两声,“总督府推行提编法,两浙、南直隶、湖广、福建等地都不堪重负,如若倭乱平息,必要再输中枢,地方如若无银……一旦浙江有洪涝之灾,农户歉收而至粮荒,朝中必有弹劾。” 吴百朋加重语气道:“而且必然直指通商。” 这是肯定的,虽然短期来看,通商和粮荒没有直接关系,但那些只顾着刷存在感的科道言官可不会管这些……而且从长期来看,通商如若通畅无阻,农户必然会弃稻转而种植经济作物,浙江一省的粮食产量也必然会下降。 这些钱渊也都心里有数,在他的计划中,税银将会两分,一部分入户部,一部分留在地方上……不用说,地方官员肯定赞同,户部那边肯定不肯。 其他的不用说,去年户部尚书方钝上奏要求开海禁通商,被嘉靖帝大骂,奏折中就有税银归于户部,户部十三清吏司外增设一司之语。 钱渊犹豫了下,手中蒲扇停在空中,好半天才挥动一下,“再等等吧,再等等吧……” 钱渊心思急转,模模糊糊有个念头闪过……原本市舶司是内宦掌控,或许可以从中搅合一下,也不知道黄锦或冯保会不会配合。 最关键的是,嘉靖帝会不会应下此事……黄锦不可能私下去办这种事,也不敢向嘉靖帝有所隐瞒,毕竟这是和外朝相关的事宜。 “再等等吧。” 前一句略微迟疑,后一句斩钉截铁……现在真的不急,通商一事还隐于水底,等日后浮出水面再说。 如果户部、内宦有谁黑眼珠看不得白银子要跳出来,倒是省事了。 “现在首要的是制定章程,定下方略,此事还要劳烦荆川公,如若要人手,只管说就是,就是两京户部十三清吏司的致仕官员,钱某也有办法请来。” 钱渊还真没说大话,户部尚书方钝的幼子和潘允端交好,女婿又是华亭人氏,去年闹了一通要求开海禁通商后,方钝和随园颇有默契。 徐渭在来信中提过,自从上虞大捷之后,向来清廉的方尚书三番两次去钱家酒楼,刚开始还要盘白菜、青菜,后来索性什么都不要。 酒楼主管刘洪去请了徐渭过来,方钝话里话外都在说,如今户部仓库的老鼠都打着铺盖去要饭了! “其次是修建码头、库房、威远城。”钱渊转头看向吴百朋,“威远城由镇海知县宋继祖主持,码头、库房……” “浙江巡抚来主持修建码头、库房?”唐顺之嘿了声,“展才这是大材小用啊……还亏世人赞你眼光如距!” “嘉靖三十一年,惟锡兄巡按湖广,先主持修建大明堂,后筑樊口城墙,如若工部不是严党自留地,只怕惟锡兄早就回京了。”钱渊笑道:“如此大才,如能能小用?” 听好友如数家珍的说起自己得意事,平日端谨的吴百朋也忍不住面露笑意,“不至如此,不至如此,修建码头、库房,虽然事小,为兄也……” “哎,展才都说了,如此大才,岂能小用?!” 修建大明堂,耗资巨大,但吴百朋精心筹划,提前竣工,而且造价比预计要低得多,工程质量也好,节省了大量人力财力。 之后筑樊口城墙,吴百朋更是亲自设计、施工、督工,为人称颂,政绩突出,可惜朝中无援,最后平调巡按江北,再之后扬州大捷,又平调浙江巡按。 一直到钱渊在朝中力挺,吴百朋这才脱颖而出,同时也成了钱渊在浙江最亲近的盟友。 “好了,好了。”钱渊笑道:“另选人来主持修建码头、库房,只需惟锡兄监管一二即可。” “展才放心,此事为兄一力承当。”吴百朋立即拍着胸脯保证。 “另外征调的万余民夫?” “今年几番大战都在绍兴府,就近在宁波府、台州府征调民夫,不足处由金华府补足。”吴百朋顿了顿,“但是此番征调民夫,不以徭役名义……” “总督府拨付的银子?”唐顺之好奇的问。 到目前为止,钱渊全都是画饼充饥,从几府大户、汪直手中勒索银子,用来修建威远城、码头、库房,还要挖掘运河,平整道路。 也就是说,钱渊从胡宗宪那敲诈来的银子还没用处。 “不不不,汪直给食,以下一甲银役相抵。” 唐顺之和吴百朋对视一眼,都有些无语。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四十四章 奇花异果 东南地区,黄梅天气过去后,若无台风来袭,自然是烈日高悬,酷热无比。 这种天气要外出,钱渊恨不得光着上身,穿个大裤衩! 这时代,怕冷还好办,炉子、汤婆子都能取暖,再不济还能多穿件棉袄不是? 但是怕热,真是要了命! 总不能扒光脱净吧? 就算扒光脱净还是热啊,没空调的时代,钱渊真是恨不得扒掉一层皮! 所以,天才微微亮,钱渊就忙不迭的出了门,今天和汪直约好了再去侯涛山转一圈。 现在约汪直难度有点大啊,这货春风得意马蹄疾,说句不客气的话,当年在他东窜倭国之前,宁波诸多大户都是要仰其鼻息的……没办法,通商渠道被汪直捏死了啊。 这也是钱渊为什么这次将通商之地选在侯涛山的原因,也是为什么不允许汪直独霸渠道的原因。 再加上总督府内多有徽州老乡,和汪直聊的颇为投机,这厮又大肆洒金,送出去不知道多少好处,罗龙文估摸狠狠捞了一大笔。 不过汪直也挺忙碌的,钱锐那是死都不肯上岸,所以招抚一事汪直要亲自出面详谈……其他的都谈妥了,现在忙的是受降仪式。 “面子上的事过得去就行,关键还是在这儿!”钱渊指着侯涛山,嗤之以鼻道:“话都跟你说过了,拜佛就要拜到真佛面前!” “龙泉公说的是。”汪直笑着点头。 龙泉公……钱渊嘴角抖了抖,自己才二十多,就是龙泉公了! “好了,趁着还不热,快走吧。”钱渊加快了脚步,今天不登山,但要绕着侯涛山转一圈。 先一直向北,走到一个小湖边,钱渊在心里默算了下,距离甬江约莫四里路。 “怎么样?”钱渊转头看向身后的一个身材矮小的中年人,这是镇海县衙工房的钟吏员。 宁波一地河流纵横,有数条大江,不少本地吏员精通水利,是知县宋继祖推荐给钱渊的。 “此湖狭长,距离甬江不过四里,挖掘运河通甬江倒是不难。”钟吏员踮起脚尖眺望,“但两船并行,要花费不少人手,至少好三个多月。” “但一旦天降暴雨,容易内涝。”钟吏员换了个方向再看看,指着北边说:“如若小湖那头能勾连河流,倒是能安全点。” 钱渊摸摸下巴,他对这些不在行,叹了口气挥手道:“那就日后再说。” 昨日才上岸的徐碧溪说:“钱大人,往日瓷器出海,都是以黄豆相裹,少有损坏。” “黄豆……噢噢,豆芽?”钱渊恍然大悟,“这是个好办法……还能吃,增加维生素……不会得败血症,一举三得!” 原本钱渊是准备挖掘运河,在小湖周边修建库房专门储藏瓷器……他对这个时代的道路质量实在是一言难尽啊,当年从华亭迁居杭州,家里带来的瓷器至少三分之一在路上或碎或裂。 一行人绕过小湖,从北边进入侯涛山,山势渐高,多有丘陵,又有大树遮挡,汪直环顾四周,“这块倒是不错。” 徐碧溪带来的几个沥港老人都点头赞同,这块儿虽然有不少丘陵,但大致平整,东面又有侯涛山遮拦海风,是修建库房的好地方。 钱渊对这些不太懂,但知道库房是为商贾存货所用,汪直对这些肯定上心,也懒得多问。 最后一共选出三块地方,其中两块距离不远,就是平整道路至码头有点远。 库房修建说起来简单,但讲究挺多的,材料用石料还是用木头,窗户开在什么方位,要防潮湿,防雨水,防内涝,防火灾,防大风。 像瓷器、棉布还好,但丝绸随便摆放就不行了,茶叶更是……茶性易染,别说受潮,就是放到厨房里,泡出来都是一股油烟味。 修路在后世都是麻烦事,在这个时代更是不易,汪直和钱渊都否了黄土路,一旦下雨,满地泥泞,处处水坑,难以通行。 当以碎石修路,使马车、牛车驾驶无碍,而且路宽至少能让三辆马车平行。 商议许久,已近正午,众人热的受不了,找了个阴凉地方歇歇脚。 “杨文?”钱渊一边喝水一边招呼了声,杨文将刚刚绘制的地图捧过来。 “这儿,这儿,还有这儿。”钱渊在地图上指指点点,“这几处都要设小堡,库房重地,不得允许,外人不得入内。” “钱大人说的是。”徐碧溪赞道:“当年在沥港就曾经有过库房起火……损失惨重的很。” 这些琐碎事钱渊不能和沉浸此道十数年的海商相比,前世虽然做的是外贸公司……但通关是外包的,货物直接送进保税仓库,钱渊熟悉的也只是流程而已。 树荫下,护卫搬了几块石头来,钱渊没什么仪态的一屁股坐下,操起蒲扇用力扇风,看了眼笑吟吟也坐下来的汪直,“苏州那批货要五日后就能抵达镇海,先送到县内吧。” “行啊,该缴纳多少税银……噢噢,直接抵扣就行。” 钱渊哼了声,“这边修城、修码头、建库房、修路,还有民夫给食……你报个数,别指望抵扣百年。” “不至于,不至于。”汪直大笑道:“不过……听说诸事均由台州同知唐荆川主持?” “如若无差,很快就会调任宁波知府。”钱渊随口说了句,又低声说:“苏州那批货……说好了留一点给钱某,那个谭七指不会一去不回吧?” “应该不会吧?”汪直摸摸脑袋,“之前方先生曾言,钱大人派遣护卫随行?” “嗨,都懂些水性,但都没出过海啊。”钱渊摇摇头,“如若一去不回,这笔账钱某就找你汪五峰算。” “好好好!”汪直也是无语。 “还有之前交代的,制作鸟铳、铁炮的工匠还可以迟点,吕宋岛那边?” “已经派人去了,还没传回消息。” “其他的什么奇花异果也弄点来嘛。”钱渊想起昨日送来的家信,小七埋怨……埋怨没瓜子嗑! 一旁的徐碧溪笑道:“钱大人怎么对西洋的奇花异果感兴趣?” “喏,问他呗。”钱渊冲着杨文努努下巴,“前几日那道菜你们不是赞不绝口吗?” “辣椒?”徐碧溪打量着杨文,“杨把总也曾出海?” “沥港未毁之前,接点剩菜残羹摆海市。”杨文解释了句,汪直和徐碧溪都知道所谓的海市,都点点头示意知道。 “就那么一娄辣椒,还想卖二十五两白银。”钱渊笑着说:“也就我钱某这个冤大头肯买。” 杨文脸颊动了动,“少爷不是让小的签了卖身契吗?” “你都被张松溪的徒弟打的吐血了,是少爷我救了你一命!”钱渊吐槽道:“要不是辣椒后来在京中打出了名声,让你当牛做马一辈子!” 杨文翻了个白眼不吭声了,他一个月前被调拨到戚继光麾下,打听过仇家,但张松溪几个徒子徒孙都在抗倭中或死或残。 “在京中都有名声?”汪直好奇如此问。 钱渊大肆吹嘘了一阵钱家酒楼,最后说:“陛下都喜欢,你说钱某要不要弄些奇花异果来?” “噢噢噢,那是应该的。”汪直啧啧道:“记得方先生也种了些奇花异果……” “对对对,番茄就不错,酸酸甜甜的,汁水也多。”徐碧溪一副垂诞模样,“明儿让人回去带些来,让钱大人尝尝!” 钱渊笑眯眯的点点头,“那就说定了,回头去了杭州,钱某于食园待客,亲自下厨。” 汪直大笑连连推辞,哪里敢让名扬天下的名士下厨待客。 父亲不肯上岸,怕被人认出是一方面,毕竟谭纶之前一直在镇海,但更主要的原因在于心态。 但钱渊希望父亲能上岸,其他的不说,母亲日日夜夜苦熬,殷殷相盼,总要让父母重逢,所以他才找了个奇花异果的理由。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四十五章 跑官 正文卷 第五百四十六章 后手 正文卷 第五百四十七章 酒楼密议(上) 正文卷 第五百四十八章 多了一人 正文卷 第五百四十九章 董传策 正文卷 第五百五十章 张居正 正文卷 第五百五十一章 政治婚姻 其实有时候,徐阶挺羡慕严嵩这个老对手,死对头的。 都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大家都不是什么好鸟,好鸟也进不了内阁,这个就不大哥说二哥了。 治国平天下这个很难分出高下,徐阶虽然恨不得将严嵩千刀万剐,但也能理解对方的难处,如今的大明就像个破败的屋子,只能靠一任又一任的裱糊匠糊弄。 但在齐家这一项上,徐阶完败于严嵩。 严嵩就一个老妻,可谓真正的白头偕老,膝下独子严世蕃,虽嚣张跋扈,但实是聪明绝:“昨夜使人携妻探视,已然药石无用,病入膏肓。” 张氏咽了口唾沫,低声道:“这都第二个了,不会是克妻吧?” 徐阶冷然看了眼妻子,起身一挥袖袍径直入了内室。 张氏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当年自己嫁给徐阶为续弦,华亭县内就有徐阶克妻的说法。 虽然今夜一席长谈中,无论是徐阶还是张居正,都没有表露过这方面的任何迹象。 但实际上,两人都心知肚明隐藏在这席长谈下的深意,一个求娶,一个许嫁。 对徐阶来说,钱渊已然和自己决裂,那么,只能选择张居正。 对张居正来说,成为徐阶的东门快婿,就再也不用怕徐阶甩开自己,去选择钱渊。 这是一场不折不扣的政治婚姻。 徐阶欣喜于今夜张居正的来访,但内心深处也隐隐感到心凉,他不禁在想,如果换成钱渊会怎么做? 这时候已经归家的张居正端着药碗亲自服侍妻子用药,轻声安慰。 “放心,只是小病而已,太医院都是帮废物,已然让人去寻东壁先生。” “去年展才昏睡多日,就是东壁先生两剂药力挽狂澜。” “义修呢?”妻子努力支撑起身子。 “义修已经睡了,待到明年就要给他启蒙了。” “好好好,睡吧,睡吧。”张居正将妻子扶着躺下,“说不定明日一早就痊愈了。” 妻子苦笑摇头,“昨日刘家姐姐……她可是家传医术,什么都没说。” “妾身放不下心的是义修,还望……” ”放心吧。“张居正两眼泛着泪光,伸手握住妻子枯瘦的手。 张居正放下药碗,吹灭蜡烛,缓缓走出内室,双眼透出的幽光让外间的仆人吓了一跳。 “老爷,还有一剂药呢。” “明日再服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五十二章 点化 临海县。 台州知府谭纶刚从太平县回来就听到这个消息,连马都没下,调转马头就直奔钱宅。 好嘛,一片兵荒马乱的,不知道还以为这是被抄家了呢! 黄花梨、红木制成的名贵家具被十几个护卫哼哧哼哧的扛着出来装进车里,七八个大箱子被整整齐齐的垒在一旁就等着装车了,彭峰拿着账本和笔在那大声吆喝,一一点数。 谭纶贵为台州知府,进来半响都没人搭理,挥挥袖袍往后院去了。 后院更是乱,谭氏和小妹不见踪影,黄氏正在指挥仆妇、丫鬟在收拾东西,不仅是各式家具、用器、衣衫,就连盆栽都要带走。 “小黑……不对,那是老几……”一手拎着一柄剑的小七在那儿呵斥,“晴雯,香菱,还不去逮回来!” “小小黑,小二黑……”晴雯急急奔过去,却被地上的盆栽绊倒,一个踉跄将正在收拾东西的可卿扑倒,登时一片人仰马翻。 墙头上两只小小黑猫迟疑着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下面这一幕,居然蹲下来看戏,气得晴雯还没爬起来就戟指大骂。 “真没用!”小七一跺脚,“告诉你们,五只猫,少了一只,回头少爷骂死你们!” “哎哎哎,盆栽带去作甚?” “天呐,还要带锅碗瓢盆?!” “嫂嫂,没必要带那么多,是去宁波府,不是去海外不毛之地!” “还嫌东西不够多啊,像盆栽记下数字送到府衙去,回头再问小舅要就是了!” 站在门口的谭纶也是无语了。 “哎,四哥来了。”指挥侍女抱着青花瓷瓶出来的谭氏终于发现了谭纶,“先进来坐,小心小心!” 谭纶避开青花瓷瓶,从地上满布的盆栽中找出一条羊肠小道,“要去镇海?” 谭氏带着谭纶进了正屋,才点头道:“渊儿送信回来,一时半会儿不回来,索性就去镇海……都进门一年多了,到现在还没身子!” 谭纶摸摸鼻子,“渊儿知晓吗?” “早上让外院派人去了。”谭氏笑道:“这两年多亏四哥照料……” “好了好了,都是自家人。”谭纶有点不安,谭维虽然相貌大改,又少了三根手指,但毕竟是谭氏的嫡亲哥哥,万一撞上了…… 犹豫了会儿后,谭纶劝道:“其实还不如留在镇海,渊儿未必会久驻宁波府。” “不不不,那样什么时候才能抱孙子?”谭氏一脸的不以为然。 哎,谭纶怎么可能劝得动,人家不是为了抱孙子,也不是为了钱渊,而是想看看又是一年多没见的长子,还有已经分别多年,至今未见一面的丈夫。 其实就算没有钱渊那封信,谭氏也准备启程去宁波了,钱鸿刚送来密信……呃,其实是钱渊一字一句教大哥写的,大意是朝廷招抚,转寇为商。 谭氏听说官府于宁波府镇海县侯涛山设商市通商,就有意启程去宁波……她希望在那儿见到丈夫和长子。 很快东西收拾好了,谭氏迫不及待的出门,一行人中只有抱着小黑的小七闷闷不乐,诊所那儿这下要荒废了,都没派上什么大用场呢。 当然,这种想法是小七的自己的思路,而不代表其他人。 虽然是临时决定启程前往镇海,但出城相送的百姓络绎不绝,其中相当一部分都是受了诊所恩惠的。 彭峰前段日子一直在钱渊身边,三日前才南下送信,这次钱家迁居,他自然要担起重任。 径直北上虽然路途较近,而且还能走海路,最多两日可抵达镇海,但毕竟沿海还不安宁,彭峰为安全考虑,选择走天台入绍兴府,再走姚江入宁波,甬江顺流而下直抵镇海。 这条路距离海岸线较远,而且钱家护卫之前几个月都在绍兴府作战,对这儿颇为熟悉。 当日黄昏抵达天台县外,小七好奇的看着不远处的小山上,多有妇人来往,半山腰上的庙观里香火鼎盛。 “那是观音庙。”两个月前因为拯治伤兵来过天台的小七随口道。 “送子观音?!”谭氏眼睛一亮,“你还不去拜拜!” 虽然小七性子有点犟,但现在谭氏对这个儿媳妇还算满意,至少在今日诸多百姓相送得到的心里满足感之后……美中不足之处就是,也一年多了,还没身子! 作为现代女性,小七对女人就是传宗接代工具的想法深恶痛绝,听到这话,懒癌发作,靠在马车壁上,小嘴翘的能挂油瓶了。 谭氏没好气的瞪了眼,但左看看,右看看,名义上自己是寡妇,黄氏也是寡妇,女儿还没出嫁……都不合适陪着去。 这时候,一个路过的妇人粗着嗓子道:“放心放心,拜了观音,你家男人必定无恙,明日一早就能生龙活虎!” 年轻妇人连声感激,“多谢六婶,要不是六婶,都不知道这观音菩萨还管这儿……” “那是,观世音菩萨手中净瓶一洒,普降甘霖,什么伤什么病说好就好!” 后面一辆马车上坐不住跳下来的晴雯好奇的问了几句……这下子马车里,谭氏闭上了嘴巴,小七和小妹捂着嘴巴笑个不停。 外面那粗嗓门的妇人还在那喋喋不休的说着呢。 “徐大学士的孙女那就是观世音菩萨下凡!” “可不是送子观音,那是普度众生,只要妙手一施,就算一只脚进了鬼门关,都能给拉回来!” 旁边几个路过的百姓插嘴道:“那是钱大人的夫人,在南京大报恩寺随高僧学医,几个月前在天台县救了……” “狗屁!”妇人双手叉腰大骂道:“你们懂个屁,会稽山老道都说了,就是观世音下凡,千手观音呢!” “就是,钱砍头是扫帚星转世,杀孽太重,上天才让观世音下凡点化!” 两个月前,钱渊在临海县外以数千倭寇首级垒成京观拜祭阵亡将士,此举轰传东南,“钱砍头”这个绰号已经隐隐压过“扫帚星”了。 马车里的钱小妹听得乐不可支,抱着小七苦苦忍笑,“难怪二哥非要娶二嫂……原来是上天注定,观世音点化扫帚星……” “呸呸呸!”谭氏小声道:“到了镇海可要和渊儿好好说说,杀孽太重可不好。” “反正有我点化嘛。”小七嘴都歪了,用力撸了把怀里的小二黑,角落里的小黑不满的喵了一声,跳上来将儿子拱下去,舒舒服服躺在小七怀里。 小妹掀起另一侧的车帘看了眼,“二嫂,你香火鼎盛呢,以后要回西天世界,可记得把小姑子也带上噢。” “带谁也不带你!”小七捏了把小姑子的脸。 马车里闹腾成一片,外面还在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口口声声都在说,钱砍头运气真不错。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五十三章 飞来一城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五百五十三章飞来一城自天台县外不远处东溪码头上船,向西北方向航行,河流汇入曹娥江,再向北直抵上虞县。 一路都是顺江而下,船速颇快,昨夜又备了干粮,一行人没有下船歇息,转入姚江往宁波方向而去。 掀开窗帘,正在啃今夏最后一波西瓜的小七冲着不远处的支流努努嘴,“那就是通明江了。” “噢噢,这就是通明江啊。”钱小妹感慨的探头往外看,虽然年幼未历战阵,但家中多有护卫,女眷中也多有议论此事。 两个多月前,两百甲士自通明江而下,两刻钟击溃千余攻城倭寇,保上虞县城不失,这是上虞大捷中,无论战功还是传奇性都仅次于戚继光的一战。 但这以钱家护卫为核心的两百甲士当场战死五十七人,伤重不治者二十一人,至残者十六人。 已然近秋,江面上劲风拂过,吹的站在窗边的钱小妹打了个寒颤,她似乎看到了六七艘船只正和自己擦肩而过,船上满载身披铁甲,身负两刀的甲士,心怀必死之心,逼人杀气弥漫江面。 自嘉靖三十二年钱渊于松江华亭组建护卫队以来,这是伤亡最为惨重的一战,即使小七亲赴上虞,也难挽救那么多重伤员。 但此战也是东南这些年最为亮眼的一战,两百甲士在众目睽睽之下,击溃五倍以上的倭寇,斩首数百,大挫敌军锐气。 赶到的戚继光乘势进击,方能短时间击溃徐海,取得上虞大捷,一战定下浙江沿海大势。 谭氏、黄氏、钱小妹都是女眷,要么是寡妇,要么是未出阁的小姐,平日都待在内院,但毕竟钱渊时常领军上阵,免不了多加打听。 看到这条通明江,不禁回忆起两个多月前,日日心忧,夜夜难眠的日子。 小七倒没这种情绪,毕竟是医生嘛……虽然食人家烟火,难免七情六欲,但毕竟前世见惯了生死。 呃,她正在仔仔细细的啃着西瓜,啃得瓜皮上一点红瓤都没有才丢下。 这时代没冰箱,又没冷库,反季节水果那想都不要想,什么水果都是吃当季的,这个西瓜啃完,想吃就要等明年了……小七叹了口气,还不知道明年在不在东南呢,记得前年夏天在京城,可是没西瓜吃的。 当日一行人沿姚江抵达余姚,次日启程,经慈溪抵鄞县,转入甬江,顺流而下,午后就到了镇海。 “少奶奶,小心脚下。”袭人扶着小七,手上微微用力,低语道:“小姐啊,这么多人呢,别失了礼,回头少爷……” “他管我走路是跑是跳?”小七牢骚了句,但还是放缓了步子,指着前面两三里外密密麻麻的人群,“那是什么?” “那是码头。”可卿赶过来说:“刚才问过彭护卫了,现在码头只能停靠商船,客船只能在这儿下客,喏,后面也有艘,也是在这儿停靠的。” 满头大汗的彭峰声嘶力竭的吼着,让早就等着的护卫带着下人将家具、箱子装上马车送进镇海县。 “都仔细点,磕了碰了回头少爷不说,王头儿罚你们月钱,别指望我帮着说话!” “哎呦,现在抖起来了!”贺七指着彭峰,“还是老子手把手教你用刀的,王头儿罚月钱,老子就从你兜里掏!” 周围响起一阵哄笑声,彭峰哭笑不得的说了几句软话,虽然现在护卫队王义为首,梁生其次,再次就是彭峰……周济回归才两个月又被钱渊打发去跟着谭维了。 但贺七资历深,是华亭老人,去年桐乡大捷中左手被削去四指,退出护卫队,今年初在义乌做教习,算是彭峰的半个师傅。 满载货物的马车、牛车沿着路缓缓向城内驶去,另有两辆马车停在码头外以供谭氏等女眷乘坐,好一会儿后才安排妥当。 贺七瞄了眼前后跑个不停的彭峰,心想这厮刚入护卫队时,众人都说是走后门进来的,毕竟是彭溪镇人,没想到一年还没到,就能脱颖而出。 这家伙武艺马马虎虎,但指挥上还有些能耐,可能和读过书有关,贺七在心里琢磨,自家那个小子也该送去读书了,上次少爷在家还说要开个私塾呢。 这时候,不远处走来的一拨人引起了贺七的注意力,应该就是刚才一起停靠那艘船,个个身强体壮,不停转头四顾,视线在刚刚离去的钱家运货马车上打了个转。 贺七双手笼起,驼着背原地转了个圈子,眼角余光一扫,立时心里一惊,好几个人腰间鼓鼓,或背着用布裹起的长条状物,显然是身怀利刃。 “听说前段时间已经有船队回来了。”一个个头稍矮,但极为粗壮的汉子低声说:“光是这么一趟,赚翻了!” “是啊,这条甬江也该改改名字,叫银江才对!” 一个瘦高个的汉子扯着嗓子道:“喏,看看那车队,不知道装了多少好东西!” 一行人没有进镇海县,径直沿着江岸往侯涛山方向走去,却不知屁股后面跟上了尾巴。 前面的码头上人头涌动,大大小小的船只有序的停靠在岸边。 有乌蓬小船在江面上来回穿梭,船上有人不时举起旗帜高声指挥,载货的船只缓缓向码头方向靠拢,空船从另一个方向驶离。 码头往内的虽然热闹,呵斥声,叫嚷声,还有牛马嘶鸣声不绝于耳,但井然有序。 马鞭在空中挥舞,炸出个声花,满载货物的马车缓缓向着侯涛山方向驶去。 路边的瘦高个瞄了眼马车,低声道:“都是瓷器。” “也不怕磕着碰着了。”粗壮汉子撇嘴骂道:“全都碎成渣才好!” “也不看看路面!”一直没说话的中年汉子哼了声,“全用如此碎石铺路,不知道耗了多少人工,不说平整,下雨都不会翻浆。” “真是大手笔。”瘦高个啧啧了两声,胳膊肘撞了撞一旁的年轻人,“小样,你不是镇海县人嘛,以前这儿没这么热闹吧?” 那小杨看上去不到二十,还没蓄须,迷茫的左顾右盼,突然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排建筑物,“那是什么……” “原本那是歇脚的。”一旁的路人热心指点道:“后来大伙儿都懒得去镇海县了,下了船就在那儿看货,方便的紧,县衙放消息出来,说还要建好几排呢。” 另有路人不屑道:“那是钱砍头折腾出来的,现在是不收银子……以后就难说了!” “就是,听说慈溪赵家,鄞县张家,都要把铺子设在那!” “不收银子?怎么可能!” “钱砍头石头都要榨出油来,库房存放都要收银子,铺子怎么可能不收?!” “哎,总是好事……再说了,修码头不要银子?” “就是,这条路不要银子?” “还有山顶那……还没完工呢!” 路人越说越来劲,中年人笑着往外走,瞄了眼隐隐可见的山顶,“那就是威远城了?” 小杨跟在后面,看着山脚处整整齐齐的屋子,都已经分出三条街了,再看看通畅的石子路,热闹的码头,甬江上往来不息的船队,不禁大发感慨。 “不过一年未归乡梓,不意飞来一城!” 一直跟在后面的彭峰急了,“一定是倭寇……前些日子来闹过两次!” “倭寇来这儿闹什么?”贺七诧异道。 “客商云集,库房那么多货呢,倭寇这不想着来抢一把嘛。”彭峰从兜里掏出哨子就要吹,附近执勤的都是戚继美麾下。 “别吹,再看看!”贺七一把抢过哨子,笑道:“放心,不是倭寇,旧相识。” “旧相识?” “嗯。”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五十四章 越旺越好 侯涛山:“你回去告诉陆指挥使,分他三条海船!” 田德惠咧着嘴拱手道:“钱大人,何必拿田某玩笑……” “不开玩笑,京城锦衣卫三条,南京锦衣卫一条。”钱渊随口道:“巴不得天下人都来掺一脚呢。” 这句话田德惠听懂了,别说京城了,就是南京也多有科道言官蠢蠢欲动,毕竟南京本就位处东南,有的消息可比京城同僚灵通的多。 田德惠没再说什么,他这次乔装来镇海,是京城那边的意思,让他来打探一二……毕竟很多事情,嘉靖帝都是通过陆炳这边渠道得知实情的。 钱渊也没再理会田德惠,指了指贺七笑道:“还以为你回杭州食园了呢。” “少爷,别看小的少了四根手指,但眼睛亮着呢。”贺七冲着田德惠努努嘴,“再说了,少爷说要开私塾,小的还想将小子塞进去。” “行行行,等事情忙完了,少爷我亲自来做塾师。”钱渊哈哈一笑,早就有着打算了,物理、化学是一窍不通,但至少前世白手起家,账目方面还是懂的。 闲聊几句,众人齐齐下山,吴百朋也跟着一起回了镇海县,通家之好,总要去拜会谭氏的。 “南京那边闹腾的厉害”途中钱渊点点田德惠,“京城那边据说已经开始有御史上书弹劾了。” 田德惠咳嗽两声,“有几个……都是读书读成死脑筋的。” “不是死脑筋,是脑子进水了!”钱渊不屑道:“照他们说的,就应该一刀剁了汪直,然后再打的昏天黑地。” “这倒不是。”田德惠低声说:“南京兵科给事中弹劾东南谎报军情,虚报战功。” 钱渊大笑点头,这流言他也听说过。 有汪直麾下的海商为向导、助手,俞大猷、戚继光、董邦政、葛浩诸将轮番率水师出战,两个月的时间,先后击溃七八股盘踞海岛上的倭寇,战果辉煌。 就在半个月前,小股倭寇侵袭台州、温州交界处,戚继光率军南下,一战击溃倭寇,后率水师追击,不料倭寇设伏,聚集数十海船围攻。 结果官军水师中的三艘大福船横冲直撞,兼铁炮、鸟铳犀利,再大败倭寇,斩杀倭寇逾五百,拂绿船只十二艘,凯旋之日,浙直总督胡宗宪亲至太平县相迎。 但以某些人阴暗心理来揣测,即使汪直来降,那么倭寇如何还会作乱 要么是汪直来降是假,胡宗宪、钱渊慌报,要么戚继光、俞大猷等将虚报战功…… 这逻辑,简直狗屁不通,就是张三都能随随便便说出十几条漏洞。 屁股坐在南京衙门的椅子上,摇头晃脑就要上书弹劾,明朝的科道言官大都是这德性,风闻奏事嘛! 没凭没据……有凭有据那就用不着我们科道言官了! 不过,在修建码头、库房后,东南客商云集镇海,除了汪直和谭七指之外,正式出海贩货也已经开始了一个月了。 钱渊在心里想,弹劾自己贸然开海经商的行动,应该已经开始了。 这把火最好烧的旺点,越旺越好,实在不行往里面倒上几桶油……虽然知道不可能,但钱渊真希望一次性解决这些破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五十五章 那么巧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五百五十五章那么巧已然夜深了,明日就是八月十五中秋节,即将满月的月亮高悬空中,洒下万点银光。 本地大户借出的这栋宅子前后五进,规模不小,更兼地处东南,活水环绕,算不上多精巧,但也颇有诚意。 当然有诚意了,宁波府的大户谁不知道钱渊的分量。 一个月前,慈溪袁家一艘海船未缴纳税银就想出海,钱渊得知消息后传令,就在众目睽睽之下,那艘船被硬生生击沉,所有船员被扣在府衙,至今还未脱身。 要知道这是慈溪袁家啊,两个月前,因青词得宠嘉靖帝的袁炜终于跳出了翰林院,直升礼部右侍郎,没想到转过头来在老家,就被扇了一个大耳光子。 宅子里静悄悄的,只听得见“喵喵”的叫声,小黑生了一堆不孝子,小小黑、小二黑……不管白日黑夜,出来玩儿从来不带小黑。 不过小黑也不羡慕嫉妒,正趴在小七怀里享受呢,就是一旁的铲屎官太讨厌,时不时伸手过来撸几把。 “别闹,还想洗第二遍澡啊!”小七横了眼,“我可告诉你,诊所我是肯定要搬过来的!” “搬,搬,搬!”钱渊摸摸小黑的下巴,“败家娘们……” “说什么?!”小七横眉竖目,“再说一遍?!” 钱渊懒洋洋的躺下去,“好好好,我说错话了行不行……” “论败家,谁有你败家?!”小七叱道:“上个月京城酒楼的账目……啧啧,两张五折卡能白吃……白痴啊!” “哪管我什么事……”钱渊也是醉了,刘洪还真不是干这事儿的料。 小七侧身躺下,把小黑放在钱渊肚子上,靠着枕头念叨把诊所搬过来还挺麻烦,其他的不说,光是人手就是个大问题。 钱渊有一句没一句的答着,心里却在想着今天京中送来的那封信。 “哎,跟你说话呢……想哪个狐狸精呢?!”小七扭了把,“不会是惦记那对姐妹花吧?” “疼疼疼,下手也不轻点。”钱渊眉头一皱,“可卿和香菱也才十六岁,放在前世还只是高一学生,急什么?” “哎呦,萝莉养成啊。”小七哼了声,“我说的是那对姓王的!” “越扯越远了。”钱渊嘟囔了句,王翠翘、王绿姝如今还被扣在临海那边,有护卫专职看管……每次想起这事,他就头大,如果老爹当时一刀剁了,就没这么多麻烦事了。 “对了,刚才你说什么?” “你妈啊……你妈妈,我婆婆。”小七轻轻咳嗽了声,“以前你每次回家,她都哭的……眼泪简直不要钱的往下掉,这次一滴眼泪都没掉呢。” “这次又没上战场,掉什么眼泪啊。”钱渊敷衍了句,心里也在嘀咕,以前每次出门都撞上倭寇,回家后母亲总是泪如雨下,现在好了,心思全挂在老公身上。 “还有大嫂也奇怪的很。”小七打了个哈欠,“居然还擦粉……” “哪个女子不爱美,擦粉怎么了。”钱渊有些好笑,几次见面大哥可是信誓旦旦的说在海上从来守身如玉呢。 看样子大嫂不太放心啊,寡妇擦粉……也不小心避着点。 “睡了吧……”小七迷迷糊糊的躺下去,小脑袋磕在钱渊的手臂上,“昨天你妈还在说……小妹也该定亲了,都十四了。” “哎哎哎,待会儿睡,待会儿再睡,跟你说件事。” “明儿再说……” “你姑姑定亲了……” “嗯?!”小七脑袋猛地弹起来,睁大眼睛,“徐璨要嫁人了?” “有什么奇怪的?总要嫁人嘛!” “她对你一见倾心,我还以为她要孤灯古佛呢。”小七突然乐不可支起来,“听说徐家给她挑了好些,可她非要拿你来比较,结果一个都没看上!” “哎,到底是嫁给谁啊?” “历史上有名气吗?” “有名气,而且很有名气,是后面十年内名气最大的那个。”钱渊吧唧吧唧嘴,“张居正。” “张居正?”小七愣了好一会儿,“历史上就是他?” “历史上她嫁给谁不太清楚,但肯定不是张居正。” “呃,记得张居正有老婆?” “两个月前病逝,一个多月后求娶你姑姑。”钱渊面无表情的说:“其实那个也不是张居正原配,也是续弦。” 小七突然笑了起来,“那个老女人就是续弦,所以对这事深恶痛绝……结果女儿却是续弦加续弦……笑死我了!” 张居正在想什么,钱渊非常清楚,这位被后世称为明朝最杰出之一的政治家在自己的刺激之下,选择了一条捷径。 这是一条可能让张居正迅速脱颖而出,但也可能让张居正无法登明张居正早就和徐阶谈妥了。 但让钱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是隐藏在这句话下的深意。 张居正做了什么? 那么巧,徐阶有个未出阁的女儿,张居正的妻子就病逝了。 那么巧,徐阶的女儿已经十七八岁,不能再等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五十六章 似曾相识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五百五十六章似曾相识今日是正月十五中秋节,不过宁波府是正月十六过中秋。 但镇海不同,如今东南客商云集,镇海县内外怕有一半都是外地人,多有小贩挎着装满月饼的竹篮在街上、码头喊卖。 一大早,钱宅就宾客盈门,但不同的是,来人都是放下一两个竹篮就匆匆离去,里面装着的是本地特产,新米蜂糕和芋艿头,都是宁波人中秋节必吃的。 “味道不错,好像是米粉做的,还点了红印。”小七倒是不太在意其他人都觉得味道不错的月饼,虽然是钱渊亲自下厨做的。 其实做出来钱渊自个儿都不太吃,毕竟前世都是拎着单位发的月饼直接送人的。 “看好了没?”钱渊接过毛巾擦着手,对几个仆妇、厨娘说:“就这样做,多做点,要送好多户人家呢。” “哎,别用花好月圆的模子,这次全都用恭喜发财!” “不俗气,不俗气,上门的……个个都指望发一笔横财!” 出了小厨房,钱渊顺手从竹篮里拿了个新米蜂糕尝尝,“哎,味道还真不错,比月饼好吃。” “是吧。”小七得意的皱皱鼻子,拿了个塞到小姑子嘴里。 钱小妹三两口吞下去,拉着钱渊的衣衫,“二哥,今天有赛龙舟!” “胡扯!”钱渊无语了,端午节才有赛龙舟,中秋节赛龙舟? “还真有。”大嫂黄氏笑道:“宁波府中秋节,甬江上有赛龙舟,小妹昨晚就惦记着了。” 啧啧,宁波府真是个神奇的地方,这么与众不同啊! 谭氏也有点心动,“要不渊儿你安排一下,多带点护卫,咱们一起去?” 钱渊硬着脖子又吞了块新米蜂糕,不好意思,今儿忙着呢,真没这闲工夫。 看看小妹期盼的眼神,钱渊想了想才说:“这样吧,张家姐姐也在镇海,待会儿让人去请她过来,你们一起去逛逛,我就不去了。” “二哥,你要去哪儿?”小妹狐疑的看看钱渊,眼角余光冲小七使了个眼色。 “戚元敬是有贼心没贼胆,你哥哥我有贼胆,但没贼心!”钱渊瞪了眼,才解释道:“下南洋的船队昨日回来,得去看看。” 看了眼明显梳妆打扮的大嫂,再看看……好吧,母亲也擦了粉,钱渊加重语气道:“这支船队熟人不少,不去看看,实在放心不下。” 小七还在那吃新米蜂糕,谭氏和黄氏的视线都集中到小妹身上。 “那二哥只管去,我们跟着王家姐姐去看热闹。”小妹笑着说:“熟人不少……宁波府是明日才过中秋,这次来镇海也带了厨子,要不明日宴客?” 钱渊伸手摸了摸小妹的发髻,“你个鬼机灵……那也要看他们肯不肯来啊。” 还真不好说,父亲、兄长堂而皇之的登门……有这个可能,但也是有风险的。 正说话间,香菱来报,又有客人登门,钱渊出去一看,登时脸上堆着满满的笑容。 “周先生大驾光临,实在是蓬荜生辉。” “不敢不敢。”宁波最近十年才出头的大户周家的家主周复拱手笑道:“只是些新米蜂糕,小女亲制,送来给龙泉公尝尝。” 斟茶的香菱不禁撇撇嘴,自己姐妹还没着落呢,居然又有人送女上门。 “周先生太客气了。”钱渊笑得两只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香菱,快,还不去取两盒月饼来。” “这……” “哎,礼尚往来嘛。”钱渊大笑道。 周复不过四旬年纪,笑容可掬,轻声道:“龙泉公名闻天下,寒宅实在简陋了点。” “前后五进,何言简陋?”钱渊谢道:“要不是周先生慨然,家人迁居至此,钱某还真不知如何才好。” 是的,这处大宅就是周家借出的,说是借,实际上是送出手的重礼,钱渊毫不避嫌的住进来。 “龙泉公……”周复小心翼翼试探道:“荆川公那边……” 唐顺之已经全面接受通商出海各项事宜,手下书吏、文员近百人,直接受他指挥的乡勇兵力也逾五百。 和钱渊想的不太一样,唐顺之对出海船只放行的条件比较苛刻,诸般核查通过之后才给予放行文书……这方面,钱渊也不太插得上手。 虽说钱渊和唐顺之早在当年崇德大捷就并肩作战,后在台州也多有接触,甚至还是钱渊一手将唐顺之推到宁波知府这个位置上……但钱渊不得不承认,所谓无欲则刚啊。 唐顺之从不认为自己是钱渊的人,钱渊也没这般奢望……当然了,在浙直总督胡宗宪乃至朝中诸公眼中,未必是这样。 钱渊叹了口气,低声道:“周先生亦知,通商一事实则朝中尚未定论,只是因招抚汪直不得已而为之,所以先期主要以汪直那边海商船队为主,东南沿海各家再等等吧。” 看周复一副着急上火的模样,钱渊补充道:“再说了,谁让你周家干那种破事,严禁出海的硝石也装上船,这不是给人树靶子吗?” “你又不是不知荆川公那脾气,现在钱某去说也没用……” “再等等吧,对了,教你个乖,老老实实运些棉布、茶叶出海,回程的时候运上两船粮食。”钱渊笑着说:“荆川公世间大儒,正人君子……可欺之以方嘛。” 周复连连点头称是,笑容满面的拎着两盒月饼出了门,正巧王氏、戚继美上门,又是一阵寒暄。 周复临行前拍着胸脯保证,江岸边周家曾修建小楼,专为中秋、端午赏龙舟之景。 “姐姐,元敬、继美都常年在军中,要不就搬过来吧?”钱渊随口道:“反正地方大的很。” “你倒是有办法,杭州有个食园,京城有个随园,这儿叫什么?”王氏没好气的甩甩手径直去了后院。 钱渊打了个哈哈,脸上的笑容渐渐消逝,如利剑一般视线落在即将消逝在道路尽头的那辆马车上,“继美可知宁波镇海周家?” “听说过。”戚继美点点头,“海商起家,十多年前是镇海一霸,光是养着的打手都过百。” 好一会儿之后,钱渊才转头问:“昨日未问,前些日子出战如何?” “还不错,新旧夹杂出战,但斩首不多。”戚继美摇摇头,“不及筠江兄。” 边上站着准备出发的几个护卫头目中,王义和彭峰还好,最为跳脱的梁生忍不住吐槽道:“还筠江兄呢……喝几口墨汁还真当自己是文人了!” “人家有向学之心,总比你好!”钱渊轻轻扇了梁生后脑勺一下。 一个多月前,戚继美、杨文均升游击将军,千多士卒分成两部,再从义乌、台州各地募兵,各自成军,这段日子一直轮番出战以练兵。 杨文升游击将军,在军中已然地位不低,钱渊已下定决心让其走武将这条路,后杨文请钱渊赐字,后者取字“筠江”。 不得不说,钱家护卫先后数百人,最有军事指挥天赋的还是杨文,其实钱渊不知道,杨文是史上的抗倭名将,后随戚继光南下福建,北上蓟门,官至蓟门副总兵,是戚继光的副手。 “这段日子别出去了。”钱渊轻声交代,“可能用得上你们。” 戚继美咧嘴笑笑,“好。” 诸般事叮嘱了一遍,钱渊正要出门,周家来接人的马车已经到了,来了六辆马车,尽皆高头大马,车厢窗户都雕刻细致,下人更是衣着整齐。 钱渊索性停步,看着谭氏、黄氏和王氏一干女眷上车,又派了一个小队随行护佑。 “哎,下人过来就是,周先生何必又跑一趟。”钱渊意外的看见周复又来了。 “龙泉公内眷出行,自然要周到一些。”周复恭恭敬敬的转过头,只让家中女眷服侍上车。 目送马车一行远去,钱渊翻身上马,摇摇手中马鞭,嘿嘿道:“似曾相识啊。” 彭峰话少,王义谨慎,只有梁生忍不住问:“少爷,以前认识周家人?” “不认识。”钱渊两腿一夹趋马向前,“不过……” 风中只隐约可闻,“倒是挺像那姓金的。” 王义忍不住回头看了眼这栋前后五进的宅子,不知道为什么,越看越像杭州食园。 1603436780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五十七章 一本万利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五百五十七章一本万利今日甬江左右热闹非凡,上身的汉子,被高高抬起的大鼓,还有装扮得五颜六色的龙舟,两岸多有百姓、客商登高观景。 钱渊驻足良久才催马向东,驶出五六里后弃马乘船度过甬江,对岸就是金鸡山。 山脚下有一处村落,来来往往的人川流不息,多有牛车、马车在运载货物。 看看脚下铺着的青石板,再看看周边崭新的宅子,钱渊冲着迎出来的毛海峰笑骂道:“宁可给自个儿搭窝,也不肯帮忙去修威远城!” 毛海峰两眼一翻,“钱大人还指望倭寇去修威远城” “谁说你是倭寇了!”钱渊正色道:“娘的,你是倭寇,那钱某岂不是勾结倭寇……谁特么扣的大帽子!” “绍兴府那边有人在发牢骚。”跟在毛海峰身后的谭七指解释道:“眼红呗。” “屁!”钱渊骂道:“光看贼吃肉,不看贼挨揍……老子花了多大力气才折腾成这样,绍兴府有什么好抱怨的!” 毛海峰也是无语了,光看贼吃肉,不看贼挨揍……谁是贼啊 进了一处大宅,钱渊都懒得寒暄几句,“昨日船队回来,账本呢” 谭七指立即从怀里取出一本账册递过去,“茶叶、棉布、瓷器、麻纸、绸缎等六类,以钱大人之意分为三等,进价、售价、缴纳税银都在上面了。” “进价不看了。”钱渊手一扬,梁生递来几张纸和鹅毛笔,彭峰拿了砚台进来,取砚滴滴水研墨。 钱渊左手来回翻着账册,右手拿着鹅毛笔在纸上写写画画,时不时打个勾或画个圈,毛海峰好奇问:“都不用算盘” 两个月前第一批船队出海,装载各类货物,筹算一时难以结束,当时还没正式上任宁波知府的唐顺之就坐在码头上,一把算盘打的飞起,令人印象深刻……好吧,钱渊连算盘都不用。 纸张上已经写得满满的了,钱渊甚至还手绘了一张表格,将每类产品分成三等,每一等的利润率标出来。 南京云锦和苏州宋锦价格最高,很快就销售一空,但无奈产量不高,倒是松江棉布虽然利润空间略小,但产量高,总得算起来利润持平。 但货物出海,绸缎占用的空间可比棉布要少得多。 “出海时八艘船只,共缴纳税银六百一十七两白银,贩货共收益……”钱渊在纸上算了算,“三万五千三百两白银。” 谭七指咽了口唾沫,当日在南洋三个账房算了整整一天才确定,这才一炷香的工夫。 看钱渊脸上没什么欣喜的神色,再看看谭七指有点忐忑不安,毛海峰劝道:“钱大人,虽然倭国多产黄金,但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换得到的,谁都知道去倭国将白银换成黄金,再回大明换成白银……” 钱渊奇怪的看了眼毛海峰,“有如此重利,没必要再苛求了……再说日后通商顺畅,船队遍布海上,倭国黄金白银兑换,必然会渐渐和大明相近。” “价值六千多两的货物,换回三万五千两白银,获利近三万两……”钱渊啧啧两声,用力拍了拍谭七指的肩膀,再握着毛海峰的双手,笑容满面道:“不错,不错,海贸果然是一本万利!” 毛海峰嘿嘿笑道:“这还是老谭太小心了,居然运了几船粮食回来……早就告诉他,运些毛毯什么的,卖出去又是一笔!” “嗨,你啊,眼窝子就是浅!”钱渊喷了句,转头问:“谁起意运粮食回来的” 一直闭着嘴巴的谭七指面无表情的说:“方先生嘱咐的。” “噢噢,这就叫聪明啊!”钱渊赞道:“目光长运……哎,方先生在不在,这次钱某欠了个人情呢。” “人情” 钱渊没好气的瞪着毛海峰,“这船队是谁的” “老谭……不,是钱大人您的。” “钱某又没出银子修码头,修库房,不能以粮食抵扣下次出海税银,甚至……”钱渊压低声音说:“唐荆川那边扣着好些大户船队呢,回头不放我的船队出海怎么办” “不会吧” “不会”钱渊嗤之以鼻道:“你出去打听打听,荆川公是什么样人!” “这批粮食平价卖给宁波府衙,唐荆川定能放船队出海!” “要知道,时间就是银子,能多跑一趟,就能多赚几万两银子,弄点毛毯回来能顶什么用!” 毛海峰目瞪口呆,“账是怎么算的啊……娘的,读书人就是阴…………呃,聪明!” 钱渊扬扬手中的那几张纸,“方先生到底在不在,得和他商量商量……” “商量什么”谭七指突然问。 “说起来出海贩货只要能回得来,都是能赚银子的,但能赚多少,这里面就有讲究了,比如茶叶。”钱渊将纸摊在桌上,“南洋那边多有明人迁居,事实上,西洋人从大明买茶叶已经很多年了。” “茶叶分为三等,普通茶叶只是大路货,稍好一点的茶叶都是茶山、茶园出产的,精品茶叶那在大明也是名声赫赫,如松萝茶、龙井、瓜片、石花……” “这账本明显是流水记账的,也没重新整理过,此次去南洋贩货,普通茶叶是量最大的,但不过五天就已经卖完,倒是松萝、龙井到最后一天半卖半送才清仓。” “你们说,下次贩茶,三等茶叶,如何配比” 谭七指看看毛海峰,后者干笑着说:“要不去问问方先生” “在在在,就在这儿,那日老谭回航,将先生从舟山上带过来的。” 对方松了口,钱渊反而不急了,“待会儿再说,还有事……” 顿了顿,钱渊压低声音,“怎么分” “什么怎么分”毛海峰茫然看看谭七指才反应过来,笑道:“义父交代过了,船队都送钱大人您了,自然是您来分。” “老谭那边好说,自然要留一份……”钱渊皱眉道:“五峰船主那边……” 毛海峰咂咂嘴,面前这货虽然贪财,但挺上道的啊,很讲规矩……当年在沥港交易出海贩货的,都是给汪直上供的。 “其他船队……你们就别想了。”钱渊正色道:“只不过这支船队毕竟是五峰船主相赠,分一成利也说得过去……” 毛海峰犹豫了下,“回头我先问问义父。” 汪直手下海商早有共识,钱渊钱展才是个贪财的,别为了这点银子闹出事来。 “好好好。”钱渊随口说:“不过加上一句,这一成利……得往后拖拖,至少要明年再给,现在兜比脸都干净。” 毛海峰无语了,那还说个屁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五十八章 终见 地方不大,前后两进,左右侧房,不过后面有个大院子,能种些岛上移植过来的奇花异果,钱锐已经很满意了。 亲自下地翻了遍土,钱锐才在长子的劝说下坐下歇歇,端起茶杯看了看,训斥道:“酷暑已过,都已经中秋了,还饮什么凉茶!” 钱鸿只能去翻出松萝茶沏了杯,正巧在院子口碰上了谭七指、毛海峰、钱渊一行人。 “先生又下地了?”毛海峰探头看看,啧啧两声,“兄弟也是孝顺,不然去南洋跑一趟,攒些银子……也该讨房媳妇了。” “先生交代了,下次跟我走。”谭七指瞄了眼钱鸿,再瞄了眼钱渊,这哥俩本来就岁差大,再加上钱鸿在海上混迹多年,两人真看不出是嫡亲兄弟。 钱锐坐在藤椅上歇着,看了眼这边,也没起身迎接……呃,哪里有父迎子的道理。 门口众人寒暄了几句,谭七指和钱鸿还想着怎么把毛海峰打发走,钱渊已经不耐烦了。 “怎么了?”毛海峰微微后退半步,警惕的看着直勾勾盯着自己的钱渊。 “不知趣,非要开口撵你走啊。”钱渊翻了个白眼,“还有事跟方先生、老谭交代呢。” 谭七指看了眼毛海峰,一脸的莫名其妙,“有什么事……不能让毛兄弟知道?” “就是。”毛海峰眼神闪烁不定。 钱渊嗤笑道:“杀人越货……不信?” 毛海峰嘴巴张的大大的,“咱从良了……怎么钱大人你……” “你以前是青楼名妓?还从良了!” 谭七指给毛海峰递了个眼神过去……回头一定如实上报。 等毛海峰离去,钱渊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举手做了个手势,梁生领着护卫围住宅子,紧守各处。 看护卫们都出去了,钱渊才转头看向守在院子口的两个护卫。 “少爷。”两个护卫单膝跪地。 这两个护卫一个姓刘,一个姓方,虽然并不认识钱锐、钱鸿父子,但很清楚这是钱渊安插在倭寇中的眼线。 “这一年多,辛苦你们了。”钱渊亲手挽起两人,“你们俩都是嘉靖三十三年入队,是护卫队老人了……这两年钱家护卫声震东南,委屈你们了。” “不敢当。”两个护卫起身仍躬身行礼。 “老刘你是上海县人,父母、兄嫂都在杭州食园,衣食无忧还有一幼弟年方十二;老方你是嘉兴平湖人,老父和你儿子也都在食园。”钱渊拍拍两个护卫的肩膀,“这一年多的辛苦,当有重赏,就送到食园吧。” “另外家里准备开个私塾,你们幼弟、儿子可以入学,能攻读经书那就试着举业,有个秀才功名,我就收为弟子,不然就学些算术,钱家产业颇多,也帮的上忙。” 两个护卫又跪下行礼致谢,在封建时代,对有才之士礼遇是正常的,但对寻常武夫如此礼遇,却是特立独行。 这会儿工夫,钱鸿已经去请父亲回屋了,虽然院子四周都有围墙,但毕竟地处金鸡山脚,谁知道山上有没有人会偶然看见这一幕。 谭七指关上房门,钱鸿守在窗边,钱渊掀起衣衫下摆,双膝跪地,“不孝子拜见父亲大人。” 自嘉靖三十一年到如今,已是五年了,终以父子名义相见,钱渊心中激荡,情真意切。 “不孝子?”钱锐冷然道:“松江钱渊,少有才名,弱冠之年身登皇榜,精于练兵,威震东南,谈何不孝?” 钱渊抬起头,干笑着说:“爹爹,只是找个说话的由头……真不知道扫帚星是您……” 窗边的钱鸿拼命忍着笑,他是后来才知道当日沥港上这破事的,险些笑的满地打滚。 “啪!”谭七指在后面扇了钱渊后脑勺一下,笑道:“刚才还口口声声叫我老谭!” “二舅……”钱渊摸摸后脑勺。 “现在知道叫二舅了!”钱锐哼了声,“起来吧,用不着装模作样!” 看了眼妹夫,谭七指拉着钱渊起身坐下,主动问:“家里安顿好了?” “都安顿好了,今日她们去看龙舟,戚继光之妻王氏陪着去,护卫队调了一个小队护佑。”钱渊规规矩矩的坐在那说:“母亲、小妹都颇为想念父亲,这次……” 开始规规矩矩的,但说着说着钱渊就有点……不管什么场合,就算是和汪直谈判,向嘉靖帝叫屈,和严东楼算账,钱渊从来不拘俗礼,从无正儿八经士大夫模样……为此几次被陆树声训斥。 “这几年,每次儿子归家,母亲、小妹都是泪如雨下,但这次压根就不关心……”. “就盼着见父亲一面。”钱渊小心翼翼的试探,“宁波府是明日过中秋,小妹还说明日设宴,要不……父亲就去一趟?” “安全吗?”谭七指皱眉道:“毕竟我们以前依附徐海,虽然得汪直信任,但贸然去镇海县城,还是拜访浙江巡按,太惹人注目了。” 钱鸿插嘴道:“家里老人还在?” “怎么去,自然是有讲究的,试一试吧……此事儿子不能插手,父亲、大哥也不能擦手,二舅可以旁敲侧击一下,如果不成就罢手,反正日子还长着。”钱渊缓缓说:“家中老人大都在京中,还有几人送到杭州食园了,另外张三等几个家中佃户子弟出身的护卫,年初都调拨入军。” “张三那厮都能当上把总!”钱鸿插口道:“小弟你是没人能用了?” “张三还不错。”钱渊笑道:“去年二舅在岛上留信,就是张三冒死送到上虞的。” “好了。”钱锐挥挥手,“两件事,第一,你媳妇是徐华亭孙女,你叔父如何说?” 钱锐很清楚当年那些事,先是双江入狱,后有夏言弃市,钱铮为此和徐阶决裂,以至于辞官归乡,儿子却攀附徐阶,这让钱锐难以理解。 “华亭不过甘草阁老。”钱渊不屑道:“叔父如今是通政使,与太常寺卿高新郑是至交好友,陛下又许孩儿出入裕王府。” “嗯,听说过。”谭七指点点头,“高新郑是裕王府讲官,极得裕王信重。” 但钱锐还是难以释怀……好吧,钱渊只能祭出杀手锏! 效果杠杠的! 屋内只有钱渊一个进士出身,但其他三人也都是读书人,谭七指当年是小三元出身,钱锐也是过了县试府试的,就是钱鸿也曾攻读经史。 听到最后这一句,屋内登时寂静无声。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这句说的就是一个词“遗憾”。 而对于这三个人来说,心中有太多太多的遗憾。 长时间的沉默后,钱锐给出了一个和嘉靖帝相同的评价,“竟是个咏絮才女。”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五十九章 好气魄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五百五十九章好气魄感慨了好一会儿后,看了眼儿子,钱锐厉声道:“你自小苦读四书五经,不擅诗赋,能娶的如此才女,日后当重之!” 钱渊低着头,咬着牙,连连点头应是。 钱鸿笑着说:“小弟,父亲都准备好了见面礼,通红通红的珊瑚!” “呃……”钱渊呃了好半天,抿着嘴低声说:“见面礼……还是算了吧。” 钱锐和钱鸿没反应过来,但谭七指立即听懂了这句话,“渊哥儿,你和华亭……” “颇有间隙。”钱渊摊手道:“说不定还要做过一场……父兄的事,暂时隐下不说。” 看钱锐神色不渝,钱渊赶紧补充道:“那见面礼还是给,只是不说穿……” 话还没说完,谭七指就噗嗤笑出来了,“现在外头不管是海商还是客商,都说你钱展才是石头里都要榨出油!” “这是父亲给儿媳的见面礼。”钱渊不爽的嘀咕了声。 钱锐懒得再说,转道:“第二件事,那对姐妹到底如何处置?” “对对对!”谭七指精神一振,“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这阙木兰辞真是好文采,据说是渊哥儿你的手笔?” 众人都投来怀疑的目光,钱渊只能硬着头皮点头。 “那和徐家咏絮女倒是绝配。”谭七指摇摇头,显然不信。 钱渊赶紧迈过这个话题,埋怨道:“王翠翘还真不好处置……父亲处置不就行了嘛。” “人呢?” “临海县,扣起来了。”钱渊无所谓的耸耸肩,“通商事毕,再等到裕王登基,父亲、大哥、二舅或能换个身份,再将她那个侄儿握在手中,也不怕她王翠翘再闹什么幺蛾子。” 钱锐无来由的松了口气,他不在乎王翠翘的死活,但很在乎钱渊的选择。 在很多人的眼中,“钱砍头”这个绰号已经远远压过了“扫帚星”。 嘉兴府长水镇外,桐乡县外,还有绍兴府山阴县外,台州府临海县外,先后四座京观让“钱砍头”这个绰号在东南可止小儿夜啼。 虽然知道自己这个儿子这些年搅风搅雨,博的好大名声,砍下的脑袋让世人瞠目结舌,但维持在钱锐脑海中的印象……还是那个当年说话不中听,每日早起苦读的少年郎。 书香门第,纵使出个兵家子,也应该是个儒帅! 但很可惜,钱锐的想法,在下一刻被钱渊吐出的话无情击碎。 与此同时,村落外,三艘帆船停靠在简易的码头上,汪直大步走下跳板,冲着迎出来的毛海峰点点头,随口道:“没出什么事吧?” “一切照旧。”毛海峰笑道:“现在宁波府衙那边对咱们……只要缴纳税银,尽皆放行,倒是沿海大户的船队被扣着。” 汪直上个月末去了趟倭国,听了这话脚步一顿,诧异道:“为何?” 毛海峰摇摇头,“谁知道……如慈溪袁家那种不知死活硬闯的倒是没了,不过查出几个携带硝石、铁料等违禁品的。” 汪直往前走了一段,看周围只有徐碧溪和毛海峰,低声问:“官军可有动向?” “俞大猷分部驻扎,一部在山阴、萧山附近,一部在嘉兴。”毛海峰立即答道:“戚继光留一部在鄞县,亲率一部南下,在台州、温州打了几战,后来还出海追击,陈老七被枭首,刘胡子被生擒,余部窜到福建那边去了。” “留在镇海附近的主要是宁绍台参将卢斌,麾下两千士卒,驻扎慈溪。” “镇海县这边是游击将军戚继美、杨文,一部驻扎侯涛山,应该是等着威远城完工,另一部就在镇海县城内。” 汪直在心里盘算了下,也就是说,镇海县以及周边诸军都在钱渊掌控之中。 汪直提着的心落回肚子里,两个月了,虽不言开海禁,但通商顺畅,除了宁波府衙管束颇严,并无其他阻碍。 虽然渠道不能握在手中让汪直遗憾,但短时间内货源充足,只恨海船不够……其实最重要的原因在于,汪直对东亚海域依旧拥有很强的威慑力,打出五峰旗号,敢于挑衅的基本没有。 徐碧溪低声说:“义父,我在舟山也打听到些消息,东南大户难过宁波府衙这一关,只怕要从其他地方出海。” 汪直点点头,“别去管。” “对了,钱渊今天来了,还送了月饼过来。”毛海峰啧啧道:“味道还真不错,以前就听说他擅厨。” “他来作甚?” “谭七指回来了,查账收银呗。”毛海峰又是啧啧两声,“都不用算盘,随便写写划划就能算出来,刚开始还板着脸,后面算出来,脸都笑成一朵花了!” 汪直嘿嘿两声,“不怕他要人要船,就怕他什么都不要……要是碰到荆川公那种两袖清风的,还真没什么辙。” 徐碧溪叹了口气,“唐荆川好大名气,倒是不阻门子收红包,但自个儿是一个铜板都不肯收。” “公生明廉生威啊。”汪直也叹道:“还是钱展才好打交道……对了,人呢?” “去找方先生了,还把我撵出来,不知道在密谈什么……”毛海峰迟疑道:“要不去看看?” 汪直自以为猜到了点什么,琢磨了下转了个方向,很快到了钱锐那栋宅子外,门口有持刀拿枪的钱家护卫看守,王义、梁生、彭峰三个头目在里面闲谈。 一声通报后,钱锐、钱鸿、谭七指迎了出来,钱渊这个巡按御史自然是老神在在坐在里面……诸般事都已经商议完了,正在正厅里吃月饼呢。 钱锐不自在的擦拭了下眼角……刚才吃月饼吃的泪眼婆娑,要知道幼子当年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别说下厨了,倒茶都是下人做的,可见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啊。 谭七指也颇为感慨,为博母开颜而亲自下厨,这等孝行早在三四年前就遍传东南。 只有钱鸿……呃,今年在黄岩县相见,钱渊下厨小试牛刀,钱鸿吃的肚子滚圆都走不了路。 “不知龙泉公今日驾临,否则汪某当提前回来。”汪直进来满脸笑容的行了一礼,“半月不见,龙泉公风采依旧……” “好了,好了,都是熟人了,还扯这些场面话,有意思吗?”钱渊不悦的挥挥手,心里很是不爽,汪直回来,明日家宴八成是没戏了。 “不过五峰船主倒是来的正好,这次钱某多谢了。”钱渊说到这顿了顿,转头四顾。 王义、梁生和两个护卫悄然退下,汪直也挥手让手下出去,谭七指和钱鸿也退下。 钱渊这才笑道:“升官发财,升官发财……升官在发财之前,这点银子本官也不放在眼里,五峰船主可懂?” 汪直迷茫的眨眨眼,看了眼钱锐,才试探问:“要不再拨几条船?” “嗨,真是对牛弹琴!”钱渊嗤笑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钱锐手捋长须,轻声道:“钱大人之意……此次贩货的银子另有他用?” “还是方先生聪明。”钱渊大笑道:“实话跟你们说吧,银子是要送上京的。” “噢噢噢,懂了,懂了!”汪直恍然大悟,“徐阁老……不过就三万两银子,只怕有点少吧?” “三万两还少?”钱渊觉得自己刚才那句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说错了,三万两纹银真不是个小数字! 这笔银子送给徐阶……那是没影的事,不过在汪直的脑海中,徐阶这个内阁次辅是钱渊的后台,送银上京那是理所应当的。 钱渊没好气的吐出一个词:“内承运库。” “内承运库?”钱锐立即走到汪直身边低声解释,“是皇上的内库。” 汪直咬着牙发狠道:“钱大人,如若能递到陛下面前,汪某凑个整数!” 啧啧,真是好气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六十章 吃货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五百六十章吃货在这个时代,汪直算是明朝少有的睁开眼睛看世界的先行者,至少很会算账,只要朝廷正式允许开海禁通商,送多少银子都能回本! 不过钱渊不领情,嗤笑道:“五万两十万两二十万两” “这是抱了个聚宝盆啊,小心来个太监,敲你几百万两!” “到那时候,你是给还是不给” 汪直心里一惊,知道这很可能成为事实……不仅仅是士子文官,普通百姓对太监也没什么好印象。 太监嘛,除了捞银子,人生似乎也没其他指望了。 几百万两……汪直也拿不出那么多,到那时候,得罪了太监,自己说不得只能窜回倭国,说不定倭乱再起,通商一事化作泡影。 钱渊咳嗽两声,“谭七指此次南下耗费时日颇久,除了粮食还运了些其他货物回来……都在舟山上” “在舟山上,前日汪某亲自看过。”汪直转头看了眼徐碧溪。 “集中堆放在库房里,一个招呼,十日内可送抵杭州。”徐碧溪点点头,“钱大人,那些货物……” “此事绝不可泄露。”钱渊加重语气道:“通商一事能不能持久,就要看这批货物能不能讨得陛下欢心了。” 汪直立即回头警告的看了眼毛海峰,徐碧溪和方先生都是谨慎人,就毛海峰嘴巴比较大。 “义父放心……”毛海峰保证的话出了口才反应过来,“那批货是什么” “不知道就别问!”汪直呵斥了句,转头道:“对了,先生留在岛上的好玩意,这次带过来了……正巧,龙泉公也在。” 陆续抬进来的有向日葵、西红柿、玉米、辣椒、四季豆,这些农作物的种子钱渊都有,是钱鸿前后两次送来的,如今正在彭溪镇种植培育。 钱渊看了眼父亲,随口问:“怎么种” 钱锐不敢多说,只简单的回答道:“埋进土里,浇水。” 青年时期也下地的汪直忍不住笑了,“方先生这话说的……回头再说吧。” “后面院子大,先种一批。” “钱某在县城那宅子也有个院子,到时候还要请先生指点一二。” 钱渊还是希望父亲能找个由头和母亲尽早团聚,但钱锐心存顾忌,没说话只偏头看了眼汪直。 “行行行,不过方先生是读书人,钱大人要雇……可是要花银子的。”汪直笑着打趣,指着抬进来的两个箱子,“龙泉公,这是南洋送来的奇花异果,来看看” 钱渊这下来了兴趣,蹲下打开箱子,一股臭味登时扑鼻而来。 “怎么这么臭!” “都烂了!” “路上不是让人放了冰块吗” “拖了十多天,船舱里又闷热,冰块也不不定还能解锁几个新芝士! 钱渊眼睛都在放光,拉着汪直说:“从南洋那边返航,要多长时间” “不好说,要看风向,也要看是什么船,更别说南洋也大着呢。” “就那些水果,下次尽快送过来,还有种外面长了刺……像板栗一样,这么大……去问问,还有香蕉、荔枝……” “龙泉公这是要送进宫里”汪直为难道:“怕是来不及吧。” “开玩笑,这玩意送进宫里,陛下吃顺嘴了……御膳监那些太监还不得上吊!” “说的是,说的是。” “待钱某研究研究,回头请你赴宴……还有毛兄弟、徐兄弟,对了,还有老谭……呃,不能忘了方先生,还要拜托先生帮忙呢。” 钱锐原本还以为儿子只是做戏,但看看这厮眼中的喜悦……真是无语了,当年那个酱油瓶倒了都不扶的儿子,现在是个杀才,更是个吃货。 护卫已经扛着几个箱子送上马车了,钱渊急急忙忙就要往回赶,顺手拉着汪直交代道:“两件事,其一舟山那批货藏好了,那可是关系到通商一事在朝中能不能尘埃落定的关键。” “龙泉公放心。”汪直低声说:“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绝对没问题。” “那就好,其二,那玩意……红薯、地瓜……反正赶紧弄过来,不管你是买是偷还是抢。” “这个可能要等等……” “钱某是不在乎的。”钱渊耸耸肩,“不过如果能尽早送过来,就以五峰的名义,分散送给那万余民夫,让他们带回家试试……” “龙泉公放心,汪某必尽全力!”汪直立即下定决心。 这是个很朴素的道理,虽然海贸旺盛,但对于那些在地里刨食的普通农户百姓来说,打出多少粮食,才是最重要的。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汪直将红薯这种亩产高的作物推广开来,不说其他的,至少他在民间的名声必然会有个本质的提升。 “如若还有其他事,找唐荆川去……走了,别送了。” 看着钱渊和众多护卫护着箱子离去的背影,汪直收起脸上奉承的笑容,转头问:“先生,今日钱展才找你做甚”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六十一章 杀人越货 听到汪直直截了当的如此询问,一旁的钱鸿不禁有些紧张,要知道之前钱渊可是直接开口将毛海峰撵出去的。 “老船主如此问,方某不胜感激。”钱锐悠然自得笑道:“还请入内详谈。” 一行人往里走,嘴巴最大的毛海峰忍不住嘀咕道:“那厮说什么杀人越货……” 钱鸿去斟了茶就被打发出去,反而谭七指坐了进来。 “的确是杀人越货。”钱锐叹了口气,“但原因不甚了了……这是他口述,方某记下的。” 汪直接过那张纸瞄了几眼,舔舔舌头道:“都是宁波、绍兴的……有几家还挺眼熟。” 徐碧溪凑近看了眼,“余姚下河村张家,当年是做棉布的,从苏松过来的棉布有四成都要过他的手。” “松浦赵家,记得是观海卫所出身,主营漆、茶叶,当年在沥港设铺,人脉挺广的。” “慈溪、上虞、新昌……” 徐碧溪喃喃道:“都是当年沥港被毁之前,绍兴、宁波出了名的海商,钱展才要做什么” “杀人越货啊。”毛海峰接过纸张看了看,不由呃了声。 正皱眉苦思的汪直偏头看了眼,“嗯” “好像这几家都是之前被扣下来不许出海的……”这两个月一直留守镇海的毛海峰看出了端倪,“没错,没错,其中有两家是携带铁器、火器都扣,还有两家运粮出海被扣……都是扯淡!” 这年头,不带上兵器、火器就出海,那是找死啊,至于运粮出海……做这种生意的只怕是傻子,这是要亏本的! 钱锐淡然道:“也就是说,这几家都是被钱展才、唐荆川针对的。” “但也不能莫名其妙杀上门去吧”徐碧溪纳闷道:“还琢磨和张家联络下,谈谈棉布份额。” “自然不是杀上门去!”汪直指着纸张最后一个名字,冷然道:“奉化吴家,你们忘了吗” 毛海峰立即明白过来了,“当年奉化吴家在象山港弄了好大一片地,聚拢几十条海船,可是抢了咱沥港不少生意!” “吴家最早是跟着李光头的,在双屿设商市。”徐碧溪幽幽如此补充。 任何组织只要人一多,必定是党派林立,海商也不例外,徐海和汪直是两头,当年朱纨攻双屿岛,剿杀的李光头和许家兄弟也是两头。 汪直是许家兄弟的同乡兼嫡系,后乘势而起,自立门户,而奉化吴家跟的是李光头,向来和汪直一脉不合。 即使当年沥港被毁,奉化吴家依旧在做走私生意,后来倭乱大起,商路断绝,没了货源,吴家才收了手。 如今镇海通商,吴家人自然又跳了出来,可惜第一批船队就被唐荆川挑出了不少毛病,都一个月了,船队还没能出海。 “那就清楚了,钱展才和唐荆川设计,使这数家不能在海贸分一杯羹。”钱锐分析道:“而奉化吴家是有海船的……应该还有吧” “当然有!”毛海峰粗声粗气道:“象山港大着呢,随便找个角落一藏,鬼都找不到!” 钱锐点点头,“奉化吴家必然会动用海船……不缴纳税银,径直从象山港出海。” “而钱展才所说的杀人越货……指的就是这些船队!”汪直咂咂嘴,“可是……为什么” “无非两种可能。”钱锐笑道:“其一,挑几只鸟杀杀,以警示他人,毕竟东南沿海,能出海的地方太多了。” 汪直缓缓点头,这也是他和钱渊之前商议过的,虽然不能开海禁,但能公然通商,那就要走正道,缴纳税银出海成本算不上多高,却能立下规矩。 “其二,有私仇。” “私仇” “东南何人不知钱展才睚眦必报。”钱锐循循诱导,“再说了,这几家都是海贸大盛才起家的,手上也不干净,谁知道什么时候得罪了他。” “噢噢,想起来了,余姚张家有个儿子在徐海手下,也不知道死了没……”毛海峰拍着脑袋问:“先生,那厮有个绰号,下山虎。” “记得此人,是去年徐海侵入嘉兴、湖州时死的。”钱锐转头看向汪直,“老船主,无论哪种……都无关紧要。” “就是,反正咱们现在每次出海都缴纳税银,砍死吴家人……那也是好事!”徐碧溪赞同道:“当年要不是义父拦着,早就杀到奉化去了!” “就知道杀杀杀,现在咱们是做正经生意的!”汪直骂了句,犹豫道:“那钱展才的意思是……咱们动手” “当然不是。”钱锐苦笑道:“不然两个月前,钱展才何必讨要船队人手,又明言掺沙子进来,今日密谈又何必拉着老谭……要知道,老船主可是将老谭和那八条海船都赠于钱展才的。” 汪直恍然大悟,“难怪要拉着老谭和先生密谈……呃,又把你打发出去!” 被汪直指着的毛海峰莫名其妙,“义父……” “谁都知道你是大嘴巴!”徐碧溪忍笑解释道:“这等事老谭一个人干,咱们不能沾边……难道又背个海盗倭寇之名” 钱锐抿了口茶,笑道:“从岛上迁居至此,倒是有些好处,松萝茶名闻天下,又有甬江之水。” “明年给先生弄些龙井,不过明前龙井就未必弄得到了。”汪直哈哈笑道:“以先生来看,此事可做得” 明前龙井你弄不到……但我儿子弄得到,钱锐抿嘴笑了笑,“借用今日密谈中,钱展才的一句话。” “正如两月前沥港上所言,如今钱某和五峰船主是一根线上的蚂蚱。” “当时方某也问了,如若日后老船主将此事揭穿,你钱展才……” “是啊!”汪直连连点头,“这不是个把柄落到咱们手中嘛,钱展才可不是那等蠢人。” “他没解释什么。”钱锐放下茶盏,“方某暗自揣测,此事不可能始终保密不泄露,其他的不说,正好这几家被府衙拒以出海,然后走私船队就被劫杀,怎么都会怀疑到钱展才、唐荆川身上。” “所以,此事背后应该另有玄机。” “钱展才绝非鲁莽之辈,向来谋而后动,他应有后手。” 顿了顿,钱锐正色道:“老船主,船队依旧缴纳税银出海贩货,他事不管,只让老谭去做。” “这个……”汪直摸摸下巴转头看了眼面无表情的谭七指,这是甘心做个弃子了 “当日要不是老船主慈悲,你身为徐海心腹,本应枭首。”钱锐厉声道:“此事做的好,说不定日后还能洗脱贼身,改头换面。” 谭七指起身拜倒在地,“谭某愿听老船主、先生吩咐。” 汪直在心里盘算良久,微微点头,“先生助我良多,此地简陋,回头找个机会再大摆筵席谢过先生。” “镇海县城开了家酒楼,据说是钱家下人捣鼓出来的,味道不错。”毛海峰摸摸嘴唇,“对了,钱展才不是要请先生帮忙嘛,到时候一起去……” “胡闹!”汪直骂道:“那是请方先生,你去作甚!” “一起去,一起去。”钱锐笑吟吟道:“前几日毛兄弟还带了几个卤猪蹄回来,味道的确不错……叫什么来的” “钱家猪蹄!”毛海峰垂诞三尺,笑道:“据说是叫冰糖猪蹄,可惜县人只管叫钱家猪蹄!” 谭七指无语的看着这一幕。 两个月前他和堂弟谭纶见了一面,听其说过,钱渊在京中在严分宜、徐华亭之间左右逢源,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看来,这是有渊源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六十二章 打嗝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五百六十二章打嗝饭桌上,谭氏和黄氏看上去不太高兴,前者愁眉苦脸,后者脸拉的比马脸还长。 今天是八月十六,镇海县内依旧是一派节日气象,中秋团圆日,家家聚餐,户户团圆。 这就是谭氏和黄氏不高兴的理由了。 熬了这么多年,倭乱终于平息,急着赶在八月十五之前来镇江,念的就是阖家团圆。 好吧,宁波府是八月十六过中秋,迟一天也行啊,但今天还是没见到人。 虽然那层窗户纸还没捅破,但钱渊对小妹早在半年前就诸多暗示,谭氏和黄氏也都心里有数。 于是,饭桌上只有什么都不知道的小七吃的兴高采烈,吃的眉飞色舞,吃的酣畅淋漓! 今天是钱渊难得亲自下厨,干煸四季豆,酸辣土豆丝,松子玉米,西红柿鸡蛋汤,都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菜了,但却让小七暗地里热泪盈眶……熟悉的味道自然能勾起很多往事。 所以,今天小七在饭桌上简直是风卷残云……要知道谭氏对这个儿媳妇曾经有过如此评价,看看她进食的模样就知道是个大家闺秀! 倒是钱渊吃的不多,还不时劝上小七几句,真怕暴饮暴食落下毛病……要知道她下午已经啃了三截玉米段了。 “二哥,这酸酸甜甜的,好喝。” 好吧,小妹也吃的挺痛快的,最爱那道西红柿蛋汤。 一顿饭吃完,钱渊才慢条斯理的开口,“两个月前,海商头目汪直举部来降,于侯涛山设商市以通商……” 虽然说的都是大众消息,但谭氏和黄氏还是听的聚精会神,而小七和小妹在一旁……抢着最后一点西红柿鸡蛋汤。 小妹动手快,勺子如雨点一般落在汤碗上,小七索性来了个连锅端,把汤碗端到自己面前了。 “还没出阁呢,少吃点,以后相看,腰似水桶,别把男方吓走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下午啃了三个黄金棒,还吃了一盘凉拌西红柿,别把二哥吓走了!” 钱渊无语的一把抓住小七,拜托,虽然都是十几岁,但人家是真的十几岁,你是冒牌的……为碗西红柿蛋汤还能辩几句嘴! “汪直此人一个月前去了倭国,直到昨日才回镇海,中秋佳节嘛,他老母二子皆在金鸡山脚。” 说完最后一句话,钱渊拎着小七出了门,回了夫妻俩的小院子。 谭氏和黄氏对视一眼,然后同时转头看向正喝着西红柿蛋汤的小妹。 她们俩都是这个时代典型的持家妇女,操持家业还行,但外面的事一头雾水,倒是小妹这些年受钱渊不小的影响,又心思机敏。 “那次在黄岩县,问大哥……大哥不说。”小妹接过黄氏递来的手绢,“现在算是知道了,父亲、大哥在汪直那呢。” “噢噢噢……” “汪直昨日回来了,那父亲、大哥就不方便过来……”小妹说到一半住了嘴,歪着头若有所思。 “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小妹在心里琢磨,二哥应该是这个意思……但县人都知道,江对岸的金鸡山脚新建了个村落,是汪直麾下海商的落脚点,也常有客商去交易,出入频繁的很,带个人出来理应不难。 但汪直回来,父亲、大哥就不回来……难道说父亲在汪直那边颇有些地位? “反正都在镇海……嗝!”小妹想了会儿,劝道:“母亲,大嫂,再等等吧,嗝……今晚吃的有点多……嗝,都等了五年了,也不在乎这几天,万事但求稳妥。” 谭氏叹息了声,偏头看了眼黄氏……你还好,也见了好些次面了,甚至都生了个大胖小子。 这边气氛颇为压抑,而钱渊那边……钱渊笑得在床上打滚,横着滚,竖着滚,斜着滚…… “哈哈哈……” “笑死我了……得谢我吧,不然在饭桌上……哈哈哈!” “嗝,嗝!”小七一边打嗝,一边恼羞成怒扑上来,不料却是送狼入虎口,被钱渊一个翻身压在身下。 “闻闻……啧啧,一股番茄味!” 钱渊嫌弃的歪着脑袋,冲着跳在床头柜的小黑招招手,“乖,来,给主人撸撸。” 小黑转身甩甩尾巴,一个纵身跃挑到书桌上,这下好了,踩翻了个茶盏,碰倒了毛笔架,一堆书信洋洋洒洒落在地上。 “小二黑……嗝!”小七跳了起来,把蘸湿的书信捡起来,作势要打。 钱渊诧异道:“哎呦,是小二黑啊,还真没分出来,难怪不然我撸一把!” 小二黑赶紧跳下来,一溜烟出了门。 “嗝……嗝……嗝。”小七扬扬手里的信,“知道谁寄来的?” “谁?”钱渊侧躺在床上,“对了,当时为什么取名叫小二黑……还说什么成亲了要唱戏,想起来了,《小二黑结婚》啊。” “对了,那次相亲我事先不知情,你到底多大……居然《小二黑结婚》都知道?” “想起来了,那个高中的女同桌……张婷嫁给你高中同学,你应该不会比我小多少吧?” “说不定还比我大呢!” 不顾小七那冷若冰霜的眼神,钱渊继续作死,“也是,四年本科,三年硕士……上海三甲医院是不收本科生的,说不定还要再加两年博士!” “能在上海三甲医院做到副主任医生……算算看……哎哎哎,别咬,别咬……跟你开玩笑,为你好呢!” 恶狠狠扑过来的小七不依不饶,手上用劲,牙上加力,闹得外面的可卿、香菱都不敢进来问问,只有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小黑蹲在床头柜上好奇的看着这一幕。 “真的为你好……”钱渊捏着小七的下巴,“看,看……不打嗝了吧?” 小七愣了下,张嘴就是一口,结果早有准备的钱渊一缩手,上下牙齿撞在一起,疼的小七倒吸一口凉气。 闹腾了好一会儿后,小七才颓废的瘫在床上,低低嘀咕了几句。 “噢噢噢……难怪呢!”钱渊恍然大悟,“难怪第二次见面的时候你说知道我高中有过四个……就小我一届啊!” “全校就那么大,谁不知道你啊。”小七也懒得再装模作样了,“咱们县就一个重点高中,前后几届的大都知道你……当然了,你肯定不认识我。” “也是,那时候我足球篮球排球样样出挑,学习好,个子高,长得帅,每年运动会都出风头。”钱渊一本正经,说着说着忍不住笑了。 “不要一张脸!”小七笑骂道:“你名声可不怎么好听……花花公子!” “哪有?”钱渊勃然大怒,“我对你可是全心全意的……满天下你找找还有谁,屋外头就一对双胞胎姐妹花我都没下手!” 小七蒙头笑个不停,小脑袋搁在钱渊胳膊上,“那次相亲你真的……” “真的。”钱渊笑道:“说实话……就是对这个职业有点放怵。” “嗯?” “作息时间不稳定啊。” “还以为你怕……怕我捅你二三十刀,都没重伤呢。” 听里面传来笑声,可卿才放心下来,却看到袭人正疾步过来。 “少爷,荆川公来访。” 钱渊一皱眉,这么晚了,老头还来做什么……这个时代,吃过晚饭没什么娱乐活动,要么读读书,要么上上床,出门拜访非常少见。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六十三章 好意 “荆川公,晚辈叫个厨子就是……” “没这必要吧?” “好好好……” 面对一言不发的唐顺之,钱渊只能亲自去小厨房生火,嘴里嘀咕道:“就中午剩下的面条了,下碗光汤面好了。” 唐顺之长叹道:“老夫今年恰逢半百,本该颐养天年,却被你小子拉出来劳心劳力,却只能喝完光汤面!” 钱渊忍俊不禁笑道:“劳心劳力没发现,倒是觉得荆川公老当益壮,如老树发新枝……” 这话还真不假,这两个多月来唐顺之虽然忙碌,但精神愈发的好,那劲头比钱渊这个穿越者还大,整日里忙这忙那……这不,到现在还没吃晚饭呢。 没办法,钱渊在小厨房里东找西找,找到块昨日卤的牛肉,带筋的牛肉切成薄薄的,再取两个小碟子装点剁辣椒和雪里红,这就齐活了。 锅里的水煮开了,还没等面条下锅,外头又来了个蹭饭的,孙丕扬一副饥肠辘辘的模样,钱渊只能多下点面条。 取两个大海碗,放入盐、酱油,丢点葱花,再放点钱家秘制的“味精”,从瓦罐里挖一勺带着油渣的猪油,滚烫的开水一浇,再舀起面条放下去,十几片牛肉铺在上面,登时香味绕鼻。 “怎么忙到现在还没吃饭?”钱渊端着盘子到侧厅,将两大碗面条和两个小碟子放在桌上。 唐顺之虽然不古板,但很有君子之风,吃饭也端谨守礼,只是吃的不慢,显然饿了。 孙丕扬是陕西人,本就习惯吃面食,但东南少有面食,这下是狼吞虎咽,风卷残云。 “北城门那边又闹出事了,客商说碰到了倭寇,结果一查,一群流氓无赖而已,全送去码头干活了。”孙丕扬边吃边说。 钱渊咂咂嘴,“忙点好,忙点好。” 孙丕扬恨恨的瞪了眼过来,这厮把事情往下一丢,只偶尔查漏补缺,自己和唐顺之忙的不可开交,他倒是还有闲情雅致过中秋……自己今年月饼都没啃一口。 “这些天几乎每天都有类似的事。”孙丕扬冲着唐顺之努努嘴,“荆川公更忙,每天都要忙到这时候。” 钱渊搬了把椅子坐下,似笑非笑道:“一个在北城门,一个在临时府衙,忙到这时候都没吃晚饭,非要跑到钱某这儿来蹭一顿……总不是因为钱家菜已享誉宁波了吧?” 唐顺之还在慢条斯理的挑着面条,冷笑道:“谭子理说他这个外甥,黏上毛比猴儿还精,怎么样?” 孙丕扬连连点头,“早在京城就久闻大名,南下更是耳朵都听出茧子了,其他的不说,一叶而知秋,这等见微知著的能耐……” 其实很明显,唐顺之是和孙丕扬联系好,今晚来钱宅有事和钱渊详谈……这算什么见一叶而知秋? 钱渊暗暗提高警惕,只怕是夜猫子进宅,没好事啊! 孙丕扬还好,毕竟是同年,也深知自己在京中的根基,甚至已经半归入随园门下。 但唐顺之这个犟老头,可是不管这些的! “展才,是这样。”孙丕扬解释道:“原本孙某由上虞知县调任镇海知县,一为辅佐荆川公,二为整顿镇海兼侯涛山商市。” “还有其三。”钱渊笑道:“上虞大捷,叔孝兄以文臣领兵,果敢明决,胸有韬略,选在侯涛山通商,正需叔孝兄这等文武双全的人物。” “好了,展才,就别给孙某脸上贴金了。”孙丕扬笑着摇头,继续道:“但如今,东南择镇海侯涛山通商出海贩货,两个月内已然轰传天下,云集镇海的客商越来越多,粗略统计,如今镇海县内人口比年初多出两倍!” “码头、商市、城内商铺,各种杂事也越来越多,甚至还有东南大户联手操控物价,惹出的乱子不知凡凡。” 孙丕扬无奈道:“实在是人手不足……不瞒展才,今日从早到晚,这还是第一次和荆川公碰面。” “人手不足?”钱渊摸摸已经蓄起的胡须。 慢条斯理吃面但嘴巴一直没停的唐顺之终于开口了,“必须是文官,性情刚强,深通律法,最好还能带兵上阵,关键时刻杀戮决断。” 当然必须是文官,武将是没有这个资格的。 如今镇海县虽然潜力无限,但刚刚初建,必会遇上很多波折,这个人必须秉性刚强。 而且还需要懂些律法,甚至能根据实际情况,制定出一部明朝版的海关律法。 当然必须有战阵经验,毕竟镇海位于出海口,大批货物囤积于此,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有倭寇、盗匪来抢一把……更别说汪直如今麾下颇有人手在江对岸的金鸡山。 钱渊笑吟吟道:“荆川公、叔孝兄深夜来此,自然早有预备,不知是何人得入法眼?” 唐顺之微垂眼帘,孙丕扬干笑道:“现任台州府推官吴成器,可调任宁波府推官。” 的确是个好人选,钱渊连连点头,“吴鼎庵文武双全,虽不是科举出身,但先后任会稽典史、台州推官,晓军机,通律法,更兼勇力过人……” 说到这,吃的饱饱的孙丕扬突然喉咙一动,“嗝!” 唐顺之不悦的看过来,孙丕扬满脸的抱歉委屈,一张口又是,“嗝!” 要不是唐顺之在,钱渊一定捧腹狂笑,今天真是稀奇,一晚上见到三个打嗝的。 “嗝……展才,这也是为你好……嗝……” “是是是,为我好。”钱渊去斟了两杯茶来,似笑非笑道:“这等小事,倒是让荆川公、叔孝兄挂心了,这里谢过。” 吴成器和钱渊颇有私交,去年嘉兴府两场大捷,两次侧翼出击,吴成器都身先士卒,就是他趋马直冲徐海中军,将倭寇截为两段,以至于取得桐乡大捷。 今年初,钱渊特地在和胡宗宪密谈交易中,将吴成器要到台州来,虽名为推官,但实际是领军将领,先在卢斌麾下驻守三门镇,后随戚继美入绍兴府,在上虞大捷中颇有战功。 这是个不能再合适的人选。 但吴成器是徽州人,是胡宗宪的同乡,甚至一度统领总督府亲卫,是胡宗宪嫡系中的嫡系。 钱渊又去斟了杯茶,听着孙丕扬捂着嘴还是忍不住的打嗝声,叹道:“这两个月,胡汝贞先北上通州,又南下温州,也算捞到点剩菜残羹……” “好了,说什么风凉话!”唐顺之叱道:“不过巡按御史,别说巡抚,就连浙直总督你都不放在眼里!” 孙丕扬一边打嗝,一边投来佩服的目光。 自上虞大捷第二日起,钱渊就和胡宗宪分道扬镳,前者使出种种手段逼的后者决意招抚汪直,于侯涛山设市通商。 三个月了,钱渊和胡宗宪的不合的消息,慢慢扩散开来。 唐顺之不会忘记,年初在台州临海,浙直总督胡宗宪和浙江巡按钱渊密谈,其他人就算是台州知府谭纶,总督府幕僚郑若曾也被排除在外。 正月十四胡宗宪离开台州,临别之际曾经苦涩戏言,自己是送上门来被宰的。 孙丕扬也不会忘记,戚继光在上虞城外击溃倭寇主力,诸军北上追击,听闻刘显被徐海一击即破,自己跳脚大骂却被胡宗宪训斥。 当时钱渊挺身而出,毫不客气的一段尖酸刻薄的话让堂堂浙直总督下不来台。 所以,唐顺之和孙丕扬都很确定,钱渊和胡宗宪之间必然有很深的隔阂。 这种隔阂来自于钱渊的锋芒毕露,来自于钱渊对东南战局的深刻影响,也来自于胡宗宪不甘于此的心态。 钱渊越是光芒万丈,越能衬的胡宗宪黯淡无光。 自从两个多月前,举行了汪直率部来降的仪式之后,胡宗宪率总督府径直回了杭州,之后几度率部出击,对镇海通商一事不闻不问。 唐顺之和孙丕扬的确是一番好意,毕竟胡宗宪是浙直总督,手掌大权,他们希望通过吴成器这个人,让钱渊和胡宗宪的关系缓和下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六十四章 炸弹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五百六十四章炸弹看着孙丕扬捂着嘴打着嗝离开的背影,钱渊实在没忍住扑哧笑出来,好一会儿才察觉到一旁唐顺之不悦的眼神。 “背后讥笑,非君子所为……但晚辈是当面。”钱渊开了个小小玩笑,收敛脸上笑容,“真的有必要吗” 孙丕扬的来意无非有二,其一是他如今隐隐为随园一员,在替钱渊考虑,其二,被调任镇海知县后,他的政治前途很可能会和开海禁通商紧密相连。 所以,孙丕扬希望能缓和钱渊和胡宗宪之间的僵硬关系。 但唐顺之考虑的更多一些。 唐顺之叹道:“胡汝贞只管招抚汪直,对镇海不闻不问,一旦朝中御史弹劾……” “哈哈哈哈……”钱渊大笑道:“不意荆川公也如此狡诈。” 唐顺之脸黑如锅底,不领情居然还反口嘲讽! 唐顺之考虑的是,让钱渊不要将通商一事全都握在手中,略略分权给总督府,以便于日后科道言官弹劾,朝中问责,有个身为浙直总督的胡宗宪顶在前面背黑锅。 “他胡汝贞招抚汪直,我钱展才主持通商,此事早在年初便已定下。”钱渊笑道:“不好改了,不好改了。” “何必如此”唐顺之纳闷道:“其实总督府多有幕僚赞同通商一事,胡汝贞本人也未必……” 钱渊叹了口气,在肚子里打了打草稿,才正色道:“胡汝贞此人,虽攀附严党,虽权势心重,虽量窄至此。 但自嘉靖三十三年末出任浙江巡抚,主持东南抗倭以来,亲赴战场,多有战功,虽有钱某定策设谋,但却是他胡汝贞给衣给食,使田洲增兵三次,使东南局势不至崩坏。 后升任浙直总督,大力推行提编法,截留两淮盐税,殚精竭虑,编练新军,头发都熬白了……” “的确如此,胡汝贞也不容易。”唐顺之点点头。 “东南俞龙戚虎一时名将,更有钱砍头坐镇。”钱渊平静的说:“虽我恨其贪功,责其量窄,但不得不说,浙直倭乱平息,胡汝贞首当其功。 唐顺之用崭新的目光打量着面前这个青年,这么多年了,自己似乎从来没看清楚过。 不同于孙丕扬只是揣测,唐顺之是很清楚钱渊和胡宗宪之间曾经存在多大的间隙……但钱渊却如此推崇,胡汝贞首当其功。 “自开国以来,东南从无这番乱局,胡汝贞挺身而出,立此奇功……”钱渊长叹一声,“但如此大功,只怕难赏。” 唐顺之一个激灵,抬头试探问:“京中有变” “非为今日,而为明朝。”钱渊摇头道:“刚不可久,严党今日权势滔天,明朝项上人头都难保。” 这次唐顺之听懂了,“徐阁老” “华亭此人最擅隐忍,一朝得势……”钱渊面无表情的哼了哼,“都说严东楼狠毒,嘿,哪里比得上徐华亭啊! 若无大变,分宜致仕,当是华亭接位,为拨乱反正……嘿嘿,拨乱反正,徐华亭必然清洗严党,严世蕃是第一个,第二个必是胡宗宪。” 看了眼呆若木鸡的唐顺之,钱渊继续道:“无非朝中科道言官弹劾……熬死了严嵩,满朝还有徐华亭的敌手更别说他必然招诸多致仕官员回朝,荆川公觉得呢” 唐顺之颓然垂头,严嵩父子这些年将多少官员赶出朝堂,贬谪出京……这些人回朝,不用说,必然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胡宗宪身为严党在外最得力的封疆大吏,那些人会用无数脏水泼得胡宗宪满头满脸。 “所以,通商一事,绝不能让胡宗宪插手。”钱渊轻声道:“荆川公当知,钱某有多重视通商一事,哪怕只有一丝丝风险,也绝不可以!” 这是理所应当的,也是钱渊一力将通商一事揽入怀中的原因。 沉默很长时间,唐顺之喃喃道:“胡汝贞日后……” “只怕难得善终。”钱渊用窥探的目光打量着唐顺之,“今日万里长城,明朝一缕英魂。” 胡宗宪身为浙直总督,大权在握,风光无限,但在钱渊一番入骨三分的分析下,已是岌岌可危,身前身后尽是无底悬崖。 唐顺之好似片刻间老了几岁,扶着桌沿艰难起身,“展才,听闻你和裕王、高新郑交好……” 钱渊赶紧上前扶住,“放心,放心……晚辈年幼,不过胡乱揣测而已,尚不至于此,不至于此……好好好,晚辈应下,定然保胡汝贞一个好下场!” 不是钱渊要胡乱保证,实在是怕唐顺之出事……这老头多年来过的是苦行僧的日子,住茅舍,睡门板,冬不生火取暖,夏不摇扇乘凉,出入不坐轿,一个月只吃一次肉。 好吧,人家唐顺之是希望用自苦的办法来摆脱物质的诱惑,但在钱渊看来,扯淡,只能让自己身体一日日垮下去。 事实上,唐顺之在原时空就在四年后在通州病逝。 “好了,老夫没事。”唐顺之强打精神,犹豫了下说:“只请展才放在心上,若有机缘……” 钱渊正色应下,长鞠一礼。 这一礼心甘情愿,因为唐顺之和胡宗宪之间从无往来。 钱渊也不想看到胡宗宪再次在绝望中写下“宝剑埋冤狱,忠魂绕白云”,他也的确准备做出一些努力,当然了,护住胡宗宪只是顺带的。 事实上,徐渭来信提到过这一点,招抚汪直和通商看似是两件事,但实则是一件事。 日后科道言官要弹劾胡宗宪,招抚汪直必然是一项罪状,这不可避免的会攀到钱渊身上……虽然钱渊跟汪直保证,自己是徐阶的孙女婿,但到时候徐阶不落井下石已经是厚道的了。 所以,科道言官弹劾,这颗炸弹需要提前引爆。 钱渊一直在为此努力,他希望的是,引爆这颗炸弹的地点不在胡宗宪的屁股下,而是在自己的屁股下。 如果能顺利解决这颗炸弹,或者说在引爆炸弹后,钱渊能安然无恙渡上金身,那胡宗宪很可能会逃过一劫。 不过,虽然有后手,但钱渊也没什么把握……虽然他善于借势,但无论是嘉靖帝、严嵩严世蕃还是裕王、高拱,都不会深层次参与其中。 再等等吧,钱渊脑中思绪万千,脸上百态呈现,时而肃穆,时而狰狞,却没看见唐顺之递来的一张纸。 “嗯”唐顺之提醒道:“展才” “噢噢……”钱渊接过纸看了几眼,拿起一旁的鹅毛笔蘸蘸墨汁圈了几个名字。 唐顺之皱眉道:“又是这几家不许出海” “有点太明目张胆”钱渊笑了笑,提笔又圈了几个。 唐顺之狐疑的看了钱渊两眼,“他们得罪你了” “当然没有。” 钱渊脸上突然堆砌上温和的笑容,但对他还算熟悉的唐顺之却能从这笑容中察觉到丝丝寒意。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不好意思请天假 实在忙,忙到半夜,明天还得早起,这段时间为活动忙的头疼,主要是因为疫情,要核酸检测,请天假。 ||||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六十五章 中门出迎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五百六十五章中门出迎侯涛山、金鸡山隔江相对,这两座山向来名声不响,既没名人古迹,亦无华美景色,但在这几个月内名传东南。 普通的商贩大都只知晓侯涛山,但那些倭乱之前就是海商的家伙,沿着甬江来到镇海县外,会用警惕而畏惧的目光打量着金鸡山。 因为,汪直就在金鸡山,而且还招来数百旧部,两三个月在山脚修建起一座规模不算太小的村落。 当然了,这座被毛海峰这憨货命名为“招宝村”的村落里,除了汪直的卫队之外,并没有太多海盗出身,大都是海商的子女家眷,毕竟心念故土,不愿漂泊海上。 沿着细碎石子铺的路一直走到江边,汪直兴致盎然的说:“那宁波同知还真不错,修路修的好!” “也费银子啊,那厮最早修的就是这条路,逼着我买了七八百铁锤,然后……就带走了!”毛海峰抱怨道:“那厮不是个爽快人,光是这条路至少贪了好几百两银子。” “少扯淡了。”徐碧溪吐槽道:“方先生看过账本,都没说贪了银子。” “不能说贪了银子,但也的确吃了亏。”钱锐笑吟吟道:“宋继祖此人倒是机灵的很,毛兄弟只管大事,手下兄弟也毛躁……八百民夫,那些日子供的是一千两百人的饭菜。” 汪直回头训斥道:“好了,不就百八两银子嘛,今儿可别提这件事!” 徐碧溪看看前头已经装的满满当当的船舱,“义父,没必要送这么多礼吧?” 钱鸿忍笑道:“就是,中秋那厮就提了两盒月饼来,去扛了三个箱子走!” “那月饼据说是钱展才亲手所制,宁波全府也没几人能收到。”钱锐今天心情不错,笑容满面道:“不过,钱家子贪财,此事不说东南,至少镇海上下皆知。” “你们懂什么!”汪直叹道:“南洋那边来了消息,的确有奇物,耐旱易活,亩产数倍于稻谷,可代五谷……也不知道钱展才从哪儿打听来的消息,此事颇为隐秘。” 当然隐秘,南洋吕宋岛等地如今的确移植红薯,但时日不久,直到隆庆年间才大面积铺开,万历年间才有人引入内地。 “两拨人了,都没能得手。”钱锐解释道:“此事一时半会儿只怕难成,老船主才多送些礼……钱展才为此事急着呢。” “有什么好急的?”毛海峰大大咧咧道。 汪直怒道:“今日你不准开口!” 徐碧溪在一旁笑的直打跌,钱鸿解释道:“此事早有定论,通商一事日久,东南必然多有农户弃谷就桑,风调雨顺还好,一个不好就要粮价直升,钱展才这是怕日后粮荒。” 一行人渡江进了镇海县,一个月前还算通畅的道路如今拥挤不堪,虽已深秋,但海贸不断,来往的客商川流不息,各种嘈杂声让人说话都要放开嗓子。 “就这条路,从侯涛山东面一直到镇海县,已经是烂如泥了。”徐碧溪指着不远处的民夫,“宋继祖还真被钱展才使唤的够呛,修完了库房、码头、威远城,铺好了码头到商市、库房的路,现在又开始修这条路……都小半年了,还没歇着。” “刚刚征调来的民夫。”钱锐解释道:“之前陆续的万余民夫都已经回去了,毕竟要秋收。” 汪直站在人群中感慨万分,这半年来他一直奔波于舟山、镇海、倭国之间,几乎每次来到镇海,都会发现很多很多变化。 而这些变化大都是让汪直欣喜的,码头扩建,道路平整,甚至还疏通航道。 就像神笔马良,似乎有一支笔,在这东南一偶,绘出如画美景。 进了镇海县,县城并不大,拥挤的让初次来此的外地人瞠目结舌,两条主干道中,你想脚步快点都做不到,人挤人,人推人,两边琳琅满目各种大大小小的商铺。 为饱口腹之欲经常来晃悠的毛海峰主动带路走进一条侧路,摇头道:“人越来越多,县衙已经出了文书,三天后开始,临江的南城门不许过人,只许通车。” “还不仅如此。”钱鸿补充道:“据说城内要重新布局,拓宽街道,在东面另开一个城门,甚至据说西面城墙推倒,往外扩建数百步。” 汪直一边点头一边顾盼四周,即使是辅路,也颇多商铺,还有走街串巷的货郎。 “钱家葫芦嘞……三文钱一串,五文钱两串!” 毛海峰忍不住丢出十几个铜板,拿着几串糖葫芦回来,“这玩意是钱家那个酒楼传出来的,这倒好,个个都自称是钱家葫芦。” 徐碧溪接过一串咬了口,“噢噢,是山楂。” “酸酸甜甜,好吃!”钱鸿一扭头一甩嘴,眨眼间就干掉一串。 毛海峰腮帮子鼓鼓的还在献殷勤,“义父,吃串呗,味道不错……” “吃个屁!”汪直后悔将这个憨货带出来,“都到了地方了,成何体统!” 毛海峰转头看见钱家护卫头领梁生和彭峰正在府门外等候……好吧,这憨货居然举着糖葫芦塞过去! 彭峰为人精细谨慎,笑了笑侧身避开,梁生这厮居然接过来,一口咬下两个,吃的津津有味。 “咳咳,咳咳!” “咳咳,咳咳!” 同时传来猛烈的咳嗽声,一个是瞪着毛海峰的汪直,另一个是瞪着梁生的王义。 梁生赶紧将剩下的几个吞进肚子,接过钱锐递来的拜帖,快步回去送进府中。 毛海峰缩回到汪直身后,瞥了眼对面的大宅,低声说:“这宅子是镇海周家送的……天可怜见,真够黑的!” “闭嘴啊!”徐碧溪恨不得脱下袜子塞进这厮的嘴里,嘴巴太大了! 钱锐现在真的后悔了,那一日密谈,真的不应该让毛海峰看到那份名单! 因为镇海周家,就在那份名单上。 汪直倒没有回头训斥,他瞳孔微缩,惊诧万分的看见对面府邸中门大开,浙江巡按钱展才一身道服,缓步而出。 开中门,这是不能再高的礼节了。 别说汪直一个海商头领,以钱渊的身份,在东南的地位分量,即使是浙直总督胡宗宪拜会,也不会大开中门相迎。 当然了,这次中门大开,为的不是汪直,而是他身后已经六年未归家的钱锐。 护卫分两翼站定,钱渊亲迎出府,身后跟着三个护卫头目,拱手笑道:“五峰船主,何来之迟也。” “汪某一介贩货商贾,不敢贸然登门。”汪直有点不知所措,在钱锐的提醒下赶紧快步向前迎去,“龙……龙泉公,这实在是……” “不说约束海商,使其不以劫掠为生,转为倭寇,不说五峰船主与徐海开战,多有杀伤。”钱渊正色道:“只为南洋奇物,可代五谷,钱某何吝中门相迎。” 汪直尴尬的咽了口唾沫,侧身使了个眼色,钱锐从袖中取出礼单递给王义。 这种拜访时的礼单,理应是双方的下属、幕僚私下沟通,但钱府没这等人,王义只能接过来又递给钱渊。 “没有?”钱渊神色转冷,“当日,可是五峰船主拍着胸脯保证的?” “呃,这个……”汪直干笑两声,“两拨人马,或贿或抢,都没得手,已派第三拨人去了。” “这是你的事。”钱渊哼了声,“昨日派人送帖,为何不说……骗得钱某中门出迎!” 汪直也是醉了,又不是我逼着你开中门的! 将礼单丢给王义,钱渊吩咐道:“去告诉厨下,今日菜肴减一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六十六章 重逢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五百六十六章重逢嘉靖三十二年,身为小小生员的钱渊在杭州借势为父兄复仇,就此一举成名,自那之后,这个名字频频出现在东南文武官员、幕僚、吏员甚至百姓口中。 长于军略,精于练兵,几度败倭,力挽狂澜……这是他给很多人留下的印象。 除此之外,扫帚星一度为人津津乐道,钱砍头一度可止小儿夜啼,另外他还有侍母至孝的名声,当年亲身下厨以博寡母开颜的故事已注定会在史册中留下印记。 不过,随着钱渊这两年的闹腾,随园的名气愈发大了,其他地方不好说,但东南之地,特别是苏松、浙江几地都流传着随园的诸多事迹。 这直接导致的两个后果。 其一,钱渊随手吩咐在镇海县开个酒楼,结果宾客盈门……到如今只接受预定,如枣糕、糖葫芦、各种熟食都已经流传出去,并大都冠以钱家的名号。 今天钱锐、钱鸿是来夫妻重逢的,汪直、徐碧溪是来登门拜会并因红薯一事来致歉的……而毛海峰非要跟着来,完全就是来一饱口腹之欲的! 其二,就是现在这模样了。 “五……五五……五……条。”汪直吞吞吐吐,手上那张五条还没放下,眼睛扫来扫去打量着另三人的神色。 对面的徐碧溪面无表情,手边的筹码已然是所剩无几,上家的梁生已经吃碰了四次,一张牌在手里翻来覆去等着单吊。 “人品如牌品,拖泥带水,令人鄙夷!”下家的钱渊冷笑道。 汪直咬着牙将那张五条丢下,下一刻钱渊将面前牌推倒,“就胡你的五条,一条龙,中心五。” “该换风了吧?”梁生无语的将手中那张五条丢出来,“老船主这都第几次给少爷放炮了!” “要不义父……我替你?”一旁看的心痒痒的毛海峰跃跃欲试。 汪直一张黑脸涨得通红,一手给筹码,一手洗牌,“再来一圈,就不信了……去,再换五十两银子的筹码!” “算了吧?”钱渊假惺惺道:“毕竟五峰船主上门作客,待会儿光着屁股出去……” 钱家流传出去的美食,还需要口口相传,但麻将这玩意……不过一年多的时间,不仅京城,苏松、浙江、福建这些地方已经是遍地开花。 镇海是其中最夸张的,诸多海商都知道,想找龙泉公办事,要么送银子……但这位的胃口实在太大,要么一起搓麻……成了牌友,说话就方便了。 甚至现在镇海县城都已经有专门的麻将馆了,呃,应该是从京城复制来的。 就在去年钱渊回京的时候,还有御史上书……民间赌博之风大盛,应以取缔,没胆子去找推行麻将最得力的严世蕃、徐渭的麻烦,却将矛头指向了钱渊。 不过,今天搓麻,并不是钱渊手痒痒,也不是为了弄银子。 院子口有护卫把守,钱锐和钱鸿转了个弯绕过拐角处,前面是一个小花园,不过如今什么都没有。 这儿原本是一片菊苑,这时候正要盛开,黄灿灿的菊花将给因深秋稍显萧条的院落添上几分色彩,不过就在一个月前,菊花全都被连根拔除,这儿被清理成一块田地。 “咯吱。” 一声轻响,一道小门被推开,小妹鬼鬼祟祟的探出脑袋,眼睛一亮,猛地从里面跳出来。 “父亲,大哥!” 听到呼声,钱锐回头看去,睁大眼睛细细看去,已经十四岁的女儿亭亭玉立,眉目如画,脸上满是欣喜神色。 “已经这么高了……”钱锐喃喃低语,眼角已是一片湿润。 钱鸿摸着小妹的发髻比了比,“上次只到这儿……又高了好些,可不能再长了。” 钱锐正准备说些什么,门那边一个熟悉的身影颤颤巍巍扶着墙壁出现在眼帘中。 巨大的冲击感让夫妻两人都说不出话来,只持手相看泪眼。 五年了,一千多个日夜。 压抑在谭氏心中的哀伤、欣喜、担忧各种情绪让她情绪崩溃,双手紧紧扯着丈夫的衣衫,两脚却如在云端站都站不稳了。 钱鸿赶紧上前帮忙,将母亲扶到椅子上,但后者扯着丈夫衣衫的手仍然没有松开。 “小妹。”跟着进门的黄氏抱着儿子,低声提醒,“还不去外面?” 小妹咬着嘴唇,屈膝向钱锐行了一礼,疾步出去,院子里平素是没人来的,门口有护卫把守,但这等隐秘事,无论如何也要小心为上。 钱鸿接过儿子颠了颠,“分量不轻啊,吃的肥头大耳……” “能吃是好事,还没满两岁呢。”黄氏嗔道:“还不抱去给公公看看,到现在还没取名呢。” 钱鸿瞄了眼那边,小声说:“待会儿吧。” 这间屋子里外两间,钱锐夫妻在内,儿子儿媳在外,声音不大,却时不时听得见互相传来的抽泣声。 “头发怎么……怎么……”谭氏略略平复心情,慌张的看着丈夫已经半花白的头发。 “骤逢大变,侥幸得生,不过发须花白而已。”钱锐神情平静,握着妻子的手,轻声道:“也苦了你。” 谭氏这些年也熬的苦,丈夫、长子横遭不测,幼子又常年奔波在外,时常领军上阵,头发隐隐可见银丝。 “不苦,不苦。”谭氏用手背擦拭着止不住的眼泪,“能回来就好,能回来就好。” 钱锐脸色微微一僵,都说少年夫妻老来伴,回来?能回来当然好。 但能回来吗? 还回得来吗? 自己先后为徐海、汪直谋主,手上沾满多少无辜鲜血,多少人因自己家破人亡…… 不说其他的,小弟钱铮在朝为官,幼子钱渊入仕两年,更是手掌东南通商重任,一旦自己的身份泄露,不说其他的,钱渊必然仕途尽毁……谁会相信钱渊没有在其中做手脚? 更别说,虽然钱渊一力开创青浦钱氏,但钱锐依旧是华亭钱氏一员……身份暴露,一对倭寇父子,将使华亭钱氏颜面无存。 “有些事……渊儿今晚会告诉你。”钱锐低声道:“此次相见,不可耽搁太久……” “什么?!”谭氏猛地站起来,瞪大眼睛,“你要去哪儿?” 钱锐起身扶着妻子坐下,苦笑道:“咱们有个好儿子啊……把老子驱的到处跑,不过日后多半就在镇海县,金鸡山脚,如若要再见面……让渊儿安排,不可贸然探视。” “为什么?”谭氏双目赤红,五年前心如死灰,两年前突闻喜讯,适才终于重逢,没想到却要再度分开。 钱锐盯着妻子的双眼,“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此事皆由渊儿安排,可听清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六十七章 一桌好菜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五百六十七章一桌好菜不大的桌子上摆着三四盘菜,落座的只有汪直、徐碧溪、钱锐、钱鸿以及嗷嗷待脯的毛海峰,王义等护卫头领不肯上桌。 “还真的亲自下厨啊……回头说出去,怕别人都不信呢!” 听到这句话,汪直和徐碧溪真想掐死大嘴巴的毛海峰,今天带这厮来真是大错特错……之前搓麻的时候,毛海峰就在一旁上蹿下跳,嘴巴就没停过。 钱锐好笑的看着这一幕,转头瞥见偏厅里那张麻将桌……用这种方式尽量腾出更多的时间,这想法还真是天马行空。 麻将在趣味性上远远超过这个时代的其他牌戏,很多人玩着玩着……就忘了时辰。 如果玩的大,头脑冷静的人还会想着住手,但如果玩的小,一般就刹不住车了……前世钱渊每年回家过年被催婚,最终的抵抗方法就是打麻将,老妈打着打着嘴巴就不啰嗦了。 今天预备好让小妹去把门,完全没起到作用……汪直、徐碧溪从头到尾都没下过牌桌,甚至徐碧溪一直到散场了才去方便。 “最后一道菜。”钱渊托着盘子走进门,笑道:“漫数天下,能让钱某亲自下厨的,除了家人,也就如徐文长等随园好友……噢噢,还要加上陛下和司礼监黄公公。” “足感盛情。”汪直起身,干巴巴的说:“实在是受宠若惊……” 人家都说到头了,除了家人,整个浙江都没人有资格让他亲自下厨……就连浙直总督胡宗宪都不够分量。 钱锐微微皱眉,话说得如此夸张作甚,弄得不好引火烧身。 “五峰船主今日是特例。”钱渊今日敢迎父兄归家,自然准备妥当,笑着指指桌上。 汪直低头一看,讶然道:“龙泉公还真……” 一旁的毛海峰帮着把话说下去,“还真研究出来了?!” 徐碧溪也震惊了,刚才都没发现,上桌的这几道菜,全都是这段日子从海外移植到镇海的作物……寻常人家都是女主内,男主外,面前这青年名扬天下,却喜欢钻厨房,可真没听说第二个。 “都坐,都坐,今天用的酒水也不同凡响。”钱渊笑道:“上半年京中送来烈酒,钱某以江南杨梅浸泡,到如今已有半载。” 钱鸿咧嘴笑了笑,适才和妻子相聚的时候还听说呢,那位至今还没见过面的弟妹和小弟一样是个吃货,当时戚继光送来的杨梅太多,吃不完怕坏了,这才拿去泡酒。 “来来来,先饮一杯。”钱渊举杯道:“六月至今,已近四个月了,五峰船主一诺千金,通商前后均大力襄助,钱某在此谢过。” “不敢当,不敢当。”汪直双手持杯高举,“只恨龙泉公五年前不在宁波,否则必不至于数年惨状。” 这种话听听就算,不过钱锐和钱渊脸上都浮现出一丝笑意……五年前那次,钱渊还真的在宁波呢。 众人举杯一饮而尽,毛海峰咂着嘴道:“真是烈酒,好劲道!” “慢点喝。”钱渊拿起筷子指指点点,“来,都尝尝。” 桌子上就西红柿炒鸡蛋,四季豆肉沫,松子玉米,一碗排骨汤,里面放了好些粉条,再加上刚刚端上来的一碗土豆丝辣椒炒肉丝。 汪直夹了块西红柿,“这不拌糖的……嗯,好香,味道不错。” “这是黄金棒上的粒。”毛海峰舀了一勺大口嚼着。 徐碧溪倒是最喜欢那土豆丝,“这肉丝好嫩,辣椒……也不灼口。” 钱渊大笑解释,他将土豆打成糊状细细过滤,再晒干,专门拿来做勾芡用的,虽然没有红薯粉好用,但和生肉丝搅拌均匀再下锅,也能锁住水分,吃起来自然嫩的很。 至于辣椒,在宁波、绍兴已经不算特别罕见了,钱渊特地将辣椒的丝经抽掉,吃起来不太辣……因为父亲不太能吃辣。 “数数看,一共有多少是海外流传来的?”钱渊饶有兴致的问。 “一二三……四……辣椒也算上就是五种。”毛海峰嘴巴还是那么快。 “错了,还有一种。”钱渊故作神秘的指指菜盘。 “什么?” 众人睁大眼睛细看,还是没发现。 “油。”钱渊得意笑道:“方先生送来的花盘籽能制油,用来炒菜最是好使。” 汪直眼睛一亮,明朝已经普遍使用菜油了,一般是菜籽油、豆油、茶油,这也是海商采购单上的常客。 “别想了,可惜榨取比较麻烦。”钱渊挥挥手,“对了,说来听听,吕宋岛那边怎么样了?” 汪直停杯苦笑道:“第一次是贿赂当地土著弄了一篮,但出海时候被西洋人扣了,还罚了银,第二次派了小船去抢,倒是抢了不少,可惜被击沉了,没了三个弟兄。” “据说那玩意被西洋人视作宝贝,看得挺紧的,龙泉公是从哪儿听来的?” “去年南下,在杭州听一个闽地商人说的。”钱渊随口扯淡,在脑子里回忆,土豆和红薯都是埋在地底下的,他依稀记得其中有一种是以藤蔓种植的。 现在已经确定了,土豆是切块种植,那应该就是红薯了……钱渊细细描述了一番,汪直拍着胸脯保证……这都是第三遭了。 “钱大人,这洋芋产量也挺高的,味道也不错……”徐碧溪疑惑道:“前些日子义父准备散给农户,为何……” 哎,汪直为了博个好名声,又从海上运回一船土豆,准备散发给民夫……毕竟产量高,而且耐旱易活,但钱渊听到消息立即阻止。 钱渊瞪了徐碧溪一眼,“为什么?方先生没跟你说?” “有毒。”钱锐慢条斯理的说:“正常情况下无碍,生吃都行,但一旦发芽后再吃,入腹者疼痛难忍,呕吐、腹泻,还会抽搐、昏迷。” 一边说钱锐一边不惹人注意的瞥了眼钱渊,这还是幼子告诉他的……也不知道这消息从哪儿弄来的。 后来钱锐印证了下,居然是真的。 汪直沉声道:“虽已通商,但海禁未开,这等事一旦传扬出去,必然要闹出风波,汪某已下令将那船洋芋封存。” 不管会不会出人命,只要有事,到时候朝中御史弹劾,就又多了条罪状……钱渊虽然不畏,但也不想惹祸上身,这也是他为什么那日大失所望看到是土豆而不是红薯的原因。 “直接送到酒楼那边吧。”钱渊笑道:“也没几个银子,大不了……以后毛兄弟再去酒楼,不收银子就是。” 不顾毛海峰那边连连点头,汪直大手一挥,“都送与龙泉公就是。” 汪直不怕钱渊贪,唯怕钱渊不贪! 一顿饭后,又饮茶闲聊片刻,汪直起身告辞,钱渊依依不舍的一直送到门口……要不是钱锐投来警告的视线,都想一直送出城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六十八章 不愿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五百六十八章不愿晚饭时分,饭桌上的小七显得有点无精打采,倒不是因为其他原因,而是这几天实在累的狠了点。 五天前,台州的诊所正式迁到了镇海,房屋要重新找,还有大量的医护用具、人员,其中问题最严重的还是人员流失,还好小七如今“千手观音”的名声很响,很快召集了一批妇人,这几天一直忙着上课呢。 等小七回过神来,桌上她最喜欢的西红柿炒蛋和酸辣土豆丝都已经干干净净了……她无精打采,但其他三位很是亢奋。 钱渊今晚是去赴宴,赵家递了帖子过来,慈溪同乡袁家四个月前狗胆包天不缴纳税银就想出海,结果被钱渊下令……装满棉布和茶叶的船只在众目睽睽之下变成一团大火。 从那之后,袁家就被唐顺之放进了黑名单,其实钱渊本人倒是无所谓,无奈唐顺之这老头下了决心要杀鸡给猴看。 从这里可以看得出唐顺之这个人在关键时刻……一点都不掉链子,虽然他官位不高,但名望太高,无论是理学还是文坛都是大家,又两袖清风,真的挺得住! 这也是钱渊选中唐顺之的原因之一。 那艘船上有个袁家人,跳江逃生后被唐顺之下令枷在县衙前三日,丢尽了脸……于是,京里就热闹了。 因为,那个丢尽脸的袁家人是袁炜的嫡亲侄儿。 这事儿倒是不能闹到台面上去,但袁炜实在忍不下这口气,找了个机会在翰林院里给徐渭使了个绊子。 结果呢,徐渭秉承钱渊的教诲,在嘉靖帝面前装舔狗,但对其他人……这厮二话没说,就在诸多翰林同僚面前,一拳将袁炜放倒! 徐渭才三十多岁,虽然是文人但却曾经上过阵,总的来说在文人中算是身强体壮。 而袁炜呢? 今年都五十一了! 徐渭这厮在给钱渊的信中洋洋得意,钱渊却是哭笑不得,也就是这事儿虽然闹得大,但两人都没把实情摆到台面上去。 袁炜在京中和徐渭撕破脸,慈溪袁家现在也知道了,真的抗不过……没办法只能找同乡赵家居中说合。 席间钱渊从头到尾都在打哈哈,一句打底的话都没说出口,眼神闪烁不定,居然找赵家来说合……赵文华要知道,得把这个儿子揍个半死。 不过,这两家倒都是一面堵风的墙。 去府衙那边转了一圈后,钱渊这才回家,径直回了自己的小院,刚进门,小七虽然躺在“沙发”上,但兴奋的很,招招手把钱渊的脑袋抱在怀里,在额头上狠狠亲了口。 “怎么了?”钱渊脑袋直往里面拱,含糊不清的问:“心情这么好……这是要发奖励,那就多点……” “讨厌!”小七红着脸往后退,拼命将钱渊的脑袋推开,“给你点颜色就开染坊啊!” 钱渊不甘的收回撅起的嘴,顺手捞起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小黑,“说呗,怎么这么高兴……不会有了吧?” “去死!”小七整理了下散乱的衣衫,横了眼过来,才说:“一天都在诊所那边,刚刚接到临海过来的信,猜猜看……” 话还没说完,钱渊脑子里灵光一闪,“青霉素?” “对!”小七兴奋的说:“以这个时代的手段,提纯那是不可能的,但我通过其他方式做了些试验。” “陈芥菜卤要十年……其实压根不用那么长时间,不过要控制湿度和温度。” “临来镇海之前,我挑了十五个人,有的是受了外伤,有的是受了风寒,都高烧不退,还有的是肺痨病等呼吸系统病症,我用小伎俩试验过,都没有排斥反应。” “治好几个?死了几个?”钱渊好奇的问:“说不定你在历史上是‘青霉素’之父……不,之母呢!” “十五个,死了两个,三个没什么效果,四个正在好转,六个基本痊愈。”小七喜滋滋的说:“真是不容易啊……可惜连试管都没有,不然还能再进一步。” “试管……中国历史上就没透明的玻璃。”钱渊摸摸下巴,“回头跟汪直交代一句,西欧可能有,买些来就是。” 陈芥菜卤这玩意真的有效? 钱渊还真不太相信,他就没听说过中国历史上有青霉素……更别说是明朝了,不过他也只能选择相信小七,毕竟人家是学医的……虽然是影像学专业。 两人正在沙发上斜斜靠着闲聊,小七好奇的问起今天白日来做客的汪直等人,钱渊笑着说起汪直等人在麻将桌上一败涂地。 小七早在一个月前就琢磨要重开诊所了,直到五天前前钱渊才出手帮了把……从那之后,小七白日都在诊所,午饭都是袭人她们送过去的。 因为五天前,钱锐才说动汪直拜会钱宅。 不是钱渊不信任小七,毕竟父亲的身份少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安全,更别说小七也不是个守口如瓶的人,万一以后回京说漏嘴被徐家知道……那这点很可能成为钱渊的致命处。 不仅仅是钱锐先后身为徐海、汪直谋主的身份,到时候会有无数人用狐疑的目光打量这一年多钱渊的所作所为,开海禁通商很可能就此夭折。 小七说起今天还收到另一′来信,是京中那位姑姑写来的。 “莫名其妙的。”小七疑惑道:“自从闹出那事之后,她向来看到我……恨不得用指甲划破我的脸,这次信里好像怨气全无,都拉起家常了!” “那不是个省油的灯,以后回京你留点神……可惜日后得回京,不然都用不着见面。” “见面就见面,还怕她啊!”小七哼了声,“她要以为我真像以前那么好欺负……那她就是瞎了眼。” “随便你吧,估摸着等我们回京,她已经出嫁了,你要回娘家也碰不到她。”钱渊顿了顿,冷笑道:“不过,我倒是知道她为什么……张居正的妻子半个月前病逝。” 钱渊不太清楚张居正的这位继妻什么时候死的,但很确定,徐四小姐和张居正在原时空并不是夫妻……这个消息传来的时候,钱渊心里一阵冰凉。 在心里盘算了下,那位徐四小姐宁可嫁给张居正做第二任继室,看来心头怨气颇重……原因很简单,张居正是徐阶最为看重的学生。 但在信中怨气全无,钱渊琢磨着日后回京还真得小心点,别让小七中了招。 正聊着呢,门口响起小妹的声音,“二哥,二哥,母亲叫你过去。” 钱渊心知肚明是为什么,小声对小七说:“你先洗洗睡吧,今儿接到京中叔父的信,叔母也给母亲捎了信。” 出门往正屋去,钱渊打了个哈欠问:“今儿时辰短了点,回头在安排吧。” 小妹低声说:“母亲可不是那么想的……” 话还没说完,前头就看见急着迎出来的谭氏和黄氏,显然,这两位心里想着的是,让两位丈夫能够回家。 走进屋子,钱渊第一时间摇头说:“绝不可能,至少短时间内不可能。” “为什么?” “为什么?!” 谭氏和黄氏的脸庞都扭曲了,近在眼前,却不能回家。 黄氏口不择言道:“二弟,你是怕坏了你的仕途!” 这话说的有点毒。 钱渊目光一冷,双手束在身后,眯着眼打量着一脸愤愤的黄氏。 居养体移养气,钱渊在家中虽然向来和气,但这些年杀戮决断,手下亡魂不知凡凡,只一个神色变化,屋内的气氛迅速冷却下来,黄氏的表情也迅速的垮了下来,谭氏和小妹都不敢开口说话。 但片刻后,钱渊轻笑一声,慢悠悠的斟了四杯茶,缓缓坐下……毕竟大嫂这些年熬的苦的很,而且从无插手家中产业,安分守己,大哥横遭不测的消息传来,坚持不改嫁而是守节,多年后夫妻重聚,钱渊也不能再多加苛求。 “嘉靖三十四年末,因大嫂患病在床,以至于不能迁居京城,那时候我已起疑。” “嘉靖三十五年四月,我迎娶内阁次辅徐华亭长孙女,这等大事,母亲、大嫂和小妹都不肯赴京。” “五月我南下台州,赶至黄岩,看到八两的那一刻……” 钱渊笑道:“便已经猜到内情,虽回临海定居,但我在黄岩留人看守,两个月后,就是在那儿,我和大哥重聚。” “当时,我便说了……弟弟能帮着父亲、大哥洗脱身份,迁居四川、江西,甚至山西、陕西,必不使身份泄露。” 一声长叹后,钱渊轻声道:“父亲不愿,大哥也不愿。”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六十九章 不吃白不吃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五百六十九章不吃白不吃昏暗的内室中,只点了一根蜡烛,已然深秋,寒风萧瑟,门窗紧闭,在钱渊的描绘下,五年多来,钱锐、钱鸿父子的艰辛、痛苦、无奈、杀戮,毫无遮掩的展现在三个女人面前。 “自宋起,但凡叛乱者,首脑未必一定死,但谋主必戮。”钱渊压低声音道:“父亲先后为徐海、汪直谋主,又经商多年,常常在苏松、杭州、宁波露面,一旦身份泄露……” 看了眼呆若木鸡的母亲,钱渊加重语气道:“其实这并不是主要原因,将人送到四川、云贵、山西去……被人认出的可能性很小很小,关键是父亲不愿。” “嘉靖三十二年,徐海裹挟父亲,聚拢数千倭寇,父亲不愿从贼,欲投海自尽。” “什么?”面色惨白的谭氏忍不住惊呼一声。 “华亭钱氏无从贼者。”钱渊叹道:“当时徐海欲攻松江……母亲、孩儿、大嫂、小妹,还有叔母……父亲这才暂时打消死志,旁敲侧击,使徐海转向攻入嘉兴府。” “后面的事,你们大概也多少听闻,徐海在平湖县伏击大败俞大猷,后攻破嘉善,半个嘉兴府都被抢劫一空……” “崇德大捷!”小妹突然开口道:“应该就是那次吧?” “不错,崇德大战之时,徐海、父亲、大哥都在城外。”钱渊平静的说:“之后徐海转战湖州、苏州、常州,将刚上任的浙直总督张经耍的团团转……大都是父亲出谋划策。” 内室里安静下来,今日和丈夫重逢的谭氏两眼无神,和钱鸿相聚数次的黄氏也瞠目结舌,倒是小妹事先猜到了几分。 “就在我们启程去徽州的时候,父亲设计使徐海和汪直开战……这一战一直打到你们移居黄岩,打到我南下台州。” “父亲此计使倭寇内乱,给东南留出了大量的聚拢财力,编练新军的时间,戚继光、俞大猷、卢斌、侯继高、戚继美无不收益。” “也正因此,孩儿在和大哥会面之后,才和浙直总督胡汝贞定下剿杀徐海之策。” 谭氏苍白的脸色有了几丝红润,她抓住钱渊的手腕,“你父亲亦是有功?” “当然有功。”钱渊笑着安慰道:“若无父亲,东南一片惨状,多少百姓因父亲而幸免于难。” “那为什么……”小妹小心翼翼的接口问道:“虽然不能公然归家,但为什么父亲不肯改名换姓迁居他处?” 钱渊沉默半响,低低道:“徐海几度欲侵袭松江,都是父亲劝解……徐海不攻松江,乡梓得以保全,但倭寇总归是要吃肉的……” “嘉兴、湖州、苏州、绍兴……多少人因父亲而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多少村落因父亲无人烟无犬吠,多少镇子因父亲被洗劫一空……” “仅去年嘉兴大战,徐海以父亲之策击溃浙江副总兵卢镗麾下四千大军,裹挟数千青壮出海……” 小妹抿着嘴问:“徐海已死,还有谁知道?” 钱渊面无表情的转头看了眼妹妹,“天知地知亦无畏,但父亲知。” 又安静了下来,小妹沮丧的垂下头,谭氏和黄氏也终于听懂了这几句话,这就是钱锐、钱鸿父子不肯的原因。 其实钱渊是有将父兄迁居的想法,毕竟有汪直这个还算稳固的同盟,也还有谭七指在……后面的诸般事宜,交战之地大都在朝中,父兄完全可以脱身出来。 可惜,钱锐不肯,钱鸿也不肯。 五年的时间,说长不长,但说短也不短,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一次次杀戮,一具具尸首,还有无处不在的流血,让钱锐、钱鸿难以忘怀。 “其实在黄岩县和大哥初遇,孩儿就知晓了……直到那时,父亲尚有投海自尽的念头。” “这就是我将通商一事揽入怀中的一个原因。”钱渊轻声道:“开海禁通商,非是小事,孩儿寄语,望父亲、大哥助我一臂之力。” 小妹在旁边解释道:“父亲这才打消了轻生的念头。” “不过,父亲有意定居镇海,只要深居简出,不随意露面,当不会有碍。”钱渊劝道:“除了不能住进来……” 黄氏迟疑问道:“二弟,能不能像黄岩县那般……” “呵呵,呵呵,当时是谁的主意?”钱渊忍不住笑道:“欲盖弥彰……不过除非是有心人,否则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看谭氏和黄氏的视线都集中到小妹身上,钱渊摸摸小妹发髻,“干的不错,这事儿回头就交给你。” 没等小妹反应过来,钱渊起身出了门。 屋内安静片刻后,小妹一手挽着黄氏的胳膊,靠在谭氏的肩膀上,低声道:“这事儿可不能随随便便透露出去,父亲、大哥的身份泄露……” “知道,知道。”黄氏连连点头,“总是好事,能平安归来,就算不能回家,隔几日总能见一面。” 谭氏皱眉不展,叹息道:“之前还担心的很,还怕他们……” “是啊,真怕战场上碰到。”黄氏气道:“去年就见了面,居然瞒着我们不说。” 小妹无语的看着这对婆媳一句接一句的发牢骚,最后忍不住打断道:“母亲,大嫂,听清了吗?是对谁都不能泄露!” 谭氏一愣,“你叔父、叔母远在京城,这等事自然不会写在纸上……” 倒是黄氏反应过来了,“小妹……你指的是她?” “嗯,不能让二嫂知道。” 被钱渊暗地里提点过的小妹低声道:“这是二哥的意思……五天前,二哥突然帮忙在城西买下几栋宅院作为诊所,这几日二嫂白日都在外间。” 顿了顿,小妹补充道:“后院中,正屋才有路通向园子,二哥二嫂那边可是死路。” 想到这,小妹突然脑海中灵光一闪,疾步出门,没走几步就看见不远处正凝神看向屋后的钱渊的身影。 屋后有一座小小院落,还有仆妇、丫鬟的住所,再过去是另一条街道的宅子,和钱宅背靠背。 小妹这时候才反应过来,为什么之前钱渊说自己干的不错……如果能拿下那处宅子,父亲、大哥住进去,几乎每日都能见面。 看妹妹走过来,钱渊笑着收回视线,低声道:“别急,再等等。” 隔壁那条街的宅子都是镇海周家的。 钱渊在心里想,那日自己琢磨周复类当年的金宏,比起来,这几处宅子没办法和杭州食园相提并论,不过,却是送上门的美食,不吃白不吃!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七十章 取死之道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五百七十章取死之道宁波府的府治是鄞县,但自从唐顺之调任宁波知府后,虽然府治不变,但府衙一直设在镇海县。 好吧,事实上,唐顺之这几个月来,还没回过鄞县,只让其他官员暂代职责,也没接受前任知府留下的幕僚,甚至都没调府衙六房的文员、吏员来镇海。 位于镇海县的临时府衙主持通商大事,而唐顺之这个拧巴的老头,也没调用镇海县衙的小吏,而是通过自己的人脉召来大批人手,也通过钱渊调集来部分人手,其中有两个因伤退出的钱家护卫,还有几个吏部致仕的十三清吏司的文员、小吏。 唐顺之本人清廉如水,但也懂的水至清无鱼的道理,并不禁下属的灰色收入,当然了,这和如今通商诸事不多,都要他本人点头的缘故。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虽然府衙诸人全都是外人,但有的消息还是能透出来的。 在汪直公然拜访钱宅的第二天,周复立即洒出大笔的银子,终于得到了一些消息。 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家中,周复心情烦闷的挥手让下人退下。 “今天又多了好几家。”周复疲惫的坐下,揉着眉心道:“鄞县刘举人也上了黑名单,另外还有三四家。” 在座的还有三人,周复的弟弟周丰,余姚张家的张普,松浦赵家的赵四方,三家都是依附奉化吴家的海商。 赵四方就低声说:“刚听闻,慈溪袁家、赵家也倒霉了?” “这事儿我知道。”周丰苦笑道:“昨日袁家找了赵家,邀钱展才赴宴说合,啧啧,好吧,不仅没成,赵家也被拉下水了!” “嗯。”周复点点头,“但咱们不能和他们比……钱展才在京中根脚深,谁知道是不是京中有事。” “一个翰林侍读学士,一个工部尚书……都不在他眼里,何况我们这些土货?!”张普冷道:“看来是真没办法了。” “倒是听到个消息。”赵四方犹豫了下才说:“好像唐知府因咱们聚拢货物不满……” 这话说的比较婉转,实际上,这几家都不是什么好鸟,收货自然用的都是些阴损手段,就在两个多月前,还在码头因为棉布闹出一条人命。 实际上,这正是最初钱渊提议,唐顺之勉强点头的理由,这几家海商收集货物预备出海无妨,但聚拢货物意欲定价,这是无论钱渊还是唐顺之都无法接受的。 将海关控制在自己手里而不是由汪直在掌控,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在于定价权。 “不用想了,刚刚探得消息,钱家八成在海贸也插了一手。”周复低声道:“早闻钱展才和汪五峰和睦,没想到……” 钱渊和汪直关系不错,这是很多人都看得到的,两个人也并不避讳此事。 “黑眼珠见不得白银子!”周丰苦笑道:“钱展才以击倭闻名天下……难道汪五峰竟然不算倭寇?” 到现在已经将近三个月了,这八家的船队还是被府衙拒绝出海,而且有正当理由……都没正式的出海律法,理由正不正当,自然是唐顺之一口断定的。 钱渊起意邀汪直上门,主要目的在于父亲和大哥,但也顺带着刺激了下周家。 汪直的拜会给了周复沉重一击,让他不得不想到最残酷的可能……钱渊和汪直不是普通关系,而是同盟,甚至钱渊和当年沿海不少官员一样,在汪直的生意中是有利益分成的。 在这种情况下,很可能是汪直借钱渊出手,将他们这些当年依附吴家,和汪直一脉不合的海商排斥在外。 如果是这样,周家几乎没有可能打通关节,钱渊那个王八蛋收了多少银子,连宅子都收了,到现在也没个准话,而唐顺之……更不好打交道,人家连银子都不肯收! 想到这,周复、周丰两兄弟长吁短叹,愁眉不展。 和大部分借助海贸一跃而起的大户一样,周家出身不算好,周复的爷爷只不过是个渔民,生了九个儿子,活到成年的只有两个。 其实从明初开始,走私在宁波府就屡禁不止,周复的父亲在走投无路,不玩命只能饿死的情况下投身海贸,虽然赚了些银子养家,但也不过只是个伙计。 但周家真正成为大户,还是在周复手上完成的,嘉靖二十五年,当时才二十多岁的周复因好勇斗狠聚拢起一批人手,用各种手段抢来三艘海船,冒险出海贩货,只两次,就闯下一片基业。 之后朱纨禁海,捕杀海商,周家侥幸逃过一劫,在朱纨自杀之后,周复有意在双屿重设商市,结果因此和在沥港自立门户的汪直起隙。 付出三条人命代价后,周复选择了退缩,并依附于拥有大量海船的奉化吴家。 吴家是世代从象山港一带走私出海,势力不小,当然了,无论如何也不能和麾下数以千计的五峰船主抗衡。 和周复一样依附吴家的还有不少,大都是近十几年因海贸兴起的家族,此次东南选镇海侯涛山通商,已经偃旗息鼓好些年的这些海商无不蠢蠢欲动。 “汪五峰,汪五峰!”周复咬牙切齿,如今通商数月,这厮居然使手段让自己这些当年敌家至今没有一艘船出海。 呃,这就叫,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汪直要听见这句话,得气得吐血,笑的直打跌……当时钱展才那厮提出的第一个条件就是,通商必掌控于官府手中,你汪五峰想都别想! “怎么办?”周丰急的满脸通红,“压在仓里的货太多了,如果就在宁波府往外丢,前前后后至少要损失三成!” 早在六月,汪直刚刚从沥港亲身赴镇海,周家、赵家、张家这些当年的同盟就开始增设人手,重新组织商业网络,而且联成一个整体,同进同退。 虽然用了不少阴损手段,但也花费了大批银子,之前几年,每一家都是在吃老本,而且还被逼着捐银抗倭,压箱底的银子被压在货物上,结果船只几个月都没能出海,这让他们实在无法承受。 赵四方试探问:“去奉化?” “不去奉化怎么办?”张普无奈道:“咱们手上的海船都是在府衙登记过的,就算借给别人,也出不了海……总不能走杭州,再到嘉兴那边出海吧?” “不可能!”周复摇头道:“其他地方出海……这几个月有过先例,乍浦、海盐还有台州的宁海、太平等处都被官军扣下了,能轻松出海的只有两处,一是松江,二是象山。” “那只能走象山港了。” 此时此刻,府衙内,唐顺之看着对面泰然自若的钱渊,问出同样的问题。 “你是逼他们出海?” “是。” “你到底想做什么?” 钱渊抬起头,目光冷若冰霜,锐似利剑,“他们有取死之道。”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七十一章 京中诸事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五百七十一章京中诸事已经是十月下旬,今年的光景还算不错,俺答难得消停了一年,没有率军南下劫掠,西北各处都无战事。 东南倭乱虽然至今没有彻底平息,徐海首级被送上京,麾下数以千计的倭寇消亡殆尽,而汪直率众归降,但时不时传来军报,东南出身的官员总是悬着心。 所以,浙江会馆向来是最热闹的,很多东南官员还有商贾,都会来此探听消息,其间不乏高官。 比如今天,工部尚书赵文华在浙江会馆门口撞见了袁炜,两人相视苦笑,他们倒不担心乡梓遭灾,而是接到消息,袁家和赵家的船队都被严谨出海。 同为慈溪人,同乡中的同乡,但赵文华攀附严嵩上位,袁炜以青词见宠嘉靖帝,两人走的不是一条路,平日虽有往来,但只是碍于同乡名义而已。 “梅村公,这次实在是……”袁炜想想就来气,“不过请贤侄去说合,那厮居然连赵家都扣下了!” 袁炜的弟弟找到赵文华长子,去找钱渊说合,好吧,赵家的船队也被扣下了。 赵文华咂咂嘴,难道你不知道那厮是个什么样的狠角色? 赵文华在心里也大骂……不过骂的自家的儿子,真是自以为是,居然跳出来说合……我这个老子在他面前都没什么分量! 说了几句客套话后袁炜转身离去,赵文华也上轿回了工部,现在他满脑袋都是木头,木头,木头! 已经大半年了,三大殿还是一片废墟,合用的巨木基本上……没着没落,看这架势,别说明年了,就是三四年都修不起来! 原因很简单,嘉靖帝好面子啊,下令工部挑选合用巨木,而且还得是楠木,工部原本是想三木合一代替,再以杉木代楠木,但嘉靖帝毫不客气的将赵文华叫进西苑大骂一通。 严党虽然势力庞大,但工部向来是严党的自留地,这个黑锅……没人会替他赵文华来扛。 说起来不过是几栋建筑物,但实际上牵扯甚广,比如贵州抚按高翀上奏,本省采木经费之数,当用银一百三十八万余两,费巨役繁,非一省所能独办,请令两广、江西、云南、诸省通融出银资助。 赵文华只透了点风出去,好吧,各省都一个调子,俱多灾伤,难以资助。 现在工部只能打个哈哈,最后在呈上内阁的文书上写,“别有权宜良策,令多方计处”。 只能这样了,糊弄过去拉倒……到糊弄不过去的时候,那到时候再说! 刚回到工部,就有消息传来,不过不是关于赵文华的上书,而是刚刚和赵文华聊了几句的同乡袁炜。 听到消息后,赵文华啧啧在心里感叹,果然能尿到一个壶里,都是一般的狠角色啊。 的确,自从一个月前,徐渭在翰林院当着诸多同僚的面,将袁炜这个翰林侍读学士一拳撂倒,京中都公认,这厮真是个狠角色。 再想想当年钱渊揍得未来岳父徐璠嚎啕大哭,两次将同年邹应龙踹飞,京中官员对这些随园士子都有一份忌惮……看起来温文儒雅,却都是一言不合要抡拳头的货! 今天袁炜又没忍住,刚刚从会馆取来家信,弟弟和侄儿、次子均被府衙扣下,逼的袁家出罚银一千。 再加上今天的青词又是徐渭摘得彩头,袁炜在边上阴阳怪气,冷嘲热讽,指桑骂槐……结果徐渭一个反击,气得袁炜直跳脚。 也不知道是谁先动的手,反正来劝架的李春芳脸上被抓了两道血痕,郭朴的发髻都乱了。 嘉靖帝无语的听黄锦说完,偏头看着衣衫明显被扯的变形的徐渭,“赢了?” “当然赢了。”徐渭嘿嘿一笑,“眼圈都乌青了。” “东南文人,哪个不是温文儒雅,你这是跟谁学的……” “陛下明见,牙尖嘴利,一言不合就出手,自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好好好,真不愧和展才是生死之交,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嘉靖帝大笑道:“现在京中都传言,钱展才不愧是姓钱,人都钻到钱眼里了,就为点税银闹成这样,翰林院打的不过瘾,居然闹到西苑来!” “臣有罪。”徐渭拜倒在地,“但展才不贪钱,税银皆归公,荆川公清廉之名天下皆闻。” “好了,起来吧。”嘉靖帝放下手中的折子,“最近有信来?” 徐渭起身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直接拆开道:“展才这笔字……幼童涂鸦,还是臣来说吧。” “幼童涂鸦,所以为翰林不容。”嘉靖帝靠在榻上,吐槽道:“估摸着展才日后……迟早找你麻烦。” 当日徐阶提议钱渊回京重入翰林,徐渭就是以这笔字为借口推辞的……同列翰林,实是羞辱啊。 “六月汪直归降,七月中旬开始通商,每十天一批船队出海,迄今为止收取税银过三万两。”徐渭解释道:“其实这些船队的海商大都因提前出资,助修码头、军寨、威远城、库房,平整道路,所以税银是免除的。” “免除的?” “是,直到之前捐赠的银两全都抵扣完毕,再缴纳税银。”徐渭算了算,“按照展才的说法,正常情况下,一个月税银理应不会低于五万两。” “那一年就是六十万两……”黄锦喜滋滋道:“皇爷,这可不少了。” “展才干的还不赖。”嘉靖帝笑着曲起手指敲在膝盖上,想起两个月前陆炳所说,侯涛山左右客商云集,商铺林立,如飞来一城。 “汪直归降,虽为通商,但重在禁绝倭寇。”徐渭看着信,“自六月至今将近半年,台州、嘉兴、松江、苏州、绍兴、温州均有小股倭寇侵袭,浙江总兵俞大猷、副总兵戚继光轮番出战,几无败绩。” 收起信件,徐渭回忆了下,如数家珍道:“这方面展才所述和兵部的军报大致相仿。 七月,俞大猷于绍兴、嘉兴两度出战,斩首百余,俘虏倭寇三百余人。 八月,戚继光在台州剿杀倭寇,出海追击,遭倭寇围攻,再度大胜归来。 九月,数百倭寇侵袭松江金山,离海遁去盘踞在岱山岛,俞大猷、董邦政率水师出海,全歼倭寇。 十月,千余倭寇在台州、温州交界处劫掠,戚继光追剿倭寇入温州,三战三捷,斩首八百,余寇逃入福建。” 顿了顿,徐渭笑道:“除此之外,宁绍台参将卢斌,游击侯继高、戚继美,台州指挥使葛浩均数度出海追剿倭寇,均斩获颇丰……有汪直这个降者,那些倭寇踪迹难逃。” 嘉靖帝闭着眼睛细听,片刻后轻声道:“也就是说,如今浙江、苏松一带,倭乱已平?” 徐渭犹豫片刻才道:“如若汪直无碍,浙江、苏松一带,理应不再复倭乱,虽流窜的盗匪难免,不过应无关大局。” “倒是合了展才的预测。”嘉靖帝叹道:“果然是半年。” 半年前,钱渊在信中夸口,如若汪直来降,半年内浙江、苏松不复成股倭寇。 “都说他目光长远……”嘉靖帝又叹息一声,“如今闽地……一塌糊涂!” 在汪直、胡宗宪、钱渊的合力之下,那些倭寇在浙江、苏松站不住脚,很多倭寇老巢都被掏了,而戚继光、俞大猷又太能打,于是,这些倭寇像原时空一样,窜入了福建省。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七十二章 担忧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五百七十二章担忧早在去年钱渊回京的时候,就隐晦的提起过,即使胡宗宪成功剿杀徐海,招抚汪直,残余倭寇很可能逃到福建继续作乱。 但急于求胜的嘉靖帝没听进去,而事实果真如钱渊预测的那样,现在福建被倭寇搅成一团糟。 以叶宗满、王清溪为首的海盗如今实力大涨,看到官府在镇海侯涛山通商后,半年内几度侵入福建省……论出海去南洋,福建可比浙江更方便。 要命的是,叶宗满招揽了不少真倭,徐海死后,这些手持武士刀的浪人没着没落,一心要做正经海商的汪直也不需要太多的武力,他只需要保证船只航运的安全。 更要命的是,福建兵向来不能打,倒是内讧挺在行的,当年第二任浙直总督杨宜,就是因为福建客兵和山东客兵的私斗而倒霉的,但是一个山东参将被当街捅死。 短短数月之内,福建沿海的福州府、福宁州、兴化府、泉州府、漳州府都遭到倭寇空前的劫掠,甚至内陆的延平府、建宁府也难逃厄运。 被戚继光追剿逃入福建的倭寇不过两三百人,结果在福宁州大肆杀戮,连连击败官军,甚至西进攻入建宁府,一片惨状……而福建都指挥使报上的来犯倭寇数字是,不低于三千。 已经报上京的战损数据是战死参将两名,游击四名,把总若干,损兵三千……但这种数据,谁都知道是有水分的。 就在两天前,兵部都给事中上书,提议新设福建巡抚,专职剿倭。 一想起浙江、苏松虽然安静下来,但东南倭乱的战火燃至福建,可能日后还要牵涉到广东,嘉靖帝的眉头情不自禁的紧紧皱起,这是他最不想看到的。 不管其他的,设立福建巡抚看来是势在必行,嘉靖帝睁眼无意识的扫了几眼,突然开口道:“文长,东南文武官员,不论官位只论才,如何评点?” 徐渭迟疑道:“如此大事,陛下当询内阁。” “说。” “是。”徐渭在脑子里迅速盘点一二,才开口道:“以文官论,首是浙直总督胡汝贞,次是浙江巡抚吴惟锡,再次台州知府谭子理、宁波知府唐荆川、苏州兵备道王崇古。” 黄锦看了眼垂头不语的嘉靖帝,转头问道:“那武将呢?” “浙江总兵官俞大猷、副总兵戚继光并列,其次吴淞总兵董邦政、宁绍台参将卢斌……” 说着说着徐渭突然住了嘴,黄锦笑道:“文长谨慎如斯。” 后面几个名字这几个月来也在嘉靖帝耳边打转,比如戚继美、侯继高、杨文等等。 “记得那个姓杨的游击是展才门下?”黄锦好奇问。 “是,杨文,台州人,武艺精熟,腹有韬略,嘉靖三十二年为展才所救,后组建护卫以此人为首,诸次大战均有斩获,率军千里追袭倭寇,便是此人掌军。”徐渭解释道:“展才身边护卫抽调入军,不过信中提到,只有杨文会留在军中,余者等倭乱平息,会再归钱家门下。” “不过一两百人的护卫而已,他倒是心思重。”嘉靖帝哼了声,“戚继光……俞大猷……” 顿了顿,嘉靖帝笑骂一声,“将胡汝贞排在首位,足见文长心怀坦荡,但并无钱展才之名,足见文长有私。” 徐渭嘿嘿笑了笑没吭声,钱渊送上京的每封信里都着重反复的提到一件事,浙江巡按,这个位置绝不能丢。 钱渊入仕两年,是没资格统领一方的,别说巡抚一省,就是主管一府都不可能,只能以巡按御史这个身份来掌控大局。 嘉靖帝挥手斥退徐渭,笑着对黄锦说:“如若展才年长十岁,朕倒是想索性让他去福建。” 这话说的黄锦都不太好接口,如若钱渊真的年长十岁,以此人压制浙直总督,笼络浙江巡抚,半掌控诸军的手段,只怕陛下都不会用。 “皇爷说的是,展才今年不过二十有三。”黄锦笑道:“不过皇爷修道日深,展才等得及。” 嘉靖帝连连点头,挥手道:“去叫蓝神仙来!” 离开西苑后,徐渭第一时间回了随园,翻着书写下一封密信,让刘洪派护卫立即送出京。 嘉靖帝让徐渭点评东南官员,毫无疑问,这是要抽调人手去福建,文官中,浙直总督胡宗宪不太可能,吴百朋、谭纶、唐顺之都是有可能的,而这三个人都和钱渊有着紧密的联系。 武将更是如此,俞大猷和钱渊交情不浅,戚继光、戚继美、卢斌等人都是钱渊嫡系,一旦抽调,钱渊手上能用的人手就少了。 这会不会影响钱渊在镇海的计划……肯定会! 徐渭在心里估算了会儿,不禁叹了口气,展才身处群狼之中,此举无异于油边玩火,一个不好就要烈火焚身。 “不会去福建吧?” 问话的是刚刚放衙归来的钱铮,身为通政使,消息最是灵通,福建那边倭乱闹得很凶,而兵科给事中又上书提议新设福建巡抚。 钱渊是没资格担任福建巡抚的,但也是有可能被调去的……毕竟众人皆知,钱渊虽不掌军,但屡屡上阵,军功累累。 “理应不会。”徐渭摇摇头,如果陛下有这个心思,就不会说自己有私……说出口,那抽调钱渊的可能性就不大。 顿了下,徐渭叹息道:“但接下来……” “甚么?”钱铮心头一紧,“有麻烦?” 徐渭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目光游移不定,半响后才道:“此事筹谋已久……对了,可有科道言官弹劾展才贸然通商?” 钱铮紧紧盯着徐渭,侄儿离京前将随园诸事都托付徐渭,来往密信频繁,甚至不少信件都是徐渭送进西苑。 如果说有人了解钱渊在东南诸事,毫无疑问只能是徐渭。 好一会儿后,钱铮才缓缓道:“八月有御史上书弹劾展才勾结倭寇,但无人响应,自那之后,再无异动。” 严世蕃不太给力啊,徐渭皱眉在心里盘算,都察院、六科中多有徐阶党羽,虽然严党不插手,但也不是没有人手能用的。 不过还来得及,展才那边也没布置完……应该说,已经布置完了,这个坑已经挖好了,只不过展才嫌这个坑不够大,想顺手多踢几个人下去。 现在,徐渭唯一的担忧在于,那个坑毫无疑问能让京城那帮人掉下去,但在东南,会不会导致鱼死网破。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七十三章 寿终正寝?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五百七十三章寿终正寝?虽然还没有正式下聘,但张居正在徐府已是畅通无阻,下人也都对其恭敬有加,虽然偶有传言此人才丧妻,就要攀附徐家,但两个多嘴的丫鬟被打烂嘴后,再无人饶舌。 张居正在丫鬟的指引下先去后院拜会张氏,然后才和徐璠去了小院。 “怎么样?”张氏斥退下人,朝屏风后的女儿招招手。 徐四小姐表情没什么变化,蹙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好一会儿都没什么反应。 张氏叹了口气,知女莫若母,她当然知道女儿这是在心里将两人比来比去,毕竟钱渊早已闻名天下,即使在朝中也有不低分量,而张居正如今在翰林院坐冷板凳坐的屁股都要生茧子。 “看起来还算年轻,不像是三十出头的。”张氏劝道:“长的也端正,言谈举止挑不出什么毛病。” 张居正长得帅,这是明人笔记、野史都有记录的,夜卧龙床不仅仅是因为他大权在握,也是因为他长得帅。 呃,当然了,在徐四小姐看来,在很多地方保留前世习惯的钱渊显得特立独行,更能吸引她的视线。 “虽然至今不过区区翰林侍读,但日后老爷定然跃迁简拔,前程用不着你来操心。”张氏揉着眉心道:“既然不肯挑个老实的过安分日子,那也只有他了……再说了,老爷都定下,你不松口也无碍。” 看女儿那倔强的模样,张氏索性加了把火,“张居正和那人是至交好友,他曾在老爷面前说过,张叔大有经天纬地之才。” “你也知那人看似随和,实则心有傲气,随园中人无不是惊才绝艳之辈,能如此看重张居正……” “好了。”徐四小姐咬着牙,眯着眼,“就他了。” 张氏松了口气,终于可以让前面清客去商议下聘等事了,再等一年,女儿都成老姑娘了。 书房里,徐阶刚刚从西苑回来,徐璠和老管家伺候着,银屑碳炉,汤婆子,热毛巾,又端上一碗早就准备好的白粥,张居正也在边上帮忙,口口声声师相师相。 好一会儿之后,徐阶才挥挥手让老管家去叫人。 这个时代的文人大都讲究科举入仕,虽然也有师爷、幕僚,但一般都是外地官员,京官府内少有幕僚,多有清客。 所以,如夏言、严嵩、徐阶这些顶级官僚虽然聚拢势力,但真正核心成员并不多,而且大都是极为亲近的关系,如姻亲,师生,甚至干脆就是儿子。 严嵩的儿子严世蕃就是最典型的例子,徐阶虽然恨徐璠不争气,但也让其进入这个圈子。 除了徐璠、徐涉之外,张居正这个归入门下的学生兼未来女婿自然也是一员,还有一人是极得徐阶看重的陆光祖,也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 诸人书房坐定,徐璠就开始长篇大论的说起朝廷厉行禁海,剿灭倭寇,捕杀海商,但某人居然公然在宁波府设市通商,勾结倭寇,视朝廷法令如若无物…… 徐阶躺在铺的厚厚的躺椅上闭目养神,其余三人对视一眼,都漠然无语,显然,徐璠没那个胆子主动挑事,应该是徐阶默许的。 张居正在心里暗暗腹诽,这么骂自己女婿,不就是因为人家看不起你,说不定还怪他不给你分红。 陆光祖脸上颇有异色,他深得徐阶信重,但从不知道身为徐家姻亲的钱渊和徐阶之间有如此间隙。 好一会儿之后,说的痛快了的徐璠小心翼翼的问:“父亲,可要清流上书弹劾?” 徐阶睁眼训斥道:“胡闹!” 徐璠茫然眨眨眼,不是您老让我逮着那小子狠说一通吗? “如今严党势大,严分宜虽年迈,但严东楼在内阁主持票拟。”陆光祖摇头道:“不可轻动。” 徐阶瞥了眼儿子,心里失望不已,今早就提点过了,但一个白天都没想明白,而别人只听了一盏茶就懂了。 钱渊那厮哪里来胆子敢贸贸然在宁波府设市通商,此事十有八九陛下是知情的,搞不好裕王那都心里有数,徐阶如今大敌是严嵩,如何会去捅这个马蜂窝。 这个马蜂窝捅了,不好说自己能占什么便宜,但肯定会让陛下、裕王心里不痛快,说不定还会将钱渊赶到严嵩那边去……徐阶现在完全不相信姻亲能牵制得住钱渊。 所以,今天讨论的那个人应该是浙直总督胡宗宪。 而陆光祖说“不可轻动”是针对胡宗宪,更是针对胡宗宪身后的严嵩严世蕃。 张居正心思急转,从设市通商如何能牵扯到胡宗宪……很简单,一个人。 汪直。 果然,徐阶下一句就是,“胡汝贞此人颇有韬略,可惜好大喜功,汪直之流不过盗匪,何来诚信,日后必然叛乱,东南再无宁日。” 张居正打了个寒颤,这几句话说的轻描淡写,但实则暗藏杀机,要知道招抚汪直的是浙直总督胡宗宪,钱渊可没有这个权力。 招抚汪直已近半年,浙江、苏松等地的局势迅速好转,各地传来剿倭胜绩,和其他京官不同,张居正曾经远赴东南,曾一度想去沥港,也曾在随园中和钱渊、徐渭讨论过东南倭乱诸事。 所以张居正很清楚,汪直若乱,通商必然断绝,倭乱必然再起。 深吸了口气,张居正开口道:“胡汝贞好大喜功,但汪直此人先后与沥港、侯涛山设市通商,少有劫掠之举,如今通商已有数月,以此为由,恐有空穴来风之嫌?” 陆光祖微微点头,“师相,若以贸然招抚汪直,甚至勾结倭寇为由弹劾胡汝贞,商路断绝,只怕两浙倭患再起。” 陆光祖是嘉兴府平湖人,对海贸并不陌生,深知商路断绝,必然倭乱四起。 终于听懂了的徐璠怒道:“父亲适才说了,盗匪之流岂有诚信,必有后患,胡宗宪、钱渊贸然招抚,实是败笔!” 顿了顿,徐璠说出了最关键的一句话,“胡宗宪是严党大员,如若招抚汪直有功,何日才能拨乱反正?!” “如今深秋近冬,又是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但等明年开春,又是精神奕奕,这都多少年了?!” “难道要父亲熬到他严分宜寿终正寝?!” 陆光祖和张居正对视一眼,都不吭声了,他们都是明朝历史上的名臣,无论是能力、眼光都是第一流的,自然知道自己这位师相可不是聂豹那种有肚量的人。 当年聂豹被夏言下狱,后夏言被严嵩陷害入狱,两人狱中相见,聂豹无一言相责,以至于夏言被弃市前感慨,吾愧对双江。 这种事是绝不会发生在徐阶身上的……张居正记得钱渊曾经用不屑的语气评价过,徐华亭阴狠更甚于严东楼。 在很多人看来,徐阶这只万年乌龟王八是想熬死严嵩,但屋内诸人都心知肚明,只有有一丝可能,徐阶都不希望严嵩能寿终正寝。 在这种情况下,拿下胡宗宪是重中之重,胡宗宪以严党为后盾,但反过来,严党亦以胡宗宪为柱石。 正是因为东南倭乱,胡宗宪出任浙直总督,以至于提编东南数省,手掌六省兵马,无数资源都在向东南,向胡宗宪倾斜,严党在朝中的权力才会膨胀到现在这个地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七十四章 福建巡抚 “胡汝贞,胡汝贞……”徐阶喃喃念叨,“陛下旨意抚剿并重,却招抚汪直,抓小放大……” “师相,学生遍览两月东南战报。”张居正轻声道:“胡汝贞北上通州,南下温州,俞大猷、戚继光皆一时名将,两浙、苏松倭乱渐息,若要以招抚汪直为罪名,鼓噪科道言官上书弹劾,只怕……” “这还不简单!”徐璠脱口而出,“让东南乱起来就是,比如宁波。” 面无表情的陆光祖眼角余光扫了扫徐璠,也不知道这对翁婿哪来的这么大的仇怨。 “此事不易为之。”张居正摇头道:“学生深知展才之能,他坐镇宁波,一府上下从府尹唐荆川,同知宋继祖,镇海知县孙丕扬,再到驻扎宁波的戚继光、戚继美诸将,皆在其掌控之中。” 陆光祖插口道:“年初京察之后,严党势大,多有科道言官不忿,师相命学生等人偃旗息鼓,示敌以弱,如群起上书弹劾胡汝贞,只怕严党那边……” 示敌以弱,这其实是好听的说法,说得难听点就是徐阶又缩起脑袋当王八。 但这是有效的方法,李默前车之鉴不远,严党虽看起来权势滔天,有不可挡之势,但越是如此,徐阶越能接近胜利之门,原因就在于嘉靖帝。 这位皇帝可能是明朝疑心病最重的一位皇帝,比朱元璋疑心病都重,明初朱元璋除杀功臣,那更多是政治原因。 徐阶点头赞道:“虽遭严党打压,但叔大、与绳皆一时俊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老夫当年只晓得锐意进取,不懂韬光养晦。” “师相过奖了。”张居正和陆光祖起身行礼。 “好了,都坐。”徐阶摆摆手,“胡汝贞之罪一在招抚汪直,二在贪污军饷,科道言官当秉直而言,群起攻之,但此事不急,需寻得良机。” 徐璠眼睛一亮,立即接口道:“早在去年,胡宗宪就有金山总督之名,据说他提编东南,截留盐税,总督府内所用之物无不华美……” 陆光祖被调回京后一直在吏部,先后任验封司、考功司、文选司郎中,这也给他打下了日后执掌吏部的基础,不过对这些并不清楚。 倒是张居正虽在翰林,但颇有人脉,去年和钱渊尚未起隙之时,多次听其和徐渭说起这事,为了编练新军的钱粮,胡宗宪头发都熬白了。 要说胡宗宪没有贪污,这是不可能的。 不贪污,哪来的银子给严世蕃? 不贪污,哪来的银子供给总督府日常? 何况钱渊还时不时敲竹杠。 但以此为由给胡宗宪扣帽子,张居正虽然不迂腐到出言反驳,但也心里隐隐不舒服。 徐阶心思已定,如若能示敌以弱,严嵩致仕,自己第一件事是除杀严世蕃,第二件事就是拿下胡宗宪。 如若熬得严嵩寿终正寝,那徐阶也必然要清除严党,胡宗宪依旧是眼中钉肉中刺。 所以,徐阶今晚聚拢心腹的目的是,向东南伸手,不伸手进去,日后很多事都无从说起,很多手段都无从施展。 徐璠念念不忘的是他那位女婿,“巡按御史按例从数月到年许,如今浙江倭乱已平,浙江巡按理应回朝。” 没人接口,在座的诸人都很清楚,钱渊简在帝心,是嘉靖帝安插在东南的棋子,很多信息都是通过这条线,而且钱渊又勾连裕王府,没事谁愿意去捅这个马蜂窝? 在吏部任职的陆光祖笑着说:“师相指的可是前日兵科给事中上书,新设福建巡抚?” 如若新设福建巡抚一职,必定要经过廷推,而举荐人一般来说不外乎内阁和吏部,此事已经在吏部内风起云涌了。 张居正突然脑海中灵光一闪,“师相欲举荐吴惟锡出任福建巡抚?” “不错。”徐阶满意的点点头,张居正是最清楚自己和那位青年之间关系的人。 陆光祖诧异道:“吴惟锡……此人学生认识,也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先后出任湖广巡按、江北巡按,扬州大捷后调任浙江巡按,在东南颇有战功,声名显赫,被陛下简拔为浙江巡抚……嗯,的确是合适人选,但此人……” 陆光祖言下之意很明显,难道吴百朋也投入徐阶门下? 但陆光祖立即反应过来了,徐阶向东南伸手,却将吴百朋驱逐到福建去,显然此人和徐阶无关。 “展才确为人杰,不论其他,只看其眼光即知。”张居正叹道:“当年他写来的那封信中,半洲公、李天宠有王江泾大捷,曹邦辅战功累累,戚继光南下得其臂助终为一代名将……” 看了眼陆光祖,张居正缓缓道:“吴百朋是钱渊的人。” 这是个朝中重臣以及嘉靖帝都心知肚明,但中下级官员都很难弄清楚,也难以相信的事实。 “当年扬州大捷后,吴惟锡只能平调浙江巡按,在苏州码头与钱展才一见如故,至此订交。” “也正是因为有钱展才,浙江巡抚一职出缺,陛下才会钦点吴惟锡接任。” 陆光祖从张居正这一席话中听出了两个意思。 其一,钱渊在东南根深蒂固,虽然离京年许,但仍然简在帝心,对嘉靖帝有着很强的影响力……这样的影响力,陆光祖立即联想起了严嵩和陆炳。 其二,徐璠和钱渊虽是翁婿,早有恩怨,但钱渊和师相徐阶之间……似乎钱渊并不认为自己是徐阶门下,而徐阶也不将钱渊视为一系。 徐阶笑着指指张居正,“叔大,东南文官颇多,有资格调任福建巡抚的人选不少,为何独独选中吴惟锡?” “此事要陛下钦点,如今两浙、苏松倭乱渐息,自然是从此处选派。”张居正叹道:“此人必要有军功在身,方有资格出任福建巡抚。” “展才坐镇东南,虽有大功,但资历尚浅,应天巡抚翁大立庸碌之辈,倒是前任应天巡抚曹邦辅有这个资格。” “论东南一地,吴惟锡、谭子理、唐荆川均为一时俊杰,两榜进士出身,亦有军功在身,非此三人不可。” 张居正加重语气道:“但只有吴惟锡调任,浙江巡抚出缺,才有施展手段的余地。” 徐阶冷笑道:“仅仅如此?” 张居正沉默片刻才面无表情的继续说:“学生和展才当年相交甚深,知其对海贸之重视,谭纶是展才小舅,麾下多有水师,而唐荆川为展才主管海贸通商……如若这两人离任,展才只怕有失激之举。” 陆光祖看徐阶微微闭眼,知道张居正说到了点子上,轻声问道:“师相,继任者属意何人?” 好一会儿之后,才传来徐阶慢悠悠的声音,“不急,不急。” 的确不急,因为浙江巡抚这个位置本就应该是徐阶的,去年钱渊以徐阶孙女婿的身份横插一杠,气得徐阶吐血,严嵩偷笑,嘉靖帝看戏。 东南亦是朝堂,京中严嵩势大,徐阶龟缩,但严党不可能赶尽杀绝,徐党也没将所有地盘拱手相让。 这是一种政治默契,徐阶、严嵩、嘉靖帝共同遵守的政治规矩,这种默契理应也在东南展现,只不过多了钱渊这个身份复杂的棋子。 如若吴百朋真的调任福建巡抚,浙江巡抚出缺,嘉靖帝一定会将这个位置留给徐阶。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可能请假一天 ° ||||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七十五章 福建巡抚(续) 慈溪是地名,也是一条江的名称,上接姚江,江水滚滚向东南而去,在鄞县转了个弯,向东北方向注入甬江。 王寅站在船头左顾右盼,周围船帆如云,远远眺望,江面上大大小小的船只如蚂蚁一般到处都是。 “商路畅通,商贾自然云集宁波。”郑若曾笑道:“据闻不仅是两浙、苏松、常州,江北及江西、湖广均有商人奔波而来,如今已近寒冬,依旧不减盛状。” “早知如此,总督大人……”王寅叹了口气。 郑若曾摇摇头,“展才和总督大人约定,后者招抚,前者主持通商……展才一意主持通商,刻意将总督大人排斥在外。” “为何?” 郑若曾苦笑道:“不外乎怕日后清算,将通商一事卷入其中。” 王寅又叹了口气,其实只要眼睛不瞎的,脑子没坏的,都知道严党虽权势滔天,但严分宜已经七十有八,说不定哪天一跤跌倒就得升天。 船只驶入鄞县,停靠在客船码头处,王寅和郑若曾并没有下船,一个约莫二十岁的青年上了船,恭敬行礼道:“拜见两位世叔。” “句章乃我等密友,无需客套。”王寅笑吟吟挽起年轻人,“此番还要请小友为向导。” “分内之事。” 这青年就是沈一贯,沈明臣的侄儿,如今是鄞县生员,正摩拳擦掌准备明年的乡试。 船只很快转向,驶入甬江,径直往镇海而去,王寅指着不远处向东南方向的另一条河流,“那是通往哪儿的?” “往东钱湖。”沈一贯笑着说:“不过那是死路,不能出海。” “那为何如许多船只都往东钱湖去?”郑若曾诧异的看着那条河流上的船只。 “虽说宁波府于镇海侯涛山设市通商,但盘查甚严,多有大户购置茶叶、绸缎等货物,但荆川公不许出海贩货。”沈一贯笑道:“所以现在都学精明了,先确认能不能出海,弄到出海文书之后,再去收购货物,而镇海县附近不许停靠太多船只,所以索性停在东钱湖。” “有点意思。”郑若曾点头道:“半年前展才无中生有,平地抠饼……” 一旁的沈一贯忍不住笑出来了,“此事已传遍东南,都说龙泉公好手段。” “当年就是少年英杰。”王寅笑道:“通晓军机,长于大局,精于选兵,数度败倭,更兼擅财计……京中传闻,大司农扬言,放在唐宋,展才日后当为计相。” 顺江而下,又是顺风,船只很快抵达镇海,郑若曾、王寅细细看去,心里诧异不已,在沈一贯的指引下迈步下了码头,沿着热闹的商市步行,附近商铺云集,来往的客商什么口音都有。 街道两旁多有客栈、食铺,各类小吃琳琅满目,还听得见悠长的调子,“钱家猪蹄嘞,钱家猪蹄嘞……” 沈一贯兴冲冲的跑去买了四五个,回来一人分一个,一边啃一边说:“卖钱家猪蹄的多了,但这家最是正宗。” 郑若曾无语的看着如此热闹的一幕,再看看被塞到手里的猪蹄,低头闻了闻,苦笑道:“果如传言,如飞来一城。” 王寅踮起脚尖眺望远方的城墙,“还好远才进镇海县城?” “不不不,现在已在镇海县城里了。”沈一贯解释道:“因县城往东即是侯涛山,南边是甬江,只能向北、向西延展,旧城墙还没拆,据说年后动工修建新城墙。” “若是商船就直接停靠在侯涛山那边,入城方便的很,但客船只能停在这边码头,步行要两刻钟左右,不过年后就方便了,县衙已经出了公文,年后在……喏,那边修建新路。” 虽有要事来拜会钱渊,但也不急于一时,郑若曾和王寅缓缓在街道上踱步,他们听见了无数夹杂各地方言的叫卖声,他们看见了无数新奇的货物,甚至还亲眼目睹了一场交易。 一个看起来像个杀猪匠的粗壮汉子实则是个海商,从一个江西商人手中购得五百斤茶叶。 边上有路人在说,“老姜过年都不回去,还要往南洋跑一趟。” “但跑这一趟,至少这个数字!” 郑若曾瞄见路人比划了个手势,在心里默算了下,这一趟府衙那边至少有五六百两银子的税银。 一行人缓缓入城,王寅低声道:“伯鲁兄,如何?” 郑若曾思虑良久,才开口道:“勃勃生机。” 的确,所见所闻让郑若曾目眩神迷,但给他留下最深印象的是,这儿有着大明他处没有的勃勃生机。 郑若曾沉默的在心里想,这就是那位相识多年的小友想要的吗? 这一趟来镇海,实则是胡宗宪私下所托,总督府诸多幕僚,王寅最得胡宗宪信任,郑若曾和钱渊交情最深。 但如今,郑若曾没有一丝把握,因为他现在看清了,镇海有如今的模样,不说所耗用的财力人力,那位实际掌事者显然很早之前就有着通盘打算。 钱宅后院,钱渊正在书房皱眉苦思,手边茶盏早凉。 自嘉靖三十二年起,钱渊的书房向来是钱家的禁地,除了他自己,谁都不许入内,别说最受钱渊信任的张三,最受钱渊重视的杨文,即使是徐渭、小妹,就连叔父钱铮都不得入内。 当然了,如今小七是可以进的,不过她很少进……因为书房卫生以前是钱渊亲力亲为,后来丢给了小七。 抿了口凉茶,钱渊微微摇头,徐渭想得太简单了,浙江巡抚这个位置可不好坐,更拿不到手。 徐渭密信中说起朝中欲新设福建巡抚,吴惟锡很可能被平调……钱渊也有相同的观点。 论功绩,论能力,吴百朋有这样的资格,不敢说是唯一的选择,但却是最合适的选择。 其实钱渊并不知道,原时空中的第一任福建巡抚就是当时的浙江巡抚平调过去的,那个人是阮鹗。 阮鹗卸任的浙江巡抚是由浙直总督胡宗宪兼任,但原时空中浙江、苏松倭乱不息,如今大抵安分下来,浙江巡抚八成是另择他人,不会再由胡宗宪兼任。 徐渭在信中提议,可使唐荆川或谭子理上位浙江巡抚,前者名望极高,后者有军功在身,都是东南涌向出的名臣良将。 钱渊叹了口气,如今的宁波,如今的镇海,是离不开唐顺之的,一旦唐顺之调任,他夹带里找不出第二个人选,他也难以相信其他人的节操。 而谭纶……钱渊记得原时空谭纶曾经担任过福建巡抚,再度和戚继光联手,两人交情日深,多年后戚家军北调蓟门,谭纶又担任蓟辽总督第三次和戚继光合作。 但这一世,汪直不再作乱,虽台州战事颇多,谭纶也军功累累,但却不像原时空一般大放异彩,升迁浙江巡抚……实在是勉强了点。 最关键的是,钱渊从来就没想过将东南打造成自己的独立王国。 如今的东南,浙江巡抚吴百朋是他的人,台州、绍兴、宁波三地府尹都更倾向于钱渊。 东南诸军中,刘显难当重任,汤克宽老朽,俞大猷、戚继光均和钱渊交情甚深,戚继美、卢斌、杨文、侯继高更是唯钱渊之命是从。 有诸多文官武将的支持,再加上通商握有财权……这很容易招人觊觎,即使只是些闲言碎语,钱渊也很难承受,毕竟嘉靖帝疑心病太重太重,钱渊不想冒这个风险。 当时吴百朋上位浙江巡抚只能说是机缘巧合,但接任的又是钱渊的小舅谭纶……别说能不能做得到,只要钱渊有这样的倾向,只怕日后再无所谓的简在帝心了。 丢下这封信,钱渊苦笑一声,如果没有意外,无论是谁担任福建巡抚,只怕戚继光会和原时空一样南下福建抗倭。 转头看向悬挂在墙壁上的地图,钱渊随手拿起苗刀比划了下,如若戚继光南下,台州有谭纶在,是不是可以调卢斌所部北上驻扎宁波…… 这时候外间传来刻意加重的脚步声,彭峰的声音响起,“少爷,总督府使人拜见。” 钱渊皱眉出门,接过名帖看了看,“送回去吧。” 王寅代表着胡宗宪,郑若曾和他交情极好,钱渊让彭峰送回名帖,这不是拒绝,而是尊重。 在心里琢磨了下,自从六月胡宗宪招抚汪直后,总督府那边和镇海再无往来,王寅和郑若曾来做什么? 钱渊转头看了眼书桌上的那封信,微微点头,虽然不知道他们的来意,但肯定和新设福建巡抚一事有关。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七十六章 我不许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五百七十六章我不许自六月汪直来降,王寅、郑若曾和钱渊已有半年未见,再聚时感慨良多。 这一年来,东南沿海局势骤变。 倭寇还没来,突然有白莲教作乱,还袭杀了个致仕的尚书,之后绍兴、宁波、台州颇遭倭患,山阴会稽险些被倭寇攻陷。 但紧接着上虞大捷,戚继光展现名将风姿,徐海败逃,汪直来降,献上徐海首级,又在镇海设市通商。 短短半年,水深火热,陡然变得风平浪静。 不过,所谓的风平浪静也只是表面上,事实上,直到如今,小股倭寇仍然不绝。 王寅、郑若曾并不是从杭州府来的,他们随胡宗宪移驻处州,约莫千余倭寇盘踞在处州、温州和福建省的交界处,一旦抵挡不住官兵攻势,立即逃遁到邻省,令人头疼不已。 寒暄了好一会儿,钱渊笑道:“汝贞兄果有干才,自嘉靖三十三年起,不过三四年光景,两浙倭患大抵平息,实是于国有大功。” 郑若曾精神一振,开口道:“徐海已死,汪直来降,但小股倭寇更是令人头痛,去来飙忽难测,海涯曼衍难守总督大人细查沿海倭情,重建卫所,缮甲造舰,修造战船,配备佛郎机、鸟铳、火炮……” 王寅补充道:“如今东南已有大小战船逾五百艘,三江、三山、龙山等沿海卫所均重建驻兵,总督大人这半年北上南下,唯有一丝停歇……” 钱渊笑吟吟的静静听着,虽有吹捧之嫌,但大都也是事实,胡宗宪有这个能力。 几个月前他就在唐顺之面前力承,平定两浙倭患,胡宗宪当为首功。 “哈,说的多了。”郑若曾摇头笑道:“有总督大人、吴惟锡、谭子理、展才,又有俞龙戚虎这等名将,两浙倭患大抵平息,但福建那边闹得有点大……” “光是参将就战死两人。”王寅啧啧道:“一个月前,浙西参将刘显在处州东南处击溃千余倭寇,数百倭寇横行福建,从福宁州南下劫掠福州府,又西进攻入建宁府,福建行都司就在建宁府,居然弃城而逃……” “听说了,听说了。”钱渊眼中闪烁着诡异的眼神,“据说危急之时,李时言挺身而出,招募乡勇,散尽家财,力拒倭寇。” 前吏部尚书李默李时言就是建宁府瓯宁人。 虽然李默性情刚烈易折,又为人傲慢,但有一点他比严嵩、徐阶要强很多,此人勇于任事,关键时刻敢于挺身而出。 要不是李默,建宁府只怕一片狼藉。 钱渊神情微动,缩在袖子里的左手掐指一算,李默是弘治七年生人,比徐阶年长九岁,算起来都没到致仕的年龄呢。 郑若曾和王寅对视一眼,前者轻声问道:“两浙倭患平息,福建倭乱四起,据说朝中有意从东南抽调文武入闽?” “或许吧。”钱渊随口应付了句,他懒得再去猜谜,径直问道:“难不成汝贞兄亦有意?” “啧啧,浙直总督改闽浙总督?” “怕是不容易吧?” 用屁股想都知道不可能,就算朝廷新设闽浙总督,也轮不到胡宗宪来坐,仅仅出于对军权的警惕性,就算严嵩严世蕃都不会支持胡宗宪。 “闽浙总督……展才说笑了。”郑若曾摇摇头,沉吟片刻后低声道:“福建巡抚。” “什么?”钱渊瞪大眼睛重复了一遍,“福建巡抚?” 钱渊还真没想到,要知道总督一职位高权重,最早可以追溯到威宁候的三边总制。 如今大明只有三个总督,蓟辽总督、宣大总督、浙直总督,前两者常设,而浙直总督是临时设置的。 浙直总督胡宗宪是兼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加兵部尚书……如果调任福建巡抚,这是不折不扣的降职使用。 所以,不管是徐渭还是钱渊,对福建巡抚的人选,从来都没考虑过胡宗宪。 “在总督大人之前,彭黯、屠大山、张经、杨宜尽皆败北,朝廷只怕不会贸然从两京兵部选派,只会从两浙、苏松选派。”郑若曾盯着钱渊的双眼,详尽分析道:“编练新军,大胜倭寇,论资历,论战功,唯有两人,其一总督大人,其二浙江巡抚吴惟锡。” “展才,你是希望总督大人留在浙江,还是吴惟锡留在浙江?” 这是郑若曾肯接下重任赴镇海的原因,他非常清楚钱渊对通商一事的重视,身为浙江巡抚的吴百朋留在浙江还是调任福建,这对钱渊是有极大差别的。 不说其他的,仅仅是之前半年征调如此多的民夫,要不是吴百朋费尽心力筹谋,又替钱渊担责,如何能这么顺利,换个浙江巡抚,怎么可能那么配合? 而胡宗宪对通商一事向来是不赞成,不反对,只当没看见,这种态度对通商一事其实是有一定阻碍的。 长时间沉默后,钱渊轻笑一声,“汝贞兄为何有去意?” 郑若曾这下不说话了,王寅苦笑着摇头……这里面的原因非常复杂。 一方面胡宗宪不甘于如今的战功,其他人不知道,但总督府幕僚和胡宗宪、钱渊本人绝不会不知道,虽然胡宗宪长期掌控东南战局,费尽心血,但他在上虞大捷中的分量并不重。 胡宗宪相信,这些事……钱渊不会不报与西苑。 而捕杀汪直的计划被钱渊一手破坏,胡宗宪希望南下福建再立新功,这是他建功立业,一展抱负的机会。 另一方面浙直总督这个位置实在有点烫手,胡宗宪希望找一条退路……毕竟身居高位多年,也有不少消息渠道。 半个月前,胡宗宪得知,南京户部有意上奏,提议撤销提编……胡宗宪提编六省,职权被侵夺最多的就是南京户部。 这是个不太好的信号,胡宗宪为此给北京去信,但信使没有带回信来,却带来了个坏消息。 京中传言,严嵩病重卧床,不能起身,已有十余日未去西苑直庐轮值。 毕竟是快八十岁的人了……呃,其实这事儿钱渊知道内情,严嵩还真不是病重,而是服用了嘉靖帝赐下的金丹。 钱渊在心里琢磨了下,摇头笑道:“浙直总督转福建巡抚……” “前些日子有御史弹劾总督大人,纵倭入闽,以此为由,降福建巡抚,是否可行?” 钱渊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冷冷道:“严分宜会同意吗?” 看了眼郑若曾和王寅,钱渊补充道:“严东楼会同意吗?” 严嵩会将浙直总督这个位置拱手让人? 严世蕃会将浙直总督这个能给他带来无数银子的位置拱手让人? 当然了,最重要的原因是,钱渊不许。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七十七章 泥潭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五百七十七章泥潭胡宗宪试图从浙直总督降职为福建巡抚,虽是时事所迫,但实在是巧思秒想。。 到如今,胡宗宪也算看清了,屁股下的这个浙直总督就是个火山口,虽然剿灭两浙倭寇,于国有功,但如今风烛残年的严嵩一去,自己这个严党在地方上分量最重的大员必将遭到清算。 如果主动求去,严党倒台后,胡宗宪很可能还会遭到清算,但未必会成为众矢之的,因为严党麾下还有个总督,宣大总督杨顺。 除了跳出这个火山口,胡宗宪在福建还能大展身手,建功立业,实在是一举两得。 而挑中钱渊,是胡宗宪经过深思熟虑的选择,在他看来,钱渊是最合适的那个。 的确很合适。 其一,胡宗宪想降职转为福建巡抚,那就不可能绕过严嵩、严世蕃,否则等不到日后徐阶的清算,严东楼会先教胡宗宪做人。 而严嵩在公开场合数度夸赞钱渊,严世蕃和钱渊交情不浅,胡宗宪企图让钱渊做个说客从中说合。 其二,钱渊是徐阶的孙女婿……钱家和徐阶如今已是同床异梦,貌合神离,但这等事知道的人并不多,胡宗宪并不知内情,他还琢磨着自己退一步,钱渊能说得动徐阶予他海阔天空呢。 胡宗宪做出这个错误的判断的原因在于,钱渊设市通商已有半年,但如今朝中科道言官少有因此事弹劾。 为什么? 自然是因为在科道言官……也就是所谓的清流中威望甚高的徐阶。 其三,也是胡宗宪选中钱渊的关键,那就是东南诸事,钱渊的话在嘉靖帝心中的分量。 当年钱渊入京面圣,当日嘉靖帝斥曹邦辅不合用,两日后胡宗宪以浙江巡抚兼浙直总督。 去年嘉兴大战,胡宗宪宁可被敲竹杠也催促钱渊入京,最终的结果是嘉靖帝命胡宗宪抚剿并重,并无一语斥责。 而吴百朋升任浙江巡抚,也是钱渊在嘉靖帝面前大力举荐的结果。 胡宗宪也听说过,钱渊每一段时间就写信送入京中,直入西苑抵御案上。 王寅比划了个手势,“展才……” 钱渊死要钱的名声在东南文武官员高层中是公开的秘密,在通商之后,他又多了个“财神爷”的绰号。 一巴掌……应该是五千两银子,胡宗宪也算是大出血了。 “十日前,听闻有倭寇侵袭黄岩,八日前,小股倭寇袭慈溪,五日前,百余倭寇在象山作乱。”钱渊眯着眼道:“两浙倭患未平,汝贞兄何以匆匆遁去?” 王寅愣了下转头看向郑若曾,他本人只负责为胡宗宪撰写公文,相关的军报是由郑若曾和茅坤负责的。 郑若曾脸色有点难看……对面这人找理由推脱也不找个像样的! 黄岩归属台州府,慈溪归属宁波府,象山是两府共有,驻扎在这两府的有谭纶麾下的台州军,有戚继光麾下的戚家军,还有卢斌、侯继高、杨文、戚继美一干多有战功的将领。 哪个倭寇脑子坏了跑到台州、宁波来抢劫……那真是老寿星吃砒霜,活腻味了! 王寅咬咬牙,低声道:“吴惟锡多有战功,于东南名望颇高,又是展才至交,浙江巡抚一职实在屈才……” 这句话说得很明显,这是在告诉钱渊,胡宗宪转福建巡抚,浙直总督这个位置……吴百朋也是能争一争的。 钱渊噗嗤笑出声,笑声越来越大,乐不可支起来。 胡宗宪这叫以己度人,自己空出个位置,最有可能升迁的那就是吴百朋……在胡宗宪看来,钱渊是舍不得吐掉这个诱饵的。 好一会儿之后,笑声渐歇,钱渊挥手道:“新设福建巡抚与否,点何人为福建巡抚,必为陛下御笔钦点,钱某实是无能为力。” 胡宗宪想脱身……这是严嵩、严世蕃甚至赵文华都不想看到,不允许出现的,而钱渊更不会放走胡宗宪。 原因很简单,浙直总督这个位置,绝不可能是吴百朋接任。 浙直总督手掌数省兵权,又提编数省,财力、人力、军力均为天下之最,所掌控的资源非同凡响。 想坐稳这个位置,普通官员是坐不稳的……举个例子,嘉靖三十三年王江泾大捷,张经、李天宠被捕拿入京,上书御倭十难三策的苏松巡抚周珫被嘉靖帝钦点为浙直总督,但仅仅一个月后就因赵文华弹劾被罢免。 想坐稳浙直总督这个位置,身后必有强援,说的明白点,身后如若严嵩、徐阶,谁都坐不上这个位置。 四任浙直总督,第一任是聂豹举荐的张经,当时前两任浙江巡抚均兵败,被拖了年许的张经终于得偿心愿,也在王江泾一战中大败倭寇。 可惜张经背后是聂豹,是被徐阶、严嵩共同忌惮的聂豹,最终是张经遭弃市,聂豹被罢官。 之后的杨宜是嘉靖二年进士,徐阶的人;再之后的周珫身后无强援,一个月就被罢免,现任的胡宗宪能坐稳浙直总督之位,他自身的能力是关键,钱渊当年的旁敲侧击是关键,而胡宗宪身后的严嵩是关键中的关键。 吴百朋背后除了钱渊之外什么都没有,不然也不会湖广巡按政绩卓越却平调江北巡按,扬州大捷后又再次平调浙江巡按。 虽然钱渊在嘉靖帝面前举荐吴百朋升任浙江巡抚,但浙直总督这个位置……钱渊是无权插嘴的,他也不会去捅这个马蜂窝。 只可能是严嵩或者徐阶的人,别说钱渊了,就是内阁大学士吕本,或裕王最为亲近的高拱都没有这个资格。 这就是为什么钱渊不许胡宗宪从浙直总督转福建巡抚的原因。 如若胡宗宪一走,浙直总督这个位置很难说是谁得手……严党如今权势滔天,但所有的权势都是嘉靖帝给的,谁接任浙直总督,那是要嘉靖帝怎么想。 而嘉靖帝可能是明朝最喜欢也最习惯搞权力制衡的一个皇帝,再加上严党势大,徐阶缩首,钱渊猜测,搞不好是徐阶的人接任浙直总督。 那事情就糟了,不说其他的,新任浙直总督要插手通商怎么办?甚至要否决通商怎么办? 钱渊能忍得下来? 忍不下来是不是要撕破脸? 闹大了……那钱渊后续的计划都要作废,挖好的坑说不定埋不了别人,倒是能埋了自己! 留下胡宗宪多好……他漏洞颇多,他担忧后路,他虽然和钱渊颇有间隙,但也不敢往死里得罪钱渊。 换个人有这么好使吗? 虽然是被逼的,但胡宗宪基本上很少对钱渊指手画脚。 换个人能这么配合钱渊吗? 虽然是怕惹事,但胡宗宪对通商一事不闻不问,全让钱渊主持。 换个人能让钱渊揪住那么多小辫子吗? 这些年来,胡宗宪或多或少有不少小辫子被钱渊拽在手中呢。 钱渊在心里冷笑,你胡汝贞身上染墨,身登高位,建功立业,现在却想脱身而走,哪里有那么便宜的事! 看着对面失落的两人,钱渊犹豫片刻后补充道:“日后未必如汝贞兄所料……” 郑若曾长叹一声,“几为绝路,如何不惶恐。” “自嘉靖三十二年嘉定初见,老夫已知展才有经天纬地之才,之后在华亭,在陶宅镇,在崇德,在杭州,在台州、绍兴、宁波,展才数度败倭,又抛却翰林南下击倭,气节无双。” “但若无总督大人这些年殚精竭虑,提编数省,编练新军,展才何以有长水镇、桐乡两场大捷?” “上虞城外钱家护卫精悍勇猛,但若无总督府拨付铁甲军械,何以扫清千余倭寇?” “戚继光三刻钟击溃徐海,立下不世军功,但若无总督大人拨付的粮饷,他戚元敬何以编练如此强军?” “京中传来消息,严分宜病重卧床,一旦……”郑若曾眼角湿润,“总督大人必遭群起而攻,即使归隐想安度晚年都不可得……” 钱渊有些诧异,郑若曾入胡宗宪幕府近四年,不料却有如此情谊,不过他也为这番话动容。 事实上钱渊并不知道,原时空中胡宗宪于狱中自杀,郑若曾多方奔走,后隆庆年间平反,就是郑若曾为胡宗宪题碑记。 但钱渊虽然动容,但绝无动摇,话题一转说起镇海通商诸事,不过郑若曾和王寅神色黯淡,少有话语,不多时就起身告辞。 一路送到照壁外,钱渊挥手让下人退下,迟疑了会儿,低声道:“等等吧,再等等。” 郑若曾瞳孔微缩,“展才何意?” “再等等……”钱渊面无表情低声说:“日后当有转机,寄语汝贞兄,如若合适,钱某亦不会袖手旁观。” 郑若曾怔了片刻后退两步,长长一揖。 这种保证是不能随随便便说出口的,钱渊能说出这等话,那日后出手的可能性就很大。 当然了,反悔也正常,但从此之后,不说胡宗宪本人,幕僚中的郑若曾、沈明臣、王寅、何心隐、茅坤等人均不再视钱渊为友。 已是十一月中旬了,寒风呼啸而过,看着两位好友的身影消失在街道拐角处,钱渊在心里权衡自己日后能不能兑现这句话。 很难说啊。 如果自己的计划能够成功,将科道言官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而不是胡宗宪身上……那胡宗宪很可能逃过一劫。 但日后严嵩致仕,徐阶掌控大权,会不会旧事重提,重翻旧案,这就难说了……严嵩一去,徐阶在朝中几无抗手啊。 高拱能阻拦他吗? 高拱对胡宗宪并无偏见,甚至颇为赞许,但要他为胡宗宪出头,这个可能性真的不高。 钱渊心里迷茫,有一股说不出口的酸涩。 虽然钱渊知道,胡宗宪试图转福建巡抚这件事自己也未必插得上手,但其实是有一定操作性的。 因为徐阶是希望看到的。 为了通商一事的顺利进行,为了自己的计划能顺利开展,为了自己挖的那个坑……自己一力拒绝,将胡宗宪拖在这个泥潭中难以脱身。 自己从嘉靖三十一年离奇穿越而来,至今已经六年了,这六年里他经历了太多太多,也改变了他太多太多。 但与此同时,这个时代,或者说这个时代的历史,也被他改变了太多太多。 聂豹提前数年逝世,赵文华至今仍是工部侍郎,戚继光提前入浙组建名垂青史的戚家军,原时空的抗倭三名将之一的卢镗兵败入狱。 还有历史上名声不显的戚继光,从无记载的卢斌,都已崭露头角。 更别说钱锐、钱鸿父子,以及谭维,就连王翠翘的命运都得以改变。 而胡宗宪,他的结局似乎不会有什么变化。 这一世,会不会还会有“宝剑埋冤狱,忠魂绕白云”? 钱渊就在照壁前后来回踱步,好久好久,旁边侍候的王义、彭峰、梁生等人都不敢上前打扰。 直到少见的杨文突然出现在门口。 “少爷。”杨文虽然已升任游击将军,但仍然习惯单膝跪地,“有事回禀。” 钱渊挥挥手,王义等人避开后,才低声问:“又有船只出海了?” “是。”杨文凑近低声道:“共十二家,大小二十六艘海船,其中大部都是奉化吴家的。” “那八家都名列其中?” “是,均在其中。”杨文舔了舔舌头,“谭先生托小的来问,可要动手?” “什么谭先生?”钱渊眼睛一眯。 “谭七指。”杨文立即改口,心里却在苦笑,虽然如今是个海商甚至海盗,但那是少爷您的小舅呢。 谭维的身份少有人知,除了当年密谋的谭纶、戚继光、唐顺之之外,只有钱渊和杨文两人知晓。 钱渊经常出入金鸡山下那个村落,和谭七指也颇有公开来往,但很多事是需要私密渠道来沟通的,如今负责这个的就是杨文。 钱渊思索片刻后问:“这是第几批了?” “第二批。”杨文立即回答道:“十月中旬第一批,只有八艘船,应该只是试探,十日前返航。” “还是象山港来回?” “均是从象山港出发,绕过象山往南洋去了。” “一旦动手,有把握吗?”钱渊微微皱眉,二十六艘船,有点棘手啊。 但杨文一脸自信,“如今谭七指麾下已有十三艘船,其中一艘福船,这半年来小的陆续调人手上船将老人替换下来,再加上其中亦有钱家护卫为核心,多置火器,绝无纰漏。” “什么时候返航?” “上一趟只是试探,距离不远,这一趟应该是去南洋。”杨文算了算,“十二月末返航。” “那就赶在年前吧,总不能让他们还过个舒舒服服的除夕。”钱渊双手负于身后,冷笑道:“就在象山港动手,不亮字号,但要让他们知晓,是我钱某人动的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七十八章 意外的人选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徐阶对这句话有着极深的领悟,这位出身松江华亭的矮小士人可能是这个国家最懂得隐忍的人物。 但隐忍不意味着懦弱,隐忍不意味着唯唯诺诺,隐忍不意味着躺倒挨捶。 自夏言死后,严嵩独掌内阁迄今为止已有十年,汹汹如李默罢官归乡,才高如杨博在外不肯回朝,但从头到尾,徐阶始终是对抗严党的一面旗帜。 虽然这面旗帜有些小,旗杆歪歪斜斜…… 今年初,严党借京察将徐阶一党打得七零八落,在这种极端不利的情况下,徐阶熟练的摆出了乌龟缩头的习惯动作。 但在这种极端不利的情况下,徐阶并不是什么都没做。 原因很简单,不是徐阶想做什么,而是需要他做什么。 作为朝中唯一勉强能和严嵩抗衡的大佬,他的同党需要他做些什么,无数门生故旧以及那些科道言官需要他做些什么,最重要的是,嘉靖帝需要他做些什么。 嘉靖帝习惯玩弄人心,以权衡之术掌控朝堂,所以,如果徐阶不能,或者不愿做些什么,那他凭什么坐在内阁次辅这个位置上呢? 对那些科道言官以及徐阶党羽门生来说同样如此,内阁次辅按例接任内阁首辅,如果什么都不做……你凭什么日后接任内阁首辅呢? 所以,十月下旬兵科都给事中上书提议新设福建巡抚,朝中议论纷纷,但嘉靖帝、严嵩始终没有表态,而徐阶在十一月中旬站了出来。 “吴惟锡……”嘉靖帝端坐在蒲团上,似笑非笑的看着面前的几人。 提议吴百朋平调第一任福建巡抚的徐阶,眼观鼻鼻观心似乎什么都没听见的严嵩,以及面无表情但眼角处微微抽搐的徐渭。 实在是复杂难言啊……纵使嘉靖帝上位三十多年,面对过无数政治风波,但也不得不感慨一句,真乱! 东南权柄最重的浙直总督胡宗宪是严嵩的人,徐阶先后几次将党羽同年塞到东南,可惜次次败北,以至于胡宗宪攀附严嵩上位。 胡宗宪升任浙直总督后,为分其权柄令其卸任浙江巡抚,这个位置本应该是徐阶的……无奈斜刺里杀出了个李默,以阮鹗将浙江巡抚抢到手。 东南抗倭三大巨头,除了浙直总督、浙江巡抚外,只剩下浙江巡按了……本来这是大家都默认应该是徐阶的人,结果这次杀出了个钱渊。 偏偏钱渊又是徐阶的孙女婿……钱家和徐家的间隙殿内众人都心知肚明,但京中并无流传。 在很多人看来,东南一地和朝中局势很像,浙直总督这个最重要,地位最高的位置被严嵩抢到手,但徐阶这个内阁次辅抢到了第二顺位的浙江巡抚,甚至还让孙女婿出手抢到了第三顺位的浙江巡按。 所以,目前的局势是,胡宗宪是严嵩的人,吴百朋是钱渊的人……而现在徐阶要将吴百朋一脚踢到福建去。 不过,徐阶拿出来的理由实在够充分的。 吴百朋文武兼资,先后在扬州、嘉兴、绍兴都有战功在身,对倭寇经验丰富,又巡抚浙江年许,是平调福建巡抚的最佳人选。 徐渭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在他看来,这是徐阶这个老不死的在釜底抽薪,没办法将展才弄回京,就将展才在东南最重要的援助斩断。 钱渊在镇海设市通商,其中很多地方都要靠吴百朋帮忙,这下惨了……但惨到什么地步,还要再看看。 看什么? 当然是看谁接任浙江巡抚。 “吴惟锡身负奇才,屡败倭寇,气节无双,当年扬州大捷虽赏未酬功,后因援桐乡升任浙江巡抚。”徐阶振振有词,“两京未有吴惟锡这等对东南诸事烂熟如心的人物,实是福建巡抚的最佳人选。” 嘉靖帝的视线落在严嵩身上,“惟中?” 严嵩熟练的回道:“老臣唯伏圣意。” “吴惟锡,吴惟锡……”嘉靖帝曲起手指敲了敲手中的玉如意,“何人接任浙江巡抚?” 徐渭的眼神变的锐利起来,紧紧盯着徐阶……这是最关键的。 徐阶没有冒进,而是拱手道:“何人接任浙江巡抚,当元辅建言,陛下钦点。” 这个冬天有点难熬,垂垂老矣的严嵩这还是半多个月来第一次来西苑,听到这句话忍不住心里啐骂……娘的,这徐华亭真是成精了,老夫还想让胡宗宪兼任浙江巡抚呢! 殿内数人,徐渭还有点懵懵懂懂,但嘉靖帝、严嵩甚至一旁服侍的黄锦都心里明镜儿似的,徐阶将吴百朋撵到福建去,这个位置不可能落到别人手中……还真当徐阶是为国事建言啊?! 不管是为了东南的权力制衡,还是为朝中的权力制衡,这个位置只可能是徐阶的人,这是政治规矩,也是政治默契。 去年阮鹗被押送入京,本来浙江巡抚这个位置都应该是徐阶的,只不过当时东南实在被倭寇祸害的太惨,连连兵败,嘉靖帝大怒非常,这才直接询问钱渊,推出了本应该早就升任浙江巡抚的吴百朋。 在这种情况下,嘉靖帝默许,严嵩也认可,浙江巡按这个位置是留给徐阶的。 但没想到钱渊如神兵天降,用脱离翰林院斩断储相之路为代价,将浙江巡按抢到手。 如今徐海兵败身死,汪直来降,两浙大抵平定,东南必然要恢复权力制衡的规则中。 严嵩喘了几口粗气,黄锦在嘉靖帝的示意下搬了个凳子过去,又端了杯热茶给严嵩暖暖手。 抿了口茶,严嵩这才开口,“兵部右侍郎王诰,曾任南京户部侍郎,总督漕运,对东南诸事也算熟悉。” 徐渭略略回忆立即想起来了,王诰,嘉靖二年进士,徐阶的同年同党,嘉靖三十四年,徐阶和李默还算和睦的时候,曾经一度试图举荐王诰接任浙直总督。 事实上,这一世的浙直总督只有四任,而原时空有五任,多出的那个就是时任南京户部侍郎的王诰,可惜他还在路上还没到杭州,朝中局势骤变,赵文华一本上奏,胡宗宪将浙直总督抢到手,从此开启了他褒贬参半的传奇经历。 嘉靖帝在心里琢磨了好一会儿,叹息着摆摆手。 诸人在黄锦的眼神暗示下起身行礼逐一退下,徐阶殷勤的扶着严嵩缓缓前行,身后的徐渭在想……如果天色晦暗,两老头都一跤跌倒死翘翘就好了。 老而不死是为贼,两个老贼! 回到随园,徐阶接过孙鑨递来的茶盏一饮而尽,示意孙鑨再倒一杯,摇头道:“若无意外,当时吴惟锡调任福建巡抚。” 陶大临眨眨眼,“此建言颇为适宜,吴惟锡的确是最佳人选。” “的确如此,但展才那边……”陈有年叹息道:“乡梓多有书信,端甫兄守孝期间也颇有耳闻,展才在镇海设市通商,闹的动静不小,如今朝中科道言官蠢蠢欲动……” 一旁的冼烔连连点头,补充道:“明面上风平浪静,但私下颇有串联。” 在场的都是东南人氏,都知道吴百朋和钱渊当年在苏州订交,虽然会面不多,但情深义重,也是钱渊的力挺,吴百朋才能升任浙江巡抚。 有吴百朋在,钱渊在东南施展手段的空间很大,但吴百朋一走…… 孙鑨将新斟的茶递给徐渭,轻声道:“最重要的是,接任浙江巡抚的是谁?” “不错!”孙铤精神一振,“记得最早是胡汝贞兼任浙江巡抚,如若还是胡汝贞还算不错。” 徐渭抿了口茶,面无表情的说:“分宜举荐兵部右侍郎王公遇。” 沉默了一阵后,孙鑨问道:“已成定局?” “陛下尚未御笔钦点。”徐渭咽了口唾沫,“论战功,论资历,谭子理有何不可……展才……举贤不避亲难道都不懂?!” 前几日,钱渊送密信入京,吩咐针对福建巡抚、浙江巡抚两个位置,随园不动。 一直没说话的吴兑微微摇头道:“文长,此事……展才无动于衷,心中必有定计。” “展才这些年来,无论面对何事,无论处境如何糟糕,他总预料在前,准备充分……我们想得到的,展才不会想不到。” “展才行事暗合兵法,深通兵法三味……” 吴兑最后捋须道:“咱们还是静观其变的好。” 徐渭哼了声,“不静观其变还能做甚?想插一手也没这资格!” 事情很快落幕,第一任福建巡抚和接任浙江巡抚的人选同时出炉。 前一个没有脱离众人猜测,浙江巡抚吴百朋调任福建巡抚,专职剿倭。 但后一个让人大跌眼镜,并不是兵部右侍郎王诰,一个月前以南京光禄寺卿升任南京户部右侍郎的赵贞吉,转南京副佥都御史兼浙江巡抚。 消息传出后,京城各个衙门都是议论纷纷,国子监祭酒陆树声倒是露出了笑容,难得的在放衙后来到钱宅。 向来板着脸没事不上门的老丈人上门,钱铮疑神疑鬼的将陆树声迎进来,惴惴不安的试探了几句。 “孟静,社稷臣也。”陆树声笑道:“秉心持正,刚直有口,遇事辄发,不能藏垢。” 钱铮扯扯嘴角,“惜大洲公不善兵事……” “如今两浙倭患渐息,休养生息为重,正是孟静大展拳脚之机。”陆树声摆手道:“熬上数年再回朝,当为社稷重臣……那时候严分宜也该致仕了,本朝尚无八旬老翁持政先例。” 钱铮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陆树声和赵贞吉很有交情。 赵贞吉嘉靖十四年进士,是钱铮的同年,选庶吉士入翰林院,三年后请假归乡治学。 嘉靖二十年,西北边地不宁,赵贞吉起复以副使身份随隆平侯张伟出使兰州,行持节册封事,回京后重入翰林。 而陆树声就是嘉靖二十年的会元,选庶吉士,在翰林院中和赵贞吉来往密切,即使后来归乡守孝也有书信来往。 陆树声虽然不擅政争,但眼睛不瞎,发现女婿那欲言又止的古怪神情。 正要开口问个清楚,脚步声传来,陆树声转头看去,脸黑如锅底的徐渭大步走进来,开口道:“已送密信南下,这次糟了,居然是赵大洲那厮!” “文长!”钱铮轻喝一声。 “噢噢……平泉公。”徐渭行了一礼。 陆树声摆摆手,皱眉道:“送密信南下……是展才?” “是。”徐渭可不知道陆树声和赵贞吉有交情,牢骚道:“华亭看来是早有预谋,他如何不知赵大洲和展才之间……” 陆树声心头怒气渐起,“赵孟静名扬天下,展才敢对其不敬?” “哈哈哈……”徐渭脸上一片扭曲,“名扬天下,名扬天下…………他赵大洲鲜廉寡耻,是这名声已遍传天下了?!” 钱铮实在有点头痛,自己这个侄儿啊! 该划清界限的称兄道弟,严东楼、董份、胡宗宪这些严党大员都和他关系匪浅,甚至在京的时候经常一起搓麻。 要知道虽然如今严党势大滔天,但所有人甚至严嵩自己都知道,十有八九严嵩在史书中将遗臭万年。 而那些站在严嵩对立面的……李默当年就看钱渊不顺眼,当年刚刚入京将未来岳父揍得鼻血长流,和徐阶结为姻亲却貌合神离,连久不在朝的赵贞吉都和他不对付。 看岳父递来的不悦视线,钱铮回应了个委屈的眼神……说起来,展才还是您老调教出来的呢。 徐渭已经将那些破事都抖了出来,事实上钱渊和赵贞吉之间只有两件事。 其一,身为钱铮前任的徽州通判赵贞吉暗中使了个绊子,以至于钱铮当年在徽州丝绢案一事上极为被动。 其二,就是当年百余倭寇千里袭南京一事。 “赵大洲名扬天下,却要为一己私利而坏东南战局!”徐渭咬牙切齿道:“若是当年胡宗宪去位,东南战事不可收拾!” 看陆树声还懵懵懂懂,钱铮不得已详细解释了一遍,最后说:“朝中奸邪横行,以至于东南抗倭不利,赵大洲意欲夺走战功,以弹劾胡宗宪剿倭不利。” 陆树声想了会儿,怔怔道:“这话有理啊。” 徐渭气极反笑,“有理?!” “天下皆知,他赵大洲恨严分宜入骨,不敢正对,却弹劾正在费力编练新军,苦苦支撑东南战局的胡汝贞!” “朝中奸邪横行,就不顾东南水深火热!” “东南百万百姓的性命,在他赵大洲眼里算什么?!” “如若当年胡宗宪因此去位,他赵贞吉百年之后不让徐有贞!” 这句话说得有点狠,徐有贞在不少明朝士子的印象中……是和秦桧相提并论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七十九章 一来一去 已经是十二月下旬了,纵然是江南之地,也是寒风萧瑟,若是连绵冬雨,阴寒逼人,比北方有着更刺骨的寒意。 淅淅沥沥的冬雨已有数天,天色依旧灰蒙蒙的一片,吴百朋趋马入城回了浙江巡抚衙门,心里盘算着带多少人南下。 虽然这些年在张经、李天宠、胡宗宪的陆续压制下,吴百朋始终没有掌权的机会,但他本人数次率兵上阵,嘉兴、苏州、松江、绍兴,处处都有他的身影,历经数年,他手下也有一支直属的两千军队。 这是以去年北上援桐乡的八百勇士为根基扩建出来的,之后在嘉兴、湖州、绍兴数次对阵倭寇,颇有斩获。 “老爷,夫人和公子今早已经启程。”老管家牵着马,“行礼已经准备好,明日便可启程。” 吴百朋还在心里盘算,随行的护卫三十余人倒是不担心,但抽调去福建的那数百武卒明日未必能同行,而自己先行离开后,只怕总督府那边不放人。 刘显在上虞大捷中一败涂地,丢人现眼,但胡宗宪并没有将其弃置,后来刘显北上通州,南下温州均有战功,在处州和福建交界处大战中立下头功,可以想象,吴百朋一走,手下这算得上精锐的两千大军必然落入刘显之手。 吴百朋心里有点憋屈,刘显依仗有总督府撑腰,对他向来不太恭敬,半年多前还曾经有过言语冲突。 不过吴百朋也心里清楚,仅仅自己一人是没用的,必须请调强军入闽。 毫无疑问,吴百朋选中的是浙江副总兵戚继光。 “老爷,摆饭?” 吴百朋随意点点头,正要进去,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转头看去,数十匹高头大马起正事,“福建那边乱的很,最关键的还是无强军,倭寇横行数府,肆无忌惮,我有意上书,请调戚元敬南下入闽。” 顿了顿,吴百朋继续说:“元敬驻扎宁波府年许,多有战功,听闻……当年是展才提议?” “不错。”钱渊干脆利索的承认,“去年嘉兴大战之后,我尚在京城,传信南下,胡汝贞调俞大猷驻守嘉兴,再调戚元敬移驻宁波府。” “甚至半年前,前往沥港和汪直密议之前,我和胡汝贞商定,其中就有不得调戚元敬移驻他处一条。” 半年前的那些破事,吴百朋心里有数,当时浙直总督胡宗宪被钱渊的手段逼到死角处,不得不乖乖的被敲竹杠,除了这一条之外,还有银子、万余民夫、宁波知府、同知等官职。 “展才,戚元敬南下……”吴百朋低声道:“对镇海可有影响?” “当然有。”钱渊点点头,但立即摇头道:“尽快上书,无需和总督府那边打招呼,直接上书朝中,请调戚继光入闽平倭。” “那宁波府?” “两浙除却惟锡兄外,论文武双全,为首者谭子理。”钱渊笑道:“有他在,台州当无恙,可调宁绍台参将卢斌北上驻扎宁波府。” 吴百朋想了想才点头赞同,“除却卢斌,还有侯继高、戚继美、杨文,倒是不缺人。” “好了,不说这些了。”钱渊举杯道:“祝惟锡兄此次入闽,一帆风顺,大杀四方,日后京城重聚……” 吴百朋无奈举杯,“日后在随园重聚,只盼展才能真的酿出好酒。” 钱渊微微一笑,闭着眼睛咬着牙张开嘴一饮而尽。 这句话自然是有玄机的,京城重聚不意味着随园重聚,这是吴百朋第一次在钱渊面前有此明示。 从今天开始,随园将会多出一位名留青史的名臣。 而钱渊的身边,将会多出一个帮手,并不仅仅因意气相投而结交的好友。 淅淅沥沥的小雨一夜未停,第二日清晨雨势反而大了起来,但吴百朋并没有迟缓,在钱渊和诸多佐官的送行中登船而去。 距离杭州不远处的嘉兴府石塘湾,一艘官船正急速南下。 “东翁,昨夜传来消息。”黄师爷扬着手中的信纸,“吴惟锡今晨离杭,东翁可径直入驻巡抚衙门。” 干瘦的赵贞吉点点头,接过热毛巾用力搓了搓脸,“两浙倭患渐息,福建倭患再起,吴惟锡文武双全,调任福建巡抚正合适。” 黄师爷虽然跟着赵贞吉时日不长,但也听得懂这句话的言外之意。 吴百朋去福建很合适,而赵贞吉觉得自己上任浙江巡抚也很合适……两浙倭患渐息,正需要休养生息,正需要赵贞吉这样的文臣。 但实际上,还有另一层含义。 两浙倭患渐息,浙直总督胡宗宪提编数省是不是可以撤销,手掌数省军权是不是可以撤销,截留两淮盐税还有没有必要? 说的直接一点,浙直总督胡宗宪还有没有存在的必要? 说的赤一点,浙直总督胡宗宪之前有没有贪污军饷,有没有勾结倭寇,这些都是需要查清楚的。 赵贞吉起身走到窗边,看着两岸无绿色的青山,在心里盘算,此番赴任,能不能找到胡宗宪的弱点,能不能将这位严党大员拉下马? 京中传来消息,上个月卧床不起的严嵩,如今又开始轮值西苑直庐了,看上去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赵贞吉紧紧抓住窗框,手腕上青筋毕露,这得熬到什么时候!? 好一会儿后,赵贞吉才回头道:“继续吧。” 黄师爷还在那整理条文,他是绍兴人,对浙江诸事极为熟悉,无论是山川地理、人脉关系、各地官员都如数家珍。 “绍兴知府梅守德,当年是被严分宜赶出京的,不过他和李时言有旧。” “台州知府谭子理,文武双全,独守台州数年,实是不可多得的人杰……对了,他是钱展才的小舅。” “宁波府是最为复杂的,府尹唐荆川主持通商一事,但实际是背后的浙江巡按钱展才主持,此人实是了得,不说文武双全,仅人脉就令人瞠目结舌。” “听闻浙江副总兵戚继光驻扎宁波府?”赵贞吉低声问。 “不错,此人和钱展才相交莫逆,其弟游击将军戚继美也在宁波府。”黄师爷笑道:“他是徐相孙婿,东翁可笼络一二,有展才相助,东翁立能从总督府分权。” 赵贞吉嗤之以鼻,冷笑数声,黄师爷愣了下将话题扯开。 四天前,京城徐府有信使抵南京,和赵贞吉密谈许久,直到这时候,赵贞吉才确定,钱渊和徐阶之间的间隙……已经不能说是间隙了,已然是分道扬镳。 早在去年,赵贞吉就看出了苗头,钱渊举荐吴百朋升任浙江巡抚,自己又抢走了浙江巡按,而徐阶那边没有递来任何消息,显然这是不正常的。 桌上铺着一张地图,赵贞吉看了许久,提笔落在两个区域。 一个是杭州,显然这是针对总督府的胡宗宪。 另一个是宁波,这是针对钱渊。 针对胡宗宪,赵贞吉就需要从账目中找到漏洞,日后弹劾胡宗宪的关键之一,就是军饷的去处模糊不清。 针对钱渊,赵贞吉就需要亲赴宁波……南京颇有传闻,钱渊和汪直勾结,才会在镇海设市通商,大把敛财。 想了很久,赵贞吉觉得首先还是先去找胡宗宪的麻烦,这个人的突破口有两处,一是军饷,二是招抚汪直。 因为京中徐阶传信,要赵贞吉尽量不去招惹钱渊那个马蜂窝。 但等船只抵达杭州,赵贞吉下了船就在码头上,恨不得返身上船,直抵宁波去找钱渊的麻烦。 浙江布政司、按察使司、指挥使司、杭州府衙、县衙的官员都亲至迎接,浙直总督胡宗宪虽然没有到场,但其亲信幕僚茅坤、何心隐都到了。 茅坤是两榜进士出身,何心隐是心学传人,这两人来迎接,算是胡宗宪给出的善意。 但浙江巡按钱渊没来。 问题是,在即将抵达杭州之前,有信使告知,前任浙江巡抚吴百朋登船南下,浙江巡按钱渊为其送行。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八十章 好名 赵贞吉早在嘉靖七年就在乡试为五魁首,是的房魁,杨廷和评价:“是将为社稷器,吾儿慎弗逮也。” 连杨廷和都认为自己儿子杨慎不如赵贞吉,从此之后,虽地处偏远四川,但赵贞吉就名扬天下,那一年他二十一岁。 嘉靖十四年进士,选庶吉士,没等三年后散馆,第二年赵贞吉就被授翰林编修。 嘉靖二十三年,赵贞吉出教司礼监,修,又充嘉靖二十六年会试同考官,出翰林升为右春坊右司允,管国子监事。 典型的储相路线,如果没有意外,赵贞吉会在詹事府熬几年,要么直升两京六部侍郎,要么转太常寺兼国子监祭酒,再转礼部侍郎乃至尚书,速度更快。 但嘉靖二十九年,俺答围城,赵贞吉挺身而出,痛斥严嵩,大骂赵文华,被贬谪出京为徽州通判。 “此人不好财,但好名。”钱渊意味深长的对唐顺之如此说:“当年俺答围城,胁迫通贡互市,群臣尽皆默然,为赵大洲力主不可签城下之盟,督促诸将出城迎敌。” 唐顺之一时没听懂,试探着投来询问的眼神。 “自土木之后,京城百年无警,不过数万禁军,多为老弱,又缺粮饷,出战必败,一旦俺答窥破虚实,一通鼓可下京城。” “陛下知不能战,分宜知,华亭知,群臣皆知,难道他赵大洲不知吗?” 钱渊对庚戌之变的剖析让唐顺之目瞪口呆,他立即想通了期间的关节。 所有人都知道不能打,一旦出战大败,京城就有倾覆之危,最终解决问题的徐阶实际上不像史书中说的那般高大上,事实上他是个背锅侠。 因为最终朝廷是答应了俺答互市的要求,并在第二年于大同设市,只不过很快就撤销了。 而在这种情况下,赵贞吉跳出来声嘶力竭的高呼不能签订城下之盟,痛斥严嵩,大骂赵文华,力主出战……他也知道朝廷不会出战,不敢出战,他这么做还能有什么原因呢? 无非求名而已。 噢噢,不仅仅是求名,赵贞吉因此事得嘉靖帝赏识,升左春坊左谕德兼河南道监察御史,奉敕宣谕诸军,并赐白金五万两,听随宜劳赏。 可惜在俺答撤军之后,严嵩开始清算,一脚将赵贞吉踹出京,但即使如此,赵贞吉也没辞官,类似的情况……钱铮当年被贬谪出京立即辞官归隐。 之后赵贞吉从徽州通判开始,在徐阶的提携下,一年一个台阶,嘉靖三十四年钱渊和赵贞吉初见,他还不过是个南京户部主事,两年之后已经是南京光禄寺卿,三年后为南京户部右侍郎,如今已经身为封疆大吏,巡抚浙江一省。 唐顺之长叹一声,“惟锡去,大洲来,如之奈何。” “此人看似文质彬彬,实则性烈如火。”钱渊笑道:“但也是识时务的,此次入浙的目标应该是胡汝贞,不会针对镇海。” “噢?何以见得?” “两浙倭患渐息,镇海设市通商,陛下尚未表态。”钱渊轻声道:“华亭此人颇有抱负,又擅隐忍,不会贸然开战,当然了,最主要的原因在于赵大洲……天下何人不知他和严嵩仇深如海,徐阶既然挑中他,自然不会针对镇海。” 唐顺之微微点头,“老夫的意思是……何以见得赵大洲也是识时务的?” “哈哈哈……”钱渊大笑道:“年初宫城失火,三大殿付之一炬,今上久居西苑,但毕竟三大殿乃朝廷脸面,如何能不重建? 但重修三大殿耗银劳工,御史上书请缓,亦无不可,但朝中科道言官却成了哑巴……” 唐顺之皱眉道:“此事可缓,但陛下……” “是啊,所以赵大洲写了私信给严分宜,责其为重修三大殿,耗费国力。”钱渊冷笑道:“不敢上书陛下,却要写信给死敌严分宜,难道是他赵大洲光明磊落?” 唐顺之哑口无言,想辩驳几句却找不到话说。 “既是私信,却宣扬的两京皆知。”钱渊摇头道:“此人未必贪权,但必定好名。” 顿了顿,钱渊下了个让他差点后悔莫及的决定,“那日赵大洲赴任杭州,钱某当日离城不见,已然表态,只要他不来招惹,暂且不去管他。” 被钱渊定义为好名,但也没被钱渊放在眼里的赵贞吉正在书房里冷笑看着面前的何心隐。 当年赵贞吉在四川讲学数年,钻研心学颇深,何心隐曾慕名来访,两人相谈多日,结交为友。 “夫山何以入胡汝贞幕府?”赵贞吉冷笑道:“绩溪招抚汪直,其间真的无隐情?” “徐海和汪直开战年许不分胜负,而戚继光三刻钟击溃徐海主力,却要招抚汪直?” “他胡汝贞如何舍得如此大功?” 何心隐沉默片刻后,突然换了个话题,“孟静兄,当日接风宴上,总督府只有何某一人,布政使司、按察使司、指挥使司均以佐官相陪,只有杭州府衙的知府一个正印官,可知为何?” 赵贞吉不屑道:“严党如今在朝中一手遮天,上蔽天子,下揽权柄,东南亦如此。” 何心隐苦笑两声,“或许有吧……但仅以何某的消息,原本王寅是会赴宴的。 总督府众多幕僚,王寅为总督大人管理文书,最得信任,又是总督乡友……总督常转战各地,以王寅坐镇杭州。” 这说的够明白了,王寅虽然只是个幕僚,却是在很多时候很多场合代表胡宗宪的。 “那日的前一夜,浙江巡按钱展才趋马入杭,送别吴惟锡,第二日一早离城。”何心隐加重语气。 赵贞吉愣住了,就因为钱渊的离开,所以杭州……不,浙江上下都这么不欢迎我? 赵贞吉上任已经有十多天了,他几乎是在第一时间感受到无处不在的压力和困难,最典型的就是,身为浙江巡抚,居然都没有下面知府来拜会。 内地的几个府洲还不好说,但嘉兴、绍兴、杭州、宁波、台州这些临海的府洲……钱渊身在杭州都不肯出面而且还径直离去,这些府洲如何会对赵贞吉有什么好脸色? 当然了,这也有胡宗宪的原因……谁都知道胡宗宪是严嵩的人,赵贞吉是得徐阶举荐。 听谁的? 浙直总督自然权柄更大,下面的府洲不约而同的对巡抚衙门采取冷处理……反正上面有个浙直总督顶着。 “胡汝贞……钱展才……”赵贞吉低低念叨了几句。 何心隐也是无语了,干脆将事情说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击溃徐海主力之后,总督欲和汪直开战,但钱展才不许!” “什么?”饶是赵贞吉久历宦海也不禁瞪大了眼睛。 “绍兴知府梅守德,台州知府谭子理,宁波知府唐顺之,上虞知县孙丕扬,浙江总兵俞大猷,浙江副总兵戚继光,宁绍台参将卢斌,游击侯继高、杨文、戚继美……” 何心隐叹道:“钱展才不许,总督大人不得不亲上沥港,招抚五峰。” 赵贞吉感觉头皮有些发麻,一个巡按御史在东南有如此根基……娘的这是要造反啊?! 相当长时间的沉默后,赵贞吉咬着牙低声问:“如若当日和汪直开战,可有胜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八十一章 年关 嘉靖三十六年,东南编练新军展现了强大的战斗力,戚继光在上虞城外三刻钟击溃徐海,俞大猷奋力截断徐海退路。 虽然徐海遁逃出海,但汪直旋即来降,献上了徐海首级。 此后半年,俞龙戚虎并戚继美、卢斌、侯继高以及刘显、董邦政轮番出击剿灭小股倭寇,屡屡得胜。 官府更在镇海县侯涛山设市通商,客商云集,每十日海船出海贩货,一时间商贸大盛。 自嘉靖二十七年倭寇开始频繁上岸劫掠,再到许家兄弟、李光头被擒杀,后嘉靖三十二年王民应毁沥港而至东南倭乱,算起来已经近十年了。 十年了,东南沿海百姓终于等得云开雾散的这一天,所以,自腊月二十之后,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响彻每一座城镇,路过行人脸上都挂着笑容,看着身着新衣的孩子们走街串巷,嬉戏玩闹。 但不是每个人心情都这么好,也有一些人觉得……年关年关,今年的年关好难熬! 比如浙江巡抚衙门里的那些小吏文员。 赵贞吉几乎是屁股还没沾上板凳,就开始清查巡抚衙门的账册……这是很犯忌讳的事,一般来说,后官查前官的账是大忌,谁都不愿意离开后屁股还被继任者点把火。 但赵贞吉显然是做了非常充分的准备的,他带来的黄师爷虽是秀才出身,但却先后做过两任应天巡抚的幕僚,专管钱粮账册,而且赵贞吉还从南京带来了好些人手。 一箱箱的账册被搬出来,拨动算珠的声音响彻巡抚衙门,一直到腊月三十……也就是大年夜,终于盘完账了。 赵贞吉眯着眼看着黄师爷递来的汇总册子,大部分都是用黑笔圈出的,只有寥寥数处是用红笔圈出的。 听黄师爷低语几句,赵贞吉哼了声,这些黑笔圈出的都是常例,也就是说是下面这些小吏的灰色收入,比如下面府洲递交的常例银,入库的时候是会被这些小吏刮一部分的,不过这等事全天下都一样,入内承运库给皇室用的都要被太监刮…… 下面的小吏个个都一副不爽的神情,前任浙江巡抚吴百朋两袖清风,虽然不克扣下面,但也没有额外的补贴,他们都不怕查。 当然了,不爽的原因还有……拜托啊,今天是除夕,你老不过年,咱们还要回家吃团圆饭呢! 赵贞吉接着细看那几处被红笔圈起的,一部分是军费支出,他也知道吴百朋麾下是有一支两千人的部队,另一部分是解送总督府。 伸出手指点了点,赵贞吉冷笑两声,显然在他看来,解送总督府……自然是有问题的,一个不好都是入了胡汝贞的私囊。 黄师爷咳嗽两声,伸手将册子翻到最后,虚指一处。 赵贞吉皱眉看向下面的小吏,“嘉靖三十五年之前的账册呢?” 一个面白小吏出列道:“大人,嘉靖三十四年九月,衙门失火,账册皆付之一炬。” “付之一炬?” 赵贞吉和黄师爷齐齐重复了一遍,对视一眼都知道这里面有猫腻,因为嘉靖三十五年之前,浙江巡抚是胡宗宪兼任的。 自然是有猫腻的,那时候胡宗宪已经和汪直勾搭上了,以蒋洲为使屡屡送去重礼。 赵贞吉面色铁青,挥手让诸小吏文员退下,长叹道:“看来,此次入浙,阻碍重重……连账册都被烧了。” 黄师爷倒是无所谓,他在阴天巡抚衙门不止一两次碰到这种事,账册有问题,一把火烧成灰……有本事你查去,失火啊,我认责,但全天下都官不修衙,失火多去了。 “东翁,其实账册也查不出太多的东西。”黄师爷解释道:“吴惟锡此人不揽权,不贪财,想查出眉目,只怕还是要总督府那边的账册,但……” 虽然没说出口,但赵贞吉也知道什么意思,在他开始清查账册的时候,胡宗宪就已经溜之大吉,据说是温州有倭寇流窜,看这样子……年都不会回杭州过了。 至于被胡宗宪留下坐镇杭州的王寅,显然是不会卖赵贞吉的面子的……两边不说本是敌对,总督位于巡抚之上,如何会将账册给赵贞吉清查? 浙江巡按钱渊倒是有这个名义,而且还是徐阶的孙婿,这个念头在口舌间转了转,又被黄师爷吞了下去……虽然不知内情,但他很清楚这位东翁和那位名震东南的俊杰之间颇为不合。 赵贞吉揉着眉心思索良久,一时之间找不到什么办法,现在浙江官场对他颇为排斥,也找不到什么人参赞,何心隐是总督府幕僚,说的话赵贞吉也不敢轻信。 其实这是个若隐若现的黑锅,但赵贞吉不得不背上。 原因很简单,对浙江来说,骂严嵩是应该的,但想骂是有个先决条件的,得活着。 这些年来,倭寇年年来袭,余姚、上虞、杭州、萧山、山阴会稽、慈溪……哪个县没有大把大把的进士,仅仅最近两年,余姚、慈溪、山阴会稽都险些被倭寇破城,萧山、平湖均被洗劫一空,多少大户家破人亡。 不管朝中如何,在东南,谁能稳定局势,谁能杀倭,东南上下就会支持谁。 这是胡宗宪坐稳浙直总督位置的一个关键点,也是钱渊在东南名望极高的原因。 对比起来,徐阶就有点……从彭黯到屠大山,再到杨宜,都是徐阶的同年同党,结果都一败涂地。 东南对徐阶其实是有看法的……而谁都知道,赵贞吉是徐阶举荐任浙江巡抚的。 “等胡汝贞回杭,再去试试。”赵贞吉咬着牙道:“继任者去问问……” 说到这,赵贞吉自己都说不下去了,自己被徐阶塞到浙江来,明摆着是来找茬的,难道还指望胡宗宪将账册交出来让自己审查? 而且还是下属清查上司的账册…… “咳咳。”黄师爷轻声提示道:“东翁接手后,意外得知衙门库银颇少,所以请总督府负责账册钱粮的幕僚清查巡抚衙门今年解送总督府的数笔银两,以及用在何处。” 赵贞吉眼睛一亮,“如若是前任定下的规矩,本官也不吝,但要先问清做何用。” 黄师爷笑着微微颔首。 “先生助我良多。”赵贞吉赞了几句,突然问道:“库银还有多少?” “不足千两。”黄师爷嘴角扯了扯,“已然问过了,提编法缴纳的税银尽皆送入总督府,巡抚衙门这边主要是个各府洲的常例银,年后应该就能入库。” “吴惟锡倒是对胡汝贞……”赵贞吉冷笑两声。 黄师爷心里有点不以为然,在胡宗宪的压制下,吴百朋其实没什么实权,但吴百朋几次救援山阴会稽,他曾经听乡友提起过,吴惟锡此人顾全大局。 “咳咳,东翁误会了。”黄师爷将账本摊开,翻着几页解释道:“半年前,库银颇足,主要是拨付宁波府了。” “宁波府?” “镇海县。” 赵贞吉这下听懂了,吴百朋将银子送到了镇海,钱渊、唐顺之在那儿大动土木……他在南京都听闻过。 “招募万余民夫,修堤修路,修码头修威远城,还重修城墙……”赵贞吉摇摇头,“不惜民力,必然民怨沸腾,真是胡闹!” 赵贞吉看看天色,吩咐下人煮两碗面条来,就着几块豆腐干填饱肚子了事,虽然沮丧于没寻找到突破口,但并没有丧失斗志。 与此同时,远在宁波镇海的钱渊心情也很不好,恨不得找条马鞭抽人……这叫什么事?! 准备了好几个月,最终错过了时机! 老子都打定主意让他们过不好这个除夕,现在好了,人家兴高采烈过除夕,而老子自己憋得满肚子的气。 “好了,都好几天了,摆张死人脸给谁看?”小七不悦的横了眼过去,“烧个红烧猪脚,居然上面的毛都不刮干净,准备给谁吃?!” “就是就是。”小妹在边上起哄,“那根猪脚二哥你自己吃。” “我吃就我吃。”钱渊不爽的哼了声,毛没刮干净那是我的责任? 想了想钱渊起身往外走,径直去外院的厨房把几个厨子骂了顿……总得出口气吧,不然得被憋坏了! “少爷,杨文来了。” 听到彭峰的禀报,钱渊冷笑着说:“好,好,好,总算来了!” 顿了顿,钱渊吩咐道:“彭峰,去,把少爷我的马鞭拿过来!” 碰到罪魁祸首了,不抽几鞭,如何能解钱渊心头怒气。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八十二章 真空期 从腊月二十六开始,钱宅的下人们走路都躲着面色阴沉的钱渊,虽然自家这位少爷在家里向来性情温和,而且颇为和蔼,对下人很是优待,但板着脸……一股寒意不自觉从心底生出。 偏厅里,钱渊难得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他一手端着茶盏,一手拎着马鞭,“从哪条路回来的?” 杨文打了个寒颤,跟着这位爷如许多年,自然心里有数,钱渊大骂未必是坏事,但如此笑容满脸……一定不是好事。 “嗯?” “哑巴了?” “还是翅膀硬了?” 回过神的杨文赶紧应道:“少爷,小的是从奉化江乘船过来的,离城十里处下船,换乘马匹赶来。” “那应该是从新城门入城的?” “是。” “看到了外面设的粥棚了?” “看见了。” “知道是谁设的?” 杨文往后缩了缩身子,干笑着试探道:“不会是周家吧?” “哎呦,还挺聪明!”钱渊放下茶盏,试着挥挥马鞭,发现够不着,索性起身走了两步,“六月汪直来降,唐荆川招募人手开始设市通商,第二日我已将名单递去,也就是说,前前后后半年,来回试探,暗中谋划,结果你最后告诉我……居然扑空了!” “你自己说,应该受几鞭……当然了,你杨筠江如今是游击将军,不再是我钱家护卫,不肯也理所应当!” 一个月前,钱渊决定在除夕之前解决,下令杨文并谭七指合军,将以奉化吴家为首的走私船队一举歼灭。 结果事到临头,返航的船队居然安然无恙的驶入舟山港,钱渊得报,杨文和谭七指居然扑空了。 虽然说茫茫大海中,没有雷达,难以探寻对手的踪迹,但对方是有确切的返航路线而且有确切的目的地这样都能扑空……实在让钱渊大为恼火。 周家那边喜滋滋的,还人模狗样的设了粥棚……镇海因为设市通商如今人口剧增丐帮可能有将总舵迁居至此的想法。 钱渊劈头盖脸的一顿骂,杨文倒是松了口气只垂头丧气的单膝跪在那老老实实听着,挨了两鞭还装模作样的惨呼几声。 “谁?!” 见门口人影闪动钱渊大怒将手中鞭子扔了过去,“何人敢窥?!” “哎呦……” “哗啦啦……” 头上挨了下的晴雯泪眼婆娑捂着额头,脚边是摔碎的茶盏,杨文紧张的回头瞄了眼登时松了口气。 “被骂的又不是周泽你来做甚?”钱渊没好气训道:“好好好,待会儿传信出去,让周泽回来挨揍!” 晴雯噘着嘴嘀咕道:“袭人姐姐让我来的……” “她倒是有心计的,拿你当枪使。”钱渊骂了句,“外间守卫何人?” 梁生苦着脸进来单膝跪在地上,他是知道内情的看少爷火气大,这才送信去后院给袭人杨文和袭人是一对,都已经开始议婚期了。 “你去领十棍晴雯扣半年月钱。”钱渊回身踹了杨文一脚“这次让少爷我丢了这么大的脸居然还有脸找人来说情!” 晴雯和梁生退出去胡,杨文才低声说:“少爷,这次还真是他们运气好,正巧西北风……他们航线偏了,等谭七指查到踪迹,船队都进了舟山港。” “起来说话。”钱渊哼了声,“这等大事,为何不多放些眼线出去?” “少爷,放眼线那是谭七指的事。”杨文委屈的看了眼过来。 钱渊探头看看门外,压低声音骂道:“别人不知难道你也不知,那是我嫡亲舅舅,你是想少爷我骂他,还是打他?” 杨文无语了,半响后才说:“反正日后都是被抄了的,让他们多赚点也无妨。” “我是心疼那点银子?!”钱渊气得又是一脚踹过去! 如今是已经是除夕了,而吴百朋当日离开杭州赴任福建巡抚,已经上书朝廷,请调浙江副总兵戚继光率部南下入闽平倭。 也就是说,很可能年后戚继光会很快南下,而驻扎台州的宁绍台参将卢斌北上移驻宁波的时间未定,这样一来,钱渊能立即调动的兵力会出现一段时间的真空期。 未必会出事。 但也未必不会出事。 钱渊向来不打无准备之战,这一战他已经筹备了至少两年,谋划多时,如何会在最紧要的关头冒如此风险? “少爷,那怎么办?”杨文低声道:“要不……干脆……” 看杨文做了个割喉的手势,钱渊嗤之以鼻训道:“这等事我不准备公开宣扬……以走私出海为名,无真凭实据,搜捕东南大户,你是嫌都察院弹劾少爷我的奏章不够多?” 顿了顿,钱渊咬着牙道:“容他们多活些时日,象山上派几个人蹲守,看他们年后还会不会出海,但不得我令,不得动手。” 钱渊这个年过的不太顺心,但就隔着三条街的周家却是喜气洋洋。 船队顺利的抵达南洋,货物均以高价出售,又带回毛毯等新奇货物,一来一回获利颇丰,周复肩上压力尽卸,脸上挂着满足的笑容。 更兼次子三日前成亲,取的是本县刘举人的幼女,双喜临门啊。 “大哥,恭喜啊。”周丰笑着凑过来,“刚听说了,给儿媳的见面礼……啧啧,大手笔啊!” 周复低声道:“少出去胡说八道。” “大哥放心,不会说出去的。”周丰啧啧道:“那般通红的珊瑚树,好些年没遇见了,放在几十年前,只怕要被送上京献入宫中。” 周复矜持一笑,“如今海贸旺盛,这等物件也不是稀罕玩意儿了。” “大哥,刘家那边昨日送年礼过来,还问过年后什么时候再走一批。”周丰轻松道:“这一趟我仔细问过了,平平安安,一点查漏都没出,福建那边闹得凶,但海上不敢随意劫掠。” “汪直那厮怎么那般乖巧……”周复有点疑惑,“吃惯了肉,居然还真改吃素了,想当和尚?” “嗨,谁知道呢!”周丰大笑道:“徐海倒是当过和尚,但杀人如麻,从不吃素!” 周复思索片刻,迟疑道:“二弟,我意还是走侯涛山这边……毕竟有条明路在这儿,何必还偷偷摸摸,年后府衙那边未必不放行。” “是这理儿,但问题是……”周丰苦笑道:“咱们这八家这些年向来是同进同退,只怕他们不肯,至少奉化吴家肯定是不肯的……” 周复也咂咂嘴,想让吴家向汪直低头,想都别想,当年火拼好几次,吴家的家主一个儿子,一个孙子都折了…… 周丰压低声音又补充道:“再说了,如果八家分崩离析,各走各路,万一吴家的船队出了事……” 周复打了个寒颤,说得对啊,如果自己走明路缴纳税银出海,而吴家船队走私被抓获,只怕吴家要怀疑到自己头上,那家人……向来不讲理,杀人越货如家常便饭。 在心里叹了口气,周复决定不再考虑去府衙申请放行公文,这条路是条死路,就算走得通也不能走。 反正通商之后,唐荆川、钱展才等人只顾着镇海这一片,并不太在乎其他出海口岸,此次船队下南洋如此顺利就是明证。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八十三章 绕不过他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五百八十三章绕不过他这个年,钱渊过的不太顺心。 他本来就因为谭七指、杨文的扑空而心里极度不爽,而家里……几乎个个都没给他好脸色看。 谭氏、黄氏就不用说了,除夕夜宴板着一张死人脸,视线如同利刃,刀刀都戳在钱渊身上。 没辙啊,钱渊之前私下跟小妹打了包票,父亲和大哥说不定除夕夜能回来吃顿团圆饭。 如若周家覆灭,钱宅背后那条街全被钱渊拿下来,倒是有这种可能,无奈谭七指、杨文扑空了…… 明明相距不远,却不能吃顿团圆饭,想想丈夫还在金鸡山脚下的村子里吹冷风……谭氏还稍微好点,黄氏实在是忍不了。 小妹刚开始还好,但等过了除夕,初一初二初三初四……一直到初六还没见到父亲和兄长,也开始对钱渊发牢骚了。 至于小七……除夕夜就没给钱渊好脸色看,晴雯和袭人虽然只是丫鬟,但多年相处,小七是将她们当闺蜜对待的……她在这方面完全没融入这个时代,离开徐家后更是如此。 袭人的未婚夫杨文被钱渊骂得狗血喷头,据说还抽了好几鞭子,袭人担心的脸都扭曲了,而晴雯干脆是红着眼睛回后院的,头上被钱渊砸出的包一直消不下去。 噢噢,家里还有个小侄儿。 钱渊最后只能抱起小侄儿逗着玩,结果这小家伙一泡尿……旁边的黄氏乐开了花,真争气啊,给他娘出气啊。 最终,钱渊只能大年初十灰溜溜的出城去了金鸡山,正好这次汪直和毛海峰不在。 “规模不小啊。”钱渊在村子里转了一圈,“能聚集多少人手?” “五六百人吧,四百青壮。”钱锐随口道:“还能往后延伸,毛海峰让人看住了,设了栅栏,准备年后再起一批宅子。” 自从中秋节汪直一行人拜会钱宅之后,钱渊几乎没三四天就要跑到这儿来,有时候催问汪直红薯的事,有时候带了酒肉和毛海峰瞎扯淡,有时候和徐碧溪等人凑一桌麻将,当然了,这些只是掩人耳目,来得多了,偶尔和父亲、大哥一起,才不会惹人注意。 不过钱锐对儿子这种解释颇为怀疑年前他在宅子里等了几个时辰……结果钱渊难得在麻将桌上折了本死活不肯下桌。 “汪直带着毛海峰出去了,可能是回徽州一趟。”钱锐慢悠悠道:“徐碧溪初一回了舟山还要几天才回来。” 钱渊瞄着金鸡山腹心里琢磨着什么,一时出神没听见旁边父亲的问话。 “小弟父亲问新任浙江巡抚的事。”钱鸿在一旁提醒。 “噢噢,赵贞吉嘛叔父的同年理学大家,不过颇有间隙。”钱渊犹豫了下才说:“此人是徐华亭的心腹,当年在南京曾和孩儿有一面之缘,闹的有点僵。” “现在谁不知道你和新任浙江巡抚不合?”钱鸿笑道:“宁波府坊间都在议论纷纷说大洲公赴任你当时在杭州居然没去相迎。” “身为巡按御史,不出迎也不为过。”钱锐摇摇头,“不会出事吧?” “理应不会,他受徐华亭举荐入浙,针对的应该是胡汝贞。”钱渊笑了笑“此人无兵权在手,折腾不起什么风浪。” 钱锐微微点头低声问道:“那件事……没成?” “嗯,二舅错过了。”钱渊叹了口气“戚元敬可能会南下入闽……” 钱锐是知晓儿子通盘打算的,在心里琢磨了下“有点冒险……谨慎行事。” “是。”钱渊背脊挺直口中恭敬“父亲,今儿孩子是被赶出来的……要不一起回城?” “反正汪直、毛海峰、徐碧溪都不在,大不了再叫上几个头目一起去,到时候孩儿陪着他们搓麻就是,实在不行叫上几坛好酒,彭峰那厮看起来文质彬彬,却有好酒量呢。” 钱鸿也在那边劝着,最终钱渊拉着父兄,再带上几个汪直手下的头目一起回城。 两对夫妻再次相见,又有八两为伴,后院终于开始有了些生气,钱渊的日子也好过了不少。 钱渊的日子是好过了,不过远在杭州的赵贞吉和胡宗宪的日子还是不太好过。 胡宗宪是初六才回杭州的,赵贞吉第二日就登门拜会,明言要开始追查前任浙江巡抚吴百朋送入总督府的几笔银两的去向。 胡宗宪实在是头疼的很,南京户部那边正在闹腾,说两浙倭患平息,理应停提编法。 而赵贞吉要查账,显然不仅仅是不怀好意,十有八九目标是自己背后的严嵩。 胡宗宪是攀附严党上位,有那位严东楼在,账目怎么可能无懈可击? 胡宗宪以尚未开衙的理由推脱,甚至心里琢磨要不要一把火将账目烧成灰。 赵贞吉的日子一样不好过,总督府那边自胡宗宪以下,佐官、幕僚态度都颇为强硬,完全不给他这个浙江巡抚面子。 想查账? 可以,你说查哪一笔? 我们帮你查,告诉你结果。 你想自己进去查? 还想拿走账册? 门都没有! 过了正月十五,开衙之后,赵贞吉已经确定了,自己不可能通过总督府的渠道查清账目,顶多是那几笔巡抚衙门送入总督府银两的去向……而且还是他们自说自话。 但赵贞吉很确定,其间有鬼,而这个鬼很可能在胡宗宪招抚汪直一事上。 赵贞吉很清楚徐阶举荐自己的用意,想攻倒严嵩,胡宗宪是一处要害。 而胡宗宪的弱点在两处,一是账册,二是汪直。 账册有谬意味着胡宗宪将军费挪为他用,那科道言官会立即将军费和严东楼挂上钩。 而汪直若是和胡宗宪有隐秘事,那科道言官就能弹劾胡宗宪勾结倭寇,粉饰太平……如果两浙再闹一场倭乱,那就再应景不过了。 但赵贞吉上任两个月了,完全没办法从这两个可能的突破口取得哪怕一丁半点儿的进展。 黄师爷拿着总督府回复的公文进来,“东翁,一共四笔,都查清了。” “想必都是用在编练新军抗倭上了。”赵贞吉的话嘲讽中夹带着怒意。 “是。”黄师爷无奈苦笑,“两笔用在购买铁料上,一笔用在前年桐乡大捷后的赏银,还有一笔用在修建镇海侯涛山的威远城上。” “最少的一笔都有四千两白银,桐乡大捷后的赏银用了四千两?” 黄师爷低头看了眼,“这一笔是六千五百两白银,这事儿总督府那边有交代,首级兑银三十两纹银,所以……” 赵贞吉气极反笑,“砍下了一千多枚倭寇首级?” “不止,长水镇大捷、桐乡大捷,共斩首两千余倭寇。”黄师爷解释道:“这两战均是钱展才主持,长水塘边,桐乡县外,两处京观,骇人听闻。” 赵贞吉沉默片刻后问:“无杀良冒功?” “绝不可能。”黄师爷摇头道:“钱展才两度于嘉兴府败倭,从无杀良冒功之举,更何况当日他尚为庶吉士,还未任浙江巡按。” 看赵贞吉住了嘴,黄师爷低头看了眼,继续说:“两笔铁料购买实在无处查证,还有一笔是修建威远城……此地扼甬江咽喉,实是兵家必争之地,要查证此事,只怕要去一趟宁波府。” “去宁波府?” “东翁,这几日探查,胡汝贞和钱展才颇有间隙,未必不能……” “好了。”赵贞吉挥挥手。 当年在南京城初见,赵贞吉就知道那不是个省油的灯,后来在京城,在东南发生的一切印证了他的想法。 虽然初次见面差点撕破脸,但赵贞吉也不得不承认钱渊的能力,这是个文武双全的俊杰。 在知道钱渊成为徐阶孙女婿之后,赵贞吉还一度心里暗赞徐阶此举,本是同乡,又为姻亲,将如此俊杰握于手中,日后必为华亭所用。 可惜,钱渊在徐阶、严嵩之间始终摇摆不定,并没有因为姻亲而倒向徐阶。 揉了揉眉心,赵贞吉开始琢磨要不要写封信给徐阶,试探能不能从钱渊那边打探一些消息。 入浙两月,赵贞吉从未去过宁波府,但他感受到了钱渊无处不在的影响力,这是个自己无论如何也绕不过的一个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八十四章 二月二(上) 二月二,龙抬头。 仲春卯月初,“卯”五行属木,卦象为“震”,万物生机盎然,春耕由此开始。 但杭州府不同,至少最近十几年不同,自从海贸大兴之后,杭州这座城市因其地理位置的特殊性,呈现出了商业城市的雏形。 杭州以水路勾连四方,这儿是京杭大运河的南端,钱塘江联通富春江、钱塘江,通过支流能抵达武昌,论水路便捷,天下莫过于杭州。 所以,本是春耕节的二月二,在杭州渐渐成了集会的固定节日,四面八方的客商会在这一天赶到杭州,走街串巷的货郎会在这一天开始挑担,那些铺子也会选在这一天开门营业,甚至乡下的农户也会选在这一天挑着山货野味来赚几个油盐钱,就连附近几个府洲的人都会汇集而来。 而今年更是热闹,前几年倭寇大年三十都要上班,农户天天提心吊胆,客商也不敢冒险,也就是去年徐海被灭,汪直来降,之后半年官军顺利绞杀多支小股倭寇,太平下来了,所以今年集市格外的热闹。 这样的气氛,黄师爷很是惊喜,“多年未见此等盛况,犹记得嘉靖三十年二月二,就是在这买到一个徽州客商的徽墨歙砚,一直用到现在……” 但这样的气氛,让赵贞吉很是不满,“二月二,农事节,一年之计在于春,春日小雨贵如油,如此荒废农耕,舍本求末啊!” 黄师爷没有反驳,只笑着指指点点各处,两人一早就微服出了衙门,过了钱塘江,如今在富阳县境内。 “东翁,今日出游,体察民情,酒楼向来鱼龙混杂,不如小酌片刻?” 赵贞吉笑着点点头,两人随意挑了个酒楼进去,特地没有要雅室,就坐在大堂里。 这家酒楼规模不小,但格调不高,进出来往的人少有文人墨客,多是商贾,大堂里十几张桌子都坐满了,好容易才腾出一张让赵贞吉和黄师爷坐下。 “来几个拿手的小菜,烫一壶绍兴黄酒。”黄师爷笑道:“入浙不可不饮黄酒,乡梓十步之内有酒楼,户户饮酒唱吴歌。” “啊,想必先生是山阴人氏,那就烫一壶花雕如何?”小二咧嘴笑道:“不知两位先生能吃辣吗?” “辣?”赵贞吉一愣,“姜还是蒜?” 后世所谓的辣基本只指辣椒,但在辣椒大规模普及之前,所谓的“辣”通“辛”,指的是姜或蒜。 “先生是刚刚来浙江吧?”小二得意的指着旁边桌上的一盘菜,“这可是番外才传进来的,货真价实的钱家椒!” “钱家椒?” “别听他吹!”隔壁桌的一个客商吐槽道:“如今哪家酒楼都说是钱家椒!” “那当然了。”另一张桌的客人大笑道:“多了钱家二字,身价腾升,硬生生多赚了一倍的银子呢!” 大堂里一阵哄笑,那小二也不脸红,团团拱手笑道:“各位大老爷,咱全浙江的辣椒都是钱家传出来的,称一句钱家椒也不能说错,再说了,咱家的辣椒是食园传出的……” “其他地方不说,整个杭州府的辣椒大都是食园传出来的。”一个汉子嚷嚷道。 “就是,不过说起来,做的好还是镇海那家酒楼。”一个中年商贾手捋长须笑道:“而且还有黄金棒,洋芋丝,可惜价太高,而且一天只有几盘。” “当年辣椒也一样,再过两年估摸就便宜了。” “我听说过那黄金棒,据说是五峰船主送给钱家的。” 一直竖着耳朵的赵贞吉一个激灵,转头问道:“那辣椒也是汪五峰送给钱家的?” “这个……”中年商贾迟疑片刻,“倒是没听说,不过早在嘉靖三十二年,食园就有辣椒了,杭州多有文人拜访尝过。” 赵贞吉心里一凉,嘉靖三十二年,钱渊还只是个秀才,居然已经和汪直勾搭上了! 一直等着的小二问:“两位先生,钱家椒还要吗?” 黄师爷瞥了眼赵贞吉,笑着反问:“怎么做?和那桌一样?” “两种,一种是酱椒,一种是砍头椒,后一种略微贵点。” “哪里是贵一点?”隔壁那桌骂道:“贵了一倍多呢!” 黄师爷好奇问:“砍头椒?” 隔壁那桌抢着答道:“就是加了点猪头肉,配上钱砍头这绰号而已。” “钱砍头……”黄师爷忍笑看了眼赵贞吉,挥手道:“就这道了,再配几盘其他小菜。” “好嘞……”小二拖着长长调子往后厨去,大堂里还是议论纷纷,黄师爷善于交际,很快和隔壁几桌搭上了话。 “钱砍头……真凶啊!”隔壁那桌是会稽人,“去年城外去看过,啧啧,一千七百多倭寇首级垒成京观,寻常人看看都得吓怕胆……杀性过重,只怕日后要遭天谴呢!” 这话一出,周围安静下来,但紧接着几桌人都嚷嚷起来。 “那些倭寇,别说垒成京观,就是剁成肉酱喂狗都是应该的!”一个年轻汉子骂道:“长水镇外千余倭寇首级垒成京观,十里八乡哪家不给钱大人上香祈拜!” “兄弟肯定是嘉兴人氏!”一个身材粗胖的中年人扬声道:“在下是桐乡人,如若不是钱大人大败徐海,桐乡上下不保,为此城内多有大户出银犒赏,在下虽然小门小户,也出银百两。” 一个脾气火爆的跳起来指着那厮骂道:“你这等混账玩意,去年倭寇攻山阴会稽,又截断西兴运河,钱大人率军步行越会稽山急援,赶在倭寇破城之际保下山阴,又大败倭寇,若没有钱大人,你还能坐在这吃这盘钱家椒?!” “那日钱家护卫率先出战,为山阴会稽战死十七人,钱大人伤心欲绝,才以一千七百倭寇首级为祭品。”另一个戟指骂道:“杀倭保全县城,你不念报恩,却诅咒恩人遭天谴!” “不仅是山阴会稽、桐乡,还有当年的嘉定、崇德,去年的上虞,若不是钱大人,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就连被惊动赶过来的酒楼掌柜也骂道:“这厮好生无礼,伙计们,收了银子赶出去!” 旁边一阵赞同,有熟悉掌柜的客商笑道:“掌柜今日好豪气,那家伙常走这条路……” “以后不做那厮的买卖!”掌柜瞪大眼高声道:“我岳家是余杭人,当年若不是钱大人有临平山大捷,只怕岳家阖家皆亡!” “那掌柜你家后院的葡萄架子得倒了!” “哈哈哈……” “狗屁,杭州城谁不念钱大人的恩情。”掌柜骂道:“那年还在老食园,我还带着全家去门口磕头拜谢……说起来钱大人还时候还是个秀才,对谁都是好言好语,收了礼却要回赠,知道我开了个小酒楼,还送了我一批辣椒籽!” “噢噢噢,原来真是食园出来的钱家椒啊!” “掌柜怎么说着说着又说到钱家椒上了?!” 那中年商贾笑着扬声道:“说起来,这些年如若不是钱大人,阴间当多无数孤魂。” “那当然,扫帚星嘛!”一个中年汉子脱口而出,看看周围众人眼神赶紧解释道:“倭寇一碰上就倒霉,是倭寇那边的扫帚星!” “说的是,是倭寇的扫帚星,咱们的救星!” 中年商贾端着酒杯起身道:“来,掌柜添上酒,都算我的,这杯齐饮,何来天谴,钱大人定能公侯万代,富贵延绵!” 众人轰然响应,掌柜让小二添酒,却口中骂道:“就你会做人?今儿的菜银都只收八成!” 周围有人笑道:“今日二月二,龙抬头,每年今日都要涨价……你个奸商!” “也不是每年,前两年就没涨,倭寇闹得凶啊。” 添上酒,中年商贾高高举杯,“诸位,共饮此杯,遥祝钱大人!” 黄师爷迟疑的举起酒杯,却瞥见赵贞吉一饮而尽。 挑了两块猪头肉嚼着,赵贞吉轻声道:“其他不论,这杯酒,真心实意。”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八十五章 二月二(下) 北人行马,南人乘船,二月二这一天,几乎所有河流上随处可见大大小小的船只。 一艘不大的乌篷船在钱塘江努力逆流而上,还好今日挂的是西南风,借力不小,但也直到午后才抵达杭州。 “拎好物件,别漏了!”船家在船头大声吆喝,十几个人抱着包裹钻出船舱,有抱着孩子的年轻妇人,有粗手粗脚的壮汉,最后一个满脸皱纹的老人带着一个青年下船,肩头上各扛着一个大袋子。 “田三叔,黄昏还在这儿,回程就不收了。”船家帮了把,“啧啧,村里也就三叔有这能耐,这么大的麂子,待会儿没二两银子可别出手!” 田三嘿嘿笑了笑,寒暄几句带着儿子往集市方向走去,嘴里却在骂:“懒鬼一个,去了镇海一个多月还这么懒,鞭子还没吃够?!” 田三的儿子嘀咕道:“谁知道您老一早上山能撞见这只麂子,而且还要弄到富阳这边来卖……” “萧山最多只能卖一两银子,不就多跑几步路,你个懒骨头!”田三骂骂咧咧,他满脸皱纹……放在后世说六十人家都信,实际上今年才四十多岁。 萧山后世是归属杭州市的,但在明朝却在绍兴府境内,县城卖不出价,要么沿着西兴运河去山阴会稽,要么沿钱塘江来富阳,相比较而言,自然是富阳这边更能卖得出高价。 “别急,别急。”田三带着儿子一路走到县衙不远处,好不容易找到个老乡凑出个位置,将袋子里的一只还活着的黄麂,以及另一个袋子里早上挖的新鲜春笋摆出来。 黄麂算不上特别少见的野味,但市场上活的黄麂就少见了,很快就有人上来问价,田三报出二两五钱的价格,登时将人都吓走了。 二两五钱说起来没多少,但在普通人家真不是个小数字,差不多相当于四石大米,约莫后世六百斤,一家五口人能吃几个月了! “哎,活的黄麂。”一个中年文士停下脚步,好奇的看了几眼,“多少钱?” 田三瞄了眼对方,又看看对方身边的另一个文士,伸出三根手指头,“三两。” “子修……”赵贞吉刚开口就住了嘴,黄师爷都已经掏银子了。 “这竹笋也不错,挺新鲜的。”黄师爷低头看看,“东翁,今晚有口福了!” 两人身着便服出府,后面也是有人跟着的,两个汉子跟上来将竹笋和黄麂扛起来。 黄师爷满意的拍拍黄麂的头,“东翁,走吧。” “不用去了。”赵贞吉冲着远处努努嘴,“那位笔架山刚走。” 笔架山自然指的是海瑞,这位海青天如今在杭州府好大名声,以至于很多农户特地选在县衙周围摆摊买卖,一旦碰到事……海青天是宁可冤大户,不肯冤小民。 赵贞吉对这位海刚峰很感兴趣,因为他在查账中发现,富阳县是唯一不向上司缴纳常例银的,要么是特别贪而且特别蠢,要么是特别廉洁。 赵贞吉想了想,转身回了刚才的摊子蹲下来问:“今日二月二春耕节,老者不下田耕作吗?” 田三的儿子瞥了眼赵贞吉,在心里嘀咕,还长者……看你这模样还未必有老爹岁数大呢! 田三咧嘴露出缺了三颗牙的嘴,“来得及,来得及,今年日子好过,卖了这只麂子,回去还能多弄点桑苗。” “桑苗?”赵贞吉眉头一皱,“不种稻谷吗?” “种稻谷划不来啊。”田三哀叹一声,“几年前家里田亩种植桑树、棉花,可惜这几年日子不太平,倭寇时常来萧山劫掠,桑叶、棉花都卖不出去,又不能果腹……最终只能砍了改种稻谷。” 说到这田三眼中泪光闪烁,当年砍了桑树,一家人都在嚎啕大哭。 “种稻谷最多只是饿不死。”一旁田三的儿子牢骚道:“还有提编……过年别说添置几件衣衫,就是平日里盐油都舍不得用!” “谷贱伤农?”黄师爷低声嘀咕了声。 “不过今年日子好过了。”田三用黑漆漆的手背蹭了蹭眼角,笑道:“好些人来村里收桑叶、棉花,今年家中又佃了几亩地,全都种上桑树和棉花,还准备养蚕,蚕茧卖出去又是一笔。” 赵贞吉眉头一皱,如若东南农户尽皆如此,粮食将成为一个大问题。 黄师爷是浙江本地人,追问道:“桑苗、棉种可不便宜,老者能买多少?幼蚕更不是哪儿都有的卖的。” “用不着买。”田三的儿子抢着说:“专门有人赊给我们,不过蚕茧也只能卖给他们。” “就你知道!”田三不乐意的训了句。 “爹爹,要不是儿子在镇海听人说能赊幼蚕,你在村子里还不知道呢。” “镇海?”黄师爷饶有兴致的问道:“你去了镇海?贩货吗?听说那儿现在设市通商,好热闹。” 田三和他儿子齐齐摇头,异口同声道:“官府征徭役去修路的。” “不过不是一批,小老儿是去年六月份,他是去年十月份。”田三啧啧道:“徭役几年轮一次,哪次不是自备干粮,万一病倒了那十有八九要客死异乡,但这次……听都没听说过啊!” 黄师爷偏头看了眼赵贞吉,笑吟吟的捧上几句,又将地上的竹笋都包圆了,田三这才接着往下说。 “每日都是精米,两日有一顿鱼肉,虽然干活累,但吃的好,也没人责骂……” “谁说没有……” “那是你懒骨头,日上三竿躲在角落里睡觉,不抽你抽谁?!”田三顺手给了儿子后脑勺一下,“他是十月去的,还混了件冬衣呢” 赵贞吉的视线落在那青年的身上,样式有些古怪,针脚也不细致,不过鼓鼓囊囊,看起来很是保暖。 “就是被抽了十鞭的那日……”田三儿子嘿嘿笑道:“别人都下工了,就我还在摸黑,正巧碰上了来巡视的大人物,顺手赏了件冬衣给我,这叫什么翁失马……”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黄师爷笑道:“碰到什么大人物了?不会是钱砍头吧?” 田三儿子惋惜道:“可没那福分,是五峰船主。” “说起来五峰船主不是倭寇吧?”田三摸摸脑袋。 “爹爹,当然不是。”田三儿子撇嘴道:“倭寇是来抢劫的,你见过哪个倭寇给衣给食?工地上的精米、鱼肉都是五峰船主买来的呢!” 赵贞吉和黄师爷对视一眼,心里都有数,别说精米、鱼肉了,汪直还出银修建码头,不过后来抵扣税银了。 黄师爷叹了口气,论起来,还是嘉靖三十年到嘉靖三十二年之间那几年,民间的日子最好过。 赵贞吉也叹了口气,没想到汪直在民间名声居然还不错。 一天下来,赵贞吉开始考虑要不要绕过胡宗宪和钱渊,直接接触汪直了。 毫无疑问,汪直是最关键的那个人,受招抚来降,献上徐海首级,设市通商。 但在赵贞吉看来,汪直很可能也是最容易突破的那个人,只要能突破汪直,胡宗宪、钱渊与汪直之间的隐秘将在赵贞吉面前完全暴露。 伸手摁了下地,蹲下来时间太长了,赵贞吉两腿发酸,黄师爷正在数钱,将地上还剩下的十几个春笋全都包圆。 “傻了啊!”田三接过铜板,手肘撞了撞傻乎乎盯着不远处的儿子。 “爹爹,那是五峰船主啊。” 随着这句话,赵贞吉两眼放光的转头看去,一个鬓角微微发白,方头大耳的中年人正饶有兴致的逛着,身边随从时不时丢出几角碎银子买些东西。 这就是近十年东南最大的海商头目汪直汪五峰? 虽然汪直并没有直接参与到劫掠沿海中,但当年手下多有海商袭击沿海,在沥港之战后,他被公认为倭寇中势力最大的头目。 接到赵贞吉的眼神,黄师爷轻手轻脚的走开,片刻后,两个汉子远远跟着汪直,看着这一行人过了钱塘江,在钱塘县一处客栈落脚。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八十六章 烟柱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五百八十六章烟柱“啪!” “啪!” “啪!” 单调但清脆的声音在巡抚衙门里响起,周围被逼着来观刑的佐官、小吏、文员个个面无人色,胆战心惊。 在他们看来,持续了两个多月的隐忍后,新任浙江巡抚赵贞吉终于开始本性毕露……真不是个好上司啊! 只不过贪一点,只不过收个门包,只不过占了点便宜,居然一个个被拉出来打板子……这种上司谁想要? 而赵贞吉虽然不像吴百朋那般能文武双全到能领兵上阵,但南下也带了两三百的官兵,为首的是南京振武营的一个把总,赵贞吉使唤起来颇为得力。 王把总面无表情的又念出几个名字,如狼似虎的士卒从围观人群中又拉出了四个小吏文员,单调的板子声又响起了。 围观人群一脸绝望,这日子没法过了……更有人回头看向正堂,您老将下属全都拉出来打板子,难道也不想过了? 在这个时代,正印官是一把手,但没有那些小吏文员,权柄能延伸出城就不错了,运气不好或能力弱的,在衙门里说话都不不定都是胡宗宪的眼线……事实上的确如此,巡抚衙门这边刚开始查账胡宗宪就去了处州前线督战了。 反正将这些人赶回去也是回了布政使司、府衙、县衙,不算赶尽杀绝,换一批南京那边的人手,也不用给个正式职位,:“叔公,这次可是预付了好大一笔银子,再过一个多月,那些茶商不送来怎么办?” 旁边一个汉子笑骂道:“敢黑老船主的银子,也不看看自己脖子够不够硬!” “哎,都乡里乡亲的。”汪直挥挥手笑道:“也不过几百两银子……再说了,咱徽商讲的就是个信,他们若是毁诺,那就是坏了名声,别说我了,就是乡里也绕不了他们。” “对了,滶儿呢?”汪直看看左右,“今儿就没见着人,让他择地建个货栈,这点小事拖了两天了!” 汪直所说的滶儿指的是其义子毛海峰,他拜汪直为义父后还有个名字,王滶。 小伙子嘿嘿笑道:“滶哥昨儿晚上就没回来。” “今早我倒是见了一面,那眼圈黑的……”汉子撇嘴道:“都说表子无情……居然还想着给那女子赎身。” 汪直叹了口气,随即发狠道:“回头就给他说房媳妇,天天去那地方……是能娶媳妇还是能生个儿子?!” “老船主,不过说起来杭州真比镇海合适。”汉子啧啧道:“这两天集市,外地来的商贾多如牛毛,而且也靠海,钱塘江直接入海……” “想瞎了你!”汪直骂道:“去年这时候咱们头上还扣着倭寇的帽子呢,官府放心咱们在杭州设市通商?” “要不去找那钱展才问问?” 汪直都懒得搭理手下了,去年第一次见面,那钱砍头就把话说死了,商市管辖,通商之地,全都在官府……准确的说是在他钱砍头的手里。 沥港太远,杭州太险,设在镇海,还在山顶修了个威远城。 威远城去年已然竣工,耗时五个月,比预计工期多了两个月,城周长两百六十丈,高两丈半,厚一丈,设雉堞、垛口近两百个,辟东西二门,各设铁炮三门。 一想到这事儿,汪直就心塞……那六门悬于头顶的铁炮还是他买来的,姓钱的连银子都不肯给! 就在这时候,一阵骚乱喧哗声传来,墙壁被撞的声声作响,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干什么的?!” 汪直寒毛直竖,猛地跳起来,他听见了利刃出鞘的声响,随之而来的是凄厉的惨呼声。 常年亡命海上,汪直不是那等犹豫不决的人物,第一时间推开窗户就要往下挑,但一只手猛地拽住了他。 “叔公,下面……” 汪直定睛细看,一员身穿软甲的将领正仰头看来,身后是排列整齐的士卒,手中的刀枪在月光中反衬出寒光。 “叔公,怎么办……” 外间的厮杀声已经越来越轻了,汪直咬着牙抢到桌前,双手拿起蜡烛! 三刻钟后,并没有被绑起的汪直面色惨淡的走出客栈,二十多个随从大都带伤,被绑得严严实实塞进了马车。 在他们身后,是正熊熊燃烧的客栈,还好今日三四百兵丁齐聚,杭州多有水井,很快将其扑灭。 不远处得马车里,黄师爷掀下车帘看了看,回头仔细打量了几眼汪直,啧啧两声,“倒不是个凡人,生死之际能想得到死里求生,若不是人手充足,险些被五峰船主突出重围。” 汪直看了眼废墟上升腾的烟柱,在皎洁月光照耀下颇为显目,他略略放心了点,闭上眼睛一声不吭。 两三里外,正在费劲系腰带的毛海峰目瞪口呆看着不远处升腾的烟柱,手一松……登时胯下一阵冰凉。 呃,毛海峰左臂当年被徐海劈断,一只手系腰带不太利索,这下手一松,两条裤腿登时松松垮垮落到脚跟处。 毛海峰一把拉起裤子,右手摁着腰带,转身进了一条小巷。 两刻钟后,毛海峰遥遥看着护卫在巡抚衙门外的兵丁,心头的怒火越来越盛,好一会儿后,他一扭头快步离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八十七章 给脸不要脸 后世有种说法,性格决定命运。 这句话未必正确,命运一事虚无缥缈,实在是难以探寻踪迹。 但也有一定的道理,面对选择的时候,性格能很大程度决定你的选择。 原时空中,汪直被浙江巡按王本固诱捕,驻守舟山的毛海峰指天骂地,势为汪直报仇,俞龙戚虎轮番上阵都拿他没办法。 这种性格特点,说的好听点是精钢宁折不为钩,说的普通点就是讲义气。 所以,在汪直被送入巡抚衙门之后,毛海峰第一时间逃出杭州,窜回镇海,在金鸡山下鼓噪众海商,欲举械起事。 “直接杀到杭州去?”同为汪直义子的王一枝为难道:“要不咱们会舟山聚集人马?” 毛海峰眼中满是怒火,操起长刀剁在桌上,“义父被捕,你们就要回去分家了?!” 的确,如果汪直被杀,下面的船队很快就分崩离析,谁能抢得到谁就能势力大增,说不定还能做第二个五峰船主。 但位于金鸡山下的海商全都是汪直嫡系,王一枝看看左右,只能点头道:“都听毛大哥吩咐。” 这时候,门咯吱一声响,众人回头看去,王一枝登时松了口气,上前拱手道:“方先生来了。” “老船主遇险,何故隐秘不说?”钱锐直视毛海峰。 “信不过你!”毛海峰操起刀瞪着钱锐,“若不是你一力劝义父受招抚,何来此横祸?!” “方某能劝得老船主来降?”钱锐哼了声,“若不是老船主有此意,谁能劝得动他?” 毛海峰一时被堵得说不出话来,他本就拙于口舌。 钱锐大步走到桌边,就坐在毛海峰身边,任那柄钢刀在眼前晃来晃去,“下了他的刀……此事不可轻动。” “毛大哥。”王一枝伸手将毛海峰手中的刀挡到一边,倒是没真的把刀抢了去。 钱锐看似镇静,实则心急如焚汪直和钱渊牵扯太多也太深一旦出事,钱渊只怕万劫不复……只说今日若不能稳住众人毛海峰扯旗杀向杭州那两浙倭患将再起,朝中必然问责。 “两件事。”钱锐伸出食指“立即让人出海去舟山,告知徐碧溪令他整顿麾下随时待命。” “是是。”王一枝连连点头,“这就派人去。” “其二,此事告知钱展才。”钱锐伸出中指,“老船主被捕他身为浙江巡按是有权详询的。” 屋子里安静了片刻,王一枝干笑几声,“毛大哥和钱展才挺熟……” “他不行。”钱锐打断道:“就他那脾气,非出事不可。” 这下不仅是王一枝,其他人也连连点头毛海峰一回来就把秘密库存的兵械发下去,领着人就要杀向杭州。 毛海峰盯着钱锐哼了声“那你去?” “先生不可亲去。”王一枝立即摇头,顿了顿转头看向站在角落处的钱鸿。 …… 仅仅两刻钟后两艘船渡江而来,站在船头的正是钱渊。 “老而不死是为贼啊。”钱渊双手负于身后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而且还是个蠢贼!” “小弟怎么办?”钱鸿低声道:“汪直一死,下面必然分崩离析……” “嘿嘿,汪直一死,意味着官府毁诺,意味着浙直总督胡汝贞毁诺,也意味着我钱展才毁诺。” “如毛海峰、徐碧溪、王一枝必然举兵,说不定窜出海外之前还要洗劫一遍镇海!” “朝中必然众情汹汹,弹劾我的奏折能将叔父淹没……” “纵使简在帝心,也不得不下狱问罪!” “如此大业,尽毁于赵贞吉之手。” 钱渊回头看了眼静静站在远处的梁生,招手道:“马匹可备好了?” 梁生答道:“共聚集一百一十二名护卫,马匹、军械、干粮、饮水、药箱,尽皆齐备。” 钱渊微微点头,看船已然靠上码头,等不到抽板,径直跳下去,大步走向正在等候的人群。 约莫数十人聚集在一起,最前面的王一枝、钱锐还好,后面的已经抽刀在手,甚至两侧还有已经搭弓上箭的弓箭手。 护卫们井然有序的下船,腰间佩刀,身披软甲,但并没有跟着钱渊,只有钱鸿在钱渊身后紧紧相随。 一直走到人群前,钱渊都没停下脚步,为首的王一枝等人惶然让出一条路。 钱渊大步走到毛海峰面前,无视他手中紧握的长刀,面无表情的一巴掌将其抽倒。 跟在后面的钱鸿瞠目结舌,周围全都是海盗,个个持刀拿枪,谁手中没十条八条人命? 毛海峰虽然断了一臂,但一直是汪直麾下最得力的人物,勇力非凡,而且这村子里他直属麾下多达两百多人。 如此一巴掌,就不怕毛海峰一刀戳过来? “给我起来!”钱渊弯腰将毛海峰拎起来,嘴巴贴在对方耳边怒吼道:“早就告诉过你,老子和汪直是拴在一条线上的蚂蚱,要么都活,要么都死!” “举兵杀到杭州去?” “那汪直一定会被千刀万剐!” “朝中必然认为倭患再起!” “你非要将倭寇这顶帽子戴在头上?!” “到时候,汪直被杀,我钱展才下狱论罪,两浙再起倭患,通商一事不了了之!” “你是想救你义父,还是想取而代之?!” 瞳孔充血的毛海峰脱口而出,“屁,当然是救义父!” “想救人就得听我的!”钱渊冷笑一声,松开毛海峰,转身四顾众人,“老子历的杀阵不比你们少,拿着刀就能吓唬人了?” “老子敢一人入内,就不怕你们杀人!” 王一枝赶紧扶住毛海峰,低声道:“先听他说。先听他说。” 那边钱渊随意走动,口若悬河,这边钱锐凑近,低声道:“不做拖延,即刻赶至,又孤身入内,此事理应与他无关。” 毛海峰安静了片刻后突然扬声道:“姓钱的,你说如何救出义父?” 钱渊冷然回头,反手指着码头处排列整齐的钱家护卫队,“当然是抢回来!” “其余人都在此地,你毛海峰跟上,让你看看钱某人如何将五峰抢出!” 百余人翻身上马向西疾驰而去,虽然有水路相通,但都是逆流而行,速度是比不上快马的。 钱家护卫着装统一,单臂的毛海峰在其中颇为显眼,不过此次跟上的不仅仅是他,还有钱鸿。 钱渊是真的不想和赵贞吉撕破脸,想想就知道,对方赴任,自己即刻离开杭州没给对方一点面子,但两个多月了,赵贞吉没有任何举动,显然,他入浙是针对胡宗宪的。 但赵贞吉抓捕汪直是钱渊难以忍受的,太多太多的可能性……而大部分的可能性会指向一个方向,和原时空一样,汪直死,倭乱再起。 而更要命的是,钱渊也难以忍受赵贞吉私下和汪直达成协议,要知道自己很多密事是需要汪直为后手的,至少自己几个月前挖下的那个坑…… “赵贞吉你个王八蛋,给脸不要脸!”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八十八章 何许人也?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五百八十八章何许人也?二月二日,龙抬头,赵贞吉在富阳县撞见了去徽州过年返程的汪直。 之后两日,赵贞吉突然严查巡抚衙门,几乎将佐官、小吏一扫而空。 二月四日夜,赵贞吉下令搜捕汪直,除了客栈被烧毁之外,似乎没有任何意外。 但汪直进入巡抚衙门仅仅一日两夜后的二月六日晨间,沉重的马蹄声在衙门外响起。 “止步,来人报上名来!” 王把总出列刚刚大喝一声,一支短矛突然从马队中掷出,精准的插在王把总脚边,矛尖插入黄土中,矛杆在空中颤颤巍巍抖个不停,吓得王把总一身冷汗。 终于赶到了,钱渊也恢复了往日的从容,轻笑道:“护卫中,王义最擅弓箭,杨文最擅短矛,这手倒是被你学来了。” 梁生手痒痒的又反手从背后抽出一根短矛,闻言笑道:“小的跟杨哥练了好久,其实也没把握……” “没把握还那般准?” “少爷,小的其实是瞄着那厮掷的。” 马队里传来一阵哄笑声,彭峰慢条斯理的拿起挂在马上的长枪,王义取下挂在背后的长弓,后面的护卫抽出了长刀。 随着钱渊趋马向前,马蹄声越来越近,这几日巡抚衙门附近始终有兵丁把守,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靠近,王把总汗如雨下,才入浙两个月的他完全不知道对面是什么来头。 就在这时候,一个兵丁眼尖指着马队中一人,“把总,是那日没抓住的倭寇!” 那间汪直落脚的客栈早就被他们摸的清清楚楚,而毛海峰单臂面白,最是好认,他们早知道漏了一人。 脸色苍白的毛海峰闻言看来,眼神中满是狠色,手中长刀微转,对准了那个兵丁。 “倭寇?”王把总闻言大惊,倭寇能杀进杭州?还能一路杀到巡抚衙门来? “嘀嘀嘀……”尖锐的竹哨声响起,很快大批的兵丁聚集而来,前后将钱渊一行人围在中央。 钱渊微抖缰绳,冷笑着招来毛海峰,“可知此是何地?” “浙江巡抚衙门。” “王民应冒险击沥港而脱身,胡汝贞以浙直总督兼浙江巡抚后有文武兼资的吴惟锡继之。”钱渊扬声道:“彭黯、屠大山、李天宠尽皆庸碌之辈但不能有所作为也不为害,远胜赵大洲此僚。” 既然撕破了脸,那就不要后悔。 既然已经撕破了脸那就要不要留手。 一路急行而来毛海峰再蠢也知道钱渊的决心耐心道:“记得桐城阮鹗亦曾任浙江巡抚?” “是,不过他衙门设于桐乡。”钱渊两腿一夹胯下马往前几步,冷笑道:“当日阮鹗逼卢镗出战以至于四千大军尽丧,接到军报后,钱某一巴掌将阮鹗抽倒在地。” “长水塘畔,桐乡城外,山阴、临海,四处京观,倭寇首级不下万枚……” “嘿嘿居然有人责我钱展才为倭寇?!” 王把总已经知道对面这是谁了,但还没等他想好应该做什么钱渊抽出腰间苗刀指向前方身后的梁生和彭峰率先趋马冲刺手中长枪调转用长杆抽来,对面的士卒登时作鸟兽散。 一个士卒自持勇力,纵身将一个护卫扑下马,但随即肩头一凉锋锐的刀锋让开他的喉咙,只在肩头划出一道口子。 王义边军出身,精于马术,趋马绕过纷乱的人群,突然加速赶上,弯下身子将逃窜的王把总夹于肋下。 这时候巡抚衙门侧门已开,迈步而出的黄师爷目瞪口呆的看着王义一声轻喝,趋马原地掉头,奔驰到不远处,将肋下夹着的王把总扔在钱渊马前。 “不过乌合之众!”毛海峰不屑道:“看起来倒是有模有样,一群软脚虾!” “毛兄弟这话说的……”梁生瞄了眼疾步走来的黄师爷,扬声道:“我钱家护卫精锐甲于东南,何至于和这帮货色相较?” “学生黄仁拜见巡按钱大人。” 钱渊漠然看向前方,好似没听见一般,手中一提缰绳,胯下马缓缓向前,一直踱到巡抚衙门大门处。 黄师爷不知所措的跟在后面,打上门本就是不讲规矩,但打上门也是个态度,接着难道不应该是坐下来谈? 既不进去,也不说话,这位到底想干什么? 但很快,黄师爷就知道了,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黑压压的士卒从道路两头汇集而来,一员身披软甲的将领趋马赶到,单膝跪下,“拜见大人。” 黄师爷踮着脚尖看去,认出了这是驻守杭州的游击将军鲁鹏,据说去年上虞大捷,便是此人驻守上虞,死战不退,立下军功,由把总升任游击将军,拨到吴百朋麾下。 事实上,吴百朋离任前后陆续抽调了五百人随他入闽,其中不乏把总、游击级别的将领,留下的千五大军,如今的领军将领正是鲁鹏。 赵贞吉颇为眼热吴百朋留下的这支大军,前后三次巡视,可惜都没笼络到手。 “起来吧。”钱渊并没下马,“今日事急,闲情后叙。” 鲁鹏驻守上虞,和孙丕扬交情极好,当日钱渊来援,两度保下上虞县城,又是钱渊报功,使鲁鹏升任游击将军,又介绍给吴百朋。 鲁鹏起身道:“请大人吩咐。” 钱渊指了指巡抚衙门的大门,“围起来,不得放走一人。” 鲁鹏愣了下,但随即弯腰拱手道:“是,不得放走一人。” 数百兵丁立即展开,在鲁鹏的指挥下将巡抚衙门围的严严实实,王把总麾下的两三百士卒被缴了军械踢到一边蹲着。 黄师爷两腿战战的看着这一幕,兵围巡抚衙门,这是要捅破天的大事! 钱渊这才翻身下马,看了眼黄师爷,冷然道:“带路。” 其实用不着带路,这儿钱渊很熟悉,不说吴百朋在任期间,胡宗宪、王民应在位时,他都来过。 沿路一直走到正堂看到面色铁青的赵贞吉,钱渊忍住上去抽一巴掌的冲动,挥手道:“搜。” “钱展才!”赵贞吉两眼赤红,怒吼道:“你想做什么?!” “胆大至此,兵围巡抚衙门,你想造反吗?” 钱渊面无表情的从腰间解下苗刀,左手握着,才转头道:“三年前在南京,已知赵贞吉何许人也。” “为党争而不顾百姓死活,为党争不顾东南水深火热,何许人?” “国贼也。” 黄师爷打了个寒颤,悄无声息的缩到角落处,天下人对钱展才有着不一致的评价,但有一点是公认的,此人言语尖酸刻薄,口舌锋若利刃,更甚其曾祖鹤滩公。 好吧,当年是不让曾祖鹤滩公专美于前。 如今却是更甚之! “四川内江赵氏,实为宋末元初为避乱世而改名,原不姓赵。”钱渊慢条斯理的说:“赵大洲此次赴任浙江巡抚,实则归乡……噢噢,不算归乡,但却可拜祭。” 脸色发黑的赵贞吉一声不吭,死死盯着钱渊。 说相声没人搭台……那就没办法往下说啊,钱渊侧头瞥了眼,彭峰立即接口道:“少爷,既然不是归乡,何来拜祭一说?” 钱渊满意的点点头,转头直视赵贞吉,一字一句的如此说:“西湖西北,栖霞南麓,岳王庙中!” 正堂内寂静无声,赵贞吉伸出手指颤颤巍巍半响,突然身子一软瘫倒在地。 角落处的黄师爷抹了把头上层出不穷的冷汗,这是孔明阵前骂死王朗? 骂他是国贼也就罢了,居然说他不姓赵,而姓秦……这是在说,你赵贞吉堪比秦会之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八十九章 踹飞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五百八十九章踹飞苗刀就放在身侧的桌上,钱渊举杯抿了口茶,不禁眉头一皱,前世品不出,这一世……徐渭、陈有年、诸大绶、钱铮、唐顺之都是品茶高手,抿了口就知道,去年的旧茶,而且茶质颇劣。 无趣的放下茶盏,钱渊冲着那边努努嘴,“没死吧?” “没死,昏过去了。”王义咂咂嘴,“少爷不减当年雄风……” 这里跟着钱渊最久的就是王义了,深知自家少爷口舌锋锐,不过将对手骂昏过去……也是第一次见。 “当然没死。”钱渊放心下来,翘起腿道:“若是这般就骂死了,还用得着编练新军?少爷我一人可当千军万马!” 瞄了眼被扶起坐在椅子上的赵贞吉,钱渊心里暗自嘀咕,抗压能力太差,心理素质不行,自个儿又不能真的一巴掌抽过去,骂几句居然能把这厮给骂躺下! 啧啧,要是赵贞吉知道钱渊这么想,说不定能再气晕过去,你都把我和秦桧相提并论了啊! 里面闹成这样,外面也不安静,当日被捕的二十多人都被找了出来,毛海峰大步走进来,面色阴沉,“唯独缺了义父。” “都搜遍了?”钱渊脸色也有点难看,不过就隔了一日,汪直居然已经被送走了。 送到哪儿去了? 赵贞吉来浙江才两个月,在本地没什么心腹,不太可能有隐秘地方藏人。 如果是送进狱中,杭州府除了几个县衙以及府衙外,只有负责刑案复核的按察使司有监狱。 钱渊来回踱了几步,如果还在浙江还好办,就怕赵贞吉将人送到南京去……想抢出来,那就难了,要付出的代价也要大的多。 当然了,还有一种可能赵贞吉和汪直达成了协议。 钱渊晃了晃脑袋立即排除了这种可能如果真的达成协议,外面那二十多个人不会还被关着,要知道自己直冲巡抚衙门……这种可能性只怕赵贞吉想都想不到。 “人呢?”钱渊冲着黄师爷招招手“赵大洲是朝廷命官本官能弹劾,不能擅杀。” 这话说的够明白了不能擅杀赵贞吉,但砍了你一个幕僚……还是有这个资格的。 黄师爷两条腿抖个不停眼角余光瞄着歪在椅子上的赵贞吉……也不知道是真晕还是假晕。 “钱大人……”黄师爷带着哭腔道:“学生绍兴府山阴人氏,端甫是学生嫡亲表弟,文长兄是学生同窗……”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钱渊真怕汪直被送到南京,甚至被人一刀杀了,哪里还管什么徐渭同窗,诸大绶的表哥…… 就在这时候钱渊眼角动了动,面前的黄师爷一边仔细打量椅子上的赵贞吉一边冲着外面指着嘴里还在说:“钱大人陶虞臣和学生也颇为相熟……” 还真是个人才钱渊忍笑转身出了门,让人将被看管起来的王把总押来。 “不管是送到哪儿,说出来。”钱渊懒得慢慢问,径直道:“振武营……好像是南京守备魏国公麾下要不要本官去一封信?” 看王把总不吭声,钱渊冷笑一声,招手叫来毛海峰,“你所搜捕尽皆海商,缴纳税银出海贩货,你说他们是倭寇?” “好,那他们就是倭寇!” 钱渊瞥了眼毛海峰,“能记得住这厮的相貌吧?” “死都不会忘。”毛海峰手摁刀柄,“姓王,把总,南京振武营,查得出来。” 阴森森的话让王把总冷汗迭出,自个儿也不过是小小把总,跟着新任浙江巡抚来捞银子而已,何必将自己搭出去……更何况听听这话,只怕还要搭上一家老小。 “在杭州府衙牢中,昨日午后送去的。” 钱渊长长出了口气,只要还在杭州那就好办,转头吩咐道:“彭峰……不,梁生你去,知道怎么做吧?” 梁生笑道:“径直打进去就是,浙江巡按御史的随从,杭州知府也无权阻拦。” 看钱渊不再说话,梁生召集了四五十个护卫出了门,反正外面如今有鲁鹏带着人守着呢。 钱渊让人给王把总松绑,低声问:“可动刑了?” “没有,绝对没有。”王把总连连摇头。 没有动刑,却把人送到杭州府衙牢中……钱渊略略放心下来,汪直应该和赵贞吉没谈妥。 其实不可能谈妥的,赵贞吉想借胡宗宪攻严嵩,招抚汪直是现成的罪状。 钱渊怕的是,汪直为了脱身,将和自己之间的那些隐秘事全盘托出。 两刻钟后,精神萎靡的汪直在毛海峰的搀扶下跪在地上,“拜谢龙泉公大恩。” 钱渊亲自将汪直搀扶起来坐下,让人斟了杯热茶,轻声道:“如今是一荣皆荣,一损皆损,何必言谢。” 看了眼毛海峰,钱渊笑道:“这次毛兄弟立了大功,也险些犯了大错……好吧,算是功过相抵。” “嗯?”汪直立即反应过来,“你做了何事?” 毛海峰呐呐无语,一旁的钱鸿笑道:“老船主遇险,毛兄自然心急如焚,回了镇海发了兵械,领着大伙儿就要杀到镇海来。” “胡闹!” “还是方先生筹划,请了钱大人出面。”钱鸿接着说:“钱大人亲身至金鸡山,喝退众人,率钱家护卫并我等二人,趋马疾驰,今日晨间才抵钱塘。” “哎……”汪直长叹一声,“老夫何罪,老夫何罪……” “无罪,朝中党争而已。”钱渊干脆利索的说:“此事钱某一力承当,五峰船主可信得过钱某人?” “自然信得过。”汪直和钱渊对视一眼,并无眼神躲闪。 沉默片刻后,钱渊挥手让毛海峰、钱鸿、梁生等人退下,低声问:“赵大洲问何事?” 汪直干巴巴的说:“问我和总督大人之间……” “总督大人嘉靖三十四年起,遣宁波蒋洲、徽州陈可愿出使倭国,一意劝说汪某归降。” “总督大人情深意切,汪某于嘉靖三十六年决意受招抚……” “只说了这些。” 钱渊眯着眼想了会儿,又问:“可问了通商之事?” “没有。” “可问了招抚内情?” 汪直愣了下才听懂,摇头道:“只问了汪某是否贿赂总督大人,并未问起他事。” 顿了顿,汪直补充道:“从头到尾,只问了一刻钟,也只见了一面,昨日午后就被送到杭州府衙的大牢里。” 钱渊心里拿不定主意,没有问通商之事,说明赵贞吉的目标的确是胡宗宪,但却只略略粗问,甚至都没屈打成招。 赵贞吉到底想干什么? 钱渊百思不得其解,赵贞吉到底打什么主意……抓捕汪直,自然是要拿汪直做文章的。 “这次真是多谢龙泉公了,若不是龙泉公疾行相救,汪某一人生死事小,只怕两浙再度大乱……”汪直精神不振,看上去昨晚没怎么睡。 “两浙再度大乱?”钱渊猛地回头问道:“何意?” 汪直解释道:“被送到杭州府衙大牢中,狱卒都知道汪某何人了,消息一旦传出去,如滶儿……呃,毛海峰、徐碧溪、王一枝等人,定然以为官府再度背信弃义,自然要再度举兵。” “啪!”钱渊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神色闪烁不定。 不等汪直说什么,钱渊已然快步出门,找到了黄师爷,细细问了一刻钟。 推开书房的门,看了眼木然坐在桌边的赵贞吉,钱渊看似很有礼貌的回身关上门。 然后,他狠狠一脚将赵贞吉踹飞。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九十章 真相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五百九十章真相屈指一算,钱渊来到这个时代已经六年了。 这六年里,他名声鹊起,金榜题名,声震东南,沙场扬威,他比这个时代同年龄段的任何人都更加耀眼。 除了机缘巧合,自身的能力等等因素之外,不得不承认,穿越者的身份,或者说留在他脑海中关于这个时代的历史是起到了关键作用的。 如果没有那些记忆,如果没有那段经历,他未必能考的中进士,虽然水平低了点,但前世灌注在脑海中的逻辑思维能力在八股文中是有所体现的。 也不会火中取栗,借官军攻灭沥港为父兄复仇,更别说后面创狼牙筅,立下诸多军功,以及汪直、王翠翘、徐海……太多太多了。 这就是所谓的金手指。 但凡事都有两面,金手指有时候也会蒙蔽住钱渊的双眼……虽然他知道《明史》是二十四史中最扯淡的一本,但他依旧会被蒙蔽双眼。 这次就是一个例子。 史书上是如何记载的? 浙直总督胡宗宪许汪直以不死,其后议论汹汹,遂不敢坚请,后浙江巡按王本固搜捕汪直,五峰弃市,新倭再起。 胡宗宪招抚汪直,朝中科道言官纷纷上书弹劾,在这种情况下,胡宗宪没能顶住这股巨大的压力,劝汪直前往杭州拜会巡按御史王本固,以至于汪直被诱杀。 真的是胡宗宪没能顶住这股压力吗? 钱渊的右手不停松开又握紧苗刀的刀把,阴森的视线盯着被自己一脚踹飞撞在墙壁边的赵贞吉。 虽然现代社会更讲究利益得失,虽然钱渊曾经做过一段时间的公务员,虽然他知晓政治的丑恶、肮脏、龌龊,但他真的没有考虑过……如此没有底线的党争。 这一次钱渊一日一夜急行百里赶到杭州,不惜调动大军兵围巡抚衙门,他怕什么? 他最怕的是汪直被杀,以至于东南大乱。 钱渊之所以前年硬生生横插一脚,抛却翰林储相,转都察院从王本固手里抢来浙江巡按,无非就是怕历史上那一幕再次上演。 他怕那些读书读的脑子不好使,眼中只有祖制,只有规矩,只有清浊之分的御史们,再一次众情汹汹上书,以至于汪直和原时空中一样被杀,别说通海一事了,这场东南大战还要再打上两三年。 但事实上,新科进士是不能入都察院的,历经数年磨练之后被选入都察院的这些御史……很少有脑子不好使的,很少有思想僵化的,他们看似不符合常理的言谈举止,往往都带着政治指向。 事情的脉络已经非常清楚了……至少钱渊看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 赵贞吉在二月二龙抬头偶然撞见了汪直,抓捕后将其送到杭州府衙大牢中,可能还故意泄露了消息。 无论什么理由,消息传出去,汪直部下如徐碧溪、毛海峰等人定然要举兵起事,两浙倭患再起,朝中就有足够的理由弹劾胡宗宪了。 什么两浙倭患渐息,显然是胡汝贞虚报军功,蒙蔽圣君! 纵使事后胡宗宪查清其中渊源也没用,事情已经发生了,的的确确两浙倭患再起,就算嘉靖帝心知肚明也没用……在这位皇帝心中,他只会认为,你胡宗宪没完成任务。 的确,这次赵贞吉入浙不是针对钱渊通商事,他的目标是胡宗宪。 但赵贞吉在无法寻找到胡宗宪的弱点后,采用了最为直接的方法……搜捕汪直,甚至砍下汪直的脑袋,引得浙江大乱,以弹劾胡宗宪,乃至矛头直指胡宗宪身后的严嵩。 钱渊不禁在心里琢磨,原时空会不会也是这样,王本固的确是徐阶的人,会不会是他刻意诱捕汪直,引的浙江大乱,新倭群起…… 这一招太毒了,一旦成功,胡宗宪乃至钱渊只能吃这个哑巴亏,嘉靖帝可不会去管下面的勾心斗角,只会看到两浙倭患再起。 这是钱渊无法接受的,汪直死,麾下必然分崩离析,说不定毛海峰、徐碧溪还会将自己视为仇敌,通商一事更是灰飞烟灭,钱渊多年的努力将毁于一旦。 钱渊知道,自己的猜测不会距离事实太远,理由有二。 其一,刚刚详询中,黄师爷和盘托出,赵贞吉年前年后数次送信入京至徐府,信中屡屡提到,不可使浙江副总兵戚继光南下入闽。 去年末,吴百朋调任福建巡抚,当时就已经上书朝廷,请调戚继光率部南下,这是情理之中的事,但一直到现在,戚继光还在宁波定海后所附近。 为什么不让戚继光南下? 自然是因为赵贞吉生怕倭患闹的太大,戚继光率部三刻钟击溃徐海数千大军,这是对阵倭寇战绩最辉煌的将领。 说不定赵贞吉还想着借戚继光一跃而起,取胡宗宪而代之呢! 其二,被自己一脚踹飞的赵贞吉,神色木然,一声不吭。 什么样的党争要用东南沿海百万百姓的性命为代价? 这样的党争毫无底线可言! 钱渊努力压抑着抽出苗刀砍过去的冲动,缓缓一步一步向前,握着刀柄的右手青筋毕露。 赵贞吉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不乱浙江,何以拨乱反正?” “苍啷”一声轻响,终于没忍住的钱渊已然半刀出鞘。 即将落下的夕阳投来最后的光线,正射在雪亮的刀身上,映在对面昏暗的墙壁上。 赵贞吉一副大义凛然的表情,“为社稷乱一省,赵某不悔。” “呵呵,呵呵……” “嘿嘿……哈哈哈……” 癫狂的笑声越来越响,守在院子里的梁生和彭峰不禁对视一眼,他们都知道,这次少爷怒极。 好一会儿之后,钱渊身子前探,“乱浙江一省亦在所不惜,钱某愿助一臂之力,不过……” 赵贞吉狐疑的打量着钱渊,不过隔了一日,急奔相援,不惜兵围浙江巡抚衙门,现在却要助一臂之力? “展才但说无妨。” “大洲公之母早逝,但父仍在,请大洲公将其父,其妻,其女,其子……” 钱渊咬着牙一字一字道:“全都送到镇海出海口处,以内江赵氏全族为祭,以大洲公香火断绝为祭。” 赵贞吉面无表情的低下头,在心里暗骂自己的愚蠢……就在几个时辰之前,他还在将自己和秦会之相提并论,自己怎么就没听出来……这是先扬后抑的骂人呢。 钱渊的话表明了他的态度,更是赤裸裸的嘲讽赵贞吉的无耻。 为党争可乱浙江一省,按照这个逻辑,我钱展才助你拨乱反正,以内江赵氏一族为祭,有何不可? 你不肯,难道东南沿海百万百姓就肯吗? 终于将苗刀归鞘,钱渊附在赵贞吉耳边,轻声道:“真恨不得一刀一刀剐了你!”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九十一章 犯贱 同在杭州城内的总督府,胡宗宪亲自询问派出去查探的亲兵,好一会儿后,铁青的脸色才缓缓恢复过来。 赵贞吉整肃巡抚衙门,又突然闹了一出,烧毁一间客栈,总督府这边虽有警觉,但并没有任何举动,直到胡宗宪昨日黄昏从嘉兴府归来。 自嘉靖三十二年起,胡宗宪以湖广巡按调任杭州知府,一步步坐到浙直总督这个位置上,不敢说整个浙江省,但至少在杭州府内,他根基深厚。 仅仅半天时间,胡宗宪就查的清清楚楚,赵贞吉搜捕汪直下杭州府衙大牢。 胡宗宪和钱渊发出同样的感慨,真够毒的啊! 和钱渊一样,胡宗宪第一时间发现了赵贞吉此举的阴险之处……这厮有意乱浙江一省,坏抗倭大局,以便朝中党争利。 但和钱渊不同,胡宗宪是进退两难! 胡宗宪发现,赵贞吉将汪直转送到杭州府衙大佬这一招是最毒的! 赵贞吉巴不得胡宗宪来提人呢! 一旦胡宗宪真的来提人,那一个不好就掉进了赵贞吉挖好的坑里,这是堂堂正正的阳谋。 原因很简单,前日赵贞吉搜捕汪直得手,当日就知道毛海峰脱身,消息应该很快就会传到镇海去。 而赵贞吉第二日午后才将汪直送到杭州府衙的大牢中,并放出了风声。 问题是,在毛海峰、徐碧溪、王一枝等汪直义子随时都可能聚众举兵起事的情况下,胡宗宪敢去提人吗? 胡宗宪是从杭州知府这个位置上起家的,想将汪直从大牢里解救出来并不困难。 但毛海峰已然脱身,说不好这时候已经起事,要么攻杭州,要么在镇海肆掠,说不定已经逃窜出海,而你胡宗宪偏偏救出汪直……不用说,勾结倭寇的帽子能死死的扣在胡宗宪的脑袋上。 这就是赵贞吉此计最毒的地方。 进一步,胡宗宪不敢去提人。 退一步,胡宗宪难以接受汪直被杀的后果。 他能做什么? 在不知晓位于镇海的汪直麾下海商动态的情况下,胡宗宪什么都做不了,什么也不敢做。 如果不是钱渊孤身相劝,又果断率护卫急行至杭州,事态的发展很可能会按照赵贞吉的计划一般……毛海峰等海商沦为倭寇,两浙倭患再起,胡宗宪定然被问罪,而汪直也逃不掉颈上那一刀。 一天下来,一众幕僚也都看清了其中的内幕,沈明臣摇摇头道:“要不是展才赶来,逼问汪直下落……只怕事有不协。” “其实展才赶来也无甚用处,只要他能稳得住镇海,消息来回传递,立能解此困。”王寅叹了口气,“胆子可真大,居然调兵入城,围巡抚衙门……” “事急从权。”郑若曾轻声道:“汪直入狱将死,展才使劲浑身解数,能稳住镇海几日?果断赴杭,立即将人抢出来,这才是破解此计的最佳之策。” “不错,而且谁知道汪直会不会在狱中暴毙身亡,到那时候,大罗金仙下凡都没用了,展才也是生怕汪直暴毙,才疾驰而来。” 茅坤看了眼胡宗宪,轻声道:“本朝御史位低权重,无不所管,浙江巡按为击倭所设,临时调兵入城,得浙直总督府许可,不算逾权。” 围困浙江巡抚衙门,这是可以春秋笔法的;得浙直总督府许可,刚刚领了钱渊这么大人情的胡宗宪如何会拒绝呢? 胡宗宪微微点头,“前日夜间,有盗匪入城,巡抚衙门搜捕不力,以至于数间客栈、民屋被焚毁,百姓大惊,城内流言蜚语……” 茅坤接道:“为平定城内骚乱,总督大人调游击将军鲁鹏率五百兵丁入城,搜查盗匪,安定人心。” 那边沈明臣已一挥而就,王寅盖上大印,郑若曾抄录一份备份。 胡宗宪犹豫片刻才道:“伯鲁兄和夫山先生走一趟吧。” 一直拉着脸不说话的何心隐起身拱手应是,一言不发转身出了门。 而郑若曾迟疑的看了眼王寅,苦笑道:“总督大人,要不还是请亮卿兄出马?” 让何心隐去,是因为此人和赵贞吉有旧,又同为心学门人。 让郑若增去,是因为他和钱渊交情极深,事实上总督府这边和钱渊的勾连,向来是郑若曾出面。 胡宗宪不明所以的嗯了声,音调向上,王寅是他留下坐镇杭州总督府的人选,很多时候都是他的化身,向来不可轻动。 倒是茅坤听懂了郑若曾这句话,幽幽道:“总督大人,前年桐乡旧事……” 一旁的沈明臣没忍住噗嗤笑出来了,王寅一脸牙疼的表情,“那次敲竹杠敲的……其他的不说,展才率钱家护卫急行赴杭,胯下马匹都是那次……” 前年的桐乡大捷后,胡宗宪亲临桐乡县,一为钱渊力挽狂澜的大捷,二为催促钱渊入京,那次钱渊敲竹杠敲的有点狠。 而今天,显然胡宗宪又欠了个大大的人情……难道指望他钱展才会突然大法好心收手? 要知道,钱渊如今死要钱的名声……至少东南沿海几个府洲已然遍传。 哭笑不得的胡宗宪有点头疼,最早应该追溯到嘉靖三十二年,张经被锁拿入京,与东南诸将均有交情的钱渊在其中斡旋,使赵文华顺利临时总督诸军,之后赵文华剿倭不利以至于徐海遁逃……那次钱渊就敲了赵文华一笔。 当然了,赵文华自然不会出血,全都让正攀附赵文华升任浙江巡抚的胡宗宪出血。 之后桐乡大捷被敲了一笔,去年正月胡宗宪赴台州临海和钱渊密谈又被敲了一笔,上虞大捷之后两人起隙,胡宗宪万般无奈之下邀钱渊赴镇海商议招抚汪直一事,再次被狠狠敲了一笔。 这都第几次了? 偏偏每次胡宗宪都说不出什么来,甚至是心甘情愿……好吧,至少从面子上来看是心甘情愿,比如这次! 胡宗宪挥挥手让王寅一起跟着去,说句不好听的话,如果这次钱渊不敲一笔……胡宗宪都放不下心。 哎,这就叫犯贱!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九十二章 事毕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五百九十二章事毕书房里,赵贞吉和何心隐隔案而坐,前者神情木然,后者一脸狰狞,一脸的愤怒。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何心隐捶着桌子低声喝道:“只为攻倒严分宜,你赵孟静将东南百万人命视若无物!” “只为你和严分宜有深仇大恨,不惜乱浙江一省?!” 何心隐的痛斥已经持续了好一阵了,但赵贞吉始终无动于衷,一句话都没说。 “拨乱反正,拨乱反正……何为乱者,何为正者?”何心隐咬着牙道:“能干出这等事,他徐华亭日后不让严分宜!” 赵贞吉瞳孔一缩,终于打破了沉默,拍案道:“此事赵某一力承当,与他人无关!” “一人承担?”门外传来钱渊讥讽的声音。 “何为奸?”钱渊缓步入内,脸上带着鄙夷的神情,“不动刑,不定罪,甚至只有略略相询,不过明路,便知此人或祸乱浙江一省,但如何能定罪与他?” 顿了顿,钱渊才接着说:“此即为奸。” 赵贞吉面红耳赤的盯着钱渊,但一句反驳的话都没说,因为对方说的没错。 何心隐和王寅也知道,钱渊说的没错……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赵贞吉此计之狠毒,但从明面上来说,赵贞吉只是将汪直“请”到了巡抚衙门而且第二日午后就送到了府衙。 刚刚赴任的浙江巡抚不明内情,请来汪直询问几句,至少在朝中,是没有人会问责赵贞吉的……毕竟在两京重臣的印象中,汪直的标签是和徐海齐名的倭寇头目。 外间传来刻意的脚步声,钱渊冷冷看了赵贞吉一眼,才转身出去,何心隐和王寅随之其后。 半响后,赵贞吉长长舒了口气,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二月初春,浑身上下满是冷汗,里面衣衫尽湿。 他能感觉得到,钱渊说的那句话不是在开玩笑……一刀一刀剐了你! 在王寅、何心隐出面后,赵贞吉才能断定,自己终能逃得一命,甚至不会因此受到任何公开的指责。 钱渊给世人无数脸谱,但在东南,“钱砍头”是叫的最响亮的,所谓身怀利刃,杀心自起,这等年轻人,能不能忍得住不杀了自己……赵贞吉是真的不敢确定。 “谈妥了?” 沉重的气氛中,最不想开口的何心隐勉强笑着如此问。 “谈妥了。”钱渊刻意笑了笑,“这次送上门来,钱某也不是那等心慈手软的,亮卿兄,对吧?” “对对对!”王寅没好气哼了声,“南京传言总督大人是总督金山,日后若有弹劾,王某必劝总督大人将展才一起扯下水!” “总督金山?”钱渊啧啧道:“金山不过卫所,何来总督?” “展才你!”王寅狠狠瞪了眼过去,他是胡宗宪的大管家,总督府有多少东西,他是最清楚的,饶是总督府库存丰厚,这次也心里滴血不已。 “好好好,哪个王八蛋说的?”钱渊嘿嘿笑道:“真是无中生有!” 何心隐哼了声,“还不是你设市通商,人人都道,那哪里是甬江,明明是银江!” 事情都顺利解决了,虽然有点后怕,但钱渊心情不错,也没出口反驳,看了眼过来的鲁鹏,“公文都收好了?” “已然送回营中。”鲁鹏恭敬的说:“留了六十兵丁为护卫,余者皆已回营,不知那巡抚衙门这边数百兵丁如何安置?” “张济甫始设振武营,专为击倭,结果养出了一帮废物!”钱渊不屑道:“不用管他们。” 王寅咳嗽两声,低声道:“展才,口下留情。” 何心隐没好气的插了句,“自去年十月后,刘惟明于处州杀倭,多有战功,纵然不比俞龙戚虎,亦算勇将。” 所谓的张济甫即现任南京兵部尚书张鏊,刘惟明即浙东参将刘显,就是张鏊向胡宗宪举荐当时在振武营的刘显,这两人都是江西人,交情匪浅……原时空中,刘显就是今年生下儿子刘綎,后来娶了张鏊的幼女。 回头看了眼不远处的书房,钱渊迟疑片刻才道:“此僚阴毒,需得小心戒备,不可任其坏事。” 王寅点头应道:“放心就是……” “放心?”钱渊哼了声,“此次若不是钱某急行百里,从胡汝贞到俞大猷、戚继光、唐荆川,连同钱某,全都一撸到底!” “是是是,若非展才,必然坏事,但总督大人不也付过账了嘛!” “这倒也是。”钱渊咂咂嘴,“不过这次,总感觉亏了……” 的确如此啊,徐海死,汪直降,在钱渊心目中,胡宗宪的重要性急速下降,现在真不太用的到这位浙直总督了。 这次勒索了一大批好玩意,不过没有一丁点儿入钱渊腰包的……无论如何,严嵩倒台后,给严世蕃送了那么多银子的胡宗宪或多或少都是要被清算的,钱渊哪里肯沾惹这等事。 此次敲竹杠更多是将通商一事扩展到全浙江,以及大半个南直隶。 镇海设市通商已然半年有余,云集的客商不可谓不多,每个月交易的货物,出海的船只都在急速攀升,但从去年十一月起,这种增速开始渐渐滑落。 原因有二,其一是走私又渐渐猖獗起来,一方面是钱渊刻意针对的后果,另一方面是唐顺之对出海的船只、货物有着严格的挑选标准。 当然了,更多的原因在于那些走私海商不愿意掏那笔银子……反正现在倭寇已经去福建那边闹腾了! 钱渊是真的想不通,税制这么低,出口利润这么高,为毛不肯缴纳税银? 这只能说是前世今生在进出口贸易这块有太多的差异,钱渊前世就是做这块的,百分之三十的税都算是少的了,所以才会觉得税制太低……而那些海商,压根就没有这个概念,在他们经商生涯中,打点是应该的,纳税那是从来都没有的! 其二,镇海这边闹的欢,大把大把的敛财,其他地方能不眼红吗? 要知道在这个时代,各省各府,甚至各县都能设卡,还有运河的钞关……谁不知道出海利润高?谁不想过一道手? 其他的不说,光是运河上的钞关就导致货物送到镇海的成本大幅度提高,钱渊听往来的客商说过,如今同样的货物船只,运河南下的比北上的要多缴纳一成税。 这就是钱渊需要胡宗宪的地方了,毕竟他是浙直总督,至少扬州钞关、苏州浒墅钞关、杭州北新钞关,他是管得到的。 钱渊一行人回了食园,自从换到这新食园,他还没住过呢,如今里面大都是钱家护卫的家眷,很多阵亡护卫的家眷都安置在这儿。 这儿原是把总张四维的宅子,嘉靖三十二年钱渊来此赴宴,见此园林精巧不让苏州园林,颇为喜爱,不过如今……早非旧观了。 歪歪斜斜的土墙甚至只是堆砌起来的木材将偌大的宅子分成一块一块,雕栏玉砌的长廊的扶手上晒着各式各样的衣衫,不远处的水潭边,几个女眷举着木槌正在洗衣。 奇花异草均被铲平,种上了各式蔬菜,有韭菜、青菜,甚至还有辣椒、西红柿。 十几个母鸡咯咯咯叫着从草丛中窜出,七八个孩童好奇的打量着这一行人。 梁生干咳几声,“少爷,前年入京,小的将宅子里贵重家具都送回了镇海,少奶奶吩咐,这里都……” “好了,好了。”钱渊笑着摆摆手,比起当年的精美园林,他更喜欢看到如今这生机盎然的一幕。 巡抚衙门里,几个脸上还青一块肿一块的兵丁垂头丧气的守在门口,整个衙门前后全都是一片死寂。 书房里,黄师爷哭丧着脸,低声道:“东翁,钱展才太猖獗了,要不要上书弹劾?” 赵贞吉警告的瞥了眼过去,黄师爷立即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如果能顺利惹得浙江大乱,怎么着都能立于不败之地,但如今事败,怎么说都是个错字。 钱展才的确猖獗,但浙直总督胡宗宪插手其中……上书弹劾?弹劾谁?弹劾什么? 赵贞吉能肯定,自己抓不到什么把柄。 黄师爷琢磨了下,低声道:“要不写封信给徐阁老?” 沉默半响后,赵贞吉挥挥手,“不用。” 赵贞吉现在已经后悔了,但并不是后悔做出这等事,而是徐阶传过话来,此事务必求稳,不可急行。 但在撞上汪直的那一日,赵贞吉没能忍住可能毕功于一役的诱惑…… 如果略微迟点再出手,或许能更加稳妥一点,或许钱渊不会如神兵天降一般杀来…… 赵贞吉决定,忍下这口气,再等等,他相信,一定会有机会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九十三章 项庄舞剑 西苑直庐。 躺在椅子上的严嵩半闭着眼似睡非睡,一旁的严世蕃正在票拟,徐阶一脸无奈的听着户部尚书方钝的唠叨。 又一个寒冬过去了,严嵩又一次让徐阶、徐璠、张居正等无数徐党失望了,老则老矣,每年寒冬看似要升天,但每次都能挺过来! 这个冬天严嵩两次卧病不起,但两次都坚强的再次爬起来……有人说徐阶缩头似龟,但严嵩才真的似龟,太能活了! 户部尚书方钝向来不涉党争,也是朝中六部尚书目前在位时间最长的,资历颇深,拿严嵩这个不干事的货没办法,只能扯着徐阶啰啰嗦嗦的说那些烦心事……户部实在是没银子了,陛下居然还要广东布政使进贡十六万两的龙涎香! 这种进贡谁出银子是说不准的,有时候是广东布政使司,有时候是内承运库,也有时候是户部拨付,但人家广东去年先涝后旱,上书要求户部拨银。 广东布政使也不是没有理由的,三大殿被焚毁,工部满天下寻巨木以重建,但这是需要银子的……于是工部将银子分摊到各个省,湖广、四川、云贵、江西、两广。 户部的确没银子了,但再给徐阶两个胆子也不敢附和方钝……这厮居然希望内阁劝嘉靖帝暂罢重修三大殿! 但徐阶又不能不听,方钝资历太深,正德年间进士,而且还担任过华亭知县,当时松江遭蝗灾,方钝赤脚筑坛,祷告天地,蝗虫居然飞出华亭。 这时候,外间脚步声响起,这两年又胖起来的徐渭悠悠然踱步进来,一一行礼后才说:“砺庵公,陛下召见。” 方钝从袖子里取出奏本……周围人都有点眼睛发直,这么厚! 这货不会是写了万言书吧? “咳咳,文长,扶着点。”徐阶提点道。 “是是。”徐渭笑吟吟的扶住方钝,“砺庵公,不急,慢点慢点。” 徐阶跟了出去,笑道:“今天开阳,文长穿这么少……啧啧,春捂秋冻,仔细着点。” “多谢少湖公。” 躺在那的严嵩还好,正在票拟的严世蕃两眼一翻,嘲讽的低低的嘀咕了句。 自年后开衙,徐渭因表文得嘉靖帝赏识,虽然没有升迁,但连续加赏,还几次赐下墨宝、随身玉器,最重要的是,嘉靖帝经常打发徐渭来直庐询事。 所以现在,徐阶、徐渭两个姓徐的经常在直庐碰面,面子上徐渭恭敬有加,徐阶有提携之意,但实际上…… 严嵩、严世蕃都当笑话看,东南那边都差点闹翻天了,赵贞吉和钱渊已经彻底撕破脸,就差没有大打出手了! 呃,徐渭知晓的清楚点,实际上已经大打出手了……只不过是单方面的。 那边徐阶殷勤的送出去,看到这厮回头,徐渭才不屑的哼了声,“装模作样!” 方钝瞥了这位后辈一眼,“随园众人,最傲者两人,展才内敛,文长外露。” “晚辈可没展才那般傲气……”徐渭嘿嘿笑了笑换了个话题,“砺庵公,蓟门那边如何了?” 方钝脸色登时难看起来,“这等事,老夫消息如何有你灵通!” “噢噢,王民应、欧阳安下狱论罪,马芳除职仅为都督佥事。”徐渭摇头道:“此番兵败,蓟门左右多有城池陷落,户部能拨付钱粮相援?” 方钝没有回答,但加快了脚步。 徐渭叹了口气,“勇不过马芳……” 这赞誉是嘉靖帝亲口所说,指的是如今在边军中大名鼎鼎颇具传奇色彩的“马大帅”马芳。 此人三十年被前南侵的蒙古人掳掠,后在草原上练就一身能耐,精于骑术,善使弓箭,嘉靖十六年盗马逃回大明,得大同总兵周尚文重用。 后马芳在军中奋勇冲杀,一步步从队长升任把总、游击、参将,其人颇有谋略,又心黑手狠,被誉有霍骠骑遗风……马芳最常做的事是率领小股骑兵杀入草原,焚烧草场,劫掠马匹,砍杀牲畜,这是效仿西汉冠军侯霍去病。 嘉靖三十六年,东南倭乱渐渐平息,但北边又出了事,升任蓟门副总兵的马芳又碰到了老对头俺答汗。 当年马芳在草原上曾射杀猛虎救下俺答汗,得其重用,后逃回大明,二十年来数次交战,俺答汗吃了不少亏。 不过这次,俺答汗占了上风。 俺答汗率军南下,时任蓟辽总督的王杼指挥无方,蓟门总兵欧阳安连战连败,明军全线崩溃,遵化、玉田等重镇相继沦陷,虽然马芳率领骑兵长途奔袭,在金山寺一战里重创蒙古骑兵,迫使俺答汗北撤退军,但事后追责,马芳被除职,只留下个都督佥事的虚衔。 今年朝中气氛颇为压抑,主要就是蓟门一度被围……不过方钝对事后追责没什么兴趣,他烦心的是,拆了东墙补西墙,但别说东墙西墙了,如今户部南墙、北墙都没了,往上看看,压根就没天花板! 所以,最近一段时间,朝中最惹人关注的话题是,十日内,户部尚书方钝连续三次上书请辞……实在是干不下去了,可惜老板嘉靖帝三次明言不许! 也就是嘉靖帝了,换成他孙子万历,官员将官印一丢撒腿就跑! 看着方钝在小太监的指引下入了后殿,徐渭找了把椅子在外面坐下,懒洋洋的靠在椅背上晒太阳,心里胡思乱想着这段时间乱七八糟的破事。 二月十六,数千倭寇窜入福建福州府、兴化府、泉州府,登岸焚掠,福建巡抚吴百朋亲率三千官兵迎敌,三战三捷,斩首六百,但倭寇四散而去,攻陷福清县,抓走知县叶宗文,劫库狱,杀害男女一千余人,焚毁官民廨舍无数。 军报入京的第二日,嘉靖帝钦点浙江副总兵戚继光调任福建总兵官,率部南下入闽抗倭。 这是顺理成章的事,如果不是赵贞吉有意拖延,戚继光所部理应去年末就南下入闽了。 徐渭在心里回想钱渊最近寄来的几封密信……徐阶真不是玩意,用的赵贞吉也是一丘之貉,不过这次敲了胡汝贞竹杠,镇海通商越来越兴旺了,当然了,汪直这次被吓得不轻。 昨日徐渭也写了信让护卫送去镇海,钱铮的岳父陆树声……老头儿枯树发新枝,新纳的小妾给他生了个儿子! 都快六十的人了,啧啧,老当益壮啊! 事实上,原时空中,陆树声的确有个儿子,但却是八年后的嘉靖四十五年生的! 徐渭在信中还提到了被下狱的蓟辽总督王杼,此人当年和钱渊有一段渊源,不过钱渊对此人颇为鄙夷。 王世贞昨晚深夜拜会随园,希望徐渭能在嘉靖帝、严嵩面前说情,徐渭只答应送信南下……其实这和拒绝没有什么区别。 早在嘉靖三十四年,太仓王家就和钱渊分道扬镳了,钱渊前年南下在台州屡屡讨要糖铺分红银两,但王家几次砌词狡辩,以至于钱渊不得不几次敲胡宗宪竹杠。 前世王杼之死众说纷纭,但如此惨败,身为蓟辽总督的他是逃脱不了罪责的。 王杼死就死了,只怕没人会替他求情,徐渭突然嘴角一撇,倒是裕王府那边派人去随园问了问……但不是替王杼求情,而是问王杼死了,糖铺是不是可以换人主持? 徐渭还在这乱七八糟的想着诸事,黄锦的声音突然传来,“文长,陛下召见。”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九十四章 意在沛公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五百九十四章意在沛公户部尚书方钝实在是头痛,真的干不下去了! 嘉靖二十九年庚戌之变后,朝廷调兵遣将,饷额增倍,那时候户部就已经难以支撑了,当时嘉靖帝不得不自个儿出钱,募军、赈恤等费,俱取于内承运库。 这也是之后嘉靖帝动不动就从户部太仓库片纸取银的原因……欠账那是要还的! 嘉靖三十年边军用银五百九十五万两,那是庚戌之变后的第一年,也是出银最多的一年。 嘉靖三十一年为五百三十一万两,嘉靖三十二年为四百七十三万两,嘉靖三十三年四百五十五万两,嘉靖三十四年四百二十九万两;嘉靖三十五年为三百八十六万两,嘉靖三十六年三百零二万两。 六年了,俺答几乎年年来闹事,还曾经围困大同右卫长达半年之久,而边军用银从将近六百万两下降到只有一半的三百万两,而这次蓟门防线全线动摇……成了压倒户部的最后一根稻草。 但这六年内,东南倭乱四起,四处劫掠,为编练新军,浙直总督胡宗宪提编数省以至于户部财政收入一年不如一年。 到嘉靖三十六年末,户部盘点,太仓库入银二百万两……于是,方钝老大人又习惯性的在年末祭出了宝钞,真不是户部不肯发俸禄,实在是没办法啊! 东南不能输中枢,湖广、江西、两广、四川还要采办巨木,方钝已经将差东墙补西墙这一招用至化境,但无奈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为此,从年前起,户部小吏就有点没脸见人……不是不好意思,而是短短两月,发生了不下十起殴打。 倒是没人来找方钝的麻烦,那些郎中、员外郎、主事毕竟都是两榜进士出身,但下面十三清吏司的那些小吏、文员就有点惨了…… 连续四年了,上半年还能领点银两、俸米,下半年开始拖欠,一直拖到年底,然后到手一把擦屁股都嫌硬的宝钞,这谁能忍啊! 而且如今京中传言,因为之前俺答汗闹了一通,今年上半年就要开始发宝钞了……没直接找到方钝头上,那还算是客气了的。 看着面前捧着“万言书”侃侃而谈的老头嘉靖帝也实在是头痛。 所谓无欲则刚人家已经把话撂在这了,要辞官归乡……按例方钝依旧精神抖擞身体倍棒,但今年七十有一应该回家养老了。 但嘉靖帝实在不能放人啊,方钝一走这烂摊子谁来收拾?这黑锅谁来扛? 就算不考虑这些只看方钝的能力,嘉靖帝也不愿意放人。 方钝这一辈子,入仕选官知县,之后在都察院熬了两年立即提拔为山东巡抚那是嘉靖十年的事再之后二十多年都在钱粮、户部这块打转。 他曾总理粮储,积米达两百余万担,修建三十六仓粮库;他曾总督漕运,疏凿河道,加固提防使漕运无阻。 陆续担任南京户部左右侍郎后,方钝调任北京户部左侍郎嘉靖二十九年庚戌之变,就是方钝负责筹集军饷之后升任大司农,掌全国赋税钱粮至今。 遍数朝野嘉靖帝找不到第二个能顶替方钝的人选。 的确很难找得到原时空中方钝就是今年请辞的,虽然已是七十有一,但一直活到九十多岁,后朝廷不下十次起复,方钝都没接受。 “龙涎香之事暂缓,暂缓……”嘉靖帝艰难的吐出这句话。 看对面老头儿还目光炯炯,嘉靖帝咬着牙道:“修建三大殿不可缓……” “陛下!”方钝声如洪钟,“开朝近两百载,能采摘的巨木少之又少,可以小木代之,再以杉木代楠木。” “朕知晓了。”嘉靖帝偏头让开方钝的视线,无奈的说:“方卿,请辞就不用再说了,如今尚有他法解一时之困?” 能将一直高高在上将群臣玩弄掌心的嘉靖帝逼到这份上,方钝也没乘胜追击,低头看了眼万言书,道:“尚有五法。” 嘉靖帝精神一振,“速速说来。” “其一,嘉靖三十四年尚存积盐引若干,召商纳银太仓,依原价银一钱加三分,特行超掣。” “其二,各处拖欠户部钱粮,自嘉靖三十一年起,限期一年内追解完报。” “其三,湖广、浙江、江西及南直隶自嘉靖三十一年至嘉靖三十四年拖欠本色税粮,改征折色,限一年内完解库银。” “其四,工部钱粮额足,当分其半还给户部。” “其五,南京户部仓粮暂借三年,改折一半,发太仓银库。” 这番话说完,嘉靖帝头更痛了! 想从那些盐商手里弄银子,自己这个皇帝的话都不好使! 各处以及各省拖欠的钱粮、税粮限期一年之内追缴……开玩笑了,自永乐之后,拖欠钱粮已经成了惯例,如苏州有的州县都拖欠了几十年了,如果哪一任苏州知府非要清算旧账,只怕官儿都做不下去。 从工部手里抢银子……工部尚书赵文华是个幌子,但想想都知道严世蕃的态度,倒不是说严东楼敢抗旨,而是人家有正当的理由,工部如今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催办巨木,以便早日重修三大殿。 至于从南京户部借……啧啧,倒是可以考虑的,不过估摸着也借不了多少。 就在嘉靖帝思索的时候,方钝咳嗽两声,“尚有一法……停提编。” “停提编?”嘉靖帝眉头一皱,打量了方钝几眼,慢腾腾的说:“朕记得,前几日南京有给事中上书,请罢征江南提编。” 方钝的回答非常迅速,“臣之意非罢征,而是停提编。” 嘉靖帝挑挑眉头,投来询问的眼神。 “所谓提编,按例一年一甲,但缘于东南倭乱,一甲不足,立提下一甲补之。”方钝解释道:“臣已查阅公文,南直隶、两浙、江西有的州县提编已至嘉靖四十年,虽福建倭乱,但两浙、南直隶倭乱渐息,可暂停部分州县提编。” 嘉靖帝立即听懂了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对户部来说,钱粮钱粮,钱在前,粮在后,而提编法是以银差代之,换句说,提编法收上来的基本都是银子,对户部来说方便太多了,能施展手段的空间也大多了。 在心里琢磨了会儿,嘉靖帝摇摇头,“远水难救近火啊。” 方钝点点头,理直气壮道:“嘉靖四十年,老臣早已归乡颐养天年,此言只为后来者计。” 嘉靖帝转头看了眼黄锦,又看了眼刚刚进来的徐渭,最后才问道:“方卿,需多少银两可解一时之困?” “大同右卫最急,需纹银五万两,并米两万石,豆一万石。”方钝面不改色道:“去年末俸禄补发均为宝钞,年后理应发放禄米、纹银,共计三万两。” 徐渭在心里略略算了下,约莫总计十万两纹银,顿了顿才向嘉靖帝微微点头。 一直用眼角余光瞄着这边的方钝嘴角流露出笑意,也一直盯着这边的嘉靖帝有遮眼的冲动……徐文长聪明是聪明,但太嫩了,这种时候怎么能立马点头呢! 嘉靖帝相信,换成钱展才那厮,必定和方钝扯七扯八,能出一半就不错了! 徐渭这时候反应过来了,方钝这老头今儿进西苑求见陛下,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九十五章 难缠的老头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五百九十五章难缠的老头有明一代,论难伺候的程度,嘉靖帝绝对是顶尖的。 在土木堡之后,明朝文官势力渐渐膨胀,彻底的压倒了勋贵,皇族不得不分权,以宦官制衡文官。 弘治帝励精图治,朝中名臣辈出,文官势力达至顶峰,这也是后来朱厚照拉出八虎的原因……别闹了,还真以为刘瑾陪朱厚照玩的好才能掌控大权,实际上是朱厚照需要刘瑾这些宦官来制衡文官。 文官集团和宦官集团的互相敌视、依附、合作一直持续到明灭……其根本原因就在于,皇帝在没有帮手的情况下无力对抗文官系统,就算你是朱棣重生,把朝中杀个干干净净,但接手的还是文官。 在这些皇帝中,嘉靖帝是最特殊的,他以藩王继承大宝,身登皇位,几乎是以一己之力将文官系统打的分崩离析。 没有助手,没有心腹,嘉靖帝凭借着高超的博弈手段和聪明的头脑就完成了这一壮举。 这样的皇帝,自然是非常难伺候的。 所以,在嘉靖一朝,简在帝心的官员往往会受到高度的关注,张璁、桂萼、夏言、方献夫均以微末之身一跃而为首辅,严嵩老迈至此,还能持政十余年。 但钱渊是不同的。 嘉靖帝对钱渊的赏识与其他官员是不同的,他最看重的是钱渊的“赤子之心”,对他的毫无保留,对他的坦诚直言,对他的“赤胆忠心”! 其他官员有可能如此吗? 绝不可能! 钱渊在嘉靖帝面前向来是有什么就说什么……呃,至少嘉靖帝本人是这么认为的。 他曾经两度襄助胡宗宪,也曾当着嘉靖帝的面戟指大骂胡宗宪量窄。 他曾几度明言倭乱根源,更在嘉靖帝面前对开海禁通商念念不忘。 嘉靖帝可不是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的皇帝,太清楚下面的官员从内阁六部到七品微末,个个都在打小算盘个个都是肚子里做文章。 有这样的稀缺品再加上地龙翻身时钱渊的“卓越”表现,嘉靖帝才对钱渊另眼相看。 钱渊南下已经两年多了送进京的密信对东南叙述极多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尽量让陛下对东南诸事做到心中有数。 当然了,实际上钱渊瞒着的多了太多了,至少兵围浙江巡抚衙门就没提。 不过通商这等大事钱渊从头到尾都没瞒着嘉靖帝,从刚开始的空手套白狼,到后面月入税银三万两……再到今年三月收纳税银八万八千四百三十二两。 这么算,一年下来税银能超过百万两要知道去年户部一共才进账两百万两。 对于正式开海禁通商,嘉靖帝会站在阴暗的角落里,默默看着钱渊和那些跳出来的反对者对峙,不过他也不吝与一些小小的助力。 比如这次,嘉靖帝顺水推舟的将方钝推给了徐渭。 酒楼后的小院中一桌精致的饭菜摆在那纹丝未动,方钝和徐渭在另一张桌上比比划划还时不时的打着算盘。 “展才之意,这次送上京的……直接定下分成规矩?”方钝迟疑道:“陛下知情吗?” “呃……”徐渭干笑着指指桌上“这不是在定规矩吗?” 方钝沉默片刻后指指徐渭,再反手指指自己“就文长和老夫两人?” “当然不止。”徐渭小声说:“定下大略黄公公过目之后再密奏陛下。” 方钝脸色阴了下来,“二十四监也要插手?” 徐渭从一旁的箱子里取出另一叠略少的账册,“展才另选海船,出海贩货,获利均送入内承运库。” 方钝这才释然,低头看了看账目,“六艘海船,每月获利约莫三万两……也不少了。” “至少能糊住那些太监的嘴。”徐渭咳嗽两声,“从去年七月中旬起,去年共收取税银十九万两,今年前三个月,共收取税银十八万两,宁波府分润两成,剩余的以每三个月一次,解送入太仓库。” 地方和中央分成,这是之前就商议过的,方钝倒是不在意,只诧异道:“不是浙江一省吗?怎么是宁波府?” 徐渭脸色一变却没作答。 方钝也是久历宦海,立即想起去年浙江巡抚是吴惟锡,如今却是赵贞吉,不由捋须叹道:“展才也不容易啊。” 方钝这句话意有所指,朝中重臣中,他是最支持开海禁通商的,其他人大都态度模糊,但徐阶曾经不止一次在公开场合提起片板不得下海的祖制。 拿过算盘噼里啪啦打了一阵,头发花白的老头眉开眼笑,“解压入太仓库应是二十九万三千六百四十三两七钱……算了,凑个整吧,就三十万两!” 徐渭脸都黑了,“砺庵公,适才说的是十万两!” “文长,定好了规矩,那就不能反悔。”方钝殷殷劝道:“那么多银子在手,实在怕展才受其诱,老夫也是好心!” “砺庵公,如今两浙倭患渐息,但东南仍有战事,宁波、台州、嘉兴、处州均驻有重兵。”徐渭解释道:“其他的不说,宁波、台州、绍兴三府养兵都仰仗这点银子。” “胡汝贞提编数省,这是他的事!”方钝吹胡子瞪眼,“难不成展才还想养私兵不成?!” “砺庵公这说的哪里话!”徐渭现在学聪明了,咬着牙关说:“展才将账册都送上京了,还不够磊落?” “那他截留作甚?!” “总有用处的……”徐渭附在方钝耳边低声道:“比如陛下下令广东布政使司进贡的十六万两龙涎香。” “陛下已言暂缓!” 徐渭擦擦额头泌出的汗珠,“砺庵公,若不得陛下许可,开海禁通商终为镜中水月!” 纠缠了好久之后,方钝才不悦的下了结论,“二十九万两那就凑个整,二十万两,剩下的十万两三个月后一并解送。” 徐渭无语了,这句话槽点有点多啊,咱们商量的难道不是十万两之外的?二十九万两扣掉二十万两难道是十万两? 身为户部尚书的方钝太清楚多点银子能缓解多大的压力了,能多一两银子都是好事。 徐渭急的满头大汗,咬着牙道:“这样吧,大同右卫的两万石米,均由宁波府拨付,但解送入太仓库得银两不得超过十万两,这总行了吧!” 方钝好奇问:“浙江多山,两万石米……输送入京,耗费不小啊,老夫记得宁波府只有粮仓一处,有如许储备?” “海船出海贩货回程所购,唐荆川平价收购。”徐渭苦笑道:“不仅展才,荆川公也怕粮荒啊。” “唐荆川诚然目光长远。”方钝捋须点头,“那就十八万两吧,绕你两万两!” 徐渭头痛欲裂,这老头怎么就这么难缠! 这天晚上,院子里的灯到天色泛白才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九十六章 截留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五百九十六章截留嘉靖三十七年的开头让嘉靖帝很烦。 两浙倭患渐息,但福建那边闹起来了,而且还闹得挺大。 北边俺答汗南下,将蓟门防线打的一塌糊涂,数座城池失陷,蓟辽总督、蓟门总兵都下狱论罪,而户部又拿不出什么钱粮抚恤、重建。 但在四月初受到钱渊密报之后,嘉靖帝的心情才轻松起来,背负可能……不,是日后一定会被弹劾的责任,却在关键时刻解君父之忧,这样的臣子哪个皇帝不喜欢? “这就是黄金棒?”嘉靖帝好奇的看着碗里的小段玉米,“据说钱家酒楼卖的挺贵?” 一旁服侍的黄锦啧啧道:“皇爷,就这么一段,一两银子!” “死要钱!”对面的徐渭不禁吐槽道:“前几日砺庵公都说了,真该展才来做大司农!” 嘉靖帝忍俊不禁,指着徐渭笑道:“听黄伴说了,文长这次吃了不少亏?” 徐渭黑着脸无言以对。 “吃个教训也好,朝中议事弯弯绕绕,都是肚子里做文章,进退有度,这方面展才比你强。”嘉靖帝转头问:“解押入太仓库如今多少?” “十三万五千两纹银,并两万五千石米。”黄锦笑眯眯的说。 嘉靖帝好笑的看着脸色灰败的徐渭,“如何分成?” “宁波府分润两成,剩余八成每三个月解押入太仓库,不在南京停留。”黄锦笑道:“老奴觉得……展才筹谋良久。” “那当然,几年前他在朕面前就念念不忘开海禁通商一事。”嘉靖帝顿了顿,“还真让他做成了……居然还真弄来船队!” 早在嘉靖三十四年,钱渊就在嘉靖帝面前提过这个方案,出海通商税银交付户部,另组建船队专供皇室……当然了,这个皇室包括了那些太监。 黄锦啧啧两声,“八艘海船,展才也小气了点。” 徐渭横了眼过去,“一个半月一次来回,除去船队开支,每次利润约莫四五万两白银,这次解押入内承运库共计二十三万六千余两纹银,更有众多海外奇珍异宝……这也叫吝啬?” 一听到二十三万六千余两这个数字,嘉靖帝眼睛都笑得眯成一条缝了……就在前几日,蓝神仙还在抱怨炼丹原料不足,品质也差,去年新纳的妃子还在嫌弃珍珠不够圆润…… 要知道运河八大钞关去年收取的商税也就四十六万两! “八艘海船真的不少了,除却汪直手下船队,能有八艘海船的船队还真不多。”徐渭解释道:“如沙船只能在近海,扬帆远去南洋,需大型海船往往是数人甚至十数人凑一船货物出海。” 黄锦好奇问:“那展才哪儿弄来的八艘海船?” “呃……徐海被杀后留下的。”徐渭忍笑道:“当日展才亲上沥港招抚汪直密谈中勒索来的。” 嘉靖帝笑骂道:“真是个土匪招抚贼寇还主动索贿,对了,展才办事也是鲁莽据说那八艘海船出海还要缴纳税银?” 黄锦立即接口道:“这海船也算是皇店、皇庄了吧居然还要缴纳税银?” 徐渭眨眨眼,“展才一意孤行……” 嘉靖帝和黄锦心里都有数,这是钱渊刻意为之的。 如果皇家船队出海不需要缴纳税银,信不信那些太监会压低价格让大量船只挂靠在皇家船队下面,这几乎和走私没什么区别所以这个口子绝不能开。 以后会演变成什么模样不好说,但至少刚开始的时候,钱渊不会让宦官插一手进去在宦官势力衰弱的嘉靖朝,他还是有这个把握的。 又聊了一阵,嘉靖帝才问起正事,“自去年七月起,镇海共收取税银三十七万两,理应解送太仓库近三十万两,展才为何截留?” 徐渭正色道:“其一,宁波知府唐荆川恐商事大盛以至粮荒,遂使海商出海贩货回程在南洋各处购粮,以此抵消税银。 宁波府以分润两成税银,大量平价购粮,不仅可在青黄不接之平浙江粮价,更能输送闽地以供军用,此次解送入京的两万五千石米就是如此来的。” “收的太多,银子不够用?”黄锦问道。 “是,荆川公唯恐粮荒,仅镇海、慈溪、鄞县、定海四县,就修建粮仓多达十余处。”徐渭苦笑道:“所谓无农不稳,荆川公宁愿吃点亏,也怕粮荒……” 黄锦连连点头,一旁的嘉靖帝撸着狮猫,笑骂道:“黄伴还真信……他们是怕出了粮荒,朝中那些科道言官非要用奏折将他们埋了不可,到那时候,朕都没脸说开海禁了!” 徐渭干笑几声,接着说:“其二,展才拨付了大量银两正在造船。” 黄锦眼中一亮,“这是好事,八艘太少!” “是兵船。”徐渭咧咧嘴,“黄公公有所不知,如今两浙倭患渐息,但海上还是不太平,海盗时常出没,镇海并不是每日均有商船出海,而是每十日集中出海,就是唯恐海盗来袭。” “所以展才欲组建船队以护航,若无兵船护卫,商船多有劫难……仅今年镇海出海的商船损六艘,沉没五艘。” 看了眼嘉靖帝,徐渭小心翼翼的补充道:“如今福建倭患颇重,组建船队以击倭……亦能用在福建战事上。” 嘉靖帝不做声,在心里默算了下,最后面无表情的问:“他截留了多少?” 徐渭眼角动了动,答道:“十五万两纹银,其中小部助宁波府购粮,大部用在造船,此事浙直总督府令台州指挥使葛浩总理。” “九个月,至少一个月一万多两……”嘉靖帝叹了口气,“真够能花的……还说什么能出任大司农,他上任户部尚书,朝中只怕要饿死人!” 徐渭沉默下来不再辩解什么,实际上钱渊在信中提到此事,出海贩货的海商,既然走这条路,那就要有富贵险中求的觉悟,而那支船队接下来很长时间内的任务只有一个,打击走私。 出了西苑,徐渭没有直接回随园,而是去翰林院打了个转。 刚进门,徐渭就听见里面兴高采烈的声音……都说翰林穷,还真不穷,毕竟中了举人就能接受土地投献了,但身在京中,花费极高,本身没什么油水,几个月甚至大半年都领不到俸禄,也实在够难熬的! 一看到徐渭进门,孙鑨就将其拉到角落处,“户部那边放出消息,明日补足去年俸禄……是展才那边?” “嗯,不过是以苏松缴纳拖欠钱粮,以及南京户部存粮折色的名义。”徐渭低声道:“此事瞒不了多少人,但也无需张扬。” 孙鑨应了声,看徐渭脸色不太痛快,低声问:“怎么了?” 徐渭叹了口气摇摇头,原本想在科道言官弹劾钱渊的关键时刻,才拿出这笔银子……无奈户部那边撑不住了。 如果科道言官弹劾钱渊贸然设市通商,但户部这边发放的俸禄却是镇海送来的税银……那就有点意思了。 但这个计划钱渊在信中就说过不太看好,需要的条件太过苛刻,时机也很难把握,能起到的效果也很有限,那些科道言官嘴皮子一个比一个利索! 不过,人算不如天算。 很快,一条震动天下的消息传入京城,不说内阁六部,但都察院、六科都炸了锅,钱渊、胡宗宪成为众矢之的,以至于徐渭这个已经放弃的计划居然也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九十七章 蓄谋已久 自嘉靖三十二年起,钱渊组建护卫队,这么多年下来,阵亡者数以百计,先后三次补充。 如今钱家护卫精锐甲于东南,名声遍传海内,多有随军,不仅俞龙戚虎,余者戚继美、卢斌、谭纶麾下比比皆是,甚至还有数人随吴百朋南下福建。 最早王义为首,杨文、张三为辅,之后钱渊陆续提拔刘洪、周泽、周济等人,南下台州又得梁生、彭峰多人。 但这么护卫头目中,最得外间赞誉,名气最大,地位最高,战功最为卓著,也最有天赋,最为刻苦的是同一个人,台州杨文。 钱渊并不知道,自己多年前在宁波商市中为了一篮辣椒而收下的这个白脸汉子,却是历史上“台州抗倭六虎将”之一的杨文。 历史上的台州六虎将,杨文是唯一的白身,小贩出身,但此人骁勇善战,虽不识字却懂些韬略,先后为谭纶、戚继光麾下大将,官至蓟门副总兵,为戚继光的副手。 能够在历史上留下名号的,无一不是天资卓越的人杰,杨文自入军后,先后在卢斌、戚继美麾下,数次独当一面,上虞大捷亦有军功,已然升任浙江都司游击将军。 如今调任福建总兵官的戚继光已然南下,此次戚继美一并南下,浙东参将刘显远在处州,浙江总兵俞大猷分兵两处,一处在嘉兴府,一处亦在处州。 宁绍台三府,参将卢斌以下,就是杨文和侯继高了。 而杨文出身钱家护卫,屡屡战场扬威的传奇经历,让的名声比另两人要大的多。 如此重要的人物,却悄悄的出现在象山岛边的蛇动岛上。 这是个小岛,地图上都没有标识,岛上密密麻麻到处都是大树、灌木丛,已经啃了两天干粮的杨文眼睛死死盯着远处海面。 “差不多了吧?”旁边的周济低声道:“要说海战,谭七指那边未必撑得住。” 自嘉靖三十四年那个无名小岛上,周济跟着谭七指已经三年了。 “别急,别急。”杨文啃了口馒头,“谭七指那边……之前徐海麾下的海盗被清洗了五六成,补过去的都是军中抽调的,还有几个老兄弟……撑得住!” “杨哥,船撑不住啊!”周济有点急了,“那边这次三十多艘海船呢,谭七指从舟山那边过来才八艘,不说打不过……他们溜了的话,少爷说了,记在账上的棍子全得兑现!” 杨文面无表情的说:“我账上还有两棍。” 周济绝望道:“我……一百九十棍……” 杨文笑了笑,拿起望远镜仔细观察,海面上密密麻麻的小黑点越来越清晰了,几十艘海船向东面的象山港而来,不过速度并不快,落在后面的十来艘已经被斜插进来的七八艘海船堵住了,远远听得见鸟铳开枪的声音,通过望远镜还能看见大团大团的白雾。 这一年来杨文多次随俞大猷、戚继光、葛浩出海杀倭,对时机把握的极准,又过了会儿才起身道:“准备吧,放过前面五艘,将后面堵住。” 周济诧异道:“少爷说的是一艘不留?” 杨文嗤之以鼻道:“下南洋本就重利,返航还要装满货物,就算临时抛货也来不及,放心,那五艘跑不了!” 高大的福船上,谭七指手持长刀高声叱骂,矢石火炮皆向下而发,几十个汉子口中咬着刀,居高临下跳到对面海船上大砍大杀。 说实话,实在是杀鸡用牛刀,这八家大户出海的海船是为贩货,虽然也配备了武力,但真打起来,实在没什么优势。 很快,两艘海船已经被砍倒帆杆,还有一艘海船被一把火烧的凄惨,钱鸿将长刀收回,啧啧道:“都是毛毯……真是找死啊!” “轰!” “轰轰!!” 远处的海面上突然雷声大作,谭七指举起望远镜看去,正看见一枚炮弹划破长空,正正砸在一艘海船上。 这个时代还没有开花弹,但汪直用尽手段买来的西方铁炮在海战中……实际效果未必多好,但绝对有着极强的威慑力。 二十多艘战船全速从侧面杀来,放过最前面的五六艘商船,对着后面的十多艘,先以铁炮,继之鸟铳,再以弓箭。 坚固的船头猛地撞来,木屑纷飞,手中举着刀枪的海商腿都软了,好吧,就算腿不乱,也站不稳了。 兵丁们压根就不准备跳帮,举起准备好的鸟铳一阵狂放,间或嗖嗖箭声。 只一刻多钟,阵型被完全打乱的十多艘商船大都举起了白旗,有两艘位于外围的商船试图向北逃窜,但四艘战船迅速追了上去,虽然船型比对方略小,但速度优势很大。 没一会儿,那两艘商船就燃起了熊熊烈火,凄厉的惨呼声似乎在耳边响起。 后面被堵住的十艘海船,三艘被击沉,剩下的大都落到了谭七指的手里,诺大的福船缓缓而来,兵丁或海盗们跳到商船上,碰到抵抗直接一阵鸟铳,很快控制住了局势。 谭七指看着向北面追去的十艘战船,在心里估算了下速度,挥手道:“跑不了。” “小弟说过,就算溜了也无所谓。”钱鸿耸耸肩,他已经知晓小弟的一部分计划,“反正都是走私商船。” 谭七指回头瞪了眼,“朱子纯殷鉴不远!” 搜捕走私船只是应该的,但杀戮过重,那是犯了忌讳的,当年朱纨获罪的根源在于打击走私,但闽浙两地对此人那般痛恨,反击力度那么大,是因为朱纨杀的太过头了。 这场战事发生在海上,要么是谭七指麾下,要么是杨文麾下,相对来说消息比较隐秘,但如果跑了几艘……这等事大白于天下,钱渊很可能被冠以“朱纨第二”。 指挥船队回了舟山,吩咐人手将商船那么多伙计看押起来,谭七指在心里嘀咕,也不知道那个外甥在打什么主意,一次性打掉三十多艘走私船,也不怕东南大户的反弹…… 钱渊还真的不怕,他早早就排出了一份名单,不说东南世族,只说那些当年以海商而起的大户,真真正正被他以各种理由拒绝发放通关文书的,只有这八家。 说打击走私,可能会惹得无数走私商甚至是正规海商的忌惮,但如果名义……至少私底下公布的名义不是打击走私呢? 亲自来接船的周复面如死灰的看在山峰上,看着几乎近在咫尺的那五六艘海船被拦下,被围住,被铁炮、鸟铳蹂躏。 即使海船上已经打出了白旗,铁炮依旧不止,鸟铳时时鸣响,兵船上掷来油罐、火箭、火把…… 熊熊大火在海面上燃烧,和即将落下的夕阳交相辉映,周复和周围众人心中却在滴血。 几艘战船耀武扬威的转了个圈扬长而去,海水渐渐吞没了还在燃烧的海船残躯,夕阳落下,已然四月底的天气,众人浑身上下一阵冰凉。 周复转头四顾,和吴家的家主吴志交换了个惨然的眼神,这是一场力量太过悬殊的战斗,也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屠杀。 虽然到现在还没有找到一个幸存者,但他们知道动手的是谁? 最不可能,也最令他们恐惧的事终于发生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九十八章 他来报仇了 奉化县溪口镇。 相比较而言,这儿是宁波、台州两府地理环境最恶劣的一个县。 这种恶劣,是针对海贸而言的。 宁波府其余几个县,镇海、象山、定海均是沿海,慈溪、鄞县均是有水道直通镇海的出海口。 台州府也差不多,太平、黄岩、宁海均是沿海,天台、仙居、临海亦能水路出海。 唯独奉化位处四明山脉,无出海口,亦无水路勾连水系,独特的地理环境造就了出身奉化的海商集团的特殊性。 在这个时代,宗族永远是凝聚力最强的团体,那些海商依托宗族,牢牢的把控着本地海贸的一切。 而奉化既不可能像上虞、慈溪那样依托河流成为转运一环,也没有可能打造海船出海贩货。 去镇海、宁海那些沿海地区抢饭碗? 在倭寇没有大规模入侵之前,宁绍台三府每年因殴打死伤的人数都超过百人。 在这种特殊情况下,上一代吴家的家主做出了出人意料但也在情理之中的选择,他选择投靠外地的海商,闽商。 凭借敢打敢拼,吴家迅速成了闽系海商最得力的助手,这一代的吴家的家主吴志投靠了大名鼎鼎的李光头,家业像吹气球一样迅速膨胀起来。 之后朝廷厉行禁海,朱纨捕杀许栋兄弟、李光头,汪直在沥港自立门户,吴志也有同样的打算。 两股势力明争暗斗好些年,汪直占据着绝对优势,吴家几次遭到重创,但还没彻底分出胜负,一声霹雳响,官府背诺,攻陷沥港。 几年之后,徐海身死,汪直来降,吴家凭借人脉迅速聚拢起一批人手……不可能和谈,吴志一个侄儿,两个叔父都是死在汪直手中的。 溪口镇最西侧,一座占地极广的庄园。 吴志第一时间做出判断,“此事与五峰无关。” 身边众人纷纷点头应是,如果是汪直,此人最重财利,绝不可能烧毁那六艘商船。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周复长叹一声,“钱砍头……好狠,前面两拨海船都放过了,这次……” 呃,还真不是,钱渊原本是盼着他们今年坟头长草的。 但如周复不怎么看,之前两拨加起来也不过二十多艘商船,而这次一次性赔进去三十多艘,而且还附带那么多人手,那么多货物,想想心头都在滴血。 “他还收了周兄那栋宅子……”余姚张家人苦笑道:“难怪打点了那么多次,唐荆川始终不松口,他是逼着咱们私送海船出海贩货!” 周围几个人一脸的苦相或哭相,这算是钓鱼玩法吧。 吴志微微摇头,各家早在汪直正式来降之前就已经开始布局,手中聚拢了大批货物,就算看出了是钓鱼玩法,也会不得不出海贩货。 周复也想到了这点,低声道:“那几艘战船看起来是新建的。” “回头去打听下……”吴志点点头,“钱展才瞄着咱们很久了,很久了……” 松浦赵家人紧紧抿着嘴,突然说:“但这一年多来,被宁波府衙打回来的海船多了,远不止咱们八家……也未必是那事。” “说的对,如若真是钱砍头,只怕已经派兵围了这庄园了……昨日家里送信,一切无恙。” “难说,现在出兵,师出无名啊,不说那三十多艘商船到底是谁的……就算是私自出海贩货,也不过查没货物,不至于抄家问罪!” “抄家问罪……他是不想沦得朱子纯那步!” 吴志面无表情挥挥手阻止众人的争辩,扬声说:“是不是,今日便可见分晓。” 八家海商中,吴家有绝对的掌控力度,吴志这话一出,众人都闭上了嘴,老老实实的等着。 一个多时辰后,一个短打衣着的中年人快步进厅,脸色灰败,嘴唇抖个不停,“老爷……” 吴志厉喝一声:“说!” “前年七月,总督府查抄吴家,适时钱展才正在富阳县。” 不需要更多的证据,自由心证已经足够了,厅内一片寂静,人人额头冒汗……那是足以让他们满门抄斩的罪名! 吴志转头细细打量着众人,一个一个的看过去,在如此生死攸关的关键时刻,若是有人反水……一切皆休。 当年吴家一直是跟着李光头的,这七家只有两家是吴家附庸,其余五家当年是没有什么明确立场的,自家能出海贩货,也做转运,不管是汪直还是吴家都有来往。 去年汪直来袭之前,吴家聚拢七家海商密议,从此这八家大户歃血为盟,同进同退。 为什么? 那是因为,他们曾经一起做过一件大事,一件足以灭族的大事。 每一家都在水里,没有人能脱开干系,谁都跑不掉。 嘉靖三十三年末,杭州知府胡宗宪升任浙江巡抚,开始艰难而坚定的推行提编法,一甲不足,立提下一甲,这只是大略,最让人痛恨胡宗宪的是,他采取了正德年间江西的“鼠册法”,将浙江因海贸而起家的富户单独编为一册。 如果只是提编,那些富户还能忍受,但他们绝对无法忍受“鼠册法”。 胡宗宪这不是软刀子杀人,而是赤裸裸的拿着剔骨尖刀扒皮抽筋! 偏偏胡宗宪为不重蹈朱纨覆辙,但凡是族中有功名的一概放过,将目标对准了那些因海贸而起家,但家中没功名的大户。 不要其他的,只要银子。 不拿银子出来,或被锁拿入狱,或被抄家流放,而在座的这八家都是胡宗宪眼中的肉。 于是,这才有了百余真倭穿行数千里,准确绕过东南诸军,杀入徽州后北上奇袭南京的一幕。 拜托啊,那些连汉话都不会说的真倭居然能从徽州府那种深山老林里笔直杀向南京,想想都不可能……钱渊前世去黄山自驾游有导航都迷过路。 不过不仅仅是这八家,一共是十三家,吴志阴着脸道:“台州三门柳家是嘉靖三十四年遭倭寇灭门,象山肖家是嘉靖三十五年被倭寇攻……钱塘吴家……吴大虎……” 吴大虎就是当年被钱渊生擒的倭寇向导,有个“花斑虎”的绰号,后钱塘吴家举家迁居富阳,嘉靖三十四年七月,钱渊在富阳县衙和海瑞闹了一场,杨文偶尔得知,当夜,总督府抄没吴家。 “是吴大虎供出的?”松浦赵家人猜测。 周复立即摇头道:“吴大虎被送入南京当夜暴毙,我花重金托人查看过了,如果是他供出,那总督府绝不会……” 吴志打断道:“必然是吴大虎供出……只不过他只向钱展才供出此事!” 周复略一思索缓缓点头,周围众人也赞同的点头。 嘉靖三十四年,百余真倭侵入徽州府掳走钱渊,此事东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所以前年钱塘吴家被抄的时候,吴志也曾经怀疑过……但很快就释然了。 原因很简单,他们十三家当年做下如此大事,目标是赶走浙江巡抚胡宗宪,如果事情泄露出去,胡宗宪必然要报复,毕竟他们根基不深。 但吴志几次试探,胡宗宪是的的确确不知晓此事,而且也没人盯着奉化吴家。 现在吴志知道了,胡宗宪的确不知道,但钱渊是知情的。 现在,他来报仇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九十九章 一手好棋 “钱展才此人心思狠毒,睚眦必报,东南何人不知?” “此人布局数年,显然恨意颇深,只怕盯着咱们不是一两年了!” “去年汪直来降,设市通商,钱展才将我们排斥在外,就是逼着我们私自出海贩货,然后一网打尽!” “前面两次出海,钱展才都放过,你们觉得……他是心慈手软?!” “心慈手软能得个钱砍头的绰号?!” “想想长水镇、桐乡、山阴会稽、临海那四座京观,尸骨累累,死在他钱砍头手中的……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吴志阴寒的声音在不大的书房里响起,“的确,如今钱砍头没派兵搜捕,那是因为师出无名,但他绝不会放过我们!” 周复叹道:“还好戚继光南下,不然真的毫无抵抗之力!” 余姚张家人试探道:“要不咱们躲一躲?” “躲到哪儿去?”周复嗤笑道:“适才吴兄都说了,钱展才睚眦必报,部署数年,就为了复仇……就算逃到海上,你觉得逃得过官府水师追剿?” 吴志阴着脸补充道:“如若出逃,陆上有钱展才和胡汝贞,海上……别忘了,还有汪直!” 松浦赵家人心里不满,和汪直有仇的是你吴家,咱和汪五峰可没过节。 边上又有人问:“但还是想不通……钱砍头都已经派出水师,为何不派兵……要知道,他数度败徐海,可不是那等优柔寡断的人,师出无名……找理由总是找得到的,如今宁波府尽在他一人之手。” 周复沉吟片刻后开口道:“此事在下倒是能猜得到一二,钱展才对开海禁通商一事极为重视,招抚汪直,平息两浙倭患……” 说到这吴志第一个反应过来,脱口而出道:“他是怕我们索性下海,沦为倭寇!” “不错,毕竟分处八地,如若有一处不慎……朝中必有弹劾,两浙倭患再起。”周复轻声道:“所以,钱展才不会贸然搜捕。” 不得不说,周复的分析非常有道理,这的确是钱渊的软肋,其他不说,光是吴家就广有门客,又是地头蛇,一个不好就能攻破奉化县城,那钱渊后面就不好处理了……特别是在赵贞吉就任浙江巡抚的情况下。 书房里沉默下来,现在的局势是麻杆打狼两头怕,八家海商怕钱渊下死手,而钱渊怕万一有遗漏,传出两浙倭患再起的消息以至引起朝中对胡宗宪以及本人的弹劾。 局势如果一直持续下去,显然对八家海商是不利的,钱渊总能布置完全……事实上周复、吴志都在心里猜测,如若不是浙江副总兵戚继光调任福建总兵,只怕如今大家已然是身首异处了。 “逃到海上亦无用……”吴志缓缓道:“不说家宅、田地尽失,就算不在乎,到那时候钱展才必然派兵搜捕,有汪五峰在,咱们难掩踪迹。” “那等死吗?”松浦赵家铁青着脸道:“索性闹一场再下海!” “闹一场再下海,死的更快。”周复冷冷道:“如今,要么我们尽为刀下之鬼,要么……” “甚么?” “要么让钱展才为刀下之鬼!”周复咬着牙道:“只要他一死,其他的事都好办!” “钱展才若死,还有谁来追究这件事?!” “说到底,当年那件事,吃亏的只有钱展才一人,胡汝贞并未去位反而升任浙直总督。” “只有钱展才会死死咬住我们,他是为了复仇而来。” 周复滔滔不绝道:“如今浙江副总兵戚继光调任福建总兵,最得钱渊信重的戚继美所部也随军入闽,宁绍台参将卢斌驻守台州,一时赶不到镇海……” “游击杨文呢?” “此人麾下约莫千余,只要在象山闹出一场乱子……”周复琢磨了下,“虽然大股倭寇少见,但引小股倭寇还是有可能的……在太平、象山各闹一场。” 松浦赵家人点头道:“宁绍台参将卢斌会南下,再调杨文去象山杀倭……镇海那边就空了。” “咱们八家汇总至少能拿出千人,再招募些小股倭寇。”周复低声道:“而且还有汪直!” “汪五峰?” “他和钱砍头据说关系不错……” 周复冷笑道:“若是侯涛山一片大乱,对岸金鸡山的汪直麾下能忍得住不动手?” 听到这,众人都转头看向吴志,奉化吴家是首脑,也是实力最强的一家,要不要破釜沉舟,只有吴志才能下这个决定。 吴志迟疑片刻后低声道:“周老弟,杀了钱展才……只怕东南大乱。” 周复无语了,不杀钱展才,咱们个个死无葬身之地,还管东南乱不乱……你还琢磨着出海经商? 来回踱了几步,吴志开口道:“听闻钱展才和新任巡抚不合?” “确有此事。”余姚张家人点头道:“此事杭州、绍兴都传遍了,赵贞吉赴任,钱展才身在杭州却立即离城。” 吴志犹豫了下才说:“吴某听到个消息……赵贞吉曾搜捕汪直。” “有这等事?” “搜捕汪直?!” “后来呢?” “确有其事,两个月前的事了,赵贞吉搜捕汪直,钱展才赴杭将汪直捞出来的。”周复看向吴志,“吴兄的意思是……把事情捅给赵贞吉?” “捅给赵贞吉?”余姚张家人瞠目结舌,“怎……怎么说?” 吴志露出了一丝笑容,“当然是象山倭乱。” 光天化日之下,几十艘海船在象山港被焚毁,这等事自然不会没人目睹,如果紧接着有倭寇窜入象山县,杀人劫掠,那自然是象山倭乱,如今浙直总督胡汝贞正在处州督战,浙江巡抚赵贞吉理应过问。 不得不说,这一招是有成功的可能的,吴志未必知晓赵贞吉和钱渊之间的复杂关系,但通过汪直曾经被捕,却能判断出,赵贞吉似乎对目前的浙江局势并不满意。 周复点头道:“吴兄下的一手好棋,一箭双雕,即使前一计不成,亦有后一计!” 如果象山倭乱到一定程度,赵贞吉上书弹劾,钱渊是有可能被调离的……即使不被调离,杨文很可能也会被调离镇海。 因为杨文是驻守宁波府的,而象山县归属宁波府,宁绍台参将卢斌如今驻守台州,象山倭乱理应是杨文的责任。 杨文离开,那钱渊身边能用的兵力就少了,八家海商聚拢人手对钱渊下手的成功性也会大大增强。 与此同时,远在百里之外的镇海县。 钱渊笑吟吟的看向对面的唐顺之,“钱某人睚眦必报,以公事复私仇?或是钱某人公正无私,不论私仇,只谈公事?” 终于被告知内情的唐顺之长叹一声,“展才下得一手好棋。” “想逃得生天,必杀钱渊。”钱渊脸上任有笑意,眼中闪现冷芒,“钱某就在这儿等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章 再非旧观 五月初一的清晨,当消息传到巡抚衙门的时候,这两个月来少有笑颜的赵贞吉一跃而起,拍案大呼。 “果真两浙倭患再起!” 黄师爷低头看了眼手中的公文,“是象山县衙送来的,四月二十九夜,倭寇袭象山,钱仓所、爵溪所不能挡,虽未攻破县城,但四散杀戮劫掠,其状甚惨。” “多少倭寇?” 黄师爷呃了声,“原文是不计其数。” 赵贞吉略一思索,吩咐道:“立即启程,去象山!” 黄师爷跟在后面提醒道:“东翁,东翁,象山县隶属宁波府……” 赵贞吉脚步一顿,脸色有点难看,犹豫了好一会儿也没吭声,两个月前那一脚让他到现在都刻骨铭心。 黄师爷适时递了个梯子过去,“宁波知府唐荆川如今就在镇海。” 唐顺之和赵贞吉是有交情的,当年前者潜居乡梓,常与赵贞吉有书信往来。 当年崇德大捷后,被勒索出银的大户将钱渊一状告到南京去,时在南京户部的赵贞吉对钱渊颇为不屑,还是唐顺之写了信过去说合的。 赵贞吉微微点头,大步走出书房,“带上十几个仆役即可,其他人手分批过去,不要让人查出。” 黄师爷立即去安排下去,让下面的人偷偷摸摸过去,显然打的不是什么好算盘,但镇海是钱展才的地盘,想打探消息只能这样了。 一般情况下,巡抚出行很费功夫,但赵贞吉几乎是脚步不停的去了码头,两刻钟后就扬帆东去。 象山倭乱的消息都传到了巡抚衙门,虽然是刻意为之,但几乎是同时,总督府也接到了消息。 胡宗宪如今远在处州前线督战,留守总督府的是王寅和沈明臣。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开口。 “交给展才……” “必然是展才……” 沈明臣笑道:“象山岛一分为二,大半为象山县隶属宁波府小半归入宁海县,隶属台州府无论是宁波府还是台州府都理应让展才去……” “不止为此。”王寅摇摇头道:“鹿门公亦两榜进士,昔日多有战功曾叹展才好大手笔。 自去年十月起,展才于台州、宁波修建大量战船其中不乏大福船台州指挥使葛浩麾下如今战船过百,火器齐备,士卒编练得当,如今就算碰上汪直亦有一战之力。” “有如此水师护佑居然有不计其数的倭寇侵入象山……其中颇有玩味之处。” “更何况这一年多来,戚元敬、卢斌、戚继美、杨文、侯继高甚至台州知府麾下的张元勋、葛浩陆续出击剿倭……这也是倭寇窜入福建的原因,哪支倭寇头目脑子不好使,跑到象山闹事?” “难道钱砍头的名声如今已经寂寂无闻?” “此事必有内情。”王寅斩钉截铁道:“咱们不掺和!” 沈明臣赞同的点点头,“若是汪直闹事最急的只会是展才!” 他们都是在胡宗宪上任浙江巡抚期间,甚至还是杭州知府的时候就入胡宗宪幕府对东南局势再清楚不过。 胡宗宪说是浙直总督,但实际上管辖范围主要在浙江一省苏松那边有点听调不听宣的意思,其他地方最多只是推行提编。 而浙江一省钱渊先后三度在嘉兴府败倭两次在绍兴府急援山阴会稽、上虞所以这两个府洲中,钱渊都有相当强的影响力,不过这两个府洲都和杭州府交界,钱渊从没有伸过手。 但台州府、宁波府是不同的,两府上到府尹、同知、推官,中及知县、世族、领兵将官,下到百姓、商贾、普通士卒,钱渊都有极强的掌控力度。 去年汪直在镇海关正式来降到现在将近一年了,胡汝贞从未踏足宁波、台州两府,这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 如赵贞吉这等来了半年不到的新人,如何能知晓钱渊在这两府的底气。 清晨启程,顺江而下,黄昏时分赵贞吉一行已抵镇海城外。 “真如传闻所言,如飞来一城!”黄师爷看着车水马龙的岸上,不禁赞道:“虽然略小,但不让临清!” 这个评价不可谓不高,临清在后世没什么名气,但在明清时代,依仗运河而兴旺,是天下数的出来的繁华之地。 赵贞吉面无表情的扫了眼码头,不意外的没有看见钱渊,倒是宁波知府赵贞吉,同知宋继祖,镇海知县孙丕扬并大小吏员出迎。 “荆川公,一别经年,久违了。” 唐顺之枯瘦的脸上挤出个笑容,“孟静,上次相见还是嘉靖二十年,适时孟静出使兰州持节册封后回京,恰逢那时在下离京返乡。” “一别十七年,如今再见,均是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赵贞吉顾盼左右,感慨道:“见如此繁华,可见荆川公之能,当入京襄助诸公,定社稷大业。” 唐顺之淡淡一笑,伸手道:“石路四月初方完工,来往商贾不断,此次就不清水扑街,夹道相迎了。” 赵贞吉脸上笑意也淡了下来,一言不发举步下了码头。 一旁的孙丕扬眼观鼻鼻观心,心里却颇为不屑,他是唐顺之、钱渊在镇海最得力的助手,对两个月发生的那件事非常清楚。 赵贞吉明摆着是挖墙脚,而且拿出了提拔入京的筹码,但他本人却对通商一事漠不关心,什么都不懂。 四月份,镇海一地送入太仓库、内承运库共计三十七万余两纹银,并米两万五千石。 这是什么概念? 嘉靖三十六年,户部共计入库两百万两纹银,而镇海一地只花了半年不到,就占了两成还多。 钱渊私下明言,从宁波知府到同知、推官,再到镇海知县……这些位置,没有陛下的吩咐,谁都不敢抢,也抢不走! 想将唐荆川提拔入京,徐阶真的没那份能耐! 孙丕扬跟在唐顺之、赵贞吉后面下了码头,正要上马车的时候,突然听见赵贞吉咦了一声。 “那是军寨?何人驻守?” 虽然距离不近,隔江相望,但依旧能隐隐看得见黑压压的人群,能看得见夕阳发射在兵刃上的寒光,还有船只正在来回穿梭,船上多有跨刀持枪的大汉。 唐顺之神色淡然却没有回答,顿了顿孙丕扬开口道:“那是金鸡山,山脚处是招宝村,去年设市通商后,海商聚银所建。” “持刀拿枪,客商敢赴镇海?” 孙丕扬笑容可掬道:“今日大人巡视镇海,自然要小心警惕。” 赵贞吉打量了孙丕扬一眼,一声不吭的上了马车。 已经说得够清楚了,平日里自然是风平浪静,是你赵贞吉突然驾临镇海,人家汪直才武装戒备……怕再被你阴了! 唐顺之在心里叹息一声,十七年后重逢,你我皆再非旧观。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零一章 拦路喊冤 才刚刚下了码头,不过略略聊了几句,赵贞吉已经深深感觉到无处不在的束缚,他开始考虑自己径直来镇海是不是太过孟浪。 就在这时候,外间传来一阵喧哗声。 “什么人?!” “拦住他!” 孙丕扬的高呼声传来,“小心其他方向,诸卒听令,举刀!” 钱渊不在乎赵贞吉,但不能不在乎赵贞吉的生死……死在镇海,那真是大发了,如果是被刺身亡,好吧,钱渊也得倒大霉! 所以,今日出迎,虽然钱渊没有露面,但钱家护卫来了一队人。 马车已经停下,赵贞吉猛地掀开车帘看去,一个穿的破破烂烂的老者正被护卫拉扯在地上。 “住手!” 黄师爷探头出来,看见了地上一块白布,一旁的随从拿起来展开,上面是血红的一个“冤”字。 孙丕扬咬着牙看向身侧的彭峰,“管不管?” 这种事按例来说理应是当地知县接手,赵贞吉虽身为巡抚也不能强行插手,倒是巡按御史能抢过来。 彭峰干脆利索的回到:“少爷吩咐了,不管,让他折腾去!” 原本热闹的路上寂静无声,只偶尔传来马匹打响鼻的响动,赵贞吉亲自下车挽起那老泪纵横的老人,而一旁的唐顺之、宋继祖、孙丕扬个个沉默无语。 围拢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不管什么场合,吃瓜众总是存在的,直到宁波府推官吴成器纵马疾驰而来。 两个月前,钱渊急奔杭州后抢回了汪直,他和胡宗宪之间的间隙终于借这次的事略略弥补了一些,唐顺之才请调吴成器转任宁波府推官。 听孙丕扬面无表情的介绍后,黄师爷凑到赵贞吉耳边,“此人原是台州府推官,但却是徽州府人氏,前些年在总督府内统帅亲兵。” 简而言之,这家伙是胡宗宪的人。 赵贞吉冷哼一声,自己第一次来到镇海,就有民众拦路喊冤,显然,这儿并不像传闻中那么好。 而拦路喊冤这一件事有两方,一方是有冤屈的民众,另一方……自然是青天大老爷。 莫名其妙得到心理满足感的赵贞吉决定接下这个案子,他觉得,这或许是个突破口。 距离此处不远的一家货栈中,周复笑着关上了窗户,倒了杯凉茶道:“象山倭乱,屠戮百姓,钱展才看来也颇为头痛。” 吴志点头道:“刚刚接到消息,驻扎侯涛山以东的游击杨文所部,购入大量咸肉,鱼干,午后至今,炊烟不熄。” 显然,赵贞吉赴镇海,宁波府这边再不出兵,那是说不过去的。 “按规矩,象山县倭乱,就应该是杨文所部出击。”周复低声道:“今日清晨,钱展才携家人入侯涛山。” “侯涛山?”吴志顿了顿,嘴角勾勒出一丝狰狞的笑容,“身入死地,真是浪得虚名!” “未必是浪得虚名。”周复摇摇头,“侯涛山:“下海后在上海,做的最多的两道,一道就是粉蒸肉。” “还有道呢?” “东瓜蒸火腿。”钱渊笑嘻嘻说:“味美,方便,下饭。” 将切好的土豆片铺在最下面,然后小心翼翼的夹起五花肉,在米粉里打个滚,再放进蒸笼里。 大火煮沸,改中火,一刻钟后再改小火,前后约莫三刻钟出炉,撒上葱花,香味扑鼻而来,蒸笼还在炉子上,就惹得小七夹了块进嘴。 “咸淡?” “正正好……你尝块……” “呃……不错,不错。”钱渊眼角余光瞥见杨文在门口,笑道:“拿进去吧,这道菜据说最早是江西菜,正好去讨讨你婆婆欢心。” 打发走小七,钱渊朝门口点点头,随手拿过条毛巾擦擦手,“怎么?那位又碰到拦路喊冤的了?” “那倒没有。”杨文凑近道:“少爷,小的真带兵去象山啊?” “当然。”钱渊脸色一暗,“倒是没想到奉化吴家这么狠,冒充倭寇劫掠,把赵大洲给招了来!” 杨文犹豫片刻后又小声说:“只怕那位这次来不会太安静……” “无所谓!”钱渊挥挥手,“放出消息去,随便他去查探,谁都别去管!” 顿了顿,钱渊冷笑道:“会不会掉进这个坑,那就要看他赵大洲运气如何了!” “是。”杨文躬身应是。 钱渊正要回屋,突然停下脚步,轻声道:“吩咐兄弟们小心点,荆川公、宋继祖、孙丕扬身边都安插护卫,以策万全。” 杨文应道:“少爷说的是,万一他们不管不顾……倒真是麻烦!” “还有,别让赵大洲死了,他若是死了,少爷我就说不清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零二章 终于来了 过了端午,天气渐渐炎热起来,被儿子逼得“离家出走”的谭氏心情也终于略微好了点,至少侯涛山中阴凉避暑。 钱渊躺在树下的藤椅上,有一句没一句的和同样姿态的小七聊着天,一旁的可卿和香菱拿着蒲扇轻轻摇曳。 “酸辣土豆丝,清炒四季豆,再熬一锅小米粥……还是汉中那边送来的精品小米呢!” “行吧,不过待会儿先弄碗凉拌西红柿!” “可惜现在西瓜还没熟。”钱渊随口应着,心思早就不知道飘到哪儿去了。 在钱渊刻意的安排下,赵贞吉在宁波府上下闹腾的很,今天找慈溪袁家问话,明日去府衙拜访唐顺之,明里暗里带来的人手散出去各处打探消息,甚至赵贞吉前些日子还去了趟象山,振振有词督游击杨文杀倭。 杀个屁啊! 还真当象山岛有倭寇啊?! 不过钱渊也不急,反正留有后手,只管看着那八家海商和赵贞吉上跳下窜,实在不行等宁绍台参将卢斌分兵驻守宁波,到那时候这伙人也就是锅里的王八! 原计划钱渊是年前动手,那时候戚继光还在,年后推迟动手,是希望卢斌能移驻宁波。 可惜福建那边闹得太凶,温州、处州两府临近福建,为阻倭寇窜入浙江,不仅胡宗宪亲临处州,台州知府谭纶也率兵进驻温州,卢斌尚需留在台州。 就当是今年夏天来侯涛山避暑好了……钱渊闭上眼睛,听着小七的絮絮叨叨,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夏天在没有空调的时代,想睡个午觉……对钱渊来说,是很不容易的,可惜今天没这个福气。 也不是坏事……但这不是针对钱渊的。 毛海峰、徐碧溪两人带着二十多人赶着马车,扛着箱子来了。 “这是……”钱渊扇扇风,捂着鼻子瞥了眼小七,“这是烂了吧?” 小七走近几步,闻着那味儿眼睛就是一亮,凑上去弯着腰翻了翻,挑出几个看起来还完好无损的,外头都是青黄色的硬刺,用刀剖开,那味儿……钱渊立即退避三舍。 因为有女眷在,毛海峰、徐碧溪都远远在那一头……毕竟是临时住所,没有前后院之分,连照壁都没。 “谢了,谢了。”钱渊一脸痛苦的走过去致谢,“这味儿太窜了!” “徐夫人喜欢这……”毛海峰啧啧道:“还是阁老家见多识广,咱哥几个常年在海上,都不知道这玩意里面能吃!” “简直有毒!”钱渊前世就讨厌那些有刺激性味道的食物别说榴莲了就是螺蛳粉都受不了! “没毒!”徐碧溪认认真真的说:“尝过味儿大了点,但入嘴味道不错。” “辛苦了,辛苦了!”钱渊连连拱手。 其实这是钱渊、毛海峰、徐碧溪孤陋寡闻而已明朝中期榴莲已经传入内地而且名称就是榴莲,甚至中都有记载,药用,味甘温无毒,主治暴痢。 回头看了眼吃的痛快淋漓甚至都眼角含泪的小七,钱渊打了个寒颤,带着徐碧溪和毛海峰找了个地方坐下喝茶。 “说吧今儿又来作甚?” 也是熟人了,钱渊翘起二郎腿,斜眼瞥着毛海峰,“不是被你义父打发去倭国了嘛,怎么又回来了?” 三个月前汪直被捕,毛海峰火急火燎的就要抄家伙,汪直回来之后狠狠骂了顿,把这厮撵去倭国了。 徐碧溪笑道:“这次他可是立了大功,义父才松了口……这段日子他在倭国天天念着钱家的酒楼呢。” “立了大功?”钱渊脚尖翘了翘,“说来听听,如果是乱七八糟的事……你以后就甭想进酒楼一步!” “地瓜啊!”毛海峰嘿嘿一笑,“终于弄到手了!” “什么!”钱渊喜出望外,“在哪儿呢?!” “就在外面马车上。”毛海峰得意道:“还带了好些藤枝,甚至还抢回了两个会种植的农户……几十年前流亡到海外的。” “去看看。”钱渊还有点不放心,上次弄来的红薯是土豆,这次不会又弄错了吧? 箱子里堆着一个个此前从未在中国内地出现的玩意,红通通的,有点长,还有点细……这真的是红薯? 钱渊前世经常逛菜市场,也买过红薯……面前这玩意也太袖珍了吧! 不过也有可能,后世的农作物和这个时代的老祖宗差别挺大的,比如这个时代的韭菜……比后世的韭菜至少要短一半,就算长到老的不能吃也长不上去。 边上一个短打装扮的老人在毛海峰的示意下走近,恭敬的说:“老爷,番人是前年才移植吕宋岛,当地人称为朱薯。” 朱薯? 红薯还曾经有这个别名? 钱渊一头雾水,不过“朱”本为“赤”。 想了想,钱渊捡了几个径直去了厨房,让仆役生火,洗干净切块,上蒸锅蒸了一刻钟。 盖子一掀开,就站在灶台边的钱渊还没怎么,一旁的毛海峰惊叹一声,“好香!” 等吃到嘴里,软软糯糯,带点甜味,钱渊终于确定了,真的是红薯。 钱渊精神大振,叫来那两个老农细细询问,如何种植,亩产量多少等等。 “下等田即可,耐旱易活,尺许薯藤,随栽随活。”老农一一答道:“吕宋岛上亩产二十石左右。” 钱渊满意的点点头,转身用力拍着毛海峰的肩膀,“这次是真的立下大功了,千百年后,毛海峰这个名字定能为人铭记!” 毛海峰脸都涨红了,嘿嘿笑着搓手,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五辆马车都是……噢噢,都是藤蔓,干的不错!”钱渊笑道:“说说看,这次如何弄来的,都快一年了!” “他还能有其他法子?”徐碧溪摇头道:“亲自去了吕宋岛,作势通商贩货,离岸之际派人在码头上捣乱,死了十多个兄弟,险之又险才脱身。” “值得,值得!”钱渊叹道:“此物一旦推广,以此而活者何止万人!” 徐碧溪犹豫了下,低声道:“不过……浙江、福建、江南只怕不肯将田地种植这红薯,毕竟是新奇物,而且……” 钱渊点头接道:“灾年可活人,但风调雨顺,亩产量又高,除了填饱肚子之外,卖不出什么价。” 毛海峰插嘴道:“至少宁波府是不肯种的。” “不急,不急。”钱渊一辆一辆马车看过去,吩咐道:“藤蔓全都送到台州的彭溪镇去,叫个护卫跟着去,全都种在那,正好这时候种下去,过几个月还能收一波。” 红薯这玩意要灾年才能显示出它亩产量高的优势,而易活耐旱的特点,也决定了它在江南很难推广,但在山东、北直隶、山西、陕西很容易被推广开。 事实上,原时空中,福建商人陈振龙在万历年间将红薯引入福建,但真正推广开是华亭徐光启。 为了推广红薯,徐光启甚至撰写了本,他将红薯推广到山西、陕西等地,不仅仅因为耐旱易活,更因为天气寒冷,挖窖储藏,不易发芽腐烂。 钱渊不停的在心里琢磨,徐阶这老头是指望不上的,想在北方推广红薯,怕是要等到高拱上位。 小冰河时代的威力将在几十年后渐渐显露,如果能尽快推广红薯,或许山西、陕西那边不至于闹得太凶。 一个又一个的念头在钱渊脑海中翻滚,心不在焉的送走毛海峰和徐碧溪,差点让他们将那箱红薯也给带走! 要知道,小七惦记烤红薯已经很久很久了……呃,钱渊也有点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零三章 预备 很多年了,赵贞吉都没体会到过这种快感。 什么快感? 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简而言之一句话,来到浙江几个月了,赵贞吉终于能做些什么。 前面几个月里,始终在杭州打转的赵贞吉那是狗都嫌弃,不管胡宗宪本人在不在杭州,大小官员都不敢往赵贞吉身边凑。 看看杭州知府的下场就知道了,这厮是赵贞吉的同年加同乡,也是接风宴唯一出面的正印官,结果被赵贞吉坑的……都已经打点行装准备回四川养老了。 数数天下巡抚,赵贞吉觉得自己是最悲催的那个。 而一个月来,他的足迹踏遍大半个宁波府,无论是宁波知府唐顺之,还是各地的知县、大户、世族,几乎对其提出的各种问题无所不言。 在钱渊刻意的回缩的前提下,浙江巡抚赵贞吉在宁波府是没有制衡他的力量的,飘飘欲仙的赵贞吉居然跑到临时府衙去查账……就算这样,钱渊也没有出面。 “让他作呗,其实关键在于他递交的奏折上。”钱渊无所谓的啃着急送过来的芒果,“有点酸啊,不够甜。” 唐顺之没好气的哼了声,“他今日敢查账,明日就敢追问银子去向!” “告诉他,一把火全都烧了……”钱渊挑挑拣拣又选了个芒果,“再不吃就没了,最后几个了。” 唐顺之犹豫片刻后低声道:“戚元敬南调,杨文又在象山左右,是不是太冒险了……” “上虞大捷,孙叔孝坚守城池,吴鼎庵奋勇冲杀,两人均可当重任。”钱渊手中不停,轻笑道:“有这两人在,镇海县城理应无恙。” 唐顺之急的吹胡子瞪眼,“老夫恰恰担心的是你!” 看钱渊还在啃着芒果,唐顺之也是无语了,“最可能遇袭的就是侯涛山的码头、库房,偏偏都修了石子路,四通八达,你还非要呆在这儿,不肯入威远城!” “入威远城,他们还会来吗?”钱渊嘴角还有果屑,含糊不清道:“就这两日传令,令杨文率军回镇海。” 唐顺之先是松了口气,但随即寒毛直竖,脱口而出道:“你要诱他们动手!” 钱渊实在不耐烦了,就这点破事,因为戚继光南调,卢斌始终不能北上而拖延,从去年末都拖到现在快六月份了! 但其实用不着诱敌,因为对手也等的不耐烦了。 镇海新城的一家货栈中,吴志摇头道:“都说赵大洲性烈如火,勇于任事,来来回回都快一个月了,到现在也没动作!” 顿了顿吴志转头问:“真的没有?” “没有。”周复阴着脸道:“公文入京,必过驿站,每日相询,绝无纰漏。” “不能再等了。”吴志起身来回走动,“象山那边又闹了场,要不是跑得快险些被杨文率军堵住,就算杨文不回师,宁绍台参将卢斌也有可能要北上。” “的确不能再等了。”周复也起身道:“刚刚接到消息,赵大洲前日从鄞县返回镇海,码头处撞见了汪直……” “结果呢?” “汪直义子毛海峰抽刀在手,赵大洲退避三舍。” 吴志沉默下来了,这是他们不想看到的。 如果赵贞吉要对钱渊动手,无论如何也不会对汪直太客气……如今在很多海商眼中,汪直和钱渊是穿一条裤子的。 长久的沉默后,吴志低声问:“确认钱砍头在侯涛山?” “确认,每日还要去码头兜一圈,我派了人盯着威远城,入城只有一条道,钱砍头并未入城。” “威远城暂不用担心,城内城外兵丁乡勇约莫千人。”吴志在心里盘算了下,“八家聚集人手至少千人……” “直冲码头,沿石子路杀入山中。”周复冷然道:“多携火油,烧了码头,库房多是木制,储藏多有棉布、丝绸、茶叶,一把火烧了!” 吴志舔舔舌头,“这段日子倒是联络到几伙人手,只要火起,必然来抢一把!” “还有对面金鸡山的那帮人,都是吃惯了肉的,难道肉到嘴里不往下咽反而往外吐?!” 这段时间的赵贞吉忙的不可开交,实际在双方眼里……在周复眼里是努力完全没用到点子上,在钱渊眼里,呃,他完全是当笑话看的。 不过忙了二十多天了,赵贞吉终于将事情从头到尾打探清楚……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通商实有重利,也难怪……”黄师爷抿了口茶,“东翁,光是收缴税银就丰厚至此,更别说那些商贾出海贩货了。” 赵贞吉淡淡道:“但只看到一本账册,收缴数十万两纹银……银子去哪儿了呢?” “荆川公提到,他平价收购海商运回的粮食,为此在宁波府修建粮仓十余处……” “那用不了多少银子。”赵贞吉嗤之以鼻,“已然打探过了,东南一两银子购一石到一石半精米,而海外收粮,一两银子能购三到四石精米!” 黄师爷咽了口唾沫,伸手往西北处指了指。 赵贞吉微微点头,他也是这么想的,宁波府西北处是金华府,再西北就是处州府,胡宗宪正在处州督战。 赵贞吉本来就是来找茬的,找胡宗宪茬的,自然很容易联想起……胡宗宪招抚汪直,钱渊和汪直合作设市通商。 而汪直偏偏和胡宗宪是徽州老乡,钱渊偏偏早在多年前就和胡宗宪交好……一条似乎非常清晰的线在赵贞吉眼中显现出来。 “东翁,此次不可孟浪……” 黄师爷的话说的委婉,但赵贞吉听得明白,幕僚这是在说,这次可不能将钱渊带进来,也不能将汪直带进来,只能针对胡宗宪一个人。 这二十多天里,赵贞吉三度上象山岛,前来剿倭的杨文一无所获,倒是前天传来消息,又有倭寇偷袭象山岛,杀百姓数人。 赵贞吉有点遗憾,倭寇实在不给力啊,都是小打小闹,如若能攻破县城,那胡宗宪这次就难逃罪责了! 有点惋惜,但赵贞吉并不打算收手,踱到书桌前,拿起毛笔一挥而就。 “象山两度倭乱,来袭倭寇逾千,县城一日三惊,百姓惶惶不可终日。”黄师爷念道:“浙直总督胡汝贞为使倭寇不入浙,率兵驻守处州,纵倭乱闽,宁波、台州两府倭乱,胡汝贞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这就是文字功夫了,象山岛一部分属宁波府,一部分属台州府,的确是两府倭乱,赵贞吉还顺带着给胡宗宪戴了顶“纵倭乱闽”的帽子! 胡宗宪要知道能气得吐血,老子是浙直总督,要是敢越境入闽追剿倭寇,你赵贞吉要不要给老子戴一顶造反的帽子?! 赵贞吉满意的将信纸放到一旁阴干,琢磨了下又挥笔写下第二封信。 “这是……给徐阁老的?”黄师爷低声道:“毕竟展才是徐阁老孙婿。” “那正需要少湖公管教一二!” 黄师爷叹道:“不使商船出海,逼其走私,再合倭寇剿杀商船以敛财,钱展才名闻天下多年,震川公赞其气节无双,不料如此贪财!” 赵贞吉冷然道:“当年崇德一战之后,唐荆川来信,言钱展才颇似东楼!” 在士林眼中,严世蕃可能是天下第一贪财之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零四章 徐阶的头痛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六百零四章徐阶的头痛一般来说,东南酷热难当的六月,京城却是难得的好气候,算不上热,也算不上冷,颇为宜人。 但今年的京城也好不到哪儿去,从西苑到翰林院,从六部到六科,从都察院到国子监,徐渭处处听到“今年正是见了鬼!”、“妖邪横行,天降酷暑!”之类的闲言杂语。 回到随园,徐渭一口气喝干早就预备好的凉茶,拿过湿毛巾敷敷脸,才略微轻松一点。 一旁的陈有年笑道:“妖邪横行,随伺君侧……怕不是指文长?” 徐渭两眼一翻,“其实去年也差不多!” “倒是当年听展才提起过,往后些年份,只怕气候突变,大热大寒皆常事。”孙鑨慢悠悠的说。 “他还懂得星象占卜,识人相面呢!”徐渭冷笑道:“妖邪随伺君侧……明显就是指他钱展才。” 众人大笑,孙铤一边吃着钱家送上京的桃子,一边嘀咕道:“应该是对严分宜的吧?” “也不知道是谁折腾出来的?”陈有年试探朝北侧努努嘴,那个方向是徐阶的府邸。 徐渭稍一迟疑只摇头不语,在如此关键的时刻,传出这等没什么实际用处的闲言,倒不像徐华亭的手笔。 孙鑨轻笑摇头道:“不会是华亭,如今他正头疼着呢!” 众人脸上纷纷露出诡异的笑容,点头称是。 随园如今人也不少了,除了最早那批人之外,也多有新人,但常驻随园的还是那些人,除了住在随园的徐渭之外,孙鑨、孙铤、陈有年、吴兑来的最为频繁。 诸大绶孝期未过,陶大临重录《永乐大典》忙的不可开交,回京入都察院的杨铨、六科的冼烔来的次数略微少些。 这其中,最为徐渭重视……或者说最为钱渊重视的是三个人。 熟知兵法、沉毅好谋,历史上曾经担任宣大总督,官至兵部尚书的吴兑。 勇于任事,外怯内勇,等待时机的陶大临。 还有个就是在历史中留下名声,但却没有太多功绩描述的孙鑨。 早在两年前,钱渊就敏锐的发现,孙鑨少语,却往往能一发命中,这个人有着很高的政治智慧,又因为父亲孙升常年在吏部任职,对人际关系最为精通,实在是一大臂助。 孙鑨的确没有猜错,所谓的妖邪随伺君侧指的就是钱渊,但撒播流言的的确不是徐阶,而是严世蕃。 虽然没有通过气,但徐渭隐隐猜得到,这应该是自己和严世蕃交易的一部分。 而徐阶如今的确没这个心思,不说这等流言对严党屁用都没有,他老人家如今头疼的紧。 自嘉靖三十五年徐海二度入侵东南沿海多有府洲遭倭患不少致仕官员为护乡梓招募乡勇抗击倭寇。 嘉靖三十六年上虞大捷,徐海身死,汪直来降倭寇北上南下侵入福建、江北,当地官军不能制,乡勇在短时间内成为抗击倭寇的主力军。 而在这其中,有两个名字冉冉生辉。 一个是嘉靖三十五年上书请辞的国子监祭酒沈坤他在淮安变卖家产,招募乡勇两千人日夜巡逻,多有战功。 嘉靖三十六年十一月,三千倭寇犯吴淞被董邦政击溃千余倭寇流窜至淮安,城西,沈坤率两千乡勇对战,死死缠住对方,等到胡宗宪亲自率军来援,几近全歼残寇。 另一个是嘉靖三十五年罢官归乡的礼部尚书李默,倭寇入闽烧杀抢掠,攻入建宁府,福建都指挥使、建宁知府弃城而逃,李默挺身而出,招募乡勇,散尽家财,力拒倭寇。 就在昨日,闭关潜修的嘉靖帝出关后,突然下旨褒奖李默、沈坤,并赐墨宝,今日已有官员试探举荐沈坤复起,内阁将奏折送上去,嘉靖帝留中不发。 徐阶不在乎沈坤,但很在乎李默。 他不得不考虑到最坏的结果,如果李默起复,怎么办? 类似的事在嘉靖一朝曾经发生过很多次,即使是李默本人也发生过不止一次,早在嘉靖二十九年李默就是吏部尚书,结果被严嵩一本劾倒,罢官归乡,但短短两年后被嘉靖帝起复重任天官。 严嵩实在老的不能看了,哪一天嗝屁了……陛下会不会让李默起复,重任天官甚至直接提拔入阁来制衡我? 这个念头在徐阶脑海中不停打转。 论资历,论官位,论势力,李默比徐阶差的并不多。 夕阳已经落下,书房里只点了一盏油灯,徐阶的脸庞在昏暗的光线中若隐若现,长久的沉默后忍不住长吁短叹。 徐阶忍不住在心里埋怨,当年不能杀聂豹,这是可以理解的,也是应该的,但为何不杀了李默……这个埋怨,是针对严世蕃的。 同样在狱中,你能杀了杨继盛,为何不能杀了李默?! 毕竟李默被罢官那一年已经六十一了,徐阶也不以为意,杀了李默……只怕要和陆炳闹翻。 但没想到,李默这条咸鱼还真的可能翻身! 一想到那些破事,向来面无表情的徐阶也忍不住愁眉苦脸,李默那性子……一旦回朝,说不定把天都要捅破! 最关键的是,为了弄倒李默,当年徐阶和严嵩联手……当时李默没反应过来,但现在就未必了,至少他的学生陆炳是心知肚明的。 而且,就在今年,徐阶还收了个门人,嘉靖三十五年进士林润,选入六科为给事中,后被严党撵出京,但因政绩出色被徐阶选中,刚刚回京入都察院为御史,很受徐阶看重。 当年李默翻车,起源就在于沈坤杀人案被揭,之后围绕着国子监祭酒这个位置,李默被徐阶、严嵩联手打翻在地。 而上书弹劾沈坤的就是林润。 虽然知道自己眼前的目标是严嵩,是严世蕃……或者是远在东南的胡宗宪,但徐阶还是忍不住去想那些。 没办法,李默此人勇于任事,敢说敢做,目无余子,性情高傲,怼上谁都不怕,在朝中官员心目中的评价远高于徐阶,而且中进士比徐阶早,资历也比徐阶深。 徐阶心里有数,一旦李默翻身,等严嵩致仕后,自己很多很多计划……只怕都要进行大幅度修改。 高拱本就不是个省油的灯,再加上个李默……徐阶揉了揉眉心,如潮水般的疲惫涌上心头。 再等等吧,再看看吧……徐阶在心里如此想,严嵩再能挺也挺不到后年了,八十岁的首辅,换算下,可能只有宋末的蔡元长可堪比拟了。 “咚咚。” 敲门声响起,管家在外间禀告道:“老爷,浙江来信。” “进来。”徐阶打点精神,也不知道赵贞吉在浙江能不能抓得住胡宗宪的把柄。 拆开信迅速浏览一遍,徐阶浑身上下的疲惫不翼而飞,目光灼灼的盯着信纸,半响后低声道:“去唤叔大来。” 顿了顿,徐阶补充道:“叫上璠儿。”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零五章 张居正 接到消息的张居正当时一脸不快的在查阅儿子张义修的学业,也已经八岁了,开蒙已然半年,但太过顽劣,到现在都不识几个字。 摆摆手让游七退下,张居正眼神复杂的看了眼儿子,说起来妻子对这个拖油瓶还算不错,月钱给的多,也会抓着描字,但有心和无心还是不一样的。 “明日起,功课加倍。”张居正轻飘飘的说了句转身向后院走去。 张居正是今年正月十七迎娶徐四小姐,徐阶和张氏对这位女婿倒是不错,考虑到张居正的自尊,并没有直接送出宅子,而是在原地扩建而成。 但也是鸟枪换炮,原本只有两进,现在却是前后三进,占地不小,后院光是正屋就好是好,说不好也是不好……女儿的性子也不知道像谁,太犟了,偏偏钱渊当年和张居正曾是好友,如今却是政敌。 其实徐璠和钱渊关系更糟糕,只不过为了恶心恶心张居正……徐四小姐在出嫁前,将徐璠折腾的挺惨。 “看看吧。”徐阶将放在一旁的信纸递了过去,“赵孟静来信,弹劾公文尚在路上。” 徐璠抢过去瞄了几眼,脸上神情有些古怪,想说什么却闭上嘴,转手递给张居正。 张居正眯着眼看了会儿,又想了会儿,才缓缓道:“岳父,此事几分真?” 看徐阶面无表情,张居正补充道:“不是疑心大洲公,但小婿和展才相交多年,此人重财,擅用财,但并不贪财。” “不贪财?”徐璠脱口而出道:“逼的东南大户走私出海,再行劫杀之举,简直就是和倭寇同流合污!” 张居正低头看了眼信纸,赵贞吉倒是查的清楚,从去年七月到今年四月,唐顺之共拒近百次,三百余艘船只出海贩货,其中多有东南大户,慈溪赵家、袁家,鄞县张家,杭州李家都在其列。 “送信的信使在孟静身边十余年了。”徐阶低声道:“此事无疑,宁波、台州、绍兴等地已然遍传。” 徐璠眼珠子滴溜溜的乱转,插嘴道:“父亲,可要弹劾钱展才?” 看徐阶没说话,张居正才接口道:“如今还是专以倒胡的好,如若没猜错,大洲公弹劾奏折中不涉展才,只言宁波、台州两府倭乱。” 徐阶点点头,“两浙倭乱平息,实是谬言,近三个月军报,谭子理于温州,胡汝贞于处州,均剿倭数百近千,如今台州、宁波又有倭寇来袭……” 张居正一脸肃穆,像是在听什么正经事……实际上太扯淡了,温州、处州都和福建接壤,台州、宁波两府倭乱只是倭寇两度侵袭象山岛而已。 “岳父,直接弹劾胡汝贞?” “等等,再等等。”徐阶摆手道:“不动则已……” “谋定战。”张居正颔首道:“可惜倭寇不过处州、温州。” “闽地已无战船,东南水师尽在胡汝贞之手。” 张居正立即听懂了,“胡汝贞使水师驱逐倭寇尽入闽地。” 徐阶满意的点点头,纵倭乱闽就是这个意思,他略微顿了顿,又问道:“原先驻扎宁波府的是……” “浙江副总兵戚继光,如今调福建总兵,如今驻扎宁波的是浙江都司游击将军杨文。”张居正解释道:“此人颇有韬略,但却是展才身边护卫头目出身,对展才忠心耿耿。” 徐阶点点头,“此人于象山剿倭,倭寇却再度侵入,杀百姓百人,裹挟青壮数百……” 好扯淡……张居正眼帘低垂,“当以兵科给事中弹劾。” 徐阶和张居正一问一答,颇为默契,一旁的徐璠听的有些无聊,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话说时辰不早了。 徐阶偏头看了眼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咳嗽两声,徐璠立即醒转过来,咧着嘴看过来,眼角还带着泪花。 “可使人上书弹劾。”徐阶面无表情的说:“钱展才于宁波设市通商,税银数以万计,不知何所去。” 徐璠像个傻子一样眨眨眼,再眨眨眼。 徐阶忍着怒气低声道:“胡汝贞嘉靖三十五年上书请截留两淮盐税,今年三月已然停截留盐税,而胡汝贞这一年来北上南下,俞大猷、刘显、戚继光、卢斌诸将均再募新兵。” 徐璠又眨眨眼,试探问:“他居然把税银给了胡宗宪?!” 听听这口气,徐璠气的是……居然不给我! 张居正眼观鼻鼻观心,在这点上,他和钱渊有着共同的认知,徐璠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货,但却能起到一个比照物的作用。 但这一次,徐璠起到了正面作用……至少,对钱渊是这样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零六章 我摸不得? 明朝的文臣大都有个特点,对数字非常不敏感,往往用“颇多”、“甚少”这种模糊的字眼,如方钝那等放在汉唐两宋都能做计相的官员非常少。 这和士子一门心思钻进八股文有关,也和这个时代的大氛围有关,这也是嘉靖帝不许方钝辞官的主要原因。 就算赵贞吉带了个钱粮师爷去宁波,也很难弄清负责收缴税银的宁波府衙到底收了多少银子……唐顺之倒是没有刻意隐瞒,除了将汇总账目收起来之外,细账任由赵贞吉翻阅。 但很明显,赵贞吉的心思并不在这些上面,为不引起钱渊、汪直的警惕,他甚至都不许黄师爷细看。 这直接导致徐阶对东南海关税银数量的估算不足,他知道户部刚刚多了笔银子,正准备发往大同右卫,随之而去的还有两万石米,一万石豆,他也猜得到,很可能这是宁波府的税银,但他想不到的是,送上京的银子会那么多。 其实这不能怪徐阶。 都说朱元璋一生三大敌,蒙古、百官和大海,明朝自开国至今,从没有正式的官方、民间海贸活动,裕王对钱渊极为信任,府中地位仅次于高新郑。 而徐阶如今正在运作将张居正塞入裕王府做讲官……如果钱渊动动手脚,张居正想哭都找不到地方! “王子民……”严世蕃狐疑的盯着徐阶,其他人不清楚,但严嵩父子心里有数,王本固是徐阶门下。 前年钱渊入京,就是从王本固手中硬生生抢走了浙江巡按御史,也正是这件事,让严世蕃和钱渊保持着私下的联络……显然,钱渊虽然是徐阶的孙女婿,但绝不是徐阶的人。 说起来王本固实在有点惨,要知道都察院御史向来是位低权重,但在朝中……很大程度上是作为喷子存在的。 御史的权力是需要实际职务来体现的,比如巡按浙江的钱渊,比如曾经巡按湖广的吴百朋、胡宗宪,以及巡盐御史、巡军御史等等。 没有巡视地方的履历,御史是很难升迁的,王本固在浙江巡按这只已经到嘴边的鸭子突然被抢走之后,王本固试图另寻他法,但连续两次都被严党劫道。 先是巡按宣府,要知道宣大总督杨顺是严嵩义子,哪里肯让徐阶门人去巡按,后是巡盐御史,可惜有御史走通了严嵩义子鄢懋卿的门路。 两年了,钱渊第二次南下,以浙江巡按的身份先后几度败倭,名扬天下,又招抚汪直,设市通商,“甬江”已然被东南官员称为“银江”。 得名,又得财。 钱渊越是风光无限,王本固心里越是恨意滔天,在从徐璠那儿得知内情后,弹劾奏折自然是有多少罪责就写多少。 徐阶在心里琢磨这件事如何平息,冷不丁外间小吏又捧着一堆奏折进来,显然这又是通政司那边送啦的。 严世蕃翻了翻,咂咂嘴对严嵩微微摇头,这次……真的和儿子我没干系! 还没来得及动手呢! 严嵩眯着眼打量着徐阶……这厮莫名其妙去招惹钱展才做甚? 徐阶尽量放缓呼吸,稳住脸上表情,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当年生下来,为什么不溺死在尿桶里! 当天夜里,徐府后院里,被紧急叫回来的徐璠被摁在地上,徐阶亲自动手抽了二十鞭。 一整天,有十二名御史,六名给事中,同时上书弹劾钱渊违背祖制开海禁通商,并为敛财而劫掠百姓。 而户部尚书方钝在黄昏时分公然力挺钱渊,五日前发完大同右卫的五万两纹银并两万石米,十日前补发京官俸禄,均为宁波府衙输入京中。 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正在京中蔓延,徐阶已然使劲浑身解数去安抚那些科道言官,而闯了祸的儿子居然还在外间饮酒作乐……徐阶实在是忍不住这口气。 随园里的徐渭和钱铮正在相视而笑。 一个时辰前,确定动手的人是徐璠后,在酒楼后院密谈的严世蕃和徐渭尽皆捧腹。 严世蕃无所谓其他,但绝不希望浙直总督胡宗宪有失。 钱渊并不一定会力保胡宗宪,但绝不希望徐党攻倒胡宗宪,然后再将战火燃至自己身上。 用脚后跟想想都知道,徐阶想拿下胡宗宪,无非是招抚汪直、倭患不息、贪污军饷这几条,而每一条都能和钱渊挂上钩。 所以,钱渊希望,直接让这把火在自己屁股下面点着,在设市通商这件事上,他并不畏惧任何人。 徐阶觉得自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将这把火从容摁熄,可惜他并不知道,在一切开始之前,钱渊就以徐渭为使,和严世蕃联手。 你徐华亭为固权位,能两度和严嵩联手驱逐聂豹、李默,我钱展才难道就不行? 你和尚摸得,我摸不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零七章 火星和汽油 科道言官,其实是两个机构,都察院十三道御史和六科给事中,合称科道言官。 这是明朝特有的制度,不像御史台只能夸夸其谈,科道言官手中既有权利,也能掌控舆论。 而都察院和六科最喜选新科进士,而且偏爱年龄较小者,以取其锐气。 十三道御史主掌监察、弹劾,与刑部、大理寺并称三法司,不仅可以对审判机关进行监督,还拥有“大事奏裁、小事立断”的权利,为最高监察机关。 六科给事中,掌侍从、规谏、补阙、拾遗、稽察六部百司之事,下至百官,上至首辅甚至帝王,无所不规,若无锐气,不过充数而已。 如钱渊当年没能被选为庶吉士,入六科、都察院就是最好的选择,随园中年龄最小的冼烔就被选为户科给事中。 一天到晚心思都钻在重录的陶大临脚步匆匆直往户科而去,他直到今天早上才得知多位科道言官弹劾钱渊,生怕冼烔闹出事来。 刚走到门口,陶大临脚步一顿,“文长,也为博茂而来?” 徐渭神情诡异的点点头。 “博茂年轻气盛,这两年连续弹劾多人得手,真怕他忍不下这口气。”陶大临摇着头道:“待会儿好好嘱咐几句,文长你也说说他……偏偏又不像你和展才那般口舌犀利,斗什么嘴!” “不斗嘴。”徐渭古怪的侧耳细听。 一声尖锐的厉喝声响起,随之而来的是轰然炸响的喧哗声,伴随着几声呼痛,有冼烔的,也有其他人的。 徐渭一把揽住急着往里面冲的陶大临,笑着低语道:“反正打不死,吃点亏就吃点亏!” 陶大临反应过来了,瞪着徐渭,“不斗嘴?” “嗯,直接动手。”徐渭耸耸肩,“现在进去小心吃亏,等会儿……噢噢,来了。” 陶大临无语的看到兴奋的孙铤,正在挽袖子的陆一鹏,沉着的孙鑨,还有腰间鼓鼓的陈有年。 “文长,这有点儿戏了吧?”孙鑨不赞成徐渭自认的这神来一笔,“其他的不说,定然要被言官弹劾!” “那也不能让博茂一人在里面吃亏啊,咱们都是乡党!”孙铤撇嘴道:“展才在东南大杀四方,君泽兄在兵部多得赞誉,外人都说随园众人均熟读兵书,通晓军略!” 陆一鹏仔细的把袖子卷起来,低声道:“随园士子一荣皆荣,一损皆损。” 徐渭偏头问:“都察院那边?” “已经闹完了。”年初回京入都察院的陆一鹏笑道:“前辈上书弹劾,多有跟随者。” 虽然徐阶党羽多有科道言官,他在都察院、六科中的势力比严党要大,但也无法掌控都察院和六科。 事实上,没有人能完全掌控都察院和六科,这些年轻人啊……谁当皇帝怼谁,谁当首辅怼谁,怼天怼地怼空气,都是属泰迪的! 徐阶上位后,凭借科道言官赶走了高拱,但自个儿也很快被赶走……下手的也有科道言官。 之后张居正为了约束舆论,对都察院、六科颇为警惕……结果呢,科道言官前仆后继,奋不顾身,誓要弄死张居正。 简而言之,都察院、六科都是晒得干的不能再干的木柴,现在还被人悄悄的浇上汽油,碰到个火星就能炸! 徐渭今天来,就是来做火星的。 一排六人陆续入门,先入眼的是鼻青脸肿,嘴唇满是鲜血的冼烔,适才不太赞同此举的陶大临、孙鑨勃然大怒,孙铤已经戟指骂道:“谁动的手!” 对面鸦雀无声,几个家伙悄悄往后缩着脚步。 徐渭阴测测笑道:“没卵子的。” 论尖酸刻薄,徐渭绝不逊色钱渊,一句话立即将对面众人的火气勾起……太监才没卵子。 一个身材瘦削的年轻人越众而出,“随园士子,好大的名声,钱展才劫掠商船,杀人越货……” “何人作证?”陈有年高声道:“无物证,无人证,仅以流言便要定罪吗?” “风闻奏事!” 徐渭笑着伸手点点这人,“徐某认得你,胡应嘉,还是同年呢,书香门第,三代五进士,名声遍传海内。” 胡应嘉傲然道:“胡某只是不敢污了祖上名声。” 徐渭突然道:“可惜族中叔伯杀人逾百,占地百万亩。” 胡应嘉大怒,“胡说八道!” “风闻奏事嘛。” “你是翰林官……” “只听说都察院御史可风闻奏事,你六科也能?”徐渭冷笑道:“懒得和你啰嗦了。” 不是懒得啰嗦,实在是时间不多,两刻钟前嘉靖帝因辽东饥荒召见严嵩、徐阶,徐渭是抽了个空来闹事的,等徐阶回了直庐,说不定就没机会了。 一旁的冼烔被扶起,陆续念出几个名字……那几个人站在原地,其他人默默退开。 徐渭当先冲上去,一记封门拳打在胡应嘉鼻子上,然后两脚将其踹倒。 陶大临和孙鑨自重身份倒是没动手,孙铤、陆一鹏、陈有年都跟着冲上去饱以老拳,胡应嘉被踩了好几脚,只能抱着头蜷缩起来,狼狈不堪。 实话实说,这是一场不折不扣的闹剧,看上去没什么好处……虽然在明朝,文官斗殴算是比较常见的。 但日后陆一鹏、冼烔两人,至少短时间内在科道言官里面都混不下去了。 其他人不说,胡应嘉就是个狠角色,原时空中这厮是能和欧阳一敬相提并论的,后者被后世某人称为“骂神。” 而且这两人都是原时空高拱被斥罢的关键人物,胡应嘉甚至曾经诬陷同乡长辈沈坤募兵造反,沈坤因此下狱论死,为沈坤写墓志铭的吴承恩为此颇为愤慨……吴承恩是胡应嘉的爷爷胡琏的学生,还是胡家的姻亲。 关键时刻,一个年岁略长的中年人挺身而出,大喝一声:“住手!” “随园士子猖獗如此,看尔等今日如此妄为,便知钱展才在东南是何等人物!” 这位中年人是石英韶,嘉靖二十六年进士,选庶吉士,散馆后入都察院为御史,嘉靖三十五年巡按宣府,去年末回京调任吏科都给事中,是六科的领军人物。 徐渭又踹了半爬起来的胡应嘉一脚,环顾四周,冷笑道:“今日便是为展才讨点利息,大头……你们等着展才回京,他连岳父都敢……” 话还没说完,孙鑨扯了徐渭一把,一旁的冼烔脸上疼痛难忍,却忍不住噗嗤笑出来。 陶大临叹了口气,要知道今日闹成这样,实在是不想来,他向前两步,拱手道:“展才设市通商,于国有功……” “劫掠百姓,使倭乱再起,这叫于国有功?” “你哪只眼睛看到有倭寇侵袭沿海?”孙铤骂道:“百无一用,看到他人立功,心生嫉妒,百般刁难!” 石英韶被气得脸色铁青,眼眶欲裂,从袖中取出一张纸,厉喝道:“石某已写就奏折,定弹劾钱渊!” 看着徐渭领着随园众人离去的背影,石英韶转身道:“随园众人,猖狂至此,钱渊之嚣张本朝罕见,诸君可愿随石某上书?!” 短暂的平静后,四五个人陆续出列,其中两人还从袖中取出早就写就的弹劾奏折,响应的人越来越多,石英韶越来越满意。 闹这么一出,实在是徐渭不得已而为之,徐璠虽然帮了个大忙,但昨晚徐阶也用了不少手段,严世蕃使人传信,徐渭才闹了这么一番。 一颗火星能不能燎原,很难说,但如果木柴上浇了汽油,那就没问题了。 徐渭是那颗火星,而身为徐阶学生的石英韶,就是那堆汽油。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零八章 成功歪楼 这一天,从凌晨起床,到入直西苑,再到被陛下召见,虽然因为辽东饥荒拿不出办法被训斥,但徐阶表示,心情还算不错,毕竟辽东饥荒这种破事上有严嵩,下有方钝。不管他什么事。 但出了万寿殿,回了直庐,徐阶表示,好慌。 完全控制不住局势了,刚刚进门就看见严世蕃桌上垒起一堆奏折,徐阶随便翻了翻,全都是弹劾钱渊的。 还没等徐阶缓过神来,通政司那边的奏折一拨又一拨的送来,这次不全都是弹劾钱渊的,还有徐渭、孙铤、冼烔……反正全都是随园士子。 和其他官员不同,严世蕃这厮对数字非常敏感,快速将所有弹劾奏折翻阅了一遍,然后饶有兴致的分了类。 全都是科道言官,四十三本弹劾奏折,都察院在京御史,六科给事中,一共也就不到百人,也就是说,将近一半科道言官都上书弹劾。 不仅是徐阶,就连严嵩都有点恍惚,记得上一次科道言官这么大规模的举动,还要追溯到今上登基的大礼议事件呢。 “文长的十一本,孙铤六本,冼烔三本,陈有年七本,陆一鹏两本……”严世蕃一一分类,毕竟很多奏折弹劾的都不是一个人。 在直庐一直一直扮演哑巴的吕本踱步过来,他是有理由过来的,毕竟被弹劾的大部分都是他绍兴同乡,他瞄了几眼,啧啧道:“展才的居然……四十三本!” 也就是说,所有弹劾奏章都带上了钱渊。 徐阶还在懵懂,严世蕃又玩出新花样,将四十三本奏折换了个方式分类。 “弹劾展才的……弹劾展才违背祖制开海禁通商的四十二本,弹劾展才幸进的四十三本,弹劾展才勾结倭寇的三十九本,弹劾展才劫掠商船敛财的三十七本。” “咦!”严世蕃啧啧两声,迅速翻了一遍,“还有十一本弹劾展才结党营私的呢!” 在座的都是老人了,对嘉靖帝非常了解。 结党?这是嘉靖帝默许甚至鼓励的好不好?! 至于营私……无论什么组织,不营私,那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徐阶终于忍不住了,快速将所有奏折翻了一遍,好吧,自己交代的,弹劾钱渊贪污税银……居然只有六本。 这时候外间的消息传了进来,两件事。 其一,随园士子七人和六科给事中当众殴斗,五人被送至医馆疗伤,舆情大哗,科道言官纷纷上书弹劾。 其二,户部尚书方钝训斥六科给事中。 呃,方钝这老头话说的不太好听,大致意思就是,人家宁波府税银尽缴纳库中,别说发往大同、蓟门的钱粮,就是你们刚刚领到手的俸禄,都是这笔税银支付的。 这些话还算中听,但关键是后面户部右侍郎黄懋官添了句,你们闹吧,有本事把银子交回户部再继续闹! 这时候,都察院一位御史跳了出来,指责钱渊与倭寇头目汪直同流合污,劫掠商船,杀戮百姓,这银子上尽染百姓血迹……然后,然后,这厮当众掏出银子砸在黄懋官的脸上。 这下算是炸了锅,科道言官都是些年轻人,火气上来了,一阵骚乱后,黄懋官的衣服都被扯散了……倒霉催的。 其实算是运气了,这位户部右侍郎黄懋官在原时空中更倒霉,大名鼎鼎的南京振武营兵变,乱军之中,黄懋官被扒光衣服,活活摔死在大街上。 这个时空中,方钝有宁波税银支撑,还没有去位,以至于黄懋官被调任京城,躲过一劫……不过也被砸了个满脸花。 徐阶一边听着,一边在心里盘算,清查宁波账目……到现在都没引起任何波澜,弹劾钱渊主要集中在两条,一个是违背祖制开海禁通商,一个是劫杀商船,掠夺百姓。 今天严世蕃兴致实在是有点高,这四十三本弹劾奏折都被他玩出花了,又换了个方式分类。 吕本笑吟吟的看了看,看了看,看得脸色僵硬,赶紧找了个借口出门溜达去了。 徐阶去看了看,饶是他脸皮厚,眼角也不禁抽了抽。 四十三本奏折被分成两大块,一块是十一本,一块是三十二本。 那十一本奏折的作者都是些没怎么听过的,至少徐阶没怎么听过。 而那三十二本……徐阶基本都听过,而且大都能熟悉得报出这些人的籍贯、履历、中进士年份。 徐阶有点绝望,自从去年初京察大败之后,他的主要精力就放在培养科道言官这方面,这是他的自留地。 但没想到自己收了一帮智商负数,操作感人的门人…… 这次的目标是宁波府,但不是钱渊,而是账目,要从账目银两流向将胡宗宪牵扯进来……现在好了,火力都集中在钱渊身上了。 严世蕃那边还想干什么,但严嵩递去一个警告的眼神。 这次严世蕃也是下了血本的,从去年和徐渭密谈后开始入手,一环一环,硬生生的将局势发展到这个地步,让钱渊本人以及开海禁通商成为了众矢之的。 虽然到现在,严世蕃也不知道钱渊的后手到底在哪儿,但他对钱渊有着莫名的信心。 这四十三本奏折中,严世蕃安排了不到十个人,其中甚至有两个徐阶的学生。 其中一个就是六科的领军人物石英韶,此人嘉靖二十六年进士,选庶吉士,当时徐阶兼翰林学士教习庶吉士,正儿八经的师徒关系。 石英韶嘉靖三十五年巡按宣府,在徐阶的指引下曾经在沈炼的身上做文章,意欲使严世蕃杀沈炼,和钱渊彻底决裂。 严世蕃这种人,向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零九章 海运 当徐渭走进万寿殿后,他没有看到猜测中的严嵩、徐阶,反倒是户部尚书方钝一脸肃穆的看过来。 徐渭脚步一缓,惹得嘉靖帝眼带笑意……这厮前段时日还被方钝狠狠坑了笔,本来五万两就能打发了,最终以十三万五千两加两万五千石米成交。 钱渊送入西苑的信中,顺带着不带脏字的把徐渭骂得狗血淋头,真是崽卖爷田不心疼啊! 老子在东南花了多少心思才折腾到现在这地步,你徐文长就这么简简单单被人家敲竹杠! “文长,是方卿寻你。”嘉靖帝简单的说了句,懒洋洋的靠在榻背上只管看戏。 在收到二十三万纹银后,嘉靖帝现在的心情…… 啧啧,蓝神仙那边修道炼丹可以继续了,给嫔妃们买买买也可以继续了……噢噢,这个可以不用继续,因为钱渊送上京的海外奇货中多有珍珠、珊瑚、龙涎香。 已经知晓钱渊全盘计划的嘉靖帝一点都不心慌,只管坐在宫中看戏……这让他想起了嘉靖三十五年,自己坐在宫中,和黄锦、陆炳一起看戏……看钱渊如何强硬而巧妙的抢老婆。 “辽东饥荒……” 刚听到这四个字,徐渭的脸就皱得不能看了,连连拱手道:“大明疆域辽阔万里,辽东镇饥荒,如何要东南相援?而且怕也来不及吧?” “文长勿忧。”方钝胸有成竹的笑道:“若运米面由运河南上,再以骡马相运,缓不及事,假此祸之耳,所以只需镇海出银,一半输辽阳,一半输广宁。” 徐渭嗤之以鼻道:“辽东饥荒,只给银子……银子是能吃还是能喝?” “最后还不是要购粮相济,如今才六月,距离新粮入仓还有数月,砺庵公是想便宜了那帮粮商?” “湖广、江南今年必然米价不高,要不就以运河北上?” “再说了,户部如今至少尚存八万两纹银,难道不应该是户部出银?” 徐渭不满道:“展才那死要钱的……” “展才敢不出?”方钝两眼圆瞪。 徐渭往后退了半步,“不敢。” 站在嘉靖帝身旁的黄锦掩嘴偷笑,小声对嘉靖帝说:“皇爷,满朝上下,也就砺庵公压得住这两人呢。” 嘉靖帝微微点头赞同,说到底,公生明廉生威,方钝无私心,钱渊、徐渭都对其抱有敬仰,再说关于开海禁通商,朝中重臣只有方钝旗帜鲜明的站在钱渊这边。 那边又来回几个回合,方钝讶然高声道:“海运?” 这下不仅是方钝,嘉靖帝都面色凝重起来,海运对明朝来说,是个非常犯忌讳的敏感问题。 如果能海运,那运河怎么办? 依靠运河而存的数万漕丁怎么办? 因运河而兴旺的那些城池怎么办? 这是可能影响数百万人的选择,就算是嘉靖帝、方钝都绝不会去捅这个马蜂窝。 当年明成祖朱棣迁都北京,千般好,万般妙,唯独在运河上栽了跟斗,就因为这条被朱棣花了近十年时间重新疏通的南北大运河,明朝从头到尾都没有在海运上得到一丝好处,而且这种局势还一直维持到了清朝。 重启元朝时期的海运,好处很明显,但坏处更明显……好处还没到手,可能坏处已经暴露无遗。 嘉靖帝紧蹙眉头,训斥道:“谁出的馊主意?!” 这句话指向很明显,要么是你徐渭,要么是钱渊。 而徐渭干笑两声看向了方钝,“臣没说,展才也没提过,这不是刚才砺庵公说的吗?” 方钝气得袖袍颤动……难道不是你徐渭一点一点勾出来的? 从湖广、江南米价低廉,到宁波府多有海船运粮返航,再到海船北上朝鲜颇快…… 嘉靖帝懒得管这等破事,厉声道:“朝中大事,你一个翰林,他一个巡按御史,知晓什么!” 徐渭唯唯诺诺应是,暗叹果然像展才说的那样,时机尚未成熟。 在心里估算了下,徐渭开口道:“那以宁波府衙出银五万两,从北地购粮运往辽阳、广宁赈灾,宁波府衙再输六万石米至临清等地售于粮商。” 嘉靖帝瞄了眼方钝,微微点头道:“此事方卿负责。” 方钝瞪了眼徐渭,才行礼退出。 嘉靖帝手撑榻起身踱了几步,一直趴在榻上的狮猫轻盈的跃下,绕着嘉靖帝来回穿梭。 “脸上还挨了几下?”嘉靖帝笑道:“赢了还是输了?” 徐渭昂首道:“展才信使数月前曾言,去年展才亲上沥港招抚汪直,护卫和汪直义子私下殴斗,展才斥护卫鲁莽,责棍十记,若不胜,责棍二十记。” 黄锦失口笑道:“文长的意思是……应廷杖十棍?” “呃,黄公公说笑了。”徐渭立即低下头,“听闻六科弹劾展才为敛财而劫掠百姓,随园众人心有不忿……” 嘉靖帝哼了声,“都有御史弹劾展才结党了,还弹劾展才和你徐文长曲意幸进!” 徐渭挠挠鼻子没吭声,随着今日那一战,随园这个团体已经正式成为一股政治势力……人家科道言官弹劾中都特地点出“随园众人”了。 嘉靖帝对这些倒是无所谓,弯腰抱起狮猫,随口道:“去信展才,记得让他收些走盘珠。” 徐渭一愣,锦衣卫牛到这地步了? 连汪直送了展才一匣走盘珠都知道? 下一刻,徐渭才知道自己想多了。 嘉靖帝叹道:“朕还是初登基之时,于宫中见过走盘珠,嘉靖二年罢设市舶司,已有数十年未见了。” 这是自然的,市舶司主要负责的就是藩国上贡,奇珍异宝大都送入宫中,毕竟主管市舶司的是太监。 但嘉靖二年,宁波争贡之役后,夏言上书提议罢设市舶司,沿海大户、官府就算有走盘珠这类奇珍异宝也不敢送入皇宫。 而嘉靖帝……就在上个月,又纳了个十四岁的妃子。 随口聊了一阵,嘉靖帝指指旁边案上堆得高高的奏折,“展才这是送了多少银子给严东楼?” 突如其来的这句话,让徐渭呆若木鸡,片刻间就战战兢兢汗如雨下。 嘉靖帝似笑非笑,“领头上书弹劾的都是华亭门生,嘿嘿,据说华亭长子昨夜被抽了二十鞭,今日都不得起身。” 这下子,徐渭可以确定,至少在京中,陆炳手中的锦衣卫无孔不入。 为什么确定是严东楼? 很简单的道理,能短时间内折腾出这么大动静的,不是徐华亭就是严分宜,两者必居其一,如果有其他的山头……看看李默的下场就知道了。 嘉靖帝挥挥手,“去信展才,别再磨蹭了,小心聪明反被聪明误!” 看徐渭抹着额头上汗珠退下,嘉靖帝转头吩咐道:“展才倒是真有点像严东楼,这个坑挖的……连朕都用上了!” 知道内情的黄锦陪笑道:“说到底,展才还是念着为君分忧啊。” “这倒是。”嘉靖帝沉吟片刻,指指案上的奏折,“都留中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一十章 就在这个夜晚 简单的道理,嘉靖帝想得到,徐阶也想得到。 这是徐阶最不想看到的局面,钱渊和严党联手。 事实上,这不是第一次了,早在钱渊还未中进士远在东南的时候,和张经、李天宠格格不入,却和赵文华、胡宗宪打得火热,最终上京搅动风云,奠定了胡宗宪在东南的地位。 送出去的孙女,徐阶早就不在乎了,看的清清楚楚,一个孙女难以笼络钱渊……说的再不客气点,如果钱渊愿意投入徐阶门下,或者向徐阶靠拢,孙女婿如何比得上女婿呢? 徐阶有点丧气,已经几次交代,将目标对准胡宗宪,不要去招惹钱渊那个马蜂窝……只不过略略提到宁波税银账目而已。 看上去以钱渊、徐渭为首的随园士子被骂得挺惨,但徐阶并不认为随园会吃亏……他刚刚得到消息,宁波府衙拨银五万两,户部于北地采买粮食以济辽东镇。 事情都摊开了,方钝也不在乎,消息很快就散播开了,徐阶都知道除了送往辽东、大同、蓟门的军饷钱粮之外,户部太仓库尚有存银数万两……大都是宁波府押送入京的。 徐阶很难相信,不过大半年的光景,从无到有,居然能敛财数十万两白银……但又不得不信。 徐阶觉得,自己已经足够高估那位孙女婿了,没想到还是低估了。 书房里安安静静,但徐阶耳边乱糟糟的一片,他已经无力去掌控科道言官的舆论走向了,他从西苑回府后,居然还有几个门生前来拜访……毕竟钱渊是徐阶孙女婿嘛,懂规矩,弹劾前要来打个招呼。 此时此刻的张居正,嘴角勾起一丝笑意,如今京中,除去知晓内情的徐渭和嘉靖帝,隐隐猜到几分的严世蕃,看的最清楚的就是他了。 毕竟曾经是志同道合的知己好友,又曾经在杭州城听过钱渊很多很多关于海贸的观点,又对钱渊其人手段有着足够的了解,张居正很快判断出,引火烧身,是钱渊刻意为之的。 “如何了?”已经有点显腹的徐氏缓步走进书房,身后丫鬟端着两碗燕窝羹放在桌上。 看丫鬟出门,张居正才轻声道:“近半科道言官弹劾随园,明日可能更甚。” 徐氏微微蹙眉,“劫掠商船,杀人越货,勾结倭寇,是真是假?” 张居正叹了口气,“无论是真是假,岳父此番算计已然落空。” 看妻子一脸疑惑,张居正详加解释道:“原本只是想在宁波税银账目上做些文章,试探一二,再继大洲公即将送入京中的奏折……大洲公弹劾胡宗宪剿倭不利,温州、处州两府倭患不息,台州府、宁波府倭患再炽……” 听到这,徐氏恍然大悟,“剿倭不利,并贪污军饷,可能还贪了宁波府税银?” “不错,如若顺利,胡宗宪即使不去位,也要吃个大亏。”张居正苦笑道:“但这两日,莫名其妙风向一变,均在弹劾展才违背祖制开海禁通商,并劫掠商船,杀人越货……此事颇有蹊跷。” 顿了顿,张居正重复了遍,“真蹊跷……今日文长还带着随园众人去六科闹了一通,展才不在京中,文长是随园中坚。” “杀人越货……”徐氏喃喃道:“只怕另有内情。” “不错,很可能另有内情。”张居正低声道:“刑科给事中吴时来是台州人氏,信誓旦旦作证……但先不论展才之能,以其心性,不至于此。” “心性?”徐氏的声音有点尖锐。 “东南称其‘扫帚星’、‘钱砍头’,四度败倭砍下首级垒成京观,此事哄传天下,均道展才杀性太重。”张居正摇摇头,“但其人行霹雳手段,却有慈悲心肠……” “慈悲心肠?”徐氏的声音不仅尖锐,已经有些颤抖了。 张居正脑子正在高速运转,完全没发现妻子的异样,低声道:“当年展才不过一介生员,目睹倭寇荼毒东南,若不是慈悲心肠,如何会单身再赴松江襄助双江公呢?” “一介生员,此事与他只是锦上添花,若败,却是一切成空,若无慈悲心肠,如何会有此举?” “嘉靖三十四年,百余真倭穿插数千里,由徽州府北上攻南京,沿途烧杀抢掠,无数村落被焚……如今却大都重建,便是展才私下出银。” “当年,他就连杀父杀兄的仇家都不肯断其香火,如何做得出这等事?” 那是张居正和钱渊相交的关键点,当年在杭州城,张居正亲眼目睹钱渊如何玩弄人心,将金宏、张四维扫落尘埃,但他也看到钱渊放过了金宏的幼子,并没有赶尽杀绝。 张居正可能是这个时代最出色的政治家,但绝对是个直男,他深深惋惜于和钱渊的断交,他深深遗憾不能和钱渊携手共进……却完全没发现身边妻子咬得嘴唇都出了血。 徐氏如何不恨啊? 张居正都将钱渊捧上天了,越是赞誉,徐氏越是心如蛇噬。 “不知此番变动,是展才主持还是文长……”张居正喃喃道:“不过展才必有后手……如有后手,现在应该差不多了。” 长时间沉默后,张居正侧头看了眼,徐氏眼中颇有迷茫之色……张居正神色一紧,感觉头巾有点绿。 张居正的判断很正确,如有后手,现在应该差不多了。 就在这个夜晚。 宁波府,空中悬着明月,皎洁的月光投在江面上,沉重的划桨声、低低的呼喝声不时响起,时不时还传来兵器撞击的锐响。 不能再等了,虽然在附近的宁海、定海又闹出倭寇来袭的戏码,但位于象山岛的杨文所部已然启程回镇海。 如杨文所部抵达镇海,再也没有任何机会了。 杨文身为游击将军,麾下两千兵丁,其中半数都是参加过上虞大战的老兵,这一年来多次出战,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已然是名声大噪。 数十艘船只隐藏在奉化江边的小渔村中,悄悄启程扬帆划桨,迅速通过鄞江,直入甬江。 船上有携带兵刃的八百青壮,镇海县附近还有数股被重金募来的盗匪、小股海盗,一旦事成……周复相信,镇海必为焦土。 顺江而下,又恰巧顺风,船只轻盈的在江上航行,高悬头顶的明月突然躲进了厚厚的云层,似乎不想目睹接下来的惨状。 吴志抬头看了眼,低笑道:“运气不错,只要能掩至码头,就有六成把握了!” 周复紧紧握住手中刀柄,看着远处在黑暗中若隐若现的海船,按规矩,这些海船夜间不允许停靠在交易的码头上……空空如也的码头,给出了足够的空间和时间。 只要成功登上码头,立即能点燃码头左右数百件房屋,火势一起,埋伏在左右的海盗、盗匪就会扑来,对面金鸡山的那些海商……或者倭寇很难忍住这种近在咫尺的诱惑。 “打出灯笼。” 船只缓缓停下,两盏灯笼打出后,一艘小船迅速靠了过来,周复直接跳到小船上,片刻后爬回大船,点头道:“钱渊就在侯涛山中。” 吴志声音有些颤抖,“不在威远城?” “不在。”周复低声道:“使人买通了钱家一个仆妇,将其独子掠走,黄昏时送出的消息。” 吴志深深吸了口气,带着点腥味的潮湿海风迎面扑来,他高声呼道:“点火!”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一十一章 请君入瓮 侯涛山深处,不多的兵丁手持火把巡视,明月被云层遮蔽,库房大都被黑暗吞噬,只有最中央的一处库房,大门敞开,巨烛映射而出,将门口处身着铁甲的护卫也照的清清楚楚。 虽然不停有人进出,但迅捷而有条理,落脚极轻没什么响动,为了以防万一,钱渊将母亲、妻子等家人都聚拢过来。 谭氏和黄氏茫然的在后头安坐,晴雯等丫鬟正在服侍,唯有小七坐在钱渊身边,好奇的看着和平时完全不一样的丈夫。 钱渊在东南的声望,在东南的分量,在东南的地位,已经无需再用那些华丽的辞藻去赞誉,仅看各地修建的钱公祠就知道。 但在小七心目中,丈夫是个喜欢开玩笑,很体贴,有正义感的男人,从未见过如今凛然生威,杀气腾腾的一面。 一名护卫疾步而来,低声道:“三处均有回报,望见船上灯笼。” “尚有多远?” “约莫七八里。” 钱渊轻笑一声,笑声中夹杂着森森寒意,“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只可惜钱某……真的算不上君子啊。” “已经等了好久,好久,好久……” “传令各处,按计划行事,不得妄动,放他们进来。” 王义正在外间主持大局,以梁生、彭峰为首的护卫齐齐弯腰拱手应是,一旁的赵贞吉心乱如麻,想问什么……但发现,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甚至都不知道该问些什么。 来到宁波府一个月了,这是赵贞吉第一次来到侯涛山,但并不是他主动来的……三个时辰前,和黄师爷在新城闲逛的赵贞吉被塞进马车,径直带到这儿。 一直到一刻钟前,看到钱渊的赵贞吉知道自己性命无忧,但也敏锐的发现,似乎今晚要发生什么…… 刻意躲起来的这一个月里,赵贞吉任何的举止都没逃过钱渊的视线。 这就是历史上堪称名臣的赵贞吉? “大洲公可知今夜来袭者何人?”钱渊毫无顾忌的投去鄙夷的视线,“总有那些人……自持有勇力就觉得能指挥千军万马,自持学识过人便觉得是治世能臣。” 彭峰侧头看去,赵贞吉脸色发黑……这两句话有点毒啊。 “你赵孟静也算名声遍传海内……却被一群乡豪玩弄于股掌之间。” “不论其他,只论眼光,分宜胜华亭多矣。” 少爷今儿真是过瘾了……梁生古怪的笑了笑,凑近道:“少爷还是少说两句吧。” “嗯?” “上次就被气晕了……”梁生挤眉弄眼道。 钱渊投去个赞扬的眼神,点头道:“掳来就是怕他被一刀杀了……如若被气死,还真少人观战了。” 赵贞吉死死的盯着钱渊,几个月后的再一次相见,他心头的怒气从未散去,但他难以理解,为何自己这次从未招惹,对方却如此态度。 钱渊不再管这个废物,起身喝道:“来人!” 早就在一旁准备的可卿和袭人手捧铠甲上前,钱渊随手扯去身上长袍,就在当场穿盔贯甲。 头戴凤翅盔,身着明光铠,肩甲有睚眦相护,护心镜略略偏左护住心脏位置,打磨成银白色的铠甲被巨烛映射出耀眼的光芒。 钱渊笑着招手,小七捧来苗刀,好奇的在钱渊身上摸了几把。 侧耳细听,尚未有声响传来,钱渊笑着拔出苗刀:“嘉靖三十三年,东南战事一触即发,吴江县外和瓦老夫人所率狼兵相遇,钟南赠我苗刀……这把苗刀下,已有四十三倭寇亡魂。” 将苗刀挂在腰侧,钱渊大步走出库房,梁生、彭峰率护卫跟随,几人夹着赵贞吉跟在最后面。 “少爷,已近码头。”手持长弓的王义低声道:“各处都已经准备妥当。” 钱渊尚未开口,突然眼神一凝,远处的天空隐隐有火光腾升,随之而来的是短暂划破长空的鸣笛声。 “烧吧,烧吧。”钱渊冷笑道:“烧个干净也好……钱某要让东南知晓,纵使亲身犯险,折损颇重,也不许商船私自出海!” “谁想出海贩货,无钱某之许,只会有今日的下场!” 前后耗费大半年的时间,钱渊最主动的目的在于,斩断走私这条线……哪怕是短时间内的斩断,也是有必要的。 走私,在后世任何国家,都是明令禁止但都实实在在存在的,再如何的打击,走私也不会完全销声匿迹。 但视若无睹和捕杀走私海商,这是不同的。 若走私遍布东南,那钱渊在侯涛山设市通商有什么意义呢? 若视若无睹,那些东南大户定然纷纷效仿。 若能杀绝一批,让东南知晓自己的决心,在只需要缴纳一成货值的税银就能出海的前提下,会有很多海商权衡利弊得失。 毕竟,缴纳的税银并不多,而走私一旦事发……钱渊会让他们看到前车之鉴是什么下场! 钱渊不可能长久的待在镇海,东南也不可能只有镇海一个通商口岸,那立规矩,就是很重要的事。 如此大规模的捕杀走私海商,必然会遭到反噬,甚至会让人联想到当年东南令海商闻之色变的朱纨,所以钱渊需要一个借口,一个让人无法反驳的借口。 这八家海商,就是借口。 事实上,戚继光、戚继美、杨文等陆续驻扎宁波,钱渊有的是机会一一剪除,但他将这八家海商留了下来。 以唐顺之拒海商出海贩货,逼这八家海商冒险走私,以谭七指、杨文杀人越货,点出自己和对方的仇怨,逼的对方铤而走险。 一步步计划,除了戚继光的突然调任,赵贞吉的突然巡视,钱渊的计划完美无缺。 现在,是收获的时刻。 火光越来越大,嘈杂声越来越响,从码头到此处的途中,所有仓库都被点燃,被逼着走出库房的赵贞吉侧头看去,不远处的钱渊若无其事的手扶刀柄,还有闲情雅致弯腰抱起不知何时窜出来的小黑猫。 周围的百余护卫尽皆精锐,而且都是历经战事的老兵,沉着老练,最前面护卫手持狼牙筅、盾牌,后面的护卫持刀拿枪,行列中闭气凝神,除了小黑被撸的不舒服的喵喵声外,几乎听不到任何动静。 寻常时分,护卫们言笑无忌,到了关键时刻,令行禁止,整个护卫队化为一只俯首蓄力,口露利齿,正欲扑食的猛兽。 赵贞吉自认为也是历经过大场面的,嘉靖二十九年俺答围城,他也曾冒险出城,出入众军之中,但这一刻也不禁为之神夺。 非常顺利,非常非常顺利,手持刀盾的吴志高声呼和,让手下将能看到的地方都点燃,一桶桶油被倒在两侧的库房上,一根火把扔上去,登时火焰滔天。 从码头沿着石路一直杀进来,几乎毫无遮挡,面露狰狞的吴志加快了脚步,暗线送来的消息,钱渊就在这条石路的四五里处库房中。 说起来,侯涛山上下那么多工程,这条石路却是最早动工,最早完工的……周复一边催促手下加快速度,一边心想,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绕过前面那个弯就到了……去年多次来侯涛山的周丰右手举刀,左手持火把,第一个冲出去。 “嗖!” 似乎渺不可闻,但又似乎如重锤击鼓一般的声音在周复耳边响起,他第一时间丢掉了手中的火把,缩起身子,侧头看去,弟弟周丰已经一个骨碌摔了出去,胸膛被一支利箭贯穿。 后面的盗匪并没有停下脚步,蜂拥而至将满头大汗的周复往前推去,一直到他们看见不远处那座森严的战阵,看到狼牙筅、长枪头上闪现的寒光。 “嗖!” “嗖!” 又是两道箭声响起,周复绝望的看见两个红点突兀的出现在左右,两个巨大的火堆被火箭点燃,迅速将这个山谷中的一切照射的清清楚楚。 如果说之前弟弟周丰中箭身亡还可能是钱家护卫的反击,那这两个火堆只能证明,对方早就张开了网,只等请君入瓮。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一十二章 獠牙 在码头火起的那一刻,沉静的镇海县城突然骚乱起来,几十个手持刀枪的盗匪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一伙人杀向城门,另一伙人竟然杀向临时府衙所在地。 这一晚,推官吴成器,同知宋继祖、知县孙丕扬都没有睡。 以吴成器为主,孙丕扬为辅,数百兵丁第一时间围杀盗匪,平定骚乱,随后传令城中宵禁戒严。 “也不知道侯涛山那边如何?”孙丕扬担忧的看向城外。 “展才这是请君入瓮,自然准备齐全,巡抚大人和荆川公都请过去了。”吴成器笑道:“咱们守好镇海县城,天亮可得捷报。” 但在码头火起的那一刻,骚乱起来的不仅仅只有镇海县城,对岸金鸡山的半山腰,毛海峰啧啧道:“还真有人来浑水摸鱼啊!” 汪直顺着毛海峰的视线细看,或大或小的十余艘帆船正急速赶来,靠在码头处,数以百计的盗匪都等不及了,跳进深可没顶的江中往码头上游,就怕抢不到好处。 “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汪直苦笑摇头,“钱展才真是好狠,内忧外患一扫而空。” “最关键的还是挖了个这么大的坑,让那么多人心甘情愿的往里跳。”徐碧溪咽了口唾沫,“还是义父高明,早早搭上了线……” 一旁的钱锐点头道:“钱展才其人,最好为友,不可轻易得罪……不过经历杭州那事,此人可信。” 码头处已然是一片混乱,盗匪、倭寇嗷嗷大叫,有的冲进还没被点燃的屋子里,有的试图将剩下的屋子全都点着……码头左右有数百件宅子,大都是作为日常交易谈判所用。 汪直从望远镜里看到,三两个盗匪、倭寇头目正在高声大呼,试图整队杀进侯涛山深处,但这些乌合之众组织性太差了,到现在还有将近一半人没能上岸。 “差不多了吧?”汪直迟疑的放下望远镜,低头看向金鸡山脚的招宝村。 金鸡山这边也有个码头,还不算小,不知何时,五艘沙船正停靠在码头处,几十个青壮贪婪的看着对岸的大火,虽然现在不是倭寇了,做正经生意,但干惯了杀人越货,碰到如此场景如何忍得住。 没一会儿,近百青壮都被鼓噪起来,不顾王一枝的阻拦,相互吆喝着就要往船上爬。 “砰!” “砰,砰!” 几个率先爬上船的青壮被硬生生的砸落,为首一人惊呼一声,“是盾牌,什么人?!” 近在咫尺的沙船上,七八个身影缓缓站起,手中或持有盾牌,或是长矛钢刀。 赶来的王一枝踮着脚尖眺望,五艘沙船上黑压压的一片,最近的那条沙船的船头处挑起一只风灯,昏暗的光线中,一员身披铠甲,手摁刀柄的将官转头看来。 “是戚继美……”王一枝失口道:“他怎么会在这儿!” 戚继美漠然回头扫了眼,挥手传令,五艘沙船静悄悄的向着对岸的侯涛山驶去。 王一枝打了个冷战,又转头看了看似乎藏着千军万马的金鸡山。 钱渊任由杨文率军去象山岛剿倭,使的镇海空虚,才能请君入瓮。 但戚继光调任福建总兵,俞大猷、刘显如今皆在处州前线,因台州知府谭纶驻扎温州,宁绍台参将卢斌不得移驻宁波府……钱渊怎么可能不留下后手呢。 戚继光南下福建,戚继美是最早启程的,但在之后,戚继美精挑细选出两百精兵,其中多有钱家护卫出身的。 这两百甲士分散开陆续回程,后藏于金鸡山中,八家海商以奉化吴家为核心,早年就和汪直不合,无论什么原因,他们的手都伸不进金鸡山中。 原本钱渊计划将甲士藏于侯涛山深处,直到几个月前,钱渊赶赴杭州将汪直捞出,才决定将甲士藏于对岸的金鸡山中。 在最关键的时刻,戚继美所率的两百甲士,在众盗匪的身后,露出了锋锐的獠牙。 两拨盗匪合计千余,但戚继美信心十足,去年上虞大捷,两百甲士横扫城外,击溃近两千围城倭寇,不远处的那些乌合之众,两百甲士,实是杀鸡用牛刀。 戚继美抽出腰刀,高呼道:“擂鼓!” 沙船尾处,壮士手持鼓槌,大力击鼓,沉闷的鼓声在江面上回响,惹得码头众匪徒回头看来。 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犹豫和停顿,戚继光率五艘沙船穿越混乱不堪的船阵,在群匪眼皮子底下,直抵码头。 先是数十个手持大盾的士卒下船,硬生生拦住涌过来的盗匪,在码头处站稳脚跟,船上的武卒毫不客气的或搭弓放箭,或投掷短矛,手持长枪、狼牙筅的士卒迅速下船,组织起防线。 戚继美一手持盾,挡开不知从哪儿飞来的流矢,另一手挥舞腰刀,高声指挥,狼筅手开始渐渐向前推进,盾牌手牢牢护住左右,长枪手随之其后。 盗匪们开始聚集在一起,试图以人数优势将官兵赶下江,但很快,他们就发现这是奢望。 盗匪们的长枪、刀剑根本碰不到对方,而对方比正常规格更长的长矛却能轻而易举的刺穿自己的身躯,后面不停投掷来的短矛更能轻易的将一个个盗匪刺翻。 看冲来的盗匪一阵混乱,戚继美冷笑一声,高声传令,早就等得不耐烦的张三带着五十个甲士从侧翼杀出。 担忧钱渊安危的张三手起刀落,连续剁翻了三个盗匪,身边猛如虎的王义弟子朱八手持九齿钉耙一个横扫,四五个盗匪都被扫飞。 这实在是没法打啊。 正面以狼牙筅、盾牌组成的防线根本攻不破,杀入阵中的这些士卒……个个都是身穿铁甲,长枪施展不开,刀剑刺上去不过只留下划痕,这些铁甲都是钱渊设在括苍山的作坊精心打制的。 再等到周泽在另一侧放了一轮鸟铳后,盗匪彻底崩盘,有的跪地求饶,有的往江里跳,大部分顺着石路往侯涛山深处窜去。 留下数十人看管俘虏,戚继美率兵追剿,张三、周泽等钱家护卫出身的把总、队长冲在最前面。 甬江对岸的汪直诸人看的胆寒,他们久历战阵,但如此犀利的刺穿击溃数以倍计的盗匪,实在令人心惊。 “传闻戚继美麾下多有钱家护卫出身……” 汪直叹道:“钱家护卫精锐甲于东南,此言不虚啊。” 同样的感慨在不远处的镇海县城头响起,吴成器几度和钱渊并肩作战,孙丕扬在上虞城头亲眼目睹两百甲士狂飙突进,第一次见识的宁波府同知宋继祖不禁惊骇道:“真为虎狼之师!”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一十三章 了结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六百一十三章了结不知何时,弯弯的月牙又钻出了云层,将皎洁的月光洒向这个满是血腥味的山谷。 这个山谷并不大,左右皆是山崖,只有前后一条路相通,近千人汇集于此,此时此刻,居然寂静无声。 钱家护卫手中的刀枪依旧有力,距离七八步开外的地上,横七竖八的倒着无数尸骸,月光和旁边巨大的火堆将地上映射的清清楚楚,紫黑色的血正在缓缓流淌,在低洼处汇成一片。 吴志咬着牙裹着左臂上的伤口,恶狠狠盯着不远处如山一般的阵列,已经冲了三次了,除了死伤之外,什么收获都没有,该死的钱家护卫也就百余人,但却连阵脚都没松动,甚至还两次出击掳走数人。 吴志眼神一凝,借着月光看见几个身着青衫的文人正缓步走出库房,一直走到钱渊身边。 “还不死心?”钱渊失笑道:“这时候往外逃,说不定还能成漏网之鱼呢。” 已经在侯涛山待了五天的郑若曾笑道:“展才也太妄自菲薄了,钱砍头设下如此埋伏,对面只要不是蠢到不可救药,自然知道身后必有伏兵。” “这倒是。”钱渊哈哈扬声笑道:“能于乱局中寻找缺漏,率数百青壮直扑此处,也的确不算蠢人,若能冲散阵列,将我等斩杀于此,自然能一举翻盘。” “展才筹备年许,设下如此大局……”已经来了十天的王寅苦笑道:“几番相诱,几番逼迫……啧啧,真是好手段。” 就在一旁的赵贞吉木然的收回视线,到现在,他还没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郑若曾瞄了眼对面,摇头道:“去年山阴会稽城外,千余倭寇几番冲阵都无可奈何,终溃散而逃……” 话还没说完,一旁的梁生诡笑小声道:“那次也险的很呐。” 彭峰扭头狠狠瞪了眼梁生,脚下用力……身上满是血污的周复捂着右手惨叫连连。 当日就是彭峰慌乱而至倭寇险些破阵,要不是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手持狼牙筅大步向前,险些误了大事,即使如此,他堂兄也在那一战中阵亡。 从那之后,彭峰心性大变,平日里沉默寡言,指挥作战沉稳有方,但每每短兵相接,他奋勇向前,骁勇无双,不避生死。 适才就是彭峰突然率小队出阵,一刀砍翻冲阵的周复亲手将其擒来。 对面的青壮可不是倭寇头目、首领对下面有很强的掌控力度虽然只剩下五六百人,但仍然缓缓向前逼来。 彭峰和梁生不再斗嘴,大步向前准备再给对方一个教训但还没等传令,对面青壮突然骚动起来,停下了脚步。 吴志欣喜的看到数百盗匪狂奔而来,他甚至认出为首的几个颇有名气的倭寇、盗匪头目。 但下一刻吴志看到了他们脸上的恐惧。 尖锐的狼筅头突然从拐角处探出,挂住了一个倭寇的胳膊长长的枪杆猛地刺中倭寇的胸膛。 狼牙筅、盾牌、长枪、短矛,还有不时响起的鸟铳轰鸣声,让吴志浑身上下都在颤抖这样的武器搭配,除了钱家护卫,只有戚家军才有。 沉重的脚步声渐渐响彻耳边,覆盖铁甲的武卒缓缓压上,牢牢的锁住了谷口,戚继美费力的掏出望远镜看了看,笑道:“放心吧。” 周泽松了口气,张三挤过来抢过望远镜仔仔细细看了又看才放下心来。 同样抢过望远镜的王寅终于彻底放心了,笑道:“居然是戚继美,他不是跟着元敬南下入闽了吗?” “也只能是戚继美啊。”郑若曾啧啧道。 的确如此,卢斌所部驻扎临海,临时调动必有征兆,而且卢斌麾下的战力、忠诚度、保密性都无法和以钱家护卫为骨架构建的戚继美所部相提并论。 “时辰不早了,早点解决说不定还能眯会儿。”钱渊做了个手势,“首恶者不赦,从犯弃械而降,可以苦役赎罪。” 王义默默点头,留下一个小队护卫,率其余护卫缓缓向前,高声大呼,盗匪们内部登时一阵骚乱,不一会儿就惨呼连连。 今晚一直不吭声的唐顺之看着还在燃烧的库房,不满道:“一把火烧了个干净,接下来要耗多少银子重建!”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钱渊看看唐顺之的脸色,赶紧换了个说法,“码头处那百余宅子烧就烧了吧,本来就觉得地方有点狭窄,准备从码头往西侧延伸,和镇海新城联到一起……” “那库房呢?” “库房里没货物,重建就是了。”钱渊咳嗽两声,“反正八家海商,银子、人手、木料、石料都齐备的很,实在不行……可在镇海县城西侧再建。” 王寅忍不住插嘴道:“只怕展才早有此念……去年就在镇海县西侧修路,还留出好大一片地方。” 郑若曾补充道:“侯涛山此处扼甬江咽喉,实是兵家必争之地,但论设市通商,并非十全十美。” 钱渊无语了,的确如此,选在镇海设市通商,是因为汪直,钱渊不会容忍汪直掌控海贸渠道。 但选在侯涛山设市通商,却是为了这八家海商。 趴在地上的周复睚眦欲裂的听着,牙齿狠狠咬着嘴唇,几丝血迹从嘴角处流淌下来……人家早在去年就将侯涛山布置成坟场了,可自己非要往里钻。 盗匪内部的砍杀声渐渐泯灭,因为从两头逼上来的钱家护卫、官兵并没有停下脚步,长枪从容不迫的陆续刺出收回,雪亮的枪尖带着丝丝殷红,一具具尸体铺满了大半个山谷。 吴志带着几个族人试图从两侧的山崖上逃生,刚爬上去一人多高,耳边传来嗖嗖风声,身边两人均被利箭射下。 “下来!” 随着一声怒吼,一个大汉随手从巨大的火堆里抢出一根巨木,紧跑几步,高举过顶,猛地跃起,带着火苗的巨木狠狠将吴志砸落。 余姚张家的家主张普是最惨的,被十余根长矛逼的不住后退,一不留神摔入火堆,凄厉的惨呼声让人毛骨悚然。 “少爷!” “少爷!” 张三、周泽越过还没完全停下的战场,快步走来,在钱渊面前单膝跪下。 “可有伤亡?” “初登码头,十余人受伤,后驱散群匪,五人受伤。”张三高声道:“不过乌合之众,无一人阵亡!” 钱渊满意的点点头,“名单在王义那,都绑过来!” 看看天色,钱渊又让人搬来些木材添火,将山谷里映射的亮堂堂一片,今晚的事还没完呢! 从嘉靖三十四年到如今,三年多了,一千多个日夜,这笔账终于到了结的时刻了! 解下腰间苗刀,轻轻一拉,雪亮的刀身脱鞘而出,钱渊手持苗刀,转头看向一直呆若木鸡的赵贞吉。 “大洲公,可知来袭者何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一十四章 相得益彰 双手被绑在身后的吴志咬着牙盯着对面若无其事的钱渊,一只脚狠狠揣在他的膝盖后处,吴志被踹得噗通一声双膝跪下后,歪歪斜斜的倒下。 地上湿漉漉的一片染湿了吴志的脸颊,有点腥臭,有点粘稠,他知道,那是血。 共有六十余人被押送过来,王义掏出名单核对后,回身禀报道:“少爷,八家海商族人共计九十三人,十六人已死,八人重伤,剩余的六十九人均在此。” 钱渊微微点头,侧身看向赵贞吉,“其实,他们也算倭寇,至少其中六家都有子弟在徐海麾下。” “奉化吴家,松浦赵家,余姚张家,镇海周家……” 随着钱渊的轻言慢语,赵贞吉瞳孔微缩,忍不住回头看向人群后的黄师爷……这位已经战战兢兢双腿抖似筛糠。 “你以为你查到了真相?” “那不过是别人刻意漏给你的……” “若无倭乱,你赵贞吉如何会被诱至镇海呢?” 赵贞吉死死盯着跪在最前面的一人,那是余姚张家人,就是他在半个多月前来拜会,声泪俱下的叙说自己被逼的走私贩货,却被巡按御史钱渊使人劫掠商船,杀人越货。 这八家海商,有一半都或明或暗在这一个多月里接触过赵贞吉。 “真该重谢钱某。”钱渊叹道:“他们想杀的可不仅仅只有钱某一人,如若浙江巡抚于镇海遇刺身亡,纵使钱某仍在,十之八九也要去职。” “走私出海,乃是重罪。” “但此刻,先不言此。” 钱渊突然将苗刀掷向戚继美,“除却主谋家主,余者十抽一,枭首。” 戚继美抱剑拱手行礼,回身嘱咐几句,武卒们立即点数,将七人拖出,雪亮的长刀一闪而过,被砍下的头颅堆积在一起。 “再十抽一,枭首。” “再十抽一,枭首。” 随着钱渊平静的话语,山谷里的血腥味越来越浓重,数十个头颅被仔仔细细,端端正正的垒在一起。 “展才。”郑若曾劝道:“难道再来一座京观?” 唐顺之也上前劝道:“老夫人等女眷尚在内,就算垒京观,也要另择他地。” “荆川公说的是。”钱渊笑吟吟道:“等你们好久,好久,好久了……其实你们知晓,只有杀了我,你们才能活。” “所以,钱某从剿灭那支走私船队之后就一直在等,等你们上门。” “不不不,是从徐海授首,五峰来降……” “再或者,应该是从嘉靖三十四年六月起……” 赵贞吉脸色剧变,嘉靖三十四年六月,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钱渊,就在太平府的那个村落里,和今天一样,满地尸首,空中弥漫着散不开的血腥味。 “自嘉兴府海宁县登陆,昼伏夜出,击溃杭州北新关八百山东兵……” 郑若曾轻声道:“绕临安,过昌化,入严州,破淳安,西进徽州……” “后龙川一战,倭寇反败为胜,北上攻入宁国府,一路杀戮百姓,毁村灭寨,南陵县丞陈一道父子皆战死当场。” “倭寇越长江入太平府而胁南都,天下无不震动。” “百余真倭,滑而有谋,猛而善斗,历经七府,转战千里,了然地形,绝非狼奔豕突之辈。” 郑若曾的解释是针对赵贞吉的,其他人要么已经得知消息,要么干脆就是当事人。 “不说这百余真倭有何目的,但他们皆是倭人,不说不通地形,就算问话都不可能……他们如何能那么准确的从嘉兴、杭州最薄弱的地点穿插而过,杀入严州府,如何能从徽州府径直北上,越长江胁南都?” 赵贞吉怔怔的看着郑若曾,忍不住指向吴志等人,“他们做向导?” “不,就是他们。”钱渊不耐烦的直接喝道:“你们要寻胡汝贞的麻烦,龙川一战试图让其归乡守孝,胁迫南都试图让其罢官归乡……” “为什么?”心乱如麻的赵贞吉挣脱开旁人的扶持,“前后有张半洲、李天宠、杨裁庵……” 钱渊不屑的哼了声,“但只有他胡汝贞有胆子提编筹银,编练新军,甚至还将东南豪商单独编为一册……东南豪商,有几个不是依仗海贸而起的?” 赵贞吉还是有点难以置信,只为那点银子? 但出身东南的郑若曾、王寅,以及久在东南任职的唐顺之、戚继美都默默点头,嘉靖三十四年,海贸已然完全被禁绝,对那些海商来说……没有收入还能忍,但胡宗宪拿着刮骨钢刀,左一刀右一刀的砍来,实在是忍不下去。 那可不是一点点银子,王寅心里最清楚,仅仅以宁波、绍兴、台州三府单独编册的海商而论,从嘉靖三十三年到嘉靖三十五年,总督府至少捞走了八十万两银子。 若没有这八十万两银子编练出的新军,胡宗宪就算是神仙也没办法,钱渊南下归来也无计可施。 “你们找胡汝贞的麻烦也就罢了,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将钱某掳去。”钱渊接过戚继美递来的苗刀,“下辈子,把眼睛擦亮点!” 被堵着嘴的吴志、周复等七八人有的木然垂头,有的拼死挣扎。 扫了眼过去,钱渊挑中了周复。 “那宅子不错,为表谢意,就先送周先生上路。” 钱渊抽出苗刀,双手持刀,高举过顶,微微停顿后猛然劈下。 “呜呜呜……” “哎哎哎,不好意思,好久没动过手,有点手生……张三,光看着?” “来两个摁住!” 钱渊用力拔出苗刀,仔细打量着满是血迹的刀身,失望的发现上面已然有几道裂痕了,毕竟好些年了。 被斜向劈在脖子上的周复一时不死,痛苦的呻吟声在安静的山谷里响起,惹得赵贞吉一个劲的皱眉。 “大洲公这是不忍?” “还真是读书读傻了的儒生啊!” “宁国府三城被破,十六座村庄被焚毁,自严州、徽州,到宁国、太平,一路上杀戮百姓多达五千余人!” “何人无父,何人无母,夫妻死别……多少人想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 “那夜,钱某咬死那倭寇头目的时候,就在心中发誓,只要有一丝可能,必将主使者千刀万剐,抽筋扒皮!” 钱渊嘴里说着,视线缓缓扫过那些跪地的海商,明明是酷热天气,透骨寒意在山谷中盘桓。 “塞紧了!” 钱渊冷哼一声,梁生走过来,将周复嘴里那块抹布死死的往里摁了摁。 “算你们运气,今夜无一人阵亡,但嘉靖三十四年,钱家护卫阵亡九人,当以九百首级相祭,王义?” “少爷,已粗略点过,码头处两百四十七具尸体,生擒两百二十一人,此处尸首三百六十八具,生擒一百一十六人。”王义不知从哪儿找来算盘,噼里啪啦打了会儿才说:“共计尸首六百一十五具,尚缺一百八十五具。” “那也就是说,谷中全都杀了也不够。”钱渊啧啧道:“吴志等七人下狱,余者全数枭首,不足者从码头处十抽一枭首补之。” “传令城内,让吴成器、孙丕扬抄了周家,传令杨文分兵,一天之内,将另七家都抄了,再令宋继祖送石灰过来硝制首级。” 钱渊惋惜的将苗刀归鞘,接过周泽递来的长刀,双手持刀,一刀将周复的首级劈落。 将长刀递回去,钱渊弯腰拎着周复的首级掷到一旁的首级堆中,笑道:“侯涛山码头外堆垒京观,一个月内,每个出海的海商都去看个真真切切!” “都说我钱展才睚眦必报……其实,说的不错。” 郑若曾面不改色的看着喷溅到钱渊脸上、铠甲上的点点鲜红,感慨道:“国仇私恨,展才此举,实是相得益彰。” 很明显,虽然钱渊今日口口声声是为报私仇,但实则是砍断了这几个月来渐渐起势的走私。 偏偏钱渊又以私仇为名义,让那些海商忌惮却又说不出口来。 赵贞吉紧紧抿着嘴,他现在倒是想明白了,自己这一个多月来……像个小丑,自鸣得意却被双方玩弄于鼓掌之间。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一十五章 拜祭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六百一十五章拜祭又是一个艳阳天,七月酷暑,也就清晨略微凉快一点,已经回到镇海县城钱宅的钱渊一大早就起了床,特地让人打来凉水净脸,掏出小刀对着镜子修饰短须。 “要放在以前,你这叫邋遢!”身后传来小七慵懒的声音。 “但放在现在,不留点……人家以为我是太监!”钱渊哼了声,“以前还说省了天天剃胡子,后来才发现更惨,天天都要修。” 小七懒洋洋的靠在镜边,视线长久停留在镜中的钱渊的脸上。 “怎么了?”钱渊笑道:“小丫头片子,没见过帅哥?” 小七翻了个白眼才幽幽道:“你挺适合这个时代……” “什么?” “或许这和你以前做刑警见过很多罪恶有关?”小七叹道:“外面杀声震天,你却镇定自若,谈笑风生……” “让你老老实实待在里面等着,非要偷看……被吓着了?” 小七嘟嘟嘴,“从后山绕着回城,都能闻得到那股血腥味……不过我还好,她们几个不太受得了,特别是小妹,她看到你亲手砍下头颅。” 钱渊丢下小刀,冷笑道:“那都是便宜他们的了,若非不想大动干戈,非要让他们尝尝木驴的滋味!” 小七刚开始没听懂,但随后满脸通红的啐了口,片刻后突然说:“其实你一点都没变……” 钱渊怔怔的看向妻子温柔的眸子,好久之后才笑道:“当然,从来没有变过,我一直是我。” 这对男女的缘分远不仅仅只是当年咖啡厅里的对坐,更源自于男人多年前在刑警队将孩子被撕票的绑匪打成重伤。 小七拿起小刀,温柔的替钱渊修饰着短须,直到钱渊忍无可忍把小刀抢走。 “你这手艺……太破坏气氛了!”钱渊瞪了眼偷笑的小七,“这段时间不要出城,小心又被吓着!” “知道知道,你是慈悲心肠,霹雳手段。” 换好衣裳,钱渊想了想,找了个钉子钉在墙上,将苗刀悬挂起来,就挂在那柄已经很久没出鞘的旧剑旁。 五年前,钟南以此刀相赠,刀身多染倭寇鲜血,至今已然不堪重负。 这两把兵器,一把杀敌建功,一把忆往昔,亦盼来日。 钱渊又抬头看了眼那柄旧剑,才转头大步走出房门。 往日里万船竞流的甬江上一片安宁少有船只航行侯涛山码头东侧,聚集着数以千计的人群。 其中有东南望族,有各府大户有依仗海贸而起的豪商,有绍兴、台州、宁波的文武官员,有大量慕名而来看热闹的乡民。 当然了,还有很多很多盘桓在镇海、鄞县、慈溪附近的外地客商。 身穿飞鱼服的浙江锦衣卫千户周宏正叹道:“又是一座……” 旁边的锦衣卫小校也叹道:“居然是嘉靖三十四年那桩事惹出的……” “被掳走随行千里却能反手灭杀近百倭寇高中进士南下扫平徐海招抚汪直,最后才报仇雪恨……”周宏正咂咂嘴“简直是话本中的人物!” 周宏正当年押送张经、李天宠入京,在陶宅镇外和钱渊有过一面之缘当年的小小秀才,如今威震东南的钱砍头,让周宏正感慨万分。 “来了来了!” 随着外围的嘈杂声,人群自动分出一条宽道,周宏正后退几步侧头看去,浙江巡按御史钱渊整装肃穆,手捧灵位,缓步而来,钱家护卫尽皆腰胯长刀,排成两行随后,为首数人亦手捧灵位。 不仅仅是如今的钱家护卫,已然入军为把总的张三、周泽等五人,还有身为游击将军的杨文,均在其列。 钱渊双目直视,笔直向前,一直走到近千首级垒成的京观前,将灵位放在已经准备好的案上。 钱渊单膝跪地,上身挺直,身后杨文、张三并数百护卫、兵丁齐齐单膝跪下。 唐顺之缓缓走来,高声吟诵已经准备了多时的祭文,旁观者有宁波同知宋继祖、宁波推官吴成器、镇海知县孙丕扬,绍兴知府梅守德、宁绍台参将卢斌、游击将军侯继高,戚继美,并台州、杭州、嘉兴、严州各地官员,人人肃穆聆听。 短短三日,侯涛山一战已然传遍东南各地,钱砍头的赫赫威名令人胆战心惊。 人群中的汪直忍不住低声道:“以首级拜祭阵亡护卫,钱龙泉倒和他人不同……” 虽然因为东南倭乱数年,武将的地位得以提升,但总的来说,还是远远逊色于文官,特别是科场正途出身的两榜进士。 更别说那些护卫论身份不过仆役之流,钱渊身为家主,又是两榜进士,却多次单膝跪地相祭,这让士林中人多有闲言碎语。 但正是钱渊的重情重义和睚眦必报,身边护卫几经更替,还能精锐甲于东南,更因此钱渊在东南诸军的下层,均享有极高的声望。 一旁的钱锐眼中多有赞赏之色,口中却道:“钱龙泉此人的确和他人不同……” 看着祭文在火盆上燃烧,钱渊起身面无表情的接过杨文递来的长刀,右手拔刀出鞘,丢开刀鞘,双手持刀,喝道:“带上来!” 绑的严严实实的吴志被拎到案前,头颅直对那九个灵位。 钱渊手起刀落,偌大头颅飞起,殷红的鲜血喷涌而出,周围千余围观者寂静无声。 拎起头颅放在岸桌上,钱渊端起酒碗洒下,转身高声道:“嘉靖三十四年,奉化吴家雇百余真倭,越徽州而袭南都,钱家护卫阵亡九人,今日以吴志头颅并九百首级相祭。” “世人皆知,钱展才睚眦必报,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若有来犯者,吴志此僚头颅,可为后来者之鉴!” 围观者更是噤若寒蝉,不少人双腿都在发抖,钱渊这话已经说得够明白浅显了,哪里能听不懂! 徐海已死,汪直来降,两浙倭患平息,谁有能力远迈千里再袭南京? 钱家护卫精锐甲于东南,驻守宁波、绍兴的卢斌、杨文、侯继高、戚继美均是钱渊心腹,谁有能力还能掳走你钱展才? 吴志聚拢八家海商出海贩货,最终身死家灭,偏偏钱渊又选在官府设市通商的侯涛山码头堆垒京观。 这话明显是在说,都给我老老实实缴纳税银出海贩货,谁有胆子再学吴志这厮走私出海,别怪我钱某人抄家灭族! 大家都听得懂,但大家都说不出口,钱渊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钱渊冰凉的视线扫过人群,所过之处,人群如风中弱草,纷纷弯腰俯首。 能短时间内禁绝走私,收缴大量税银以输中枢,等到裕王登基,才有足够的借口去正式开海禁通商。 如果走私猖獗,税银一年不如一年,甚至因此再惹出倭乱,钱渊万般努力可能会付之东流,这是他无论如何也难以忍受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一十六章 更胜双江 浙江巡抚赵贞吉,浙江巡按钱渊,宁波知府唐顺之,三人于镇海县侯涛山遇袭。 钱家护卫剿杀来犯者近千人,于侯涛山码头堆垒京观,钱渊亲往拜祭三年前阵亡护卫。 再加上杨文分兵在宁波、台州、绍兴大肆搜捕八家海商,此事内情在短时间内遍传东南各地。 那些海商人人心里发寒,名为报仇,实是杀鸡给猴看,曾经一度和汪直分庭抗礼的奉化吴家只怕鸡犬不留。 文武官员都暗叹钱渊城府颇深,当年钱渊遭多方势力逼迫,但仍然没吐露实情,直到一手掌控通商,才设局复仇。 普通民众只听个热闹,不过钱砍头的威名如今在沿海可止小儿夜啼。 在镇海前后盘桓半个多月,郑若曾终于回了处州,同时前往镇海的王寅也一并来见胡宗宪一面。 临时总督府驻扎在处州府丽水县,郑若曾抵达的时候,胡宗宪已然前往龙泉县,不过茅坤、沈明臣诸人均在。 大堂上悬挂着地图,茅坤拿着毛笔虚点道:“这千余倭寇始终在浙、闽、赣三省交界处来回游走,偏偏戚元敬率军正在围剿福州府倭寇,不得分兵而来。” 沈明臣叹道:“主要还是在福建境内的松溪县、浦城县、崇安县三地,偏偏这三地水路纵横,有松溪、崇溪、南浦溪、东溪,又有山脉遮挡,武夷山就在崇安境内。” “尤为可恨,倭寇遇官兵围剿就窜入邻省而官兵又不能越境追击。”茅坤扔下毛笔,“半个月前,倭寇北上袭扰江西永丰,虽未破城,但大肆洗掠乡野,后转而东向,由永丰溪入浙江,越仙霞岭侵入衢州府,总督大人令俞大猷率兵赶往仙霞岭,又亲率刘显麾下大军前压,驻守龙泉县。” 郑若曾越听越觉得不对劲,突然问道:“可有俘虏?” 茅坤和沈明臣对视一眼,均摇摇头。 “不对。”郑若曾摇头道:“倭寇向来袭扰东南沿海州府,如若官兵抵抗不力也有可能窜入内地如嘉靖三十三年,徐海掠嘉兴府侵入湖州、苏州、常州另一股倭寇甚至杀到扬州城外,但那时浙直总督未设数以万计的倭寇突袭,东南实是无力相抗。” “而且从扬州……可沿长江东退由运河抵苏州再从吴淞江至松江出海遁逃,后路不绝。” 郑若曾盯着地图,嘴中不停,“这股倭寇……在建宁府如若想出海遁逃只能南下入延平府,再由闽江抵达福州府出海,但如今戚元敬在福州府、福宁州等地剿倭,早已截断闽江。” 顿了顿,郑若曾转头道:“亮卿你即刻赶往龙泉,一则将侯涛山诸事告知总督大人二则查探军情,若有俘虏可细细审问这股倭寇只怕有些内情。” 看着王寅离去的背影,茅坤笑道:“处州地处偏远但也听闻侯涛山一战钱展才报仇雪恨,尽屠八家海商,再垒京观。” “骇人听闻啊。”沈明臣啧啧道:“谁想得到,当年那百余真倭……居然是这八家海商所为,矛头直指总督大人,若不是顺手……倒霉的将钱展才一并掳去,只怕当年总督大人处境堪忧。” 茅坤突然捧腹大笑道:“这么说来,总督大人还欠展才一个人情?” 沈明臣连连点头,欠人情……换个说法就是,钱渊又有借口敲胡宗宪竹杠了。 而郑若曾却有着不同的认知,“展才几度和总督大人起隙,甚至私下弄得不可开交……这是有恃无恐啊!” 茅坤和沈明臣一愣后都缓缓点头,不说钱渊反手尽灭倭寇使南京未遭侵袭,而保住胡宗宪的名位,只说钱渊被掳,钱家护卫追击而去,龙川一战虽然先胜后败,却使得龙川村无恙,这可是一份大人情。 也正因为如此,钱渊每每和胡宗宪起隙,从来不肯让步……人家手里捏着这份人情呢。 郑若曾笑着补充道:“从镇海启程,亮卿一同来处州,但已经吩咐随从带话回杭州,再送点明前龙井过去……” 沈明臣咧咧嘴,这明前龙井……在钱渊和胡宗宪之间,已经成为某种信物了。 茅坤不理睬这些,皱眉道:“这么说来,象山岛倭乱实是无稽之谈?” “嗯,只是那些海商调虎离山,将杨文所部调出镇海而已。”郑若曾举起茶杯抿了口,“但数月前南下入闽的戚继美率两百甲士回返,早就藏于侯涛山江对岸的金鸡山中,一战之下,如秋风扫落叶。” 茅坤叹道:“从长水镇、桐乡到山阴会稽、临海,再到如今镇海,已是第五座京观了,展才好似开平王。” 郑若曾对此只能无言以对,明初至今,文臣武将层出不穷,亦有张辅、杨一清这等名将、统帅,但钱渊真的很像明初开平王常遇春。 原因只有一个,两人都杀人如麻,而且都多次擅杀俘虏。 长水镇一战,钱渊便公然下令,将已降的俘虏枭首,凑足一千三百枚首级,堆成京观。 这一次也一样,俘虏四百余人,但钱渊只留下数十人,余者全数枭首堆成京观。 茅坤这句话让郑若曾、沈明臣都沉默下来,大家都熟读史书,更别说民间流传常遇春杀俘以至于壮年早亡的传说。 如今民间也有关于钱渊的类似传说,钱砍头杀戮太多,简直就是天杀星下凡,只怕日后要遭天谴。 “隐秘三年,动如雷霆……”沈明臣叹道:“展才人如其名,心思如渊,又早早登科,日后青史留名,倘若横遭……” “咳咳,咳咳!” “咳咳咳!!” 郑若曾和茅坤同时猛咳几声,打断了沈明臣的话。 安静片刻后,茅坤笑着道:“当年茅某初至杭州总督府,未见展才其人,只听闻其尖酸刻薄不让徐文长,睚眦必报不让范雎。” 当年在浙江,徐渭的尖酸刻薄可比钱渊更有名,而范雎……睚眦必报这个成语就来自于他。 郑若曾看了眼沈明臣,才道:“展才其人其事,看似私事为复仇,实为公干为缉私。” “的确如此,那些海商还挑不出理来,如若走私再度猖獗,其他的不论,汪直能容忍吗?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倭乱再起。”茅坤指指郑若曾,“当年展才入京,伯鲁兄数度赞誉其人……对了,记的伯鲁兄将展才类比双江公。” 郑若曾笑道:“二十有四,已然登科而入翰林,抛却储相之位南下击倭,身镇东南,名扬天下,更以大魄力一意招抚汪直,设市通商,在如今的郑某看来,展才日后更胜双江。” 茅坤大为诧异,要知道聂豹虽然已过世数年,但却是公认嘉靖朝的名臣。 “都言钱展才尖酸刻薄,但不说随园群杰,何人不知展才于东南无论文武都广有人脉。” “都言钱展才睚眦必报,但他总让人挑不出错来。” “只言其尖酸刻薄,睚眦必报,何有如今名扬天下之钱展才?” “此次在镇海和荆川公有一席长谈,展才此人不论心,而论行。” “与双江公相比……”郑若曾沉吟片刻后下了个结论,“两袖清风未及,济世报国乃越。” 如若已经过世的聂豹听到这句话,必然大为欣慰,当年数度使出手腕,将钱渊或强行扣留,或一意撵走,无非看中钱渊有拯厄除难,功济于时之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一十七章 可比国手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六百一十七章可比国手当侯涛山一战的军报送入京中的那刻,徐阶兴奋的攥紧双拳……来了,来了,果然两浙倭患未息! 台州府、绍兴府倭患四起,处州府、温州府仍有战事,倭寇都已经打到镇海县城了! 徐阶曾经担任过浙江按察佥事,知道侯涛山距离镇海县城只有几十步的距离。 五日前,赵贞吉弹劾浙直总督胡宗宪剿倭不利,温州、处州两府倭患不息,台州府、宁波府倭患再炽的奏折刚刚送入京中……完全没起到效果。 到现在已经持续七天了,科道言官还在死命的弹劾钱渊,各种花式弹劾,就连钱渊当年在考场里做饭都被拉出来鞭尸了……毕竟,科道言官也是有考核标准的。 一直持续到现在……呃,还真不是因为钱渊罪大恶极,或者徐渭又惹出什么事,主要是因为所有弹劾奏折都被嘉靖帝留中不发。 留中不发,未必是否决,这给了很多科道言官继续下去的动力。 而这份刚刚送至内阁的军报让徐阶找到了一丝机会,现在是实打实的倭患再起,侯涛山码头处都垒出京观了,纵然钱渊杀倭有功,也难掩胡宗宪剿倭不利。 最重要的是,徐阶记得赵贞吉那次送来的密信中提到,五峰船主汪直一直就在侯涛山附近,只要将倭乱和汪直联系到一起……胡宗宪还能逃得掉吗? 徐阶努力按捺住兴奋,面无表情的继续低头看着奏折,心里在想,军报已然抵京,按理来说,赵贞吉的密信应该最多只迟一到两日,说不定晚上回去就能收到。 不远处翘着二郎腿的严世蕃冷笑着看了眼徐阶,虽然不知内情,但他懂得看人,更因为胡宗宪、罗文龙等人的原因,对东南局势非常了解。 开玩笑,别说一个镇海县,就是整个宁波府,外加整个台州府,那都是钱展才的地盘……闹出如此轩然大波,若无钱展才许可,可能吗? 既然又钱展才掺和,那徐阶又怎么可能插得了手? 严世蕃可能是京中除了随园以及嘉靖帝、张居正等不多的人之外,对钱渊死保镇海通商之心最了解的人。 除非是弹劾胡宗宪贪污军饷,除非是胡宗宪遭至不可挽回的大败,否则想搬倒胡宗宪,就不可能绕过汪直,这等于不可能绕过钱渊。 钱渊能兵围巡抚衙门,将汪直捞出来,这已经证明了他的决心。 严世蕃低下头,重新看了遍这份军报,很快,他露出了笑容,他注意到了最容易被人忽略的一点,这份军报是谁送上京的? 浙江游击将军戚继美。 这应该是福建总兵戚继光的胞弟。 严世蕃素来强闻博记,他记得戚继光和钱渊交情极深,而且前年嘉兴府两场大捷,去年山阴会稽城外大捷,钱渊均是携戚继美所部。 严世蕃皱皱眉,突然丢下奏折,起身出了直庐,找了个小吏去打探消息。 很快,严世蕃证实了自己没有记错,今年三月,戚继美随其兄戚继光南下入闽。 应该在福建的戚继美出现在镇海,一战功成后送军报入京,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一切都在钱渊的掌控之中。 在心里琢磨了下,严世蕃没有回直庐,而是漫步在西苑里兜了圈,转到平日那些翰林撰写青词的地方。 “东楼公。” “东楼公。” 李春芳、严讷、袁炜均起身行礼,他们都是以青词得宠的翰林近臣,向来不涉党争,只走幸进之路。 原本这儿还有个郭朴,不过今年五月终于熬出了头,直升礼部右侍郎……他是嘉靖十四年进士,已经熬了二十三年了。 严世蕃只点点头,并未回礼,只问道:“文长呢?” 三人中李春芳中进士时日最短,但却是状元出身,答道:“半个时辰前,陛下相召。” 严世蕃脸色浮现了然的笑容,拱拱手转身就走,现在他已经完全确定了。 如若是自己掌控局势,也会这么安排,先送密信直抵西苑,再使军报入京。 接下来,不关自己任何事了,只需要看戏就行。 嘉靖帝这些日子一直在看戏,看得津津有味,他通盘知晓钱渊“所有”的计划,饶有兴致的看着钱渊如何远在万里之外便能搅动京中风云。 “文长,你真的不知?” 徐渭目瞪口呆的看着手中的密信,半响后才回过神来,结结巴巴的说:“陛……陛下,臣……臣真的不知,展才也……也太能瞒了,居然连……” “噢噢,难怪那个向导刚送到南京就暴毙而亡……一定是展才下的手!” “应该是那个向导招供的……好像是姓王……” 看徐渭低下头找那十三家海商名单,嘉靖帝笑道:“其实姓吴,吴大虎,杭州府钱塘县人,嘉靖三十五年迁居富阳。” 徐渭猛地抬起头,“就是展才第一次南下,力劝总督府抄的那一家……难怪当时信中说,陛下是知晓内情的。” “啧啧,光是海船就抢了二十多艘!”嘉靖帝拿着单子啧啧道:“八家海商都是富户,这次展才想必捞的盆满钵满,也不知会送几成上京!” “皇爷,展才还是守规矩的。”黄锦凑趣笑道:“连镇海税银账目都清清楚楚,甚至放出话来,不怕户部和司礼监派人去查,如何会贪几家富户的银子。” “黄伴,税银要么入府衙,要么入太仓库。”嘉靖帝哼了声,“这些抄来的……怕是他直接扛回钱家的私库了!” “陛下,老奴这可要替展才叫屈了……” “钱展才那厮给了你多少银子,居然在朕面前替他叫屈!”嘉靖帝笑骂道:“也不看看你身份,身为内相……别几两银子就被买通!” 那边徐渭已然将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又在心中复盘,叹道:“展才下的一手好棋。” “你与钱展才是生死之交,居然不知晓他棋艺高明可比国手?”嘉靖帝摆手道:“其他的事朕不管,镇海设市通商……不会因此大衰吧?” 徐渭眨眨眼,“应该不会吧,展才密信中提到了,他在京观前将吴家的家主吴志枭首,海商尽皆战战兢兢,若无意外,后面几个月,税银理应不降反升。” 嘉靖帝满意的点点头,话题一转又聊起青词,徐渭打起精神,全力施展,妙语连珠惹得嘉靖帝不时开怀。 一直到快放衙的时候,嘉靖帝突然问道:“展才南下多久了?” 徐渭在心里略略一算,答道:“嘉靖三十五年五月初启程,到如今已是两年零两个月了。” “嘉兴府两场大捷力挽狂澜,绍兴府两番大战,终击杀徐海,剿灭倭寇,更设市通商,钱粮输中枢以解朝中用度不足……展才南下,不可谓不劳苦功高。” 嘉靖帝抱着狮猫起身踱了几步,叹道:“如今浙江倭患已平,通商顺畅,难道还不回京吗?” “难道还要再跑到福建去建功立业?” 徐渭的脸皱成一团,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徐渭也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对钱渊个人而言,最好的选择还是回京,如果能重入翰林那就最好了,这不是绝对不可能的事,以钱渊的功劳,嘉靖帝对其的欣赏,特赐入翰林,不会招致太多的反对,毕竟钱渊本就是庶吉士出身。 更何况之前是有过先例,徐阶就是被撵出翰林院,后回朝再入翰林,又入詹事府,还是以惯有的储相路线一步步升到内阁次辅。 而且不说其他的,久在外地,圣眷渐淡,这对钱渊来说,也是必须要考虑的问题。 但徐渭也清楚,至少短时间内,钱渊并没有回京的打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一十八章 随园众杰 随园。 随意吃了几口饭,钱铮就放下碗筷,叹道:“渊儿看似沉稳,实则喜好弄险,这性子也不知道随了谁?!” 陆氏正盯着最近有些厌食的女儿,随口道:“据说朝中科道言官还在弹劾渊儿?” “军报入京,弹劾愈烈。”钱铮哼了声,“尽是无事生非!” 陆氏也放下碗筷,“都南下两年半了,也该回京了吧……那些科道言官干嘛揪着渊儿不放!” 钱铮腮帮子动了动但没吭声,什么科道言官非要揪着钱渊,明明是钱渊揪着那些科道言官,就连徐渭都上去踹了脚……用徐渭的话说,这叫拉仇恨。 钱渊发了会儿呆,看着仆妇、丫鬟撤下饭菜,突然起身道:“应让渊儿尽快回京,两浙、苏松倭患已息,大嫂如若不肯上京也能回松江,正好渊儿托人在青浦置地,约莫四百亩良田。” “也不知道嫂嫂为何不愿上京……”陆氏嘀咕了声,看丈夫往外走,“你去随园?” 京中将这栋宅子称为随园,但实际上,随园只是这栋宅子的一部分而已。 “去看看博茂,这段日子他一直在随园养伤。”钱铮胡乱应了句就出了门。 钱铮出入随园的次数并不多……虽然随园士子正式成为一股政治势力后,外界也将其视为随园一员。 原因也很简单,钱铮是个不太拉的下脸的,毕竟他是钱渊的长辈,但钱渊离京前,将随园托付给了徐渭。 钱渊不在京,徐渭才是随园的主心骨。 走到随园门口,钱铮抬头看了眼拱门上的“随园”二字,原本这两字是张居正所题,那位坐冷板凳坐的屁股都生了茧子,在成了徐阶东床快婿后,先是入詹事府为右春坊右渝德,最近又传出消息可能会兼任国子监司业。 钱渊和张居正虽然没正式撕破脸,但已然决裂,嘉靖三十五年钱渊短暂回京,请高拱重题“随园”二字制成匾额。 真能折腾啊……钱铮叹息着往里走,看到侧屋里灯火通明,有人影闪动,不禁有点难堪,毕竟是侄儿好友,又在随园养伤,都五六天了,自己都没过来看一眼。 自从那场轰动京城的六科大混战之后,冼烔和陆一鹏一直留在随园,前者声称是在养伤,后者声称要照顾冼烔…… 随园士子中,年龄最小的是冼烔,其次是钱渊,再次就是陆一鹏,不然这两人也不会被选入以年轻官员为主的都察院和六科。 走到门边,钱铮准备咳嗽两声,突然听到里面冼烔用尖锐的腔调大喝一声,“胡!” “全字牌,碰碰胡,拿算盘来……终于轮到小弟用算盘算番了!” 钱铮手都攥成拳头了,身子一晃,不得不扶一把墙壁才站稳……依稀记得当年会试之前,自己来随园……以为他们钻研时文,不料却是半边院子搓麻,半边院子烤全羊! 里面孙铤不爽的看着冼烔眉飞色舞的算番,“你养伤也差不多了吧,都胖了一圈了!” 陆一鹏立即反驳道:“谁说的?那点流了血,得好好补补。” “就几滴鼻血而已!”陈有年哼了声,“再说了,子京你又没受伤!” 陆一鹏嘿嘿笑道:“博茂年幼,又没成亲,身为兄长,自然要照顾一二。” 外面的钱铮除了冼烔和孙铤,没认出另两个声音,但这时候,一个他非常熟悉的声音响起。 “他们是怕回了都察院、六科被揍呢!”徐渭冷笑道:“放心吧,那帮人没这胆子!” “为什么?” “因为今日送入京的那份军报?”开口的是兵部主事吴兑。 “不错,也不仅如此,消息很快就会传开。”徐渭解释道:“我也是今日才从陛下那得知详情的……呃,东南应该已经传的沸沸扬扬了。” “还记得嘉靖三十四年,百余真倭从嘉兴府杀入杭州府,再从严州府西进徽州府……” “当长而被倭寇掳走,文长疾奔杭州入幕胡汝贞幕府,借得数百狼兵,一路追击……” 钱渊和徐渭生死之交的交情是随园产生强大凝聚力的一大关键,所以这件事诸人都非常清楚。 钱渊被掳,徐渭千里追击以至于抱病参加乡试,重病将死之际,钱渊裹挟锦衣南下探视,一席毒言……将一只脚都进了鬼门关的徐渭拉回了阳间。 徐渭叹了口气,将十三家海商雇百余真倭绕行袭南京的事一一说明,众人听得目瞪口呆,外间的钱铮也听的倒吸一口凉气……他是从头到尾跟着追军行动的,居然一点消息都不知道。 “隐秘三年,一朝出手,尽杀来袭者,垒成京观,抄家灭族……”徐渭笑道:“今日黄昏前,我已然放了消息出去,或许弹劾展才的折子明日还有,但谁看不清楚……展才挖了个坑让那些海商跳下去?” 孙鑨对听得懵懵懂懂的冼烔解释道:“这等谋划,这等辣手,何人不忌惮三分?” 徐渭补充道:“再说了,展才那是连岳父都敢打的,他如若出手……可不会只像我一样只踹两脚!” 屋内众人哄笑起来,自从钱渊娶了小七过门,殴打岳父……好吧,“岳父”这个词已经成了徐璠专用词汇了。 徐渭顿了顿又说:“科道言官中……也颇有些复杂,好些人背后……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难免的。”孙铤径直道:“父亲曾经提到过,朝中诸部,就属都察院、六科最为驳杂。” “这次弹劾随园的……”陈有年插嘴道:“回头得理出一份来……对了,钱叔父正是通政使嘛。” “不用麻烦了!”钱铮面无表情的甩袖进门,目光扫了扫众人,“已然理出来了。” “钱叔。” “刚聲公。” “刚聲公。” 诸人纷纷起身行礼,冼烔还特地往边上让了让,让自己离麻将桌远一点…… “算番算清了?”钱铮盯着冼烔,“看来伤势已然痊愈了。” 冼烔干笑着又往后缩了缩。 “如今不仅京中,天下皆遍传随园众杰之名,却窝在屋子里搓麻嬉戏!” 钱铮资历深,辈分又长一辈,训斥的话……众人也只能乖乖听着。 侄儿这些好友,的确都是人中之杰,但似乎也算得上狐朋狗友……钱铮只觉得心累,摇头道:“五日内,弹劾折子共计七十三封,五十八名科道言官……啧啧,自杨升庵被贬滇南以来,朝中再无这般动静。” 徐渭拱手问道:“其中言辞激烈者几人?不痛不痒者几人?弹劾展才者几人?” “弹劾展才违背祖制开海禁通商者几人?”孙鑨接口道:“这是关键。” “弹劾随园者几人?”吴兑补充道:“毕竟那日大打出手,多有科道言官不忿而上书弹劾。” 钱铮点点头,缓缓道:“弹劾展才者大都言辞激烈,弹劾其违背祖制者二十六人,共计三十三封奏折,弹劾随园士子斯文扫地大打出手者十六人,共计二十一封奏折,余者要么顾左右而言他,要么不痛不痒。” 徐渭在心里琢磨了会儿,笑道:“还请世叔稍后写一份名单。” “做甚?” 徐渭忍笑道:“展才自嘉靖三十二年名声鹊起,言辞犀利,长于军略,心思缜密……但侯涛山一战后,世人皆知其睚眦必报,备下这份名单,以备不时之需。” 这当然是个笑话,钱渊睚眦必报的名声早就有之,徐渭是打算从这份名单入手做些预备。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一十九章 吃独食(上) 随园最早只不过是钱渊住所,嘉靖三十四年末徐渭、诸大绶、陶大临等绍兴、松江应试举子汇集于此,又因第二年的春闱而名声鹊起。 当时整座钱宅尚未完工,随园占地并不大,后钱家酒楼日进斗金,直到嘉靖三十六年才竣工,如今已是庭院深深,大树遮阴,兼以江南园林风格,多有精舍。 随园士子在这儿都是有固定住所的,眼看马上就要宵禁了,除了住的很近的陈有年之外,其余人都去歇息,只留下徐渭、孙鑨和钱铮三人在侧屋饮茶。 “回京?”孙鑨先是沉吟片刻,然后偏头看了眼徐渭。 钱渊南下两年多了,和随园诸人多有信件往来,其中最频繁的自然是徐渭,其次就是孙鑨。 孙鑨能隐隐感觉到,钱渊暂时还没有回京的打算。 “真是巧了。”徐渭苦笑道:“昨日陛下也询此事。” 钱铮精神一振,“文长如何回禀陛下?” 徐渭微垂眼帘,并没有作答,只沉默以对。 钱铮立即明白过来了,叹道:“他不愿回京?” “设市通商至今不过年许,但已然卓然成效,不仅京官俸禄,钱粮可输大同、蓟门等边军要塞,甚至解辽东饥荒,展才实是于国有功。”孙鑨轻声道:“但如若回朝……回都察院,也未必是什么好选择。” 徐渭闷声道:“虽今日陛下未明言,但如若展才回京,有可能重入翰林,甚至直接入詹事府。” 看了眼脸色木然的钱铮,孙鑨又说:“如今朝中多有弹劾者,开海禁通商一事尚未定论,展才留在东南,或许行事更便捷。” 顿了顿,孙鑨加重语气补充道:“朝中如今分宜、华亭相争之势愈加惨烈,宣大总督杨顺是严嵩义子,此次只怕难逃此劫,期间颇有华亭插手之迹。” 钱铮身为通政使,明面上的消息自然是最清楚的,“今日送来的军报?” 俺答数月前南下,蓟门防线全面动摇,蓟门总兵欧阳安、蓟辽总督王忬下狱论罪,只怕难逃一死,后俺答转而向西,再攻宣府,破应州四十多堡。 钱铮叹道:“宣大总督杨顺,宣府巡按御史路楷两人皆严党,只怕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大明边军重镇无非蓟、辽、宣、大。”徐渭摇头道:“今年蓟门、大同遭俺答肆掠,受损颇重,辽东又逢饥荒,如今宣府也……陛下颇为恼怒,今日严分宜请见被拒。” “拒见分宜,此事隐秘,但华亭不会不知,只怕又蠢蠢欲动。”孙鑨揉了揉眉心,“朝局混乱,展才不肯回京也理所应当。” 钱铮瞥了眼孙鑨,后者的父亲孙升自嘉靖三十五年起复吏部左侍郎,其人地位超然,两任天官李默、吴鹏对其都算客气。 孙升就在三个月前转任南京礼部尚书,在某些人看来,孙升是往前迈了一步,毕竟南京礼部尚书是能直调北京六部尚书,然后就能顺利入阁。 但如今看来,只怕孙升是有意离京避开这政治漩涡……其长子孙鑨,次子孙铤均是随园士子。 “展才暂时不会回京。”徐渭脸上颇有苦楚,“严分宜执政十余载,如今朝中最严重的的问题即是吏治……虽然展才也曾说过,何朝何代,吏治永无清明,但如今实在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钱铮和孙鑨都有些茫然,他们听得懂这句话,严分宜贪财举世皆知,在罢斥李默,将吴鹏捧上天官宝座之后,严分宜肆意妄为……在工部捞银子还不满足,手已经伸进了吏部。 去年初京察,严党大获全胜,空出来的位置……严世蕃就差明码标价了,坊间传说,徐阶提拔门生补位,都不得不给严世蕃先送去千两白银。 钱铮和孙鑨茫然的是,这和钱渊回京有什么关系? 徐渭没有打哑谜,接着道:“开海禁通商,为国朝未有之举,实是慎之又慎,展才自嘉靖三十二年游走浙江、苏松等地,便有此念,为此筹谋多年。 如今宁波一府,自唐荆川以下,如宋继祖、孙丕扬、吴成器,多为展才一手调来,驻扎宁波的游击将军杨文甚至就是展才的门人,他又勾连汪五峰,遍邀东南大户出海贩货…… 换句话说,无论朝中多少弹劾奏折,侯涛山一战后,宁波全府,尽在展才之手。” 喘了口气,接过孙鑨递来的茶盏抿了口,徐渭加重语气道:“所有出海贩货船只缴纳的税银账目,一式三份,一份存于镇海县衙,一份存于宁波府衙,还有一份送至西苑。 如修缮码头,如平整道路,如发放乡勇饷银,每一笔账都清清楚楚,细致入微。” 徐渭直视钱铮,“都说钱展才好财,但他没有从中贪过一个铜板!” 不等钱铮说些什么,从昨日就在心中权衡此事的徐渭滔滔不绝道:“嘉靖三十六年正月,展才和胡汝贞于台州密谋平倭良策,定下胡汝贞招抚汪直,展才设市通商……从汪直来降后,胡汝贞北上通州,南去处州,再未入宁波府半步。” “为何?” “海贸一通,银钱滚滚而来,甬江已被称为银江,胡汝贞乃严党大员,展才如何会让严党插手海贸诸事?” “不错,严世蕃贪财,上有所好,下必效焉,严党一旦插手,必然大肆敛财。”孙鑨突然间恍然大悟,“所以展才亦不让二十四监插手!” 徐渭点头道:“当年朝中裁撤市舶司,便是太监贪财而起……说起来真是难啊,内有宦官,外有严党,展才实是在夹缝中……非有大魄力者不能为之。” 屋内一时安静下来,徐渭说的口干舌燥,孙鑨和钱铮都若有所思。 孙鑨是官宦世家出身,又是绍兴人氏,在随园多听徐渭、钱渊说起海贸,这两年和钱渊也多有书信往来,很容易判断出,如果钱渊此刻回京,那海贸通关这块肥肉……毫无疑问会落到严党口中。 难道指望严党那帮人萧规曹随? 不用做太多,只需要将通关税银上浮到一成半甚至到两成,银钱将滚滚而来,还能私下收取贿赂,将部分商船比例恢复到一成,甚至能索贿,一旦索贿不成,不予出关文书。 能做的手脚太多太多了。 到那时候,东南海商以及汪直能受得了吗? 如若因此惹得倭患再起,罪名难道不会扣在钱渊头上? 孙鑨想的是日后,而钱铮想的却是自己这个如今面目越来越模糊的侄儿。 自己似乎从来都没看懂,他到底想做什么? 嘉靖三十一年,兄长钱锐,侄儿钱鸿命丧倭寇之手,难道从那时候,钱渊就开始迈上即使如今看来也颇为艰难的道路? 从入京搅动风云,在严嵩、徐阶之间不偏不倚,再到执意南下……似乎这些都在他计划之中。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二十章 吃独食(下) 屋内颇为沉闷,徐渭推开窗户,一阵风吹来,没带来清凉,反而是滚滚热浪,徐渭赶紧闭上半扇窗户,只留了口子通气。 钱铮拿起剪子将发黑的烛线剪去,弱小的烛火一跳,屋内亮了亮,将三人的身影清晰的映射在窗纸扇。 长时间的沉默后,孙鑨轻声问:“文长,如此局势,展才可有对策?” 徐渭苦笑道:“至少严嵩致仕前,展才只怕不会回京。” 呃,徐渭这次说错了。 对于回京的时间点,钱渊有着非常明确的先决条件,但可以肯定,绝不是严嵩致仕。 钱铮眉头大皱,“难道是华亭那边……” 钱铮的意思很明显,如今朝中严嵩势大,徐阶苦苦支撑,但一旦严嵩老死,徐阶定然身登首辅之位,难道钱渊指望的是徐阶? 孙鑨咳嗽两声,如今钱渊都和徐阶那边撕破脸了……其他人未必知情,但随园众人都知晓钱渊兵围巡抚衙门捞出汪直一事。 甚至徐渭和孙鑨还知道,钱渊将赵贞吉喻为秦会之,还将其一脚踹飞。 两人对视一眼……呃,好像这事儿没人跟钱铮说过? “分宜、华亭,不过一丘之貉,好不到哪儿去!”徐渭摇头道:“展才看似长袖善舞,在分宜、华亭之间不偏不倚,简在帝心又勾连裕王,随园内多有人杰,同年间颇有名望,更不要说在东南笼络文武,将胡汝贞都压的喘不过气来……但,展才实则多疑。” “多疑?” “多疑?” 面对钱铮和孙鑨异口同声的重复,徐渭解释道:“无论分宜,还是华亭,展才都信不过。” “换句话说,他只信得过……”徐渭伸手画了个圈。 “随园?”孙鑨试探问道。 徐渭点点头,“当然,还有如荆川公、谭子理、孙丕扬等等。” “何至于此!”钱铮嗤之以鼻,“纵使于少保两袖清风清廉如斯吏治还不是一年不如一年!” “世叔说的不错,论清廉无双当世只有海刚峰一人但偏偏此人和展才有隙。” 海瑞如今已经小有名声了,至少浙江、苏松一带的士子都知道这个从教谕升上来的知县。 “展才也知道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但设市通商之初,清廉如水却是有必要的。”徐渭解释道:“本朝之初即行海禁海贸一事需慎之又慎,一个不好,满盘皆输。” 孙鑨赞同道:“两浙倭患去年才大抵平定,如若主持通商官吏太过贪婪通商一事很可能会有反复甚至会引得倭患再起。” “如今福建倭患正炽,等剿灭倭寇,于福建再择地通商……到那时候,大局已定,即使难免有硕鼠出没也无碍了。” “便如初生婴儿,需小心呵护不得风吹日晒,待得五六岁满地走无需成人随时在侧。” “虽展才简在帝心,但无论分宜、华亭麾下只怕都不会萧规曹随如此看来展才将宁波府控于手中,还是有必要的。” 钱铮怔怔的听着徐渭和孙鑨互相补充,好一会儿才找到空隙处插口道:“但……但这实在太难了。” “是啊,太难了。”孙鑨亦长叹道:“展才持家有道,富庶至此,外人难免以为展才贪财,何人想得到两袖清风呢?” “所以,在外人眼里,这是块肥肉。”钱铮摇着头道:“如此肥的一块肉,他想一口吞下,连口汤都不留给别人……实在太犯忌讳了!” 的确犯了忌讳,那么多京官,饿的眼睛都发绿,如果通商一事定下,只怕要一拥而上抢着去宁波府发财。 等他们发现位置全都被随园士子占了,还不疯狂往钱渊等人身上泼脏水,抽冷捅刀子都正常。 “平定两浙倭患,论功一石,胡汝贞得三斗,余者得五斗,展才亦能得两斗。”徐渭哼了声,“更别说总督府欲攻伐五峰,展才势压绩溪,一力招抚汪直,设市通商,这块肥肉……他徐华亭也有脸来抢?” 钱铮苦笑几声,“他属意何人?” “博茂年幼,不够稳重,端甫、虞臣、文长和小侄都位属翰林。”孙鑨缓缓道:“登之、君泽、子京、文和皆有此能,杨、夏、周三人在各地任知县,历练后也合适。” 钱铮在心里盘算了下,吴兑、陈有年、孙铤是兵部、刑部、户部的主事,熬上一两年外放,知府只怕够不上,但一个同知、推官还是够格的。 杨铨、夏时、周诗在江西、湖广、四川任知县,即使仕途不顺,也能平调镇海、慈溪等地的知县。 陆一鹏如今是都察院御史……外放说不定能接任浙江巡按。 钱铮不禁失笑,侄儿还安排的挺好,可惜太过理想化了,即使能做得到,也会有大把人跳出来反对……难道你钱渊要把宁波打造成独立王国吗? 徐渭轻笑道:“荆川公今年五十有二,还能撑几年,如今他常驻镇海,名望极高,倒是无虞,镇海知县孙丕扬可调回京在六部熬上两年,再从京中选人南下知镇海事……” “展才挑中何人?” “孙前锋。” 孙鑨不禁翻了个白眼,难怪将其他人撵去歇息,却让自己留下来! 徐渭说的是孙鑨的弟弟孙铤,去年自取号“前锋”,钱渊知道后忍俊不禁。 孙升远在南京,如若要以孙铤南下,此事必须得其长兄孙鑨首肯。 “文和虽然性情跳脱,但为人精细,处事有方,有勇有谋,日后展才一旦回京,唐荆川坐镇中军帐,以文和为前锋……”徐渭笑道:“展才挑中两人,一是文和,二是登之,一人南下,另一人可入户部,大司农砺庵公正准备单设镇海清吏司,专管宁波府海贸税银。” “噢噢,难怪前些天你特地问二弟账目学的如何!”孙鑨苦笑道:“二弟学的还算不错,但实在不喜欢。” “他坐不住,正好登之性子稳重。” 钱铮也点点头,孙铤就是个猴子,平日里一有空闲就到处乱窜,孙升去南京后更是没人管他,而陈有年向来稳重,端坐读书,一日都能不出书屋。 夜已深了,钱铮准备回去,突然停步回头道:“朝中弹劾愈烈,昨日高肃卿问及此事,邀文长一叙。” 徐渭眨眨眼,“他是担心展才,还是……” 钱铮似笑非笑道:“随园中尽皆俊杰。” 徐渭琢磨了会儿,和孙鑨对视一眼……钱渊对高拱颇为推崇,现在看来,这位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早在几年前,随园就已经和裕王府搭上了,前者以钱渊为首,后者以高拱为首。 高拱对随园颇为看好,光是翰林官就五人,余者要么名声在外,要么在外地任职颇得好评,更有以青词见宠于嘉靖帝的徐文长,慨然抛却储相南下平倭的钱展才。 但随园以钱渊为核心,高拱很难越过钱渊去接触其他的随园士子,这是犯了忌讳的。 钱渊如今看似岌岌可危,如若一跤跌倒,那随园必然以徐渭为首,高拱这是想将随园笼络到手。 徐渭和孙鑨都心思敏捷,都长揖一礼,以沉默以对。 走出随园,钱铮忍不住回头看了眼,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无论如何,渊儿的眼光实在无人可及,嘉靖三十五年近三百进士,挑出来的不仅皆为俊杰,更是重情重义的君子。 其实,钱铮昨日已断然回绝高拱。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二十一章 发呆 西苑直庐。 武英殿大学士吕本百无聊赖的坐在窗边发呆,对他来说,除了发呆,没太多的事能做。 十年前入阁之初,吕本原本还有意一搏,但很快就放弃了,徐阶入阁第二年就越级为次辅……那还有什么搞头。 不管是资历上还是能力上,吕本都比徐阶逊色太多,他是嘉靖十一年进士。 之后分宜、华亭相之斗,政争惨烈,吕本独善其身,反正嘉靖帝不管是嘉赏还是怪责都轮不到他,他也落得清闲,最多只说些什么赈济灾民、整顿军机、备粮应急之类的……都是挑不出理来的。 严嵩、徐阶对吕本都还算客气……这个人很识相。 但这种局势在嘉靖三十五年被打破,吏部尚书李默罢官归乡,嘉靖帝令持中立的吕本临时执掌吏部完成京察。 在这种局势下,吕本被迫靠向了严嵩,史书中记载:“顺严嵩意,列为三等,凡不附嵩者屏斥无遗。” 于是,原本在直庐还能和徐阶聊几句的吕本,如今都没人说话了……严嵩太老了,说话太费劲,不到万不得已不开口,而严世蕃太倨傲,不太看得起吕本。 而徐阶,对严嵩恭恭敬敬,对严世蕃颇为和气,唯独不给吕本好脸色看。 不过,今天不仅仅是吕本一个人在发呆。 严嵩在发呆,因为嘉靖帝今天没有闭关修道,但仍然拒绝了严嵩的请见。 类似的事也曾经发生过,那还是在夏言第二次担任内阁首辅之前……严嵩心里有着不太好的预感。 徐阶也在发呆,到现在还没收到赵贞吉的密信,不仅没有密信,连理应入京的奏折也没有。 昨晚徐渭散播出去的消息,徐阶今天一早已经知晓,只吩咐让人传信,令张居正、陆光祖等心腹详加打探。 此刻他心乱如麻,不知道浙江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不是真的有倭乱? 赵贞吉是不是陷入彀中? 钱渊在侯涛山捕杀的到底是海商还是倭寇? 刻意的脚步声响起吕本偏头看去司礼监黄锦出现在门口。 “黄公公。” “元辅安坐。”黄锦扶着颤颤巍巍起身的严嵩,笑道:“元辅在皇爷面前都有坐呢。” 严嵩心一松,喘了口气问:“黄公公陛下吩咐何事?” 黄锦咳嗽两声从袖子里掏出一份奏折递了过去“已批红。” 严世蕃一手扶着严嵩,一手接过奏折打开看了眼,脸色不太好看。 严嵩没去管儿子如何想笑吟吟的和黄锦寒暄,后者也隐隐提起嘉靖帝心情不太好。 一直将黄锦送出门,严嵩也不看奏折,只道:“既然批红,那就照办。” 等徐阶看过,吕本接过来看了眼,忍不住抬头看看严嵩、严世蕃又偏头瞥了眼徐阶,在心里琢磨这事儿严党吃了大亏也不知道徐华亭有没有插手。 这是都察院御史的一份弹劾奏折弹劾宣大总督杨顺宣府巡按御史路楷。 杨顺是严嵩义子,路楷是严世蕃党羽,两人均是严党中坚,严世蕃票拟自然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但嘉靖帝居然亲自批红,严令立即搜捕入京下狱论罪,显然,这次宣府大败,让嘉靖帝恼火非常。 东南两浙倭乱平息不久,但福建又倭患四起,北边俺答上半年就来了两趟,蓟门、大同受损颇重,辽东又遭饥荒,现在宣府也来了场大败,饶是嘉靖帝修道日久也受不了。 将事情安排下去,严嵩依旧躺在藤椅上眯着眼打瞌睡,吕本依旧在窗边发呆,而严世蕃一边批阅奏折,一边不时偷空看眼也在发呆的徐阶。 一直到快放衙的时候,两个文员捧着厚厚的一叠奏折进门,严世蕃不悦的丢下笔,现在内阁掌权的是父亲严嵩,但能干事的只有严世蕃一人……徐阶、吕本虽是阁老,却无实权。 “怎么到这时候才送来?” 小吏诚惶诚恐的弯腰说:“通政司刚刚送到的。” 严世蕃眼神闪烁,随手翻了翻,嘴角不禁流露出笑意,“真是花样百出!” 看严嵩微微睁眼,严世蕃赶紧解释道:“均是弹劾浙江巡按钱渊的奏折。” “这封弹劾钱渊妄定罪名,这封弹劾展才擅杀……啧啧,第五座京观,也的确够得上擅杀这条了。” “还有弹劾展才贪财……为敛财抄家灭门,东南百姓惶惶不可终日,民乱四起……” “大部分还是弹劾展才违背祖制开海禁通商,片板不得下海……” “还有弹劾展才与倭寇头目汪直来往过密,收取贿赂才牵线搭桥,劝总督府招抚汪直。” “这封……刑科给事中吴时来。”严世蕃饶有兴致的抬头看了眼徐阶,“弹劾展才勾结倭寇乱东南,使船只出海收敛奇珍异宝,以此媚上,更有甚者,贸然定罪与东南大户,掠夺异宝……哈哈哈!” 严世蕃乐不可支道:“将展才喻为朱冲、朱勔父子!” 朱勔就是北宋末年大名鼎鼎的“六贼”之一,与其父朱冲设应奉局,搜求奇花异石入京,这就是著名的“花石纲”。 据说东南百姓家中只要一木一石稍堪赏玩,朱家父子即令人贴上封条,一个不好,百姓就家破人亡。 徐阶深深吸了口气,突然起身缓步走到严嵩面前,躬身道:“元辅,今日小有不适,稍早……” “子升且去。”严嵩打断道:“朝中科道言官风闻奏事而已,外人不知,你我皆知晓,大同、蓟门、辽东都多**波税银,只怕这次宣府也……子升勿恼。” “谢过元辅。”徐阶口中称谢,心里暗骂,吴时来那本弹劾奏章,最关键的地方不在于将钱渊喻为朱冲、朱勔父子,而是指责钱渊媚上。 但凡指责简在帝心的臣子媚上的……一般来说都没什么好结果,碰到嘉靖帝这种,更惨! 吴时来这颗棋子是不能用了……徐阶在心里发狠,或者可以废物利用? 这几日,徐阶也摸到了些蛛丝马迹,十日前突然卷起的弹劾钱渊的风暴,严世蕃也插手其中……只是不知道钱渊和严世蕃到底想做什么? 一进徐府,徐阶第一时间掀开轿帘,看了眼左右,“叔大、与绳进来。” 张居正和陆光祖都偏头看向了另一侧,那边徐璠低声道:“父亲,半个时辰前,大洲公密信已至。” 徐阶沉默的点点头,快步走进书房,接过徐璠递来的信件,亲手拆开迅速浏览了遍,半响后才丢下信纸,叹道:“真是好手段!” 陆光祖和徐璠还有些茫然,但张居正知道,这是在指钱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二十二章 一击而碎 “六月初至宁波镇海县,月余巡视全府,亦往绍兴余姚、台州宁海,东南豪商或前来拜会,或私下密见,皆言浙江巡按钱渊为敛财勾结汪直,逼迫海商走私出海,杀人越货……” 徐阶念的是七日前赵贞吉送进京的密信,顿了顿,他漠然转头看向并列桌上的另一封信。 “七月初六,由慈溪返镇海,突遭掳掠至侯涛山深处,当夜千余盗匪来袭,焚毁库房,刀枪并举,直逼阵前。” “浙江巡按御史钱渊,宁波知府唐顺之,总督府幕僚王寅、郑若曾皆在,钱家护卫三度败敌,浙江都司游击将军戚继美率两百甲士由金鸡山中出,渡江抄其后路……” 念到这,徐阶实在是念不下去了,将信纸掷向张居正。 信纸飘飘扬扬落在地上,张居正弯腰捡起细看,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在暗叹,原来是三年前那件事,展才布的好局。 陆光祖和徐璠陆续看过信,都一时无语。 不论徐璠,徐阶和张居正、陆光祖都心生寒意,虽然早知那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绝非凡品,但不料心思深沉至此,手段老辣至此。 嘉靖三十四年,百余真倭绕行数千里,沿途杀官兵、百姓五千余人,破四城,焚数十村落,渡长江直取南都,此事震惊天下,陛下大怒非常。 这等事背后的隐秘……钱渊却死死藏在心底,一直到南下击倭大胜,两浙倭患平定,招抚汪直之后,才设计让那些海商跳进挖好的坑里。 如此心计,如此手段,如何不让他们心生警惕。 陆光祖悄悄瞥了眼脸黑如锅底的徐阶,信中所叙极为相信,赵贞吉应该是事后才知晓内情的,也就是说……这一个多月来,赵贞吉一直被玩弄于鼓掌之间。 不仅仅是钱渊,还有那些海商……赵贞吉名气不小,理学大家,但在钱渊和那些海商之间,赵贞吉只是枚棋子,甚至是枚没多少用处的棋子。 书房里寂静非常,张居正盯着跳动的烛火,不由恍惚起来……记得三年前得知好友被倭寇掳走,自己既心伤好友之陨落,亦痛惜少了个或许能助自己建功立业的臂助。 但那位好友脱险而出,在京中惹出好大风波,隐隐成了自己的挡路石……再到如今,好友已经名扬天下,注定将是名留青史的人杰,而自己却攀附徐阶而入詹事府…… 当然了,那位如今已经不再是好友。 三人皆沉默无语,这封信将他们之前的谋划一击而碎,赵贞吉之前的那封信……简直就是这封信的反面,相同的事件,却有着截然相反的解释。 徐璠冒失的打破了沉默,“既然三年前倭寇袭南京是这些海商主使,那这些海商也算是倭寇了……象山岛两次遇袭,这次镇海县也遇袭,也能解释为倭乱,弹劾两浙倭患不息……也说得通。” 徐阶狠厉的视线投来,吓得徐璠收了嘴。 不仅是同乡,还是同窗,甚至还是你的女婿,人家在东南布下如此大局,你却事后都看不穿……徐阶怒气博生,怒斥道:“如若弹劾就能罢免,严分宜何以执政十余载!” “师相勿怒,世兄年岁尚浅……”陆光祖一滞,那位可比徐璠年轻,而且还是徐璠的女婿,年岁尚浅这个词用的不太恰当。 看徐璠被吓得脸颊发白,徐阶长叹一声,今日本不打算让长子进来,真是丢人现眼。 “严分宜独掌朝政十余载,朝中弹劾不断,杨椒山、沈青霞均以微末之身上书弹劾,却或下狱被杀,或被贬边塞。”陆光祖轻声解释道:“严分宜诸事媚上,陛下信重,这才是其岿然不倒的原因。” 徐璠还有些不服气,“据说今日锦衣卫北上,搜捕宣大总督杨顺入狱……他可是严分宜的义子。” 陆光祖耐心的说:“今年蓟门遭俺答突袭大败,陛下已然不悦,仅仅数月后,俺答西移,几破大同右卫,又于宣府大败官兵,连破数十城堡。 此是嘉靖二十九年庚戌之乱的最大一次惨败,陛下因此大怒,蓟辽总督王民应,宣大总督杨顺,此二人罪责无可辩驳,无从推卸。” 看了眼沉默的徐阶,陆光祖接着说:“去年胡汝贞于绍兴大败徐海,后招抚汪直,两浙倭患渐息……如若今年倭患再起,如若倭患能勾连汪直,陛下必然大怒,胡汝贞即便不下狱论罪,也必然遭贬。” 看徐璠还想说什么,徐阶训斥道:“如今两浙到底有没有倭患,你以为陛下不知?!” “咳咳。”张居正苦笑道:“徐文长入直西苑,常在帝侧,展才入京信件往往密入西苑,直抵御案,此事内情,陛下必然了然于心。” 陆光祖叹道:“多有科道言官弹劾展才媚上,此事就是一大缘由。” 张居正在心里琢磨,这些天弹劾钱渊以及随园的奏折,陛下均留中不发,也不知道是陛下的心思,还是徐渭做的手脚。 呃,想多了,那是嘉靖帝想看戏……当然了,最根本的原因还是朝中用度不足,需仰仗宁波税银,嘉靖帝就这德行,躲在后面看着别人闯地雷阵。 徐璠怔怔的想了会儿,突然一拍大腿,“这么说来,二月初大洲公搜捕汪直,才是最好的机会!” 陆光祖和张居正对视一眼,都微垂眼帘不吭声了……那件事的确是最好的机会,一个不好,汪直麾下就要起事,陛下定然大怒,直接问责,从胡汝贞、钱展才到唐顺之一个都跑不掉。 可惜仅仅隔了一日,钱渊果断急赴杭州,兵围巡抚衙门,将汪直硬生生抢了出来。 但此事说起来有些龌蹉……属于能做不能说的那种,谁像徐璠这愣子直接说出口。 张居正眉头一皱,拿起信纸又看了眼,“戚继美……” 陆光祖随口道:“福建总兵戚继美胞弟,去岁长水镇、桐乡两场大捷,此人均有战功,应是展才心腹。” 陆光祖对钱渊颇有好感,毕竟他是嘉兴平湖人,钱渊在嘉兴府多立战功,当年崇德大捷,陆家就避入崇德县城,去年桐乡大捷,陆家也在桐乡城内避难。 张居正微微点头放下了信纸,他注意到戚继美是从金鸡山渡江的,而赵贞吉上一封信提到汪直率麾下在金鸡山脚建宅组村。 弹劾钱渊勾结倭寇……只怕还真没错呢,但如若不是钱渊从巡抚衙门捞出了汪直,只怕戚继美也不会藏于金鸡山中。 “叔大?”徐阶皱眉问。 “岳父。”张居正拱手道:“如今朝中依旧多有弹劾展才者,还望岳父弹压一二。” 徐璠哼了声,“记得你和那厮是好友……” “住口!”徐阶也是无语了,虽然钱徐两家已然分道扬镳,但这次徐阶的目标不是钱渊,而是借此转向胡宗宪,现在没有借口了,难道还要和钱渊撕扯不清? 要知道人家钱渊也不是好惹的,不说身侧随园众杰,不说简在帝心,光是和钱渊叔侄相称的高拱……至少徐阶就不愿意去招惹。 “你出去!”徐阶是忍无可忍。 这封信已然证明了,压根就没有倭患再起的由头。 而镇海税银账目……方钝都说了,账目清晰,人家都把账册送上京了。 以钱渊的心思,如果是当日编练新军,倭寇还在的时候还好说,现在绝不会和胡宗宪拉上关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二十三章 明日 在陆光祖、张叔大的面前被父亲撵出门,徐璠脸色铁青的往后院去,路上给了个扫地拦着路的丫鬟两脚,又随口训了还不懂事的二弟几句。 反正就那样吧,一肚子气总要撒出来不是。 徐璠对陆光祖、张叔大都不太看得惯,这两个人都是父亲的学生,都极受父亲重视,但都和钱渊或多或少有关系。 因钱渊数度在嘉兴大败倭寇,陆光祖对钱渊赞不绝口,嘉靖三十五年,钱渊由庶吉士转都察院南下抗倭,朝中多有赞誉者,期间陆光祖对钱渊有着极高的评价。 张居正更是和钱渊是至交好友……呃,这只是徐璠的认为,毕竟当年张居正是随园常客。 这种认知只能说明徐璠的愚蠢,这两个人都对钱渊本人没有什么恶感,甚至惺惺相惜,但投入徐阶门下,如今两方在政治层面已然决裂。 进了主院,徐璠随意拱手向张氏问安,偏头看了眼今日归家的妹妹,“怎么还没走?” “管那么多闲事做甚!”张氏哼了声,“自己院子收拾整齐再说!” 徐璠的妻子季氏年初已然过世,他也没心情续娶,倒是又纳了两房小妾,院子里鸡飞狗跳乱哄哄的。 看徐璠出去了,张氏才转过头,拉着女儿低声道:“都四五个月的身子了,还到处乱跑!” “只是回来看看母亲。”徐氏勉强笑道:“大哥那边你别去管,乱就乱呗,二弟和三弟日后才是家中支柱。” “那当然,他都三十出头了,连个功名都没有,荫仕宗人府经历而已。”张氏冷笑道:“年初陛下有意加恩,升其为知府,你父亲上书推辞……周岁丧母,气体素弱,性复至愚。” 看女儿愁眉不展的,张氏劝道:“既入张家,那就好好过日子,我看他对你还算不错,知道你想回娘家看看放衙特地回去陪着你回来。” “如今前途一片光明日后封妻荫子……听说裕王府讲官出缺,你父亲有意推荐其入裕王府。” 张氏劝了好一会儿徐氏才勉强点头应是突然低声问:“今日听下人说,两浙又有倭乱?” 张氏脸一板“你管这些作甚?” “听闻是镇海?”徐氏面无表情又道:“女人是担心侄女而已。” 张氏捂着脸长叹一声,自己的女儿还能不了解……儿女债啊! 还好没过一会儿外间丫鬟来报张居正那边谈完事来接人了,看着女儿出门,张氏心里慌张张的,日后那厮回京也不知道会不会闹出事来。 轿子一路回了张宅张居正可没心情和妻子说起镇海那边的事,只吩咐婆子小心照料,自己去了书房。 入詹事府已经几个月了,张居正对内对外都颇为温和,很受好评毕竟身为内阁次辅的东床快婿,能如此平易近人是不容易的……毕竟有严世蕃、徐璠两个例子在前面。 张居正虽然事事顺从徐阶并不甘心只做徐阶的心腹幕僚,他希望仕途更进一步直到抵达最终的不定不得好死呢。” 徐阶嗤之以鼻,“张维静来信,东南沿海,从松江、苏州,到嘉兴,杭州,绍兴,宁波,台州,每个州府都有钱公祠,如山阴会稽,上虞,余姚等地,一个县都有几座,香火鼎盛,万家生佛。” 张维静即张时彻,东海三司马之一,宁波府鄞县人,徐阶的同年,他可不知道徐阶和钱渊的间隙,几次来信都赞誉钱渊。 那是当然,鄞县张家是宁波府望族,张时彻致仕后默许子侄参与海贸,这一年多不知道捞了多少银子,哪里能不说钱渊的好话。 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徐阶还在想这个问题,他隐隐有着不详的预感。 此刻的随园中,徐渭正和钱铮相向而坐。 “严东楼那边已经通过气了……不不,他不知道详情。”徐渭低声道:“最关键的地方其实是汪直,只要能洗脱汪直身上的贼名,开海禁通商才能顺理成章。” 钱铮叹道:“其实朝中用度不足,不开海禁通商……实在已经无以为继。” “所以户部是最支持展才的。”徐渭低头看了眼早就和钱渊合计的条文,“就选在明日,黄昏后护卫已来报,荆川公奏折已至通州。”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二十四章 剧本和表演(上)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六百二十四章剧本和表演虽然尚未到花甲之年,但也五十有六了,又因这些年心中愁闷,徐阶向来觉不长,凌晨时分便已起床。 嘉靖帝移居西苑,近二十年未上朝议事了,很多资历不深的京官起的都晚,还有如钱渊那种几乎天天迟到的奇葩,不过徐阶向来守时。 净脸后,徐阶没有先用早餐,而是在院子里慢悠悠的转了圈活动一下,再回去吃完早餐,在躺椅上小憩片刻养养神。 他现在的目标是,尽量比乌龟活的还长! 虽然这些天基本没听到什么好消息,塞到浙江的老友赵贞吉甚至被人玩弄于鼓掌之上,但仅仅沮丧了一个夜晚,徐阶重振旗鼓……只要自己撑得住,总能熬死严分宜! 诸葛亮冠绝当世,还不是被司马懿熬死……谁熬到最后,才是赢家! 一切都准备妥当,天也大亮了,毕竟夏天,天亮的早。 坐进轿子慢悠悠的去了西苑,徐阶没有直接去直庐,那是内阁首辅的专权,严嵩是老迈不堪,但不是还有小阁老嘛。 小阁老虽然有个小字,但排列是在徐阶、吕本之前的。 徐阶随意挑了个地方兜了一圈,估计时间差不多了才去直庐,刚进去就是一愣,除了严世藩、吕本之外,户部尚书方钝居然也在。 打了个招呼,徐阶坐下翻看送来的奏折,心里盘算方钝今日来意……前些日子方钝倒是常来直庐窜门,户部太仓库空空如也,但如今宁波税银入库,还在作甚? 过了会儿,徐阶开始感觉不对劲了,通政使钱铮也出现了,这是个他一度非常厌烦的家伙……虽然已经过了十年,但夏言、聂豹留下的政治遗产,至今还有一部分在这个人身上。 最让徐阶警惕的是,钱铮是钱渊的叔父。 毕竟是同乡,徐阶正准备上前寒暄几句,又有人来了。 工部尚书赵文华恭敬的向严嵩、严世藩行礼,对钱铮也颇为礼遇。 徐阶向比自己先到的同僚吕本投去询问的视线,但吕本面无表情的转过脸去。 不过,不用徐阶猜测了,徐渭板着脸走进,“诸位,陛下召见。” “咦,今日怎么是文长?”赵文华笑吟吟问:“黄公公呢?” 徐渭对赵文华颇为不屑,但他却知道此人和钱渊私下有来往,勉强答道:“适才陛下御览青词,召下官觐见,听闻通政使钱大人请见,陛下吩咐下官来一趟。” 严世藩翻了个白眼,“费什么口舌啊,你徐文长就住在随园!” 徐阶的视线落在了似乎有些紧张的钱铮脸上,回京近三年,他还是第一次觐见,却在如此关键的时刻……徐阶很确定,背后应该是钱渊。 诸人动身前往万寿殿,唯独严世藩留在直庐,一方面直庐需留人,另一方面严世藩身为工部侍郎,非九卿阁老,非翰林近臣,是没有觐见资格的。 嘉靖帝这两天心情不太好,东南那边倒是无所谓,但北边都被俺答打烂了……天晓得会不会哪天又杀到京城来撒野。 嘉靖帝在心里琢磨,边军似乎还没有浙江编练的新军战力强,展才和文长都几次提到,俞大猷、戚继光都一时名将,吴百朋、谭纶均有统帅之才,等东南倭乱平定,倒是可以南军北调。 其实嘉靖帝对军事属于那种半懂不懂的,浙江新军打了胜战,所以战力强,边军被俺答打得大败,所以战力弱。 不过这次他蒙对了,事实的确如此,历史中戚家军北调蓟门,九门阅兵,震慑边军,被誉为天下强军,后又有李成梁冒出头,嘉靖一朝从头闹到尾的俺答终于安静了下来。 嘉靖帝也知道,如此强军,是需要银子来养军的……也不知道宁波府那边每年能缴纳入库多少税银。 这时候,群臣觐见,嘉靖帝随口问:“又几个月了,宁波府税银每月几何?” 徐阶心里有点打鼓,直截了当问起税银……陛下这是要作甚? 方钝出列道:“启禀陛下,宁波府尚未递交四月至六月的账册,今日已是七月十二日……不过,通政司今日恰收到宁波知府唐顺之奏折。” 钱铮出列道:“宁波知府唐顺之奏折中言明,四月至六月的账册已然押送启程……” “有多少?”方钝追问道:“总不会比前三个月少吧?” 徐渭咳嗽两声,“前三个月,共收取税银十八万两,四月税银八万六千两,五月税银七万三千两,六月税银五万五千两,共计二十一万四千两白银。” 毕竟不是正式的朝堂觐见,方钝这老头立即追问道:“一个月比一个月少……钱展才捣什么鬼!” 钱铮面无表情的说:“砺庵公,这是宁波知府唐顺之的奏折,和浙江巡按御史钱渊无关。” 方钝被堵的胸闷,回头看向嘉靖帝,“陛下,户部当选派官员长驻镇海。” 嘉靖帝瞥了眼从头到尾都不吭声的严嵩、徐阶,要知道开海禁通商到目前为止从来就没有得到朝廷的承认,那以什么理由长驻镇海去查账? 徐渭在边上劝道:“砺庵公,估摸着后面三个月税银能恢复八万两以上。” “为何?” “当然是堆积在侯涛山码头处的京观。”赵文华笑道:“钱展才尽歼千余盗匪,实则缉私海商,还有哪家敢把脑袋放到钱展才刀下一试?” 方钝这下终于听懂了,想了会儿才悻悻回列。 嘉靖帝倒是不在乎这些,账册他手上没有,但是相关数据钱渊早就写在密信中了,而且钱渊也提及税银下降的原因,设下埋伏尽歼八家海商的原因。 看方钝这个执拗的老头终于安分了,嘉靖帝冲着钱铮努努下巴,“通政使何事觐见?” “宁波知府唐顺之奏折入京,臣不敢耽搁,立亲送至内阁……” 钱铮的话说到这顿了顿,严嵩接口道:“事关重大,老臣不敢擅专,内阁众议,使通政使觐见,再告知户部、工部。” 听到“内阁众议”四个字,徐阶一阵牙酸,娘的我现在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嘉靖帝饶有兴致的靠在榻上,狮猫从他膝头跃下,昂首阔步的走到中央,盯着正准备开口的钱铮。 徐渭赶紧弯腰一把抱起狮猫,快走几步递给黄锦。 钱铮这才开口道:“宁波知府唐顺之进献三百根巨木。” 早就得到消息的嘉靖帝脱口而出,“不是一百……” 徐渭的脸有些扭曲,陛下啊,您这戏演的穿帮了! 真不能怪嘉靖帝,钱渊早间密信中提到,只有一百根巨木。 嘉靖帝咳嗽两声,若无其事的问:“宁波地处东南,何来巨木?” 赵文华和方钝都是先是一喜,然后哭笑不得。 而徐阶心里一寒,这就是钱渊的后手……他自然想得到这三百根巨木会用到什么地方。 钱铮从袖中取出奏折,朗声应道:“民间海商所献。” “民间海商?” “南直隶徽州汪直,浙江宁波府毛海峰,台州府谭隆,听闻三大殿失火焚毁,云贵四川各地难筹巨木,遂于海外采购巨木进献,望早日重修三大殿。” 顿了顿,钱铮补充道:“三百根巨木均合规永乐年间神木,且均为楠木。” 工部尚书赵文华倒吸一口凉气,三百根楠木已是难比登天,更何况是符合永乐三大殿规格的神木。 嘉靖帝这次按照剧本笑问道:“汪直?朕有点印象,此何人?” 站在左侧第二位的徐阶身子有些摇晃,他无所谓钱渊进献巨木试图开海禁通商,但却难以忍受……钱渊将汪直带进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二十五章 剧本和表演(下) 按照剧本,这时候应答的应该是钱铮,略略提几句,然后徐渭再行补充,但没想到意外情况出现了。 就坐在徐阶身边的严嵩笑吟吟道:“陛下,此人是浙直总督胡汝贞同乡,早年出海贩货,后于沥港设施通商,时任浙江巡抚王民应破沥港,汪直扬帆出海去了倭国。” “噢噢,朕记得此人是和徐海齐名的倭寇头目?” “内情绝非如此,汪直不同于徐海,从未入寇,胡宗宪念其守法,意欲招抚,汪直立即献上徐海首级,旋即来降,又送来如许多巨木,以解君忧,可见有忠君之心。” 嘉靖帝伸指点了点严嵩,笑骂道:“你个老货,就知道事后卖乖!” 严嵩那张干瘦的老脸挤出个委屈的表情,“老臣也没想到海外有如许多巨木,看来通商亦有好处,犹记得永乐年间……” “好了好了!”嘉靖帝打断道:“你个老货,还想顺着杆子往上爬?” 严嵩笑着闭上了嘴巴,今天的剧本他事前并不知道,但却临场发挥,在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表演功力实在深厚! 严嵩当然看得出来,外朝多在弹劾钱渊违背祖制开海禁通商,而陛下是有意赞同的。 不过严嵩也在心里佩服钱渊……小小年纪,媚上的功力不弱,最关键的是,钱渊能借势,却没有瞒着嘉靖帝。 如果钱渊瞒着嘉靖帝,也能借海商进献三百根巨木以解此围,但嘉靖帝这种心思深沉,非常难侍候的皇帝难免会觉得自己被当枪使了。 而钱渊将一切向嘉靖帝和盘托出,这叫什么? 这叫纯臣! 严嵩在心里啧啧称奇,钱渊年纪轻轻,却将陛下的心思看的透透彻彻,真是难以想象。 的确,嘉靖帝最满意的,就在这个地方……当然了,也有小小不满,一百根巨木变成三百根,也不提前说清楚! 嘉靖帝看向赵文华,“三百根巨木,工部何时能动工?” 赵文华略一沉吟,“工部立即选调工匠,十日后即可动工,等巨木入京,搭建框架,三百根巨木,绰绰有余。” 三百根巨木,嘉靖帝心里舒坦了,严嵩和赵文华、方钝都松了口气,毕竟一年多了,陛下每隔一段时间就要亲询采办巨木之事。 吕本进殿的唯一目的是做摆设,徐渭、钱铮都是知情人,只有徐阶像个木头似的傻傻站在那……他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棍敲的有点晕。 巨木是汪直领头进献的,奏折是宁波知府唐顺之上奏的,觐见陛下言明此事的是通政使钱铮,但徐阶知道,一切的背后都是自己那个孙女婿。 三大殿是什么分量? 进献三百根巨木以供重修三大殿所用……徐阶哪里来的胆子敢劝阻? 说个“不”字,或许有脑子进水的科道言官会赞他耿直,但嘉靖帝会怎么想? 没看到重臣中最耿直的户部尚书方钝在知晓三百根巨木后,都已经松了口吗? 方钝是之前朝中唯一劝嘉靖帝缓修三大殿的官员。 徐阶悲哀的垂下头,侍候这位帝王,失了圣眷,就等于失了一切的一切。 徐阶不想就此俯首,但却不得不去考虑,要不要就此放弃东南布局…… 借三大殿缺少巨木这件事,钱渊轻松的将围绕在自己身边的一切全都撕裂,轻而易举的脱困而出……应该说,这些从来都没有困住过他。 钱渊最狠的就是让汪直等海商顶了进献巨木的名义,这等于让汪直在嘉靖帝面前挂了号。 要知道,这一切的起源来自于汪直的被招抚,招抚他的就是浙直总督胡宗宪。 钱渊巧妙的用三百根巨木,将自己、设市通商、汪直、胡宗宪联系到了一起,这让徐阶很难再借招抚汪直一事对胡宗宪下手。 的确,这是一次冒险,徐渭曾经去信劝阻,但钱渊坚持这次冒险。 为什么说是冒险? 原因很简单,如若汪直日后出了事,麾下海商再次沦为倭寇,胡宗宪难逃罪责,和他们被一条线绑着的钱渊也跑不掉。 但钱渊早就想清楚了,即使自己接下来什么都不做,汪直那边出了问题,自己也跑不掉。 或者说,因为明朝海军势力的弱小,汪直在海上的强大实力,导致钱渊不得不选择和汪直结盟,这是他唯一的选择,两个人早就被死死绑在了一起。 既然如此,那就绑的更紧点! 嘉靖帝对远在镇海的钱渊不能再满意了,三百根巨木能死死的封住那些言官的嘴,再加上即将入库的将近二十万两税银……如若没这笔银子,难以想象刚刚受到重创的宣府怎么收拾。 但今天的戏码还没结束,钱渊虽然远在东南,难以亲自登场表演,但他是导演,而且还亲自写下剧本,即使是男一号嘉靖帝也没看到全套剧本。 通政使钱铮接下来的一番话让嘉靖帝大喜,“果真有如此奇物?!” 殿内众人纷纷变色,特别是户部方钝,兴奋而狐疑的盯着钱铮,突然一扭头拽住徐渭,“文长,展才诸事你无不了然,说清楚!” 徐渭苦笑道:“宁波知府上奏,和展才何关?” 嘉靖帝嗤之以鼻,骂道:“少在这装模作样,快说!” 徐渭干笑着说:“展才在信中信誓旦旦,耐旱易活,无需上等田,可代五谷,亦能制作各式菜肴,名为红薯,亩产二十石。” “臣也不敢信啊,天下哪里有这等奇物,如若真有,早就遍传天下了!” 早就记好台词的钱铮缓声道:“此物从西洋传来,移植吕宋岛,当地亦视为宝物,不得随意贩卖,海商汪直、毛海峰听闻此物之奇,使人或窃或抢,送至浙江,宁波知府唐顺之以官田试种,约莫十月成熟……” 话未说完,方钝已扬声道:“陛下,待十月,臣亲下东南,如若真的能亩产二十石,当推广全国,可活万民,此举堪比张子文!” 钱铮赶紧补上最后几句台词,“此物于东北、西北亦能种植,深挖窖藏,可存半载。” 嘉靖帝虽然常年久居西苑,但却不是那等五谷不分的深宫皇帝,太清楚亩产二十石的粮食作物能给自己带来什么。 努力压抑兴奋的心情,嘉靖帝长身而起,“十月以户部、都察院、六科共同派人查验,如若不假,汪直之功不弱博望侯,朕不吝封赏!” 听到这句话,刚才还在抉择的徐阶彻底死了心……他知道,钱渊不会在没把握的情况下胡吹海吹,此事八成是真的。 人家汪直都要封爵了,自己还想借汪直攻胡宗宪……彻底没戏了。 徐阶略略偏头,视线落在严嵩身上,心想……东南那边有钱渊这个搅屎棍,现在一点指望都没了,要不……直接对严嵩下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二十六章 亦公亦私 这一出戏,男一号是嘉靖帝,男二号是钱铮,男三号是徐渭,这三个人发挥的只能说普普通通,男一号甚至还口误险些闹出笑话,只不过他太大牌,其他人只能当做没听见。 倒是没看过剧本的配角如严嵩、方钝发挥的不错,特别是严嵩,其数十年练就的表演功力显露无疑,堪称老戏骨。 而徐阶……纯粹路人甲,至于赵文华、吕本,那叫背景墙。 一场戏唱下来,几乎是共赢的局面,严嵩不用再担心胡宗宪了,方钝不用再担心宁波通商被弹劾了,嘉靖帝满足于内库外库都有银子,而且重修三大殿能动工了。 唯一的输家是徐阶……别说严嵩了,就是吕本、方钝甚至嘉靖帝都知道,徐阶将赵文华塞到浙江去,那就是去找胡宗宪麻烦的。 当消息传出西苑后,满京城一时失声,随后,有的人义愤填膺,有的人破口大骂,有的人斥奸臣狡诈,但更多的人在心里叹道,镇海那位可真够贼的! 三大殿是什么分量? 那是朝廷的脸面,或者更直接一点,那是嘉靖帝的脸面。 满朝皆知,当今这位皇帝是最好脸面的。 当年百官哭门,一顿廷杖打折了多少官员的脊梁骨,但科道言官从来不缺乏勇气。 但即使不缺乏勇气,也需要谨慎的选择目标。 这些年来,嘉靖帝先后宠信多少重臣,从桂萼、方献夫、张璁,再到夏言、严嵩,这些人大都独掌朝政,但科道言官从来没有放弃过对他们的攻击。 严嵩权倾朝野,这十余年来几乎每年都遭到科道言官的弹劾,勇烈如杨椒山,无畏如沈青霞,这两人也只不过是那些科道言官的代表而已。 但这些年来,科道言官很少直接怼上嘉靖帝,这位仁兄是不讲理的,若为公事,老生常谈如勿要奢靡、励精图治,嘉靖帝也不放在心上,但如若为私事,这位从来不手软。 而重修三大殿,既为公,亦为私。 嘉靖三十年,嘉靖帝于太仓库片纸取银八万两采买玉器,都察院数名御史上书相抗,结果赏每人廷杖二十,罢官归乡。 嘉靖三十二年,六科给事中张思静等人上疏贺万寿,因贺表中失抬“万寿”二字……绝对是故意的,嘉靖帝大怒下旨各廷杖四十,尽皆贬谪出京。 所以如今的科道言官敢弹劾严嵩、徐阶这等阁老,敢弹劾胡宗宪、杨顺这等封疆大吏,也敢弹劾钱渊、徐渭这等近臣,但绝不敢因为这等事去触怒嘉靖帝。 如果是罢官归乡还好,贬谪出京才是最惨的……被发配到云贵去,那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于是,那些御史给事中都闭了嘴,这种事谁都不敢去触这个霉头。 难道弹劾汪直献上巨木包藏祸心,那要不要上书劝陛下不修三大殿? 再说了,不修那是因为巨木实在太费银子了,现在有现成的,以前不劝现在要劝,信不信嘉靖帝……骗廷杖都没戏,小心把你打发到云贵去! 陛下都下旨褒奖汪直了,难道再弹劾钱渊勾结倭寇,违背祖制开海禁通商? 钱渊突如其来的天外飞仙让朝中一片寂静,其实说到底,钱渊这一招没什么新奇的,关键在于,明朝从开国至今,从未有过官方海贸,朝臣们难以想象海贸能带来什么? 而这次,钱渊告诉他们,举国近一年半都没能聚集的巨木,海外可随意搜寻,而且还都是楠木。 等红薯推广铺开后,再顽固的官员也没脸说海贸有害无利了。 “难怪让你鼓噪科道言官上书弹劾,还是弹劾其开海禁通商……”老迈的严嵩斜斜依在床榻上,“真是了不得,挖了个大坑……” “是啊,一把坑了多少人。”严世蕃笑道:“环环相扣,奇思妙想……不过也是好事,元质也不用再担心了。” 一旁的赵文华恭敬道:“华亭使大洲入浙,又搜捕汪直,无非想以此攻绩溪,展才此举……大洲再无可能掀起风浪了。” 严世蕃恨道:”华亭诚然小人,欲乱浙江一省!” 身为浙江宁波慈溪人的赵文华连连点头,“当日若不是展才,胡汝贞还真难办了!” 想起年初那事,严嵩也忍不住一阵牙疼,想想那局面,如若不是钱渊兵围巡抚衙门,两浙必然倭患大起,到那时候,胡宗宪八成得被陛下问责,自己也得灰头土脸。 “三百根巨木,还加上那么多奇珍异宝。”严世蕃瞥了眼赵文华,“海贸利润如此丰厚?” 赵文华很懂事的说:“赵家八艘海船,今年已是第二次出海了,东楼公放心……” “咳咳。”严嵩不悦的瞪了严世蕃一眼,“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严世蕃干笑两声,“元质好些日子没拜会母亲了,孩儿带着去后院一趟。” 赵文华努力控制发颤的双手,实话实说,欧阳氏对自己这个干儿子还真不错。 此时此刻,独处书房的张居正露出一丝久违的笑容,对他来说,徐阶的惨败未必是什么坏事。 从小里说,徐阶在放弃以汪直为突破口拿下胡宗宪的计划后,会将主要精力放在京中,张居正这位徐阶麾下的大将将会有更多的露脸机会,分量也会更重。 从大里说,和原时空的那位张太岳不同,如今的张居正经历了宁波一行,亲眼目睹海贸给东南带来的种种变化。 当年,在宁波府,张居正看到千帆竞流,看到如山海市,看到不仅仅是东南豪商、世家大族,亦有无数百姓因海贸而得益。 张居正和钱渊有过数度长谈,海贸到底对朝廷有没有益处,海贸能不能改变这个国家…… 之后一年多的通信,张居正渐渐认知到海贸能带来的好处,而钱渊已经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观点的正确性。 辽东饥荒,蓟门、大同钱粮供应,如若无宁波相输,张居正知道会发生什么……类似的场景,嘉靖二十九年俺答撤军后,他已经看够了。 只因要倒严,只因要倒胡,以截断海贸,乱浙江一省,倭患再起为代价……张居正虽事事顺从徐阶,但心里大不以为然。 张居正有着清晰的认知,想日后有所作为,海贸必然是一大臂助。 但张居正绝不会如徐渭、孙鑨、吴兑一般,甘居于钱渊之下。 提笔将事件的脉络从头到尾写下,张居正细细揣摩,钱渊的谋划应该早在嘉靖三十五年就定下了,如果考虑到赵贞吉提及的钱渊与汪直等海商之间的熟络关系,这个时间点可能还要往前推。 击杀徐海,招抚汪直,钱渊应该就是那时候向汪直提出采买三百根巨木的条件,汪直有足够的能力采买巨木,也有足够的能力将这件事隐下,直到朝中科道言官群起攻之,再抛出这重若千钧的三百根巨木。 张居正没有猜错,嘉靖三十六年六月,钱渊、胡汝贞亲登沥港,招抚汪直。 钱渊在和汪直的密谈中,提出了这个条件,之后年许,汪直陆续在南洋采买巨木,徐碧溪将其隐于舟山岛上。 在暗中和严世蕃勾连,让科道言官弹劾的这把火在自己屁股下点绕后,钱渊才施施然抛出巨木,彻底将这团火扑灭。 虽然是顺带的,但汪直得嘉靖帝褒奖,招抚汪直的胡宗宪将再无后顾之忧……至于严嵩倒台之后,那钱渊就管不着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二十七章 功比博望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六百二十七章功比博望西城中绝大部分宅子都安安静静,特别在这个夜晚,特别是那些众目睽睽的宅子。 但随园此刻乱哄哄的一片,徐渭被孙铤、冼烔、陆一鹏三个年龄最小,也最爱闹腾的追得满屋子乱窜。 “真的不能喝了……都是小厨房出来的烈酒……想灌死我?!” “瞒了这么久,论理也应该赔罪。”陈有年高声呼道:“文长,犹记得展才成婚当日,千杯不醉,不过两年,豪情何去?” 徐渭两只手拦着孙铤和冼烔,瞪着陈有年暗骂,那次后面全都是清水好不好! 今夜钱铮在座,但也只含笑看着这一幕,最终徐渭被灌得面红耳赤,脚步踉跄,两眼发直才罢休。 这个时代的士子聚饮,很少会出现这种事,大都文质彬彬……咳咳,都是被钱渊带坏了的。 “文长,说说。”吴兑端了杯解酒茶来,“此事甚奇,群起围攻之下,展才轻描淡写,显然谋划已久。” “说起此事那就话长了。”徐渭端起茶一饮而尽,擦擦嘴道:“展才当年在京中就已然起意……不对,还在东南未入京前就埋下伏子,不过那时候应该是为剿灭倭寇。” 徐渭挑着能说的说,最后叹道:“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机事不密则害成,展才谋划……” 孙鑨摇头道:“此事一则机密,二则只有文长能有所助益。” 众人纷纷点头,徐渭常侍君侧,以青词见宠,隐隐为钱渊和嘉靖帝之间的消息渠道,才能见机行事。 “虽还未正式开海禁通商,但内阁已然下了公文,令宁波府再输两万石米入京,转至宣府。”在户部任职的孙铤笑道:“公文一下,通商一事已然公开,科道言官尽皆默然,无一人发一言。” 陆一鹏大笑道:“那是自然如六科的石英韶华亭门生,今日如丧考妣!” 一旁的钱铮嘴角抽了抽和侄儿混迹到一起的近墨者黑啊……如丧考妣! 徐渭目光闪烁不定,如果自己没猜错那个石英韶只怕是严世蕃的暗子,今日科道言官尽皆默然也有严世蕃收手的原因。 徐渭换了个话题“此事真不容易,从先发放俸禄,到输五万银、两万五千石米入蓟门,再援辽东饥荒一步一步……” 虽然话没说透但在座的都是聪明人,一点就透,其实通商一事,最重要的得到嘉靖帝的许可。 连续输银入太仓库,又输银入内承运库于公于私均大有裨益,尝到了甜头的嘉靖帝才会态度有所松动才会配合钱渊“演”了这一出戏,以三百根巨木重修三大殿之事将朝中异议一扫而空。 和严嵩不同徐渭直到此刻才察觉到钱渊事先写下剧本的用意,如果没有事先沟通突然抛出三百根巨木和红薯嘉靖帝固然会欣喜钱渊也能达到目的,但事后就难说了…… 说到底在嘉靖一朝,臣子的地位关键还是要看圣眷。 钱渊之所以能身镇东南,那是他一战一战打出来的,但他之所以在朝中分量颇重,华亭、分宜亦不敢轻动,那是因为圣眷在身。 徐渭这边沉默下来,那边还在议论纷纷,说的兴起,钱铮在详细替他们解释每一步……毕竟都是入仕两年,除了徐渭、钱渊之外,随园其他士子只是入仕,尚未深层次的参与到朝政中去,此次近距离目睹此事,实在是大有益处。 冼烔突然转头问:“文长兄,那红薯……确有其事?” “谁知道真假?”徐渭懒洋洋道:“亩产二十石以上,耐旱易活,可代五谷,这些除了展才谁都不知道真假……但有一点是肯定的!” 环顾四周,徐渭嘴唇动了动,“味道不错!” 众人愕然,孙铤最先反应过来,嚷道:“就是晚宴那道蜜薯?!” “噢噢,甜如蜜,又入口软糯……” “味道的确不错!” “海外居然有这等宝物!” “产量如真的亩产二十石……啧啧,难怪传言陛下欲封爵汪直!” “一旦推广开,可活万民,此功的确堪比博望侯!” 历史上,红薯是万历年间由海商引入福建,之后徐光启大力推广,可惜那时候天下已然大乱,红薯没能挽救千疮百孔的大明。 直到清朝,红薯才遍地开花,成为救命粮食,乡民活于薯者十之七八,到清朝中期,人口数量呈现爆炸式上涨,可以说红薯对于中国来说,将是农业方面的一个里程碑。 功比博望侯,一点都不夸张。 而且红薯生熟皆可食,易于储藏,甚至还能酿酒,就是后世所谓的“地瓜烧”。 不过,如今刚刚进入中国的红薯,最先被发现的特点是,美味。 随园众人中,论品味美食,首推钱渊,其次是陈有年,他立即笑着说:“亩产二十石,陈某信得过展才,这样吧……待会儿带些回去给……” “我也带点回去,文长,你嫂子最近牙口不好,只能吃软食。” “君泽兄,是嫂子牙口不好还是你牙口不好?” 徐渭头大的敲敲桌子,“都省省吧,一共就不到百斤,已经分完了,送到砺庵公府上一部分,剩下的明日送入西苑!” 这下大家都没话说了,想推广红薯,户部尚书是非常重要的,其他的不说,三个月后南下查验,户部是要出人的。 陆一鹏咳嗽两声,“今日放衙前在都察院撞上了那个兰州的……在背后说,那红薯说不定是毒物,倭寇毒计……” 那个兰州的……众人都知道这是说曾经被钱渊两次踹飞的兰州同年邹应龙,这厮当年攀附徐阶也没捞到什么好位置,被塞进了行人司,直到今年初才转入都察院。 徐渭叹道:“开海禁通商,本朝未有先例,一应事均谨慎小心……其实另有一种作物,亦能亩产数十石,但展才就怕出事,至今未有上报。” 徐渭说的是土豆,土豆也是能活万民的高产量农作物,但一旦发芽就不能食用,有可能腹泻甚至致死。 钱渊令人在台州彭溪镇大量种植,发现农户采食,一旦发现发芽,一般不会食用,其实并没有出现意外。 但钱渊还是没有将土豆报上去,万一出了事,很可能予人借口,初生的通商经不起太多的磨难。 眼看着就要宵禁了,将钱铮送出去,众人不顾徐渭跳脚,让仆人甚至就让随园的护卫各自装了些红薯带走。 门口处,孙铤舔舔嘴唇,低声道:“大哥,我南下吧。” “想好了?” “想好了。”孙铤慨然道:“展才已然将路都铺好了,若退缩不前,何以立足随园?” 孙鑨沉默片刻才点头道:“明日去信南京,看父亲如何考量。” 孙铤知道这句话代表孙鑨允许,不禁欣喜道:“展才一人在东南惹出好大风波,据说镇海如飞来一城,这次可亲眼一睹!” 孙家是浙江绍兴人氏,按例不能出任宁波镇海知县,但从孙升一带,孙家定籍于京城,孙鑨、孙铤科举甚至都是参加顺天府乡试的,从这方面来说,去宁波府任职也是能过吏部那一关的。 钱渊这只穿越的蝴蝶引起的风暴越来越大,范围越来越广,不仅仅影响到东南抗倭,影响到嘉靖帝对开海禁通商的态度,也影响到很多个人的人生轨迹。 历史上的孙铤是庶吉士出身,走的的典型的储相路线,曾任国子监祭酒、南京礼部侍郎,可惜尚未有所作为,壮年病逝。 这一世的孙铤,将有着不同的人生轨迹。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二十八章 大变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六百二十八章大变万寿殿外,黄锦好奇的看着小太监们端着的四个盘子,“就是这个?” 盘子里有的黑不溜秋,有的通体朱红,有的被切开,黄橙橙的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徐渭抓起一个熟练的扒下皮,利索的塞进嘴,赞道:“展才来信说亩产二十石,这好玩意亩产二十石……真不太敢信!” 黄锦瞥了眼领头的膳食监的太监,后者弯着腰恭敬的小声说:“都试过了。” 黄锦摇摇头,“此等新奇物还是不要呈到陛下案前。” 话是这么说,但那香味实在诱人,黄锦仔细分辨,香味应该是来自黑不溜秋的那个,他迟疑的拿起个,小心的扒了皮,试着咬了口,不禁眼睛一亮,真是好滋味! “展才太过小气,就送了百来斤上京。”徐渭一边吃一边说:“砺庵公那边送了二十斤过去,剩下的都在这儿了。” 听到这话,一旁膳食监的太监急了,“徐翰林,送来的只有四十斤!” 徐渭嘿嘿干笑着对黄锦说:“昨晚随园聚饮,那帮家伙一人抢了几斤……啊,拜见陛下。” 在殿内小憩的嘉靖帝不知什么时候溜达出来了,“这就是昨日文长说的红薯?” “是。”黄锦笑道:“也没滋味。” 徐渭在嘉靖帝面前向来是舔狗,但对黄锦不是什么时候都舔的,撇嘴道:“说的是,只是不过片刻间,黄公公已经吃了三块了。” 嘉靖帝笑骂道:“都经常去钱家酒楼叫菜,还不放心?” 黄锦瞪了眼徐渭,小心剥了个,一入嘴嘉靖帝也是眼睛一亮,他喜甜食,又因为年长牙口不好,多吃软食,烤红薯显然得其欢心。 徐渭在边上一一介绍,“红薯生熟皆可食用,烤、煮、蒸、煨四法皆可,可饱腹亦可制菜,只是不知展才所说亩产二十石是真是假。” 嘉靖帝每种都尝了几口,笑道:“如若不足二十石将展才那百八十斤补上去!” 君臣两人正聊着那边严嵩过来了,嘉靖帝大方的赏了几块,老头儿也赞不绝口比起嘉靖帝快八十岁的严嵩更适应基本不用牙齿的红薯。 “说起来还是陛下慧眼识英才啊。”严嵩笑道:“当年崇德大捷陛下便令吏部记功在册,老臣本以为待磨砺数年方能得用不料初入仕便连连立功,力挽狂澜又百般筹谋,以解朝中用度不足之窘。” “文武两道均有建树,又能实心任事,不避世讥,老臣生平所见……”说到这,严嵩顿了顿,苦笑道:“老臣生平未见。” 嘉靖帝大笑道:“惟中太过誉了展才不过得些运道罢了。” 显然,对那位自己亲手挑选出来的天子门生嘉靖帝不能再满意了……都说进士是天子门生但满朝只有钱渊一人觐见自称一声“学生”。 也正因为这点嘉靖帝对其总有着特殊的感触……现代人嘛更是个白手起家的商人,想在茫茫商海中寻找机会,那就要有让人眼前一亮的东西,或是长相或是称呼,或是喜好。 当然了,也因为这点,朝中清流对钱渊感触复杂,有的佩服钱渊抛却前程南下抗倭,有的鄙夷钱渊幸进得陛下宠信。 嘉靖帝和内阁首辅说话,徐渭自然是插不上嘴的,但他在心里嘀咕,按照严嵩的这种说法,钱渊倒是挺像严嵩和夏言的合体。 既有夏言的言辞锋锐、敢为天下先,也有夏言处事之能,更兼严嵩的狡诈多谋,一意媚上。 虽然北边实在让人闹心,但南边连续有好消息,嘉靖帝金天心情不错,和严嵩、徐渭、黄锦在花园里兜着。 戚继光二月下旬率军南下入闽,驻扎在倭患最为严重的沿海福州府,四处出击,连连大败倭寇,戚家军已然名扬天下。 就在六月末,戚继光在福宁州迎战叶宗满所率四千倭寇主力,叶宗满引来数百真倭寇,战力不凡,连破福宁州三镇。 历经一个时辰的苦战,在鸳鸯阵、鸟铳和虎蹲炮面前,倭寇终大败溃散,戚继光率军擂鼓追击,斩首过千。 但嘉靖帝的好心情很快消失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愤怒和暴躁。 内阁次辅徐阶、群辅吕本并署理兵部的兵部左侍郎江东觐见,带来了一个让嘉靖帝颜面无光的消息。 这也是个让天下震动的消息。 嘉靖三十七年起,福建倭患四起,亦多有盗匪假借倭寇之名在福建境内四处劫掠,活动于福建西部,江西东南部,广东北部。 嘉靖三十七年七月十一日,广东潮州贼匪张琏于粤北以“白扇会”聚众数万起兵举事,乘福建官兵均在沿海与倭寇对峙的良机,大举北上侵入福建境内。 短短数日,贼军连破汀州府两县五镇,张琏于归化县与起事诸股盗匪头目萧晚、张公佑、李东津歃血为盟,被拥为统帅,号称麾下逾十万之众。 嘉靖三十七年七月十六日,贼军分兵,先后侵入延平府、邵武府,多有城池失陷贼手。 福建总兵戚继光驻扎福州府无暇分身,福建巡抚吴百朋亲率三千官兵赶赴延平府,一战之下击溃数千贼兵,但贼军援军万人逼退吴百朋。 嘉靖三十七年七月二十日,也就是举兵起事的第十天,张琏率军攻陷邵武府首府邵武县。 次日,张琏分兵数路,劫掠建宁府、邵武府,汀州府,半个福建省大乱,福建巡抚吴百朋于延平府与贼军对峙数日,不得寸进。 嘉靖三十七年七月二十二日,张琏在邵武县开国建制,自称“飞龙皇帝”,国号“飞龙”,开科署官,封麾下萧晚等人为王。 到这时候,地方官员终于瞒不住了,只能急送军报入京。 造反那是常事,哪个皇帝都能碰得到,倒霉如嘉靖帝的堂兄正德皇帝朱厚照,都被刘六刘七打到顺天府了。 自明初之后,虽然小规模、大规模的叛乱时常不断,除了刘六刘七之外,还有正统、天顺年间的苗民叛乱,永乐年间的以唐赛儿为首的白莲叛乱,去年还有湖州马祖师的白莲叛乱。 但从没有叛乱者敢建国称帝,这是赤裸裸的左一巴掌,右一巴掌扇在嘉靖帝的脸上啊,了不起啊,朱厚照那么败家都没做到,你嘉靖帝居然做到了! 说的难听点,论在嘉靖帝心中的分量,福建倭患那都是小事了,能和“飞龙皇帝”相提并论的可能只有嘉靖二十九年的“庚戌之乱”了。 也难怪嘉靖帝勃然大怒,将一干重臣喷的面无人色,但这次的黑锅……除了嘉靖帝其他人想背也背不起。 嘉靖帝是咬着牙没下令将从福建巡抚吴百朋,总兵戚继光以下文武官员一撸到底。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二十九章 多事之秋 殿内气氛压抑,一刻钟前君臣相得的场面荡然无存,地上颇多被摔碎的瓷器,嘉靖帝愤怒的叱骂声已经告一段落,众人皆束手肃立不敢抬头。 “惟中?”嘉靖帝冷冷的瞥了眼装死的严嵩,讥讽道:“兵事需询兵部?” 严嵩只能跪下,“不能替陛下分忧,老臣万死。” 首辅都跪下了,徐阶、吕本、江东、徐渭也只能效仿。 嘉靖帝的视线落到了江东身上,这位一心抢兵部尚书的官员满头大汗,却支支吾吾说不出口来。 真不是严嵩、江东都那么废柴。 严嵩虽然是储相路线升上来的,但独掌朝局十余年,执政数十年,并不是后世想象中的纯粹废物。 而江东先后出任辽东巡抚、陕西总督、宣大总督,嘉靖三十五年解大同右卫之围,还曾经在嘉靖三十六年以兵部侍郎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的身份南下往淮扬剿灭盗匪、倭寇,无论是军略还是领军都是一把好手。 他们的谨慎是源自于官僚天性,这种时候胡乱开口,事后很可能会被问责……这时候说话是容易,事后那就可能是你背锅。 就算要说,也不能在这儿,理应是六部、内阁合议此事,筹谋票拟,上呈陛下……说的简单点,如果嘉靖帝不在,他们才会有什么说什么。 在这种情况下,当嘉靖帝的视线落在徐渭身上的时候,这位历史上辅助胡宗宪平定东南倭乱的名士侃侃而谈。 说句良心话,徐渭到现在也没完全蜕变成一个官员……但或许,这是他刻意为之,或许,这是一件幸事。 徐渭早年曾随岳父游宦阳江,往返于浙粤两地,对福建、江西、浙江、广东等地都很熟悉。 迅速在纸上绘出简单的地图,徐渭轻声道:“贼军聚集邵武府、汀州府、建宁府三地,往东是延平府,往北是浙江处州府,而往西就是江西省。” 徐渭嗓子似乎有些哑,“如若贼军入赣,当为幸事。” 嘉靖帝不通军略,不耐烦的说:“说清楚!” “是。”徐渭解释道:“陛下,浙直总督胡汝贞这小半年一直驻守处州府,麾下多有名将强军,贼军不会贸然北上攻浙,当然,胡汝贞也不敢越境击贼。 东面的福建总兵戚继光、福建巡抚吴百朋均为一时名将,戚继光战功累累名震东南,但如今倭患未息,如若贼军大举东向,两面夹击,只怕闽地局势大坏……所以臣方言,只盼贼军入赣。” 嘉靖帝脸色黑如锅底,半响后才问:“依你之见,贼军可会东向?” 徐渭犹豫片刻摇头道:“未见来报,难以揣摩,但贼军本是由粤地北上入闽,偏偏闽地如今多有倭患……” 说到这,嘉靖帝也听懂了,徐渭最怕的是,贼军和倭寇有默契,或者说有勾结。 如若那样,一个不好,吴百朋、戚继光兵败,福建一省都要沦陷贼手。 嘉靖帝不得不承认,贼军入赣,乱及两省,倒是相对比较好的局面。 严嵩、徐阶两只老狐狸都眼观鼻鼻观心沉默不语,吕本依旧是路人甲,而江东用诡异的眼神打量着徐渭。 有你这么当官的? 这种猜测也能胡乱说?! 如若贼军真的和倭寇勾结,前后合计大败戚继光、吴百朋,说不定陛下觉得你是个乌鸦嘴! 长时间沉默后,嘉靖帝揉着眉心坐下,“江西巡抚……” 徐渭看对面那四人都不吭声,上前一步道:“江西巡抚游震得,嘉靖十七年进士,曾任江西按察使司副使兼兵备道、湖广布政使司右参政,去岁平定苗民叛乱,得升迁江西巡抚。” 博闻强记,徐渭自然是高手中的高手,但要知道那几个人……徐阶、吕本、江东都是来觐见之前就知道出了事的,而不知情的严嵩就是江西人,他们哪里会不知道江西巡抚何许人。 说到底,他们是将徐渭这个愣头青顶在前面扛火力呢。 顿了顿,徐渭补充道:“此人亦是南直隶徽州府人氏。” 在这前后十多年里,徽州府真的出了不少人物,不说两两为敌的徐海、汪直、胡宗宪,尚有王寅、陈可愿、吴成器、汪道昆、游震得、殷正茂一干人杰。 再接下来徐渭没有再有发挥的空间了,最终的结果是,嘉靖帝下旨,浙江总兵官俞大猷调南赣总兵,兼管江西的南安、赣州、建昌三府,福建的汀州、邵武两府。 徐渭走出西苑,随处兜了一圈,六部乱哄哄的一片,真是多事之秋啊! 四天前,远在镇海的钱渊在听到“飞龙皇帝”这个奇葩名称的时候,还以为杨文在开玩笑。 他前世在网上曾经看到过类似的笑话,村长为帝,老妻为后,村妇为妾,屠户为将,农夫为兵。 听听,飞龙皇帝,这是要上天啊! 哎呦,还真是飞龙在天呢! 但等总督府信使出现在面前的时候,钱渊目瞪口呆,手里啃了一半的西瓜都失手摔在地上了。 钱渊拍着脑袋,怎么也记不起,在东南倭乱的同时,明朝东南居然还有如此大规模的叛乱……就算十万大军是号称,但也至少有个四五万吧。 其实这是钱渊孤陋寡闻,原时空中,的确有这么个飞龙国,也有张琏这个飞龙皇帝,在福建、江西、广东三省交界处闹出好大风波。 张琏在历史上称帝是在柏嵩关,后败于俞大猷、刘显之手,但张琏本人携余部出海,夺占三佛齐岛,占有旧港、柔佛、马六甲等地,垦殖为渔,自立为国王。 钱渊前世少去闽粤一带,其实张琏在南边有不小的影响力。 “地图!”钱渊一跃而起,令人铺开地图。 在去年设市通商之后,钱渊就吩咐人描绘福建、江西、浙江、南直隶部分府洲的地图,年初复制了一份交给了戚继光。 “汀州府、邵武府……”钱渊琢磨了下,转头问:“往东往西?” 唐顺之阴着脸道:“如若和倭寇勾结,自然往东。” “有戚元敬在呢。”钱渊虽然对戚继光有十足信心也不禁咧咧嘴,真不知道戚继光能不能撑得住。 “胡汝贞嘉靖三十三年升任浙江巡抚,次年升任浙直总督,大力于浙江、苏松、福建、江西、南直隶部分府洲推行提编法……” 唐顺之皱眉问:“如何?” “记得去岁闽粤两地洪灾,闹得挺大。”钱渊皱眉道:“只怕钱粮供应不及。” 钱渊比唐顺之更清楚如今朝廷在全国范围的经济状况,宣大蓟辽等地这两年难熬的紧,宣大总督、蓟辽总督均下狱论罪,浙江、江西、福建这几年都承担着输送钱粮以抗倭的重任,有的府洲提编都到嘉靖四十年之后了,已无余力。 也就是说,官兵能迅速扑灭叛乱还好,如果不能,宁波府镇海税银必定会承担起输送钱粮保证后勤的重任。 钱渊详加解释后道:“如今是七月下旬,即将秋收,令出海商船回程从南洋、朝鲜等地收购稻米……先不动,等西苑来信。” 孙丕扬立即赞同道:“平价收购,多修粮仓,如若许诺携米而归,可先得出海文书……另外,府衙、县衙这边银两未必够,展才?” “八家海商均已抄家,田产均没为官田,现银倒是不多,回头钱某交代一句就是。” 唐顺之叹道:“多事之秋啊,可惜胡汝贞率大军驻守处州府,不敢越境击贼,如若贼兵举而东向,元敬……” 话未说完,钱渊猛地回头呼道:“去叫戚继美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三十章 心真脏 处州府丽水县。 在一阵鸡飞狗跳之后,总督府在胡宗宪从龙泉回到丽水后恢复了平静。 谁都没想到,在剿倭局势越来越好的情况下,突然爆发如此大规模的民乱,而且贼军动作太快,短短半个月内就席卷三府。 郑若曾久久的站在地图前,前些天他就发现了盘踞在福建西北、江西东南交界处的倭寇很不寻常,或者说不太像是从海上而来的倭寇。 现在郑若曾也看明白了,贼军如此顺利连续攻破汀州、邵武、建宁三府,之前那些倭寇或者说盗匪只怕是埋下的伏子。 一身戎装的胡宗宪扶剑大步而来,脸上没什么特别的神情,但众幕僚都心思敏捷,善察言观色,更跟了胡宗宪多年,都能感觉到胡宗宪内心深处的踌躇满志。 毫无疑问,这是胡宗宪建功立业的机会。 戚继光如今正在福州府剿倭,遍数东南,论麾下强军,无过胡宗宪。 偏偏俞大猷、刘显等多位将官驻守处州、衢州,均临近福建,胡宗宪又调集兵力,麾下逾两万官兵。 无论是从兵力配置,还是远近程度,胡宗宪都当仁不让。 胡宗宪已然去信严嵩父子,希望朝廷许其越境剿匪。 钱渊这只穿越的蝴蝶让这一世的胡宗宪绽放的光辉比前世要黯淡的多,在两浙倭患已平,戚继光南下入闽连连大败倭寇的情况下,胡宗宪很难再有建功立业的机会了。 对于突然出现的“飞龙皇帝”,在胡宗宪心中,喜大过忧,他已经盘算过,除非朝廷又要调集广西的狼兵,否则自己将是最佳选择。 当然了,唯一的问题在于,这位“飞龙皇帝”不要太过草包,被三拳两脚就收拾了。 张琏没有辜负胡宗宪的信任,七月二十二日于邵武县称帝,七月二十五日分兵两路,一路攻入延平府,兵锋直指福建巡抚吴百朋,一路攻建宁府首府建安县,试图两面合围吴百朋。 七月二十八日,驻守建宁府的福建都指挥使王豪贸然率军出战,全军覆没。 贼首萧晚攻建安县不克,转而攻陷松溪县,然后南下停留在建宁府、延平府、福州府的交界处,一方面隐隐合围延平府的吴百朋,另一方面威胁正在剿倭的福建总兵戚继光所部后路。 已经前移至龙泉乡的总督府内,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处于争吵核心却没有发言权的俞大猷面无表情的盯着地面,脑海中浮现出昨晚周济送来的那封信。 周济,松江华亭人,钱渊第二批招募的护卫,曾随钱渊先后出战崇德、临平山,亦随徐渭、杨文从徽州府千里追击倭寇。 嘉靖三十五年,钱渊将周济塞给了谭维,到汪直来降,周济回归钱家护卫队,又被钱渊指派,成了谭七指的左膀右臂。 钱渊之所以选周济来面见俞大猷,是因为去年上虞大捷后,就是周济撞见了俞大猷,后者才在距离篡风镇不远处设伏,断绝徐海退路。 “去岁徐海授首,胡汝贞欲击五峰而建功立业,钱某一力阻拦,以至生隙……” 茅坤指着地图振振有词,“贼军虽号称十万,实则不过数万,多为被裹挟青壮,如今两军东入延平府,如双臂展开,其腹心邵武县已然无遮无挡,以志辅之能,当一战而定乾坤!” “胡汝贞此人,通权谋,好权势,惜其量窄,浙直总督不得越境追击……” 郑若曾的声音尖锐起来,“鹿门公,就算攻下邵武县又如何,延平府吴惟锡岌岌可危,萧晚麾下数千贼兵,连破邵武、松溪,战力不低,如若径直南下沿闽江东进,戚继光腹背受敌,到那时候,全闽都要翻了天!” “志辅兄得陛下信任,调任南赣总兵,当以大局为重,勿使元敬腹背受敌,惟锡兄文武双全,惜无将可调,无兵可使……” 王寅打断了茅坤和郑若曾的争辩,叹道:“自吴惟锡调任福建巡抚,福建提编已有数月未至,钱粮短缺,如若不能一战功成,战事延绵,难以相控。” 郑若曾脱口而出,“宁波税银当充军饷。” 话刚说出口,郑若曾就知道说错话了,侧头看去,一直没发言的胡宗宪脸色阴沉。 厅内一时安静下来,俞大猷偷眼看去,想起信中最后那句话。 “嘉靖三十三年陶宅镇,领兵杀敌,某不如志辅兄,整理后备使大军粮饷无忧,志辅兄远逊钱某。” 俞大猷清晰的记得,那夜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个没完没了,时任兵部尚书的聂豹长久的站在台阶上,当自己请示口粮被倭寇焚毁之后,周师爷带着自己连夜去了华亭县,看到了那几栋宅子里存放的洋糖。 “毕竟调任的是志辅。”胡宗宪缓缓道:“志辅如何看?” 胡宗宪心里满是烦躁,他以为自己能得允许越境击贼,可惜朝中下文,直接将他手下最得力的俞大猷调去福建、江西。 俞大猷向来谨慎,施礼道:“军情未明,末将欲赴任后多派斥候再定。” 胡宗宪的脸色更难看了,戚继光南下入闽,刘显数次败于倭寇之手,军中威望不高,所以他刻意多加笼络俞大猷……可惜效果不太好。 王寅笑道:“展才曾赞东南俞龙戚虎,志辅一时名将,此次入闽定能建功立业,不过……” 顿了顿,王寅话题一转,“两浙遭倭患多年,民力已竭,志辅即刻启程,福建巡抚吴惟锡在延平府,江西巡抚游震得在袁州府……” 这话已经说得够清楚了,你俞大猷不听话,那就别想从总督府拿走一粒米,有本事你去找吴百朋、游震得要! 吴百朋如今正在和张琏两军对峙,而游震得在袁州府……江西全省最靠西的府洲。 胡宗宪微闭双目,厅内幕僚多沉默不语,唯独两人脸色铁青,忿忿不平,一个是郑若曾,另一个是何心隐。 三刻钟后,俞大猷趋马离开了龙泉县,不仅仅是粮饷无着,就连麾下将士也被拨走近一半,原本拥兵五千,如今只有三千亲手编练的新军。 “立即开拔入闽。”俞大猷低声吩咐,转头看了眼不远处的周济。 “俞总兵,如何?”周济低声问。 “不管那边了。”俞大猷脸色平静,低声问:“确定能联络得上?” 周济拍着胸脯,“愿为大军斥候,查探军情。” 俞大猷盯着周济,“上次见你,篡风镇外设伏,那是老夫生平仅有的险招,不料此次再见,又要兵行险招!” 周济干笑几声,凑近又问:“俞总兵,总督府那边到底如何?” 俞大猷不理睬他,径直传令拔营出发,耳边却传来周济的低语。 “反正出发前,少爷说……胡汝贞心脏。” 俞大猷身子一僵,顺手一甩马鞭,双腿一夹,趋马向前。 俞大猷不傻,相反他是个聪明人,他看得清总督府诸位幕僚的那番争吵到底是为什么…… 胡宗宪欲借民乱建功立业,可惜朝中或者说陛下没有选择他这个浙直总督。 所以胡宗宪不想看到俞大猷迅速剿灭贼军,他希望俞大猷能坐山观虎斗,如若吴百朋兵败,甚至戚继光腹背受敌……局势大坏,胡宗宪才有可能出现在朝廷的选择名单上。 心真脏,这句话一点都不假。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三十一章 援军 来到这个时代,钱渊原先做着醉生梦死、娇妻美妾的白日梦,在不得不挺身而出后,他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努力让自己这枚棋子在不同棋局中都变得更加重要。 在杭州,钱渊巧舌如簧让自己在浙江巡抚王民应面前有着不轻的分量,借此为父兄复仇。 在嘉定、崇德,钱渊展现出的理政能力,适时的杀人立威,以及身边的钱家护卫都让他成为不可或缺的棋子。 再之后在陶宅镇,在临平山,钱渊一步一步让自己变得更有分量,以至于名扬天下。 同样的事情在这个应该是临时组合成的倭寇团体里发生,虽然之前那个摔下山谷受伤的向导并不是他救回的,但他前世在刑警队学到的急救、止血手法让他脱颖而出,他撕裂长衫下摆,一路狂奔跟上倭寇的脚力让倭寇没有将其视为累赘。 五个被俘者中,钱渊是最引人瞩目的,因为他明显是个读书人……虽然在李福言语中他是个读书不成做了药行账房的读书人。 但钱渊也是最不引人瞩目的,遇上乡勇、官兵他会瑟瑟发抖,跟着倭寇逃窜他会连滚带爬,休息时他会安静的蹲在那盯着地面,疗伤时他会尽力尽责。 钱渊的表演显然很有说服力,至少比其他几个被俘者更有说服力,那几个人总是四处张望,总是眼珠子乱转。 当然了,那位叫王陆的小伙子是个例外,这只舔狗似乎患病了。 是一种钱渊曾经听说过,却没见过的怪病。 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钱渊悄悄踮起脚尖从人缝中看见,王陆精神奕奕的从山下爬上来,一路跑到倭寇头领身边,向着一旁的翻译兼向导指手画脚说着什么。 一个人下山居然不逃跑,而是保质保量的完成探查任务回来报信,这特么不是有病是什么? 王姓向导是个面色黝黑的中年人,徽州本地人,懂日语,不用说肯定以前是海商,就是不知道是跟着徐海还是汪直的。 回头吆喝了几声,倭寇们开始收拾东西,擦拭长刀,倭寇首领是日本人中难得的高个子,大踏步走来,看了几眼被俘的五人,叽里咕噜说了几句。 钱渊蹲下缩成一团,眼睛盯着地上正在爬行的蚂蚁,耳朵却悄悄竖起仔细听。 他前世因为某些特殊原因懂些日语,后来曾经和一家日本公司达成合作协议,对日常用语算不上陌生。 虽然相隔数百年,后世的日语和现在的倭语有不小的差别,但钱渊在这几日里不停的用心揣摩。 他大致听懂了这句话。 被倭寇夹带着下山的钱渊攥紧了拳头,视线落在了很是活跃的王陆身上。 沿山间小路走了一个多时辰,钱渊依稀判断出一行人是往绩溪方向,隔着两座山看见官道,曾经走过那条路的钱渊知道那是通往绩溪县城的。 绕过绩溪县城,又走了大半个时辰翻过几座山,倭寇们在一处山林边停下了脚步,钱渊远远眺望,山下是一片令人炫目的金黄色,一条如玉带般的河流环绕着数百间民居。 钱渊忍不住转头看了眼那位向导,这位还真够直接的! 他前世曾经在这个季节来徽州旅游过,知道这是哪儿。 …… 胡氏在徽州府是有独特地位的,这个姓氏在徽州府人丁不是最多,但出的人杰却是最多,被公认为徽州第一姓。 比如刚刚被贬谪归乡的前工部尚书胡松,他隶属于遵义胡;比如后世大名鼎鼎的胡适、胡雪岩,他们隶属于明经胡,也称假胡。 当然了,如今最有名气的莫过于出了浙江巡抚胡宗宪的龙川胡。 胡氏家族主要集中在绩溪,分为四支,其中三支都居于绩溪县城,唯有一支在城外,这就是龙川胡氏。 倭寇自进入徽州府境内后一直所向无敌,所遇官兵、乡勇无不一触即溃,反倒是攻村寨觉得棘手,乡民们在有出色指挥者的前提下能体现出徽州人特有的悍勇。 而龙川村恰恰有一位非常出色的指挥者,嘉靖五年进士,曾以都御史巡按辽东、宣府的胡宗明。 长久边塞的经历练就了胡宗明不俗的指挥能力,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胡宗宪身上的军事战略眼光很大程度来自于他这位堂兄。 “别慌,别慌!”胡宗明疾步在村口处来回奔走,“都想想清楚,倭人凶残无人性,老子娘都在身后!” “县里援兵很快就到,畏缩逃窜者,族法不饶!” 胡宗明咬着牙在心里暗骂,还好上次堂弟让侄儿回乡带了批兵刃过来。 看倭寇们缓缓逼近,到五十步距离举刀大呼狂奔而来,胡宗明厉喝一声,“点火!” 龙川村地理位置易守难攻,一边靠山,虽然不是悬崖峭壁但也不可攀登,另一边靠河,水流急促不可渡。 河流和山川在西边汇合,倭寇们只能从东边唯一的村口攻入,胡宗明这一把火让村口几栋民居连同道路全都熊熊燃烧,短暂的将倭寇拒于村外。 十几个倭寇不畏生死大呼冲入火堆,被裹挟着上前的钱渊侧耳倾听,隐隐有兵刃相交声、惨呼声传来。 大量家具、杂物和树木让本就狭窄的道路难以通行,几个倭寇勉强爬上去却被长矛、长杆捅下,后面的村民远远掷出的石头甚至射出的弓箭让倭寇不得不退却。 “还真不愧是胡蛮子的老家。”李福骂了句,看看王姓向导喊道:“王兄弟,等火熄了吧。” 倭寇首领无奈的收兵,但村口处的大火越烧越旺,远远能看见村民向火堆里投掷各种稻草、木材。 钱渊不知道倭寇会不会攻陷龙川村,但他必须为自己考虑,于是,在乱糟糟的人群中,他缓缓接近目标。 就在这时候,村口处传来响亮的锣鼓声,村民们齐声高呼,“援兵到了,援兵到了!” 钱渊霍然回头看去,几百步外的道路转弯处突然涌现出一大批人,最前面是他极为熟悉的一幕,三根狼牙筅顶在最前面,盾牌手守在狼筅手身边,后面是密密麻麻的长枪。 倭寇们并不畏惧,只分出五十多人大大咧咧抽刀迎上去,在他们看来,这些援兵不过是些样子货,只怕还没交手就会一触即溃。 但接下来发生的让倭寇们胆寒,他们的长刀完全没有用武之地,刺出的长枪轻而易举的洞穿他们的身躯,后面投掷出的短矛甚至将几个倭寇钉在地上。 就算想绕过去攻击侧翼都没戏,一边是山崖,另一边是深达数米的沟壑,倭寇们几乎是被赶着往回逃。 钱渊眯着眼仔细看去,伴随着一声爆喝,刘洪从狼牙筅中冲出,用力掷出长枪洞穿一名倭寇的后背,拔出腰刀狂奔连续砍翻了两个倭寇。 跟在刘洪身后的是几十个身穿蓝黑色布衣的士卒,钱渊嘴角动了动,他认出带头的是二把刀。 留守的倭寇们慌张起来,从本质上来说,他们是典型的欺软怕硬的角色。 “啊啊……” 凄厉的惨呼声突然响起,连绵不绝,钱渊偏头看了眼漠然收回视线,站在原地没有任何动作。 除了钱渊和王陆之外的三个被俘者突然发足向着村内狂奔而去,但几个倭寇大怒之下追上后乱刀相加,就在村口处将三人砍翻。 还未失去的三人就在还熊熊燃烧的大火边惨呼翻滚,显然,村民们没有出来援一把的想法。 “走,走,快走!”李福扯了把钱渊,“跟紧了。” 钱渊默然无语,跟在李福身后加快了脚步,眼角余光瞄见慌张的王陆也跟了上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三十二章 大胜可期 南平县城头处,吴百朋率众人观看战场,大砍大杀不过两刻钟,官军已然收兵回城,城外贼军依然纷乱,不过一杆大旗就竖立在距离县城三里外,数以千计的贼兵虎视眈眈。 “那就是贼首张琏。”吴百朋指着大旗道:“贼军不知兵法,大都未历战阵,唯此僚有些韬略。” 身边将校解释道:“大人数度出军,张琏只以乌合之众对阵,自率精卒藏于阵后、阵侧,即使官军得胜,亦不能追击……当然,更不敢回师福州府。” 王义和梁生都放下手中的望远镜,前者微微点头,“显然,张琏自率大军围城,为的就是以萧晚为偏师,截断闽江……” 说到这王义住了嘴,梁生脱口而出,“闽江被截,南平不战自乱,戚总兵那边首尾难以兼顾……啧啧,也不知道是张琏的主意还是萧晚的主意,倒是毒的很。” 如今的钱家护卫头领中,王义和留在钱渊身边的彭峰都是谨慎人,唯独梁生是个嘴碎的,又接着说:“如若卢参将或杨文麾下有五百武卒在,并城内官兵……张琏不过土鸡瓦犬!” 城头几员武将听这话都有点刺耳,吴百朋回头笑骂道:“还用得着你说,如若杨文、卢斌在此,城外贼军早就被一扫而空!” 王义瞥了眼一旁几个武将,解释道:“两浙练就新军,历经数载战阵,方为强军,如今福建初遭战乱,猝不及防为贼军所伺,稳住阵脚,稍加磨砺,定能扫平贼军。” 城外乱局渐渐得以控制,大旗随着贼军缓缓向东而去。 已近黄昏,城头众人放眼看去,残阳似血,尸首满地。 吴百朋吩咐手下安排钱家护卫饮食住宿,带着王义和梁生回到住所,刚刚坐定就迫不及待问道:“年初继美随元敬南下入闽,听闻一直在福清县左右剿倭,何以突然北上?” “福清那边倭寇局势如何?” “如若元敬另遣将校接管,让其弟腾出手……无此必要!” “再说了,元敬南下调任福建总兵官,麾下不过五千兵丁,福州府、福宁州均沿海,兵力已然吃紧,继美携多少兵丁北上?” 劈头盖脸的一顿询问后,吴百朋突然住了嘴,盯着王义道:“不对,如若继美是从福清县北上来援,你们如何会……” 梁生笑道:“中丞大人明见万里,戚游击是从宁波府镇海县启程而来。” 王义这才将侯涛山一战内情叙述一遍,镇海码头千余人头垒起的京观,八家海商被抄,这等大事吴百朋远在福建也多有耳闻,但还真的不太清楚戚继美参与其间。 如今,福建东西两头尽皆大乱,但临近省份的南直隶、浙江、江西、广东的官兵都不敢越境击贼,位高权重如浙直总督胡宗宪都在处州待了好几个月了,俞大猷也是得调任南赣总兵之后才敢入闽。 事实上,在这种局势中,戚继美是唯一不得调令即可入闽参战的将官。 今年二月末,戚继光调任福建总兵,时任浙江都司游击将军的戚继美调入福建都司,仍任游击将军。 在之后数月,因福宁州倭寇四处侵扰,台州知府谭纶率军南下温州,宁绍台参将卢斌不得移驻宁波府,钱渊才秘调戚继美率两百甲士回镇海,隐入金鸡山中,关键时刻一锤定音。 按规矩说,戚继美已然调任福建,却跑回浙江大开杀戒,这是不允许的。 而跑回浙江带着大军再度入闽,更是不允许的,如胡宗宪、俞大猷都不敢干,戚继美难道胆大包天? 原因在于,钱渊于公于私皆早有准备。 于私,钱渊密信入西苑直抵嘉靖帝案前。 于公,戚继光入闽不到半月,因福建倭寇频频上岸侵袭,感兵力不足,向兵部呈文,得许从浙江金华府义乌县再募兵两千。 事实上,在义乌县,的确有戚继光派去的将官正在练兵,原时空历史上也有这么一遭事。 戚继美假托此名,出现在浙江省就没什么关碍了。 最重要的是,戚继美回浙江募兵成军,所以他有充足的理由,不得调令即可率军入闽。 “少爷也道实在侥幸。”梁生笑道:“听闻福建大乱,少爷即召戚游击,从杨文那调兵八百,再从卢参将、候游击那边调兵一千,汇集钱家护卫,即可启程南下。” “杨文和卢参将麾下都有钱家护卫出身,少爷这次……用少爷的话说那是吐了血,船上装了数千石精米,再将括苍山作坊库存的盔甲兵器全都搬空了。” “对了,拨到卢参将麾下的周泽这次也来了,他升任把总,麾下四百鸟铳兵,并虎蹲炮二十门……啧啧,这次是扬眉吐气了!” “当然快了,走的海路,少爷去找了汪直,从舟山调船数十艘,冒险南下,在温州又得台州知府谭大人助兵丁数百,汇总大军两千五百,从福州府连江县定海登陆上岸。” “当时戚总兵领军在长乐县剿倭,戚游击直接急行军取道闽县,沿闽江西进,转入古田溪抵达古田县城。” 吴百朋在脑海中勾勒出福州府、福宁州的地图,不由赞道:“这下能放心了,古田县扼守北部贼军入闽江要道。” “荆川公选的。”梁生没看到王义警告的眼神,大大咧咧说:“少爷、荆川公皆随船南下,不过荆川公已然回程,少爷留在温州永嘉,台州知府谭大人驻地。” 吴百朋缓缓点头,“数万贼兵围南平,两位身为钱家护卫头领,此次为何而来?” 梁生终于住了嘴,王义正色道:“戚游击已然率军进驻古田县,今日晨间得斥候来报,贼首萧晚率万余贼兵南下,攻屏南县不克,转而向古田县而来。 戚游击精选护卫三十人赶至南平县报信,望中丞大人勿使张琏麾下数万贼兵东向。” “继美想一举击溃萧晚……”吴百朋有些犹豫,“萧晚此僚用兵狡诈,麾下贼兵悍不畏死,邵武县、松溪县均被其攻克,都指挥使王豪率兵三千,全军覆没。” 王义补充道:“俞总兵调任南赣总兵,昨日已抵建安县,随时可以南下。” 吴百朋精神一振,立即看清了现在的局势,只要自己能拖住城外张琏的数万贼兵。 戚继美坚守古田县,驻守建安县的俞大猷择机迅速南下,不援南平而扑向古田县,很有可能一举歼灭萧晚。 到那时候,戚继美、俞大猷两军汇集西进,立解南平之围。 “志辅已抵建安县?”吴百朋不放心又追尾了句。 梁生笑道:“启程前,少爷让护卫携信往处州去拜会俞总兵了,是周泽胞弟,早在两日前已经联络上。” 吴百朋霍然起身,大步走出去,俞大猷、戚继美麾下均是强兵,只要能拖住张琏,大胜可期!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三十三章 杀才 夜半时分,无论城内城外皆寂静无声。 这些天,兵围南平,贼兵从未夜战,原因是多方面,大都是贫苦出身,少有肉食,雀蒙眼的现象相当的普遍,另一方面初初成军,阵列什么别说普通贼兵,大部分首领都不太懂,一旦夜战,只怕一片混乱。 而城内的吴百朋也没有选择夜袭,毕竟兵力不足,白日尚能依仗强兵占到上风,一旦夜间混战,鬼知道会发什么,吴百朋不希望损失不多的兵力。 但这一夜,刚开始的夜深人静,再之后,城内官兵、城外贼兵都在骂娘。 “又来了!” 一个守夜的贼兵疲惫的揉着朦胧睡眼,看着城头处火光四起,接着响起如雷鼓声。 不敢叫,不敢跑,什么都不敢做,贼兵畏惧的缩在角落处,两刻钟前,一个同乡看到火光放声大喊,结果惹得营地大乱,最后被头目一刀劈了。 或一刻钟,或两刻钟,或三刻钟,每隔一段时间,城头处就像唱大戏一般惹出好大动静,外间贼兵营地一次又一次的骚动,头目巡视弹压,也有两次不小规模的营啸。 “有用吗?”梁生有点惴惴不安,这是他自己折腾出来的,如果没什么效果,就算首肯的吴百朋不说什么,但钱家护卫的名声可就在闽地丢了。 一旁的是吴百朋从杭州带来的侍卫,咂咂嘴笑道:“不会是从三国评书学来的吧?” 梁生哼了声,咬咬牙道:“时辰差不多了,你去唤中丞大人。” 一刻钟后,东城门上再次火光大起,鼓声大作,喊杀声传去,吴百朋拿起望远镜细细看去,笑道:“聊胜于无吧。” 看了眼懵懵懂懂的梁生,吴百朋解释道:“不为夜袭,只为缠住贼兵,不使其东去,夜间惊扰已然足够,明日张琏必然不敢拔军东向。” 等吴百朋又去歇息了,梁生有点不甘心,拉着侍卫低声说了几句,后者连连摇手。 当天色大亮,吴百朋再上城头的时候,视线第一时间落到堆的满满首级的竹筐上。 “真是一群杀星!”侍卫苦笑低声说:“大人都说了不得夜袭,小人哪里敢开城门,他们是从城头坠绳下去的……” 吴百朋气道,“一群杀才,如若出事,展才还不杀到福建来寻本官麻烦!” “不过身手的确了得,跟猴子似的,上下城头敏捷的很,二十多人摸黑进了营地……”侍卫佩服的很,“每人腰间都绑满首级回城,回城之后,贼兵营地还大乱了一刻钟,险些全军营啸。” 吴百朋叹了口气,转头看去,梁生那个胆大包天的还在那得意洋洋的夸功,大肆吹嘘昨晚在营地里大砍大杀。 “可惜了,才一百多个首级,实在是没办法……咱又不是腰围八尺,能捆几个首级!?” “如果是割耳就好了,好些贼兵被砍翻来不及去割首级,嗨,就算割下来也带不回来啊!” “哎哎,少爷倒是没吩咐过,这些贼兵是不是也首级兑银三十两……哎呦!” 脸色铁青的王义干脆利索的一脚将梁生从背后踹翻,“临行前,少爷交代过凡事小心谨慎,皆听中丞大人、俞总兵、戚游击指派,谁让你出城的!” “得胜无功,出城负罪。”王义转身单膝跪地,“请中丞大人责罚。” 吴百朋淡淡扫了眼还觉得委屈的梁生,“不愧是跟了展才几年的,倒是傲气的紧,也是,听闻上虞大捷,你梁生负甲冲锋,率先破阵,如若入军,不弱于继美、杨文。” “不过尚未入军,也轮不到吴某责罚。” “都起来吧。” 吴百朋面无表情的说:“展才向来护短,吴某如若责罚,怕展才要来问责。” 钱渊护短的名声不比他尖酸刻薄的言辞名气要小,其他的不说,五座京观都是以拜祭阵亡护卫的名义堆垒而成。 梁生苦着脸跪在地上,“请大人责罚。” 梁生跟着钱渊好几年了,向来没大没小,很得钱渊信重,知道自家少爷和面前这位福建巡抚乃是至交。 吴百朋冷哼一声,转头看向城外,细细观察贼兵动态,好一会儿才说:“半个时辰后,开北城门,你选两百甲士出战。” 梁生先是一愣,随即兴高采烈一跃而起,高声应是,大步走下城头去挑选武卒。 半个时辰后,城头的吴百朋露出了笑容,“钱家护卫头领中,杨文智勇双全可堪大用,周泽、张三、彭峰或骁勇善战,或有专长,唯独梁生这厮,好勇斗狠,真是个杀才!” 王义苦笑道:“原本少爷让梁生留守镇海,以彭峰领护卫队入闽,无奈梁生要死要活……最后少爷让王某压着他一齐入闽。” 梁生虽是好勇斗狠,但也不是蛮干的,两百甲士出城后没有立即突袭,而是在城外排成队列,贼兵一拥而上试图趁机夺取城门,不料轰然大响,火光四射,烟雾弥漫。 梁生令甲士携带四十支鸟铳隐在中间,突然一排齐射将冲上来的贼兵打的千疮百孔,然后率甲士从侧翼出击。 当两百甲士没有从烟雾正面冲出,而是出现在侧翼的时候,本已大乱的千余贼军立时崩溃了,梁生一路从北城门杀到东城门外,几乎没遭到什么抵抗。 派兵接应入城,吴百朋大喜,携手梁生登上城头,斟酒三杯以赏。 当日,南平县城陆续从东、北两处城门以及水门出战四次,斩首逾五百,杀伤不计其数,自身死伤不过数十人,城内军民士气大振,钱家护卫之名遍传城中。 没等到黄昏,张琏率贼兵北撤十余里安营扎寨,不敢再近距离围城。 亲自出城查看军情的王义趋马奔入城内,大步走上城头,“无东向迹象,今日贼兵士气大衰,如若张琏强令东去,只怕要炸了营。” 吴百朋微微点头,细细问清楚贼兵营地位置,沉吟良久道:“继美、志辅麾下尽是强兵,破萧晚不难,咱们还需缠住张琏两日。” 王义笑道:“戚游击虽一直在少爷身侧,但也承戚总兵教导,上虞大捷,戚家军势若猛虎,三刻钟击溃徐海;俞总兵用兵谨慎老到,但亦不缺胆气,如若俞总兵已然南下,想必明日黄昏前,胜报当至。” 吴百朋打量了王义一眼,钱家护卫头目中,王义最为默默无闻,但却一直为钱渊倚重,以今日其对战场的了解和指挥来看,不像是个新手。 其实城外的张琏和吴百朋都在打同一个主意,缠住对方,不可使其东向援救。 张琏希望萧晚能破古田县,截断闽江,等消息传来,南平县说不定不攻自破。 而吴百朋希望能缠住张琏,等萧晚大败的消息传来,自己再领军夹击,说不定能一战而定。 所以,此战的关键不在南平,而在古田。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三十四章 戚继美 人的际遇是很难说得清的,建功立业、留名青史,结党营私、遗臭万年。 被时代所玩弄的人们在时代的大潮中只能随波逐流,个人的能力无法撼动这个时代,个人的眼光无法超脱这个时代。 严嵩的努力让他成为历史上和秦桧齐名的白脸奸臣,嘉靖帝的努力让他在位这几十年成为明朝历史上最为诡秘的时代,更埋下了党争的苗头。 个人的努力很难影响自己人生轨迹的方向,但如果有一只穿越而来的蝴蝶对其实施影响,那就很难说了,至少有了这样的可能性。 比如张居正对海贸的全盘思索,比如胡宗宪对平定民乱的渴望,比如史书上寂寂无名的卢斌,比如嘉靖一朝始终不得重用的吴百朋。 以及,历史上更多以戚继光胞弟身份出现的戚继美。 古田县城头处,戚继美身披铠甲,手扶刀柄,凝神细看战局。 这是座小城,但直通闽江的古田溪就从城中穿过,这导致贼军不拿下县城,就不敢贸然南下。 数以千计的贼兵采用的是最残酷的蚁附登城的攻城方式,戚继美只派出不到四分之一的兵力守城,其中还包括本地的乡勇。 “别急。”戚继美瞥了眼不耐烦又爬上来观看战局的张三,“斥候回报,贼军旗帜混乱,但不会少于五千。” “乌合之众,就算是万余贼军,亦是土鸡瓦犬之辈。”张三不爽利的嘀咕道:“船上少爷可是交代了,不可使尧山公有失。” 戚继美笑道:“尧山公麾下三千官兵在福州府剿倭颇有战功,非寻常官兵,守住南平县城不难。” 一旁观战的古田知县刘震东突然指着不远处喝道:“贼兵上城了!” 戚继美瞥了眼过去,喝道:“张三!” 话刚出口,张三已然抄起长刀,领着身后的亲兵扑了上去,戚继美示意身后的亲兵也跟过去。 这股贼兵十余人,身着铁甲,颇为凶悍,但在狼牙筅的逼迫下不得寸进,张三高声呼和指挥,官兵们手中的长枪拼命往贼兵的下围戳刺,很快将其歼灭,只两三人舍身跳下城头。 张三抖抖长刀,血迹不去,干脆弯腰将长刀在贼兵尸首的衣衫上擦了擦,才收刀归鞘,走过来嘀咕道:“居然身着铁甲,福建这边倒是比浙江阔,卫所居然还有质量这么好的铁甲。” 铁甲其实在东南军中并不普及,士卒甚至部分中低层将领都是使用纸甲、棉甲,即使有铁甲,也因为质量原因导致防御力不足。 张三这话显然是说,那些铁甲都是贼军从卫所中抢来的。 福建都司的卫所大都在沿海,如平海卫、镇东卫,以及东南部的泉州卫、兴化卫、漳州卫,不过福建和其他省份不同,还有个福建行都司,设置七个卫所,邵武卫、汀州卫、将乐千户所等均已失陷于贼手。 戚继美屹立城头,也不四处巡视,拿着望远镜就能一览无遗,不时发号施令,指挥士卒补上缺口,又令各个把总轮流把守,蓄养体力,以待战机。 嘉靖三十三年崇德初见,戚继美还未入军,到如今不过四年,他已然领军数千,可独当一面,长水镇、桐乡、山阴会稽三场大捷成就了戚继美的名声。 再到上虞大捷之后,戚继美因战功被提拔为游击将军,虽然不能和其兄戚继光并列,但已经不再被戚继光的光辉所遮掩。 福建倭乱大起,吴百朋、戚继光、戚继美陆续南下入闽,曾有闽地官员如此评价,“戚门双杰入闽,倭寇丧胆矣。” 戚继光驻守福州府、福宁州两地,不过半年光景,已然战功累累,多得赞誉,而戚继美直到此刻进驻古田县,才算拉开他南下入闽的序幕。 古田知县刘震东是嘉靖三十二年三甲进士,恰巧是浙江嘉兴府人氏,对钱渊以及钱家护卫早有耳闻,眼见面前的青年将领指挥若定,不禁感慨,这些年东南多有劫难,但亦涌出如许多青年俊杰。 的确如此,至少钱渊周围的人大都年纪不大,戚继光今年刚满三十岁,戚继美二十五岁,孙丕扬、杨文、梁生等人都没超过三十岁。 看贼兵退去,戚继美才开始巡视各处,或查探砖石储备,或亲为伤者裹伤,笑着和士卒开着玩笑,虽然海上颠簸,又一路急行军赶到古田县,但军中士气高昂。 远远看着戚继美的一举一动,周泽有点想笑。 嘉靖三十三年崇德大捷,戚继美于城头杀倭,钱渊总理城内,再到后来长水镇、桐乡、山阴会稽、上虞四战,无不是钱渊坐镇军中。 长期在钱渊麾下效力,戚继美的一举一动都无意识的在刻意模仿钱渊,抚恤伤员,亲为裹伤,查看后勤,在城头与士卒共食…… “周头儿……” “周头儿!” 身边的士卒也是钱家护卫出身,用力拽了把还在出神的周泽,“看,好像是……” 周泽一个激灵,从怀里取出望远镜细细看西北方向看去,山中隐隐有烟柱生气,烟中夹杂着诡异的粉红色。 “来了,来了!”周泽三步并作两步奔向戚继美。 戚继美也是精神大振,要知道虽然派了小队去南平县报信,但吴百朋能拖住数倍于己的贼军多久是很难说的。 “红色的……”戚继美在心里琢磨了下,拉过知县刘震东,“那山中有河流直通古田溪?” “那是石塔山。”刘震东远远眺望西北方向,“再过去就是罗源县,霍口溪从罗源县而来,汇入古田溪。” 最困扰一员将领的时刻到了,在只有模糊而不确定的消息的情况下,如何做出最准确的选择,将决定着这员将领的上限。 戚继美一直示敌以弱,隐藏城中主力,无非是想前后合击,一举将城外五千贼兵击溃。 否则凭借麾下两千多强兵,戚继美有信心击败城外贼军,但很难取得完胜……要知道接下来还要西进南平,那边还有数以万计的贼军。 戚继美体会到了去年上虞大捷之前,钱渊在东安镇总督府临时驻地时的犹豫不决,战场上有太多的可能性,而很多时候,正确的答案只有一个。 俞大猷真的已经掩至石塔山中了? 贼军的斥候会不会查探到俞大猷的踪迹?毕竟萧晚也是从建宁府南下的。 城外贼军并没有放弃攻城,不过这次有点雷声大雨点儿小,很快就退了回去,戚继美看见贼军后方有炊烟升起,已然是正午了。 戚继美仔细询问霍口溪的走向,石塔山的位置,咬着牙大力捶着城墙,“开城门,各队出城,狼牙筅、盾牌手先行,周泽率鸟铳队、虎蹲炮随后。” 回头看了眼刘震东,戚继美低声道:“刘知县,点狼烟。”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三十五章 野战 在战场上,作为发起进攻的一方,最不希望的就是攻城战,不到万不得已,谁都不愿意攻城。 如果不能里应外合拿下城门,那折损兵力太多,久攻不下还要提防对方的援军,甚至守军还会出击。 萧晚不是个普通盗匪头目,其人骁勇善战,腹有韬略,还读过兵书,他曾经在中读到,“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 萧晚的理解是,十倍于敌,才能攻城……这种理解不能说错。 但无奈古田县像块石头一样挡在路上,由不得萧晚不攻城,他和张琏兵分两路攻南平、古田,无非就是想将闽江握在手里,顺流而下就能击破戚继光所部,和倭寇汇合。 当萧晚诧异的看到城门大开,数以千计的官兵手持奇形怪状长杆兵器涌出城门后,他的第一反应是,机会来了! 但是,当萧晚好不容易将正在吃饭的贼兵汇集起来排出队列之后,他才感觉到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因为,对方太安静了。 居然没有趁着自己手下吃饭的空隙进攻,而是安安静静的排出阵势等在那儿,甚至都没有向前移动过。 萧晚有些犹豫,他敏锐的感觉到,这是块难啃的硬骨头,甚至可能这是块能噎死自己的骨头。 原因很简单,古田县是个小县城,虽然隶属福州府,但并不靠海,少遭倭患,居然城内藏着至少两千官兵,而且是全副武装,一看即知是精锐的官兵。 第一波进攻萧晚试探性的派出五六百人,数以百计的短矛投掷而来,让贼兵还没接战就畏缩不前,丢下几十具尸体,贼兵头目撒腿就往回跑。 萧晚觉得有点牙疼,虽然猜测这是一股精锐,但如此棘手却是他没预料到的,他远远眺望官军阵势,心里琢磨这股官军是从哪儿来的。 “胆子也太小了点吧!”张三目瞪口呆,继而跳脚骂道:“简直就是一群兔子!” “谁让你投掷短矛了。”周泽撇嘴道:“不过放心,他们不会跑的,几百贼兵,不过是来试探一二。” 不远处几个同袍笑道:“张头儿,还好将军下令不得用鸟铳铁炮,否则一群兔子……咱们还真逮不着!” “待会儿放他们过来,咱们长枪也得沾沾血啊。” “不知道这次是不是也首级兑银三十两……” “想什么美事呢,对面那帮兔子能和倭寇比?”张三骂道:“都打起精神来,这可是咱兄弟入闽第一战,谁脚底打滑了,回头给老子洗袜子!” 这话一出,周围一片低低笑声,张三脚臭,特别是夏天,特别是行军路上。 “闭嘴!”周泽皱眉呵斥了声,“看!” 张三拿起望远镜细看,对面大旗下,一个贼兵头目被一脚踹倒,旁边贼兵举刀劈下,捡起地下的首级回身大呼。 不过是试探一二,却要杀将立威,显然,贼军这是要动真格的了。 萧晚兴奋而紧张的盯着对面的官军,在细细问过逃窜回来的手下后,他已经猜出了对面是谁! 一定是戚继光分兵驻守古田县,阵势前段的狼牙筅是戚家军的标志武器,最关键的是,有粗略识字的贼兵认出了“戚”字大旗。 真有名将之姿啊,萧晚在心里感慨,居然能未卜先知守住关键要塞! 萧晚挥手示意开始进攻,只要击破这股官兵,沿古田溪入闽江,戚继光再无回天之术! “擦擦手心汗,狼牙筅稳住,不要慌!” “投掷短矛等我号令!” 张三、聂德、冯子明等把总声嘶力竭的大喊,身边的亲卫队放声大呼,在阵后来回穿梭不停。 虽然是临时组建的大军,但主力都是以狼牙筅、长枪、盾牌、短矛为主要武器的卢斌、戚继美、杨文麾下,对这套打法非常熟练,谭纶在温州赞助的三百兵丁都留在戚继美身边为后备。 “狼牙筅!” “扫!” 尖锐的狼牙筅左右扫动,歪歪斜斜射来的箭支大都被盾牌挡开,偶尔几支落在阵中,也很难制造伤亡,躲在盾牌后的长枪手机械而熟练的刺出、收回。 端坐在马上的戚继美拿起望远镜细看,突然眉头一皱,高呼道:“二十步外,短矛手!” “二十步外,短矛!” “二十步外,短矛!” 数以百计的短矛、标枪瞬间遮蔽了烈日,将贼兵后阵扫了一遍,接下来,是短兵相接,血肉飞溅。 和求财的倭寇不同,这些所谓的“贼兵”大都是农户出身,因连续两年闽粤洪灾无以为活,看起来战力不强,又没经历什么战阵,但关键时刻能豁得出去。 毕竟,都活不下去了,还有什么不能放弃的,包括自己的生命。 数十件刀剑被绝望的贼兵疯狂的投掷而来,一个长枪手刚收回长枪,一柄镰刀突兀的划破长空,正正砍在他的面门上。 七八个身穿铁甲的贼兵狂呼冲入三根狼牙筅组成的防线中,猛地扑向盾牌,逾几百斤的重量将几个盾牌手扑倒。 戚继美偏头看了眼,并没有发号施令,类似的情况在练兵的时候已经模拟了很多次了,他反而远远眺望对面大旗下的萧晚。 这可真不是个寻常的贼人,没有将不多的盔甲发放给头目,而是集中使用试图破阵。 看到破阵,阵外的贼兵齐声大呼,数十个身穿铁甲的贼兵已经扑了过来,试图一举破阵。 但张三、冯子明两个把总的亲兵队已经赶到,盾牌护住两翼,长枪手居中,如林的枪头不停向前戳刺,很快将那五六个贼兵刺死、驱逐出去。 后阵再次投掷出一批短矛稍稍遏制对方的速度,几根狼牙筅从后阵向前涌来,盾牌手向前挤去,很快补上了缺口。 “侧翼出击吗?”冯子明扯过张三,压力稍微有点大,如果侧翼有百余甲士杀出去,能大幅度缓解压力。 张三转头远远看了眼戚继美,甩开冯子明,“无军令,不要动!”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贼兵疯狂的扑击告一段落,留下数百尸首向后退去。 张三拉着脸听各队的队长回报,在心里默算了下,这一轮战死八人,伤六人,他身为把总,麾下加上亲兵队一共也就三百多人,一下子去了十四人,已经接近半成了。 冯子明那边也差不多折损半成,不过他们俩麾下是贼兵重点攻击的范围,其他几个把总倒是受损不重。 “娘的!”张三恶狠狠的吐了口唾沫,以前同在钱家护卫队的同袍重伤被抬了回去。 “可惜将军不许放鸟铳……”冯子明叹了口气。 张三咬着牙道:“可惜下船前少爷交代了,否则非要再垒个京观不可!” 一直端坐在马上的戚继美终于动了,趋马奔来,查问伤亡后看向了周泽,“鸟铳手伏于盾牌后,搬运虎蹲炮向前。” 张三皱眉道:“大人,前阵还能撑得住……” 戚继美笑着指向西北方向,粉红色的狼烟已然清晰可见,俞大猷终于到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三十六章 虎搏鹰击 石塔山南侧小山的山顶上,几个人影躲在树后登高望远,好一会儿后才收回手里的单筒望远镜,转身下山。 为首者是一个头发已经花白的中年人,虽然脸上沟壑纵横看起来年纪颇大,但身手矫健不让少年人,还扶了把身后的青年。 周济尴尬的干笑几声,“要不李师傅再收个关门弟子?” 一旁的青年嘲笑道:“都说钱家护卫精锐甲于东南,也不过如此,下山都能差点滑倒!” 李良钦瞪了侄儿一眼,一边加快脚步一边训斥道:“单人搏击,你可胜之,十人持棍对练,不分胜负,百人持械对阵,必败无疑……你也从军数年,还是只知道好狠斗勇,单人搏杀!” 一行人不多时就抵达目的地,身着红袍的俞大猷正站在山坡上手持望远镜远眺,笑道:“王之涣诗曰,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有展才所赠此奇物,更是如虎添翼。” 李良钦快步而来低声道:“已然开战,贼兵三度冲阵,戚游击固守阵势。” 俞大猷点头道:“启程吧。” 霍口溪顺流而下,不多时就转入古田溪中,手持军械的武卒在船上虎视眈眈的看着不远处的狼烟,俞大猷转头看向岸边,七八个贼兵目瞪口呆的看着江上的船只,有的呆立不动,有的撒腿狂奔。 不过,俞大猷知道,来不及了,虽然因为古田溪的航道需要绕一个大弯,而且自己需要提前下船布阵,消息必定先一步传入贼军头目耳里,但也来不及了。 这不能怪萧晚不谨慎,他已经放出了斥候,但他不知道望远镜的存在。 钱渊并不知道望远镜在历史上是什么时候出现,但那是他知识体系中不多的可以直接点燃的点。 从第一个望远镜制作完工到现在已经快六年了,钱家护卫是最早装备的,王义带出的斥候每人都随身携带,与钱渊交好的诸位将领也多得相赠,但在戚继美、卢斌、杨文这些钱渊嫡系将领的军中,望远镜都已经普及到把总这个级别的中下级军官了。 虽然萧晚放出了斥候,但俞大猷启程的地点距离古田县城并不近,用望远镜、狼烟和城内联络,再借助霍口溪、古田溪顺江而下,其行颇速。 萧晚睚眦欲裂的看着江面上隐隐可见的船只,这一刻他才知道了为什么对方这两日一直示弱,也知道城内守军为什么突然选在这时候出城野战……对方想一口将自己吞下。 “想将老子吞进肚子里,也不看看你有没有这么好的牙口!”萧晚拔刀出鞘,怒吼道:“兄弟们,不破此阵,皆死无葬身之地!” 攻城两日不克,适才又三度冲阵不破,贼军士气已衰,但如今死到临头,只能拼死一战。 萧晚在原时空中被评价腹有韬略,是张琏最倚重的将领,他的选择不能说错,事实上,这是唯一的选择,关键是面前的的两千官军,只要能破阵破城,就能将一切威胁化于无形! 这时候撤退,只会大败溃散,就算想调头或转向也来不及了,萧晚知道麾下虽然能勉强排成队列阵型,但如今陷入两军夹击之中,人心涣散,一个不好就是卷堂大散。 所以,击破戚继美所部,是萧晚唯一的选择。 拿下古田县这颗钉子,就能进而将闽江控于手中,不说威胁戚继光背后,只要顺江而上入端溪,至少能和张琏汇合攻下南平。 戚继美趋马在后阵左右奔驰,脸上浮现出满意的笑容,一切都很完美。 “周泽!” “放过来,三十步虎蹲炮,再继以鸟铳、标枪。” “冯子明!”戚继美指指张三,“两个把总亲兵队汇合,让冯子明统率,全部着甲,侧翼出击!” 张三羡慕嫉妒的看着兴奋的冯子明,戚继美身后一员将领出列高声道:“戚游击,末将愿随冯把总出击。” 戚继美犹豫片刻点头应下,此人名为李超,温州人,松门卫所出身,年前台州知府谭纶率军进驻温州,此人才投军,得谭纶看重。 四千贼兵狂奔而来,官军阵势不动如山,周泽亲自出阵细看。 “百步!” “五十步!” “不动,不动!” 从盾牌后出列的鸟铳手紧张的看着已经清晰的贼兵,不时整理下正在燃烧的火绳,已经准备好的炮手将铁制虎爪狠狠的往下压,生怕待会儿炮身弹起伤人。 周泽声嘶力竭的高呼声响起,“三十步,虎蹲炮!” “轰……” 虽然有先后次序,但传来的却只有一声爆响,每个炮口射出百枚铅子,在火药的驱动下呈扇形射出,倾向整个贼军前阵。 侧翼持茅跃跃欲试的李超亲眼目睹,几个贼兵浑身都被打穿了,像个被戳破的鱼泡,只不过喷射而出的都是血液。 虎蹲炮射程其实最远达两百步,正常情况下射程设置为约莫八十步到一百步,但这一次,戚继美刻意的将射程设置为三十步,毕竟对面一次性涌来四千贼兵,集中火力将对方一次性打下去才是正确的选择。 显然,一直没有使用过的虎蹲炮给了贼军一个意外的惊喜,一次性将贼军前阵一扫而空,大量贼兵茫然的站在战场当中,而这个距离是在鸟铳手、标枪手的射程中的。 “鸟铳……放!” 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官军阵营陷入一团浓雾之中,接着数以百计的标枪穿透浓雾从天而降,虽然兵力占优,但仅仅是远距离的打击,贼军隐隐已有退意。 墙头的古田知县刘震东兴奋的双手都在哆嗦,之前三次拒敌于外,但都隐隐担忧,毕竟守城和野战是截然不同的,没想到戚继美所部有如此利器。 萧晚阴着脸看着退回来的前阵,突然抽刀趋马,左劈右砍,高呼道:“火器一轮,冲阵,冲阵,退后者皆斩!” 的确,火器只有一轮,无论是戚继光、戚继美还是卢斌所部,都有共同的认知,鸟铳、虎蹲炮诚然杀敌利器,但只能一轮后立即避入后阵,关键还是要看接下来的短兵相接。 可惜周泽这厮是个鬼机灵,特地留了五六十个鸟铳手没有发射,这也是因为此次南下入闽,钱渊特地从卢斌、杨文麾下调了两百鸟铳给他。 当贼兵鼓足勇气冲阵的时候,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如爆竹一般的响声,冲在最前头的数十个身着铠甲的贼兵一头栽倒。 萧晚已然双红赤红,不管不顾,手持双刀狂奔向前,贼兵这才再次鼓足勇气跟着萧晚冲杀。 狼牙筅左右扫动,短矛、标枪不停从后排掷出,如林的长枪将贼兵拒之阵外。 就在这时候,戚继美处旗帜挥舞,冯子明、李超率百余甲士突然从侧翼杀入贼兵阵中,大砍大杀。 另一头,俞大猷已然布下阵势,截断贼军退路,又分兵一部抄贼军东路,只留出了西边……那是古田溪。 远远眺望,只见戚继美所部任由贼兵狂攻,亦守若磐石,侧翼出击甲士中,一员将领单骑持矛,锐不可当,所到之处,贼兵纷纷避让,不多时隐隐已近萧晚大旗之处。 俞大猷不禁赞道:“真虎搏鹰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三十七章 物尽其用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六百三十七章物尽其用南平县城门大开,吴百朋驱马而出,亲自出迎,在被困于南平近半个月中一直提着的心终于落地了。 数千官兵有条不紊的在安营扎寨,正巧城外张琏西窜留下的营地还在,倒是省了不少工夫。 数十骑驱马奔来,在城门口不远处和吴百朋汇合,为首的俞大猷翻身下马行礼,但吴百朋第一时间挽起,大笑道:“早在多年前,展才在食圆赞誉东南俞龙戚虎,上虞大捷中元敬和志辅兄一南一北,均立下大功。 如金元敬入闽剿倭,多有战功,志辅兄调任南赣总兵,迅如奔雷,一战而解闽地之困,展才的眼力实在让人佩服,俞龙戚虎,均为一时名将!” 俞大猷笑着摇头道:“中丞大人过誉了。” “志辅兄何必谦让至此?” “并非谦让,古田县一战俞某不过查漏补缺而已。”俞大猷往边上移了一步,让出身后的戚继美,“先示敌以弱而诱敌,后出城野战而败敌,守若磐石,攻如烈火,萧晚远不能敌,俞某不过锦上添花而已。” 吴百朋眼睛一亮,他现在看到能打战的武将就眼红,细细问了几句,赞道:“元敬蔚然名将,不料其弟亦有此能,记得去年展才援山阴会稽,便是继美率军急行赶至。” “一门双杰。”俞大猷拍着戚继美的肩膀,“此战继美首功,还望中丞大人美言几句。” 吴百朋连连点头,都是自家人,好说好说。 戚继美在这方面不能和戚继光相比,不太会说场面话……甚至还有点脸红。 不过这样的赞誉也名副其实,昨日古田县一战,戚继美率两千官兵野战大败萧晚五千贼兵,斩杀贼军头目十余人,斩首逾千,俘虏千余,萧晚仅率不到两百人脱甲渡古田溪西窜。 此战不仅仅在于击败欲夺取闽江控制权的萧晚更在于直接挫败张琏兵分两路彻底扰乱战局的企图。 战后戚继美、俞大猷没有打扫战场黄昏前启程由古田溪入闽江,再逆流而上抵南平县。 可惜金天清晨,张琏、萧晚率数万贼兵仓皇西逃戚继美、俞大猷率军追击再斩首数百。 一行人谈笑风生入城王义私下仔细问了昨日战况,不禁向发鬓花白的俞大猷投去佩服的视线。 贼军在官军阵前撞得头破血流侧翼出击的冯子明所部都快杀到萧晚面前了,但俞大猷没有贸然出击而是安心在东边、北边组织防线。 在贼军败象已现的情况下,俞大猷这是刻意的没有去抢功,只守住贼军退路,以至于贼兵只剩下古田溪一条路……溺死江中的贼兵数以千计。 更重要的是,如果没有俞大猷威胁萧晚后路,后者绝不会在戚继美所部面前撞得头破血流。 在没有俞大猷参战的情况下,戚继美也不会贸然出击……他麾下两千人手败敌不难难的是如何大胜,人家萧晚又不傻打不过不会跑吗? 如不能彻底击败萧晚所部戚继美就无法转而西向解南平之围。 俞大猷的出现比想象中要重要的多但他却推功他人,实在令人佩服。 王义不禁想起去年钱渊对俞龙戚虎的评价,“俞戚皆勋垂闽浙,为大国干城然论果毅,元敬不如虚江,论雅量,虚江远迈之。” 府衙大院里,诸多将校正在闲聊,张三拍着胸脯夸功,梁生悻悻发着牢骚,王义在询问周泽火药存量,张琏没有迎战而是西逃,后面还有的打呢,周济和另几个钱家护卫出身的把总商量自己是留下来还是回浙江。 一旁的福建几个将校不禁咂嘴,粗粗一数,除去王义、梁生,有六个把总都是钱家护卫出身。 梁生撇撇嘴,“把总算什么,还有比把总更低的?” “少爷为什么不放你出来,你自己心里没数?”张三嘲讽道:“倒是彭峰放出来,至少把总起步!” “我是不想离了少爷身边,不然如杨文一般,游击将军……说不定哪天就被调走了。” “杨文这次没跟着入闽,可惜了。” 外面聊的欢快,大堂里诸人也聊的不错,一番话下来,吴百朋心中烦恼尽去。 “张琏西逃,显然已知外省援兵一刀,必然窜回邵武府,之后动向……”吴百朋沉吟片刻笑道:“继美这一战几近全歼萧晚所部,只怕张琏此僚心生畏惧。” 戚继美虽然有些军事天赋,但这方面经历太少没有听懂。 但俞大猷浮浮沉沉多年,点头道:“中丞大人是怕贼军入赣。” “不错,一旦贼军入赣,志辅兄身为南赣总兵官,可越境追击,但……”吴百朋摇摇头,“三军合击,只怕张琏即刻窜入江西。” 吴百朋身为福建巡抚,戚继美是福建指挥司游击将军,两人都没有权利越境追剿。 “兵分两路?”俞大猷试探问:“中丞大人并俞某取邵武府,继美率军北上收复建宁府,再择机西进至闽赣边境,两军合围,尽量不使贼军大部入赣。” 吴百朋犹豫良久,这办法听起来不错,一旦分兵,戚继美麾下只有两千余人,、建宁府只有松溪县和几个镇子失陷贼手,正适合戚继美兵力,自己和俞大猷合军约莫六千大军,追击张琏即使不胜,亦不会遭败绩。 但这个计划实施的难度很高,贼兵战力不算强,但人多势众,而且邵武府就临近江西省,如若张琏想逃窜入赣,戚继美很难堵住缺口。 但思索良久,吴百朋发现,这是唯一可取的办法,如若贼军不西窜入赣,而是南下汀州府,那就好办了。 “邵武、汀州两府失陷贼手,如金看来最大的问题就是粮饷供应,特别是邵武府,此地向来是闽北粮仓所在。”吴百朋有点理解当年的胡宗宪了。 俞大猷捋须道:“入闽之前,展才来信……对了,钱家护卫有两名头领与继美一同南下。” 对俞大猷来说,最烦恼的事不是打战本身,而是到了客地难筹粮饷,他可没忘入闽前钱渊来信,保证大军无后顾之忧。 片刻后,王义入内,行礼道:“少爷已然安排,以汪直船队运粮入闽,五峰旗号倭寇不敢来犯,只要戚总兵守住长乐、连江两地,粮船可直抵闽县。” 钱渊没有去信询问嘉靖帝是否可以钱粮输福建……这是犯忌讳的事,你能替朝廷、皇帝赚银子,但绝不能觉得有权力来安排银子用在哪儿。 在这种情况下,钱渊只能用上汪直了。 吴百朋咂咂嘴,“真是物尽其用……” 钱渊对张琏这个飞龙皇帝没什么兴趣,但入闽的戚继美、戚继光都是他的嫡系,俞大猷和他来往多年,吴百朋更是至交好友,尚有王义、张三、周济、梁生等一干护卫头领,自然要无所不用其极,使劲浑身解数。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三十八章 离散和襄助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六百三十八章离散和襄助八月初四,戚继美、俞大猷于古田县一战击溃贼首萧晚五千大军,几近全歼,萧晚率百余人侥幸逃生。 八月初五,戚继美、俞大猷率军西进,解南平之围,张琏不战而逃。 这个消息如长了翅膀一样四处传播,正在福清县剿倭的戚继光终于放下心了,建安县城内毁家组建乡勇的前吏部尚书李默终于松了口气。 但坐镇龙泉跃跃欲试的胡宗宪,在众位幕僚面前将桌案一脚踢倒! 恨意充斥脑间,胡宗宪脱口而出,“何以如此咄咄逼人!” 王寅、茅坤等人尽皆默然,这句话自然指的是钱渊。 俞大猷南下入闽直奔古田县,而半个多月前在侯涛山大开杀戒的戚继美也出现在古田县……显然,这绝不是巧合。 胡宗宪怒道:“戚继美何敢越境!” 在侯涛山中熬了十多天的王寅无奈解释道:“戚元敬调任福建总兵,得兵部许可再于金华义乌募兵三千,戚继美是以募兵名义回浙江的。” “啪!”胡宗宪将手边茶盏猛地掷到地上,不多的残茶反泼在胡宗宪长须上,一时间狼狈不堪。 胡宗宪城府颇深,遇事往往不动声色,即使大怒也能平心静气,但这次却如此失态……古田大捷让他的如意算盘全都落空了。 在俞大猷入闽前,闽地局势岌岌可危,吴百朋孤守南平,既不能退敌也无法回援,萧晚所部战力不弱,只要抢下古田,便能使戚继光腹背受敌……茅坤和胡宗宪都猜测,这半个月来倭寇侵扰福建沿海非常频繁,张琏也应该在其中有人手。 在戚继美突兀的出现在古田县,并一举击溃萧晚,再与俞大猷合兵西进,虽然张琏还占据邵武府、汀州府大部,以及建宁府小部,但显然已经无力回天。 最让胡宗宪气急败坏的是,戚继美南下直抵古田,两千官兵能击溃萧晚五千大军,这是一支强军。 而戚继美带回浙江只有两百甲士,义乌练兵三千,但都未历战阵显然这两千兵丁必然是从浙江军中暗中抽调的。 这种事,浙直总督胡宗宪、浙江巡抚赵贞吉都做不到,只有浙江巡按御史钱渊……不是因为他的职权而是因为他对宁绍台甚至温州几府兵力的控制。 想弹劾他都找不到太明显的借口毕竟戚继美有率军入闽的权利而几个将校如张三、周泽、冯子明也都是年初入闽,只是随戚继美秘密潜回镇海。 茅坤看着悬挂在墙上的地图摇头道:“贼军士气大衰,收复邵武、汀州水到渠成……只看张琏是南逃还是西窜。” 南逃就是回粤西窜是入赣,胡宗宪盯着地图陷入思索。 书房陷入一阵沉默,已然头发花白的郑若曾无声叹息,悄然转身退下。 八月初,虽未到秋高气爽之时,但酷夏已去,暑气全无令人心旷神怡,郑若曾却如同还在炎炎烈日之下浑身上下都是汗迹脑袋也晕乎乎的。 已是黄昏时分王寅脸色难看的踱进屋子看看屋子里已经收拾好的两个包裹,不由长叹一声,“伯鲁兄何至于此?” 一身布衣的郑若曾淡然道:“书童已然遣回,无人煮茶就不给亮卿斟茶了。” 王寅想说些什么,但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沉默了一阵后嘶哑声道:“夫山已去,伯鲁兄亦离……” 在郑若曾下定决心之前,就在俞大猷率军启程入闽那日,何心隐已然和胡宗宪决裂,愤然离去。 “总督府人才济济,郑某不过夸夸其谈,老朽而已。”郑若曾平静的说:“更何况数年来,编练的新军战力颇强,横扫东南无抗手,只看戚继美古田大捷即知,。” 看了眼王寅,郑若曾扯扯嘴角,又道:“自嘉靖三十三年起,郑某得总督大人信重,所献之策无不许可,到如金,郑某已无一策可献,望回乡整理这几年书稿……” “伯鲁兄……”王寅痛苦的伸出手探在空中,看着郑若曾迈出屋门。 郑若曾,昆山人氏,字伯鲁,号开阳,大儒魏校门生,郑家世代行医,于东南颇有名声,其祖正统年间进士,名列沧浪亭五百名贤祠。 然郑若曾无意仕途,潜心学问,知山川地理,通晓军机,长于军略,嘉靖三十三年入浙直总督胡宗宪幕府,得绩溪信重,所献之策无不即行,推行提编,开源节流,编练新军,打理往来公文,绞杀徐海,招抚汪直,无不有功。 不夸张的说,虽有名传天下的文徵明,有乡党之谊的王亮卿,有诗名传世的沈明臣,有两榜进士出身的茅鹿门,但胡宗宪幕府中,论功,郑若曾当之无愧的居首。 郑若曾的离去起源于失望,更起源于对比。 张琏称帝,闽地大乱,岌岌可危之际,钱展才当机立断,以戚继美、俞大猷稳住局势,力挽狂澜……在这种对比下,胡宗宪的阴诡心思让郑若曾大失所望, 径直出了龙泉,郑若曾租了一艘乌篷船顺流而去,在丽水县落脚。 夜间就住在船舱里,郑若曾点了盏油灯,从包裹里取出一叠文稿,细心的整理,时不时沉思许久,在心里琢磨如何修改,要不要让老友兼连襟归有光润色一二。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筹海图编》,后世一直相传是胡宗宪所作,直到近世才考证作者是郑若曾……随着郑若曾离去,这个历史谜题已然不会再出现了。 白日在船上随波逐流,只在心里琢磨如何修改成书,夜间在船舱里伏案奋笔疾书,恍恍惚惚间,听得外间船家悠长的号子,郑若曾才知道,船已抵萧山。 探头走出船舱,郑若曾看着川流不息的西兴运河,笑道:“短短年许,蔚然成貌。” “先生站稳了,这都是往宁波去的商船,咱碰了就得去喂王八。”船家亲自掌舵,乌篷船灵巧的在诸多大船间穿梭而过。 很快就到了杭州,去运河码头换乘船只往苏州,下了船就离家不远了,郑若曾却久久站在船板上没有下船,怔怔的看着码头上的人来人往。 好一会儿之后,郑若曾侧头看向正等着结账的船家,笑道:“劳烦再跑一趟,去宁波镇海。” 当日黄昏时分,郑若曾出现在镇海县钱宅门口。 未等郑若曾递上名帖,门房已然通报,片刻后,正门大开,浙江巡按御史钱渊亲自出迎。 “已等伯鲁兄数日了。” 郑若曾诧异的看着钱渊,要知道自己只不过是个贡士,又无官身,身镇东南的浙江御史开中门出迎,实在是不能再隆重的礼节了。 钱渊叹道:“钱某心有傲气,天下有识之士多矣,能入眼者不过寥寥,如若伯鲁兄径直归乡,钱某亦三顾茅庐。” 郑若曾本只想来看看,想和钱渊聊些什么,听到此话一时愕然。 “二月初,钱某率护卫急奔入杭,不惜兵围巡抚衙门,所为何事?” “乱一地而建功立业,人神共弃。” 钱渊携手郑若曾缓步入府,平静道:“闽地得保,钱某不敢居功,绩溪却斥骂钱某抢功,究其心思,有不可告人之处。” “夫山先生、伯鲁兄雅量高致,目无余垢,舍绩溪而去,非高士不能为之。” 钱渊作揖到:“然钱某深知伯鲁兄之才,还望兄长襄助一二。”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三十九章 入赣 偏厅里,钱渊手持酒壶正在殷勤劝酒,小七难得的出来陪客,以示通家之好。 小七好奇的看着已然熏熏的郑若曾,自南下以来,除了有姻亲关系的谭纶外,自己出面陪客的只有前任浙江巡抚吴百朋,而面前这个头发花白的老头连个功名都没有。 郑若曾醉眼朦胧,指着桌上酒菜笑道:“松江钱展才,侍母至孝,亲身下厨以博寡母开颜,再到随园名声传回东南,无人不知展才品鉴之精,亦传闻展才厨艺之精,相交多年,还是第一次得享……” “哈哈哈,伯鲁兄以绩溪幕僚而来,钱某没赶出去已经算是客气的了!”钱渊大笑道:“也不瞒伯鲁兄,平定两浙倭患,胡汝贞当居首功,但钱某鄙夷亦不是一两日了。” 郑若曾持酒杯的手在空中顿了顿,惨然一笑后一饮而尽。 还能说什么呢? 刚刚入府的时候,钱渊已经将话说透了。 赵贞吉为党争不惜乱浙江一省,而胡宗宪为建功立业不惜坐视闽地大乱。 说到底,除了能力的高低之分,胡宗宪和赵贞吉有什么区别? 钱渊看郑若曾一杯又一杯,笑着舀了碗豆腐递过去,“蟹黄豆腐,精选毛蟹的蟹黄,与嫩豆腐以高汤熬制,伯鲁兄尝尝。” 郑若曾端起小碗尝了尝,不禁赞道:“入口嫩滑,香鲜可口。” 钱渊笑道:“那日在温州,夫山先生可没这口福。” 在送戚继美、钱家护卫入闽后,钱渊留在温州和谭纶吃梨子,当时的他觉得,只要不出意外,至少能稳住局势。 但很快,从龙泉启程,到镇海转了一圈才找到温州的何心隐带来了坏消息……胡宗宪有建功立业之心。 在古田大捷的消息传来后,钱渊松了口气,让汪直船队运送粮米入闽,自己回了镇海。 但很快,也已经有离去之意的总督府幕僚沈明臣来信,提到了郑若曾离去之事。 钱渊一方面在镇海翘首以盼,另一方面派了人去苏州、昆山守候。 正式入仕快三年了,钱渊也有招募幕僚的心思,之前实在是因为自己有太多的隐秘事……招抚汪直、开海禁通商,以及父兄、二舅等等,钱渊只能亲力亲为。 再接下去,很多事钱渊需要一个或几个助手,整理公文、出谋划策甚至在通商诸事上查漏补缺,一人计短众人计长的道理,钱渊前世就很明白。 何心隐这厮太傲,而且对心学太过痴迷,和谭纶倒是能聊得来,没几日就离开温州,声称去京城一行。 于是,钱渊盯上了郑若曾。 嘉靖三十二年嘉定大捷,钱渊和郑若曾初见,那时候的钱渊不过是个秀才,没有资格招募如郑若曾这样的名士,但如今的钱渊有足够的底气。 而郑若曾的能力并不仅仅局限在嘴皮子上,这是个能办实事的人物,至少在军事一道上,他能给予钱渊极大的助益。 虽然说两浙倭患已息,但钱渊依稀记得,倭患直到万历年间都没有被彻底剿灭,而那时候海禁已开,东西方的贸易没有官府的阻拦,但倭寇依旧不时上岸劫掠。 钱渊很难记得清事件发生的时间,但能记得住那些著名历史人物的事迹,他记得殷正茂就是万历年间破倭,得升任尚书之位。 接下里的一段时间,钱渊和郑若曾的行迹遍及宁波各地,还去台州转了一圈,甚至还登上了舟山岛。 郑若曾对沿海诸军驻地,兵力调配进行了微调,派出大量兵丁以小队的形式驻守海疆,以为示警。 让钱渊意外的是,郑若曾和唐顺之两人一见如故,虽然原是旧识,但一个是名满天下的大儒,一个是总督府的幕僚,并无深交,而这些日子几番详谈,两人极为投契。 这两个人都对钱渊用大量银子、人手修建战船一举极为赞同。 无水师,东南沿海始终处于处处挨打的境地,更别说如今福建那边……戚继光屡屡大败倭寇,但始终没有扭转根本局势,这是因为福建沿海有大量岛屿,没有水师,很难一一剿灭。 无水师,出海商船易为海盗、倭寇所扰,也很难禁绝海商的走私贸易。 唐顺之和郑若曾进而订立了五十条海防策略,互相补益准备成书。 “防海之制,谓之海防,则必宜防之于海。” “欲航行于大洋,必先胜于大洋!” “攻船为上,其次火器!” “展才,展才?” 钱渊耷拉着脑袋,他是个夜猫子……但夜猫子的特点不仅仅是睡得晚,还有起的晚! 自从郑若曾入府后,每天都要拉着钱渊出行……已经很久没睡懒觉,都有点后悔了! “回来了。”小七穿着睡衣懒洋洋的坐在床上,头发湿漉漉的还没干。 “过了中秋,洗澡洗头都当心点,早点把头发绞干,小心着了凉。”钱渊随手接过毛巾替小七擦头发。 “天天往外跑也不着家,外面养了小的?” “拉倒吧,当我是戚继光啊!”钱渊嘿嘿笑道:“那厮这次惨了……” “活该被王家姐姐一刀劈了。”小七冷笑着拿过个梨子啃了两口。 虽然王氏生了个儿子,但戚继光还是偷腥了,在福州养了个外室,也不知道怎么被王氏知道了…… 具体情况钱渊也不太清楚,传到宁波的流言蜚语中,戚继光差点被王氏一刀劈了,现在上阵杀倭都是鼻青脸肿的。 “浙江这边太平了,福建那边又闹起来……”小七感慨道:“现在想想,前世还真是太平盛世啊!” 钱渊打了个哈欠,“现在才知道啊……” 好不容易绞干头发,钱渊嘀咕道:“睡吧,真怀念电吹风啊。” 小七反手摸了摸,小心的躺下来,突然捅了捅钱渊,“先别睡,这几天你妈好像在给小妹挑人呢。” “挑呗。”钱渊眼皮子都在打架了。 “王家姐姐还来过信,隐隐说起戚继美……” “不行!” “怎么不行?”小七蜷起身子躲到侧躺的钱渊胸膛处,“也就二十五岁,好像刚刚升了官。” 古田大捷入京后,嘉靖帝大喜,亲询兵部论功,戚继美升福建指挥司参将。 “小妹性子貌似活泼,实则心里藏事,前几年我又宠着,不太受得了气,得挑个性子软的。”钱渊慢吞吞的说:“再说了,军嫂可没那么好当……一不小心就得守寡!” 说到这,钱渊叹了口气,如果按照这个时代的思维方式,小妹嫁给戚继美其实不错,这样一来,戚家就被死死绑在自己这艘船上了。 “算了,让老妈挑吧……回头你问问小妹,看她有没有中意的……” “啪!”小七一巴掌排开钱渊的手,“不是困吗?还有这心思!” 钱渊无趣的收回手,老老实实将小七抱在怀里,正要回头吹灭蜡烛,突然外间传来丫鬟的呼声。 “少爷,外院求见。” 这么晚了……钱渊一个激灵翻身下床,披了衣服几步赶出去。 “少爷,王头派护卫传回口信。”彭峰脸色不太好看,“贼军五日前入赣,于抚州府击溃江西总兵所率五千官兵,据说江西巡抚游震得不知所踪。” 钱渊才懒得去管游震得,自己又不是圣母,只追问道:“戚继美、吴百朋、俞大猷三军如何?” “俞总兵身为南赣总兵,越境追击,吴大人和戚游击驻守邵武、建昌。” 钱渊揉了揉眉心,这下估摸着京中嘉靖帝要坐不住了,这一个多月来,镇海这边贮备了大量粮米,但嘉靖帝并没有让宁波输闽的想法。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四十章 惠而不费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六百四十章惠而不费短短两月时光,局势陡变,令人目不暇视。 七月中旬,张琏起兵,半个月内攻占三府八县,打下将近四分之一个福建省。 八月上旬,南赣总兵俞大猷、游击将军戚继美联手与古田县击溃萧晚所率五千大军,取得关系福建全省的决定性胜战。 军报入京,嘉靖帝大喜,即可提拔戚继美为参将,并手书“忠勇”二字,另赏银五十两。 八月中旬,俞大猷、戚继美、吴百朋、汪道昆等文武将官率兵西进,围剿盘踞在邵武府、汀州府的贼军。 没想到的,一直龟缩防守的张琏突然在九月十日大举入赣,虽吴百朋、戚继美多有斩获,俞大猷率军追入江西,但张琏、萧晚行军甚速,沿汝水西进,绕过建昌府的府治所在地南城县,入抚水攻入抚州府。 九月十五日,贼军猛攻抚州首府临川县,江西巡抚游震得并江西总兵率兵来援,遭萧晚设伏,贼兵悍不畏死,近身搏杀,官兵大败,江西总兵率先逃窜,游震得不知所踪。 九月十六日,张琏率贼军复攻临川,当日城破,贼兵大掠,惨不堪言。 一个又一个坏消息传入京城,仅建昌府、赣州府就有五县城破,抚州府更是一片大乱,这下京城热闹了,至少都察院、六科那边热闹了。 有弹劾福建巡抚吴百朋的,有弹劾参将戚继美的,甚至连俞大猷都没躲过这一劫……率三千兵不敢贸然进击,被弹劾纵贼大掠。 不过对于随园来说未必是坏事,到现在将近两个月了,那些科道言官个个闭紧嘴巴,关于钱渊,关于镇海,关于开海禁通商,这在京城算是“旧闻”了。 再到如今江西一片大乱,好吧,朝中重臣都心知肚明,胡宗宪提编东南数省已然耗干民力,福建如今倭患未平,北方的宣大蓟辽更是一片惨状,江西……十有八九要仰仗宁波输赣。 对钱渊来说,贼军入赣不能说没有好处,至少让所有人看清楚开海禁通商能给这个国家带来什么样确实的好处。 如严嵩、严东楼都在公开场合力挺唐顺之,户部尚书方钝更不用说了,已然将随园士子陈有年调入户部,筹建宁波清吏司,专职管理税银账目、入库事宜。 脸色阴沉的嘉靖帝已经好些日子没闭关了,烦躁的在后殿走来走去……如若不是宁波那边七月份又送了一批银子过来,还真撑不下去了! 下一批税银应该是十月份送入京……不知道能不能提前点,或者直接输赣? 嘉靖帝微微摇头,严世蕃本就是江西人,只怕要吞去一半。 现在首要的是廷推出江西巡抚……游震得不知所踪,即使没死也要下狱论罪。 吏部举荐的几个人选都不太合适,严嵩显然不愿意徐阶的手伸进江西,但严嵩手下又没有太得力的人选。 嘉靖帝长长叹了口气,东南倭乱为什么那么得到朝廷的重视,不惜设浙直总督,提编数省,编练新军? 一方面在于倭寇闹的太凶,一方面在于东南财赋是户部支柱,还有一方面,东南多出世族……说的简单点,东南到处都是那种一个家族出好几个进士的! 当年初设浙江巡抚一职专职剿倭,就是因为曾任首辅的谢迁后人被倭寇所杀为导火索。 而江西……不夸张的说,在这个时间点,江西的世族大家远比东南多,因为地域的狭小还更加集中。 朝中为此承担了极大的压力,内阁、两京六部有三分之一江西人。 建昌府、赣州府、抚州府均大乱,再接下来的很可能就是和赣州福、抚州府接壤的吉安府。 当年朝野皆言,“翰林多吉水,朝士半江西。” 吉水就位处吉安府,一旦城破,啧啧! 看黄锦疾步进殿,嘉靖帝转头问:“廷推何人?” “吏部提南京兵部尚书张鏊,左都御史言张鏊乃江西南昌人。”黄锦苦笑道:“后工部提福建按察使司汪道昆,左都御史提浙江巡抚赵贞吉,廷推尚未结束。” 嘉靖帝嘿嘿冷笑两声,那些臣子什么心思他再清楚不过了,按道理来说,南昌府就在抚州府的北部,而张鏊领南京兵部尚书,无论从哪个角度他都是最合适的。 左都御史周延是徐阶的同年,自然要反驳回去,文官任职不能在籍贯所在地……但实际上这一条是可以通融的,至少任浙直总督的胡宗宪就是个例子,徽州府区域归属南直隶,牢狱复核、兵力调配等都是由浙江省承接的。 汪道昆此人也是徽州人,和胡宗宪是同乡,严党相对来说能接受,而赵贞吉……严嵩严世蕃失心疯才让徐阶将此人塞到江西去。 嘉靖帝来回踱步,突然转头问:“文长呢?” “呃……”黄锦顿了顿,“文长和严东楼在直庐那边拌了几句嘴……” 嘉靖帝莫名其妙的心情略微好了点,徐渭怼上谁都不怂,上至内阁首辅严嵩,实际掌握票拟的严世蕃,近如袁炜、郭朴这样的青词翰林,唯独添嘉靖帝一人…… 片刻后,徐渭将从兵部复制来的地图铺在嘉靖帝的脚边,“江西向来地势复杂,又多有河流纵横,贼军四处出没,官兵难以从容剿杀。 福建倭患未息,戚继光仍在沿海剿倭,俞大猷、戚继美、吴惟锡虽然率军连连败贼,但兵力不足,难以截断贼军入赣。 如今最重要的是,不能让贼军北上破南昌,窜入鄱阳湖中。” “贼军会北上?”黄锦小心的问了句,心里直打鼓,两个月前就是徐渭言贼军和倭寇只怕有勾结,结果贼军大举东进,险些乱福建一省。 嘉靖帝看向徐渭的视线也带了几分忌惮……这可是个乌鸦嘴,要不是俞大猷、戚继美联手的古田大捷,整个福建都难说。 “只怕不会。”徐渭指了指赣州,犹豫了下将附近的临江府、吉安府也囊括进去,“张琏、萧晚贼子出身粤北,只怕会由此南下入粤。” 顿了顿,徐渭轻声补充道:“两广巡抚吴桂芳,江西南昌新建人,嘉靖二十三年进士,嘉靖三十三年于扬州府击倭有功,历浙江左布政使,右副都御史总理河道,年初接任两广巡抚。” 嘉靖帝觉得有点好笑,真正对江西放不下心的……基本都是江西人,江西籍贯官员中也不缺文武双全的人杰,偏偏因为籍贯不能就任江西巡抚。 沉吟片刻后,嘉靖帝低声问:“宁波税银何时押送入京?” 一个大弯让徐渭好半响没回过神来,愣了愣才说:“约莫十月中旬,总要盘账的。” “听说展才平价收了不少粮米?” “都是从南洋、朝鲜收来的。”徐渭干笑着分辨道:“不是展才……是宁波知府唐顺之。” 嘉靖帝斜斜瞥了眼过去,徐渭立即禁声垂头。 一声长长的叹息声传来,嘉靖帝冷笑道:“他钱展才倒是会未雨绸缪,管闲事管到福建去!” 徐渭不敢反驳,只能心里暗骂钱渊……你傻啊,什么事都原原本本写在信中送进西苑! 钱渊哪里傻了,用宁波府衙分成的税银购粮以备不时之需,用这种事来讨嘉靖帝欢心,这叫惠而不费!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四十一章 留中 “既然这么能管,那就让他接着管吧!”嘉靖帝咳嗽两声,“应押送入京的税银不得减免,另输粮米以供闽赣。” 徐渭难得如此不敬,用诡异的眼神看了眼嘉靖帝……这种不要脸的话也说得出口? 福建、江西两省倭乱、民乱,闹得这儿大,难道不应该是户部出银子? 要说东南倭乱那是没办法,户部除了宝钞什么都给不了……但如今户部已然翻了身,还甩手……那就有点不要脸了! 嘉靖帝又用力咳嗽了两声,“户部核算,宁波府尚有余力……” 嘉靖帝正要说……正要让徐渭去和户部方钝那老头撕扯去,突然黄锦疾步出殿,片刻后回来,身后跟着的是心如死灰的兵部侍郎江东。 江东也够惨的,想抢个兵部尚书……结果人家杨博一边守孝,一边把着尚书的位置不松手,这也就算了,偏偏还躲在外面不肯回京。 这两年每每有大捷的军报入京,轮不到江东来报喜,但如果有大败的军报……只会让江东来嘉靖帝、严嵩了,就是一旁的黄锦都心里有数……这厮八成是在琢磨,严嵩也是马上八十的老朽了,如若贼军攻入分宜,说不定杀几个严氏族人,气得严嵩一命呜呼! 推荐下,真心不错,值得书友都装个,安卓苹果手机都支持! 毕竟垂垂老矣了,任何刺激性的消息,都可能让严嵩一命呜呼……不得不说,徐阶想的真美。 殿内安静了许久,嘉靖帝始终没有睁开双眼,意思很明显,嘉靖帝对汪道昆、赵贞吉、谭纶这三个人选都不太满意,说的正式一点,那就留中不发。 在黄锦的示意下,严嵩失望的起身缓缓离去,这一次他甩开了搀扶自己的徐阶的双手。 此时此刻的户部,徐渭唾沫横飞的在大骂陈有年,你还是不是随园中人?你个吃里扒外的! 税银尽皆解送入京,居然还要以宁波府分成税银输闽赣两省粮饷,别以为老子不知道,陛下说的清清楚楚,户部核算宁波府尚有余力……来来来,怎么算的? “国之大事,文长何以小故相责?” 陈有年振振有词,却不住向徐渭使眼色,后者僵着身子半转身,户部尚书方钝脸色阴沉的走了进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四十二章 密奏 徐渭性情之傲慢,现在已经是满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跋扈乃至严世蕃,位高乃至华亭,徐渭从不退缩畏惧。 除了大名鼎鼎的那次大闹六科之外,徐渭在都察院、翰林院都曾经大打出手……呃,如今随园在京中的名声毁誉参半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除了嘉靖帝之外,徐渭从不舔任何人,但却对户部尚书方钝极为尊重。 原因也很简单,无私者无畏。 方钝年迈至此,总理户部多年,呕心沥血,拆了东墙补西墙苦苦支撑,不涉党争,不谋私利,科道言官不弹劾,嘉靖帝都对其极为优容。 换成其他人,徐渭肯定会冷嘲热讽,指桑骂槐,甚至用刻薄的口吻让对方恼羞成怒。 而现在,徐渭只能苦苦哀求,“砺庵公,宁波不过一府之地,何以供两省大军粮饷?” “宁波虽为一府之地,但如今户部内设宁波清吏司,暂以主事统管。”方钝瞥了眼陈有年,“今年月入税银从未低于七万两,年入百万,宁波分润两成,绰绰有余!” 陈有年只能苦笑以对,这个主事自然指的就是他,从刑部主事调户部主事,为的就是主管宁波清吏司。 徐渭抓耳挠腮,他是心里有数的,宁波那边钱渊、唐顺之将大量银两都用在了修建战船,组建水师上,如果输几批粮米还好说,粮饷供应……那就耗费太多了。 方钝皱眉道:“陛下亲令,难不成他钱展才将宁波视若自家?!” 徐渭低吼道:“陛下有令,宁波于海外采买粮米,输闽赣两地……可没说粮饷!” 粮米和粮饷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后面那个字,卫所兵那是不能用的,别说戚继光、戚继美、俞大猷麾下,即使是吴百朋、刘显麾下的士卒也都是职业士兵,那是要耗费巨额军饷的。 “咳咳,咳咳。”陈有年打圆场道:“户部拨银,令官员携银南下,在湖广采买粮米,再输闽赣,至少多耗四成……如今贼军大闹江西,浙江海路输闽,水路入赣均极为便捷。” 方钝立即转头逼视陈有年,你小子现在是户部主事,居然胳膊肘往外拐! “户部没银子!” 这句话气得徐渭七窍生烟,这老头真是不要脸……也是,这么多年下来,朝廷财政用度早就千疮百孔,要脸的,还真坐不稳户部尚书这个位置。 “砺庵公。”陈有年捋须道:“下官记得,太仓库尚有……” 方钝像是没听见似的,干脆利索的转身就走……换成后世版本,差不多就是捂着耳朵大喊没听见没听见…… 陈有年无语的闭了嘴,看徐渭气得脸通红却没恶语相向,只能劝道:“要不……去信问问展才?” “陛下明言,令宁波粮米输闽赣!”徐渭气道:“这是看准了啊!” “看准了什么?” 徐渭翻了个白眼,“吴惟锡、戚元敬、戚继美、俞志辅……” 陈有年这下听懂了,这些都是钱渊的至交好友,如今陷入闽赣战事,如若粮饷供应不足,一旦吃了败仗……而江西巡抚、副总兵要么战死,要么失踪,到现在朝中都没有定下接任者,其他人不说,俞大猷和很可能被调入江西的戚继美必缺粮饷。 沉默半响后,陈有年叹道:“砺庵公倒是看得准,展才其人心有傲气,却待友至诚。” 徐渭嗤之以鼻道:“个个都是心里做文章的……他是要我写信给展才,让展才密奏陛下,输银入闽赣充为军饷,但这等事……” 说到这徐渭住了嘴,他很清楚,钱渊是绝不能主动在密奏中提及的,一旦提起,不管嘉靖帝同不同意,圣眷必衰。 别看钱渊在东南这两年闹出那么大的动静,但其实步步为营,小心谨慎,绝大部分事在谋划时就会密奏入西苑,嘉靖帝最满意钱渊的也是这一点……这是个不会自作主张的臣子。 徐渭想骂几句脏话,却又骂不出口,他心里有数,人家方钝还真不是故意阴钱渊这一把。 放衙后,徐渭径直回了随园,在心里盘算给钱渊信中如何措词,这等事最好先在京中挑起话头……要不找个时间和严世蕃碰碰头? 严世蕃已然回府,正在书房里跳着脚大骂,“吴惟锡有军功在身,是钱展才至交,非江西籍贯,又恰巧在闽赣边界驻军,再合适不过……凉薄至此,凉薄至此……” “住口!”尖锐的叱骂声响起,老迈的严嵩面色惨白,喘着气瞪着儿子,“这等话也说得出口,日后严家如若败落,就是败在你手中!” 严世蕃住了口,脸色阴沉,咬着牙道:“父亲,眼看着贼军就要打到袁州府、吉安府了!” 严家乡梓就在袁州府分宜,而严世蕃母族欧阳氏在吉安府安福,而且都靠近临江府。 严世蕃这句“凉薄至此”说的不是别人,指的是嘉靖帝。 今日廷推江西巡抚,吏部举荐南京兵部尚书张鏊,但因江西籍贯被排斥,后举荐福建按察使汪道昆,但实际上严嵩对汪道昆并不满意,他私下密奏,举荐的是福建巡抚吴百朋。 吴百朋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于南直隶、浙江均有战功在身,麾下有从浙江调来的强军,更与俞大猷、戚继美在浙江合力剿倭,又正好在闽赣边界处,随时都能入赣。 但让严嵩、严世蕃难以理解的是,嘉靖帝不置可否,留中不发。 书房沉默了好一阵,严世蕃低低道:“可惜杨顺下狱……” “杨顺能托付大事?”严嵩气得脸色发青,那是个只知道溜须拍马的玩意。 严嵩长长叹了口气,这些年来,他唯意媚上,执掌朝政,但如胡宗宪一般的干才实在不多,毕竟名声太臭了…… 偏偏这次出事的又是江西省,而如今天下能承担如此重任的封疆大吏……还大部分都是江西籍贯。 江西真是人杰地灵啊! 如今有资格,有能力担当如此重任的,不过吴百朋、张鏊、谭纶、吴桂芳等寥寥数人,其中大部分都是江西人。 严世蕃在书房里来回踱步,好久之后才试探着低声问道:“父亲,会不会是徐华亭那边?” 微眯双眼的严嵩抬抬眼皮,“你自诩天下能比肩者不过杨惟约、陆文孚、钱展才寥寥数人,如此浅显的道理到现在才看清楚!” 严世蕃的确有才,但比起严嵩,还是显得嫩了点。 老迈的严嵩已经无法治理这个国家,但在如此诡秘的朝局中挣扎数十年,他第一时间清晰的看到,能够影响嘉靖帝的,同时站在自己对立面的,只有徐阶一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四十三章 交换 严嵩没有猜错,的确是徐阶捣的鬼。 廷推江西巡抚之前,徐阶已然密奏,举荐福建巡抚吴百朋调任江西巡抚,主持剿灭贼军。 徐阶看的很清楚,论资历,论能力,再加上籍贯的因素,能担当如此重任的人选太少太少。 主持剿灭贼军,意味着这个人选必须身有战功,熟悉军务,而且熟悉东南战局,再考虑到级别,吴百朋……几乎是唯一的选择。 所以徐阶才会选择密奏举荐吴百朋,他对嘉靖帝太了解了,这位皇帝精于权术,最擅制衡,最不希望看到的是手下一团和气。 严嵩和夏言,徐阶和严嵩……斗得如火如荼,究其根本,还是在嘉靖帝身上。 在徐阶看来,严嵩只会有两个人选,其中一个是吴百朋,另一个是浙直总督胡宗宪。 所以,徐阶断定,如果严嵩也密奏举荐吴百朋,嘉靖帝很可能会因为两个斗的乌眼鸡的重臣举荐同一个人选而狐疑。 如果严嵩举荐的是胡宗宪……嘉靖帝很可能也会留中不发,毕竟浙直总督降职调任江西巡抚,明面上是说不过去的。 徐阶这封密奏看似阴损,实则阳谋,不管严嵩举荐的是吴百朋还是胡宗宪,嘉靖帝迟疑的可能性都非常大。 在这种情况下,徐阶才有施展手段的空间,才有谈条件的可能。 当然,最重要的是,徐阶密奏举荐吴百朋……至少明面上是公正无私的,嘉靖帝是心里有数,吴百朋不是徐阶的人。 严嵩猜中是徐阶使的手段,但是,徐阶猜错了严嵩举荐的人选。 书房里,徐阶亲手打开信封,扫了眼只有八个字的信纸,笑着递给了对面的张居正。 “闽倭赣乱,何以制之?”张居正微微蹙眉,“严府送来的?” 徐阶点点头,“不是陛下所言,应是分宜,叔大试论一二。” 张居正不自觉的曲起手指在桌面上慢慢摩挲,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意在绩溪?” 徐阶笑着点点头,心想严嵩举荐应该是胡宗宪……不过无所谓了,陛下今日始终没有表态。 徐阶笑吟吟道:“杨顺下狱论罪,严党在外的大员莫过于胡宗宪,此刻率大军驻守浙江处州府,入赣极为便捷,麾下参将刘显又是江西人,自然是剿灭贼军的最佳人选。” 张居正纳闷道:“但胡宗宪任浙直总督,兼兵部尚书、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如何能降为江西巡抚?” 徐阶虚点了点桌上那张纸,张居正恍然大悟,“闽赣总督?” “不错。”徐阶长身而起,“叔大,你来说说,应还是不应?” 徐阶这次是以己度人,他不在乎被倭寇侵扰的松江,于是他觉得严嵩也不会太担心乡梓之地分宜。 张居正跟着起身,微垂眼帘,遮挡住有些复杂的眼神,缓声道:“吴惟锡平调江西巡抚,率戚继美、俞大猷入赣,剿灭贼军不难。” 徐阶皱眉训斥道:“只言及绩溪。” “此人文韬武略,数年平定两浙倭患,有军功在身,惜其量窄,又攀附严党……”张居正顿了顿,突然抬起头,“江西巡抚?” 三十出头的张居正在这一刻看懂了政治的本质,是妥协,是利益的交换。 贼军入赣,威胁严嵩乡梓分宜,如此良机,徐阶乘势进击,想抢下江西巡抚这个位置。 经过汪直献上三百根巨木一事,徐阶已经不可能再从胡宗宪招抚汪直一事上寻找突破口了,他也无所谓胡宗宪平调闽赣总督,但抢下江西巡抚,将可能成为徐阶的杀手锏。 张居正迟疑片刻,劝道:“师相,江西巡抚……” 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徐阶听得懂张居正的言外之意,有的事最好不要做……坏了规矩,事后怕是难堵众人之口。 严嵩、徐阶斗了这么多年,但始终没有突破底线。 什么底线? 严嵩始终没有染指苏松巡抚一职,彭黯、屠大山都是嘉靖二年进士,徐阶的同年同党。 徐阶始终没有表达出对江西巡抚的渴望,甚至知府、知县级别的人选都不插手。 说的小点,乡梓之地在政敌掌控之中,对于严嵩、徐阶来说,如芒刺在背,坐立难安,毕竟谁的屁股都不干净。 说的大点,一旦闹出什么……意味着党争之风从朝中蔓延到各地,这不是什么好事。 徐阶眯着眼打量着面前的学生,张居正刚才口称“师相”而不是“岳父”,其间意味难明。 沉默片刻后,徐阶笑道:“叔大所言不错,其一,赵大洲在浙江已难有作为,调任江西巡抚,磨砺数年后可回京入六部。” 在侯涛山一战后,赵贞吉虽然明面上没什么……但不仅宁绍台三府的官员,就连东南那些官宦人家心里都是有数的,大洲公这次是颜面全无。 被一伙海贼玩弄于鼓掌之间,赵贞吉如今在浙江……令不出巡抚大门。 再加上钱渊对赵贞吉的态度,汪直献上三百根巨木以供重修三大殿,徐阶已经放弃了浙江,调任江西巡抚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张居正连连点头,心里琢磨了下,他也知道赵贞吉密捕汪直,试图乱浙江一省之事……这种手段,真不是善茬,也就是撞上了展才。 “其二。”徐阶突然住了嘴,拿起毛笔在砚池里蘸了蘸。 张居正拿起墨锭缓缓磨墨,偷眼看着徐阶持笔一挥而就,突然后退两步,躬身下拜,“岳父提携之恩,小婿此生不忘。” 之前口称“师相”,如今口称“岳父”,徐阶嘴角流露出一丝笑意,只这份心思,实在不弱于人。 当夜,这封回信送到了严府。 “兴都?”严嵩瞄了眼放下,“何意?” 强闻博记的严世蕃立即解释道:“华亭必然指的是。” 所谓的兴都其实就是嘉靖帝的出生地安陆州钟祥县,正德十六年,嘉靖帝入京登基,后将安陆州改为承天府,又将钟祥改为兴都。 修史向来是翰林官被提拔转入詹事府的捷径,修更是一条通天大道,早在嘉靖二十年,便已成书,但嘉靖帝并不满意。 严世蕃琢磨了下,“怕是给他那女婿铺路?” 严嵩叹了口气,“如若重修,为父、华亭必为总裁官,难道他徐华亭不能将张叔大塞进去做个纂修?” 看儿子还没反应过来,严嵩厉声道:“华亭意指东宫!” 严世蕃一个激灵,猛地跳了起来,“不错,张叔大是想入裕王府!” 张居正本为日讲官,给裕王讲学已有近三年了,如若再重修,一旦裕王府讲官出缺,毫无疑问能立即补上。 这就是徐阶提出的条件,你严分宜想要闽赣总督,可以,但我女婿张居正得入裕王府为讲官。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四十四章 批红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六百四十四章批红后世都说嘉靖一朝,裕王、景王有夺嫡之争,但实际上只是空穴来风,景王早年虽得嘉靖帝宠幸,但从“二龙不得相见”之后,景王的待遇和裕王是大差不离的。 更何况嘉靖帝已经连丧两子,只有裕王、景王两个皇子,考虑到弘治、正德两朝的特殊情况,景王没有就藩也不稀奇……其实这是有先例的,朱祁钰封郕王,奉藩京师,后土木堡之变,才被拥护登基。 但考虑到裕王年长,如今又有子嗣,景王夺嫡实属无望,无论严嵩还是徐阶,都对高拱退避三舍……原因就在这。 在这种情况下,严嵩、徐阶都试图将手伸进裕王府,但无奈高拱这只老母鸡张开双翅,将小鸡仔护的严严实实,而讲官是唯一能正式进入裕王府属官序列的职位,高拱只有建议权并没有否决权。 张居正想进裕王府? 唐汝楫还想进呢! 严世蕃对此嗤之以鼻,而严嵩若有所思。 当夜没有收到回应的徐阶也不在乎,重修《兴都志》必然在这一两年,毕竟嘉靖帝年纪不小了,到时候徐阶不管是内阁次辅还是内阁首辅,有的是机会将张居正塞进去……唯一有问题的是,张居正进入裕王府时日长短,很有可能影响到裕王对徐阶的态度。 但是江西战局的急转直下,让严嵩所料未及,仅仅第三日,严嵩斥退众人,与徐阶在直庐密议。 九月二十三日,俞大猷不顾己身,越境追击,于吉安府、赣州府交界处击溃万余贼军,解吉安府侧翼危局。 军报入京,气氛为之一缓,但随即而来的军报让严嵩慌了手脚。 九月二十四日,贼军自南昌府南下攻入临江府,破樟树镇,围攻清江县,又分兵大掠全府。 峡江县,新淦县均被攻破,临江府惨不忍睹,全府只有清江县和新喻县坚守,其中新喻县距离严嵩老家分宜县只有数十里路。 临江府在后世默默无闻,但在明朝名声颇响,所谓城内三千户,城外八千烟,如今城内残砖破瓦,城外无鸡鸣犬吠。 不说那些书香门第,世家大族,也不说那些在外地任职的官员,仅仅是京官,就有七八人家破人亡。 都察院、六科、六部、翰林院、国子监众情汹汹,嘉靖帝难得的召内阁、六部尚书亲询江西战事。 嘉靖帝坐在榻上,翻看着刚刚送来的奏折,头也不抬的问:“局势崩坏至此,何人之责?” 严嵩领头跪下,“皆臣之过。” 首辅下跪,后面的重臣一一拜倒。 站在嘉靖帝左侧的黄锦安静的垂头侍立,而右侧的近臣徐渭肆无忌惮的细细打量着跪在对面左侧第二位的徐阶……这老头八成和严嵩谈妥了。 群臣入殿之前,徐渭看过这份奏折,是刑科给事中上书,言贼军猖獗,至闽地大乱,举而东向,隐隐有和倭寇合流之迹,败于俞大猷、戚继美后窜入江西,如今闽倭赣乱,当新设闽赣总督,统领两省兵马,剿灭倭寇、贼军。 毫无疑问,如果新设闽赣总督,最合适的人选是耗数年平定东南倭乱的胡宗宪,但偏偏上书的却是六科给事中……徐渭认得那人,是嘉靖三十二年进士,两年多前钱渊迎亲,他曾经在徐府见过。 “闽赣总督……”嘉靖帝同样在打量着徐阶,他在心里猜测,徐阶这次也不知道占了什么便宜,应该不止是江西巡抚。 其实嘉靖帝同样清楚,想要迅速平定江西乱局,胡宗宪是最佳的人选,俞大猷、戚继光、戚继美、吴百朋、刘显都曾是他麾下,降职调任江西巡抚是不可能的,平调闽赣总督却是可以商量的。 “陛下,皆老臣之过。”严嵩枯瘦的脸上老泪纵横。 嘉靖帝叹了口气,将内阁呈上的文书又翻阅了一遍。 内阁……其实就是严嵩和徐阶合议,浙直总督胡宗宪平调闽赣总督,总领两省兵马,浙东参将刘显调任江西副总兵,另以驻守广西的平江伯陈圭率兵入赣,合力绞杀贼军。 胡宗宪是严党大员,陈圭是严嵩姻亲,两个人理应都会竭尽全力。 另浙江巡抚赵贞吉调任江西巡抚,都察院御史耿定向巡抚江西。 赵贞吉是徐阶心腹,至于耿定向……嘉靖帝没什么印象,但可以肯定是徐阶的人。 倒是配合的挺好,严党大员总理大局,以徐阶心腹制衡,不仅能尽快剿灭贼军,而且也符合嘉靖帝权力制衡的习惯。 嘉靖帝放下文书,琢磨了下突然问:“浙江巡抚何人接任?” 严嵩略略偏头和徐阶对视一眼,才禀报道:“拟浙江按察使兼台州知府谭纶接任。” 嘉靖帝忍不住笑了,这个谭纶倒是好运气。 这时候一直不吭声的户部尚书方钝眼睛一亮,出列道:“谭子理文武兼资,实是接任浙江巡抚最佳人选。” 向来除了户部事务不管其他事的方钝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旁边众人都有些愕然,嘉靖帝在心里回想……方钝和谭纶有来往? 只有徐渭忿忿瞪大眼珠直视方钝……这老头和谭纶能有什么联系,但谭纶是钱渊的小舅。 “谭子理治理台州多年,不仅保境,尚能安民,浙江多商贾,积累往来税银颇多。”方钝侃侃而谈,“闽地遭倭患年许,贼军入赣,江西大乱,更何况闽赣两省均数年提编,诸军进剿,粮饷当以浙江巡抚相输。” 嘉靖帝无语的偏头看了眼徐渭,你就是这么和方钝谈的? 原本只是粮米,现在变成粮饷了? 徐渭咬着牙往前一步,“砺庵公……” “住口!”方钝须发皆张,怒视徐渭,“国之大事,内阁六部共议,陛下决断,你一介翰林,何敢乱之!” 嘉靖帝忍笑挥手让群臣退下,只留下了徐渭,笑骂道:“展才耗数年心血,你倒是一点都不心疼。” 黄锦看徐渭一脸生无可恋的模样,也笑道:“都说文长和展才皆有三寸不烂之舌,若是展才在此,必然……” 看黄锦找不到词儿,徐渭面无表情的接道:“必然大发厥词。” 其实在钱渊最早的谋划中,宁波诸事托付唐顺之,税银截留两成,一成在宁波、镇海,另一成在浙江巡抚衙门……当时的浙江巡抚还是吴百朋。 钱渊的谋划来自于前世国税地税的分割,如若地方上没有好处,谁肯做这等事? 考虑到福建、广东乃至于松江府日后都有可能设市通商,钱渊才决定将浙江巡抚拉进来分润。 但没想到吴百朋调任福建巡抚,接任的赵贞吉是个拎不清的混蛋玩意儿,钱渊这才将两成税银全都留在了宁波府衙。 嘉靖帝亲自持笔批红,不时停顿思索片刻,好一会儿之后才示意黄锦捧着文书去直庐,转头看向徐渭,“给展才去封信。” 徐渭躬身应是。 “如今天下首府,当属宁波,富甲天下啊。”嘉靖帝笑道:“若有余力,可供给一二,但上缴税银不得减免。” 徐渭再次躬身应是,心里打定主意,一定要嘱托钱渊少掺和江西那边的破事,就算供给,粮米可行,银子还是免了的好,省的以后账目不清,更何况胡宗宪掺和进去,还不知道会不会扯出前账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四十五章 属意何人? 当黄锦缓步出了直庐后,严嵩和徐阶看着桌上的批复,脸上都泛起一丝苦涩。 嘉靖帝惯于玩弄人心,时至如今,手段不减当年。 报上去的都已经批复,但嘉靖帝在后面添了几笔,让严嵩、徐阶都很不舒服的几笔。 当天消息传出,胡宗宪调任闽赣总督,赵贞吉调任江西巡抚,还有如谭纶、刘显等调令。 除此之外,北京国子监祭酒陆树声转南京太常寺卿,兼管南京国子监事。 太常寺卿高拱升翰林侍读学士,兼管国子监事。 南京国子监祭酒林庭机擢升北京礼部侍郎,升翰林侍读学士。 陆树声虽然升了官,但被一脚踢到南京去,给裕王的心腹高拱腾出了位置,虽然国子监祭酒这个位置名义上是九卿,实际上没有实权,但高拱已经差不多具备一切的先决条件了。 什么先决条件? 当然是入阁的先决条件。 就任国子监祭酒后,高拱随时都能一步跳到六部担任尚书级别的高官,然后等着裕王登基,随即入阁为相。 如今的内阁三人严嵩、徐阶、吕本都是从国子监祭酒跳到礼部尚书,然后很快就入阁为相。 也就是说,高拱已经正式登上了舞台。 同样为国子监祭酒,陆树声、林庭机就没这样的资格,因为他们本官是国子监祭酒,正四品,而高拱是兼管国子监事,本官太常寺卿,正三品。 虽然江西战局牵动无数人的心绪,但还是有很多人将视线投向了高拱,很明显,在国子监里熬两年,这是刻意让他积累人脉呢。 但也有些人的视线落到了林庭机身上,升侍读学士、礼部侍郎,这个位置说重要重要,说不重要也不重要。 关键是,林庭机是两年前吏部尚书李默举荐担任南京国子监祭酒的! 而且林庭机还是李默的福建同乡。 这不能不让人联想起,就在今年初,嘉靖帝下旨褒奖两年多前罢官归乡的李默。 瓯宁复起? 有这种可能吗? 换成其他皇帝,绝不可能,但换成嘉靖帝,还真说不准。 如徐渭这等近臣,如吕本这等内阁重臣,都隐隐猜测到,林庭机的擢升,是针对徐阶、严嵩的。 吕本已经有致仕归乡的念头了,严嵩、徐阶、高拱、裕王,再加上个卷土重来的李时言,朝堂的水实在太浑了。 “无所谓。”徐渭一边走出翰林院,一边对孙鑨低声说:“水浑点不是什么坏事。” 孙鑨皱眉道:“当年李时言对展才颇为厌恶……” “那是当年。”徐渭撇嘴道:“李时言两度舍家助守建安、瓯宁,上个月贼军两度险些破城,戚继美率兵急行赶至,大败贼军,就算他李时言卷土重来,还有脸……” 说到这,徐渭住了嘴,朝着不远处缓步而行的青年努努嘴,“记得那也是闽县林家人。” “林利仁之子林燫,字贞恒,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孙鑨不比徐渭,常年扎根翰林院,对人际关系很熟悉,“此人与虞臣兄同校录。” 这时候,一个徐渭、孙鑨都很熟悉的同僚笑着走过来,和林燫闲聊了几句,但林燫似乎对此人不太感冒,敷衍几句加快脚步离去。 “文长,文中。”张居正脸上挂着笑意,“好久不见。” 孙鑨扯了扯徐渭的衣袖,这厮对张居正很是看不惯,一开口怕是就是要火星四溅。 也随意敷衍几句,孙鑨扯着徐渭也加快了脚步。 张居正脸上的笑意有点维持不住了,他如今在翰林院的名声不算太好,攀附严嵩还是攀附徐阶都是你的选择……但娶徐阶之女,以此攀附,那就有点令人鄙夷了。 翰林院里甚至都有流言,“张叔大命好啊,其妻死的恰到好处!” 的确,早两年,张居正未必能下定决心娶徐四小姐,迟两年,徐四小姐可是等不了的。 如林燫就是个例子,嘴上不说,心里颇为鄙夷张居正……他也不傻,父亲刚刚调回京任礼部侍郎,多少年都没来往过的同年张居正突然来寻自己说话。 刚回到随园,徐渭和孙鑨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外间陶管事寻到随园来,递上一张拜帖。 “在伦兄……”孙鑨眯着眼问:“人呢?” 陶管事无奈道:“等了一刻钟,已然离去。” 徐渭笑了笑,“倒是个聪明人,不过……太不谨慎。” “何意?”孙鑨挥手打发走陶管事,“此番在伦兄巡按江西,讨教一二……再说了,皆为同年。” 徐渭摇摇头,“此人虽为同年,却是湖广人氏,张叔大的同乡,两人来往颇密。” 所谓的在伦指的就是即将以都察院御史身份巡按江西的耿定向,湖广黄州府人,就是后世的黄冈,嘉靖三十五年进士,入行人司,一年后转都察院御史。 耿定向此人为人刚正不阿,与同乡张居正交好,因潜心钻研心学出入徐府,和随园中的陈有年也颇有交情。 历史上耿定向是个猛人,曾经弹劾过严嵩父子,弹劾过当权的徐阶,弹劾过高拱,弹劾过申时行,弹劾过张四维,快致仕的时候还弹劾过许国……一溜的大学士! 这都是小事,耿定向甚至还弹劾过自己! 徐渭是今日亲眼所见,严嵩必然是和徐阶达成协议,这个耿定向必然是徐阶塞到江西去的……不过似乎,耿定向本人并不知情。 黄昏落幕,已是九月底,徐渭和孙鑨原准备叫个砂锅什么的混一顿,但正院那边来请,陆树声来了。 实话实说,陆树声真不太适合做官,既不能操持实务,眼光也高不到哪儿去,不过这两年因为身为钱渊的老师,倒是没人招惹过他。 调任南京太常寺卿,兼管国子监事,熬上几年说不定就能跳到尚书位上,至少也是个六部侍郎,陆树声对此倒是不太在意,今天特地跑到女婿家来,主要就是问个究竟……怎么莫名其妙的,毫无预兆的,就去了南京? 钱铮是半懂不懂,孙鑨眼观鼻鼻观心,徐渭支支吾吾也说不出什么来。 徐渭是真的没看懂,就算严嵩、徐阶密议,但嘉靖帝为什么选这时候推出高拱。 听了徐渭的只言片语,陆树声眉头越皱越紧,就在这时候,外间脚步声响起,陶管事手持一封信走进来。 “是渊哥的信?”今天被带来的陆树德好奇的问,他是六月启程回南京参加乡试,取中第六十七名,再度北上准备明年的会试,一来一回都没能碰见钱渊。 “不是。”徐渭随口应了声。 “文长兄如何知道不是?” 徐渭呃了下,愣了会儿举杯一饮而尽,如果是钱渊的来信,必然是刘洪亲自领着信使送到随园徐渭手中。 钱铮打开信封看了几眼,哭笑不得的摇头,径直将信纸递给徐渭。 陆树德探出脑袋细看,念道:“台州知府属意何人?” 陆树声眉头大皱,“谭子理升任浙江巡抚,何人接任台州知府,是吏部事,何以送信来此?” 徐渭瞄了眼将信纸收回袖中,轻描淡写道:“这就是天官来信,何人接任台州知府,自然要问过展才。” 陆树声一时间心神恍惚,他任国子监祭酒,一天到晚埋头于象牙塔中,哪里知晓钱渊在东南的分量。 其他地方不说,宁绍台三地是钱渊的地盘,谁伸手都要问过钱渊,他用一批批银子证明了他的分量,用三百根巨木证明了他的能力,也用兵围巡抚衙门证明了他的决心,这一点是浙直总督胡宗宪和钱渊达成的默契,也是嘉靖帝默许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四十六章 杀吾必此人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六百四十六章杀吾必此人黄州耿家不是个普通的世家,耿定向的曾祖、祖父、父亲都是一时名士,两榜进士出身,他这一辈五人三个两榜进士,他和两个弟弟于天台山创设书院,讲学授徒,合称“天台三耿”。 和其他的书香门第相比,耿家更为特殊,因为“心学”。 耿定向的祖父、父亲都曾经随王守仁潜心修学,到耿定向这一代,兄弟五人均是心学传人,大名鼎鼎的李卓吾便是在黄州耿家讲学而开始名扬天下的。 此番巡按江西,耿定向倒是没有畏缩之意,事实上他内心深处跃跃欲试,只是受了某个人的影响才会去随园一行。 而这个“某个人”如今正在耿定向家中作客。 一进门,耿定向就交代家仆收拾东西,明日一早就要离京南下赶赴江西,还没进正厅,他就听见里面高谈阔论。 “在伦兄。”张居正迎了出来,“此番不告登门是为恶客。” 耿定向瞥了眼一旁的何心隐,笑道:“心学博大精深,夫山先生乃是此道高手。” “听夫山先生一席话,张某进益不浅。”张居正笑吟吟道。 “好了,闲话少叙。”何心隐摆摆手,继续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讲述自己的心学观点。 何心隐和后来的颜山农都是心学泰山学派的传人,思想观点最是偏激,所谓“遂复非名教之所能羁络”,“诸公掀翻天地,前不见有古人,后不见有来者。” 耿定向忍不住参与进来,和何心隐相互辩驳,直到夜幕深深才告终,一直面带笑意的张居正没有用饭就径直离去,从头到尾没有提到巡按江西一事。 张居正此行说不上什么拉拢,无论如何,有徐阶这块心学招牌在,这些年,但凡入仕心学门人无不以徐阶为后盾……自从徐阶投身心学,这块牌子让他得益太多太多。 饭菜上桌,何心隐没吃几口,倒是杯不离手,一口一杯,他自七月底离开胡宗宪幕府,于温州和钱渊一会后,北上顺天府讲学月许,十天前入京,落脚在耿家。 “张叔大非是凡品。”何心隐突然打破沉默道:“但恐非心学之友。” 耿定向一愣,“夫山此言何意?” “此人持身不正,以己身攀附华亭,身登高位,为国子监司业,又任日讲官为裕王讲学,前程不可估量。”何心隐两目炯炯有神,无一丝醉意,“今日长谈,看似温和有礼,实则此人对心学不以为然……” 说到这,何心隐顿了顿,叹道:“如若此人执权柄,心学有再禁之忧。” 耿定向有点不太信,徐阶如今扛鼎心学,女婿会禁心学? 何心隐面带忧色,“杀吾者,张江陵也。” 如果钱渊此时在,会瞪大眼睛,张大嘴巴……这就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预言……原来是真的! 史书上曾经如此记载,何心隐见张居正,大惊失色,对人言:“此人异日必当国,杀吾者必此人也。” 历史上,坐在何心隐对面的那个人,正是耿定向。 何心隐是个心里有数的,自己这套……太过愤世嫉俗,太过偏激,执政者是很难接受的。 说的不好听点,何心隐是个反封建的狂热分子兼无政府主义者,哪个上位者都不会喜欢他。 耿定向显然将这几句话当做玩笑,笑着问:“与钱龙泉相较,孰高孰低?” 何心隐哈哈一笑,“展才此人有革新之志,更有革新之能,如涌地成泉,何能相较。” 耿定向叹了口气,“夫山,钱龙泉在东南好大名声,在京城亦口口传诵,虽为华亭孙婿……随园和徐府颇有间隙。” 何心隐沉默半响,这方面他和郑若曾曾经私下讨论过……早在两年前,他就看出来了,钱渊抛却翰林储相,南下击倭,徐阶无一丝助力,再到今年钱渊兵围巡抚衙门,钱渊和徐阶基本已经撕破脸了。 “叔大和钱龙泉据说多年前相识,一度为至交好友,如今已然陌路。”耿定向摇头道:“今日耿某往随园一行……” 何心隐又饮了杯,点头道:“展才其人气节无双,顾全大局,虽远在宁波,亦能多有助益。” “还要请教夫山。”耿定向斟了杯酒。 “自去岁展才招抚汪五峰,于宁波镇海设市通商,银钱滚滚而来,以其输中枢,解朝中用度之窘……” 何心隐还没说几句,耿定向就皱起眉头,“夫山,应是浙直总督胡汝贞招抚汪直吧?” 何心隐沉默片刻后低声道:“上虞大捷,从头到尾……实则出于钱展才谋划,也是其亲自率军进击,保住上虞县城,才有戚元敬大胜徐海,战后胡汝贞欲破汪直……钱展才不许。” “不许?” “胡汝贞欲开战,戚继光、戚继美均率军回师,卢斌、侯继高、谭纶诸军均不应。”何心隐轻声道:“胡汝贞集结重兵于宁波,官兵水师统帅葛浩、董邦政均……最后胡汝贞不得不请出展才,亲上沥港,招抚汪直。” 耿定向的嘴都歪了,能以一介巡按御史将浙直总督压成这样,实在是不敢想。 “所以说,今日往随园一行,即使没见到徐文长,已然足够了。”何心隐打了个酒嗝,“宁波不仅能输粮米入闽赣,更有诸多强军……” “福建总兵戚继光,福建参将戚继美……戚门双杰均是展才好友心腹,福建巡抚吴百朋是展才至交,南赣总兵俞大猷是展才好友……” “军中多有钱家护卫出身,张一山、杨文、周泽都是钱家护卫头目出身,如今都是游击、把总……” “嘿嘿,钱家护卫精锐甲于东南,多年对倭,每战必胜。” 耿定向细细听着何心隐的絮叨,在脑海中勾勒出一个远在东南,只手在千里之外搅动风云的形象。 “明日带封信过去……古田大捷,展才以船队送戚继美南下,钱家护卫亦随军入闽,王义、梁生也去了,何某两年前在嘉兴府和他们并肩,有份情面……” “对了,你和陈有年交好,让他写封信给展才……” 耿定向连连点头,笑道:“夫山,胡汝贞此人如何?” 巡抚江西,最直接的合作者或者对立者就是闽赣总督胡宗宪。 何心隐晃晃脑袋,嘴角流露出一丝鄙夷的笑容,“恰恰相反,在胡汝贞面前,只要不提与随园交情,不提展才,便能无恙。” 耿定向不由联想起京中流言,据说两年前徐海侵袭东南,嘉兴府、湖州府糜烂不堪,南下探亲的钱渊回京,在陛下面前直言,“阮应荐无能,胡汝贞无量。”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四十七章 纯臣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六百四十七章纯臣九月二十九日,嘉靖帝钦点胡宗宪调任闽赣总督,在东南扫平倭寇的强军迅速越过闽赣浙边界,兵分三路杀入江西。 临江府危在旦夕,吉安府、袁州府岌岌可危,胡宗宪这次倒是没有再对麾下诸军挑挑拣拣,选择了速度最快的进军路线……毕竟分宜就在贼军兵锋处。 俞大猷为右路军入驻吉安府北上,戚继美、吴百朋、汪道昆为中路军径直从抚州府西进,刘显率军从抚州府东部北上入南昌府,抄贼军后路。 十月六日,贼军南下攻吉安府,俞大猷设伏大败贼军,率军进击收服临安府峡江县。 十月八日,戚继美急行军赶至抚州府宜黄县外,堂堂正正以三千官兵对阵五千贼军,温州李超单骑率先破阵,三刻钟后,贼军大溃,官军斩首千余,贼军西窜。 十月十日,贼军沿江西进,先破新喻县,后攻分宜县,俞大猷率军西进胁贼军侧翼,贼军不敢贸然分兵,两军在临江府、袁州府边界处对峙。 总算稳住了局势,京中紧张的气氛也略略缓解,严嵩大大松了口气,如若分宜县被攻破,自己真的无颜归乡。 万寿殿中,嘉靖帝盯着碳炉,手中撸着狮猫,这小家伙鼻子尖,被红薯散发出的诱人香味所吸引,在嘉靖帝怀中左扭右扭突然钻了出来。 “小心!”徐渭弯腰一把将狮猫捞起来,“也不怕烫着!” 嘉靖帝笑着说:“已然三年了,也不知展才那只罗,罗……” “罗小黑。”黄锦凑趣道:“据说又生了一窝,都当祖母了。” “前几天宁波送账册、税银入京,展才还让护卫送了两只来呢。”徐渭随口道:“展才那堂妹喜欢的很。” “对了,这红薯真的亩产二十石?”黄锦问道:“南下查探的……” “户部侍郎黄懋官,吏科给事中胡应嘉,户部主事陈有年,都察院御史陆一鹏,并户部数名吏员明日启程南下。”徐渭应道:“今晚随园设宴送行。” “送行?”嘉靖帝笑骂道:“难不成心虚要贿赂一二?” “何敢贿赂少司农?”徐渭嘻嘻笑道。 黄锦提醒道:“陈有年、陆一鹏都是嘉靖三十五年进士。” 这句话说得不清不楚,但嘉靖帝一听就明白了,这两人应该都是随园士子。 “还有吏科给事中呢?” 徐渭苦笑道:“也不知道砺庵是不是故意的……三个月前那次,胡应嘉鼻梁骨都快被捶断了!” “你倒是下手狠!”嘉靖帝哼了声,“难不成都让随园去查?自己查自己?” 徐渭耸耸肩,“陛下也知展才,这等大事……这厮不敢胡言乱语。” 嘉靖帝懒洋洋的靠在榻上,接过徐渭递来的狮猫撸了几把,“对了,宁波输闽赣粮饷几何?” “单独立账册,此次一并送入京了,已递交户部。”徐渭小心翼翼的试着捡起个红薯,剥了皮尝了口,“九月末至十月中旬,以汪直船队、台州水师海路南下,共输粮米八千石,福建巡抚吴惟锡组建船队再由闽江输江西。” 嘉靖帝诧异的看了眼徐渭,后者笑着补充道:“展才打了包票,参将戚继美、南赣总兵俞大猷,两军饷银均由宁波府衙拨付,战后再给。” “他倒是会平地抠饼!”嘉靖帝努努嘴,“熟了吗?” “熟了熟了。”徐渭赶紧又捡了两个红薯放到黄锦递来的盘子上,以后红薯不稀奇,但现在……物以稀为贵嘛。 钱渊敢打包票,也要那些将官敢信……至少在戚继美、俞大猷军中,钱渊是有这种信誉度的。 而胡宗宪直属麾下,以及江西副总兵刘显那边,钱渊供给粮米就不错了,还真能大包大揽啊,想得美! 嘉靖帝尝了口红薯,啧啧赞了几句,叹道:“展才在东南……是乐不思蜀啊!” “他还没折腾完呢。”徐渭小声说:“展才准备再接再厉……” “嗯?” “他准备在台州府宁海县新设海市通商。” 嘉靖帝沉默片刻,“谭纶接任浙江巡抚,现任台州知府何人?” “嘉靖二十六年进士,江西吉安府宋仪望,夷陵州判,调任台州知府。” 钱渊的夹带里实在是找不到什么合适的人选接任台州知府,还是叔父钱铮推荐过来的,对宋仪望这个名字,钱渊实在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实际上,嘉靖二十六年进士中,宋仪望算是号人物,惠政颇著,刚正清廉,嘉靖三十四年时任都察院御史,因弹劾严嵩被贬谪出京。 最重要的是,宋仪望是吉安府永丰县人,师从聂豹,是聂豹的死党,与钱铮份属同门,早年两人就交好。 换句话说,这是个钱渊能够信任的人选,为此他不惜亲自写了封信给严世蕃,终于通过吏部吴鹏得偿所愿。 嘉靖帝突然开口,“去封信,最迟明年回京。” “是。”徐渭第一时间应声,心里松了口气,好几天了,终于找到机会将这句话诱了出来。 徐渭早就敏锐的发现,钱渊在京中的布置绝不仅仅只有自己,酒楼管事刘洪手中应该有其他的线……比如这次,钱渊突然送密信入京,让徐渭找机会在嘉靖帝面前提起明年入京。 “陛下,严阁老求见。”黄锦低声禀报。 嘉靖帝挥挥手,老迈的严嵩在小太监的搀扶下缓缓入殿,黄锦亲自斟了杯热茶,又搬了个椅子来。 “惟中,尝尝。” 严嵩谢恩后尝了口红薯,笑道:“臣老了,这红薯倒是合牙口。” “老幼皆能食,软糯入口。”嘉靖帝转头看了眼徐渭,“别以为朕不知晓,展才又送了些入京,酒楼里卖多少……黄伴?” 黄锦指指盘子里剩下的一块红薯,“就这么快,一两半银子!” “陛下早知展才生财有道。”严嵩笑吟吟道:“以一府之地解朝中用度不足,如此俊才,却是陛下亲手拔之。” 看了看嘉靖帝自得的神色,严嵩补充道:“最让老臣佩服的是,展才其人,实乃纯臣,一心为君,一心为国,无私心杂念……” “好了好了,他无私心杂念……你问问文长,看他信不信?”嘉靖帝哭笑不得,“惟中,有话说直说就是。” 嘉靖帝心里有数,这天下哪里有纯臣,如若有纯臣,也不会有司礼监的存在了。 严嵩定定神,喘了两口气,这两天京城气温急降,他又要开始熬冬了,但今天不得不来这一趟。 “老臣请重修《兴都志》。” 黄锦上前接过严嵩双手呈上的奏折,嘉靖帝打开看了几眼,立即锁定了一个前些年没听过,但今年听了很多次的名字。 嘉靖二十六年进士,翰林侍读,右春坊右渝德兼国子监司业,张居正,内阁次辅徐阶的东床快婿。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四十八章 历史的惯性 “臣江陵张居正拜见陛下。” 虽是官话,却带着浓重的乡音,起身后的张居正长身而立,身姿挺拔,颔下长须黑密,声音清亮悦耳,双目炯炯有神。 嘉靖帝听得乡音入耳,眼前一亮,不禁赞道:“好风采。” 严嵩在边上凑趣道:“子升的眼光比老臣强多了,展才、叔大都是好相貌。” 徐阶连连摆手,“元辅说笑了,如何能和衍生公相较?” 一旁的徐渭面无表情的看着张居正……这句话是话中有话啊! 第六十四代衍生公是严嵩的孙女婿,而钱渊是徐阶的孙女婿……钱渊虽名扬天下,但明面上的地位如何能和衍生公相提并论。 这话说的是没错,但现在大家说的难道不是张居正? 徐阶却要将钱渊提出来…… 严嵩叹道:“叔大枯坐翰林多年,若不是子升慧眼,朝中必失良才。” 这话也说的皮里阳秋,徐阶慧眼……不是提拔良才,而是挑中女婿。 徐阶笑吟吟道:“倒是日后展才回京有些难堪……当年展才和叔大在东南订交,是至交好友,如今却分了辈分。” 嘉靖帝偏头看了眼徐渭,后者还是面无表情,只说了句,“会试之前,叔大兄亦是随园常客。” “钱展才巡按浙江,击倭有功,招抚汪直,设市通商,保境安民并解朝中用度之窘,实是国之干才。”张居正朗声道:“臣远不及,但亦不愿枯坐翰林,有效仿展才之愿。” 这句话说得堂堂正正,张居正先赞钱渊之功,后赞钱渊抛却翰林的气节……虽然知道面前这青年人是来讨官,嘉靖帝也不禁暗暗颔首。 这时候,徐渭的尖酸刻薄的性子发作了,他高声赞道:“不意叔大兄有此番宏愿,福建巡按御史出缺……” “文长!”嘉靖帝皱眉喝了声。 坐在那饮茶的严嵩老脸都快绷不住要笑出声了,反正自己已经兑现承诺将张居正推荐上去,接下来看戏就是了。 殿内诸人都心知肚明,钱渊早在去年就和徐府算是撕破脸了,徐阶送出去个孙女,可惜钱渊吃了饵就脱钩,在东南完全没给徐阶半分面子。 嘉靖帝递给徐渭一个警告的眼神,“文长亦有重修之愿?” 徐渭紧紧闭上了嘴巴,看着嘉靖帝对张居正颇多勉励,看着嘉靖帝询张居正乡事……一直到放衙回了随园,徐渭才脸色阴沉的一脚将面前的桌椅踹倒。 “文长!”陶大临皱眉喝道:“今日聚饮为友人送别,为友人接风……” “有脾气也等我们走了再发啊。”孙铤翻着白眼,这一趟南下,陈有年代表户部,陆一鹏代表都察院,而孙铤也终于得以调任镇海知县,一并南下。 吴兑斟了杯茶递过去,低声道:“叔孝初入随园,无论何事,延后再议。” 坐在下首的孙丕扬有点迟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先行告辞……孙铤南下接任镇海知县,孙丕扬因东南有功被调回京,昨日刚刚抵达,随即入住随园。 新科进士选官知县,因功入都察院为御史,这是三甲进士最快捷的一条路,再放出去就是巡按御史,接着参议、布政使、按察使,甚至一步登天巡抚一方,日后回京就能直升六部,如户部尚书方钝走的就是这条路。 “叔孝兄安坐。”孙鑨摁住孙丕扬,笑道:“展才信中多次提到叔孝兄,言文韬武略……” 孙铤也凑过去,“今夜还要向叔孝兄好好讨教。” “文和性子跳脱,处事急躁,还望叔孝兄指点一二。” 三个姓孙的在一旁聊的兴起,但其他人的注意力还集中在面色难看的徐渭身上。 徐渭手捧热茶缓缓踱步,视线扫过陶大临,又转到孙鑨脸上,突然道:“端甫兄孝期还有几月?” 吴兑轻声道:“明年二月出孝期。” 冼烔瞪大眼睛问道:“出了什么事?” 徐渭勉强向孙丕扬笑了笑,才解释道:“分宜提议重修。” 众人的视线落在了孙鑨的身上,当年钱渊南下之前做过诸多安排,比如诸大绶以状元之身为日讲官为裕王讲学,比如将徐渭安排进西苑,以青词见宠陛下,比如安排陶大临重录,而孙鑨……按照计划,是会向重修方向努力的。 “展才曾言,重修需一契机。”孙鑨缓缓道:“总裁官必是分宜、华亭,副总裁官何人?” 徐渭黑着脸道:“张叔大。” 孙鑨沉默片刻后点点头,“江陵人氏,也算合适。” 孙丕扬忍不住问:“可是华亭东床快婿?” “除了他还能有谁?!”孙铤拉着脸道:“当年随园出入不禁,如今却是陌路。” 最为年幼的冼烔有些不解,“分宜、华亭必为总裁官,张叔大任副总裁官,尚有纂修官……” “咳咳,咳咳。”吴兑咳嗽几声递去一个警告的眼神。 徐渭冷笑一声,“有何不能说的……展才信中提及有眼无珠,不意同年有叔孝这等人杰,既入随园,有何不能说的?” 孙丕扬起身拱手相谢,“实是愧不敢当,倭寇两度即将破城,展才率军赶至,力保城池不失,说起来……” “好了,好了,都是自家人,这等客套话就不说了。”陈有年笑道:“张叔大此人当年和展才亦是好友,只是展才和徐府……” 孙丕扬心中也有数,钱渊兵围浙江巡抚衙门,侯涛山一战之前把赵贞吉当猴耍,必定和内阁次辅徐阶颇有间隙。 “任副总裁官其实不打紧,但他张叔大本为日讲官,有此资历,入裕王府便顺理成章了。”吴兑叹道:“难怪文长要问端甫兄孝期。” 裕王府那边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一旦张居正进去了,诸大绶就难说了,毕竟资历浅……更何况张居正进去了,严嵩那边难道会眼睁睁看着?必定也会挑人进去。 孙丕扬此人在京中没什么人际关系,但选官南下之前就在京中听闻,钱渊随意进出裕王府,和高新郑关系匪浅……这也是孙丕扬决定投入随园阵营的关键原因。 徐渭突然起身,“摆宴吧,你们先上席,我出去一趟。” 孙鑨转头看了眼众人,“还请虞臣兄主持,孙某陪文长去一趟。” 看着两人急匆匆离去,冼烔懵懵懂懂的问:“他们去哪儿?” “还能去哪儿?”孙铤瞪了眼。 高府书房。 高拱紧锁眉头听了许久,淡然道:“文长过虑了,叔大其人虽有权势之心,但亦有大魄力,随园何以视其为敌?” “华亭……” “分宜、华亭总归会将手伸进裕王府。”高拱轻笑道:“此言还是两年多前,展才所言。” 徐渭还想说些什么,一旁的孙鑨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袖。 出了高府,孙鑨叹道:“当年会试之前,张叔大在随园亦长袖善舞,犹记得文长和他关系也不错。” 这句话说得够明白了,徐渭这性子……张居正当年和徐渭都能处的不错,这足以证明张居正的交际能力了。 看徐渭还没反应过来,孙鑨补充道:“半个月前,高新郑兼管国子监事。” 徐渭这才恍然大悟,张居正本官国子监司业,是高拱的副手,仅仅半个月,虽然知道这是徐阶的女婿门生,但张居正还是得到了高拱的赏识。 如果远在镇海的钱渊知道今天发生的一切,只能感慨,历史的惯性真是不可阻拦。 张居正在无限靠拢徐阶之后,还是在国子监司业的位置上聚拢人脉,又重修,和高拱交好,很可能会顺利的进入裕王府。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四十九章 送行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六百四十九章送行桌上桌下一片狼藉,屋里散发着令人作呕的古怪气味,被扶到榻上的孙丕扬时不时就要侧身……呕一声狂吐不止。 孙鑨和徐渭回到随园,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冼烔委屈的说:“叔孝兄号称海量……” 孙铤悄悄的竖起三根手指,陈有年、吴兑等人无奈点头……才三杯酒就酩酊大醉,不省人事! “西北陕西人氏……”徐渭咧咧嘴,“记得刘洪提过,朝中最喜饮这酒的就是山西、陕西官员。” “应该以前没喝过如此烈酒。” “前后脚知镇海县事,还准备今晚好好讨教呢!” “不对啊,记得展才信中提到镇海县亦开了个酒楼,难不成没这烈酒?” “宁波喝的是花雕、女儿红。” 冼烔嚷嚷着要继续喝酒,孙铤嚷嚷着要去隔壁搓麻,结果各自被陶大临、孙鑨训斥了顿。 徐渭笑道:“文和此番南下知镇海事,展才驻守镇海,还怕没机会搓麻?” “咳咳。”孙鑨低声道:“上个月展才来信,提到他和护卫头领白日搓麻……被荆川公逮着,狠狠骂了顿。” “哈哈,能压得住展才的可少,也就荆川公了。” 陶大临笑道:“随园诸人皆知展才心有傲气,能让他心甘情愿的……举世也不过聊聊数人。” “荆川公算一个,已故双江公算一个。”徐渭接口道:“当朝大司农砺庵公算半个。” “为何算半个?” “那当然是因为砺庵公天天琢磨占展才的便宜!” “哈哈……” 徐渭示意年龄最小的冼烔一一斟酒,举杯道:“今天随园聚宴,其一,为叔孝初入随园……” 说到这,众人转头看向榻上的孙丕扬,这厮已经睡熟,嘴角依稀可见口水。 “叔孝于武坚守上虞不退,知兵事,晓军机,更兼腹有韬略,于文助荆川公、展才打理通商事宜,行事颇有章法……接下来就要看文和了。” 孙铤咧嘴一饮而尽,“萧规曹随而已。” 徐渭继续道:“其二,为诸位南下,除文和接任镇海知县,登之、子直巡视宁波,查探红薯产量,此事不可轻忽。” 陈有年和陆一鹏举杯一饮而尽,前者正色道:“可代五谷,耐旱易活,亩产二十石,此为开天辟地之大事,必详加查探,以示天下。” “此番南下,不仅为红薯,更为通商税银。”徐渭一想起方钝那老头就头疼,“也不知砺庵公交代了黄懋官什么……” 随园在京诸人,除了徐渭就是孙鑨,后者也因镇海事宜和方钝打过交道,笑道:“文长可吃了砺庵公不少亏,这次让展才上阵好了。” “砺庵公又不下东南。” “今日陛下明言,展才明年回京。”徐渭冷笑道:“到时候让展才去找户部麻烦!” “展才明年要回京?” 众人尽皆大喜,七嘴八舌的问这问那。 陈有年突然插嘴道:“砺庵公前些日子倒是提过……展才已离翰林,此次巡视浙江有大功于国,可直升六部郎中。” 六部官制,尚书以下左右侍郎,再往下就是郎中,正五品,熬上几年再转他部或南京六部,就有资格直升侍郎,如若外放也是一省左右布政使、按察使副使之类的职位,不可谓不重要。 如后来的吏部尚书陆光祖就是个例子,嘉靖二十六年进士,选浚县知县,回京历任礼部主事,礼部员外郎,一直到嘉靖三十五年才升迁为吏部验封司郎中。 其他人或在琢磨钱渊是回都察院好,还是去六部好,或在猜测钱渊有大功于国,又简在帝心,是不是有可能重回翰林院…… 而徐渭冷笑着一针见血道:“只怕砺庵公是盼着展才入户部吧!” 陈有年苦笑着伸出大拇指,“虽陈某暂主管宁波清吏司,但十三清吏司向来以郎中掌总。” 徐渭挥挥手,“此事告知展才,他应有计较。” 顿了顿,徐渭再次持杯,正色道:“第三杯酒,为远在江西的杨朝明。” “朝明此番立下大功,为朝野所赞,为随园添色,如今朝明尚未回京,诸位,共饮此杯,为朝明贺。” 众人轰然响应,举杯一饮而尽。 杨铨,字朝明,号昆南,松江府华亭县人,其父嘉靖十三年举人,与钱渊叔父钱铮同年中举,后三度赴会试不中,退居乡野以书画闻名苏松。 嘉靖三十四年末,杨铨是第一个走进随园的松江应试举人,毕竟那时候钱渊才将徐璠打的嚎啕大哭,和徐阶闹得很僵。 虽然后来还有潘允端、陆一鹏,但钱渊为此对杨铨颇为重视……总不能让随园中除了自己,全是绍兴人吧。 杨铨三甲同进士出身,选官江西省抚州府宜黄知县,恰巧是钱渊母族谭氏所在地。 此番贼军入赣,越建昌府先攻抚州府,于府治临川县外击溃官军主力,江西巡抚、江西副总兵都在此战阵亡,后贼军一部北上攻南昌府,一部南下席卷抚州府。 杨铨先下令容纳难民、逃兵,后向城内大户募捐钱米,招募乡勇,数千贼军攻城,杨铨坚守宜黄县城十二日,才等到戚继美来援,大败贼军。 宜黄县是抚州府仅有的遭到贼军攻击没有失陷的县城,放眼江西,也只有临江府的府治清江县,南昌府的府治南昌县、新建县。 江西巡按耿定向最先向朝中递交的奏折中,弹劾官员数十名,表功的只有三人,杨铨位居首位,若无意外,待江西平定,应该就会调回京城入都察院。 “前日接到朝明来信。”陆一鹏叹道:“贼军肆掠江西半个月,朝中才任命新任江西巡抚,闽赣总督,援军才能入赣来援……仅抚州一地,难民数以万计,卖儿卖女比比皆是。” “半个多月,宁波输闽赣精米八千石,若无展才相助,只怕……”徐渭顿了顿,才说:“只怕贼军愈发势大猖獗。” “朝中诸公何人顾忌万民?” “分宜也不过担忧乡梓而已,华亭更是欲借此乘势……”徐渭冷笑道:“不然今日为何是分宜举荐张叔大出任重修兴都志副总裁官?” 屋内一片沉默,好一会儿之后,孙鑨惨然道:“犹记得两年多前,就在这儿,展才恨言,最厌党争。” 孙铤昂首道:“展才亦言,从头收拾,尚能亡羊补牢。” 徐渭拱手道:“此番南下,若红薯一事可定,若文和能担当重任,展才方能早日回京。” 孙铤、陈有年、陆一鹏都正色拱手应声。 虽然算起来正式离开这儿已经快三年了,但毫无疑问,钱渊仍然是这儿当仁不让的核心和灵魂。 :。:m.x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五十章 再无盛况 双腿一紧,钱渊趋马在大街上溜达,身后跟着杨文、彭峰,以及数十钱家护卫,百余士卒。 虽然如今两浙倭患已息,但还是要注意安全……这一两个月钱渊时常外出,就在十多天前,他起意去天姥山一行,居然撞见了一只华南虎! 前世只在动物园车里看过老虎的钱渊还有点好奇,但那只大虫可能是饿了……要不是护卫拼死相护,钱渊可能会被那只华南虎当做晚餐。 所以今日赴杭州,彭峰将能带出来的护卫都带上不算,还特地去通知了杨文,后者亲率百余亲卫随行。 钱渊右手勒住缰绳,定睛看向这熟悉的大门。 这扇门他很熟悉,就在这儿,他和张四维谈笑风生,也就是那时候起,他开始布局,最终借王民应攻沥港将张四维置于死地。 “钱大人。”门房恭敬的上来牵住马。 钱渊翻身下马,缓步入内,最先入眼的照壁他也很眼熟,就在这儿,他几度和吴百朋高谈阔论,也是在这儿送别好友。 “渊少爷,老爷在等着呢。”迎上来的仆人是谭家老仆,恭敬的在前面引路。 从侧面走入羊肠小道,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不小的池塘,长廊蜿蜒的在池塘上曲折。 “可惜已然入冬,水枯花败,听闻夏日,荷花盛开,美不胜收。”老仆笑着如此说。 钱渊笑了笑,加快了脚步,自己两年多前第一次南下,就在 长廊尽头的亭子里和胡宗宪、郑若曾、茅坤诸多名士密谈。 也就是那一天,钱渊得知胡宗宪私下和汪直秘密来往,两度遣派蒋洲渡海去倭国。 也就是那一天,钱渊和胡宗宪定下了必杀徐海,招抚汪直的大计。 虽然之后颇有波折,但东南如今倭患渐息,就是从那一天开始。 绕了个弯从侧门转入后院,钱渊脚步放缓,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个亭子。 那一夜,高谈阔论者,除却郑若曾、茅坤外,还有沈明臣、王寅、陈可愿、何心隐、田汝成、管懋光、周述学,尽皆东南名士,其中不乏两榜进士、举人生员。 亭外佩刀肃立者,除了钱家护卫外,还有吴成器、朱先、汪应晴、金丹,均为胡宗宪从各地招揽来的杀倭乡勇头目。 那时候的胡宗宪幕府,人才济济,文韬武略,各司其职。 但如今,胡宗宪调任闽赣总督,何心隐、郑若曾、沈明臣、田汝成先后离去,吴成器在台州、绍兴任职数年,与钱渊交情不浅,胡宗宪此次未调,朱先、金丹都阵亡于上虞大捷后的追击途中。 雨打飘零,再复旧日盛况。 钱渊收回视线,哑然一笑,转头再度加快脚步,已隐隐可见新任浙江巡抚谭纶正端坐厅中。 不容易啊! 王民应后连续两个废物,胡宗宪后又是阮鹗这个废物,吴百朋虽兼资文武却被胡宗宪压的死死的,赵贞吉更是为一己之私欲乱浙江一省,如今,终于等到了谭纶。 一方面谭纶是史上名臣,能力上没话说,另一方面……自己人,好办事啊! 刚入厅,钱渊恭敬的向谭纶施礼问好……后者嘴角微撇,这些年来,自己这个外甥还是第一次如此恭敬有礼啊! 以前的谭纶虽是台州知府,后又兼按察使副使,但在巡按御史面前,真没什么底气……这小子一到关键时候就摆出巡按御史的身份,自己还真不能拿长辈的身份压他,现在终于易手了! 两人各自心怀鬼胎,一时间厅内安静下来,一旁侍候的谭家老仆突然双膝跪下向钱渊磕头行礼,“多谢渊少爷……” 钱渊皱眉伸手拦下,“此为何意?” “贼军攻宜黄,若不是杨知县坚守城池,又有戚参将、钱家护卫疾驰相援,宜黄谭家难逃此劫,小人……” “好了。”钱渊手上用力将老仆拉起,笑道:“杨朝明身负奇才,兼有气节,戚继美率军入赣,扫平贼军,乃其本分,何必言谢?” “再说了,东南百姓是人,江西百姓亦是人,如何谈得到一个谢字?” 钱渊嘴中说着冠冕堂皇的话,手上拉着老仆,眼睛却盯着谭纶。 谭纶放下茶盏,两目圆瞪,“还想舅舅亲自致谢?” “不敢,不敢。”钱渊脸上笑意愈盛,“继美随外甥多年,历经嘉兴、台州、绍兴多次大捷历练,如今亦能独当一面。 王义、梁生是护卫队头领,此番随军入赣,又入抚州府,外甥早有交代。 随园中尽皆俊杰,朝明兄曾与华亭长子为同窗,嘉靖三十四年末入京赶考,舍徐府而入住随园,担得起气节无双一赞。” 这几句话将事情剖析的明明白白,吴百朋、汪道昆、戚继美组成中路军从建昌府入抚州府,本应直取临川县,因为临川不仅仅是抚州府治所在地,更是抚州水路汇集之地。 但戚继美却率军南下,急行军赶至正在被数千贼兵围攻的宜黄县,一战之下,贼军大溃西窜,宜黄县得以安然无恙。 而在其中起到关键作用的几个人都和钱渊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特别是钱家护卫入赣之前,钱渊就送去密信,交代不可使宜黄有失……毕竟是钱渊母族。 戚继美是攻临川还是攻宜黄,这对整体战局来说影响不大,但对宜黄县来说却是性命攸关,而戚继美能率军南下,吴百朋肯定是点了头的……而吴百朋和钱渊是至交好友。 虽然是姻亲,但谭纶知晓自己这次欠的人情有点大…… 虽然欠的人情有点大,但谭纶是真的不想提这码事……如今浙直总督已然撤销,自己这个浙江巡抚总领全省,很多事需要和面前这位巡按御史商讨。 谭纶可不会忘记,自己的前任赵贞吉如何凄惨离去,再之前的阮鹗险些被外甥在阵前斩杀,就算浙直总督胡宗宪也拿自己这个外甥没办法。 谭纶犹记得去年上虞大捷后,胡宗宪欲攻汪直,而自己这个外甥幽幽道,“当年我能让他胡汝贞直升浙直总督,也能将他打落尘埃。” 后来发生的一切也证明了,自己这个外甥有这个能力。 “随园名闻天下,不料默默如杨朝明亦是奇才。”谭纶突然话题一转,笑道:“你这眼光倒是不错。” 钱渊笑了笑没说话,将碳炉拉得近点,让外面护卫送来几个红薯放进去烤。 实话实说,钱渊还真没这样的眼光,随园中大部分人都是他前世听过名字的,倒是东南这边挑出不少人物……如吴百朋、戚继美、卢斌、侯继高都是他前世不知道的。 “十日前送信去镇海,为何今日才赴杭?”谭纶不经意的提起镇海诸事。 “母亲受了凉,小妹也咳嗽。”钱渊笑道:“不过都已经痊愈,宜黄县战事没让母亲知晓。” 谭纶点点头,“此战之后,准备将你舅母、两个表哥接来……只是不知浙江巡抚一职能坐几年。” “接来也好,对了,带个戏班子来,母亲爱看。”钱渊随口道:“只要两浙倭患不起,输财赋钱米入中枢,一任理应无碍……最好是两任。” “两任?”谭纶沉吟片刻,“闽地倭患颇重,亦有倭寇攻粤,但如今元敬、志辅或入闽,或入赣……” 钱渊弯着腰拿了个精致的小铲子将红薯翻了个边,“小舅和外甥说话还遮遮掩掩做甚?” 谭纶看着钱渊嘴角的笑意,不禁转头翻了个白眼,胡宗宪、赵贞吉前车之鉴不远,自己如何能不谨慎行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五十一章 两浙 平心而论,钱渊对家人关爱倍至,最早名声鹊起还是因孝名,但无奈钱氏族人和钱渊一家闹得太僵,以至于钱渊自立门户,新创青浦堂号。 就因为这件事,南京都察院御史还曾经弹劾过钱渊。 而谭纶亲眼所见,钱渊夫妇琴瑟和鸣鹣鲽情深,但钱渊私下对徐阶无一丝敬意,对徐璠这个岳父更是颇多鄙夷,对徐阶心腹赵贞吉更是几度羞辱。 谭纶真的不以为自己是钱渊的小舅,就能得其相敬相让……在如今的东南,胡宗宪已去,没有人的分量比钱渊更重,无论是在东南文武官员、士人百姓心目中,还是在朝中百官乃至陛下的心目中。 所以,今天谭纶做足了准备。 不过,谭纶只猜对了一半。 钱渊的确不会因为姻亲关系就退让,但他可以在谭纶面前退让……也不仅仅因为谭纶青史留名,更是因为他亲眼所见谭纶所作所为。 嘉靖三十二年之前,沥港海贸旺盛,客商云集,但那时候台州已遭倭患,两年内换了个四任知府,七个县令,倭寇猖獗到满台州皆遭倭患,时任南京兵部职方司郎中的谭纶毅然赴任。 搜选将官,募兵成军,或坚守城池,或出海突袭,谭纶赢得了所有台州百姓、大户的尊敬。 谭纶说不上两袖清风,却非贪婪之辈,府衙常例银子都被用在军中,嘉靖三十三年倭寇大寇台州,破黄岩,攻临海,谭纶赤裸上身冲阵,身披八创不退,力保城池不失,战后重伤不起,城内大户募银在临海城外设谭公祠,香火鼎盛至今。 若只论在台州的名望,曾驻守台州的戚继光、戚继美、卢斌、侯继高加起来也不过谭纶,就算加上钱渊也不够。 更难得是谭纶腹有韬略,精于兵法,主张御敌于海上,他是东南抗倭期间不多的修建战船出海击倭的官员。 如若当年唐顺之不受主持通商一事,钱渊并没有真的去找严党的打算,名单上排在唐顺之后的就是谭纶。 钱渊亲自斟茶,笑道:“明年的明前龙井……还要仰仗小舅。” “你倒是挑剔!”谭纶哼了声,“汤克宽暮气沉沉,此次胡汝贞未调其入赣,杭州也就罢了,嘉兴、绍兴两地尚需重兵镇守,卢斌、侯继高、杨文、岳浦河……” 将茶盏轻轻放在谭纶面前,钱渊轻笑道:“此番内阁合议,共推小舅接任浙江巡抚,六部赵文华、砺庵公均赞同……砺庵公打的好算盘啊。” 谭纶忍不住笑道:“还不是因为宁波太肥,若不是陛下信重,严分宜、徐华亭的手早就伸进来了。” 钱渊打个哈哈,“说是内阁合议,实则陛下亲询,严分宜举荐小舅,陛下片刻后亲自批红,言谭子理文武兼资,当巡抚浙江。” 看了眼默不作声的谭纶,钱渊笑道:“去年廷推福建巡抚,陛下询文长,东南一地,以才计,何人出类拔萃。” “文长答曰,浙直总督胡汝贞,浙江巡抚吴惟锡,此二人之后,以台州知府谭子理为首,苏州兵备道王崇古、宁波知府唐荆川次之。” 谭纶的脸绷得紧紧的,半响后轻叹一声,“渊哥儿有话直说就是。” 从“展才”换成“渊哥儿”,谭纶也是无可奈何,外甥已经把话说死了,而且是赤裸裸的剖开……是徐渭在嘉靖帝面前递了话,陛下才对你谭纶印象深刻,而徐渭是钱渊安插在西苑嘉靖帝身边的。 甚至严分宜举荐你谭纶,都有钱渊的因素……毕竟钱渊对嘉靖帝的影响力更大。 实话实话,以才能计,谭纶升任浙江巡抚名至实归,但以资历论,谭纶并不是唯一的选择……毕竟两浙倭患渐息,只是文治,能挑出的人选并不想江西巡抚、福建巡抚那般苛刻。 钱渊这番话是在告诉谭纶,咱俩是掰扯不开了。 “浙直总督撤销,巡抚掌浙江一省,在外甥看来,小舅实在是最合适的人选。”钱渊起身踱步,正色道:“非因舅甥,亦非镇海,而为战事。” “便如小舅所言,胡汝贞、吴惟锡入闽赣,戚继光、戚继美、俞大猷、刘显均已离浙,以小舅看来,两浙尚有倭患否?” 谭纶略一思索,摇头道:“大股倭寇侵袭想必不会再有,但小股倭寇只怕不会断绝,之前两个月,你巡视宁波、台州,设堡于海边预警,正是为此。” “不错,与福建不同,浙江沿海州府太多,嘉兴、杭州、绍兴、宁波、台州、温州均沿海,这也是前些年两浙倭患最重的原因之一。”钱渊侃侃而谈,“俞龙戚虎,再加上汪直来降,两浙倭患渐息……” “还要加上钱砍头!” 钱渊笑了笑,“但俞龙戚虎已离浙,难道一直仰仗汪五峰?” “虽然汪直几度助我,输戚继美所部、粮米南下入闽,但实在不是长久之计。” “就算于宁波设市通商,福建、广东不还有倭患吗?” “所谓倭患,不仅指倭人,明人冒名,亦指西洋。”钱渊解释道:“今年六月之后,每月都有十余艘海船抵达镇海,皆是……佛郎机人。” 其实来的海船挺杂的,有葡萄牙人,西班牙人,荷兰人,还有英国人。 “若无大军驻守,若无水师护佑,通商一事必然再起波折。”钱渊低声道:“小股倭患无恙,若是倭寇大股侵袭乱宁波、台州,万事皆休,朝中必有弹劾,通商夭折,开海禁亦是镜中水月。” “遍数东南,浙江巡抚之位,舍小舅其谁?” 谭纶微微点头,盯着钱渊道:“所以,你抽调宁波府衙税银,从南京、通州、扬州各地招揽工匠,打造如许多海船?” “不错。”钱渊沉声道:“其一,修建海船不可停,但可略略放缓,其二,再度募兵,沿海必重兵驻守,特别是宁波、台州两地。” 钱渊实在是放心不下,西洋海商频频来宁波行商,但要知道这帮货色……亦商亦盗,都是些刀头舔血的货色,典型的欺软怕硬,不展现实力,鬼知道会闹出什么事。 “再度募兵?”谭纶有点犹豫。 钱渊伸出手指,“当年与户部合议,宁波府分两成税银,其一,立规矩,地方若无税银入库,只怕多有阻碍,其二,购粮储藏,以防粮荒,其三,修建海船,御敌于境外,其四,招募新兵成军。” “如今葛浩、麾下均战船过百,不乏大福船,短期内已然够用,宁波府衙购粮储藏,宁波、绍兴数十个粮仓都是满的,所以,税银募兵,可行。” 谭纶揉着太阳穴,本来今日只是想谈谈兵力调配,而外甥却画了好大一张图来说三道四…… 谭纶长叹一声,“但两浙倭患渐息,再养重兵,只怕朝中多有诽谤,总不能养贼……” “养贼自重?”钱渊笑道:“那是取死之道,新军冒以乡勇之名,至于水师……待裕王登基,外甥自有主意。” “那你径直去做就是!”谭纶呆了半响,不悦道:“税银都在宁波府衙、镇海县衙,以乡勇之名募兵亦无需巡抚亲令。” 钱渊添了杯热茶,笑道:“杨文那厮不擅水战,卢斌压根就是个旱鸭子……” “你是看中了葛浩?”谭纶苦笑道:“记得你和他关系不错。” “葛浩乃小舅亲拔而起,无小舅发话,只怕不会事事遵从。”钱渊其实是随便找了个理由。 钱渊已有回京的打算,而谭纶、唐顺之两人是决定通商是否顺利的关键人物,不和盘托出,如何能取信谭纶。 谭纶不由得想起去年在宁波府镇海县,他诧异的发现,汪直来降,通商一事居然是自己的副手唐顺之在主持。 当时唐顺之私下曾言,展才其人,谋划深远,擅借势用力,善物尽其用。 谭纶只能苦笑,自己还算是有用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五十二章 第二个 侧厅里,钱渊和谭纶相向而坐,桌上不过四菜一汤,再配一壶烫过的花雕,虽然简单,但谭纶吃的眉飞色舞。 谭纶即使历史上没有遇到东南抗倭这件事,估摸着也能青史留名,雅致好古,精于鉴赏,长于诗文,好华灯烟火,喜梨园戏曲,就算这几年在台州统兵抗倭,身边都养了个戏剧班子。 后世著名的“宜黄腔”就起源于谭纶,是他将浙江海盐腔和江西上饶的弋阳腔融合,形成了所谓的“宜黄腔”。 万历年间汤显祖的均是由宜黄腔首演,可见其颇受推崇。 此外,谭纶还好美食、美酒,他对钱渊手写的那份非常感兴趣,在温州常常惋惜……外甥在京城、镇海设酒楼,却看不起台州! 前世的钱渊看史,只知道谭纶和戚继光齐名,是抗倭名将……这一世亲眼所见,倒觉得谭纶有点像自己很喜爱的一位明末散文家张岱张宗子。 同样书香门第出身,父祖辈颇有名望,自小华服精舍……不同的是,张岱只会玩,而谭纶不仅会玩。 不过,这还是谭纶第一次尝到钱渊的厨艺,虽然后者南下一年多都在台州临海县。 瞄了眼桌上的菜,钱渊发现那盘虎皮青椒消失的最快,配上干辣椒的另外两盘菜也很受谭纶喜爱,倒是西红柿很受冷落。 “口腹之欲,非为果腹。”谭纶抿了口酒,赞道:“仅钱家椒遍传东南,渊哥儿已足以名留后世。” “心满意足了?”钱渊忍笑。 钱渊今日还真没打算下厨,还是谭纶三番两次的提示……年初吴惟锡调任浙江巡抚,听闻渊哥儿亲赴杭州,自带美酒食材,亲自下厨,为吴惟锡送行? 谭纶拍拍肚子,大笑道:“东南文武不知凡凡,能得渊哥儿亲自下厨者几人?” 钱渊轻笑道:“不过吴惟锡、唐荆川、戚元敬。” 这三个人都是钱渊身后最坚实的依仗,即使是唐顺之,在主持通商一事后,再也和钱渊掰扯不开了。 如今,谭纶将成为第四个。 谭纶舀了碗汤,随口问:“京中同年来信,说你在京中的酒楼,生意都做到西苑去了?” “嘉靖三十五年元宵,酒楼开业,陛下亲临。”钱渊笑吟吟道:“如今司礼监黄公公常交代酒楼送些新奇菜肴,如黄金棒、洋芋、红薯、辣椒、番茄……陛下都尝过。” 谭纶哼了声,“庆幸非正德年间!” 如果是正德年间……朱厚照可是最喜新鲜玩意。 钱渊不以为意,继续说:“裕王也常去酒楼,亦是随园常客……随园的小厨房常有新品。” 正在喝汤的谭纶放下碗,犹豫了下低声问:“殿下如何?” 这种话是不能随便问的,谭纶问出这个问题……意味着他将和钱渊在政治层面保持一致,不管是在东南还是在京中。 “皇者风范,文质彬彬,内秀于心。” 谭纶在心里琢磨了下,“皇者风范”这是废话,只要不出事裕王必然继承大宝,“文质彬彬”是在说相对来说性子比较乱,“内秀于心”意味着裕王并不傻,心中是有数的。 撤下残羹剩菜,茶童烹茶上来,钱渊看着手边的茶盏,小如核桃,薄如蛋壳,抿了口,口齿生香。 “品出何茶?”谭纶嘲讽的问了句,他知道自己这个外甥虽喜饮明前龙井,但对各地名茶并不精通。 钱渊细看茶盏中的叶芽新嫩,香气浓郁,笑道:“剑南的蒙:“若有郑开阳、沈句章出面……” 钱渊失笑道:“小舅倒是打的好主意……伯鲁兄才入府不过两月,沈兄才回宁波,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呢。” 谭纶沉吟片刻,“过些日子亲往宁波一趟……” 郑若曾、沈明臣当年在总督府地位颇高,如果这两人入幕谭纶,的确能打开局面。 钱渊也是无语了,“天色不早了。” “就住在后院吧。”谭纶突然说:“台州那边带来十多名侍女,挑两个服侍,回头你带回镇海就是。” 钱渊腮帮子鼓了鼓,那小七还不找我麻烦? 谭纶看看钱渊的脸色,训斥道:“你自立堂号,亦不为过,但开创别枝,最重要的就是子嗣,过门即将三载尚无所出……” “小舅,,出仕者年过四十无子方可纳妾。” “还说片板不能出海呢!再说了,没让你纳妾,通房而已。”谭纶浑不在意,他在浙江这些年,身边从不缺美妾,去了温州半年都纳了两个十五岁的小妾。 虽然被训斥了顿,钱渊倒是兴致勃勃……呃,有种出那什么的刺激感! 但即将出门的时候,谭纶随口一句话让钱渊收回了脚步,脸色也变得阴沉下来。 “小舅可知,多少人阻挠通商一事,多少人想扑上来咬一口?”钱渊长叹道:“调唐荆川,升任宋继祖,镇海知县孙丕扬回京,外甥不惜密奏西苑,方能使随园孙文和南下接任……” “别人以为钱某人是想吃独食,但小舅理应知晓内情。” “户部咬了第一口,没办法啊,朝中用度不足,砺庵公眼睛都绿了……但没想到,第二个却是小舅?” 谭纶笑骂道:“话说得如此难听,实在是无可奈何之事。” 钱渊两眼一翻,重新坐下,打起精神道:“局限在一府之内,尚能可控,如若浙江巡抚衙门插手,只怕……” “你不是提过,准备在台州府宁海县新设商市通商吗?”谭纶笑吟吟的打断道。 钱渊一时哑口无言……总不能说宁波、台州都是自己控得住的吧? 虽然台州新任知府是叔父举荐来的,但钱渊想短时间内保持对台州的控制力,就不可能绕过任台州知府已有五年之久的谭纶。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五十三章 名称 掰扯了好长时间,听谭纶反反复复说起自己的难处,钱渊真的有点撑不住了,不说自个儿今天是来杭州是趋马而来,光是对面……简直就是唐三藏啊! 胡宗宪提编数省,提编法推广最为得力的就是浙江省,沿海的几个府洲还好,毕竟倭患太重,其他的府洲……严州、湖州、金华、衢州的府尹个个都在叫苦,如衢州府已经提编到嘉靖三十九年了,真的掏不出常例银子! 这些府洲能挤出的银子都输当年的总督府,吴百朋在任期间就这样了,赵贞吉来了之后更是如此,如今谭纶…… 而沿海的绍兴、嘉兴这些年向来是不缴纳常例银的,如台州府……自从谭纶上任后就没缴过,反而要从总督府拨银。 台州知府谭纶当年觉得多爽,现在的浙江巡抚谭纶就觉得有多悲催……胡宗宪将民间都榨干了,丢下这个烂摊子! 但钱渊只觉得,下面的府洲不交常例银子干我毛事啊! “接手时候清点库存,只有一千八百五十四两三钱!”谭纶痛心疾首道:“如若不是你兵围巡抚衙门,还将赵大洲与秦会之并列,他何敢如此?” “那小舅去找他赵大洲啊。”钱渊上眼皮都要盖住下眼皮了。 谭纶忿忿道:“赵大洲将衙门的仆役、文员、小吏一律斥退,要不是从台州府带了人手过来……” “那小舅从杭州知府、钱塘县衙调人,实在不够再招人就是!” “那也是要花银子的……” “那才几两银子?”钱渊起身就要往外走。 谭纶神色如常,“去岁设市通商,曾与唐荆川长谈,听其言,地方分两成税银,交付浙江布政司或浙江巡抚衙门,可有此事?” 钱渊咂咂嘴,那事儿是自个儿当年考虑的不周到…… “但吴惟锡调任福建,继任者赵贞吉,所以税银尽归宁波府,如今……”谭纶笑道:“再募新兵,操练兵马,粮饷耗费颇巨,而且温州、处州如今多有流民……” 钱渊一阵头大,“户部十三清吏司都扩为十四清吏司,增设宁波清吏司……” “何来宁波清吏司?”谭纶摇头道:“邸报上未见此事。” “户部已然筹建……” “改个名字就是了。” “改成什么?”钱渊冷笑道:“浙江清吏司?” “浙江清吏司是主持盐税,不合适。”谭纶笑道:“东南清吏司如何?正巧你不是提过,准备在台州宁海再开一处商市,宁波清吏司实在不合适。” 钱渊突然高声打断,“小舅,适才问什么?” 谭纶愣了下,“问问……问宁波分两成税银缴纳七成入浙江巡抚衙门……” “不是,是后面。” “问……吴惟锡在任,两成税银交付浙江布政司或浙江巡抚衙门……” 钱渊郑重其事道:“绝无此事!” “你……”,谭纶目瞪口呆,这个外甥真是油盐不进啊! 说起来谭纶也的确是没办法,浙直总督压在浙江巡抚上头这些年,后者的职权基本都被抢走了,再加上赵贞吉这个废物,现在谭纶是要银子没银子,要人手没人手。 本来谭纶还指望胡宗宪能留点什么……结果人家打了个包,全都搬走了! 谭纶想了又想,在幕僚的提醒下,什么动作都没有……胡宗宪这厮攀附严嵩得势,以后还真说不好,账目上的事不牵扯也好。 如果没有钱渊,谭纶只能按部就班……但现在不是有这个外甥吗? 谭纶一时气急,你要我做这做那……无非是为了回京后希望我在浙江控局,却连这个小忙都不肯帮?! 我能漫天开价,你也能落地还钱啊……你倒是还价啊! 钱渊最早谋划通商一事,倒是的确将浙江巡抚考虑在内,但唐顺之通晓全盘之后立即看出了问题……宁波府你控制得住局面,上上下下,文武官员都是你的人,如果扩大到浙江一省,那就难说了,不说你控不控制得住局面,只怕朝中不希望看的这一幕。 更别说如果浙江一省参与进来,通商一事的主动权未必最终能落到钱渊手中,如果事败,牵扯的人更多,如果事成,来抢这块肥肉的也更多。 恰巧几个月之后,通商一事渐渐成势,吴百朋调任福建巡抚,赵贞吉接任浙江巡抚……钱渊从杭州回镇海后,亲自下厨给唐顺之那老头做了一大桌的好菜。 懒得理会谭纶,钱渊径直去客舍歇息,还真有两个年轻貌美的侍女,一个服侍洗漱,一个点燃香熏球去暖被窝。 可惜钱渊满脑门的官司,在盘算要不要私下给谭纶帮帮忙,税银什么的那想都别想,但其他方面……另外也实在累得慌,搂着暖被窝的侍女没一会儿就去梦周公了。 第二天不是个好天气,蒙蒙秋雨洒向杭州,将这座城市笼罩在茫茫烟雨中,钱渊一直睡到快吃午饭才起床。 “少爷,京城来信。” “进来吧。”屋内温暖如春,穿着中衣的钱渊正在写信,随口喊了声,起身站在那展开双臂,两个侍女正在给他穿衣。 杨文、彭峰走进门后愣了下,目不斜视。 “随园?”钱渊挥挥手让侍女退下,看了眼彭峰,“回去别胡说八道。” 真的没做什么……钱渊倒不怕杨文,关键是彭峰,经小七救活的彭溪镇族人有六七个,就是彭峰也两次得小七治疗。 彭峰正色点头应道:“小的知道轻重,昨晚……屋内没有要水。” 杨文咽了口唾沫,偏头看了眼这位后辈。 钱渊捂着脑门无语,算了,往好里想吧,如果这次是梁生跟了来……回头满镇海都知道了! 接过信看了几眼,钱渊笑道:“南京户部想打这个官司……老子陪他们打到金銮殿,给脸不要!” 说到底,徐渭的地位来源于三,其一,早已是名闻天下的名士,但这在官场中的作用很有限,其二,以青词见宠嘉靖帝的翰林官,但这方面在和南京户部交涉中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其三,随园士子,而且是钱渊之后的第二号人物。 钱渊丢下信纸,冷笑着想,徐渭这厮虽然机巧百变,但却缺了点强硬。 南京户部想将宁波镇海通商揽入管辖之内,或在松江另设市通商……南京户部尚书马坤,嘉靖二年进士,徐阶的同年。 钱渊在心里盘算了下时间,如若明年会试前后回京,宁海商市应该上了正规,水师已然成型,三四个月的工夫,招募训练数千新兵也不难……等着吧,老子回京再和你们算账! 实话实说,后世的上海是通商的最佳地点,但在明朝真的不行,太荒了,特别是靠海的地方,方圆几十里都没人烟,这个时代又没有公路卡车,哪里有嘉兴、绍兴、宁波、台州这些地方方便。 钱渊侧身看见窗外谭纶的身影,嗤笑两声将桌上的信装进信封,递给彭峰,“火漆封缄。” “是,少爷。”彭峰将信封小心翼翼收起,大步走出去。 正进门的谭纶皱眉道:“都什么时辰了,要不是问了句……都以为你不告而别了。” 钱渊示意杨文出去,笑道:“就算小舅不喜,外甥也不会不告而别啊。” “此番来杭州待几日?”谭纶平静问道:“钱塘周家的二子周诗也是随园士子,其父明日一甲子寿辰,另还有几家找上门来,可能和通商一事有关。” “周家的礼已然送去,明日去打个转就是。”钱渊摸摸肚子,还真有点饿,“昨日接到北边来信,京城南下诸人已抵扬州,算算日程,这两日应该到了。” “饿了吧?”谭纶又絮絮叨叨了会儿,随口问:“让护卫送信入京?还火漆封缄?” “那当然,火漆封缄,意味着是让文长送入西苑,直抵御案。”钱渊笑道:“小舅想不想知道信里写了什么?” “密奏陛下,他人如何能窥探!” “无所谓,小舅昨晚不是说宁波清吏司此名不妥吗?”钱渊嘿嘿笑道:“信里提议换个名称。” “什么?” “承天清吏司。” 已经吃过饭的谭纶突然打了个饱嗝……好想把这个外甥扔出去啊! 的确,虽然十三清吏司以各省命名,但并不以省份划分实际权限,宁波清吏司这个称呼的确不妥,除了宁波,台州、绍兴、嘉兴、福建的泉州,还有广东,太多的出口海岸了。 而承天府是嘉靖帝的出生地,以此命名……谭纶觉得,这厮真会拍马屁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五十四章 心学的影响力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六百五十四章心学的影响力运河上,官船已经降下船帆,码头出迎的人群清晰可见,众人都来到甲板上,遥遥拱手。 黄懋官笑道:“登之,还是你们有面子,若只是本官,哪里有这等场面。” “大人说笑了。”陈有年凝神看着码头处,嘴里谦虚道:“少司农驾临浙江,巡抚来迎亦是理所应当。” “登之这是在打马虎眼啊。”黄懋官大笑道:“若不是你等三位随园士子,不说谭子理,至少钱龙泉绝不会来迎。” 陈有年、孙铤和陆一鹏都笑了笑没说话,只有一旁的吏科给事中胡应嘉冷笑了声。 年初赵贞吉赴任浙江巡抚之日,本在杭州城的钱渊不仅没有出迎,甚至径直离城而去,给了赵贞吉好大的难堪。 再之后,总督府的胡宗宪处处使绊,钱渊也对赵贞吉很不感冒,以至于后者在浙江举步维艰,处处撞壁。 今日,浙江巡抚谭纶、浙江巡按钱渊同时出迎,的确很给面子,在黄懋官看来,若不是三位随园士子,自己还真没这待遇……离京两年多,但钱渊这个名字从来没有远离朝堂,虽是小小御史,但分量颇重,至少比自己这个户部侍郎要重。 浙江布政使、按察使、杭州知府,钱塘县令依次在后,两侧是钱家护卫和谭纶从台州带来的亲兵摁刀排列,而谭纶和钱渊站在最前方。 “不能直接送回镇海?”谭纶面带笑容看着即将抵达的官船,微微嚅动嘴唇,“华亭孙女如此善妒?” “就留在杭州吧。”钱渊面无表情,“小舅派几个丫鬟服侍就是。” 路边野花可以欣赏,可以亵玩,但不能采回家……这是小七的底线,钱渊也无意破坏这潜规则。 “那也是要花银子的。” 听这位名垂青史的小舅句句不离银子,钱渊头大如斗,“税银分成……小舅不用想了,绍兴、台州、宁波三府常例从下个月开始缴纳,其他府洲外甥实在管不了。” “胡汝贞提编……都提编到后年了,最早的也到明年初。”谭纶遥遥拱手,“也就是说,至少一年内,浙江全省用度只能依仗税银。” 钱渊也拱拱手,“不还有北新关嘛,如若详查,一年至少三四十万两银子。” 谭纶脸上的笑容都快保持不住了,“北新关是运河八大钞关之一,向来是户部直管,浙江从无分润。” “那……那……”钱渊那了半响,“下船了,回头再谈。” 谭纶举步向前,低笑道:“无妨,此次孙文和接任镇海知县,本官亲送其赴任,正好见一见三妹……徐氏看起来文文弱弱,又是慈悲心肠,不料如此善妒。” 钱渊轻轻哼了声,宁波府分润两成税银,打制战船,购买粮米,输闽赣大军,还要筹备戚继美、俞大猷两军的军饷,已经吃紧的很了。 “君辨兄。”谭纶与黄懋官互相行礼,“久违了,别来无恙。” “子理,上次相见还是八年前在南京。”黄懋官笑道:“此番南下不过查证红薯之事,何劳子理来迎。” “霖原公。”钱渊用挑不出礼的礼节行礼。 “这边是钱龙泉了。”黄懋官还是第一次见到钱渊,赞道:“如此风姿,不愧名扬天下。” “君辨兄谬赞了。”谭纶笑道:“此子在京中只怕没什么好名声。” “哈哈哈,子理过于苛刻。”黄懋官大笑道:“嘉靖三十六年,黄某于宁夏修边墙,曾与杨惟约一谈,听其提到,东南亦有文武双全的俊杰,不仅挥麈坐谈兵,亦能持刀上阵,临危不乱,英烈无双。” 陈有年、孙鑨、徐渭都曾送信南下提到黄懋官,此人嘉靖十七年进士,嘉靖三十六年升南京户部右侍郎,今年初转北京户部左侍郎,为人精细,性情严苛,在算术一道颇为精通,是户部尚书方钝的左膀右臂。 钱渊倒是没觉得性情严苛,看起来还算和善,倒是一旁的胡应嘉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清冷而挑剔的目光在钱渊身上扫来扫去。 这是当然的事,只不过钱渊不知道原因而已。 哎,说起来还是同年呢,虽然没怎么打过交道,但也没发生过冲突……钱渊原本还以为会是邹应龙、林润这等华亭心腹南下。 钱渊仔细观察,胡应嘉的视线倒不是只在自己一人身上,不时盯着孙铤…… “登之兄,文和兄,子直兄。”钱渊一一打过招呼,拉着孙铤问:“那厮和你有仇?” “呃……文长兄没写信来?”孙铤笑嘻嘻道:“几个月前,随园大闹六科……” “这事儿我知道……噢噢,你们把他怎么了?” 陆一鹏一本正经的说:“展才你细细看,那厮鼻子有点歪……就是文和兄踹的。” “你没踹?再说了,文长、君泽不都踹了嘛!” 陈有年叹道:“但只有文和你踹了他的鼻子……记得当日他满脸是血。” “娘的嘞!”钱渊骂了句,“非要找个不对付的南下……呃,华亭的人?” “那当然!”孙铤摸摸下巴的短须,“松溪公、东廓公皆其祖南津翁的学生,据说亦师亦友。” 钱渊咂咂嘴,真不能怪后来张居正封禁心学……这股势力无处不在,无孔不入,实在太庞大了,任何上位者都容忍不了。 想想也是,只说钱渊自己,对他影响最深的聂豹是心学门人,叔父钱铮是心学门人,最鄙夷的徐阶是心学门人,最信任的徐渭还是心学门人,唯一并肩上阵的文人何心隐还是心学门人……甚至父亲钱锐当年都在聂豹门下听学。 东廓公即江西邹守益,王守仁亲传弟子,江右王学的奠基人。 所谓的松溪公即浙江永康程文德,三赴余姚师事王守仁,铁铁的心学嫡系传人。 嘉靖三十二年孙承恩致仕,就是程文德接任礼部尚书,主持会试,兼任翰林学士,掌詹事府事,一时风光无二,但第二年因青词有所规讽被嘉靖帝斥罢。 而程文德和欧阳德并称“二德”,与徐阶同在灵济宫讲论“良知”之学,与徐阶关系莫逆。 南津翁就是胡应嘉的祖父胡琏,弘治十八年进士……这位与欧阳德、邹守益混迹,八成也是心学门人。 那胡应嘉……自从徐阶入阁后,进入朝堂的心学门人大都投在徐阶门下,如宋仪望这样的人已经很少了。 也就是心学内斗的厉害,不然连嘉靖帝都忍不了! 一行人进了巡抚衙门,谭纶设宴款待,黄懋官欣然赴宴,浙江布政司、按察使、杭州知府、浙江名士作陪……胡应嘉果然闹出了幺蛾子。 进了巡抚衙门的大门,胡应嘉就频频左顾右盼,等到开宴端上菜肴,这厮高呼道:“如此奢靡,绩溪去,宜黄来?” 胡宗宪在京中被科道言官视为“金山总督”,贪污军饷,中饱私囊,这句话隐隐指责谭纶效仿胡宗宪,但如此公然斥责,实在是不给面子。 让胡应嘉意外的是,路上磕磕绊绊几次冷嘲热讽,甚至差点动手的陆一鹏、孙铤、陈有年都没开口,只转头看向坐在上位的钱渊。 胡应嘉虽是钱渊同年,但从无来往,殿试后很快选官江西宜春知县,哪里知晓钱渊口舌之利。 钱渊慢条斯理的斟了杯酒,“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克柔于京中见荔枝价高,跋涉广西见儿童随食,斥其奢靡,不免引人发笑。” 松子玉米、西红柿炒蛋、水煮黄金棒、虎皮辣椒、土豆丝炒肉丝、蒸红薯……好吧,这一桌放在京城钱家酒楼,没二十两银子还真下不来,光是那盘黄金棒和蒸红薯,就得十两银子了。 但在东南,其他的不说,玉米、红薯、土豆都已经种植了一季,虽然还没大范围推广开,但售价还真不高,至于辣椒,杭州城内几乎每家酒楼都有。 胡应嘉脸色发黑,闭口不言,孙铤却牢骚道:“展才南下击倭,战功累累,犀利无双,如今却修身养性了?” 钱渊笑骂道:“你们是来验收的,不敢得罪了!” 向来心高气傲的胡应嘉简直不能忍了,这还叫“不敢得罪”?!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五十五章 更胜往昔 虽有胡应嘉这个所有人都看不顺眼的货色,但宴席还算融洽,黄懋官频频举杯,他是福建人,也算东南人氏,与浙江士林颇多来往。 钱渊不去管那些,只和陈有年、孙铤几人叙旧情,问如今京中现状,虽然与徐渭、孙鑨长期通信,但很多细节是不知道的。 孙铤笑着说起林庭机调任礼部左侍郎,与礼部右侍郎董份闹得不可开交……没办法,两边是死敌,当年林庭机的举主李默就是因为董份才被罢官归乡的。 陆一鹏小声告知钱渊,张居正很可能被任命为重修的副总裁官。 而陈有年说起杨博孝期已满,不肯回京,还在西北遥领兵部尚书,京中颇多弹劾。 这也难怪,如今严嵩、徐阶斗得死去活来,如高拱、杨博这等人物自然躲得远远的,就等着这两货分出胜负……或者嘉靖帝修道成仙。 陈有年低声道:“西北有杨惟约,东南有胡汝贞,两广有吴子实,兵部遭侵权甚多,又乱作一团,偏偏杨惟约明哲保身。” 钱渊默默点头,“严东楼如何?” “与文长有几次密见。”陈有年笑道:“文长那性子……真不容易。” “长进了不少。”钱渊也笑了,“犹记得当年还在东南,有人替他做媒,闻严姓而拒之。” “后此女早亡,文长哭祭。”陈有年摇头道:“身登皇榜已近三载,还不肯续娶……据说连陛下都说了他两次。” “他那性子……太犟。”钱渊有点挠头,不过说实话还真不敢随便给徐渭做媒……这货历史上是有杀妻事迹的。 “展才!”前头传来谭纶的喝声,“少司农询之,何故不应?” “不过未听见而已。”黄懋官诧异的看了眼谭纶,“子理过苛了吧,倒有点陆平泉的风范。” 钱渊是知道小舅这两天看自己很不顺眼……陆一鹏在偷笑,他是华亭人,乡友聚宴时常常听闻,钱渊的老师陆树声对自己这个弟子颇多斥责之语。 呃,陆树声那话……翻译一下就是,老子怎么就教出这么个能惹事还媚上幸进的学生! 陆树声这话让很多同乡都想吐血……自从孙承恩致仕后,松江府官员中升迁最快的是两个人,一个是陆树声,一个是钱铮。 南京太常寺卿兼管国子监事、通政使,虽然算不上高官,但勉强算是九卿……一个是钱渊的叔父,一个是钱渊的老师。 除了他们之外,其他松江出身的官员都遭到了严党的针对……三年前攀附徐阶上位左都御史的潘恩,也就是钱渊好友潘允端的父亲,第二年就被严党一脚踢飞,如今在老家逼着儿子潘允端准备明年会试。 陆树声这话……如何不让同乡吐血! 这叫得了便宜还卖乖啊! 钱渊斟了杯酒,整理衣着,起身踱步,“霖原公勿怪……” “些许小事……” “小舅爱之深,责之切……” 两句话混在一起,黄懋官愣了下,谭纶脸色发黑……这小子请罪不为自己没听见黄懋官的招呼声,而是为了谭纶的相责。 “哈哈哈。”黄懋官大笑举杯,“都说钱龙泉不让人后,此言不虚。” 钱渊双手持盏一饮而尽,“霖原公乃科场前辈,又德高望重,直呼展才即可。” 黄懋官点点头,举杯也一饮而尽。 其实黄懋官不止从一两个渠道知晓钱渊这人,他和高拱相熟,七拐八拐还扯得上姻亲关系。 黄懋官的儿子娶了他同年李凌云的长女,李凌云的二兄李登云嘉靖十三年进士,是高拱的姻亲,现在就住在高拱家里。 黄懋官此人貌不惊人,却是个能干实事的,即刻问起红薯诸事,从来历、种植、灌溉到收获季节、如何食用,一一细问。 两人一番交谈,黄懋官频频点头,钱渊心里很是诧异……来到这个时代好些年了,对数据如此敏感,而且对搜集数据对比非常敏感……这样的官员真的很少见。 钱渊上一次碰到类似的官员是唐顺之,他突然想起徐渭信中提到,黄懋官擅算术,啧啧,唐顺之算盘也打得贼溜。 “也就是说,这些都是番地传来的?”黄懋官点头道:“难怪有人将五峰类比博望侯。” “佛郎机人远迈重洋,不仅农物,船舶、铁炮、火器均有可取之处。”钱渊笑道:“如鸟铳就是西洋人携来,戚元敬选制长刀取才于倭国……” “不过奇技淫巧而已。” 钱渊无奈的偏头看了眼胡应嘉,这货……怎么就记吃不记打呢! 谭纶背脊一挺,“鸟铳为杀贼利器,死于鸟铳之下的倭寇不计其数,何以此言相责?” 胡应嘉也有点恨自己最快,遮掩道:“若有忠义之心,倭寇百万何惧,此为舍本求末。” 侍立在旁的中年人高声道:“桐乡大捷,百余鸟铳齐发,侯龙泉侧翼出击,方能败倭,力保桐乡不失;上虞大捷,以数百鸟铳、十余门虎蹲炮为先锋,戚元敬方能三刻钟击溃徐海。” “胡大人的意思是,要士卒放下鸟铳,脱下铠甲,以命相搏吗?” “世臣住口。”谭纶轻喝一声。 看黄懋官转头看向那中年人,钱渊介绍道:“此为张元勋,字世臣,台州人氏,嘉靖二十六年,倭寇攻台州,其父散尽家财,聚众击倭,力战而亡。 张世臣十七岁即袭职海门卫新河所百户,战功累累,去岁于温州、台州击倭,戚元敬曾赞誉,义不避死,勇可冠军,功当首论,因功升任浙江游击。” 黄懋官瞥了眼胡应嘉,亲自斟酒递给张元勋,“为国御边,不避生死,当饮此酒。” 张元勋先看了眼谭纶,再看了眼钱渊,才接过酒盏一饮而尽。 钱渊手持酒盏踱步到胡应嘉面前,“淮安胡氏,名重天下,南津翁为后辈敬仰。” 低头看了眼颇为警惕的胡应嘉,钱渊加重语气道:“不论他人,钱某的确敬仰南津翁。 正德年间,胡公任闽广兵备道,佛郎机人盘踞东南岛屿,频频上岸侵袭,以至于民不聊生,胡公毅然击之,荡南海之敌,扬大明之威。 佛郎机人所持火器杀伤颇多,为害尤烈,胡公命名为‘“佛郎机’,命神机营仿制,名为‘神机炮’。” 说到这,胡应嘉已经是脸色惨白。 “胡公引入‘神机炮’,开我朝火器新篇,再到朝中设浙江巡抚一职,鸟铳、铁炮蜂拥而来,吴淞总兵董克平效仿胡公,打制火器,力保上海、华亭不失。”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胡公此举如何不让钱某敬仰?” 钱渊低头看了眼胡应嘉,眼神中颇多怜悯,“胡公之名当传后世,可惜后人凋零,一代不如一代。” 大厅里静若无声,所有人的视线都投在长身而立的钱渊,似乎已经缩成一团的胡应嘉身上。 陆一鹏手肘撞了撞孙铤,“如此还算修身养性?” 孙铤咂咂嘴,“这也太狠了点。” 文人骂架讲究一个含蓄,别说脏话连篇了,就是太直白的都不行,要含而不露。 钱渊以胡琏当年引入佛郎机之事攻伐,这已经让胡应嘉哑口无言了……类似的事你祖父已经干过了,现在骂奇技淫巧,那就是连你祖父一并骂了。 最关键的是,胡琏是胡应嘉的祖父,而不是父亲。 钱渊最后一句话才是要害,“一代不如一代”……将胡应嘉的父亲一并带了进去。 骂人连人家老子一并骂……偏偏胡应嘉还回不了嘴,黄懋官举袖遮面,脸带笑意,真是名不虚传啊。 谭纶面无表情,心想你钱展才倒是一代比一代强,其他的不说,光论嘴皮子功夫,比当年鹤滩公强上百倍! 而陈有年只能感慨,展才犀利更盛往昔! 钱渊看着胡应嘉狼狈离席,嗤笑两声……反正这货南下是来挑刺的,摆明车马,很多事反而方便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五十六章 彭溪镇 正文卷 第六百五十七章 诱惑 正文卷 第六百五十八章 误会 正文卷 第六百五十九章 贼船 论官员的工资,可能明朝是封建时代最奇特的一个朝代,这一切很大程度上来源于明太祖朱元璋。 不说浙直总督、浙江巡抚这样的封疆大吏,即使钱渊这样的巡按御史……朝廷发下来的那些玩意儿,勉强养活家人,想顿顿吃肉都够呛。 更别说钱家那些仆人、丫鬟以及大名鼎鼎的钱家护卫……都说钱家护卫精锐甲于东南,但谁知道维持这样一支不到三百人的护卫队,钱渊每年要耗费至少两千两银子,这还是非战时的耗用。 所以,贪污从来不是明朝官员的灰色收入,而是正当收入……只要别闹得太过分,科道言官不会弹劾你,同僚不会苛责你,甚至嘉靖帝都觉得理所应当。 所以,钱渊眼睁睁的看着,看着毛海峰指挥人手将一箱箱的好玩意搬出来,在小吏的指点下一一分类……陈有年喜画,陆一鹏喜书法,黄懋官喜古董,其余户部小吏各有喜好。 虽然理解,但钱渊好不爽啊,冷哼一声转身走入正厅,黄懋官等人正在询汪直红薯之事。 虽然大半年都在倭国、舟山一带盘桓,但汪直也没歇着,从南洋连续弄来好几批红薯、藤蔓以及洋芋,还掳来几十个老农。 “舟山亦有种植,红薯约莫五十亩,洋芋四十亩。”汪直仔细解说道:“比彭溪镇这边要迟一个月种植,红薯亩产十二石到十三石,洋芋亩产十一石到十二石。” “红薯和洋芋虽然都是埋在土里,但种植之法不同,一个以藤蔓种植,一个切块发芽,这些……汪某从舟山带来二十多个老农。” 黄懋官缓缓点头,又细细问起作物与灌水量、气候、温度、季节的关系,汪直从商前也是耕读人家,在舟山对红薯、洋芋也很是关注,一一作答。 陆一鹏插嘴道:“推广到他处,最大的问题就在于,不说农户,就是大户人家也不肯随意用良田种植……展才,宁波、台州好几处试种?” “按上好水浇地亩产兑银,多了不退,少了补足。”钱渊摇摇头。 陈有年也摇头道:“即使是展才,也不过宁波、台州两地而已。” 这是肯定的,早在嘉靖三十二年,辣椒就出现在杭州了,但直到三四年后,辣椒才在杭州传播开,还是以“钱家椒”的名义……钱渊在线带货。 虽然红薯、玉米、西红柿、土豆都在镇海的钱家酒楼出现过,但传播也只局限于钱渊能够掌控的宁绍台三府。 而这些作物产量高,易于传播……但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钱渊可以肯定,在浙江大规模推广的效果会很差。 理由很简单,通商之后,浙江大量的良田都在种植各种经济作物,大家都不傻,什么能赚银子就种什么,红薯、洋芋产量高,意味着价格低……这种道理最普通的农户也懂。 “这是户部的事。”钱渊看了眼黄懋官,“实在不行,可以各省、各府、各县的官田试种。” 顿了顿,钱渊补充道:“西北缺水,无秦汉时之粮仓旧貌,红薯、洋芋正合适。” 钱渊在心里默默计算年份,历史上几十年后的小冰河时期拉开了明朝灭亡的序幕,单靠红薯、洋芋是无法拯救这个王朝的,但这两样作物在合适的人手里,或许能让历史的轨迹发生偏移。 总的来说,红薯、洋芋是有着足够分量的资源。 久在西北任职的黄懋官心中早有计较,微微颔首,将话题扯开,向汪直询通商、海船各类事宜。 虽然名义上,黄懋官一行人南下巡视为红薯而来,但实际上户部尚书方钝早有交代,此行要视察通商一事。 已近黄昏,汪直特地带来的厨师弄了一桌好菜,众人赞不绝口……这些天尽吃红薯、土豆了,不过胡应嘉没有露面。 回到临时整理出来的书房,钱渊亲手点着油灯,笑道:“子直、登之皆是随园中人,黄侍郎与其上司方尚书也和随园交好,放心就是。” 汪直点点头,犹豫着嘴唇微启,却没说话。 “你我之间,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 “那位胡大人……”汪直轻声问:“似乎对汪某……” “那厮是来挑刺的。”钱渊随口道:“几个月前,随园大闹六科,那厮被踹断了鼻梁。” 汪直眼珠子都要凸出来了,朝中文官也打架? 呃,只能说汪直孤陋寡闻,明朝的文官那叫一个狠,当年锦衣卫指挥使就在大殿上被文官群殴致死,李东阳抢过宫中侍卫的锤子追杀当朝国舅,杨慎更是振臂高呼险些将桂萼弄死。 汪直咽了口唾沫,“听闻胡大人是徐阁老的门人?” “嗯?”钱渊皱眉转头看来,“谁告知你的?” 汪直嗨了一声,“孙大人接任镇海知县,那日海商人心浮动,县衙里传出消息,孙大人亦是随园中人……也提到了胡大人是徐阁老的门人。” 钱渊微微眯眼,借着灯光细细打量汪直的神色,这货不会是想改换门庭吧? 上了贼船还想跑? 门都没有! 汪直也察觉到钱渊异样,解释道:“刚刚得报,送到胡大人屋中的礼都被退了回来。” “钱某与他虽为同年,却颇有间隙。” 汪直不禁琢磨,胡应嘉是徐阶的门人,钱渊是徐阶的孙女婿,应该是同一阵营……这是内斗? 钱渊有点费解,“华亭欲致你于死地,难道老船主要送上门?” “龙泉公何出此言?”汪直大惊失色,“汪某哪里得罪了徐阁老?” 钱渊眨眨眼,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好像当年在沥港招抚汪直,自己将徐阶拉出来扯大旗? “钱大人,徐阁老日后必是内阁首辅,得罪了他……”汪直坐立不安,“要不……汪某备一份礼,还托大人送去京城。” 钱渊干笑两声,“此事与朝中党争相关……倒不是老船主得罪了徐华亭。 剿杀徐海,招抚五峰,开海禁通商,这三件事是撕扯不开的,而时任浙直总督的胡汝贞是严党大员,华亭欲倒严……选中的就是胡汝贞。” 顿了顿,钱渊突然问:“难道老船主不知?” “什么?” “前任浙江巡抚赵大洲是徐华亭心腹。” “什么!”汪直猛地站起来,那次被搜捕入狱是他一辈子最接近死亡的时刻,没想到赵贞吉身后还有徐阶,没想到自己被卷入朝中党争之中。 汪直都快吐血了,你当年说的天花乱坠,徐华亭必然身登首辅,你是徐阶的孙女婿,由你主持通商,徐阶才不会拿通商一事开刀! 现在好了,你都能兵围巡抚衙门,抡起巴掌扇在自个儿的岳祖脸上……都已然决裂,还指望人家以后护着你? 呆呆的僵立好久,汪直才低声问:“那日后徐阁老上位首辅……” “慌什么!”钱渊皱眉道:“他徐华亭想反攻倒算,也要看钱某人答不答应!” 汪直狐疑的看着钱渊,在心里提醒自己,这次可再别被骗了! “其一,巨木不断,其二,红薯、洋芋推广,其三,谭七指专供内廷的船队不绝。”钱渊依次竖起三根手指,“这三点能保证,再加上最后一点,必然无恙。” “最后一点是?” “高新郑。”钱渊轻声道:“裕王的老师,太常寺卿兼管国子监事高拱高肃卿。” “随园中,钱某与裕王殿下交好,与高新郑叔侄相称;端甫兄任日讲官,授课裕王,交情日深;此皆陛下所许。” 汪直迟疑道:“殿下登基,高新郑……” “高新郑必掌重权,此人自视甚高,有任事之能,如何甘心俯首徐华亭?” “待得殿下继承大宝,新郑、华亭必有一战。” “到那时候,还有谁管你?” “放心,裕王视高新郑为师,对徐华亭颇多厌恶,此战,新郑必胜!” 汪直沉默的点点头,已经上了贼船还能怎样……自去年沥港之后,再见三寸不烂之舌!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六十章 回程 汪直的殷勤得到了回报,毕竟这世上有几个不爱银钱的? 就算清廉,也会喜古玩、玉器、古书……这世上银子买不到的东西太少了。 当然了,胡应嘉没有收……倒不是他不爱钱,第一天晚上将重礼退回后,汪直在和钱渊一番密谈,没有送第二次。 黄懋官除了巡视彭溪镇红薯产量后,又陆续在台州的临海县、天台县,绍兴的新昌县、上虞县各地巡视,这些地方都是今年略迟种植的。 直到十月下旬,黄懋官终于确定下来,红薯、洋芋产量约莫在十石到十五石之间,可代五谷,耐旱易活,水浇地反而不太合适,容易烂,反倒是旱地、山地更佳。 自上虞乘船往东,钱渊指着通明江说:“上虞大捷,两百甲士便是从此江突袭,一刻钟内尽扫攻城的两千倭寇,鼎庵兄手持双刃,奋勇争先,锐不可当。” “听叔孝细细说过。”陈有年赞道:“城池将破,倭寇主力未动,如若不是这两百甲士,上虞必遭倭寇洗劫。” 去年胡宗宪上呈军报未有这一段,黄懋官详细问了遍,叹道:“南下不过半月,眼中所见,耳中所听,皆言钱龙泉镇东南,方得太平盛世。” 陆一鹏指着已然看不清轮廓的上虞县城,“临海、新昌、天台、上虞,处处皆有钱公祠,香火鼎盛令人羡慕。” “诸位太过誉了。”钱渊笑道:“扫平倭患,非一人所能为,胡汝贞虽攀附严党得势,争功量窄,但实是东南第一功臣。” 陈有年偏头看了看,胡应嘉还在船舱内,如若听到又是口舌之争。 虽然红薯、洋芋诸事已然确凿,但黄懋官一行人还要往镇海一行,当然了,胡应嘉和陆一鹏两位科道言官没什么事,主要是以黄懋官、陈有年为首的户部官吏巡视镇海通商事。 一路水程,姚江、慈溪后转入甬江,江面上浩浩荡荡,黄懋官放眼望去,船帆若遮天之云,时不时还能听见响亮的号子。 陈有年、陆一鹏都是东南人氏,嘉靖三十四年末提前入京赶考,亲眼所见东南各处均有倭寇来袭,民生凋零,惨状处处,这一次南下所见所闻,不禁太平世间,更有一股昂然勃发之势。 陈有年不禁捏着钱渊的肩膀,“展才在东南做得好大事!” “非一人之功。”钱渊真心实意如此回复:“若无诸多俊杰相助,若无诸君在京中斡旋,何来今日?” 船只缓缓停靠在码头上,岸边数以百计的武卒整队列成两排,宁波知府唐顺之为首,文武官员均前来相迎。 钱渊低声道:“商船、战船、客船停靠码头不一,从这儿下船,也算是镇海县城之内了。” 陈有年是余姚人,距离镇海不远,也曾经来过数次,远远眺望,瞠目结舌,“去年信中言飞来一城,此言不虚。” “荆川公。”黄懋官紧走几步,率先行礼,他虽然身为户部侍郎,但唐顺之名望太高,又是嘉靖八年进士。 “君辨,别来无恙。”唐顺之神采奕奕,行走间不见老态,“此番奉大司农之命南下,府衙、县衙账目均已准备妥当。” “荆川公说笑了。”黄懋官笑道:“此番南下为红薯之事,只是应展才所邀来镇海一行……不虚此行啊,如此盛况,荆川公于国实有大功。” 唐顺之淡淡一笑,为黄懋官引见身后诸人,除了已经见过的杨文,还有台州同知宋继祖,台州推官吴成器,以及刚刚调驻来宁波的游击将军侯继高等人。 一行人寒暄片刻上了马车,两刻钟后才抵达城内,钱渊倒是没进马车,杨文将他平日骑惯了的马牵了来。 “龙泉兄,已然调驻宁波了?选在何处驻军?”钱渊随口问,这是他和谭纶在杭州谈妥的。 “卢兄尚在宁海,我携千五兵丁驻守定海。”侯继高笑道:“正好戚总兵南下留下的营地还没拆,倒是讨了个便宜。” 钱渊点点头,“虽大战已歇,但尚无到马放南山刀枪入库之时……中丞大人提过了吧?” “是,中丞大人吩咐,以乡勇之名再募兵一千。”侯继高轻声道:“而且多置火器,战船……御敌于外?” 钱渊笑道:“不仅如此,商船出海,亦需护卫。” 说起来,卢斌和侯继高有点惨,这两年一直驻守台州府,偏偏和历史上不一样,几场大战都是在嘉兴府、绍兴府发生,以至于这两位有点憋屈。 上虞大捷之后,卢斌、侯继高暂由时任浙江副总兵戚继光统帅,于台州、绍兴、温州几度击倭,还曾数次出海,多有战功。 戚继光已然升任总兵官,戚继美也已经升任参将,而卢斌还是宁绍台参将,侯继高还是个游击将军。 其实这也是钱渊刻意为之,毕竟戚家兄弟调驻福建、江西,而卢斌、侯继高还在浙江,位置不高,意味着可能长久的留下……钱渊已经开始为离开浙江后做准备了。 黄懋官身为户部侍郎,自然入住唐顺之所在的临时府衙后院,陈有年、陆一鹏两人肯定是住在钱宅,胡应嘉被安排住在县衙,其他小吏都住进驿站。 但县衙如今是孙铤的地盘……几个月前,胡应嘉的鼻梁就是孙铤踹断的,自然不肯住进去,也住到驿站去了。 “算他识相!”孙铤歪着嘴低声说。 “你还想踹他?”钱渊哼了声,“半个月了,县衙理顺了?” “那当然,叔孝兄早有交代,这次又带来两个幕僚来,都是父亲介绍来的,叔孝兄还留了两个熟悉通商事的师爷。”孙铤说的清楚,但眼圈都是黑的,显然这段时间很不轻松。 “好了,你先忙吧……你还有的忙呢,把通商一事吃透,还要挑选人手,下个月台州宁海县开始筹备开海通商,要从你这儿抽调人手。” 孙铤的脑袋立即耷拉下来,“再等等,再等等……” “反正出了事,荆川公是不会给你留面子的……我亲自说清都没用!”钱渊转头道:“登之兄、子直兄,走吧,这段时日辛苦了,今晚亲自下厨,一桌好菜,一壶美酒……” “可别再是红薯宴、洋芋宴,吃了十几天也腻了。” “自然不会,宁波当地亦有美食。” 孙铤在后面冷笑道:“展才今晚怕是没空下厨!” 钱渊诧异回头看着扬长而去的孙铤,又偏头看了眼莫名其妙的杨文,如果家里出了事,护卫早就禀报了。 一刻钟后,回到家的钱渊黑着脸盯着谭纶……你是浙江巡抚,又不是宁波知府,更不是镇海知县,怎么还没走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六十一章 守身如玉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六百六十一章守身如玉“渊儿回来了。” 谭氏挽起下拜的儿子,“怎么这么迟,你小舅都来了十多日了。” 钱渊镇定自若的起身,轻笑道:“南下天使巡视台州、绍兴,自要陪同,倒是不知小舅来了镇海。” 谭纶嗤之以鼻,你还没走,我就和孙铤出发来镇海了,你再说你不知道? “这次南下诸人有孩儿至交好友。”钱渊回身介绍。 陈有年、陆一鹏上前以晚辈之礼拜见,谭氏知道陆一鹏是华亭人,还特地多问了几句。 “都是渊哥儿的同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均是一时俊杰。”谭纶呵呵笑道:“伯鲁兄,你说呢?” 钱渊无语的看着郑若曾……也不知道这老头知不知道自己成了谭纶的目标? 谭纶这么长时间都没离开镇海,可能是两种情况,第一,拿不下郑若曾,死缠烂打不肯走,第二,已经拿下了,只是郑若曾要亲自作别。 郑若曾捋须笑道:“子理兄所言极是,随园中尽皆俊杰,徐文长早有才名,展才功勋一时,登之、文和、子直均名声鹊起,杨朝阳力守宜黄为赣人所赞。” 谭纶大笑点头,“这几日与伯鲁兄一见如故,相见恨晚,不如去杭州一叙?” 郑若曾微垂眼帘没说话,谭纶冲着钱渊挑挑眉毛……后者有点纳闷,你凭什么这么有信心将我好不容易拐来的郑若曾抢走? 转头四顾,钱渊发现除了谭氏外,小妹也在场……不算怪异,郑若曾初来,小七就出面作陪,谭纶又是姻亲。 “郑先生要去杭州?”谭氏诧异道:“不过也好,三兄升任浙江巡抚,身边也缺先生这般人才襄助……” “回头再说吧。”钱渊打断道:“登之兄、子直兄一路疲惫,先歇息洗漱……” 话还没说完,轻快的脚步声传来,小七带着两个丫鬟进门,“哎,回来啦。” “弟妹。” “弟妹。” 小七成婚第二日认亲就见过陈有年,陆一鹏倒是第一次见,钱渊笑着说起当年随园众人都是给了见面礼的。 谭氏笑骂儿子哪里有当面讨见面礼的,陆一鹏身上还真没带什么,说明日奉上…… 谭纶移步到钱渊身边,轻声道:“原本以为你是说笑,没想到还真是守身如玉啊。” 钱渊心里咯噔一下,简直了,守身如玉……这个词用的也太过分了! 一把将谭纶拉到角落处,钱渊低声问:“小舅,家宅不宁,外甥可是要追根溯源的!” “还没把人送来呢。”谭纶摊摊手,“伯鲁兄留在镇海,的确不如去杭州,其人腹有韬略,对沿海诸事了若指掌,在镇海难以施展抱负。” 钱渊偏头看了眼郑若曾,知道怕是留不住了……不过话说回来,贼军入赣,诸般计划已经开始实施,自己明年必然回京,到那时候,郑若曾最好的归宿还是入谭纶幕府。 郑若曾并不是算计人心、出谋划策的那种谋士,随钱渊入京能发挥的作用相当有限,所以郑若曾也曾经明言不会随钱渊入京。 好不容易抢了个来,结果还得送出去……钱渊实在有点心疼,咬着牙道:“其一,伯鲁兄所著成书,小舅负责刊印,其二,总督府留下了一批精铁,送一半去括苍山,其三,杭州府拿出五百亩官田,明年三月种植红薯、洋芋、黄金棒,其四……” 谭纶听得头大,“其四,那两个侍女就留在那……替你金屋藏娇!” 钱渊也是无语,叹了口气冲郑若曾微微点头。 谭纶低声道:“徐氏看起来不像悍妻,你又不惧华亭……” “他和戚元敬之妻王氏一见如故。” 钱渊面无表情的如此作答,谭纶做恍然大悟状……戚继光畏妻如虎已然是东南趣闻。 到晚宴,钱渊也没什么兴致,让厨子做了一桌菜上来,陪谭纶、郑若曾、陈有年、陆一鹏饮酒,孙铤也跑来凑热闹,牢骚一天到晚事太多,忙的后脚跟砸后脑勺。 在外奔波将近一个月了,钱渊早早离席回了后院,一坐下就长叹了口气。 刚洗完头发的小七坐过来,“又怎么了?” 钱渊顺手接过毛巾给妻子擦头发,“小舅可真不是个省油的灯,洪洞县里无好人啊!” “对了,前两天你妈又问起可卿和香菱了。” 钱渊手一顿,难怪谭纶说自己守身如玉……想必是从母亲那打探来的。 “嗯?” “呃,没什么。”钱渊随口扯道:“倒是袭人和晴雯,你准备什么时候让她们嫁人……先说好,杨文八成是要留在浙江的,周泽如今随戚继美在江西打战,不过打完战他可能会退伍回来。” 小七的思路一下子被带偏了,歪着头想了会儿,“那就是说袭人不能跟我们回京?” “恩,钱家护卫头领中,论资质,杨文、彭峰两人最佳,前者如今已是游击将军,算是有前程,后者不肯入军。” “袭人和晴雯商量过了,同一日出嫁,杨文好说,就在镇海,周泽……”小七嘟着嘴说:“你不是准备把钱家护卫召回来嘛,让周泽一并回来好了。” “哪里有那么轻松!”钱渊笑道:“大战不起,周泽还能退伍,如今还在打呢,现在走人那叫逃兵!” “那就再等等吧……对了,咱们什么时候回京?她们去不去?小妹的婚事到现在还没定下来,都十五岁了。” 钱渊换了条毛巾,随口道:“还没定呢,要看情况变化……可能会在三月份之后,母亲、大嫂她们到时候再说吧。” 别指望了,父亲、大哥还在镇海呢,现在就住在背面原来周家的宅子里,母亲和大嫂怎么可能会跟着回京。 好不容易擦干头发,钱渊手都酸了,又一次怀念电吹风。 钻进被窝,小七的小脑袋靠在钱渊的脖颈处,低声说:“明年五月,满十八岁了。” “嗯……嗯?”钱渊低头亲了口小七的额头,“想要孩子了?” “嗯。”小七闷闷道:“那家伙真是有毒,一个月几封信……” “你姑姑?”钱渊无语,不就是怀孕嘛,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呢,再说了,前面还有个拖油瓶! 算算日子,约莫是过年前后,钱渊叹了口气,想起张居正的长子,那是个挺可爱的孩子……徐四小姐可不是什么善茬。 吹灭烛火,缓缓闭上眼睛,明明已经疲累的很了,但钱渊却没能顺利入眠,还在心里盘算自己的计划,赵文华已经两次送信南下,但到现在还没有确定的信息。 如果没有意外,比原时空更贴近徐阶的张居正将会提前进入裕王府,据陈有年带来的消息,高拱和原时空一样对张居正颇为赏识。 需要快点,再快点,钱渊知道,这次自己的计划需要一点点运气。 只是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得到幸运女神的眷顾。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六十二章 镇海见闻(上) ,脸谱下的大明 天蒙蒙亮,不闻鸡鸣,但街道上的嘈杂声让胡应嘉悠悠醒转,发了会儿呆,他起身默默洗漱,在脑海中回想南下这段时日的经历,不得不承认,自己完全不是那位的对手,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 胡应嘉自幼苦读诗书,得多位大儒教导,敢言事,敢任事,同乡长辈曾经如此评价,“锐气无双”。 “锐气无双”这个评价换个说法就是“失之以刚”。 其实钱渊在京中也有类似的评价,不过那是嘉靖三十五年前后,那是存在于中低层官员中的,在两度南下,于东南、朝中几番博弈后,“锐气无双”的评价并不适合钱渊。 但胡应嘉回京时间不长,脑海中钱渊的印象还是那个两次将邹应龙踹飞的形象。 “大人,用点粥?”杂役赔笑在门口说:“还有豆浆、豆脑、馒头、包子、面条。” “随便来点。”胡应嘉起身下楼,撞见一个户部的小吏。 “胡大人,今日中丞大人回杭州……” “你们去吧。”胡应嘉脸色一沉,“欧阳必进致仕两年,犹能起复为刑部尚书。” 在亲眼目睹钱渊在东南的地位之后,胡应嘉觉得谭纶这个浙江巡抚之位只怕有钱渊之功。 杂役端上两根油条,一碗豆脑,肉包素包各两个,胡应嘉尝了尝豆脑,黄白黑绿红各种颜色混杂在一起,闻了闻,一股清新的豆香,登时胃口大开。 一旁也在喝豆腐脑的小吏和同僚闲聊笑道:“这还是钱家酒楼流传出来的,味道真不错。” “京城的钱家酒楼好像没有……” “的确没有,不过随园小厨房有,陈大人提过。” 胡应嘉登时觉得不香了,将碗一推,起身出了门。 抵达镇海也有两天了,胡应嘉还没怎么出门,毕竟通商一事和他不搭界,那边热热闹闹,他也懒得去讨人嫌……看到不爽的他想说,但万一话里有漏洞,钱渊就一刀一刀捅过来,躲都躲不开。 不过今天要出门一趟,胡应嘉也没叫人跟着,京中南下那帮人……应该都在城门口给谭纶送行。 想了想,胡应嘉特地往城东处走去,虽才晨间,但街上已然是人来人往,道路两旁的商铺早就开门了,行人不时从这家店窜到那家店,掌柜的还在后面追着嚷嚷。 这般商市,胡应嘉也只在南京、临清、苏州、杭州等商业重镇见过,他转了个弯换了条街,参差相仿。 街上的行人都脚步匆匆,夹杂着各地口音的官话不时在各个角落响起,如胡应嘉这等缓步慢行的不太多见。 三甲进士,选官江西宜春知县,因政绩卓越被调回京入六科为给事中,胡应嘉不是那种只会卖弄嘴皮子的官员,更别说其兄、其父、其祖都是进士出身,也都是在地方上长期任亲民官。 胡应嘉敏锐的察觉到,虽然人来人往,看起来乱哄哄的一片,但实则次序井然,行人皆靠右行走,中间留出一条道给马车、牛车,十字路口还有乡勇、杂役拿着红色的小旗在指挥。 站在那儿看了会儿,胡应嘉才继续向东走去,商铺越来越少,人流量也渐渐小了,但还没看到城墙,又走了一刻钟,实在忍不住找了个行人问了问,才知道要走到东城门口至少还要两刻钟。 在心里略略估算了下,胡应嘉不禁咂舌,虽然不能和南京内城相提并论,但一个下等县有这等规模,实在难以想象。 “都是府尹大人和巡按龙泉公、前任孙知县筹划,宋同知从去年开始修筑新城,到现在还没完工呢。”行人看起来像个年轻士子,不无自豪的夸口道:“仅以县论,天下难出镇海之右。” “如飞来一城……” “那还是去年侯涛山设市通商之时,南京锦衣卫查探时所言。”年轻士子笑道:“那时候可没如今盛况。” “锦衣卫所言也传遍大街小巷?”胡应嘉笑吟吟道。 “其他地方自然不会,但这儿是镇海!”年轻士子昂首道:“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结果差点被钱家护卫一锅烩了!” 胡应嘉失笑道:“听闻钱家护卫精锐甲于东南?” “那是自然,侯涛山一战,百余钱家护卫列阵如山,千余盗匪猛攻数番都无可奈何。”年轻士子嘴里说着,眼中颇有狐疑之色。 胡应嘉装着没看见,又问道:“朋友可进学了?” 看士子踌躇,胡应嘉笑道:“本官嘉靖三十五年进士。” 年轻士子大惊大喜,“难道是随园孙文和孙前辈?!” 孙铤任镇海知县已有半月,出身随园早就县人皆知。 胡应嘉脸一僵,既不承认也不否认,随口问起经义,年轻士子勉强作答,断断续续,显然吃力得很。 “前辈,前些年家中无着,只能荒废学业,直到去年通商,日子才好过不少。”年轻士子一脸沮丧。 “年纪尚轻,攻读几年,可下场一试。”胡应嘉勉励几句,又问道:“镇海县几个城门?日常货物进出是哪个城门?” “老城只有西、南两个城门,这两年扩建新城,东西北城门各一处,南城门三处,其中两处进入载货车辆,另一处只供行人进出。” 胡应嘉微微点头,也没留下名姓径直转身离去,心想也难怪钱龙泉在东南有如此名望。 绕了两个圈子,小腿隐隐发酸,胡应嘉才走到南城门口不远处,算了算方位,那日进镇海县城应该是从东城门,而南城门直面甬江。 转过拐角处,胡应嘉脚步一顿,视线所及之处,密密麻麻皆是人群、骡马,各式各样的车辆川流不息,运载货物的车辆从左边的城门进入,出城的车辆从右边驶出,中间的正式城门专供人流出入。 往前走了几步,巨大喧杂声响彻耳边,衙役的喝骂声、骡马的嘶鸣声、来往人群的高呼声混杂在一起,让每个人开口都要声嘶力竭。 胡应嘉细细看去,管理城门的三个小队都是武卒,腰间挎着长刀,靠在城墙上还有长枪,但身边并没有竹筐。 这也意味着进出镇海县城是不需要缴纳人头钱,甚至货物都不需要缴税的。 好不容易混入人流,慢慢向前挪着,好一会儿后才出了城,码头并不在这儿附近,还需要向东走上好一阵儿。 胡应嘉没有向东走,而是找了个小山坡远远眺望,乌蓬小船在江面上灵活的来回穿梭,或大或小的商船在指挥下依次停靠在码头处,或卸货或装船,密密麻麻的人如蚂蚁一般井然有序。 再回头看了眼南城门处,胡应嘉神色有些复杂,他虽然和钱渊是同年,但官宦世家,在会试前后都没有和随园士子有任何来往。 今年初得徐阶属意调回京中入吏科为给事中,胡应嘉和吴时来、徐璠等人多有来往,受他们的影响,胡应嘉对钱渊很不服气……开海禁通商,不过为敛财而已。 如今所见,江面上船帆如云,类比临清钞关,城门处往来如流,不让崇文门钞关。 临清、崇文门两处是大明最重要,也是收入最为丰厚的钞关,能在镇海白手起家折腾到这个地步,胡应嘉突然响起陆光祖曾经对钱渊的评价。 “不论其他,此人有济世之才。”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六十三章 镇海见闻(下) 冬日萧瑟,又登高望江,夹杂着水汽的寒风扑面而来,令人刺骨,但胡应嘉好一会儿才缓步走下山坡。 重新入城,就在路边随意找了个小饭馆,两盘菜,一碗汤,再配上一小壶女儿红,胡应嘉也吃的津津有味,虽是世家出身,但他并不是那等用度豪奢的人。 “四钱银子?”胡应嘉有点意外,抬头看着掌柜,“听闻辣椒价格高昂,这洋芋、番茄也是珍物。” “算不上珍物。”掌柜的点头哈腰道:“其他地方没有,镇海还能没有?” 胡应嘉愣了下,很快想明白了,辣椒、洋芋、红薯、番茄、黄金棒在京城自然是珍物,钱家酒楼售价不是一般人能享受的,但在东南已经种过一季,甚至不止一季,至少在镇海算不上稀奇了。 丢下个银角子,胡应嘉笑道:“不用找了,淮安会馆往哪儿走?” 很有意思的现象,就如京城一样,镇海也有不少会馆,浙江本地的倒是不多,大部分都是南直隶、湖广的,这也是提供各类出海货物最主要的产地。 “噢噢,就后面那条街,一直往东,看到松江会馆再往北就瞧见了。”掌柜啧啧道:“南直隶那么多府洲,就属松江、徽州两地会馆选的位置最好。” 这是当然的,松江是钱渊乡梓,徽州是汪直的乡梓。 胡应嘉道了声谢出门,沿着路往东,在松江会馆门口看了几眼再往北,不多时就见到了淮安府的会馆。 “克柔,刚还让人去驿站寻你。”肤色黝黑的中年汉子迎了出来,“总算来了。” 胡应嘉拱手行礼,“六叔,适才随意走了走。” 这汉子是胡应嘉隔房的叔父胡孝行,举业不畅,连个秀才都没考上,早早就开始为族里打点庶务,两个月前起意南下来镇海探探路。 胡孝行将侄儿拉到角落处,低声问:“你和钱龙泉、孙文和、陈登之不是同年吗?怎么会住在驿站?就算不住在钱宅至少也应该住在县衙……” 胡应嘉脸黑如锅底,难道天天听他们奚落自己? 胡孝行疑惑追问道:“就算同年走的不近,但二哥和徐阁老有书信往来……钱龙泉是徐阁老孙女婿啊。” 这话里的二哥指的是胡应嘉的父亲胡效忠,当年在顺天府任职,和徐阶有一份交情,胡应嘉就是因此被调回京中入六科为给事中。 胡孝行疑惑于,你胡应嘉是徐阶的门生,他钱龙泉是徐阶的孙女婿,怎么会有如此隔阂? 胡应嘉额头青筋动了动,徐阶和随园的几次交手都没浮出水面,钱渊兵围巡抚衙门也只是针对赵贞吉,虽然京中东南多有人知晓徐阶、钱渊已然决裂,但普通人哪里知晓这消息……就连汪直都不知道呢。 胡孝行有些失望,“本还想着你带着走一趟钱宅。” “做甚?” “总归……” ———— 胡孝行话还没说完,几个刚进门的中年人嚷嚷着引得大家看过去。 “又涨了!” “一个月二两银子!” “真是死要钱啊,名不虚传!” “这等话也敢说,晚上睡觉摸摸脑袋还在不在脖子上!” 胡孝行努努嘴,“八成是在说钱砍头。” 胡应嘉眯着眼细听片刻,胡孝行在边上解释道:“从六月份开始,县衙向商户收取净街银,每户一两五钱,看样子是涨到二两了。” “每个商户都要缴纳?” “不,只有坐地户缴纳。” “坐地户?” “在城内设了铺子的才缴这笔银子。”胡孝行笑道:“说多也不多,能设铺子的也不在乎二两银子,但这没名没分的!” 胡应嘉摇摇头,“怎么会没名没分,去年在江西宜春县,就有巡检司设卡收税……说起来,听闻通商,只是海商出海贩货时才纳税银?” “是,在码头、城内交易,并不纳税。” “所以钱龙泉才找了这个名头……净街银。”胡应嘉笑了笑,“居然没人闹事?” “谁敢闹事?”胡孝行咂咂嘴,“侯涛山一战,八家海商并数股倭寇,头颅就在码头处垒成京观,城内推官吴成器麾下近千士卒,城外还有杨筠江驻守。” 顿了顿,胡孝行笑道:“不过后来大伙儿也没什么怨气。” “嗯?” 胡孝行没来得及解释,那边一个胖子就冲着那几个中年人笑道:“孙知县令人每月用度都贴在县衙对面墙上,银子都用在道路修缮,杂役月银上,你不是偷偷去查过吗?” 另有人也说:“刘老七,记得你还拿着算盘去算了人数,县衙每月还得往里填几百两银子。” “上个月还有一群洋人来,怎么说来的?” “不愧是天朝上国!” 刘老七干笑道:“虽然都姓孙,但……” “你懂什么!”胖子笑道:“孙叔孝原是绍兴府上虞知县,上虞大捷中得钱龙泉赏识,才调到镇海来,而如今的孙文和是随园士子,钱龙泉的至交好友。” “这么说来,萧规曹随?” “那当然是萧规曹随!” 胡孝行小声说:“每日进出县城、码头的骡马、牛马不计其数,人来人往,但街面干干净净……” “噢噢噢……”胡应嘉恍然大悟,说起来今日出了驿站就觉得什么地方奇怪的很,却没发现这点,无论是青石板还是黄土路,都干干净净,似乎用水清洗过。 “于小见大啊。”胡应嘉叹了口气,转头问:“六叔,你找钱龙泉到底何事?” 胡孝行搓搓手,“也没什么……混个脸熟而已……现在没人有胆子走私出海贩货。” “为何?” “码头上的京观才撤了一个月而已。”胡孝行撇嘴道:“说什么私人恩怨,谁还能没长眼睛……钱龙泉在东南一日,就没人有这胆子,被逮着全族都得遭殃……” 胡孝行指了指不远处的松江会馆,“喏,那原先是镇海周家的宅子,一家脑袋都在码头上……” “那六叔找钱龙泉,是为了出海贩货?” “是啊,排队得排到什么时候!”胡孝行苦着脸道:“钱家,没个人带着,送礼都送不进去!” “还有送礼都送不出去的?”胡应嘉嗤笑道。 “还真不是。”胡孝行拉着侄儿出了会馆,解释道:“不管是县衙、府衙,还是单设的各处,小吏、文员总归送的出去,但有品级的基本都不收……其中唐荆川最狠,几个月前杭州两家送了重礼,第二日礼单贴在府衙对面墙上,那两家三个月都没拿到通关文书!” “钱龙泉呢?” “原本还有人送,后来钱龙泉放了话,谁送礼,就找谁麻烦!” “嗯?” “钱龙泉是当众说的,朝中尚无开海禁,镇海暂行通商,如若收取贿赂,回朝遭科道言官弹劾,再厉行海禁,万事皆休。”胡孝行两手一摊,“这话一出,谁都不敢送礼,据说连汪五峰送礼都被退了……逢年过节,也就收些世交、姻亲的例礼。” 胡应嘉默默听着,突然想起京中一则流言,点点头,“钱龙泉此人,不论其他,非贪财之人。” 胡孝行嗤之以鼻,“去年今年,那家钱家酒楼赚了多少银子,那时候还没红薯、洋芋,光是番茄、黄金棒……” “京中亦有一间钱家酒楼,售价更高,日进斗金。”胡应嘉面无表情道:“但京中传言,四年前百余倭寇穿行数千里袭南都,宁国府数十村落被毁,流民四散,钱家出银重建村落,历经数载方成。” 胡孝行一愣,“还有这等事……呃,说起来倒是挺符合钱龙泉的做派。” “什么做派?” “霹雳手段,慈悲心肠。”胡孝行赞道:“若无霹雳手段,何来钱砍头之名,若无慈悲心肠,何来抛却储相南下击倭?” 胡应嘉叹了口气,深深感觉到,自己就不应该来镇海,应该径直回京。 虽然数度被那人羞辱,虽然自以为傲的逼人锐气在那人面前没有半分分量……但胡应嘉却不得不承认,这是个注定名留青史的人物,这是个能让人从心底涌起敬意的人物。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六十四章 大雪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六百六十四章大雪甬江上,一艘偌大的官船在江面上缓缓向东,船只上下三层,甲板上有腰胯长刀的武卒来回巡视。 密密麻麻的商船越过官船,行商定睛看见官船上飘扬的“钱”字旗帜,多拱手一礼。 钱渊在东南的名头极响,各个阶层都对其颇为敬仰,当年临平山一战后,多有百姓在食园外磕头道谢,嘉兴两场大捷,钱渊在普通士卒心目中地位无人能比。 在东南士林看来,钱渊抛却庶吉士南下击倭,堪称气节无双,在东南官场看来,钱渊根脚颇深,心思深沉,手段了得,当年是能和浙直总督胡汝贞平起平坐的人物。 但说起来,最为尊敬钱渊的那些人,是奔波各地的行商……饭碗被砸了这么多年,是钱渊重新将饭碗塞在他们手中。 “寒冬日还在外奔波,展才这个巡按御史真是辛苦。”陆一鹏笑道。 “再辛苦也没登之兄、文和兄辛苦。”钱渊摆摆手,“小舅逼迫不过才走这一趟,还好心想事成。” 谭纶胃口太大,除了郑若曾、沈明臣之外,还频频四处走动试图再招揽幕僚,可惜他的名声……呃,还真比不上钱渊。 谭纶也干脆的很,直接一封信写给了谭氏,钱渊没办法才跑一趟山阴,找了诸大绶、钱楩、陈鹤等人,这几人都是东南名士,而且和徐渭、沈炼并列为“越中十子”,有这些人代为引荐,谭纶才得手。 恰巧陆一鹏在镇海无事,前去山阴拜祭诸大绶母亲,这次一并回镇海。 “倒是子直兄这些日子清闲的很。” 陆一鹏大笑道:“巡视通商事,尽皆户部职责,都察院就不管了。” 钱渊嗤笑道:“仅镇海一地,一年通商税银百万计,朝中怎么可能放任自流,仅以户部时时探查那是不够的,都察院必会伸手。” 顿了顿,钱渊补充道:“暂时不急,等宁海设市通商,福建倭患平息,当设巡视御史。” 外间彭峰的声音响起,“少爷,下雪了。” 两个护卫搬了个屏风过来挡住在窗口处,钱渊却推开窗户,放眼望去,雪花飘飘洒洒的乱飞而来,伸手去触,雪花却一转撞在窗棂上消失不见。 陆一鹏也踱步过来,辽阔的江面上,无数船只的,三岁看到老。 但现在看来,十三岁也看不到老啊……呃,倒是那嘴皮子还是那德行! 一个月前,京中户部、六科、都察院使人南下巡视,钱渊在巡抚衙门中轻描淡写的将淮安胡应嘉骂得抬不起头……别人听闻这消息,只笑胡应嘉自讨苦吃,而钱锐却笑着从中品味出幼子当年的一些气味。 乌篷船灵活的在江面上左拐右拐,从诸多商船中穿梭而过,驶向对面的金鸡山。 钱锐下了船,已有马车在等候,不多时就驶入招宝村中,汪直听闻消息亲自出迎。 “方先生,如何?” 钱锐神色凝重非常,“半个多月了,徐兄弟送来诸多消息,方某一一探查,已是八九不离十。” 汪直神色有些紧张,伸手道:“外头风大,先生入内详谈。”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六十五章 后顾之忧(上) “三杯茶就够了。” 听到汪直这句话,正在斟茶的徐碧溪手一顿,无奈而好笑的看了眼已经坐下的毛海峰。 “义父……” 钱锐咳嗽两声忍笑抬头看着天花板。 “你个憨货,还不出去!” 毛海峰拖拖拉拉起身,不忿的指着徐碧溪,还没等他开口,后者端着茶盘放在桌上,泰然自若道:“我嘴巴紧。” 钱锐笑道:“老船主不是不信任毛兄弟,即如徐兄弟所言,毛兄弟你斩将夺旗是好手,但嘴巴太大,耳朵也太长……这等事出去胡乱打听,一个不好就要惹祸。” “听到了?”汪直瞪了眼,等毛海峰委屈的退出去,才低声问:“赵大洲真的是徐阁老的人?徐阁老和钱龙泉真的不合?” “其实这两件事互为表里。”钱锐冲着徐碧溪努努下巴,“徐兄弟应该查过了。” 徐碧溪点头道:“查这个还真的挺费事的,咱的身份……有的话就算问,人家也忌讳不肯答。” “甭表功了,快点说。” “是,义父。”徐碧溪咳嗽两声,“最后还是找到赵大洲在任时期的两个文员,之后又使了重金去南京打听,赵大洲还真是徐阁老的人……呃,在南京,这算不上什么秘密,那笔银子真是花的冤枉。” 汪直琢磨了下,“那也就是说,是因为年初那件事,钱龙泉兵围巡抚衙门,才和徐阁老闹翻了?” “众所周知,徐阁老在朝中仅次于严阁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只怕并非如此。”钱锐缓缓道:“这半个多月来,得毛兄弟引荐,方某和慈溪赵氏、鄞县张氏见过几面。” 顿了顿,钱铮解释道:“慈溪赵文华是严阁老义子,鄞县张时彻嘉靖二年进士,是徐阁老的同年。” “又得徐兄弟弄回来的前些年邸报,方某从头到尾整理了一遍,又细细使人打听,东南倭乱这些年,当年王民应攻沥港后被调回京中,接任的彭黯、屠大山、杨宜都是嘉靖二年进士,都是徐阶的同年。” “但实际上早在嘉靖三十三年,钱龙泉就与时任杭州知府的胡汝贞、南下督战的赵文华交好。” 徐碧溪点头道:“据说当时赵文华是杭州食园常客,临平山一战,就是钱渊、胡汝贞力劝赵文华出战。” “嘉靖三十五年,钱龙泉身登皇榜,选庶吉士,却两度南下,第一次还是探亲,第二次却是以御史巡按浙江。”钱锐意味难明的笑了笑,“他身为徐华亭的孙女婿,但看看与他交好的人,吴惟锡、谭子理、唐荆川、梅守德,都是朝中无根脚的。” 汪直一时没听懂,徐碧溪反应过来了,“先生的意思是,钱龙泉早和徐阁老有隙?” “方某前后琢磨许久,可能的确如此。”钱锐解释道:“本朝向来以小制大,彼此制衡,胡汝贞攀附严党为浙直总督,按道理来说,浙江巡抚理应是徐阁老的人,但吴惟锡绝非华亭门下。” 汪直怔怔的看着钱锐,突然道:“也就是说,钱龙泉其实偏向严阁老?” 钱锐笑了笑,指了指徐碧溪,“自从胡汝贞调任闽赣总督,有的事也不是秘密了……徐兄弟打听的比方某清楚。” 不容易啊,钱锐和儿子商谈了好久,找了几个机会才将实情分隔开,一点点的漏给徐碧溪。 “胡汝贞那个王八蛋!”徐碧溪拉着脸先骂了几句徽州土话,才说:“徐海那厮兵败上虞,胡汝贞想诱义父率部登岸,一举歼灭……说起来真要多谢先生,要不是先生提议去舟山,只怕……” “不会。”钱锐打断道:“老船主何等人物,就算没有方某提议,亦不会入胡汝贞彀中。” 汪直脸色有点发白,回想当日沥港招抚,自己第二日即登岸入镇海县,胡汝贞谈笑风生,不由心生寒意。 提起茶壶给钱锐倒茶,汪直咽了口唾沫,“既有意招抚,为何要杀老夫?” “此事说起来有点令人难以置信,方某是听慈溪赵氏提了一嘴,后来和徐兄弟打听的消息对应,再之后细细询问去年诸事。”钱锐轻声道:“去年上虞大捷后,时任浙江副总兵的戚继光突然率军回师宁波,戚继美随钱龙泉回了台州……” 钱锐说的比较隐晦,徐碧溪打断直截了当的说:“钱龙泉一意开海禁通商,不许胡汝贞开战。” “但……但他是浙直总督……” “东南传闻戚继光曾随钱龙泉习兵法,戚继美、卢斌、侯继高诸将都是钱龙泉一手带出来的,浙江总兵俞大猷也是他的至交,台州知府谭子理又是他的姻亲。”徐碧溪啧啧道:“说起来官居浙直总督,胡宗宪还挺惨的。” 钱锐失笑道:“所以,钱龙泉绝非严嵩一党。” 汪直精神一振,“这么看来,他自称简在帝心应该是真的?” 舅舅不亲姥姥不爱的,既不是徐阶的人,也不是严嵩的人,那总得有点凭仗吧? 徐碧溪嗤笑道:“义父记得慈溪袁家吗?” “怎么?” “去年被严禁出海贩货,袁家人大骂钱龙泉媚上,是为幸臣。”徐碧溪嘿嘿笑道:“不过听说袁家那位名声也好不到哪儿去。” 钱锐曲起手指敲着桌面,“钱展才此人,确有大魄力,大胸襟,亦有处事之能。” 徐碧溪好奇问:“先生怎么突然如此说?” “国朝初年,太祖禁海,钱龙泉欲开本朝先例,开海禁通商,此事可不仅仅关乎倭乱,关乎东南。”钱锐平静道:“抛却庶吉士南下击倭,设市通商,人脉遍及东南,以至于浙直总督胡汝贞都束手束脚,如此大功,即他钱龙泉平步青云的阶梯。” “听说朝中颇有弹劾?” “三百根巨木,并红薯、洋芋,足以一扫而空。”钱锐突然笑道:“说起来毛兄弟也有功,他倒是有本事,居然和府衙的几个小吏勾肩搭背,探查到不少消息。” “猫有猫道,鼠有鼠道。”汪直笑道:“再说了,他本就是鄞县人,府衙不少人都是鄞县调来的。” “还好把他撵出去了,不然又要夸功……夸功就算了,非要央求义父许他去南京。” “去南京作甚?” 徐碧溪眨眨眼没说话,钱锐轻描淡写的说:“南京有秦淮河。” 汪直嘿了声,骂了句没出息。 “也未必是坏事。”钱锐劝道:“二月二那日,要不是毛兄弟留宿妓家……” 徐碧溪忍不住扑哧笑出来。 汪直忍笑道:“先生说说,他这次从府衙那打探到什么消息。” “也不是要紧消息。”钱锐轻声道:“今年蒙古两度南下,宣大吃紧,辽东饥荒,朝中用度不足,宁波府先后数次输钱粮北上相援,解朝中用度之窘。” 汪直点头道:“还借了咱们的船队,几次运载粮米甚至士卒南下入闽。” “如此大功,又简在帝心,自然平步青云。”钱锐加重语气道:“通商一事不仅是钱龙泉平步青云的阶梯,更是他日后的根基所在。 否则他何以留杨文驻守镇海,又调侯继高移驻宁波,孙丕扬离任,又调好友孙文和接任?” 看了眼汪直,又看了看徐碧溪,钱锐总结道:“纵和徐阁老不合,纵和严阁老有隙,钱龙泉一意开海禁通商,如今已频频立功,无论如何,他都会坚持下去,否则日后不仅前程堪忧,只怕还要获罪下狱。”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六十六章 后顾之忧(下)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六百六十六章后顾之忧看汪直沉吟不语,徐碧溪也若有所思,钱锐心里一阵打鼓。 钱锐住在镇海县城已有一个多月了,就住在钱宅的背面,这不是什么隐秘,事实上这是钱渊赠与汪直,后者转送给钱锐的。 在这一个多月里,虽然钱渊大部分时间都在外奔波,但只要在家,常常深夜从小门越屋,与钱锐密谈。 钱锐很清楚,幼子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回京,最担心的是两件事。 其一,东南再度倭乱,这是说不好的事,不是每个海商头目都如汪直那样殷殷期盼通商,没有成本的杀人越货,不香吗? 为此,钱渊以宁波分成的税银打造战船,又怂恿浙江巡抚谭纶再募新兵,还不惜让最为重视,也最为信任的杨文留在军中,驻守镇海。 一旦东南再有倭患,开海禁一事只怕再起波澜,钱渊不可能永远留在东南,总要留下足够的后手。 其二,钱渊真怕汪直一转头勾搭上徐阶……虽然徐阶一直对开海禁通商持反对态度,但那主要来源于胡汝贞平倭招抚汪直。 如今通商一事已然成了既定事实,突然原地掉头和汪直合作,以徐阶的脸皮,是干得出来的。 费了多少时间,费了多少心血,广织人脉,数度犯险,钱渊如何能忍受别人来摘桃子? 别说徐阶了,就是高拱伸手都不行! 这两件事是钱渊的后顾之忧,而今天钱锐要解决的是第二件事,但从汪直、徐碧溪的态度来看,之前一番话的效果似乎不太理想。 短暂的沉默后,钱锐开口道:“老船主可曾想过,年初赵大洲为何搜捕老船主?” 汪直皱眉道:“朝中党争而已。” 早在当初从杭州回镇海的路上,钱渊就向汪直细细描述过,此事与党争有关,只是没提及赵贞吉的背景而已。 “华亭为倒严,不惜令赵贞吉搜捕老船主,使倭患再起,毁镇海通商,乱浙江一省。”钱锐轻声道:“在此等人眼中,无人不是棋子,对华亭来说,通商与否无甚所谓,这等人靠得住吗?” 汪直长叹一声,“汪某自诩也磨砺数十年,但玩心眼儿,真的斗不过那些文官……浑身上下都长满了心眼儿,徐阁老靠不住,但钱龙泉就靠得住?” “汪某也知道,钱龙泉是真心实意欲开海禁通商,去岁在沥港商谈,诸般许诺都一一兑现,如今镇海盛况即为明证。” “但严阁老都多大了,日后徐阁老身登首辅之位,钱龙泉又不能长留东南,只怕将来……” 钱锐沉默下来,汪直的犹豫不能说没有道理,严嵩一去,徐阶上位,到时候必然清洗朝中,东南这边将来走势如何,真的很难说。 徐碧溪摸摸脑袋,“义父……” “说。” “还是信得过钱龙泉。”徐碧溪干脆利索的说:“其他的孩儿想不了多远,但有一点,赵大洲搜捕义父,钱龙泉不惜兵围巡抚衙门救出义父,此事是毛海峰亲眼所见。” 汪直点点头,“这倒是……所以适才说了,钱龙泉是真心实意开海禁通商。” 汪直在心里盘算着,徐阶还是钱渊? 徐碧溪瞥了眼钱锐,虽然方先生是义父的心腹幕僚,但也并不是什么事都知道……十日前,华亭有人来招宝村拜访义父,虽然是密谈,但徐碧溪隐隐猜测,应该是徐阶的人。 钱渊不惜兵围巡抚衙门救出汪直,这证明了他的决心,但同时也暴露出,汪直在通商一事上的重要性。 如今通商税银能起到什么样的作用,明眼人都看得见……想摘桃子,有两条路可以走。 其一,地方上的官员,如宁波知府、镇海知县,不过这些都是钱渊的权力范围,有的是嘉靖帝钦点,有的是吏部选派,徐阶都插不上手。 其二,就是汪直,这是釜底抽薪。 汪直举棋不定,而徐碧溪和钱锐都明显站在钱渊这一边,不论钱锐,就徐碧溪而言,虽然钱渊难以对付,己方吃了不知道多少个哑巴亏,但这是个靠得住的人。 而汪直犹豫的就在这儿,钱渊真的靠得住吗? 去年沥港,天花乱坠说了那么多,拍着胸脯说胡宗宪是严党大员,日后严嵩倒台,徐阶必然清算胡宗宪招抚一事,只有自己这个徐阶的孙女婿出面主持通商,才能确保无恙。 而自己直到半个月前才知道,钱渊虽然是徐阶的孙女婿,但却早早有隙,如今更是分道扬镳。 还说自己简在帝心,说自己与裕王交好……汪直在官场上的信息来源非常有限,真的不太敢信。 说到底,汪直对钱渊的人品持怀疑态度……呃,钱渊可能想不到,自己去年沥港招抚密谈,将徐阶扯出来做幌子,居然有这样的副作用。 钱锐无奈的叹了口气,“老船主,方某觉得,任何事,进退自如,才算得上握在手心。” “先生何意?” “与徐阁老结盟,如若其背弃盟约,老船主能作甚?” 汪直一呆,愣了半响后摇摇头……就像当年王民应攻沥港,自己逃出生天,东窜倭国,还能作甚? “与钱龙泉结盟,如若其背弃盟约,老船主能作甚?” “啪!”汪直拍案而起,神色变幻莫测,缓缓道:“便如先生适才所言,东南乃是钱龙泉平步青云的根基!” “不错,钱龙泉不敢背弃盟约,如若起隙,老船主扬帆远去,东南如若倭患再起,钱龙泉……罢官归乡都算是轻的。”钱锐神色淡漠,“进可攻,退可守,老船主能威胁钱龙泉,但能威胁得到徐阁老吗?” 汪直来回踱了几步,连连点头,说到底,自己和钱渊已经绑在一起,如若自己要散伙,说不上结果好坏,但绑在一起,意味着自己有能力威胁得到钱渊的未来。 而徐阶是不可能和自己绑在一起的,这点汪直可以确定。 “汪某大幸,有先生出谋划策。”汪直笑道:“不瞒先生,华亭来人,许诺授予武职,封妻荫子。” 钱锐心里大惊,脸上神色未动,沉吟片刻道:“看来钱龙泉在京中还真有些根基。” “为何如此说?” “徐阶贵为内阁次辅,钱龙泉不过都察院御史,用这等手段,意味着在明面上,他压制不住钱龙泉。”钱锐作势思索道:“或许真的简在帝心?” “到时候义父入京就知道了。”徐碧溪突然插嘴道:“那日在彭溪镇,我厚贿小吏,听闻京中传言,若红薯一事确凿,陛下有封爵之意……徐阁老只授予武职,也太小气了。” 汪直捋须笑了笑,“不敢有此奢望。” 钱锐沉默片刻后低声说:“方某不建议老船主入京,一来封爵入京,很难再出京城,二来东南诸事,需老船主坐镇。” 汪直犹豫了下,对他来说,封爵可能是一次能彻底改变家族命运的机遇。 徐碧溪笑道:“这个好办,大不了让汪大以世子名义入京。” “这倒是个办法。”钱锐点头道:“老船主坐镇东南,大少爷在京中无碍。” 汪直失笑道:“谁知道这事儿是真是假,现在说这个……太早了,太早了。” 一番密谈下来,三人出屋,就在侧厅吃晚餐,汪直确定了自己将来要走的路,钱锐欣喜于自己完成了任务,虽然算不上完美,但至少在一段时间内,儿子在东南无后顾之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六十七章 偷得浮生半日闲 午后,暖暖的阳光透过天井洒在堂前,虽然已然深冬,虽然开着窗户,但角落处置放着碳炉,堂内无一丝寒意。 一张特地打制的八仙桌的四周,放着几个茶几,上面摆放着各式糕点,还有几杯残茶,一旁的碳炉上,小巧的铜壶的盖子被蒸汽搓麻了,吃饭都是三口并作两口。 至于唐顺之,好吧,去年沥港招抚汪直之后,他就一直维持高强度的工作,基本就没喘气的工夫。 看到这一幕,谁心里没气? 如今已是十二月份,这是镇海一年到头最忙的时刻,除了日常通商事宜,还要各处盘账应付户部,筹备即将开始的宁海通商,培训抽调人手,就是已经到任十多天的宁海知县赵大河都整天埋头于镇海县衙内。 大家忙的跟狗一样,你倒是舒服,烤着火炉,喝着热茶,吃着点心,然后搓麻! 面对众人的谴责目光,陆一鹏脸上呈现出悔恨的神色,悄悄的往角落处躲去。 而钱渊脸皮有点厚,哈哈笑道:“今日群贤汇集,寒舍真是蓬荜生辉……” 陈有年无语了,这货被逮了个正着,怎么一点都不惭愧,甚至脸都不红? 不好意思,前世被发配宣传科,上班时候电脑上搓麻,时常被领导逮着,常规操作而已。 钱渊笑吟吟的将众人迎进来,让下人送来热茶,“文和兄,县衙那边抽调人手去宁海,没什么问题吧?” “人手不足。”孙铤干巴巴的说:“倒是听说通商初期,展才亲自上阵,白日理事,夜间授课,才迅速教出一批人手。” “钱某充数而已,实在不行可在府衙抽调人手。”钱渊看向唐顺之,“荆川公,没问题吗?” 去年刚开始通商的时候,钱渊去府衙县衙的户房里视察,看到账目实在是看不下去,咬着牙亲自授课。 白日里忙的跟狗似的,晚上还得上课……面对一群思考方式几近僵化的学生,这样的日子钱渊实在不想过第二遍。 唐顺之懒得搭理钱渊,转头看向彭峰,“拿纸笔来。” 钱渊一时愕然,想了想看向黄懋官,“霖原公,盘账顺利?” “还算顺利,这记账方式和户部所用不同,不过南下途中,文和、登之在船上都细细说过。”黄懋官神色看不出有什么异常,“今年账册已然全部核查过了,记录清晰,从无纰漏。” 钱渊前世是白手起家,刚开始连会计、出纳都是自个儿兼的,这方面还算半个内行,而且这个时代的会计工作远没有后世繁琐复杂,钱家护卫、随园还有宁波府衙、镇海县衙不少人都是钱渊教出来的,好吧,现在都传到户部里去了。 黄懋官继续说:“这些日子,登之随荆川公、文和走了一遍,其他不论,账册日后一式五份,存放宁波府衙、镇海县衙,递交浙江巡抚一份,北京户部一份,巡视御史再存一份,每三月核查,每年十二月底盘账。” “巡视御史?”孙铤诧异的看着钱渊,“浙江巡按御史?” “不是。”黄懋官摇头道:“回京后,黄某欲上书请单设巡视御史与宁波镇海,专为通商事。” 陆一鹏看了眼钱渊,这倒是和他的想法不谋而合。 “十月离京,如今都十二月了。”黄懋官揉揉眉心,“等宁海通商事毕,即刻启程回京。” 孙铤的脸像个苦瓜似的,“赵道源这些日子天天在县衙里拉人,实在没那么多人手!” “不早就让你留心了吗?”钱渊不屑道:“县衙府衙那些小吏都是熟手,每日授课,很快就……” “每日忙的不可开交,哪有空闲?”孙铤忿忿道:“你倒是有空闲,却躲在这搓麻!” “什么叫躲在这搓麻……这是钱府,怎么能叫躲?”钱渊嘴硬辩驳道:“只是偷得浮生半日闲而已,这几日解决了个大麻烦,心情舒畅,又看子直兄闲得无聊,这才……” “不对吧?”陈有年打断道:“子直适才说了,是被你拖上牌桌的。” 陆一鹏努力往角落里缩了缩。 “再说了,心情舒畅,就要搓麻?” 正在提笔写字的唐顺之转头看来,“去年六月,临海县内,夫山先生等人登门,展才皆闭门不纳,言惆怅失落,整日只搓麻不问外事。” 黄懋官忍不住笑了,“心情好搓麻,心情不好也搓麻……” 钱渊无语了,那次只是托词而已,王寅、何心隐、沈明臣陆续登门,那时候自己正和胡宗宪暗地里刀光剑影呢。 这次是真的心情好,父亲钱锐信誓旦旦,后顾之忧不再,心情能不好吗? 钱渊回头瞪了眼陆一鹏,你个损友……难道不是你午饭后闲得无聊说搓麻的? 这时候,唐顺之那边已然搁笔,将墨迹未干的纸递给黄懋官,“此次回京,递交吏部吧。” 黄懋官看了几行,大惊失口道:“义修兄何以致仕归乡?”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六十八章 当面甩锅,背后扔刀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六百六十八章当面甩锅,背后扔刀听黄懋官脱口而出,堂前一片大哗。 钱渊更是大惊失色,紧走几步过来,抢过纸张看了几眼,“荆川公……” “不必说了,老夫年迈,精力一日不如一日,还是退位让贤的好。”唐顺之淡然道。 角落处的陆一鹏探头仔细打量唐顺之……这老头精神抖擞,红光满面,前些日子他和陈有年随其出巡,自个儿脚都走的起泡了,唐顺之若无其事。 事实上,历史上的唐顺之再有一年多就病逝了,但这个时空的唐顺之身体还好的好,这也很好解释,历史上这个时期,东南抗倭正如火如荼,唐顺之屡屡率兵出击,又频频奔波海上,身体几度大损。 钱渊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在他的计划中,自己回京后,东南诸事,谭纶、唐顺之二人为首总领全局,孙铤、宋继祖、杨文、卢斌、赵大河、侯继高、吴成器等人分司其职。 这其中,地位最高的是谭纶,而在实际操作上最重要的却是唐顺之。 说的简单点,如果唐顺之致仕,钱渊手中根本挑不出一个有如此声望,曾经立下军功,有任事之能,精于算术,同时清廉如水的继任者。 原先还可能将谭纶?!” “谁告的密!” 孙铤往后退了两步,面无表情的说:“县衙那边忙的不可开交,这还是三日内第一次登门,如何知晓?” “呸!”陈有年脸色一变,反正堂内都是随园的人,他指着孙铤的鼻子,“我只不过随口提了一句,还不是你唠唠叨叨还捅到荆川公面前去!” 看着还在互相斗嘴的陈有年、孙铤,再看看还在角落处装死的陆一鹏,钱渊有点绝望,自己交了一群什么样的好友……当面甩锅,背后扔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六十九章 不合 寒冬日,孙铤、陈有年每日清晨挣扎着从温暖的被窝里爬起,开始一天辛苦的工作……这工作强度可比他们在六部强太多了,光是走的路都至少多了十几倍。 不过如今,他们内心的痛楚要小得多,因为钱渊来陪他们了。 不仅如此,钱渊还将本来无需参与其中的陆一鹏也拉下了水……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甩锅,居然说是我死拖硬拽着拉你上牌桌的! 天蒙蒙亮,就被唐顺之赶到码头处,钱渊戴了副皮手套,接过小吏手里的单子,“按次序来就是,怎么这么乱?” 小吏苦笑道:“这不是都十二月了嘛,海商琢磨着月初启程,赶在年前回来。” “那也不行。”钱渊瞄了眼乱哄哄的码头,江面上甚至两艘船撞在一起,几个人失足落水,登时一片大乱。 钱渊冷哼了声,孙丕扬和孙文和都是文官,但不同的是前者坚守上虞,又是设市通商的元老,颇有权威,而后者心思敏捷,灵活多变,但稍显软了点。 码头最前处的孙铤一脸郁闷,疾步赶回来,指着即将靠岸的一艘大船,“令其一刻钟后靠岸,非不听……” “竖棋!”钱渊轻喝一声。 身材魁梧的朱八举起旗杆,斗大的“钱”字大旗在码头上飘扬,嘈杂的声音一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那艘大船上几个头领模样的家伙登时跳着脚大叫,船只止住来势,缓缓向后退去。 “告诉他,两个时辰后再靠岸。”钱渊哼了声,看向孙铤身边的文员、衙役,“每艘船都文书齐备?” “那倒不是。”孙铤主动说:“为省时间,拿到通关文书,买卖未成交,船只就靠岸,抢个位置装货。” 一个小吏苦着脸说:“去年没这么多船……今年船只太多,都赶着年节时分,装货的,卸货的,挤在一起……” “应该是两处。”钱渊皱眉道。 孙铤咳嗽两声,“海船每十日出海,装货码头这不是空的吗?” “那也不行,立下的规矩不能改,如今是因为闽粤尚有倭寇,海船集中远航。”钱渊也不顾孙铤的面子,径直道:“卸货的都让他们去东面码头。” 将小吏、衙役甚至身边护卫全都赶下去,好一会儿码头、道路才通畅起来,钱渊站在高处低声道:“未必需要萧规曹随,但有的规矩不能改,镇海是天下第一处通商之地,规矩很可能直接沿用他处。” 孙铤之一边听一边看着下面,突然指着不远处道:“又是那帮家伙!” 钱渊转头看去,几十个汉子正在对峙,已然推推搡搡。 有人在的地方就有江湖,码头处卸货装货虽然有畜力,但很多时候还是要靠人力,这些做苦力的汉子自然会拉帮结派。 “鼎庵兄也不管?”钱渊疑惑的问了句,朝着彭峰努努下巴。 彭峰带了十来个护卫赶过去,苦力汉子里还有几个身手不错的,居然将几个护卫放倒。 钱家护卫精锐甲于东南,彭峰这下气坏了,也不拔刀,厉喝一声,护卫整队进击,不多时驱散众人,将为首的几个汉子摁在地上。 “钱大人。”脸上颇有风霜之色的吴成器匆匆赶来,“下官疏于……” “钱大人?”钱渊蹙眉道:“鼎庵兄向来呼展才……” 说到这,钱渊醒转过来,转头看了眼孙铤,这厮讪讪干笑。 这时候,钱渊才知道为什么唐顺之一大早将自己赶到码头来,孙铤和吴成器不合。 孙铤接任镇海知县,在接收了孙丕扬留下的人手后,大权独揽,颇为排斥吴成器,其中原因复杂的很。 一方面,吴成器是无功名在身的,而孙铤两榜进士出身,另一方面,孙铤很清楚钱渊和胡宗宪之间的间隙,而吴成器曾经是胡宗宪的亲信,甚至统领过总督府的亲兵。 偏偏吴成器身为宁波府推官,在钱渊的设计框架中,镇压骚乱,管理交通,码头次序,这些实质性的事务都是吴成器负责的。 原先这些事务是由钱家护卫头领梁生来负责,年初二月二事变后,钱渊和总督府关系一度缓解,孙丕扬提议,吴成器才转任宁波推官。 孙丕扬和吴成器一直配合的很好……其中一大关键是,上虞大捷中,两百甲士解上虞之围,吴成器手持双刀,率先冲阵。 孙铤到任后独揽大权,吴成器也不争,将手中职权拱手让出,无非是因为孙铤是随园一员。 钱渊也有点头疼,“纵胡汝贞量窄贪功,但平两浙倭患,其占首功,鼎庵兄在嘉兴府两度助阵,又在上虞大捷中立下战功,钱某从不将鼎庵兄视为外人。” 叹了口气,钱渊看了眼孙铤,“文和兄,今日方知,为何忙碌至此。” 孙铤瞄了眼默不作声的吴成器,也没开口。 “好了,今晚钱某设宴,请文和兄、鼎庵兄一醉,不盼你二人结交为友,只望日后携手。” 孙铤笑着说:“展才可别忘了,夜间还需授课,哪来空闲求一醉?” 吴成器挤出个难看的笑容。 “鼎庵兄带人下去吧,文和兄你那也有的忙。”钱渊突然看见一人疾步往城墙根去,解开裤带,水泄如注。 “茅舍呢?”钱渊皱眉问:“难不成还没建?” 码头处每日人流量这么大,怎么可能不设立公共厕所,钱渊有些抓狂,他这两个月出入都是东城门,还没到这块来,记得几个月前给县衙的图纸里,规划了公共厕所的。 作为现代人,实在看不得这场景,更讨厌这味道,虽然距离有点远根本闻不到,但钱渊还是捏着鼻子赶紧走人。 先去码头处孙铤办公的地方看了看流程,钱渊发现孙铤处理事务能力还不错,对各个关卡都烂熟如心,下面的小吏也都是老人,每一艘船除了通商文书之外,各种查验文书都准备好才递交上来盖章。 钱渊看了会儿出门,迎面撞见府衙户房的一个小吏,笑骂道:“听说前几日纳了个小妾?” “只是小妾,不敢请龙泉公登门。”这小吏还是孙丕扬从镇海调过来的,嬉皮笑脸的说:“怎么?龙泉公还想补份礼?” 只要不是正事,钱渊从来随和,瞪了眼骂道:“你倒是脸大,纳个小妾还要我随礼……是怕你年纪大了,降不住,要不要学两招散手?” 周围哄笑起来,路过的县衙捕头嘲笑道:“龙泉公说的不错,来个倒浇蜡烛,老汪立马口鼻歪斜!” 钱渊有种当年在刑警队和队友笑骂的旧感,笑了一阵后提醒道:“纳妾不管,但手脚都干净点,捞点是点,细水长流,让老子发现谁不顾规矩做手脚……” “龙泉公放心,有这等人,大伙儿都绕不了他!” “不错,这是传家的买卖!” “就是,我家小子不识字,不会算术,至少靠着码头也不愁吃喝娶媳妇。” 钱渊从不奢望所有人都手脚干净,所以即使他为了稳固通商一事,特地挑选的是如唐顺之、宋继祖这样两袖清风的官员,或是孙丕扬、孙铤这样的心腹,但他从不苛刻到让下面的小吏文员捕快什么外快都没有。 但即使如此,光是今年,府衙、县衙以及各处管事处,钱渊一共剁了六个人。 镇海的“公务员”都知道,收取贿赂无所谓,但不能坏了规矩。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七十章 说的不是时候 中午都懒得回去,钱渊去诊所接了小七,径直去钱家酒楼吃了顿,四菜一汤,也没喝酒。 看看忙着扒饭都不晓得夹菜的小七,钱渊也是头痛,早就知道是这德行,也就是现在实在没办法换媳妇……记得当年有个在一起混迹了几个月的女医生,经常裤子都脱了,居然要回医院! 这是人干的事儿? 现在倒是没医院了,战事已歇,伤员很少,但小七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一批质量还算不错的玻璃皿器,开始试验陈芥菜卤……钱渊不懂这些,但绝不信这能培养出青霉素,天方夜谭呢! “喝碗汤。”钱渊将舀满的汤碗推过去,“腌笃鲜……呃,不算正宗,用的是金华火腿,但文火慢熬,汤白如奶。” 小七抿了口,夹了块火腿尝尝,“好鲜!” “那当然,以前那金华火腿……都是流水线上下来的。”钱渊小声说:“有次过年买了条带回家,还挺贵,结果没滋没味。” 自家少爷来吃饭,自然是包厢雅座,吃完饭,下面又送上两杯茶,小七不太喜欢喝茶,“前几天那老头训你一顿,你这几日居然比我还早起床,什么时候这么听话了?” “他也是好心。”钱渊抿了口也推开茶杯,他现在只喝的惯龙井,“预演呗,回京后早朝,啧啧,凌晨三点就得起床。” “早朝……不是说陛下都几十年不上朝了吗?”小七突然反应过来,压低声音凑到钱渊耳边,“嘉靖一朝多少年来的?” “四十多年吧。”钱渊随口道:“就他和他孙子万历,两个都四十多年。” 捶了捶发酸的腿,钱渊咳嗽两声,“对了,你有个表妹了。” “表妹?”小七瞪大眼睛,“生了?” “嗯,早产。”钱渊瞄了瞄小七的腹部。 “看什么?!”小七喝了句,“话说你要男要女?” “女的最好,男的也行。”钱渊嬉笑道:“最好一男一女。” 小七嘀咕了句:“你妈是等不了了……天天催,要不你那两丫头收了?” 钱渊正色道:“绝不可能!” 钱渊倒是想啊,但老爹已经叮嘱好几次了…… 张居正妻子徐氏十一月末产下一女,才刚刚九个月,徐渭在信中随口提了句,主要是说张居正已经正式为重修的副总裁官。 担任总裁官的是严嵩、徐阶,不过张居正并不是唯一的副总裁官,礼部侍郎林庭机也兼任副总裁官。 钱渊昨晚在心里琢磨了好久,嘉靖帝不会故技重施吧? 当年严嵩、夏言斗得死去活来,后者几度上下,曾经被罢官归乡后再被嘉靖帝起复为内阁首辅……难不成李时言还能杀个回马枪? 难说啊,有资格入阁的不多,如今南京礼部尚书孙升算一个,但身体不太好,钱渊几度去信,真怕孙升挂了,孙鑨、孙铤去守孝三年,孙升有可能明年就致仕归乡。 北京礼部尚书吴山都上位四年了,但现在也没入阁的迹象,此人性情秉直刚强,又和严嵩不合,很难入阁。 李春芳、袁炜、郭朴还猫在西苑写青词,他们原本青云直上的路被徐渭斩去大半,倒是严纳出了头,已然升任礼部侍郎,又转任吏部侍郎。 其他几部尚书如方钝、赵文华更是没有入阁的机会,高拱才兼管国子监事没几个月,还没正式入六部。 如若严嵩倒台,李默倒是真的是个最合适对抗徐阶的棋子,嘉靖帝今年两度褒奖在乡梓散家财抗倭的李默,又将李默推荐的南京国子监祭酒林庭机提拔为礼部侍郎,加翰林学士,如今又兼重修的副总裁官。 前世李默下狱死,这一世活着回乡……要不要找个机会和李默拉拉关系? 钱渊咂咂嘴,不过自个儿和李默关系也一直不好,那老头看随园非常不顺眼啊! 正想着心事呢,小七抬腿要走人,钱渊赶紧送下去,“甭折腾了,还真能弄出青霉素啊!” “那是不可能的!”小七笑道:“我可没那奢望,不过陈芥菜卤倒是提纯后真的有用。” 一路送到诊所门口,钱渊才翻身上马,去了东城门那块,那边的码头主要是城内商铺的进货口,上午刚刚将人赶过去。 城内还好说,出了城没一会儿,钱渊就下了马,看着坑坑洼洼的路,皱眉道:“没人修路吗?” 彭峰顺手拎来这块儿的一个管事,后者苦着脸说:“每日车辆来往,原本是一个月修一次,不过新任知县……” 钱渊点点头,孙铤将进货卸货移到南城去,这块儿都不管了。 孙铤这个人,心思活,不呆板,海商出海贩货的流程经他简化方便了不少,但就是有点喜欢钻空子,需要给他配个相对方正的助手。 钱渊琢磨了会儿,不知道用海瑞怎么样……又想了想,还是算了,海瑞是那种舍不得花钱的,给他定下规矩都没用。 沿着石子路进了侯涛山,视察库房储备,守护警卫,钱渊还算满意,经过唐顺之、孙丕扬、宋继祖、吴成器一年多的努力,各项事务都有专职人管辖,流程也走到还算顺。 “哎呦,龙泉公。” “老船主今日怎么来了侯涛山?”钱渊笑着招招手,“方先生,毛兄弟,徐兄弟。” “过两日有雨,过来看看库房。”徐碧溪解释道:“别看今日暖和,说不定明日就有雨。” “准吗?”钱渊撇撇嘴,“老船主今年除夕还回徽州?” “不了不了,前车之鉴不远。”汪直苦笑道:“再来一次,汪某这把老骨头怕要散了。” 年初就是汪直回老家过年,回程时候被赵贞吉搜捕入狱,闹出好大一场风波。 “那在哪儿过年?” “这个……”汪直捋须摇头,“还有大半个月呢……” “去哪儿都好,就是不要去华亭。” 汪直一个激灵,看钱渊脸上犹有笑意,不禁往后退了步,侧头看了眼徐碧溪、钱锐和毛海峰……徐阶遣使密见,这种秘密钱渊如何知晓? “别瞎猜了,这次来的是张家人,张家和徐阶是姻亲,当年华亭有意许女,就是张家拜见钱某老师平泉公。”钱渊笑道:“其实主要是因为……嘿嘿,徐家那几个蠢货已然在松江四处宣扬,五峰拜入华亭门下,松江棉布、丝绸想出海的,都得过徐家的手。” 汪直松了口气,苦笑道:“汪某绝无他意。” “有他意也无所谓。”钱渊随口道:“惹得火起,一把火烧了就是。” “龙泉公说笑了,说笑了。” 钱锐突然开口道:“龙泉公适才说……当年华亭有意许女?” 钱渊眨眨眼,一时没话说……好像这事儿还真没跟父亲提起过。 徐碧溪忍不住插嘴道:“徐夫人好像是徐阁老的孙女吧?” “还不许人家有姑姑……呜呜……”毛海峰话说到一半就被徐碧溪捂住嘴。 钱锐看过来的眼神有点诡异,难怪年初问起儿子婚事,女儿吞吞吐吐的……这事儿其他人都不知道,但钱小妹和小七走得近,却是清清楚楚的。 这么说来,原来徐阶有意将女儿许给儿子,最后却是孙女嫁给了儿子……钱锐有点火大,原本自己和徐阶算是同辈人,现在却矮了一辈 汪直也觉得有些古怪,但也没太在意,问起宁海那边通商事。 钱渊不敢看老爹,“镇海这边占了这么多便宜,还去宁海?” “龙泉公这话说的,商人逐利嘛。” “也行,给你留份子,海船远航也要借你五峰名号。” 汪直大喜,“今晚就去招宝村,汪某从倭国挑了几个……龙泉公何等人物,不能三妻四妾就算了,金屋藏娇还能不行?!” 钱渊无语的看着汪直,这种话……说的对,但说的太不是时候了! 钱锐脸黑如锅底,当年他祖父鹤滩公离世,家中闹出好大的风波,究其根本,就是因为钱福前前后后纳良妾六名,嫡庶上下不分。 所以分家之后,钱锐立下规矩,年过四十无子方可纳妾,钱铮就是例子。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七十一章 天生计相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六百七十一章天生计相嘉靖三十六年草创镇海设市通商,什么事都是白手起家,什么规矩都是凭空想象……至少在外人看起来是这样的。 唐顺之、孙丕扬拿着钱渊草拟的厚厚册子艰苦的让镇海成为全天下商品流传速度最快,商品聚集种类最多,现银存量最大的区域。 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是浙江巡按御史钱渊的空手套白狼,以海商汪直为首,钱渊向东南大户募银,以这批银子为手段,修建码头、库房,平整道路,招揽人手,凭空创出好大场面。 所以,当钱渊在府衙大堂上赤裸裸的说出“空手套白狼”这个词后,聚集而来的浙江、苏松、南京甚至湖广、徽州、山西的富商大户毫不犹豫的拍着胸脯。 “五千两今日兑现!” “五千两算什么,吴某出银八千两!” “一万两都没有,也来这丢人现眼……某家愿意出万两白银助宁海通商!” 一旁的孙铤目瞪口呆,这伙人疯了? 这段时日一直在镇海的宁海知县赵大河兴奋的浑身都在哆嗦。 “肃静!”唐顺之一拍桌子,“成何体统!” 陆一鹏小声解释,“当初展才放言,谁肯出银襄助,就能最早拿到通商出海的文书。” “难怪呢!”孙铤倒是真不知道这一回事,“只听闻去年展才招手,数以万计银两一日得手。” 陈有年查验账目,对这些事最为清楚,轻声道:“不仅如此,那些银子,都是能抵扣税银的,说起来掏了银子,实际上一个子儿都没出。” 孙铤啧啧两声,“难怪今日晨间听人言,展才平地抠饼!” 唐顺之呵斥好一会儿,才转头看向钱渊,显然,在那些富商大户的心目中,劳心劳力干了一年多的唐顺之远没有钱渊的分量重。 钱渊咳嗽两声,迟疑道:“银两不得抵扣税银?” 对面安静下来了,杭州周家的家主周一博起身道:“纵不能抵扣税银,周家亦愿捐银五千两。” 下面一阵骚动,多少道不爽的视线投向周一博,你赚够了银子,又和钱龙泉交好,我们呢?! 周一博的次子周诗是嘉靖三十二年进士,随园一员,如今在山西任知县,钱渊第一次南下在杭州就是住在周家别院。 镇海设市通商,周一博是第一批参与进来的,出银三千两,一年多下来赚的盆满钵满。 一个圆脸中年人起身道:“龙泉公,如若不能抵扣税银,刘某出银三千两。” “适才你还说万两以下皆不足道。”钱渊冲着坐的远远的汪直努努下巴,“五峰船主如何说?” 汪直起身向四周拱拱手,“汪某愿出银万两。” “我们哪里有五峰船主的豪气?” “是啊,而且也不可能所有船只都调到宁海去。” 钱渊冷着脸听着,片刻后半举手,大堂里立时安静下来。 “分为三十份,每份三千两白银,除五峰船主、临海柳家外,每家最多拿下两份。” 汪直自然是拿最大的一份,这是理所应当,不说其他的,海船远航还要挂着五峰的旗号呢,但临海柳家凭什么? 虽然不服,但无一人出言反驳,钱渊在东南的分量在这一刻展现无疑,要知道在座的除了汪直,谁家背后都至少有一个两榜进士撑着。 “认领两份,每家每月均可拿到通商出海文书,一次出海不得多于五艘船,一年出海不得多于十二次,认领一份,均减半。”钱渊继续说:“在座诸位,都是大户人家,想必这笔买卖也想一直做下去。” 一个瘦高的汉子低声嘟囔,“岂不是和盐引一样?” 其余人一听就懂了,做盐商,首先需要要有盐引,但扬州那些盐商并不是手中就一定有盐引的,不少人都是租凭来的,出租的那些人就靠这存活。 换句话说,如若哪个月没有出海,也完全可以将通商出海文书卖掉,三千两银子,要价要的狠的,说不定一次就能回本。 虽然不能抵扣税银,但这完全是给了自己这些人大面子,大实惠啊! “慈溪赵家两份!” “鄞县张家两份。” “松江孙家两份!” 下面接二连三的响起应和声,而且全都是认领两份,认领一份的都没有。 一次性差不多搂了十万两银子……黄懋官在一旁目瞪口呆,眼睛都绿了,果如砺庵公所言,钱龙泉天生计相啊! 黄懋官在心里盘算了下,除了每个月一次通商出海文书,钱渊什么都没付出,基本是空手套回十万两银子,而且这次连税银都不用抵扣。 最关键的是,宁海设市通商,本就是要发放通商出海文书的,黄懋官想不通,为什么这些海商仅仅为了每月一次的出海文书就肯入坑? 坐在主位上的唐顺之两眼微眯,心里无奈的很,钱展才此人,最是能物尽其用…… 去年在镇海设市通商后,发放通商出海文书的难度其实很高,唐顺之严苛的很,被拒之门外的富商大户多的是。 特别是钱渊为那八家海商设计,将不少底子不太干净的都列入黑名单中。 下面的这些人难免猜测,宁海通商后,发放通商文书很可能也会很严格……想想汪直吧,去年投了那笔银子,他麾下的船队是最早往南洋贩货的。 而且钱渊也说的很明白了,每月一次,每年十二次的通商文书,是可以变卖或者租出去的,绝对能回本。 这也是为什么钱渊非要选择在府衙召开“招商大会”的原因。 当然了,钱渊也希望宁海能尽快通商,缴纳的税银分成入太仓库,银子越多,自己在朝中的地位就越稳固。 心急的几家已经急吼吼的出去让人搬银子了,鬼知道第二天份子还有没有……板着指头算算,汪直和临海柳家去掉,一共最多也就是二十份出头,一家两份,堂内至少二十多家呢。 “在下绍兴府新昌人氏,招募民夫去临海最是方便!” “我就是宁海本地人,谁有我方便?” “愿平价售粮以供民夫,尽快修缮码头!” “这冬日天冷,上虞葛家原捐赠棉衣千件!” 乱哄哄的一片,钱渊懒得理会,让孙铤、赵大河去管,名单递交给台州府衙那边,还要过宋仪望一道手。 钱渊招手叫来汪直和临海柳家人,“老船主四份,柳家三份。” 汪直点点头,“已遣派人手过去了,都是去年的老人。” “嗯,安排妥当就是。”钱渊接着说:“闽赣那边传来消息,贼军闹得挺凶,胡汝贞虽胜了几战,但贼军主力仍在,而且闽赣两地均多山,流窜贼匪颇多,再输一批粮米入闽,径直送到闽县就是,吴惟锡在那等着。” “立时让徐碧溪从舟山带人手过来,半个月内能抵闽县。”汪直应下又说笑几句才离去。 “龙泉公。”临海柳家的家主柳睿苦笑道:“三份九千两银子,实在是……只能多谢龙泉公好意。” “银子钱家垫付就是。”钱渊正色道:“临海柳家,毁家杀倭,明堂公当名传后世。” 明堂公即柳睿的父亲柳暄,自嘉靖二十八年起,聚集乡勇杀倭。 后谭纶入台州,明堂公毁家相助,族中子弟多有战死沙场,特别是嘉靖三十二年,谭纶拖刀冲阵,力保临海不失,柳暄一儿一孙均在谭纶身侧阵亡。 就是小七的诊所也多赖柳家相助,钱渊现在还记得,当年诊所需招募人手,需多置床榻,明堂公将留给孙女出阁的床榻都送来了。 和一无所有的彭溪镇不同,临海柳家是台州大族,柳暄更是二甲进士出身,三代之内两名进士,两个举人,他们不是一无所有,却为了抗倭而一无所有。 而明堂公柳暄,后随谭纶入温州,为其参赞,三个月前病逝,谭纶大哭一场,亲自扶棺送其归乡。 如此家族,钱渊如何能不多照拂一二。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七十二章 宋仪望 十二月十二日,钱渊率众人抵达台州府宁海县,台州知府宋仪望率文武官员出迎。 这是个黑瘦的老人,鬓角依稀花白,但实际上今年才四十多岁,嘉靖二十六年进士,聂豹的亲传弟子,先后得罪仇鸾、严嵩而遭贬。 钱渊挑中宋仪望的原因不仅仅是叔父钱铮的举荐,也不仅仅是宋仪望虽是心学中人却没有投入徐阶门下,更是因为宋仪望的能力。 钱铮写信举荐宋仪望,钱渊曾经去信当年聂豹的幕僚周先生,其赞宋仪望有任事之能。 当年宋仪望以御史巡查盐务,请掘通桑乾河,连同宣府、大同直入卢沟桥一带,兵部尚书聂豹大为赞赏,但严嵩当时正对聂豹心存警惕,将此事摁下。 “望之兄。”钱渊行礼笑道:“此番要借重兄长。” 虽然是聂豹的弟子,但宋仪望却不似聂豹那般端谨,笑道:“钱龙泉选宁海,台州一府上下雀跃。” 钱渊摆手道:“望之兄言重了,即使镇海,若无荆川公主持,叔孝兄等襄助,何以至此盛况?” 现金or点币红包已经发放到你的账户!微信关注公.众.号领取! “荆川公实是天下楷模,宋某不才,愿效仿之。”宋仪望看向无边的海面,“虽临海为台州府治,但府衙暂且迁至宁海。” 钱渊有些诧异,但随即笑道:“多谢望之兄。” 台州府衙迁至宁海,很多事情就能让宋仪望挑头,但钱渊也难免心中狐疑,要知道宋仪望入浙后并没有来镇海。 但随即宋仪望就温和笑道:“子理兄已然交代,刚聲兄也来了信,当囊中空空而来,两袖清风而去。” 钱渊大笑道:“如此说来,该称一声世叔了。” 谭纶、钱铮都和宋仪望有交情,钱渊却矮了一辈。 “哪里话,各论各的。”宋仪望也忍俊不禁,面前这位成名太早,至今也不过二十四岁而已。 谭纶和钱铮都非常关注这次宁海设市通商,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地方就是,主持通商的官员必须清廉,这直接关乎到日后会不会有科道言官以此弹劾,再之后的正式开海禁能不能顺利实施。 虽然明朝官员贪污这是司空见惯的事,没办法,不贪污日子没法过……但设市通商,利益太大,多少官员盯着呢。 在倭患不起的前提下,是贪污,还是清廉,这将是最能影响开海禁通商的因素。 钱渊暗中点点头,宋仪望和叔父钱铮交情极好,又和小舅谭纶是同乡,还是聂豹的亲传弟子,理应不会坑我。 而且宋仪望这些年仕途不顺,应该很清楚,主持设市通商是有风险的,但也伴随着机遇。 这种有上升渠道,升官可能的官员,相对来说,能保持一定程度的清廉。 宋仪望侧身看向身后恭敬肃立的官员,“不用介绍了,都是龙泉旧识。” “望之兄直呼展才即可。”钱渊上前两步和宋仪望并肩,宁波同知、临海知县、宁海知县,以及宁绍台参将卢斌,游击将军张元勋,台州指挥使葛浩均在其列。 “复查之事均由卢参将主持,每月账目送抵镇海,由展才复核。”宋仪望轻声道:“府衙、县衙账目两份,每三月送抵镇海。” 钱渊轻轻点头,这是理所应当的,目前还未有正式管理税银的机构和主官,他这个浙江巡按责无旁贷。 如果说请出唐顺之,提拔宋继祖是因为能力,那么孙丕扬、赵大河、孙铤、杨文、侯继高、卢斌、宋仪望,除了必要的能力外,最重要的是他们和钱渊之间的关系。 没有他们,钱渊如何能掌控这一切……他并不奢望长时间去掌控这一切,但在最初,他是这个帝国唯一那个知道如何呵护萌芽的人。 出海商船数量、货物的复查工作交给卢斌,显示出宋仪望对钱渊地位的认可,因为钱渊是可以根据这些数据大致推算出税银数量的。 一行人在宁海县城里暂歇,随后出城往出海口,拿下份子的富商大户要么将银两送来,要么购买各式用具,甚至招募来民夫、工匠,在唐顺之、汪直遣派来的管事安排下陆续开始。 已经来了三日的黄懋官笑道:“展才,大手笔啊,工匠、民夫不仅给以给食,甚至还有饷银!” 拿钱才干事……这种思维在后世是理所应当的,但在这个时代,呃,至少官府不这么看。 说的不好听点,钱渊这是坏了规矩的。 钱渊冲着远处亲自赶过来的汪直扬扬头,“没办法,五峰船主心慈,去岁亦是如此,今年只能萧规曹随。” 黄懋官摇摇头,“七月税银抵京,满城皆言,宁波为天下第一府,这等财力,实让人瞠目结舌。” 钱渊看了眼宋仪望,“只怕台州能后来居上。” 这个时代也没什么装模作样的动工破土仪式,一切工作都在悄无声息中开始,宋仪望、赵大河总理全局,从镇海抽调过来的人手也算听话,钱渊并无意插手。 这时候就能看得出镇海的重要性了,从地址规划,修建库房,修缮码头,平整道路,到民夫管理,后勤衣食住行,每一件事都有先例可循,大部分都能照搬。 看汪直走过来,钱渊随口道:“方先生没来?” “先生向来深居简出。”汪直叹道:“前几日又受了风寒。” 钱渊点点头将话题转开,老爹受个屁的风寒,宋仪望是聂豹亲传弟子,但直到嘉靖二十六年才中进士,在聂豹任苏州知府的时候,二十不到的宋仪望一直随伺身边,曾经不止一两次见过钱锐。 虽然也未必认得出来,但钱锐觉得还是不露面的好……说起来,钱锐这一年多的时间全都在镇海,大部分时间都在招宝村内,没办法,他以前常年走松江、宁波镇海、舟山这条线,熟人不少。 “运粮米的海船已然南下。”徐碧溪在一旁说:“这次又是三千石。” “这么快?”钱渊有些诧异。 “正巧去朝鲜那边的几艘船回程运了精米来,直接转道南下,不用装船,自然快。”汪直挥挥手,“三千石都算在汪某头上。” “五峰船主高义。”钱渊随口奉承了句,知道汪直这是说给一边的黄懋官听的。 黄懋官倒是对海外米价很是关心,拉着汪直、徐碧溪细细询问,钱渊在心里估算,已然送信去了江西,不知道梁生他们年前能不能赶回来,江西战事不歇,周泽难以脱身,杨文已经有点等不及娶媳妇了。 虽然没有插手具体事务,但钱渊一直在宁海待了六天才准备离开,之前已经准备了一个多月,筹备更是从孙丕扬还在的时候就开始了,钱渊也培训出了足够的账房,各项事务都有条不紊的展开。 六天后,众人送别钱渊,在临行宴席上,钱渊持杯踱步到大厅中央,视线缓缓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 “通商一事分量之重,无需多言。” “本官亦知水至清则无鱼,诸位皆本官旧识,或一两年,或三四年,均交情甚笃。” “诸位,今日请共饮此酒。” “若是他日,有人为一己之私而坏大事,人头落地亦是轻。” 宋仪望知道这不是说给自己听的,但他诧异的看到,自己的副手台州同知,临海、天台、宁海诸位知县,再到军中卢斌、张元勋、葛浩,甚至是府衙小吏文员,纷纷起身一饮而尽,弯腰相拜。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七十三章 异动 江西省,抚州府,宜黄县。 知县杨铨满脸疲惫的回到县衙,虽然两个月前宜黄大捷,贼军西窜,但散落在乡野间的贼匪数不胜数,要知道江西本就是南方盗匪闹事最频繁的一个省份。 但要命的不在这儿,升任参将的戚继美至今仍驻守宜黄,问题在于,贼军八九月份大乱江西,那正是丰收之时,贼军掠走大量粮食,如今米价腾升,别说乡间,就是县城内每日早上都要抬出几具尸体。 “朝阳兄。”戚继美疾步入内,“适才接到总督府军令,拔军西向。” 杨铨苦笑道:“粮草无着,纵兵精至此,亦无能为力吧。” 戚继美脸上也是一片苦涩,“已然让总督府信使回禀……” 跟着戚继美进来的梁生毫不顾忌的骂道:“赵贼该死……” “住口!”杨铨瞪了眼梁生,“再这般口无遮挡,就滚回镇海去!” 梁生缩缩脑袋,他知道这位也是随园士子,而且来援宜黄那一战,他亲眼见杨铨城头血战,官袍尽染贼血,身披三创不退。 但杨铨本人也不是那等心眼大的,狠狠啐了口,“党争误国事!” 现在江西的局势复杂难言,贼军盘踞在临江府的清江县、新喻县到袁州府的分宜县之间,已经和俞大猷对峙很久了,几番大战,有胜有败。 再到胡宗宪亲率大军收复南昌府丰城县,以刘显为先锋南下,在清江县外大破贼军,斩首千余。 但接下来,官军不敢猛攻,原因也很简单。 十一月中旬,刘显、俞大猷合击贼军,胡宗宪亲率大军掩杀,贼军西窜入袁州府,猛攻分宜县。 胡宗宪本人是攀附严党上位的,打着战……最终失陷严嵩乡梓分宜县,说不定严家满族灭门,这让胡宗宪怎么办? 结果只能僵持在这儿了,胡宗宪恼火的大骂俞大猷……骂其当初从吉安府北上,为何不先护住分宜县! 俞大猷只能默默背锅,总不能说当时新喻县未破,自己理应北上收复峡江县吧。 而江西巡抚赵贞吉来劲了,天天催促着胡宗宪进军……贼军溃败至此,不绞杀殆尽,还待何时? 如果贼军破分宜……啧啧,说不定倒严倒了这么多年,成功便在此时! 为此赵贞吉甚至上书朝中,弹劾胡宗宪养贼自重,也是啊,合计近万官军将数万贼军隐隐包围起来,却不开打只干瞪眼。 而胡宗宪反口咬了赵贞吉一口,浙江输粮入闽赣,但江西巡抚赵大洲运粮不力,以至于军中无三日之粮,军心涣散。 胡宗宪任浙直总督时期就只管银子,不管粮米供应,这都是吴百朋的事,而赵贞吉明显没有吴百朋相忍为国的气度。 而胡宗宪调任闽赣总督不过数月,对地方上的控制权非常有限,也没有名义去搜刮地方官府,这些理应是江西巡抚赵贞吉的权力范围。 赵贞吉和胡宗宪互相撕咬,朝中也闹得凶……最后倒霉的居然是俞大猷和刘显两个倒霉蛋。 嘉靖帝大怒,罢俞大猷南赣总兵官,罢刘显江西副总兵,令二人暂代原职,限期灭贼。 在这种情况下,赵贞吉将大部分的粮米都通过抚州府临川县汝水北上,运至临江府、南昌府……而抚州府南部的宜黄、乐安等县基本上只能饿肚子。 杨铨还好说,毕竟对赵贞吉不太了解,但梁生知晓年初那件事,不禁暗中猜测,赵贞吉怕是戚继美去插一脚。 梁生看杨铨、戚继美愁眉不展,不爽的嘀咕道:“直接去临川县就是……” “总督府军令,从抚州府西向入临江府、吉安府,如若北上临川,再去南昌府,沿江而下,不说违背军令,时间上也来不及。” 梁生不屑的看着戚继美:“没说取道临川,直接去临川县抢一把就是,反正入赣的粮米都要过临川县!” “胡说八道!”杨铨训斥道:“赵大洲如今就在临川县!” 两日前杨铨前往临川县,结果连赵贞吉的面都见不到。 一直沉默的王义突然说:“未必不可行。” 戚继美精神一振,王义早年就被戚继光索去做军中教习,戚继光对其颇为重视,曾几度向钱渊要人,许诺至少一个把总。 “纵观闽赣数月战事,唯独戚参将有古田、宜黄两场大捷,军中声望不小。”王义低声道:“去信福建巡抚尧山公,必能拨粮,戚参将再亲往临川,软言相求,如若赵大洲不许,领兵去码头,劫下粮船。” 看了眼杨铨,王义轻声道:“反正和赵大洲早就撕破了脸,有尧山公这个名头够了。” 戚继美犹豫片刻,“要不去信镇海?” 梁生都喷了,“领军北上南昌府绕行来不及,去信镇海倒是来得及?” 看戚继美有些胆怯,梁生补充道:“王哥的意思是,粮米不从江西份额中出,从福建份额中领,这点面子尧山公肯定给的……如今闽赣两省多少粮米都是仰仗镇海。” 王义起身道:“这样吧,我亲自去一趟,尧山公如今驻守邵武,距离不远,换马不换人,两日可来回。” 半响后戚继美才点头应下,一旁的杨铨察觉到王义嘴角流露出的笑意。 看着王义匆匆离去的背影,梁生也有些诧异,他入钱家护卫队也有几年了,似乎除了在战时,王义从来沉默寡言,少有开口,更别说出这种主意。 夜间,梁生找了张三饮酒,随口问起今日为何王义如此。 张三神色一沉,钱渊身边只有两个人知道王义的身份,一个是杨文,另一个就是张三。 思索片刻后,张三低声道:“此事其他人知晓吗?” 看梁生茫然摇头,张三一把揪住梁生的胳膊,用力捏了捏,“回镇海后告知少爷,不得对其他人说起。” “回镇海?” “嗯,少爷来信了。”张三收回手,拿起酒盏,“你们没入军的倒是轻松,说走就能走,说不定还能赶回去过年。” 梁生愣了会儿突然笑道:“可怜周泽了。” “活该!”张三也乐不可支,周泽和晴雯的事已经定了,但现在还在打战,哪有时间成亲。 “对了,如果少爷明年回京?” “那当然跟着!”张三瞪眼道:“戚参将不管战后留在福建、江西,还是回两浙,军中弟兄肯定会回浙江,大部分兄弟跟着少爷回京,你呢?” 梁生抿了口酒,“如果少爷肯让我把妻儿带上,那就跟着上京。” “不过小事,随园你也去过,大着呢。”张三嗤笑道:“也不是谁都像姓杨的那厮!” 杨文已然定下留在军中,不会再归于钱家门下。 梁生扁扁嘴不吭声了,从他刚入钱家护卫队就知道,杨文和张三两位头领是相看两生厌,据说很早就起了梁子……不过就梁生亲眼所见,两人在战场上互相援手数不胜数。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七十四章 添堵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六百七十四章添堵临川县是抚州府治所在,贼军、官兵以及后续的粮米供应均是从汝江西进至临川,再北上至南昌府,南下沿江至临江府抵达前线。 这儿不能和宁海、镇海相比,虽是寒冬,已然十二月中旬,眼看着就要过年了,但码头处辛勤劳作的民夫衣着单薄,甚至不能遮体。 梁生侧头看了眼王义,“王哥,真的不回去?” 王义保持了沉默。 “不回去……少爷问起怎么回话?” 王义依旧没有说话……钱渊给出的选项,他已经有所抉择。 “这次先入闽,又入赣,护卫队六十二人,阵亡四人,伤残三人,超过一成。”梁生嘀咕道:“也不知道少爷会不会训斥。” 侧头看见洪厚笑嘻嘻的,梁生虚虚踹了脚,“就你们鸟铳手最是安全!” “谁说的!”洪厚是护卫队鸟铳手头目,不满的拍拍腰间的佩刀,“刀下也有七八条人命呢。” 梁生就是个嘴巴闲不住的,正准备嘲讽几句,眼角余光瞄见戚继美一脸忿忿的过来。 “怎么?还是不肯拨粮?” 戚继美气极反笑,“等了一个多时辰,居然没见到人!” 梁生不屑的哼了声,颠颠脚尖眺望就在不远处的临时巡抚衙门……早就说了,直接上手就好了,戚继美也太迂腐了! 梁生今年二月初是跟着钱渊在杭州闹过事的,亲眼见到兵围巡抚衙门,亲耳听见自家少爷如何将赵贞吉和秦会之相提并论……东南皆知,卢斌和戚继美是少爷的铁杆,赵贞吉怎么可能会见戚继美! 如今江西战事正紧,一省巡抚不见下面小小知县,是说得过去的,但不见手握两千大军,于闽赣两省均有大捷的参将,这是说不过去的。 王义淡然道:“前日尧山公吩咐,立即拨粮,但粮船一时半会儿难抵临川,但当夜去信建昌府南城县,南溟先生今日会随船抵临川。” 戚继美大喜,“有南溟先生在,就好办多了。” 南溟先生即福建按察使汪道昆,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和吴百朋交情极好,当年吴百朋扬州大捷,汪道昆写诗以贺。 而且汪道昆曾任义乌知县,而吴百朋就是义乌人,当年钱渊建议戚继光于义乌募兵,这两位都伸手相援。 宁波粮米南下都是运至闽县,再横跨福建运往江西,吴百朋身为福建巡抚不便随意越境,汪道昆坐镇江西建昌府,指挥运粮一事,而建昌府南城县正是临川县的上游。 王义使了个眼色,一直在准备的张三悄无声息的离开,虽然只带了两百兵,但论战力,整个临川县毫无抵抗之力。 王义是打定主意掺和进去,而梁生带着其他钱家护卫站到一旁,还让人从城里铺子买了些馒头,一边吃一边看戏。 “没滋没味的,这次回去请大伙儿吃南城的冯记铺子的包子。”梁生随口嘟囔了几句,看着戚继美、王义在码头处向一位中年官员行礼,应该就是福建按察使汪道昆了。 码头处的管事上前盘问,戚继美令亲兵上船,粮船缓缓离岸,却在关卡处被拦下。 几十个身穿破烂战袍的士卒在码头处吆喝,两个小吏气急败坏的吼叫,梁生转头换了个方向,张三带着两百兵丁已然出现在不远处。 很快,几乎是片刻之间,拳脚相加之下,那些士卒乖乖的甚至是主动躺到地上装孙子,都是临川附近的卫所兵。 梁生看看天色,转头问:“雇的船还没到?” 一行人就在今天启程,返回镇海。 “没呢,是邵武府的运粮船,等他们返航,还没卸完货。”洪厚侧身撞撞梁生,“秦桧来了。” 在钱家护卫里,“秦桧”是赵贞吉的代名词。 “来的倒是快。”梁生哼了哼,“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手上没兵,得上话的。 其实用不上耿定向说话,王义、张三那边已经把事儿都办完了,粮船驶入宜黄水,径直向宜黄县方向飘去。 一直到现在才现身的宜黄知县杨铨笑着登场亮相,“多谢子衡兄仗义执言。” “客气了。”耿定向笑吟吟道:“朝阳兄力守宜黄,朝野遍传大名。” 杨铨看了眼赵贞吉,“宜黄上下均谢过子衡兄此举,军粮无着,大军难行,宜黄遭贼军肆掠多时,流民颇多,县中粮仓空空,多少人因子衡兄此举活命,如何不谢?” 耿定向无语的看着杨铨,都说随园钱渊、徐渭口舌锐利,没想到这位也不予多让。 拉着脸挥袖而去的赵贞吉满脑门子的烦躁,戚继美、梁生、杨铨……这些名字让他不得不想起远在数千里之外的那人,离得这么远,还给我添堵! 获取更优质的阅读体验请访问手机版网址:/book/5271/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七十五章 合则两利 镇海,钱家酒楼最内阁次辅长子在酒楼都不能挂账呢!” 陈有年也不禁笑起来,徐璠嘉靖三十二年上京,曾经一度和严世蕃齐名……毕竟身份差不太多,虽然徐璠是称严世蕃世叔的。 但自从钱渊入京,徐璠已经成了笑话。 这时候,临窗赏雪的黄懋官咦了一声,“那是展才?” 陈有年探头细看,一匹青色骏马在风雪中疾驰而过,身后跟着十几匹黑马。 “自荆川公写了那封请致仕奏折后,展才日日辛劳,不敢言苦。”陈有年噗嗤笑道:“要知道展才可是个夜猫子。” “荆川公过于苛刻了。”黄懋官微微摇头,“有人善将兵,有人善将将。” “哈哈,霖原公可谓展才知己!” “展才也如此说?” 陈有年笑着点头,“可惜荆川公最是不喜展才懒散,降得住展才的,天下唯平泉公、荆川公二人。” 黄懋官也点头赞同,东南权重如胡汝贞,姻亲长辈如谭子理,都降不住钱渊。 但陈有年这话说错了,降得住钱渊的,除了唐顺之、陆树声之外,还有一个人,那就是钱渊父亲钱锐。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七十六章 相敬如宾 一路疾驰回了家,钱渊脱下大氅掷给下人,脚步不停往后院走,口里问道:“出什么事了?” 后院口等着的仆妇忍笑低头,“少爷,在里面。” 钱渊纳闷的大步走进去,没几步就僵住了,院子里,两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被围在当中,小脸通红,泪光盈盈,一旁的袭人还好,晴雯狠狠瞪着她们,嘴里还在嘀嘀咕咕。 “好了,她们又听不懂。”平日里忙的不可开交的妻子小七坐在太师椅上晒着太阳,看着钱渊进来,努努嘴,“如花似玉,三年起步。” 钱渊想说些什么,但喉结动了动,一句话都说不出口……特么好冤啊! “都下去吧。”小七挥挥手,“晴雯你也下去。” “小姐……”晴雯跺脚道:“可不能让她们进了门!”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人家要纳妾,咱也管不着啊。”小七不冷不热的,起身踱步到钱渊面前,“啧啧,别说你了,连我都觉得好看……还是双胞胎姐妹花呢!” 的确漂亮,十足的美人坯子,虽然才十三四岁,但身段、神情流露出一股媚意……双胞胎,那更是加分项。 “误会,听我解释,真的是误会!” “不用解释。”小七哼了声,“就是穿越来的那个月,医院里一个有名的十三孝老公,啧啧,养了小三小四小五被曝光……从那之后,我也不指望了。” 顿了顿,小七好奇问:“不过这种双胞胎……看来可卿、香菱名气不小啊,外面是不是传你双胞胎控?” 钱渊脸色灰败,这种破事汪直是干不出来的,只有毛海峰那个坑货! 前几日钱渊有事去金鸡山,与毛海峰小小交流切磋了下……毛海峰对钱渊大为佩服,呃,这种经验古人还真没办法和后世人相比。 毛海峰倒是说要送一份重礼……娘的,难道这货没耳朵?不知道小七在外面是和戚继光妻子王氏相提并论的? “对了,还不是汉人,哪儿人?” “日本人……” “噢噢,人家给你递过礼单了。”小七意味深长的说:“我这无所谓,就算想拦着……还怕被说是妒妇呢,里面去吧。” “里面?” 小七挠挠下巴,“小妹告诉我的……在你们钱家,四十岁之前不许纳妾,通房倒是可以有,但绝对不允许养外室。” “外室?” “不是别人送你,你藏在金鸡山的吗?”小七语重心长的劝道:“真的没这必要,这时代还养什么小三小四,失了身份!” 钱渊无语了,“那你忙着回来干什么?” “看戏啊。”小七哼了声,“要不是小妹找到诊所去,我才不回来呢。” 钱渊啧啧两声,“死鸭子嘴硬,连我高中谈了几个都记得清清楚楚,前几天晚上还在算旧账,一股酸味……” 看小七嘴硬的模样,钱渊也没再撩拨,“你来处理吧,要不就配了家里护卫?” “送你的礼物,哪个护卫敢要?”小七挥挥手,“我带到诊所去,你进去吧……你妈等着呢。” 钱渊往里走,仆妇、丫鬟都消失了,只小妹领路,一路走到后院最深处,一进屋子,就听见一声轻喝,“跪下!” 看着父亲怒气勃发的模样,钱渊咳嗽两声,侧头看了眼小妹。 钱锐低声训道:“还想要个蒲团?” 听这话,钱渊只能老老实实的跪在地上,“父亲误会了,这事儿肯定是毛海峰那厮……” “徐氏外间名声堪比戚元敬之妻,也管不住你养外室!”钱锐骂道:“夫妻相敬,居然养外室,如何谈得上一个敬字!” 钱渊真觉得冤啊,肉没吃到一口,却要背这种黑锅……放在谁身上能忍? 换句话说,反正要背锅了,要不就把肉吃了? 看儿子那浮想联翩的模样,钱锐更来气了,操起准备好的戒尺啪一下抽在桌上,“手伸出来!” 钱渊眼睛都瞪圆了,我二十多了,还要被打手心? 一刻钟后,钱渊沮丧的捧着像猪蹄一样的右手。 “非一母同胎,即祸乱之源。”钱锐语重心长道。 钱渊一脸认同的默默点头,盘算着回头怎么收拾毛海峰,土豆、红薯藤蔓还不够,大过年的把这厮打发去南洋,再弄两船来! 起身将父亲送回去,钱渊一出后院,就看到陈有年、陆一鹏神情诡异的在忍笑。 “你们不懂!” 钱渊长叹一声,“相敬如宾,才会如此!” 陆一鹏只见过小七一面,好奇问:“弟妹真的悍如王氏?” 陈有年嗤笑道:“真新鲜,养外室倒是相敬如宾!”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钱渊一脸严肃的说:“古有纳妾,为何?” “女子生产乃是大凶险之事,堪比鬼门关,多少女子或母子皆亡,或去子留母,或去母留子,更多有延绵病榻。” 这话说得倒是有道理,陈有年点点头,光是随园中,徐渭、吴兑都是中年丧妻。 钱渊一本正经的说:“纳妾、通房、养外室,不使正妻有性命之忧,这难道不是相敬如宾?!” 陈有年和陆一鹏都震惊了,这是什么鬼逻辑? 钱渊泰然自若,“倒是士林间有龙阳之好,可惜小弟不喜……” 说到一半,钱渊瞄见对面彭峰挤眉弄眼,咳嗽一声才接着说:“这个道理……也是一次饮酒时,戚元敬说的。” “那待会儿就写封信问问王家姐姐!”小七冷冷的在后面说。 “没去诊所啊。”钱渊转身笑道:“真的是元敬说的。” “弟妹。” “弟妹。” 小七行了一礼,“今日不便,就不送两位兄长了。” “不用,不用。”陆一鹏和陈有年三步并作两步出了门,彭峰看看这阵仗也脚底抹油,侧屋只剩下钱渊夫妻两人。 “开玩笑呢,还当真啊……哎呦,轻点!”钱渊忍疼小声说:“咱们和他们不一样……再说了,这个时代万一出什么事,哭都没眼泪啊。” 小七气道:“还真能编出个道道,还说这是相敬如宾!” “这不是和他们开玩笑嘛,咱们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 钱渊搂着小七,附在耳边小声说:“咱们有套套,不怕!”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七十七章 暗通款曲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六百七十七章暗通款曲又是忙碌的一天,钱渊现在真的盼望能早点回京,唐顺之那老头实在太烦人,就挥着鞭子在屁股后面了。 其实在很多事物上,钱渊真的说不上一个“懒”字,他向往的是能够自行良好运转的机构,在没有自己插手的情况下能够茁壮成长,毕竟,他很快就要回京了。 史书上还真没看出来,唐顺之是个工作狂……钱渊甩着手中的小巧马鞭大步入门,走向客舍。 “明儿一早就启程,现在哪儿去买正宗的女儿红、状元红?” “钱家酒楼有,等会儿让彭峰去搬来,回京肯定都放衙了,不打紧,正好随园人人都爱喝。” “说不定风雪一大,咱们得在运河上过年,多搬些,还有什么干货也多带点,对了,多带点冬笋,用泥土掩住,展才当年就是这么干的。” “再带副麻将吧,就前些天你和展才用的那副,反正有荆川公在,展才也用不上了!” 外面的钱渊都被气笑了,“登之兄,过年搓麻,荆川公还能打上门?” “那你再打一副就是,那副让我们带走。”陈有年随口说:“荆川公清理全程,不许私设堵馆,麻将全都收缴到府衙去了,为兄总不能去府衙讨这个不自在吧?” 陆一鹏在边上补充道:“展才,让酒楼送二十坛女儿红,反正都是水路,有霖原公在,船可从通惠河径直入城,对了,展才可要给世叔带些特产?” 钱渊哼了声,“早就准备好了,明日一早装船,女儿红、冬笋等物让彭峰去办就是。” 顿了顿,钱渊补充道:“彭峰随你们一共入京。” 陈有年有些诧异,钱家护卫头领张三、杨文、周泽都入军,王义、梁生还在江西,留在钱渊身边的如今只彭峰一人。 “不用管他。”钱渊正要说些什么,外间彭峰的声音响起,“少爷,有客。” “展才且去。”陈有年笑道:“留些物件,还望展才年前送去余姚。” 钱渊点点头,大步出院,随口道:“人手挑好了?” “嗯,张七三为首,挑了两人。” 穿越者最大优势在于先知,钱渊并不是历史专业出身,只能根据一些记忆里特定的点去做些布置。 这种后手很难说能不能起到作用,历史的走向已然有了偏移的迹象,但布置这种后手是耗费不了太多的精力,钱渊自然不会放过。 “克柔兄。”钱渊进了侧屋,随意拱拱手,“明日启程,克柔兄是来道别的?” 胡应嘉眼神复杂的看着面前的同年,“展才真是好手段。” 钱渊笑了笑没吭声,南下一行人抵镇海也有一个多月了,胡应嘉老老实实没再惹出什么幺蛾子,最重要的是,胡应嘉的奏折入京前,曾经送给黄懋官润色定稿。 胡应嘉代表的是六科,至少在红薯、洋芋一事上,他持肯定的意见,不好说重要不重要,但钱渊是要领情的。石英韶 “八家海商,三百巨木,红薯洋芋,后手频频,诸般事一扫而清。”胡应嘉叹道:“筹划周密至此,绝非一日之功。” “展才当年三月殿试,选为庶吉士,四月迎亲,五月初即刻南下,想必展才早有南下之意。” 钱渊保持着沉默,这些事在朝中重臣那并不是什么秘密,胡应嘉说这些作甚? “浙直总督胡汝贞乃严党大员,但展才似乎从一开始就和师相未有默契?”胡应嘉轻声道:“之后更是姻亲之情断绝,分道扬镳。” 钱渊侧头看了眼,彭峰躬身退下,才温和笑道:“克柔兄说哪里话,钱某身为阁老长孙女婿,何来分道扬镳一说。 胡应嘉似乎没有听见,继续说:“招抚汪直,设市通商,三百巨木为其后手,红薯洋芋可活万民,源源不断的巨额税银借朝中用度之窘,这是何等大事?” “虽你钱展才简在帝心,徐文长身在帝侧,随园又勾连裕王府,但此等大事,非圣眷即可为之。” “李时言败北,朝中分宜、华亭对峙多年,非此即彼。” 胡应嘉叹道:“没想到,钱龙泉与严党暗通款曲。” 钱渊的嘴角扯了扯,露出个勉强的笑容,“克柔兄这是莫须有啊,仅因胡汝贞、赵文华?” 胡应嘉摇摇头,轻声道:“数月前,朝中科道言官弹劾宁波府账目不清,巨额银两下落不明……实则矛头直指时任浙直总督的胡汝贞。 但没想到,科道言官中颇有人却将矛头对准了展才,再到徐文长率随园众人大闹六科后,随园、展才成为众矢之的。 待火星落入柴堆,熊熊烈火眼看成势,展才那三百根巨木如泰山压到这顿了下。 钱渊眼神淡漠,接口道:“自然是那个蠢不可及的。” 最早上书弹劾,将矛头指向钱渊的是当年结仇的王本固,而王本固是从徐璠那儿得知密情的。 听见胡应嘉轻微的叹息声,钱渊皮笑肉不笑的哼哼,“徐府家法还是藤条?” “是,那晚徐世兄被师相亲手抽了二十鞭。”胡应嘉对那位也是无语,转而道:“但从第二日开始,徐世兄被禁足府内,但科道言官中仍然滔滔,一日十封奏折弹劾展才。” 钱渊拱手道:“此事钱某知情,随园闹六科,克柔兄亦……” 胡应嘉一直还算平静的面容有点扭曲,当日他被徐渭一记封门拳率先击倒,然后孙铤、陈有年、陆一鹏的脚丫子…… “文长猖獗至此,待得回京,必然其上门致歉。”钱渊说些不着边际的鬼话。 胡应嘉喘了两口粗气,“随园闹六科,当日,数十科道言官上书弹劾,三日之内,七成言官上书,但胡某奇怪的是,展才不在当场,为何几乎所有奏折都带上了展才?” 钱渊呆了呆,干笑道:“毕竟随园在钱某名下。” “那为何弹劾展才,诸多罪名,但都带上了违背祖制开海禁通商,甚至是招抚汪直?”胡应嘉冷笑道:“严党向来不插手都察院、六科,不料亦伏有人手!” “待得众情汹汹,沸反盈天,展才才放出后手,京中一时无言,真是好手段。” “克柔兄,这话可不能乱说。” 胡应嘉哼了声,“得京中同僚来信,户科都给事中石英韶因两年前巡按宣府,收取贿赂,下狱论罪。” 钱渊还真不太清楚,眼神迷茫,毕竟远在镇海,不可能遥控微操。 “石英韶,嘉靖二十六年进士,选庶吉士。” 胡应嘉简单的介绍显示这位是徐阶的门生,和张居正一样选庶吉士,当时翰林院教习庶吉士的正是徐阶,只不过石英韶散馆后没有留在翰林院。 “弹劾石英韶的那个人,展才也很熟悉。”胡应嘉继续说,“都察院御史王本固。” 钱渊扶了扶额头,有点头痛啊,八成这是石英韶暗中被严世蕃拉过去,现在漏了底,徐阶哪里会留手……其他人也就算了,自己学生啊! “都说随园在分宜、华亭间摇摆不定,是因钱展才、徐文长得陛下宠信,又勾连裕王府。” “不料,展才却和严世蕃暗通款曲?!” 获取更优质的阅读体验请访问手机版网址:/book/5271/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七十八章 胡应嘉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六百七十八章胡应嘉已经是晚饭时间了,钱渊忙了一整天,饥肠辘辘,再说了,黄懋官、陈有年、陆一鹏明日启程回京,自己还得去露个面。 其他人还好说,但黄懋官身份特殊,又刚刚勾搭上,不能怠慢了。 钱渊起身,冷漠的视线在胡应嘉身上打了个转,“勾结严东楼,好大的罪名。” “幼年读书,曾读放翁《老学庵笔记》,田登作郡,自讳其名,触者必怒,吏卒多被榜笞。于是举州皆谓灯为火。上元放灯,许人入州治游观。吏人遂书榜揭于市曰:‘本州依例放火三日。’” “故时人叹曰,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其实这句俗语并没有流传开,历史上直到清朝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提及,才渐渐传播开来。 胡应嘉虽然没读过《老学庵笔记》,但也听得懂,不过脸上颇有迷茫之色。 “克柔兄是心学门人,投入华亭门下。”钱渊嘿嘿笑道:“不过似乎不太受重视啊?” 胡应嘉起身追问:“展才,到底何意?” “三年前,吏部天官李时言进位太子太保,兼翰林学士,陛下赐御书褒以‘忠好’二字,特许其骑马出入宫门,甚至令其入直西苑,轮班直庐,可谓风光无二。” 突然提到李默,胡应嘉更纳闷了,但知道钱渊不会无缘无故,紧紧抿着嘴侧耳细听。 “严嵩久恨李时言,两人本为死敌,于是才有了严党构陷李时言使其罢官归乡?”钱渊眼中满是鄙夷之色,“李默得宠于陛下,恨之入骨的那个人实则华亭。” “什么?” “李默,正德十六年进士,入翰林院选为庶吉士,但次年嘉靖元年调户部主事。”钱渊轻声漫语,“嘉靖三十四年末,陛下令李默兼翰林学士。” 胡应嘉浑身上下一个激灵,他是官宦世家子弟,如何不知晓其中奥秘? 虽然只待了一年,但李默的的确确算是翰林出身,只不过没有走储相这条路。 六部尚书,一般来说只有礼部尚书才会兼翰林学士,甚至掌翰林院事,如现在的礼部尚书吴山,而其他五部尚书没有这个资格。 区别就在于,礼部尚书入阁的可能性非常高。 李默身为吏部尚书,加翰林学士,嘉靖帝当时很有可能将其在礼部或户部、刑部走个过场后径直入阁。 “华亭欲倒严,但在倒严之前,他要确认一件事。”钱渊轻笑道:“严嵩去位,留下的那个位置会是谁的?” 胡应嘉脸色灰败,他想到了很多很多,再联想起刚才那句“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之语,嘴唇轻启,却说不出话来。 “那时候你已经选官离京,的确,分宜、华亭联手,才斥退李时言。” “抵镇海月余,从不上门,而临行前夜,贸然来访,让钱某猜猜,克柔兄此来,只怕不止是斥钱某勾结严党吧?” 胡应嘉有捂脸的冲动,两个月前在杭州,自己不过随口说了句“奇技淫巧”而已,结果被钱渊以祖父胡琏为由,将自己骂得抬不起头来。 几乎一模一样的事情再次发生了,自己费尽苦心,奇思妙想,揣测钱渊与严党同流合污,结果人家一锤子砸回来,徐阶也干过同样的事。 钱渊打量着胡应嘉,突然笑了,“难不成克柔兄此来,是劝钱某人摒弃前嫌,入华亭门下?” 胡应嘉神色微动,如此见微知著,真是个人物。 “不论招抚汪直是否妥当,只看设市通商,税银输中枢,又有红薯、洋芋可活万民,展才于国实有大功。”胡应嘉长长作揖,“但严嵩明年已满八十,致仕之日不远,他日师相身登首辅之位,为何不重归师相门下,齐心协力,共扶社稷?” 钱渊眼神复杂的看着面前的同年,或许是因为入仕不久,又或许是因为没有可能攀爬至顶峰,如今的胡应嘉有着一份赤子之心。 胡应嘉又补充道:“胡某知晓,知晓通商一事在展才心中的分量,但如今此事已然抵定无疑。” 钱渊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再次落座,缓缓道:“华亭欲以胡汝贞或招抚汪直,或勾结倭寇,或贪污军饷之名以倒严,而钱某开海禁通商却需要胡汝贞助力,如此,方才与华亭生隙。” “克柔兄是如此想的吧?” “嘿嘿,嘿嘿……” 钱渊不自觉的笑了起来,笑声中夹杂着冷意,“重归华亭门下……重归华亭门下,自钱某以下,随园从未与徐府建交,倒是钱某的拳头和他们打过交道。” 似乎知道胡应嘉要问什么,钱渊侧身道:“如若要攀附华亭,何以不娶其女,却娶其孙女为妻?” “何人不知钱某和徐璠之间……难道愿意认其为长辈?” “自嘉靖三十五年五月南下,钱某从未想过借华亭之力。” “当然了,这些理由似乎不够。” 钱渊微垂眼帘,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个雨夜,那位老人摁在自己肩上的双手,还有“拯厄除难,功济于时”的期盼…… 那个夜晚发生的一切,长久的深藏在钱渊脑海的最深处,每每听见徐阶的这个名字,那些画面就会突然跳出来。 如今知晓实情的人,除却徐阶、严嵩、严世蕃、赵文华之外,只有钱铮和高拱知晓,钱渊并不打算在徐阶未败落前再对其他人透露,于是他另找了个理由。 看了眼正出神的胡应嘉,钱渊轻声道:“今年二月二,浙江巡抚赵大洲搜捕汪直入狱,钱某急行赶赴杭州,兵围巡抚衙门,克柔兄可知晓此事?” 胡应嘉微微点头,“此事在东南知晓的人不少,都言展才与五峰交情甚笃,也正是从那之后,虽朝中未有迹象,但通商一事已然旺盛,每月税银也节节攀升。” 钱渊轻描淡写的将事情剖析开,将血淋淋的实情一点点吐露,对面的胡应嘉的脸色也一点点的苍白下去。 “最恨党争,便为此。”钱渊面若寒霜,冷然道:“只为党争,欲乱浙江一省。” “严分宜,奸相,以钱某所视,华亭尚不如分宜。” 看着胡应嘉丧魂落魄的离去,钱渊眼神闪烁不定,此人是心学门人,在科道言官中名望不低,又是同年…… 第二日清晨,唐顺之、宋继祖、吴成器等人均未现身,如今是最忙碌的时刻,钱渊和临时赶来的孙铤将黄懋官一行人送至客船码头。 “此番南下,大开眼界。”黄懋官笑道:“展才开本朝先例,设市通商……既然因展才而起,那就要负起重任。” 孙铤笑道:“霖原公,展才如今已经被荆川公的鞭子抽得没一刻停歇了。” “哈哈,展才乃将将之才,只看叔孝、文和两任镇海知县即知。” 陈有年、陆一鹏上前珍重离别,他们倒是没什么离别情绪,都是随园自家人,知道钱渊要不了几个月就要回京,倒是孙铤要在镇海至少待上一两年。 胡应嘉形单影只的站在一旁,只拱了拱手,径直上船,只不过一夜,似乎身材更是消瘦。 陈有年对钱渊点点头,“试试吧。” “嗯,未必要怎么样,正好你们三缺一嘛。” 陆一鹏瞪了眼孙铤,“要不是你将他鼻梁骨都踹断了……” “那你怎么不说是文长兄先给了他一拳!” “好了,好了。”钱渊拱手道:“数月之后,必然京中重逢,到时再叙。”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七十九章 路遇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六百七十九章路遇黄昏将近,落日在起复的山峦间半隐半现,将最后一丝阳光投射而下,古田溪水平静的由南而北,与建水汇集成闽江东去。 一艘不大的船只在古田溪上缓缓向南,船头上一位青年文士叹道:“得戚门双杰,实是闽地大幸。” 一旁服侍的书童知道自家少爷虽然年轻,却见识不凡,奉承道:“能得少爷一赞……” “好了!”青年文士一挥袖袍,“戚门双杰,其兄击倭,其弟败贼,保闽地不失,若无戚继美于此败敌,这个年……闽县算上过不下去了。” 转头望向岸边,视线越过稀稀拉拉的森林,古田县城隐隐可见,青年文士似乎看到了奋勇进击的官兵,或溃散四逃或跪地求饶。 八月那一战,让戚继美名声扶摇而上,加上屡屡败倭的戚继光,“戚”这个姓氏至少在福州、延平两府极为响亮。 青年文士还在那感慨,后头船夫惊慌失措的喊声传来,“漏水了,漏水了!” 虽是大族,官宦世家,但却向来清廉如水,这艘船还是借来的,青年文士有点头大,最大的问题是,母亲还在船上。 船只勉强靠岸,众人手忙脚乱的将行李卸下,青年文士亲自背着母亲涉水上岸。 “母亲,不打紧。”青年文士安慰道:“距离古田县城不远,孩儿背母亲过去就是。” 没有听到母亲的答声,青年文士诧异的转头,只看见母亲惊恐的眼神,顺着视线看去,一直庞大的老虎缓缓从林间缓步而出,虎尾缓缓摇摆,绿油油的虎眼中透出慑人的寒光。 “少爷,是大虫……”书童往后退了几步,一个踉跄跌在水中。 青年文士喉头微动,口干舌燥,低声道:“上船,背着母亲上船。” 老虎不紧不慢的踱步过来,似乎想挑选哪一位先下嘴,低沉的吼声响起,这七八人似乎反应过来了,手忙脚乱的往船上爬去,就算是艘破船,但至少能挡一挡……更何况,闽地多水,闽人大都会游泳。 只有三个人没逃,一个是跌落水中的书童,一个是青年文士,另一个是老迈的母亲。 青年文士有些绝望,盯着做势欲扑的老虎,低低道:“背上船,许你一家脱籍,你儿可拜兄长为师。” “少爷。” 书童还在哆嗦,眼角余光见人影窜出,青年文士已经朝着东面狂奔而去。 “我儿……” 老妇人的喊声刚刚响起,青年文士停下脚步,猛地挥手,一块石头正正砸在虎头上。 被激怒的老虎放弃了到嘴边的美食,咆哮着猛扑而来,青年文士跌跌撞撞的在河滩上狂奔,几乎只在瞬息间,老虎已然扑到身后,他似乎都已经闻到虎嘴里的腥臭味。 少有才名,未弱冠之年被大宗师点为院试案首,如锦前程,似乎就要埋葬在这片河滩上。 就在这时候,一声尖锐的异响在耳旁响起,随着而来的是老虎凄厉的咆哮声。 青年文士知道自己不应该回头,但还是忍不住回头看去,一支长箭正插在虎身上,江面上停靠着两艘乌篷船,船头大汉手持长弓,搭箭再射,可惜长箭擦着虎头偏出。 七八个身着铁甲的武士已然跳下船只,涉水上岸,或手持长矛长枪,或手持长刀短矛,还有两人手持奇形怪状的长兵器。 青年文士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他认得那长兵器,是戚家军赖以杀倭的利器狼牙筅。 “真是不禁夸!”一名武士大笑道:“还说尽得王头儿一身本事!” 船头上的梁生脸色铁青的丢下弓箭,“上虞那一战,王头儿不也失手!” 一旁的洪厚正在填装弹丸,笑着说:“谁让梁头儿你吹牛,王哥那次是弓箭不趁手呢。” 梁生随手抓起两个短矛跳下河,高吼道:“别放跑了,剁了虎骨给少爷泡酒!” 老虎本是百兽之王,乳虎、饿虎、伤虎更是凶猛,虽有多名着甲武士手持长兵器堵截,虎身被刺了几个窟窿,但老虎还是找到机会窜了出去。 已然上岸的梁生反手抽出短矛,颠了颠分量,厉喝一声挥手掷出。 青年文士只觉得眼前一花,一道黑影瞬间划破长空,正正戳中虎腹。 一声震天的咆哮声响起,但梁生上前几步,再掷出第二根短矛,虎头终于耷拉下来,只一抽一抽的。 “漂亮!” 众人纷纷喝彩,“梁头儿这手可谓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梁生得意的指着刚才嘲讽自己的护卫,投掷短矛是护卫队必学的,杨文就最为擅长此技,梁生就是从杨文处学来。 几个护卫警惕的手持长兵器上前试探,梁生在后头吼道:“别乱戳,还想着扒了虎皮给少爷做毯子呢!” “这倒是,说不定少爷什么时候就要回京,北边天寒地冻的。” “这次可替少爷出口恶气,彭峰那厮居然让少爷遇险,这次回去抽他!” 彭峰虽然是护卫头领,但资历却不深,只要不是战时,护卫们对其算不上特别恭敬。 “腿软了?”梁生笑着走到青年文士身边,“要不要扶一把?” 青年文士有点脸红,手撑着湿滑的河滩爬起来,郑重其事的行了一礼,“多谢诸位救命之恩。” “恰逢其事而已,正好拿这大虫做礼。”梁生哈哈一笑,回头看了眼僵立在河边的老妇人和书童,竖起大拇指道:“倒是个有胆气的。” 青年文士连连拱手相谢,快步回去安慰母亲。 梁生也没凑过去,只看着护卫在那分尸,其中两个护卫是猎户出身,笑着说:“还不错,皮子没大破。” 梁生一行人从临川县启程,一路东进,准备到闽县搭乘海船回浙,路上还真遇上不少盗匪,耽误了不少时日,年前已然是肯定赶不回去了。 好一会儿后,老妇人和青年文士才走过来,前者行了一礼,后者探问道:“适才见狼牙筅,诸位可是戚总兵麾下勇士?” “认得狼牙筅?”梁生眨眨眼摇头道:“我等是浙人,八月随戚参将入闽,此时准备回浙。” 老妇人没什么反应,但青年神色变了变,上前几步轻声道:“救命之恩,没齿难忘,若有难处,闽县林家能助一臂之力。” 梁生虽然嘴大,但心思向来敏捷,一听就懂了,这句话先提救命之恩,后提闽县林家,攻守兼备呢。 在水边洗手回来的洪厚诧异道:“什么难处?” “哈哈,有道是伤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他是怕脱了虎嘴,又入狼穴。”梁生讥笑道:“咱们随戚参将入闽击贼,如今大战未歇,却要回乡……他是怕咱们是逃兵呢。” 青年文士一时窘然,面红耳赤,他的确是这么想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八十章 捷报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六百八十章捷报在古田县歇了一夜,第二日一行人由古田溪南下,转入闽江,顺江而下,一日可抵闽县。 船头处,梁生唾沫横飞,一旁的青年文士听得聚精会神,而周围的护卫人人神色怪异。 照你的说法,你梁生是刀枪不入,水火不侵,还有千里眼顺风耳,你怎么不说自个儿是弼马温? “闻龙泉之名久矣。”青年文士叹道:“传闻戚总兵随其习兵法,尧山公与其相厚,戚参将乃其一手雕琢。” 梁生冲着船舱努努嘴,“狼牙筅就是少爷在华亭所制,戚总兵在上虞城外,三刻钟以此横扫倭寇。” “即使是少爷领兵那几战,倭寇哪次不是闻风丧胆?” “崇德、长水镇、临平山、桐乡、山阴,少爷每战必胜,砍下的倭寇头颅不计其数!” 青年文士笑吟吟的听着梁生吹嘘,脑海中勾勒出一个上马能统兵,下马能安国的形象……但这和他原本的印象真的不太吻合。 因为就在几天之前,一位极为敬重的长辈在他面前直斥钱渊,虽心思机巧,平息两浙倭患,解朝中用度之窘,但却埋下祸根,汪直此僚倭寇出身,哪里会一直雌伏,日后两浙必然再起倭乱。 “此人善媚上,得陛下欢心,又在分宜、华亭之间摇摆不定,既为华亭孙女婿,又与严东楼、赵文华交好。” “此人擅聚众,随园以其为首,他日执政,怕有不忍言之事……只看其与东南擅杀即知!” 这位青年文士非默默无名之辈,林烃,字贞耀,闽县林浦人氏,礼部侍郎林庭机幼子,嘉靖十九年生人,今年才十八岁。 闽县林氏的名声就不用在复述了,林烃的父亲林庭机是进士,长兄林炫是进士,二兄林燫是进士,祖父林庭机是进士,叔祖林庭壆是进士,伯祖林庭木昴是进士,曾祖林翰是进士,高祖林元美是永乐年间的进士! 七场八进士,三代五尚书,天下遍传其名,就是林烃本人后来也官至工部尚书。 而在林烃面前痛斥钱渊之过的那个人是其父林庭机的举主李默……呃,早在李默还没被罢官之时,就看钱渊不顺眼。 没办法,钱渊的所作所为自认为秉心而行,但客观上却一次又一次给了李默重击,他如何不讨厌钱渊? 甚至李默都恨屋及乌,随园一干人他都看不顺眼。 李默的妻子和林庭机的妻子是同族,就在十多天前离世,林烃陪同其母赴瓯宁拜祭,因戚继美古田大捷后北上建宁府,有人提及钱渊,然后李默…… 钱渊前些天还天真的在想,能不能和有可能起复的李默缓和关系呢! 林烃虽然才十八岁,但自小聪颖,并不偏听偏信,想着明年上京去问问父兄,林庭机如今是礼部侍郎,林燫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还在翰林院里熬资历。 林烃就是今年过的乡试,准备年后启程上京赶考。 船只抵达闽县,林烃邀梁生一行人去林铺乡,今日已经是十二月二十八了,后日就是除夕。 但在城门口,梁生意外的撞见了一个熟人,戚继光麾下的把总楼大有。 “回闽县催军粮。”楼大有笑着拍拍梁生的肩膀,“江西那边怎么样?” “你们都缺军粮?”梁生咂咂嘴,“江西那边才惨呢,继美兄都去临川抢粮了,现在应该已经出兵西进临江府、吉安府,估摸着很快就有军报来。” “大战将起,你来闽县做甚?”楼大有眨眨眼,“龙泉公让钱家护卫入闽,战功不小,要我说……径直入军算了,你梁生至少一个把总。” “绕了我吧,要不要入军,那是少爷说了算。”梁生顿了顿,没将王义留下的消息说出口,张三曾经嘱咐过他,此事不可外传。 梁生问了问,知晓运粮的船队已经离开,自己两天不可能回镇海,而楼大有还要负责粮米转运,索性应下林烃之邀,去了林铺乡。 林铺乡,听此名即知,此地以林氏族人为主,而林族人就算中不了进士,举人、生员数不胜数,一乡之地尽是墨香。 林烃匆匆将母亲送回家,让族人挤出几间宅院,好歹让梁生这四十多人住下来,忙前忙后,诸般事都安排的妥妥当当。 毕竟是年关,林烃那边也事多,毕竟父兄都不在家,诸般事都要他出面,只嘱咐下人不可怠慢。 梁生等人都不太想出门……出去撞见的都是文人士子,来往行礼,文质彬彬。 “早知道就早些启程了。”梁生捡着盘中的肥鸡腿,“入闽之前,少爷说过回去会亲自下厨呢!” “那是挑三位战功最著的。”洪厚瓮声道。 “排不到首位,难道还排不到前三?”梁生一瞪眼,“毛海峰那厮,也不知道等等。” 这次输粮米入闽的船队就是毛海峰统领的,不过梁生想多了……钱渊杀到招宝村,逼着毛海峰大过年的去一趟南洋。 这个除夕夜,梁生等人不缺吃喝,但却冷清的很,如果在镇海,必然是新衣在身,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拿着骰子,搓着麻将。 大年初一的清晨,马蹄声在林铺乡响起,意外的客人拜访林家。 来人是福建总兵戚继光。 “戚总兵。” “你梁生向来没大没小,又是旧人,何以官职相称?”戚继光笑骂道:“不过此次记你一功,林贞耀闻名闽地……” 林烃笑着说:“此次多亏梁兄弟援手,林某身死不计,只顾及母亲。” 梁生嘿嘿笑道:“记功?” “当然,戚某去信,你带给展才。”戚继光沉吟道:“你账上还有三百多棍,这次一次性扣掉一百棍好了。” 旁边护卫和楼大有等人都笑得前仰后合,钱渊在战时杀戮决断,平日里待护卫颇为温和,一旦护卫犯错,都是记账。 梁生脸黑如锅底,将一众人都赶了出去,才轻声问:“有信带给少爷?” 戚继光拦住要避开的林烃,笑道:“非隐秘之事,于闽地剿倭相关。” 林烃到也不想离开,静静的站在一旁……他对钱渊有着很强的好奇心,那位也不过比自己大六七岁而已,如今却名扬天下,闽地也多有谈论,有人言其幸臣,有人言其能臣。 “闽地不同于两浙,近海处多有岛屿,虽屡屡败倭,但剿之不尽,死灰复燃。”戚继光解释道:“望展才斡旋。” 林烃没听懂,但梁生一听就明白了,犹豫道:“此事只怕一时难定,毕竟越境。” 戚继光点点头,“遍数两浙,唯展才可持。” 钱渊在镇海、象山两地修建战船,如今已颇有规模,毕竟一年多了,战力也勉强过得去,但水师南下入闽作战,这是浙江巡抚谭纶也不敢做的事,而钱渊在这方面对嘉靖帝有很强的影响力。 梁生应下此事,琢磨了下,“那明日启程。” 戚继光松了口气,转而问起戚继光在江西的战事,还没说几句,外间就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大人,江西军报。” “进来。” 楼大有一脸欣喜的入屋,“大捷,三日前,贼军猛攻分宜,二爷从吉安府绕至袁州府,由西向东,解分宜之围,大败贼军。 平江伯、俞总兵、刘总兵率大军进击,擒杀萧晚等十三贼首,贼军溃散南窜。” 戚继光和梁生都久历战事,在心中复盘战事,战局僵持两月就是因为分宜在贼军口边,胡宗宪令戚继美所部护住分宜,才率大军进击。 “那日临川抢粮,难怪江西巡按也到场,必是总督遣派。”梁生啧啧两声,“绕至袁州府,走的可不近。” “论脚力,某麾下亦不及继美所部。”戚继光笑了笑。 卢斌、戚继美、杨文三部都是钱渊能直接掌控的部队,钱渊自然将野外拉练这种事交代下去,这也是钱家护卫每日必须的训练。 “倒是刘惟明这次……”梁生笑道:“当年山阴会稽大捷,少爷曾言,此人胜未必能大胜,败必然大败。” 戚继光没有接话,而是幽幽叹了口气,“今日启程。” “什么?” “今日启程回镇海。” 梁生愣了好一会儿,隐隐约约猜出了什么,低声道:“江西多山,虽贼军溃散,但流窜作乱,绞杀干净尚需时日。” 戚继光保持沉默,虽然胡汝贞调任是因为张琏作乱,但毕竟是闽赣总督,很难说贼军败北后,会不会插手福建剿倭之事。 要知道张琏大败,很可能就此南下逃窜入粤,那时候,腾出手来的胡宗宪不会放过倭寇这搓手可得的功劳。 戚继光虽是一时名将,但亦有私心,绝不希望都到了嘴边的战功变成鸭子扇着翅膀飞走。 要知道戚继光和钱渊关系太近了,而且当年上虞大捷之后,他率兵回宁波,釜底抽薪使胡宗宪围剿汪直的计划全盘落空。 说的不好听点,这次要不是没办法,胡宗宪绝不会用戚继美的。 “好,即刻启程!”梁生点头道:“反正原本明日就走。”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八十一章 人选 远在闽县的梁生这次猜错了,镇海钱宅这个年过的不算太舒心。 钱渊还琢磨着府衙也是要放假的,总算可以休息休息,甚至孙铤都过来打过招呼,没说的,累了几个月,终于有时间搓麻了……大过年的,荆川公总不会打上门吧! 但直到外间火光映天,一片大乱的时候,钱渊才恍然大悟,前世还没下海的时候,自己哪次除夕不是在外面过的? 就算在宣传科做冷板凳那两年,到了年节也要被抽调出来弥补警力不足……太天真了! 从设市通商到现在已经一年半了,如今的镇海常驻人口增长两倍,流动人口更是数不胜数,即使是年节时分,也有大量流动人口留在镇海县城。 而如今的镇海,多有富商,就是普通百姓人家也因为这条甬江讨个温饱,若是勤快点,脑子活络点,日子过得相当不错。 于是,在这种情况下,大量的与通商无关的买卖也在镇海出现,比如秦楼楚馆,比如各式赌坊,以及在年节时期会出现的爆竹铺子。 小年夜那天,一家爆竹铺子走水失火,这下好了,刚吃完饭,摩拳擦掌准备上桌的孙铤火急火燎的带着人赶去救火。 这一把火烧的……小半条街都烧没了! 死了四人,烧伤七人,还附带着烧毁民房十六户,最要命的是爆竹铺子的老板也死了。 孙铤实在没辙,只能先将十六户人家安排到驿站去……场面混乱不堪,想想也是啊,好不容易倭乱平息,又设市通商,过上好日子,坐在家里阖家团圆,不料隔壁一把火烧过来,死了人不说,家都没了! 钱渊揉着眉心也是头痛,这年头可没保险,不认栽……难不成让县衙出钱? “查查哪家的人,能设铺子的,八成是本地人,就算家里人死绝了,也有族人。”孙铤半条眉毛都没烧没了,头发被火撩得卷起。 钱渊知道孙铤这是想让那家的族里出银……这个时代,家族家族,家和族是分不开的。 “换个法子。” “嗯?” 钱渊冷笑声,城内严禁焰火爆竹,后世都没法子杜绝,但想弥补这十六户人家的损失,却是不难的……只要祭出大杀器就行! 当天夜里,县衙、府衙所有人手出动,甚至连钱家护卫也跟上,第二日钱渊还调杨文率三百兵丁入城,全城查办爆竹铺子……大过年的,放放爆竹讨个喜庆也行,去城外江边放去,在城内被逮着,五两银子起步。 于是,除夕夜、大年初一,大年初二,整整三天,吴成器、宋继祖、孙铤带着人手满城转悠,真怕一把火又把哪条街给烧没了。 不过,不管哪个时代,作死的人总是有的。 衙役、捕快、小吏跟做贼似的散布全城,人人怀里揣了一叠罚单,啧啧,五两银子三两充公,一两上交,一两私留,动力无限啊。 身边的护卫几乎都撒出去帮忙了,钱渊一个人无聊的坐在家里,大年三十晚上陪着小七、大嫂、小妹搓麻……都不带血的,只记账。 陪女人搓麻也不是不可以,但……个个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八十二章 城破 这个正月,注定很多人过不好。 比如孙铤在镇海忙的吃饭都没空,比如戚继美在江西为那些流传的残匪焦头烂额,比如戚继美揣揣不安于胡宗宪是否会回福建。 京中也差不多,江西战报尚未入京,嘉靖帝倒是无所谓,但下面不少臣子都有点心里打鼓,准确说,是严党在打鼓。 如若贼军攻破分宜县,屠弑严氏族人,真怕严嵩撑不住倒下,毕竟八十岁的老人了,光靠刑部尚书欧阳必进、工部尚书赵文华还真起江西战事都心有余悸,两个月来,分宜县几度险些城破,要知道严嵩夫妻和严世蕃虽在京城,严嵩两个女儿也都过世,但还有一个外孙在分宜,更别说分宜严氏那么多族人。 如今江西大捷,分宜得保,年满八十的严嵩都小酌一杯以庆,甚至其妻欧阳氏都支撑病体来问个究竟。 向来在家中脸上没什么表情的严嵩有些不悦,劝老妻回房,不果后又亲手拿来军报。 欧阳氏已是老妪,年长严嵩五岁,头上一片花白,颤颤巍巍的拿着军报凑到烛光边细看,又问起外孙外孙女的下落。 说起来欧阳氏也可怜,长女嫁于同乡分宜袁家,才四十出头就过世,但好歹留下了一对儿女,次女嫁于邻乡新喻黎家,无儿无女,嘉靖十七年才三十多就过世,女婿次年也没了,幼女更惨,幼年在南京遭瘟疫夭折,三女一子如今子女唯独严世蕃一人。 “少爷,赵府下人求见。”严年突然入屋,凑到严世蕃耳边说。 赵文华诧异的起身转头看去,外间仆役神色焦急,手中挥着一封信。 “难道又有捷报?”赵文华疾步出去取来书信,拆开看了眼,不禁神色一变,呃了声干笑道:“真的是捷报。” “嗯?”严世蕃皱眉接过书信,脱口而出,“安福大捷……” 欧阳必进神色大变,霍然起身一把夺来,看了没几行,脸色惨白,身子摇摇欲坠。 “二弟,二弟……”欧阳氏甩开丈夫的手,不知从哪儿来的气力,上前几步扶住弟弟,视线落在那张信纸上。 屋内静若无声,片刻后,欧阳氏目无焦点,脚一软,缓缓瘫倒。 飘落的信纸上是胡宗宪幕僚精心写就的歉语,南赣总兵俞大猷搜捕残匪,追击不力,贼军南下入吉安府,江西副总兵刘显率军急追,在安福县大破贼军,斩首数百。 但安福县城已被攻破,县令阵亡,城内大户被贼军捕杀,其中,欧阳家受创最重,欧阳必进的三弟、四弟均被杀,欧阳必进的次子、三子并孙辈数人皆了无音讯。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八十三章 赵文华 仅仅第二天,大年初四,消息已然传开,闽赣总督胡宗宪率军力挫贼军,分宜无忧,但贼军南下吉安府,安福县城被攻破。 欧阳必进是安福县人氏,最重要的是,严嵩的妻子欧阳氏娘家在安福县,当夜,多名御医入严府。 “据说赵元质被严东楼当众骂得面无人色,如丧考妣。”徐璠很难得的被放出来。 一旁的吴时来愣了下,脱口而出,“如丧考妣……老夫人本就是他义母。” 徐璠放声大笑,举起酒盏,“惟修、克柔,来来来,以此酒相庆。” 吴时来脸上满是喜色,而另一人神色平静,眼中带着一份深思。 自从去年闹了那一出被抽了二十鞭之后,徐璠长时间被禁足府中,今日被放出来,一来是因为禁足时间很长了,二来是因为需要徐璠出面招待一位客人,刚刚从镇海归来的吏科给事中胡应嘉。 “克柔今日兴致不高?”吴时来奇怪的看了眼胡应嘉,字克柔,可见其人平日不是个安静性子。 胡应嘉勉强一笑,“此番南下,实是疲惫,又赶在年节前回京,路上颠簸。” “克柔辛苦了。”徐璠性子还算精细,劝道:“此次南下,父亲也无交代,实是无处下手。” 胡应嘉心里一紧,笑道:“南下无所获而返,昨日登门师相……若不是今日鲁卿兄设宴,小弟实在心里惴惴。” “说哪里话,父亲昨日太忙,一早就接到那边的消息嘛。”徐璠挤眉弄眼,又说:“父亲昨晚还问起席上冬笋呢,鲜嫩可口,似是东南所出。” 胡应嘉咳嗽两声不说话了,那些冬笋都是从镇海带来的……徐璠略略一想叹道:“这次真是委屈克柔了。” 这句话一出,吴时来微微点头,胡应嘉脸色有些僵硬,两个多月前南下途中,日子是真不好过,孙铤、陈有年、陆一鹏都是那次随园闹六科的主力,特别是孙铤…… 但两个月后北上返回途中,胡应嘉的态度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偏移,这种偏移来自于他对镇海的细致观察,对钱渊印象的转变,以及临别前和钱渊的那一番长谈。 甚至在运河上,陈有年几度相邀,黄懋官也开了口,胡应嘉被陆一鹏推上了牌桌……毕竟三缺一。 一天十几圈的麻将,说不上化敌为友,但至少算是牌友了。 “不过柳暗花明又一村啊!”徐璠又美滋滋的抿了口酒。 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严世蕃的外号“小阁老”,京官都知道“小阁老”这个绰号名至实归,严嵩早就不能正常处理朝政,而嘉靖帝几十年不上朝,严嵩如何能让出票拟大权,所以如今大部分朝政的处理权都在严世蕃的手中。 一旦欧阳氏病逝,严世蕃必须扶棺归乡,守孝二十七月,没了这位小阁老,严嵩能撑多久? 只说日常的朝政处理,已经年满八十的严嵩也无能为力,必然要让出票拟大权,没了严世蕃,票拟大权除了徐阶还能有谁? 接管票拟大权,徐阶就能顺理成章接任首辅之位,徐璠就能取严世蕃而代之,成为下一个小阁老……呃,最后一点算是徐璠的自我美化。 胡应嘉细细打量徐璠,这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货,只怕徐阶心里也清楚自己儿子是个什么货色,想从徐璠嘴里打听些什么……只怕他什么都不知道。 在心里琢磨了下,胡应嘉突然笑道:“昨日登门,见叔大兄在侧,倒是没见到与绳兄。” 一旁的吴时来笑道:“与绳兄前日就来了,叔大兄身份不同嘛。” 胡应嘉点点头,和徐府走得近的官员多了,但受徐阶重视,同时算得上光明磊落的,唯独陆光祖一人。 散了席,胡应嘉下楼尚未上轿,见不远处一行人急匆匆打马而过,为首者居然是刚刚席间提到的工部尚书赵文华。 “噢噢,那是城南的名医周帆。”吴时来眼尖。 徐璠嘿嘿笑道:“这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如若不是御医没辙,有必要去找民间的名医吗? 刺骨的寒风呼啸而来,大片大片的雪花乱飞在空中,呆立在院子里的赵文华浑身上下都湿漉漉的,眼中带着一丝哀伤,心里却在庆幸不已。 两年前在钱渊面前苦苦哀求,赵文华得到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答复,但是他不敢,因为他怕。 青壮年的赵文华一心往上爬,不惜拜严嵩为义父,一路高升到一个三甲进士能抵达的终点,六部尚书。 而如今的赵文华年近花甲,需要考虑的是退路,如果能在徐阶正式上位之前致仕,就可能逃过一劫,毕竟对致仕官员下狠手,这是坏了规矩的。 但他性格里的软弱让他无比畏惧严嵩严世蕃父子,特别是后者。 他知道,想要退,别说徐党了,就是严世蕃都决不允许,一旦干出这种事,严世蕃下手只怕比徐阶更狠。 钱渊也看中了赵文华,敏锐的发现这个老人性格中的弱点,想在严党倒下后还活着,那就要听话。 穿越者钱渊其实记不得严嵩什么时候致仕,严世蕃什么时候被杀,但他清晰的记得,欧阳氏病逝,严世蕃归乡守孝,拉开了严党倒塌的大幕。 这是一个阴阳差错的误会,钱渊在接到赵文华密信,得知欧阳氏从去年就开始延绵病榻时日无多,才开始筹备回京诸事。 其实钱渊并不知道,历史中的欧阳氏又撑了两年,直到嘉靖四十年才病逝,而严党也就是那一年正式倒塌的。 这一世,贼军袭江西,虽分宜无忧,但欧阳氏的乡梓安福县被攻破,诸多亲人惨死…… 呆立在院子中承受风吹雪洒的赵文华在心里反复盘点,应该没什么漏洞,只不过是巧合而已,谁想得到欧阳氏亲自来看军报? 两份军报的先后顺序的确是赵文华安排的,不过着手的家人已经处理了,甚至“安福”两个字都是严世蕃亲自说出口的…… 片刻之后,拎着药箱的名医默然无声的走出来,赵文华清楚这是什么意思。 “天意如此,怪不得你。”老迈的严嵩看着跪在脚边的赵文华,长叹道:“就算瞒着,终也有告破之日。” 严世蕃凶狠的瞪着赵文华,满肚子的气撒出不去,厉喝道:“再去找,不信找不到更好的!” “义父,东楼兄,有一人或许能。”赵文华开口道。 “谁?” “李时珍,湖广人,三年前得楚王荐入太医院,名气极大,但两年前弃职归乡。”赵文华轻声道:“嘉靖三十五年,钱展才十月归京,一睡不起,名医束手,就是李时珍出手相救。” “噢噢,想起来了,展才还曾上门拜访。”严世蕃精神一振,“人呢?” “此人有志编纂本草药籍,足迹遍布天下,但展才可能知晓行踪。”赵文华解释道:“展才当年相谢,除了赠银,还派人护卫,有书信来往。” 这倒是真的,现在的李时珍被钱渊忽悠着去云贵找田七了。 两刻钟后,赵文华出现在钱家酒楼后院,将一封书信递给了刘洪,同时口中吟诗。 “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 “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材。” 再过一刻钟,刘洪将诸事托付给才入京几日的彭峰,亲自率十名护卫在寒冬腊月趋马出城。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八十四章 见闻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六百八十四章见闻正月里的镇海,热闹非凡,各种后世见不着的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粉墨登场,钱渊偶尔领着小七、小妹偷偷溜出去,也看的瞠目结舌。 说的好听点,这是物质丰富后,群众对精神文明的需求,说的大众化一点,大伙儿口袋里的铜板都比以前多了不少。 但和其他城市不同,镇海老城、新城,甚至城外各处,最多的还是各种新奇的食物……呃,孙铤曾经嘲笑这是钱渊带来的变化。 虽然钱渊不肯承认,但什么钱家椒、钱氏芋、砍头黄金棒之类的到处都是。 大年初四,在小半年后终于回到镇海的梁生、洪厚等人垂诞欲滴,说起来,钱家护卫除了训练精良、武器装备之外,最受好评的就是伙食……而这几个月来,梁生这些护卫都是吃的军粮,只能填饱肚子而已。 出了码头,梁生嗅嗅鼻子……熟悉的味道啊,第一时间找到了熟人,在镇海钱家酒楼帮工的厨子,一口气将人家的存货全包了。 然后,几十个护卫,左手猪蹄,右手蹄髈,啃得满嘴流油。 “别客气啊,钱家烤蹄,镇海一绝!” 林烃哭笑不得的接过梁生塞来的纸袋,他本就要上京赶考,这次梁生回镇海,他索性跟了过来,也顺道拜访久闻其名的钱龙泉。 沿着路往前走,脚下是细密的石子路,人行道、车行道泾渭分明,井然有序,两边有各式各样的铺子,卖各种杂货的,摆出各式样品让行商挑选的。 但在年节时分,更多的还是各种吃货,林烃觉得眼睛都不太够用了,关键很多都是以前没见过的,比如梁生啃完猪蹄后买来的糖葫芦。 一路上,多有和梁生等护卫打招呼的,一个年轻人远远招手,“梁哥,怎么才回来?也不赶着回来过年。” “甭提了,路上事儿多。”梁生随手扔过去一包没分完的猪蹄,“老子娘接过来了?” “早就接来了,闲不住,还分了几亩官田……”年轻人笑着啃了口猪蹄,匆匆跑回去,拿着个包裹塞过来,“红薯干,尝尝吧,啧啧,这趟去江西,个个瘦的……” “那是,原来每天大鱼大肉,在江西两个多月,娘的饭都不一定吃得饱,回来得补补。”梁生顺手把包裹丢给林烃,“回头再喝酒,走了。” “梁哥走好。” 林烃一手拎着包裹,另一手还捏着糖葫芦,好奇的回头看见那人左手缺了四根手指,走路也一瘸一拐。 梁生斜眼看了眼,随口道:“前年上虞大捷,倭寇主力未动,徐海调两千倭寇猛攻上虞县城,少爷埋下伏兵,以钱家护卫为骨架,从义乌兵中选勇士,共计两百人,披铁甲,持双刃,一刻钟内横扫两千倭寇。” “那他?” “他当时是戚参将麾下的义乌兵,手刃十余倭寇,立下大功,但左手四根手指被被刀削断,右腿也受了伤,肚子上还被枪捅了个透明窟窿。”梁生嘿嘿笑道:“后来镇海设市通商,少爷这边缺人手,就把他安排在这儿管事。” “管事?”林烃咬着半个糖葫芦,支支吾吾的问:“设卡收银吗?” “怎么可能!”一旁的洪厚插嘴道:“人行道、车行道都是分开的,路上都干干净净,时不时还要查看要不要修路。” “那谁出银子?” “县衙呗。”梁生哎了声,“也不知道朝中南下查验红薯完了没。” 林烃啃完最后个糖葫芦,摸索着从包裹里掏出几根红薯干,咬了根嚼嚼,甜丝丝的……然后一根接一根,一根接一根。 “梁生!” 不远处传来喝声,两三骑士趋马而来,为首者身着官袍,腰间佩刀。 “那是谁?” “待会儿闭嘴……那是宁波推官吴鼎庵。” “噢噢,知道知道。”林烃掏红薯干的手停住了,他的确知道这个人。 两浙战事延绵多年,而福建倭乱后,有作为的文武将官大都是从两浙调来的,因此带来了很多浙江战事的消息。 其中吴成器是个特殊人物,因为他不是武将,而是文官,而且是个没有功名的文官。 曾有人指责吴成器因出身徽州得总督胡汝贞重用,但福建巡抚吴百朋赞此人文武兼资,国之干才。 林烃仔细打量翻身下马的吴成器,他记得就是刚才梁生提到的上虞大捷的两百甲士,领头的就是吴成器。 吴成器在升任台州推官之前,一直在胡汝贞身边统管亲兵,和王义、杨文、梁生、张三这些钱家护卫的头目都非常熟悉。 随意聊了几句,吴成器爽朗的笑声传来,伴随着梁生的连连点头。 “别提了,从小年夜一直忙到现在。”吴成器看了眼梁生身后的林烃,皱皱眉但没问什么,只说:“快回去吧,龙泉公还说年前能回来呢。” 一行人沿着路入了老城的南城门,林烃忍不住低声问:“真的亩产二十石?” 镇海有奇物,可代五谷,耐旱易活,亩产二十石,此事虽然没有官方消息,但私下早就在东南传开,林烃在闽县也几度听闻此事。 “户部侍郎、都察院御史、六科给事中均南下查验。”梁生小声将刚刚听到的消息说了一遍,“亩产约莫十二石到十七石,据说和季节有关,户部准备在各地试种……喏,就是你手中那个。” 林烃一愣,看了眼怀中包裹里的红薯干,梁生抓了两把,嚼了根笑道:“味道还真不错,有嚼劲。” 老城比新城约略拥挤一些,但人流量少的多,护卫们排成整齐的队列向西而去,路边的商家、行商一眼就能认出这是钱家护卫,倒是身着儒衫的林烃比较扎眼。 远远看见钱宅,梁生侧头小声说:“真的不打算去随园住?” “父兄均在京中,如何能他居?” “镇海知县孙文和,其父当年是吏部侍郎,高中进士后,孙文和与其兄孙文峰均常驻随园。” 林烃笑了笑没说话,这种事是不能随随便便做决定的,虽然他还年轻,但也曾听李默提起过,如今的随园代表着什么,再说了,还没见过这位钱龙泉呢。 就在林烃胡思乱想的时候,尚未等梁生招呼门房,三声鼓响,眼前的钱宅中门大开,一位身着青衫的青年男子缓步而出。 林烃心里大讶,福建巡抚吴百朋曾拜访林家,但也没开中门,松江钱氏在东南名望不比闽县林家差多少,如今更出了位名扬天下的钱龙泉,如此人家,却贸然而开中门……这是非常隆重的礼节。 “少爷。” 梁生并四十余名护卫齐齐单膝下跪,但随即起身,林烃悄然走到侧面,回想起途中梁生说起,自家少爷不喜跪礼。 “梁生,报来听听。” “护卫队共计六十二人,自八月初启程南下,前后历大小战事十六次,阵亡四人,伤残三人。”梁生高声道:“共计斩首逾五百之数,俘虏数百,擒获斩杀贼首六人。” 林烃凝神打量,台阶上的青年粗看尚带着几分青涩,短须甚短,但细细一看,身量极长,双目有神,鬓角如剑,面容中带着令人不敢逼视的威严。 虽然李默和梁生都曾喋喋不休的讲述面前这位青年的种种,但真正面见,林烃觉得,后者的讲述或许带了更多的夸张,但也带了相对多更多的真实。 “立功最著者何人,高声报来。” “华亭洪厚,统率鸟铳、虎蹲炮立下大功,台州梁万宁,古田大捷侧翼出击,手刃贼兵十余人,斩贼军大旗,义乌楼山,宜黄大捷,率先破阵,先登城头。” 三名大汉陆续出列,接过钱渊亲手递来的酒碗。 钱渊也端起酒碗,“前为东南,诸君不避生死相随,此入闽赣,亦得胜归来,虽朝中无赏,但钱家厚赠。” “诸位,饮此得胜酒,今夜设宴相庆,不醉不归!”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八十五章 林烃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六百八十五章林烃厨房里忙的热火朝天,在不知尊卑上下的梁生的强烈要求下,平日里负责外院大厨房的几个厨子要么被赶出去,要么只能打下手,钱渊亲自操刀上阵。 林烃诧异万分的看着刀法凌厉的钱渊,还真亲自下厨啊?! “别小看了,浙江、福建两省文武官员,得少爷亲自下厨的,也不过吴中丞、荆川公、谭中丞、戚总兵寥寥数人。”梁生小声说:“不过家里护卫倒是常吃……” “都是卤好的,直接切了装盘就是!”钱渊在那指挥着,“现在熬鸡汤哪里来得及……去酒楼要,肯定有备份的!” 正捏了个红薯干啃的梁生不满嘀咕,“少爷……” “少废话,四十多号人,得等到什么时候,又不知道你们今日到。”钱渊擦擦手瞪了眼,“再说了,当日就说过,立功最著者三人得赏。” 很快,院子里摆了六七张桌子,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菜肴,钱渊亲自端着最后几盘菜放在最中间的桌子上。 “洪厚,楼山,梁万宁……你是梁生这厮的侄儿对吧?” “都过来吧,梁生你也上来。” 梁生笑嘻嘻的拉着林烃上桌,端起酒坛倒酒,“这可是烈酒,留点神,小口抿着。” 钱渊举杯四顾,“自嘉靖三十二年组建护卫队,前后数百人,每战必为先锋,攻必克,战必胜,大好男儿,葬骨东南,洒血沃土,此杯烈酒,敬前者,亦敬后来者。” 众人轰然响应,齐齐举杯痛饮,才十八岁的林烃心头涌动,亦一饮而尽。 “呃……” 喷吐声突然响起,众人看着一杯酒就两颊生红有些腿软的林烃,不禁大笑。 “给他换茶吧。”钱渊笑着说:“来来来,老规矩,立功最著三人,赏银、亩地、管事……媳妇都给你配上,但今夜不得拒饮!” 最近的几张桌子的护卫拎着酒坛就要冲过来,梁生一巴掌拍在侄儿梁万宁的后脑勺上,“快,先吃几口!” 这是钱家护卫的老规矩,原来还有王义、杨文、彭峰几个稳重的管着,但现在梁生……本身就是个爱撕闹的,这下更是热闹。 一直闹到天黑看不见这才散开,钱渊带着梁生、林烃去了侧屋。 “噢噢,原来是这么回事。”钱渊虽然早听梁生介绍过林烃的身份,但到这时候才知道渊源,赞道:“大虫当面,以身代母,孝举可感天动地。” “不敢当龙泉公之赞。” 林烃恭恭敬敬,而钱渊神色淡淡,只道:“罢了,钱家护卫随钱某征战多年,庇护百姓何止千万,你也不过只是其中一人而已。” 梁生笑着说:“林公子马上就要上京赶考,正好随园……” 话说到一半,钱渊微微偏头,在如利剑一般的眼神下,梁生的话戛然而止。 “论冲锋陷阵,你梁生就算在东南诸军之中,亦属翘楚,但就是不爱动脑子。”钱渊端起茶盏抿了口,看向林烃,“不过也难怪,他是台州黄岩县人,嘉靖三十五年才投入钱某门下,长水镇、桐乡、山阴会稽、上虞诸战均立下军功,如若肯随军,如今一个游击将军应该不难。” 梁生没有听懂,但聪慧的林烃听懂了,梁生投入钱渊门下时间不长,最重要的是没有在京中待过。 三年前,林烃的父亲林庭机起复南京国子监祭酒,就是李默举荐的,如今,林庭机调任北京礼部侍郎,怎么会让儿子入随园呢。 “这些年北上南下,所见所闻……嘿嘿,最恨党争。”钱渊感慨道:“但身处漩涡之中,纵使心中无垢,一心为公,也不得不卷入其中,在他人看来,钱某以随园、镇海聚人,亦是党争。” “龙泉公过谦了。”林烃正色拱手道:“嘉靖三十六年初,兄长在家信中提及,钱龙泉抛却庶吉士,转都察院南下击倭,堪称气节无双。” 钱渊想了想,“你兄长林贞恒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嘿嘿,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嘉靖二十六年进士!” 前世钱渊就知道嘉靖二十六年进士人才济济,但除了那些熟悉的名字之外,这一世他还认识了吴百朋、胡正蒙、林贞恒、陆光祖,的确是人才济济。 “气节无双……”钱渊笑了笑,“只怕李时言不会这么想,对于钱某,他恨之入骨。” 林烃一时无语,李默的确恨钱渊入骨。 钱渊几次坏了李默的事,当年为了选庶吉士,李默与严嵩、徐阶争执,都闹到嘉靖帝面前了。 当然了,如今的他最恨的却不是钱渊,甚至不是严嵩,有个锦衣卫指挥使的学生,李默的消息还算灵通。 “所以钱某最厌党争,只为倒严,严分宜、徐华亭、李时言均将东南战局作为战场,谁去管镇无人烟,村无犬吠,路旁尸骨,水深火热。” “其实李公亦赞龙泉公,若无吴中丞、俞总兵、戚参将,福建几近失陷贼手。”林烃解释道:“去年九月,贼兵围瓯宁,便是戚参将率兵解围。” “李时言其人,以气自豪,说得难听点,就是性子太犟,哪里会赞钱某一字。”钱渊眯着眼问:“李时言罢官多年,林家与其尚有往来?” “此番得梁兄弟所救,便是从瓯宁归乡途中。”林烃犹豫了下,低声道:“李公只言,招抚汪直,唯恐留下后患。” 钱渊放声大笑,“他李时言倒替我钱展才担心?” “的确,若有一日,汪五峰起事,钱某人必遭万夫所指,身败名裂亦寻常。” “他李时言看得到,难道钱某看不到?” 钱渊拾起茶盏抿了口,神情淡然,“嘉靖三十五年,钱某硬生生抢来浙江巡按一职,在陛下面前曾言,虽九死其犹未悔。” 林烃眉头紧锁,呆呆的想了一阵,追问道:“龙泉公,晚辈实在想不明白,开海禁通商,解朝中用度之窘,也未必需要招抚汪直,既然能扫平徐海,为何不能击杀汪直,待得无外患之时,再从容实施。” 钱渊有些意外,面前的年轻士子意外的难缠,从来没有人问过这个问题……招抚汪直和开海禁通商之间的逻辑关系,即使唐顺之也没有问过。 沉吟良久,钱渊展颜一笑,“想知道?” 林烃迟疑片刻后用力点点头。 “来吧。”钱渊起身走出侧屋,沿着小道往后院去,径直走到书房外。 梁生冲着林烃挤眉弄眼,他是知道的,这间书房除了少爷、少奶奶之外,谁都不许进,就是扫地抹桌这种事都是亲力亲为,林烃能进这间书房,证明了钱渊对其的重视。 正要推门进去,钱渊突然脚步一顿,侧耳细听,有喵喵的叫声。 呃,不是猫。 钱渊无语的往前走了几步,看见小妹扒着窗户朝里面喵喵叫着。 “出来,喵喵,喵……二哥……” 钱小妹干笑着指着书房两扇窗户之间的小小缝隙,“小二黑遛进去了……” “书房的窗户向来紧闭,它怎么溜进去的?” “我哪里知道……”小妹的眼珠子滴溜溜的乱转,突然脸一红,往后退了几步,躲在柱子后。 钱渊蹙眉回头,梁生在十步开外的地方,林烃瞄了小妹一眼,垂头不语。 略一思索,钱渊摇摇头,拉着脸将小二黑拎出来。 获取更优质的阅读体验请访问手机版网址:/book/5271/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八十六章 礼失求诸野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六百八十六章礼失求诸野走进书房,林烃的第一感觉就一个字,乱。 非常乱,柜子上歪歪斜斜的放着数不清的各类书籍,桌椅板凳上到处可见纸张,上面往往只有一行字,甚至几个字,或者一个表格。 “别乱动。”钱渊嘱咐了句,仔细弯腰查看,整理出一张桌子和两个圆凳。 林烃转头四顾,书桌上墨汁纵横,似蒙童涂鸦,墙壁上悬挂着大张的地图,而且不止一副。 “这是浙江……苏松……福建……江西……这是哪儿?” “坐吧。”钱渊回头看了眼,“那是海外。” “海外?” 钱渊顺手操起已经报废的苗刀,点在地图上,“这就是倭国,这边是朝鲜,这是鸡笼,也称大员,听说过?” “当然,就在福州府对面。”林烃好奇的看着地图,“正德年间邸报称其东番。” “不错。”钱渊手中的苗刀缓缓向西南方向移动,“这是琼州岛,这是安南……交趾。” “永乐年间,几度征讨,后设交趾承宣布政使司,不过后安南再叛。”林烃如数家珍,“噢噢,原来在这儿,倒是距离琼州岛不远。” 钱渊不理,苗刀往南,“这就是吕宋,这一片为大吕宋,这一片为小吕宋,永乐年间,三宝太监航至吕宋,奉诏委许柴佬为吕宋总督,自此之后,多有明人客商来往,亦多有明人定居此处,但数十年前为西班牙人攻占,红薯、洋芋就是他们带到吕宋岛的。” “西班牙?” “即佛郎机。”钱渊实在不知道佛郎机是怎么译的,只能说:“其实佛郎机分为两国,一是西班牙,一是葡萄牙……如今在濠镜栖身晒货,这个你不需要知道。” 顺着苗刀继续往西南方向,钱渊继续说:“这是汶莱,古称勃泥。” 林烃虽然年纪轻轻就中了举,但明显不是死读书的,立即回忆道:“永乐年间,浡泥王觐见,病故南京。” 钱渊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咂舌不已,这小子可真够牛的,这些资料自己也知道,但却是查了两三年才弄清楚的。 “这儿是马六甲。”钱渊手中苗刀停在一处,虽然是第一次看类似海图,但林烃也能分辨出,这是一处狭长的海峡。 “泰西一小国,曾有一人远迈万里,那时还是元朝,他去过北京,去过南京,还去过苏州、杭州、泉州、广州,此人写下一本游记,在泰西流传甚广。” “那本游记里如此记载,此地遍地黄金……”钱渊轻笑道:“从那时开始,无数贪婪黄金的商人启航而来,他们四处探寻,找到一处又一处的土地,他们灭国杀民,将旗帜插在那些染血的土地上。” “自正德年间起,大量泰西诸国的商船从此处经过,抵达大明、倭国。”钱渊轻声道:“此处乃是咽喉所在,如今被葡萄牙人占据。” “此类人有两副面孔,一如商贾,公平交易,二如野兽,烧杀劫掠。” “船坚炮利,并精锐士卒,手持鸟铳。”钱渊轻笑道:“不论朝中诸公如何思量,东南有识之士皆知,一旦开海禁通商,寇即转为商,两浙倭患平息便是由此而来。” “但实际上,倭患之由,便是因为他们。”钱渊点了点被葡萄牙、西班牙占据的几处,“他们如今不敢贸然来攻,但泰西诸国需要大量的货物……倭寇倭寇,还真以为那么多出海的货物都是卖给倭人的?” 林烃死死盯着地图,好一会儿才试探问道:“龙泉公招抚汪直,想夺下马六甲?” “招抚汪直,缘由有三,其一,东南遭倭乱多年,实在承受不住,其二,五峰之名不仅在倭国、朝鲜,即使在南洋也有分量,其三,汪直麾下船队。”钱渊揉着眉心道:“夺下马六甲,原本钱某是有这打算,但……” “什么?” “不说夺下马六甲,必然大战延绵多年,但至少,商路断绝……”钱渊指着靠在墙边的一柄鸟铳,“鸟铳、铁炮、帆船,泰西均胜大明多矣。” “戚元敬曾言,鸟铳乃杀倭第一利器,但钱某与五峰麾下头目详谈过,如此鸟铳在泰西诸国军中不过寻常之物,如铁炮,一炮而出,糜烂数里。” “即使是帆船,西洋船只也比明人帆船强得多,运载铁炮,驰骋海上,攻伐各处,如葡萄牙、西班牙两国打下的疆土已然比大明多的多。” “还有类红薯、洋芋……” 林烃灵机一动,脱口而出,“礼失求诸野?” 钱渊愣了下,缓缓点头笑道:“不太准确,但有那么点意思。” 放弃夺取马六甲那是没办法的事,葡萄牙、西班牙以及后面的荷兰、英国不会放弃争夺,一旦打起来,商路断绝,税银下降,直接影响者就是钱渊自己。 最重要的是,如今大明在很多方面都已经处于下风,断绝东西方的交流,这和闭关锁国有什么本质区别? 林烃说的“礼失求诸野”其实和东西方在文化、货物之外的交流一个意思。 “所谓时移事迁,永乐年间,成祖横扫大漠,郑和七下西洋,无论是火器、战船,泰西诸国皆不能比,但短短百年,已然时过境迁。”钱渊叹道:“正德年间,走私猖獗,嘉靖一朝,钱某冒险通商,只盼日后泰西诸国攻伐,我大明……” “龙泉公,是不是过于谨慎?” 钱渊微微摇头,万历年间,海贸旺盛,再往后,葡萄牙、西班牙、荷兰都试图在大明这块肥肉上啃几口。 虽然最终是满清代明,可惜因为皇权统治以及台湾郑氏种种因素,闭关锁国百年,新兴起来的英国、德国甚至日本顺利的将这片土地变为半殖民地。 钱渊并不打算动大手术……倒不是怕死,而是造反成功的可能性太低太低,而且小冰河时代即将来临。 最关键的是,始终将土地视为第一生命的这个国家,很难用外力让他们的注意力离开土地,规模化的将生产力、资金投入商业。 走资本主义道路? 在这个时代,可能性太低太低了。 但至少,引入红薯、洋芋、玉米等作物,长时间甚至在自己刻意的影响下进行东西方的深层次交流,让脚下这个国家在科技、武器装备等方面渐渐缩短距离,或许能给这个国家带来一些变化。 钱渊不知道在自己的参与后,明朝的轨迹最终走向何处……但他相信,至少不会比原本的历史更惨。 总的来说,林烃听得有点懵懂,但能说出那句“礼失求诸野”,说明很多地方他还是听懂了的。 至少,林烃知道了倭乱的起源,知道了泰西诸国的名称,也知道泰西诸国在海上的势力远胜大明。 “居安思危?” “能说出这个词,真不容易。”钱渊惨然一笑,类似的事情发生过两次,第一次是对裕王、高拱,第二次是对唐顺之,但前两次,他们都觉得钱渊为了通商而夸大其词。 这两年,钱渊其实并不像唐顺之所想象的那样悠闲,他通过汪直弄来了不少西洋工匠,有的会制鸟铳,有的会铸炮,甚至有个叫威德尔的被钱渊任命为管事,专门负责打造运载火炮的战船。 在汪直的引荐下,钱渊也允许传教士进入明朝,如今有两个传教士在松江府传教,甚至钱渊还通过徐碧溪表达希望更多的传教士来大明的想法。 钱渊并不打算做太多的事,他觉得自己的任务在于,开海禁,以通商为借口,小心翼翼的呵护这条线,让这个时代的大明和欧洲有着更多的交流。 这是钱渊的底线,谁触碰这个底线都不行,这也是钱渊和徐阶决裂的最重要原因。 钱渊推开窗户,寒冷但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头顶悬挂着皎洁的明月,身后传来林烃试探的询问。 “龙泉公,红薯、洋芋,可否输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八十七章 再想想 林烃有点紧张,但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显然早有准备。 “不仅建宁府一地,邵武府、延平府西北均是一片惨状,流民四起,稍好一些的躲在城镇外等着粥棚赈灾,稍差一些的已然沦为盗匪,梁兄弟在邵武府就遇上好几股盗匪,据说江西更逾。” “如今已是正月,如若镇海输米粮赈灾,再输大量红薯、洋芋春耕,流民得以果腹,地方立安。” 看钱渊不为所动,林烃补充道:“若是春耕不力,以至于盗匪四起,只怕朝中责罚尧山公……” 钱渊转头瞥了眼,林烃立即住了嘴。 “这便是你顺道来镇海的原因。”钱渊嗤笑道:“当年尚未中举,钱某已然名声鹊起,东掺和一脚,西掺和一脚,也有人如此说,小子安知大事。” 看林烃投来好奇的视线,钱渊随口道:“是当年半洲公所言,但为何以年岁而定?” “你林贞耀出身名门,少年举人,关怀乡梓之地,亦是本分,本官敬你一二。”钱渊笑道:“户部侍郎黄君辨南下查验红薯、洋芋之事,已然回朝,如今朝中尚无定论真伪。” 林烃敏锐的察觉到,对方的自称不是“钱某”而是“本官。” 钱渊补充道:“即使朝中采信,红薯、洋芋亦会择东南西北各省试种,就算紧急……难道急得过辽阳,去岁辽阳大荒,若不是镇海税银,陛下都要从内承运库拨银了。” 林烃思索片刻,有条不紊道:“红薯、洋芋之事东南遍知,据说亩产十余石,此事一季即可验证真伪,龙泉公不会不智于此,此其一。” “其二,闽赣两地均与两浙接壤,水陆运输皆便捷,如今已是正月,东南二月二春耕节,闽赣两地还来得及……” “越往北,春耕越迟。”钱渊插嘴道:“即使二月起运,抵达辽阳、蓟门也来得及。” “但龙泉公适才已言明,户部拟各处试种,辽阳冰天雪地,试种无需太多。”林烃立即反驳道:“更何况,各地农户都不敢试种,大户更是提防。” “户部拟定各地官田试种。” “无需官田,闽赣两地,大量良田均可为户部所用。” 钱渊笑了笑,“还有其三吗?” 林烃迟疑了下才继续说:“久闻尧山公与龙泉公东南订交,交情甚笃……” “哈哈哈,还不如说惟锡兄得钱某举荐,才得以升任浙江巡抚,又调任福建巡抚。”钱渊大笑,“你倒是说的委婉。” 林烃也嘿嘿笑了笑,红薯、洋芋一事试种,户部是主持者,但钱渊的意见也很重要,吴百朋以私人交情相求,钱渊只怕不会拒绝。 最重要的是,吴百朋是钱渊的人,位置稳固,名望大涨,对钱渊来说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钱渊笑声不歇,“东南若论文官,交情最深的就是惟锡兄,当年扬州大捷,又在浙江、苏松多次立功,理应升任……嘿嘿,阮应荐!” 林烃微垂眼帘,当年就是李默力荐阮鹗升任浙江巡抚的,结果一战损参将宗礼,二战失卢镗大军,徐海席卷嘉兴府,若不是钱渊长水镇、桐乡两战败倭,只怕东南战局糜烂不堪。 “有赤子之心,理事分明,更兼有这等心思,闽县林家可谓后继有人。”钱渊摇了摇头,笑道:“但虽钱某与惟锡兄乃是至交,这等事仅惟锡兄是不够的。” “福建春荒,镇海输粮米赈灾,此事惟锡兄一封信来,钱某可以做主。” “但红薯、洋芋……需户部指派。” 钱渊心思急转,轻声道:“贞耀可以想一想,其实是有办法的,上京赶考为时尚早,可在镇海盘桓些日子。” 对面前这个少年郎,钱渊从刚开始的冷淡,再到如今的接纳,虽然有着利用的心思,但也的确非常赏识。 被灌输了一脑门的南洋、泰西诸国,又迷茫于钱渊最后几句话,林烃昏头昏脑的走出书房,没看见梁生,犹豫着往之前来的方向走去,冷不丁一只黑猫从房檐上蹿下来。 “哎哎哎……” 拐角处传来女子娇柔的喊声,林烃一个激灵,弯下腰,伸手如电,一下子捏着了黑猫的后颈。 “小二黑,太调皮了。”钱小妹气喘吁吁的跑过来,嗔怪的拍拍黑猫的脑袋。 林烃身子一僵,他认出是之前在书房窗外见到的女子,似乎是钱渊的妹妹。 “谢谢。”小妹接过黑猫,好奇的打量着林烃,“你是谁?二哥居然让你进书房。” 女声清脆,如珠落玉盘,吐字极快,却并不含糊,林烃很失礼的没有转头,愣愣的盯着面前的女孩。 没有听见答复,小妹不悦的抬头看来,两人的视线撞了个正着,一男一女的脸都渐渐红起来。 “咳咳,咳咳!” 刻意的咳嗽声打破了寂静,林烃身子一抖,后退两步,侧身眼角余光瞄见脸色似乎不太好看的钱渊,赶紧虚虚行礼,大步离开。 “错了错了,往那边走。”钱小妹忍不住提醒了句。 当年晚上,谭氏就拉着儿子问起今日客人什么来头,还颇为自豪于自己看出女儿不太对劲,起意套了话出来。 钱渊心里吐槽,全家上下,论最没心眼的就是母亲大人您了,居然还从小妹那套话……您确定不是被她利用了? “闽县林铺乡林氏,林烃,字贞耀,十八岁,去年举人,正准备上京赶考,上溯五代均有两榜进士,其父林庭机礼部侍郎,其兄林燫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如今是翰林院侍读,皆有名望。” 谭氏眼睛一亮,钱家两代两位进士,均选为庶吉士,这也算是门当户对了,而且年纪也配的上,“可定亲了?” “有没有定亲……孩儿也不知道。” “母亲,还是别琢磨了。”钱渊咳嗽两声,“林庭机的举主是前吏部天官李时言,此人与孩儿……呃,算不上有仇,但相看两生厌。” 谭氏有些失望,正巧大嫂黄氏将仆妇斥退,父亲钱锐、兄长钱鸿过来了。 钱锐听妻子一说,瞪了钱渊一眼,“到处惹是生非,林庭机从南京国子监祭酒转礼部侍郎,李时言说不定有起复之日。” “就算起复……”钱渊想了想,凑到父亲耳边小声说:“当日李时言下狱,严东楼要下手,还是孩儿给陆文孚出的主意,保了李时言一命。” 钱锐冷哼一声,“你倒是交际广阔,缇骑都要求上门。” 钱渊干笑着没吭声,毕竟父亲如今身份摆在这儿,很多事情没办法公然打听,如若知道儿子在京中和严东楼勾肩搭背…… “算了吧,闽县林氏,名门望族,此子十八岁就中举,少年才子,只怕家里早替其定亲了。”钱锐叹了口气,女儿都十六了还没定亲,现在已经成了心事。 在最关键的十岁到十六岁这些年里,钱小妹受钱渊极大的影响,后来又有很强独立性的小七这样的闺蜜,钱小妹的眼光也不禁挑剔起来。 外院的客舍里,林烃正在和梁生喝酒,桌上摆着几盘冷菜。 “真的!”梁生吐着舌头,“少爷向来待人随和……” “是是是。”林烃拿起酒壶替梁生斟酒,却忍不住想起李默对钱渊的评价,尖酸刻薄,舌厉如刀。 “但也有例外,一是战时,当年华亭城外对阵倭寇,有护卫弃械而逃,少爷亲手斩其首级。”梁生有点不胜酒力了,“二是书房,钱家除了少爷,只有少奶奶才能进,其他人就算是老夫人、小姐都不能进……你今日初见,就能进书房,啧啧,之前只有荆川公、开阳公有这等待遇呢。” “连钱小姐都不能进?”林烃轻声问:“就是今日捧着黑猫的那位……身量颇高,尚未出阁?” 梁生反应过来了,盯着林烃,张开嘴……然后打了个酒嗝。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八十八章 静气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六百八十八章静气既然起了心思,林烃第二日起对钱渊的态度就有了微妙的变化,他倒是定过亲,五年前林庭机替其定亲同乡赵氏女,不过三年前女方夭折。 不过钱渊没怎么搭理林烃,虽然孙铤那边已然步入正轨,宁海赵大河也大都妥当,但堆积在心头的烦心事还有一大堆。 “张三说得对,王义的事你别管,也别泄露出去。”钱渊在心里叹息感慨王义的抉择,思索片刻后低声道:“彭峰已然先行入京,接下来镇海和随园密信来往都由你负责。” 梁生躬身应是,“定不负少爷所托。” “你给少爷我留点神。”钱渊冷笑道:“出了差错你担当不起,要不是杨文留在军中,张三、周泽、王义还在江西,也不会用你!” 梁生有点委屈,“少爷,小的没犯过错……” “没犯错?”钱渊哼了声,“你这张嘴巴!” “小的投入少爷门下,这也是跟少爷学的。” 钱渊也是无语了,挥挥袖袍,选了根毛笔,“磨墨!” 在心里打了打腹稿,钱渊一挥而就,戚继光考虑的问题值得执行,镇海修了那么多战船,还铸炮数十门,但从未上过战场,南下入闽磨砺一番,恰逢其时。 不过这件事不能由自己起头,可使浙江巡抚谭纶上奏,同时戚继光上书兵部,东南水师分为两部,一部在吴淞总兵董邦政麾下,另一部也是主力水师在台州指挥使葛浩麾下。 而葛浩是谭纶旧部,让谭纶提出还算合适。 钱渊不由在心里琢磨,苏松一带如今大抵平静下来,如果浙江总兵一直出缺,董邦政倒是个合适人选……一方面自己和董邦政早就交好,另一方面董邦政是东南诸将最早以鸟铳为主力的将领。 想了好一会儿,钱渊叹了口气,很多事只能想当然,真正操作……难度太大,自己还想让戚继光留在东南呢,这一世的戚家军依旧战力无双,堪称倭寇克星,但战功是没有原时空多的。 但即使如此,倭患平息后,戚继光也很难留在东南……钱渊也曾经考虑过养贼自重,但实在太过弄险。 就连戚继美,钱渊都不敢保证……他并不知道,历史上,东南倭乱平息之后,戚继光调任蓟门总兵,戚继美也捞了个总兵官,但却是云南总兵。 “少爷。” 梁生的提醒打断了钱渊的思绪,他转头看去,林烃在屋外行礼。 “贞耀来了。”钱渊笑着起身延手,心想倒是心思敏捷,才两日就想通了。 林烃看起来有点腼腆,双手捧着一叠文稿,“晚辈昔日涂鸦,还请龙泉公指点一二。” 钱渊脸色一变,接过文稿一看,全都是八股文……自从会试之后,钱渊再也再也没写过八股,看到这玩意就脑子发晕,就想起当年在陆树声棍下过的暗无天日的岁月。 悄悄咽了口唾沫,钱渊随意看了几页,虽然有些目眩眼花,但好歹是科场里杀出来的,不过片刻工夫,他就已经看出……比自己强多了! 梁生这货虽然嘴快,但心思灵敏,知道林烃这是在讨好钱渊呢……身为两榜进士,还是从松江府、南直隶杀出来的,随园中多有以文才扬名的浙江士子,啧啧,按常理来说,林烃这一招应该是挠到痒处。 可惜了。 梁生拼命忍着狂笑的冲动,他记得清清楚楚,去年乡试前,唐顺之、孙丕扬百忙之中巡视镇海县学,钱渊也在场。 有多名生员慕钱渊威名,向其请教……梁生倒是没听懂,但他能分辨出好坏,从唐顺之的脸色中分辨。 出了县学,唐顺之倒是没斥责钱渊学艺不精,而是吩咐左右寻镜片送给筠泉公。 梁生知道镜片就是眼镜,通商后镇海也偶尔能看到,被视为珍品,但筠泉公……后来他找了个机会问了张三才知道,那是指礼部尚书吴山。 合起来,唐顺之是在说,嘉靖三十五年会试主考官吴山眼瞎。 “嘿嘿,秦文汉赋,唐诗宋词,元曲明八股?”钱渊轻描淡写道:“八股不过是敲门砖而已,过了会试,八股无用,不过贞耀……此科理应上榜。” 林烃恭恭敬敬道:“父兄皆言晚辈制艺尚缺火候,龙泉公选为庶吉士,还请指点一二。” 呃,一般来说,选庶吉士的标准是二,其一经义,其二年岁,但宁缺毋滥,所以每一科的庶吉士的数量总是不同的。 所以,选为庶吉士,制艺水平都是到一半,外间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梁生疾步进来,神色肃穆,附在钱渊耳边低声道:“刘洪来了。” “什么?”钱渊不由霍然起身,低呼一声。 出了什么事,让总理京城诸事的刘洪突然南下,钱渊心思急转,难道是自己一直期盼的那件事来了…… “贞耀你先回去,明日再谈。”钱渊缓缓坐下,曲起手指敲敲桌面,“把人带进来。” 林烃离去的时候,看见一个单臂中年汉子疾步而来,他突然觉得李默有一句话说得对,钱渊此人,惯于暗中谋事,隐秘甚多。 刘洪单膝跪下,单手托着信封,梁生按例检查火漆,才交给钱渊。 亲自拆开信封,钱渊一边取出信纸,一边示意刘洪起身,看了眼只有一个数字的信纸,蹙眉问:“可有口信。” “是那首诗。”刘洪的回答简明扼要,“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 “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材。”钱渊笑着接了后两句,笑道:“到底发生何事了?” “分宜得保,但贼军破安福县城,刑部尚书欧阳大人两弟,次子、三子皆没于贼手。”刘洪轻声道:“军报入京,欧阳老夫人闻讯晕厥,御医亦无功而返。” 钱渊拿着信纸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他在提醒自己,每逢大事有静气。 不能随意做决定,但也不能不做决定。 如何选择时机? 在如今,分寸感是最重要的。 信纸上只有一个数字,“十五。” 用不着费神猜测,欧阳氏估摸只有半个月的性命,她一死,严世蕃就必须扶棺归乡,守孝三年。 大幕已然拉开,接下来,各色人物将粉墨登场,钱渊很清楚,徐阶有着一套完整的计划。 而接下来钱渊要做的是,打乱徐阶的节奏感。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考虑,钱渊和徐阶不可能再和睦共存。 钱渊举起信纸,梁生立即打开灯罩,火苗舔上信纸一角,很快一团火焰变成一团灰。 “京中交付彭峰?” “是。” 钱渊闭上眼睛,“等。” 获取更优质的阅读体验请访问手机版网址:/book/5271/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八十九章 沉默 这个时代没有电话,没有微信,没有伊妹儿,从宁波到北京,远迈万里之遥,信息交流非常的不方便。 所以,钱渊在做决定,在做关于京中任何事的决定前,都需要考虑再三,参考一个人的意见。 徐渭。 虽然外人皆言随园中尽皆俊杰,如孙鑨、诸大绶、杨铨、陈有年、吴兑、冼烔都名声在外,又有钱铮、潘晟这等资历深的京官,但现在能助钱渊一臂之力的,只有徐渭一人。 徐渭也是随园中知晓钱渊秘密最多的那人,很多事情钱渊只能托付给他……当然了,即使如此,钱渊也有很多事隐于水面之下,这一世的他永远不可能毫无保留的信任任何人。 从第二天开始,钱渊如往常一样起身穿衣,洗漱吃饭,出门公干,但小七很快发现了丈夫的异常。 这很正常,毕竟是枕边人,总能从那些外人不知道的细节中揣摩到什么。 但第二个发现钱渊异常的人有些奇特,居然是林烃,似乎这个少年郎对周边环境、氛围有着异于常人的敏锐观察力。 看着钱渊翻身下马,目不斜视的从自己身边越过,大步走入正厅,林烃确定,钱渊的异常在于沉默。 沉默不是哑巴,沉默也不是示弱。 钱渊的沉默夹带着复杂的情绪,他似乎在等待什么,他似乎在积蓄什么,似乎有什么即将迸发。 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波涛汹涌。 最直接的证明就在于,如今的钱渊似乎缺乏耐心。 在梁生的指引下,林烃攀爬上二楼,临窗桌边两碟小菜,一壶温酒,两个酒盏。 “龙泉公。”林烃行了一礼,抬眼看去,钱渊正在临窗远眺,外间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似乎比任何事物都更有吸引力。 好久之后,钱渊转身坐下,端起酒盏一饮而尽,“想通了就说,没想通……明日启程赴京赶考吧。” 林烃有些委屈,前几日还说可以在镇海多盘桓些日子,现在却要赶人了……难不成是发现我有好逑之心? “嗯?” “龙泉公,红薯、洋芋试种当由户部指派,纵一省巡抚也无能为力,但福建致仕士绅上书朝中……以延平府、邵武府、建宁府三府之地试种新物,或朝中会允许。” 这个答案出乎钱渊的预料之外,若无对朝中局势的清晰认知,很难做出这样的答复。 钱渊拾起筷子,夹了筷菜慢慢嚼着,侧目看来,眼神冰冷犀利,“户部、六科并都察院南下查验红薯事,李时言如何说?” 林烃心头一动,知道埋藏在自己内心深处的猜测只怕撞了个正着,忙躬身道:“适时未见邸报,未闻声讯,李公便未提及。” 钱渊不为所动,缓缓道:“赴京赶考,正月初一动身实是不妥,难道贞耀不是特地来镇海的吗?” 哎呦喂,您疑心病真是够了……林烃也是欲哭无泪,哀叹道:“直到抵达镇海,才知红薯、洋芋事确凿无疑,原本真的只是顺道拜访龙泉公。” 钱渊沉默下来,片刻后才端起空空如也的酒盏摇了摇,林烃赶紧上前斟酒,犹豫了下给自己也斟了杯酒。 “也是,是钱某想多了。”钱渊轻叹道:“李时言性烈如火,以气自豪,可另寻他法,绝不会绕着弯子让个小辈来求我钱展才。” 又抿了口酒,钱渊叹道:“但如此一来,事反而难办了。” “龙泉公此言何意?” 钱渊冷笑道:“李时言尚能饭否?” “还算康健。”林烃小心翼翼道:“虽须发皆白,但中气十足,声音洪亮。” “嘉靖三十五年,李时言大败,都言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也不知李时言可有此感。” 林烃闭上了嘴巴,只静静听着对面不快不慢的讲述。 “嘉靖三十四年,钱某入京觐见,在陛下面前旁敲侧击,力荐胡汝贞代杨裁庵出任浙直总督……” 林烃知道杨裁庵指的是胡宗宪的前任浙直总督,嘉靖二年进士的杨宜。 “旁人都道钱某得罪华亭,却不知李时言恨之入骨,杨裁庵有治世之才,却无统军之能,落败已然不可避免,李时言力荐时任应天巡抚的曹邦辅出任浙直总督。” “从那之后,李时言视钱某为敌,几番挑刺,就连随园士子选官也多受打压……” 钱渊拾起酒盏,意味深长的说:“贞耀,你说说看,他李时言肯承钱某这份人情吗?” 林烃不知晓如何作答。 李默三年多前败北,罢官归乡,但自去年福建倭乱四起,李默毁家杀倭,堪称豪烈,嘉靖帝两次下旨褒奖,再加上当年李默举荐的林庭机调任礼部侍郎,兼重修,李默已然有复起之像。 上书朝中,建言于福建受灾三府试种红薯、洋芋,解乡梓粮荒春耕之难还是小事,关键是,这是李默正式复起的契机。 如果李默真的因为这件事正式起复回京,那真的会欠下钱渊一个大人情。 李默那般性情……欠下这种人情,得呕死! “还来得及吗?”钱渊突然问。 林烃掐指一算,“来得及,距离春耕节还有大半个月,晚辈已然问过,红薯以藤蔓种植略有不便,还是洋芋方便,切块发芽后就能种植,亩产至少十石,一户六口,只需……” “问的是你赴京赶考来得及吗?!”钱渊不客气的打断道:“李时言那性子……撞破南山不回头,若无人劝,他肯接过钱某递去这根杆子?” “晚辈……”林烃一时愕然,让我去劝说李默? “你不去,难道钱某亲自去?”钱渊目光如针一般刺在林烃的脸上,“或者说,让福建巡抚吴惟锡去?” “惟锡兄去,和钱某亲自去,有何区别?” 钱渊长身而起,挥袖道:“如今朝中,分宜、华亭党争惨烈,错过这次,他李时言未必还有机会!” “难不成他还指望自己的好学生?” “当年阮鹗于嘉兴府大败,陛下严词训斥陆文孚,锦衣卫指挥使脑门青了一个月!” “原话转告,钱某此举非为他李时言!” 林烃怔怔的待在那儿,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想明白,最后长长作揖行礼,“无论如何,闽人当谢过龙泉公……” 钱渊伸手扶住林烃的肩膀,正色“私人何以为国事相谢?” “钱某自然有其他打算,贞耀无需过于在意,红薯、洋芋已然计数汇合,从台州、绍兴、宁波挑选老农百名,此行还要拜托贞耀。” “两浙百姓是人,闽人亦是人。” 最后一句话打动了林烃,的确,无论如何,眼见路旁尸骨,眼见村无人烟,眼见流民哀嚎,他们终究也是人。 这时候低低的呢喃传来。 “可惜,可惜……不是每个上位者都将他们视为人……” “肉食者鄙,肉食者鄙……”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九十章 人情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六百九十章人情第二日清晨,下定决心的林烃只给京中父兄去了封信,不管不顾自己能不能赶得上会试,在四名钱家护卫的陪同下赶往建宁府。 为节省时间,林烃选择横穿金华府,越处州府直入建宁,正月十二日午后抵达建宁府府治所在瓯宁县。 “贞耀尚未赴京?”李默听下人禀报,诧异的看见林烃风尘仆仆的大步而来。 林烃世家子弟,向来文质彬彬,县人赞其温润如玉,如今却发髻凌乱,行走间干脆利索,哪里像是书香门第子弟。 李默皱眉看了眼林烃身后的四名大汉,突然脸色一变,拂袖回屋。 去年入闽后一直跟着戚继美的洪厚嘿嘿笑了笑,就在距离这儿不远的府衙,他和张三、周泽、梁生见过李默,当时张三冷言冷语,梁生那个大嘴巴还嘀咕了好几句,怼的李默脸色直发青。 林烃向洪厚递去个歉意的眼神,跟着李默入屋。 洪厚倒是不在乎,他是华亭人,不是最早跟着钱渊的那一批,但也是第二批入队,而且还是钱家佃户子弟出身,当年跟着钱渊入京,又跟着钱渊南下,很清楚屋内那老头看自家少爷多不顺眼。 一盏茶后,说的口干舌燥的林烃端起茶壶,连续倒了三杯茶,皆一饮而尽,一边倒第四杯茶一边说:“红薯、洋芋之事绝不假,上至府衙、县衙,下至商铺、农户,其实宁绍台三府早就铺开了,再说了,龙泉公这等人物,何必做这等一戳就破的假?” “龙泉公?”李默冷冷哼了声,“年不过三十而已!” 来之前钱渊的评价在林烃脑袋中回想……真是个拧巴的老头啊! “吴惟锡乃他钱展才至交,甚至就是他将吴惟锡推上高位,按察使汪道昆与吴惟锡是同年好友,闽地诸事,有他们就够了!”李默第一时间就听懂了,也第一时间推辞。 “此非私,而为公。”林烃苦口婆心劝道:“龙泉公命晚辈传话,此举非为李公。” 李默微微眯眼,片刻后大笑道:“这几年也算看清了,不论其他,钱展才的确未攀附华亭。” 顿了顿,李默自言自语道:“为何要娶华亭孙女为妻……对了,贞耀可曾见过华亭那孙女?” 林烃眨眨眼,“见过一次,夫妻情深,而且徐夫人乃杏林圣手,宁绍台三地,得其活命者数以百计。” 李默点点头,“想不通,想不通……” “什么?” “这点想不通,但眼下诸事是想得通的。”李默指指林烃,“钱展才何许人,虽为幸臣,但心机深沉,手段了得,人如其名,其深似渊,贞耀你虽是少年才子,但尚无资格与他对垒。” 看林烃听得懵懵懂懂的模样,李默解释道:“钱展才得陛下宠信,徐文长随伺帝侧,又有裕王殿下、高新郑为后盾,分宜、华亭均不会随意招惹。” “他都能输万石粮米入闽,红薯、洋芋试种算什么大事?” “何人会为此去招惹他钱展才,那可是个马蜂窝!” “户部方仲敏支撑这些年,太仓库早已灯尽油枯,镇海输税银入京,解朝中用度之窘,户部对其感激涕零。” 李默瞥了眼一脸迷茫的林烃,“论在朝中分量,别说你兄长了,就是你父这个礼部侍郎也不及钱展才。” “这等事,他一封信北上去户部,一封信南下至吴惟锡,足矣足矣,为何要费尽心力,绕着弯子,请老夫出面呢?” 林烃傻乎乎的抬起脸,一副傻鸟模样,弄了半天钱渊那天是在糊弄自己? “钱展才这些年在东南好大名声,观行事手段,其人擅布局,草蛇伏线,灰延千里。”李默冷笑道:“安福城破,欧阳病危,这等消息老夫都知晓了,他钱展才会不知道?” “安福城破,欧阳病危?” “严分宜之妻欧阳氏,娘家吉安府安福县,其弟刑部尚书欧阳必进。”李默微微叹了口气,他和严嵩势不两立,但和欧阳必进早年是有交情的。 林烃突然想起那日正要和钱渊长谈,梁生突然引来的单臂中年人。 “严分宜八十高龄,其妻欧阳氏病逝,严东楼必然扶棺归乡守孝,东楼小儿一去,严分宜独木难支,严党覆灭之日已然不远。” 李默饶有兴致的笑道:“此时此刻,他钱展才却如此急不可耐,试图以红薯、洋芋试种让老夫起复,为何?” 林烃的脑子都成浆糊了,只能摇摇头。 “严嵩一去,华亭便能身登首辅,朝中有何人能抗?”李默傲然道:“筠泉困居礼部数年不得入阁,吕汝立入阁多年不敢发一言,充数之辈而已。” 林烃这下子更糊涂了,紧锁眉头试探问:“华亭身登首辅……时言公与华亭不合?” “哈哈哈哈……”李默的笑声中夹杂着丝丝寒意,“若不是华亭、分宜联手,当年老夫何至于下狱论罪?” 林烃听的一阵牙疼,您老不是被严嵩陷害的吗? 李默指指外间垂手肃立的钱家护卫,“钱展才为华亭孙婿,但钱、徐两家实则分道扬镳……原本老夫听闻也只是半信半疑,但今日,既然贞耀从镇海而来,此言当不虚。” 林烃终于大致听懂了,欧阳氏即将病逝,失去最重要助手严东楼的严嵩即将败北,而徐阶的孙女婿钱渊却和徐阶颇有间隙,试图请出李默和徐阶打擂台。 好乱啊,林烃揉着眉心有些苦恼,自己被卷进这件事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好了,贞耀回去吧。”李默淡然道:“这份人情……李某承不起,红薯、洋芋诸事可托付吴惟锡、汪道昆等人。” 林烃艰难开口道:“龙泉公曾言,错过此番,时言公未必还有机会……” “其叔钱刚聲亦不过晚辈。”李默嗤之以鼻。“难道要老夫俯首他一黄口小儿?” “此事于时言公实是公私两便,龙泉公亦言明,为公不为私。”林烃蹙眉道:“若不为公,钱龙泉何以于镇海设施招商却两袖清风,若不为公,钱龙泉何以遣护卫先入闽,后入赣,助戚参将数度大败贼军?” 这句话一出,李默也无言以对,他虽然刚直自傲,但眼力不差,几个月前戚继美解瓯宁之围,率先冲阵破敌的勇士就是钱家护卫,用鸟铳一句摧敌的头领也是钱家护卫。 李默沉默良久,才轻声道:“嘉靖三十五年,分宜、华亭合谋,老夫一战败北,只道性命不保……不论分宜,其子严东楼心狠手辣,华亭亦不会留老夫一命,有太多先例。” “不料只半月,却只是罢官归乡……本以为是陆文孚,当日送行者唯其一人。” “但文孚却言,此事多赖钱展才之力。” 林烃大惊失色,李默却微垂眼帘,早在数年之前就欠了这么大一份人情,如今还要再欠一份人情而起复?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九十一章 怜民 脸谱下的大明正文卷第六百九十一章怜民罢官归乡三载,但李默从没有消沉,他知道自己可能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但这样的机会,李默不想接受。 已年过花甲之年,虽身子还算康健,但谁知道什么时候就两眼一闭? 这人情怎么还? 还还的了吗? 两份人情:“二哥,都等着你……咦,你不是要赴京赶考吗?还没走?” 没等林烃回复,钱渊就训斥道:“大家闺秀,谁让你到外院来的!” 钱小妹双目圆瞪,就年前你还说别老待在后院,出来走走才好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九十二章 相看 钱渊噼里啪啦一顿训斥,旁边林烃忍了又忍插嘴道:“展才兄,些许小事而已,何必如此?” “松江钱氏比你闽县林氏稍差?”钱渊冷笑道:“你族中姐妹未出阁时也能随处走动?” 娘的,现在就开始护短了? 林烃坦然直言道:“只需有丫鬟跟随,不得离家,并无其他约束,小弟二姐当年待字闺中,还时常外出踏青,吟诗作赋。” 钱渊瞄了眼门外的两个丫鬟,哼了声,“吟诗作赋……” 钱小妹狠狠瞪着钱渊,“母亲可还在等着汤圆呢!” “好……今晚多做些。”钱渊转头看了眼林烃,“吃了汤圆,明日一早你便启程北上,正巧有书信入京,梁生遣两名护卫随行。” “多谢展才兄。”林烃暗暗叫苦,一点口风都不露,还急着将自己撵走。 今天钱渊心情的确不错,因为一早就收到了徐渭的来信。 现在尚未开印上朝,徐渭也见不到嘉靖帝,但细察京中局势,提醒钱渊需要谨慎行事。 如今严党惶惶,徐阶一党气焰大涨,两边都跟斗鸡眼似的,如此局势,在欧阳氏未亡,严世蕃尚未归乡之前,钱渊最好还是不要入京。 不过倒是可以先在嘉靖帝面前提一提,反正召钱渊回京是嘉靖帝去年先提及的。 徐渭提醒钱渊,镇海税银不可比去年少,如若宁海税银也能稳定下来,此番回京,嘉靖帝有可能让钱渊回翰林院,或者直接入詹事府。 钱渊倒是不在乎回翰林院或入詹事府,但徐渭的来新年给他吃了颗定心丸……欧阳氏初三那日昏厥,徐渭并没有慌慌张张急信南下,而是观察局势,打探消息,有把握后才写下这封信。 显然,这三年来,徐渭虽然身上还缺乏种种官员……或者说官僚的习性,但对局势的敏感度却直线上升。 厨房里,钱渊仔细看着厨子如何捏汤圆……这玩意前世真的没做过,都是超市买现成的,他甚至都不知道汤圆用的是糯米粉! 钱渊好不容易捏了二十个奇形怪状的,林烃洗了手将其滚成圆形,这才下锅。 “下厨不嫌弃脏了手?”钱渊斜着眼打量着林烃。 “兄长都不嫌弃。” 林烃恭恭敬敬的称呼让钱渊无语,让你以字相称,你倒是会顺杆往上爬,是属猴的? 吃完汤圆,钱渊才懒得管林烃没话找话望眼欲穿,直接将这厮打发走,交代梁生明日拨两名护卫跟着,自个儿回了后院。 “怎么了?”钱渊一回来就看见小七在那翻箱倒柜。 “江西那边打战还不知道打到什么时候,周泽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了。”小七烦恼道:“袭人、晴雯倒是愿意等等,但杨文实在等不下去了。” “这是给袭人准备嫁妆?”钱渊瞥了眼,“别忙了,都是你自个儿的嫁妆,我给袭人准备就是。” “大头当然你出,但我也得有自个儿心意啊。”小七解释道:“虽然名义上主仆,但其实是闺蜜呢。” “好好好,随便你。”钱渊去洗漱缩进被窝里,指点道:“那不行,那是裕王妃送你的……以后就是皇后,再往后是皇太后。” “这个呢?”小七挑出个凤钗,“挺漂亮的,是潘家送的。” “潘恩?”钱渊觉得无所谓,“对了,你以前去豫园玩过没?” “当然去过。”小七拿着凤钗翻来覆去的细看,“刚到上海的时候就慕名去过。” “就是潘家修的。”钱渊笑道:“潘恩儿子潘允端修的。” 小七对这些才不感兴趣,拿着凤钗问:“你说这个合适不合适啊?” 钱渊无趣的哼了声,“当然不合适,袭人戴的出去吗?” “那怎么办?” “袭人是你闺蜜,杨文也是我兄弟,面子上的事我来撑。”钱渊想了想,“你干脆打制一副金首饰,万一以后入不敷出,袭人还用得上。” 小七歪着脑袋想了会儿才点点头,将首饰盒丢回去,踢掉鞋子爬上床,“杨文应该有些积蓄?” “那当然,他富着呢,钱家酒楼他其实有份子的。”钱渊小声说:“毕竟守在海关,高薪养廉那是养不了的,但高薪至少能提高违法犯罪的成本。” “反正都是你的事。”小七利索的脱掉衣服钻进被窝,“对了,咱们什么时候回京?打金首饰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吩咐下去就是了,今年肯定要回京,什么时候还不好说,但应该是上半年。”钱渊随口说:“对了,小妹看中那个姓林的,你觉得呢?” 小七靠在半坐着的钱渊的腰侧,“塞好了!” 钱渊无语的抓过一件毛衣塞在腰侧,小七把毛衣摆弄成一团挡住肩膀,才说:“小妹都前前后后打听了好些天了,听说那人来头不小?” “嗯,名门望族,五代之内均有两榜进士,老子是礼部侍郎,哥哥在翰林院,和张居正一届的。” “定亲了吗?这年头定亲都早。” “应该没有。”钱渊脱掉衣服钻进被窝,抢过毛衣丢出去,“那厮鬼鬼祟祟的,如果定了亲还这样,老子打断他的腿……第三条腿!” 小七的脑袋靠了过来,“长的倒是还算精神……” “没我帅。” “个子也还凑合,至少比小妹高一点。”小七懒得搭理丈夫的插话,“如果没定亲,倒是挺适合的。” 钱渊在心里琢磨了下……林庭机、林燫和自己都没什么来往,前者压根就没见过面,后者在翰林院见过几次,但也只是泛泛之交。 问题是李默一旦起复,林庭机将肯定是他的心腹……不说其他的,林庭机从南京国子监祭酒升任北京礼部侍郎,这一步飞跃跨度相当大,但林庭机身后除了李默,是没有其他势力支撑的。 看看这些年那些礼部侍郎,要么是董份这样的严党,要么是严讷、袁炜这样的青词翰林,他林庭机势单力薄却能杀出重围……这也被视为李默很有可能起复的预兆。 哎,对了,李默这老头不是不想欠人情吗? 干脆就这事儿把人情还了……让李默去做个媒人好了! 不行,这事儿有点犯忌讳啊,引得嘉靖帝疑心就不好了。 钱渊胡思乱想着渐渐睡着,外院客舍里的林烃想到明日启程,心里就不舒服,辗转一夜难以入眠。 第二日清晨,林烃意外得知,钱渊要在钱家酒楼设宴送行……不是一早就让我滚蛋吗? 正午时分,钱渊和林烃在钱家酒楼三层包间相向而坐。 菜肴未上,黄酒未温,林烃有些坐立难安,想着那日在瓯宁县让李家下人送给闽县母亲的那封信。 论起来,松江钱氏,名望不弱于闽县林氏,底蕴甚至更胜一筹,只不过钱渊锋芒太露,父兄未必愿意,倒是可以从母亲那边想想办法。 钱渊突然起身,笑道:“方先生,好久未见。” 钱锐行礼道:“见过龙泉公。” 一旁的毛海峰咧着嘴笑了,“今日总能省点银子了!” “进来,你个憨货!”钱渊笑骂一句,引两人入内,简单介绍了几句。 毛海峰无所谓,叫过店小二一连串的报着菜名,而钱锐细细打量着对面的林烃,“这位公子是?” 钱渊面容僵硬的介绍……呃,其实是在重复今天早上已经说过一遍的那些话。 没办法,父亲非要来相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九十三章 觐见 这个年过的不太舒服,至少对那些在京中过年的京官来说是这样的,欧阳氏病危,庞大的严党从严世蕃、赵文华、吴鹏再到底层官员个个面带悲色。 大家伙儿都心知肚明,好日子只怕是要过到头了,甚至都有严党官员在严府内下跪祈福。 而这个消息对徐阶一党来说简直是天降福音,堪称飞来横财,就连徐阶都有点不知所措,费心费力在胡宗宪身上做文章,始终不得其法,下定决心直捣黄龙! 但是……我还没用力,你就要倒下了? 原时空中,徐阶还要装两年多孙子呢。 由此带来的后果是,徐璠嚣张跋扈口出狂言,被严府的管家严年听了个正着……然后,严世蕃找上门,当着徐阶一家老小的面,正正方方赏了徐璠四个大耳光子。 没办法,徐阶都没脸去拦着,徐璠公然在大街上说那三个……总算死了个! 骂人家老娘,徐阶都觉得严世蕃只给了四个耳光算是客气的了。 从那之后,徐阶一党都闭气息声,这时候的严东楼可不好惹。 至于既不是严嵩也不是徐阶党羽的那些官员,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就是,但也都留点神。 于是,正月里,整个京城都安安静静,在等待什么。 但日子还是一天一天的过去,正月十六日,开印上朝,嘉靖帝去晃了一圈就回了西苑。 “文长这笔字愈发精进,青词也更上一层楼。”嘉靖帝赞道:“若不是资历尚浅,翰林学士都够格了。” 徐渭笑吟吟答道:“不敢当陛下此赞,但若有一日掌翰林事,定将展才拨回翰林院。” “那展才宁可辞官致仕。”嘉靖帝点点徐渭,笑道:“好了,少在朕面前打埋伏,他回京……户部还想抢了去呢。” 徐渭正要凑趣几句,黄锦小步过来禀报道:“京山候之子锦衣卫指挥俭事崔曜在西苑口恸哭求见。” 嘉靖帝眉头一皱,“何事?” 黄锦也不太清楚,虽然他兼管东厂,但如今的东厂被锦衣卫压得死死的,宫外消息算不上灵通。 嘉靖帝有点头痛,要知道当年就是崔元奉金符迎銮于兴王府,将他迎入京城继承帝位,后得封京山候,大礼议事件中也颇有出力。 而且京山候的妻子是永康公主,位属皇族。 黄锦瞄见徐渭神色,试探问:“文长知晓?” 徐渭迟疑的看看嘉靖帝,才吞吞吐吐说:“崔俭事和展才不合……” “说!” “昨日元宵,夜间赏灯,崔府多人手持大红灯笼在严府门外招摇,严东楼……打上门去了。” 嘉靖帝也是无语,脑子坏成什么样的,这时候去招惹严东楼? 不过嘉靖帝也心里不悦,你严东楼打了内阁次辅之子,现在连勋贵都不手软? 黄锦好奇问:“崔俭事和展才不合?” 徐渭咳嗽两声没说话,嘉靖帝没好气道:“展才那张嘴可不是天生的,崔卿当年病故前还在大骂钱福!” 这是钱渊曾祖鹤滩公钱福挖的坑,嘴巴太碎太毒,公主嫁给谁你管得着吗?非要说驸马崔元长相不堪。 黄锦出去把崔曜打发走,回来又禀报道:“户部侍郎黄懋官,户部主事陈有年、吏科给事中胡应嘉,都察院御史陆一鹏求见。” 嘉靖帝点点头,黄懋官一行人回京恰好是除夕,今天开印立即召见。 “陛下,臣先请告退。” “留下。”嘉靖帝懒洋洋的哼了声,“朝中已有人称随园一党,无党未必为公,成党未必为私。” 嘉靖帝其实不在乎这个,其实明朝历史上的党派纷争也正是从嘉靖朝末开始的。 黄懋官四人步入后殿,一一叩首拜下,口称万岁。 徐渭退到一旁默默听着黄懋官一一讲述南下查验诸事,其实早就对过口径了……黄懋官大年初二就拜会通政使钱铮,顺路在随园用餐。 “遍观台州、绍兴、宁波三府共十二处,亲眼所见每亩收获称量,臣子亲手上秤,约莫十二石到十四石。” “细询当地老农,其实九月中旬即可收割,亩产约莫十五石到十八石。” 嘉靖帝斜眼瞥着徐渭,黄锦笑道:“当日可是夸口二十石的,陛下曾言,不足处以展才补之。” 陆一鹏和陈有年忍不住看了眼徐渭,后者干笑几声没说话。 黄懋官又道:“南洋吕宋岛农户遍看东南气候、亩地,言东南二月至三月可耕作,七八月便可收割,或亩产能抵二十石。” 嘉靖帝的视线缓缓落在了胡应嘉的身上,这是他惯用的伎俩,他很清楚胡应嘉是徐阶的人,而徐阶又和钱渊已然分道扬镳。 最重要的是,随园大闹六科,胡应嘉被揍得鼻梁都歪了,满脸都是血,此人不会阿附随园一党。 胡应嘉迈步出列,神色平静,躬身道:“臣亲手查验,红薯亩产十二石到十四石,洋芋未亲眼所见,至于亩产二十石,当一季之后再度查验。” 其实别说二十石,十四石已经足够高了,嘉靖帝有点兴奋,默许钱渊通商原先只是因为没银子用,没想到还真有如此奇物! 嘉靖帝太清楚红薯、洋芋能给自己带来什么了……将近四十年的皇帝,除了修道成仙之外,他如今最大的期盼无非是身后名。 能增产数倍,史书上会如何描绘? 可活万民,后人如何看待自己? 虽然早就看到持肯定态度的奏折,但直到现在,嘉靖帝终于放下心来,呼吸都沉重起来。 压抑住兴奋的情绪,嘉靖帝强作镇定,笑道:“还有什么?” 黄懋官侧头看了眼,“户部主事陈有年足迹遍布三府,查探最细。” “又一个随园士子。”嘉靖帝看陈有年相貌堂堂,笑着点头,“京中皆传,随园中尽皆俊杰。” “谢陛下赞誉。”陈有年躬身道:“因东南多河,耐旱未见;东南多山,展才亦选山地耕作,易活可见,户部拟于东北、西北、西南各处选地试种,一季之后再做定夺。” 嘉靖帝揉揉眉心,“朕记得展才言……可代五谷?” 一旁的徐渭小声提醒,“陛下,是宁波知府唐顺之的奏折。” “有区别吗?”嘉靖帝嗤笑道:“展才倒是有本事,唐荆川但当世大儒,被他当枪使。” “足以饱腹。”陈有年坦然直言,“最初在台州彭溪镇,三日内展才均命人布红薯宴,烤、炖、蒸,亦能做菜,后见洋芋,吃法更多,的确可代五谷。” 徐渭在一旁撇嘴,黄懋官那天在随园用餐,三人都在吐槽钱渊弄得红薯宴、洋芋宴,刚开始吃还行,但顿顿吃,天天吃,谁受得了……其中最是义愤填膺的好像就是你陈有年。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九十四章 找茬 听了许久,嘉靖帝的神色愈发轻松喜悦,他的视线视线最后落在陆一鹏身上,突然笑道:“随园中都是青年俊杰,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这句话显然是在指钱渊的年龄,嘉靖帝觉得钱渊是刻意为之。 随园中年纪最大的是徐渭,已然年近四十,诸大绶、孙鑨、吴兑都是三十出头,剩下的都是二十多岁,年龄最小的是今年才十九岁的冼烔,其次是钱渊,再次就是陆一鹏。 陆一鹏出列,双手递上一份厚厚的册子,“臣随少司农遍查三府十二处农庄,每地亩产、灌溉、耕作、收获时日均已列册,请陛下御览。” 黄锦接过册子双手展开,嘉靖帝粗粗一看,觉得有点头晕,太细致了,倒是细细看了册子最后的图表……这个时代,类似的图表在政务工作中非常少见,钱渊特地亲手画的excl表格。 竖列是每处农庄,横列一排过去分别是农庄亩地数量,共计收获石数,亩产数,播种时日,起货时日,耕作时长,灌溉多少……嘉靖帝一目了然清清楚楚。 这种直观的感受让嘉靖帝非常新奇,他第一时间就猜测是钱渊弄出来的……他就是如此喜欢标新立异。 “这是展才手笔?”嘉靖帝啧啧道:“难怪方卿一力要把他抢到户部去。” 黄懋官大喜过望,“陛下圣明,钱展才最擅打理钱粮之事,东南多有人言其有计相之能!” 户部尚书方钝已经提了好些次了,嘉靖帝不置与否,示意黄锦收起册子,“红薯、洋芋之事就由户部指派,选各地试种。” 四人均拜倒在地,这件事就算盖棺定论了,陈有年、胡应嘉、陆一鹏都是嘉靖三十五年进士,吏部考功司记功,对日后升迁颇有助益。 黄懋官更会因此事在竞争户部尚书这件事上占据优势,毕竟在将来几年,推广红薯、洋芋将会是户部最重要的工作之一。 四人退下后,嘉靖帝笑道:“计相之能……这是说宁海事吧?” “呃,可能是吧。”徐渭作势抹了把头上的汗。 黄锦啧啧道:“空口无凭,居然立集十万白银,而且这次还不以税银抵扣,展才哪里是扫帚星,明明是善财童子嘛。” 嘉靖帝有点后悔,早知道当年干脆开海禁通商就好了,这些年也不会过的扣扣索索的……都是夏言那厮坏的事! 嘉靖二年,宁波争贡之役后,就是夏言建言罢市舶司的。 不过嘉靖帝转念一想,若无钱渊这种人物,还真没什么人敢干这种事,看看这厮都干了什么,简直就是孙猴子。 徐渭离了万寿殿,去直庐兜了圈,严嵩没来,严世蕃冷笑着端坐在上,徐阶恭敬有礼的站在下手念着奏折。 看到这一幕,徐渭在心里琢磨了下,严世蕃到底是有恃无恐还是不知死活? 关于徐阶的品行,徐渭和钱渊有着共同的认知,此人手辣甚于严东楼。 兜了一圈,徐渭回了书阁,这是翰林词臣轮值撰写青词所在,最热闹的时候十多人,但自从徐渭出现后,人数渐渐削减……呃,徐渭不仅青词写得好,嘴巴毒,更兼眼力好,挑毛病可能是他最擅长的事。 徐渭以青词独宠,但毕竟资历浅,这条幸进之路被他截断,但其他人熬了好些年也渐渐出了头。 书阁里除了徐渭还有李春芳、袁炜、郭朴三人,严讷去年初就出任礼部侍郎,如今转吏部侍郎。 其实李春芳、袁炜也都已经出任他职了,前者去年八月任太常寺少卿,后者去年末因日食事被提为礼部右侍郎。 但这两人仍然在西苑轮值,虽然青词写不过徐渭,但写不写是态度问题,不同于徐渭,他们俩在朝中是没有根基的。 所谓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没有根基的后果是,历史上的袁炜入阁很快就被徐阶赶走,李春芳在徐阶手下下忍气吞声做了几年应声虫,后来登上首辅却要听命于群辅的高拱,没几年也很快滚蛋。 郭朴是最倒霉的那个,词臣中他是资历最深的那个,嘉靖十四年进士,钱铮的同年,现在还在熬着。 看到徐渭进来,李春芳和郭朴都默不作声,他们也不是没使过手段,可惜没什么效果,而袁炜横眉竖目,怒斥徐渭。 “听闻前太医院李时珍杏林妙手,如今足迹遍布天下效仿神农,唯随园能寻其踪迹。”袁炜高声道:“不知随园昨日收何等重礼?” 欧阳氏病危,严府欲寻李时珍,此事也不知道怎么传出去,如今闹得满城都知。 “关你鸟事。”徐渭反口嘲讽道:“待会儿徐某带话给严东楼,袁懋中斥随园多事,寻访李时珍之事随园不再插手。” 袁炜被这话堵得面色铁青胸口发闷,这话一出,不论严世蕃怎么想,就算表明态度,或向随园示好,都可能直接堵门把自己揍一顿。 徐渭也有点莫名其妙,这货怎么今天主动挑衅……这两年吃的亏还不够多? 呃,钱渊送入京的信里没说,但袁炜的弟弟、侄儿都写信来了,咱慈溪袁家被他钱展才羞辱得……礼都扔到大街上了! 袁炜心情不好,距离不远的直庐里,徐阶心情更不好,大大咧咧坐在上位的严世蕃是鸡蛋里挑骨头,每封奏折都要挑些毛病,然后指桑骂槐……说白了就是来找茬的。 饶是徐阶脸皮厚也有点撑不住了,毕竟严嵩那是弘治年间进士,老前辈了,而面前这货身上连功名都没有。 不急,不急,等你老娘死了,等你归乡守孝,看我怎么收拾你老子…… 徐阶拿起下一本奏折,“辽东巡抚候汝谅上书,辽左滨海,水陆艰阻,未有如今惨状,臣于去岁秋收后奉命巡抚,见村里无炊烟,野多暴骨,萧条惨楚,目不可忍视,母弃生儿,父食死子,父老相传,咸谓百年未有之灾……” “去年已然调了粮米过去,还在那叫苦?”严世蕃嗤笑道:“说起来还是镇海钱展才帮的忙,徐阁老收的好孙女婿。” 徐阶的脸有点僵,当日怎么就鬼迷心窍收了这么个孙女婿,早知道把孙女溺死算了…… 对面的严世蕃眼神颇为玩味,悠悠道:“严某自视甚高,能与之比肩者,钱展才是一个,对了,红薯之事已然确凿无疑……徐阁老好好想想,给汪五峰封个什么爵位!” 徐阶脸色微微有些发白,双目如古井无波,但心里却在叹息,可惜了,去年赵贞吉兵行险着未果,汪直有忌惮之心,拒绝了自己的招揽。 呃,真的不可能成功,汪直可是最信任身边谋士方先生。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九十五章 疑虑 两年前通商一事,户部赞同,其他五部都没怎么表态,严党抽身,只有科道言官群起攻之……要说徐阶没有插手,严世蕃是决计不信的。 如今红薯、洋芋一事抵定,再加上之前的三百根巨木,汪直说不定还真能混个爵位,那也算改换门庭了。 安静了片刻,徐阶避而不答,轻声慢语解释道:“去岁辽东粮荒,赖户部筹粮度过难关,但辽东巡抚上书所言却是为春耕,请朝中拨牛具银五万两,以备春耕。” “说到底还是要银子。”严世蕃冷笑道:“不会又中饱私囊?” “东楼公说笑了。”徐阶轻声道:“候汝谅之父侯纶,正德年间进士,历任苑马卿、户部侍郎,清廉如水,候汝谅其人肖其父。” 严世蕃手中玩弄着一块精美的玉佩,冷笑道:“候汝谅,嘉靖二十三年进士,国子监出身,是徐阁老的学生。” 的确,那时候徐阶兼任国子监祭酒,与候汝谅同窗的还有大名鼎鼎的杨继盛。 候汝谅是前年以都察院御史身份巡按辽东,去年辽东饥荒赈灾得力,立即提为辽东巡抚。 看徐阶不吭声,严世蕃丢下玉佩接着说:“石英韶不也是徐阁老学生,其父石鸿轩弘治年间进士,以清廉闻名于世,不也因中饱私囊下狱论罪?” 徐阶微垂眼帘,心里暗骂……娘的你难道不知道我为什么把石英韶弄下去? 严世蕃心里也在骂,一边骂徐阶,一边骂钱渊……好不容易拉过来的六科头面人物,就这么毁了! “东楼公,如何票拟?”徐阶尽量保持冷静。 “一下子就要五万两,自然呈交御览。”严世蕃靠在椅背上,“继续。” 徐阶忍气吞声拿过下一本奏折,“福建巡抚吴百朋、福建总兵戚继光上书兵部,虽屡败倭寇,但残寇盘踞岛上,难以剿灭,请拨浙江水师南下击倭。” 没有严嵩在场,严世蕃堪称跋扈,直截了当的把话说穿,“这是展才的事儿嘛。” 这话不能说错,不仅仅是吴百朋、戚继光和钱渊的关系,更是因为浙江水师的战船大都是钱渊聚拢人手、银两在镇海打制的。 严世蕃的话还有另一层意思,就在两刻钟之前,徐阶还念过浙江巡抚谭纶的奏折,台州指挥使葛浩率水师出击,大败倭寇,缴获海船八艘,余者南窜入闽。 显然,不管起因是什么,东南几位大员都达成了默契的协议,使台州指挥使葛浩率水师南下,助戚继光击倭。 严世蕃琢磨了下,钱渊那厮难道在东南乐不思蜀了? 不过这事儿自个儿没关系,反正钱渊和徐阶之间……自从兵围巡抚衙门之后,再也没有和解的可能了。 再说了,如今徐阶还有女婿张居正不是……严世蕃是知道了,徐阶卯着劲儿要把张居正塞进裕王府。 徐阶看着严世蕃提笔票拟,心里也在琢磨这个问题,钱渊难道还不回京?要不要让儿子去封信问问……算了,还是让女儿去问,说不定效果好点。 “展才倒是在东南玩的快活。”严世蕃丢下笔,“还有几份?” “东楼公勿急,只最后一份了。”徐阶拿起最后一封奏折,打开看了几眼,眼神深幽,神色变幻莫测,没有开口而是将奏折递过去、 严世蕃察觉到什么,伸手接过奏折。 这是李默上书户部的奏折,福建延平、邵武、建宁三府先遭倭乱,后被贼军洗劫,十九州县已是饿殍盈路,流民充斥,得浙江粮米赈灾,然春耕无着,请户部以三府之地试种红薯、洋芋。 “砰!”严世蕃大怒起身,拍桌厉声喝道:“谁送入直庐的!” 徐阶面无表情的轻声道:“此等奏折,自然是通政司送来的。” 严世蕃双目圆瞪,“钱铮!” 徐阶立即添了把火,“只怕是钱渊。” 钱铮是通政使,哪些奏折送到内阁必须得其许可,而钱铮存在感不强,但其身后的侄儿钱渊存在感……强的过头了。 更何况,李默上书希望在福建延平、邵武、建宁三府试种红薯、洋芋,李默是建宁府人,而红薯、洋芋和钱渊紧紧联系在一起。 徐阶和严世蕃都想到了同一种可能性,欧阳病危,严党将倾,难道钱渊选择扶李默起复? 两人对视一眼,都各自在打算盘……以钱渊对嘉靖帝的影响力,李默起复很难说能不能成功,关键是嘉靖帝去年两次下旨褒奖李默,林庭机升任礼部左侍郎,李默本就有被嘉靖帝起复的可能,而钱渊给出了一个契机。 当年是严嵩、徐阶联手,才将李默赶走,没想到不过三年,李默就可能卷土重来。 屋内一时寂静无声,徐阶和严世蕃都在默默思索。 要是在家里书房,徐阶怕是要破口大骂了,贱,太贱了! 铁定的下一任内阁首辅不去攀附,却要去找李默……难道你忘了当年李默如何对你,对随园? 选官的时候,差点把如今名扬朝中的杨铨踢到琼州岛去! 还有你李默,不是以气自豪吗?居然勾连钱渊企图起复,要不要脸?! 严世蕃思虑良久,眼角余光瞄见徐阶那张白里带青的脸庞,嘴角流露出一丝笑意。 李默和严嵩已经斗了好些年了,互为死敌,倒是徐阶曾经和李默携手,最后却背后一刀……就算李默起复,只怕最恨的不是严嵩父子,而是徐阶。 李默有个执掌锦衣卫的学生,严世蕃不觉得对方弄不清当年实情……再说了,不知道,我还能坦然直言嘛! 当年上书弹劾董份的两个科道言官,一个是严党,另一个可是徐阶背后捣的鬼! 徐阶的手不自觉的颤抖,轻声问:“东楼公,如何票拟?” 严世蕃冷笑道:“自然是呈上御览,入了内阁,都有留记,难不成还想抹了去?” 等司礼监那边收走奏折,徐阶紧紧抿着嘴离去,严世蕃在屋内来回兜了两个圈,去了书阁。 “怎么了?”严世蕃看着匆匆离去冷不丁摔了一跤的袁炜。 徐渭不屑的瞥了眼,还真以为我会去说小话啊! “无事,对了,刚才去直庐,徐阁老尚在,就没进去。”徐渭淡淡道:“昨晚接到来信,李时珍就在江西,三日前已启程,按时日算,三四日内能抵京。” 严世蕃大喜,“多谢文长。” 徐渭没吭声,他怀疑……在欧阳氏没死之前,李时珍可能永永远远都进不了京城,说不定运河上船都被凿沉了。 迟疑片刻,严世蕃没有问出口,而是转身离去,就算李默起复又如何……更何况,严世蕃在心里琢磨,徐阶虎视眈眈,要不要做些手脚,让李默和徐阶撕破脸怼上。 获取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手机版网址:/book/5271/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九十六章 决心 严府门外依旧是车水马龙,正厅里坐着的有工部尚书赵文华,吏部尚书吴鹏,还有六部好几位侍郎,待客的却是严府的管家严年。 严世蕃随意招呼几句,先去后院探望母亲,就坐在床边的严嵩双目无神,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 但等儿子在耳边缓缓叙述今天之事,严嵩立即回过神来,时而点头,时而摇头,时而指点几句。 “为父已满八十,本朝未有如此高寿首辅,其实陛下早有起复李时言之意。”严嵩缓缓起身,在严世蕃的搀扶下走到侧屋,“比起徐阶,李时言还不错。” “父亲此言何意?” “李时言其人为人自傲,不会赶尽杀绝。”严嵩叹道:“徐华亭今日可是极为恭敬?” 严世蕃沉思片刻后点点头,“华亭貌似恭敬,一旦翻身,必然手段酷烈。” “也未必……”严嵩幽幽道:“如若陛下有维护之意,华亭也可能……” “何能将生死如此轻托?!”严世蕃急了,“父亲,局势未至绝境!” 严嵩打量着这个让自己的晚年命运变幻莫测的儿子,只轻轻叹了口气,如若当年能下苦功历科场走正途,今日自己也不会如此惶恐难安。 勉强打起精神,严嵩接着说:“李时言此人自傲,自傲者最恨小人,就算起复亦一时无碍。” “不错,华亭诚然小人。”严世蕃赞同道:“李时言只怕恨其更甚父亲。” 严嵩没吭声,这个是自然的,毕竟自己已经八十了,就算陛下不斥退,说不定哪天两脚一蹬就走了,儿子严世蕃是挑不起大梁的,所谓的严党必然土崩瓦解。 如此局势,李时言自然看的清清楚楚,他的对手只会是徐阶。 “父亲?” 严嵩回过神来,“什么?” “展才勾连李时言,还是李时言主动靠上展才?” “绝无可能。”严嵩轻笑一声,“不用去管。” “不管?”严世蕃的声音猛地拔高。 “喊什么!”严嵩被骇得差点跌倒,训斥道:“李时言年过花甲,他钱展才大好前程,与李时言结盟,有点脑子的都不会这么想!” “裕王?” “还有高新郑!” 严世蕃摇摇头还是有点放不下心,但严嵩已然转身回屋。 严嵩此生别说小妾,通房都没有,夫妻情深至此,颤颤巍巍的坐在床边,呆呆的看着昏睡着的妻子,正是少年夫妻老来伴。 徐府,书房。 今晚的张居正莫名觉得有点难熬,仔细想想,可能是因为徐璠没来……被严世蕃扇了四个耳光,然后被徐阶亲手抽了三十鞭,现在还在养伤呢。 长时间的沉默,烛光缓缓弱下去,接着昏暗的光线,陆光祖用近乎窥探的视线打量着半面面孔隐藏在黑暗中的徐阶。 三年前,李默如何看待随园? 就算在陛下面前,李默也不止一两次斥钱渊、徐渭,如今却勾连钱渊试图东山再起。 但即使如此,为何师相如此? 陆光祖有些懵懂,但张居正是心知肚明的。 张居正用隐晦的口吻打破沉默,轻声道:“岳父,即使李时言起复,毕竟未曾入阁。” 这句话其实说得够明白了,就算徐璠在估计都听得懂,李默官至吏部尚书,起复后就算迅速入阁,但无论是地位还是势力都远不及徐阶。 更别说这三年内,李默当年的党羽都被清洗的差不多了,拿得出手的也就一个礼部侍郎林庭机。 徐阶有些失望,挥手让两人退下,他自个儿心里是有数的,今上可不是那种讲规矩的。 谁先入阁谁就有优势? 那徐阶为何能越过吕本为内阁次辅? 徐阶当年为什么要干掉张经逼老师聂豹致仕,为什么三年前和严嵩再度联手击败李默? 那些还只是后续考虑的事,徐阶难安的是因为接下来的这一段时日。 一旦欧阳氏病逝,严世蕃扶棺归乡,以严嵩现在的身体很难亲自票拟,更别说如今还是冬日。 而票拟是内阁首辅最重要的一项权利,一旦首辅不能为之,当以群辅合计,吕本是个不管事的……内阁的票拟权实际上将会落到徐阶手中。 徐阶早就前前后后考虑周全,除了本为阁老的吕本,有资格入阁的只有礼部尚书吴山,但此人与严嵩父子不合,而且在朝中也少有党羽,资历尚浅,很难抗衡徐阶。 但如果是李默,那局势就不同了,李默是正德年间进士,资历比徐阶老,而且比徐阶更早升任尚书之位,最重要的是,李默性烈如火……这是他的弱点,但也是他能够在内阁抗衡徐阶的重要因素。 徐阶可以想象,东山再起的李默几乎肯定会知道三年前实情,就算陆炳不告知,严嵩也会告知。 一旦李默入阁,必然会和徐阶争夺票拟之权……别说嘉靖帝,只怕严嵩都愿意看到这一幕。 需要声明的是,有内阁首辅这个称呼,但内阁次辅实际上只是群辅,只以大学士之前的宫殿名称来确定先后顺序,被视为可能接替内阁首辅的人选。 但并不是说内阁首辅不能干事,内阁次辅就可以顶上去……如果代理内阁首辅倒是可以的,票拟是首辅的特权。 后来的万历年间,张四维丁忧,内阁次辅申时行就代理首辅票拟……然后张四维就病死了,如果没病死,回朝依旧是内阁首辅。 即使从长远考虑,徐阶也胆战心惊,一旦李默起复,得陛下简拔入阁,通过钱渊勾连裕王府……高新郑不过四十出头,是等得起的。 一夜无话,徐阶清晨起床,慢条斯理的洗漱用饭,缓步走出内院,偏头看了眼,老管家微微摇头。 真能撑啊,都半个月了,徐阶暗自咬着牙,八十五岁了,居然如此长寿! 徐阶冷笑着上了轿子,就算再长寿总归是要走的,你们儿子绝不会如此高寿! 徐阶已然通盘考虑过了,如果能在李默起复之前逼退严嵩,击溃严党,自己才能保证地位,保证顺利接任内阁首辅。 就算李默被简拔入阁也对自己很难产生威胁……徐阶在心里盘算着,要不要加快步伐,将张居正塞进裕王府,听其言,高新郑态度缓和了不少。 这个计划的第一步是欧阳氏病逝,第二步是严世蕃归乡,但第三步、第四步、第五步……徐阶像国手一般已经一一安排妥当。 当然了,最重要的是,今天得去看看陛下的批复。 趁着严世蕃还没来……呃,其实徐阶今天是特地早点来,找了个借口去问了问,结果司礼监回报,陛下尚未批复。 徐阶精神一振,心想说不定会留中不发呢……事实上,嘉靖帝正在盘问徐渭。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九十七章 影响力 看着手中的奏折,徐渭有点傻眼,这么大的事……展才为何不事先言明? “这事儿臣也不知晓。”徐渭懵逼的都支支吾吾了,“当年他看随园不顺眼……展才还和他……” 嘉靖帝也有点纳闷,虽然奏折里没有钱渊这个名字,但他能断定,钱渊必然插了一手……不然就算福建春耕难行,上书的也应该是福建巡抚吴百朋,那正巧是钱渊的人。 更何况钱渊和李默向来不合,李默自傲,钱渊……睚眦必报,不找李默麻烦就不错了! 当年选庶吉士,李默是唯一试图将钱渊刷下去的那个,还一度公然批驳随园士子,就连副手吏部侍郎孙升的儿子孙铤都没逃掉。 上位者都有病,疑心病,做皇帝这个职业的疑心病比普通人重得多。 而这其中,嘉靖帝属于深度患者,这一方面来源于他的性格,另一方面来源于十多年都不上朝了。 嘉靖帝在心里盘算,这事儿有点古怪,而且又正巧发生在严嵩妻子病危的当口…… “就他事多!”徐渭有点头疼钱渊天马行空的出招,“陛下,干脆召其回京算了,塞到户部,或者留在都察院……” 嘉靖帝眯着眼打量着徐渭,片刻后摇摇头,“再等等吧……对了,户部已然上奏,去岁镇海共收缴税银一百一十二万两白银,去年末再选宁海通商,今年可能倍增?” 徐渭思索片刻后道:“陛下,当有增幅,但难抵倍增,毕竟海船有限,有的海船原在镇海出海,现在可能移至宁海。” “不过展才……” “嗯?” 徐渭干笑两声,“少司农一行人南下,北返启程前,展才建运河南下钞关松松手……” 嘉靖帝也是聪明人,略一思索就懂了,笑骂道:“他倒是打的好算盘!” “反正肉都拦在锅里。”徐渭嘀咕道,南北运河是这个帝国的大动脉,大量的货物都是通过运河南下入浙的。 最早有吴百朋,现在有谭纶,钱渊倒是能控制杭州的北新关,苏州的浒墅关也好说,再北边的扬州、淮安、临清压根就不鸟钱渊。 钱渊试图降低货船南下的税率,来吸引更多的货物汇集东南,对户部来说……宁波清吏司自然是愿意的,但原本负责八大钞关的清吏司肯定不干。 所以黄懋官很是为难,都是自个儿的手心啊,所以徐渭今天才一竿子捅到嘉靖帝面前。 但嘉靖帝才不管这些屁事,指着黄锦说:“你和黄伴说去,他肯就行!” 黄锦嘿嘿笑着不吭声, 从扬州开始,淮安、临清、河西务四个钞关都是有内宦插手的,那帮黑眼珠只看得见白银子的太监哪里肯任由银子从手缝里溜走,要知道这些太监能得肥缺,也是要一层一层送孝敬的。 “那就等正月……二月之后,看看送抵京中账本。”嘉靖帝下了决定,“若有增幅,调其回京。” 徐渭试探问:“陛下,回都察院?” “然后回头再巡按他省,再去闹个天翻地覆?”嘉靖帝笑骂道:“文长你这操心操的……福建倭乱,都要借其力,兵部上书,请拨浙江水师南下击倭。” 徐渭嘿嘿笑了笑,转而说起青词,他是知情人,钱渊修的战船基本都拨到台州指挥使葛浩麾下,而葛浩是浙江巡抚谭纶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爱将。 这也是徐渭、钱铮以及随园众人都希望钱渊尽快回京的原因之一,身为巡按御史,钱渊借助诸多人脉以及通商一事,将自己的影响力无孔不入的灌注到东南沿海各地。 从兵力调配,打制军械,到通商税银,修建战船,钱渊的身影无处不在,甚至宁绍台三府不少文武官员都是钱渊安插的。 如宁波知府唐顺之,同知宋继祖,台州知府宋仪望,宁海县令赵大河,最典型的就是镇海知县,从孙丕扬到孙铤,都是随园一员。 而浙江巡抚谭纶又是钱渊的小舅,钱渊很多人事上的安排他都帮的上忙……特别是兵力调配方面。 如果不考虑地盘大小,宁绍台三府都成了钱渊的独立王国了……这是朝中谁都不想看到的,也是文官体系不自觉的排斥。 但事实上,钱渊想做的就是这些。 一旦回京,短时间内无法再赴东[灰太狼小说网 x.]南,不将根基扎牢了,日后出了事,弄不好鞭长未及。 陪嘉靖帝用了午饭,徐渭才出殿,想了想和黄锦招呼了声,径直回了随园。 嘉靖帝斜斜靠在榻上,沉默半响后看向黄锦,“唤陆炳来。” 黄锦躬身应是,出去吩咐手下,又顺路去了直庐,将批红的奏折递给严世蕃。 “老黄,李时言那封呢?”严世蕃对其他的不太关心。 黄锦笑眯眯的说:“陛下留中了。” 一旁的徐阶心里一喜,还真留中不发……看来陛下对是否起复李默也犹豫不决。 徐渭回了随园,第一时间递了口信,让钱铮回府,又使人将孙鑨叫了来。 “陛下本就有意起复李默,展才何苦来这一手?”徐渭拉着脸说:“沾得一身腥!” 其实徐渭猜错了,倒是徐阶猜对了,对于是否起复李默,嘉靖帝犹豫不决,李默此人太能闹腾,一旦回朝,要么和严嵩,要么和徐阶,肯定会闹得乱哄哄一片。 远在万里之外的钱渊不能肯定李默是否能起复,但他愿意给李默一个契机,如若嘉靖帝有意起复李默,此次就是一个契机。 原本钱渊倒是没这个计划,只是林烃的突然出现,以及林庭机父子与李默的关系,让钱渊做出这个决定。 钱铮犹豫了下,低声说:“李时言虽与随园不合,但为人光明磊落,亦有任事之能。” 徐渭摇摇头,“一旦严嵩滚蛋,徐阶独掌内阁,能与其对垒的……李时言是最合适的,但如今陛下疑心李时言勾连展才,将奏折留中不发。” 一直沉默的孙鑨突然说:“展才思远谋深,不会如此不智,此事定有安排,先等等吧。” “只能等等了。”徐渭叹了口气,“今日陛下提及展才回京之事,等镇海、宁海二月税银账目入京,约莫三月中下旬。” “差一个多月满三年。”孙鑨笑道:“恰好能和端甫兄同时入京。” 诸大绶归乡守孝二十七个月,正是三月除服。 这时候,有节奏感的敲门声突然响起。 梁生大步进来,眨眨眼,“严府挂白了。” “什么?” “欧阳氏病逝了!” 徐渭一跃而起,双拳紧握,神色肃穆,终于等到这一日了! 三年了,徐渭不得不虚与委蛇,不得不摁着心头的厌恶和严世蕃打交道……太难为他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九十八章 联姻 严府换上早已预备好的白灯笼,短短一刻钟内,几乎全京城都知道了。 严嵩之妻欧阳氏病逝,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大旗将倾,意味着猖獗十余年的严党末日将至……京官里有糊涂蛋,但严党里绝不会有。 消息传出,严党无不失魂落魄,徐党无不暗地里弹冠相庆。 刚刚出西苑的锦衣卫指挥使陆炳听闻消息,心里也感触良多,不说严世蕃扶棺归乡,严党登失主事者,而且严嵩夫妇情深,欧阳一去,严嵩能再撑几日? 已是黄昏,淅淅沥沥的小雨从天而降,北风呼啸而过,吹落的屋顶瓦片发出清脆的碎裂声,陆炳长叹了声,自今上登基,张璁、夏言、严嵩均一时权重无二,总被雨打风吹去。 陆炳亲眼所见,张璁、夏言如何相斗,严嵩又如何后来居上,他突然想起了被贬居塞外的沈炼。 前年那遭事后,严世蕃没有杀沈炼,徐渭亲自带着钱家护卫出塞,先是好言相劝,之后干脆将沈炼软禁起来了。 “大都督,可要转向严府?” 陆炳警告的瞥了眼手下,现在的严府那是漩涡正中,自己身份特殊,如何能掺和进去? 一路回府,陆炳烦恼的径直去了书房,虽然身为武进士,还执掌锦衣卫,但实际上他文武双全,就连青词都有一手。 身为锦衣卫指挥使,又极得陛下宠信,陆炳消息来源渠道非常宽,知道宫内宫外太多的隐秘。 严嵩、徐阶他都不在乎,他在乎的是嘉靖帝本人,陆炳太清楚了,自己的身份地位全都建立在嘉靖帝身上,一旦驾崩,他就算不被清算,也必然败落。 而陆炳偏偏知道,嘉靖帝从去年开始,身子一日不如一日,看起来精神的很,但实则已近灯尽油枯。 洪武十五年,明太祖设锦衣卫,代代相传,锦衣卫指挥使几乎都没什么好下场,毕竟锦衣卫的立场摆在那,站在文官系统的对面。 最典型的就是前三任,毛骧炮制胡惟庸案,蒋瓛炮制蓝玉案,两人最后都被朱元璋抛出去平息众怒,永乐年间的纪纲更是如此。 攀附王振上位的马顺最是倒霉,被文官活生生的殴死在宫中,再之后的卢忠、万通、石文义、钱宁、江彬…… 唯一善终,而且得文臣赞誉,得帝王信任是土木堡之变后与明英宗共患难的袁彬。 最特殊的地方在于,只要皇帝驾崩,新皇登基,必然清洗锦衣卫,但袁彬在天顺、成化年间,都是锦衣卫指挥使, 陆炳不指望自己有袁彬那般运气,裕王登基后自己肯定得滚蛋,但问题在于有什么样的下场。 实话实说,陆炳在文官系统里的名声还算不错,不然当年沈炼身为两榜进士也不会入锦衣卫做个经历,关键在于,世人都知,自己和严党合谋馋毙夏贵溪。 想安度晚年,陆炳需要做些准备,事实上这些年他一直在做类似的准备,联姻。 陆炳随意翻开一本书,心里琢磨需要快些筹备儿女辈的婚事,长女嫁给成国公嫡长子朱时泰,次女嫁给了严世蕃次子严绍庭,三女与徐阶次子徐瑛定亲,五女与吏部尚书吴鹏长子吴绶定亲。 看看这份名单,严党、徐党、勋贵、文臣,陆炳几乎和朝中所有势力都是姻亲关系。 陆炳在心里盘算,下个月吴绶参加会试,无论结果如何都要成亲,徐瑛今年十四岁,不知道徐阶肯不肯提前迎娶…… 倒是四女到现在还没着落,两年前定亲,但男方去年过世。 丢下书册,陆炳又叹了口气,今日嘉靖帝下令查查李默、钱渊,这件事他在进宫前就知晓了。 按照陆炳的推测,钱渊给出了李默起复的契机,原本倒是无所谓,但偏偏欧阳病逝,严嵩摇摇欲坠。 要不要查,那是不需要考虑的,陛下将此事交付陆炳,本就有试探之意,毕竟李默是陆炳的老师。 如何查,那也不是重点,陆炳在宁波、镇海也是安插了人手的。 关键是如何禀报。 陆炳想起三年前钱渊南下前那次会面,自己给出了一个承诺,背了一份人情,终使李默安然出狱。 这次是还人情吗? 陆炳苦笑不已,就算自己将事情糊弄过去,那不叫还了人情,而是一次交易……毕竟李默是自己的老师,而且严嵩一败,李默起复与徐阶抗衡,自己反而能得安稳,说不定就此能挣出一条退路。 陆炳隐隐察觉到,钱渊的出手似乎是针对自己的……毕竟当年是自己秘密寻钱渊,合谋救出李默,这也意味着,钱渊很清楚李默在自己心目中的分量。 突然,陆炳脑海中灵光一闪,如今随园这一方势力在京中已然登堂入室,六部六科,翰林御史,均有随园士子,还有徐渭、陈有年、杨铨、陆一鹏这等最近在朝中风头正劲的人物,更别说以一己之力解朝中用度之窘的钱展才。 陆炳啧啧两声,早知道钱展才有如今的分量,就该塞个女儿进他被窝……算了,如果真联姻了,只怕钱展才也没如今的局面。 随园倒是不错的联姻对象,最关键的是随园背后是裕王府。 徐阶、严嵩的手能伸进裕王府,但这对身为锦衣卫指挥使的陆炳来说是禁忌,他曾经一度试图和高拱联姻……可惜高拱那厮回绝了。 这倒是个机会……陆炳立即吩咐心腹去查查,很快,资料就递了上来。 徐渭……算了,都快四十岁的人了! 诸大绶、陶大临、孙鑨、陈有年、吴兑、杨铨、陆一鹏都已经成亲,冼烔与同乡潘晟之女已然定亲,孙铤与姻亲杨家女定亲,其他几人虽是随园一员,但名声不显,陆炳有点不太看得上。 长久的考虑后,陆炳的视线落到了孙铤这个名字上,南京礼部尚书孙升的次子。 孙铤虽然已然定亲,但陆炳记得孙升有五子,关键是陆炳和余姚孙家有旧,孙升的兄长孙堪是嘉靖五年的武状元,与陆炳一见如故,极有交情。 陆炳盘算良久,准备让心腹去打探一二,突然外间下人禀报,“老爷,有信。” 将信送到陆府,要么是家信要么是秘信,陆炳眯着眼取过信封,查验火漆,取小刀裁开,展开信纸,不看内容先看落款。 落款只有两个字,“龙泉”。 看完信,沉默了一会儿后,陆炳阴着脸起身,就着烛火将信纸点了一个角,默默的看着火焰化作灰尘,才招来心腹吩咐几句。 随园之中,钱渊为首,其次徐渭,再次孙鑨,而孙铤又南下任镇海知县……孙家和钱渊关系太深,陆炳下定决心,不管哪个,反正得从孙升剩下的三个儿子中抢个女婿!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九十九章 拜祭 下了一夜的小雨,到了凌晨变成冰珠,没一会儿,雪花飘飘扬扬,给整座北京城披上一件洁白的毯子。 其实严府用不着这件毯子,白色的灯笼处处可见,恸哭声时时耳闻,徐渭去西苑打了个转,写了份青词递上去,才起身去了严府。 严府门外车水马龙,数十个官员正在雪中等待,徐渭看看这架势,犹豫着要不要待会儿再来,但眼尖瞥见潘晟缓缓踱来。 就在去年末,裕王府讲官出缺,高拱上奏选翰林补之,到现在也没个结果。 严党的人选是唐汝楫,徐阶推荐的自然是张居正,徐渭向高拱举荐的就是潘晟。 但高拱对张居正颇为赏识,两人在国子监搭班子相处的颇为融洽,高拱曾经公开称颂张居正的温文儒雅……啧啧,明朝的内阁首辅中,高拱是少见的独裁者,而张居正更胜一筹。 对着三个人选,高拱询问裕王,但裕王本人倒是挑中了一个多月后除服的诸大绶。 “六部尚书都已经来过了,徐阁老更是一大早就到了。”潘晟冲着门房努努嘴,“文峰、子直、登之都已经到了。” “据说华亭是被赶走的?”徐渭小声说,“适才在西苑撞见……嘴角带笑,喜不自禁。” 潘晟有点想笑,徐阶一大早来拜祭,严嵩还算客气,但严世蕃看见徐阶身后的徐璠……气不打一处来! 虽然同样都是心头暗喜,但徐阶还做做表面文章,一脸悲容,而徐璠啧啧,脸上的肿消了,记吃不记打的货,估摸着回头严世蕃还得找这厮麻烦。 徐渭径直入门,都没搭理一旁的严府管家严年,进了门房看见几个随园士子,虽然严嵩是公认的奸相,但毕竟是丧事,再说了徐阶都来拜祭。 在门房里待客的居然是工部尚书赵文华,身披孝服,双目红肿,甚至额头上都青了一块。 “文长来了。”赵文华眼神闪烁不定,他知道徐渭是随园的第二号人物。 徐渭拱手一礼也没说什么,等其他随园士子到了,众人一起去灵堂拜祭。 其实这个时代所谓的党派,并不是那么泾渭分明,即使被公认为严党或徐党的官员,有时候在政治角里中也显得面目模糊。 像随园这样的以政治团体,而非家族式的集体行动其实非常特殊,但这也是随园在政治层面名声鹊起的原因之一,比如去年传的沸沸扬扬的随园闹六科一事。 在这方面,其实钱渊没有下过什么功夫,毕竟离京三年了,徐渭随伺帝侧,平日里组织类似活动的是孙鑨。 今天第一个抵达严府在门房等候的也是孙鑨,就是他主动拦下了陈有年诸人,准备以随园的身份一起入灵堂拜祭。 孙鑨、徐渭居前拜祭亡者,送上吊唁衣被致襚,“元辅节哀,东楼公节哀。” 泪光盈盈的严世蕃与身后数子郑重回拜,收下衣被,“虽未赶至,但足领盛情。” 严府耳目众多,严世蕃派人打探消息,确定李时珍的确在来京的路上。 一一行礼完毕,赵文华将一行人送出严府。 “梅村公留步。”徐渭回身行了一礼。 “可惜李时珍未能赶及。”赵文华叹道:“但义父寄语,谢过展才。” 徐渭侧身看了眼孙鑨,才轻声道:“展才已尽全力,还望梅村公节哀。” 赵文华微微点头,顿了顿,等身边的严年将几位吊唁者引进门,才用极轻的声音道:“严鹄。” 徐渭瞳孔微缩,拱手一礼,下了台阶。 一行人径直回了随园,徐渭拉着脸问:“虞臣今日为何未去?” 孙鑨叹了口气,“虞臣兄看似沉稳,实则刚烈,再加上去年京察……” 冼烔在一旁小声提醒道:“虞臣兄二叔去年京察被斥无为,补位者是大理寺卿鄢懋卿之侄。” 孙鑨又补充道:“为此事,虞臣兄与唐汝楫闹过两回,虽有同僚劝阻,但虞臣兄颇为不忿。” 徐渭心里有点打鼓,陶大临这三年一直在埋头重录校永乐大典,少问政事,随园这边的聚宴也很少参加。 正说话间,钱铮入门,随口问了几句,拉着脸扬长而去。 今日未登门拜祭的官员并不多,陶大临、钱铮就是其中两位,前者不忿,后者更是不屑。 钱铮是聂豹的学生,是夏言的门生,不说聂豹被逼的罢官归乡,单论夏言之死,钱铮无论如何都不会上门拜祭。 事实上,钱铮对侄儿,对随园最大的意见就在这儿……当年入京后听闻钱渊和严世蕃勾肩搭背,狐朋狗友,钱铮气得火冒三丈。 其实当年钱渊也很无奈啊,朝中严嵩、徐阶势力最强,叔父大人您倒好,全都得罪干净了! 等诸人散去,徐渭进了书房,沉思良久,提笔写下一封信,唤来梁生。 “立即送往镇海,不容有失。” 这段日子一直愁眉苦脸的梁生精神大振,拍着胸脯道:“徐先生放心,我亲自南下。” “不行!”徐渭喝道:“你留下,遣派得力人手南下。” 梁生的脸一垮,他接手刘洪,平日里主要负责的是三件事,与南边的秘密联络,随园里平日的护卫,以及……打理钱家酒楼的生意,最后一项对梁生来说堪称磨难,每天都要对着账本发愁。 当天夜里,严府和徐府都不太安宁。 送走来拜祭同时宣陛下口谕的司礼监秉笔太监陈洪,转过来的严嵩老泪纵横,斥儿不孝,“不扶棺归乡,难道让你母孤魂难返吗?” 今日,严世蕃仿其父笔迹,上书陛下,言老臣年迈,恐有不测,请其孙严鹄代其子东楼扶棺归乡,陈洪其实就是为此事而来。 严世蕃跪在地上,“为母亲守孝,乃是孩儿本分,但守孝二十七月,父亲怎么办?” 领红包现金or点币红包已经发放到你的账户!微信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领取! “难道让孩子归乡为母守孝,未除服再闻父丧吗?” “父亲,孝有大小之分,他日归乡,孩子建屋坟外,日日拜祭,,十年不进荤腥。” 严嵩的眼神中夹杂着复杂的情绪,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自己宦海浮沉数十年,本默默无名,却因大礼议事件一朝而起,但若无这个儿子,自己如何能以青词见宠,如何能击败夏言,如何能独掌内阁十余年。 可惜,这一切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而且是严嵩绝不希望付出的惨重代价,他冷笑讥讽道:“若无小阁老,何来严分宜!” “父亲。”严世蕃抬起头,“若无父亲,何来孩儿?” 沉默良久,严嵩叹道:“说吧……但倒徐势必不可行。” 严世蕃深幽的视线投向父亲,“但如若华亭登首辅,严府只怕大难临头。” 狂风徐徐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章 龟虎 毕竟从嘉靖二十七年夏言弃市,严嵩和徐阶来来回回斗了十一年了,太多的试探,太多的交手,甚至还有两次关键的联手,这些让他们俩之间有着外人难以理解的默契。 徐阶的收获是他成了接任内阁首辅的不二人选,而严嵩也清晰的认识到,彻底击溃徐阶……这是嘉靖帝不允许的。 短短几句话的剖析,严世蕃立即听懂了,“陛下最喜制衡之术,如今局面……吴山?” 礼部尚书兼翰林学士掌翰林院事的吴山,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是入阁的当然人选,能长期坐稳礼部尚书这个位置本就证明了他的资历……但严嵩父子和吴山虽是江西老乡,但两家无论是公还是私都颇有间隙。 当年严世蕃丧妻,欲联姻吴山之妹,但后者断然回绝,弄得严世蕃好生没面子。 礼部尚书没什么太多的实权,很大程度上就是入阁的踏板,吴山一坐就是这么多年,始终没能入阁……主要就是严嵩捣的鬼。 严嵩微微摇头,“吴曰静为人刚直,但资历太浅……欲制衡华亭,必资历相当,必身后有援,必性烈如火” 严世蕃愣了好一会儿才试探道:“李时言?” “还有高新郑,只可惜掌国子监事未满一年,拔为礼部尚书……陛下不会许,而且此事也犯忌讳……” 严嵩的话说到一半就被儿子打断了,严世蕃兴奋道:“让李时言顶上去……有陆文孚在,他必然知道当年实情,不过今日奏折留中不发……要等一等,等李时言起复,必攻伐华亭……一鼓作气……对了,董用均……” 听到这,严嵩闭上了眼睛,他觉得自己始终看不懂自己这个儿子……到底是真的聪明绝顶,还是真的愚蠢似猪? 严嵩心心念着的是,扰乱内阁,使华亭腾不出手来,再想方设法致仕归乡……如若陛下念旧情,严氏有可能逃过一劫。 而严世蕃想的是大砍大杀……把徐阶拉下马,说不定还想着将唐汝楫塞进裕王府,将董份捧上礼部尚书,新帝登基后严家富贵不坠。 严嵩在心里发狠,是不是将儿子撵回老家比较好,自己只怕难逃一劫,但说不定儿子能活命,至少几个孙子能保住。 严世蕃也在心里发狠,先把徐阶弄下去,然后是李默,吴山有资格入阁,不说赵文华,但吏部尚书吴鹏、刑部侍郎董份也有机会…… 此时此刻,同样在心里发狠的还有在自家书房里,在两位门生面前快保持不住镇静神色的徐阶。 没辙啊,徐阶昨日清晨才下了决心要尽快动手,昨夜就听到好消息……欧阳氏终于病逝,这是徐阶计划的第一步。 然后……然后第二步走不下去了,严世蕃居然不肯走! 说到底,徐阶后面所有的计划,比如争夺票拟权,比如全面总攻,等等,都建立在严世蕃扶棺归乡的前提下。 徐阶鼻子都被气歪了,天下如何有如此无耻之人! “宫中消息,严分宜已然递了折子上去,陛下……”徐阶深深吸了口气,“三刻钟前,司礼监秉笔陈洪登门拜祭。” 张居正眯着眼没说话,而陆光祖脸都涨红了,义愤填膺起身道:“师相,石斋公身为首辅,亦服丧三年,此僚不孝至此,言官当上书弹劾。” 拿谁做例子不好拿杨廷和做例子……徐阶有些无语,前些年陛下还经常问升庵尚在否? 但内阁成员父丧母丧归乡守孝三年,就是从杨廷和开始的……其实杨廷和这方面挺遭后人恨的,第一个张居正,不肯守孝,被折腾的死去活来,第二个是张四维,看到张居正的下场后……好吧,我去守孝……结果三年还没过完自个儿就挂了。 徐阶的视线越过还忿忿的陆光祖,投向了还在沉默中的张居正,他相信,经过这些年的磨砺,这位自己最看重的门生会给出一个让自己满意的答案。 张居正似乎察觉到了徐阶的视线,他站起身平静的说:“严分宜得陛下宠信,严东楼猖獗至此,却生性狡诈,岳父当避其锋芒,击其惰归。” “何解?” “削其羽翼。”张居正顿了顿,似乎是在做抉择,片刻后道:“刑部侍郎董份,吏部尚书吴鹏。” 徐阶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如若陛下许严世蕃留京,那直接以此事攻击严世蕃不孝,那等于是去怼陛下。 就算以其他理由攻击严嵩、严世蕃父子,也很可能会让陛下产生同情、厌烦的心理,很难起到实际效果。 但如果攻击严党其他人,严世蕃很可能不会坐视不理,相反,在如今这种特殊情况下,他很可能会做出比以往更加强烈的反应,而这些才是可以被利用的。 严党的官员多了,选谁呢? 张居正给出的这两个名字,刑部侍郎董份是正儿八经的翰林官,也被视为严党日后接班的当然人选之一,而吴鹏身为吏部天官,权重一时,是严党的中坚人物……这两个人是严世蕃绝不会放弃的。 “叔大长进了。” 随着徐阶淡淡的赞赏声,张居正脸上没什么神情,但大大的松了口气,这次……总算没把脑袋缩回去。 张居正记得当年在杭州曾经和钱渊醉酒时听其点评朝中诸公,他对严嵩在庚戌之变中坚持不出城作战持肯定态度,同时他笑着嘲讽当朝内阁次辅徐阶这位同乡生肖一为龟,二为虎。 听着徐阶的分析,张居正嘴角勾起一个弧度,他记得自己当时很纳闷,龟还能理解,为何有虎? 断尾求生……此壁虎。 这个形容……张居正在心里琢磨了下,还真的挺形象的,因为徐阶正盘点科道言官中的门生,看看哪个头铁! 不过,这次徐阶就算断尾,但也绝不会再缩着脑袋了,一方面是他希望通过这次和严党的正面冲突,一洗往年的形象……当年李默竖起大旗,一时风头无二,为什么?不就是徐阶缩着脑袋嘛。 另一方面在于,虽然李默奏折被留中,但最终结果是什么很难说,徐阶觉得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为什么? 严嵩之败是确凿无疑的,即使没有欧阳氏病逝,八十岁的严嵩还能撑到什么时候? 而严嵩一败,徐阶上位,对他来说,首先要做的是两件事,第一,清算严党,第二,召回那些被严党斥退的官员。 其实这两件事是相辅相成的,清算严党必然会使朝中官位出缺,召回那些和严党不合的官员,自然会对徐阶感激涕零。 徐阶早就盘算过了,只要不提夏言,不提曾铣,陛下应该是能接受的。 这是严嵩留下的一笔无比丰盛的政治遗产,大量的官位出缺,大量回朝官员的向心力,以及必定高涨的政治声望…… 徐阶苦苦熬了十年,一次次的缩着脑袋被揍,一次次的断尾求生,他如何能忍受,在胜利果实即将落下的时刻,有其他人将手伸过来? 而最有可能来抢食的,当然是李默。 徐阶有点头痛,严世蕃留在京中,还好李默的奏折也被留中,否则这次只怕还真挡不住。 想想就知道,李默回朝第一件事只怕就是开炮……徐阶觉得,自己中炮的可能性比严嵩父子高多了。 获取更优质的阅读体验请访问手机版网址:/book/5271/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零一章 小心眼 一番密谋之后,陆光祖离开,张居正陪着徐阶往后院去,今天他妻子徐氏带着女儿回府。 “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啊。”徐阶叹息道:“欧阳病逝,严东楼拒不离京,而李时言勾连四方欲起复。” 张居正叹道:“今日在国子监……高新郑亦有意。” “太常寺卿已然四年,但掌国子监事未过一年。”徐阶皱眉道:“按例只能转礼部侍郎,高新郑如此急不可耐?” 张居正苦笑一声,在他看来,高拱实在是想当然,除非是嘉靖帝病重不起,不然高拱想直升礼部尚书……太难了,要知道高拱是裕王的老师,不太可能转其他五部尚书,上位礼部尚书后肯定是入阁。 徐阶对高拱也颇为关注,知道此人性情高傲,低声问:“高新郑如何说?” “严府那边只怕难了,如今三个人选。”张居正觉得这次自己把握比较大,“高新郑提及,孙文峰私下拜访,举荐潘思明,而裕王殿下提及即将除服起复的诸端甫。” “裕王府讲官出缺两人,他随园还想全揽了去?!”徐阶嗤笑道:“看看他用的人,都是绍兴人,也不怕尾大不掉!” 的确如此,第一批随园诸人,除却钱渊本人,其他有些名气的大都是绍兴人,后来陆续搭上线的潘晟几人也是绍兴人。 张居正知道岳父这是在指谁,轻笑道:“展才虽然年轻,但御人得法,随园中尽皆俊才,展才三年不入京城,观此次陈登之、陆子直南下,仍如臂所使。” 反正从去年初那次兵围巡抚衙门,并两脚踹飞赵贞吉之后,钱渊和徐阶已经撕破脸了……呃,也就是从那之后开始,一旦提起钱渊,张居正在徐阶面前总是说些钱渊的好话,心思难以揣摩啊。 不管张居正为什么这么做,但每次类似的事发生后,徐阶的情绪都会产生不小的波动。 比如这一次,徐阶停下脚步,阴着脸问:“原汉那边如何?” 原汉指的是嘉靖二十九年进士,松江府华亭人董传策,张居正好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了,有点纳闷,“如今还有必要吗?” 看徐阶冷冷看来,张居正微垂眼帘道:“陈登之去岁南下数月,又调户部,据说会试之后可能升员外郎,执掌宁波清吏司。 陶虞臣此人看似沉稳,实则刚烈,又埋头书牍,校录《永乐大典》,对政事知之甚少,原汉与其相交颇深,几度详谈,今日随园午时去严府拜祭,唯独陶虞臣一人未至。” 嘉靖三十四年末到嘉靖三十五年初,随园虽未名声鹊起,但在京中也小有名气,除了应试举人外,多有已然出仕的士子前来拜会,当时和随园走的最近的是两个人,一个是张居正,另一个就是董传策。 在张居正选择和钱渊分道扬镳后,董传策依旧和随园士子保持着良好的关系,他是嘉靖二十九年进士,算不上徐阶门生,又因为父辈和钱铮有同窗同年之谊,时常出入随园。 随园中的陈有年、陶大临、杨铨、陆一鹏、潘允端都和董传策走的很近,这也是张居正选中董传策的原因,从诸人中挑出了陈有年、陶大临两人。 但陈有年后来调任户部主事,去年又南下查验,和钱渊走的太近,陶大临成为了唯一的人选。 但问题在于,就想张居正问的那样,还有这个必要吗? 这个计划起源于嘉靖三十五年末,当时钱渊在嘉兴府力挽狂澜,回京从王本固手里抢走了浙江巡按,徐阶难以忍受钱渊的肆意妄为,也难以忍受钱渊和胡宗宪之间的眉来眼去…… 所以,徐阶这个计划的目的在于,让钱渊在万般无奈之下不再回头,与严党决裂,重回正轨,那时候的徐阶还没觉得丢出去的肉包子是喂了狗。 但嘉靖三十七年,二月二,钱渊兵围浙江巡抚衙门,抢出汪直,坏徐阶大事,甚至两脚踹飞了赵贞吉……就此,原本已经分道扬镳,这次是彻底撕破了脸。 虽然到现在也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那个青年会如此决然的选择撕破脸……但徐阶和张居正都很清楚,无论如何,钱渊不会再回头,以随园诸多士子的态度来看,这还不仅仅只是钱渊的选择,而是整个随园这个政治团体的选择。 前头管家手持灯笼在不远处默默等待,张居正恭敬的站在一旁,隐秘的看着徐阶脸上的不甘神色……或许是因为被严嵩、严世蕃欺负的太狠太久,徐阶难以忍受钱渊的背叛……至少在他看来是背叛。 “原汉亦是华亭人,叔大空暇时可多往来。”徐阶丢下这句话,迈步向前走去。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让张居正心头微冷,他躬身应是,不紧不慢的跟在后面。 在张居正看来,这不是个明智的选择,接下来的一段时日,可能是夏贵溪遭弃市后政争最为惨烈的一段时光,犹过三年前李默一事。 在这种情况下,将背景复杂的随园搅合进来,未必是个好事……虽然,这次是钱渊的主动挑衅。 缓缓走进后院,张居正一脸春风的向岳母张氏行礼,对妻子温和小意,抱起女儿一脸疼爱,寒暄了好一会儿才离去……徐氏回娘家一向是一住就两三天,不过这位也挺大度的,带过去的两个俊俏丫鬟都给张居正做了通房。 再次回头看了眼灯火通明的徐府后院,张居正上了轿子,跺跺脚,“绕个圈,在童子巷口停。” 张居正没有拒绝的权力,他揉揉眉心在心里苦笑,展才远在万里之外,稍稍拨弄,就能搅动京中风云,实在是太能折腾了。 和徐阶不同,和原时空的那个张太岳不同,这一世的张居正在东南与钱渊相遇,在杭州、随园几度与其长谈,他能隐隐猜得到钱渊为什么选择和徐阶决裂。 在很久之前,钱渊就在张居正面前如此说,自古以来,未有三百年王朝,为何? 张居正当然知道这是因为人口剧增,土地兼并的恶果。 当时的钱渊指着东南方向……张居正猜测,这才是钱渊的选择,为何兵围浙江巡抚衙门抢出汪直,无非是因为赵贞吉触碰到了钱渊的底线。 张居正心里哀叹一声,前后三任岳父……就数现在这位最不好伺候,说的难听点,这叫小心眼。 他还记得多年前在随园与钱渊饮酒,当时的自己尚未投入徐阶门下,钱渊嗤笑嘲讽,世人言钱某人睚眦必报,钱某何及徐华亭? 轿子轻轻落下,游七小心的掀开轿帘,“老爷,进去第三家?” 张居正微微点头,“等着吧。” 如此宵禁时刻,张居正也小心翼翼的避免被人发现,他缓缓出轿,看着游七去叫门,自己在心里盘算,如何劝说董传策。 张居正有把握自己不会成为被徐阶这只壁虎的断尾,但很难预测董传策的下场。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零二章 荠菜 镇海县城对岸,金鸡山脚,已近二月,寒意渐渐褪去,放眼看去,山上依旧苍茫一片,但山脚处的野地上已有星星点点的绿意。 马蹄声由远而近,百余骑士趋马而来,尽皆身披软甲,腰佩长刀,背负弓箭甚至火器。 被护在最中间的钱渊眺望甬江对岸的县城,长长舒了口气,大半个月了,终于回来了。 自林烃北上赴京赶考,钱渊将镇海事丢给唐顺之、孙铤,开始行使自己真正的职责……都察院御史巡按浙江一省。 当然了,这是有重点的,先海船赴嘉兴,巡视湖州、嘉兴两府,后一路往南,越严州府抵杭州府,与谭纶密议多日,再赴金华府。 在金华府,钱渊送别戚继光麾下丁邦彦,戚继美去年入闽,其实麾下除却两百甲士,都是从杨文、卢斌、侯继高、张元勋所部抽调,真正在义乌募兵练兵的其实是丁邦彦,这一次,他率编练成军的三千义乌兵南下入闽。 后钱渊沿水路往东入台州府,与浙江巡抚谭纶回合,在太平县送别葛浩,内阁、兵部均已下发公文,台州指挥使葛浩升任严金处参将,率战船百余,兵丁两千,南下入闽击倭。 这是乳虎初试,稚鹰初飞,钱渊对葛浩报以极高的期待,不仅将打制的装载火炮的新式战船拿了出来,并从汪直那边抢了些人手襄助。 再之后,谭纶回杭,钱渊往北巡视宁海,一个月下来,宁海通商已然蔚然成观,虽远远不及镇海,但井然有序,不乱分毫,宋仪望、赵大河的能力没什么问题。 当然了,宁海商市渐渐成型,虽然钱渊数月前已然警告过,但这次依旧砍落三枚首级……钱渊很清楚,宁海是第二个通商口岸,交易额、税银将直接影响接下来的第三个、第四个,可能还会影响自己日后在朝中的布局。 巡视宁海后,钱渊再北上入宁波府,巡视驻扎在定海后所的侯继高所部,最后才返回镇海。 这一圈下来,钱渊巡视了他关注的每一个点,巡视他能够影响的每一支军队。 与三年前他从京中南下所见相比,如今的浙江,朝气勃勃,但在钱渊心目中,这是初生的旭日,这是刚冒出头的嫩芽,还需要呵护。 百余骑士由东而来,声势不小,聚集汪直心腹、家人的招宝村中早就鼓声大作,不多时,数十骑驶来,汪直、毛海峰、徐碧溪、王一枝都在其列。 “龙泉公,终于回来了,算算日子,也该回来了。”汪直翻身下马,笑吟吟的迎上来。 钱渊一时愕然,也该回来了……什么意思? “要不进村子歇息歇息?” 钱渊也下了马,揉着酸疼的腰,笑骂道:“回头家里那只大虫……老船主你来打?” 毛海峰在一旁笑得口鼻歪斜,去年就是他将那对倭国双胞胎姐妹花送去钱宅的,然后……然后三日内,钱渊惧内名声遍传宁波一府。 “回来了?”钱渊冷冷看着毛海峰,“弄来多少来?” 那次事件后,钱渊逼着汪直把毛海峰打发去南洋,连年都是在船上过的。 “红薯藤蔓没多少,倒是洋芋装了大半船来。”毛海峰咳嗽两声,“直接送到闽县去了。” 汪直补充道:“都交付给尧山公了。” 钱渊点点头,李默的奏折被留中,这在他的预料之内,其实这大半个月来,红薯、洋芋输闽一直没有停止过,也都是以汪直船队输入,唐顺之、梅守德、宋仪望也聚集百余去年有经验的老农,此事都是唐顺之直接和吴百朋对接。 闲聊片刻,钱渊正准备过江,突然看见地上茵茵茂茂,细细看去,不禁心中感慨。 前世奶奶八十大寿那年,一家人都回了老家,老妈带着自己在乡间闲逛,一时兴起在野地里拔了好些野菜,自己还很是嫌弃……结果那天晚上野菜加了猪肉包饺子,自己吃了四十多个……好香! 当然了,不是什么野菜都能包饺子的,很多年钱渊才知道,那是野荠菜。 记得奶奶第二年暑假就过世了,钱渊轻轻叹了口气……突然一个激灵,好像母亲谭氏马上就是寿诞了,就在二月上旬。 古代没什么过生日的传统,但花甲年后的正寿却是很受重视的,钱渊咽了口唾沫,难怪那日自己说外出不知道什么时候回程,母亲脸色不太好看呢。 急着过江,钱渊随手指了指地上,又指了指毛海峰,“那日陷害本官,就你了,拔两筐野荠菜,洗干净了送来。” “哎,哎……”毛海峰无语的看着钱渊上了船,转头看看汪直,“义父……” “谁让你那日干那等事!”汪直瞪了眼,“活该!” 徐碧溪也骂道:“徐氏是徐阁老的孙女,至今未产子,你送两个女人去……想作甚?” 就连王一枝也幽幽补充道:“徐氏可是和王氏齐名的……” “还不止呢!”汪直想想一个巴掌扇在毛海峰脑袋上,“徐氏人称千手观音,救了多少条性命,就为这事,多少人都在骂钱龙泉呢!” 转身离去,汪直还骂道:“就让他一个人干!” 只有一条胳膊的毛海峰欲哭无泪,悄悄的,死死的拽住一个人的衣袖,一个人,两大筐野菜,还得洗干净,真干不了! 被拽住衣袖的钱鸿面无表情,心中忿忿。 钱渊小心翼翼的进了家门,意外的发现,好吧,自己不在,但寿诞已经开始准备了,主事的自己都不认得。 “里面大嫂主事,外面是鄞县沈家和张家的管事。”小妹在边上解释道:“还好二哥记得母亲的寿诞赶回来了,不然……父亲都说了要好好教训你呢。” “当然记得!”钱渊拍着胸脯说:“整个浙江逛了一圈,快马加鞭赶回来的,对了,还让人采了野荠菜来,中午就吃荠菜饺子,二哥亲自做!” “好好好。”小妹兴高采烈,但随即安静下来,凑近小声说:“听人说……听人说……” “听你说……” “呃,听人说……镇海输粮米入闽,活无数人性命。”小妹支支吾吾的说:“听闻母亲寿诞,闽地有几家人也要登门呢。” 钱渊偏头扫了眼,啧啧,耳朵通红通红的,不用说,肯定是闽县林家。 “对了,你二嫂呢?”钱渊突然问:“她最喜欢吃荠菜 饺子……” 小妹气得一跺脚,嘟嘟囔囔几句。 “嗯?” “去杨文那边了,又拿人试药呢。”小妹哼了声,“现在钱家女神医名声可不比二哥你小。” 钱渊咂咂嘴,难不成还真能弄出青霉素? 不可能的,顶多是碰运气,钱渊到处看了一圈才跟小妹回了后院,正巧野荠菜已经送到了。 就在后院的小厨房,钱渊焯水,剁菜,又拉着梁生在外头剁了猪肉,包了一百多个饺子。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零三章 蛰伏一二 斜眼看着小妹手中那奇形怪状的……呃,不能叫饺子了,钱渊双手微微用力,一翻一捏,一个饺子就成型了。 江浙一带用的饺子皮都是正方形的,也就是钱渊前世吃的大馄饨。 看下人都出去了,钱渊往后院最里面去,果然看见了父亲,以及衣衫下摆都湿漉漉,手被冻的通红的大哥。 “世人都说小弟眼光毒辣,所挑尽皆俊杰,驱使如臂所指。”钱鸿冷笑着说:“好啊,这手都用到自家人身上了!” 一进门就劈头盖脸的,钱渊有些懵逼,眨眨眼看看面无表情的父亲,忍笑的大嫂,还是母亲谭氏咳嗽两声解释,“荠菜是鸿儿去采摘洗净的。” “不是让毛海峰那厮……” “但那厮扯着我不让走!”钱鸿抖着手瞪着弟弟,“还没到二月,知道甬江水多冷?!” 钱渊干笑几声,“大哥,第一碗你的,你的!” “前两碗那是父亲母亲的!” “那第三碗……” “为兄为长,第三碗本来就该是我的!” 钱渊两眼一翻,“大哥,何必呢?” 没等一脸茫然的钱鸿问话,钱渊就叹道:“不就那两个倭国女子嘛,小弟送你也不是不行,但大嫂……” 钱鸿一个激灵,眼角余光瞥见父亲扫了眼过来,登时从椅子上蹦起来,转头看向妻子黄氏,“没有的事……小弟你你……” 钱渊都去煮饺子了,钱鸿还在那笨嘴笨舌的解释……这个时代的男人大都不会这样,但钱家都是这样。 不同的是,钱渊有着前世现代社会维持到如今的三观,而钱锐钱鸿父子在海上亡命多年,对守节的妻子有着浓重的歉意。 几碗饺子端上来,和北方饺子不同,南方的饺子是要做汤的,碧绿的葱花,雪白的葱白,一点点红色的辣椒油,加上金黄色的油渣,就是一碗好汤。 大嫂、大哥和小妹在外间,钱渊陪着父母在里间,都已经习惯了,内外两室以防万一。 钱锐一边吃着饺子,一边细细打量大半个月没见的儿子,神色平静,但看得出浓浓倦意,眉宇间颇有风霜之色,这段日子看来辛苦的很。 谭氏还在一旁牢骚,“黑了不少,还瘦了,得补补……正月里县衙、府衙都不开印,你还出去作甚?” “说不准什么时候……陛下去年末就有意调孩儿回京。”钱渊吞下一个饺子,嗅嗅鼻子苦笑道:“东南各地不走一遍,各军不露一面,如何放得下心?” “应该的。”钱锐阻止了妻子的继续牢骚,“一旦回京,朝中政争惨烈,东南又是你的命门,日后……” 钱渊喝了两口汤,慢吞吞的说:“只要宁绍台三地不乱,孩子在京中就有足够的底气。” 钱锐闭口不言,慢慢吃着饺子,在心里一一盘算,仅仅宁绍台三地,短期内的确无虞。 “荆川公任宁波知府算算也有两年了,如若因政绩升任?” “那就要看京中局势了。”钱渊平静的说:“小舅升任浙江巡抚,吏部天官投帖随园,宋仪望方得起复为台州知府,严党不败,华亭难以上位,东南难乱。” 钱锐轻轻叹息,自己这个幼子真能折腾啊,吏部选派知府都要先问过他的意见,与同乡徐阶是姻亲却撕破脸,与公认的严党却牵扯不清。 钱锐又想到自己,幼子入京,汪直将凭借实力成为东南水面下的一大巨头,如何让汪直安安分分去走幼子安排好的路,这实在是个难题。 钱渊不想再提这些,换了个话题笑道:“母亲,听闻闽地望族会来登门贺母亲寿诞?” 谭氏一听就来了精神,“看来那林家子真的没婚约在身!” 顿了顿,谭氏看看丈夫,“你父亲也挺满意的,知书达理,年未过二十就是举人,年龄合适,也门当户对。” “贞耀饱读诗书,书香门第,少年才子。”钱锐捋须笑道:“只是不知其父……听闻今年运河冻结,算算时日,贞耀应该刚刚入京,只怕其父还不知情。” “礼部左侍郎林庭机……”钱渊眯着眼想了会儿,“此人为见过面,少有耳闻,官声还算不错,曾经与严嵩为邻,却不与为交,向他人言,人各有能,有不能,趋时干进非吾所能也。” 倒是挺合叔父的脾气,自己和严嵩严世蕃来往颇密,只怕林庭机还真未必会点头这门婚事呢。 钱锐也想到了此处,训斥道:“与奸臣往来过密,钱氏名声,可不要毁在你手!” 钱渊吞下最后个饺子,大笑道:“严分宜之奸,却使胡绩溪平东南倭乱,徐华亭之正,却要乱浙江一省!” “当年在陛下面前,孩儿言,虽九死其犹未悔……” “孩儿不顾讥讽,甘冒奇险南下,得分宜之助多,遭华亭之毁亦多。” “钱展才此生,不求位极人臣,不求富甲天下,但求俯仰无愧。” 钱渊平静的看向眼中颇有疑惑的父亲,“父亲,你会看到的。” 钱锐正要追问,突然外间钱鸿拿着汤碗疾步进来,“有人来了,好像是梁生,二弟……” 钱渊蹙眉大步出门,正撞见丫鬟引路过来的梁生。 “少爷,京中急信。” 接过信封,查看火漆,钱渊没有第一时间拆开,指着梁生道:“去告诉汪直,少爷我看毛海峰不顺眼,让他去南洋再运一船洋芋过来!” 等钱渊回去,已经得妹妹通报的钱鸿脸上终于有了笑容,毛海峰那厮……活该! 钱锐曲起手指敲了敲,谭氏、黄氏和小妹都退到外间,屋内只留下三个。 拆开信,扫了眼,钱渊脸色有点不太好看,将信纸递给了父亲。 钱锐还是第一次见京中密信,第一反应是……真是一手好字,那当然,徐渭的书法就算在翰林院里也是出挑的。 片刻后,钱锐脱口而出,“严世蕃拒离京……不孝至此,科道言官难道不上书弹劾?” 钱渊讥笑道:“无陛下许可,严世蕃何敢拒离京,得陛下许可,科道言官何敢上书弹劾?” 顿了顿,他补充道:“就算有这胆量,但徐华亭不会不智如此。” 钱鸿坐在一旁抓耳挠腮,他对这些不懂,也不感兴趣。 钱锐疑惑的看向幼子,“严世蕃离京与否,与你入京有关?” 犹豫片刻后,钱渊摇摇头,“严世蕃离京,严嵩必速败,与孩儿无关……但与徐华亭有关。” 无论是前世对史书的记忆,还是这一世亲眼所见,钱渊都知道,在严嵩事败之后,徐阶的操作从容不迫,清洗严党,召回赵贞吉等一干徐党,引高拱、袁炜、李春芳入阁,逼杀严世蕃,流放其子……一步一步,以奇胜以正合。 而钱渊计划的重点就在乎,在如此混乱朝局中,突然出手,打乱徐阶的计划。 但如今,严世蕃拒离京,徐阶的计划要修改,钱渊的计划也要修改。 他的视线落在信纸最后几个字上,“不妨蛰伏一二。” 获取更优质的阅读体验请访问手机版网址:/book/5271/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零四章 护卫 南方已有春意,杨柳发芽,春风拂面,但北方依旧冰天雪地,寒意逼人,特别是今年。 从去年十二月末起,南北运河先是冬季江水干枯断流,后有结冻,直到一月中旬才解冻。 通州码头上,林燫双手插在袖中,寒风逼的他不自觉的蜷缩着身子,但还不时探长脖子,试图从不停下船的人流中找到那个出发一个月还没到京的弟弟。 “少爷,少爷……看!” “好像是烃少爷,呃,身边那是谁?” “不是咱林府的人,拿着刀呢!” 林燫不理随从的话,在人群中逆流挤过去,“二弟,二弟!” “大哥。”林烃欣喜的伸手握住林燫的双手。 一刻钟后,兄弟俩挤出码头,不得不说,这一路上,林府的两个随从帮不上忙,林烃身边两个身强体壮的护卫帮了大忙。 “噢噢,这是镇海龙泉公借的两位护卫。” 这话林燫一时没反应过来,林烃补充道:“浙江巡按御史钱龙泉。” 林燫一个激灵,钱家护卫精锐甲于东南,这句话京中也颇有耳闻,要不是人数少,又颇有战功,钱渊本人简在帝心,说不定都有人要弹劾钱渊有不轨之心了,即使如此,朝野中也有人言钱渊阴蓄死士。 这两个护卫恭敬行礼,他们都是常跑南北这条线的,很快找来马车,一行人往着京城方向去了。 林燫林烃兄弟在车里,第一件事自然是互相问安父母,林燫倒是想问问钱家护卫的事,但人家就在外头驾车,这话儿自然问不出口。 入了京城,林燫终于忍不住了,别待会儿马车一停,帘子一掀,好嘛,到随园了! 虽然林燫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选庶吉士,与张居正一样是徐阶的学生,但他毕竟和张居正不同,是官宦世家出身,政治派系有些模糊,但算不得徐阶门下。 事实上,林燫对徐阶没什么好感,他在翰林院里向来独来独往,有交情的同僚很少,不过倒是和孙鑨关系不错,两个人身份相仿。 但即使如此,林燫也难以忍受马车入随园……他在京中十多年了,是亲眼目睹随园如何名声鹊起,太清楚随园背景的复杂了。 不过,还没等林燫开口,马车就停下了。 外头钱家护卫恭敬的说:“林少爷,车夫、马车留下,小的二人先告辞了。” “正好,还急着去礼部呢。”林烃掀开帘子下了车,笑道:“这次多亏你们俩了,等会试后再请你们饮酒。” “不敢当林少爷请。”护卫躬身行礼,后退几步才转身离去。 林燫看弟弟瞧过来的古怪眼神,松了口气,但又有点脸红,干脆不吭声了。 马车径直去了礼部,赶上最后一波会试报名……这还是林烃老爹林庭机就是礼部左侍郎的缘故。 总算事都办妥当了,林燫也没回翰林院,带着弟弟径直回家。 “你选的是《尚书》,翰林院此次挑了六人,这是他们往日经义。” “咦?”林烃诧异道:“大哥当年也是《尚书》,资历足够,没有入选吗?” 刚回府的林庭机蹙眉道:“你赴会试,你兄长如何能为同考官。” 林燫笑了笑没说话,其实他是翰林院中公认最擅《尚书》的,嘉靖三十五年会试他就是尚书房的同考官,这次是因为林烃赴考才辞去的,此事在翰林院中流传开,林燫因为颇得赞誉。 闽县林家不论其他,仅以两榜进士论,实在是天下第一流的,即使是钱氏也比不上。 不过,与此相辅相成的是,林家规矩有点严。 林庭机先询宗族,再询长辈,后问妻子,林烃跪在地上一一作答。 “时言兄之妻与你母是堂姐妹,未出阁时就交好……”林庭机叹了口气,“时言兄身子可还好?” “须发尽白,但身子康健。” “乡人来信,河边遇虎?” “是,幸好得人相救。”林烃拜服在地,“孩儿己身不足惜,只盼父亲、母亲无恙。” 林庭机目露欣慰之色,笑着道:“起来。” 接下来是考试,林烃以八股逼的钱渊面色铁青,但林燫和林庭机……前者是翰林院出了名的才子,后者曾任国子监祭酒,这回儿是林烃被问的面色铁青了。 “试试。”林燫笑吟吟道:“应该能上榜,名次不太好说。” 林庭机微微点头,叹道:“苦研三年,再试不迟。” “也难说,毕竟还有殿试。”林燫拍拍弟弟的肩膀,“而且还有馆选,二弟未满二十,论才学远胜钱展才。” 这句话的意思是,钱渊那厮都能被选为庶吉士,何况你! 林庭机蹙眉训道:“钱展才入翰林,此为酬功,此为其才,你只看得见四书五经吗?” 林庭机说起来就闭不上嘴巴,现在他日子挺难熬的,严党、徐党都盯着他,平日里也没这种机会。 林燫和林烃一起熟练的摆出恭听的模样。 前者微微侧头瞥了眼,你傻啊,才十八岁就上京赴考,没中就算了……万一中了留在京中,天天被训! 后者回了个眼神,大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三刻钟后,林庭机才意犹未尽的住了嘴,又嘱咐道:“没几日就要进场了,明日去买个考箱……还是买钱家的,虽然贵了点。” 林燫小声向弟弟解释:“钱家酒楼从去年顺天府乡试就开始卖了,设置精巧,除了携带笔墨砚台之外,杯盏、取水器具、被褥、肉粽、粥面、鸡蛋应有尽有。” 林烃也是无语,不说自己是县试、院试、府试、乡试一路杀出来的,家里族内多的是科场前辈……只听说过考篮,还真是第一次听说考箱! 到这时候,林燫找到机会沿着这个话题说下去,评点几句钱家酒楼,又扯了几句随园,最后才问:“钱家护卫名扬东南,多有战功,居然护送你上京……” 话没说完,口干舌燥端起茶盏喝茶的林庭机一口茶喷了出去,“钱家护卫护送你上京?!” 林燫黑着脸不吭声,林庭机瞪大眼珠,“虽人不过三百,但东南击倭,长水、桐乡、山阴、上虞诸次大捷,或冲锋在前,锐不可当,或力挽狂澜,保境安民,钱展才身镇东南,这支护卫队实有大功……” 林烃同情的看了眼脸上还沾着茶叶的兄长,开口道:“不仅如此,早在三年前龙泉公未来进士时,钱家护卫先后有嘉定、崇德、临平山诸次大捷。 而且去岁八月,戚继美率军入闽,龙泉公拨数十护卫随行,古田大捷,华亭洪四哥使鸟铳、虎蹲炮一战定乾坤,台州梁万宁侧翼突袭,斩将夺旗,宜黄大捷,义乌楼山先登城头。 虽只有六十余人,但历经十六战,擒获贼首六人,斩杀贼兵逾五百,俘虏不计其数。”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零五章 锦衣卫 这般赞誉钱渊,林烃半出自真心,半另有他意。 虽然没有明说出口,但林烃只通过李默对钱渊的态度就能看的出来,这门婚事想顺顺利利……有点难啊。 林烃还真没其他好办法,眼下之策……只能鼓足了腮帮子一阵吹嘘。 林烃神采飞扬,滔滔不绝,“父亲,兄长,戚参将是古田大捷后升参将,军中并无游击将军,五个把总有两个是钱家护卫出身,若无龙泉公编练护卫,此次闽赣两地……” 看跪在地上的弟弟如此不要脸的吹嘘,林燫担忧的看向父亲。 林庭机沉默半响,缓缓起身道:“钱展才真是人杰啊。” “你兄长入翰林院十余年,端谨有方,人所称道,而你虽然年幼,却心有傲气,乡试上榜即刻一试春闱……不料如今如此推崇钱展才。” 林庭机的眼神有些复杂,“钱展才倒是好手段……徐文长、孙文峰、诸端甫、吴君泽、陈登之、陆子直、杨朝阳、孙文和,哪个不是一时俊杰,却都被他拢于袖中。” 林烃是林庭机老来得子,最是看好,一别多年,却不意如此推崇一个也只有二十多岁的青年,这让林庭机心中有些不爽利,更何况…… 林燫轻声劝道:“父亲,朝中均赞钱展才眼光老辣,小弟能得其看重……” 说到这,林燫也说不下去了,如今朝中局势复杂难言,父亲背后的李默若隐若现,这个时候插一脚进去……实在是凶险莫名。 想到这,林燫回头瞪了眼,“还不说个清楚!” 林烃咳嗽两声,正要开口,一直没说出口也是他刻意为之,先摆出态度,再拿出理由……有母子被救之恩,总要报恩! 如果钱渊在,肯定一脚踹飞这厮……你报恩就是抢走我妹妹? 这时候,外间突然传来嘈杂声,一脸惶恐的老仆人飞一般的闯进门,“老爷,老爷……” 林庭机眉头大皱,还没等他呵斥,老仆人就腿一软噗通跪在地上,“老爷,锦衣卫围了门!” 林燫大惊,“什么?” “可看仔细了?” “不会错,飞鱼服,绣春刀。”老仆人一脸的绝望。 这个时代的官员听到锦衣卫上门……呃,和后世官员看见纪(检)委差不多反应,饶是林庭机自负清廉,也不禁有些腿软,右手用力撑着桌面才好歹稳住。 想查,总能查出问题的,林庭机不觉得是自己出了事,而是在想,到底外面出了什么事? 这个时候锦衣卫上门,挺符合他们的做派……早上、晚上围门,能确保没有漏网之鱼。 林庭机稳稳心神,今日没听闻出什么事,就算是李默起复……能指挥得动锦衣卫的,只有陛下。 林庭机和林燫失神的站在那儿,等待着突如其来不知结果的命运,而林烃突然从地上弹起,大步出门。 林庭机哑声苦笑道:“养气数十年,还不如烃儿。” 片刻之后,林烃拉着脸回来,将一份名帖掷在老仆的脸上! 林燫捡起名帖看了眼,忍住踹老仆一脚的冲动,人家登门拜访而已。 缓步入府的陆炳也有点无语,见过胆子小的,还没见过胆子这么小的……看到飞鱼服、绣春刀就失魂落魄往里跑,门都顾不上关了。 “陆大人。”林庭机略略拱手施礼,虽然两人都和李默有关系,但两人之间从无往来。 “利仁兄。”陆炳回了一礼,也算安了林家人的心。 坐定寒暄几句后,陆炳笑道:“闽县林氏,真是源远流长,利仁兄长子选庶吉士入翰林,幼子年未满二十就赴京赶考……” 林燫还没听出什么,但林庭机一听就懂了,视线缓缓聚焦在幼子林烃身上……不用说,锦衣卫肯定是这厮惹来的。 “今日登门,询贞耀数语,还请利仁兄择一屋。”陆炳也在细细打量林烃,“也不是什么大事,没必要请贞耀走一趟,误了会试就不好了。” 林烃从容不迫的起身作揖,“半月前,晚辈曾言,不惜为此误春闱。” 陆炳微微点头,偏头看向林庭机,“利仁兄,陆某实在是真心羡慕,如此佳儿,林氏可谓后继有人。” 林庭机勉强一笑,亲自引路将两人带到书房,林燫亲自斟茶,两人出门看有锦衣卫小校守门,干脆出了院子。 沉默的等待中,林庭机反复在心里盘点,但始终不得其解,但也能猜得出肯定和钱展才有关……随园那就是个马蜂窝,谁让你随随便便就凑上去的?! 如今,欧阳病逝,东楼不去,徐党步步紧逼,严党如困兽犹斗,要不是恰巧碰上了会试,此时朝中必是一片混乱。 林庭机在心里琢磨,虽然钱渊和严世蕃交好,又是徐阶的孙女婿,但实际上却在分宜、华亭之间摇摆不定,论背后势力,反而更加靠近裕王府。 难道和裕王府有关……林庭机忍不住又瞪了眼长子林燫,早些说起钱家护卫的事就好了……也不至于现在像个瞎子似的! 看出父亲眼神中的斥责,林燫也是无语了……打断您老的长篇大论是什么下场?您老不会忘了?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仅仅三刻钟后,陆炳就出了屋,和林庭机闲叙几句,径直离去。 林烃看着死死盯着自己的父亲、兄长,干笑无语,得,肯定会被好好审一审。 虽然已然入夜,宫门紧锁,但陆炳身为锦衣卫指挥使是可以叫门的,更何况嘉靖帝常年在西苑,更是方便。 嘉靖帝就着烛光在细细打量手边匣子的珠子,看陆炳来了只微微点头,回头招呼黄锦取来一个果盘。 轻轻的将珠子倒在果盘上,嘉靖帝手微微一动,珠子滴溜溜的在盘子里打转,叮叮当当一阵响后,发出滋滋滋的细碎声。 “皇爷,还真是走盘珠啊!”黄锦啧啧道:“展才也挺有能耐的。” 嘉靖帝嗤笑道:“开海禁通商,东南那些海商哪个不将其视为再生父母,几匣走盘珠算的了什么?!” “不是说他不收贿赂,两袖清风吗?”黄锦的视线落在陆炳身上。 陆炳凑近笑道:“怕日后言官弹劾,还真的是两袖清风,但此等物是供奉陛下,哪里是贿赂?” “所以多有人言,展才媚上不让分宜,实乃幸臣。”嘉靖帝懒懒一笑,“查清楚了?” “大致查清,立即来禀。”陆炳苦笑摇头,“这事有点巧,臣刚从礼部左侍郎林庭机府中出来。” “林庭机?”嘉靖帝眉头一皱,此人当年是李默举荐起复,任南京国子监祭酒,去年调任礼部侍郎,充《兴都志》副总裁官。 “林庭机幼子林烃,字贞耀,嘉靖二十年生人,去年中举,今日刚刚抵京,准备赴春闱,此事就是因他而起。” 获取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手机版网址:/book/5271/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零六章 膝盖中箭 在火炉旁打盹的狮猫不知什么时候醒来,静悄悄的在陆炳脚边转悠,长长的尾巴不时摇动。 嘉靖帝舒展身躯,“嘉靖二十年生人,才十八岁。” “是,林烃是闽地出了名的少年才子,今日一见,气度沉稳,叙述有条有理,倒是个好苗子。”陆炳从袖子里取出文书,看了两眼才接着说:“去年十二月末,林烃伴其母外出拜祭,船舱漏水被迫上岸,撞上了一只大虫。” “大虫?”嘉靖帝来了兴致,直起身问:“后来呢?” “随从逃遁,其母难行,林烃以己身诱大虫,几乎丧命虎口……” 嘉靖帝细细问了问,感慨道:“此等孝行,感天动地!” “救了他母子性命的正巧是钱家的护卫。”陆炳又低头看了眼,“梁生,浙江台州府黄岩县下梁乡人,嘉靖三十五年钱渊南下招募护卫,梁生投身钱家,长水镇、桐乡均有战功。 山阴大捷中此人率先进击,稳住阵脚,戚继美率军赶至,大败倭寇。 上虞大捷,两百甲士横扫倭寇,亦是此人领军,大挫倭寇士气,后戚继光乘势三刻钟击破徐海主力。” “展才倒是眼尖,总能挑的出人物。”嘉靖帝揉着眉心看向黄锦,“记得展才身边不少护卫都入军?” 黄锦呃了半响,只能向陆炳投去求救的眼神。 等嘉靖帝看过来,陆炳苦笑道:“记不太清了,戚继美所部有几个,还有个姓杨的屡有战功,升任游击将军。” “杨文。”嘉靖帝点点头,“此人展才提到过,当年展才被倭寇所掳,便是杨文与文长主持军中,千里追击。” 陆炳有些狼狈,他还没嘉靖帝知道的清楚,“陛下恕罪,臣回去详查禀报。” “罢了,不过末节而已。”嘉靖帝挥挥手,“继续说。” 陆炳定定神,继续道:“去年八月,戚继美率招募的义乌兵入闽,从钱渊处借了几十个护卫充当亲兵,便是以梁生为首,古田大捷、宜黄大捷均有战功,只是不肯入军,年末回浙江的路上救下了林烃母子。” “可叹如此军中勇将,只愿为展才护卫。”嘉靖帝叹了口气,但他心里也有数,钱渊那种聪明人不会做蠢事。 看陆炳又低头看小炒,嘉靖帝招招手,“狮儿,来。” 蹲在陆炳脚边的狮猫迟疑片刻后才踱步过来,一跃而起,舒舒服服的趴在嘉靖帝的怀中。 黄锦从火炉里取出几个烤的香喷喷的红薯,让小太监剥了送上来,还没吃晚饭的陆炳的肚子咕噜噜的作响,惹得嘉靖帝一阵大笑。 狼吞虎咽了一块红薯,陆炳擦擦嘴,接着说:“林烃年初启程上京赶考,途中去镇海拜谢钱渊,提及福建西部春耕难行,可以红薯、洋芋试种一事。” 嘉靖帝听得入神,“然后李时言就上书了?” 陆炳顿了顿,苦笑道:“展才倒是应下了,镇海去年输万余石粮米入闽,福建巡抚吴百朋又是其至交好友,顺手的事……但林烃拜别后转而往南,去了瓯宁。” 嘉靖帝忍不住笑了,“这小子倒是有一手,能坑了展才……这些年来,如此人物还没见几个呢!” “皇爷,展才如何被坑了?”还在吃红薯的黄锦没听懂。 “红薯、洋芋本就要各地试种,展才顺手的事,可林烃却告知李默,后者上书户部,请在福建择地试种。”嘉靖帝嗤笑道:“李时言向来刚正,不料如今却是这等模样。” 黄锦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红薯、洋芋选福建试种解春耕之难,钱渊、唐顺之、谭纶、吴百朋能轻而易举的决定,但李默在林烃送来消息后,突然上书户部……这是在借东风呢。 嘉靖帝的嗤笑也正因为此,李默从去年等到今年,怕是等得不耐烦了,找了个机会露露脸。 陆炳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松了口气,这件事从头到尾他其实没有撒谎,因为林烃就是这么告诉他的……但陆炳心里有数,这应该不是真相。 原因很简单,如果这就是真相,钱渊完全没有必要事先送那封密信来点出林烃。 嘉靖帝去了心里犹疑,心情舒畅起来,其实他本就不信李默和钱渊搅合到一起……钱渊简在帝心,又出入裕王府,连分宜、华亭都不选,如何会选中李默? “文孚,你这老师……”嘉靖帝咂咂嘴,“历经磨砺,倒是有了分宜、华亭之状。” 陆炳哭笑不得的点点头,这个评价……呃,还真不好说是褒还是贬呢。 想了想,陆炳又补充道:“浙江锦衣卫来报,其实……展才于宁绍台三府搜集红薯、洋芋,以海船输闽,甚至汇集百余老农去了福州府。” “什么时候开始的?”嘉靖帝笑道:“朕猜是李默上书前后。” 陆炳脸颊动了动,无奈道:“陛下圣明,是在李默上书之前。” 嘉靖帝撸了几把狮猫,笑骂道:“展才这厮就是能惹事!” 黄锦凑趣道:“用展才的话说……这次他是膝盖无辜中箭。” “哈哈哈……”嘉靖帝大笑不绝。 陆炳也附和几句,才问:“陛下,如何处置,还请示下。” “红薯、洋芋试种……不管了,让户部去和展才打官司。”嘉靖帝瞄了眼陆炳的神色,“你那个老师……再等等。” 对于嘉靖帝来说,李默是颗很有用的棋子,但还没到真正用的时候。 可惜嘉靖帝忘了,李默是个人,不是颗棋子,是人总有所求,是人总有所恨。 陆炳躬身应是,又问:“礼部侍郎林庭机幼子林烃?” “孝行感人,又心念乡梓,算了,随他去。”嘉靖帝顿了顿,突然笑道:“此子心思倒是深,有点像当年的展才。” 查清缘由,嘉靖帝放下心了,再加上手边的走盘珠,心情更好了。 虽然一月份的出海贩货账目还不知多少,但年节前后,海商大户通过钱渊秘呈的宝物颇丰,黄锦心情也不错,毕竟要过一道手的。 陆炳心情更好,这件事总算糊弄过去了,前前后后都严丝合缝,明面上挑不出理来。 对陆炳而言,其一,今天陛下明言,老师李默很有可能起复,这对陆炳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对每一任锦衣卫指挥使而言,从容抽身退却,从来都是最大的难题。 其二,虽然是一桩交易,但和钱渊的关系愈发紧密,虽然不能明面上多有往来,但至少……陆炳已经查清了,孙升四个儿子,前三个要么成婚,要么定亲,只有幼子孙鑛还没被抢走。 孙鑛,嘉靖二十一年生人,今年十七岁,自幼随祖母杨氏、父亲孙升定居北京,虽然至今尚未举业,但据说才学过人,小有名气。 呃,其实原时空中,陆炳的四女婿正是孙鑛。 获取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手机版网址:/book/5271/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零七章 试探 心事一去,嘉靖帝吃着香甜软棉的红薯,撸着狮猫雪白的毛,兴致勃勃的说起当年尚未入京时的旧事,陆炳和黄锦都凑趣附和,一时间其乐融融。 陆炳和黄锦都是嘉靖帝最信任,也是最亲近的臣子,从兴王府到皇宫,再到西苑……他们都敏锐的察觉到了,似乎这两年嘉靖帝越来越喜欢忆往昔。 这时候的林府,啧啧,林烃正跪在地上承受着父亲狂风暴雨般的训斥,脸上的口水都没胆子擦。 呃,林烃年幼时,林庭机已然出仕,少有相处,直到六年前林庭机母亲病逝丁忧守孝,才亲近起来。 毕竟老来得子,林烃又读书甚勤,被誉为少年才子,所以,林烃还真没承受过父亲如此训斥。 早就听说父亲唠叨……但没想到这么能说,林烃垂头丧气。 一旁的林燫用同情并幸灾乐祸的眼神看着弟弟……谁让你不提醒,直到陆炳走了之后,老仆才婉转提醒林燫,少爷,您脸上还挂着几片茶叶呢。 陆炳离开后,林庭机抓着幼子把事情问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次林烃不敢有所隐瞒,将事情和盘托出。 从梁生救下母子,到自己随梁生赴镇海拜见钱展才,从提出红薯、洋芋输闽解春耕[00小说网 .vip]之难,到受钱渊所托拜会李默……甚至连钱渊交代他如何砌词应付都说了出来。 当然了,林烃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要应付的居然是大名鼎鼎的锦衣卫指挥使陆炳。 听了儿子的长篇大论,林庭机的第一反应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啊,真是跟着钱渊学坏了……还没中进士呢,就开始搅动风云了,和三年前的钱渊一个样! 前吏部天官起复,这是何等大事,你区区一个应试举人,如何有胆子掺和进去? 一旁林燫苦笑道:“李公与分宜多年互为仇敌,一旦起复,分宜只怕……这等事,小弟何能插手其中?” “钱展才那厮是把你当枪使!”林庭机胡子都翘起来了,但随即愣了下,“不对,钱展才与严东楼颇有交情……” 按理来说,李默起复,最为忿忿的应该是严嵩父子,但林庭机觉得,分宜、华亭之间,随园倒是略略额偏向分宜。 林庭机调回北京不过几个月,而林燫在北京翰林院熬了十多年了,年富力强,资历又深,是张居正、陆光祖的同年,甚至名义上还是徐阶的学生,虽然不知内情,但立场还是看得出来的。 “钱展才其人心思深沉,四年前初入京,在分宜、华亭间摇摆不定,后简在帝心,出入裕王府,却又娶了华亭的孙女。”林燫缓声解释道:“钱展才与华亭既是同乡,又是姻亲,但颇有间隙。” 林庭机侧头看了眼,眼神中有询问之意。 林燫微微点头,“诸端甫归乡守孝,陶虞臣校录《永乐大典》,孙文和性情稳重,不出恶语,而徐文长常伺帝侧,轮值西苑,但也不时来翰林院……他对徐仰斋很是不屑,还曾两次当众嘲讽国子监司业张叔大,一度闹得很僵。” 看父亲陷入沉思,林燫侧头向弟弟解释道:“这几人都是随园士子,徐仰斋即徐华亭长子……” “噢噢,龙泉公的岳父!” “嗯,其实这对翁婿早年颇有过节。”林燫继续解释道:“张叔大是为兄同年张居正,右春坊右渝德兼国子监司业,徐华亭的女婿。” “那岂不是龙泉公的长辈?” 林燫有些无语,为何你关注的点都这么奇葩? 我是在叙述他们的立场,你却只关系他们的姻亲关系! 林燫倒是听说过,四年前钱渊刚刚入京,就是住在张居正家的,后来随园初建,张居正时常出入……直到钱渊在京中名声鹊起,先中进士,后与徐家结亲。 “听闻徐文长此人性情疏狂?”林庭机突然开口问。 “的确如此。”林燫轻声道:“但其一,世人皆知,徐文长与钱展才乃生死之交……” “这个孩儿知晓。”跪在地上的林烃兴奋嚷嚷道:“龙泉公当年被倭寇掳走,徐青藤率军千里追击,后病重托孤,龙泉公裹挟锦衣南下探望,真可入书为画的佳话……” 说到这,林烃闭了嘴,垂下头……林庭机和林燫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林庭机在心里哀叹,自家的猪被拐走了。 而林燫在心里哀叹,似乎小弟继承了父亲的话唠? 安静片刻后,林燫才继续道:“其二,虽钱展才离京三年,但随园中依旧以其为首,只看徐文长仍然住在随园便知。” 这个很好解释,如果徐渭要自立门户,肯定不会继续住在随园……毕竟随园是在钱宅内的。 林庭机点头道:“所以徐文长不屑徐仰斋,与张叔大不合……显然是因为随园与徐华亭颇有间隙。” “不错。”林燫叹道:“小弟被牵扯进此事,实不知是福是祸……” “离进场没几日了,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哪儿都不准去!”林庭机看儿子跪在地上,眼珠子却在滴溜溜的乱转,不禁气道:“打什么鬼主意?!” 林烃犹豫片刻才低声道:“虽龙泉公驱使孩儿,另有心思,毕竟有大恩于孩儿,更有大功于乡梓……此番入京,是否需要拜会随园?” “三年前,随园士子几近全数登科,包揽一甲三人并二甲传胪,想必……” 看父亲脸色变黑,林烃赶紧解释道:“通政使钱铮是龙泉公的叔父……” “住嘴!”林燫忍无可忍厉声训斥,“你可知钱展才在京中的分量?你可知随园如今在朝中的分量?纵华亭、分宜亦要谨慎相对!” “严东楼猖獗至此,京中无人敢惹,也不敢随意触怒随园,徐华亭与钱渊分道扬镳,如今却也只能苦苦忍耐。” 林燫苦口婆心的将事情剖析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随园不是个简单的地点,如今已经是登堂入室的朝堂中的一股不容小觑的政治势力,背景复杂,向心力极强。 咱们闽县林氏虽世代出仕,但向来不涉党争,李默举荐父亲起复,不料李默事败罢官,如今却又有起复之像,朝中多少双眼睛盯着父亲呢,这时候你去随园……知道会带来多少麻烦吗? 林烃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其实他也知道这时候拜访随园不太恰当,他只是找个借口试探下父兄的态度。 还好没提出联姻的事,不然父兄一口回绝……后面就不好办了。 算算日子,龙泉公之母的寿诞快到了,不知道母亲肯不肯走这一趟……呃,林烃早就暗中安排好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零八章 寿诞(上) 镇海,二月初六。 天还没亮,钱宅就人进人出,川流不息,天色微微放亮,两个中年人站在门口台阶上,手舞足蹈的挥斥方遒,台阶下以梁生、杨文、洪厚为首,个个神情严肃,拱手应是。 今天是钱渊母亲谭氏的诞辰,这个消息上个月就传了出去,东南各地赶来祝寿的络绎不绝,县内的各地会馆都住满了。 南下三年的传奇事迹已经不用再一遍遍宣传,最重要的是钱渊如今在东南的地位,他几乎将宁绍台打造成私人领地,他的影响力遍及整个东南,他的手脚无孔不入的伸入从巡抚衙门、府衙、县衙到最基层的驿站、管事。 已经是大人物了,但钱渊没有这样的自觉,难得的睡觉睡觉到自然醒,洗脸刷牙,吃完早饭出门一看,情不自禁的打了个饱嗝……门外那条被县人称为“钱家街”已经水泄不通了。 “龙泉公,你可出来了!”张家的清客疾步过来,“人手不够,就拨了几十个人,昨儿就说肯定不够!” 钱渊咂咂嘴,“哪来的这么多客人?” “哎呦喂,龙泉公,消息传开,别说浙闽苏松,南京都有人来拜寿。”沈家过来帮忙的清客已经满头大汗,“刚还有个扬州赶过来的。” “那……把酒楼那边的人拉过来?” “服侍的人手再这么着也有办法,关键是陪客,陪客啊!”张家清客无语了,“好些都是有功名的,让酒楼的小二去陪客?” 世家大族往往门下有很多清客,有的善书画,有的擅红白事,甚至还有些有秀才功名,主要干的就是这种事……能拿得上台面迎来送往。 “要不去府衙、县衙借人?” “绝对不行!”钱渊正色拒绝,“为私事而乱公务,钱某不取。” 开玩笑,这种事把府衙、县衙的小吏、文员拉来帮忙,孙铤还好说,信不信唐顺之打上门……就算今天不打,明天肯定打上门。 但问题还是要解决的,钱渊绞尽脑汁想了好一会儿,突然看到表哥谭栋……谭纶的长子,前日就到了。 “表哥,表哥,前儿是郑先生陪你来的。”钱渊气道:“小舅借着我的名头大肆招揽名士,这次也得出点力气,都叫来帮忙!” “对对对。”沈家清客恍然大悟,“沈老爷也已经到了!” “全都拉来!”钱渊吆喝道:“还有句章兄的那个侄儿,沈一贯对?都拉来!” 谭栋已经年近三旬,笑道:“渊哥儿,这会儿动静可大了。” “谁想折腾这么大?”钱渊两眼一翻,“小舅什么时候到?” “总要午后。” 谭栋只是个秀才,已然不再举业,但总归上得了台面,而且还是浙江巡抚长子,也被钱渊塞到前面去帮忙了。 今日除却姻亲,其他来贺寿的客人礼物一概不收,倒是省了不少事,但一批又一批的人过来,有的还能让郑若曾、谭栋、沈明臣等人打发,但有的需要钱渊亲自出面。 忙的脚后跟都要砸到脚后跟,连午饭都没时间吃,直到下午略略腾出手来,钱渊这才想起,自己这个儿子还没去贺寿呢。 今日后院也热闹的很,谭氏名义上寡居多年,按例是不好大肆操办的,也没想到上门的客人这么多,要知道入后院的女眷,那都是和钱家关系算得上深的。 更别说绍兴府就在隔壁,随园中多少绍兴士子,不过今日最惹人注意的是坐在谭氏身边的老妇人,礼部侍郎林庭机妻子叶氏。 一个又一个后辈被引入后院高声贺寿,谭氏笑吟吟的,只叹今日丈夫和长子不能露面。 “来了。” “龙泉公来了。” 叶氏抬眼看去,一位身材硕长的青年缓步而来,面如冠玉,鬓角似剑,淡然的眼神中蕴藏锋芒,身边是一位只低了半个头的年轻妇人,不卑不亢,并肩而行。 丫鬟将两个蒲团放好,钱渊和小七双膝跪下,为母亲贺寿。 “佳儿佳妇,真是好福气啊。”叶氏赞道:“龙泉公文武双全,兼有气节,其妻徐氏妙手回春,当世名医,老身远在闽地亦早有耳闻。” “老姐姐过誉了。”谭氏笑道,“渊儿可是打了包票,今日亲制长寿面。” “包在孩儿身上。”钱渊笑着出了门去了后院的小厨房。 “为母亲身下厨,早在数年前,龙泉公未中进士,孝名已然遍传东南。”一旁的刘氏凑趣,她是鄞县张时彻的妻子。 谭氏握着叶氏的手,“以身饲虎而救母,若论孝心,天下还有谁能与贞耀相较?” 叶氏不禁垂泪,“老身这把年纪,死则死矣,亦盼我儿得生,若不是钱家护卫相救,死不瞑目啊。” 谭氏叹道:“渊儿曾言,路见此事而不救,此人非人也,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老姐姐还要看贞耀娶妻生子复生男,五世同堂呢。” “失语了,今天妹妹寿诞,何以说这些。”叶氏展颜一笑,眼角余光扫了扫站在谭氏身后的女孩,端庄有礼,落落大方。 小七忍不住抿嘴一笑……平日里可没见小姑子这般模样。 这个妹妹虽然还在家里,但心已经被猪拱走了……小七想起前几日丈夫忍不住几次嘀咕,可不能生个女儿! 不比前世,这个时代女儿出嫁,无事少回娘家,一年到头都见不着几回面。 没一会儿,钱渊端着长寿面上来,啧啧,一根面啊,他前世是南方人,本就不太擅长面食,为学这手艺花了好几个晚上。 钱渊先亲自端给母亲,又一碗碗端给客人。 叶氏起身相谢,口称龙泉公,谭氏蹙眉道:“老姐姐,愿意就唤一声渊哥儿,要么就唤展才,小小年纪何以称公?” 渊哥儿,这种称呼一般出现在族内,或者姻亲。 叶氏只迟疑片刻,笑道:“那老身托大,唤一声渊哥儿。” 钱渊行礼笑道:“老夫人是长辈,正该如此。” 一旁几个女眷看着这一幕,都心里有数,钱家有女百家求,多少浙江世家大族都想求娶,没想到却花落闽地。 叶氏和钱渊一问一答,小七悄悄走到谭氏身后,手肘撞了撞忍不住展颜的小姑子,凑近低声道:“要装就要装到底!” 获取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手机版网址:/book/5271/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零六章 寿诞(下) 小妹努力收敛嘴角的笑容,再度摆出一副端庄的模样,这对于她来说……难度稍微有点大,事实上今天已经够倒霉了。 叶氏入后院的时候,小妹正急着将乱跑的小二黑给逮起来关到屋子里去,完全看不到现在端庄的影子。 毕竟在钱渊的纵容下,她一直是放养的,即使是钱锐,钱鸿归来也因为心有愧歉而纵容,当然了,这也少不了小七这位嫂子的言传身教。 叶氏这把年纪了,其他的没有,看人的眼光还是有的,眼角余光一扫,小妹从紧张期盼到一脸喜色的变化尽收眼底。 抿嘴一笑,叶氏低头品尝这碗长寿面,清亮的面汤里漂着几片番茄,红艳艳的颇为喜庆,面下还有个荷包蛋。 其实叶氏更中意小妹的活泼开朗,都说闽县林氏名门望族,诗书传家,但规矩太重,林烃是叶氏老来子,最是心疼,并不想给他寻个端庄守礼的妻子。 相敬如宾,举案齐眉,说起来外人羡慕,但家里却没什么鲜活气味。 这时候,外面脚步声响起,仆妇通报后,谭纶终于到了,此次他是算准了日子,一来巡视镇海,宁海两地,二来找钱渊掏讨一笔旧账。 不过,谭纶到了,面也分完了,钱渊可没心思再去做一份长寿面。 还好谭纶也有自知之明,寒暄几句后拉着钱渊走到角落处,“李超人呢?” “江西,要么宜黄,要么跟着戚继美在临江府。”钱渊有点纳闷,“小舅寻他有事?” 谭纶气不打一处来,闷声道:“葛浩,张元勋都被你拐走了,李超得还回来!” 看钱渊一脸茫然,谭纶神色狐疑,“李超来信,可能会被留在江西……升任游击!” 钱渊这下无语了,李超是被谭纶亲手提拔起来的勇将,古田,宜黄两战均有杰出表现,去年八月初,戚继美率军入闽,从各军中抽调人手,当时在温州督战的谭纶慨然推荐李超。 但李超名义上是浙江指挥使司下的把总,这下好了,表现太好被俞大猷,戚继美看上了。 “这事儿交给你。”谭纶阴险一笑,“不然回京途径杭州,可能船上要多带两个人。” 拿那事来威胁我? 以为我真的会怕? 还真以为小七是母老虎啊? 钱渊不屑一笑,正色道:“放心,必然完璧归赵!” 这时候丫鬟来报,杨文和梁生求见。 “让他们进来。”钱渊双手负于身后,踱步到正厅中间位置,看着两人进门。 微微点头,钱渊转身拱手道:“母亲,孩儿自嘉靖三十二年组建护卫,赴杭为父兄复仇,多赖其力。” “后东南倭乱,嘉定,华亭,崇德,临平山四战四捷,始传钱家护卫之名。” “嘉靖三十五年,孩儿两度南下,嘉兴府力挽狂澜,绍兴府先后山阴、上虞两场大捷,每战必以钱家护卫为先锋,全军锐气所在,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如今何人不知钱家护卫精锐甲于东南?!” 钱渊朗声道:“虽入我门下,但钱家护卫入浙杀倭,南下于闽赣击贼,于国有功,亦于钱某有恩。” “钱某从不将护卫视为奴仆之流,皆为袍泽弟兄,今日,杨文,梁生愿代两百护卫为母亲贺寿。” 屋内一时寂静,如谭氏这般身份,普通人都没贺寿的资格,这三年来,钱渊连连立功,因入仕不久难以升迁,但谭氏得以升为五品宜人。 五品宜人,面见贺寿的人都是身份相当的,如杨文,梁生这等被外人视为奴仆之流的也想面见贺寿,在这个时代是很难被接受的。 谭纶踱步而出,赞道:“展才真有豪气。” 一旁的叶氏第一眼就认出了梁生,轻轻的推了一把谭氏,后者起身道:“这些年来,多赖诸位护卫襄助,渊儿每每上阵……” 说到这,前些年在家中苦苦熬等的岁月涌上心头,谭氏一时哽咽。 “母亲,大好日子,何故落泪?”钱渊笑着扶着谭氏坐下,“母亲安坐就是。” 杨文,梁生上前两步,珍重其实的磕头,高声贺寿。 钱渊左手拉起杨文,“杨文,字筠江,台州人,嘉靖三十二年相投,腹有韬略,不弱戚继美,后投军入伍,为游击将军,护卫镇海,功勋累累。” 谭纶点头道:“嘉靖三十五年,嘉兴府,杨文亲率义乌兵布阵,方有长水镇、桐乡两场大捷,挽狂澜于既倒。” “不仅如此,嘉靖三十四年,钱某被倭寇所掳,杨文率军千里追击,数度败倭。” 钱渊右手拉起梁生,“梁生,台州人,恨倭寇荼毒乡里,嘉靖三十五年来投,嘉兴府大战杀倭最著,后倭寇猛攻山阴,城几不能保,钱某与戚继美率军急行近百里,最先出战相援的就是梁生,一战大挫倭寇锐气,戚继美、杨文继之败倭,方力保山阴不失。” 叶氏和张家的刘氏都起身相谢,前者的性命就是梁生救下的,后者的丈夫张时彻当日就在山阴城内。 几位山阴会稽的妇人也跟着起身致谢,不论心里如何想,人家钱龙泉都做到这个地步了,自己就算做样子也要做做。 谭纶笑道:“展才,杨文,周泽,张三尽皆投军,为何留梁生不放?” 不等钱渊回答,谭纶径直看向梁生,“浙西参将汤克宽缺兵少将,去做个把总,明年可升游击。” 钱渊都懒得说话了,挖我的墙角,挖得走算你本事! 梁生躬身行礼,“谢中丞大人赏识,入军的钱家护卫无论何职,皆有意待战后再归少爷门下。” 一旁的杨文轻声道:“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叶氏用激赞的眼神打量着钱渊,这真是个不同寻常的人物,处处标新立异,却有让人叹服的魅力。 虽然知道钱渊不太受李默待见,但叶氏难免心想,有如此人物,与钱家联姻,丈夫应该不会反对?烃儿是不是太多虑了? 但这一幕落在谭纶眼里,却有着不同的感触。 在谭纶看来,自己这个外甥心深如渊,深谋远虑,更兼手段了得,花样百出。 对什么样的人,用什么样的态度,给予对方什么……这点钱渊非常擅长。 谭纶想起走进钱宅看到的那些熟悉的面孔,有因钱渊设市通商而得利的商贾,有因钱渊平倭而来的世家,有因得钱渊尊重而留守东南的田州狼兵。 对于身边这些护卫,钱渊给予衣食,授予器械,不以奴仆视之,有并肩袍泽之谊,谭纶心里感慨良多,还有已然名扬天下的随园士子,遍布东南的人脉…… 不论其他,论聚人之能,天下尚有何人能出其右?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一十一章 唯一人选 一早进了西苑,先去万寿殿后殿外与黄锦碰了个头,徐渭才回了书阁,如今他被视为嘉靖帝身边第一宠臣,万事不敢稍怠。 提笔写下两首青词,精雕细琢后让小太监送去,徐渭一边整理这两年的书稿,一边和袁炜斗嘴。 说起来,单论言语犀利,尖酸刻薄,徐渭早年在东南就享誉盛名,虽后入京,有钱渊异军突起,但离京三年,徐渭在这方面的名声已经渐渐压倒了钱渊。 对此,孙铤南下对钱渊说……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算算时辰,徐渭又起身去了万寿殿后殿和黄锦碰碰头,早上是怕嘉靖帝传召,中午是怕嘉靖帝传旨内阁,与户部相关或与东南相关诸事,嘉靖帝有时候会选徐渭代黄锦一行。 看看没事,徐渭去吃了个中饭,在湖边漫步,这是等嘉靖帝午睡醒来,如若传召,即刻入殿,如若无事,他会去翰林院……李春芳他们是无时无刻都在书阁等候,而徐渭不是。 一方面是徐渭埋藏心底的傲气所至,另一方面也是他和李春芳等翰林词臣长时间磨砺后的默契。 西苑也是一片园林,精致不如苏杭,但壮丽远迈之,徐渭放眼望去,正逢杏花盛开。 高大的杏树姿态苍劲,冠大枝垂,湖面倒影,趣味无穷,树上胭脂万点,红云朵朵,占尽春风,再细细看去,胭脂中夹带着点点雪白。 “道白非真白,言红不若红,请君红白外,别眼看天工。”徐渭低低吟诵杨万里的那首咏杏,杏花盛开为红,将谢为白,。 徐渭突然想起了正被软禁起来的好友沈炼,两年前沈炼来信,便是以杏花为喻,梅花已谢杏花新……如今虽严东楼不去,严党与徐党相争愈盛,但梅花将谢,只是这杏花为何? 徐渭摇头苦笑,为保其命,不得已而软禁沈炼,但老友每月来信相责,就差没割席断交了。 呆呆的盯着湖中倒影好久好久,直到小太监寻来。 徐渭入殿之时,嘉靖帝正对着案上的青词赞誉不已,转头笑道:“今日青词精妙无双,可见文长前些日子未尽全力。” “陛下,妙手偶得之。”徐渭拜倒在地。 “好了,起来吧。”嘉靖帝爱不释手的看着青词,随口问:“展才可来信了?” 徐渭一时愕然,摇头道:“未曾来信。” “他可知晓李默上书一事?” 徐渭咬咬牙关,“臣写信南下告知。” “然后未回信?”嘉靖帝坐回榻上,“也是,都没脸回信!” “南下三年,这猢狲大闹东南,折腾出好大场面,胡宗宪都占不到他便宜……这次被个小辈给涮了。” 黄锦笑呵呵的将事情缘由从头到尾说了遍,徐渭脸色有点古怪,林庭机幼子林烃林贞耀,李默李时言…… 徐渭咂咂嘴,“黄公公,不太可能吧,石斋公倨傲的紧,当年又看展才不太顺眼……” 嘉靖帝倒是不在乎,登基数十年,这等软了腰杆的官员他见得多了,兴致勃勃的和徐渭讨论起青词。 黄昏时分,徐渭离去,黄锦忍笑着传膳,惹得嘉靖帝看过来。 “黄伴?” “皇爷。”黄锦弯腰凑到嘉靖帝耳边,“老奴刚才和文长一起出殿,听他嘟囔呢,说真是不要脸。” 嘉靖帝嘴角也流露出笑意,斜眼瞥了过来,“留点情面吧,毕竟是文孚的老师。” 一头雾水的徐渭回到随园,没有去找钱铮、孙鑨来详谈,而是一个人默默的坐在书房里细细思量。 这件事应该是机缘巧合,但绝不会是凭空而起,徐渭首先下了这个结论。 原因很简单,在嘉靖帝心里,分宜、华亭相争是权力制衡的产物,李默是一枚可能用得上的棋子,但李默不是必须要用的棋子。 嘉靖帝很清楚严嵩一手遮天,权倾朝野,一旦败落,徐阶上位,必须有所制衡。 在嘉靖帝看来,内阁尚有吕本,礼部尚书吴山、南京礼部尚书孙升都是有资格入阁的,制衡徐阶的棋子并不一定非要是李默。 但徐渭很清楚,钱渊更是心知肚明,欲制衡徐阶,非李默不可。 并不是说其他人肯定会顺从徐阶,而是李默必定会炮轰徐阶……当年就是徐阶配合严嵩背后一枪让他下台,背叛的盟友从来都比敌人更加可恶。 徐渭长长叹了口气,京中局势越来越复杂了,就在今日,科道言官上书弹劾刑部侍郎董份断狱不明,回过头徐阶的同年,也是嘉靖二年进士的左都御史周延被下属的弹劾弄得狼狈不堪。 李默是钱渊的唯一人选,徐渭只知道这一点,但并不知道太多……至少他不知道钱渊为什么一直在等待。 长时间的默默思索,屋内已是一片黑暗,徐渭又想起林烃,钱渊到底是机缘巧合选中了他,还是有意为之呢? 李默在朝中的旧部基本都被打散了,能拿得出手的也不过礼部侍郎林庭机一人,是不是太巧了? 外间的嘈杂声越来越响,冼烔突然闯进来,“文长兄,明日进场,今夜设宴践行,子柳兄、充庵兄、与成都到了,就等你了。” 三年一度的会试又来了,徐渭打点精神,将烦心事抛之脑后,先出门迎客。 与三年前不同,这次随园里应试举人不多,只有三人,其中还有两个是旧人,潘允端当年就混迹随园,他也是上一科随园士子唯一没中进士的。 另一人是包柽芳,嘉兴府崇德县长水镇人,嘉靖三十五年钱渊急趋嘉兴,力挽狂澜,第一战就是长水镇大捷,得包柽芳之助迅速南下回师桐乡。 最后一人是陆树声的弟弟陆树德,因为是钱家姻亲,又是钱渊发小,自嘉靖三十六年入京后,常常出入随园,还向徐渭学画。 “今晚设宴,为三位践行。”孙鑨起身笑道:“与成不过一试,子柳制艺精绝,理应上榜,只有充庵……” 说到这,席间已是哄然大笑,潘允端撸起袖子气道:“展才更甚之,而且还同是春秋房……” 冼烔笑得直打跌,“展才兄当年可没你那么过分!” 陆树德听得稀里糊涂,一旁的包柽芳笑着解释,三年前会试,除却钱渊殴打兰州士子邹应龙之外,最引人关注的就是潘允端扛着火锅进场。 啧啧,点着碳火,带着各式菜肉,连酱料、辣椒都备好了,坐在号房里边烤火边吃火锅……据说落榜后,其父潘恩狠狠抽了儿子一顿。 丢人现眼啊! 是,人家钱展才也带了铁锅进去,但人家中了进士,还选庶吉士入翰林院,你呢?! 人家会试出来枯槁不成人形,你倒是胖了一圈! 这两年潘恩致仕归乡,潘允端几次来信随园好友,说暗无天日,苦不堪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一十章 会试 听众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开玩笑,陆树德惊叹万分的向潘允端竖起大拇指,真是个人才啊! “这次算了,再扛着火锅进场……怕是再无相见之日。”潘允端笑嘻嘻道:“必要上榜,最好选为庶吉士……展才都能入选呢!”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钱渊选为庶吉士,这事儿内情外人不知,他们能不知吗? 徐渭看了眼潘允端,在心里琢磨了下,此人倒是有点意思啊。 潘允端的父亲潘恩,嘉靖二年进士,徐阶的同乡兼同年,但和徐阶不同,潘恩是正儿八经的聂豹门生,他县试就是在聂豹手上过的,在朝中向来被视为聂豹门人,与徐阶不合。 但嘉靖三十三年,聂豹致仕,潘恩倒向了徐阶,先巡抚河南,后升任左都御史为风宪之首,不过嘉靖三十五年末就致仕了。 有潘恩在,潘允端理应不会不清楚钱渊和徐阶之间的复杂关系,更别说其妻子刘氏就是钱渊、小七的媒人。 但潘允端三年之后再赴京赶考,却第一时间入住随园,甚至没有去徐府拜访。 徐渭转头再看包柽芳和陆树德,前者被钱渊赞许有实干之才,后者是钱渊的发小。 再加上今日未到的潘晟、钱铮、黄懋官等人,还有已然熏熏的孙丕扬,随园如今愈发壮大……只等展才归京。 随园里热热闹闹,处处举杯,冼烔抢过陆树德手里的酒盏,“待会儿就要去睡了,喝什么酒!” “喝了酒才好睡!” “充庵,红烧肉就算了,这么大的蹄髈……”陆一鹏嚷嚷道:“小心吃坏了肚子!” “吃坏了,回头找展才算账!”潘允端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发牢骚,“九天呢,得提前补补!” 林府后院。 林庭机、林燫正在郑重其事的嘱咐林烃,一定要小心谨慎,进场第一件事要去打水,三年没进过人了,脏的不成样子,然后查查墙壁可有裂缝…… “用碳炉要小心,每次都出事。”林燫叮嘱道:“取暖提防炭毒,点火提防走水。” “尚书房昨日为父去看过了。”林庭机皱眉道:“都是嘉靖三十四年新建的号房。” “那就是木制的。”林燫咂咂嘴,三年前易房走水,烧伤了两个考生。 这时候,老仆来报,随园那边送了考箱过来。 “咱们已然买过了。”林燫牢骚一声,“非要贴上来……” 连着几天,林燫在翰林院里躲着孙鑨、徐渭走呢。 “咳咳。”林庭机咳嗽两声,递去一个闭嘴的眼神。 片刻之后,父子三人围着一个精致的考箱啧啧赞叹,就连林燫都没话说了,太好用了。 虽然不算大,但非常精巧,最下面放着一个小巧的煤炉,用纸张包起的长条煤块分列四角,上面用一张木板隔开,分装着肉粽、茶叶蛋、各式糕点和几个盒子。 林燫打开看看,“这是八宝粥,炒面?” “足够三天用的了。”林烃喜不自禁,“这边是放笔墨纸砚的,那儿是放水壶,噢噢,还有个铜水壶呢!” “正好卡在里面,晃都晃不倒。” “蜡烛呢?” “没看见……肯定有……” “在这儿。”林燫从箱盖反面摸出一个格子,里面装着五根蜡烛和两根备用的毛笔。 哪里是考箱,简直是百宝箱,林庭机心里刚转过这个念头就呸呸呸,百宝箱,还杜十娘呢! 林燫凑到近处,轻声道:“钱家酒楼卖的最贵的也不如这个,只怕是随园所出,还真贴上来了……” “算了,算了。”林庭机喟然一叹,“无论此次中不中,都不能让他留在京中。” 二月初九,嘉靖三十八年己未科会试正式开始,朝气蓬勃的年轻士子,沉稳有度的中年举人,还有须发皆白的老举人,汇集一堂。 会试主考官是礼部尚书吴山,点十八名资深翰林为同考官,如刑部侍郎董份,礼部侍郎袁炜,太常寺少卿李春芳,国子监司业张居正,日讲官潘晟、唐汝楫均在其列,虽任朝职,但仍是翰林。 二月十八日,恰逢大雨,徐渭早早回了随园,孙鑨已然安排了护卫去接人,很快,精疲力尽的三人被接了回来,随便吃了点东西倒头就睡。 “还不错。”徐渭看了三人出场后誊写的八股,“如若无污处,无犯讳,约莫七八成的把握。” 钱铮对陆树德颇为关心,虽然年纪相差大,但那是他妻子的叔叔,“与成稍差了点。” “但如若上榜,说不定能选庶吉士,毕竟未满二十。”孙鑨笑道:“对了,世叔,听闻闽地大胜?” 钱铮笑了笑,“文和消息倒是灵通,今日午后才收到奏报。” “是君泽午时提及的。” “噢噢,吴君泽在兵部颇得少司马重视。”钱铮点头道:“台州指挥使葛浩率战船近百,兵丁两千,南下入闽,与福建总兵戚元敬汇合,连战连胜,斩杀倭寇千余,收复岛屿十余座。” 徐渭啧啧道:“展才在镇海耗费心血,修建战船,还真有用武之地。” 其实徐渭是不太赞成钱渊打造水师的,太耗费银子了。 “兵部流传消息,浙江水师,一船有火炮十余门,靠近岛屿,同时开炮,声震如雷,糜烂数里,倭寇溃散不敢挡。”孙鑨摇头道:“君泽已然写信南下……此等利器,兵部也想要啊,今年北边俺答只怕还要来闹腾。” 钱铮突然开口道:“其实今天通政司快放衙的时候,还接到一份军报,一份弹劾奏章,江西巡按耿定向上奏,闽赣总督胡汝贞剿贼失利,贼首张琏于吉安府、赣州府、南安府交界处设伏,江西副总兵刘显、平江伯陈圭遭伏击,大败,将校战死十余名,损兵三千。” 顿了顿,钱铮继续说:“至于弹劾奏章,内容差不多,是江西巡抚赵大洲所递。” 正说话间,吴兑进来了,听了这话苦笑道:“只怕江西贼势再起,说起来京中都赞展才眼光老辣,果然如此。” 徐渭忍不住笑着指指吴兑,“如此吹嘘,君泽也善谑。” 外间都说钱渊眼光老辣……原因就是随园中这十多名进士,虽然入仕不过三年,但大都名声鹊起,颇有政绩。 吴兑也忍不住笑,“展才曾言,刘显此人,胜未必能大胜,败必然大败,此次就是刘显冒进,遭伏击后又难以整军,最终溃散而逃,平江伯陈圭麾下亦被冲乱阵脚。” 徐渭皱眉道:“南赣总兵俞大猷,参将戚继美呢?” “这就是为何说展才眼光老辣的缘由了。”吴兑耸耸肩,“俞志辅、戚继美都被留在后军。” “弃而不用?”孙鑨声音尖锐起来,“展才曾斥绩溪量窄。” 呃,得益于随园的宣传,胡宗宪如今给京官的印象,除了攀附严党陆续出任浙直总督、闽赣总督外,最显著的特点就是钱渊的那句评价。 量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一十二章 制衡 孙鑨摇头斥道:“刘显虽这两年多有战功,平江伯算是勋贵中能领兵的,但如何能与俞志辅、戚继美相比!” “去年末分宜、新喻大捷后,多有贼兵四处肆掠,胡汝贞命俞志辅、戚继美两部在临江府、袁州府、吉安府穷追绞尽。”吴兑解释道:“江西如今局面……一个不好,大半个江西都要糜烂不堪。” “贼军九月入赣,行军颇速,攻城略地,劫掠民间,江西去年末已然粮荒,要不是展才输粮米入闽赣……” 吴兑叹道:“春耕节早过,但遭贼军洗劫数府少有春耕,再加上散落民间的贼兵作乱……元宵节当夜,平江伯陈圭麾下一营兵丁闹出营啸,杀营将,与贼兵合流,洗劫城镇,江西巡按耿定向、江西巡抚赵贞吉均有弹劾。” “朝阳那边……”徐渭立即想到了宜黄知县杨铨。 孙鑨犹豫片刻,“给展才去封信,红薯、洋芋可选江西宜黄试种?” “好。”徐渭点点头, 正巧进来的陈有年叹道:“俞志辅一时名将,戚继美有攻坚之能,胡汝贞实在无识人之明。” 徐渭黑着脸嗤笑道:“那是因为胡汝贞此人太贪!” 孙鑨和钱铮对视一眼,他们俩是知道内情的,也知道徐渭这句话意有所指……从招抚汪直开始,胡宗宪就一直在寻找建功立业的机会,甚至为此自觉不自觉的排斥俞大猷、戚继美这两个和钱渊有着极深关系的将领。 裕王府中。 正在逗弄已经两岁儿子的裕王毫不避讳的让高拱直入后院,笑道:“高师傅,看。” 婴儿睁着黑漆漆的眼珠,嘴角挂着口水,挣扎着一巴掌呼在凑过来的高拱脸上,惹得裕王一阵大笑。 将孩子交给侍女,裕王请高拱在侧屋坐下,“高师傅,只有去年旧茶了,今年的明前茶还没到日子,算算时日,再过大半个月,展才那边能送明前龙井入京。” 听到这个名字,高拱神色有些不自然,“殿下,王府讲官出缺,如今会试已毕,即将新选翰林,不能再拖了……” “噢噢,高师傅举荐张叔大,还有两个位置……”裕王挠挠头,这位王爷秉性算不上刚毅,但也不傻,也察觉得到高拱对随园有些警惕。 裕王本人点出还在守孝的诸大绶,但显然,高拱并不赞同,甚至对曾经在裕王面前提到过的潘晟也不太感冒。 “林燫,字贞恒,嘉靖二十六年进士,选庶吉士,授检讨,擢修撰,嘉靖三十二年升侍读,为人端谨有方,学识渊博。”高拱轻声道:“其父即礼部侍郎林庭机,而林庭机的举主是前吏部天官李时言。” 裕王一听就懂了,“据说李时言有可能起复?” “不错,陛下去年亲命林庭机兼重修《兴都志》副总裁官,而林燫又参与校录《永乐大典》。”高拱正色道:“即使不为李时言,林燫也足以担此重任。” “还有一个位置?” “张四维,山西人,字子维,嘉靖三十二年进士,第一名选庶吉士,次年授编修,因母丧归乡守孝,如今仍在翰林院。”高拱加重语气道:“其舅父是兵部尚书杨惟约。” 裕王迟疑片刻,忍了又忍还是问道:“那诸端甫呢?” “诸端甫本为日讲官,除服起复回原职就是。”高拱轻描淡写道。 裕王心里有些不满,但笑着点头道:“就依高师傅所言。” 看着高拱满意离去的身影,裕王抱过儿子轻轻哼着,他不傻,相反,他很聪明。 高拱此人有匡扶天下之志,权势心颇重,在那些担惊受怕的岁月里,裕王依靠高拱度过那些难熬的日子。 但在生下儿子,储位已定的情况下,裕王觉得自己需要寻找一个能制衡高拱的人,这是一个简单的道理……毕竟有嘉靖帝这种父皇,不用言传,但能身教。 但陈以勤、殷士儋难以抗衡高拱,胡正蒙等人更是如若哑巴。 所以,裕王挑中了随园,挑中了钱渊。 出了裕王府,高拱有些闷闷不乐,他察觉到裕王有些不悦,但回了家精神一振,笑道:“叔大何以不告而来?” “此番是做了恶客。”张居正笑吟吟道:“听闻一事,欲与中玄公详谈。” “去书房吧。”高拱让老仆斟茶,“粗茶一杯,叔大莫要嫌弃。” “中玄公清廉若斯,何人敢嫌弃?”张居正笑道:“幼年有茶沫就不错了,谁像展才似的,非明前龙井不入口。” 高拱大笑点头,钱渊只喝的惯明前龙井,此事早就传入京中了,去年末都察院几个御史看看今年工作量有点不够,就拿这事儿弹劾钱渊凑个数。 张居正轻声道:“辽东巡抚来信,言辽东饥荒,请开山东登莱及天津二海道,运粮入辽东,并进呈所勘天津入辽路线。” 高拱眼中喜色一闪而过,以海运代漕运,这是他早就想做的事。 但看看张居正的神色,高拱迟疑问:“徐阁老如何看?” “暂且搁置。” 高拱不屑嗤笑了声,“海道运粮,有利有弊,但只因本朝未有先例,便要搁置!” 张居正神色不变,“中玄公,待得日后吧,至少……随园那边是赞同海运的。” 高拱知道对方说的是随园,实指开海禁的钱渊,不由脱口而出道:“三年前,他曾言,海运代漕运,非至事不可为之时方可。” 张居正在心里琢磨了下这句话,只笑笑没说什么。 对张居正来说,虽然成为徐阶的女婿,转詹事府,升国子监司业,即将入裕王府……但是,随园的阴影始终盘旋在头顶。 高拱对随园其实颇为垂诞,去年钱渊遭科道言官群起而攻之,他就有将随园揽入袖中的念头……可惜被钱铮、徐渭硬邦邦的顶了回去。 而高拱也的确对钱渊颇为忌惮,他心里清楚,自己的对手绝不是钱渊,而应该是陈以勤、殷士儋,甚至是坐在面前的张居正。 但高拱也的确很赏识张居正,即使知道这个刚过三十的同僚是徐阶的女婿。 枯坐翰林十余年,看起来普普通通,但却有大魄力,亦有任事之能,会是自己最好的助手,而且非常有自知之明。 张居正在转詹事府之前,曾经担任过两年多的日讲官,是有大把大把的机会去接触裕王的,但他没有这么做,而是老老实实,乖乖巧巧通过高拱……这对高拱来说,意味着张居正没有,至少现在没有越过自己的企图。 啧啧,原时空中,迫不及待的张居正不惜联络内宦,背后一刀给高拱来个透心凉呢。 但在高拱看来,钱渊虽然只入仕三年,资历尚浅,但却有着独特的魅力……不夸张的说,裕王几乎每隔一段日子就要念叨几句,展才何时才能回京? 当然了,钱渊也频频有动作,裕王这两年的日子好过多了,手头也宽裕很多,应星糖铺都挂靠在裕王府呢。 所以,在高拱心中,钱渊在裕王心目中的分量越重,这不是什么好消息,这意味着自己在裕王心目中的分量,就算不降低,比重也会降低。 从官职上来看,高拱走的是储相路线,但他并没有詹事府的任职履历,而是通过裕王另辟蹊径,所以,高拱日后的权力大小很大程度上要看裕王登基后对其的态度。 守着裕王七年了,高拱如何能忍受别人抢占自己在裕王心目中的地位?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一十三章 林燫(上) 一转眼已是三月,北地寒气不再,春暖花开,如丝春雨淅淅沥沥洒下,走出宫门的新科进士撑起了各式各样的竹伞。 今日殿试,让这些新科进士有些失望的是,上一科亲临的嘉靖帝并没有出现。 毕竟殿试的名次比会试重要的多,后者还有挽救的机会,而前者是盖棺定论……三年前嘉靖帝亲临考场,御览数卷,诸大绶被点为状元,徐文长被提为榜样。 这也就罢了,但陛下看过钱渊考卷,虽未有提拔名次,但放榜后简拔入翰林院,此事在前几日在京中流传甚广。 林烃撑着伞缓步出宫,他对名次倒是不那么看重,只要上榜就好,没走几步他眼睛一亮,“子柳兄,充庵兄,与成兄。” 相对来说,这一科的进士比较普通,远没有上一科那么能闹腾,要知道三年前在会试之前,钱渊、徐渭就已经名扬天下,诸大绶、陶大临、孙鑨等人在京中数月小有名气。 所以,这一科最惹人关注的反而是随园三人,会试放榜之日,多有闲杂人在随园门口等候。 潘允端第二百三十六名,陆树德第一百九十二名,包柽芳第九十七名。 两个松江人,一个浙江人,虽然名次不高,但都上了榜。 潘允端和包柽芳看到林烃,都回了一礼,陆树德笑嘻嘻的问:“贞耀,青词写的如何?” “哎,胡诌几笔而已。” 林烃撑的伞够大,陆树德干脆收了油伞,钻到林烃的伞下。 不能去拜会随园,但和同年闲叙几句总可以……会试之后,林烃就在打这个主意,恰巧他治《书》,和陆树德同属一房,拉起关系来很是容易。 殿试前,新科进士频频相聚,林烃很顺利的认识了包柽芳、潘允端两位。 不过论关系,林烃还是和陆树德走的最近,一方面都是治《书》,一方面两人年龄相仿,都未满二十,林烃十八,陆树德十九。 当然了,林烃本人还有着其他的心思,他已经细细打探过了,陆树德的兄长陆树声,是钱渊的叔父钱铮的岳父,而且陆树声是钱渊的老师,陆树德和钱渊自小交好。 啧啧,这可能是钱渊最亲近的姻亲了! 虽然都未满二十,但显然,林烃是只小狐狸,而陆树德是只小白兔。 陆树德还在琢磨这次如果殿试名次高,或许选庶吉士入翰林院,能不能向远在南京的兄长提出那个难以启齿的话题。 “别提了,渊哥当时是小杖则受大杖亦受。”陆树德兴致勃勃的说:“一年到头,每日三题,做不出来……兄长的棍子都快打断了!” 包柽芳瞠目结舌,而潘允端嗤笑道:“展才当年就挺能折腾,不说从杭州回返的嘉定大捷,后来华亭城外一战、崇德大捷,还在陶宅镇双江公账下参赞军机,怎么可能每日三题。” 陆树德郑重其事道:“真的,就算崇德大捷那些日子,也是每日三题……每次渊哥出行,兄长都事先出好题目。” “噢噢,记得当时你也在崇德。”潘允端想了想,噗嗤笑道:“那他被倭寇掳走那几个月,总不至于每日三题!” 陆树德撇撇嘴,“当时兄长在杭州,听闻渊哥脱险,立让人送去题目,厚厚一叠!” 潘允端笑道:“不过论经义,展才的确不够格入翰林,难怪那么多闲言杂语。” 陆树德大力点头称是。 包柽芳没吭声,他不比那两人,一个是钱渊同窗好友,一个是钱家姻亲……呃,算起来还是钱渊长辈呢。 “八股不过是敲门砖,龙泉公抛却翰林,南下击倭,设市通商,功济于时。”一旁的林烃摇头笑道:“难道不比枯坐的翰林强吗?” 潘允端大笑道:“贞耀这句可将文长、文中、端甫、虞臣都扫进去了,要知道令兄还在翰林院枯坐呢。” 一路闲聊,到了路口,潘允端一行人往西去了随园,林烃落寞的往东回了家……到现在对方都不肯邀自己拜访随园呢。 其实陆树德早就在随园提过,结果被徐渭喷的缩头缩脑……外人不知道,徐渭是心知肚明的,这个时候去接触林烃,真不是个好主意。 一进门,林烃就看见老仆使了个眼色。 “嗯?” “老爷和大少爷都回来了。” “这么早……还没放衙呢。”林烃疑惑的去了后院。 林庭机随口问了几句殿试是否顺利,双眉紧皱显然有心事,一旁的林燫更是一脸愁容。 看了眼幼子,林庭机在心里盘算,虽然未满二十,但心思倒是深的很,还真有点像钱展才……都是那厮把烃儿带坏了! “今日,裕王府上奏请拨翰林补足讲官之数……” 林庭机才起了个话头,林烃已经脱口而出,“此乃通天之道!” 的确是通天之道,原时空中,隆庆帝登基前,张居正不过是国子监司业,翰林院侍读,隆庆帝登基之后,张居正立即升任礼部右侍郎兼翰林学士,一个月后转吏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 “聒噪!”林庭机气不打一处来,又是一连串的训斥。 林燫呆头鸟一般坐在一旁,面无表情心里吐槽,小弟太像父亲了……刚才自己一句话不也被打断七八次吗? 好一阵儿后,林庭机才转回正题,“翰林院推举三人,其一国子监司业兼右春坊右渝德张居正,其二翰林院编修张四维,其三……” 林烃顺着父亲的视线看到了林燫,“大兄?嗯,大兄的确有此资历。” 林燫苦笑道:“仅凭资历如何能登通天之道?” “张叔大是华亭之婿,大兄……应该和石斋公有关。”林烃点头道:“张四维何许人也?” “杨惟约的外甥。”林庭机哼了声,“此人是嘉靖三十二年进士,论资排辈,怎么也排不到他!” 林烃虽然年轻,但心思灵敏,又经历了钱渊、李默的明枪暗箭你来我往之后,倒是通透了很多,立即问:“父亲是担心分宜?” 林庭机叹了口气冲着长子努努下巴,“你来说。” “其一的确是因为严党。”林燫低声道:“石斋公与严党仇深似海,入裕王府为讲官,只怕分宜……更何况京中传言,石斋公可能起复。” 林庭机忍不住插嘴补充道:“张叔大是华亭之婿,而燫儿身后是李时言,杨惟约与严党向无来往……” “噢噢!”林烃学着父亲插嘴道:“补入裕王府的三人,无分宜门下,这才是关键!” 林庭机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闭嘴,听你大兄继续说!” 林燫向父亲投去幽怨的眼神,好像刚才是您打断的。 “所以,入裕王府,分宜未必会拿张居正、张四维如何,但为兄……” 林烃咳嗽两声摇了摇头。 林燫疑惑问:“小弟有话说就是。“ 又是两声咳嗽,林烃平静的转头看向父亲。 林庭机觉得手痒痒,儿子不听话,一定是揍的少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一十四章 林燫(下) 林庭机觉得头痛欲裂,自家地里的白菜算是彻底长歪了……让你闭嘴,然后你真就闭嘴了! 坚持得了父亲的允许,林烃才说:“以父亲、大兄看来,石斋公何许人?” “博雅有才辨,以气自傲。” “有任事之能,亦有魄力。” “未有性情宽宏?”林烃笑问。 林燫犹豫了下,转头看了眼父亲,才说:“三年前上书弹劾时任国子监司业董份的兵科都给事中吴震翔……” 林燫含糊其辞的将当年的事说了一遍,吴震翔是李默侄女婿的堂弟,关键时候背后一刀让李默痛彻心扉。 后李默出狱归乡,嘉靖三十六年,吴震翔转都察院御史,巡按北直隶,收取贿赂被揭发,下昭狱,没几日就病死了。 林烃笑道:“去年末拜访石斋公,曾听人言,八月李家孙女选婿,建宁徐氏有意,被石斋公断然回绝。” 林燫听的一头雾水,林庭机黑着脸训斥,“说清楚!” “三年前,分宜、华亭联手驱逐石斋公。”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让林庭机、林燫目瞪口呆,这等事在严党、徐党那几个核心人物中算不上什么秘密,但从明面上来说,李默是被严党击败的。 “下昭狱,病死,还勉强算得上姻亲呢,自然是石斋公学生陆文孚出的手,坚拒建宁徐氏联姻……只不过为了徐姓而已。”林烃耸耸肩,“迁怒至此……如今朝中严徐对峙,分宜年迈,岌岌可危,如若石斋公起复,以其性情,未必会去找分宜的麻烦。” 歇嘴片刻,抿了口茶,让父兄缓缓神,林烃才继续说:“这等事,孩儿都想得到,严分宜、严东楼自然也想得到……就算石斋公不知此事,严东楼也能告之嘛。” “所以说,大兄入裕王府,严党未必会对大兄出手。” “有些风险,但也值得,毕竟严分宜年满八十,严东楼未有功名。” “嘿嘿,等严分宜过世,他严东楼总不好意思还不扶棺归乡?” 听幼子如此一番剖析,林庭机心动了,这的确是个机会,入裕王府一般来说都会在詹事府兼职,但林燫却微微摇头。 “分宜只是其一。”林燫叹道:“其二,是因为随园。” “随园?” “裕王府讲官出缺,去年末就已然惹人注意,但直到如今三月未定。”林燫久在翰林院,细细解释道:“嘉靖三十五年,翰林院提议复设日讲官,分宜、华亭均赞成,共选三人,唐汝楫、张居正、诸大绶。” 林庭机向听得聚精会神的幼子解释:“唐汝楫是严党中人。” “嗯嗯,诸端甫是那一年的状元,也是随园士子。” 几乎每次开口都会被打断的林燫咬咬牙,继续说:“唐汝楫是严党中人,张居正当年也已投入华亭门下,但诸大绶……更何况诸大绶丁忧,以潘思明补之。” 这次林燫加快了语速,“潘晟,字思明,嘉靖二十年榜眼,补日讲官,早被公认是随园一员。” 林燫刻意顿了顿,林庭机果然插嘴了,“也就是说,日讲官一事……随园早已插手。” “日讲官是替裕王讲学,一旦王府讲官出缺,就能立即补之。”林烃喃喃道:“如此说来,当年复设日讲官,只怕与龙泉公有关。” 林燫点头道:“所以,此次讲官出缺,随园不会坐视不理,但翰林院推举三人,无潘思明,亦无诸端甫。” 犹豫了下,林燫补充道:“去年末曾有传闻,裕王殿下颇赏识诸端甫,想等今年三月其除服起复。” 林庭机揉着眉心长吁短叹,入裕王府,这是一条通天之道,但伴随着风险,近如分宜,远如随园。 虽然直到去年才调回京中,但林庭机听了太多关于钱渊,关于随园的传闻,他知道那位虽然才二十多岁的青年在朝中的分量有多重…… 虽然林燫选择退却,补上来的也未必会是随园的人,就算是,也未必领这个人情,但林燫选择进取,抢了这个位置,就意味着和随园结仇。 得罪钱渊,得罪随园……林庭机实在是举棋不定,更何况因为烃儿,林家还欠了对方一个大人情呢。 “父亲,让大兄自己选,龙泉公为人宽宏有度……” 饶是林燫性情端谨也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钱展才睚眦必报的名声,京中何人不知? 就连林庭机也哭笑不得,嘉靖三十五年倭寇大举犯嘉兴府,阮鹗无能,卢镗战败,钱渊虽力挽狂澜但也是死里逃生,径直入京在陛下面前狠狠一状告上去,阮鹗入京不过数日就遭弃市。 “父亲,这次殿试答的不错。”林烃没搭理兄长的嘲讽,径直问:“之前不是说,会试上榜,接母亲入京吗?” 林庭机默默点头,自嘉靖三十五年起复,妻子一直留在家中照拂幼子,如今林烃身登皇榜,也该将妻子接来,一家团聚了。 “这么看来,小弟还是留在京中的好。”林燫想了想,“如若选庶吉士是最好,不然六部主事也不错,母亲入京也正好为小弟择一门好婚事。” 林烃不动声色的微微点头,母亲已经去镇海相看过了,也捎来了口信,对钱家小姐很是喜欢……不过父兄还不知道这事儿呢。 林庭机随意点点头,脑子里还在盘算利弊得失,开口道:“燫儿明日在翰林院……” “人多眼杂。”林燫犹豫道:“要不还是私下拜会随园,毕竟小弟得救,这事儿也不怕人说。” “干脆孩儿去。”林烃插嘴道:“父兄还是不出面的好。” 林庭机沉吟片刻,挥挥手道:“再想想,再想想……” 林家犹豫不定林燫要不要踏上这条通天之道,而随园里,徐渭、钱铮、孙鑨面面相觑,脸色都很难看。 从明面上来看,严党眼看着撑不了多久了,高拱引援徐阶、杨博、李默三人为援。 在座三人都心知肚明,杨博未历翰林,难以入阁,李默倒是庶吉士出身,但年纪太大了,而张居正被选中主要是因为高拱对其本人的赏识。 但这么一来,随园被踢出局了,虽然目前随园说不上有多强的实力,但好歹早在三年前就投入裕王麾下。 孙鑨轻声道:“今日放衙前,逸甫兄随口说起,年前殿下还问端甫何时除服。” “高新郑,高新郑……”徐渭冷笑道:“过河拆桥也就算了,都能替裕王做主了。” 逸甫是陈以勤的字,嘉靖二十年进士,选庶吉士,第一批入裕王府为讲官,向来与高拱不合。 钱铮的眼神复杂难言,去年侄儿遭科道言官弹劾,高新郑就有甩下钱渊将随园握在手中之念,不料如今却…… “展才不喜党争,但又如何能不争?”徐渭嗤笑道:“不过这次……就要看高新郑运气如何了!” 很简单的判断,朝中如今还少有人知晓林烃与钱渊之间的来往,陛下知道,李默知道,陆炳知道,但高拱肯定不知道,不然不会推出林烃的兄长林燫。 徐渭想起钱渊去年末那封信,高拱其人,虽有经天纬地之才,但惜量窄倨傲,又性烈如火,如若李默起复后与徐阶相争,留下来的那人,必定是高拱的对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一十五章 雷雨 持续了三四天的春雨终于停了,但抬头望去,天上依旧是黑压压的一片,劲风吹拂,却吹不散遮挡阳光的密布乌云。 殿试已然放榜,就在内阁重臣并礼部尚书高声吟诵新科进士名次的时候,奉天殿外,突然震天霹雳响起,一声惊雷,吓的几个进士腿软坐倒。 还好一直等着,一直等着,直到簪花夸街后,还是只闻霹雳声响,未有滴雨落下。 林烃拎着伞进门,随手将今天没用上的伞丢给老仆,大步走入书屋,“大兄,今日如何?” 今日是金殿传胪,也是林燫初入裕王府。 林燫没有回答幼弟的问题,而是起身踱步到窗边,看着窗外被风吹的歪歪斜斜的花草,“无雨落,却雷声阵阵。” “是啊,今日大伙儿都提心吊胆,就盼着别下雨,哈,天随人愿,还真未有雨落。”林烃顿了顿,又说:“随园三人,包柽芳和陆树德为二甲进士,潘允端三甲同进士。” 林燫微微点头,幼弟的名次他已然知晓,二甲第十六名,这是个很可能馆选庶吉士的名次。 推开窗,林燫迎风而立,叹道:“今日高谈阔论,中玄公未至,殿下随和,同僚却各有心思。” 高拱没有出现是正常的,自从他以太常寺卿兼掌国子监事后,就不在裕王府任职了。 回头看了眼幼弟,林燫继续说:“逸甫兄频频提及随园众人,钱展才、孙文中、诸端甫……张叔大神色自若,倒是殿下又问钱展才何日归京。” 林烃随口道:“张叔大还是大兄的同年。” 林燫苦笑两声,“他今日私下提及,国子监司业尚出缺一人。” 如今国子监祭酒空缺,是高拱兼管,司业理应两人,张居正占了一个,而另一个一直空缺。 “以大兄资历学识,倒是绰绰有余。”林烃正在琢磨,眼角余光瞥见父亲回来了。 “父亲。” “父亲。” 林庭机黑着脸大步进屋,从袖里取出一封信,猛地掷在林烃的脸上,“难怪从入京之初开始,一次又一次琢磨着去拜会随园!” “父亲。”林燫扶着父亲坐下,捡起书信细看。 那边林烃都不用别人说,已经老老实实跪在地上了……不用说,肯定穿帮了。 “钱展才之母寿诞,母亲亲去拜会……”林燫看了大半也没发现什么不对头的,直看到最后,脸色一变,“钱展才之妹!” “难怪你甘心为钱展才驱使,勾连石斋公,又得钱家护卫护送入京!”林庭机厉声训斥道:“此等事居然敢隐瞒不报!” 林烃苦着脸道:“父亲,此等事还不知道钱家如何想,正好趁着龙泉公之母寿诞,让母亲探问一二。” “探问一二?!”林庭机暴跳如雷,“都要纳采了,你母亲才来封信!” “真的?”林烃喜出望外,看来钱家是点头了! 看到幼子如此神情,林庭机倒是平静下来了,“去取竹杖来!” 林烃呃了声,居然还要动手……他瞥了眼一旁的林燫,大哥,你也不劝句? 林庭机眼角余光扫了眼长子,“燫儿?” “难怪……”林燫回过神来,“难怪那日孙文和突然找来,说那等话。” 林庭机哼了声,“今日内阁已批复,入詹事府,右春坊右中允。” “恭喜大兄。”林烃立即跟上,“入詹事府,如能再升国子监司业,两三年后当能直升六部。” “国子监司业?” 林燫略略解释几句,叹道:“朝中局势复杂至此,不料我林家却被卷入其中。” 林庭机头大如斗,这下好了,长子被高拱拉进了裕王府,还转入詹事府,而幼子却和随园搅合在一起,甚至想求娶钱展才之妹。 虽然林庭机算不上个有手腕的官员,但也知道,官场中如此四处逢源,左顾右盼,下场堪忧啊。 细细问了几句,林庭机有些纳闷,为何张居正身后的徐阶也隐隐展示善意? 跪在地上的林烃一语中的,“未必是徐华亭,只是张叔大而已。” 林燫灵光一闪,点头道:“有可能,张叔大所谋颇大……中玄公只怕是引狼入室。” “谁让你开口的?!”林庭机呵斥道:“去取竹杖来!” “父亲,父亲,此事未必是坏事。”林燫劝道:“首鼠两端,智者不为,但林家被卷入其中,留一后手……” 林庭机沉思良久,盯着幼子道:“婚姻大事,父母做主,岂能由你而定?” “取竹杖来,十板。” “燫儿无需再劝,多一句,再加一板!” 林燫给幼弟递去个同情的眼神,林烃摆出一副后悔的神色……早就有心理准备了,就算今日金殿传胪,屁股上都加了一层。 一夜无话,第二日林烃起床,看见林燫脸上的黑眼圈,不禁苦笑反手指了指自己,同样两个黑眼圈。 一晚上都没下雨,但一夜雷声阵阵,基本就没怎么歇过,这让人如何入眠? 林庭机同样戴着黑眼圈出屋,看看院里干燥的地面,不禁也嘀咕了几声,只打雷不下雨,也不知道老天爷到底做什么。 送父亲出府,林燫拉着林烃去了书房,细细问起婚事,如果真的和钱家联姻,需要考虑的东西太多了,甚至婚期的选择都要受朝局影响。 “钱展才南下击倭,于国有功,虽简在帝心,但开海禁通商,开本朝先例,前途未仆。”林燫沉声道:“与其联姻,日后只怕你仕途……随园众人,多为国之干才,如陆子直选官知县,政绩一等提拔回京入翰林院,杨朝阳力守宜黄,气节无双,但就未必能回京。” 林烃想了会儿才问:“昨日大兄曾言,裕王殿下还问起龙泉公何日归京?” “如今严党依旧势大,但分宜一去,必然土崩瓦解。”林燫苦笑道:“徐华亭、石斋公、高新郑……要么有隙,要么有仇,要么忌惮……昨日殿下亲询钱展才归期,只怕这就是高新郑忌惮的原因。” 说到这,林燫叹了口气,真佩服那个青年啊,入仕三年,几乎将能得罪的人得罪光了……倒是和严党关系不错。 “呵呵,呵呵。”林烃低低笑道:“南下击倭拯沿海于水火之中,开海禁通商以解朝中用度之窘,选红薯洋芋以活万民……难怪龙泉公曾言……” “什么?” “朝中诸公皆不足道!” 林燫猛地抬头,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窗外有蛇形闪电划破长空,一连串霹雳雷声震耳欲聋,兄弟俩转头看去,一脸严肃的林庭机正快步而来。 林烃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等他迈步出屋,豆大的雨点已然争先恐后的从空中砸下,哗啦啦的声响,伴随着不时划破长空的闪电,瓢泼大雨终于落下。 随着这场事前让人提心吊胆,也让人期盼的大雨,自从欧阳氏病逝后平静了两个多月的诡秘朝局开始了一段让人瞠目结舌的演变。 获取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手机版网址:/book/5271/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一十六章 闹大了 外间倾盆大雨如天河倒悬,又有大风吹来,后院小树被吹得尽皆弯腰,窗户没有关紧,雕刻着花鸟的窗棂撞在窗框上咯咯作响。 林烃用力关死窗户,随手将一块抹布塞在缝隙处,拿起铁制的钳子挑了挑火盆,才缓缓坐下。 “第一场见过一次,毕竟都是治书,就在隔壁巷子里。。”林烃身子往前凑,低声道:“当时倒是没看出什么,会不会是空穴来风?” “此人是嘉兴府人氏,嘉靖三十一年过浙江乡试,嘉靖三十五年会试不第。”林燫上一科是同考官,想了会儿说:“上一科尚书房,理应不会漏判,平日里也无才名……” 林庭机知道长子稳重,说这等话就意味着,以那人的才学,这一科如此高名,只怕其中还真有问题。 今日林庭机刚刚进礼部,就看见里面乱得不像样子,逮了个小吏细问才知道,出了大事。 都察院御史突然上书弹劾刑部侍郎董份,指责其科场舞弊,庇护姻亲身登皇榜。 董份是这一科的同考官,本经治书,而那位姻亲是吏部天官吴鹏的长子吴绶。 而董份前年丧妻,续娶吴鹏次女,吴绶那就是董份的小舅子。 吴绶会试被点为第三十二名,殿试被点为二甲第八名进士。 看起来只不过是御史弹劾科场舞弊案,但谁都知道,董份是严党中坚,更是严党唯一有可能撑门面的人物。 董份是嘉靖二十年进士,选庶吉士入翰林院,后转右春坊右中允,升国子监司业、 嘉靖三十五年那场席卷朝堂的大战后,董份因“天神”表文得嘉靖帝宠信,升礼部右侍郎,点翰林学士。 之后三年先后历任吏部左侍郎、刑部左侍郎,如果没有意外,按照资历和履历来看,董份将会在几年之内升任尚书之位,是有资格入阁的。 而董份如今还有个兼职,他以翰林学士的身份兼管詹事府,这是个非常非常重要的位置,翰林官想升迁基本只有詹事府一条路,除非如徐渭、李春芳、袁炜一样妙笔生花写得出让嘉靖帝击赞的青词,或者如高拱、陈以勤一样被允许投入裕王门下。 如张居正去年初转詹事府,徐阶是私下和严嵩做了交易的。 可以说这次弹劾戳中了严党的命门,更别说吏部天官吴鹏更是严党大员。 “这段时日你老实点。”林庭机压低声音训斥幼子,“别到处乱跑,不许去随园,等着馆选。” 林燫补充道:“婚事暂时不提,等母亲上京后再说……也不知道钱展才什么时候回京。” 一直没吭声的林烃突然开口问:“那个都察院御史何人?” 随园中,钱铮坐在主位,孙鑨、陆一鹏坐在两列。 “是林润林若雨。”孙鑨对林润记忆犹新,毕竟是同年,“三年前选官入六科为给事中,后弹劾国子监祭酒沈坤,贬谪出京,但第二年就因政绩卓越被选入都察院。” 三年前就是林润那本奏章惹出后面那么多事,显赫一时的李默罢官归乡,而林润与严府管家严年在大街上撕闹,还将冼烔卷了进去。 林润是徐阶的人,这点是不需要怀疑的,但林润是闽人,是李默的同乡,而且当年就是林润点燃了那把火……这件事看起来很正常,但林润的存在有点云里雾里。 这时候,潘晟进来了,他是嘉靖二十年进士,老翰林了,这次会试也担任同考官,殿试时也阅卷。 “潘某治易,未见吴绶其卷。”潘晟一坐定就开口道:“倒是殿试的青词……文采非凡。” 其实在随园里,论文采,首推徐渭,次之就是潘晟,擅书能画,诗文堪称一绝。 潘晟多年未得升迁很大程度上是十多年前的一件旧事,嘉靖帝初修道命翰林院拟青词,潘晟年轻气盛拒之,从那之后,坐冷板凳坐的屁股都麻了。 “文采非凡?”孙鑨摇摇头,“年初应试举人陆续入京,孙某几度去浙江会馆,十次八次会文,见过其人,但公推排名从未见过此名。” 都是浙江人,如若真的文采非凡,如孙鑨、徐渭、潘晟这等人不太可能没听过。 这时候,陈有年进来了,“文长还没回来?” 陆一鹏摇头,“都在等他。” 徐渭随伺帝侧,消息最是灵通,如今已经放衙还没回随园,说不定能在西苑探听到什么,这也是大家汇集而来的原因。 “展才可能要回京了。”陈有年接过姜汤抿了口,“前日户部已经核算无误,镇海、宁海两处通商税银账本节略昨日已呈交。” 如今所谓的宁波清吏司是陈有年临时代为主持,黄懋官已经准备在新科进士中挑选担任户部主事,陈有年很快就会升员外郎,正式主持宁波清吏司。 一同南下的陆一鹏问:“税银涨跌?” “正月略低,镇海收缴税银五万三千两,宁海只有九千余两,但二月激增,镇海收税银十六万八千两,宁海五万五千两。”陈有年笑道:“户部、县衙、府衙都已然核对账目,银两会在四月初送抵太仓库。” 陆一鹏赞道:“文和兄还真有任事之能。” “那是叔孝兄打下的底子。”孙鑨谦虚道:“倒是宁海那边,展才选赵道源……可谓眼光独到。” “虽商贾重利,但正月少有出门,按例应该按照二月来算。”陈有年如数家珍道:“与去年相比,二月镇海税银倍增,宁海二月税银也比去年镇海税银多一成……” “展才当能归京。”潘晟捋须笑道。 “还要看陛下如何决断……”钱铮的话说到一半,看见被淋成落汤鸡的徐渭进来了。 “文长兄,也不撑把伞?” “伞有个屁用,伞架都被吹散了!”徐渭没好气的就在角落处将湿漉漉的外衣脱下来,皱眉喝了碗孙鑨递来的姜汤,去换了身衣衫才出来。 听见众人正在讨论钱渊归期,徐渭没好气的一屁股坐下,“账目递交御案前,陛下大喜,召展才归京,约莫三月底,四月初……” 孙鑨立即问:“陛下准备如何安排展才?” “展才南下三年,于国多有大功。”陆一鹏高声道:“理应重回翰林!” 陈有年幽幽道:“重回翰林,那就要看文长兄肯不肯点头了。” 众人不禁哑然失笑,两年前徐阶曾在嘉靖帝面前提及召钱渊归京重归翰林,是徐渭在御前批驳钱渊才学浅薄,不堪入翰林。 徐渭咳嗽两声,“今儿出了大事,诸位不知道吗?” “噢噢噢,林若雨弹劾刑部侍郎董份,为天官长子吴绶舞弊。”陆一鹏笑道:“都在这等文长回来呢,适才登之兄提到税银账目,说起展才……都忘了这事。” 其实这事儿和随园一个铜板的关系都没有,自从欧阳氏病逝至今近三个月,严党、徐党互相撕咬也不是一两次了。 只是这次涉及到以翰林学士掌詹事府的刑部侍郎董份,又有外朝分量最重的吏部天官,这才惹人注意。 钱铮细细打量徐渭,发现这厮脸上有些兴奋的潮红,不禁问:“文长,陛下已知?” “陛下大怒。”徐渭嘿嘿笑道:“本拟交三法司审定,以锦衣卫监察,但最后下旨,令都察院左都御史周南乔查之。” 众人细细品味这几句话,潘晟叹道:“算是闹大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一十七章 后手 的确闹大了,三法司会审,这是明朝规格最高的问责审查程序,以都察院,大理寺,刑部共审。 以往只有重臣下狱才有这般待遇,如去年宣大总督,蓟辽总督下狱论罪,再如三年前浙江巡抚阮鄂兵败。 孙鑨蹙眉问:“大理寺卿鄢懋卿是严东楼心腹,刑部尚书欧阳老大人是严东楼的舅父,但锦衣卫……” 钱铮瞥了眼孙鑨,这种问题在座的只有他这种重臣之后能问得出来,在三法司会审之外还有两条路,其一是东厂,其二是锦衣卫。 嘉靖一朝,东厂不兴,嘉靖帝也更信任锦衣卫指挥使陆炳,如前浙江巡抚阮鄂兵败下狱,虽然也是三法司会审,锦衣卫在侧旁听举证,但这次嘉靖帝将锦衣卫排斥在外。 徐渭轻笑道:“陆文孚之女与吴绶定亲,说不定都已经择期了。” 众人默然,这下好了,大理寺,刑部,锦衣卫都踢掉,只剩下都察院了,这是严党势力最薄弱的区域,同时也是徐阶唯一占据优势的地方。 “虽都察院御史弹劾,但不过风闻奏事,并无实据,何至于此?”陈有年有些费解。 “林若雨故技重施。”徐渭不屑撇嘴,“三年前,他如何洗涤自身的?” “他又找上门去挑事?” 徐渭默默点头,叹道:“此人倒是心狠,也不知是自作主张以此博名,还是徐府的安排……” 就在今日黄昏,不知所措的吴绶去找严世蕃要主意,如今严世蕃虽未离京,但毕竟身带重孝,不能入西苑直庐,只在严府别院办公,吴绶从别院出来正撞见林润。 林润义正言辞,口舌犀利,钱渊不在京中,徐渭的对手主要在翰林院中,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林润如今以口才称雄都察院。 当然了,骂人是很难起到实际性效果的,可是吴绶也实在是废材了点,居然被骂得一头栽倒晕过去了。 效果这么好,林润可能都没想到,听到下人禀报的严世蕃倒没什么动作,只让人将林润赶走……但偏偏门外是严府管家严年。 三年前就是严年将林润摁在大街上的水洼里痛揍,因为将冼烔牵扯进来,恰巧撞上了从城外踏青归来的钱渊,结果挨了三马鞭。 这三鞭,严年自然不敢记在钱渊的头上,那么,自然要记在林润的头上,不多不少,也是三鞭。 于是,在即将放衙的时候,林润顶着他那张被抽了三鞭而红肿的脸去都察院,六科,六部,国子监转悠了一圈。 消息很快传进了西苑,嘉靖帝大怒,他是个心里有数的,如果科场舞弊是真的,董份、吴鹏哪里有这胆子,幕后主使十成十是严世蕃。 因为当年的大礼议事件,嘉靖帝最重孝行,本就因为严世蕃不肯扶馆归乡而不悦,这几个月来严党成员多遭弹劾,严世蕃针尖对麦芒从不让步,朝中已然一片混乱,今天又出这等事,嘉靖帝实在是厌烦透顶这位小阁老。 嘉靖帝几乎是脱口而出让三法司会审,但随即知道不妥,倒不是因为刑部和大理寺都是严党的地盘,而是弹劾没有拿得出手的实据,也不符合程序。 本想交给锦衣卫,但陆炳进宫面色灰败的提起吴绶是自己未来的女婿,嘉靖帝只能顺水推舟将事情交给了都察院,不过这样一来,所谓的三法司会审也变成了都察院询事。 听了徐渭一大通解释,钱铮随口点评几句,让下人布菜,众人在侧屋用饭,等暴雨稍歇才散去,但孙鑨留了下来。 “这事儿不太对头。”孙鑨捧起热茶抿了口,“华亭在后,必有实据。” 钱铮赞同点头道:“欧阳氏病逝三个月了,至今为止华亭未有大动作,今日钱某查遍三个月内的弹劾奏章,除却今日,未有弹劾董份的奏本。” 孙鑨沉默下来,事情已经很明朗了,虽然科道言官这三个月一直弹劾严党大大小小官员,但不过是烟雾弹。 都察院本就是徐阶的地盘,左都御史周延嘉靖二年进士,是徐阶的同年,准备了三个月,等待了三个月,才选择之前从未弹劾过的目标董份发起这番攻势,绝不会只是虚张声势,必有后手。 只是不知道这后手是什么? 也不知道徐阶接下来的计划是什么? 这时候,一直没说话的徐渭幽幽道:“今日万寿殿后殿诸事,我也是辗转听闻,未能亲见……” “文长此言何意?” “今日晨间,陛下传令,三道青词,三道表文。” “天神表文?” “青词,表文均需道士亲择,今日事,听闻那道士在场。”徐渭低声道:“三年前李时言事,展才曾提起,蓝道行是徐华亭的人。” 钱铮和孙鑨一时沉默下来,徐阶居然在陛下身边安插如此人物,邵元杰之后,蓝道行是嘉靖帝最信任的道士。 徐渭没有继续说下去,微垂眼帘在心里想,从今日处置的手段来看,陛下似乎太过急躁,全无往日风范。 也就是钱渊远在万里之外,不然真忍不住去打听打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史书上称蓝道行是个跳大神的,呃,这个时代称其“请神”或者“扶乩”,然后这位道士请来的神仙说严嵩父子是奸臣,然后嘉靖帝就开始排斥严嵩父子了…… 钱渊前世就觉得这说法实在有点扯淡,如此惨烈的政争用这等儿戏的方式来解决? 这一世他更是不信,要说嘉靖帝不知严嵩之奸,那就是笑话了,有陆炳在,估摸嘉靖帝连严世蕃一个官儿卖多少银子都知道。 钱渊倒是觉得另一种可能性更高……嘉靖帝看得清楚明白,严嵩不是好鸟,但徐阶也好不到哪儿去,一丘之貉而已,谁上不是上? 长时间的沉默后,徐渭笑道:“算了,反正不管咱们的事,用展才的话来说去……狗咬狗而已!” 钱铮眉头一皱,而孙鑨噗嗤一笑,“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等展才回京了。” 钱铮,徐渭,孙鑨三人算是随园在京中的头面人物,但他们都心知肚明,三个人加起来也没办法和钱渊相提并论。 如今朝局复杂难测,很多事情都需要钱渊亲自出面,虽与徐阶决裂,但和徐党保持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之前三年和严党相处不错,如今严嵩父子岌岌可危,是否需要调整态度? 李默可能起复,陆炳两次隐隐递来善意,是接受还是拒绝? 还有过河拆桥的高拱,时时问起归期的裕王殿下,算是正式和随园撕破脸的张居正,甚至还有入裕王府为讲官的林燫…… 太多的事需要钱渊亲自出面,随园已然登上了这个舞台,看似风光无限,但再往前,是一片坦途还是无底深渊,谁都不知道…… 徐渭已经决定,集合随园护卫,每三日递口信南下,尽快让钱渊在入京之前了解京中局势。 但徐渭想不到的是,接下来一段时日,每三日一人,随园并钱家酒楼的护卫都不够用了,因为朝中局势变化之快让人瞠目结舌。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一十八章 考卷 徐阶有什么后手? 仅仅两天,所有人都看见了。 虽只是都察院询事,但那是徐阶的地盘,左都御史周延以下,能插手的全都是徐阶的心腹门生……事到如今,徐阶毫不避讳的亮出了锋锐的剑锋。 都察院沿袭御史台,主掌监察、弹劾,都说御史风闻奏事,但实际上在明朝中后期,都察院还拥有“大事奏裁、小事立断”的权力。 换句话说,都察院内刑讯手段,不比刑部、大理寺、北镇抚司、东厂差,甚至在心理压迫、诱导层面,还要高出一筹。 两天之后,曾经被林润面斥骂晕的吴绶就崩溃了,虽然后来董份、吴鹏都坚称这是屈打成招,但至少吴绶交代出来的事情却是有迹可循的。 万寿殿后殿,徐渭悄悄打了个哈欠,瞥了眼刚刚进来的左都御史周延,再看了看还在跳大神的蓝道行……这位蓝神仙这些日子出现的次数也太频繁了些。 嘉靖帝阴着脸看着手中的奏本,“如此说来,此人第一场四书五经题均暗埋字眼,以此舞弊。” “陛下圣明。”周延朗声道:“考生吴某言,此事非他一人,请陛下许都察院并翰林院查阅今科会试考卷,以此定罪。” “非他一人,非他一人……”嘉靖帝丢下奏本,沉吟片刻,心里拿不定主意,此事一旦掀开,只怕桌子都要掀翻了。 想到这,嘉靖帝不禁暗暗咬牙,闹出这等事,严东楼不是好玩意,但徐阶更不是玩意……非要等到殿试放榜之后,再回头指责会试舞弊案。 无精打采的徐渭也想到了这点,不禁咂舌,徐阶这手有点狠,如果是会试,说不定事情还闹不大。 但徐渭很快想到,严世蕃应该不会坐以待毙,说不定现在已经动手了。 这个念头刚刚在徐渭脑海中出现,黄锦突然走进后殿,伏在嘉靖帝耳边轻声嘟囔了几句。 “啪!” 名贵的歙砚被暴跳如雷的嘉靖帝用力掷在金砖上,还没用完的墨汁染黑身上的青色道袍,“多派人手去救火,让陆炳去,快,快!” 看着黄锦急匆匆的小跑出去,徐渭在心里啧啧两声,严世蕃这是要釜底抽薪啊,真够绝的,一把火把考卷全都烧没了,看你们怎么找出实据,至于口供……知不知道有屈打成招这个词? 徐渭本是被召来写青词的,按理来说应该退下,但这时候真不敢随随便便出面……谁都看得出来,陛下如今是一肚子火没处儿泄呢。 等陆炳赶到贡院外的时候,火势已然不可制,这几乎是肯定的事,人家是蓄意纵火,前几日暴雨,但也没能顶得住,光靠贡院里水缸里的水能顶什么用。 陆炳趋马换了个方向避开滚滚而来的浓烟,左右扫了一眼,指着贡院还未烧起的一部分道:“都拆了,掘地成沟,灌水进去。” 看杂役拖拖拉拉的,陆炳双腿一夹马腹上前,一马鞭将两人抽倒,喝道:“带回去,关进南镇抚司。” 进了锦衣卫,至少脱一层皮,这下子杂役、兵丁的动作才快起来……亟不可待的陆炳甚至亲自上阵,手下锦衣卫小校、力士只能跟上去,但眼看着火苗就要扑过来了。 陆炳有些绝望,这下子糟了,本就因为翁婿关系被人怀疑,现在考卷被烧,就算是冤枉的也得被钉死在这件事上……说不定还能传出流言,严党焚贡院,锦衣卫至,然考卷无踪。 就在这时候,阴沉沉的天空闪过一道亮光,随之而来的霹雳作响的春雷,水气凝结起来,落下的雨珠缓缓由小而大,从淅淅沥沥迅速转为倾盆大雨。 “大都督,下雨了,下雨了!” 与欣喜的手下不同,陆炳的神情依旧绝望,他在任锦衣卫指挥使之前也曾经奉命监察会试,很清楚,放置考卷的地方已经是断墙残垣,一眼扫去,甚至还能看见几页没有被完全烧毁的考卷残页。 就在陆炳开始考虑如何善后的时候,身后尚未被烧毁的贡院一角,低矮的平房里走出几个官员。 “陆大人勿忧,虽后两场考卷被焚,但第一场四书五经题尚在。” 陆炳心里一个激灵,转头看见说话的是嘉靖三十五年进士,都察院御史邹应龙。 三刻钟后,西苑万寿殿后殿,第一次进入西苑的邹应龙条理清晰的将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火势大炽,贡院难保,锦衣卫急至相援,又得天降大雨,终得保下。” 嘉靖帝转头看向头发鬓角都被火焰烤的卷起的陆炳,后者低下头在心里哀叹,这次算是把严世蕃得罪死了。 “天顺、正德年间,均有贡院走水,弘治年间,暴雨如注,贡院桌凳皆浮。”邹应龙义正言辞道:“故会试同考官提议得主考官许可,首场四书五经题择地储放,以防不测。” 礼部尚书吴山无奈的出列承认……当时不过是同考官张居正随口提了一句,而且都是半个多月前的事了! “陛下,自弘治年间起,会试人员激增,砖瓦号房远不够用,均以考棚补之,遇火即焚。”吴山顿了顿,“此次重建,当以砖瓦为主,请户部、工部出银。” 嘉靖帝面色冷峻,“吴卿,可辨认过考卷?” “臣已览今科会试前十人四书五经题,再令翰林院数名同考官共辨,并无错漏。”吴山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轻声道:“提议择地储放者,国子监司业张叔大。” 其实这句话说不说意义不大,只要脑子没坏的都猜得到,那个同考官必然是徐阶门下。 看了大半天戏的徐渭晃晃悠悠出了西苑,转去翰林院,正巧撞上了在闲聊的张居正和林燫。 “文长好悠闲。”张居正笑吟吟的起身,“这是从西苑来?” 徐渭两眼一翻,冷笑道:“叔大兄好手段。” “文长这是从何谈起?”张居正心里一定。 “陛下已然下旨,彻查科场舞弊案。”徐渭啧啧道:“考卷择地安放,还派人守卫,料事于先,自然是好手段……只是不知那兰州邹应龙如何会入贡院?” 一直不吭声的林燫眯着眼在想邹应龙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噢噢,就是三年前被钱展才两次踹飞的那个兰州士子。 张居正神色不变,笑道:“文长说笑了,若论手段,张某何能与钱龙泉相较?” “不必谦虚。”徐渭挥袖道:“三年前在随园,展才曾言,张叔大其人性情坚韧不拔,方正中不乏阴私手段,最擅背后出刀。” 张居正的笑容僵住了,看着徐渭离去的背影,不禁暗暗咬牙。 林燫微垂眼帘,啧啧,今天算是见识到徐渭这张嘴了……要知道平日严嵩和徐阶暗地里斗得你死我活,但明面上还是一团和气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一十九章 票拟 三月二十日,嘉靖帝亲下旨意,吏部天官吴鹏长子吴绶下昭狱,锦衣卫并都察院合审科场舞弊案。 当日夜,锦衣卫秘捕新科进士四人。 三月二十一日,锦衣卫再度捕落榜举人三人。 当日,刑部侍郎董份赴都察院,左都御史周延并数名御史询事,董份坦然直言,不知此事内情,亦无舞弊之说。 三月二十二日,都察院召会试数名同考官询事,并锦衣卫口供,难查其中详情,但舞弊一事已然确凿无疑。 三月二十四日,吏部天官吴鹏上书致仕,嘉靖帝留中不发。 前些日子的暴雨不再,天空蔚蓝,一碧如洗,直庐外的小小花园传来一阵花香,久久凝视窗外的严嵩叹息着转过头来。 “子升,红薯、洋芋择地试种,那是户部的事,说的明白些,那是镇海的事,是展才的事。”严嵩轻声道:“杨朝明是随园中人,选宜黄试种,亦属常事,大洲何至于如此弹劾?“ “元辅说的是。”徐阶恭敬的站在下首,“更何况已是三月下旬,补种稻麦,收成亦少,还不如一试红薯、洋芋,只盼此等宝物在江西亦能亩产数十石。” 严嵩神色淡然,双眼似闭非闭,“老夫此生所见,能与展才相较者寥寥无几,不知此生尚能再见一面否……” 徐阶笑着提醒道:“元辅,陛下已然召展才回京。” “约莫月余。”严嵩叹道:“子升说说看,老夫还能再熬月余吗?” “元辅说笑了。”徐阶避而不答,从桌上拾起最后一本奏折,“辽东巡抚上奏,请海路运粮,熬过春荒……哎,这两年黄河频频出事,要么断流,要么冻结,要么泛滥,漕运有不稳之像。” 严嵩失望的看着徐阶,干瘪的嘴一张一合,笑道:“黄河不出事,那还能叫黄河吗?” 徐阶也不禁笑了,无论何朝何代,这条黄河总是让朝廷头疼,谁也无法彻底降服这条巨龙。 “元辅,海运一事如何票拟?” 严嵩的视线又落到窗外,随口道:“子升如何看?” 自从科场舞弊案事发后,司礼监黄锦私下递话,内阁文书不得外泄……这是婉转的告诉严嵩,别指望你儿子严世蕃代笔票拟了,所以这几日,严嵩只能亲自上阵。 徐阶略一思索,轻声道:“镇海通商,频频从海外运粮而归,不仅两浙苏松,尚有余力输闽赣,而且镇海处海船颇多,不如令宁波知府唐荆川以海船运粮直抵辽东桑沱、姜女坟、桃花岛等处。” 片刻之后,严嵩收回视线,脸上带着玩味的笑容,“唐荆川何有此能?” “非钱展才不能为之。” “如今镇海、宁海两处通商,客商云集,船帆如云。”严嵩缓缓道:“展才其人,看似猖獗跋扈,不让小儿东楼,实则步步为营……诸葛一生唯谨慎啊。” “元辅此语何意?” 严嵩嗤笑道:“开海禁,乃本朝未有之事,展才南下三年,至今每月税银十余万两,但从未提过开海禁一事。” “展才亦知开海禁之难,而海运之难更甚于开海禁通商,钱展才如何会去碰这个马蜂窝?” 的确,海运比开海禁还要难,难得多;开海禁要冒着可能的外来侵袭,而海运要冒着依附南北运河数十万甚至数百万而活的漕丁、商贾。 比起外来的侵袭,内部出事更容易遭人弹劾。 “老夫弘治年间侥幸身登皇榜,历正德而嘉靖年间,得陛下信重数登首辅之位,世人多讥讽老夫唯意媚上……今日有一语,不知子升可愿一听?” 徐阶躬身道:“还请元辅示下。” “执政者,当落眼大处。”严嵩叹息道:“小聪明或能一时得意,却难以长久,于己无益,于国有亏,以此胜者,亦以此而败。” “便如此事,何必试探,难道不知你那孙女婿是何等人物?” “此举,让其小觑了。” “至于小儿东楼,聪颖不让人后,如今……嘿嘿,只能说自讨苦吃啊。” 这是让徐阶意外的一番话,他保持着躬身的姿态,反复在心里琢磨,严嵩此言何意? 徐阶已经做好了准备,因为他昨夜接到消息,锦衣卫沿着线索一层层追上去,虽然很难从如董份这样的同考官身上打开缺口,但事先埋下的伏子起到了关键作用,如今线索已经距离严府不远了。 如果严嵩今日软语相求,徐阶一定会做出保证,致仕,严党瓦解,但却力保严府上下,他甚至愿意在陛下面前为严嵩父子求情。 算后账的前提是,自己稳操胜券。 斩草除根,首先要确定对方没有任何反击的能力。 历史上的徐阶就是这么做的,嘉靖四十一年严嵩被勒令致仕,但直到嘉靖四十四年,整整等了三年之后,徐阶非常确定严嵩无还手之力,嘉靖帝再无眷恋之情,才下手弄死了严世蕃。 但徐阶没有想到,今天严嵩却倚老卖老说出这番话,从内容上来看,完全是一位即将离任的内阁首辅对后来者的教诲。 心思急转,徐阶沉声应道:“多谢元辅指点。” “罢了,子升是个有主意的。”严嵩叹道:“记得子升也五十有六了,须发亦白。” “是啊,已近花甲之年。”徐阶也不禁叹了口气,心中暗骂,要不是这十多年里你这老贼眷恋不去,何至于未至花甲,须发尽白! “这般年纪,所念者,不过后人罢了。”严嵩摇头道:“子升比老夫强。” “元辅说笑了,东楼公……” “小儿东楼,以此而盛,亦以此而败。”严嵩摆手道:“子升次子、幼子还小,倒是收了个好女婿,叔大其人必能名留青史。” 徐阶笑道:“元辅过誉了,叔大中人之姿,唯其坚韧不拔,令人击节。” 老态严重的严嵩缓缓起身,从桌上取过一本奏折放进袖内,手持一根拐杖,笑道:“便以适才所言票拟。” 徐阶恭敬的将严嵩扶出门外,看着老迈的背影缓缓向万寿殿方向行去。 徐阶心里有古怪的念头,最后那几句话,严嵩放出了足够的善意,因为没提起让徐阶丢人现眼的长子徐璠,也没有提起和徐阶决裂的钱渊。 获取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手机版网址:/book/5271/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二十章 表演 嘉靖帝烦躁的翻阅着陆炳刚刚送来的奏报,虽然董份等同考官嘴巴都紧的很,但对于那些新科进士,以及落榜举人来说,锦衣卫的名头足以让他们破胆。 “皇爷,严阁老求见。” 嘉靖帝闭上眼睛不想再看了,“宣。” 老迈的严嵩拄着拐杖缓缓而来,嘉靖帝不由分说将手中的奏本掷出去,“看看你们干的好事!” 片刻之后,严嵩略微沙哑的声音传来,“老臣看完了。” “看完了?”还闭着眼睛的嘉靖帝嘲讽笑道:“小小光禄寺卿居然能操持舞弊大案,奇哉怪哉。” 光禄寺卿白启常,嘉靖二十九年进士,为严世蕃狎客,以粉墨涂面供欢笑,嘉靖三十五年京察曾被李默斥退,但李默事败,白启常反升光禄寺卿。 严嵩颤颤巍巍的跪下,“陛下圣明,此事必为小儿东楼所为。” 以为严嵩会砌词狡辩的嘉靖帝诧异的睁开双眼,看见跪在地上的严嵩,以及身边那根普通的木制拐杖。 身为内阁首辅,严嵩进出西苑均有杂役、小太监照料,这还是嘉靖帝第一次看到严嵩拄拐,虽然他已经八十岁了。 嘉靖帝眯着眼打量着跪在地上的严嵩,记起就在上个月,内阁觐见,徐华亭恭敬殷勤的扶着严嵩…… “请陛下赐罪。” “朕对尔等还不够优容吗?”嘉靖帝缓缓道:“六部尚书占了一半,仅以吏部论,一旦出缺,严东楼即以纸递交吏部……严府别院库房的银子,比户部太仓库加朕的内库银子还要多。” “请陛下赐罪。” “赐个屁罪!”嘉靖帝忍不住爆了粗口,“真要赐罪,他有十颗脑袋都不够砍的!” 伏在地上的严嵩第三次重复道:“请陛下赐罪,罢官定罪,充军发配。” 嘉靖帝烦躁的手上用力,狮猫惊叫一声从他怀里逃走,显然被铲屎官撸的毛都掉了。 “老臣幼年家贫,入仕之后不敢言两袖清风,亦不为阿堵物所诱,不料小儿东楼视财如命,竟以朝廷取士敛财。” “如此重罪,不罚如何能安诸臣之心?” 嘉靖帝神色渐渐缓和下来,叹道:“都是儿女债啊。” 其实严嵩昨晚已经操起藤鞭狠狠抽了一顿儿子……他实在是想不通,如今朝中局势如此不利,儿子为何还要为那点银子冒这么大的险! 但严世蕃也很无奈啊,银子早就收进银库了,总不能退掉? 再说了,严世蕃拿钱办事的名声很响亮,堪称童叟无欺,他可不想坏了名声。 最重要的是,这不是严世蕃第一次舞弊了,嘉靖二十七年夏言弃市,嘉靖二十九年严世蕃第一次做手脚,光禄寺卿白启常就是那次中的进士,再之后嘉靖三十二年,三十五年,再到今年…… 严世蕃觉得不会出问题……但如今事发,严嵩和严世蕃才知道,只怕这件事早就落到徐阶的眼里,只不过一直引而不发,等待时机。 “老臣三女一子,幼女早夭,长女次女均以过世,唯独东楼一人。”严嵩缓缓抬起头,声音颤抖,脸上满是泪痕。 嘉靖帝长叹一声,偏头看了眼黄锦,才道:“惟中,先起来。” 后世都说嘉靖帝刻薄寡恩,主要就是集中在夏言这件事上,但实际上这还真不太好说,虽然难侍候了点,但当年大礼仪事件中的桂萼、方献夫、张璁、严嵩都陆续担任内阁首辅,大都善终。 “严阁老……” “黄公公稍待。”严嵩从袖中取出一份奏折,双手上呈,“请陛下赐严世蕃罪,发配充军。” 黄锦接过奏折就是一愣,递交奏折的封面颜色往往代表着不同的含义,这份奏折是请辞疏。 嘉靖帝接过奏折,并没有打开,而是久久的凝视严嵩,聪明如他想到了一种可能性,严嵩用自己换儿子严世蕃一条命。 这是划得来的,毕竟人生七十古来稀,而严嵩已满八十岁了。 嘉靖帝还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儿子命门被拽的严嵩和急于上位的徐阶做了个交易,以内阁首辅的位置交换严世蕃这条命。 啧啧,虽然说,在复杂的朝局中,不怕你想得多,就怕你想的少……但嘉靖帝的联想力也太丰富了点。 长时间的沉默后,嘉靖帝轻声问:“惟中,继任内阁首辅者何人?” “伏唯圣裁。”严嵩答道:“礼部尚书吴曰静当补位阁臣。” “徐阶如何?” “今日徐华亭欲使宁波海船运粮输辽东。”严嵩咳嗽两声,“尚需磨砺。” “胡闹!”嘉靖帝脸色一变,漕运改海运,早在弘治年间就有官员提议,到现在都没尝试过,其中阻力太大了。 在心里盘算良久,嘉靖帝挥手道:“惟中起来,都八十岁的人了,跪在金砖上久了,寒气入膝……回去让你那儿子跪,好好跪着。” “谢陛下。”严嵩在黄锦的搀扶下艰难的爬起来。 嘉靖帝起身踱了几步,突然开口道:“朕欲起复李时言,惟中觉得如何?” “李时言以气自豪,有任事之勇,亦有任事之能。”严嵩弯着腰答道:“正德年间进士,选庶吉士入翰林,按例可入内阁。” 嘉靖帝愣了下,他心里有数,严嵩和李默两度斗得死去活来,没想到会赞同李默起复。 但嘉靖帝随即就明白过来了,指着严嵩笑骂道:“你个老货,虽教子无方,但罪不至此,还怕谁算后账?!” 严嵩苦着一张瘦脸,“圣明无过陛下。” 一旁的黄锦也听得懂,如果严嵩致仕,严世蕃定罪,严党灰飞烟灭,徐阶未必不会乘胜追击,但如果李默起复,徐阶的注意力会集中在李默的身上。 “不至于此。”嘉靖帝挥袖道:“回去告诉你儿子,其一,严府银库交一半银子出来,其二,立即滚回分宜守孝!” “谢陛下隆恩。”严嵩大礼参拜,犹豫道:“陛下,五成是不是少了点?” “再多一成,怕是你儿子要财不要命了!”嘉靖帝冷笑道:“明日天黑之前出京,不得逗留京中。” 严嵩心里长长舒了口气,无论如何总算将儿子撵走了……这几个月他也看得清楚,儿子留在京中,局面只会越来越糟,只有撵走儿子,自己不管是致仕还是留下,总归有回旋的余地,不至于被徐阶赶尽杀绝。 没办法,严世蕃的心太大了,他甚至还琢磨将董份推上去……这种可能性还真的有,毕竟董份是翰林出身,詹事府、国子监、礼部都有任职,转三部侍郎,掌詹事府,如果严嵩全力施展,董份可能比高拱还要先上位礼部尚书,继而入阁。 嘉靖帝看着拜在地上的严嵩,笑道:“至于惟中你……” 没听见接下来的话,严嵩只看见那本请辞疏落在自己面前,他知道,今天的表演很完美。 获取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手机版网址:/book/5271/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二十一章 齐名 三月二十五日。 崇文门,严世蕃狠厉的掀开车帘最后看了眼京城,今日来送行的人不多也不少。 工部尚书赵文华,工部侍郎刘伯跃,兵部侍郎魏谦吉,右春房右谕德唐汝楫都到场,但吏部尚书吴鹏,刑部侍郎董份没到场。 放下车帘,严世蕃冷冷道:“走吧。” 严世蕃难以理解父亲的选择,就算事情攀到白启常身上又如何,不过丢出去罢了,何至于将自己赶出京城。 这是年龄带来的差距,欲望强烈的严世蕃试图再起波澜,而向死而生的严嵩只希望保全儿子这条性命。 西苑的直庐中,徐阶安安静静的坐在那,看到严嵩在小太监的搀扶下进来,赶紧恭敬的过去帮忙,端茶递水,取过奏折轻声慢语一一念着,似乎看不出有什么不满。 万寿殿后殿,嘉靖帝有点后悔了……他没想到向来没个实话的严嵩昨天说了句大实话,五成,真的少了点。 “净金五千八百两,净银九十六万两。”嘉靖帝摇摇头看向陆炳,“可有折扣?” 陆炳大力摇头,“绝无纰漏,交接时臣亲自在场,每箱查验。” 一般来说,这种脏银都是要过一道手的,但这次陆炳明智的没有伸手。 今天因青词被嘉靖帝召来的徐渭啧啧道:“严东楼还真有脸留了五成……真该全都送进内承运库。” “那是抄家!”嘉靖帝笑骂道:“不过听闻惟中府中多藏书画、典籍、经史子集,多有宋版古书。” 徐渭一拍大腿,“对了,展才说过,严府有《清明上河图》!” “什么?!”嘉靖帝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清明上河图》?!” 陆炳也颇为吃惊,诧异问:“文长,如此隐秘事,某掌锦衣都不知晓,你如何得知?” 徐渭一愣,好了,这次说脱了。 看嘉靖帝一副狐疑神情,徐渭不得已将当年故事说了一遍,“后来展才猜王民应将《清明上河图》送给了严东楼……” “原来如此。”陆炳点点头,“展才真是好手段,当年为父兄复仇,至今仍浙人津津乐道。” 嘉靖帝瞪着徐渭,骂道:“也不早些说!” “那臣现在去追?” 嘉靖帝都被气笑了,“就那副《清明上河图》,日后不拿到朕面前来,你随园众人,谁都别想升迁!” 看徐渭垂头丧气的模样,嘉靖帝略微解气,但一想起《清明上河图》,实在心疼,骂道:“严府的玉器珠宝估摸都没有展才手上的多,对了,让他再送几匣走盘珠来。” 看嘉靖帝今天心情好,徐渭苦着脸说:“就那么一匣子,还是汪五峰送的,留了三颗,其他全都送进内库了。” “那朕不管!”嘉靖帝今天的确心情好,科场舞弊案对他来说是小事,手里多了百多万两银子才是正经的,“展才那厮心机聪颖不让严东楼……日后怕为祸更甚!” “严东楼还有其父管着……虽然没管好,但展才都没人管着!”嘉靖帝转头问徐渭,“其叔父钱铮,通政使,只怕管不了他吧?” 徐渭只能呵呵以对,钱铮管束钱渊……这种梦还是不要做的好! “展才所畏,宁波知府唐荆川,南京国子监祭酒平泉公……”徐渭揉揉眉心想了会儿,“呃……” “好了,不用装模作样了。”嘉靖帝笑骂道:“正月不算,二月税银得力,召展才归京……三年了,也不知道捞了多少好处!” “陛下,他事臣不敢妄言,但通商事,展才两袖清风,绝无贪污。” 嘉靖帝冷笑了声,冲陆炳努努嘴,“说说吧。” 陆炳看看徐渭,干笑两声才说:“上月初,展才之母寿诞……” “展才来过信了,除了姻亲,谁的礼都没收。”徐渭警惕道。 陆炳没好气道:“其他人的没收,那些海商送的他倒是收了,呃,红珊瑚、宝刀各等宝物应有尽有,有没有走盘珠倒是没查到,不过还有海商送了两个侍女……据说是从朝鲜采买来的。” “朝鲜侍女?”嘉靖帝饶有兴致的说:“唐时新罗婢可是与昆仑奴、菩萨蛮齐名的,本朝太祖、成祖年间,朝鲜进贡亦选女。” 呃,朱元璋还稍微好点,主要是朱棣,进献的朝鲜美女光是封了妃子的就有四个。 那边徐渭冷笑道:“陆大人掌锦衣,消息灵通到能打探礼单详情,难道会不知晓徐氏之名?” 徐渭转身道:“陛下,东南将徐氏与王氏并列,钱展才与福建总兵官戚继光齐名……噢噢,说到戚元敬,陆大人是知情的?” 钱渊要是听到这句……得被气死! “文孚?” 陆炳吞吞吐吐道:“据闻戚继光之妻王氏,出身将门,武艺精熟更甚其夫……” 徐渭在后面补充道:“戚家夫妻起了争执,双双持刀,校场一较高下……戚元敬甘拜下风。” 陆炳最后下定论,“妻管严。” 嘉靖帝 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p>愣了下后狂笑捧腹,“他钱展才南下击倭,数度上阵,所向披靡,戚继光上虞大捷横扫倭寇,被视为当世名将,居然畏妻如虎?!” “三年前展才言,徐氏文才惊世,擅诗文,不意尚通武技?” 陆炳皱眉道:“臣倒是听过,徐氏未出阁时,因习武被其祖母张氏训斥。” 徐渭跟着说:“再说了,展才南下,徐氏与王氏交好,说不定天资聪颖,一学就会……” “钱展才那边未闻风声,倒是戚继光那边听过趣闻……”陆炳凑趣故作神秘道:“戚继光升福建总兵,王氏听闻其夫纳妾,当即趋马疾驰入营,戚继光两股战战,得人相助才逃得一命。” 越说越夸张了,徐渭、陆炳你一把火,我一勺油的,说的嘉靖帝兴致勃勃。 一直到黄昏时分,徐渭才回了随园,一坐下先喝了杯茶,看着孙鑨、陈有年、陆一鹏三人,“如何?” “听闻严世蕃缴纳脏银百万两,以此赎罪?”陆一鹏忿忿道:“如此重罪,亦能赎买?” “华亭大胜,严东楼被驱逐出京,严分宜还能挺到何时?”陈有年南下与钱渊数度密谈,知道他和徐阶之间的矛盾有多深,“陛下可有意起复李时言?” 徐渭摇摇头,“倒是筠泉公可能入阁。” “论资历,筠泉公足以入阁。”孙鑨琢磨了下,“今日西苑,华亭如何?” 徐渭再度摇头,“其对分宜颇为恭敬,此次政争,虽分宜未倒,但驱逐严东楼,董份、吴鹏可能都会被连累,华亭已有上位之兆。” 这个是没办法的,严嵩毕竟是八十岁的人了,不可能每份奏折,细细思索可能还要询问各部议事,最后定夺票拟……相当一部分的票拟权力将会转移到徐阶的手中。 “今日陛下已言,召展才归京,但未提及安置……”徐渭最后说:“绝不会是都察院、六科,户部可能性也不大。” “难不成真的回翰林院?” 陆一鹏突然说:“不会直接入詹事府吧?” 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二十二章 临行(一) 镇海。 从去年的下半年就开始准备,钱渊知道计划不会那么顺利,但也没想到如此曲折离奇,从欧阳氏病逝到严世蕃拒绝离京,再到这次的科场舞弊案,钱渊不太清楚原时空有没有这么一遭。 确实有这么一遭,历史上弹劾董份的是如今巡按江西的耿定向,同样也是徐阶门下,从这个角度来看,徐阶早就将严党科场舞弊一事握在手心,只在等待时机。 钱渊更没想到的是,自己到三月底还没动身,要不是这场科场舞弊案,说不定都要拖到下半年了。 亲自将很久没有用过的苗刀悬挂在腰间,钱渊有些出神,南下三年,有出生入死,有力挽狂澜,有并肩而战,有纵酒高歌,亦有满脸泪痕、伤心欲绝…… 一个个鲜活的面孔在脑海中逐一闪过,有活的,有死的,有残的,有离开的,有留下的…… 钱渊的眼神渐渐坚定起来,无论如何,自己做到了……至少做到了一半。 接下来,自己将用自己的余生去维护这一切,让这小小萌芽尽快茁壮起来。 孤零零一个人的努力,能够让这个时代发生一点点的偏移,至于能走到什么高度,需要之后几代人,甚至十几代人的努力。 钱渊不知道自己究竟改变了多少,但他相信,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起点位置一点点的偏移,能够影响很久很久的未来,至少,至少不会比原时空更差。 “怎么又挂起这柄苗刀了?”在外面指挥丫鬟收拾东西的小七走进书房,“上次侯涛山一战后,不是说刀身裂开了吗?” 钱渊握住刀柄微微用力抽出刀身,再无昔日锋芒,镇海临近甬江,又在出海口,潮气颇重,使刀身暗哑无光。 “就要走了……”钱渊突然笑道:“放到后世,浙江巡按钱渊亲佩苗刀,应该也能卖不少钱?” 小七嗤之以鼻,“就这破烂能卖几个钱,倒是那柄剑品相好呢。” 钱渊顺着妻子的视线看见墙上挂着那柄宝剑,笑道:“那是裕王所赠……嘿嘿,史书上说裕王登基后缠绵后宫,朝政尽皆托付外朝……龙生龙凤生凤啊。” 徐渭信里已经说得清清楚楚,高拱颇有忌惮之心,宁可接纳张居正,也要将随园排斥在外……高拱下一步就是礼部尚书,然后入阁,如此忌惮,无非就是裕王对钱渊的信重,而这柄剑就是明证。 “包起来。”钱渊从墙上取出一柄比苗刀更破的长剑,“也包起来,都带回京中。” 小七记得这柄剑,曾经挂在随园书房内,被丈夫视若珍宝,她曾不止一两次看见丈夫站在墙边,久久凝视这柄破烂长剑,甚至眼中泪光盈盈。 寻了块丝绸将两柄剑包起来,小七随口问:“这次回京,对那边什么态度?” “毕竟是你娘家,要给他们留点面子?” 小七没好气道:“问这话,证明你就不想给他们留面子……随便你,反正按照这个时代的规矩,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钱渊噗嗤一笑,纠正道:“应该是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叔父去年末来信,还问起徐氏这三年可有诗篇传世……” 小七气得一脚踢过去,“扯谎扯得……都你的事!” “好好好,反正有文长在,大不了让他代笔。”钱渊受了一脚,搂过小七,“这次回京,只怕十年八年难回东南,要带什么都带齐了。” “其他的还好说,可惜以后再也吃不到新鲜的当季水果了。”小七靠在钱渊肩头,“再过个把月,桃子就熟了……” “然后是杨梅、西瓜、葡萄……”钱渊哼了声,“正好,回京后再也没榴莲吃了,那味儿……啧啧!” “你懂什么,榴莲营养价值最高!” “我看你就是嘴馋!”钱渊低头吻了口,“还没动静?” “怎么?急了?” “我不急,才满十八岁呢。” 小七无奈的叹了口气,“但你妈急啊,你叔母年前来信,话里话外还在问这事……” “实话实说,比起要个孩子,我更希望你平平安安。”钱渊小声说:“知道前世相亲那么多次为什么不成吗?” 小七瞪大眼睛,“难道不是你留恋花丛?” “扯淡,我是那种人吗?” “当然是,高中同学聚会,对你一致的评价是,花货!” “我不是,我没有,我冤枉!”钱渊有点无奈,“不想要孩子。” “丁克?” “嗯。”钱渊笑嘻嘻道:“在如今这个时代,丁克估摸着难,一个就好,不论男女。” 小七手肘撞了撞丈夫的肋间,翻了个白眼道:“你叔父还指望过继个侄孙呢……你叔母信中说了,如今青浦钱氏满打满算也就两个男丁……” 钱渊歪着脑袋想了想,“要不以后让儿子三妻四妾,生七八十个?” “我看是你想三妻四妾!” “又冤枉我……”钱渊求饶道:“昨儿王家姐姐来,一点面子也不给我留,她揍戚继光就算了,这次差点连我也揍!” “戚继光那是活该,王家姐姐心里有数,哪里敢揍你?”小七挣开丈夫的怀抱,“好了,知道你还有事,去忙。” 顿了下,小七又补充道:“京中的事不用顾忌我,你说过,历史上的徐阶父子结局算不上好,我想……至少应该比原时空要好。” 钱渊不在说什么了,摊开双手,由小七亲自整理衣着,转身手扶刀柄,大步出府,梁生早在外间等候。 钱渊翻身上马,在数十护卫的环绕中,趋马出城,往位于镇海、定海之间的长山镇方向驶去。 长山镇外的军营,号角连连,营门大开,身着铠甲的将领按名位排列出迎,今日来此相聚的都是钱渊的铁杆。 宁绍台参将卢斌为首,其后是升任浙东参将的侯继高,游击将军杨文,三人麾下多有钱家护卫出身的把总、正副队长,更多有这两年随钱渊在嘉兴、绍兴两府数度大捷得以升迁的中层将校。 戚继美远在江西,但钱渊并不担心,其麾下六个把总,一半都是钱家护卫出身,戚继光得信后亲自使其妻王氏携堂弟戚继明赶来。 “拜见龙泉公。” “拜见龙泉公!” 卢斌为首单膝跪下,身后众将纷纷跪倒,他们心悦诚服的跪在这儿,他们是最清楚这三年内钱渊做过什么的那些人。 不避斧钺亲身上阵,杀戮决断赏罚均明,手裹伤患得全军之心,竭尽全力使大军无后顾之忧。 这三年内,没有一个士卒粮饷短缺,赏银无着。 这三年内,几乎每一场值得称颂的战事都在面前这个人的手中绘制而成。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二十三章 临行(二) 钱渊在营门外翻身下马,丢开马鞭,大步走来双手扶起卢斌,笑道:“当年嘉定城内,初出茅庐,如今为国捍边,功勋累累。” 卢斌顺势起身,展颜笑道:“当年嘉定初战,全赖龙泉公之力,末将从无或忘。” 这句话意味深长,东南诸将中,卢斌是和钱渊来往时间最长的一个,嘉定、崇德、长水、桐乡,卢斌打出名头的几战基本都是在钱渊的直接指挥下完成的。 如今钱渊即将归京,卢斌这是在表明心迹。 “你我相交于微末之时,不必以此相称。”钱渊手上用力,轻声道:“放心就是。” 卢斌躬身相谢,他这两年最担忧的就是至今还在狱中的父亲卢镗,原本希望立下军功救父,可惜虽然颇有军功,但最关键的上虞大捷没能分一杯羹,卢镗被关在昭狱已有三年了。 说起来卢镗也真够倒霉的,当年朱纨愤而自尽,卢镗被牵连下狱数年,之后东南倭乱,起复升迁,也就两三年又兵败下狱、 卢斌以军功救父已经不太可能了,如今就指望裕王登基大赦天下,而隐隐以裕王府为后盾的钱渊是他唯一的希望。 钱渊越过卢斌,挽起侯继高,伸脚踢了踢杨文,“诸位快快请起,皆钱某袍泽故友,何以行此大礼。” 侯继高笑道:“龙泉公……” “龙泉兄……”钱渊笑眯眯开口打断,周围登时响起一阵轻笑声。 “三年前钱某孤守崇德,幸得龙泉兄南下来援,当日便言,两柄龙泉合力,必能破局。”钱渊放声道:“桐乡一战,龙泉兄冒死冲阵,截断倭寇,以至大胜。” 侯继高苦笑着拱手,“展才。” 钱渊这才笑着拱手回礼,远在万里之外的京城,不能以单一的手段遥控,想保证自己在东南军中的影响力,利益、人脉、威望之外,也需要一丝情义。 钱渊在卢斌、侯继高、杨文的陪同下入营,视线所及都是熟悉的面孔,时不时打趣几句,捶了钟南胸膛一拳,提起苗刀说笑一二。 嘉靖三十六年初,瓦老夫人回师田洲,钟南率数百狼土兵留在东南,但并不集中,而是以小队的形式分散在卢斌、侯继高、杨文、戚继美诸军中,为基层军官亲兵护卫。 “升了把总!”钱渊停在一个年轻将领面前,笑道:“听闻去年在温州,纵马飞驰,斩将夺旗。” 年轻将领田七咧嘴一笑:“这是末将本分,小儿还需龙泉公照拂。” “钱某人从不毁诺!”钱渊翻了个白眼,“你家小子以后比你有出息!” 两年多前,钱渊许诺,军中杀倭最著者,可收其一子为徒,田七先在卢斌麾下,后随戚继美陆续参加山阴大捷、上虞大捷,再随张元勋南下温州,战功最著,其子虽然年幼,但钱渊许诺收其为徒。 一路进了营帐,钱渊收起笑容,接过杨文端来的茶盏,视线扫过卢斌、侯继高、张元勋和代表戚继光前来的戚继明。 除却守严州、嘉兴的浙西参将汤克宽,杭州的鲁鹏,绍兴的岳浦河,浙、闽两地沿海将领大都在列。 “三日后启程北上,无需相送。”钱渊抿了口茶,轻声道:“此次相聚,实是钱某几事放不下心。” 侯继高笑道:“首当其冲,必是捍卫海疆,不使倭寇复起。” “那是当然,耗尽心血,方有此况,如若倭寇再起,弹劾倒是小事,但三年之功,一朝丧尽。”钱渊点头道:“中丞大人应该都交代过了?” 卢斌的视线落在张元勋身上,后者是谭纶的心腹,起身道:“已然嘱咐,以乡勇为名募兵,时时操练,只是粮饷略微不足。” “无需担忧,此事钱某与中丞已有计较。”钱渊挥手道:“除此还有何难处?” “这一年多打制战船,善海战兵丁略有不足,另外会使鸟铳、铁炮的兵丁较少。” “龙泉兄原为吴淞总兵董克平麾下,最善火器,可抽调老人为军中教习。”钱渊看了眼坐在最远处的戚继明,“台州指挥使葛浩率水师南下,多有战功,元敬兄可别学刘备借荆州!” 戚继明抬起脸,傻乎乎的一笑……他是去年六月才从山东老家投奔福建堂兄戚继光的,不担任军中司职,只为戚继光身边护卫。 历史上,戚继明没留下什么名号,但钱渊并不知道,对方在山东老家才十一岁的儿子戚金倒是在历史上有些名气,那是戚家军最后的绝唱。 “倒是个会装傻的。”钱渊笑着指指戚继明,“回去告诉元敬兄,别什么好东西都往自个儿盘里划拉。” 钱渊曾经细细问过这次来送别的王氏以及戚继光身边亲卫,如果没有意外,一年之内,福建倭乱将彻底平定。 至于戚继光日后,钱渊倒是有些模糊的思路,毕竟这一世,汪直未死,新倭不起,戚家军的战功比不上原时空。 具体是北上蓟辽还是南下广东,钱渊倒是拿不定主意,当然了,最好是留驻福建……平倭之后,第二批通商的地点肯定会选在福建。 其实这是钱渊最头疼的问题,如果内阁或者兵部下决心要将戚继光、戚继美、卢斌、侯继高全都远调…… 这也是钱渊回京最需要解决的问题……如今严世蕃离京,严嵩岌岌可危,兵部尚书杨博总能回京了,丁忧守孝二十七个月,他都已经远在边塞四十多个月了! 从杨博又联想起了张四维,钱渊不禁微微摇头,他知道历史上隆庆元年高拱被逼辞官归乡,导火索就是杨博,没想到如今高拱就已经和杨博搭上了线。 钱渊一时间越想越远,想到了已经起复的诸大绶,回翰林院升侍读,仍为日讲官,又想起了这次入裕王府为讲官的林燫,又一个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再想起了林烃……林烃母亲叶氏已然入京,写了信邀母亲谭氏入京一叙。 钱渊神游物外,下面诸将都在默默等待,帐内寂静无声。 好一会儿之后钱渊才回过神来,笑道:“捍卫海疆,编练水师,护卫商船,余外自有钱某在京中筹谋。” 卢斌率先起身行礼,“必不负龙泉所托。” “必不负龙泉公所托。” 钱渊郑重其事起身回了一礼,“东南就托付诸位,虽远在京师,亦时时挂怀,诸位若有疑难之处,钱某倾尽全力。” 隐藏在情义下的是交易,实际上东南相当一部分的将领都从钱家酒楼以及钱家脱籍护卫的商业行动中得益,比如卢斌、杨文在钱家酒楼就是有干股的,比如侯继高、葛浩在谭七指海船贩卖中也是有份子的,类似的还有岳浦河、鲁鹏、戚继美等等。 侯继高笑道:“犹记得当年华亭县内,展才亲制月饼,令人垂诞。” 张元勋插嘴道:“前些日子去杭州府,听中丞大人提起,东南能得龙泉公亲身下厨者寥寥无几人……” “你们倒是打的好算盘!”钱渊笑骂道:“葛浩那厮登船之前,还念念不忘呢!” 获取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手机版网址:/book/5271/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二十四章 临行(三) 众人大笑连连,说起来名声在外的文官亲自下厨,这本就是少有的事,但浙江就有两个,而且都名气挺大的,一个是钱渊,另一个是海瑞。 钱渊的厨艺如今在东南传的有点神,一方面来源于辣椒、洋芋、番茄、黄金棒等新奇物,另一方面是因为能让他亲自下厨的无不是当世人杰。 满打满算这些年,除却家人、护卫之外,得钱渊亲自下厨的官员只有前浙江巡抚吴百朋,前浙江总兵戚继光,现浙江巡抚谭纶,宁波知府唐顺之,这四人无不是身负名望,名扬天下。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得钱渊下厨,已经成了某种评定的标准。 最令人喷饭的是去年在闽县发生的一件趣事,福建倭乱,吴百朋调任福建巡抚,后贼军作乱,胡宗宪调闽赣总督。 人问吴惟锡、胡绩溪谁优谁劣? 时人答曰,吾尝闻,尧山公得钱龙泉亲下厨送行。 此事传到钱渊耳中,就差笑得满地打滚了,也不知道胡宗宪听闻有什么感触…… “好好好,一帮杀才!”钱渊骂道:“走,看看营地里有什么!” 也不过五六个人,钱渊做了几道小菜,让人从长山镇买了几坛黄酒,众人举杯聚饮,当夜就在营地歇下。 “其他都好说,编练水师需尽力而为。”钱渊斜斜倒在榻上,杨文端着热茶上来却被钱渊推开,“为何招抚汪直,无非看重其在海上之威,去南洋贩货的海船,输闽的粮船,要不是挂着五峰旗号,哪里能有那么顺利?” “如若水师不得力,难道一直指望汪五峰?” 钱渊起身用力握住杨文的胳膊,“朝中将起大变,戚家兄弟未必能留在东南,卢斌、侯龙泉、张元勋也有可能调离,但你必须钉在东南。” 让杨文留在军中,这是钱渊留下的后手,迫不得已才能用的一招后手。 “定不负少爷所托。”杨文单膝跪下,“汪直那边可需提防一二?” “有备无患。”钱渊缓缓道:“二舅……谭七指那边,等裕王登基再说,留点神。” “是。”杨文轻声问:“如若事变……还请少爷先行示下。” “以不起倭患,护卫商道为先。”钱渊叹道:“不管是倭患再起,还是海路断绝,你家少爷我在京中……就失了根基。” “钱家护卫数代头目,唯独你杨筠江智勇双全,腹有韬略,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今夜的黄酒入口绵软,后劲倒是不小,钱渊又歪倒在床上,踢掉鞋子,笑道:“这次你心想事成,只苦了周泽!” 杨文难得的嘿嘿笑了几声,十天前他迎娶了袭人,虽然谭氏不太乐意,但小七坚持从钱府出嫁,陪嫁财物让本就有些吝啬的谭氏大为恼火,婆媳俩还闹了一场。 原本袭人是打算和晴雯一起出嫁,可惜江西那边大战未歇,周泽身为把总实在是没办法回来。 “告诉你小子,袭人虽然是丫鬟,但却和她家小姐情同姐妹……” “不敢当此言,少奶奶名门贵女……” “别废话!”钱渊一脚踹过去,“她家小姐当年在徐府什么境况你又不是不知道,都是袭人、晴雯护着。” “三年前就说定了,袭人出嫁,日后为府内后院管事,现在好了,被你抢走了……” “哎,你留在东南,袭人也只能留下,可怜你家少爷我被埋怨……还好周泽那厮来信说战后跟着回京,晴雯那日哭成什么样了,也不知道她们仨什么时候才能再聚首。” 从腰间摸出块玉佩递过去,钱渊随口道:“鬼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算是提前贺你儿子满月了……” 杨文接过玉佩摸了摸,心里估算价值不菲,正要推辞,却听见少爷呼噜声起,已然沉沉睡去。 迟疑片刻杨文将玉佩小心翼翼收好,拿过被褥替钱渊盖上,又倒了杯茶放在桌上,才轻手轻脚的出了营帐。 “少爷睡了,都小声点。” “噢噢,杨哥,坐,坐。”梁生招呼正在一起喝酒的护卫小声点,转头笑道:“少爷这段日子天天苦着脸,也就今天来这儿才心情好了点。” 杨文没接这个话茬,沉默了会儿才开口问:“你准备跟着少爷入京?” “嗯,老婆儿子一起去。”梁生笑道:“少爷也提过,替我在军中谋个位,或者老家黄岩县也能弄个捕头。” “那为什么不去?” “没意思。”梁生打了个哈欠,嘿嘿笑道:“捕头让堂侄去了,还是跟着少爷入京,说不定还能帮的上忙呢!” “你别捣乱就不错了!”杨文训斥道:“入京后少言慎行,就算别人招惹你,也得忍一时之气。” 梁生用古怪的眼神看向杨文,“忍一时之气……张三哥去年还在说这事呢,少爷当年入京第一日就将内阁次辅的长子打得满脸都是血,还是少奶奶的父亲……张三哥说后来少爷责他胆怯,还扣了他一个月的月银呢!” 杨文有点头痛,顺手一巴掌抽在梁生的后脑勺上,惹得对面几个钱家护卫窃窃私笑。 梁生狠狠瞪着对面,却不敢反抗……杨文算是他半个师傅,掷矛之术就是杨文手把手教给他的。 “此番入京,护卫队选出多少人?”杨文又问:“刚才听少爷提起,周泽会跟着入京,彭峰已然入京数月,王哥、张三他们呢?” “少爷吩咐过,不能超过百人,但想跟着少爷入京的至少一百五六十人,留一些在镇海这边,毕竟老夫人还在,有些可能会入军,候参将和卢参将白日里还在讨人呢。” “王哥和张三哥……就不晓得了。”梁生摸着后脑勺,心里琢磨张三、周泽已然入军,此时不能离职,而护卫队头领王义已然回了镇海,只是平日里不太看得见。 杨文叹了口气,郑重其事道:“凡事留神,少爷安危就托付你了。” “必不使少爷赴险。” 第二日清晨,在诸多将官躬身相送中,钱渊率护卫出了营地,径直疾驰去了金鸡山脚的招宝村。 “嗯?”钱渊看见迎出来的单臂汉子,脚步一顿,“回来了!” “回来了。”毛海峰有点委屈,“已经运了一船洋芋去闽县,据说要送到江西去。” 钱渊看汪直迎了出来,点点头继续说:“我母寿诞那日,一海商送了两个朝鲜美女……老船主,让毛兄弟再跑一遭吧。” 汪直上前作势踹了毛海峰一脚,“待会儿拿针线把你嘴巴缝起来!” 钱渊冷笑道:“老船主这是要护短啊,放心,有机会收拾你!” 毛海峰撇撇嘴,“龙泉公不是要回京吗?” 你都要回京了,还能收拾我?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二十五章 临行(四) 一行人在正屋坐定,除了钱渊、汪直、毛海峰之外,钱锐也在场。 “钱某不日启程回京,东南诸事……”钱渊眯着眼打量着汪直,“东南倭乱多年,能得如此境况实是有幸,如今通商两年,但海禁未开,还望五峰船主顾全大局,勿使半途而废。” “龙泉公放心,老夫必尽全力维护大局,护卫商道,不使倭患再起。”汪直郑重其事道:“开海禁一事,还需龙泉公筹谋。” 钱渊微微点头,“已然说了无数次了,此亦钱某心愿,已经绑在一起了。” 汪直笑道:“龙泉公此番入京,还需打点一二……” 打点一二,那是要银子的,汪直已经准备好出血了。 “还是算了吧。”钱渊拖着长长的调子,“海商礼单,都被锦衣卫密探送到陛下面前了!” “什么?!”汪直一个激灵,“锦衣卫!” 这个时代,锦衣卫的名头可止小儿夜啼,汪直被吓的一身汗。 “陛下都问了,展才何以如此畏妻……”钱渊盯着毛海峰,“不想再下南洋也行,司礼监黄公公倒是来了信,再要十匣八匣的走盘珠。” “十匣八匣……”毛海峰苦着脸看向汪直。 汪直小心翼翼的问:“龙泉公,锦衣卫……” “无碍。”钱渊随口道:“锦衣卫指挥使陆文孚还欠着钱某人情呢,再说了,海商重礼大都送入内承运库,陛下也是知情的。” 这方面钱渊还真不敢大意,他已经交代人将海商送的礼按照日期、来源一一列表,准备回京全都交上去……通商一事两袖清风,何苦在这方面染的一身泥泞。 “对了,户部少司农黄懋官来信,今岁择福建三府、江西两府,并山东、辽东、山西、湖广、北直隶、南直隶各选一县试种红薯、洋芋。”钱渊抿了口茶笑道:“如若真的亩产十石以上,老船主真的有可能得以授爵。” 虽然有这种期盼,但听到钱渊这么说,汪直一时哑然说不出话来,两只手都在颤抖。 “至于是世袭爵位还是流爵,不太好说。”钱渊想了会儿问:“老船主如何看?可要入京?” “老船主坐镇东南,如何能轻离?”钱锐突然开口道:“或可以子嗣入京以沐天恩。” 汪直眨眨眼,“我儿……” “方先生说的也是。”钱渊点点头,“老船主入京,钱某还真放心不下东南。” “这样吧,记得老船主长子才十七岁,可使人护送其入京。” “侄子王汝贤可行!” 钱渊蹙眉摇头,“老船主那侄儿太过谨慎小心,又不通文墨,只怕难当大任” “那龙泉公的意思?” “记得老船主义子王滶,鄞县人,通文墨,知进退,可担大任!” 所谓的王滶就是毛海峰。 钱渊转头冷笑着看向目瞪口呆的毛海峰,“回京就收拾不了你?” “等你到了京城,看钱某怎么收拾你!” 汪直哭笑不得,钱锐面无表情……好吧,必须承认自己这个幼子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祖父鹤滩公虽然尖酸刻薄,但真的算不上睚眦必报! 钱宅门口川流不息,多有当地大户、世族提前来送行,钱渊已然放出风声,离浙之日,无需相送。 前院忙的不亦乐乎,这段日子难得冒头的王义正指挥人手,毕竟近百护卫随少爷入京,需要收拾的东西太多了,还有不少兵器需要放在专门打制的木柜暗格中。 后院倒是不慌不忙,因为此番上京的只有钱渊、小七夫妻两人,虽然林庭机妻子叶氏已然入京,来信邀谭氏入京一聚,但信中丝毫未提及儿女婚事,谭氏犹豫许久,决定暂不入京。 其实就算谭氏入京,也不过送女儿出嫁,并不会长留京中……相比较而言,如今的她更怜惜长子长媳。 “别板着脸了。”钱渊笑嘻嘻的逗着小妹,“哥哥即将远行,这么难受?” 小七没好气的瞪了眼丈夫,碰到你这种哥哥,真是前世不修。 “好了好了,知道你想什么。”钱渊摸了摸妹妹头上的发髻,小声说:“叶氏来信,虽未提及,但显然有意联姻。” 小妹眼睛一亮,都没去管被弄歪了的发髻,一把抓住哥哥的胳膊,虽然没说出口,但表情显然在问,为什么? “闽县林氏如今出仕者三人,除却贞耀,即其父礼部侍郎林庭机,其兄詹事府右春坊右中允林燫。”钱渊缓缓解释道:“前吏部尚书李默与为兄不合,而其是林庭机的举主,这还是小事……” “如今朝中风起云涌,严党将败,徐党汹汹,李默欲起复,而高新郑举林燫入裕王府……” 钱渊低头看了眼听得懵懵懂懂的妹妹,笑道:“林氏被卷入政争,此时不宜提起联姻之事,但此番为兄入京,林氏当会一叙。” “还没听懂?” 钱渊没有再解释,其实这事儿基本已经定下来了,林燫入裕王府抢了诸大绶、潘晟的位置,那么,只能是非友即敌,如若为敌,叶氏就不会来这封信。 这时候,外间传来呼声,一个丫鬟领着王义疾步过来。 “少爷,京中来信。” 钱渊蹙眉接过王义递来的两封信,先拆开一封看了几眼,随即递给了王义,“留点神,若无把握,不要轻举妄动。” 王义沉默点头,一字一字看完,将信纸捏成纸团塞进嘴里,咽下去才躬身退下。 片刻后,钱渊坐在后屋,笑着对父亲钱锐说:“京中已然大变,此番严党受损颇重,但徐华亭也没得太多的好处。” 钱锐迅速浏览一遍,”白启常何人?“ “嘉靖二十九年二甲进士,光禄寺卿,严东楼心腹,看来这次科场舞弊案……这口锅是扣在他头上了。”钱渊点头道:“严世蕃被驱逐出京,回乡守孝,白启常罢官充军发配琼州。” “最惨的是董份,此人是严党中最可能在数年内入阁的人选,罢刑部侍郎,只留翰林学士虚职闲住,再无望入阁。” 钱锐轻声念道:“吏部天官吴鹏勒令致仕,文渊阁大学士吕余姚署理吏部。” “吕本其人大体不涉党争,但三年前李时言下狱,京察未毕,陛下就是令吕本署理吏部行京察,结果严党大胜,徐党大败。“钱渊笑道:“华亭只怕大失所望。” “吕余姚……” “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刑部右侍郎杨大章,昏庸贪鄙,迷恋权位,收钱判案。”钱渊随口道:“其即吕余姚业师。” 钱锐眼神复杂的看了眼儿子,这般事打听的清清楚楚,此番入京真不知道是好是坏。 但不管好坏,只怕很长很长时间再也无法相见,钱锐心中有些黯然。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二十六章 被逼的 正文 第七百二十六章 被逼的 前世做过刑警的钱渊眼光犀利的很,很快发现对面的父亲黯然神伤,心思一转就明白了。</p> “如若与林氏联姻,五峰又因红薯得陛下赐爵,父亲不妨往京城一行,乔装打扮,不与故人相见,理应无虞。”</p> 钱锐心头一暖,笑道:“再说吧,五峰在东南,为父还是留下的好。”</p> 钱渊迟疑片刻,“那就再说吧……对了,江西战事一歇,孩儿即刻召张三回镇海,可能会留在军中……一旦有事,父亲、兄长可去寻他。”</p> “哈哈,张三是家中佃户子弟,渊儿调教的不错。”钱锐捋须笑道:“鸿儿都说了好些次了,必要单对单再来一场。”</p> 钱渊忍不住也笑,“兄长至今对黄岩事念念不忘呢,斥张三以众凌寡。”</p> 当年钱渊将母亲从黄岩县接回临海,留了张三埋伏,结果……钱鸿被揍的挺惨。</p> 父子谈笑片刻后,钱锐问起女儿的婚事,钱渊细细说了一遍,“如若无意外,孩儿入京后,就与林庭机、林燫相商此事……不过也要看李时言何时起复。”</p> “嗯?”</p> “今上以权谋操纵朝局,疑心最重,李时言已然起复还好,显得磊落,若未起复而定亲,只怕陛下狐疑孩儿事前筹谋。”钱渊摇摇头,突然笑道:“此番京中大变,倒是林氏最得便宜呢。”</p> 钱锐又拿起信纸点头称是,的确如此,这次林家占了大便宜。</p> 吴山已然入阁为东阁大学士,加太子太保,礼部尚书出缺,这是个让徐阶眼红的位置,但嘉靖帝很贼的没有任命继任者,而是令礼部左侍郎林庭机暂署理礼部诸事。</p> #送888现金红包# 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热门神作,抽888现金红包!</p> 不过徐阶手里也没有能补礼部尚书的人选,为此又暗地里大骂胡汝贞,如果闵如霖未死,倒是可以补上,而南京礼部尚书孙升向来不偏不倚……呃,因为孙鑨、孙铤的缘故,和徐阶走的不算近。</p> 徐阶想拿到手的是另一个位置,董份罢刑部侍郎,只留翰林学士闲住,但董份之前最让人羡慕的是以翰林学士掌詹事府。</p> 但嘉靖帝以林庭机暂署理礼部,加翰林侍读学士,掌詹事府……徐阶估摸着得被气的吐血,筹谋良久,最大的好处却没落在手心。</p> 林家的收获还不止这些,林燫入裕王府为讲官,转詹事府为右春坊右中允,又得掌国子监事的太常寺卿高拱举荐,升任国子监司业。</p> 呃,历史上林燫也的确担任过这个职位,而且后来还升任国子监祭酒。</p> 林燫的父亲林庭机先后担任北京国子监司业,南京国子监祭酒,其祖林翰也担任过国子监祭酒,这就是后世津津乐道的三代皆祭酒。</p> 看了这封信,钱渊都要替徐阶鞠一把泪,累死累活,筹谋数月,最后空出来的位置一个都没抢到手,内阁还多个不算太对付的吴山……最关键的是,林家父子一时风光无二,很难不让人联想起蠢蠢欲动的李默。</p> 这下子算是尘埃落定了,事实上,从严世蕃离京之前开始,徐渭就让护卫送来一封又一封密信,期间朝局多有变动,有时候连续两天密信南下,钱渊还曾经一天接到过三封信,也不知道随园里的护卫够不够用。</p> 朝局变动对随园的影响不算大,主要在于,严世蕃离京,严嵩败像已现,高拱欲出人一头,引尚未回京的兵部尚书杨博、尚未起复的前吏部尚书李默为援,而排斥投入裕王麾下三年之久的随园。</p> 钱渊本人对权力没有太强的渴望,这是他抛却翰林储相之位的一大原因,所以他很难理解高拱的行为方式。</p> 事实上有明一代,高拱是真正的独相,也是唯一的独相,张居正至少还有个冯保做牵制,而高拱虽然执政时日不算长,虽然曾被徐阶逼退,却是大权独揽,说一不二。</p> 别说政敌了,就是本应同盟的陈以勤、殷士儋都被被逼走,李春芳可能是明朝最名不符实的内阁首辅。</p> 但钱渊不知道的是,原时空中,从嘉靖三十一年到嘉靖四十五年,高拱独守裕王十四年,漫长的岁月中,让裕王对高拱有着极强的依赖感。</p> 而横空出世的钱渊在嘉靖三十四年出现在裕王面前,颇具传奇性的履历,花样百出的点子,精致的美食佳肴,平地抠饼的生财之能……</p> 当然了,最重要的还是钱渊同时简在帝心,甚至是嘉靖帝亲口许其出入裕王府,这让钱渊在裕王心目中占据着不低的地位,也同时让高拱在裕王心目中的地位有所下降。</p> 钱锐看儿子脸上紧紧皱起的眉头,担忧的问了句,他觉得儿子身上背负的太多太多。</p> 钱渊用力搓着脸将随园和高拱之间的龌蹉大略说了遍,苦笑道:“当年高肃卿暗择在外良臣以备用,选中了叔父,再之后孩儿得陛下许可出入裕王府,不料如今却……”</p> 三年前钱渊怒斥胡宗宪量窄,哎,和高拱比起来,胡宗宪算是气度宽宏的了,无论如何容得下钱渊,而高拱……史上出了名的难以容人。</p> 钱锐皱眉想了会儿,轻声道:“李时言?”</p> “那老儿可不是听人摆布的,无论是孩儿还是高肃卿……”钱渊微微摇头,“京中局势复杂难言,只能走一步看一步。”</p> 拿起信纸,就着烛火点了个角,看着纸张化为灰烬,钱渊轻声吟诵道:“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p> 钱锐细品此诗,笑道:“简朴直白,浅近易懂,却直抒胸臆,有昂然之意。”</p> “他日若有急事,可以此诗令游击将军杨文。”钱渊低低道:“此人不知父兄身份,但却知二舅。”</p> 钱锐深深的看了眼儿子,默念几遍,突然开口问:“七指知晓杨文?“</p> 钱渊脸颊动了下,半响后才道:“不知。”</p> 一阵沉默后,钱锐吟诵道:“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p>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钱渊强自镇定,笑道:“父亲,孩儿也不是只死读书的。”</p> 钱锐狐疑的看着儿子,他少年时饱读诗书,亲得祖父鹤滩公钱福教诲,还曾在梧塍徐氏所筑的“万卷楼”遍览古籍,虽因家事而弃举业,但眼光不俗。</p> 所以,他实在不太相信,这阙可传世千古的名篇是自己当年那个只埋头四书五经的幼子的手笔。</p> 钱锐微微偏头,心想倒是刚才那首“李杜诗篇万口传”有可能,颇有祖父钱福《明日歌》之风。</p> 钱渊真不想做个文抄公,这也是被逼的。</p> 还在找"脸谱下的大明"免费有声小说?</p> 百度直接搜索: "易看小说" 听有声小说很简单!</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二十七章 拜别 正文 第七百二十七章 拜别 小院里一阵闹腾,总指挥晴雯都声嘶力竭了,今天就要启程,但临时临的,少奶奶却说这个要带,那个也不能丢下。</p> 平日里爬墙窜屋的小黑领着几只小猫在院子里窜来窜去,高高悬挂的鸟笼里的画眉鸟啾啾鸣叫。</p> “你的东西……”</p> “都收拾好了,打了包,做了记号,登记在册。”小七捏起一块绿豆糕塞进嘴,嘟嘟喃喃道:“这都是平日要用的……别说昨晚,今早儿还在用呢。”</p> 小七压根就管过这事儿,只顾着她的诊所和实验室……虽然在钱渊话里,那就是个气泡,一戳就破,但小七还是将各种器皿亲自包裹的严严实实,嘱咐护卫进来小心搬走,这是要带上京的。</p> “在这儿盯着点。”钱渊移开几步,摸摸小妹的发髻,平日里与父兄相见要么在夜间,要么要等小七去诊所那边。</p> 小妹哼了声一甩手打开了钱渊的手,“别弄乱了!”</p> “乖,听话。”钱渊冷笑小声道:“昨儿还接到贞耀的信,问何日抵京,欲出城相迎。”</p> 小妹脸一红不吭声了,跺了跺脚小跑着往小七那边去,“二嫂,多吃点,上了京这些糕点可都吃不到了。”</p> “糕点还罢了,再过一个月,桃子就熟了。”小七长叹了口气,“对了,说不定今年你也要上京,到时候多带些,桃子、西瓜、杨梅……葡萄就算了,摆不住。”</p> “我上京做什么?”</p> “嘿嘿。”小七搂着小姑子,“说不定以后都住在京中呢,那林家小子虽然没选为庶吉士,但选官刑部主事。”</p> 钱渊笑着看着姑嫂闲聊,转身出了院子,往后面走去,一路上只见到两三个仆妇,显然母亲和大嫂已经安排好了。</p> 一直走到后屋,面容严肃的父亲钱锐和隐隐垂泪的母亲谭氏坐在当中,左侧是兄长钱锐和大嫂黄氏。</p> 钱渊径直上前,双膝跪地,磕了三个头,“孩儿不孝,即将远行,唯无他念,只望父亲母亲保重身体,长命百岁。”</p> 谭氏眼中的泪珠滚滚而下,“这些年了,能待在家中几日,去杭州,去嘉兴,去徽州……好不容易阖家团聚,渊儿,辞官……”</p> “住嘴!”钱锐呵斥道:“渊儿身负大业,何能辞官?!”</p> 钱渊向前膝行两步,捧起谭氏的双手,轻声道:“母亲,还记得嘉靖三十三年崇德大捷之后孩儿回返华亭吗?”</p> “劝母亲、叔母迁居杭州,但孩儿却要留下,留在陶宅镇为双江公参赞军机……总有些事是需要做的,总有些事是逃不掉的……”</p> 谭氏双目红肿,记起几年前那一幕,幼子也是如此跪在自己面前,用平静而带着颤抖的口吻说起嘉兴、苏州、松江那些路边的尸骨,那些空无人烟的村落……</p> 钱渊笑着安慰道:“母亲,此次与当年不同,南下巡按浙江有功,陛下召孩儿回京,定有封赏,升官发财,这是好事。”</p> 谭氏擦拭着眼泪胡乱点头,一旁的钱锐和钱鸿都微垂眼帘,他们知道,这次钱渊入京,凶险之处不下这三年出生入死。</p> 安慰母亲许久,钱渊起身换了个方向,向钱鸿、黄氏行礼,“此后,还要拜托兄长、大嫂。”</p> “小弟说哪里话,这是分内事。”钱鸿托起钱渊,笑道:“听说张三那厮要回镇海?”</p> “行,到时候兄长好好收拾他。”钱渊也笑了,“不过张三可能会留在军中。”</p> “此次张三在闽赣连连立功,如若回浙,理应升迁游击将军。”钱鸿惋惜道:“倒是不好动手,打个鼻青脸肿……他没法交代。”</p> “哈哈哈。”钱渊笑着搂了搂兄长的肩膀,“小弟携一百护卫入京,让洪厚领五十护卫留下,此人乃华亭人氏,擅使火器,心思缜密,剩余护卫可能会随张三、杨文入军。”</p> 临别之际,似乎有很多很多话要说,但却总说些已经交代过的事……钱渊沉默下来,后退两步再向父母磕头,“只盼有朝一日,能在京中向父亲母亲问安。”</p> 钱锐的眼神中有着自豪、满足,他起身挽起幼子,万般情绪在心头涌动,最后只哽咽道:“保重。”</p> 直到回到院内,钱渊依旧心潮难平,母亲还有可能入京送小妹出嫁,而父兄很难找到机会入京再见……除非东南有乱,或者自己入京不顺被贬谪出京。</p> “去哪儿了?”小七一手拎着鸟笼,一手拎着小黑的后脖颈子,“快,快!”</p> 被拎着的小黑摇着尾巴,眼珠子滴溜溜的转,猫头还在往鸟笼那边凑合,鸟笼依稀看得见几根猫毛呢。</p> “这两冤家又闹起来了?”钱渊笑着接过小黑,“就知道欺负画眉鸟!”</p> 早在京城,小七嫁过来第二天,被钱渊从被窝里扔出去的小七就开始挑衅画眉鸟……这可是小七自认唯一带过来的嫁妆呢。</p> 看丈夫接手,小黑就老实了,小七气道:“欺软怕硬的货色!”</p> “对了,想起来了!”钱渊给了小黑脑门一下,“告诉你,这次回京,碰上狮猫,别怂!”</p> 小黑喵喵叫唤两声,往钱渊怀里躲去,当年碰上嘉靖帝的狮猫,这货可怂了,被扇了一巴掌之后只敢绕着走。</p> 一大早赶过来的袭人忙的满头都是汗,埋怨道:“少爷,少奶奶,您二位可真是……今儿都要启程,东西还没收拾完,居然还在这儿聊着。”</p> 小七抿嘴笑着指指晴雯,“都怪她。”</p> 晴雯跺着脚瞪眼,“小姐!说着话可真是没良心了!”</p> 小七把手指转了半个圈指向钱渊,“那就怪你!”</p> “每次问你收拾的怎么样了……你都说差不多了。”钱渊两眼一翻,“实在不行明儿再走就是了。”</p> 袭人捂着额头觉得头疼,“哎呦喂,少爷,外面送行的人那么多,您说换一天再启程?”</p> “嗯?”钱渊一皱眉,“不是告诉杨文不要送行吗?”</p> “他倒是没来,但还有好些其他人呢。”袭人拉着小七往里走,“快快,这个不带走?晴雯交代下去,让人用布蒙起来,记好账目,不然回头少了怎么办?”</p> 钱渊晃晃悠悠跟在后面,反正最重要的书房已经收拾好了,各类书籍、图册等等全都已经装船。</p> “对了,麻将带上。”钱渊吆喝了声,“在船上得小半个月呢!”</p> “麻将!”小七哼了声,不知道从那摸出一个匣子塞过来。</p> 钱渊打开一看,里面装着好些薄薄的木条,随手拿出一张看了眼,不禁喷饭,“无中生有?!”</p> 小七麻将实在不行,怎么打都是输,有时候捏了一副好牌都胡不了,去年就声称要把三国杀弄出来……没想到还真弄出来了!</p> 还在找"脸谱下的大明"免费有声小说?</p> 百度直接搜索: "易看小说" 听有声小说很简单!</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二十八章 路遇 正文 第七百二十八章 路遇 两名护卫用力推开大门,百余护卫分成两列出府,神情肃穆,腰间佩刀,数辆马车缓缓驶出,沿着街道往码头方向驶去。</p> 钱渊和小七在正堂拜别谭氏,缓步出府,门外寂静,护卫肃立,偶尔能听得见骡马的嘶鸣声。</p> 虽然钱渊早放出风声,无需送别,但官场规矩还是要遵守的,</p> 前面有府衙、县衙的小吏引路,钱渊陆续去了府衙、县衙,与唐顺之、孙铤薄酒离别。</p> “不负君恩,无愧黎民。”唐顺之今日很给面子,没有在最后时刻习惯性的训斥一顿。</p> “谨遵荆川公之令。”钱渊心甘情愿的俯首一拜,面前这位已然须发半白的老人在这两三年内殚精竭虑,耗尽心血,使通商顺利,可谓劳苦功高。</p> “此番归京,镇海托付文和兄。”</p> “展才放心就是。”孙铤知道这是指什么,郑重行礼道:“京中大变,诸事还需展才筹谋。”</p> 再陆续与宁波同知宋继祖、宁波推官吴成器、教谕及县学生员秀才互道珍重,钱渊往南行去,拐过街角,不禁倒吸一口凉气。</p> 一眼看去,十步一桌,百步一案,远远眺望,码头处还搭建了彩棚,桌案上摆满了酒坛、酒盏。</p> “少爷,不好,没准备靴子!”</p> 钱渊回头瞪了眼梁生,政绩卓越的地方官离任,倒的确有这么一个流程,什么万民伞,什么脱靴遗爱,但钱渊南下巡按浙江,算不上地方官。</p> 硬着头皮往前走,最前面的是郑家,早年以海贸而兴,后因海上械斗得罪镇海周家,满门三十余男丁只活下了不到十人,直到去年八月侯涛山一战,周复被斩,周家被抄,郑家人才回到乡梓,再度以海贸而起。</p> 接过年迈郑家老人递来的酒盏一饮而尽,钱渊笑着拱手继续往前,这是如今镇海本地丝绸商行主事人,再度一饮而尽。</p> 往前走,有从慈溪、余姚、上虞各地赶来的商贾,有端着酒碗的粗豪海商,有来镇海贩货的行商,还有因海贸而养家的普通百姓……</p> 从一饮而尽到半杯,再到抿一口,最后只是略略沾唇,但等到了码头处彩棚,钱渊已经是熏熏半醉。</p> 汪直上前扶着钱渊,笑道:“今日送别,如此盛况,令人大开眼界。”</p> 钱渊接过毛海峰递来酒盏,正要放下,鼻子一动,闻到浓郁的茶香,给毛海峰一个会意的眼神,大大喝了口,脑子终于略微清醒一些。</p> 踱步到彩棚门口处,钱渊放眼望去,两年多来从无停歇的码头停止了运作,各式人群将码头以及附近挤得水泄不通。</p> 钱渊一直试图让自己的影响力无孔不入的渗入脚下这片土地,但他低估了自己对东南的影响力,对各个阶层的影响力。</p> 对倭寇来说,钱渊是扫帚星。</p> 但对文武官员来说,数度力挽狂澜,定下剿倭大计,数度大败倭寇的钱渊是东南的定海神针。</p> 对那些多年陷入水深火热,丧父丧子的百姓来说,钱渊是不折不扣的福星。</p> 对因倭患四起而束手束脚的无数商贾来说,钱渊是财神爷。</p> 对那些普通士卒来说,钱渊堪称爱兵如子。</p> 当官船缓缓离开码头的时候,站在甲板上的钱渊看见人群尽皆俯首,看到伤残退伍的士卒跪倒相拜,耳边传来侯涛山顶威远城轰隆隆的号炮声。</p> 嘉靖三十八年四月初二,南下三年的浙江巡按御史钱渊启程返京。</p> 当夜在杭州停靠,钱渊与小舅谭纶、密友郑若曾、沈明臣诸人作别,第二日启程转入运河北上,四月初十抵达镇江。</p> 王义远远眺望,突然神色一动,从怀里掏出望远镜细细看了好一会儿,转身低声问了几句,收起望远镜登上二层甲板,还未等他向守在这的仆妇打个招呼,就听见船舱里传来一个欣喜的尖锐女声。</p> “诸葛连弩!”</p> “杀!”</p> “闪!”</p> “杀!”</p> “闪!”</p> “再杀!”</p> 钱渊脸黑的把牌一丢,“三个人,人太少没法子玩!”</p> 想想不甘心,钱渊瞪着晴雯,“再说了,你不管拿什么身份牌,都跟你家小姐一伙的!”</p> “那没办法,三个人又不能搓麻。”小七笑眯眯的洗牌,“晴雯,记账啊!”</p> “梁生的婆娘也会搓麻嘛!”钱渊还要发牢骚,眼角余光瞄见外面仆妇进来了。</p> “看来有事……三个人能玩,你们两个人也能玩,这次晴雯总不会还跟你一伙儿吧!”钱渊不顾小七的白眼,三步并作两步出了船舱。</p> “来了?”</p> “来了。”王义走近,躬身低声道:“凑的巧,刚刚到。”</p> “嗯,你别露头,让梁生去递帖子。”</p> 看着梁生登上不远处那艘官船,钱渊眼中闪烁着寒芒,低低喃语,“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p> 两刻钟后,钱渊一脸悲戚登上官船,躬身相拜,“东楼兄节哀。”</p> 严世蕃长叹一声,回拜道:“谢过展才,东壁先生未赶至京城,实是天意如此。”</p> 下人斟了茶上来,两人落座,钱渊摇头道:“还想着此番归京,尚能再聚首,不料情势大变。”</p> “你那岳祖干的好事。”严世蕃那张脸都有点扭曲了,“早就看在眼里,倒是挑的好时机。”</p> 钱渊叹道:“当年钱某曾揣摩,有龟蛇之像,果然如此。”</p> “缩头似龟,毒辣如蛇。”严世蕃咬牙切齿,“展才这番回京,也得小心一二。”</p> “哈哈,东楼兄此为挑拨。”钱渊大笑道:“但何须挑拨?”</p> 饶是严世蕃离京这些日子心情烦闷,也忍不住笑了,“也是,赵贞吉被你扫尽颜面,展才和华亭已然撕破脸了。”</p> 钱渊凑近低声道:“远不止如此,赵大洲欲乱浙江一省,当日钱某斥其内江赵氏乃秦会之后人,还狠狠踹了他一脚。”</p> “展才你这张嘴!”严世蕃摇摇头,“华亭如今气势汹汹,就算你挑动李时言起复,只怕也难以相抗。”</p> “嘿嘿,李时言如若起复,信不信他左手给华亭一巴掌,右手给随园一拳?”</p> 严世蕃嘿嘿笑道:“论四处树敌,少有出展才之右者。”</p> “这才到哪儿?”钱渊冷笑道:“说起来当年手软了,早知如此,沥港被毁前夜,就不拦着张叔大上沥港一观。”</p> “嗯?”严世蕃有些惊诧,“展才和那厮还有这等交情。”</p> “白眼狼!”钱渊嗤笑道:“攀上华亭后,华亭与钱某决裂,攀上新郑,新郑如今颇为忌惮随园……东楼兄应该是知晓的。”</p> “听说了,张叔大、张四维、林燫,诸大绶、潘晟均未入选裕王府讲官。”严世蕃眼神闪烁不定,在心里想,面前这个青年与徐阶、李默都不合,如若真的又和高拱起隙,倒是能派的上用场。</p> 还在找"脸谱下的大明"免费有声小说?</p> 百度直接搜索: "易看小说" 听有声小说很简单!</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二十九章 赠刀 正文 第七百二十九章 赠刀 看严世蕃垂头丧气的模样,钱渊心头微冷,以他对此人的认知,这绝不是个轻言放弃的人物。</p> “哎,东楼兄勿要丧气!”钱渊轻拍桌案,“东壁先生为元辅诊脉,文长兄来信提过,元辅虽然年迈,但元气未失,身子还算康健。”</p> 严世蕃摇摇头,“董用均。”</p> 对严世蕃打击最大的就在这儿,有可能入阁的董份被摁住了,要知道有雄心壮志同时有资格入阁的翰林官少有投入严府门下的,就算不能走詹事府,不能入裕王府,也能学袁炜、李春芳写青词。</p> “罢刑部侍郎无所谓,少了詹事府……倒是没让华亭抢了去,留了个翰林学士。”钱渊沉吟片刻,低声道:“东楼兄最擅青词……”</p> “展才的意思是?”</p> “嗨,东楼兄为元辅代笔青词……陛下也心知肚明。”钱渊笑道:“如今可让用均兄代笔嘛。”</p> 严世蕃一点就透,琢磨了下低声道:“严某写就青词入京,代董用均之名?”</p> “毕竟有翰林学士在身,筠泉公入阁,大宗伯出缺,能补之者并不多。”钱渊扳着手指头说:“南京礼部尚书季泉公算一个,李时言若能起复算一个,除此之外,高新郑还要再熬几年,礼部侍郎袁炜、林庭机都资历尚浅,西苑词臣李春芳、严讷虽得陛下加翰林学士,但难以服众。”</p> 严世蕃听的入神,缓缓道:“毕竟董用均无罪名加身,如若以青词得宠,尚有工部、刑部……”</p> 钱渊点头赞同,心里嗤之以鼻,欧阳必进那性子会听你的?赵文华……只会听我的!</p> 这时候,外间有严府下人禀报,“老爷,镇江知府、丹徒知县求见。”</p> 严世蕃不耐烦挥手道:“微末小官来做甚,留下礼单,打发走!”</p> 啧啧,不把人当一回事,但礼单却要留下来……钱渊觉得自己大开眼界,实话实说,如严世蕃这般死要钱的人还真不算多见。</p> 事实上,严世蕃离京后气焰不减,嚣张跋扈,收礼收的手都软了……沿途的地方官虽然也看得到严党覆灭不远,但还真不敢冒犯这位凶名昭著的小阁老。</p> 钱渊所乘官船四月初六就可抵达镇江,但在苏州、常州拖延数日,直到四月初十才到,为的就是严世蕃。</p> 那时候,严世蕃绕了个圈跑到南京城里去撒野了,收了一箩筐的礼,还指派魏国公派出一支五百人的军队护送其返乡。</p> 从种种局势来看,钱渊判断,要么是严世蕃不知死活……史书上,严嵩被勒令致仕,严世蕃罢官发配雷州,居然敢跑回老家分宜,依旧跋扈,最终被林润弹劾至死,不过明史实在是水分太多太多了,钱渊如今不太敢信。</p> 要么是严世蕃有复起之心,但钱渊琢磨,这货信心是不是太足了点?</p> 再要么就是严世蕃有恃无恐,毕竟这次事情闹的这么大,最终不过是白启常背锅发配,自己只是归乡丁忧,严嵩依旧牢守首辅之位。</p> 不过这些用不着再想了,钱渊笑着说:“此番东楼兄离京,收获颇丰啊,啧啧,五艘船!”</p> “你不也是五艘船?!”严世蕃笑骂道:“镇海通商,甬江化为银江,这几年你也吃饱了!”</p> “勿要相诬!”钱渊正色道:“这几年钱某两袖清风……”</p> “那五艘船装的是什么?”</p> “东楼兄好生无趣,非要戳穿?!”钱渊两眼一翻,“许东楼兄收些例礼,就不许钱某收些?”</p> 这时候已是正午,钱渊留下用餐,严府下人捧着餐具、菜肴鱼贯而入,排场倒是挺大。</p> “尚在孝期,不得饮酒,不进荤腥,慢待了。”严世蕃伸手相邀。</p> “身为人子,自当如此。”钱渊点点头,“东楼兄先请。”</p> 从本质上来说,严世蕃无论人品好坏,作恶多端,虽然只有个监生的名头,但却是个读书人,守孝依旧守礼。</p> 当然了,虽是素斋,但也颇多山珍,滋味鲜美,钱渊吃的津津有味。</p> 一直到夕阳西下,钱渊才起身告辞,严世蕃一路送到码头处。</p> “东楼兄止步吧。”钱渊拱手道:“算算时日,不到两年,当能重聚首。”</p> 严世蕃拱手道:“展才此番入京,颇多磨难,华亭来势汹汹,其女婿得高新郑看重,引入裕王府,内阁中吕余姚不堪用,吴曰静资历尚浅,如能得李时言为首,或能相抗。”</p> “钱某记下了,多谢东楼兄。”</p> “老父处,展才如若有意可探望一二,若有事可寻工部赵文华、刑部欧阳舅父。”</p> 钱渊回到船上,回头望去,严世蕃在夕阳的余晖中在码头踱步。</p> 实话实说,几年相交,钱渊对严世蕃有着复杂的感触。</p> 虽然贪污受贿,虽然手段狠辣,虽然视财如命,但严世蕃并没有脱离一个官僚的范畴。</p> 从本质上来说,他远远不能和高拱、张居正相提并论,但和另一个中兴三相徐阶相比,差距并不远。</p> 钱渊久久伫立在二层甲板上,直到夕阳落山,直到明月高悬,皎洁的月光照射在潺潺流动的江水上,映出一片银辉。</p> 突然他摇头一笑,当日欲起复李时言,为的就是制衡徐华亭,大多数人,对于背叛者的仇恨往往会超过对敌人的仇恨,自己也陷入这样的思维模式。</p> 当年徐阶反戈一击,联手严嵩逼退聂豹,那是插在钱渊内心最深处的一根毒刺,为此钱渊始终对徐阶有着排斥、警惕、怨恨。</p> 直到去年末,钱渊才下定决心,要知道当日主使者两人,一为徐阶,二为严嵩父子。</p> 不应该让仇恨蒙蔽自己的心,而应该将仇恨化为推动力,甚至作为手段。</p> 当日父亲相询,自己曾言,俯仰无愧……这是钱渊做出的承诺,不是对任何人,而是对自己。</p> 幽幽一叹,钱渊左手扶住腰间刀柄,“前日听闻江西战报,张琏大闹南安府、赣州府,东奔西突,或是试图南窜入广东,胡汝贞整顿大军,以戚继美所部为先锋,以俞大猷所部、平江伯陈圭所部为中军,大举南下,试图阻贼军入粤。”</p> 身后的王义轻声道:“月余前小的从江西回返,途中多遇山贼乱军。”</p> 王义的回答和战局其实无关,钱渊沉默半响后又道:“去年初二月二之事,浙江巡抚衙门外兵丁何来?”</p> “南京户部所建振武营。”王义轻声问:“多少人?”</p> “五百兵丁。”</p> 王义没有再说什么,突然单膝跪下。</p> 远远看着这一幕的小七诧异的看见丈夫解下腰间苗刀,郑重其事的放在王义高举的双手上。</p> 还在找"脸谱下的大明"免费有声小说?</p> 百度直接搜索: "易看小说" 听有声小说很简单!</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三十章 祝融 正文 第七百三十章 祝融 严世蕃是那种拼了命要折腾的人,但他的父亲严嵩年满八十,高处不胜寒,实在是不想折腾了,心心念着的都是如何告老还乡。</p> 一片断瓦残垣,几根已然熄灭的木柱上还冒着青烟,嘉靖帝脸色难看的站在远处,真是命犯祝融,前年三大殿才被雷击焚毁,今晚永寿宫居然也被烧了。</p> 一旁的严嵩和徐阶都暗自松了口气,还好是西苑不是皇城后宫,否则烧起来……那真是要出大事!</p> 但嘉靖帝郁闷了,因为永寿宫是他的寝宫,不仅是寝宫,而且还设置了丹房……嘉靖帝有时候也会心血来潮,自行炼丹。</p> 陆炳凑到嘉靖帝身边,低声道:“陛下,已询遍太监宫女,应不是有意纵火。”</p> 嘉靖帝微微点头,他当然知道不是有意纵火……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有意纵火吧。</p> 修道成仙,绝不意味着清心寡欲……至少嘉靖帝是这么认为的,天天青菜豆腐,夜夜独坐龙床,就算做神仙也没什么意思啊!</p> 去年八月,嘉靖帝看中了个宫女,啧啧,才十三岁,宠爱异常,一匣子的走盘珠,一半都赏给她了,去年十月封为寿妃。</p> 十三岁诶,小孩子嘛,啥都不懂,在床上玩什么不好,玩火折子,居然点着了帘幛,等嘉靖帝发现不妙已经来不及了,偌大的永寿宫就这么被一把火给烧了!</p> 嘉靖帝都没脸说出口……开玩笑,这要是传出去,铁铁的是昏君行径。</p> 要是自己腿脚不利索被烧死在里面,啧啧,嘉靖帝估摸自己日后能和晋景公相提并论了……和嫔妃在床上玩火被烧死!</p> 其实野史中,对嘉靖帝驾崩一事颇多趣闻,最诡异的说法和今夜有点像……嘉靖四十五年,嘉靖帝和妃子玩过家家,在帐子里放焰火,结果引起火灾,把毓德宫给烧了,没多久嘉靖帝就驾崩了,朝臣将那个倒霉的妃子视为罪魁祸首。</p> “惟中,重修永寿宫,工部何时能完工?”嘉靖帝盘算了下,丹房总不能放在万寿殿吧,还是要重修永寿宫。</p> 严嵩昏花的老眼浑浊不堪,“工部正在重修三大殿,余料不足,陛下可以暂移居南宫……”</p> 南宫就是所谓的崇质殿,地方不小,适合居住,最关键的是,邵元节当年就是在南宫修道炼丹的。</p> 但严嵩话还没说完就停下了,南宫就是明英宗朱祁镇被软禁的地方,向来是宫中忌讳。</p> 徐阶眼睛一亮,上前两步道:“虽工部正重修三大殿,但镇海通商,海外巨木源源不断,可移余料重修永寿宫,令宁波知府唐顺之再采海外巨木补之。”</p> 嘉靖帝冷哼了声,转头道:“子升,何人主持?”</p> “举贤不避亲,臣长子徐璠可担此重任,若工部拨余料,三月可成。”</p> “可。”嘉靖帝挥袖道:“三月内完工,荫其一子。”</p> 徐阶的手都有点颤抖,强自镇定拜倒在地,“谢陛下信重。”</p> 看着徐阶快步离去,嘉靖帝斥退陆炳,缓缓走到严嵩身边,狭长双目中满是狐疑,他不信严嵩这等宦海沉浮数十年的老狐狸会一时不慎,说出这等离谱的话。</p> 要知道朝野上下,包括嘉靖帝和严嵩自己都知道,严分宜唯意媚上,怎么可能脱口而出提起南宫这等犯忌之处。</p> “陛下,子升有担当之能……”</p> “内阁首辅之位,是尔等筹码乎?”嘉靖帝冷冷道:“惟中年过八十,垂垂老矣,然心思敏捷不让少年人。”</p> 严嵩颤颤巍巍的拜倒,“老臣老了,老了,只盼再见乡人。”</p> 长时间的沉默后,嘉靖帝拂袖离去,陆炳、黄锦及宫人随之而去,只留下老迈的严嵩,依旧跪在地上。</p> 长达半个世纪的宦海生涯,严嵩曾默默无闻,曾甘于清贫,曾一朝而起,至今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他真的累了,真的累了……</p> 如今的严嵩已近油尽灯枯,严党覆灭已近在咫尺,徐阶步步紧逼,而嘉靖帝却不肯放严嵩致仕。</p> 严嵩心里明白,自己和徐阶之间最大的仇恨不在于夏言之死,不在于聂豹罢官,而在于自己年过七旬却牢牢把住内阁首辅之位,让徐阶十余年难再进一步。</p> 徐阶身为内阁次辅,仕途已近巅峰,只要再上一步,就能成为让百官避道的内阁首辅,而严嵩成了那块绊脚石。</p> 对于严府来说,严嵩的主动退让,和年老病逝,是有很大区别的,前者或许能挣出一条生路。</p> 今夜严嵩所为,实际上是在嘉靖帝面前试图和徐阶做一笔交易……你放过我和我儿子,我以如此方式让陛下厌恶,勒令致仕。</p> 显然,嘉靖帝看穿了这一切。</p> 当然了,徐阶也心知肚明。</p> “执政十余载,只知媚上弄权,打压忠良,排除异己,卖官敛财,以至于北有俺答,南起倭患,民不聊生,朝无正风!”徐阶干瘦的脸上似乎散发着光芒,“眼看事败,如今却想全身而退?”</p> “严东楼离京,严党覆灭已成定局。”陆光祖笑道:“待得师相登首辅之位,澄清吏治,召回被贬贤良,朝中必然一变。”</p> 张居正轻声道:“董份去位,仍为翰林学士,吴鹏致仕,尚有赵元质、欧阳必进,岳父还需谨慎,小婿恐此为严嵩缓兵之计。”</p> 徐阶捋须微微点头,“适才已嘱咐人给严府送去些许礼物,以安其心。”</p> 缓兵之计,徐阶用的也是缓兵之计,只等着发起致命的总攻……原本徐阶还想再等等,但今日之事让他下定决心,他看得出来,严嵩的确有去位之意。</p> 徐阶愿意成全严嵩,但只有一半……就因为你严惟中,我徐阶十余年不得寸进,因为你严惟中,我徐阶被人喻为缩头乌龟,让你全身而退,如何能解我心头之恨!</p> “张子仪那边?”徐阶的视线落在张居正身上。</p> “都安排好了。”张居正恭敬的从袖中取出一本册子递过去。</p> 徐阶细细看了遍,嗤笑道:“果然文辞犀利。”</p> “岳父欲何日上奏?”张居正微垂眼帘。</p> 徐阶沉吟片刻后才道:“令其十日后上书,驱逐分宜,但不得言及工部、刑部、严世蕃。”</p> 张居正赞道:“严东楼返乡守孝乃陛下亲令,不可以此弹劾。”</p> “只要分宜一去,余者不足为虑。”陆光祖犹豫了会儿,轻声道:“大司寇欧阳任夫虽为分宜姻亲,但严整法纪,廉洁奉公,夙夜不懈,数度拒东楼于门外……”</p> 一直没吭声的徐璠窥探父亲神色,厉声道:“若不是严贼的小舅子,欧阳老儿何德何能上位工部、刑部两部尚书!”</p> 还在找"脸谱下的大明"免费有声小说?</p> 百度直接搜索: "易看小说" 听有声小说很简单!</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三十一章 十三孝 陆光祖嘴唇微启,但没有再说什么,如今朝中重臣,论资历,少有出欧阳必进之右者,不说任工部、刑部尚书这几年廉洁奉公,颇有政绩,之前数十年间巡抚各地,功勋累累,如今被视为名将的俞大猷就是他一力提拔而起的。 “任夫与分宜虽为姻亲,但实未合流。”徐阶叹道:“但毕竟是姻亲啊,年前安福县破,任夫两弟两子皆没,先歇一歇吧,待得大事抵定,再起复不迟。” 不仅是张居正、陆光祖,就是不学无术的徐璠都知道,自家老子这是在扯淡啊。 欧阳必进正德十二年进士,今年也七十五了,等得到吗? 严党覆灭,空出来的位置……多少人等着吃肉呢,这也将成为徐阶政治声望的来源,他如何会再去考虑欧阳必进。 这也是徐阶为什么要提前发动总攻的原因,只要能弹劾攻倒严嵩,无需下狱定罪,只要能逼其致仕归乡,徐阶立即能获得无数官员的拥戴,拥有无尽的政治资源。 再一一驱逐严党,召回被贬谪出京,或散布外地的党羽,徐阶立即能大权在握……吕本、吴山根本无法相抗衡。 最关键的是,徐阶得蓝道行密告,严嵩曾在陛下面前举荐李默起复……而如今礼部尚书出缺,嘉靖帝一直没发话,徐阶怀疑这个位置是留给李默的。 所以,徐阶需要抢时间,抢在李默起复之前,将严党一扫而空,从而握有绝对的主动权。 张居正、陆光祖也心知肚明面前这位老人不是盏省油的灯,下起手来狠辣之处不让严世蕃……被严党拉拢背叛徐阶的石英韶,不仅下狱论罪,罢官发配,家中官司缠身,已经算是家破人亡了。 “璠儿,修建永寿宫一事需得用心。”徐阶转头看向不争气的长子,“工部余料可使人询工部,赵元质必然不敢阻拦,人手、工匠都好说,必要三月内完工。” 徐璠意气风发,笑道:“父亲放心,明日一早,孩儿便动身,三月内必然完工。” 一番密议之后,陆光祖起身离去,徐璠连夜去找京中几个狐朋狗友,重修永寿宫需要大量人手,那些勋贵家手中多以京营士卒为仆。 张居正陪着徐阶吃了点夜宵,犹豫了下才说:“听闻展才已然启程北上归京。” 徐阶面无表情一声不吭。 “等展才回京,小婿欲去随园一聚……”张居正低声说:“海运一事,若有展才相助,事半功倍。” 徐阶眼皮子都没抬,放下碗筷,冷然道:“这等事,高新郑更上心,让他去吧,他不是和展才以叔侄相称吗?” 张居正闭上了嘴巴,开玩笑吧,虽然还没开撕,但裕王府中,高拱和随园已然是隐隐对立,还什么以叔侄相称。 这个夜晚,徐阶紧张而兴奋,或许十日之后,堵在路上十余年的拦路石将被自己一脚踢飞,此后就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这个夜晚,严嵩坐在书房里,靠在椅背上,双目无神的久久盯着时不时跳动的烛火,满是皱纹的脸上尽是疲倦。 同样在这个夜晚,扬州码头的官船里,钱渊正在给小七洗脚……没办法,只能忍气吞声,现在人家就是老佛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笨手笨脚的。”小七还挺不满意的呢,“脚趾缝里也得搽干净!” “差不多点得了,这种十三孝老公,上辈子你见过?”钱渊手上不停,没好气的说:“好了,干净了,滚进被窝里去。” “你敢让我滚!”小七双目圆瞪。 “喂喂喂,白天还好好的呢,诊了个脉就开始作威作福了。”钱渊无奈的抱起小七,“你现在是大熊猫行了吧,生气对孩子不好,乖。” 从镇江启程,一天后抵达大名鼎鼎的扬州。 这是“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的扬州,这是“烟花三月下扬州”的扬州,这是“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的扬州。 钱渊和小七自然要下船去好好玩玩,玩了整整一天后回了船,钱渊突然想起来了,这也是“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的扬州啊! 结果当天晚上,不是第一次,应该很熟练的小七胸口发闷,恶心呕吐……顺带着差点把钱渊给吓出毛病来! 连夜去请了大夫来,得知的消息是,贵夫人已有孕在身近三月。 两世为人,第一次要当父亲了,钱渊木呆呆的僵立在那儿,算算日期,第一个反应居然是,别说,这个时代的套套质量还真不错……就是今年正月开始真刀真枪的! 从第二天开始,小七开始作妖了,早上看看早餐不爱吃,中午看看还是不爱吃,逼的钱渊下令让护卫去采买菜肉,晚上亲自下厨,小七才勉强吃了几口。 屁! 昨天一起逛扬州,你吃的比我还要多! 服侍老佛爷入眠,钱渊久久的坐在床边,虽然有很长时间的心理准备,但他依旧有点惶恐,夹杂着兴奋、期盼的惶恐。 血脉相连,这种从来没有在钱渊前世经历过的东西让他愿意久久的坐在床边,什么都不想,放空自己的大脑。 缓缓伏低身子,钱渊给了妻子一个轻轻的吻,这一世,有你陪伴,真好。 但等一觉醒来,钱渊又开始头大,蒸好的红薯不爱吃,熬得都出了一层油的小米粥不爱喝,炸的油条更是看都不看一眼……小七平日早餐最爱啃油条了。 “什么?”钱渊苦着脸,“这玩意以前没弄过……” “那就算了,不吃了。”小七气定神闲。 “行行行,这就去弄,小祖宗,你先喝几口粥填填肚子行不?” 钱渊愁眉苦脸的出来,把梁生叫来,几十个护卫撒出去,好一会儿之后,钱渊才开始就着面粉调水,又炒了个青椒土豆丝。 浇一勺面糊上去,用筷子扫出一个面,打两个鸡蛋下去,撒点葱花,等一会儿再翻边…… “噗嗤。”一边的小七笑得乐不可支,“你不是自诩厨艺精湛吗?” “以前也不会在家里做煎饼啊!”钱渊看着底面糊了的煎饼无语。 试了七八次,才弄了个差不多点的给老婆填填肚子,钱渊还想休息一下呢,吃饱喝足的小七来了精神,居然要搓麻! 从镇海启程就坚持不搓麻的小七现在要搓麻,钱渊的脸都快变成苦瓜了……赌场之上无父子,但惹怒了怀孕的老婆,性质绝对不一样! “四条。” “东风。” “五筒。” “等一下。”小七捡回东风,“三万……都忘了留个做头。” 钱渊面无表情的收回五筒,犹豫了下,傻憨憨啊,你老公一直往外丢筒子条子,你居然还敢打万字。 低头看了眼牌,钱渊闭上眼睛……算了,捡到谁就是谁拉倒!</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三十二章 身死(上) 世上每一个人都要绕不过去的一个坎儿,这个坎儿不是别的,而是自身的弱点、软肋或者说命门。 有的人的坎儿是一件事,有的人的坎儿是某个人,但更多的人的坎儿是一种对某些事物的贪婪、渴望。 严世蕃就是典型的最后一类人。 嘉靖十年,十八岁的严世蕃以父荫入国子监读书,那时候的严嵩在大礼议事件中得嘉靖帝赏识,陆续为南京吏部尚书、南京礼部尚书。 父亲仕途春风得意,而严世蕃远在北京国子监,虽然聪颖过人,可惜终究举业无望,浪荡公子,而严嵩直到嘉靖十七年才转北京礼部尚书。 整整七年时光,严嵩疏于管教的后果是,严世蕃对银财有着极度的渴望、贪婪,这种性格特点在严世蕃之后近二十年的人生中始终存在,而且占据了相当高的地位。 胡宗宪、杨顺、鄢懋卿、赵文华这些官员登高位掌重权的前提是,他们都给了严世蕃足够的好处。 喜欢银子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吝啬却是严世蕃另一个性格特点,严府银库的钥匙他都随时带在身上,嘉靖帝抢了一半银子走……严世蕃才会在南下途中拼命搜刮,试图弥补一二。 当年钱渊初入京城,在严府别院拉着众人搓麻,大赢特赢,结果严世蕃几次上门将钱渊拉走搓麻,非要把银子赢回来不可。 如果不是嘉靖帝,严世蕃宁可拼命也不会舍财……其实嘉靖帝对这些也心里有数,所以也只抢了一半银子。 江面上,七艘大船缓缓而行,其中一艘船上挂着白灯笼,显示主家有孝在身,这是最明显的目标。 远处的山头上,一身短打衣着的王义藏在树后,从怀里取出望远镜细细打量,一路隐蔽尾行,他早就打探清楚,七艘船吃水都深,不同的是前五艘船装载的都是严府下人以及押送的银两、货物,而后两艘船是南京振武营的武卒。 在心里估算了下,王义解下身上的包裹,将长刀绑在背后,再取出一柄苗刀挂在腰侧。 就在这时候,轰隆隆的响声隐隐传来,王义不慌不忙的抬起望远镜,选择在这个地方动手,自然是有原因的,这是个接近九十度的拐角处,江面狭窄,左边是茂密的森林,右侧是高高的山壁。 “居然还有鸟铳。”王义咧嘴一笑。 山崖上有大块的巨石被推落,左侧的森林里有鸟铳发射,隐隐有硝烟燃起。 七艘船一时大乱,虽然巨石,鸟铳真正起到的作用只是震慑,但无奈前面五艘船上都是普通船工和严府护院,不敢往前,只敢退后,在如此狭窄的江面上顶着鸟铳,巨石强行转向,这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如果一鼓作气绕过拐角,加速前行,倒是有可能逃出生天……至少大部分人能逃走,但严世蕃就不用想了。 王义吹了个口哨,短短一刻钟时间,两艘船只相撞,还有一艘运气更糟,被从天而坠的巨石连续砸了多次,甲板居然被砸破了,船工和严府下人像下饺子似的往江里跳。 严世蕃惊慌失措的站在甲板上,亲眼看着不远处正在沉没的船只,对他来说,这样生死搏杀的场面,此生未见。 密密麻麻的乌篷船从拐角处出现,船上满是持刀拿枪的盗匪,人人一脸兴奋狂热……大当家说了,这是不义之财,这是生辰纲,咱们这叫劫富济贫,替天行道! 没办法,《忠义水浒传》在民众间的影响力太大了,谁都听说过,黄泥岗智截生辰纲。 死到临头,严世蕃终于肯花银子了,但问题是,有银子也花不出去。 装着数百兵丁的那两艘船被甩在最后面,并没有遭到鸟铳,巨石的袭击,在短暂的迟疑后,船只突然掉了个头,不管不顾向后退去。 一个挥舞着腰刀的把总紧张的站在船尾处,回头看了眼已经被乌篷船包围的五艘大船,突然呸了一口。 严世蕃从南京借了五百兵丁作为护卫,但他似乎忘记了,自己一路上的生死都在这些人手中,不仅没有任何赏赐,严府下人视其为奴仆,动辄喝骂甚至捆打。 这个把总脸上的鞭痕就是拜严府下人所赐,只因为他希望将五百兵丁分散到七艘船上,结果挨了一顿鞭子。 显然,严世蕃不信任他们,这五艘船上装的是他搜刮了十多年的巨财,如何能让这些兵丁靠近,他更信任严府下人以及跟着自己很多年的那些护院。 严世蕃为他的吝啬付出了代价,而远远看着这一幕的王义不禁哑然失笑,为了这五百兵丁耗费多少心力,没想到居然未战即退了! 其实除了严世蕃吝啬之后,为杀倭新创的振武营的兵丁已经很久拿到过粮饷了,这次突袭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王义左右手不停交换拿着望远镜,空出来的手用力擦着衣衫,到了最关键的时刻,手心潮湿一片。 长长的钩子搭在船沿上,盗匪们奋不顾身的往上攀爬,船上的护院手持长棍,长矛拼命往下捅,不多时,血将江水染的一片通红。 严世蕃声嘶力竭的高呼,“杀退盗匪,均赏银两百两,伤者五百两白银,亡者抚恤千两白银,即刻兑现!” 到了关键时刻,严世蕃还是要求命的,几个严府下人扛着箱子上来,严世蕃飞起一脚,将箱子踢倒,白花花的银子哗啦啦的倒在甲板上。 但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悬赏起到的是负面效果。 不远处的乌篷船上,一个大汉高吼道:“兄弟们,听见没有,打下这艘船,人人都有肉吃!” 看到甲板上的雪花银,盗匪们的攻势更加凶猛,个个眼里都冒着绿光,其他船只不知道收获如何,但至少大家都看到了,这艘船满载银钱。 周围一片轰然响应声,又是百余盗匪扑了上来,几十个连着绳索的挂钩丢上去。 严世蕃所在的这艘船最大,装载的货物也最多,在第一轮的鸟铳、巨石的袭击下并没有受损,在其他几艘船要么搁浅,要么半沉的情况,狭窄的江面反而显得空阔起来。 在严府护院的喝骂下,船工拼命调头,借助风向缓缓开动起来。 王义骂了句脏话,左手持望远镜,右手狠狠锤了一旁的大树一拳。 都到嘴边的鸭子要飞,盗匪们也顾不上收获了,大堆大堆的干草把被丢上来,然后是熊熊燃烧的火把,几艘已经点燃的乌篷船靠了上去,用长长的钉子连上大船。 无奈之下,大船只能向右侧岸边靠去,数十艘乌篷船左右围的死死的,脸色惨白的严世蕃在几十个护院的护卫下攀爬上岸,有严府下人高声求饶,希望能以财赎命。 对面的盗匪发出一阵哄笑声,为首的大汉一脸的络腮胡子,紧紧盯着严世蕃,手中握着的钢刀在微微发颤。 就在尘埃落定的时刻,外围乌篷船一阵骚动,有盗匪的高声呼和声传来,严世蕃转头看去不由大喜,振武营五百兵丁的那两艘船居然杀了回来,甲板上满是持刀拿枪的武卒,杀气腾腾,气势逼人。 但下一刻,严世蕃被气得一口血喷出来……那两艘船冲向了被围在江面上的那三艘船。 显然,振武营不是来救人的,而是来抢银子的!</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三十一章 身死(中)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本是常理,严世蕃富甲天下何人不知,再说了振武营五百武卒,对面的盗匪也不过七八百人而已。 丢了宰相公子,回去那就是个死,还不如抢笔银子去快活,就算是死,也要做个饱死鬼,风流鬼不是?! 虽然顺利,但也折损近百人,肉到嘴边居然还有人来抢,盗匪这边登时炸了锅,斥骂连连,举刀持枪,登船一窝蜂的杀向了振武营那两艘船。 好嘛,这下子,岸边的盗匪跳上了乌篷船,都不去管严世蕃了! 严世蕃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刚才还被振武营气的要吐血,一眨眼间,自己已经是无人问津了! 无人问津? 严世蕃低估了自己分量,手持钢刀的大汉向身边人交代了几句,抢过一张长弓,缓缓后退走进密林,向着严世蕃逃走的方向追去。 远在数里之外的山上,王义解下绑腿,用力将布条缠绕在长刀的柄上,从容不迫的取道下山。 拼命跑,拼命跑,树枝被前人身躯撞的曲起,猛地反弹到严世蕃的脸上,火辣辣的一阵疼,但他不敢停下脚步。 只是凑巧碰上了盗匪,还是五艘大船上的财货引来的麻烦,再或者是仇家下手? 严世蕃脚下不停,面容狰狞,心思急转,如果能逃得一命,那应该只是运气不好,如果身遭不测……到底是谁? 到底是谁? 可悲的是,严世蕃这些年干的缺德事太多太多,直接间接死在他手里的人太多太多,如果要列个名单,这个名单会很长很长。 都进了江西居然……还闽赣总督,胡宗宪这个废物,不会是赵贞吉或者耿定向捣的鬼吧? 这个念头刚在严世蕃脑海中出现,突然脚下一个踉跄,一跤摔倒,咕噜咕噜滚下山坡。 “老爷小心!” “老爷,老爷。” 几个下人和护院刚把严世蕃扶起来,划破空气的尖锐声在耳边回响,右手扶在严世蕃肩膀上的护院毫无预兆的腿一软倒下,严世蕃的视线落在对方的胸口处,那儿有一枚渗着血丝的箭头。 越过护院的肩膀,严世蕃颤抖的抬头看去,一个手持大弓的大汉正缓缓从树林里走出, 严世蕃向来过目不忘,记性惊人,他绝望的认出,这个满脸胡子的大汉是那群盗匪的头目。 五艘大船,尽载财物,又有振武营官兵相争,而盗匪头目却舍弃财物,孤身追来。 显然,别的人是来求财的,而这个大汉是来索命的。 场面僵持了片刻,那大汉冷笑着抽出一根长箭搭在弓弦上。 随着这个动作,众人发一声喊,狂奔逃散。 山坡下,严世蕃深一脚浅一脚的发足奔去。 山坡上,大汉紧紧跟随,时不时突然急刹车,弯弓搭箭。 只听得见嗖嗖声响,不敢回头的严世蕃不停听见熟悉的惨叫声。 但很快,严世蕃察觉到了不对,因为惨叫声在自己身前响起。 一名手持长刀的大汉突然从路旁的灌木丛中杀出,第一刀将逃在最前面的严府护院劈到,随后刀如剑使,笔直的戳入后面一人的心口处。 山坡上利箭依旧,山坡下刀光闪烁,从逃进树林的数十人,再到十数人,最后严世蕃孤身一人,发髻散乱,脸上满是尘土泥泞,衣衫上沾着紫黑色的血迹,鞋子都跑丢了,狼狈不堪的往前往前…… 终于,跑不动了,养尊处优数十年的严世蕃终于跑不动了。 嗓子里似乎都在冒火,喉咙里充斥着血腥味,严世蕃跪坐在地上,靠着树干,喘着粗气,绝望的看着那两名手持长刀、大弓的大汉从左右两侧缓缓走近。 “严世蕃!” “严世蕃!” 后一声让严世蕃寒毛直竖,他听出了,此人之前说的是官话,如今却是陕西口音,如此擅使弓箭,怕是边军出身。 但边军将领……严世蕃的仇家也数不胜数,会是谁? 大汉挂起长弓,冷笑着上前一把将严世蕃揪起来,眼中满是入骨的恨意,“你也有今日!” 严世蕃喘气道:“让老子死个明白。” 大汉正要说话,王义做了个停的手势,右手一掌击在严世蕃后脑上。 “手尾得扫干净。”王义低声道:“不能留下蛛丝马迹。” “放心,入伙都快半年了,老二想上位也不是一两天。”大汉摇摇头,“我一消失,还有那么多银子在,谁会来找我?倒是你,别漏了行迹。” “打过面的刚才都杀了。”王义沉默片刻,拎起昏过去的严世蕃,“走吧,这里距离南城县不远,江西巡按耿定向就驻守南城县。” 王义大步在前头带路,沿着山路走了七八里,从密林里赶出一辆马车,又行了几十里路,来到一处山谷中。 黑暗中,似乎有敦敦敦的利刃劈柴声,随之而来的是噼里啪啦的烧火声,火堆前坐着两个人,一个右手手持匕首,左手持一根木条,似乎在刻什么,另一人呆呆的坐在那,不知在想什么。 轻轻的刀出鞘声传来,王义头也不回,“可认得这把刀?” 被捆成粽子的严世蕃探长脖子看去,“似是苗刀。” “这把苗刀下,四十四亡魂,其中四十三倭寇,一逃兵。”王义横刀转身,“如今,这把苗刀归鞘,原以为再无饮血之日,不料少爷以此相赠……” 话未说完,严世蕃尖着嗓子喊道:“钱展才,钱展才!” 钱渊的苗刀在东南名气极为响亮,京中也颇有人知晓,还曾经有人笑话钱渊粗鄙,文人当携剑,何以使刀? “难怪那么巧,正好在镇江码头相遇……想必你一直跟着,一直跟着……” “为什么?” “为什么!” 严世蕃难以理解的怒吼道:“徐华亭、李时言、高新郑,哪个都看他不顺眼,唯严府对他和善,他居然想杀我?!” 火堆另一侧的大汉手略微停了停,一声不吭,片刻后又埋头继续。 “我和你家少爷从无仇怨,一定是弄错了!”严世蕃拼命挣扎起来,“就在去年六月,我还帮了他大忙……” “少爷带话,此不为私仇。”王义细细打量着刀身上隐隐可见的裂缝。 严世蕃猛地抬起头,从嗓子里挤出如哭似笑的怪声,“难道此为公愤?” 不信,绝不信,那是个滑不留手的人物,那是个最看重利益的人物,为公愤而冒此大险,不可能,不可能! “平心而论,严世蕃祸及天下,但对少爷还算和善。”王义轻声慢语道:“但如今朝中局势如此,需向东楼公借一物。” 严世蕃怔怔的看着王义,“何物?” 王义讥讽的视线在地上那人的脖颈处一转,“自然是要借东楼公头颅一用。”</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三十三章 身死(下) 严世蕃这等聪明的人物立即想通了全盘,如若自己回乡途中突遭不测,最可能下手的谁? 虽然严世蕃的仇人数不胜数,但只怕很多人甚至嘉靖帝都会怀到疑最近冲着严党穷追猛打的徐阶,而徐阶很可能是钱渊回京最大的对头。 如何制衡徐阶,这个念头在很多人脑海中盘桓,没想到最终的答案由远在万里之外的钱渊揭晓。 只要这件事找不到幕后真凶,那么,黑锅即使不会死死扣在徐阶脑袋上,也会有无数人在心里判定这是徐华亭所指使。 严世蕃在心里快速计算,悲哀的发现,这个计划的可能性非常非常高,如若不是怕徐阶下手太狠,父亲何至于将自己赶出京城,就算嘉靖帝只怕也会信上大半。 “壮士听严某说。”严世蕃眼角瞥了眼火堆对面的大汉,用王义才能听到的银两轻声道:“分宜老宅尚有白银数十万两……” 不得不说,严世蕃真是个人物,如此境地还能设法求生,甚至用轻微的细节动作、眼神去示意……杀了对面那人,数十万两白银都是你一人的。 王义面无表情的看着严世蕃,心想真亏少爷让自己来一了心愿,换成其他人……数十万两白银,这是个巨大的诱惑。 “东楼公客气了。”王义轻笑道:“不敢污钱家护卫之名。” “你以为钱展才何等人?”严世蕃低低道:“他……” “王某知道少爷何等人。”王义平静的说:“但倭寇来袭,少爷一步都没退过。” 严世蕃嗤笑道:“那汪直……” 话说到一半,严世蕃住了嘴,火堆对面的大汉突然起身,绕过火堆,将手中的两根木条递给了王义。 “都对。” “你这几年跟着钱家少爷学了不少字。”大汉笑了笑,转身将木条插在火堆旁边的土丘前。 严世蕃还想说些什么,但眼角余光借着火光瞄了眼木条,猛地浑身一颤,脱口而出,“你们是曾铣余部!” 那木条上刻着,故兵部侍郎三边总制曾公讳铣之灵位。 而另一根木条上刻着,故参将李公讳珍之灵位。 严党最早搜捕曾铣部将李珍,试图以其反咬诬陷,但最终李珍不屈,被毒死在狱中。 “呵呵呵,呵呵呵。”严世蕃浑身发冷,气极反笑。 嘉靖三十四年,钱展才初入京师,几番结交,自以为是狐朋狗友,甚至几度联手,没想到人家早早就将曾铣旧部留在身边。 也就是说,早在很久很久之前,那个人就下定决心要自己的性命……严世蕃向来自负,此刻他挫败的瘫在地上,任人宰割。 那个和自己一起搓麻,笑骂无忌的青年的面孔浮现在脑海中……严世蕃怎么也想不到,那么多次的见面,甚至默契于心,而对方早就将自己视为死人。 王义操起苗刀,转头道:“二哥先请。” 大汉两步走过去,揪起严世蕃踢倒在灵位前,一块破布塞进嘴里,扒下身上衣衫,手中匕首利索的刺入胸膛,由上而下划下来,血涌成柱,喷得大汉满头满脸。 但他却没有闭上眼睛,反而瞪大眼睛细看,片刻后,一颗还在微微跳动的心脏被放在灵位前。 王义笑了笑,举起苗刀劈下,严世蕃的首级也被端端正正的放在灵位前。 就在这个夜晚,为无数人所骂,为无数人所恨,为无数人所惧,也为无数人所忌惮的严世蕃,如此默默无闻的死在江西省建昌府南安县境内的无名山谷中。 久久的跪在两个灵位前,两人都没有说话,此时此刻,没有必要再多说什么了。 一直到明月高悬空中,皎洁的月光洒满山谷,大汉才率先起身,拉起王义,笑道:“当年第一次上阵畏畏缩缩,如今却有如此胆气。” 王义勉强一笑,“小弟远不及二哥,少爷曾赞老爷识人,二哥之义当名传后世。” 这位说一口陕西话的大汉就是王环,虬髯铁面,负膂力善骑射,得曾铣赏识召入帐下,后曾铣蒙冤下狱,将妻子托付王环。 曾铣被弃市,妻子流放汉中,王环以小车载曾妻与其二子,一路风餐露宿,护送至汉中,至今十余年,守卫不懈,此人大有侠气。 坐在灵位前,王环笑着说起当年旧事,又问起王义东南击倭,两人谈笑直至天色隐隐泛白。 火堆早已经熄灭,王环咳嗽两声,轻声道:“老爷之仇已报,不知老爷之冤何时能雪?” “少爷曾经说过,近者两三年,远不过六七年。”王义笑道:“当年大公子、二公子才五六岁,如今不知何等模样,可进学了?” “两三年,六七年。”王环缓缓点头,“两位公子都聪颖孝顺,只是碍于身份,只能由老夫人亲自授以经义……老夫人曾提过,他日老爷雪冤,想回扬州请大儒教导。” “少爷的老师是南京国子监祭酒平泉公,随园中更多有饱学之士……” “算了吧,老夫人说过,读书只为明理,不欲两位公子出仕。”王环摆摆手,“待得老爷雪冤,回扬州一事,还要拜托你。” 王义一愣,“二哥你……二哥,二哥!” 王义的声音从疑惑低微猛地响彻山谷,对面的王环坦然自诺的掏出匕首对准了自己的胸膛。 “二哥,你听我说。”王义声音颤抖,“二哥,不要!” 王环惨然一笑,“袭杀当朝内阁首辅唯一的儿子,工部侍郎兼尚宝司丞,小阁老严世蕃,你可知,这是何等罪名?!” “二哥,都好商量,都好商量,你先把匕首放下。”王义试探着上前两步,却见刀尖已隐隐可见血珠。 “纸包不住火,此等密事……”王环苦笑道:“钱家公子收容老爷旧部,以钱粮解老夫人之窘,如今又甘冒奇险,袭杀严世蕃以全你我心愿,如何能让他提心吊胆。” “二哥,少爷说了。”王义脸上已不知不觉中一片潮湿,“让二哥出海,出了海,再无人能寻到二哥。” “都四十有三,还要埋骨海外吗?”王环轻笑一声,“老夫人、两位公子……” “二哥,你还记得老夫人和两位公子?!”王义怒道:“你身死在此,老夫人谁来照顾?!” 王环往后退了几步,最后一次看了眼曾铣的灵位,轻笑道:“当年在狱中,老爷以家眷相托,十年了,十年了,现在轮到你了。” “待得老爷雪冤,再来此地,给二哥带一坛好酒。” “二哥……”王义单膝跪地,泪珠滚滚而下。 “哭什么,娘们似的。” 等王义用力抹去脸上的泪水,才发现,那柄匕首已经深深的插入王环的胸膛。 已经淡下来的明月隐隐可见,但天色已然大亮,王义久久的单膝跪在那,一直一直。</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三十四章 自豪 德州。 钱渊前世没有来过这个地方,对这儿也知之甚少,只因为好美食,听说过德州扒鸡。 现在钱渊非常感谢德州扒鸡,要不是小七突发奇想,想尝尝德州扒鸡,现在还赖在扬州不肯走呢! 不过事实上,明朝没有德州扒鸡,只有德州烧鸡,但名气也不小,码头处多有小贩挎着竹篮叫卖。 买了只尝尝有点凉了,钱渊让护卫去采买新鲜出锅的,自己被小七逼着又去做一道前世尝尝吃,这一世还没问世的小吃,鸡蛋灌饼。 “你还挺念旧的,我上次吃鸡蛋灌饼还是高三,就在学校对面那个摊子上,后来再也没吃过。”钱渊一边做一边笑,“也是,的确怀旧,不然怎么会挑中我?” “不要一张脸。”小七嗔道:“我外婆会做,所以常常吃。” “难怪你这种大小姐知道里面要加油酥。”钱渊打了个鸡蛋,加点葱花,加点盐,搅拌均匀,“对了,准备写封信先送入京,徐府那边……” “现在肚子里还有个,一个鸡蛋你准备给谁吃?” 钱渊只能再打一个鸡蛋,他无权也不想去去干涩妻子对娘家的感情,毕竟同为穿越者,对这个时代的血脉相连的态度,很大程度上是以相互之间的态度来决定的,再说了,钱渊自己都和族人撕破脸另创堂号。 “翻边啦。”小七坐在高高的椅子上,拖着长长的调子,“用豆油,豆油!” 钱渊手忙脚乱的翻边,饼子已经鼓起一层,小心翼翼的撕破个口子,将鸡蛋液灌进去,嘴里说:“加了盐的,就别再加辣椒酱了,少吃刺激性的……” “哎呦,你还是重男轻女嘛,酸儿辣女,不想要女儿,连辣椒都不让我吃!” “胡扯!” “对了,早上喝的酸辣汤,没放辣椒……那是酸汤了,酸儿辣女,酸儿辣女……” 钱渊无语了,酸辣汤还不是你要喝的,做好的山东煎饼都不肯吃! 哎,钱渊没经历过被孕妇毒打的岁月,现在是苦不堪言。 “少爷。”外面传来梁生的声音。 “烧鸡买来了?”钱渊还在翻边,随口说:“留一只就够了,剩下的你们分了。” “少爷,王哥回来了。” 钱渊身子一僵,手上的动作停了,半响后回头苦笑了声,还没等他开口,小七跳下椅子接过锅铲,“去吧。” “小祖宗你慢点。”钱渊叹了口气,缓缓出门。 二层甲板上,王义单膝下跪,双手平举苗刀,“谢少爷为曾公报此深仇。” 钱渊接过苗刀,手上用力抽出半截,发现刀身上又多了几道明显的裂痕,“收拾干净了?” “绝无后患。” 钱渊皱起眉头,他发现王义的声音有些古怪,细细打量了几眼,轻声问:“没露行迹?” “照过面的都清理干净,严世蕃尸首挫骨扬灰,留了些衣物,腰带散落山间。” 短暂的沉默后,钱渊眉头皱的更紧了,“让你事情办完再回京……王环已经出海了?” 王义沉默的跪在那儿,好久好久。 这次是长时间的沉默,钱渊脚一动,硬生生忍住,转了个方向,将放在一旁的凳子一脚踹飞。 “我怎么交代你的?!”钱渊一把揪住王义的衣领将他拎起来,“老子当年敢收下你这个曾公旧部,许诺让你为曾公复仇,难道还怕他卖了我?!” “出了海就算被人认出是盗匪头目又如何?” “只要无人知晓他是曾公旧部,事情就攀扯不到我身上!” “他日裕王殿下登基,必能为曾公雪冤,再让他回归故土就是,也不过数年光景!” “他蠢,你更蠢!” “二哥说……人死了,才算收拾干净。”王义双目红肿,“他不愿为难少爷……” “狗屁,你们脑子里都是什么!”钱渊压低声音骂道:“人死了才算收拾干净,要不要少爷我一刀宰了你?!” “当年嘉定城内,区区生员,亦无惧无畏,难道到如今,反而怕了事?” “明明可以隐姓埋名,过几年再现身,非要求死吗?!” 日夜兼程赶来的这些天里,王义也想了很多,他低声道:“当年曾公被弃市,二哥就想随之而去……但曾公临终前托付家眷,二哥才等了十年。” 带着潮气的江风迎面吹来,钱渊面无表情的迎风而立,本可以完美的一次冒险,却在他心中留下了难以抹却的遗憾。 如王环这等人,所思所虑难以详尽,但却有如此心性,报仇雪恨之后的自杀,虽是心愿已了,但蝼蚁尚有偷生之念。 在去年接到赵文华密信,得知欧阳氏病危的时候,钱渊就下定决心,伏杀严世蕃。 其一,徐阶不是好鸟,严嵩不是好鸟,但打压良臣,严世蕃做的最绝。 钱渊至今还记得嘉靖三十六年初的京察,严世蕃令吏部天官吴鹏扫落大量徐阶党羽,但同时也将大量良臣驱逐出京,最让钱渊印象深刻的就是被勒令致仕的工部郎中徐九思,徐渭在信中字字滴血。 其二,王义随侍自己多年,劳苦功高,心心念着的就是复仇,总不能等到严嵩致仕,严世蕃归乡再下手吧,到那时候,说不定王义心里都在琢磨。 其三,如严世蕃临终前所预料的一样,钱渊针对的的确是徐阶,但不同的是,钱渊并不想将这个黑锅扣在徐阶脑门上,他的用意在于打乱徐阶接下来部署的节奏。 不能让徐阶按部就班的攻倒严嵩,扫清严党,迎贤良归朝…… 所以,才有王义、梁生率钱家护卫随戚继美先入闽,后入赣,才有梁生回归,而王义迟迟留在江西。 就是在拿几个月内,通过王义,王环在江西拉出了一支盗匪,打出了些名声,收拢人手,择机行事。 其实对于钱渊来说,严世蕃的死给他带来的并不会都是好处,最明显的就是,以前严世蕃能使唤得动吏部天官吴鹏,所以浙江数府官员任职,钱渊大都能心想事成,而如今…… 当然了,不久前的科场舞弊案,吴鹏已然去位,也正因此,严世蕃才会离京返乡,命丧黄泉。 如今是文渊阁大学士吕本暂署理吏部,钱渊隐隐感觉得到,如若李默起复,嘉靖帝很可能不会让其第三次出任天官。 两手都是油的小七轻轻走上甲板,好奇的看着双目红肿的王义和一脸萧瑟的钱渊。 已近黄昏,晚风轻拂而过,钱渊回身挽起跪在地上的王义,“虽蠢不可及,却有两汉侠气,当名留青史。” 王义双臂微微用力挣开,双膝跪地,“谢少爷成全。” 钱渊再次俯身挽起王义,“别学他。” 从本质上来说,钱渊永远无法成为一个合格的官僚,他并没有将王义,王环视为砝码。 来到这个时代这么多年,钱渊自豪于自己改变了这么多,但他更自豪于自己没有被这个时代改变。</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三十五章 消息 三年前钱渊始建随园,因地龙翻身,京中颇有骚动,聚徐渭,诸大绶,陶大临等俊杰,再到金榜题名,随园之名一时哄传京师。 自那之后,随园宾客盈门,多有文人墨客登门造访,但自从钱渊离京南下,随园之名到如今已是名扬天下,但园内空空荡荡,少有人来,就连随园众杰无事也少来此地。 这主要是因为随园在这三年内,渐渐起势,已然成为朝堂中不可忽视的一股政治势力。 但今日黄昏,随园中人来人往,都是松江府人氏,与钱家略有关系的几户人家都有小辈前来,甚至徐府都有人来。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此番刚聲公可以放心了。”一个中年人笑着恭喜钱铮。 钱铮笑着回礼,三年了,心中的大石终于落下了,在如今这个时代,子嗣和血脉传承比后世重要太多太多了,三年还没身子,钱铮夫妇都心急如焚。 这只是钱家的家事,但能让多位同乡来恭贺的原因是,青浦徐氏算是站稳脚跟了。 三年前钱渊离族另创青浦堂口,为此引的舆论汹汹,甚至朝中还有科道言官以此弹劾。 而松江府大族坐视不理,主要原因就在于丁口,一共就两个男丁,钱铮至今无子嗣,如果钱渊没有子嗣传承,那青浦堂口不过是个笑话。 就在昨日,钱铮接到侄儿来信,其妻有孕三月。 十七岁的徐瑛站在角落处,懵懵懂懂的看着这一幕,就像个人畜无害的小白兔。 侄女儿有身孕了,这事儿难道不应该是大哥来吗? 徐阶失心疯了才会让徐璠来,虽然长子有足够的理由。 徐渭笑吟吟道:“青浦徐氏,如今已然而成。” “再使展才多纳美妾,十数年后,当蔚然成观。” “不要胡说!”陆一鹏作势斥道:“展才绝无纳妾之心。” 周围传来一阵低低的笑声,不知从何时起,钱渊畏妻如虎的名声已传遍京中。 陈有年无语的看着这一幕,他是亲眼所见钱渊如何俯首称臣的。 难得露面的陶大临看了眼徐渭,又转头看了眼徐瑛。 徐渭凑近低声道:“不碍事。” 在随园众人心目中,钱渊在这方面显得很古怪,一方面在东南诸事往往与严党配合而排斥徐阶党羽。 虽然暗地里闹翻了,但钱渊和胡宗宪明面上是配合默契绞杀徐海,招抚汪直,而钱渊对赵贞吉……那就不提了。 而另一方面,钱渊几乎没有考虑就毅然和徐阶决裂,但对妻子颇为“敬重”。 这个时代出阁女子的地位,往往来源于娘家,而徐氏显然不会得到娘家的支持,却能西风压倒东风,其中意味令人深思。 与此同时,西苑中,老态龙钟的严嵩笑着看着手中的奏章,笑着将其递会给恭敬的徐阶,笑着叹道:“老了,老了……” 废话,全天下都知道你老了,眼睛瞎了,牙齿掉了,但就占着茅坑不肯走! 徐阶恭敬的取出小巧木盒里的眼镜,“元辅……” “当年子升高中探花,意气风发,曾在朝堂上高声而论……”严嵩转过头去,视线落在窗外的小花园中,“念。” 徐阶脸色微变,低声道:“元辅……” 回复徐阶的是严嵩苍老而决然的声音,“念!” 片刻的沉默后,徐阶缓缓念道:“处大奸巨恶以谢天下以靖虏患疏,臣自幼读书知君父之恩大于天地,每怀忠孝欲报明时耿耿于中……” “臣谨按大学士严嵩,陛下任之甚颛,侵之甚厚,以贵则位秘人臣富则货盖天下……” “自嵩辅政以来,边塞重将督师无不由贿赂而来,以至祖宗两百年防遗之计盖为糜……” “军需所用但出户部,必四分得用,六分入嵩……” 徐阶尽量用平稳的口吻读完多达千余字的弹劾奏章,严嵩居然讶然笑道:“好文笔,犀利不让孔璋,可惜老夫未有此疾。” 所谓的孔璋指的是三国陈琳,一篇讨贼祭文让曹孟德冷汗迭出,头风病不治而愈。 “上书者何人?” “刑部主事董传策。” “非科道言官?”严嵩有些惊讶,沉吟片刻后道:“嘉靖二十六年庶吉士?” “国子监出身?” “难道是松江府人氏?” 这三种出身都是徐阶心腹门生,董传策是嘉靖三十二年进士,松江府华亭人氏。 严嵩惨然一笑,“子升倒也舍得!” 已经是刀剑相向,自己的匕首都顶到对方咽喉处了,徐阶还是恭恭敬敬,“还请元辅示下。” 严世蕃离京后,徐阶先默不作声,甚至私下以礼赠严府以示缓和,直到半个月后才突然发起致命一击。 一切的根源在于嘉靖帝,驱逐严世蕃是因为嘉靖帝对其的厌恶,留下严嵩是因为旧情,而如今,严嵩先有失口建议陛下移居南宫之语,后有董传策弹劾,嘉靖帝必然心生不耐。 徐阶在心里盘算过,此次至少有五成的成功率,董传策弹劾奏章中除了严嵩……谁都没有弹劾,包括严世蕃,董份,赵文华鄢懋卿这等严党中坚。 此时此刻,严嵩心里是失望并欣慰的,失望于不能平稳的致仕交接,很可能是被弹劾后勒令致仕,但同时欣慰于自己之前的决断,提前将严世蕃赶出了京城。 老夫不做抵抗,严党灰飞烟灭,你总能留严世蕃一条命了。 先赶走你,等尘埃落定……再报仇不迟,就算你死了,还有你儿子严世蕃呢! 严嵩手撑着桌案缓缓起身,“子升自行票拟 “涉及阁臣,还是请陛下御览……”徐阶话还没说完,眼角余光瞄见锦衣卫指挥使陆炳悄然入内。 徐阶大为诧异,陆炳其人向来谨慎,就算八面玲珑私下与阁老重臣来往,也是私下的。 虽然陆炳和徐阶,严嵩都是姻亲,但从不在西苑私见,更别说入直庐了。 “元辅,陛下召见。” 严嵩皱皱眉头,微微点头,转头道:“余事子升自行票拟。” 徐阶笑着将严嵩扶出门,顺手将董传策那份奏章塞过去,“元辅慢走。” 一旁的陆炳看着徐阶的眼神极为怪异。 徐阶返回直庐,在心里盘算自己的小算盘,突然哑然一笑,他想起了自己那个不听话的孙女婿。 如果此次弹劾败,董传策必然下狱,而随园很可能也会被牵连。 如果弹劾事成,那么在京中各方势力眼中向来凝聚性极高的随园,将不再牢固。 徐阶在直庐里一直等着,等着,没有等到任何消息,等他离开西苑,立即有心腹来报。 两刻钟前,刑部主事董传策下昭狱。 一刻钟前,锦衣卫指挥使陆炳亲入随园,在众目睽睽之下,带走了翰林院侍讲陶大临。 获取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手机版网址:/book/5271/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三十六章 变化 京中局势乱不可言,短短月余,分宜、华亭之争已渐渐分出了胜负,严党连损大将,严世蕃又被驱逐出京,看起来一蹶不振。 但董传策的下狱,又让局势再次复杂起来,在此之前,这个名字默默无闻,但一篇文采非凡,犀利之极的《亟处大奸巨恶以谢天下疏》让他一时声名鹊起。 推开窗户,才刚刚醒来的胡正蒙看看天色,算了下时辰,觉得还来得及……裕王府讲官中,就属他最不上心,平日里话最少,和高拱矛盾也最小,所以也得裕王另眼相看。 探花郎,翰林院侍读,裕王府讲官,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是闪闪发光,而胡正蒙当年是得嘉靖帝在众多人选中亲自挑出的,这也让他在裕王府中有独特的地位。 但胡正蒙有些厌倦了……因为,如今的裕王府中也是勾心斗角。 胡正蒙心知肚明,自己和张居正、殷士儋、林燫同为嘉靖二十六年进士,此事颇遭高拱忌惮,而自己又是绍兴府余姚人,和大部分随园士子都有同乡之谊,平日也有些来往……因此也更遭高拱猜忌。 但也正因为后一个原因,裕王才会让胡正蒙出面……因为三年前钱渊以御史南下巡按浙江,携剑相送的正是胡正蒙。 出仕十余年,胡正蒙孤身一人在京,妻子早逝,孩儿在余姚老家,洗漱完出门,顺路去吃了些早点。 一碗豆花,两根油条,再加一个肉包,足够了,味道好,价格低廉……京城大都是一日三餐,这点分量对于文人来说足以饱腹了。 丢了几个铜板,胡正蒙笑着想,豆花、油条都是钱家酒楼传出来的,最早是在随园中出现,就连豆花里的洋糖据说最早都是展才所制,如今打理应星糖铺的是王妃的弟弟。 晃晃悠悠一路去了崇文门,胡正蒙在心里琢磨昨日裕王府诸事,得知展才今日归京,殿下大喜,欲指派讲官出迎,不料高拱突然冒出来……朝局诡异多变,还是不出迎的好。 陈以勤、殷士儋资历最老,这次和高拱闹的不可开交,最后裕王不得不点名胡正蒙代为出迎……这是个几乎没有存在感的角色。 出了崇文门,没走多远就隐隐看见亭子,京城迎来送往都在这儿,类折柳灞桥,胡正蒙第一眼瞥见了昨日在王府内一言不发的张居正。 “啧啧。”胡正蒙忍不住啧啧两声,真够拉的下脸的,要知道从姻亲关系来说,张居正算是钱渊的长辈呢。 再环顾四周,多有熟悉的面孔,大都年纪也不大,相对来说,对当年钱渊舍弃翰林之位南下击倭保持敬意的都是年轻官员。 不过,这其中也有类别。 比如大理寺卿鄢懋卿,显然是以严党的身份出迎。 比如国子监司业张居正,显然是以徐党的身份出迎。 此外,除了以诸大绶、孙鑨、吴兑等随园士子之外,还有不少东南出身的年轻官员,乡梓家族得以保全,自然是要来迎一迎的,对他们来说,钱渊就是一个传奇。 当然了,胡正蒙本人也是以裕王府讲官的身份出迎的,多有官员上来打个招呼,倒是张居正只遥遥点头示意。 “咦,贞耀也来了?”胡正蒙点点头,“也是,你应该来。” 刚中进士选官刑部主事的林烃笑着行礼道:“今日好大的场面。” 如今林烃和钱渊之间的瓜葛已然传遍京中,林烃也两次拜会随园……胡正蒙忍不住猜测,昨日高新郑大失常态,说不定就与此有关。 “愚兄在京十余年,从未见过如此场景。”胡正蒙忍不住咂咂嘴,“能与之类比的,也就三年前了。” “三年前?” “三年前,展才转都察院御史南下巡按浙江,多有同僚至此相送……”胡正蒙顿了顿,眯着眼看这儿远处,“来了。” 随着沉闷的马蹄声,一行马队缓缓而来,为首者身穿长衫,虽是文士打扮,但衣袖、衣衫下摆均有裁剪,腰间配有长剑,看起来利索之极。 钱渊翻身下马,大步而来,视线所及尽皆熟悉的面孔,有志同道合的密友,有面和心不和的同僚,有只差没撕破脸的张居正,还有受人之命前来的鄢懋卿。 众人向前迎去,中间让出一条小道,胡正蒙笑着上前拱手:“三年不见,展才南下平倭,于国有功,如今归京,风姿依旧。” 论位份,自然是代表裕王而来的胡正蒙最先出列。 “不敢当于国有功。”钱渊解下腰间佩剑,双手平托向前,“三年前,殿下以此剑相赠勉励,今日归京,奉还此剑。” 胡正蒙推了回去,“殿下以此剑相赠,望展才持剑向前,果敢勇决。” 钱渊沉默片刻,笑着将佩剑悬在腰间,转身向着鄢懋卿、张居正、诸大绶等人行礼。 外围的胡应嘉默默看着这一幕,心里感触很是怪异,三年前,他也是出京相送的一员,那时候的钱展才锐气逼人,如同一柄锋锐无比的利剑,寒光四射令人胆寒。 三年来,钱展才南下击倭,屡屡大胜,招抚汪直,设市通商……可以说,钱渊这个名字始终没有被朝堂遗忘,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分量更重。 胡应嘉去年南下,亲眼所见,东南的钱展才横行无忌,无论是名望还是势力都让人瞠目结舌,更兼舌厉如刀,不料今日一见,温文儒雅,寒暄起来像个久历宦海的老官僚。 一一寒暄过,钱渊笑着看向张居正,“你我如何称呼?” 一旁有人窃笑起来,那笑声夹杂着几丝嘲讽,张居正妻子徐氏当年可是和钱渊传出过瓜葛的。 张居正像没听见似的苦笑道:“展才你这张嘴,一点都没变!” 钱渊大笑连连,笑声中夹杂着张居正能听得出来的冷意,前日夜间彭峰急行赶至通州,带来了两个消息。 其一,严世蕃已死的消息已经传遍朝堂上下,严府在短短几个月内第二次挂白。 其二,董传策供出了同谋陶大临,后者下昭狱。 就在钱渊一头雾水的时候,孙鑨四弟孙鑛带来口信,陶大临为董传策那篇《亟处大奸巨恶以谢天下疏》定稿,但此事是去年所为。 钱渊第一时间联想到的就是徐阶,他难以理解徐阶的选择,在还没有彻底解决严党之前,贸然开战,这是一个成熟官僚应该做的吗? 但人家徐阶也是人啊,对钱渊这个“叛逃者”可以说恨之入骨,搂草打兔子……一并带上了。 最要命的是,在之前十余年内,清流坚持不懈的弹劾严党,而陶大临身为翰林,名列清流,族中长辈还被严党打压,他却不能反口说一句……我不想弹劾严党。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三十七章 变本加厉 确定陶大临是被阴了,钱渊在一夜长思之后才令彭峰回转京城,不得使徐渭触怒陛下,不得使人窥昭狱,再遍告今日自己入京的消息。 陶大临被阴了,就是随园被阴了,更是钱渊被阴了,在严世蕃死讯传入京后,维持了小半年的朝局惨烈争斗臻至白热化,朝中格局很可能会发生极大变化……在这种情况下,原本可以置身事外的随园很可能会被徐阶无心插柳的带进了漩涡中。 这也是为什么今日鄢懋卿、张居正齐齐来迎的原因,说到底,随园的倾向性,只有钱渊本人可以一言而决,而他们是来察言观色的。 眼角余光扫过林烃,钱渊只微微点头示意,拉着张居正的手笑道:“原汉兄胆气非凡,但似乎身子不太好,在狱中可撑得住?” 一旁的鄢懋卿阴森森道:“这种事可说不好,去年吏科都给事中石英韶下狱不过十日即病死。” 张居正神色不改,“原汉兄的确胆气非凡,上书前遣散家人,妻子托付同僚。” “托付谁了?” 鄢懋卿抢着说:“刑科给事中吴时来,曾任松江府推官。” “哈哈哈……”钱渊仰天大笑:“还以为是托付给叔大兄了呢。” 鄢懋卿神色一变,这句话有着明显的指向性,董传策上书必然是徐阶主谋,难道实际操作的就是身边的张居正? “吴时来此人,鲜廉寡耻,与之为伍,实在是令人不屑。”钱渊放声道:“此番北上入京,正要替老友寻他不是!” 张居正平静的神情再也维持不住,低声道:“展才……” “正该如此!”鄢懋卿恶狠狠的如此说。 “不过为友人照看家小,展才何至于此?” “若无吴时来此僚,董克平何以转为吴淞总兵?”钱渊手扶剑柄,厉声道:“钱某向来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大丈夫行事,自当恩怨分明!” “谁敬我一尺,我还他一丈!” “谁让我一时不痛快,我让他一世不痛快!” 其他人听不懂,但随园、徐党、严党都是听得懂的,这哪里是在说吴时来,分明是在说张居正背后的徐阶。 外围的林烃张大嘴巴看着人群中的钱渊舌厉如刀,一句句带着隐喻的刻薄话让周围同僚面无人色……在镇海,他只见过长于谋略的钱渊,可没见过犀利如剑的钱渊。 人群中的胡应嘉暗暗翻了个白眼,觉得自己是眼瞎了……人家不是变得温和了,而是变得内敛了。 隐而不露,温文儒雅,一旦脱去剑鞘,依旧是寒光四射,威风凛凛。 甚至于,比起三年前,变本加厉! 众人出城相迎,原本就是要一探钱渊心意……虽然还没真正弄明白,但至少都清楚,三年之后再度回京的钱展才,依旧保持着其尖酸刻薄的口吻,睚眦必报的本性。 进了崇文门,钱渊话题一转,和张居正频频聊起多年前杭州、宁波旧事,又问起国子监诸事,甚至一点都不避讳的问起裕王府诸事。 一路到钱宅外,先行入城的护卫有条不紊的搬运行李,小七早就进去歇着了。 “听闻昨日严府挂白?”钱渊随口问。 此时众人已散,除了随园中人之外,只有张居正、胡应嘉寥寥数人。 “东楼公丁忧归乡,途中遭盗匪,不幸遇难。”张居正口舌干燥。 虽然徐阶这两天晚上大发雷霆,赌咒发誓……但别说张居正、陆光祖了,就是徐璠都怀疑是自家老子出的手,这些年徐阶吃严世蕃的亏吃得太多太多了。 光是严世蕃坐上位,令徐阶居下首口年奏折……足以让徐阶怀恨在心。 而石英韶之事让徐阶几个心腹门生都很清楚,自己这位师相可不是善茬,下起手来更甚严世蕃……人死了不算,还牵连家族。 “元辅年迈,这些年是东楼兄持笔票拟,东南多赖其力,又任工部侍郎。”钱渊叹道:“既然入京,当亲往拜祭,对了,叔大兄去过了?” “愚兄去过了。”张居正苦笑连连。 听一旁的孙鑨解释,钱渊才知道昨日发生了什么,徐阶亲往拜祭……呃,虽然他和严世蕃是平辈论交的,但真的没这必要,徐阶这是试图向别人表明态度,真的冤啊,真的不是我干的! 但随后上门的多有徐党的党羽,其中不知道是哪位,可能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在灵堂里高声吟诵:“浩气还太虚,丹心照千古。生前未了事,留与后人补。天王自圣明,制作高千古。生平未报恩,留作忠魂补。” 这首诗大名鼎鼎,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杨继盛临终遗诗,在严世蕃灵位前吟诵此诗……这下子灵堂里炸了锅,张居正腿脚快溜掉了,几个徐阶的门生被堵住好生挨了顿揍。 “哈哈哈……”钱渊忍不住大笑,“当年杨椒山之事……” “展才?”孙鑨诧异低声问。 钱渊笑声渐歇,暗咬银牙,盯着张居正,“叔大兄可记得嘉靖三十三年钱某寄来的那封信……为杨椒山复仇,死了个严东楼,还不够啊!” 张居正脸色大变,似乎隐藏在内心最深处的什么东西突然暴露在阳光下,在徐阶、严嵩联手攻倒李默后,他就有了这样的猜测。 看着张居正往后退了几步,钱渊冷冷道:“今日就不留叔大兄了,自便吧。” 张居正轻声道:“今日入京,明日岳父置酒与展才一叙。” 钱渊沉吟片刻后笑道:“原汉兄早年就与钱某相识,嘉靖三十四年随园初建,其人就出入随园,记得那时叔大兄也在。” 看了眼张居正,钱渊收敛笑意,“原汉兄胆气非凡,下狱不过一刻钟,立即招认虞臣兄,实是令人费解,此事还真要与徐阁老相商。” 以红薯、洋芋输闽地,试图助李默起复,对钱渊来说未必是好事……毕竟李默对钱渊的态度摆在那儿,就算为了撇清,更不会改变态度。 此事最大的好处在于,锦衣卫指挥使陆炳。 陆炳只忠于嘉靖帝,但也必须要考虑到自己的命运,以及家人甚至家族的将来,不然为什么姻亲遍及朝中诸股势力? 孙鑨的四弟孙鑛急行赴通州,随从中就有陆炳派出的锦衣卫密探,带来三个字,“张叔大”。 虽然没有细节,但钱渊相信,这就是答案。 就算主使者是徐阶,张居正也应该卷入其中,甚至就是他刻意将陶大临卷进去,因为他长时间混迹随园,对随园众人的秉性有相当深的了解。 当年钱渊离京之前,最担心的无非两个人,一个是徐渭,毕竟常侍帝侧,另一个就是陶大临,看似沉稳,实则冒进冲动。 所以,在钱渊这番话说出口后,孙鑨、诸大绶、吴兑的视线都集中在了张居正的脸上,而后者只干笑几声,说了几句场面话转身离去。 “真的是他?”陆一鹏忍不住脱口而出。 “咳咳。”孙鑨用力咳嗽两声,示意胡应嘉还没走呢。 胡应嘉怔怔的看着钱渊,好一会儿后才轻轻移步靠近,“记得前年初回京,叔大兄的确与原汉兄常有往来。” 钱渊没有任何反应,只微垂眼帘。 顿了顿,胡应嘉又低声问道:“严东楼真的是……” “钱某哪里知晓?”钱渊断然道:“严东楼自有取死之道,但绝不能这么死,以死士行刺,开本朝先例,日后人人自危……”</div>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三十八章 评价 比起年初那一场拜祭,这一次就凄凉多了,至少严府门口不再有排成长龙等候的官员,门房里也没有尚书级别的重臣迎客。 钱渊缓步入府,神情凝重的向灵位拜祭,对面严世蕃的几个儿子红肿着眼睛回礼。 他的视线落在灵位上,王义曾经提起过,严世蕃被砍下头颅,被挖出心脏……对于严世蕃本人来说,这是他应有的下场。 严世蕃,虽未历科场,但非不学有术之辈,博览群书,学识渊博,书画都有可取之处,然依附其父大学士严嵩,横行霸道,狡诈多谋,多有不法之事。 在作为穿越者的钱渊看来,这是个很难做出准确评价的历史人物,严嵩斗倒夏言再度身登首辅之位已经年近七十,很难继续实际执政。 严世蕃入直庐替其父票拟,实际行使内阁首辅的权力,在世人眼中,其人贪财好权,蒙蔽圣上,以至于天下大乱,俺答频频入侵,东南倭乱,又堵塞言路,使朝纲败坏。 但实际上,俺答的入侵,东南的倭乱,都是有其必然性的,无论谁在位,都很难阻止。 贪财好权……开玩笑,一百个京官,数不出十个不贪财的,即使如高拱这般两袖清风不贪财,但亦好权,天下也不过只有一个海瑞而已。 蒙蔽圣上,那更是搞笑,身为历史上最工于心计的皇帝之一,嘉靖帝始终将臣子玩弄于股掌之间,虽然免不了被严嵩、严世蕃乃至徐阶看穿心思,但始终掌握着主动权。 至于堵塞言路……严嵩严世蕃表示,这个锅不敢背,也背不了,那完全是嘉靖帝的锅。 当年百官哭门,一顿廷杖打折了多少科道言官的脊梁骨,但每年还是如雪花一般多的弹劾奏折,别说严嵩了,就是鼎盛时期的张居正也没办法彻底控制科道言官。 而如今,科道言官多心向徐阶。 天下大乱,必然是奸臣掌权,蒙蔽皇帝,祸乱天下……这是时代特色,当然了,更多是人心的作用,你严党把位置抢完了,也不留油水给其他人! “展才。”赵文华小心翼翼的凑近,低声道:“今日工部多事,未能相迎。” 在严世蕃一命呜呼之后,赵文华对钱渊的畏惧感臻于顶点,天下唯有他猜得到,严世蕃死于何人之手。 原因很简单,严世蕃何时离京,严世蕃转去南京……路线、时间都是赵文华使人密信送至镇海的。 从欧阳氏的病逝,到严世蕃的离京,再到江西盗匪突起,严世蕃死讯传来……或者再往前,嘉靖三十五年,在钱家酒楼的后院……赵文华知道,如今的一切应该都是面前这个青年一手绘制的。 钱渊微微侧身看了眼赵文华,轻叹一声,“不意东楼兄英年早逝……” 赵文华浑身上下一阵冰冷,低低道:“此时上书请辞……” “未到时候。”钱渊冷冷回道,占了个工部尚书的位置,如何能轻轻松松的让出来,说不定就会惹出一场风波。 钱渊不怕赵文华捅破,不说事情戳穿严嵩如何处置赵文华,只说赵文华乡梓慈溪,位于宁波府境内,那是钱渊的大本营……上上下下包括军中都是钱渊的嫡系。 微微叹了口气,钱渊的视线再次回到严世蕃的灵位上。 其实在近十年的时间内,实际执政的应该说是半个严嵩,半个严世蕃,后者的确有才,即使不依附其父,也能有一番作为。 但也的确该死。 是严世蕃力保杨顺长期出任宣大总督,虽然俺答南侵必不可免,但每到此时,边塞几乎每战必败,多少人口、牲畜被掠,多少人家破人亡。 虽然是严世蕃力保胡宗宪出任浙直总督,使得东南倭乱渐息,但钱渊也不会忘记,张经、李天宠弃市,聂豹罢官归乡,严世蕃是出了大力的。 长时间的沉默后,有轻微的叹息声在身后响起。 “听闻展才在镇江与小儿一晤?” “元辅节哀。”钱渊回身向严嵩行礼,“那日东楼兄枯坐船中,以素斋待客,神情不畅,颇为沮丧,钱某一力相劝,尚言他日京中重逢……” 严嵩痛苦的闭上眼睛,“以展才所见,何人主使?” 钱渊犹豫了下,“下官不敢胡乱揣摩……” 严嵩在灵位前来回踱步,挥手斥退众人,轻声问:“华亭?” “未必见得。”钱渊苦笑道:“若是华亭所为,董传策未必会上弹劾奏章。” 这是个简单的道理,严嵩被弹劾,这种情况下,嘉靖帝未必一定会保严嵩,但在严世蕃被杀的情况下就难说了。 严嵩摇摇头,“若无锦衣卫搜寻,只怕东楼死讯此时尚未入京。” 钱渊在心里回忆王义的话,这倒是真的。 “十日前,永寿宫被焚毁,老夫建言陛下移居南宫。” 钱渊闭上了眼睛……好,这次的黑锅,徐阶算是抗定了! 不管什么原因,严嵩犯错,徐阶急攻,试图一举定乾坤……还真有杀严世蕃的动机啊! 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严嵩缓缓道:“以展才看,后世如何评价小儿?” “东楼公博览群书,心思灵敏,代为票拟,虽招世人所讥,但也维持朝政。”钱渊轻声道:“其一独断专行,其二太过爱财,但后世评价,还要看元辅。” 严嵩点点头,但沉默不语,的确如此,儿子能得如何评价,关键在于自己,在于自己是被评价为奸臣、庸臣、权臣…… 看着年满八十的严嵩颤颤巍巍的走出灵堂,钱渊在心里猜测,这位宦海沉浮半个多世纪的老人接下来会做些什么? 是心灰意冷,退出历史舞台? 或是奋起反击? 如果是徐阶下的手,那证明若严嵩退却,徐阶不会手下留情,儿子死了,难道还要将孙子也赔出去? 如果不是徐阶下的手,那只会更惨,那证明有人对严家虎视眈眈欲报仇雪恨,只杀了严世蕃,对方就能满意? 出了严府,钱渊瞥了眼送出门的赵文华,低声道:“等消息,若有事,送到酒楼。” “是,都仰仗展才了。”赵文华苦笑道:“如今已是山穷水尽。” 严世蕃死,吴鹏致仕,董份闲住,严党大员如今只剩下工部尚书赵文华和刑部尚书欧阳必进两人,而后者实际上不能算是严党嫡系,赵文华被赶鸭子上架顶上来,现在唯一的期盼就是致仕回乡。 等钱渊一路疾驰回到随园门口,还没等他翻身下马,一个熟悉的人从门房里窜出来,几乎扑到钱渊马上。 “哎呦喂,总算回来了!”冯保苦着脸说:“展才,等你好久了,陛下还在西苑等着呢。” “总要洗漱下……” “就这样,陛下怕都等急了。”冯保连连拱手,“再说了,展才玉树临风,还用得着敷粉打扮?” 嘉靖三十四年第一次入京,钱渊在锦衣卫指挥使陆炳的陪同下径直入西苑。 嘉靖三十五年桐乡大捷后第二次入京,钱渊在司礼监掌印太监黄锦的陪同下先入西苑。 这一次,钱渊迫于无奈先去严府拜祭,不料司礼监秉笔太监冯保都在随园门口等着了。 钱渊笑了笑,思索片刻后招手道:“把甲字号箱子里的匣子拿来,再问少奶奶把单子拿来。” 看梁生往里走,钱渊突然补充道:“对了,把小黑抱过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三十九章 报仇雪恨 当钱渊走进万寿宫后殿,遥遥看见那个坐在榻上的人影,在心里酝酿下情感。 然后……略微加快脚步,显得有几分急迫,身子微颤,显得有几分激动,直视的目光中带上几分思念的情绪。 先凝神定睛看个仔细,钱渊才拜倒在地,“学生钱渊拜见陛下。” 语气平静中带着几丝颤抖……在北上的船上,钱渊已经练习了很久,常常逗得小七笑得乐不可支。 虽然进士都号称天子门生,但在嘉靖帝面前,坚持如此不要脸自称学生的,始终只有钱渊一个人。 听到这句“学生”,嘉靖帝脸色稍缓,但还是冷言训斥道:“在东南玩的可开心?” “入京后先去严府拜祭,一点都不懂规矩,就那么急着撇清干系?” “三月召你回京,居然走了一个月,难道是游山玩水过来的?!” 黄锦在边上笑着小声说:“皇爷,徐氏身孕,展才难免小心翼翼。” “身为司礼监掌印太监,这么帮他说话,给你送了多少好处?”嘉靖帝笑骂道:“撕破脸了,还以为你会另娶呢!” “皇爷说笑了,若为攀附,当日就不会舍其女,娶其孙女了。” “结果便宜了张……张居正。” “当年皇爷赞徐氏……小徐氏才比咏絮,展才可是费心相求的。”黄锦笑道:“精彩绝伦呢!” 嘉靖帝忍不住扑哧一笑,当年他让陆炳去刺探,自己和黄锦在万寿宫后殿坐着看戏看得兴致勃勃。 黄锦瞄了眼钱渊,“展才南下三年,倒是黑了些,瘦了些,不过倒是沉稳了。” “沉稳了?”嘉靖帝嗤之以鼻,“他就差将东南闹个天翻地覆了……要不要去数数,这三年有多少本弹劾奏章?” 钱渊咳嗽两声,“学生不避讥嘲,只忠心陛下。” “三年了,也不知道你的忠心还有几分……让你再送两匣走盘珠!”嘉靖帝哼了声,“好了,别装模作样了……来,来来!” 听到“别装模作样”这句,钱渊都准备起身了,准备顺势递上手边的匣子和礼单,匣子里是十颗走盘珠,礼单上都是海商送来的奇珍异宝。 不料后面嘉靖帝话题一转……重回故地的小黑转了一圈,突然一个纵身跳到榻上,扒着嘉靖帝的道袍爬上去了。 “哎,真乖。”嘉靖帝笑吟吟的轻轻撸了几把,“还是老样子,和你主子一样没脸没皮!” 小黑钻进嘉靖帝怀里,喵喵叫了几声,显然被撸的很舒服……这样的待遇它已经很少享受到了,毕竟生了一窝……小猫们比它更得主人宠爱。 钱渊在黄锦的示意下起身,委屈道:“陛下,学生可不敢……小黑!” 嘉靖帝诧异的看着怀中的小黑突然低低咆哮一声,尾巴左右摆动,弓起身子,浑身炸毛。 沿着小黑的视线,嘉靖帝无语的看见也弓起身子炸毛的狮猫……不过出去转了一圈,铲屎官居然有了新宠! 而小黑显然没有忘记几年前被狮猫一巴掌扇飞的耻辱,从嘉靖帝怀中一跃而下,准备报仇雪恨。 嘉靖帝直起身子,聚精会神的看着,而钱渊小声的在给小黑鼓劲,“别怂,别怂!” 两只猫咪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一只全白,一只全黑,都弓起身子炸着毛……好吧,这只狮猫还没成年呢,居然被小黑吓住了,停下脚步。 就在这时候,小黑如同一道黑色闪电一般扑上去,试图咬狮猫的脖颈,后者一惊仰面倒下,呜呜叫唤着,两只前爪抓住小黑,试图用后腿踹飞小黑。 呃,最后的结果就是,一黑一白两只小猫抱在一起,在金砖上到处打滚……钱渊捂着脸,这算什么! “哈哈哈……”嘉靖帝大笑捧腹,爽朗的笑声难得在万寿殿后殿响起,“展才,一别三年,小黑还挺记仇的……呃,类其主,展才也记仇。” “学生宽宏大量……” 黄锦失笑道:“去年六科给事中南下查验红薯事,据说被展才说的面无人色,摇摇欲坠?” 嘉靖帝收了笑容,哼了声,“在崇文门外,已然说了,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钱渊僵在那半响,然后疾步过去抱起小黑,“想报仇雪恨,有这心气自然是好的,但也要看打不打得过!” 小黑作势不肯善罢甘休,张牙舞爪,但身子却往钱渊怀里缩去……还是打不过啊! 黄锦忍不住噗嗤笑出来,“听闻展才在东南威风凛凛,回了京城怎么却变了副模样?” “东南有谁管得住他?”嘉靖帝招招手,狮猫得意的瞥了眼小黑,助跑几步一个纵身上了榻,钻进嘉靖帝怀里……这儿往常平平无奇,今日格外抢手。 黄锦笑眯眯的接道:“在京城,有陛下在呢,展才哪里敢乱来。” “文长来信……一共就这十颗走盘珠。”钱渊将匣子递给黄锦,“刀都架在汪五峰脖子上了,他答应回头再去寻寻。” 嘉靖帝心里一喜,呃,老年人偏爱幼齿,寿妃……就是年仅十三岁,一把火烧了永寿宫的那位夜夜嚷着要走盘珠呢,永寿宫被焚毁当夜,半匣子的走盘珠都被烧毁了。 黄锦笑道:“才十颗,少了点吧……展才没有私藏?” “还有一颗,在内人那儿。”钱渊郑重其事道:“现在实在抢不过来。” “丢人现眼!”嘉靖帝骂道:“畏妻如虎!” “绝无此事!”钱渊瞪大眼珠,“在家里,学生说一,她不敢说二,学生说赶狗,她不敢撵鸡……” 钱渊说的天花乱坠也没用,徐渭早就在嘉靖帝面前漏过底了、 一旁的黄锦回忆道:“记得前些天,文长还提过,户部员外郎陈……陈有年亲眼所见,言不意展才亦有畏者。” “不承认?”嘉靖帝忍笑道:“那就是你怕了徐华亭!” “徐阁老位高权重,为天下敬仰,温和如玉,待下亲近,何来之怕?” 嘉靖帝好笑的看着钱渊冠冕堂皇的说些场面话,钱渊早就和徐家撕破了脸,最典型的就是徐阶招婿张居正又将其塞进了裕王府,如果没撕破脸,徐阶是用不着干这一出的。 看着钱渊又递过来的礼单,黄锦诧异问:“展才,这是……红珊瑚摆件、夔龙纹犀角杯、玉海东青啄雁饰,都是好东西啊。” “锦衣卫不是已经连礼单都查的一清二楚了吗?”钱渊面无表情道:“文长来信……最好把东西都老老实实交出来,省的陆指挥使查验发现少了什么。” “真的没贪什么?”嘉靖帝接过礼单看了几眼,冷笑道:“朕还真不信!” “请陛下查验。”钱渊正色道:“陛下亦知,开海禁通商,是学生之盼,不敢因私事而坏公。” 顿了顿,钱渊干笑道:“当然了,开个酒楼赚些银子,那也是有的……” 天下真正不贪的估摸着也就海瑞一人,可惜这位能为万年青,不能为栋梁。 嘉靖帝点点头,撸了把狮猫,“听闻适才去严府拜祭?” 钱渊坐在对面的圆凳上,撸了把小黑,“学生在镇江和严东楼见了一面,回京前一日得知噩耗,入京后先去严府拜祭。” “听闻少有人前去拜祭?” “昨日挂白,学生是今日拜祭,可能都是昨日去的?” 嘉靖帝冷笑了声,“如此迫不及待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四十章 同情 如此迫不及待,嘉靖帝这句话有着明显的指向,但黄锦和钱渊都不敢接茬。 是,严世蕃有取死之道,这点嘉靖帝自己都不否认,但严嵩之前那种种怪异操作,无非就是想保儿子一条命。 显然,在嘉靖帝心目中,杀严世蕃的凶手,徐阶的嫌疑最大。 杀了严世蕃,严嵩就如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就算有嘉靖帝的宠信,也再无回天之术。 最关键的是,严世蕃是死在劫杀之中,锦衣卫搜寻严府下人、护院尸首,密告上京,当有死士伺机行刺。 这实在是犯了官场大忌,政治斗争你死我活,但都需要一个底线,夏言、曾铣、张经、李天宠均遭弃市,家人流放,但他们都是死在刑法之下的。 如今,严世蕃被杀的消息遍布朝野,纵然是深恨此人,也往往向徐阶投去狐疑、忌惮的眼神。 有些聪明人难免心想,其实此事也未必是徐阶做的……但问题是,严世蕃就是被徐阶逼出京城。 考虑到严世蕃的所作所为,徐阶想斩草除根,以绝后患,这是可以理解的。 对嘉靖帝来说,他不需要忌惮,但他不希望徐阶用这种手段打破朝堂的势力平衡。 当日,陆炳禀报严世蕃死讯,正巧董传策上书弹劾严嵩,嘉靖帝怒火中烧,大发雷霆。 自己驱逐严世蕃出京,言下之意就是留他一命,没想到却有如此结局……要知道,嘉靖帝是收缴了严府库房一半银两的,换句话说,那是严世蕃的买命钱! 收了银子,结果人却死了,这让嘉靖帝都没脸去见严嵩啊。 娘的哪个王八蛋干的,一点面子都不给我?! 要不是吕本撑不起担子,吴山又刚刚入阁,嘉靖帝真想找个理由飞起一脚将徐阶踢飞! 在怒火之后,嘉靖帝对失去唯一儿子的严嵩有着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触。 愧疚,可能还没有达到;可怜,或许又轻微了些。 从妻子欧阳氏病逝之后,严嵩一次又一次的上书请求致仕,不惜将严世蕃驱逐出京,甚至公然让权给徐阶,希望能逃过清算……这一切在严世蕃死讯传来的那刻都化为泡影。 总的来说,现在的嘉靖帝对徐阶颇为不满,对严嵩非常同情,而在嘉靖一朝,朝中局势的走向,和嘉靖帝本人的情绪有着直接的联系。 嘉靖帝叹息着向钱渊询问严嵩的现状,自严世蕃死讯入京之后,严嵩再也没有进入西苑。 “一世沉浮,何苦来由?”嘉靖帝摇摇头,心里琢磨永寿宫重建,丹房可以修建的更大些,修道一事刻不容缓。 一想起修道炼丹,嘉靖帝突然精神一振,问:“镇海、宁海可都安排妥当了?” “学生大都安排了,只要驻扎宁绍台的几支军队能护卫海疆,台州指挥使葛浩所率水师能护卫商道,通商一事理应不会再起波折。” 钱渊尽量详细的将能说的都说了一遍,最后苦笑道:“学生自身敢保证两袖清风,亦能保证如荆川公、孙文和等人清廉如水,但……两年来镇海、宁海砍下十余枚小吏、文员首级,也只能保证短期内不会出大篓子。” 嘉靖帝倒是能理解,不然也容不下严世蕃敛财,摆手道:“福建那边如何?兵部的折子朕实在信不过。” “戚继光实乃一时名将,麾下也颇为得力,原先因倭寇龟缩沿海岛屿无可奈何,但浙江水师南下之后,数月内连连获胜。”钱渊笑道:“今年二月,戚元敬率军攻克横屿,大败倭寇,挥毫泼墨写下凯歌。” “万众一心兮,群山可撼。” “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 “主将亲我兮,胜如父母。” “干犯军法兮,身不自由。” “号令明兮,赏罚信。” “赴水火兮,敢迟留!” “上报天子兮,下救黔首。” “杀尽倭奴兮,觅个封侯。” 嘉靖帝品味良久,笑道:“此人欲封侯?” “嘉靖三十二年,戚元敬于登州击倭,曾作诗,有‘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之语。” “若能护卫福建,择地通商,不使倭患再起,倒是可以考虑。”嘉靖帝突然道:“展才与此人颇有交情,都在朕面前举荐数次了。” 这是个很容易引起嘉靖帝警惕的话题,钱渊苦笑道:“早在嘉靖三十三年就认识了,交友不慎啊!” 黄锦好奇问:“展才何出此言?” 钱渊面无表情的回答:“若不是两家有通家之好,徐氏与其妻王氏交好,耳读目染之下……何以徐文长将我和戚元敬并列!” 嘉靖帝一愣,拍着扶手大笑,连连点头道:“朕记起来了,文长的确提过,钱展才、戚元敬皆名闻东南,一为剿倭似虎,二为畏妻如虎!” 钱渊捂着额头唉声叹气,“徐氏学医,在东南救了不少人命,颇得母亲喜爱,若是这次生了个女儿还好,若是儿子……学生,学生……” 嘉靖帝笑得都咳嗽起来了,若是生了个儿子,面前这厮只怕连个侍妾都纳不了。 看嘉靖帝心情不错,钱渊把屁股下圆凳往前挪了挪,撸了把小黑,身子前探,小声问:“陛下,陶虞臣……” 嘉靖帝立即变了脸,指着钱渊的鼻子,“前些日子朕还在对文长说,你钱展才有些笼络人心的手段,不料如此不济!” 钱渊摸摸鼻子,苦笑道:“陶虞臣因其叔父被贬谪,颇为不忿元辅……” 黄锦看看嘉靖帝脸色,笑着说:“展才还管他作甚,这两天连文长都不触这个霉头。” “陶虞臣其人,貌不胜衣,而识沉守介,屹然不可动摇。”钱渊低声道:“看似沉稳,实则冲动,只怕是被人骗了去,学生想去昭狱探望一二……” “你倒是好心!”嘉靖帝冷笑道:“东南遍传钱展才杀戮决断,人称砍头,累累京观令人闻风丧胆,不意如此心软!” “学生向来是对敌如秋风扫落叶,对友如春风拂面。”钱渊正色道:“学生不敢聚众为党,只是志同道合者,匡扶社稷,忠君报国。” “不敢聚众为党……”嘉靖帝不屑的微微翘起嘴角,“朝中何人无党!” 略一思索,嘉靖帝撸了把狮猫,“去找文孚安排一二,回来说个清楚明白……明明是随园士子,却和华亭门生搅到一起,真亏他人赞你钱展才目光如炬!” 钱渊倒是不担心这件事引得嘉靖帝不悦,陶大临下狱已经第三日了,自己不可能不知道消息,径直问出口,才显得坦荡。 钱渊心里有数,嘉靖帝对自己的观感很大程度上来源于自己的坦荡,当年自己从不隐瞒对开海禁通商的赞成态度,还有之后先赞胡宗宪之能,后斥胡宗宪之量窄。 如果今天钱渊将陶大临的事摁下不提,反而会引得嘉靖帝狐疑,一定会丢分。 有小太监进来点燃烛火,钱渊这才发现时辰不早了,去严府拜祭又入西苑觐见,到现在还没进家门一步呢。 正要告辞,黄锦噗嗤笑道:“展才,说这说那,也不问问正事?” “正事?” “南下击倭,战功累累,设市通商,解朝中用度不足,尚寻到红薯、洋芋这等宝物,皇爷难道会忘了?”黄锦嗔道:“难道真的回都察院蹲着?” 钱渊一愣,拜倒在地,“学生谢陛下隆恩。” 嘉靖帝好笑的瞪着黄锦,“这么卖力,收了他什么好处?” “展才于国有功,又忠心耿耿,皇爷若无赏赐,老奴都为展才喊冤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四十一章 幺蛾子 自天顺年间以来,庶吉士渐渐成为了组成内阁的最重要的来源,毕竟一甲进士只有状元、榜眼、探花三人而已,而这三人又未必能杀出重围,更未必有治世之能。 如今朝中内阁四人,也只有徐阶考中探花名列一甲,严嵩、吴山、吕本都是二甲进士选为庶吉士。 再往后数,历史上嘉靖末年到隆庆年间,也仅有李春芳一个状元阁老……而这位被视为明朝权力最小的内阁首辅。 选为庶吉士往往就被视为储相,但也不是所有的庶吉士走的都是储相的道路。 选为庶吉士后三年散馆,会有一场考试,通过的人正式进入翰林院,其余的会选官六科六部都察院等等。 没有正式进入翰林院,进入内阁的可能性相对比较低,比如钱铮也曾经是庶吉士出身,但几近无入阁可能。 从这个角度来说,钱渊最好的选择是重归翰林院……虽然散馆考试早已经结束,但钱渊头上顶着的庶吉士这个头衔都是嘉靖帝御笔钦点的,再将其塞进翰林院也正常。 平心而论,钱渊没有强烈的入阁企图,无论在何时何地,官位或许是重要的,但永远不会是唯一重要的,钱渊更看重的是撬动资源的能力。 但这一切不能表达出来……因为钱渊面对的是明朝历史上最难侍候,同时也心机最深的一位帝王。 “陛下您看……听说文长升了翰林侍讲学士?”钱渊小心翼翼的问:“如果学生回翰林院……” 翰林院高低有学士、侍读学士、侍讲学士、侍读、侍讲、修撰、编修,徐渭是嘉靖三十五年榜眼,入翰林院授编修,因青词见宠,常侍帝侧,连连提拔越四五级升任翰林侍讲学士,惹得多少老翰林眼红。 “文长精于诗词,长于经义,书画更堪称一绝。”嘉靖帝似笑非笑正要调笑几句,冷不丁看见钱渊不停偏头,沿着这厮的视线看过去……是案桌上的礼单和装着走盘珠的匣子。 嘉靖帝也是无语了,他这句话隐藏的含义是人家徐渭青词写得好,但钱渊立即用隐晦的视线提醒,我可是送了礼的! 一旁的黄锦乐不可支,“展才,文长前年就说了……重回翰林,同僚蒙羞,你那笔字堪称蒙童涂鸦。” “他都是侍讲学士了……难道让学生拱手口称上官?” “正好还没回随园呢,陛下赐个侍读学士……待会儿回去看他怎么摆谱!” 嘉靖帝无语的捂着头呵斥道:“胡闹!” 侍读学士……就比翰林学士低一级,掌国子监事的太常寺卿高拱如今也不过是个侍读学士,掌詹事府的礼部左侍郎林庭机也不过只是个侍读学士。 “陛下,学生比那厮忠心!”钱渊拍着胸脯说:“为解君忧,不惜抛却庶吉士之位,他哪里能和学生比?” 嘉靖帝笑着微微颔首,面前这个青年抛却储相之位,百折不挠,一意南下击倭,开海禁通商,解朝中用度之窘,又使内承运库充盈,论忠心……朝中的确没几个能比得上。 呃,不得不说,钱渊从嘉靖三十四年第一次觐见开始,每一次觐见前都做了充足的准备……直接后果是,他每一次的表演都堪称完美。 论忠君之心,数遍朝中百官,钱渊应该是拍倒数第一的……穿越者很难对一位皇帝抱有这个时代士子一般君父的观念。 但这时候,黄锦幽幽叹道:“倒是听人提起过……展才一意转都察院,为躲开散馆之考。” 钱渊愣了下,脱口而出,“学生没有,黄公公胡说,陛下别信!” 黄锦笑吟吟的说:“皇爷忘了……当年皇爷御笔钦点展才为庶吉士,曾说过,散馆之考还是狗屁不通,就打发到云贵去……” 嘉靖帝大笑点头,“这样,让文长出个五经题,做得好就回翰林院,做不好……就去云贵做个县令好了。” 钱渊面色僵硬,“陛下,学生这次南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要不写一篇策论?” 还真不能太乖巧啊,不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而是按照这个时代所有人的思维……手握大功回朝的钱渊第一选择一定是回翰林院。 “陛下,其实官位高低……于学生如浮云,真的不在乎。”钱渊真心实意的说:“但徐文长此人性情猖狂,又爱与人有口舌之争……” “展才是怕吵起来……文长摆出上官架势?” “虽是至交,但……”钱渊叹道:“南下几年,数度亲身上阵,就怕一时按耐不住……文长那单薄身子,只怕撑不住两拳。” “看来是真想回翰林院?”嘉靖帝撸着狮猫,转头问:“翰林学士何人?” 黄锦俯身回道:“两京翰林学士仅南京礼部尚书孙升,闲住翰林学士董份,入直西苑翰林学士李春芳、严讷。” “何人掌翰林事?” “自原礼部尚书吴山入阁,无人掌翰林事。” 钱渊嘴角动了动,这糊弄谁呢? 你嘉靖帝虽然常居西苑修道炼丹,但对朝中诸事无不心中有数,几个翰林学士你都不知道? 嘉靖帝点点头,“展才抛却庶吉士,南下击倭,设市通商,皆有大功,但重回翰林……开本朝先例,需掌翰林事的翰林学士亲口许可,方为正理。” 这话有点别扭,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但你嘉靖帝向来是不守规矩的,今儿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钱渊没吭声,只静静的等待……估摸着后面有幺蛾子! 果然,嘉靖帝叹息道:“自吴山入阁,礼部尚书出缺多时,朕有意起复李时言为大宗伯,加翰林学士,掌翰林院事。” 殿内一时寂静无声,黄锦侧头细听,只听得见钱渊咽唾沫的声音。 “说起来,李时言当年视随园为眼中钉肉中刺,但时隔多年,间隙理应全消。”嘉靖帝轻声道:“不说他事,年初以闽地试种红薯、洋芋,李时言还欠你个人情……侍读学士有点过分,侍讲学士倒是合适。” 从去年嘉靖帝两次下旨褒奖抗倭有功的李默,到年初李默上书请以闽地试种红薯、洋芋,再到林庭机以礼部侍郎兼《兴都志》副总裁,并掌詹事府事,其子林燫又入裕王府…… 将近一年了,年过六旬的李默,终于杀了个回马枪,上演王者归来。 钱渊丢开小黑,郑重其事的拜倒:“陛下,学生视功名利禄于浮云,枯坐翰林非学生所愿……” “嗯?” “学生愿入户部……呃,愿留在都察院。” 钱渊无语的在心里吐槽,娘的果然有幺蛾子! 黄锦看着这一幕,也不禁心里吐槽,陛下也真是有闲情雅致。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四十二章 太难侍候了! 出了西苑,钱渊径直回了随园,还没等他想好是先回随园,还是先去拜见叔父叔母,徐渭已经从门房里窜出来了。 “展才。” 徐渭脸上没有三年后重逢的欣喜,而是一脸的凝重紧张,同样有些紧张的叔父钱铮也出现在门房门口处。 钱渊微微侧头,举起右手做了个手势,梁生轻声吩咐几句,几个护卫分散开。 钱铮回身走进门房,皱眉看了眼手摁刀柄站在门口处的梁生,向侄儿投去个询问的眼神。 “靠得住。”钱渊轻轻点头,走进门房才低声问:“怎么了?” 如果没有意外,徐渭应该在随园等着给钱渊接风,钱铮更应该坐在后院等着侄儿拜见。 “今日一直在万寿殿后殿,直到黄昏时才出来。”徐渭低低道:“临行前,陛下提及明日起复李默。” “起复礼部尚书,加翰林学士,掌翰林院事。”钱渊接口道:“陛下适才也提及了。” 徐渭喘息声清晰可见,张开发干的嘴,他低声问:“今日可提及回翰林院事?” 钱渊茫然的点点头,“自然要提及。” “你主动提及。” “嗯。” “还好,还好……”徐渭长长舒了口气,一屁股坐下,“朝中皆知李时言和随园不合,更看展才不顺眼……但年初红薯、洋芋试种一事闹得沸沸扬扬。” 钱铮接口道:“如若渊儿知晓李时言起复,掌翰林院事,当不会主动提及重回翰林。” 有点绕,钱渊把线索在脑海里按照时间点排列了一遍,才恍然大悟道:“难怪冯保那厮在门房等着!” 徐渭苦笑道:“那时,我就在门内……还是世叔拉着,不然会使护卫前去相告。” “身为臣子……特别是简在帝心的臣子。”钱铮长长叹道:“最忌讳的就是内外相联。” 把整件事全盘想通后,钱渊心里直发凉,嘉靖帝哪里是明朝历史上最难侍候的皇帝,纵观五千年,只怕都能名列前茅! 玩心计玩到这个地步,真是少见! 事情听起来复杂,但说起来也简单,钱渊回朝如何安置,这是随园上下一直发愁的重点,李默起复掌翰林院事,徐渭得知此事,很有可能赶回随园告诉钱渊。 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李默起复这件事的身后,钱渊的身影若隐若现。 事实上,嘉靖帝也心里明白,当年钱渊离京前将徐渭塞进西苑,所为无非有二,其一怕嘉靖帝忘了自己,其二,互通消息。 这三年来,嘉靖帝就是通过这条线去了解东南诸事,再与兵部、吏部呈文以及锦衣卫密奏相比对,所以钱渊和徐渭之间的联系,这是嘉靖帝允许的。 但如今形势大变,不提朝中剧变,最关键的是钱渊已然入京。 说到底,嘉靖帝今天想看到的是,一别三年后,钱渊还是不是当年那个“坦坦荡荡”一心忠君别无他念的纯臣。 钱渊在脑海中复盘了一遍,冯保的出现,显然是早有安排的。。 在冯保在钱宅门口拦下钱渊,并直接带去西苑的情况下,如果钱渊还是通过徐渭的某些手段得知李默起复掌翰林院这件事,那钱渊很有可能不会选择……至少不会主动提及回翰林院。 还有黄锦……如若不是黄锦提醒,今日钱渊还差点忘了提及这件事,如果今天没提起欲入翰林院,只怕嘉靖帝心有狐疑。 才四月天,京城正是气候舒爽的季节,钱渊从怀里掏出块毛巾,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冷汗,今天可真是运气! 一般情况下,入西苑觐见,钱渊都是要做很长时间的准备工作的,如若今天不是临时去了严府拜祭,肯定会回随园……那八成会得知李默起复掌翰林院这件事。 “伴君如伴虎啊。”徐渭苦笑道:“日后还得熬。” “不仅是针对我……”钱渊幽幽道:“如若今日事有不协,文长必然不会再轮值西苑,为陛下撰写青词。” 顿了顿,钱渊解释道:“袁炜、李春芳、严呐、郭朴……无不是纯臣,与朝中任何势力都无往来,但文长不同。” 钱铮微微点头赞同,徐渭的身后背景复杂的很,最直接的是随园,再往后还隐隐有高拱、裕王府的影子,甚至还能牵扯到李默。 “今日最后陛下如何安置?” 钱渊在心里盘算,今天算是误打误撞,在嘉靖帝眼里,自己应该算是过关了,听到叔父问话,摇头道:“尚未安置,陛下言等李默赴任。” 钱铮满怀希望的问:“可能重回翰林?” “绝无可能!”徐渭嗤笑道:“李时言此人……用展才的话说,人到黄河心也不死,嘴巴比煮熟的鸭子还要硬!” 钱渊笑了笑,“此事我心里有数……李时言此人,到时候吵一架就是。” “吵一架?”钱铮迟疑了下,提醒道:“可不能无来由的……” 徐渭打了个哈欠,“世叔,展才想吵架,理由多如牛毛!” 出了门房,徐渭回了随园,孙鑨、诸大绶一干好友还在那等着接风宴,钱渊先和叔父回了后院去拜见叔母。 走在路上,叔侄俩都默默无语,钱铮用眼角余光打量着身边三年未见的侄儿。 这三年来,钱铮瞠目结舌的看着东南发生巨大的变化,而这种变化却在自己这个不满三旬的侄儿手中发生,一个又一个的难关,一次又一次的考验,奋勇向前,锋锐无匹,深谋远虑,算无遗策。 不说侄儿简在帝心,与裕王的亲近,仅仅掌控东南通商一事,在朝中的分量就相当重。 而钱渊心里在哀叹,撞上嘉靖帝这种皇帝……只能说是前世不修啊,看来以后还需要在表演上下点功夫! 在心里琢磨了下,钱渊觉得不能仅仅以神态、动作、言语来显示表演功底,还需要在其他方面着手,比如要显示出自己的坦坦荡荡,但不能用太直接的方式。 钱渊突发奇想,如果换算成足球比赛,无球跑动那也是很重要的! “侄儿拜见叔父,拜见叔母。”钱渊正式施礼,一旁的小七起身做了个样子立即被陆氏拉了回去。 “好了,好了。”陆氏一脸笑容,“饿了?” “还好。”钱渊心神不宁,笑着说:“一别三年,叔母一点都没变呢。” “你嘴巴倒是甜。”陆氏笑吟吟道:“渊儿,真的不饿?” “真不饿。”钱渊在万寿殿后殿吃了两块烤红薯,还真不饿。 陆氏拍拍手道:“那正好,你媳妇刚才吃什么吐什么,嚷嚷着要吃鸡蛋灌饼……鸡蛋灌饼是什么?” 一旁的小七摆出一个弱不禁风的模样,苦着脸看向钱渊……不是装模作样,真的吃什么吐什么! 钱渊无语了,从扬州到通州,做了一路的厨子,现在还得继续? 获取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手机版网址:/book/5271/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四十三章 定大略(上)为盟主骑猪虎爷加更 等着给钱渊接风的众人在随园里等着,等着……一直等到茶都冷了,菜都凉了,等到月光都透过窗户照进厅内,钱渊才姗姗来迟。 钱渊一脸灰败的将手中的盘子递给冼烔,“菜都冷了,拿这个填填肚子。” “展才又研发新菜了?”孙丕扬好奇的探头过来,他在镇海两年亲眼见钱渊将一个个海外送来的物种制成美味可口的菜肴。 陆一鹏接过来咬了口,“里面是鸡蛋……呃,还有葱花。” 钱渊今晚也是醉了,小七吃其他的吃不下,吃鸡蛋灌饼一口气吃了十张……最后还是陆氏不敢让她继续吃了。 斟了杯酒,钱渊举杯道:“谢过诸位今日相迎,先干为敬。” 众人齐齐起身举杯,孙鑨笑道:“三年了,展才终大功告成而返京,如今朝中剧变连连,还需展才定人心,择时机。” 这句话意有所指,在座众人都听的出来,这不是指已经和随园彻底撕破脸的徐阶,而是已经和随园起隙的高拱。 “先放一放。”钱渊的视线从在座众人脸上一一扫过。 今日出城相迎的是以孙鑨、诸大绶为首,但徐渭在西苑,陈有年、吴兑在户部、兵部事务繁多,陶大临下昭狱,余者包括陆树德、包柽芳、潘允端都出城相迎。 今夜在此相聚的人有增有减,大都是第一批入随园的老人,唯独多了个孙丕扬,这是钱渊之前特地交代过的。 “高新郑此人类胡汝贞。”钱渊轻声道:“才高而量窄,只需放一放……他会明白的。” 孙鑨看了眼徐渭,试探问:“可是因逸甫兄等?” 钱渊微微点头,“裕王府内,高新郑一言而决,但他日朝堂,他高新郑还能一言而决吗?” 这是高拱的致命之处,张居正深得徐阶秘传乌龟缩脑之术,但陈以勤、殷士儋、张四维、林燫,以及以后徐阶、吴山、李默肯吗? 高拱隐忍这么多年,几乎没培养出什么势力,裕王府的同僚都得罪了个干净……这也是他为什么对张居正如此重视的原因。 他日高拱上位,随园中如此多俊杰都是派的上用场的,这也是他为什么曾经起意将随园收入囊中的原因。 高拱对钱渊的排斥,主要集中在裕王这个宝贝身上……说的简单的,高拱是怕钱渊争宠呢。 “今日先定大略,再谈细事。”钱渊推开冼烔递来的鸡蛋灌饼,“朝中剧变,严东楼被驱逐出京,严党已然无回天之术,筠泉公入阁,董用均闲住,吏部天官出缺……” 徐渭补充道:“李时言起复礼部尚书,加翰林学士,掌翰林院事。” “但这一切与我等何干!”钱渊冷笑道:“狗咬狗,一嘴毛!” 如孙鑨、徐渭、诸大绶、吴兑等人都神色如常,自从三年前钱渊剖析,朝中诸公将东南战局视为党争棋子之后,他们对钱渊时常脱口而出的这些话都视若无睹。 但孙丕扬脸色变了变,将内阁首辅、内阁次辅骂成狗,将两位大佬的党争视为狗咬狗…… 徐渭瞥了眼孙丕扬,低声道:“所以,如今只有一个问题。” “陶虞臣。”钱渊冷笑道:“华亭这等阴私手段,倒是让人小瞧了!” 众人沉默片刻,几日前锦衣卫指挥使陆炳亲入随园提人的场面还历历在目。 孙鑨轻声道:“其间缘由到底如何?” “《亟处大奸巨恶以谢天下疏》,是虞臣为董传策定稿的。”徐渭慢腾腾的说:“但此事是去岁十月之前。” “也就是说……华亭捏着这事在手上。”陆一鹏啧啧道:“月前徐党弹劾科场舞弊案,一脉相承啊。” 孙丕扬有点坐立难安,要知道陶大临已经被关入昭狱,他们是如何知道实情的? “陛下心里也有数。”钱渊毫无顾忌的说:“就为这事,今日还被陛下骂了顿……居然让人暗地里将手伸入随园。” 孙鑨咳嗽两声,“展才,如之奈何?” “其实是两件事。”钱渊起身踱了几步,手中犹自端着酒盏,“其一是虞臣兄,华亭无非是想将随园拖入这摊浑水中,但此事缘由如今尚是秘闻。” 停住脚步,钱渊冲着冼烔努努下巴,“虞臣兄对你如何?” 冼烔愣了下起身道:“如兄如父。” 这句话不假,冼烔是寒门士子,父亲早逝,是陶大临不忍见其弃学,一力提携,这才连连登科。 三年前钱渊离京,怕冼烔年轻气盛闹事,就是嘱咐陶大临严加管教……这次冼烔没闹出事,反而是陶大临闹出大麻烦。 “崇文门外,钱某说了有仇报仇,有怨报怨!”钱渊冷笑道:“既然说了要替老友找他吴时来的麻烦……明日你就去找那厮的麻烦,把事情抖出来!” 钱渊还记得嘉靖三十五年自己从嘉兴府的战场回京,曾经见过董传策、徐璠、张居正、吴时来汇集一堂……徐璠和张居正都是徐党的最核心人物,董传策和吴时来应该是外围。 事实上,钱渊的猜测是正确的,历史上就在这一年,董传策、吴时来、张翀三人同一日上书弹劾严嵩父子,董传策是华亭人,张翀是徐阶的门生,吴时来曾任松江府推官……这显然是徐阶的主使谋划。 后来三人都被贬谪出京,但也得到莫高的声望……这一世是不用想了。 钱渊绕着桌子缓步而行,口中络绎不绝,众人侧耳细听。 “弹劾分宜,何至于下狱?” “但在严东楼遭死士伏击之时弹劾严分宜,这才是下狱的缘由。” “所以,博茂将内情抖出,才能达到效果。” “陛下今日许钱某入昭狱一探虞臣兄,可见并无苛责之意。” 孙鑨在心里盘算了下,点头道:“如此一来,便能将虞臣和董传策分开而论。” “华亭此计之毒就在此处!”徐渭丢下啃了一半的鸡蛋灌饼,“弹劾分宜,以此下狱,难道虞臣能否认吗?” 众人纷纷点头,无论如何,将近十年时光,弹劾严嵩属于政治正确,可能就连严党都这么想……陶大临无论如何也不会也不能否认是自己为奏折定稿,否则名声必然败坏。 孙鑨迟疑了下,转头看向跃跃欲试的冼烔,“博茂,不要闹得太大……” “不!”钱渊打断道:“闹得越大越好,子直兄、叔孝兄再补上两份弹劾奏折。” 孙丕扬觉得自己是脱不了身了,索性苦笑道:“弹劾何事?” “自然是谎报军功。”陆一鹏笑道:“放心,此事我一清二楚!” 陆一鹏就是松江人,当年董邦政率军力保上海县城,两度援手华亭,最终却是吴时来贪功上报。 孙鑨皱眉道:“展才,闹得如此大……” “这就是其二了。”钱渊厉声道:“他徐华亭敢将手伸进随园,陛下以此相责……他敢伸手,钱某就敢砍!”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四十四章 定大略(中) 孙丕扬强自镇定,他入随园也有小半年了,平日里相处甚是融洽,没想到钱渊回京,一改风气,连内阁次辅的手都想剁了。 沉默片刻后,徐渭无所谓的耸耸肩,“反正早就撕破脸了,砍就砍……现在徐华亭自顾不暇呢,谁都觉得是他下手杀了严世蕃。” 孙丕扬倒是知道钱渊和徐阶撕破脸,毕竟兵围巡抚衙门在镇海不是什么秘密,他琢磨了下低声问:“展才适才提到,狗咬狗,不关随园的事……” “两个人。”钱渊竖起两根手指,“其一是吴时来,其二……此事还需……” 众人莫名其妙的看着钱渊的视线从每一个人脸上扫过,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吴兑,他叹了口气,“展才的确不能亲自出手。” “谁?”冼烔瞪大了眼珠子。 “还能有谁?”吴兑苦笑道:“三年前展才初入京城,朝野上下皆知其和徐府不合,为何?” 徐渭拖着长长的调子,“那自然是因为展才一顿拳脚将徐璠打的鼻青脸肿。” 厅内响起低低的笑声,当年那一顿拳脚……钱渊后来都想谢谢徐璠,没有那一出,纵使有个内应赵文华,严世蕃未必肯和和气气呢。 想救出陶大临,首先要将陶大临和董传策做切割,想要切割,首先就要和徐阶撕破脸! 只有和徐阶撕破脸,才能在不影响陶大临名望的前提下将人捞出来。 不是私下撕破脸,也不是双方心知肚明的撕破脸,而是将这一切撕掰开放在大庭广众之下,让所有人听得清清楚楚,看的真真切切。 在这种情况下,还有比徐璠更合适的选择吗? 徐府其他几个人,徐涉已经去了南京,徐阶次子幼子还小不懂事呢,张居正背景复杂,总不能找到徐阶本人,给他来一拳? 数来数去,只能是徐璠了。 当然,钱渊是不能出手的……毕竟有辈分差别,实在说不过去,虽然钱渊挺想亲身上阵的。 冼烔要去怼吴时来,徐渭挺合适,但他轮值西苑,常年在嘉靖帝身边,不能随随便便动手。 剩下的人大都是文质彬彬的士子,去年随园闹六科,下手最狠的孙铤如今在镇海,另一个是陆一鹏。 “不行。”钱渊摇摇头,“子直兄是松江人,一家老小还在乡梓之地,徐家人可不是善茬!” 徐渭的视线落到了孙丕扬的身上,这倒是个合适的角色……曾经上过战场,有胆气,配上几个钱家护卫就行。 孙丕扬心一提,让我去揍内阁次辅的长子……呃,很可能要不了多久就是内个首辅的长子! “不行!”钱渊再度摇头,“叔孝兄后面还有他事。” 孙丕扬松了口气,苦笑道:“展才于东南行事,先如草蛇灰线,后显霹雳手段,堪称锐气无双,不意入京依旧。” 钱渊扬声道:“随园聚众为党,不为私利,不为官位,但求俯仰无愧。” “说的好!” “展才所言极是!” 顾盼四周的孙丕扬面有感慨之色,团团拱手道:“孙某愿将此身托付。” 看钱渊紧锁眉头,徐渭使了个眼色过去,“具体事宜,稍后再议。” 钱渊一怔,知道徐渭已经有了人选,只是不方便现在说出口,点头道:“找个漏处,落在明处,小惩即可。” “嗯,小惩即可。”陆一鹏怪笑道:“若是下手重了,怕是展才在后院要夫纲不振。” 不去看钱渊那张黑脸,陈有年饶有兴致的说:“去年南下在镇海,展才有次说漏了嘴,回后院身上沾了脂粉味,连门都进不了!” “这事孙某最是清楚。”孙丕扬兴致勃勃的说:“台州大户柳家有女,慕展才风采,欲以侍妾之身侍奉,镇海县城传的沸沸扬扬……那晚展才来找我饮酒,一直入醉,回不去啊!” 众人哄然大笑,其中冼烔笑得最大声,他年初成亲,娶潘晟侄女为妻,潘氏温柔小意,冼烔通房都有三四个了。 这些人中可能只有徐渭能够“理解”钱渊,对他人来说,婚姻是结两姓之好,但对钱渊来说,他看中的只是人而已。 一阵喧闹后,冼烔拉着陆一鹏、孙丕扬开始盘算怎么怼吴时来,是文攻呢,还是武斗……随园士子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类似的传言早就已经沸沸扬扬了。 选官后一直留在京中的吴兑、孙鑨向钱渊打听东南诸事,细细问起乡梓。 特别是吴兑,如今升任职方司员外郎,颇得赞誉,已有人将其与浙江巡抚谭纶相类比,谭纶就是从职方司员外郎升任郎中,再外放台州知府,因军功名闻东南如今升任浙江巡抚。 “当年山阴遭倭寇如此猛攻,要不是展才率军急行数十里赶至相援,只怕……”吴兑举杯相敬,“如此大恩……” 说的不客气点,正是因为那次山阴会稽大捷,才能让京城随园始终保持着高度的凝聚力……毕竟随园中多有山阴会稽人。 钱渊举杯回敬,一饮而尽,正色道:“既负职南下,自有守土之责,君泽兄无需相谢。” “当日城池摇摇欲坠,倭寇登城,众人束手,府尹宛溪先生欲举剑自刎。”诸大绶叹道:“钱家护卫自山中出,列阵以对,力抗倭寇,继而进击,横扫千军。” 略微顿了顿,诸大绶换了个话题,“展才,前日日讲,裕王殿下相询,为何迟迟不归。” 没等钱渊开口,诸大绶笑着说:“已然向殿下说了徐氏身孕,殿下还说等你上门……” 一旁的徐渭嘿嘿一笑,“就在昨日,张叔大寄语,高新郑要为展才设宴接风呢!” 钱渊一听就明白了,噗嗤笑道:“看来高新郑不知钱某何许人啊!” 说得好听点,这是高拱给出的橄榄枝,说的难听点,这是高拱以此试探钱渊听不听话。 直接登门拜访裕王,和以高拱为中间人拜会裕王府,这两种代表着截然不同的意义。 通过高拱,意味着钱渊认怂,意味着钱渊愿意投入高拱门下,更意味着钱渊愿意将随园拱手相让。 钱渊和严嵩、严世蕃始终保持的是合作关系,为此一脚将差点坏了事的赵贞吉踹飞,高拱却希望将以钱渊为首的随园众人揽入怀中…… 想瞎了你高新郑的眼! 其实从三年前开始,钱渊在裕王心目中就占据了不低的地位,这三年内钱渊可没少使劲儿,应星糖铺已经都转到裕王府名下了,至少和原时空相比,高拱在裕王心目中的地位要低了不少。 这和裕王口袋鼓了有关,这和裕王生了儿子有关,也和钱渊得嘉靖帝允许出入裕王府有关……而这三点都直接和钱渊相关。 呃,其中第二点钱渊是不认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四十五章 定大略(下) 计划中,回京第一件事是去西苑觐见,去严府拜祭是个意外事件,原本第二件事,钱渊准备明后日去一趟裕王府……但今天嘉靖帝玩的有的让钱渊胆战心惊。 再考虑到高拱对随园,对自己的排斥,甚至还以此试探,钱渊想略微等一等再说。 视线在众人身上打了个转,钱渊沉思片刻后道:“裕王府那边,端甫兄代为一行,高新郑……” 徐渭冷笑道:“要不让林贞耀随其兄走一趟?” 钱渊在心里盘算了下,高拱这个人吃软不吃硬,将林燫引入裕王府本就是为了很可能起复的李默……这时候通过林家去撩拨高拱,真不是个好选择。 看了眼徐渭,钱渊摇摇头……如果后面再弄出什么林家、钱家定亲,高拱那气量,只怕要恼羞成怒啊。 这时候,门外人影闪动,众人转头看去,齐齐起身行礼。 “世叔。” 钱铮笑着进门,“没喝多?” 不能怪钱铮进门第一句话就问喝没喝多……三年前除了会试那几天,他几乎每次来随园,里面不是聚众饮酒就是聚众搓麻,就没见过他们正儿八经的会文过! “今日为展才接风,小酌几杯而已。”孙鑨让出位置,请钱铮坐下。 徐渭突然灵光一闪,看了眼钱渊,冲着钱铮努努嘴。 钱铮和高拱是有交情的,倒是个拜会高拱的好人选,而且钱铮是科场前辈,士林中颇有名望。 钱渊没好气的瞪了眼徐渭,让我叔父去……和我自己去有什么区别? 这件事甚至都不能让随园士子出面。 暂时将这件事丢到脑后,钱渊扬声道:“诸位,钱某南下三年,一为击倭,二为通商,后者有利有弊,这三年来,书信不断,子直兄、登之兄去年赴沿海一行,又有叔孝兄北上,文和兄南下……” “本朝开国近两百载,田赋不均,贫民失业,苦于兼并,富有奇珍异宝,贫无立足之地。” “说一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并不为过。” 陈有年轻声道:“红薯、洋芋可就救万民,但不可解土地兼并之祸。” 钱渊点点头,手指往下,“如果没有土地,亦能活命呢?” “以商贾代农?”诸大绶皱眉道:“无农不稳。” “所谓无农不稳,实则因为人要活着,总是要填饱肚子的,更别说修路建城、大军讨伐,总是粮草为先。”陆一鹏高声道:“如今有亩产二十石的红薯、洋芋,无农不稳可以略缓。” 钱铮开口道:“即使推广红薯、洋芋,必定人口倍增,土地兼并只会愈烈。” 钱渊指了指东南,“天下之土,何止脚下。” “海外?”徐渭皱眉道:“迁居他处,向来谨慎少见,更别说移居海外。” “但这却是一条路。”钱渊耐心道:“其实倭国、大员多有闽粤浙人移居,如大员占地约为两浙半数,南洋多有岛屿,小者如两三府洲,大者堪比一省。” “倒是听说过大员,据说森林茂密,少有人迹。”孙丕扬插嘴道:“这等地方,只怕移居亦少有人。” 诸大绶倒是摇头道:“秦汉时,两湖还多有瘴气,隋唐时,岭南尚为流放之地……展才,此事非一时之功。” “五代人?十代人?”钱渊笑道:“总归有个口子……自古以来未有三百年之朝,为何?” “土地兼并。” “不错。”钱渊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鸡蛋灌饼放在桌上,一旁的孙丕扬无语了……那是我吃到一半的! “两成人占据了这块饼的八成,而且其中还有相当一部分的人是不缴纳税赋的,而八成人口只能去抢剩下的两成。” “何解?” “其一,将八成分割出来,其二,将这块饼做大。”钱渊从吴兑的盘子里夹了块没吃完的丢在桌上。 厅内一时安静下来,有的人皱眉苦思,有的人眼神闪烁,有的人击节赞赏,也有的人叹息摇头。 “说到底两条路。”徐渭懒洋洋道:“一条是张居正那条路,一条是展才这条路。” “张叔大?”诸大绶转头问:“文长且说说。” “清查天下田亩。”徐渭嘿嘿笑道:“如晋时土断,豪门无不相惧,虽因此国库充盈,却种下大祸。” 诸大绶嘿然闭嘴,在座诸人都是饱读史书的,晋时土断,其中最重要的两点就是人口和田亩。 虽然明朝没有两晋时的高门世族,但遍布全国的士绅以及宗室拥有太多太多的阻碍理由……既得利益者,谁肯吃这种亏? 所谓的种下大祸,指的是当年的恒温,也指的是有此企图的张居正。 张居正死后家族那般惨状,不是因为得罪了无数官员的考成法,也不是因为推行一条鞭法,更不是因为权柄过大引得万历忌惮,而是因为清查天下田亩。 从张居正提出清查天下田亩的那一刻开始,他和他家族的命运已然不可更改,本人死在清算之前已经算是运气了。 最重要的是,在座众人……每一个都是既得利益者,纵然知道土地兼并之祸,但谁都不肯站出来,在这时代,家族在他们心目中的分量太重太重了。 如诸大绶、吴兑,他们能忍受贬谪出京,能忍受才华不得施展,但难以忍受家族的败落。 略微等了等,看再无人开口,钱渊轻声道:“此其一,其二,叔孝兄曾驻守上虞,又知镇海事,可知杀倭最利者何物?” “鸟铳。”孙丕扬扬声道:“在下出身山西,常居塞外,见过边军所使火枪,远远不及鸟铳,此为杀倭第一利器。” “上虞大捷,孙某于城头处亲见,数百真倭嘶吼冲阵,其剽悍之势更甚蒙人,然官军前阵鸟铳、虎蹲炮齐发,一举破其前阵,戚元敬乘势进击,三刻钟内横扫数千倭寇主力。” 钱渊闭目静听,又问:“铁炮如何?” “威远城头数尊铁炮,可保镇海一县,纵敌数以十倍,亦难攻克,实是守城利器。” 吴兑补充道:“台州指挥使葛浩率浙江水师南下,海船运载铁炮,以此连战连胜。” “鸟铳、铁炮均从西洋而来,汪直以此起家,麾下数以万计。”钱渊微微点头,睁开眼睛,叹道:“若不开海禁通商,汪直挟倭寇,携鸟铳、铁炮侵袭沿海,如何?” 吴兑叹道:“纵有戚元敬、俞志辅这等名将,只怕局面亦不可收拾。” “若有朝一日,西洋国以巨舰火器相逼,窥视中原,如何?”钱渊脸上有着令人捉摸不透的复杂神色,“难道沿海官军以破旧火枪,难经海浪的沙船迎敌吗?” “都说开海禁通商,但实则两分,通商为次,开海禁为先。” “本朝厉行禁海,欲开海禁,只能以通商解朝中用度之窘为先。” 钱渊环顾四周,语气中有着斩钉截铁的坚定,“今夜所定大略,开海禁,助则为友,逆即为敌!” 看看周围众人的表情,钱渊内心深处松了口气,看样子忽悠成功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四十六章 黑锅 老年人向来觉少,但徐阶不同,自从十余年前开始,他就开始修身养性,吃的适量,睡的足,不养好身子,怎么装乌龟? 装乌龟的重点不在于缩着脑袋,而在于活的长,换个人做个十多年的内阁次辅,早就受不了了,而徐阶眼看着就要将严嵩给熬死了。 但也只是眼看着……这几天徐阶彻夜难眠,书房的灯一亮就是一宿,头上原本半花白的头发现在全白了。 当严世蕃死讯传来的那一刻,徐阶心里是慌的……用脚后跟都猜得到,全天下都会认为是他干的,别说陆光祖这等心腹门生,就连徐璠看过来的眼神都古古怪怪。 为此,最近一直没犯错的徐璠被老子操起藤条抽了一顿。 这几天,徐阶总觉得所有人都不对劲……直庐里原本还算相处不错的吴山突然冷淡下来了,向来不管事的吕本要么躲的远远的,要么恭恭敬敬。 徐阶恨不得冲天狂呼,真不是我干的! 又是一夜难眠,月儿还高悬夜空,徐阶就起了床去了书房,实在是睡不着啊,他久久的呆坐回想这半年来的一点一滴,从去年末贼军破城,到欧阳氏病逝,一直到严世蕃之死…… 沉默了很久很久,徐阶长长叹息,再次确定,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自己都是最值得怀疑的目标。 朝野上下均知一件事,严党能猖狂十余年,严嵩和严世蕃有着同样的重要性,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后者比前者更加重要。 所以当欧阳氏病危的消息传来后,徐阶喜不自禁,所以当严世蕃坚拒离京的消息传来,徐阶如丧考妣。 京中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是徐阶以科场舞弊案将吏部天官吴鹏,刑部侍郎董份攻倒,最重要的是,是徐阶将严世蕃驱逐出京。 从前后的因果关系来看,你严世蕃赖着不走,徐阶使了隐私手段将你赶走,路上突下杀手以绝后患……逻辑是说得通的。 更别说严世蕃死讯未传入京中,徐阶已使乡党上书弹劾严嵩。 很多人都会这么想,换成其他人,徐阶未必会下这等狠手,但这是严世蕃啊! 十余年来,严世蕃的凶名赫赫令人胆寒,徐阶不知道吃了多少亏。 即使严嵩致仕,他日严世蕃复起……即使不再出仕,也必是徐阶的心腹大患。 于是,这个黑锅从天而降,硬生生的砸在徐阶的后背上,甩都甩不掉,就连嘉靖帝都认准了他徐阶。 徐阶想解释,但都不知如何解释……因为在他的计划中,的确有将严世蕃赶尽杀绝的企图,几次与心腹门生密谋中他也隐隐有过透露。 所以,如陆光祖,徐璠都或明或暗的问过这件事,张居正倒是没开口,但徐阶看看女婿的眼神就知道,这厮是认准了是自己下的手。 嗯,张居正还私下一人独处时感慨过钱渊看的真准……当年钱渊就说过,徐阶此人看似隐忍,但下手之狠更甚严东楼。 本来应该控制节奏,攻倒严嵩,抢在前头通过清洗严党,召回被严党打压驱逐的官员,一方面能培植党羽,另一方面能获得巨大的声望……至于严世蕃,到时候让和严党有深仇的林润顺手除之就是了。 但严世蕃的提前被杀,让徐阶的全盘计划被完全打乱。 最重要的是,如果徐阶不能洗涤自身,那就要承受巨大的损失……这种损失不仅仅体现在势力上,更体现在名望上,人心上。 文臣政争,不是不能死人,但以死士行刺,这是坏了规矩的,别说对手会忌惮徐阶,即使是门生党羽也会背后私下鄙夷。 最近几日,徐阶曾经有过试探,科道言官那边明显有点骚动……对于严世蕃,言官清流无不恨之入骨,但绝不希望看到严世蕃被死士袭杀。 但如何洗涤自身? 徐阶苦笑着摇头,锦衣卫那边一点线索也没有,因为严世蕃的仇家……太多了! 而且就算查出什么线索,自己能怎么办? 在严嵩很快就要致仕,严党注定很快覆灭的时候,自己跳出来替严世蕃叫屈?然后再将严世蕃的仇家大卸八块? 徐阶觉得,做到那般程度,的确能洗涤自身,但只怕名望也差不多掉到底了! 绞尽脑汁想来想去,徐阶始终想不到一个万全之策,严世蕃的被杀让他后面的步骤都无法顺利的实施下去。 而且徐阶目前最担心的是,严嵩会做什么? 徐阶也心知肚明,严嵩之前是真的想退,只希望能保住唯一的儿子,不惜以严府半数财物换严世蕃丁忧守孝,如今一切成空,严嵩会不会拼死一搏? 到底是谁? 到底是谁在这时候突然袭杀严世蕃? 那厮的确该死,但死的太不是时候了! 徐阶都开始痛恨严世蕃了,你到底得罪了多少人?! 天边已然隐隐泛白,徐阶叹息着走出书房,不料长子徐璠正在门外等候。 “父亲。”徐璠恭敬的上前行礼,前天他喜闻严世蕃死讯,脱口而出拍徐阶马屁……“杀得好”什么的,惹得一旁的陆光祖眼神怪异,最终被徐阶狠狠抽了顿。 没搭理儿子,徐阶径直去用了早餐,一直到准备出发了才问:“何事?” 子不知父,但父知子,自己这个儿子没事哪里会那么早在书房外等候。 “昨日展才入京,叔大去迎了迎。”徐璠小心翼翼道:“叔大回来提了句……只怕展才一时半会儿不会登门……但女儿总要回来拜见祖父祖母吧?” 听儿子提起这事,徐阶又是一阵心烦,埋下董传策这颗伏子最早是希望让随园和严嵩决裂,一旦钱渊和严世蕃闹翻,徐阶在东南就有伸手的机会。 但之后局势大变,这颗棋子没派上大用场,但徐阶如今深恨自己那个孙女婿,只是希望给对方添点堵而已,没想到形势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 不过如今钱渊入京,在徐阶心目中的地位也大幅度降低,就算裕王那边也有张居正,所以徐阶对钱渊的态度是无所谓的……但是,他很清楚,孙女婿对其岳父有着怎样的态度。 “你觉得能叫的回来就让人递帖子去。”徐阶面无表情的说。 徐璠扬扬眉毛,“如今严世蕃已经死,严嵩年迈八十,严党覆灭近在眼前,父亲要不了多少时日就能……他钱展才还能如何?” 徐阶看看面前的长子,心如死灰,琢磨着今日放衙回来要问问次子的学业……人家严世蕃虽然不是玩意儿,但至少眼光犀利。 都三年了,你都看不清你那女婿是何等人? 从隐隐不和到分道扬镳,再到最后撕破脸,他姓钱的从头到尾都没有来一封信,甚至没递来一个口信相商。 呃,如果严世蕃地下有知,一定会一手捏着自己被挖出的心脏,一手举着自己被砍下的头颅,对徐阶这番说法大加驳斥……我眼光好,能落到这个下场? 看着父亲出门,徐璠琢磨了下,严世蕃一死,自己就是京城第一号衙内了,你钱展才不过七品御史,还是个晚辈,不信你真敢不听话! 与此同时,和徐阶一样几乎一夜未睡的严嵩缓缓走出家门,轿子向着西苑而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四十七章 拉清单(上) 走进直庐的那刻,徐阶就有了觉悟……被人误解,被人鄙夷,斗了十多年的老对手还要继续都斗下去的觉悟。 在严世蕃的死讯传来仅仅三天后,严嵩再次出现在直庐中,他没有或坐或躺在为他特地设置的藤椅上,而是坐在了代表内阁首辅,持笔票拟的首位。 已经好几年行将就木的模样了,但今天的严嵩精神抖擞,双目如电,神色肃穆……不用想了,是来为儿子报仇雪恨的。 “子升来了。”严嵩淡淡道:“今日来的迟了,虽朝中无内阁次辅一职,但入阁多年,怎可如此懈怠?” 徐阶面无表情的行了一礼,“谢元辅教诲。” “罢了,且坐。” 吕本眼观鼻鼻观心,吴山忍不住偏头瞥了眼坐下的徐阶,严嵩这两句话意味深长……的确没有所谓内阁次辅一职,只是默认的接任内阁首辅的继任者而已。 严嵩带着刺的话是在说,就算老夫滚蛋,也未必轮得到你徐阶接任。 徐阶忍气吞声的坐下,心里暗骂,这老东西先丧妻,后丧子,没想到还能挺得住……不会是回光返照? “今日票拟大都已然安排妥当,只余两事。”严嵩将两份奏折丢到桌上…… 后面的话没听清楚,但第一句话就让徐阶心神不宁,安排妥当了? 所谓内阁,最初只是作为皇帝的智囊团、秘书存在的,但渐渐成了实际的权利中心,但从模式上来说,应该是内阁共议,然后内阁首辅票拟上呈。 但如果内阁首辅不愿共议,独享票拟之权……其他的大学士只剩下端茶倒水的份了。 严嵩父子在十多年里都是独享票拟大权,换句话说,徐阶端茶倒水十多年了……在严世蕃被赶出京城后的这一个多月里,除了个别事,徐阶已经开始实际行使内阁首辅的权力,票拟。 毕竟还没上位内阁首辅,徐阶还假模假样的和吕本、吴山共议……但现在严世蕃一死,严嵩回到直庐,重新独揽票拟之权。 “马顺卿,记得是嘉靖二年进士……”吴山的视线落到恍恍惚惚的徐阶脸上,“少湖公?” 听到“嘉靖二年进士”进士一词,徐阶立即回过神来,到现在将近四十年了,还在朝中的嘉靖二年进士几乎全都是他的同党。 “南京户部尚书马坤,嘉靖二年进士,曾任顺天府知府,大理寺卿。”严嵩看向徐阶,缓缓道:“南直隶通州人,与松江府不过一江之隔,子升应该熟的很。” 吴山顺手将奏折递给了徐阶,眼神闪烁的说:“南京振武营兵变。” 一旁的吕本缩了缩脑袋,现在可以确定了,元辅这是准备开始一个个拉清单算后账了……据说严世蕃途中转去南京,就是南京户部尚书马坤命振武营五百士卒护送严世蕃回乡。 结果途中遇匪来袭,振武营士卒先畏战而逃,后哄抢严府财货……甚至如今京中还有传言,有死士藏于振武营中,趁乱劫杀严世蕃。 无论如何,在严世蕃被杀一事中,振武营起到的是负面作用,而马坤又是嘉靖二年进士,铁铁的徐阶党羽。 按照惯例,如今的户部尚书方钝快要致仕了,除非从其他五部调任,否则最可能接任的就是南京户部尚书马坤。 呃,历史上振武营兵变还要等一年,而马坤在此之前调任北京户部尚书,前途一片大好……结果还是被牵连下狱,最终罢官归乡。 “此事南京守备太监何绶亦有本递司礼监,老夫之意,还是要询其根本的好。”严嵩偏头看了眼吕本,“来了吗?” “一刻钟前已至。”吕本在内阁干的就是跑题的活,出去将人领了来。 看到来人,徐阶嘴唇微启,但立即抿紧嘴,是户部左侍郎黄懋官,此人也是户部尚书可能的继任者之一,而且因推广红薯、洋芋一事得朝野赞誉……又一个徐阶看不顺眼的货色。 嗯,严党那是死对头,除此之外,但凡和钱渊挂上钩的,在徐阶心目中,好感度统统减一。 “君辨辛苦了。”吴山笑道:“才归京两日,本应歇息几日,今日实是不得已。” “吴阁老谬赞了。”黄懋官叹道:“此次出京,果如之前揣测,西北、辽东各地,均不愿种植红薯、洋芋,生怕误了收成。” “不得已以户部为名,选了四处,以官田试种,许诺得利尽归地方,有损户部来补。” 黄懋官苦笑道:“还好两浙、苏松、闽赣、山东都不用户部操心……” “展才早就安排妥当了。”严嵩颔首笑了笑,“嘉靖三十四年,南京兵部建振武营以备倭,那一年君辨晋南京户部侍郎。” 振武营兵变的消息还没传播开,内阁接到的是名义上管辖应天府官军的南京守备魏国公徐鹏举急递入京的奏折。 黄懋官接过奏折看了几眼,脸色大变,振武营兵乱,胁南京兵部尚书张鏊,魏国公不能制,被乱兵赶的纵马狂奔逃窜,乱兵围攻南京户部衙门,户部尚书马坤侥幸逃生,但死了一个户部侍郎,两个户部郎中。 他并不清楚,历史上死了的那个户部侍郎正是他自己,而且还是被扒光了衣服,裸尸于市。 不过如今,这对于黄懋官是个好消息,他可以确定,自己升任户部尚书最大的对手马坤完了。 在心里略微打了腹稿,黄懋官缓缓道:“嘉靖三十四年,百余倭寇自嘉兴攻入杭州,绕行入徽州府后北上,越宁国府渡江至太平府,窥探南都,时南直隶为之大震,后南京兵部尚书张时彻建言组建振武营以备倭。” 在场众人无不是人精,其他的不说,对两京六部的头头脑脑的履历那是烂熟于心,第一反应就是……时任南京兵部尚书张时彻,呃,又一个嘉靖二年进士,徐阶的同年。 徐阶也是无语了,这应该是巧合? “初时,选派精锐,军士有妻室者月给粮饷一石,无妻室者六斗,每石米折银五钱,后南京户部尚书马顺卿请奏减每石折银,去年南京户部再请奏革募补军士妻室之月粮,继而发饷拖期。” 顿了顿,黄懋官补充道:“南京户部请奏减折银,以南京户部存粮、库银输北京为由,但实则从去年起,镇海税银每三月入太仓库,户部从南都所借早已退回。” 现在事情已经明了……黄懋官就差直接说出口了,南京户部尚书马坤一次又一次的克扣士卒饷银,逼出了振武营兵变。 严嵩一眼都没有看徐阶,只缓缓道:“当许复旧制月粮及折银,乱兵不可姑息,当密捕为首者,再议南都户部、兵部之责。” 其实振武营在东南平倭中基本没发挥出什么作用,仅有如今的江西副总兵刘显是出身振武营,但带去的士卒都是废材,刘显在浙江几度大败也有士卒不得力的缘故。 很难说马坤一次又一次的克扣是出于公还是出于私,但这个黑锅只能让他来背。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四十八章 拉清单(下) 徐阶呆坐在那儿,面无表情的听着严嵩缓缓道来,看着吴山纵笔挥毫,他知道,在如今的局势下,自己几乎什么都做不了。 严嵩父子执政十余年给了徐阶一个很难说出口的暗示,只要自己能身登首辅之位,也能独掌票拟大权。 但现在,徐阶不再报这样的指望了。 名望大跌,人心涣散,就算现在严嵩出门就一跤跌死,吕本继续装死,也还有吴山呢。 就算继任首辅……嘉靖一朝,实际权力并不一定就是在内阁首辅手中的,这要看嘉靖帝对内阁中谁另眼相看,当年张璁、夏言初入阁就能参与票拟,也正是嘉靖帝对其的宠信。 而徐阶头上盯着阴杀严世蕃这样的名头,还能得嘉靖帝宠信? “首罪在户部,户部尚书马坤克扣军士饷银,拖延发饷,以至激起兵变。” “次罪在兵部,兵部尚书张鏊应变无能,为乱兵裹挟。” 吴山正在念刚写完的票拟……在徐阶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中,原本这权力已经落到自己手心,现在长了翅膀飞走了。 外间小吏突然在外间禀报,“通政司递交奏本。” 吕本接过来放在严嵩手边,小心翼翼的翻了几本,咧咧嘴道:“元辅,都是弹劾马坤、张鏊的,也有弹劾魏国公的。” 徐鹏举的奏本今日才递交内阁,所以徐阶一直不知情,但现在消息已经扩散出去了……科道言官终于有事儿干了,这种弹劾奏本没有一丝风险,铁铁的混业绩的好选择。 “票拟将弹劾奏本附上。”严嵩从头到尾没有问过徐阶一句话。 徐阶一言不发的看着票拟被送去司礼监,户部尚书马坤,是他安插在南京非常重要的棋子……从刑部尚书贾应春、南京兵部尚书张时彻致仕,南京礼部尚书闵如霖、南京工部尚书卢绅在京察中被勒令致仕,再到如今的户部尚书马坤。 能归于徐阶一党的两京六部尚书一级的重臣被一扫而空,只剩下都察院的左都御史周延一人,但周延虽是嘉靖二年进士,徐阶的同年,但其人峭直清介,并不是完全听徐阶指挥的。 半个时辰后,吃完仙丹觉得精神焕发的嘉靖帝好笑的看着送来的票拟,“惟中这是发狠了……还想着全身而退,也不想想别人肯不肯!” 一旁的黄锦小声说:“皇爷,南京守备太监何绶送来奏本,护送严东楼返乡的振武营士卒流传乡野,杀人越货,兵部尚书张鏊与魏国公欲裁撤振武营,最终激起兵变。” “那怎么杀到户部衙门去了?” “户部克扣饷银呗。”黄锦扶着嘉靖帝半躺在榻上,“这等事让严阁老处置就是,皇爷还是歇着吧。” 嘉靖帝今日劲头倒是足,笑道:“内承运库有了银子,才能练出如此仙丹,对了,展才那厮去了昭狱没?” “陆指挥使派人来通报过,今日一早就去了。”黄锦想了想,又补充道:“据说出来的时候气急败坏,” “活该!”嘉靖帝骂道:“不说文长了,那两个南下查验红薯的……” “都察院御史陆一鹏,户部员外郎陈有年。” “对对,这两个还不错,不料随园中也有这等蠢货……陶……” “陶大临。”黄锦面容有点僵硬,陛下记性向来好得很。 “就看展才如何处置了,投鼠忌器啊。”嘉靖帝明明精神不错,靠在榻上却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 这时候,外间又送来一份票拟,黄锦蹙眉看了眼,轻声道:“工科给事中候廷柱弹劾江西巡抚赵贞吉,江西巡按御史耿定向,内阁不敢擅专,呈上请圣裁。” “惟中这是要拉清单啊。”嘉靖帝叹了口气。 “年迈八十,唯有一子,如何不痛彻心扉。”黄锦微垂眼帘等了会儿,没等到嘉靖帝的话,只听见微微的打呼声。 一刻钟后,枯坐直庐的徐阶精神略微振奋,虽然马坤被罢官已然必不可免,但弹劾赵贞吉、耿定向的奏折都被留中了……呃,一个有点搞笑的误会,人家嘉靖帝睡着了。 两刻钟前,当看到弹劾赵贞吉、耿定向的奏折的时候,徐阶都没办法替他们辩驳……什么剿匪不力那都是扯淡。 奏折上弹劾的罪名虽然是剿匪不力,但在座的人都心知肚明,这是严嵩在拉清单……因为严世蕃在江西省建昌府南安县境内,而江西巡按耿定向驻守南安县城,江西巡抚赵贞吉驻守抚州府临川县。 换句话说,那条河流的一头是耿定向,另一头是赵贞吉,而严世蕃偏偏死在了那儿。 赵贞吉是铁杆的徐党,耿定向虽然不是徐阶的学生,但却是心学门人。 如今朝中上下都将徐阶视为幕后黑手,他跳出来替这两人争辩……等于将黑锅往自己头上砸。 看徐阶精神一振,严嵩冷笑一声,“今日晨间,司礼监黄公公奉陛下命传旨,吏部左侍郎冯天驭晋刑部尚书。” 徐阶有点慌,这实在有点莫名其妙,因为冯天驭是他的门生。 冯天驭,字应房,湖广蕲州人,嘉靖十四年进士,历大理寺评事、御史,升任吏部侍郎。 这是徐阶在北京六部中不多的身居高位的棋子,突然晋升刑部尚书……徐阶真的慌了,一方面他是怕严嵩赶尽杀绝,另一方面他知道冯天驭和严嵩是有旧的。 嘉靖二十九年,严嵩尚未祸及天下,严世蕃尚未替其父入阁票拟,冯天驭之母赵氏逝世,就是严嵩替其母写墓志。 严嵩手撑着桌案起身,缓缓道:“今日就到这儿,余事明日再议。” 吕本殷勤的扶着严嵩出门……前者也不盼着升,只盼着自己安安生生的。 吴山面无表情的收拾东西,察觉到徐阶投来的疑惑视线,犹豫片刻才道:“冯天驭晋刑部尚书,原刑部尚书欧阳必进转任吏部尚书。” 徐阶缩在袖中的手用力捏了下大腿,果然没好事……但随即转念一想,这应该是出自陛下之意,无非为了制衡而已,也不算坏事,至少丢了个南京户部尚书,得了个北京刑部尚书,不然冯天驭想上位还需要再磨上两三年。 的确如此,历史上的冯天驭是嘉靖四十年才升任刑部尚书的。 徐阶正要起身,却发现吴山站在那一动不动,“曰静兄,如何?” 吴山咳嗽两声,轻声道:“陛下下旨,起复前吏部天官李默。” “什么?!”徐阶的声音尖锐起来。 “任礼部尚书,加翰林学士,掌翰林院事。” 好吧,严嵩也知道只凭自己是无法将徐阶赶尽杀绝的,于是,他选择了李默。 这也是嘉靖帝权力制衡的一个选择。 李默起复早就在徐阶预料之中,但他没想到的是,李默起复的时间是在自己陷入沼泽,最为艰难的一刻。 徐阶面色灰败的离开西苑,今天听到的几乎全是坏消息……但今天的坏消息还没听完呢。</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四十九章 一锅乱粥(上) 整个随园中,论动手能力,自然是钱渊居首,其次是徐渭,这两个人都曾经亲身上阵杀倭,再其次是孙铤和冼烔。 去年随园闹六科,先有冼烔孤身迎敌,虽然被揍得鼻青脸肿,但两个同僚……头发都被他薅下来了,后有孙铤一拳将胡应嘉鼻子打破。 而论言辞犀利,还是钱渊居首,徐渭次之,后者能将活人骂死,前者能将死人骂活……但再次还是冼烔,这家伙三年前选官入六科为给事中,胆大敢言,言辞锋锐,颇有战绩。 所以,当潘允端随众人走近,听见里面冼烔跳脚大骂的声音的时候,一点都不奇怪,反而兴致勃勃。 应该就是昨晚展才说的那事儿了! “整个东南谁不知道你吴惟修厚颜无耻,抢占军功!”冼烔说的唾沫横飞,“倭寇来袭,枯坐城中,还想着搜刮民财!” 吴时来被骂得脸色铁青,呵斥道:“胡言乱语……” 陆一鹏扬声道:“倒是记得嘉靖三十三年,倭寇袭华亭,松江推官下令城中民众出银募乡勇。” “倭寇来袭,出银募勇,也理所应当嘛。”潘允端笑吟吟的递了个梯子过去。 陆一鹏满意的使了个眼色,高声补充道:“充庵兄有所不知,那年台州仙居吴家购良田五百亩。” 正值放衙之时,附近官员越来越多,有六科六部的,有都察院的,还有翰林院、国子监以及其他衙门的官员,都好奇的围上来,一听见“五百亩良田”,外围人群哄一下热闹起来。 吴时来的脑海中第一时间闪过钱渊那张脸,他算是徐阶心腹门生,当然清楚宁绍台三府都在钱渊掌控之中,查出这等事只是举手之劳。 但为什么? “北山公两度援手华亭,松江民众视为再生父母,你吴惟修身无寸功,却要抢占军功,以此幸进!”冼烔的声音越来越大,“如今,北山公终转任浙江总兵官,均是拜你吴维修所赐!” “厚颜无耻之极!” 周围官员不少人都明白过来了,其实这事儿三年前就曾经传开过,吴时来抢夺军功得以回京入六科为给事中,而被抢夺军功的董邦政……不知为何兼任吴淞副总兵,后来又升迁吴淞总兵。 而就在昨日,兵部发出公文,浙江总兵官出缺已久,调吴淞总兵董邦政任浙江总兵官……最关键的是,董邦政同时卸任苏松海防道佥事。 之前三年,董邦政本职为苏松海防道佥事,兼任吴淞总兵,勉强算是半文半武,而如今卸任苏松海防道佥事,转浙江总兵,那就是彻底沦为武将。 要知道董邦政虽然没中进士,但也是文官出身,担任过六合知县,其父、其叔父、其祖都是两榜进士,阳信董家也是显宦家族。 站在外围的胡应嘉眉头紧锁,他可没忘记崇文门外钱渊那句话……正要替老友寻他吴时来的麻烦,不过有点古怪,选择在放衙时候闹的这么大,显然是特地选好的,不是巧遇。 胡应嘉还在琢磨事儿,就听见里面冼烔尖锐的叱骂声,“……不过一丘之貉!” “的确,董原汉和吴维修向来交好……”旁边一个户科给事中小声道。 胡应嘉一惊,转头问:“怎么扯到董原汉了?” “骂他们一丘之貉……”户科给事中饶有兴致的捋须道:“先听听,今儿可是开了眼界了。” 之前被骂得抬不起头来,吴时来还能忍,不是他想忍,而是他想不明白,说起来董邦政由文转武一事三年前就被钱渊当年斥责过,这时候翻旧账做什么……现在他明白了,转着弯儿绕到了董传策身上。 董传策和徐府走的不算近,但毕竟是华亭人,而吴时来曾任松江府推官,又是徐阶的门生,和董传策常常同进同出,交情极好。 “住口!”吴时来高声打断冼烔的狂喷,“原汉兄弹劾国之奸臣,凛然风骨,朝中上下无不相敬……” “呸!”冼烔双目赤红,团团拱手道:“诸君中亦有东南人氏,当知在下出身寒门,若无虞臣兄,何来冼博茂今日!” 一旁有人点头道:“的确如此,虞臣兄对博茂如父如兄。” 冼烔上前两步,紧紧盯着吴时来,“去岁虞臣兄为董原汉六月定稿,何以今年四月上书弹劾?” 周围安静下来,很多人这时候才知晓,那封奏折是陶大临为董传策定稿……难怪妙笔生花。 吴时来一时大惊,脱口而出:“你如何知晓的……” 吴时来很确定,那封奏折随园事前是不知情的,一方面在于随园始终在分宜、华亭之间摇摆不定,陶大临不愿意此事为徐渭等人知晓,另一方面锦衣卫很顺利的搜捕陶大临,随园显然不知所措,这也证明了陶大临没有泄密。 这等密事只有徐阶心腹才知晓,而陶大临现在被关在昭狱里呢。 虽然后面的话被咽了回去,但大家伙儿都不是聋子。 周围安静片刻后,轰一声嘈杂起来,很显然,每个人都想到了,徐阶将此事捏在手里将近一年,关键时刻抛出去,明显是不怀好意。 更关键的是,这种手法很熟悉啊。 论今年朝中最引人瞩目的大事,必是科场舞弊案。 明眼人都看得到,严世蕃操持科场舞弊肯定不是一两日了,而徐阶突然出手,以科场舞弊案将不肯回乡守孝的严世蕃驱逐出京……显然,徐阶捏着这个把柄也不止一两日了。 “噢噢噢,难怪博茂来闹这一场。”潘允端顺势一锤将钉子钉死,“午后展才得陛下许可去了趟昭狱探望虞臣兄。” 外围的胡应嘉心里有些发凉,这等手段的确很像徐阶的手笔,而钱渊入昭狱探望……这等事是不能乱说的,很容易被人查证。 也就是说,董传策上书弹劾严嵩,是刻意将陶大临,甚至随园带进这趟浑水。 胡应嘉想不明白,徐阶为何不智于此,这时候将随园拖进来作甚? 哎,对着严嵩,徐阶只能也愿意缩着脑袋做乌龟,但面对比自己小两辈的钱渊,实在不愿意继续做乌龟啊。 “你吴时来掠夺军功以此幸进,他董原汉手段阴私至此,难道不是一丘之貉?!”冼烔破口大骂,说到激动处,挥着拳头就要揍人了。 陆一鹏假模假样的拦了拦,一旁的官员个个都在咂嘴,哪里是在骂董传策,明明是在骂徐华亭。 胡应嘉不想看到这一幕,毕竟他曾经被随园众人狠狠揍过一顿,他偏过头转身离去,心里琢磨不论其他,钱展才倒是算得上重情义……很明显,今天此举是为了切割董传策和陶大临,这是为了捞人呢。 但胡应嘉脚步一顿,他看到了匆匆而来的徐璠。</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五十章 一锅乱粥(下) “什么定稿,谁说的?” “狗屁,陶大临都下昭狱了……” “下狱论罪,口供如何能信?!” “你……哎呦,谁踩我?!“ “给我打!”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徐璠都没办法和严世蕃比,就算做恶都做不了多大……但惹事倒是一把好手,都已经平静下来,大伙儿准备回家吃饭了,徐璠几句话就让场面再度沸腾起来。 这下子陆一鹏、冼烔也有点傻眼了,徐璠这段时间在工部出入,随行带了不少人手,打起来肯定吃亏。 最重要的是,怼徐璠,这不是他们的任务。 “鲁卿兄且慢。”潘允端上前拉着徐璠,苦笑道:“不过口舌之争而已,何以动粗?” 潘允端和徐璠都是松江人,早年就认识,只不过前者举业还算顺利,后者就是个草包。 但潘允端之父潘恩曾经投入徐阶门下,三年前会试前后,潘允端常常出入徐府,和徐璠也算相熟。 “动粗?!” “他随园还不是大闹六科?刚才碰到的克柔兄……鼻子都被打破了!”徐璠怒目而视,指着冼烔大骂,“不过小小给事中……” “适才只是误会。”潘允端劝道:“场面混乱,一时不慎误踩了鲁卿兄一脚而已。” 但今时不同往日啊,虽然徐阶看似势大,实则陷入沼泽,但徐璠这个废物只看得到……严世蕃一死,严党再无翻身之日,严嵩很快就会滚蛋,父亲很快上位内阁首辅。 说得简单点,在徐璠的思维模式中,之前十余年间严东楼的地位,就是如今往后他徐璠的地位。 不过一个老家致仕官员的儿子,而且还和随园牵扯不清……徐璠怪眼一翻,两手用力一挣,怒喝道:“给我打!” 徐璠记得刚刚入京那年,一个工部主事在大街上被严世蕃一脚踹翻……然后被贬谪出京,打发到云贵去做个县丞了。 好威风! 今日轮到我了! 几个徐府下人犹豫着越众而出,徐阶长期缩起脑袋当乌龟……这让他们这些下人绝无严府下人的嚣张,一串乌龟! 六部门口揍御史、给事中,回家大爷不过被抽顿藤条,自己这些人怕是要被扒了皮。 这下子徐璠急眼了,娘的嘞,当年严府下人那般嚣张跋扈,自家下人怎么就这么废?! 那边冼烔和陆一鹏刚松了口气,还好,还好,突然人群中传来提醒声,“小心!” 只见面目狰狞的徐璠甩开潘允端,三步并作两步,狠狠一脚揣在陆一鹏小腹上。 周围一时寂静无声,众人都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严世蕃去,徐鲁卿来?! 随园在京中名气极大,钱渊、徐渭也不是一两次撸起袖子和同僚打架了,去年随园大闹六科,名震京师,不料今日被当街痛揍……挨了一脚的陆一鹏痛得都起不了身,面色发紫的趴在地上。 这下算是闹大了……胡应嘉透过人群缝隙看着这一幕,他还算了解随园众人,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领头是锋锐如剑的钱展才,其他人有意无意的也学了几分这等做派。 真是个蠢货啊,胡应嘉心里叹了口气,今天这事儿闹的……徐阶本来就摇摇欲坠的名声经此一闹,更是每况愈下,不管为什么,徐璠还动手打人,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还是在六部衙门口,回头说不定徐阶会换一条更结实的藤条。 胡应嘉还在想要不要继续看下去,眼角余光瞥见来人,立即移了位置,犹豫片刻后转身疾步离去。 来人是张居正,他今日一直在国子监,听到消息赶紧赶过来……欧阳必进转吏部尚书,李默起复,南京户部尚书马坤被弹劾,显然,如今的局势不太好,大舅子还闹这么一番,只怕不妙。 就在张居正疾步赶来的时候,潘允端深深叹了口气,原本还想着私下动些手脚,这也符合钱渊的交代,没想到……今日徐璠闹的这么大,自己被硬生生顶在上面,下不来了! 不错,怼吴时来、徐璠,和徐阶决裂,钱渊选中两个人,冼烔去怼吴时来,而去怼徐璠,或者说去弄徐璠的那个,徐渭替钱渊选中的就是潘允端。 一方面,潘允端选官工部主事,而徐璠如今负责重修永寿宫……严世蕃视财如命,他徐鲁卿也是黑眼珠见不得白银子,事实上潘允端早就发现了点猫腻。 另一方面,松江潘家是当地望族,除了潘恩、潘允端父子之外,也还有其他进士、举人,不同于平民出身的陆一鹏,潘允端是不畏惧和徐家闹翻的。 更别说,虽然潘恩曾经投靠徐阶,但潘允端却是公认的随园一员……事实上他名气不小,因为三年前第一批随园士子,只有他一个没有考中进士。 潘允端原本计划私下查查,找个机会把事情捅出来……现在好了,变成全武行了! 算了,就这么着吧,反正迟早要撕破脸,反正从去年上京赶考就没去过徐府,反正这事儿闹大了,不管自己在不在场,终于要和徐府决裂。 就在张居正高声喝止的时候,就在徐璠举起拳头冲向愤怒的冼烔的时候,潘允端掀起衣衫下摆,助跑几步,腾空而起,狠狠一脚揣在徐璠的屁股上。 跌了个狗吃屎的徐璠还没反应过来,冼烔抓住机会扑上去又是一脚,还在地上没爬起来的陆一鹏狠狠一脚杵在徐璠的脸上。 张居正无语的看着这一幕,里面打成了一锅粥,赶来的兵部员外郎吴兑、翰林院庶吉士陆树德、翰林院编修姜宝、都察院御史邹应龙、孙丕扬纷纷掺和进去…… 听到消息也赶过来的国子监司业林燫苦笑两声,“叔大,如之奈何?” “展才真是……真是!”饶是张居正向来端谨,也忍不住大骂钱渊……要说这事儿背后不是钱渊指使,鬼都不信啊! “小弟,住手!”林燫高喝了声,冲进去想把林烃拉出来。 放衙后,林烃和好友陆树德准备去随园,路上听到这事儿才赶过来,陆树德第一个冲进去,林烃不让人后,跟着冲进去一脚踹在邹应龙屁股上。 “又来了个!”脸上都开了酱油铺的徐璠还嘴硬,又被一脸眼泪鼻涕的冼烔狠狠锤了拳。 林燫真的不是来拉偏架的,只是想把弟弟林烃拉出来,结果脑门上挨了翰林院同僚姜宝一巴掌……姜宝,嘉靖三十二年进士,选庶吉士,心学门人,徐阶的得意门生。 这下热闹了,越卷越多,一场大混战就在六部衙门口展开! 潘允端是主力,逮着徐璠疯狂输出,陆树德和林烃是绕着圈跑,抽冷子来一下。 陆一鹏已经没有战斗力了,趴在地上,背脊衣衫上有明显的几个脚印,冼烔和姜宝在互殴,倒是斗旗鼓相当……至于最倒霉的林燫,不知道被谁抓了把,脸上三道血痕。 不过在明朝,这也不算什么稀奇事,锦衣卫指挥使在皇宫中都能被打死,李东阳在弘治帝面前操起锤子要砸张鹤龄。 光是嘉靖一朝。 近有随园闹六科,被送到医馆的不下一只手,据说天气一冷,胡应嘉鼻子就不好使。 远有杨升庵聚众高呼“仗节死义,正在今日!”,差点把桂萼、方献夫两位后来的内阁首辅给扔到金水河里去。</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五十一章 盟约(上) 钱家酒楼后院。 钱渊目瞪口呆的听着梁生的仔细禀报,事儿已经闹的沸沸扬扬了,多少人都跑去看热闹,与随园交好的官员也不吝啬通告一声。 听到徐璠鼻子在三年后又一次被打歪,这次连张居正都被卷了进去,据说挨了两下,绕是钱渊满肚子心事,也忍不住想笑。 但等钱渊知道陆一鹏都被打的起不了身,冼烔脸上青一块紫一块,陆树德和林烃被人摁在地上,登时勃然大怒,“谁下手这么狠!” 梁生撇嘴道:“徐家那位大爷据说也挺惨,后来徐府下人也动了手。” 钱渊立即给了梁生小腿一脚,“你们是死人呐!” “上京前,杨哥嘱咐过,要小心谨慎,不能被少爷惹麻烦。” “这叫小心谨慎?”钱渊喝道:“杨文让你们装王八了?” “那……”梁生眼里有试探,也有跃跃欲试。 小声交代几句,钱渊转头回了小院,推门进去笑道:“子维兄,抱歉抱歉。” 桌边坐着的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的中年人,皮肤白皙,身材高量,双目有神,但看起来似乎话不多的样子,只淡淡道:“展才客气了。” 此人在今年之前虽然名声不显,但今年被高拱引入裕王府为讲官,因而被视为日后阁臣,他就是嘉靖三十二年进士,第一名选为庶吉士的张四维。 三年前钱渊曾经与张四维见过一面,但其母死讯传来,立即返乡丁忧,他不比其舅杨博遥领兵部尚书,老老实实守孝二十七月,直到去年末才起复,今年初得高拱看重引入裕王府。 今天之前,钱渊对其的印象主要来自于前世史书,这是个著名的倒霉鬼……忍气吞声了十多年,天天给张居正端茶倒水,一朝上位大举清算,却死了老爹不得不再去守孝,最终孝期还没出自己也挂了,便宜了暂居首辅之位的申时行。 而且因为张四维主持对张居正的清算,导致后世对其的评价是“太岳相公虽功在天下,但罪在自身,然凤磐相公功在自身,罪在天下。” 但今天短短一刻钟的交谈,钱渊对张四维的印象是,这是个沉默寡言,有着极强自制力的人,看起来似乎对什么都不太感兴趣。 这和张四维在历史中翻身后的做派截然相反,钱渊不禁在心里叹了口气,能在历史上留下名号的……真是没一个省油的灯啊。 明明很好奇自己出门的缘由,但偏偏不问出口,钱渊笑道:“无甚大事,只是博茂和子直兄与同僚起了纠葛,嘿,居然动起手了。” 张四维心思急转,如果是普通的纠葛,何至于这么急切,看来事儿不算小,或者对方来头不小。 “不提他们了,吃个教训也好。”钱渊笑吟吟举杯道:“适才说到在镇海设铺,晋人多遭排斥,哎,商行之事有利有弊,但无论利弊,均以籍贯为先,所谓乡党,其实晋人亦如此。” “当年应星糖铺尚在太仓王家手中,王民应身为蓟辽总督,洋糖亦不能在三晋之地畅销,不得不以晋商为介。” 张四维苦笑一声,举杯道:“此事确大为不妥,不过如今应星糖铺遍及晋地。” 钱渊哈哈一笑没再说什么,应星糖铺问世多年,始终无法进入山西陕西,不得不将货物售于晋商,利润并不高,后来能进入山西,主要还是因为王民应下狱论死,铺子挂靠在裕王府的原因。 所谓商行,类似于后世的某行业协会的非官方组织,但在明朝拥有不小的势力和权力,多半是以乡党为基础,常常横行霸道,哄抬物价,甚至控制货源。 前面两年钱渊也为此头痛的很,又不能以官方手段强行逼迫,后来还是借助侯涛山一战才得以管束……覆灭的那八家海商就是最典型的商行,控制货源,操作价格。 遍数天下,浙商,闽商,粤商,虽然也有竞争,但大致能归于一类,都是靠海吃海,另外扬州盐商,苏松一地以及南直隶部分地区也名气不小,比较特殊的是徽商……倭寇头目如汪直,徐海,徐碧溪都是徽州人,但这些都深层次的参与到如今如火如荼的海贸中,只有晋商被排除在外。 虽然晋商在北方名气极大,势力极广,但始终无法插手海贸,这块肥肉早在弘治,正德年间就被他们盯上了,但看似近在眼前,实则远在天边。 这其中的原因主要在于晋商在东南被各种势力所排斥,而张四维的张家,就是晋商的头面代表,毕竟如今是官本位的时代,数代行商的豪富张家出了个张四维,姻亲中还有如杨博、王崇古这样的重臣。 原本以为恰巧在东南任职,而且频频立功的王崇古可以成为打开突破口的关键棋子,但没想到收效甚微。 “说起来嘉靖三十四年,在下被倭寇掳走,太平府一战,令舅领兵来援,钱某铭记在心,之后数年虽然见面不多,但也没断了往来,何至于此?”钱渊用一种亲热夹杂着埋怨的口吻道:“令舅写信与小舅作甚,一封信到镇海不就嘛!” 今年初,王崇古因晋商之事几度写信给浙江巡抚谭纶,后者几度拖延,一直等到钱渊入京之后……事实上,这是钱渊私下拜托的。 这是个不错的筹码,钱渊自然要用到地方……特别是知道张四维这一世被高拱引入裕王府后。 张四维那张木然的脸上浮现出一丝难见的笑容,他回京后因此事几方奔走,后来找到邻省陕西人孙丕扬头上,对方答应替他问问……结果钱展才回京,第一日拜祭严府,西苑觐见,当夜聚饮,第二日孙丕扬就送来帖子邀他赴钱家酒楼。 “说起来有点拗口呢,你小舅,我小舅……”钱渊举杯笑道:“今日用的是女儿红,从绍兴最闻名的酒家买来一路携带入京,子维兄尝尝?” 张四维笑着举杯一饮而尽,“入口绵软温和,果然不同凡响。” “得子维兄一赞,日后当身价倍增。”钱渊大笑道:“其实令舅去信,确实欠妥。” 不等张四维发问,钱渊解释道:“当年招抚汪五峰,钱某和胡宗宪亲上沥港。” “先议招抚,钱某不管,后议通商,绩溪外避,为何?” “钱某言,欲拜佛,当拜真佛。” 钱渊轻声道:“东南通商,乃钱某一手初建,学甫兄来封信即可,何至于蹉跎至今?” 张四维定睛看去,绕是他自视甚高,也不禁被镇住了……浙江巡抚的话还没有你好使? 丁忧三年不出,虽然也时常听闻朝中大事,但毕竟不在朝中,张四维很难想象钱渊在东南的地位。 至少在通商一事上,谭纶的话真的没有钱渊好使。 张四维抬头看向面前这个比自己小几岁的年轻官员,王崇古在给外甥的信中提到,晋人欲在东南有所寸进,必得龙泉之助。 钱渊笑道:“学甫兄也太见外了……” 历经宦海数年,钱渊现在说这种话别说脸不红了,一丝异样都看不出来……王崇古的帖子送到镇海钱宅七八次了。 顿了顿,钱渊脸色一变,“子维兄,小弟可不是故意占你便宜的……” 绕是张四维为人端谨,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倒是不知展才与叔大如何称呼?”</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五十二章 盟约(中) 张四维是嘉靖三十二年进士,因第一名选为庶吉士,又因其舅父杨博时任兵部侍郎而广为人知。 三年前,张四维在翰林院里的名气可比张居正要大的多,后者当时默默无闻,两人也算有交情,甚至就是张居正将张四维引荐给钱渊。 但如今,两人已然有隙,张居正一手攀着徐阶的胳膊,另一手拉着高拱的裤腿。 张四维对此颇为不屑,不说左右逢源,只看这架势,权势心太重! 哎,其实他张四维自个儿也好不到哪儿去……他在裕王府中的地位主要来自于其舅父杨博。 当然了,舅父是天生的,是不能认的,而岳父是可以认的,而且可以一个接一个……算算看,徐阶是张居正第三个岳父了。 张四维笑着看向对面,却发现钱渊脸上的笑容颇为怪异,“展才?” “呃呃,待会儿子维兄就知道了。”钱渊扯扯嘴角,刚才梁生来报,好像就是冼烔抡着王八拳给了张居正两下。 将杂念抛之脑后,钱渊在心里整理了下思路,轻声道:“其一,明日钱某令护卫南下告知,晋商可于镇海、宁海设商铺,再无人胆敢刁难,子维兄可使得力人前去。” “叔父张遐龄,三弟张四教均能脱开身。”张四维精神一振,“东南商行那边还需展才言语几句。” “那是自然,一群鼠目寸光之辈,不骂不懂事!”钱渊眯着眼轻笑,“晋商有多大力气就使多大力气,能抢多少份额就抢多少份额……” “有个落脚地就不错了。”张四维连连推辞,“晋人非贪得无厌之辈。” “那是子维兄不知内情。”钱渊长笑道:“大明物宝天华,丝绸、茶叶、瓷器……太多太多的货物,均被西洋视为宝物,如今只有镇海、宁海两处通商口岸,有多少货物,海商都吞得下!” “只需缴纳税银,不得走私贩货……虽荆川公、望之公不会随意发放通商文书,但钱某能保证,晋商的份额不会比浙商、徽商之外的其他派系少。” 张四维在心里思索,镇海、宁海地处浙江,而汪直又是徽州人,钱渊给出的承诺……已经让自己不敢相信,实在太诱人了。 但对面这位青年为何如此大方? 送礼也是有技巧的,特别是在官场上,无来由的好意比无来由的恶意更让人警惕,钱渊自然不会忘记这点。 手持酒壶斟了杯酒,钱渊正色道:“叔孝兄与子维兄相熟,当知钱某所愿。” “钱某南下三年,屡有战功,设市通商,但至今海禁未开。” “让利无非是想将晋商绑上这条船,他日朝中若有人言再厉行海禁,他日若钱某建言开海禁,还请子维兄助一臂之力。” 张四维恍然大悟,笑道:“虽归乡三年,但也听闻镇海税银解朝中用度之窘,辽东、蓟门、福建、江西,多少民众因镇海粮银而活。” “子维兄谬赞了。”钱渊拾起筷子笑道:“尝尝这道洋芋丝。” 张四维挑了筷夹杂着肉丝的土豆丝入嘴,嚼了嚼眼睛一亮,“嫩滑可口。” 那当然,这个时代的肉食还没有普及下锅前勾芡的做法,用红薯粉调和肉丝,加盐搅拌均匀,放置一刻钟再下锅,肉丝滑嫩无比。 “这就是其二了。”钱渊指了指菜盘,“红薯、洋芋在西北推广不利,还望子维兄襄助一二……当然,要等今秋收成之后再说。” 张四维也曾经不止一两次听孙鑨、孙丕扬说起这事,好奇问:“真的亩产二十石?” “不低于十五石。”钱渊郑重其事道:“关键是耐旱易活,用水较少。” 张四维神情也慎重起来,缺水……这是西北地区难以根治的大问题,秦汉唐时期修建的水渠如今大都不顶用了,如果有如此耐旱同时又高产的作物在西北推广,这对于张家、杨博以及自己,都有着非同反响的意义。 杨博对此就很是关注,曾经在信中叮嘱过张四维,若是军户种植洋芋、红薯,就算收成季节,蒙古人南下抢掠……那就可费劲了,还得从土里刨出来。 “若的确如此,为国为民,亦为乡梓,张某当不遗余力。”张四维点头道:“有其一,其二,自然有其三。” 钱渊微垂眼帘,缓缓道:“虞坡公已出孝期数月,不知何日归京?” 张四维并不诧异对方问起这件事,舅父杨博去年末除服,但到现在仍然在宣府遥领兵部尚书一职,此事一直为朝中官员关注。 “当年舅父丁忧守孝,不料俺答南侵,诸将无力相抗,舅父不得已而奔赴前线。”张四维叹道:“去年末曾书信往来,舅父言当日是陛下御笔钦点,如今……” 钱渊忍不住心里吐槽,看来徐阶、严嵩不彻底分出胜负,他杨惟约就不肯回来趟这浑水! 沉吟片刻后,钱渊低声问:“听闻虞坡公与遂安有些误会?” 所谓的“遂安”指的是浙江遂安县,张四维当然听得懂这是指出身遂安县的兵部左侍郎江东。 张四维眼神闪烁不定,“展才说笑了,少司马与舅父颇有交情。” 钱渊噗嗤笑道:“子维兄这才是在说笑。” 这三四年里,京中六部,最稳定是工部、户部、礼部,尚书都没变过,刑部只变动了一次,嘉靖二年进士出身的贾应春致仕,欧阳必进接任,变动最频繁的是吏部,从李默到吴鹏,再到如今的欧阳必进。 而最复杂的就是兵部,虽然只变动了一次。 杨博远在宣府,遥领兵部尚书,而兵部诸事是左侍郎江东暂领,这两个人其实是同年,都是嘉靖八年进士,但偏偏成了死对头。 嘉靖三十五年,俺答南下围大同右卫长达半年,始终无法解围……当时的宣大总督杨顺将俺答长子的小妾给拐跑了! 嘉靖帝心急如焚,南边的倭乱还能暂且容忍,毕竟杀不到北京来,但俺答可是近在眼前,再来一次兵围北京,嘉靖帝都得去向祖宗叩拜请罪了。 于是,嘉靖帝选择罢兵部尚书许论,下令夺情起复刚丁忧半年的杨博,令其复位兵部尚书,总督宣府、大同和山西军务。 而与此同时,时任兵部左侍郎的江东正好率军出击,解大同右卫之围……本来兵部尚书许论已然滚蛋,应该是江东升任大司马,没想到斜刺里杀出了个还在丁忧的杨博。 从那之后,两人就结了仇,杨博始终不肯回京,也不肯上书请辞,而江东回到京中继续任兵部左侍郎……嘉靖帝看他很不顺眼,因为一旦有胜战,都是严嵩报喜,一旦打了败仗,严嵩缩头将江东推出去报丧。 但江东和随园的关系却很不错,钱渊在东南暗中掌控多军,军中将校升迁,主将调任,这种事不可能绕过暂领兵部的江东。 如果没有江东,戚继光麾下诸多将校,还有戚继美、卢斌、侯继高、鲁鹏、岳浦河、张元勋、杨文等将官哪里有那么容易就得以升任。 这也是钱渊最担心的一个地方。 江东和杨博结仇,日后杨博回京……钱渊不记得杨博有没有入阁,但必然挺到隆庆年间,一旦回京必然清洗江东旧部,也会对江东某些升迁做调整。 这也是孙丕扬去信镇海后,钱渊决定入京后立即与张四维会面的原因。</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五十三章 盟约(下) 酒已凉,菜已冷,相对而坐的两人毫无散席之意。 “浙江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藏杀机,倭寇虽不敢来犯,但依旧流窜海上。”钱渊解释道:“大批商船出海,有的西去倭国,有的北上朝鲜,有的南下去南洋,若无水师护佑,若无得力将官,只怕日后还有反复。” 说到这,钱渊拱拱手,此意不言而喻。 张四维松了口气,笑道:“戚元敬、戚继美一门双杰,俞志辅一时名将,卢镗、侯继高后起之秀,葛浩、张元勋台州虎将,均剿倭杀贼有功……” 看对面钱渊依旧眉头紧锁,张四维也皱皱眉头,试探问:“浙江?” “不一定是浙江,日后或许还会选苏松、福建开海禁通商。” 张四维缓缓点头,“此事张某不敢应下,还等舅父回朝……” 文官对武将的天然警惕性……钱渊苦笑一声,“子维兄肯帮忙言语一句,钱某已然感激不尽。” 钱渊的底线是留下戚继美,而杨文是必定不能调任的,不过如今董邦政调任浙江总兵,钱渊放心不少。 顿了顿,钱渊突然笑道:“倒是北山公不用子维兄言语了。” “哈哈,北山公与舅父诗词唱合,乃为至交。”张四维笑了笑,不过神情颇为怪异。 董邦政为吴淞总兵,王崇古如今已然升任苏州知府,两人多年并肩剿倭,交情极深,张四维接到过王崇古的信件,可能就是因为和王崇古交情深,董邦政才被调为浙江总兵,彻底沦为武将。 诸事谈定,钱渊不再说正事,只笑着说起东南诸般趣事,从海外传来的番茄、玉米棒倒算了,还有各式香料、水果,精致的毛毯,威力巨大的鸟铳和铁炮。 张四维对东南关注的重点一在于通商,二在于剿倭,仔细询问上虞大捷、山阴会稽大捷的细节。 “舅父曾在信中提到,倭寇武艺高强,无谓生死,兼之性情暴虐,不让鞑靼铁骑,展才实有大功。” “堂堂正正倒也不惧,只是东南少有战事。” 聊了一阵后,张四维敏锐的察觉到问题,追问了一阵后惊讶道:“伤者七成得活,五成得归?西北战事频繁,若得此技,能活多少士卒!” “无碍。”钱渊大手一挥,“这番归京,诊所随之而来的也有不少人,到时候子维兄挑些去教教就是。” “展才做的了主?”张四维试探问。 钱渊立即黑了脸,“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谁是子维兄身边那块墨?!” 张四维大笑道:“舅父于苏州来信……展才与舅父见过,理应知其善谑,信中言,东南翘楚,文不出钱展才,武不过戚元敬,惜尽皆俯首雌虎。” “背后言他人长短,非君子所为!”钱渊冷笑道:“他日倒是要找学甫兄讨教讨教!” 张四维笑声顿歇,这货还真是个不肯吃亏的主啊,调笑几句,就想做自己的长辈? 不过张四维也不是个好欺负的,轻声道:“展才归京,总要去拜会殿下,倒是看展才如何与叔大兄互称。” 钱渊眯着眼打量着张四维,哎,和这货说话比和张居正、徐阶说话还累啊! 张四维这话明明白白的透露出这个意思,你钱展才今日相邀,难道没有其他事了? 要知道被裕王尊为师长的高新郑对你可是很不满的……不然你曾得陛下许可随意出入裕王府,入京第一日入西苑觐见,那第二日理应拜会殿下。 能向高新郑说清的,不能是随园中人,不能是寻常官员,只能是裕王府的讲官,张居正不会出面,陈以勤众人和高拱颇有间隙,而林燫因其弟林烃也不适合露面,最合适的人选,也是唯一的人选,就是以杨博为后盾的张四维。 的确,钱渊选中的就是张四维。 钱渊平静的看着张四维,“若子维兄肯帮忙,替钱某带一句话即可。” 张四维也不说肯不肯,只问:“何话?” “钱某此番回京,不回翰林。” 张四维瞳孔微缩,“展才,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虽然庶吉士也勉强算翰林一员,但没有经过留馆或授翰林编修之职,入阁之路几近断绝。 已经起复的李默就是个例子,他是正德十五年进士,选庶吉士,但之后转为户部主事,没有留在翰林院,所以在嘉靖三十五年之前,徐阶都不视其为敌。 直到嘉靖三十五年,嘉靖帝点李默加翰林学士……一般情况下,非翰林院出身的官员是不太可能任翰林学士的,这个职务和礼部尚书一样,是入阁的先兆……也正是从这时候开始,徐阶开始谋划倒李。 嘉靖朝情况很特殊,嘉靖帝随心所欲不太讲规矩,几任内阁首辅如张璁、夏言、方献夫、桂萼都不是翰林出身,但以后呢? 下一任皇帝还会这样? 嘉靖帝这种不讲规矩的皇帝几百年有一个都算稀奇事了,还指望裕王登基后也不讲规矩? 换句话说,钱渊这个承诺,意味着他做出了个让张四维难以理解,也完全能让高拱放心的抉择。 张四维忍不住轻声劝道:“展才年不过三十,何至于此?” 从张四维的角度来说,钱渊是他在裕王府中最好的结盟对象,他颇为佩服高拱,但也知道,自己的对手是张居正。 他更知道裕王对钱渊的重视,从年龄分层来看,他也希望和钱渊联手。 从舅父王崇古不断的信件,在张四维脑海中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身形,再到今日亲眼所见,一席长谈,张四维忍不住在心里叹息……惜高新郑量窄。 今日钱渊提出的四点,没有任何一点是为他自己考虑……这一点,张四维如何看不出来? 钱渊面色惨淡,举杯一饮而尽,长身而起,踱步道:“他人言钱展才狡诈多谋,他人言钱展才视财如命,他人言钱展才不避严党,他人言钱展才擅杀俘虏……” “但钱某知晓自己想要什么,想做什么……” “王侯将相非我所念,此生唯愿俯仰无愧。”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啊,虽然钱渊前世没学过表演这门课,但七七八八的影视剧也看了不少,至少……在这个没有电视电影的时代,演技算是出挑的!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张四维今年恰满三十,二十四岁之前都埋头书牍,虽然颇有心机,但显然还是太嫩了,对于这样逼真的演技……完全信服! 张四维长长一揖,“愿为展才走这一趟。” 钱渊坦然受此一礼,扶起张四维,双手相持,轻声道:“守护相望。” “必然守护相望。” 张四维应下此诺,与钱渊结盟,无论对自己,对张家,对舅父杨博,对晋商,甚至对远在苏州的舅父王崇古,都是好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五十四章 损友 听着弟弟张四教兴奋到手舞足蹈的叙述,张四维瞠目结舌,这就是你钱渊说的……冼烔和陆一鹏只是和同僚发生了点小小的纠葛? 张四维捂着脑袋觉得有点头疼,两刻钟前钱渊在酒楼后院云淡风轻的说不碍事……开玩笑,这是张四维闻所未闻的一场大斗殴! 被卷进去的各级官员多达二十多人,有六部六科,有御史翰林,就连国子监都有人参与。 呃,官阶最高的张居正和林燫就是国子监的……两个国子监司业,据说前者发髻被扯散了,披头散发,狼狈不堪;后者脸上三道血痕,也不知道哪个家伙下的狠手。 “据说被抬走的都有四五个。”张四教啧啧道:“随园去年就在六科闹了一场,这次更狠……与钱龙泉一个路数的!” “嗯?” “大哥你是不知道,随园那帮人真够狠的,人少嘛,也不顾自己被打的多惨,只揪着几个下狠手!” “那个兰州御史……就是三年前被钱龙泉揍了两次的那个,直接被抬去医馆了。” 这时候张四维的叔父张遐龄回来了,第一句话就是问:“今日没谈完?” “已然谈妥了。”张四维起身道:“今后晋商入东南,不会有额外的阻碍……如果钱展才在东南真的有如此威望。” “当然有。”张遐龄笑道:“东南如今只有镇海、宁海两处设市通商,最重要的宁绍台三府,文官武将全都是他的嫡系。” “一个月前钱展才离任回京,镇海上下相送,从府尹荆川公到各家商贾,客商,再到平民,齐齐至码头,一时哄传东南,多有文士吟诗以记。” “此人有任事之能,亦有任事之勇,但手段也免不了……”张四维轻叹道:“晋商入东南,钱展才并不反对……他有不反对的理由,但为什么之前叔父和二弟举步维艰?” 张遐龄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就是等到现在?” 张四维只沉默以对,他虽然激赞钱渊的求舍,虽然认为钱渊有赤子之心,但也不会傻到看不出其中的问题……只怕早在很久之前,钱渊就在准备今日这场谈判了。 如若舅父不是兵部尚书,如若自己没有被高拱引入裕王府,甚至如果高拱和钱渊没有起隙,那么今日结盟只怕还会往后推迟…… “算了,能进去就行。”张遐龄摇头道:“朝中个个都是狐狸,一串的老狐狸,小狐狸……原本以为今天出了这么大的事,钱展才应该坐不住了,没想到泰然自然。” 张四维苦笑道:“钱展才名扬天下,哪里会那么没定力,不过出去交代几声就回来了。” 沉默片刻后,张遐龄啧啧道:“京中流言,钱展才睚眦必报,还真不假!” “什么?” “你们还不知道?”张遐龄接下来的话让张四维和张四教眼珠子都瞪出来了,君子报仇三年不晚,你钱展才报仇……都不过夜啊! 此刻的随园中热闹非凡,一字排开八张藤椅,十几个护卫正在给躺在椅子上的众人或疗伤或检查。 冼烔眼睛肿的都睁不开了,还在那拍着胸脯吹嘘,给他敷药的彭峰无语了……被打成这样,还挺自豪的? 年纪最小的陆树德和林烃这时候倒是知道紧张了,两双手一个劲儿的抖…… 陆树德从小就怕比自己矮了一辈但大了几十岁的钱铮,不说别的,一封信送到南京去,怕是兄长立即让人把那血迹斑斑的捶衣棒捎来。 林烃正在琢磨今晚是不是能留在随园过夜,今晚回家就算父亲林庭机不揍人,只怕脸上带着三道血痕的大哥也不会饶过自己。 吴兑正在给潘允端揉着肩膀,后者今天是主力,逮着徐璠疯狂输出,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大的仇……最后徐璠是被抬回去的,不过也正因徐璠被打的太惨,徐府下人才冲上来,潘允端也吃了不少亏。 “好了,已经帮你报仇了。”钱渊无语的看着一脸痛快的潘允端,“昨晚还说一步步来,今天逮着那厮一阵狂捶。” 潘允端无所谓的说:“徐府下人在松江比严府下人更猖狂,二抽一枭首保证一个冤枉的都没有,活该!” 如果只是官员斗殴,钱渊还真不方便去算后账,就算要找麻烦也只能找个机会亲自上阵,但徐府下人……梁生带着护卫就在距离徐府不远处赶上,将十几个徐府下人全都打折了一条胳膊,当时被放在担架上的徐璠只能眼睁睁的看着。 “一群没脑子的,要动手也得先招呼人啊,要不是君泽和叔孝,你们仨得被打的今晚去请太医!”徐渭一脸的嫌弃,他是最晚下场的,从西苑出来听说后一路狂奔,冲进人群一手揪着翰林院前辈姜宝的发髻,一脚将一个御史踹飞。 姜宝虽然是徐阶的门人,但曾经拜师唐顺之,说起来和同为心学传人的徐渭也有些渊源,但这时候也管不了了。 孙丕扬还真不是去殴斗的,还想着劝架呢,可惜拉住了陆树德,让邹应龙找到机会将陆树德撞翻……最后孙丕扬干脆就盯着邹应龙,这厮比徐璠还惨,被直接送去医馆了。 徐渭毕竟是曾经亲身上阵杀倭的,一顿操作猛如虎,干脆利索的结束了斗殴……没被他打倒的都跑远了。 用力拍了拍陆树德和林烃的肩膀,徐渭赞道:“干的不错,不怂!” 林烃还好,陆树德的面容有些扭曲……徐渭转头看见了面无表情的钱铮。 钱渊第一个反应过来,“叔父,今日侄儿不在场,没动手,不关我的事。” 旁边众人无不怒目以视,你怎么有脸说这种话……真是损友啊! “昨日入京,今日殴斗,就算你不在场,又如何脱得了干系?”钱铮冷哼一声,“真是斯文扫地!” “世叔。展才让我干的。”潘允端立即供出主谋,“昨晚还让我下手狠点。” 吴兑偏头看了眼……那也没让你把徐璠揍得都只能被抬走。 “胡说八道,交友不慎!”钱渊被气得跳脚,“昨晚还说徐徐图之,而且人家是长辈……” 说到这,钱铮咳嗽两声打断,“这种废话不用说了。” 周围传出一阵哄笑声,徐渭还在边上添油加醋,“都是自家人,还遮遮掩掩作甚!” 钱渊觉得自己真冤啊,计划中真没这么一拨! 懒得搭理这帮损友,钱渊上前一个个看过伤势,冼烔样子最惨,不过没什么大问题,养半个月就差不多了,走到最后一张藤椅,“子直兄如何?” 其实只是做做样子,他们人还没到,钱渊就把大夫请好了,护卫队里懂些医术的也看过,都是皮外伤。 最早被揍趴下的陆一鹏悻悻道:“今日丢脸了!” “他先动的手。”钱渊懒洋洋坐下来,“放心,有你找回场子……报仇的机会。” 呃,前世刑警队的口头禅都出来了,这个时代还没有“找回场子”这个说法呢。 钱铮看看还在龇牙咧嘴的潘允端,看看趴在那装死的陆一鹏,看看恨同伴不争气没把对方彻底放翻的徐渭,再看看若无其事的钱渊…… 总感觉侄儿组建的随园……这画风不对啊! 钱铮也不想再说什么了,三年前他还一次又一次嘱咐他们会文呢,结果还不是彻夜彻夜的搓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五十五章 坑爹 “于成,去后院。”钱铮将名义上的长辈实际上的晚辈陆树德赶去后院,待会儿好好收拾收拾,然后看向缩成鹌鹑的林烃,“贞耀,马车在门口。” 陆树德脸色有点发白,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 “胸口有点闷……”林烃哭丧着脸,“要不今晚……” “躲得了初一,也躲不了十五。”徐渭懒洋洋道:“教你个乖,回去就说胸口被踹了脚……” 林烃先是一喜,然后面容一整,“今日仗义而行,就算被父亲训斥,亦不悔!” 开玩笑,要是回去说心口疼痛难忍,说不定婚事就黄了! 那边陆树德一边走还一边向好友竖大拇指……这货还不知道林烃快要和钱小妹订婚了,这几个月在林烃的努力下,两人交情渐深,再有今日并肩作战,堪称至交好友。 林烃一进家门,管家都不敢吭声,直接将小少爷领到书房去。 “给我跪下!”林庭机怒气勃发。 林烃噗通一下跪倒,悄悄瞄了眼,母亲一脸担忧,父亲一脸怒容。 但还好,手中空空如也! 不过下一刻,林烃战战兢兢,因为他眼角余光瞄见,脸上还挂着三道血痕的大哥林燫冷笑连连,手中拎着久违的戒尺。 “大哥,叔孝兄替你报仇了!”林烃高声道:“邹应龙被揍得抬去医馆了!” 呃,林燫脸上的血痕就是被邹应龙抓的……当然了,究其根本,林烃下场踹的第一个就是邹应龙。 “你个混账东西!”林庭机怒喝一声,“身为朝臣,在六部衙门口斗殴,不仅你兄长,为父的脸面,就连闽县林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随园与人斗法,就算把天捅破了,也用不着你自告奋勇!”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钱展才三年前就屡屡动手,随园那帮人学了个全,去年大闹六科,这次居然……” 林烃小心翼翼的提示:“父亲,今日龙泉公不在……” “哈!”一旁的林燫冷笑道:“那么巧,昨日钱展才入京,今日冼博茂挑衅,以至于此?!” 呃,钱铮的考虑是正确的,谁都会认为今天这场斗殴的幕后主使是昨日才入京的钱渊。 没办法,恶名在外啊! 林烃不再争辩了,老老实实跪在那儿听父亲训斥,林庭机唾沫横飞一直说到一旁的老妻心疼的屡屡使眼色才告一段落。 “父亲教诲需牢记在心。”林燫轻描淡写的抡着戒尺,“不过为兄也有些交代,咱们兄弟私下聊聊。” “大哥,大哥……” “放心,今天为兄会好好教教你!” 看着长子拎着幼子出门,叶氏发愁道:“昨日入京,今日就闹出这么大的事,真是个不安分的……要不要再想想?” 叶氏入京已经几个月了,被林烃磨了几个月,然后又去磨了丈夫几个月,林庭机才勉强点头应下这门婚事。 结果钱渊昨日入京,嘉靖帝立即起复李默,林庭机准备等李默入京后再和钱铮、钱渊叔侄商议定亲诸事。 但今日随园闹了这么一通,叶氏有些犹豫,又低声道:“如此惹是生非,只怕树敌无数……” “妇人之见!”林庭机不屑一笑,看看老妻眼神不善,赶紧解释道:“钱展才何等人物,虽然未满三十,却心思深沉,哪里会随随便便惹是生非!” “四年前钱展才初入京城,出了西苑就将华亭长子徐璠揍得满脸开花……没几日就接到严东楼的帖子,这可是个人精!” “今日之事是和华亭决裂……不对!”林庭机皱眉想了会儿才叹道:“是为了陶虞臣。” 一向积极的叶氏有些迟疑,原先为此勃然大怒的林庭机倒是没改了心意,叹道:“不论其他,钱展才其人倒是个重情义的。” 西苑万寿殿后殿的嘉靖帝也看出今日之事是为了陶大临,也做出了和林庭机同样的判断,“若是华亭,分宜,必然断尾,不意展才倒是如此重情义……还是年轻啊!” 一旁的黄锦笑了笑,虽然没开口附和,不过也认同这一点,徐阶不止一两次干过这种破事,丢出个棋子试探一二,一旦失败就选择断尾求生,不说其他人,同样下昭狱的董传策可无人探问。 “文长也掺和进去了?”嘉靖帝笑道:“身手如何?展才吹嘘其曾亲身上阵杀倭。” 陆炳笑道:“展才还真没吹牛,文长下场,三拳两脚,场面为之一净。” “嘿嘿,文武双全啊,真正的文武双全,比展才货真价实。”嘉靖帝忍不住笑了,“徐家那个据说挺惨?” “被抬回去的,至今徐府还没请大夫。”陆炳苦笑道:“也不知道徐家的藤条断了没有。” 撸了两把狮猫,嘉靖帝无所谓的说:“展才这次是被逼急眼了,要不管不顾和徐家撕破脸……也是,徐阶先使的阴招。” 顿了顿,嘉靖帝抬头问:“确实是去年六月定稿?” “确实是。”陆炳轻声道:“已从陶家搜到未定稿的草稿,辨认字迹有陶大临,亦有董传策,辨认墨迹深浅,老吏断言至少十个月之前。” 嘉靖帝沉思片刻后噗嗤一笑,“展才动作倒是快,一早去昭狱探视,立即动手……好了,随他意,放了。” 陆炳躬身应是,犹豫片刻后低声问:“董传策?” “董传策……你去问问惟中的意思。” 陆炳不再问了……开玩笑,光是今天一日,徐阶就损失了好几个门生,还丢了个南京户部尚书马坤,严嵩正在拉清单呢,但不管怎么拉,董传策是肯定名列其中的。 随园里还是热热闹闹,徐渭拉着众人要给潘允端庆功,林府那边,林燫还在对小弟林烃循循诱导,只是用的方式……林烃不太喜欢,比之前的还疼。 西苑的嘉靖帝只顾着看热闹,总的来说,风平浪静……但除了徐府。 可怜的徐璠到现在还没得大夫裹伤,甚至身上多了几道鞭痕,地上散落着几根断裂的藤鞭……还真让陆炳猜中了,被气得七窍生烟的徐阶暴走了,足足抽断了三根藤鞭。 从吴时来转到董传策身上,徐阶很轻易的就能判断出,随园的目标只是捞出陶大临……呃,徐阶猜错了,原本计划中,钱渊就没打算放过徐璠,只是没想过用这种方式。 去年六月定稿,今年才上市弹劾……这已经让徐阶本就不多的好名声再次下行,在这种情况下,理应尽量减小影响力,用各种方式去否认。 但结果呢,儿子上去就开打,把事情闹的沸沸扬扬,这下好了,此事必然遍传京城,而且还将事情坐实了。 更丢人的是,居然还打不过……对方前前后后不过就六七个人,你们十多个人居然被打的这么惨,送去医馆的就有四五个,还要下人帮忙。 这下好了,十多个下人,全都被打折了胳膊。 四年前被揍了一次,四年后又被揍了一次,虽然不是同一个人动的手,但有什么区别? 你以为自己是他的岳父,他就会恭敬有加? 徐阶心如死灰,不求你能像严东楼一样帮忙,但也不能这么扯后腿。 对徐璠今日的愚蠢行为,钱渊有着精准的评价,坑爹! s:///book/5/5637/8095750.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五十六章 夭寿啊 锦衣卫说起来是特务机关,但实际上北镇抚司才是锦衣卫的核心,这儿可自行逮捕、侦讯、行刑、处决,不必经过司法机构,谁掌握了北镇抚司,才能称得上掌握了锦衣卫。 最着名的昭狱,就设在北镇抚司。 面无表情的狱卒打开门,冰凉的视线在陶大临身上打了个转,“运气不错。” 虽然只短短五六日,陶大临也饱受折磨,其实他并没有经过刑讯,所谓的折磨更多是在于心里层面。 昨日与钱渊的一席长谈,陶大临回忆这一年多来的经历,不得不承认,自己陷入彀中,被人当枪使,不仅仅自身下狱,更可能连累整个随园。 左脚迈出门,陶大临停住了脚步,转角处的屋檐处射来让他感觉似乎很久没见到过的刺眼阳光,清新的空气让他难言的情绪为之一平,接下来他看到个熟悉的人影从阳光中踱步而来。 没有先去理会恍然隔世的陶大临,钱渊笑着举手将个银袋丢到狱卒怀里,“算是打点过了。” 之前还一脸木然的狱卒已经是点头哈腰,满脸笑容的凑过来,“龙泉公说笑了,镇督都发过话,谁敢为难陶翰林,再说了,谁敢让龙泉公打点……” 钱渊摸摸下巴的胡须,“这么说……那你别把银袋往怀里塞啊!” “龙泉公是天下数的出来的财神爷,小的实在不敢不收啊。” “里面那个照料好了,出了什么事……” “哎呦喂,龙泉公,一天三餐,顿顿鱼肉,还能出什么事……真要出了事,用不着龙泉公了……小的解了裤腰带找根房梁吊上去!” 钱渊笑着指了指狱卒,转头看向陶大临,“虞臣兄,走。” “龙泉公您走好,小心台阶嘞。” 陶大临无语回头看了眼笑嘻嘻的狱卒,没想到这厮也会笑。 “刚才说的是卢子鸣?”陶大临低声问。 钱渊点点头,“当年大败丧师,至今还在昭狱中,其子卢斌托我照料一二……虞臣兄,你还有心关心别人,先想想自己,这次的事儿还没完呢!” 陶大临勉强笑了笑,“既然出了昭狱,再过也最多是罢官归乡……对了,展才之前信中提过收了几个徒弟,为兄倒是能替他们开蒙。” “回乡?”钱渊撇嘴道:“开蒙还用得到身为翰林修撰的探花郎?” 陶大临脚步一顿,“不出京?” 在陶大临的猜测中,自己就算出了昭狱,最好也不过是贬谪出京,没想到还能留在翰林院中。 “依旧重录《永乐大典》。”钱渊温和一笑,“以后虞臣兄可要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噢。” “三年前南下之际,钱某最放心不下非冼博茂,而是看似稳重实则刚烈无双的虞臣兄……就今儿早上,文长兄还在骂呢,说钱某一语成箴。” “展才……”陶大临双目泛红,眼角闪烁着泪花。 好友前日归京,昨日探昭狱,今日自己就出来了……陶大临虽然不知道其中细节,却能想象得到,钱渊必定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毕竟那是昭狱,就算六部高官进入都很难出来的昭狱,无声无息死个人都无人问津的昭狱…… “今日来接虞臣兄之前,小弟先去拜访了严分宜、董用均,后者是当年主持京察的吏部天官吴鹏之婿。”钱渊低声说:“陶家二叔被斥罢……只怕非严党之意。” “那就是徐华亭!”陶大临咬牙切齿,“就是二叔被斥罢之后,董原汉屡屡登门。” “不好说。”钱渊叹了口气,“先回随园,此次虞臣兄之事,诸人都……” 听到这句话,陶大临都迈不动脚步了,连累了这么多好友,自己有什么面目去见他们? 但两刻钟后,陶大临面容冷峻的站在随园门口,身边的钱渊干笑着想解释什么……但实在没话说啊! “二条!” “吃个……二三四条,东风……留在手中真没什么用。” “就是,留到后面那就是祸害……西风!” “胡的就是西风!” 对着门口的潘允端呆滞的看着缓缓走进的陶大临,“怎么这么快!” “还成还成。”胡牌的冼烔背靠大门,嘿嘿笑道:“这副牌抓起来就不错。” 陶大临深深吸了口气,在狱中的绝望,出狱后对至交好友的诸多歉意……都觉得没脸再见,这些情绪早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回头看了眼钱渊,陶大临用眼神询问……不是说他们也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难道是全都被罢官了? 然后闲的没事在随园里搓麻? 终于发现不对劲的冼烔猛地跳起来,结果膝盖撞在了桌子背面,疼的一屁股坐倒。 陶大临也终于发现不对了,瞪大眼睛看着冼烔那张已经恢复了不少,但还浮肿的脸,“博茂,怎么回事?!” “虞臣兄……” 还没等冼烔说个清楚,旁边的陆一鹏捂着胸口瘫在椅子上,一脸的痛苦难耐……对面的潘允端愣了下,然后索性解开衣衫,揉着还发青的肩膀。 钱渊也是无语了,近墨者黑啊,在随园里混迹几年,都学会表演了……呸,这是近朱者赤! 片刻后,就在麻将桌边坐着的陶大临张大了嘴巴,“闹的这么大?!” “小弟昨夜脸肿得眼睛都睁不开。”冼烔苦着脸说:“请了几天假,等虞臣兄出来,这不是闲的没事……” “然后就拉着人搓麻?”钱渊接道:“博茂,不是为兄说你,叔母昨夜都说……是你把与成带坏了!” 冼烔横眉竖眼,“陆树德……还用得着我带坏,难道不是展才兄……” “的确是博茂拉着我们搓麻,说闲着也是闲着。”陆一鹏打断道:“虞臣兄,昨日就是博茂先踩了徐家那位一脚,然后小弟最先被踹得……差点都被送去医馆了!” “其实他们都是被打的,小弟才是主力。”潘允端小心翼翼道:“到现在左肩、胳膊都发青,要不是博茂死拖硬拽,小弟也不想搓麻的。” “你们……”冼烔气得拍桌大骂,“是谁说闲得无聊……” “你!” “你!” “好了!”陶大临觉得……好友为自己两肋插刀,把徐璠揍成那样,将自己和董传策切割,才救出自己,理应感谢几句。 但看到身边的麻将,再看看还在小声辩驳的几人,谢语……真的不太说出的口。 “虞臣兄,他们虽是胡闹,但也是好意。”钱渊打圆场道:“我辈人,何必小儿女状?” 陶大临叹息一声,起身郑重其事对钱渊行了一礼,“陶某一时不慎,为人构陷,今日出狱,还是要谢过展才。” 陶大临心里明白,钱渊前日才回京,自己今日出狱,钱渊肯定是关键人物……有这般不舍不弃重情义的好友,陶大临觉得自己很幸运。 “谢展才作甚?”陆一鹏突然道:“这事儿和展才有什么干系?” 潘允端面无表情道:“将近四十个对手一拥而上的时候,展才可不在场!” 冼烔也添油加醋道:“展才兄还想徐徐图之,是充庵兄当机立断……” 陶大临咽了口唾沫,转头看了看三刻钟前在自己面前愁眉苦脸好似付出极大代价的钱渊……夭寿啊,还不如不出狱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五十七章 突破口 嘉靖三十四年,钱渊第一次入京,在嘉靖帝面前力荐胡宗宪,后者得以升任浙直总督,从根本上确定了之后几年内朝堂的走势,徐阶因此势力大损,李默被一棍子打回老家。 嘉靖三十五年,钱渊第二次入京,在嘉靖帝面前分析东南局势,最终胡宗宪得以留任,又举荐吴百朋升任浙江巡抚,俞大猷、戚继光两位名将也因此或调任或升迁,正式拉开了东南抗倭的大幕。 而钱渊本人又抢走了本已经确定是王本固的浙江巡按一职,以至于徐阶的手无法插入东南。 而这一次,嘉靖三十八年钱渊第三次入京,第一日拜祭严府,西苑觐见……比前两次安静多了。 但第二日,随园或主动或无奈引发的这场大斗殴让无数官员感慨,还是这个味儿,不仅没变,反而变本加厉! 如果让钱渊自己评价……后世网上那句话倒是挺合适的,是棍子,在哪儿都能搅合! 以参与人数之多,下手之狠一时间名闻京师的这场大殴斗的第二天,各个衙门或多或少都有官员请假养伤,而陶大临施施然出狱,董传策依旧在押,这一系列的事件带来的直接结果是……徐阶名望再次大跌。 用不着再去琢磨了,陶大临的出狱已经证明了一切。 虽然三年未入京,但外间公认,钱渊才是随园当之无愧的头领人物,南下击倭,设市通商,于国颇多大功,而你徐阶却行如此阴私手段去陷害同乡晚辈,而且还是你的孙女婿。 要知道陶大临入的是北镇抚司的昭狱,想出来只有一种可能,陛下点头许可。 等陶大临官复翰林修撰,升任重录《永乐大典》分校官的消息传出后,更证明了另一件事。 离京三年,钱展才依旧圣眷不衰。 徐阶就比较惨了,原本就因为严世蕃之死被人怀疑,因为藏于内心深处的愤怒顺手扯了把随园,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 徐阶能明显的感觉到,自己的威望正在迅速下降,原本还算听话的科道言官也有离心之迹,内阁里严嵩咄咄逼人,外朝诸多党羽踌躇观望。 严世蕃的死,陶大临入狱,这两件事其实没有直接关系,但对于徐阶来说,产生的影响或者打击是一加一大于二的。 深夜还在书房皱眉苦思的徐阶不止一两次骂出口,“扫帚星!” 钱渊在东南是有“扫帚星”这个绰号的,但那是针对倭寇,而这次是针对徐阶。 三次入京,第一次力荐胡宗宪让徐阶大失所望,第二次抢走了浙江巡按让徐阶愤怒,这次更惨……几乎让徐阶而在之前十多年里塑造的人设一朝崩塌。 当然了,徐阶不会认为全都是钱渊的错……当然了,这也是建立在徐阶不知道严世蕃死在钱渊之手的前提下。 徐阶长长叹了口气,如此局势,让他不得不选择再次缩起脑袋装乌龟,想仅两个月前,永寿宫被焚毁,严嵩说出“移居南宫那句话后,徐阶在心里发誓,自此之后,此生恣意纵横,不再龟缩。 缩起脑袋装乌龟,这是徐阶的老本行,但问题是,仅仅如此,是无法破局的。 所以,徐阶苦苦皱眉思索的是,如何破局? 名望大失,威望陡降,但这不是关键,陛下不是那种观念正统的君主,张璁、方献夫、桂萼、严嵩这些内阁首辅名望都不算高,就算夏言也不是杨廷和那种凭威望能让百官退让的官员。 徐阶相信,如果严嵩病逝,在内阁首辅继任者的竞争中,自己依旧能够占据主动权,吕本没有威胁,吴山资历太浅,李默起复礼部尚书也有可能入阁,但想竞争内阁首辅,难度非常大。 阴蓄死士,劫杀东楼,这也有利有弊,至少会让人惧怕,至少会让某些人感激……虽然这个黑锅徐阶是真的不想背。 问题的核心在哪儿? 当然是圣眷。 嘉靖一朝,从来是圣眷决定了内阁首辅的话语权,在名声、威望大幅度下降的情况下,在严嵩死死盯着徐阶的情况下,在李默卷土重来的情况下,徐阶失去圣眷,就算登上内阁首辅之位,也很难有所作为。 突破口在哪儿呢? 徐阶的目光深幽起来,迟疑片刻后他踱步到窗边,今上登基三十八年了,本朝无出其右。 长时间的思索后,徐阶的眼神坚定起来,的确,这是唯一的可能。 如果嘉靖帝驾崩,裕王登基,高拱至今不过是太常寺卿兼管国子监事,想入阁至少还有两个台阶。 徐阶如果能以老臣并内阁首辅的身份执政,扫清严党,迎诸多被贬谪的官员回朝,或许还应该加上替曾铣、夏言、杨继盛、张经、李天宠翻案,然后再举荐高拱、陈以勤、张居正等人入阁……相位应能勉强维持。 三十八年,三十八年了……徐阶幽幽呢喃几声,自古以来未有常服丹药而长寿的君王。 同样也在自家书房里皱眉苦思,但张居正和徐阶考虑的不同,他心里隐隐有些悔意……如果知晓高新郑对自己如此赏识,又何必做师相的东门快婿呢? 现在好了,上了床就下不来了! 高拱虽然现在和随园闹掰了,但在裕王府中的地位依旧稳固,正一步一个脚印的向上攀登,踩的极为稳当。 如果现任礼部尚书李默能迅速入阁,高拱有可能接任礼部尚书……就是资历稍微浅了点,毕竟高拱掌国子监事还不满一年,或许南京礼部尚书孙升会插一脚,高拱也有可能转礼部侍郎。 当然了,这主要看裕王何时登基。 而徐阶,名望大跌,至少在裕王登基之前,很难有什么实际作为了,就算熬死了严嵩,上位内阁首辅,也难以领袖内阁。 而裕王登基之后……张居正轻轻叹了口气,他得高拱信重,同时也对高拱认知颇深,此人无容人之量,连随园都忍不了,难道能忍得了徐阶? 如若日后岳父和高拱对立……张居正想想就觉得头痛,这是非常有可能成为现实的。 但回头想想,张居正也觉得这是注定的事,如若不是自己求娶徐氏,和徐阶死死绑在一起,自己这个枯坐十年的老翰林如何能在短短两年之内一帆风顺? 两年前,张居正还不过是个翰林修撰,丢在人堆里都找不出来的那种,如今是翰林侍讲学士,右春坊右渝德兼国子监司业,入裕王府为讲官,得高新郑赏识……前途一片光明。 理了理心思,张居正准备回后院睡觉,突然又想起了钱渊,然后想起了随园,最后想起了陆树德……据说这位年轻进士和钱展才自小相熟,交情极深。 张居正咬了咬牙,陆树声是钱展才的师傅,没想到他弟弟却是钱展才的徒弟! 为什么想到陆树德? 都已经半个月了,张居正还偶尔觉得后脑勺隐隐作痛,他记得很清楚,当日就是陆树德那小子操着不知道谁掉下的鞋子,给自己后脑勺狠狠来了一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五十八章 都察院(上) 经此一战,随园名气愈发大了,当然,不都是美名……好,至少一半是恶名。 毕竟随园六七个人虽然也都受了伤,但对方十多个人有四个被抬去医馆,至于徐璠……据说徐府的家法再次换了,三年前换成藤条,这次换成了荆条。 最让人大跌眼镜的是向来文质彬彬的诸大绶,去年随园闹六科,他还在丁忧守孝,这次也没赶上。 翰林院里有同僚斥随园残暴不仁,诸大绶火力全开,将那厮喷的面无人色,最后动起手来……从昭狱回来憋了一肚子火的的陶大临一马当先,最后虽然鼻青脸肿,但将嘴贱的那货送去太医院了。 啧啧,从那之后,但凡随园中人所在的衙门,再没人嘴贱了。 动手? 随园奉陪到底! 有本事你上书弹劾啊! 传闻嘉靖帝对此的态度是,“胡闹”。 现在朝中对随园的态度有点古怪,一方面颇为同情,徐阶如此阴私手段,真是不讲究啊。 另一方面也颇为忌惮,这帮货跟钱展才学了个全,一言不合就要大打出手,而且和钱渊南下击倭一样……战绩辉煌! 特别是如今钱展才归京,战力更强了。 对此,冼烔,陆一鹏,潘允端等人都挺委屈的,去年闹六科,那是对方先对冼烔动手的好不好,这次大斗殴,也是徐璠先动手的好不好! 钱渊更觉得委屈的,这次真的是意外,要不是徐璠失心疯踹那一脚,也不会闹的那么大……这次真的和我没关系,为毛要我来背这个黑锅? 可惜在外界看来,其一,前一日你钱展才入京,第二日随园就大打出手,最关键的是第三日陶大临就出了昭狱,虽然你不在场,但说不是你主使的,鬼都不信啊。 其二,三年前入京,你钱展才只出过三次手,打了两个人……徐璠和邹应龙,这次这两位是被揍得最惨的,还说不是你的意思? 清晨时分,钱铮一切准备妥当,陪着妻子,女儿吃完早餐,准备出门去上班……从这个角度来说,嘉靖帝堪称仁厚君主,大家不用月亮高悬就起床忙着参加早朝。 明朝的朝会基本上全都是装模作样,那么多官员,大部分连皇帝的脸都看不清楚,品级低的官员压根没资格说话。 什么御史跳出来弹劾某位大臣……都是瞎扯淡,绝不可能发生的,弹劾都是有固定流程,奏本需要先交到通政司。 一个早朝只允许说三到五件事,而且都是事先商议好的,内阁的阁臣或者六部尚书出列大略说说,皇帝接一句“可”或“照此办理”之类的……这有什么意思? 还是嘉靖帝好啊,躲在西苑里修道炼丹,大家都能睡个懒觉……虽然也有些老夫子叹息今上不勤勉,但大多数人都心甘情愿。 钱铮在心里琢磨今天送去通政司的弹劾奏章会不会比昨天更多,最近弹劾随园中人的奏章比较多……然后他就看见了精神抖擞的徐渭,以及眼角闪烁着泪花的钱渊。 还没等钱铮发问,就听见长长的哈欠声…… 钱铮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在其位,司其职!” “谨遵叔父教诲。”钱渊又是一个哈欠,从袖子里取出一本奏章,“昨夜侄儿为此通宵不眠……” 嗯,没毛病,都察院权利范围很大,但在京中的御史只会干一件事,喷人,回京后挂在都察院的钱渊对其很适应。 能不适应吗? 谁不知道他钱展才最早成名就是因为那张嘴。 而且都察院是唯一不需要官员长时间坐衙的机构,毕竟御史们到了年底也是有考核标准的,所以需要外出寻找素材。 比如林润上个月弹劾平江伯世子大街纵马踩踏平民,如果他一直待在衙门里,如何能抢在前面上书弹劾呢? 一般来说,对同一件事或同一个人,最先递交的三本弹劾奏章才能纳入考核标准。 钱渊真想一辈子待在都察院了,每天不论时间去点个卯,然后就能自由自在,看谁不顺眼还能上书骂人……就算骂错了也没关系,反正御史嘛,风闻奏事! 要不是昨天钱铮罗里嗦的说了一大通,钱渊是准备中午再起床去点个卯……算了,都起来了,去点个卯再回来接着睡好了……别问,问就是去寻找素材了。 这段时间算是钱渊入仕以来最为轻松的一段时光,毕竟下一步如何走要等李默入京……但所谓的轻松只是钱渊的想象,小七每天白天瞌睡的不行,晚上却精神抖擞,偏偏晚上的游戏……钱渊现在不太敢玩。 正想着呢,那边的钱铮就说起李默了,“等展才回翰林院就没这么轻松了,李时言掌翰林院事,其人刚强,考核必严。” “算算时日,也该入京了。”徐渭含含糊糊的接了一句。 钱渊都懒得开口,叔父就是不肯死了这条心,李默又不傻,不管为公为私,为人为己,都不太可能接纳钱渊重回翰林。 当然了,钱渊这边的态度是需要摆出来的,他转头看了眼徐渭,后者微微点头示意。 三人出了门,钱铮坐轿,徐渭上了马车,钱渊却是翻身上马,带着四个护卫驱马去了都察院。 “哎,展才,今儿这么早!” “展才,中午安排下?” “就是,钱家酒楼也太贵了,还真吃不起!” 钱渊原以为自己挂在都察院,会很受排斥,毕竟去年那拨事,几十个御史上书弹劾随园和钱渊,而徐阶的主要势力就在科道言官这块儿,甚至风宪之首左都御史周延是嘉靖二年进士,徐阶的同年。 随园士子中,陆一鹏,孙丕扬先后入都察院为御史,平日里和同僚相处并不算融洽。 但没想到的是,回到都察院的钱渊很受欢迎,毕竟大家没什么根本性的矛盾,有个平日见不着人影,但见到了就多多少少有些好处,平常大方豪爽的同僚,为毛要排斥? 这和都察院的特点也有很大关系……什么特点? 就算是徐阶,也无法彻底掌控都察院,百多个御史啊,背景复杂无比,别说隔了一层的徐阶了,就是左都御史周延都弄不清楚很多下属的真正背景。 而钱渊言辞锋锐或者说尖酸刻薄的口才,以及一言不合就要怼或者说大打出手的作风,以及平日懒散的习惯,意外的很配都察院。 就算是不少徐阶的门生对钱渊的态度也很不错,这就值得玩味了,不得不说陶大临一事给徐阶扣了太多分,无形中也给钱渊加了不少分。 当然了,那场大斗殴中下场的几个御史自然不会来讨这个没趣,比如邹应龙,看到钱渊就退避三舍……前后算算,已经被钱渊或随园揍了三回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五十九章 都察院(中) 一路笑嘻嘻的打招呼,钱渊去里面点了个卯,然后找了个地方开始打瞌睡。 还是不回去的好,一来省的晚上叔父唠叨,二来小七白日里也只是打瞌睡……昨晚拉着自己说起前世旧事说到三更天,实在是困的狠了。 一觉睡醒,看吩咐护卫送来的饭菜已经到了,虽然只是配好的盒饭,但味道不错,钱渊让小吏分发下去,自己拎了份又带着奏章径直去了内厅。 按规矩来说,弹劾奏章理应是都察院统一送去通政司的,但在实际操作中,为了保密或者时效性,弹劾奏章往往是御史亲自送去通政司的。 不过钱渊今天无所谓,要不然在家门口就递给叔父了。 当然了,这种模式也直接导致了左都御史对下属并没有非常强的管束力,很多势力都能将手伸进都察院。 一进门,钱渊就看到个让自己不爽的人,同为嘉靖三十五年的进士,历史上弹劾至严世蕃被弃市的林润。 “哎呦,若雨兄。”钱渊拱手笑道:“这次又谁遭殃了?” 这两年,林润名气不小,先后弹劾两京数名高官以至于罢职,被誉为“敢严惩奸恶。” 林润勉强笑了笑,却没吭声,只向端坐的左都御史周延行了个礼。 “外出避避风头也好。”周延随口道:“老夫再想想。” 看着林润离去的背影,钱渊不禁心中狐疑,这厮可不是个善茬……这是想外出巡按? “崦山公。”钱渊行礼后笑道:“若雨兄以正立朝,两袖清风,兼有爱民之德,外出巡按,民众当夹道相迎。” 周延定睛看着面前这个下属,年纪轻轻打起机锋来倒是好手,都察院御史外出巡按可能涉及的面非常广,地方、军务、江防、盐务、漕运太多太多了。 而钱渊最后那句话点出了民众,这是在问是不是巡按地方? 又点出了夹道相迎……这是在问是不是巡按浙江呢,林润身为徐阶的门生,想去巡按浙江,有钱渊这个前任在,绝不会有民众夹道相迎的。 “都说了是外出避避风头。”周延笑道:“怎么?今儿展才是准备贿赂上官?” 钱渊也笑了,“一份盒饭,何谈贿赂?” 周延摇摇头,看着钱渊将饭盒打开,却没有动筷,而是拿起钱渊放在桌上的那份奏章看了看。 啧啧,一口气弹劾了二十多个,全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周延有些无语,这也太敷衍了。 仔细看看,居然还有好几个随园士子……什么弹劾这几个不好好上班,聚众搓麻! 周延瞄了眼淡淡笑着但明显神游物外的钱渊,人家请假难道不是因为被你怂恿去打架斗殴以至于受伤?而且搓麻地点难道不是你家随园? 这时候的钱渊正在琢磨浙江巡按这个职务,其实所谓巡按和巡抚两个职务都属于京官,都不是常设的。 比如浙江巡按在吴百朋之前有将近三四年都罢设,比如浙江巡抚在朱纨和王民应之间也有三四年是空缺的,历史上胡宗宪复任浙江巡抚之后就罢设了,历史上的阮鹗是第一任福建巡抚,当然这一世换成了吴百朋。 在钱渊离职之后,朝中并没有推举出下一任浙江巡按……毕竟这个位置太特殊了,堪称火药桶。 巡按御史的权力很大,代天子出巡,大事奏裁,小事立断,而管辖的范围往往会根据前任来确定……上一任浙江巡按钱渊基本上除了民生政务之外什么都管。 垂诞这个位置的人不在少数,毕竟甬江如今都被称为“银江”了,但够不够资格,有没有能力,这是个问题。 不出问题,有可能得陛下欢心,但一旦出了问题,说不定被一撸到底。 而今天林润的动向……这不得不让钱渊警惕起来。 严党的人绝对不行,太贪,而且很可能将来被清算的时候被人弹劾通商之事,要知道徐阶、李默、吴山都和严党不合。 虽然严嵩如今气势汹汹,但毕竟八十岁的人,只是凭着一口气……呃,也能解释为回光返照。 徐阶的人更不行,严党看到的是银子,而徐党或许会将通商一事作为日后的筹码,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出大事。 再碰到个赵贞吉这类的王八蛋,就算事后钱渊将其一刀一刀剐了也后悔莫及。 钱渊对此也有过考量,陆一鹏是个不错的人选,在都察院资历虽然浅了点,但却曾经南下查验红薯事,对东南熟悉,而且是松江人氏,没有避讳。 同样出身松江的宜黄知县杨铨也不错,他因坚守宜黄,整顿民生而名声大噪,很可能今年调回京城入都察院为御史。 唯一的问题是,这两个人都是随园士子。 明朝官职讲究权力制衡,嘉靖帝玩这一套更是炉火纯青,浙江巡抚是钱渊的小舅,宁波知府唐顺之、台州知府宋仪望都是钱渊私下举荐的,嘉靖帝也心知肚明。 宁海知县赵大河和钱渊关系匪浅,而且还是同年,镇海知县孙铤干脆就是随园核心人员。 更别说钱渊南下击倭,于军中颇有威望,戚继光、俞大猷与他交情不浅,戚继美、卢斌、侯继高都算是他的旧部,张元勋、葛浩、鲁鹏要么与他有同袍之情,要么是其小舅谭纶旧部。 换句话说,不敢说浙江,至少宁绍台三府算是钱渊的自留地了。 的确如此,不仅仅的明面上的官员,钱渊将大量旧部,以及退伍的士卒推荐到镇海、宁海各处充当管事,别人的人脉都是往上,而钱渊选择沉下去,这让他在宁绍台三府的根基……很难被动摇。 在这种情况下,钱渊很难使嘉靖帝挑选随园士子任浙江巡按。 特别是这次回京,钱渊自身的分量比起第一次入京重太多了,随园之外,明面上也就户部尚书方钝那个犟老头还呼来唤去。 钱渊在心里琢磨有没有暗子能派上用场,或者挑选一个两边不靠的御史……但两边不靠同时又有能力,还对开海禁持赞成态度的御史,有点难找啊。 但无论如何,面前的这位左都御史都是能派上用场的,选御史出京巡按,向来是左都御史举荐两人,陛下从中钦点一人。 “年纪轻轻,想的太多,也不嫌累。”周延已经吃完饭了,“三年前嘉兴府力挽狂澜,立即赶赴京城,据说心力交瘁以至不觉不醒,还不引以为戒。” “是,是,多谢崦山公提点。” 看钱渊用力舒展眉头,但依旧心事重重的模样,周延叹道:“都告诉你了,林若雨是出去避避风头。” 钱渊一时没有明白过来,但周延并没有继续提示,而是端起刚沏的茶慢慢抿起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六十章 都察院(下) 在朝中大九卿中,周延是非常特殊的,与他类似的还有一个,如今的吏部尚书欧阳必进。 欧阳必进身上最显著的符号是严嵩的小舅子,而周延身上最显著的符号是嘉靖二年进士,徐阶的同年。 所以外界都将其视为严党、徐党,但实际上这两个人都不是派系的核心,拉的上关系,但并不涉身其中。 欧阳必进任工部尚书时,对严世蕃诸多不法行为多有劝阻,虽然效果不大,后来调任刑部尚书,还让严世蕃“收钱放人”的名声都受损。 周延看徐璠也不太顺眼,这货虽然没有严世蕃那般可恶,但太能作了。 欧阳必进严整法纪,廉洁奉公,被嘉靖帝赞誉“端慎老成”,周延为人峭直清介,砥节奉公,是朝中不多的那种一年下来都没几人弹劾的重臣。 而且这两人经历类似,都是走布政使、巡抚、总督、都御史、尚书、左都御史这条路,理政经验丰富,民生、军务都有涉猎,有实干之才。 事实上,欧阳必进和周延还是同乡,都是吉安府人,前者安福县,后者吉水县,距离不远,早年就相交莫逆,一直保持来往。 有这样的履历,所以这两人都对钱渊赞誉有加,特别是当年钱渊抛却庶吉士毅然南下一事。 欧阳必进曾经在给俞大猷的信中赞钱渊功济与时,前南京兵部尚书张时彻也是嘉靖二年进士,在给同年周延的信中也对钱渊设市通商大为夸赞。 在严世蕃死讯传来之后,再加上连接发生的诸事,周延也毫不犹豫的认为主谋者是徐阶……他太清楚严世蕃对徐阶的威胁程度了。 在钱渊回都察院后,周延对其还算不错,前者立即顺着杆子往上爬……一个月下来,至少日常走的已经挺近的了。 呃,从这儿也能看得出来,徐阶的势力、名望几乎是看得到天天往下跌……周延可不是邹应龙、林润,他不是徐阶的党羽,撇的远点顶多是个同年关系。 看钱渊还没看出缘由所在,周延叹道:“既收了贿赂,那就提点一二吧……展才,最近几日,京中除了那场斗殴,都在议论何事?” “李时言快回京了!”钱渊猛地拍案而起,“原来如此……林若雨也胆子太小了吧……不对,难道当年……” 看这厮瞥来的眼神有些古怪,周延挥袖道:“老夫明年恰逢一甲子,是时候归乡养老了。” “李时言都能起复,崦山公何以言老?”钱渊笑吟吟道:“对了,若雨兄是欲巡按何地?” 还是不放心啊……周延抿了口茶,慢悠悠道:“山东巡按来信,其父病危,欲返乡以奉。” 终于放心下来了,这种很容易查证的事是不能乱说的,钱渊松了口气,笑着将话题扯开。 周延曾经担任南京兵部尚书,还曾经提督两广军务,对东南编练新军很感兴趣,频频问起其中阵列、练兵等事。 去年末,张琏率军攻破安福县,欧阳家横遭大难,后贼军攻吉水……明朝中前期有句话,“翰林多吉水,朝臣半江西”,可见吉水县官宦人家的数量。 胡宗宪急调戚继美所部,奔驰数十里相援,三刻钟大败贼军,力保吉水不失,而周延就是吉水县人。 林润想巡按地方,原因很简单,但也很复杂,就是因为即将入京的李默。 三年前,就是林润弹劾国子监祭酒沈坤,最终弯弯绕绕一圈下来绕到了李默身上,最终李默倒台,林润与严党发生冲突,被贬谪出京外放知县,第二年因政绩卓越才回京入都察院为御史。 当年的李默一时间可能还没想明白,但现在肯定是知情的,自己当年的下场是严嵩、徐阶合力为之。 那么林润呢? 他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林润是被严党逼出京城,但如今却是徐阶的门生……更何况,林润还是福建人,算是李默的同乡后辈。 钱渊猜测,或许李默会想得更深一层……当年林润上书弹劾国子监祭酒沈坤,到底是无意的,还是受人指使的? 林润到底是什么时候投入徐阶门下? 李默那性子……严嵩、徐阶的面子都不给,找个由头寻林润的麻烦还不是轻轻松松。 啧啧,从林润自请出京,这事儿还真不太好说呢。 聊了好一阵儿,钱渊绕着绕着终于绕回来了,问起浙江巡按出缺一事。 “展才简在帝心,还问老夫作甚?”周延捋须笑道:“还没放衙呢,展才可去西苑。” 钱渊干笑几声,大斗殴的第二天自己就被召入西苑,被嘉靖帝劈头盖脸的骂了顿……主要是骂他太能惹事,而且惹出这等事居然还不在场! 钱渊也是无语,他体会到了徐阶的感受,这黑锅算是死死扣在脑门上了。 后面大半个月里,钱渊基本上是吃饱了睡,睡饱了吃,西苑没去过两回,倒是小黑被留在里面了,据说和狮猫又闹了两场,可惜连连败北。 之所以没有在嘉靖帝面前提起浙江巡按一事……主要是嘉靖帝曾经询问过徐渭,巡按浙江,何人能为? 入京第一天那件事给钱渊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从那之后,钱渊谨言慎行,不敢提这件事,更不敢轻易将陆一鹏推出来。 看看时间差不多了,钱渊准备回去,虽然距离放衙还有一个多时辰。 面对钱渊的行礼,左都御史周延最后如此说:“通商一事,虽曾遭朝臣所劾,但于国有功。” 钱渊愣了下,郑重其事的作揖行礼,隐藏在这句话之下的是周延隐隐的承诺。 挑选谁巡按浙江,这是嘉靖帝的权力,但举荐哪两个人选,这是左都御史的权力。 一路回了随园,一进去钱渊就听见陶大临的严词训斥,这段日子陶大临虽然回了翰林院,任重录《永乐大典》分校官,但比起前两年,来随园的频率明显高多了。 被陶大临训斥的当然是冼烔,这货请假养伤都一个月了,天天跑到随园来,一来就拉着彭峰、梁生搓麻。 虽然看到钱渊进来了,但陶大临还在训斥,冼烔低着头不敢反驳。 “小赌怡情……” 钱渊话说到一半就在陶大临的逼视下住了嘴,顿了顿改口道:“也该干正事了,虞臣兄有所不知,今日小弟已上书弹劾博茂。” 冼烔翻了个白眼,笑骂几声。 不多时,徐渭和孙鑨一同回来。 “展才,刚刚听得消息,石斋公已至通州,明日入京。”孙鑨笑道:“若不出迎,只怕难回翰林。” “都察院挺好的。”钱渊懒洋洋的回道:“恨不得就在都察院待到致仕。” “算了吧,他出迎李时言……”徐渭冷笑道:“弄不好当场闹起来,李时言也是六十多的人了,一个不好被气得只能归乡,那就不好收场了。” 钱渊摸了摸鼻子没吭声,他前段日子回京后才偶尔听人提起……去年胡应嘉南下查验红薯事,在杭州被自己一顿冷嘲热讽,据说夜里被气得吐血。 当然,胡应嘉本人是不认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六十一章 入京 已经是五月份了,北京的天还没彻底热起来,这是难得的好天气,西苑里如今花开如锦,一派好风光。 吃完午饭,徐渭顺着湖边长廊缓缓踱步,看似消食,其实是在吃零食……没办法,虽然都是在西苑,但他和嘉靖帝、内阁吃的绝不是一样的。 这是最让徐渭不舒服的地方,这些年他嘴巴早就被随园小厨房的厨子给养刁了,最近一个多月钱渊又弄了不少新菜,徐渭吃的不亦乐乎……肚子都大了一圈。 不说在都察院的陆一鹏、钱渊、孙丕扬,其他在六部、翰林院的随园士子中午都吃得到,但西苑……实在送不进去。 沿着湖边走了小半圈,吃完整整一袋红薯干,徐渭才擦擦嘴,在心里盘算了下,去了万寿殿。 还在门口等着通报,徐渭无聊的左顾右盼,冷不丁听见喵喵叫声,一只小黑猫大摇大摆的踱来,绕着徐渭转了一圈,然后一个纵身跳上殿门,从旁边的窗户里钻了进去……然后,被卡住了。 徐渭也是无语了,用展才的话来说,送小黑进来是来刷存在感的……但也不过大半个月,怎么胖成这样了! 最后徐渭只能捞着小黑进殿,还没等他行礼,小黑纵身跳下来,一个踉跄摔在地上,黄锦赶紧上前抱起来送到榻上,嘉靖帝撸了几把还仔细查查有没有受伤……啧啧,这待遇,简直了。 撸了好一会儿,嘉靖帝才讶然道:“文长来了。” 徐渭无力吐槽,“陛下适才召臣觐见。” “对了,今日随园如何?”嘉靖帝随口问:“展才呢?” 果然问到这事儿了,徐渭暗暗庆幸,昨晚钱铮还鼓动侄儿带几个随园士子出迎,结果钱渊宁死不屈……开玩笑,李默入京关系到太多方面,钱渊哪里会去掺和一脚。 “臣早起轮值西苑,展才……应该还没起来。”徐渭咳嗽两声。 “不出城相迎?” “用展才的话说……不去讨人嫌了。”徐渭苦笑道:“石斋公看他不顺眼,他看石斋公……也别扭。” “胡说八道。”嘉靖帝笑骂道:“李时言复起,展才亦有功,还不去把人情坐实了。” 徐渭正要继续说些什么,陆炳进来了。 这是情理之中的,锦衣卫指挥使只忠于皇帝一人,今日陆炳敢出城相迎李时言,明日嘉靖帝就能不顾旧情将其一脚踹飞。 “出城相迎者二十六人,以礼部左侍郎林庭机为首,其子国子监司业林燫,并六部十二人,翰林闽籍五人,姻亲故旧七人。” 嘉靖帝点点头,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林庭机是必须出迎的,而林燫的出现有些其他味道,毕竟林燫如今兼任裕王府讲官。 “月余前,出城相迎钱渊者多少人?” 陆炳犹豫了下,硬着头皮道:“五十四人。” “何人为首?” “国子监司业张居正,大理寺卿鄢懋卿。” 嘉靖帝满意于陆炳不假思索的回答,转头笑道:“看来展才人缘不错。” 钱渊人缘不错……听到这个评价,徐渭只能挤出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 和钱渊不同的是,李默行事风格干脆利索,或者也可以解释为简单粗暴。 出城相迎的二十六人,有五六个老人,李默简单交代几句,然后将七个姻亲,五个同乡,以及剩下的官员全都赶了回去,自己径直往西苑而来。 “臣李默拜见陛下。” 徐渭在心里咂咂嘴,听听,中气十足,徐阶有的头痛了……呃,可能钱渊也有可能会头痛。 “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嘉靖帝轻描淡写的抬抬手,问出了这句意味深长的话。 李默起身,但随即躬身道:“老臣星夜疾驰,勤于王事,愿为陛下分忧。” 所谓响鼓不用重锤,一问一答之后,嘉靖帝表示很满意。 起复李默的念头早就有了,但一直到严世蕃死,嘉靖帝才下定注意,李默此人以气自豪,敢于任事,虽有心机却性情倨傲,是制衡徐阶的最好选择。 选择李默,是为了徐阶。 如果李默意气消沉,那嘉靖帝会非常非常失望。 李默自己也知道,起复任礼部尚书,加翰林学士,掌翰林院事,如果自己不作死,理应很快就能入阁。 虽然有心像当年一样,将严分宜、徐华亭一扫而空,但李默也能看清局势,严世蕃已死,严党即将土崩瓦解,自己的对手只能是徐华亭。 嘉靖帝似乎忘了自己三年前大怒将李默下狱,笑着问起闽地诸事,又问起李默北上途径所见所闻。 李默凝神一一作答,似乎也忘了三年前自己在昭狱中的种种。 从这个角度来说,穿越者永远无法彻底的融入这个时代。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深深的刻在士人的内心最深处,他们将帝王视作君父。 这是钱渊始终无法接受的,想当我老子,你有这个资格吗? 钱渊这种穿越者信奉的是孟子的那一套,“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你敬我一尺,我还你一丈,你犯我一寸,我让你无立锥之地。 徐渭在边上默默等着出场,他相信,今天自己一定有表演的机会,而且一定有呈现表演功力的发挥空间。 但接下来,徐渭听到嘉靖帝问起了红薯洋芋试种的事。 “如今才五月,要等八月,红薯洋芋才能挖掘称重。”李默声音洪亮,“启程前,老臣在自家田地掘土而察,可食的根茎颇为轻小。” 嘉靖帝偏头看了眼,徐渭出列轻声道:“户部左侍郎黄君辨去岁南下查验红薯,足迹遍布宁绍台三府,择地亲自沉重,又遍询老农,今年选四省官田试种,写就《甘薯论》一文。” “《甘薯论》中言明,红薯分春薯、夏薯,前者种植时日约莫半年左右,后者约莫四个月。” “但无论春薯、夏薯,先长茎叶,等茎叶开始枯黄之时,根茎才会膨大。” 徐渭就是这样的人,能常留帝侧,绝不仅仅是青词,诗词字画无所不通,能文能武,更兼天文地理、山川河流,就连农事都知道一二。 《甘薯论》名义上是黄懋官的杰作,但实际上钱渊、陈有年、陆一鹏都有所贡献,徐渭早就烂熟于心。 嘉靖帝的视线转回来,看到李默悻悻然却不开口辩驳,不禁笑道:“不说亩产二十石,如若能十石以上,展才实有大功。” 李默眉毛一挑,“陛下,老臣曾在邸报上看到,红薯是宁波知府唐荆川所献。” 徐渭没有退回去,而是稳稳的站在那,心想终于开始了,这老头还配合的挺好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六十二章 李默的变化(上) 关于今天这一段表演,钱渊曾经从理论和实际操作两个方面对徐渭进行过培训,这是一次非常重要的表演。 不能畏畏缩缩……人家李默是出了名的性情火爆,你畏缩,虽然顺理成章,但要知道嘉靖帝是那种无事都要疑三分的皇帝。 但也不能过了火……万一闹到最后,李默被逼着应下这事儿,钱渊那就要欲哭无泪了,因为张四维到现在还没去寻高拱,按照钱渊的推测,张四维也怕出意外啊。 要是张四维跑去找高拱,说钱渊下定决心不回翰林院,结果李默入京后,许钱渊回翰林……那钱渊就把高拱、张四维全都得罪死了。 所以,听到李默这句话,徐渭没有反驳,而是看向了嘉靖帝,“陛下,天下何人不知展才设市通商?” “宁波知府唐顺之主持通商一事,更何况红薯事也未必与通商相关。”李默面无表情的说:“自古以来,海外多传来奇物,若红薯亩产十余石,那是陛下怜惜万民,祈祷上天,假与他人之手赐予大明。” 徐渭倒吸一口凉气,没想到啊,滚蛋了三年后,李时言也会媚上了! 这句话不仅仅是在拍嘉靖帝的马屁,最关键的是“祈祷上天”这个词……这是李默在表明态度,是陛下修道,上天才会赐下如此宝物,所以,陛下……继续修道吧! 如今的嘉靖帝,基本上除了朝中势力制衡和户部、内承运库银子之外,已经不大管事了,大量的时间用在修道炼丹上……就琢磨着尽早修仙得道。 听到这句话,嘉靖帝心怀大开……心想李时言可比吴曰静要懂事,前礼部尚书吴山入阁后,几次劝阻嘉靖帝修道炼丹。 听听,以前从不拍马屁的人,一旦拍起马屁来不让严嵩、徐阶,而且前后如此大的反差,让嘉靖帝都眉开眼笑了。 呃,这和徐渭的做派有异曲同工之妙啊! 徐渭平日对其他人横眉竖眼,只顾着一个劲儿的舔嘉靖帝,这也是反差。 难得被堵的一时没话说的徐渭愣了下才说:“石斋公这是视若无睹,睁着眼睛装瞎子……” “难道上天赐红薯予大明,非陛下之功,而是钱展才之功?” 李默的反问让徐渭想吐血,这厮的脸皮现在修炼的刀枪不入了! 倒是嘉靖帝的脸皮没那么厚,他自己心里是有数的,自钱渊第一次觐见就表明了开海禁通商的意愿,之后几度建言,又不惜两度亲身南下,顶着巨大的舆论压力招抚汪直,设市通商。 而嘉靖帝是不管这些的,如果能成功,那自然是好事,如果不能成功,那钱渊将成为一枚弃子。 现在李默把功劳全推到嘉靖帝身上,后者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朕日夜修道祈祷,占了八成,展才也至少有两成吧? 看徐渭委屈的看过来,嘉靖帝像没看到似的低头抿了口茶,召李默回朝,就是看中此人怼天怼地怼空气的执行力,总不能这时候劈头盖脸一顿训斥。 徐渭暗暗咬牙,重整旗鼓,“但若无钱展才南下击倭……” “钱展才南下击倭,有功有过,功在几度败倭,过在擅杀俘虏,招抚倭寇,该杀的不杀,不该杀的却杀了!” 徐渭心思敏捷,立即找到了漏洞,冷笑道:“难怪石斋公口口声声荆川公,不提汪五峰之名,该杀的不杀……不会是指汪五峰吧?” 自从那三百根巨木从天而降,将那些反对开海禁通商的奏折压得死死的之后,关于东南设市通商这个话题……基本上已经成为朝中共识,谁都不去捅这个马蜂窝。 更别提后来又传出消息,内承运库在东南海贸也是有份子的……这不仅仅关系到嘉靖帝,还关系到一大批的内宦。 钱渊入京后,又向嘉靖帝上贡一大批奇珍异宝……这次那些科道言官就当没看到。 徐渭这句话将李默硬生生的顶在半空中了,如果按照三年前李默的性情……很有可能嘴硬下去,他的确是这么想的,汪直不死,东南仍有隐患。 但如今的李默,啧啧,他扬声道:“陛下,东南设市通商,以寇转商,使倭患渐息,自去岁起,东南税银解朝中用度不足,外购粮米解闽赣两地军粮之窘,陛下此举可活万民。” 这句话先站住脚跟,我是赞成开海禁通商的。 李默顿了顿,接着说:“至于受招抚的汪直、毛海峰之流,若秋收红薯、洋芋亩产超过十石,可证其忠心可嘉,赐予爵位,召其入京安享富贵。” 徐渭心里登时咯噔一下,他是知情的,钱渊离任,东南局势,明面上是浙江巡抚谭纶、宁波知府唐顺之为主,暗地里却是以汪直为辅。 嘉靖帝点点头,笑道:“时言归乡三载,所思所虑仍关乎大局。” 这句话不好说是好话还是贬低,李默躬身道:“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听到这个回答,嘉靖帝微微一笑,而徐渭忍不住撇了撇嘴……这句话出于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前面被李默避开的那句是,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 “陛下。”徐渭凑近几步,小声说:“展才……” “嗯?”嘉靖帝笑骂道:“有话就堂堂正正的说。” 徐渭咳嗽两声,“听闻镇海巨木已然入京。” “八十根巨木。”黄锦点头道:“已然查验过了,和去年一般,都是楠木,永寿宫从工部调木五十根,足以补上。” 两个月前,永寿宫被焚毁,徐阶一力请从工部调来重修三大殿的巨木,举荐其子徐璠主持,声称三月内重建永寿宫。 “陛下,都两个月了,架子都没搭起来呢。”徐渭眼珠子一转。 嘉靖帝瞪了眼,“都被你们打的爬不起来了,还有脸说!” “哪有……明明是他受的家法……”徐渭咂咂嘴,“陛下,八十根巨木也不是小数字……展才还挂在都察院呢。” “都察院难道容不下他钱展才?” 徐渭正色道:“陛下,钱展才南下击倭,,几度败倭,又设市通商,两袖清风,解百万白银入户,粮米输闽赣、辽东,朝中有识之士无不赞誉有加,如此大功,若无名爵之赏,后来者何敢效仿?” 嘉靖帝懒洋洋靠在榻上,左边狮猫,右边小黑,左手撸了把,听见小黑喵喵叫唤,赶紧换到右手撸两把,“时言掌翰林事,展才欲归翰林,就是不知道时言愿不愿意收?” “若陛下钦点,臣不敢拒。”李默面无表情。 这句话说得够明白了,钱渊这种货色……老子不要! 徐渭叹道:“三年前,陛下钦点钱展才为庶吉士,其抛却此位,毅然南下,虽本朝未有庶吉士重回翰林先例,然展才于东南数度甘冒奇险,亲身上阵,石斋公何以吝啬至此?” “钱展才其人有任事之能,却为人圆滑,左右逢源,性情难称坚韧,不仅不应重回翰林,亦不能入都察院。”李默都懒得理会徐渭,径直对嘉靖帝道:“陛下,此人当入六部。” 徐渭这下急了,要是真被丢到六部去,还不如留在都察院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六十三章 李默的变化(下) 这是拍电影而不是拍电视剧……两者之间一大区别就在于,前者的剧本是会随时变动的。 钱渊也没想到,李默这老头虽然性情发生这么大的变化,但有的地方一点都没变。 徐渭红着脸高声道:“本朝以翰林储才,展才之才,何以难入翰林?” “嘉靖三十五年,徐海入寇,嘉兴、湖州糜烂不堪,是钱展才亲身上阵,率残兵败将两度败倭,力挽狂澜!” “嘉靖三十六年初,数千倭寇攻山阴会稽,岌岌可危之际,展才率军奔驰数十里来援,力保城池不失。” “如此英杰,却难入翰林,只能去六部吗?” 李默毫不动容,只答了句,“正适合兵部职方司郎中。” 如果是新科进士,不能入翰林院,不能入六科,那入六部是最好的选择,但三年之后,人家外放的都能回京入六科都察院了,这时候把钱渊丢到六部去……而且还是简在帝心,而且还是立下诸多功勋的年轻官员。 站在角落处的陆炳不敢发一言,心里却觉得古怪,类似的事情别说见过,听都没听过啊! 论天下对钱渊履历最熟悉的人,非锦衣卫指挥使陆炳不可,他在心里回想。 嘉定、崇德、临平山、华亭四战四捷,立下大功,但当年钱渊还是个秀才,没有入仕,陛下最后只能令吏部考功司记录在案。 三年前,钱渊被选为庶吉士,李默大力反对,别人就是拿之前考功司的记录做由头的。 再之后,钱渊转都察院南下,力挽狂澜,几度立功,更因输税银入京更得陛下宠信,如此大功,实在难赏。 如果是个资历够的官员,如此大功,就算才三十出头,很可能就升任浙江巡抚了,如若回京六部侍郎都够格……但钱渊入仕三年,年不满三十,实在是大功难赏。 嘉靖帝皱眉苦思……虽然钱渊名满天下,但毕竟是微末之身,如何安置的确是个问题,而且嘉靖帝想的更深一点,他是准备把钱渊留给下一任皇帝用的。 原本嘉靖帝是想让钱渊回翰林院,一方面在于翰林之清贵,另一方面在于翰林在仕途上更大的可能性。 但如今,李默一力拒绝钱渊重回翰林院。 钦点倒是简单了,但嘉靖帝心里迟疑不定,钱渊这种大闹天宫的人物放在翰林院真的好吗? 这货无论在哪儿都能惹出偌大风波……是个闲不住的家伙! 这时候,司礼监掌印太监黄锦笑嘻嘻道:“展才其人,有实干之才,非埋头书牍之辈,才学稍逊,难衬翰林,书法被斥为蒙童涂鸦,诸君深以为耻,若重归翰林,只恐同僚难堪,翰林蒙羞。” 李默莫名其妙的听着这段话,听到最后也发现了,黄锦这是复述他人之语。 而徐渭的面容渐渐扭曲起来! “皇爷,还记得这段话?” 嘉靖帝捂着肚子忍笑,“亏你这个老货记得这么清楚!” “文长,当日之贬,今日之赞,天差地别,何以如此?” 在徐阶决定和钱渊决裂之前,他曾经有过一次示好……自以为是示好,那是上虞大捷之后,徐阶请调钱渊回京,重入翰林院,而徐渭在嘉靖帝面前大肆批驳钱渊才学难衬翰林…… “再说,再说。”嘉靖帝挥手斥退众人。 等臣子都退出去,嘉靖帝撸着小黑笑道:“断了展才入阁之路,也不知道他会如何想。” “皇爷过虑了。”黄锦快手快脚换了杯热茶,轻声道:“展才其人,若意在内阁,当日就不会弃庶吉士南下。” “总不能真让他去兵部、户部。”嘉靖帝突然住了嘴,转头问:“展才入京月余,可去过裕王府?” 黄锦眨眨眼,“老奴不知……” “去问问。” 片刻后,黄锦快步回来,“正巧陆指挥使还没走远……展才只以诸大绶携礼拜会裕王殿下。” “诸大绶?”嘉靖帝想了会儿,“随园的人?” 陆炳对履历倒背如流,“嘉靖三十五年状元,随园士子,绍兴府山阴人氏,与文长、展才均是至交,三年前得高新郑举荐为日讲官,同年末丁忧归乡,今年初起复。” “今年初起复?”嘉靖帝噗嗤笑了,“展才还真是四面树敌啊!” 嘉靖帝这种聪明人一眼就看穿了,当年是高拱举荐诸大绶为日讲官,结果今年初高拱却举荐张居正、林燫、张四维入裕王府为讲官。 不用猜了,钱渊肯定和高拱起隙。 琢磨了会儿,嘉靖帝又问:“展才未亲身拜会?” 陆炳摇摇头,“决计没有。” 嘉靖帝叹了口气,他觉得有点看不透那个年轻臣子,两边门路都没走,难道真的不想回翰林院? 同样的疑惑在李默脑海中盘旋,因为在陆炳被黄锦叫回去之后,李默和徐渭一同走到西苑门口,好长一段路啊,徐渭一句话都没有说。 通过林庭机和几个姻亲故旧,李默很清楚,如果钱渊不在场,能代表随园的只有徐渭,就连其叔父钱铮也不行。 难道钱渊真的不想回翰林院? 外人不知道,但李默心里是有数的,自己得以起复,主要是来自于嘉靖帝的钦点,但钱渊在背后是起到一定作用的。 所以在入京的途中,李默一直在考虑如何和钱渊相处。 忍让? 退缩? 合作? 甚至联盟? 哎,李默想的有点多,如果钱渊知道,只会对他说……本色演出就好了,反正陛下让你起复,就是去怼徐阶的。 李默是真的认为钱渊实干之才,在六部或地方上能发挥更大的作用……他开始有点愧疚,有点脸红。 说起来,自己有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啧啧,李默是不是小人不好说,但钱渊肯定算不上君子……人家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钱渊报仇,从早到晚。 这次李默赴京,除了两个老仆之外,谁都没带,老妻去年逝世,四子七孙都在老家,几乎是孤身赴任。 李默先去礼部亮了个相,之前暂署理礼部的是左侍郎林庭机,右侍郎李春芳常年轮值西苑为嘉靖帝撰写青词,基本上是不露面的。 “知晓时言兄习惯,只在西城租了栋宅子。”林庭机轻声道:“觐见陛下,如何?” “陛下委以重任,唯有肝脑涂地以报。”李默淡然道:“这两年利仁辛苦了。” “勉力支撑而已,陛下信重多也是看在时言兄面子上。”林庭机笑着伸手,“今日时言兄重归朝堂,就不大张旗鼓了,私设小宴,为时言兄接风。” 不管从履历上来看,还是在朝堂其他势力眼里,甚至在嘉靖帝眼里,林庭机只能是其举主李默的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六十四章 小宴 偏厅设宴,前后通风,气候适宜,不过四五盘菜,一壶黄酒,四人团团坐定,自入京后终于歇了口气,李默有恍然隔世之感。 三年前,那般憋屈的离开,还险些冤死狱中,到如今,卷土重来,更上一层楼,李默不禁多饮了几杯。 “不再饮了。”李默拦住斟酒的林烃,“举家三载,虽有书信往来,亦细览邸报,毕竟隔靴挠痒,如今京中局势,利仁且细细说来。” 林庭机轻声道:“科场舞弊案发,严东楼被驱逐出京,传言严家以一半家财献入内承运库,使严东楼得以返乡,不料半途为人劫杀,徐华亭在京中攻势甚急,众情汹汹之下,均认定华亭乃幕后黑手。” 再听林庭机细细说完,李默沉吟片刻后道:“就算不是华亭下的手,也必然是知情者,推波助澜。” “所以,虽严党覆灭近在眼前,然分宜依旧得陛下信重,南京户部尚书马坤欲致仕而不得,已然下狱。”林庭机摇摇头,“华亭退缩,分宜其焰愈涨,再加上上个月随园闹的那场……华亭多遭非议,名望大跌。” 听林燫叙述了遍,李默皱眉训斥林烃,“虽你与钱展才有旧,但这般事,何以如此冲动!” 林庭机和林燫都面无表情……他是冲动吗?分明是去献殷勤的! 虽然以平辈交往,但李默比林庭机大十五岁,在这个时代都能算是两辈人了,林烃不愿点头,也不敢反驳,只呵呵傻笑。 李默的视线落在林燫的身上,捋须笑道:“当年泉山公于弘治年间为国子监祭酒,利仁三年前亦掌南京国子监,如今贞恒为国子监司业,他日晋祭酒,一门三代祭酒,当传为佳话。” 林燫恭敬而带了些自信的回答:“愿承父祖之志,不坠家门之名。” 林庭机对这个回答很满意,长子可比幼子强太多了。 李默脸上带了些笑意,林燫已经入詹事府,晋国子监司业,日后是能帮得上大忙的……特别是林燫入裕王府为讲官,日后是潜邸旧臣,有从龙之功。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在李默看来,林燫比林庭机更重要……毕竟后者是很难再进一步的,不转两三个侍郎,基本没希望晋尚书之职。 “殿下勤于读书,有宽容之风,躬行俭约,有明君之像。”林燫谨慎的选择词汇,但李默在京城混了那么多年,裕王是什么样的人他哪里不知道。 李默尖锐的问:“高新郑仍一手遮天?” 林燫苦笑了声,“自去年掌国子监事后,中玄公如今已然不为裕王府讲官,但其英锐勃发,仍为殿下所重,事无大小,殿下必令中使往问,日常出入王府,从不避讳。” “高肃卿,有大气魄,可任天下之重,当为社稷之臣。”李默叹道:“但其人最难藏蓄能忍,性情急迫,不能容物,亦不能容人。” 林燫无言以对,他虽然有济世报国之心,但洁身自爱,守身如玉……换句话说,他权势之心不重。 高拱好似几年前的严分宜,一手遮天;同为旧臣的陈以勤、殷士儋好似三年前的李默,两方虽然没有撕破脸,但私下已然几度冲突。 剩下的几个人,胡正蒙好似吕本,万事不上心;张居正背靠徐华亭,又得高新郑信重,倒是有点像当年左右逢源的钱展才。 张四维、林燫身后也各有背景,这让如今裕王府中的复杂之处不让朝堂政争。 虽是高拱将林燫引入裕王府,后又举荐其出任国子监司业,但林燫隐隐能感觉到,高拱似乎有些后悔了。 李默虽然性情刚烈,但却不是个粗疏之人,各种事问了个清楚,心里已经隐隐有了打算。 自己起复,而且很有快速入阁的征兆,再加上徐阶前段时日连出蠢招,李默清楚自己的对手是谁。 这也符合李默的打算,严嵩虽然可恨,但徐阶更为可恨! 在心里盘算了下,李默主动换了个话题,视线落到了林烃身上,“去岁乡试中举,今年就登科,听闻贞耀尚未定亲?” 林烃心里一紧,这话听起来不太对头……难不成你还想做媒人? 接到幼子递来的眼神,林庭机硬着头皮道:“倒是有些意向……” “不知是何家女?”李默倒是没有做媒的心思,饶有兴致的问:“闽县林氏,书香门第,大名遍传海内,三代五进士,贞耀年未弱冠已然登科,一般的门第可配他不上。” “倒也是名门之女。”林庭机干笑道:“三代之内两位进士,数名举人,其曾祖弘治年间状元。” “弘治年间状元?”李默迟疑了下。 “是松江钱氏。”林燫的话让李默放弃了回忆,“钱展才的嫡妹。” “什么?!”李默脸色大变,“怎么会是钱展才?!” 林烃不禁腹诽,定亲的是钱展才的妹妹,不是钱展才! “此事实是机缘巧合。”林燫解释道:“小弟去岁路遇大虫,幸得钱家护卫相救,后小弟入京赶考,在镇海盘桓了些日子……” 听了会儿后,林烃突然插嘴道:“绝无私相授受。” 林燫无语的看了眼弟弟,这是在讨论你有没有私相授受? 这是我们在向石斋公解释,林家并不欲转向,非与石斋公分道扬镳! 随园在京中不仅仅是名气不小,钱渊虽然四处树敌,但也勾连四方,三年来,随园频频露脸,已然是不为人忽略的一股政治势力。 李默自然也听得懂,他先是向林燫微微点头,然后看向林烃,“难怪年初那么卖力,替钱展才奔波。” 林烃有些紧张,他心里倒也清楚,说起来这是林家的私事,但如若李默强力反对,父兄未必会坚持。 “倒是用在这上面了……”李默喃喃自语,突然轻轻一拍桌面,“不对……难怪了!” “时言兄?” 李默摆摆手,在心里暗叹一声,他一直在想钱渊会用什么方式讨回人情,当年入狱不死,此时得以起复,钱渊都是出过力的……不料却是将人情用在这事儿上。 但李默随即醒悟过来,难怪今日徐文长在陛下面前与自己争辩多时,但出了万寿宫一直到出西苑,路上一言不发。 显然,人家钱渊是在撇清自身,毕竟今上……可能是开国以来最多疑的一位君王。 只是李默不太明白,难道钱渊只为其妹的婚事,却要放弃重归翰林,断日后入阁为相之路? 归根到底,上至嘉靖帝,下到李默、徐阶、高拱这些重臣,都将翰林看得太重,都将入阁看成仕途的顶点。 而钱渊相信,能撬动多少资源才是关键,而做到这点,和自身爬到多少的位置,并无直接的联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六十五章 帝王心术 随园。 虽然对面是个已经比较熟悉的历史上的大人物,但钱渊完全没有搭理对方的心思,视线只落在懒洋洋趴在桌上的小黑身上……不过一个多月,丫的从猫变成猪了! “老黄啊,平日里都喂它吃什么了?”钱渊吐槽道:“没觉得西苑的御膳房做的菜有多好吃啊!” 黄锦翻了个白眼,只要不是在陛下面前,这厮向来是叫老黄。 “咳咳,一人不吃,两人相争嘛。”黄锦看看小黑也挺无语的,狮猫是祖宗,平日里进食都挑挑拣拣,但小黑一来,两只猫几乎是顿顿抢食。 钱渊摇着头撸了把小黑,“难得出西苑,坐,小酌两杯……哎呦,脾气大了嘛!” 前面一句是对黄锦说的,后面那句……一直趴着的小黑居然起身抖抖身子,换了个地方……居然不认这个铲屎官了! “别提了,他人一抱起就乱撕乱叫,要不然也不用我亲自送来了。” “啧啧,司礼监掌印太监驾临,随园蓬荜生辉啊。”钱渊抱起小黑狠狠撸了两下,“小王八犊子,在里面混了一个月,居然敢起二心!” 黄锦笑道:“就前两日,大宗伯觐见,刚拜倒在地,小黑居然窜到他头上了……” 钱渊放声大笑,“李时言还不被气得跳脚!” “可不是。”黄锦苦笑道:“陛下的狮儿都没这么肆意妄为过。” “干得漂亮,待会儿赏你碗小鱼干……不行,已经吃成猪了!” 李默坚拒钱渊重归翰林院一事,早已经传遍朝野,有人赞许,也有人觉得李默太过固执。 所以,现在的局面是,三年后卷土重来的李默依旧和随园不合……至少明面上是如此的。 黄锦咳嗽两声,说起正事“展才,是真的打算待在都察院了?” “都察院不错。”钱渊无所谓的说:“同僚和睦,上司和善……” 黄锦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兼掌东厂,位高权重,是为内相,更是嘉靖帝平日离不得的伴当,哪里会仅仅为送小黑回随园就亲自跑一趟,自然是有其他缘故的。 听着钱渊源源不断的夸赞,黄锦也是醉了,虽然这一代东厂远不如锦衣卫,但他也知道,这段时间都察院御史几乎每天都去钱家酒楼聚饮……大肆洒银,当然人缘好了。 三年前钱渊南下击倭,设市通商,屡有大功,回京后别说升迁了,就连散阶都没升,为此京中颇有人为其鸣不平。 在某些年轻官员看来,钱渊回翰林院是最好的选择,可惜李默成了拦路石。 但让人意外的是,似乎钱渊本人对此并不在意。 又听了会儿,黄锦忍不住打断道:“陛下都说了,懒骨头一根!” 钱渊干笑两声,“不敢当陛下夸赞。” 脸皮真是修炼到一定厚度了……徐渭在嘉靖帝面前已经提了好几次,钱渊原先还每日去都察院点卯,现在都懒得去了,天天在家里吃饱睡,睡饱吃,这日子,给个神仙都不换。 黄锦叹道:“听闻裕王殿下与展才相交投契,此次回京已然月余,何故至今未去拜会?” 钱渊摸了摸下巴上养出来的胡子,黄锦是个老好人,对权势也没什么太多的企图,一旦嘉靖帝驾崩,必然失势移位,自身也没做恶,不会有人找他算后账……那么这番话应该是嘉靖帝的意思。 显然,嘉靖帝这是希望钱渊去裕王府,说的更明白点,是希望钱渊和裕王走的更近一些。 “殿下天资不凡,仁厚待人,但毕竟身为皇子,未得陛下许可,如何敢……” “三年前,陛下就许你出入裕王府!”黄锦没好气的打断道。 这不是我不愿意去,高拱那老头还拦在中间呢,总不能和他撕破脸? 钱渊也是无奈,总不能真的处处树敌,四面楚歌? 原本托了张四维去说合,结果这厮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货,到现在还没登门……其叔父、三弟已然南下去了东南,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送消息来。 眼珠子转了转,钱渊笑道:“老黄你是不知道,高新郑……” 黄锦不耐烦的回了句,“所以,展才是要舍裕王?” 这句话有点重,要知道景王还没就藩呢。 “说哪里话!”钱渊正色道:“只是有件为难事……小妹已然十五了,尚未定亲,今年倒是看中了个新科进士,只是……” 听钱渊解释了一番,黄锦咂咂嘴,他也清楚高拱的性情,不禁叹了口气,“展才啊,你还真能折腾……不过这事儿也是有由头的,怪不得你。” 钱渊一副如释重负的神情,苦笑道:“当时还不知道林贞恒入了裕王府为讲官呢,但谁知道高新郑如何想?” 其实两个人都心知肚明,这桩婚事关键不在于高拱,也不于李默,而在于嘉靖帝如何看待。 毕竟林庭机是李默最为倚重的官员,林燫又入裕王府,林烃与钱家定亲,这件事一旦事成,必然在朝中卷起风波。 黄锦为难的想了会儿,也没表态,将话题扯开,闲聊了几句后告辞离去。 将黄锦送出门,正巧钱铮放衙归来。 “就算不能回翰林,也不能待在都察院了。”钱铮领着侄儿去了后院,第一句话就让钱渊大吃一惊。 开玩笑,这日子过的逍遥的很,钱渊哪里舍得离开……更关键的是,严嵩还没死,徐阶又开始装死,李默气势汹汹,高拱蠢蠢欲动,在这种情况下,钱渊希望能隐忍一二。 “一天到晚醉生梦死,哪里还有当年盛状!”钱铮训斥道:“居然连续五天没去点卯了,他人问起来,我都没脸!” “那你倒是想让渊儿再去打打杀杀?”陆氏不高兴了,蹙眉道:“两榜进士,亲身上阵,你倒是不心疼?!” 钱铮嗤之以鼻,“身边护卫精锐甲于东南,你还真当他真的亲身杀倭?” 钱渊摸摸堂妹的小辫子,脚尖一挑,将那只黑白杂色的小猫踢开,“侄儿刀下,四十三倭寇亡魂。” 看看妻子的脸色,钱铮叹了口气,“如若入六部,总归安全点,唯独都察院……如今渊儿能任事的名声颇响,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派出去巡按,万一巡按宣府、辽东,以他的性子,说不定就领着护卫上阵了!” 陆氏犹豫了下,“渊儿……” 钱渊像是没听到似的,右手还在摩挲堂妹的头顶,好一会儿缓缓道:“今日司礼监黄锦登门,问侄儿此次回京,两月有余,为何尚未拜会裕王殿下。” 钱铮一喜,“必是陛下之意。” 钱渊脸色没什么喜色,眼神闪烁不定,在心里犹豫要不要让人去打听打听……他猜测,黄锦说不定前段时间去过裕王府。 权力制衡,说起来也算是帝王心术了,嘉靖帝有这样的天赋,但裕王就难说了……嘉靖帝或许是希望儿子能够传承这一切。 显然,在裕王府中,高拱几乎拥有所有的权力。 陈以勤、殷士儋、张四维、胡正蒙、张居正、林燫都难以抗衡高拱…… 钱渊脸色有点难看了,娘的,难道嘉靖帝想让自己和高拱怼上? 的确,虽然级别相差悬殊,但凭借身后的随园众杰,加上钱铮、黄懋官、潘晟等一干和钱渊走得近的官员,钱渊有制衡高拱的可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六十六章 李默的第一把火 满腹心事的钱渊回到随园,看到刚回来的徐渭正在和孙鑨围着两个大盆,这是在制冰呢,如今六月天了,气候渐渐热了起来。 为这事,小七很是嘲笑了丈夫几次,身为穿越者,知道硝石制冰法,居然还没土著会制冰! 呃,小七完全忘了自己也是穿越者,结果被钱渊反驳得……捂着胸口直呼痛,最后钱渊被叔母陆氏狠狠训了顿才罢休。 得,人家现在是大熊猫,国宝啊,惹不起惹不起。 “展才回来了。”孙鑨笑道:“眼看没几日就夏日炎炎,碎冰掺果汁,最是美味解暑。” “哪里是回来了,他今日又没去点卯。”徐渭偏头看了眼,敏锐的发现钱渊眉头不展,“出事了?” “小事而已。”钱渊并不打算将自己的猜测告诉徐渭。 嘉靖帝实在太不好侍候了,心思深,疑心病又重……基本是晚期了,无药可治,再加上两个月前钱渊刚入京那次受到的惊吓,钱渊和徐渭约定,无关大局的事不再通气。 呃,这种消息闭塞基本是单方向的……徐渭会将很多事通知钱渊,反过来就不一定了。 毕竟只是徐渭一个人常侍帝侧,这样的好处很明显,使得徐渭对某些信息显得特别敏感……比如前段时间嘉靖帝随口问起浙江巡按是否应该罢设,徐渭一时难以作答,这显示出徐渭和钱渊并没有就这个问题仔细商议过。 关于林烃和小妹可能定亲的信息,钱渊没有告诉任何人……就连叔父叔母都不知情。 孙鑨仔细看了眼钱渊,点头道:“不仅没去点卯,可能都没出门。” 钱渊有些意外,探头看看已经升起寒气的大盆,笑道:“今天出了什么大事?” “李时言呗。”徐渭啧啧道:“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第一把火烧的……华亭要遭殃了!” 孙鑨轻笑问:“科场舞弊案,贡院曾走水,展才可记得?” 李默起复就是来找徐阶麻烦的,现在是全京城都知道的事实了,官员当年李默败北实则是徐阶背后一刀的传闻已是的沸沸扬扬。 徐阶心里也是哔了狗,在书房里痛骂两人,一个是李默的学生,锦衣卫指挥使陆炳,另一个是已下黄泉的严世蕃。 严世蕃这厮太废物了,人都下狱了……当年你能弄死杨继盛,居然弄不死李默?! 陆炳也太猖狂了,李默都下狱论罪了,居然还死死护着! 现在好了,李默杀了个回马枪……血淋淋的回马枪! 李默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并没有直接烧到徐阶头上,他找了个别人无法指责的借口……贡院走水。 虽然全国各地各级的科考礼部都插不上手,县试、院试、府试、乡试都是由县令、知府、学政来主持,其中学政往往是当地的按察佥事、按察副使兼任,甚至南直隶的主考官还会以南京都察院为主体。 但会试一直是礼部的地盘,同考官会从翰林院抽调,但主考官除非是陛下钦点阁臣,不然必然是礼部尚书出任,下面的各级官员、小吏都是礼部的人。 所以,李默将目标放在贡院,谁都挑不出毛病来。 一方面请调工部、户部,出银、粮、工匠修建贡院,拆毁木制考棚,换成砖瓦考棚,另一方面,李默下令细查三月贡院走水一事。 很快,徐阶的门生邹应龙浮出了水面。 当日,贡院走水,原以为考卷全都被焚毁,但邹应龙提前将第一场考卷另藏贡院角落处,最终就是因为这些考卷,科场舞弊案确凿无疑,吴鹏被斥罢,董份闲住,严世蕃被驱逐出京。 李默尖锐的提出一个其实很多人都想过的问题,贡院走水,你邹应龙难道未卜先知? 你邹应龙是都察院御史,与科考无关,为何会出现在贡院? 难不成你邹应龙知道那天会有一场大火? 尖锐的问题让邹应龙无法回答,更是矛头直指徐阶本人。 “三年之后,李时言已然不是当年那个犟子了。”徐渭冷笑道:“只拎出了个邹应龙……这厮也够倒霉的!” 两个月前那场大斗殴,邹应龙是受伤最重的,养了好长时间的伤,也就最近才露面,结果被这一棍敲的有点晕。 看钱渊没反应过来,孙鑨解释道:“当日,时任礼部尚书的筠泉公提到过,是同考官张叔大提示,防水灾、走水意外,当另择地储考卷。” 放到三年前,李默绝对会将张居正也带上,更别说这厮是徐阶的女婿……但如今,李默选择了无视,毕竟张居正入了裕王府。 “明刀明枪到这地步了?”钱渊咂舌道:“严分宜这也能忍?!” 当时的严嵩还真的能忍,还琢磨着借这件事脱身呢,结果,的确成功了,严世蕃被赶回老家守孝,然后就被徐阶指使死士行刺……这件事钱渊没有告诉任何人。 孙鑨转头问:“文长兄,今日陛下如何说?” 放衙前,很多官员都知道,李默入西苑觐见。 “陛下……”徐渭咧咧嘴,“赏李时言一柄玉如意,另下令……李时言轮值直庐。” “轮值直庐?” “这么快!” 沉默半响后,徐渭冷笑道:“当年事再现,看今日的徐华亭还能有何计!” 嘉靖三十四年,徐阶隐忍,严嵩权倾朝野,嘉靖帝欲以吏部尚书李默制衡朝堂,赐御书褒以“忠好”二字,特许骑马出入宫门,进太子少保,加翰林院学士。 加翰林学士……这是最让徐阶无法忍受的一条,因为李默当年选为庶吉士一年不到就调任户部主事,几乎没有翰林资历,而加翰林学士,这意味着李默具备了入阁的条件。 但让徐阶下定决心和严嵩联手的原因却是另一条,嘉靖三十四年末,嘉靖帝许李默入直西苑,轮值直庐。 嘉靖帝移居西苑二十年,直庐已经实际成为内阁的办公地点了。 因为当年的票拟大权在严嵩父子手中,除了没有大学士的头衔之外,李默和阁臣已经没有区别了……噢噢,不对,还是有区别的,当时的李默本官是能和内阁相抗衡的吏部天官。 当年的徐阶还能和严嵩联手攻倒李默,现在……严嵩恨不得扒了徐阶的皮。 孙鑨又轻声吐出几个名字,有的是都察院御史,有的是礼部官员,有的是翰林官,全都是徐阶的门生弟子。 钱渊不禁啧啧道:“老而弥坚啊,李时言真够狠的!” “华亭这回得头痛了。”徐渭幸灾乐祸道:“明日我找个机会去直庐看看热闹。” 毕竟早朝不开十多年了,李默入京这段时日还没和徐阶在正式场合碰面呢,入京李默轮值直庐,一定有好戏看。 获取更优质的阅读体验手机版网址:/book/5271/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六十七章 群魔乱舞 万寿殿后殿。 黄锦轻手轻脚的过去,用小巧的银勺挑了挑香炉里的香料,一股幽香扑鼻而来。 嘉靖帝斜斜靠在榻上,心里叹息两个儿子都是不争气的。 景王虽然容貌相似,但性情急躁,裕王相貌类母,性情宽宏……放在文臣嘴里那叫有明君之像,但往往明君是最憋屈的。 其他的不说,堂叔弘治帝被文臣誉为明君,结果呢,一场小病而已,不明不白的就驾崩了! 高拱都已经出了裕王府,但仍然说一不二,如此人物一旦上位,必是权臣。 儿子能摁得住吗? 嘉靖帝想起黄锦昨晚回话就一肚子气,朕让你去,你居然拿这种破事来搪塞? 是你太惧高新郑了? 还是以为朕举不起刀了?! 嘉靖帝越想越来气,如果李时言已然轮值直庐还罢了,可昨日黄锦去钱宅的时候,李时言还没觐见呢! 刚开始嘉靖帝一听到钱家、林家可能定亲,还一度狐疑,但随即就想起林烃虎口救母,钱家护卫援手之事,以这种契机为由结亲,在这个时代不仅是说得过去,而且是顺理成章的事。 “小小年纪,想的倒是多!”嘉靖帝啐了口,虽然忠心无需相疑,但却是个滑不留手的人物,会和高新郑怼上吗? “皇爷,陆指挥使求见。” “让他进来。”嘉靖帝看着陆炳进殿,随口吩咐黄锦,“去,把昨日那个不尊旨意的小家伙拎来,朕要问问,居然敢违抗圣意!” 黄锦躬身退下,心想昨日又不是去传旨,哪来的不尊旨意啊……还在嘀咕呢,后面突然传来嘉靖帝的叱骂声。 黄锦脚下不停,出了殿门才停下,侧耳细听了会儿,不禁叹了口气,又是个来找骂的……倒是和钱展才撞在一块儿了。 等钱渊气喘吁吁的赶来的时候,里面的骂声居然还没停。 “学生拜见陛下。” “朕还没死呢!”嘉靖帝已然收了暴露的模样,但戳人心肺的刻薄话一句接一句。 钱渊巴巴的看了眼黄锦,只能老老实实的跪在那……这还是第一次不被许可起身。 跪在一旁的陆炳已经是满头大汗,额头乌青一块,心里却纳闷的很,今天陛下为何如此大怒……不会是被边上这货连累了? 之前那句话是对陆炳说的,嘉靖帝冷笑着偏头看向钱渊,“听说你给裕王送了厚礼?还准备上门拜访?” 钱渊心里也是哔了狗,当年是你让我出入裕王府的,送了厚礼也是提前跟你打过招呼的,准备上门拜访……如果有这心思,用得着昨日让黄锦跑一趟? 完全是倒打一耙啊! “好啊,一个随园之主,一个锦衣卫指挥使,居然在朕眼皮子底下勾结!” 好了,钱渊可以确定,一定是被边上这货连累了! “学生没有,学生冤枉……” 黄锦咳嗽两声打断,“翰林编修孙文中的四弟孙鑛,字文融,嘉靖二十二年生人,陆指挥使欲以四女许之。” 钱渊目瞪口呆的转头盯着陆炳,过分了啊,这事儿我怎么一点都不知情?! 先是徐阶,后有陆炳,你们当随园是公共厕所,想来就来?! 黄锦瞄了眼嘉靖帝的脸色,小声问:“展才不知此事?” “学生真的不知,学生冤枉……” 顿了顿,钱渊盯着陆炳,“孙家知道……文中兄知晓?” “丢人现眼!”嘉靖帝骂道:“亏朕赞你有聚众之能,先有陶大临,后有孙文中!” “不会……”钱渊苦着脸,抬头瞄瞄嘉靖帝,试探问:“要不……陛下让陆指挥使换一家?” “文孚名门之后,于国有功,其女还配不上他孙……” “孙鑛。” “对,孙鑛。” 钱渊无语了,正话反话都被您老人家说完了! 嘉靖帝久久凝视下面两个年岁相差不小的臣子,论忠心,这两人在嘉靖帝心目中能排进最前列。 “都起来。” 钱渊利索的起身,瞄了眼边上因为跪的试卷太长有点踉跄的陆炳,转过头去看都不看一眼。 来的路上钱渊就琢磨呢,虽然和林家定亲有些惹人注目,但有相救的由头,陛下明面上是没有反对的理由的……突然召入西苑觐见做什么? 都是被陆炳连累的! 也不知道孙鑨知不知道……钱渊还在想呢,随园之中,论地位,钱渊、徐渭之后就是孙鑨。 两个月前嘉靖帝试探钱渊一事,孙鑨也是知情的,钱渊曾经交代过,有些无关大局的事,没必要事先通气,省的被看出端倪。 今天就好险……陆炳居然看中了孙鑨的四弟孙鑛,啧啧,也就是孙铤已经定亲了。 嘉靖帝瞥了眼钱渊,随园虽然没有绝对的实力,但蒸蒸日上,一园栋梁俊才,难怪陆炳也要插一手进去。 实际上,钱渊今天猜错了……不是他被陆炳连累了,而是他连累了陆炳。 嘉靖帝对奶兄弟陆炳的心思一览无遗,无非是想给后人留一条退路而已,类似的事陆炳干的多了去。 比如陆炳如今的妻子赵氏,其父是翰林官,因才学闻名京城,但这是陆炳前后五任妻子中身世最不起眼的一位。 陆炳原配是前不久罢官归乡的吏部天官吴鹏的堂妹,第一任继室是司礼监掌印太监黄锦的侄女,第二任继室是安定伯张荣的侄女。 几个女婿有成国公的嫡长子,有严嵩之孙严绍庭,有徐阶次子徐瑛,勾连四方,几乎无孔不入。 从这个角度来说,嘉靖帝对陆炳并无怒气,只暗想自己这个奶兄弟倒是能谋敢断,将女儿塞过去……不是随园中的嫡系,只是孙鑨孙铤的幼弟,分寸也拿捏的不错。 而陆炳和孙家是有交情的,孙升的长兄孙堪和陆炳当年交情极好,这也是个由头。 从这儿来看,一味说嘉靖帝刻薄寡恩……还真不太合适,明朝那么多任锦衣卫指挥使,姻亲关系遍布朝中的只有陆炳一人。 “两桩婚事,朕都许了。”嘉靖帝的视线落到钱渊脸上,“展才不是要去裕王府嘛,明日去。” 钱渊躬身应是,心里吐槽,明明是你逼着我去的。 “展才于东南堪称锐气无双,如今在都察院里浑浑噩噩。”嘉靖帝似笑非笑道:“可还有往日锐气?” 钱渊挤出一个笑脸,不假思索道:“陛下不是赞学生有根懒骨头吗?” “赞你?”嘉靖帝瞪了眼,“再去做老好人,回头那个林……林什么来的?” “林烃,字贞耀。” “对,就是这个林烃,让吏部把他打发到云南去!” 钱渊暗暗叹了口气,娘的,赶鸭子上架啊,非要老子和高新郑怼起来! 这下子热闹了,裕王府里堪称群魔乱舞啊……是高拱一手将张居正、林燫、张四维引入裕王府的。 而钱渊得嘉靖帝指示要和裕王亲近亲近,高拱肯定是心不甘情不愿的,不说陈以勤那拨人,光是高拱引入裕王府的那几人。 张居正和钱渊一度为友,后分道扬镳,私底下也几度交手,现在也就是没公开撕破脸而已……当然了,徐阶已经和钱渊撕破脸了。 林燫和钱渊没什么直接关系,但其身后是卷土重来的李默,其弟弟林烃以后又是钱渊的妹夫。 现在看来,倒是张四维符合原时空的走向,会成为高拱的盟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六十八章 好兄弟 真是为儿子操碎了心啊! 嘉靖帝不知廉耻的如此想,虽然未入东宫,但却必然日后继承大宝,不知制衡下属,日后如何能掌控朝中? 的确是不知廉耻啊……要不是嘉靖帝相信“二龙不得相见”的鬼话,何至于养出裕王、景王这两个货。 如今嘉靖帝除了正月召见一次,其他时日还是不见……裕王那个倒霉的儿子到现在还没起名字呢。 看到黄锦回来了,嘉靖帝随口问:“何人能继任礼部?” 黄锦躬身回道:“此事皇爷乾坤独断,老奴何敢妄言。” 嘉靖帝心里摇摆不定,李默如今轮值直庐,不说会很快入阁,至少也会将大部分精力放在直庐这边,所以有必要挑选下一任礼部尚书。 礼部尚书是个很特殊的职位,对挑选的对象要求也非常严苛。 一般来说,其他五部尚书、侍郎都有机会,但首先要求他们都是翰林官出身,资历还不能太浅,最好是詹事府出身。 这一条就将八成以上的官员难倒了,赵文华、欧阳必进、方钝、冯天驭、杨顺都不是翰林出身,更别说詹事府了,这也是年初严世蕃为何要保董份的原因。 董份走的是正儿八经储相路线,翰林院、詹事府、国子监、礼部侍郎,转刑部侍郎,如果没有意外,他将是下一任礼部尚书最合适的接任者……至少从履历上是如此。 侍郎级别的官员中,礼部侍郎有不小希望,但对资历要求很高,而且在嘉靖一朝还需要以青词见宠……林庭机资历还算够,但调任北京才一年多,另一位侍郎李春芳资历浅了点。 其实一般来说,礼部侍郎想上位礼部尚书,是需要转其他五部侍郎历练,比如董份转刑部侍郎,袁炜转吏部侍郎,严納转户部侍郎,不过董份已然罢官,其余两位资历也浅了点。 挑选礼部尚书还能从南京调任,当然了,南都六部只有尚书级别才可能调任礼部尚书,当年严嵩就是如此。 但数了数,南京兵部、户部尚书刚刚被勒令致仕,接任者资历太浅,除了南京礼部尚书孙升之外,其他三部尚书也不是翰林出身。 嘉靖帝蹙眉想了想,“黄伴,孙升似乎有请致仕奏折?” “是,去年十一月,今年四月,南京礼部尚书孙升均上书请求致仕。” 嘉靖帝微微摇头,孙升本人倒没什么,但其长子孙鑨,次子孙铤都是随园中坚。 除了两京六部之外,国子监、詹事府也是有这个资格的,吕本就是从太常寺卿兼国子监祭酒的位置上直升礼部尚书,相类似的是如今的高拱。 在心里琢磨了下,嘉靖帝还是微微摇头,高拱资历还是浅了点,而且性情倨傲更甚于三年前的李默,也不知道展才那个滑头会不会听话的和高拱怼上…… 黄锦看嘉靖帝眉头紧锁,凑趣笑道:“刚才出去,展才那厮还非要老奴赔偿呢。” “赔偿?” “非说老奴昨日回来在皇爷面前说他小话……” “狗屁!”嘉靖帝骂道:“要不是看他有任事之能,也有几分忠心,早就把他打发到云贵去了!” “他就是牙尖嘴利。”黄锦呵呵笑道:“还埋怨陆指挥使呢。” “文孚招惹他了?” “展才说陆指挥使今日连累他了。” 嘉靖帝无语,到底是谁连累了谁? 随园。 钱渊大马金刀的坐在那,老神在在的听着孙鑨解释,一旁有个颇为青涩的少年郎好奇的东看西看。 也不知道有没有人盯着,钱渊索性一回来就让护卫送信出去,把孙鑨和其弟弟孙鑛一并叫过来。 孙鑨今年才十五岁,自幼苦读,孙铤曾经赞其为千里马,孙鑨也曾经说过,论广博,孙鑛尚年幼,但论精研,孙家五子,孙鑛最精。 钱渊并不清楚,这位孙鑛后来做过兵部尚书,人称“手持书卷,坐大司马堂”。 不过,因为孙鑛尚未下场科举,闭门读书,还是第一次来随园。 “文中兄,联姻之事是孙家内事,钱某何能干预?”钱渊笑吟吟道:“陆文孚倒是好心思……” “此事父亲尚在犹豫之间,不然亦会告知展才。”孙鑨苦笑道:“陆文孚看中的无非是随园,虞臣兄之事近在眼前……” “不一样。”钱渊干脆利索的说:“陆文孚只会忠于陛下,其人不涉党争……在严世蕃死后,更是绝迹朝争,不类华亭。” “当年大伯多少领一份人情在……” “好了,好了。”钱渊笑道:“钱某娶的还是华亭孙女呢……” 瞄了眼看上去不太安分的孙鑛,钱渊想了会儿才说:“文融可急着回去?” 孙鑨笑着说:“既然来了,就多待待,正好今年文融准备下场一试,可向虞臣兄讨教讨教。” “那好,今晚设宴,再让博茂、与成、贞耀都来热闹热闹。” 孙鑛完全听不懂,睁着眼睛好奇的看着长兄拱手行礼。 毕竟前面三年,孙鑛没有来过随园,钱渊是在表明心迹,并没有将其强行拉入随园的意思,充分给了以孙鑨为代表的孙家足够的尊重。 不一会儿,吴兑、冼烔、徐渭、诸大绶等人都到了,毕竟都是绍兴府人,诸人都认识孙鑛,听闻此事都笑着拱手相贺。 看到彭峰出现在门口,钱渊使了个眼色,转身走入侧厅。 “传过去了?” “是。”彭峰轻声道:“信件亲手交于张翰林。” “那就好。”钱渊冷冷哼了声,张四维这厮再敢拖延,信不信一拍两散! 就在此时,先去后宅拜见陆氏的陆树德陪着钱铮沿着长廊过来,正巧碰上了都已经回家还要兴冲冲赶来的林烃……讨好大舅子不遗余力啊! 隔着窗户,钱铮看见侄儿双眉紧锁,咬紧牙关,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想了想他示意两个年轻人先去正堂。 “渊儿?” “叔父。”钱渊揉了揉眉心,笑道:“总算是含糊过去了……张四维那厮商贾本性,蚊子腹内剜脂油,鹭鸶脚上劈精肉。” 敷衍了两句,叔侄俩一个从长廊,一个从里屋侧厅,同时去了正堂。 刚迈步进去,钱渊就听见冼烔那厮高声道:“贞耀,这等事瞒了这么久,今晚不罚酒可不行!” 陆树德好奇的问:“博茂兄,什么好事?” “今日少宗伯与展才兄均有信南下,贞耀与钱家定亲呢,以后要称展才兄一声姐夫!” 陆一鹏笑嘻嘻道:“贞耀亏了啊!” “为何如此说?” “原本贞耀、与成同年进士,兄弟互称。”陆一鹏是松江人,对这事儿最清楚,笑道:“与成的侄女是展才的叔母……算算高了两辈呢!” 林烃笑嘻嘻的团团拱手作揖,终于心满意足了! 而林烃身后的陆树德强自镇定,却面如死灰……娘的,如今钱家只有两个未出阁的,总不能是钱铮那个今年才六岁的女儿吧! 好心机,好心机啊! 陆树德死死咬着嘴唇,定亲这等事不可能一时半会儿就能定下来,居然瞒了这么久! 真是好兄弟! 钱渊瞄了这厮一眼,不以为意的微微摇头,辈分差了两倍,绝无可能的事。 但随即钱渊脸色一变,好像这事儿忘记告知叔父了……钱铮的视线如针一般在侄儿脸上刻动。 虽然分了家,但毕竟是嫡亲叔父,又同时分宗为青浦钱氏,这等事钱铮完全不知情,实在是说不过去。</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六十九章 说项 站在高家门房等候的张四维也是无语,他和钱渊一共只见过两次面,虽然听了太多传闻,但两次见面,对方均笑容可掬,好似温润如玉。 现在想想,只有起错的名字,哪里有起错的绰号啊,果然是锐气无双。 张四维原本就准备今日拜会高拱,结果还接到这封看似温和实则威胁的信……明面上这是在说南下的张四教可去金鸡山脚的招宝村拜会大名鼎鼎的汪五峰,汪直其人,朝中称其倭首,但实则为商。 张四维当然看得懂,这是在说……再不履行承诺,让你看看,汪直到底是海商还是倭寇! 不过张四维也的确是有意拖延,明面上是在等东南事定,实际上是在等李默……等李默归京,等李默起势。 但张四维拖延的原因不在于钱渊,而在于自己,准确的说在于舅父杨博和自己。 几位被高拱引入裕王府的官员中,和历史上一样,张居正最得高拱赏识,但和历史上不一样的是,这一世成为徐阶女婿的张居正,这注定永远无法让高拱放心。 另两人张四维和林燫,一个背后是杨博,一个背后是李默……在李默大发神威,甚至昨日被陛下许轮值直庐的情况下,张四维必然能得高拱更多的重视。 原因很简单,李默能如此快速入阁,必然遭高拱的排斥。 张四维对高拱的性情有着极为深刻的了解……只要在他之前的,都是对手,甚至是敌人。 在高拱的蓝图里,在裕王登基之前,他就应该入阁或者上任礼部尚书做好入阁的准备,等裕王登基,他就能立即执掌朝政,开始他一系列的计划。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啊! 在这样的蓝图中,吕本不足为虑,吴山碌碌无为,但徐阶会是敌人,性烈如火的李默一旦入阁,也会是敌人。 但杨博不会成为高拱的敌人,不历翰林,不入詹事,长期在外统兵,别说循规蹈矩的裕王,就是不太讲规矩的嘉靖帝都不会让杨博入阁。 昏暗的油灯下,心情不太好的高拱看着张四维恭敬的行礼,勉强笑道:“子维为何不告登门?” “身处翰林,消息闭塞,直到今日黄昏才得知李时言轮值直庐。”张四维苦笑道。 “石斋公名重一时,又勇于任事,别说轮值直庐,入阁也在情理之中。”高拱面无表情。 张四维听得出高拱的言外之意,一旦李默入阁,留下来的礼部尚书怎么办? 董份因科场舞弊案闲住,孙升两度上书请求致仕,林庭机、李春芳、袁炜、严纳等人资历尚浅,高拱只要再熬上一年左右,很有可能接任礼部尚书。 但如果李默迅速入阁,留下来的礼部尚书这个位置……高拱未必能抢得到手。 “对了,中玄公,今日听得一则消息。”张四维轻声道:“林家与钱家即将定亲。” “林家?”高拱紧绷着的脸有点涣散的迹象,“林燫的那个新科进士的弟弟?” 张四维点点头,“林烃林贞耀,母子二人去年得钱家相救,后入京赶考途中在镇海盘桓……” 高拱扶着额头感觉有点晕眩,年初举荐林燫入裕王府后不久,他就听说了这事儿,当时就有点后悔,现在好了…… 张居正毕竟是徐阶的女婿……不是每个女婿都是钱展才的! 林家又和钱渊成为姻亲……被自己一手引入裕王府的三人,也就面前的张四维靠得住了! 这个念头刚在高拱脑海中闪过,他突然开口问道:“此等事,老夫尚不知,子维枯坐翰林,如何知晓?” 张四维坦然直言,“展才告知,其实月余前,晚辈与展才就有一晤。” 直视高拱狐疑的视线,张四维叹道:“当日,展才曾言,愿不入翰林。” “什么时候?”高拱立即问出最关键的一个问题。 “李时言入京之前。”张四维给出了个不太准确但已经足够的答案。 李默入京后第一时间坚拒钱渊重回翰林院,所以什么时间对高拱来说是能做出准确判断的。 高拱这下全明白了,张四维是来给钱渊说项的。 “展才虽桀骜不驯,但开海禁乃其执念,陕西孙丕扬曾言,助则为友,逆即为敌。”张四维劝道:“但展才其人,并无攀附之心。” 高拱默然无语,眯着眼睛细细打量着张四维。 让张四维前来说项,这一行为的本身就显示出某些意味,他钱渊不愿低头,不会退缩,更不会将随园拱手相让。 否则说项一事,也算随园中人的潘晟能来,就算拉不下脸皮还有诸大绶……这两人如今还是日讲官,与高拱、裕王都有往来。 而张四维肯接下这个任务,应该和钱渊私下达成了协议,高拱略一思索就猜到了,毕竟张家是晋商中的翘楚,而东南通商几乎是钱渊一手造就。 高拱又联想起张四维刚才那句话,李默入京之前钱渊就说了不入翰林,但为何张四维直到今日才登门? 无非是李默上位,轮值直庐,有入阁之兆,林家又和钱家定亲,张四维借此事一表心迹……他们都靠不住,而我或者我舅父杨博是靠得住的。 高拱也懒得说穿这一点,但心里有深深的疲倦感,年初将张四维、张居正、林燫引入裕王府,想的是有朝一日能借其力。 但不过半年时光,朝中局势变化之快让高拱瞠目结舌,徐阶是大胜亦大败,李默得以起复即将入阁,林家与钱家定亲,钱渊呆在都察院一副不求进取的模样。 对于钱渊,高拱实在有点看不透,这个人似乎没有其他官员或家财万贯或手掌大权的欲望,用他三年前一次闲谈的话来说,像一条咸鱼。 但咸鱼能有钱渊如今在朝中的分量吗? 入京两个多月了,钱渊没通过自己去拜会裕王,但也没有直接登门,只让诸大绶拜会裕王,这说明他不想和自己撕破脸……但今日突然让张四维来说项。 的确是突然,因为张四维今日是没递过名帖,直接上门的。 高拱沉思良久,“展才入京良久,何日拜会殿下?” “明日。” “明日?” 张四维苦笑道:“今日黄昏,陛下召展才觐见,出了西苑展才就让人送了口信过来。” 高拱面沉如水,知道自己再也拦不住了,也没法拦,其实仅仅就裕王的态度,自己也拦不住……如果没有张四维登门,自己也会通过钱铮或潘晟传个口信过去。 最早应该是钱渊入京之前,殿下几度盼其回京一见,后来……大概是半个月前,殿下又突然提起了钱渊,话里话外隐隐有着抱怨。 虽然话里是在指责钱渊,但话外却是对高拱,甚至高拱能感觉得到,这半个月来,殿下对自己的态度有些冷淡。 毕竟三年前钱渊是得到陛下允许出入裕王府的,换句话说,他是陛下塞进来的,从某种角度上代表着嘉靖帝。 高拱有些后悔,早知道就将诸大绶……至少是潘晟引入裕王府,也不至于弄成如今状况。 长长的叹息声响起,高拱在心里想,毕竟是皇子,虽久不见陛下,但帝王心术,不学而通。 如果黄锦听到高拱的心声,一定笑得肚子疼……半个月前,就是他去了趟裕王府,名义上是代为赏赐墨宝,但实际上私下颇有交代。</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七十章 真正的原因 入京两月又十六天后,钱渊终于在三年多后,再一次踏入这座裕王府。 笑吟吟的裕王毫无架子的站在正厅门口,高拱和陈以勤两位资历最老的分居左右两侧,张居正、张四维、林燫、胡正蒙、殷士儋依次排开,给足了钱渊脸面。 最关键的是,高拱现身了……其实他如今已经不再是裕王府的属官。 努力摆出一张欣喜脸庞的张居正细细看去,不由叹了口气,那厮还是那德行,一点不肯退让人后。 钱渊左侧是极得裕王赏识的诸大绶,右侧是随园中地位仅次于徐渭的孙鑨,潘晟、陶大临分居两侧,再往后是垂手肃立的梁生、彭峰和四名护卫。 “钱渊拜见殿下。” 钱渊只做了个样子,裕王亲自下台阶将其扶起,笑道:“展才何来之迟也。” “入京两月,未来相拜,实是钱某之过。” 一问一答只片刻工夫,已经有好几道视线瞥见高拱脸色有点僵硬了。 钱渊仿佛什么都没感觉到,定睛看了看裕王,“三年未见,殿下愈发精神了。” 裕王大笑,“那就托展才福语了!” 周围响起一阵轻轻的笑声,如陈以勤、胡正蒙都知道这个梗,三年前景王生子,钱渊一句话后……景王子就夭折了,裕王无子,钱渊一句话后……裕王妃就怀孕了。 其实钱渊说的只是客套话,细细看了几眼,三年后的裕王似乎脸色有点苍白……再联想一下,据说历史上的隆庆帝纵情花丛,才会早早离世。 “端甫、虞臣……” “拜见殿下。” 至今未发一语的高拱敏感的发现,今天的裕王特别的主动,对来访的随园士子尽皆一一闲叙几句。 “展才,这就是你赖之平倭的钱家护卫吧?”裕王笑着指指梁生和彭峰。 “殿下说笑了,平倭之功首在胡绩溪,次在戚元敬、俞志辅。”钱渊婉转道:“此二人皆护卫队头目,嘉兴、山阴、上虞几战均为先锋,骁勇无双,刀下倭寇亡魂数以百计。” “可惜不入军伍。”裕王叹道:“如此忠烈,他日应授世职。” 梁生和彭峰知道这种场合自己没说话的余地,只垂头不语,钱渊笑着含糊几句……如果有个世袭的闲职,对护卫队来说也不是什么坏事。 一行人进了正厅,裕王细细问起东南诸事,张居正和张四维两位在旁不停补充。 钱渊简略却又详尽的从各个方面将东南如今的局面分析了一遍,并偷偷给裕王递了个眼神……别急啊,是你的总归是你的! 两个月前诸大绶拜会裕王带了话回来……殿下问东南那支船队呢! 三年前,钱渊在裕王面前拍着胸脯承诺,南下为皇室组建一支船队……盼银子盼的眼睛都绿了的裕王一直眼巴巴的等着,最终这种船队的利润全都送进内承运库了。 对此,钱渊也没辙啊,有本事你去找你老爹要银子……就怕你见都见不到! 也正是这个原因,钱渊才将应星糖铺转给了裕王,没办法,太穷了……钱渊入京后看过刘洪整理出来的账本,钱家酒楼挂账最多的就是裕王。 “对了,据说杨朝阳快要回京了?”张四维换了个话题,“坚守宜黄,力挫贼军,整理后勤,勤政不懈,有展才之风。” 高拱低低的向裕王解释,“杨铨,字朝阳,松江府华亭人,嘉靖三十二年进士,随园一员,选官江西宜黄知县。” “说起这事就来气!”钱渊一放茶盏,“再过两个月就是秋收,红薯洋芋试种在江西就是选宜黄县官田,这时候召其回京,也不知道接任是哪个家伙?!” 张居正笑吟吟道:“还有谁敢摘你随园的桃子?” “谁知道!”钱渊哼了声,“据说邹应龙那厮被逼不过,要外放知县,可别是他!” 一听到这个名字,林燫的脸色就阴沉下来,他脸上的三道血痕就是被邹应龙的九阴白骨爪抓的。 “贞恒兄,叔孝兄替你报过仇了。”钱渊眼神一闪,笑道:“再说了,那厮现在惨的很。” 张居正苦笑道:“那日云卿也不过是被卷进去的……” “谁都是被卷进去的。”钱渊打个哈哈,“叔大兄也是被卷进去的嘛,所以小弟今日特地没把与成带来。” 张居正无语了,真是牙尖嘴利啊……就是陆树德给他后脑勺来了一下狠的。 一直沉默的陈以勤笑着岔开话题,“展才南下三年,于国有功,杨朝阳于赣地亦有战功,文长青词得陛下爱重,随园中真是人才济济。” “何止于此?”殷士儋不阴不阳的接道:“翰林诸端甫、陶虞臣、孙文中无不名声在外,六科冼博茂,风宪陆子直、孙叔孝均刚直敢劾,户部陈登之组建宁波清吏司一时权重,兵部吴君泽得三任大司马赞誉。” 和张居正、张四维、林燫这些新瓜蛋子不同,陈以勤和殷士儋两个老人早就看清了高拱刻意排斥钱渊的真正用意所在。 的确,高拱的确不希望裕王和钱渊走得太近,从而影响到自己在裕王心目中地位。 但与此同时,高拱还有更深的一层用意。 随园之所以在三年内名声大噪,并不仅仅只是因为钱渊和徐渭,其余人或走亲民官路线,或走储相路线,或为风宪,或入六部,才华能力有目共睹。 不过三年多的时光,外放的陆一鹏、孙丕扬调入都察院;杨铨立下大功很可能也会调入都察院,甚至会入六部直提郎中;孙铤南下接任镇海知县,税银稳中有升。 六科的冼烔频频上书弹劾,已小有名气,有可能在一两年内升任都给事中。 户部的陈有年如今是以员外郎的身份主持宁波清吏司……原本应该是个郎中来负责的,也就是说陈有年很快就能升任郎中。 兵部的吴兑更是因为对宣府防御频频有真知灼见,得兵部尚书杨博几度赞誉……就在前不久破格提拔为兵部职方司郎中。 翰林院的徐渭就不说了,都是侍读学士了,诸大绶是裕王旧臣,仍任日讲官,陶大临任重录《永乐大典》的分校官,孙鑨如今也得以参与,即使范围往前移三科九年,他们在储相这条路上也比绝大多数人走得远。 这些人无不是治世良臣,哪一个都有可能是日后朝中重臣……事实上,随园中,历史上有四个尚书,两个侍郎,两个国子监祭酒,两个掌翰林院事! 说得简单点,高拱就是想一脚将钱渊踹飞,然后将随园众杰揽入怀中。 很难吗? 其实真的不难,随园在朝中地位非常特殊,严嵩、徐阶、李默斗得那么狠,随园也不掺和进去,原因并不仅仅是钱渊、徐渭得嘉靖帝宠信,而是随园的背后隐隐站着裕王。 如果高拱放出这样的信息,裕王府排斥钱渊……那随园众人能忍得住一条登天大道不走,非要跟在钱渊屁股后面吗?</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七十一章 姻亲 早在一年之前,高拱就起了这个心思。 原因也很简单,钱渊太能折腾了,心思深沉如渊,手段花样百出,勾连四方人脉,兼有聚财之能,高拱觉得自己实在拿捏不住。 高拱有识人之明,他敏锐的察觉到,在钱渊或温文儒雅,或尖酸刻薄,或杀戮决断的脸谱下,有一颗桀骜不驯的心,这是个自己无法收服的人物。 名义上,三年前,随园就隐隐被视为裕王派系,但这一派系的首脑人物高拱始终无法如臂所指,想通过随园做什么,必须得到钱渊的点头。 于是,去年钱渊遭科道言官群起而攻之,高拱就起意将钱渊一脚踹开,将随园揽入怀中。 厅内一时寂静下来,陈以勤、殷士儋挑衅的看向高拱,钱渊无所谓的转头四顾,张居正、张四维、林燫低着头装傻,孙鑨笑吟吟不以为意,大家都不傻……去年高拱流露招揽之意,就是徐渭和孙鑨顶回去的。 当然了,也有半懂不懂的,如一直埋头书牍的陶大临,丁忧三年的诸大绶。 甚至还有完全听不懂诧异怎么突然安静下来的……裕王。 潘晟打破了沉默,笑道:“说起来,最近喜事不少啊。” 胡正蒙接口道:“是啊,除了林贞耀,还有冼博茂呢。” 冼烔即将成亲,妻子就是潘晟的侄女。 钱渊补充道:“不仅如此,还有文中兄四弟孙文融,这两天与陆文孚四女定亲。” 高拱心里一惊,转头看向孙鑨,这对他来说是个坏消息……孙鑨的父亲,南京礼部尚书孙升是高拱竞争礼部尚书的最大对手。 虽然高拱也走的是储相路线,但一方面他另辟蹊径走裕王这条路,另一方面也因为严嵩、徐阶的政争,导致他从未在詹事府任职。 从这个角度来说,孙升的储相路线才是最正统的,翰林、詹事府、国子监祭酒、礼部右侍郎,转吏部左侍郎,升南京礼部尚书,接下来就能回京任礼部尚书,加翰林学士,掌翰林院事,接着入阁了。 孙鑨笑了笑,“但距离最近的却是高家嫁女,恭喜中玄公了。” 高拱勉强笑了笑,“寒舍简陋,但也请诸位饮几杯水酒。” 钱渊似笑非笑,“到时候一应酒菜,钱家酒楼全都包了,世叔别客气。” 张居正、张四维都暗叹一声,这厮脸皮真厚啊,叫起世叔一点犹豫都没有,神态自然,脸都不红。 裕王终于听出了一点味道……但可惜这位王爷和他父亲的性子差别太大,不仅不推波助澜,反而要打圆场,赶紧将话题扯开。 孙鑨虽然是绍兴人,但早就落籍北京,连科考都是在顺天府过的,对京中人脉、姻亲非常熟悉,早就将高拱的姻亲打探的清清楚楚了。 说起来高拱也是不同凡响,这些年凭借姻亲关系硬生生能笼络到不少人物。 高拱的妹夫刘巡,嘉靖二十三年进士,出任德州知府,其祖父刘璟成化年间进士,正德年间官至刑部尚书,其父刘讱正德年间进士,嘉靖二十八年也是以刑部尚书致仕。 高拱的内侄张孟男,和林烃、陆树德同为嘉靖三十八年进士,任广平府推官。 高拱的长女婿孟兆梅,其父孟淮是嘉靖十七年进士,曾任山西巡抚,名望极高。 孟淮的三女嫁给了高拱的侄儿高务本,而孟淮的弟弟孟洙长子娶的是高拱五弟高才的次女。 孟洙和钱渊、徐渭同为嘉靖三十五年进士,如今任南京兵部主事。 高拱的二女婿郭宁,其父郭中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如今为南京户部员外郎。 高拱的三女婿曹蕃,其父曹金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如今致仕归乡。 高拱的五弟高才的亲家马颖谷嘉靖二十三年进士,是高拱的同窗,如今任顺天府丞。 还有大名鼎鼎的钧州李家也是高拱的姻亲,李乘云、李登云、李凌云分别为嘉靖十一年,十四年,十七年进士,四个弟弟均有功名,被誉为李家七子。 李乘云虽已然致仕,但李登云任工部左侍郎,李凌云任山西右参政。 高拱的三弟还是同乡王邦瑞的亲家,此人正德十二年进士,资历极老,嘉靖二十九年“庚戌之变”后,兵部尚书丁汝夔下狱论死,王邦瑞升任兵部尚书,后因仇鸾进谄被罢官。 前些日子钱渊听孙鑨细细叙述都倒吸一口凉气,虽然大部分要么官阶稍低,要么已经致仕归乡,但真是一张大网啊。 其实高拱也是无奈之举,因为身处裕王府中,他不敢也无法擅自结交外臣,京官也不大信得过,怕其他人抢了他的宝贝,只能以姻亲笼络人手。 这也是高拱对随园垂诞欲滴的一大原因……朝中有识之士多了,但如随园这般有很强凝聚力,才学、能力、亲民、储相各个方面都出挑,而且年龄也不大的政治团体太少了……甚至可以说是独此一家别无分店。 午后来拜,一下午的相聚,到了黄昏时分,众人纷纷起身告辞,裕王迟疑的看了眼高拱,“高师傅和展才留下来用饭吧。” 张居正暗叹一声,自己在裕王府内选择依附高拱是一条捷径,但同时也基本没希望和高拱平起平坐……而钱渊从不畏缩,虽遭高拱忌惮,却能得裕王如此重视。 诸大绶、陶大临、孙鑨、潘晟看了看钱渊的脸色,都躬身行礼退下,陈以勤、殷士儋流露出笑意……如果殿下想做个和事老,只怕不容易。 但下一刻,陈以勤、殷士儋脸上笑意顿消,咬着牙怒气勃发。 “叔大、子维也留下吧。” 张居正和张四维默然无语,看到裕王微微点头示意,才躬身应是,殷士儋生硬的行了一礼后甩袖离去。 往外走的胡正蒙眼角余光瞄了眼和大小张一起入裕王府的林燫,后者神情平静,似乎一点都不介意。 陈以勤、殷士儋猜的没错,裕王的确是想做个和事老,虽然他对高拱在府内一手遮天有所不满,也遵循黄锦交代对钱渊颇为热情,以此制衡。 但从内心深处而言,裕王更希望将相和……高师傅陪着自己熬过那段艰难岁月,到如今快要云散月现,如何能苛刻? 而钱展才三年前得父皇允许出入裕王府,为自己带来随园一大批日后派的上用场的干臣,为自己带来了财源,甚至还频频一语成箴,咒死了自己那位小侄儿,为自己带来了长子。 甚至裕王私下觉得高师傅太过不智,人家只要随口一言,就能心想事成……看看这些年和展才作对的,哪一个有好下场? “府内厨子手艺不佳,就不献丑了。”坐在上首的裕王笑道:“全都是刚刚从你家酒楼拎来的。” “殿下还是挂账?”钱渊挑了筷土豆丝,嘿嘿笑道:“不比宁绍台,这道菜在京城价格不菲呢。” “也太贵了!”裕王笑骂道:“赚的黑心钱。” “物以稀为贵嘛。”钱渊解释道:“等今年秋收后,顺天府、山东、山西、陕西都会传开,以后价比白菜。”</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七十二章 关键 聊了好一阵儿,裕王无奈的发现,张四维和张居正是两只鹌鹑,高拱偶尔开口几句……而钱渊只以沉默相对。 钱渊也很无奈啊,你老子是让我来怼人的,不是来上演将相和的。 没滋没味的一顿饭吃完,裕王回了后院,继续耕耘……只有一个儿子,有点不保险啊。 而高拱、钱渊四人去了侧厅,终于可以聊聊正事了。 和钱渊想象的完全不同,高拱没有提起那些龌蹉事,直截了当的开始描绘日后蓝图,张居正、张四维在一旁不停补充细节。 一条鞭法……钱渊笑着颔首,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一条鞭法都势在必行,税制的改革对普通民众来说是有阵痛的,但对于国家财政来说是有极大好处的。 后世将一条鞭法和张居正相挂钩,但实际上这一税制的创立者是嘉靖初年的内阁首辅桂萼,数十年来陆续在各地试行,高拱将此作为他日后改革的重点。 “一亩官田七斗收,先将六斗送皇州,止留一斗完婚嫁,愁得人来好白头。”张居正叹道:“无论如何,引入红薯、洋芋,展才此举堪称功德无量。” “一旦改行一条鞭法,不看种植是桑是稻,只以亩折算缴纳。”高拱点头道:“红薯、洋芋至少能饱腹,春荒之际能活万民。” “如今还好,但时日一长也难说。”钱渊摇摇头,“一旦红薯、洋芋遍及天下,只怕价比米面要贱的多……毕竟物以稀为贵,就算亩产二十石……按亩折算缴纳税银,只怕全都卖了都未必够。” 这是个穿越者很容易看到,但这个时代的人很难看穿的一点……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中,在农业产物这个分类里,红薯、洋芋算得上是大杀器了,清朝人口暴涨很大程度就是这个原因。 看这三人都默然无语,钱渊靠在椅背上,继续说:“以叔大兄适才所言,罢里长、粮长,以县中官吏为主,征收税银入库,但县中官吏大都是地头蛇,靠得住吗?” 张四维在心里叹息,他家就是个典型,明面上行商为生,没什么田产……但实际上家中良田一眼都望不到边,如若行一条鞭法,可以肯定的说,张家是不会为这些田亩缴纳税银的,别说县城了,就是府里、省里,张家都有的是关系。 “刷新吏治。”张居正轻声道:“本朝有京察、外察,但往往浮于表面,甚至沦为政争,若能以六科、都察院为首,立限考事、以事责人,有功则赏,有过即贬……” 说到这,张四维忍不住了,“吏部何能忍?” 钱渊微微点头,这就是张居正后来施行的考成法,其中的重点在于,完善官员考评机制,改变了以往仅仅以吏部考功司来运作的模式……这等于说,剥夺了吏部相当大的一部分职权。 吏部天官是外朝唯一能和阁臣甚至首辅相提并论的人物,无论谁担任吏部天官,只怕都难以忍受这样的结果。 “若无大魄力,何以破局?!”张居正毅然道:“他日,叔大愿为天官。” 高拱眼中闪过激赞神色,考成法他早就听张居正细细说了好几次,以内阁控制六科,以六科控制六部,从而强有力的控制从朝中到地方各级官府,这会让内阁的势力攀至顶峰……这对于高拱来说,是求之不得的美味佳肴。 看三人都转头看来,钱渊懒懒道:“说的轻巧,且问你,某县有田亩若干,年征收税银若干,最终仅半数,如何处置?” “按比例,或罚薪,或降级,或革职。”张居正毫不犹豫。 “但县有大户,三代五进士,田亩不上鱼鳞。”钱渊两手一摊,“调个心狠手辣,不怕得罪人的过去?” “云贵、四川那边就不提了,太乱。”钱渊哼了声,“山西、陕西那边也不好办,多有军户,缴纳税银最多的也就是湖广、两浙、福建、广东、山东、南直隶等地。” “数数看,哪个府洲没有这等大户?” “三代五进士有点少啊,但一族两进士……哪个府洲没有?” “要不要数数看,绍兴府有多少进士?” “一家家铲过去?” “好,就算你张叔大不怕得罪人。”钱渊玩味笑道:“但天下有几个张叔大呢?” “最有可能的结果是什么?” “内阁立限考事,地方官员惧怕以事责人,无奈将本应大户缴纳的税银,巧立名目,转到平民头上。” “自天顺年间起,东南各府就拖延税赋,如今已蔚然大观,原本今年缴纳不成,秋收补之,一旦行考成法,只怕多见或卖儿卖女,或低价售田。” 高拱和张居正都不吭声了,在心里模拟了下,他们不得不承认,这种事非常有可能发生。 张四维犹豫了下,开口道:“关键还是土地不均。” 钱渊偏头瞥了眼,这货有点嫩啊,你以为那两位心里没数? 说到底是个死结,土地这个封建时代最重要,不可替代的生产资源。 农业国家,土地永远是最重要的是,这一点钱渊知道自己改变不了……开玩笑,一人之力逆数千年潮流,死的尸骨不存也没鸟用。 钱渊也不准备改变太多,只希望在如今,这个可能转变的点上,轻轻转一转方向盘,让这辆车向着其他方向。 前方可能依旧黑暗,但黑暗和黑暗也是不同的,至少不会比原时空更加黑暗。 长时间的沉默,高拱依旧一言不发。 张居正有些失望,而钱渊在心里回忆……高拱对行一条鞭法很重视,但最终历史功绩却都在张居正身上。 毫无疑问,无论什么原因,历史上的高拱并没有进行清查天下田亩……这个对行一条鞭法最有推动力,但同时也最得罪人的一条改革。 很多事情,归根到底还是要看人。 高拱有高拱的选择,张居正有张居正的胆气……钱渊不好说谁优谁劣。 但钱渊希望张居正有着其他的选择,六年前在杭州,在宁波,钱渊带着这样的希翼向张居正灌输了太多太多…… 终于有一刻,张居正的视线在空中和钱渊相撞。 “海贸?” 钱渊含笑道:“准确的说,是银子。”</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七十四章 开什么玩笑 开什么玩笑,明朝开国近两百年,根子早就烂了,除非造反再创新朝,基本没可能比历史上多延命几年。 但这种责任,钱渊真心不想去扛……关键是也扛不起来啊,他的势力是建立在他自身是文官体系一员上的。 若他要造反,随园先得散了,东南人脉全失,估摸着也就杨文、张三几个死党肯跟着,连梁文、彭峰都要弃之而去。 开什么玩笑,几千年了,几乎所有人的视线都凝固在脚下这片土地上,想轻轻松松转移他们的视线? 想让这个国家从农业国转为工业国? 绝对不可能,就算沥港被毁之前的那些海商,绝大部分有了银子第一件事就是置地……其他都是虚的,但田地是能流传千年万载的。 开什么玩笑,移民海外? 中国人讲究个故土难离,讲究个叶落归根,讲究个狐死首丘,只要还能活得下去,谁会去海外搏命? 当年钱渊想劝母亲、叔母迁居杭州,都费了那么大的劲……移居海外,基本就没回乡的可能了。 就算那些海商……汪直闯荡大海多年,老母儿子还不是留在徽州老家。 至于移民辽东? 钱渊这个谎扯得有点大啊,虽然后世东三省遍地沃土,但这个时代在没有机械化的前提下,移民辽东真心不是个好选择。 清朝末年的闯关东已经够惨了,但至少他们还是能撑得住的……因为现在这个时代,小冰河时期马上就要来临了,寒冷将成为最大的困难。 钱渊依稀记得,努尔哈赤在执政末期,曾经因为粮食不够大肆屠杀汉人,死者数以十万计。 为什么要糊弄面前这三个人? 原因很简单,钱渊不关心,一丁点儿都不关心张居正最关心的问题……如何解如今死局,如何匡扶社稷,如何替明朝延命。 嘉靖帝曾经私下对钱渊有这样的评价……忠心为国,天下楷模。 夭寿啊! 论忠心,朝中大臣小臣名臣清臣忠臣奸臣全都算在一起,钱渊铁定是倒数第一的。 没造反,只是时机不对而已。 明朝灭亡,八旗入关……这让中华民族彻底坠入深渊的历史事件,在钱渊看来,是有一定的必然性,但也有一定的偶然性的。 必然性在于,明朝根子烂成那样了,不亡国实在是天理难容,而明朝和北方民族之间的军事冲突也是难以避免的……毕竟那时候小冰河时期降临到这片土地上。 更何况自古无三百年的王朝,明朝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可以例外呢? 而偶然性在于,后金崛起,冒出了以努尔哈赤为首的一批堪称名将的首脑人物,没有努尔哈赤,没有皇太极,后金想入关,可能性基本为零。 另一方面的偶然性在于,是后金取代了明朝一统天下,而不是其他的势力,满人为了统治这个国家,采用了一系列的愚民封禁的措施,直接导致中国渐渐坠入深渊。 只要不是后金,不是蒙古,只要是汉人,钱渊无所谓明朝被谁取代。 归根到底,钱渊只希望自己起到在历史潮流中伸手一拨的作用,他并不关心明朝未来走向何处,他关心的只是,在海贸旺盛,东西方在技术、军事各方面都有交流的前提下,是不是能够让这片土地上的人避免那黑暗的近三百年岁月? 能不能让这个国家更早的呈现东方雄狮的气势? 能不能让炎黄子孙将自己的身份视为骄傲? 所以,对清查天下田亩,甚至张居正心心念的遏制土地兼并,钱渊毫不关心。 甚至于,钱渊更希望,战争能早一些来临。 战争是丑陋的,但却是推动军事技术等等各个方面最有利的推动器,若不是欧洲打成一片花,热兵器未必会那么快出现,更新换代更不会那么快。 历史上这个时候鸟铳早已经传入明朝,在入朝作战还曾经起到关键作用,但明末对阵八旗,官兵们仍然大都用的是落后的火门枪。 “清查天下田亩,叔大兄可以回去问问……”钱渊似笑非笑道:“清查天下田亩的确对一条鞭法有极大助益,但却不是先决条件。” 张居正脸色一暗,如果徐阶肯……他何至于如今隐隐投向高拱? 张四维打圆场道:“将来事将来说吧,眼下还是要先治标,西北战事,辽东饥荒,山东旱灾,若无镇海税银,何以解决?” 高拱微微点头,“叔大,老夫知你有大魄力,但此事不可轻动……不论其他,宗室占地,你欲何为?” 张居正微垂眼帘,这的确是个大问题,明朝的藩王没什么实际权力,但却在占地上极为贪婪,而且是个马蜂窝,一旦捅上去,别说嘉靖帝了,就是裕王都不答应。 “今日所言,还望诸君谨记在心,他日当一扫尘埃,立行新政。” 随着高拱的话,张居正、张四维躬身应是,口称愿为羽翼……至少面子上要做出来。 但钱渊依旧大大咧咧坐在那,正手举茶盏,低头抿茶。 等张居正、张四维告辞后,高拱才抛却之前的面孔,冷笑道:“这会儿心满意足了!” 这句话是高拱在承认自己的失败,也是高拱在说……还没完呢! 钱渊像是没听见似的只顾着品茶,心里在琢磨北面战事日后的局面……历史上大概就是从嘉靖末期开始,因为朝中用度不足,难以支出数十万官军的米粮,以至于各级将领将仅有的米粮用在少部分兵丁身上……这就是明朝末期颇有名气的家丁制度。 家丁制度在一定程度上维系了北面防线不至于一触即溃,但也养出了所谓的辽东将门……听调不听宣啊。 如今,至少在相当一段时间内,只要没有出大问题,应该能勉强维系……或者将戚继光等名将调来北面,应该使家丁制度不至于出现在这个时空。 记得努尔哈赤那货和李成梁有些瓜葛,要不要找个时间去一趟……死了努尔哈赤,总不至于后金还能冒出个天才将领吧? 嗯,野史中提到过,努尔哈赤的老娘和李成梁有一腿…… 也不知道李成梁这时候冒出头没有,钱渊记得这厮是世袭铁岭卫指挥使,万历年初已经是辽东总兵,和戚继光齐名。 侧厅里好一会儿之后,钱渊终于放下停留在空中好久的茶盏,轻笑道:“世叔何至于此?” “陛下赞钱某有聚人之能,不料先有徐华亭,后有陆文孚,就连世叔也要伸手入随园,这让小侄何以自处?” “不回翰林,不入内阁,难道世叔还要视小侄为敌?” “世叔有经天纬地之才,欲行新政以匡扶社稷,难道不应该为友吗?”</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七十四章 开什么玩笑 开什么玩笑,明朝开国近两百年,根子早就烂了,除非造反再创新朝,基本没可能比历史上多延命几年。 但这种责任,钱渊真心不想去扛……关键是也扛不起来啊,他的势力是建立在他自身是文官体系一员上的。 若他要造反,随园先得散了,东南人脉全失,估摸着也就杨文、张三几个死党肯跟着,连梁文、彭峰都要弃之而去。 开什么玩笑,几千年了,几乎所有人的视线都凝固在脚下这片土地上,想轻轻松松转移他们的视线? 想让这个国家从农业国转为工业国? 绝对不可能,就算沥港被毁之前的那些海商,绝大部分有了银子第一件事就是置地……其他都是虚的,但田地是能流传千年万载的。 开什么玩笑,移民海外? 中国人讲究个故土难离,讲究个叶落归根,讲究个狐死首丘,只要还能活得下去,谁会去海外搏命? 当年钱渊想劝母亲、叔母迁居杭州,都费了那么大的劲……移居海外,基本就没回乡的可能了。 就算那些海商……汪直闯荡大海多年,老母儿子还不是留在徽州老家。 至于移民辽东? 钱渊这个谎扯得有点大啊,虽然后世东三省遍地沃土,但这个时代在没有机械化的前提下,移民辽东真心不是个好选择。 清朝末年的闯关东已经够惨了,但至少他们还是能撑得住的……因为现在这个时代,小冰河时期马上就要来临了,寒冷将成为最大的困难。 钱渊依稀记得,努尔哈赤在执政末期,曾经因为粮食不够大肆屠杀汉人,死者数以十万计。 为什么要糊弄面前这三个人? 原因很简单,钱渊不关心,一丁点儿都不关心张居正最关心的问题……如何解如今死局,如何匡扶社稷,如何替明朝延命。 嘉靖帝曾经私下对钱渊有这样的评价……忠心为国,天下楷模。 夭寿啊! 论忠心,朝中大臣小臣名臣清臣忠臣奸臣全都算在一起,钱渊铁定是倒数第一的。 没造反,只是时机不对而已。 明朝灭亡,八旗入关……这让中华民族彻底坠入深渊的历史事件,在钱渊看来,是有一定的必然性,但也有一定的偶然性的。 必然性在于,明朝根子烂成那样了,不亡国实在是天理难容,而明朝和北方民族之间的军事冲突也是难以避免的……毕竟那时候小冰河时期降临到这片土地上。 更何况自古无三百年的王朝,明朝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可以例外呢? 而偶然性在于,后金崛起,冒出了以努尔哈赤为首的一批堪称名将的首脑人物,没有努尔哈赤,没有皇太极,后金想入关,可能性基本为零。 另一方面的偶然性在于,是后金取代了明朝一统天下,而不是其他的势力,满人为了统治这个国家,采用了一系列的愚民封禁的措施,直接导致中国渐渐坠入深渊。 只要不是后金,不是蒙古,只要是汉人,钱渊无所谓明朝被谁取代。 归根到底,钱渊只希望自己起到在历史潮流中伸手一拨的作用,他并不关心明朝未来走向何处,他关心的只是,在海贸旺盛,东西方在技术、军事各方面都有交流的前提下,是不是能够让这片土地上的人避免那黑暗的近三百年岁月? 能不能让这个国家更早的呈现东方雄狮的气势? 能不能让炎黄子孙将自己的身份视为骄傲? 所以,对清查天下田亩,甚至张居正心心念的遏制土地兼并,钱渊毫不关心。 甚至于,钱渊更希望,战争能早一些来临。 战争是丑陋的,但却是推动军事技术等等各个方面最有利的推动器,若不是欧洲打成一片花,热兵器未必会那么快出现,更新换代更不会那么快。 历史上这个时候鸟铳早已经传入明朝,在入朝作战还曾经起到关键作用,但明末对阵八旗,官兵们仍然大都用的是落后的火门枪。 “清查天下田亩,叔大兄可以回去问问……”钱渊似笑非笑道:“清查天下田亩的确对一条鞭法有极大助益,但却不是先决条件。” 张居正脸色一暗,如果徐阶肯……他何至于如今隐隐投向高拱? 张四维打圆场道:“将来事将来说吧,眼下还是要先治标,西北战事,辽东饥荒,山东旱灾,若无镇海税银,何以解决?” 高拱微微点头,“叔大,老夫知你有大魄力,但此事不可轻动……不论其他,宗室占地,你欲何为?” 张居正微垂眼帘,这的确是个大问题,明朝的藩王没什么实际权力,但却在占地上极为贪婪,而且是个马蜂窝,一旦捅上去,别说嘉靖帝了,就是裕王都不答应。 “今日所言,还望诸君谨记在心,他日当一扫尘埃,立行新政。” 随着高拱的话,张居正、张四维躬身应是,口称愿为羽翼……至少面子上要做出来。 但钱渊依旧大大咧咧坐在那,正手举茶盏,低头抿茶。 等张居正、张四维告辞后,高拱才抛却之前的面孔,冷笑道:“这会儿心满意足了!” 这句话是高拱在承认自己的失败,也是高拱在说……还没完呢! 钱渊像是没听见似的只顾着品茶,心里在琢磨北面战事日后的局面……历史上大概就是从嘉靖末期开始,因为朝中用度不足,难以支出数十万官军的米粮,以至于各级将领将仅有的米粮用在少部分兵丁身上……这就是明朝末期颇有名气的家丁制度。 家丁制度在一定程度上维系了北面防线不至于一触即溃,但也养出了所谓的辽东将门……听调不听宣啊。 如今,至少在相当一段时间内,只要没有出大问题,应该能勉强维系……或者将戚继光等名将调来北面,应该使家丁制度不至于出现在这个时空。 记得努尔哈赤那货和李成梁有些瓜葛,要不要找个时间去一趟……死了努尔哈赤,总不至于后金还能冒出个天才将领吧? 嗯,野史中提到过,努尔哈赤的老娘和李成梁有一腿…… 也不知道李成梁这时候冒出头没有,钱渊记得这厮是世袭铁岭卫指挥使,万历年初已经是辽东总兵,和戚继光齐名。 侧厅里好一会儿之后,钱渊终于放下停留在空中好久的茶盏,轻笑道:“世叔何至于此?” “陛下赞钱某有聚人之能,不料先有徐华亭,后有陆文孚,就连世叔也要伸手入随园,这让小侄何以自处?” “不回翰林,不入内阁,难道世叔还要视小侄为敌?” “世叔有经天纬地之才,欲行新政以匡扶社稷,难道不应该为友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七十五章 吉祥物 正文 第七百七十五章 吉祥物 这话已经说的够赤裸裸的了……高拱脸色阴晴不定。</p> 高拱想在短时间内上位礼部尚书甚至入阁,钱渊是没办法提供助力的……总不能让孙鑨去劝他老子孙升尽早致仕吧。</p> 但等到高拱执政之后,钱渊将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随园一干俊杰都能派的上用场,也是高拱能放心……至少一定程度上能放心使用的。</p> 东南源源不断的税银,将极大稳固钱渊在朝中的地位……钱渊在东南的影响力是外人难以想象的,这种影响力不同于这个时代的人脉理念,不向上而是向下,深深的扎根东南。</p> 说的不客气点,如果高拱日后忽略钱渊,至少在东南税银这方面……他会吃到苦头的。</p> 高拱虽然想不到那么深,但也知道,对方入裕王府是自己无法阻拦的,对方掺和进来对自己的计划将又极大的助益。</p> 还好……至少没撕破脸,高拱努力的露出个还算真诚的笑容,“展才说哪里话,明日设宴,清粥小菜可别嫌弃。”</p> 钱渊愣了下,缓缓道:“算了吧……世叔……呃,中玄公还是视小侄……呃,视钱某为敌的好。”</p> 高拱张大嘴巴不明所以。</p> 钱渊叹了口气,小声将内情解释了一遍,低声道:“做做样子而已……”</p> “太儿戏了!”高拱咂咂嘴,还好听殿下的劝今日没闹什么幺蛾子,居然是陛下将这厮塞来打擂台的!</p> “那……”钱渊拖着长长的调子,眼里颇为玩味,“假戏真做好了!”</p> “反正世叔你看我一直不顺眼……回头小侄在将您老起意招揽文中兄、端甫兄的消息散出去?”</p> 高拱那张脸黑如锅底,好吧,都说钱展才睚眦必报,这话真不假,都这时候了还不忘回敬几句!</p> 这时候,裕王进来了,“高师傅,展才,谈的如何?”</p> “尽弃前嫌,携手共进。”钱渊满脸笑容。</p> 裕王瞄了眼还黑着脸的高拱,看样子不太像啊。</p> “这是小王爷吧。”钱渊倒是无所谓,蹲下来看着跟在裕王腿边的小孩,胖乎乎的,粉妆玉砌,一双黑漆漆的眼珠子滴溜溜的乱转,看到面前的钱渊,愣了下后突然一把抱住裕王的小腿。</p> “痴儿。”裕王哭笑不得的站在那,“也三岁了,再过两年该启蒙了。”</p> 嘉靖帝从嘉靖十三年后就信奉“二龙不得相见”这句鬼话,而裕王是嘉靖十六年才出生,生母又早早离世,以至于裕王既无父爱,也无母爱……这直接导致裕王对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的儿子极为宠爱。</p> “五岁启蒙?”钱渊蹙眉道:“也太早了。”</p> “不早了。”高拱瓮声瓮气道:“身为皇储,当尽早明事理,方能为一代明君。”</p> 钱渊懒得理会,从怀里掏出个玉制的摆件,冲着孩子招招手,“小老虎,想不想要?”</p> 推荐下,【\咪\咪\阅读\app\\】真心不错,值得装个,毕竟可以缓存看书,离线朗读!</p> 裕王细细看去,光是玉质就极为少见,温润剔透,洁白无瑕,雕工亦是独具匠心……呃,至少裕王没见过如此可爱的老虎玉器摆件。</p> 哎,这是钱渊早就准备好的,裕王长子属虎,图案是小七画的……比较卡哇伊。</p> 啧啧,如果流传到后世,简直了!</p> 孩子明显被吸引住了,迟疑的松开抱着裕王小腿的双手,摇摇晃晃走过来伸手要拿。</p> “咳咳!”</p> 两声咳嗽,孩子立即缩回手,像只小兔子一般缩到裕王身后去。</p> 钱渊起身偏头皱眉盯着高拱……你抢了裕王,连个小的也不给别人留?</p> 你吃肉,总要让别人喝口汤吧?!</p> 显然,高拱在裕王府的地位太特殊了,特殊到小王爷看到就怕的程度。</p> “中玄公身为太常寺卿,又掌国子监事,今日非假日,还迟迟不去?”钱渊冷着脸嘲讽道:“非要在这儿,待到海枯石烂?”</p> 裕王忍不住噗嗤笑出声了,高拱这做派的确有这个迹象……基本上天天来,就算没事也要来转一圈,显示显示存在感。</p> 高拱那张黑脸已经黑里透紫了,“钱展才你身为风宪,都多少日未去都察院……”</p> “陛下令钱某拜会殿下。”钱渊面无表情的说:“中玄公是要赶人吗?”</p> 高拱被气得一甩手,略略拱手施礼,头也不回的离去。</p> 裕王好笑的指着钱渊,“展才,你这张嘴……”</p> “本性难移嘛,小时候县人就称钱某肖曾祖鹤滩公。”钱渊无所谓的又蹲下来,招手笑道:“再不要,回头送给……”</p> 小王爷嗖一下窜出来,抢过老虎摆件,笑得小小白牙都露出来了。</p> “展才,此物价值不菲吧?”</p> “反正也是别人送的。”钱渊嘿嘿笑道:“南下三年,通商一事真的是两袖清风,但其他方面……”</p> “听闻送了不少入西苑?”</p> “殿下放心。”钱渊拍着胸脯道:“日后海商进献,多有奇珍异宝……所谓物以稀为贵,其实有的珍宝在海外算不上稀罕。”</p> 看小王爷玩得高兴,钱渊让彭峰搬了个箱子进来,里面都是东南各类玩具,有木马,有小巧的拼图,甚至还有民间的竹蜻蜓。</p> 看着儿子玩着竹蜻蜓,裕王不时开怀大笑,转头问:“展才,不会是为日后长子所备的吧?”</p> “还真是,只是不知是男是女。”</p> “若得弄璋之喜,日后入宫伴读吧。”</p> “那可多谢殿下了。”钱渊笑吟吟道:“昨日得陛下之命,前来拜会殿下,若无陛下许可,还不知道何日方能……”</p> 裕王叹了口气,“高师傅性情耿直,但多年来得其相助,展才还是容忍一二的好。”</p> 啧啧,这话儿是真心实意还是在砌词虚言……钱渊真的分不清,上位者哪个不是人精,会愿意看到手下打成一片?</p> 钱渊回想了下历史对裕王的评价,“宽恕有余而刚明不足”……嘉靖帝以玩弄人心,制衡朝堂而闻名,不料养出个这样的儿子。</p> 呃,这话不对……应该说是嘉靖帝生的,但真不算嘉靖帝养的。</p> “殿下说的是,钱某退避三舍,可能中玄公看不得钱某这般懒散?”钱渊一句带过,换了个话题,“对了,那支船队……”</p> 一说到这事儿,裕王眼睛就是一亮,“展才,当年你可是在孤面前力保此事的。”</p> “那支船队如今大小船只十三艘,往南洋贩货,一个半月一趟,算起来差不多两个月出一次海。”钱渊低声道:“掌管船队之人是钱某心腹,多有乡勇甚至钱家护卫在其中,日后必能为殿下所有。”</p> 犹豫了下,钱渊轻声道:“汪五峰于海上势力不小,日后还请殿下怀柔。”</p> “进献巨木,又有红薯、洋芋,于国有功嘛。”裕王笑着点头,心里想估摸着钱渊在汪直那边也有分红。</p> 随意聊了一阵,又让钱家酒楼送来饭菜,钱渊吃了晚饭才启程离去。</p> 回去的路上,钱渊在心里盘算今日之行,还算不错,虽然张居正可能有点糊弄不过去,但高拱、张四维那边应该没问题。</p> 至于裕王本人……说句不太好听的话,纯粹是个吉祥物啊。</p> 此行大获成功,一来终于重回裕王府,二来此次除了诸大绶、潘晟之外,还将孙鑨、陶大临引到裕王面前,三来裕王显然对东南税银非常关注,对开海禁通商亦保持兴趣,这对日后开海禁很有好处。</p> 唯一的问题是日后如何和高拱相处……钱渊叹了口气,尽量不见面……或者尽量选那老头不在的时候去裕王府打个转?</p> 狂风徐徐</p> ?</p> </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七十六章 庞少南 正文 第七百七十六章 庞少南 裕王府那边的破事终于暂时告一段落了,不管高拱怎么想,终归不得不在各方势力的或劝解,或劝诫,甚至威胁的情况下,选择了视而不见。</p> 而钱渊本人,几乎是被嘉靖帝赶着去了趟裕王府……至少从表面逻辑上是这样的。</p> 接下来的日子里,钱渊继续混迹在都察院里,隔上几日去点个名,时不时邀同僚去酒楼搓一顿,就算是不合群的御史也能收到几张打折票。</p> 当一个御史老母病故,而因为两袖清风无力操持丧事的时候,钱渊挺身而出,出银出力,为其置办诸事。</p> 而这个御史去年曾上书三次弹劾钱渊及随园众人,此事传出,钱渊得了个及时雨的绰号,甚至有人将其与汉朝为友人邻居置办丧事的原涉相提并论。</p> 自从李默归京,都察院也有了不小的变动,几个曾经的李默旧部,有的终于被熬出了头,巡按地方,有的早就改换门庭,被弹劾罢职。</p> 至于徐阶的门生就比较惨了,但凡有些毛病的都被揪住,好点的罚薪三年,差点的如邹应龙……居然被打发回行人司了,至于早就有意外放巡按地方的林润,至今还被摁在京城,山东巡按御史一职被李默门生一把夺走。</p> 不过钱渊只顾着看戏,有时和陆一鹏、孙丕扬闲聊,有时和巡按地方回朝的御史详谈,有时也会和上司左都御史聊上几句。</p> “展才。”</p> 还没等到放衙,正准备溜走的钱渊被左都御史周延叫了回去。</p> “崦山公,枯坐室内,连扇窗户都不开?”钱渊笑着行了一礼,“已过夏至,京城酷热难当,待会儿让酒楼送几碗冰沙绿豆汤来。”</p> “听说是文长仿古方研制出来的?”</p> “奇技淫巧之术罢了。”钱渊神情有些悻悻,东南可比北京要热得多,但他实在没脸去问制冰法……毕竟当初还是他“传授”徐渭的。</p> 周延大笑道:“奇技淫巧之术?记得给事中胡应嘉南下以此相责,被展才骂得当场吐血?”</p> 钱渊也是无语了,明明只是传闻胡应嘉夜间吐血,现在都变成当场吐血了!</p> 周延端起茶盏又闲扯了几句,不经意问道:“听说展才午时设宴款待才回京的庞少南?”</p> “少南兄刚直秉公,只巡按地方真是可惜了,其人有理事之能,他日当为封疆大吏。”钱渊浅笑道:“今日下官询闽地农事,少南兄侃侃而谈,无不了然于心。”</p> 所谓的“少南”即嘉靖三十二年进士庞尚鹏,广东广州人氏,外放知县因政绩卓越被调入都察院,嘉靖三十六年被钦点巡按福建,虽军略一道无甚建树,但理政颇有手段。</p> 福建巡抚吴百朋曾在给钱渊的信里提起此人,赞其勤勉有功,不畏权贵……以闽地试种红薯、洋芋,庞尚鹏一力拒大户授平民。</p> 三天前庞尚鹏被调回京,钱渊特地来问问红薯、洋芋试种,以及闽地战事的细节。</p> 最关键的是,吴百朋在信里提到,庞尚鹏曾向其提议,得允许后选一县之地试行税法,先行里甲均平法﹐继行十段锦法,最后试行一条鞭法。</p> 其实钱渊并不清楚,历史上的庞尚鹏就是以助张居正完善推广一条鞭法而闻名的。</p> 这是个能用的人物……而且对海贸也不陌生,庞尚鹏的父亲就是以木商起家,就是不知道此人是什么背景。</p> 如果没有背景,都察院里近百名御史,哪里轮得到一个毫无背景的御史巡按福建如此大省?</p> 但当钱渊拐弯抹角的问起当年何人举荐庞尚鹏巡按福建,周延却顾左右而言他,转而提起已近尾声的江西战事。</p> 戚继美还在江西中部、东部剿杀余匪,胡宗宪所率平江伯陈圭、南赣总兵俞大猷、江西副总兵刘显诸军堵在粤赣边界处,与张琏所率数千贼兵几度大战,据兵部战报,贼军败局已定。</p> “东南传闻,戚门双杰皆出自展才门下?”</p> 钱渊神色一紧,“崦山公说笑了,此二人是将门虎子,戚元敬早有大志,精通兵法……”</p> “戚元敬浙江、福建两度击倭,阵前从无败绩,堪称名将之流。”周延笑道:“但听闻,其弟戚继美从嘉靖三十五年起,就一直跟着展才?军中多有钱家护卫?”</p> 钱渊有些不安,试探问道:“如今江西战事暂歇,戚继美所部……”</p> 周延避而不答,转而道:“戚继美先有福建古田大捷,解延平府之围,后又在宜黄大败贼军,急行数百里力保分宜,使贼军溃败,后又相援吉水,乡人来信,赞其不仅熟知兵法,为一时俊杰,所部更是秋毫无犯,堪称王者之师。”</p> 瞄了眼微微蹙眉的钱渊,周延轻声道:“据闻其部士卒有思乡之心,展才还需尽早筹谋。”</p> 论战功,比起剿倭得力的戚继光,戚继美还要逊一筹……毕竟倭寇战力更强。</p> 论名声,虽然戚继美有极为关键的古田大捷,但上虞大捷中三刻钟扫平徐海主力的戚继光更胜一筹。</p> 也正是这个原因,钱渊选中稍逊一筹戚继美作为日后镇守东南的棋子,戚继光的去向……钱渊觉得自己短时间内无力插手。</p> 但即使有心腹杨文,即使运气不错浙江总兵落到熟悉的董邦政手中,戚继美才是最重要的。</p> 戚继美能不能回浙江,将会决定很多事。</p> 钱渊回京数月,除了偶尔去西苑觐见,去裕王府,被方钝那厮拉去给户部小吏上课之外,基本都在都察院打转。</p> 虽然经常不来点卯,但钱渊基本的思路却渐渐传开,在这点上他并不忌讳隐秘。</p> 东南通商得利极厚,开海禁势在必行,但须有大军镇守,以备倭寇来袭……这一条得到了广泛的认可。</p> 周延今日这几句话显然是在提点钱渊,如果要动手,那就要快点。</p> 钱渊也是醉了,朝局复杂程度……不涉身其中,实在难以想象!</p> 兵部尚书杨博远在宣府,署理兵部诸事的左侍郎江东原先和钱渊关系还不错,戚继美、杨文、鲁鹏、侯继高提拔为游击、参将,江东都帮了忙的。</p> 但自从张四维这些日子出入随园后……江东气急败坏,这还真不能怪他,钱展才那厮是捧起碗吃饭,放下筷子……虽然没骂娘,但也抹抹嘴巴调头就走。</p> 也不知道杨博什么时候回京……难道非要等到严嵩死翘翘?</p> 现在内阁里乱糟糟的一片,严嵩虽然是回光返照,但并不大权独揽,只盯着徐阶。</p> 而李默将礼部丢给林庭机,自己待在直庐只盯着徐阶穷追猛打。</p> 吕本一如既往的缩着肩膀,正儿八经行使阁臣重任的反而是才入阁不久的吴山。</p> 要不要回头去问问张四维?</p> 东南那边晋商进展不错,这点面子应该会给吧?</p> ?</p> </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七十七章 用意 正文 第七百七十七章 用意 钱渊这边瞎几把乱联想,神色倒是淡淡,如果戚继美不能回浙,杨文能不能担当重任……可惜北上途中没有和董邦政见一面拉拉关系。</p> 周延又轻声道:“三日前庞少南回京,前日内阁询都察院,推举御史巡按福建。”</p> “福建如今除了剿倭之外,并无大事,若要御史巡按……”钱渊眯着眼回道:“理应内阁或都察院上呈陛下,得许可后再令都察院推举两名备选,由陛下御笔钦点。”</p> 周延点点头,“那日,内阁还询,是否要推举御史巡按浙江。”</p> 终于来了,虽然巡按御史非常设,但浙江一省这些年先有倭乱,后有通商,总的来说不算平静,设巡按一职也在情理之中。</p> 对此,钱渊有心理准备,这一个多月里对此也作出了多种准备。</p> 但关键是,今日周延为何突然提及此事?</p> 娘的,钱渊心里有数了,庞尚鹏八成是徐阶门下,此人巡按福建,多受好评,若要选御史巡按浙江,他应该是合适人选。</p> 严嵩只剩最后一口气了,哪里会去管这等闲事?</p> 吕本是个摆设,吴山和随园关系不错。</p> 而李默现在盯着徐阶一阵猛捶,若要插手东南诸事,不会不打招呼……至少林家那边会透些消息过来,都已经纳采纳吉了,虽然在钱渊内心深处,联姻不意味着政治联盟,但这个时代很少出现如钱渊和徐阶闹翻这种事。</p> 而且和朝中其他重臣不同,李默、林庭机都是东南人,不会不清楚钱渊在东南的分量,不打招呼想吃这块肥肉,也不怕磕坏了牙。</p> 只有徐阶会做这等事。</p> 他想干什么?</p> 一时间,钱渊心乱如麻,这次真的看不清,看不懂……徐阶现在势力大减,应付诸般事手忙脚乱,还要来挑拨如今已经回裕王府的自己?</p> 钱渊抬头看向周延,“崦山公,挑选御史巡按浙江、福建,可有人选?”</p> “怎么?难道展才还想越俎代庖?”周延笑道:“闽地倭患渐息,户部上奏,请于闽地择地通商,若要挑选御史巡按福建,需通此事之人方适宜。”</p> 钱渊眼睛一亮但并未说话,从这个角度来说,曾经南下的陆一鹏很合适,还有曾经参与上虞大捷,后调任镇海知县助唐顺之主持通商事的孙丕扬也很合适。</p> “但巡按浙江……”周延捋须道:“还需仔细筹谋,也罢,今日觐见,陛下尚未提起此事。”</p> 又闲聊了几句后,钱渊起身告辞,“崦山公,后面几日,下官还要请几天假……”</p> “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p> “下官恪尽职守,何敢昼寝。”钱渊赔笑鬼扯道:“母亲尚未入京,定亲诸事……”</p> “对了,林利仁幼子林贞耀,展才这个妹婿挑得不错,未定亲前就替随园冲锋陷阵了!”</p> 钱渊咧咧嘴,这话没法接啊。</p> 那日的大斗殴中,最勇猛的是孙丕扬、潘允端,最倒霉的是徐璠、邹应龙,而最惹人注意的是张居正和林燫两位国子监司业……这个位置,虽然官衔不高,但都是裕王府讲官,要不了多久就能坐上直升飞机,说不定一步就跳到六部侍郎了。</p> 而林燫完全是被林烃连累的,脸上三道血痕,还不是重伤,没办法请假,顶着这张脸天天被人用古怪的视线打量……为这事,纳采那日,林燫都没给随园众人好脸色看。</p> 周延呵呵笑道:“去忙吧。”</p> 钱渊后退几步,施礼正要转身,听见周延问出最后一句话。</p> “展才可记得三年前殿试的策问?”</p> 三年前,殿试那道策问……税赋为国之根基,试论东南提编法。</p> 钱渊在回随园的路上反复思索,周延不会随随便便提到三年前的殿试策问,究竟有何用意呢?</p> 虽然相处的不错,周延对自己颇为宽容,甚至参与几次都察院聚宴,但毕竟是嘉靖二年进士,是徐阶的同年。</p> 今日隐隐透露庞尚鹏的背景,又隐隐提到内阁试图推举继任浙江巡按御史……显然,这一定是徐阶干的。</p> 怎么也想不通……钱渊索性下了马,沿着街道缓缓步行,反正回了家,小七应该刚刚午睡醒来,精神旺盛的很,八成要拉着自己搓麻或者玩三国杀。</p> 陪老婆打麻将,那是个悲剧,陪怀孕的老婆打麻将,那是悲剧中的悲剧!</p> 身后的梁生牵着两匹马东张西望,另两个护卫警觉的四处观望……钱渊现在出行都要带上护卫,美其名曰惜命,没看到内阁首辅的儿子都被人杀了?</p> “少爷,看!”梁生上前两步,鼻子抽了抽,“好像是肉夹馍!”</p> “嗯?”钱渊侧头看去,还真是肉夹馍呢。</p> “不要脸!”梁生吐了口唾沫,“东南各地酒楼学了菜式去,谁不是好言相求,还得补些银子!”</p> 虽然这个时代没有版权,但商行里也是有规矩的,司礼监黄锦的弟弟现在做的是蜂窝煤生意,还拉了好几个勋贵,但事先给钱渊打了招呼得了允许,还每年分了笔银子。</p> 肉夹馍是西北美食,钱渊前世常吃,这一世入京问了山西人、陕西人,居然没人听说过……据说历史悠久啊!</p> “算了,小事而已。”钱渊倒是无所谓,毕竟是从原创不如抄袭,创作不如盗版的时代来的,“去买几个填填肚子,中午那顿庞少南还真不客气,少爷我都没吃饱……”</p> 说到这钱渊突然住了嘴,这是个古怪的地方,庞尚鹏是徐阶的门人,为何今日自己随口一邀,对方就欣然赴宴,而且中午和自己详谈如此融洽?</p> 数月前入京,随园已经公然和徐阶撕破脸了,徐阶名望大跌一系列的事都和那场大殴斗有关……虽然钱渊没有出面。</p> 午宴时,自己还不知道庞尚鹏是徐阶的门人,但对方应该心里有数……即使只归京三日,但绝不会不知道内情。</p> “少爷,里面还有辣椒。”梁生咬了口埋怨道:“肯定是从家里酒楼偷的!”</p> “狗屁,现在京城周边多少农户种植辣椒,早上出门吃完豆腐脑都有辣椒呢,难道都是偷来的?”钱渊接过来咬了口,“味道还不错。”</p> 不得不说,钱渊的存在,除了改变这个时代的走向之外,在其他方面的变化上也是起到了作用的。</p> ?</p> </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七十八章 原来如此 正文 第七百七十八章 原来如此 沿街走过去,一路上钱渊看到了很多原本不应该存在这个时代的东西。</p> 比如左手边那家酒楼,挑出的旗子上绣了个大大的“辣”字,啧啧,难道是川菜馆?</p> 说起来这一世还是四川人最爱辣椒,这玩意堪称川人最配,都察院好几个四川籍的御史经常去钱家酒楼,桌上全都是辣椒,还说不够味。</p> 再比如远远看见街口处的一家店面人来人往,肩上搭着毛巾的小二捧着偌大的木盘穿梭其中,桌上摆着的都是紫铜火锅。</p> 自从三年前潘允端扛着火锅入考场,火锅已经遍传京城了,还冒出好几家不比钱家酒楼味道差的火锅店。</p> 毕竟这个时代,烹饪速度不快,北方大多数时候天冷,热菜要不了多久就要冷,火锅这种自己烫菜的方式很容易推广开。</p> 转了个弯,前面更热闹了,虽然店面不大,但招牌够大,排队的人够多!</p> “全聚德。”梁生又抽抽鼻子,“这字儿还是小的去求徐翰林写的呢。”</p> 呃,三年前还在京城,突然有一天,小七送来信,说想吃烤鸭……还得是全聚德烤鸭。</p> 这个……钱渊也吃了很多次,但这个真的不会,只能绞尽脑汁回想,但也只记得全聚德烤鸭是用挂炉的,请了好几个做烤鸭的师傅专门研发,但一直没成功。</p> 没想到三年后回返京城,烤鸭已经出炉了,虽然不可能真的和全聚德一样,但色呈枣红,皮脆肉嫩,鲜美酥香,肥而不腻,瘦而不柴,颇有几分相似。</p> 前段日子,那位做烤鸭的厨师和两个伤残的钱家护卫合资开了这家“全聚德”,虽然只短短一个多月,但名声大噪,已经能和“便宜坊”烤鸭店齐名了。</p> 便宜坊做的其实是南京烤鸭,是成祖迁都北京带来的,嘉靖三十年从宫中传入民间……不过钱渊没去过,那地儿有点晦气,在菜市口。</p> 顺道让梁生进去提了两只烤鸭,钱渊这才上马回了随园,路上还在心里嘀咕……变化挺大的,但为什么全都是吃的?</p> 啧啧,穿越者能给时代带来哪方面的变化,很大程度上要看他前世的工作履历、专业、爱好。</p> 如果是个理科男,应该会研发滑膛枪,平推天下。</p> 如果是文科男,应该会附庸风雅,将后面几百年能抄的全抄完,三妻四妾,纵意花丛。</p> 如果是个喜欢玩战国时代的宅男,应该会努力掺和到日本战国时代去。</p> 如果是个医生,应该会悬壶济世,至少比李时珍强……前提是不能是学影像专业的。</p> 可惜自己是个吃货,而且还是个喜欢钻研怎么烧的吃货。</p> 钱渊有点悻悻,早知道当年填志愿就应该选个“有用”的专业,早知道在刑警队就应该多钻研钻研枪械……不过在警队,开枪的次数也有限的很。</p> “少爷可回来了。”迎出来的门房牵着马,“林家来人,还在等着呢。”</p> “贞耀又来了?”</p> “还有他长兄。”门房也是钱家护卫出身,凑近小声说:“听说是来请期的。”</p> 林家前几日来纳征,也就是下定,一般来说,古制六礼在明朝已经简化成三礼了,纳采,纳征,亲迎,请期已经和纳征合并,但这次情况特殊,</p> “火急火燎的!”钱渊一甩手,冲着梁生喝道:“傻楞着干什么……快点送到后院去,待会儿凉了……你少爷我又要挨骂!”</p> 梁生笑嘻嘻的拎着烤鸭往里冲,冷不丁好险撞上了迎上来的彭峰。</p> 这次跟着钱渊入京的护卫头领,彭峰行事稳重留在随园,梁生好惹事生非带在身边……放在随园没人盯着更容易惹出麻烦。</p> “少爷。”彭峰凑到近处低声道:“张翰林来访。”</p> “嗯,前几日说来随园拜会……”钱渊哼了声,这些日子,裕王府中,钱渊和高拱怼过两次,张居正频频向钱渊示好,还提过来拜会随园。</p> 徐阶现在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也不知道张居正这位东门快婿是不是起了其他心思。</p> “居然还真来了,也不递名帖,不告登门!”</p> “少爷,今日午后有名帖送来。”</p> “午后?”钱渊一愣,脚步停下,喃喃重复了一遍,“午后?”</p> 脑海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逝,钱渊久久在门口来回盘桓,皱眉苦思去搜寻那点灵光。</p> 到底是什么?</p> 应该和今日自己与左都御史周延一席话有关……应该和周延提起三年前殿试策论有关。</p> 但至少,肯定和庞尚鹏有关。</p> 哪里有那么巧,自己入京数月,只有今日中午设宴招待徐党中人,一席长谈,而不入随园长达四年的张居正突然在黄昏来访。</p> “渊儿?”</p> 放衙回来的钱铮诧异的看着侄儿绕着照壁一圈又一圈,旁边的护卫都闭气凝神不敢开口。</p> 彭峰是知道利害的,每当少爷这副模样,必是碰到了要紧事……去年决定让王义、梁生领钱家护卫随戚继美入闽之前,就是这样。</p> 听到打扰声,钱渊无意识的停下脚步,敛起的视线如利剑一般刺过去。</p> 如若实质的威严眼神,让正走过来的钱铮不由得脚步一顿。</p> 下一刻,钱渊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原来如此。</p> 随园的正厅内,张居正和林燫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两人算不上陌生,都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都选为庶吉士入翰林院,都在詹事府任职,甚至还都是裕王府讲官,连官职都一样,国子监司业。</p> 但这两个人其实很陌生,无论是出身、背景、履历各个方面都有极大的差别。</p> 林燫出身世家,往上数多少代都是进士出身,而张居正出身军户,往上数多少代都是军户……</p> 性格、秉性各个方面都差的太大,林燫又因张居正攀附徐阶而心生鄙夷,虽然如今是同僚,却没什么交情。</p> 事实上,原时空中的林燫和张居正在万历年间就是政敌。</p> 所以,枯坐良久,实在找不出话说了,两人都觉得有点尴尬。</p> 正在这时候,钱铮、钱渊叔侄进来了。</p> ?</p> </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五十四章 台州(上) 从钱铮、钱渊叔侄,高拱开始正式扩充实力,跃跃欲试,严嵩、徐阶已老,高拱知道,只要裕王登基,自己很可能一跃而上。 被钱铮一手带进坑里的钱渊不知道前方是什么,但至少知道,从长久来看,结果不会更坏。 这一年的除夕夜发生了很多事,从某种角度来说,历史正是从此处走上了另一条路。 文武双全这个形容在这个时代是比较常见的,但得到公认却是很难的,这其中一大原因是文武殊途。 钱渊这个举人能得到文武双全的赞誉,但能和文人吟诗作赋的俞大猷、戚继光却不能,虽然他们的诗文水平比钱渊更高当然了,这是在钱渊不作弊的前提下。 原因是明摆着的,钱渊是属于文官系统的,俞大猷、戚继光是属于武将系统。 从这个角度来说,这两年东南战局很出现了几个文武双全的人杰,除了钱渊之外,曹邦辅、董邦政、王崇古都是佼佼者。 但有一个人必定排在他们身前,虽然他的官阶未必有他们高,这个人就是台州知府谭纶。 从嘉靖三十年开始,台州就一直是倭寇侵袭最严重的的地区,倭寇几乎是来去自如,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谭纶调任台州知府。 谭纶,嘉靖二十三年进士,第二年就任南京礼部主事,四年后调任兵部职方司郎中,嘉靖三十二年接手台州这个烂摊子。 到目前为止三年了,从倭寇来去自如,到如今倭寇不调集兵力不敢上岸,谭伦居功甚伟,这种威慑力是他用赤裸上身拖刀冲阵换来的。 最让士林赞赏的是,谭伦练出了一支人数不多,战力非凡,而且纪律严明的军队。 倭寇在对阵作战的时候,往往会将钱银、美女扔在地上,引得官兵哄抢,然后一句破敌。 但这招,在台州没用。 而且谭伦还曾经在一次战斗中将计就计,官兵哄抢财务,自己率亲兵绕过倭寇,焚毁船只三十艘,最终将八百倭寇击溃,斩首三百,这是去年仅次于绍兴大捷的胜战。 如今倭寇中都流传这句话,“松江钱,台州谭,蛇儿口,尾后针。” 让人意外的是,谭纶在上阵时候杀气腾腾,持刀拿枪,身先士卒,曾身披六创不下城头,但在其他时候,却是文质彬彬,谈诗论文,酷爱戏曲,甚至还亲自填词。 戏台上响着咿咿呀呀的调子,谭纶大喝一声,“好” 周围随即哄然喝彩,除夕夜,谭纶亲自请来浙江最有名的戏班,美其名曰,与民同乐。 边上的唐顺之面有不虞之色,他知道这位同僚不管什么事都很入迷,上阵杀敌、亲自练兵如此,看戏也是如此。 谭纶还亲自低低唱了两句,笑道“浙江海盐腔颇有腔调,和赣地弋阳腔有异曲同工之妙。” 唐顺之脸色更难看了,要不是说了今夜有要事详谈,真想一走了之。 事实上,后来谭纶将海盐腔带回江西老家宜黄,和弋阳腔融合后形成一种新的唱腔,后世称为“宜黄腔”。 “嗯”唐顺之瞥见外围有人骑马而来,低声道“戚元敬来了。” 回应唐顺之的是一声暴喝,“好” 被用力扯了扯衣袖的谭伦终于醒悟过来,干笑着往外走,时不时和周围人打个招呼,一路走进府衙,还忍不住在门口回头遥望戏台。 “已经送进后院。”戚继光低低说了句就要退下。 谭纶却一把拉着戚继光,“此事不必避讳,日后来往传递消息还需元敬。” “是啊,前日去军营,元敬练的一手好兵。”唐顺之偏头看了眼谭纶,“比台州兵强。” 虽然到任只有半个多月,但戚继光率千余义乌兵连续绞杀两支小股倭寇,全歼敌军,自身无一伤亡,此事已经遍传台州府。 “这难道不是好事”谭纶哈哈一笑领头走入房,斟了四杯茶,“元敬,将人带来吧。” 看着戚继光离开的背影,唐顺之抿了口茶,若无其事的说“说起来这几年,台州、绍兴、严州、金华各府都募新军,但元敬练就的义乌兵确是一等一的强兵,也就钱家护卫可堪比拟。” 谭纶哼了声没说话。 “也难怪。”唐顺之继续说“听元敬说过,去年他和展才在杭州食园共度除夕,展才将护卫首领和数十护卫借出去,又给浙江巡按吴惟锡写了信,元敬才能在义乌练就如此强兵。” 看谭纶还是不吭声,唐顺之忍笑道“说起来展才这眼光真是一等一,元敬当日不过是个游击将军,无甚战功,却一力推荐他去义乌募兵练军。” 谭纶终于忍不住了,“去年倭寇袭杭州,戚元敬俘虏四百” 说到一半谭纶就住了嘴,去年那次临平山大战,首功是力主出击的胡宗宪,其次是率兵将领戚继光,但实际浙江人都知道到底是谁的功劳。 顿了顿,谭纶又开口说“台州强军也不止义乌兵,游击将军卢斌所率处州兵也算强军。” “的确如此。”唐顺之点点头,“卢斌和展才是生死之交,嘉定、崇德两战皆并肩作战,展才主持大局,卢斌冲锋陷阵对了,卢斌在处州练兵,也向展才借了人的。” 谭纶现在只想掀桌子 你能借给戚继光,能借给卢斌,怎么就没想到你舅舅 他们还都是在后方练兵,你舅舅我是在前线浴血奋战啊 对这个只是十年前见过一面的外甥,谭纶心里挺复杂的。 自己刚刚上任台州知府,沥港被毁,倭寇四起,本就是倭寇侵袭重灾区的台州简直像个在寒风中一丝不挂的小姑娘,瑟瑟发抖 还指望巡抚衙门调兵来援,结果卢镗、俞大猷率兵北上当时传闻是外甥出的主意后,谭纶真想拎着刀找钱渊好好叙叙旧。 妹妹怎么就养出这么个玩意 三年眨眼而过,钱渊名声鹊起,谭纶稍有安慰将往事抛之脑后,但很快他发现,钱渊这个名字是自己绕不过去的。 看看周围吧,唐顺之、戚继光、卢斌,再远一点的俞大猷、卢镗,还有十多天之前来台州巡视的浙江巡按吴百朋,甚至一个月前来台州的浙直总督兼浙江巡抚胡宗宪,每一个都是外甥的至交好友,每一个都对外甥赞誉有加。 房里沉默下来,谭纶板着脸不吭声,刚才看戏的好心情全无踪影,唐顺之嘴角带笑,慢慢茶。 敲门声击碎了平静,戚继光当先走入,让出了身后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人。 此人头戴蓑笠,身披黑衣,行走间有一股令人不敢轻视的沉稳气势。 “好久不见了。”来人摘下蓑笠,露出一张黝黑的国字脸。 谭纶紧走几步,两手拱了拱,却忍不住一把搂住来人,“二哥” 一旁的唐顺之和戚继光都有点傻眼,前者只知道今晚密谈的大概,却不知道来人是谭纶的二哥。 后者是亲自去海边接应,严密监视,他很轻易的从肤色等细节上判断出来人很可能是个倭寇,至少是个海商,却没想到居然是谭纶的兄长。div 脸谱下的大明 htmlbook78988index.html 还在找&quot;脸谱下的大明&quot;免费小说?</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五十五章 台州(下) 宜黄谭氏是香门第,自明初至今,光是进士就有五人之多,要知道王世贞的太仓王家,至今也不过四个进士而已。 原本在嘉靖一朝,宜黄谭氏是有机会大放光芒的,但很可惜,嘉靖帝上位后的大礼议事件中,谭家受到重挫。 谭纶的伯父谭鹏,弘治年间进士,钱渊的嫡亲外公,在百官哭门发生的时候,时任都察院御史,遭廷杖重伤,延绵数月后撒手人寰。 谭鹏的妻子在处理完丧事后不久也一病不起就此病逝,已经中了举人的长子削发入了空门,颇有才名的次子从此对仕途有极强的厌恶心理。 宜黄谭氏就此衰落,直到嘉靖二十三年谭纶中进士才有复起之相,但其实在谭纶之前,谭鹏的那位此子谭维是有机会先行一步的。 嘉靖十八年,谭维一举拿下小三元名扬江西,但在第二年的乡试中,他惹下大祸。 谭维洋洋洒洒写下了一片令所有考官击节赞叹的八股,但在其中有这样的字眼,“太宗皇帝”。 考官们当然不会认为这是在说唐太宗李世民于是,谭维乡试落榜,有私交的考官还私下通知了谭家。 从那之后,谭维就再也没参加过乡试了,别说他不想去,就算想去,族人也决不允许。 原因很简单,嘉靖十八年,持续了整整十八年的大礼议之争以嘉靖帝的全面胜利告终,这位固执的皇帝为了让自己生父入太庙,将朱棣这位“太宗”改为了“世祖”。 所以,谭维乡试中那句“太宗皇帝”太犯忌讳了,再考虑其父的死因哪个考官敢点这种炮仗门生 玩了这么个小花招后,谭维彻底解放了,以独行侠的形象走南闯北,看过茫茫草原,见过大漠无垠,之后对大海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俞大猷、卢镗率兵攻沥港,谭维当时就在场,逃得一命后被彻底卷入了倭寇之中,行迹遍布松江、嘉兴、苏州,他并不是没有机会脱身。 三个月前台州大捷,谭维终于找到机会和谭纶联系上,才有了除夕夜一番密谈。 “不走。”谭维虽然厌恶仕途,却天生有着极强的正义感,“放心吧,探听消息并不难,难的是如何传递消息。” “喝口茶。”唐顺之又斟了杯茶推过去,“自徐海三四月份侵袭嘉兴、宁波之后,再无大举进军,据说正在和汪直开战” 谭维点点头,“五月之后,徐海积蓄实力,或拉拢,或打压,聚集起一支庞大的船队,在六月中旬正式向汪直宣战,我就是六月初被徐海招揽的。” “虽是开战,但一直不温不火,徐海连战连胜,但汪直底子厚,直到大半个月前,徐海突袭萨摩洲之松津浦这是汪直的大本营。” “先遣死士行刺,汪直据说受创三处,大怒率兵出击,徐海连退三次,损兵折将,但最终” “诱敌深入” “不错,当时大雾弥漫海面,徐海返身回击,冲锋在前,汪直仅以身免,十三名义子战死五人,最负盛名的毛海峰丢了左臂。”谭维叹道“虽然汪直号徽王,实力依旧压过徐海,但很难说能撑多久。” “当日在崇德城中,展才曾言,徐海此僚虽然不读,却精通兵法,狡诈异常。”唐顺之叹道“遣死士行刺,汪直因怒兴兵已犯兵法大忌,徐海退避三舍,深得兵法三味。” “不读”谭维苦笑道“徐海虽然不读,但身边却有个谋主,此人姓方,据说是浙江人,极得徐海信任,此番谋划八成是此人的手笔。” 房内安静下来,谭纶皱眉苦思,海上倭寇势力的变化会给东南战局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呢 唐顺之小声向谭维询问倭寇中的势力划分,活动范围,以及兵器、船只种种细节。 因为倭寇上岸劫掠,不管是胜还是败,往往都是扬帆远去,所以明军对倭寇内部了解非常少,这也是谭维这枚棋子目前最主要的用途。 “别人都称其方先生,也有人叫军师,没见过,不太露面,神秘的很。” “徐海如今猖獗的很,前几日大摆筵席沐猴而冠而已,不过那日见到他身边有两个女人,很得宠爱。” “海岛位置大约距离舟山两日航程,地图已经画了,但” 唐顺之摇摇头,“从年初开始,子理就开始募兵造船,但出海还早得很,南京倒是交付了一批船只,但近海还行,一旦远航难扛风浪。” “苏州崇明岛那边倒是有海船。”谭纶插嘴道“应该是归属苏松海防道佥事董邦政。” “挑选精兵突袭”唐顺之试探问“展才和董邦政有交情,让他去一封信,应该不难。” “不可能。”谭维立即摇头,“徐海此僚颇为警觉,数十里海面都有船只巡视,一旦遇袭,立即点燃狼烟示警。” 唐顺之烦躁的晃晃脑袋,“那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房内陷入了沉默,现状是摆在面前的,明军缺海军,很难对徐海、汪直之争起到任何影响。 谭维失望的说“总不能只指望他们自相残杀,同归于尽吧” “同归于尽是最好,但可能性不大。”戚继光今晚第一次开口,“但绝不能让徐海击败汪直,一统倭寇。” “为何” “汪直是个商人,心心念的都是开放海禁通商。”戚继光冷静的分析道“但徐海是海盗,早在沥港被灭之前就以劫掠为生,甚至劫掠过汪直的船队,一旦徐海势大,全面侵入东南沿海,倭寇不可制。” “徐海劫掠过汪直的船队”谭维诧异问道“哪来的消息” 戚继光顿了顿,咳嗽一声才说“去年末展才说起过,此事应该不假。” 谭纶叹了口气,“但汪直徐海之争,我们插不上手” 唐顺之犹豫半响,吞吞吐吐问“要不去封信问问展才” 谭纶哼了声,“没这个必要” “子理” “荆川公,不可。”戚继光低声说“虽然展才和总督交情甚笃,但绕过总督” 唐顺之这下也没话说了,反倒是谭纶气道“最好中了进士,然后外放来台州” “那就好了。”唐顺之笑道“展才如今在倭寇口中可是比你谭子理更有名” “这倒是。”谭维附和道“就是名声不太好听。” 这下连戚继光都笑了,钱渊在海上有扫帚星转世的绰号,松江已经好几个月没遭倭寇侵袭了。 谭维是谭氏的嫡亲兄长,细细问起钱渊诸事,嘉靖二十五年他在投身大海之前,还特地去了华亭,也就那次见过钱渊一面。 “还是牙尖嘴利,张半洲都被他顶的下不来台。”谭纶吐槽了好一会儿,哭笑不得的看着旁边两人,戚继光还好只是板着脸,唐顺之那张脸已经拉得老长了。 对着地图,四人商谈了半夜,谭纶最后说“至少不能让徐海彻底击溃汪直取而代之,二哥如有机会可以便宜行事,但不宜冒险。” “晓得了。”谭维又喝了杯茶,苦笑道“如今走私仍在,但货物不多,在海上实在喝不到什么好茶。” 唐顺之皱眉低声道“如有机会,可以接触接触那姓方的军师。” “好,如今我在徐海麾下也带着两百来人,应该不难。” 趁着天还没亮,谭维和戚继光从后门出府,一路疾行,很快到了海岸边。 谭维拱手道“相关消息传递还要拜托元敬。” 戚继光回礼道“义不容辞。” 看着船只渐渐消失在黑暗中,戚继光舔了舔嘴唇,琢磨回头要不要向谭纶建议将此事告知钱渊。 戚继光很早就发现了,似乎钱渊对倭寇非常的了解,各种人名、信息信手沾来却很少出现错误。 很多事不是审问俘虏,道听途说能了解的,戚继光在心里有着隐隐的猜测,钱渊有没有可能在倭寇里埋了钉子。 呃,戚继光这个猜测只能说是歪打正着,至少以后被戳穿,钱渊不用摆出自己穿越者的身份。div 脸谱下的大明 htmlbook78988index.html 还在找&quot;脸谱下的大明&quot;免费小说?</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八十一章 粤地兵事 人总是会变的。 要么是在潜移默化中的变化,如几十年前清贫的严嵩慢慢的沦为奸臣,虽然家财万贯主要是因为他儿子严世蕃。 要么是在遭遇到巨大变故之后发生的变化,如半年前只盼着安生回乡养老的严嵩,在严世蕃死讯传来之后,隐忍多时的严嵩火力全开,让徐阶狼狈不堪。 再比如三年前被徐阶背后一枪干掉的李默,此番卷土重来,基本不干其他事,只盯着徐阶。 虽然没有入阁,但已经轮值直庐,意味着李默能行使阁臣的权力……参与议事,其实除了内阁首辅之外,其他阁臣也只有议事的权力。 徐阶再也无法保持了那么多年的温和模样,因为李默只秉持两个原则,徐阶赞同的他一定反对,徐阶反对的他一定赞同! 而且李默天天在内阁里阴阳怪气,指桑骂槐,那么能忍气吞声的徐阶也被怼的要吐血……人家严嵩当年斗得你死我活,但面子上还过得去呢,哪里像李默这么不讲究! 于是,持续了两个月后,被送入昭狱的前任南京户部尚书马坤终归没有逃过这一刀,这让徐阶痛入心扉,又一个同年倒下了。 嘉靖二年进士,意味着入仕已经三十多年了,只要能坚持到现在的,就算是个三甲进士,也必然身居高位,至少人脉丰盈,门生弟子不缺。 而徐阶那些同年…… 前南京兵部尚书张时彻受迫不过自请致仕,前南京户部尚书卢绅在京察中被勒令致仕,这两位还算好的了,还能回乡养老。 前浙江巡抚彭黯,前浙直总督杨宜,均因东南倭事失利入狱,后者入狱半年后一撸到底罢官为民,前者入狱三年后……病死狱中。 前浙江巡抚屠大山是最惨的,押送入京,三司会审,直接砍了首级。 最倒霉的是前南京礼部尚书闵如霖,被勒令致仕也就罢了,结果回乡途中被起事的白莲教匪劫杀,至今尸骨都散落乡野。 算算看,仅仅五年内,加上这次被弃市的前南京户部尚书马坤,因徐阶而去位甚至弃市的嘉靖二年进士多达七人了,这七人都身居高位,都是徐阶的根基所在,都是徐阶藏在外地,或藏在南京的重要棋子……光是尚书级别的就有四人。 徐阶觉得自己都能理解……为什么如今朝中九卿中唯一的嘉靖二年进士,都察院左都御史周延会隐隐排斥自己。 黏上你,罢官都算是好的了,一个不好身败名裂性命都保不住……简直有毒! 直庐里,安坐在上首的严嵩神情淡然,吴山和吕本各自在案前做自己的事,徐阶面无表情的听着李默唾沫横飞的指责江西巡抚赵贞吉。 兵部前几日送来的军报,被困在粤赣边界的贼军在张琏的率领下突破重围,杀入广东境内。 胡宗宪是闽赣总督,麾下刘显是江西副总兵,俞大猷是南赣总兵,唯有平江伯陈圭得以越境追击,结果在惠州府遭贼军伏击。 胡宗宪是个老油条,一看这势头不好,立即上书弹劾江西巡抚赵贞吉。 弹劾奏折中,胡宗宪指责赵贞吉总领江西政事,运粮迟缓,使军中勇士无食,以至于贼军得以逃出生天。 结果贼军入粤,前一日设伏败追军,后一日之间连破三镇,广东布政使上书弹劾闽赣总督胡宗宪,江西巡抚赵贞吉。 最气的是两广总督吴桂芳,此人江西新建人氏,嘉靖二十三年进士,和同年同乡好友谭纶一样,通军略,晓兵事,以兵部右侍郎提督两广军务,曾剿灭大寇李亚元。 嘉靖三十七年,浙江副总兵戚继光调任福建总兵专职剿倭,到今年初,台州指挥使葛浩率浙江水师南下相助,福建倭患渐渐平息,大量倭寇南逃窜入广东境内。 吴桂芳正在谋划布局剿灭来犯的倭寇,不料屁股后面冒出了个张琏,气得他一股脑将闽赣总督胡宗宪,江西巡抚赵贞吉两人以下的江西文武官员全都告了。 内阁议事,严嵩自然毫不犹豫将锅扔到赵贞吉头上,当年吴惟锡出任浙江巡抚,上马能领军击贼,下马能统筹粮饷,而赵贞吉却拖欠粮草,使贼军得以逃出生天。 徐阶还想辩几句,李默毫不客气的怼上去……在他嘴里,赵贞吉得背上全部全部的黑锅。 再到今日,江西巡按御史耿定向上书,弹劾江西巡抚赵贞吉运粮不力,以至于数军断炊。 这下子徐阶终于没辙了,耿定向是心学门人,还是自己塞到江西去的。 李默一直喷到徐阶面无人色紧紧闭嘴才罢休,严嵩示意吴山持笔票拟。 票拟很快送到了万寿殿后殿,黄锦瞄了几眼不禁摇摇头,赵贞吉好惨,几乎所有人都在弹劾他! 正在欣赏徐渭今日进献的墨梅图的嘉靖帝侧耳听了听,不禁冷笑道:“这就是朕挑选的阁臣啊!” 黄锦和徐渭都不吭声,的确,就是您挑选的……票拟上只有罢赵贞吉江西巡抚,对江西、广东乱局没有任何建议。 放下墨梅图,嘉靖帝接过文书看了几眼,皱眉道:“断前线军粮,赵贞吉愚蠢至此?” 徐渭轻声道:“他军不知,但展才身边护卫头领梁生,随戚继美入闽赣,颇有战功,曾经提到过,戚继美驻守宜黄,军粮无着,闽赣总督胡汝贞命其赶赴袁州府,戚继美无奈之下求助福建巡抚吴百朋。 后福建输粮入抚州府,戚继美令亲兵相迎,却被江西巡抚赵大洲相拦,闹得不可开交,还是江西巡按耿定向从中调解,戚继美得此军粮,才能率军急行数百里,奔赴袁州府,大败贼军。” “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只顾着党争,都没人管正事了!” 真亏嘉靖帝有脸说这话,如此党争,难道不是他自个儿挑起来的? “暂且留中吧,先议兵事。”嘉靖帝沉思良久,放下文书,吩咐道:“粤地战事如何?” “提督两广军务吴桂芳上奏,平江伯麾下多广西狼兵,久历战事,归乡心切,不堪大用。”黄锦恭敬答道:“请调福建总兵戚继光所部援粤。” “从浙江到福建,再从福建到广东?”嘉靖帝轻笑了声,“文长,记得戚元敬与展才投契?” 徐渭躬身应道:“两人嘉靖三十三年相交。” “展才倒是会调教……”嘉靖帝随口道:“都说戚门双杰均是他教出来的。” “此言大谬,戚元敬兄弟二人乃将门虎子。”徐渭有点后悔之前提起戚继美。 嘉靖帝随意点点头,沉思片刻后道:“先有倭寇南逃入粤,后有贼军南下,弹劾赵贞吉奏折均留中,令内阁、兵部议广东兵事。” 徐渭在心里盘算,戚继光、戚继美这对兄弟都是钱渊心腹,这一趟会有什么命运……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五十七章 严府(上) 自从夏言死,徐阶在几次试探后缩起脑袋,吕本唯唯诺诺,严嵩真的算得上权势滔天权倾朝野真算不上,这是明朝以小制大的官制体系决定的。 去年李默一度咄咄逼人,但在钱渊入京之后,严嵩借助胡宗宪这颗棋子再次夺回主动权。 虽然严嵩已老,刚刚还在官员贺表中被骂得狗血淋头,但来严府拜会的官员仍然数不胜数,甚至隔壁两条街停满了轿子,随从遍布各处,眼巴巴的看着门房。 钱渊就是在如此多目光的注视下施施然走到严府大门外,还没等他递还帖子,侧门等候多时的白启常已经笑呵呵的迎出来了。 “哎,老白,这两天手气怎么样” 人都来了,钱渊也没必要刻意表现出距离感,虽然知道严党名声太臭,但实在挺合得来的。 “别提了,输的眼睛都绿了。”白启常吐槽道“东楼公现在技艺精进,横扫千军” “不会是故意送银子吧” “怎么可能”白启常脸都白了,“东楼公一眼就看穿了。” 两个人笑谈着入府,外面等着的那帮随从个个都瞪着眼张大嘴,自家老爷天没亮就来等了,几个时辰就算是坐在轿子里,屁股也得麻啊。 今天的架势还不小,除了严世蕃、白启常、唐汝楫、赵文华几个熟人之外,还有刑部尚欧阳必进,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鄢懋卿,后者是史上著名的严党。 欧阳必进虽然是严嵩的小舅子,但名声并不差,他和钱渊也是有些渊源的。 欧阳必进是俞大猷的举主,钱渊和俞大猷是至交,两人聊了几句正在绍兴练兵的俞大猷,之后欧阳径直去了后院,这下子留在前面的都是熟人了。 “听说昨日展才到处拜访”严世蕃诡笑着说。 钱渊两手一摊,“跑了一天,中饭、晚饭都没捞到。” “哈哈哈。”唐汝楫大笑道“可惜东楼兄长女已经定了亲,不然倒是一门好亲事。” 这话儿在座的也就敢说,严世蕃也颇为惋惜,说真的,钱渊还真是个不错的女婿,关键是非常合自己胃口。 严世蕃唯一的女儿已经定亲,男方是山东曲阜孔府第第64代衍生公孔尚贤,还是嘉靖帝做得大媒。 钱渊耸耸肩没说话,这些信息他昨天已经搜集到了,不然今天还真不敢登门。 “对了,元质兄嫡孙女倒是合适。”鄢懋卿突然如此说,此人相貌堂堂,说话尖锐的很,钱渊忍不住微微蹙眉。 赵文华倒是有这个心思,笑吟吟的看向钱渊。 “对了,还要多谢思济兄。”钱渊先向唐汝楫致谢,又转头看向严世蕃,“东楼兄,小弟倒是不看姻亲人脉,家世背景,唯求貌美。” 严世蕃噗嗤一口喷出茶来,指着钱渊笑骂道“人家堂堂工部尚,大九卿之一,你还嫌弃” “难怪要谢我那对姐妹花想必得展才宠爱。”唐汝楫忍笑看向赵文华。 赵文华长的还真不怎么样鼻子有点塌,眼睛有点小,眉毛短粗。 钱渊还继续发牢骚道“别提了,昨儿跑了一天到处送上门给人相看特么也不问问我看不看得上” “钱某人又不求高官厚禄,挑个自个儿看着舒心的还不行” “怎么着也是过一辈子的人” 在场的其他人个个心里摇头,联姻可不是男女两人事,很多时候关系到全族,唯有严世蕃对此颇为赞许。 后世都说严世蕃荒淫无度,夜御十女,但实际上他身边除了正妻,只有四个侍妾,还没徐璠多呢。 十多年前严世蕃是亲自挑中同乡熊氏女,成婚后颇为恩爱,但十年前熊氏难产过世,严世蕃悲痛坠泪,亲自回乡料理后事,直到今年才续取安远侯之女,不可谓不深情。 说起这些事,严世蕃索性让儿子出来见礼。 “世叔。” 为首的严绍庆十二岁,后面的严绍庭、严绍康、严绍庚都是七八岁,还有个摇摇晃晃粉雕玉琢的小娃娃严绍应才三岁。 “子孙满堂啊。”钱渊笑着从怀里掏出准备好的玉佩一个个递过去,还摸摸严绍康的脑袋,“乖,真乖。” “世叔。” 弯着腰的钱渊一愣,排在最后面的两位和自己年纪相仿,胡子都比自己长了,脸红的又叫了声“世叔。” 钱渊想起来了,好像是严世蕃的养子,他咧嘴笑了笑,又掏出两块玉佩塞过去,“乖。” 等一行人都退出去,唐汝楫才指着钱渊笑骂道“真是个促狭鬼” 严世蕃也白了钱渊一眼,起身道“摆席吧。” 钱渊笑吟吟的跟在赵文华身后,随口聊了几句,虽然今天被取笑,但赵文华早就被钱渊收拾的服服帖帖,完全不以为意。 严世蕃侧耳细听,心里暗暗赞许,其他的不说,光是这份沉稳定力和识趣就不是一般人比得上的。 要知道昨日递贴是严府,代表的是严嵩而不是严世蕃,但钱渊并没有问严嵩为什么没露面严世蕃可不觉得钱渊是不敢问出口。 诸人坐定,酒过三巡,严世蕃不禁问“不合口味” 钱渊虽然下筷,但进嘴的寥寥无几呃,他这几年只要有条件都亲自下厨,就算没条件也从护卫中挑了几个悉心培养。 “钱某准备写一本。”钱渊放下筷子,正色道“以随园命名。” 颇有诗才的唐汝楫好奇的问“随园诗集” 钱渊一本正经的说“随园食谱。” 席上一阵哄然大笑,严世蕃抖的手上筷子都跌落了,“原来是嫌弃这菜” “元质倒是说过你因下厨博得孝名,没想到还钻进去了,都准备写流传后世” “不开玩笑。”钱渊很认真的说“无诗才,无文采,想青史留名只能另寻他法。” 赵文华不禁嘴角抽动了下,他可不会忘记在临平山下村落里那首诗,“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酒席之后,严世蕃非常熟练的领着众人去了偏厅,专门打造的麻将桌已经准备好了。 “老爷。”一个仆人走进来。 严世蕃今儿是准备报仇雪恨的,登时扫兴道“展才,你先进去吧,待会儿出来再好好过招。” 钱渊笑着应是,脚步不缓不急跟在仆人身后,一路进了严嵩的房。div 脸谱下的大明 htmlbook78988index.html 还在找&quot;脸谱下的大明&quot;免费小说?</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五十八章 严府(下) 七十六岁,这在后世算不上高寿,但在明朝,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都活不到这个岁数。 靠在太师椅上严嵩微微抬头看向缓步而来的钱渊,冬日的阳光给阴暗的房带来一丝暖意,也让老人脸上的老人斑显露无疑。 严嵩给钱渊的第一印象是老迈,真的太老了,说一句行将就木绝不为过,钱渊难以想象这个老人还能压制徐阶好几年印象中严嵩要等到四五年后才会罢官,而且又过了好几年才在凄惨中离世。 “华亭钱渊拜见元辅。”钱渊以挑不出理的方式行礼。 严嵩并不像小说中会张开双目,眼中透出精光他只是眯着眼,仔仔细细打量着面前这位久闻大名,却第一次见面的青年。 身材挺拔,声音清亮,双眉似飞,鬓角如剑,温和而安静的笑容中带着一股似乎万事都了然于心的信心。 微不可见的叹息声后,严嵩喃喃道“长得真俊啊。” 钱渊都斯巴达了大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内阁首辅第一句话赞我长得帅 这算是帅到中央了 “近些。”严嵩招手让钱渊走近,轻笑道“即使东楼当年中进士,最多也只能为九卿,决计入不了阁。” 钱渊嘴角扯了扯,您老这是骂自己儿子长得丑 “但凡入阁者,无不相貌堂堂。”严嵩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当年能一举压倒众人被陛下简拔,可不仅仅只靠老夫谄媚逢迎。” 的确,虽然老迈,但看得出来,严嵩的长相比严世蕃强太多了。 钱渊没吭声,只在心里吐槽您这不仅仅是骂儿子长得丑,还把媳妇也带上了 “所以,长得俊就是好。”严嵩支撑着想起身,“就算是三甲进士,长得俊更容易入六科、都察院为科道言官。” 钱渊赶紧上前扶了一把,“谢元辅指点。” “谢老夫做甚那是你的运气。” 严嵩缓步踱到窗边,伸手试图捕捉那穿过窗户的阳光,“东楼跋扈至此,老夫一去” 严嵩微侧身,脸上带着一丝无奈,“展才,那时严府能有几人留存” “元辅多虑了。”钱渊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陛下待元辅亲厚,必然” “你知道老夫在说什么。”严嵩摇头打断。 钱渊的确知道严嵩在担心什么,严党的名声太臭,干的缺德事太多,赶走的官员太多无论是谁上位,拿严嵩严世蕃开刀来换取名誉几乎是必然的。 清朝的和珅就是个典型的例子,干掉他,能赚银子,还能赚声望这种事会有无数人抢着做。 不过钱渊也从短短几句话中分析出,严嵩对嘉靖帝还是很有信心的,他担忧的是裕王登基后的清算。 不得不说,这世上蠢人很多,但能爬到高位的绝没有蠢人,或许其他人被眼前烈火烹油所迷惑,但至少严嵩很清醒,类似的还有赵文华。 但严嵩还是算错了,他没有想到徐阶对其恨意如此深,独子被斩,诸孙流放,孤身一人寄食于墓舍,甚至无棺木下葬。 钱渊看向这个老人的眼神中夹杂着复杂的情绪,严嵩是历史上能和秦桧相提并论的著名奸臣,史中如此评价,无他才略,惟一意媚上,窃权罔利。 但在穿越者钱渊看来,很难说,至少徐阶不比严嵩好到哪儿去。 夏言之死归根到底在于政治斗争,换成徐阶,结果也差不多。 收贿卖官可能性也不大,朝中有权柄的职位基本都是嘉靖帝一手掌控的,五官以下都是吏部天官的权力范围,两度出任吏部尚的李默是对抗严嵩的旗手。 钱渊很难判断严嵩是不是知人善用,但至少胡宗宪的上位是来源于严嵩的撑腰,仅仅这一点,严嵩并不是只有过而无功。 在钱渊看来,严嵩最大的罪责在于占着茅坑不拉屎。 如今大明已是内忧外患,很多有实干精神,也有能力的官员在待机而动,最典型的就是高拱、张居正,还有钱渊的叔父钱铮。 他们都迫切的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大明千疮百孔的不堪,但无奈严嵩占着位置就是不挪窝,大批严党官员围绕着严嵩、严世蕃把控朝政。 久久得不到钱渊的回应,严嵩有些失望,他转身缓缓坐回到椅子上,迟疑片刻后轻声道“庶吉士。” 除了考中一甲,庶吉士是最好的选择,也是唯一进入翰林院的道路,严嵩开出的条件不可谓不厚,不过这并不在钱渊的计划内。 钱渊眉毛一挑,“晚辈无此才略,但请元辅吩咐。” 严嵩晦暗的双目直视钱渊,良久才低声道“东楼四子,总要留条血脉。” “呵呵。”钱渊无奈苦笑,“元辅太过悲观,何至于此” “说句不好听的,就算事至此,元辅太看得起晚辈了” “元辅致仕之时,钱某都未必中进士了,就算中了进士也不过微末之身。” 严嵩静静的听钱渊说完,颤颤巍巍的抬起手摆了摆,“展才也太小瞧自己了。” 钱渊的眉头不由紧紧皱起,他自己都不信自己有这般能力。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严嵩低低自言自语,叹了口气道“展才今年刚满二十,对吧” “是,过了年,虚岁满二十。”钱渊心里有隐隐猜测。 “此事就此说定。”严嵩从桌案上拾起一块砚台递过去,口中道“高肃卿此人勇于任事,才略无双,虽稍嫌量窄,但对展才必有容人之量。” 这句话很好理解,高拱今年已经四十多岁了,而钱渊才刚刚满二十岁,高拱很难容忍同为裕王府讲官的陈以勤等人,却是容得下钱渊的。 钱渊心中的猜测得到了印证,但又有了另一个猜测,这是严嵩的判断,还是严嵩从嘉靖帝那得到的信息。 很快,钱渊下了结论,应该是嘉靖帝漏的口风,不然严嵩不会下这样的重注。 之前钱渊面圣的时候就有这样的感觉,嘉靖帝两次用惋惜的口吻提到钱渊实在太过年轻这句话隐藏的含义很明显,自己是用不了,只能留给下一任皇帝了。 严嵩下注的原因有很多,嘉靖帝已经老了,而且最近几年服用丹药身体渐有不支之像,但同时自己也老了,未必能挺到嘉靖帝之后,而独子严世蕃太过猖獗,日后下场几乎是可以预见的,罢官归乡都算是好的了。 当然了,严嵩的选择也不仅仅只有钱渊一人,在这一两年,除了党争之外,他最大的力气用在孙辈的婚事上。 恩养长孙孙严鸿的妻子是礼部尚胡潆的曾孙女婿,恩养次孙严鸿娶成国公朱稀忠之女,孙女和第64代衍生公孔尚贤定亲。 嫡长孙严绍庆和定国公徐光祚的嫡孙女定亲,嫡次孙严绍庭和锦衣卫指挥使陆炳长女定亲。 不过,严嵩将最大的希望放在了钱渊身上。 原因很简单,钱渊是唯一能联系上裕王的那个。 为此,严嵩今天送的见面礼让钱渊咂舌不已。 淡绿色的小小砚台,温润凝莹,墨池上有闪闪银星,让人一见心喜。 “这是天砚。”钱铮也算得上博闻强记,“苏东坡的天砚。” 钱渊恍然大悟,立即记起历史上那大名鼎鼎多达六万字的天水冰山录,据说天砚就名列其中。 将天砚收入袖中,钱渊没看见钱铮羡慕到想抢的眼神,只在心里琢磨,严嵩这算不是肉包子打狗呢 虽然钱渊尽量在朝中多方势力中辗转腾挪,但他并不喜欢这样,这也不符合他的性子。 如果说日后徐阶要乱棍打落水狗的话,钱渊最大的可能是趁乱给自己捞些好处,顺便揍严党几棍子给自己涨涨声望或撇清关系。 不得不说,钱渊这两年给外人留下的印象太过正面了,在这个时代,气节无双、孝子的名声很大程度上证明了一个人的行。 可惜,钱渊从来不是个正人君子,他很清楚,如果想在这个时代做些什么,让历史轨迹发生一些偏移,严嵩尽早滚蛋,是能起到正面推动作用的。div 脸谱下的大明 htmlbook78988index.html 还在找&quot;脸谱下的大明&quot;免费小说?</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六十一章 谁抢谁? 一直到出了后院,钱渊还是懵逼的,他是喜欢事先做详细计划表的人,计划表的内容也包括碰到各种各样意外情况的预备方案。 但这种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意外实在让钱渊不得不懵逼。 脑子里乱的很,钱渊最先想到的居然是,还好是个女人,还好这是明朝。 如果是穿越到大唐盛世,再碰上个女性穿越者,特么那真是要了老命了。 然后钱渊想到的是,一山不容二虎,除非一只是公老虎,一只是母老虎 “汝由兄。”前面带路的徐璠脚步一顿,脸色有些不自然。 从侧面走来的是两人,为首的长者大约三四十岁,中等身材,面对徐璠稍稍弯腰,身后跟着一个少年郎,容貌清秀,行了一礼后就垂手肃立。 中年人看了眼徐璠过来的方向,笑着问“刚才在前厅还在想怎么没见人呢。” “呃,带人去拜见母亲。”徐璠简短的说了句,介绍道“这位是中舍人上海顾从礼,字汝由;这位是华亭钱渊。” “噢噢,原来是钱展才。”顾从礼拱手道“家父曾在信中提到,华亭钱展才有军略之才,气节无双。” “护卫乡梓,应有之义。”钱渊立即反应过来了,“令尊是东川先生” 东川先生就是顾定芳,三年前何良俊还想做媒将顾定芳的孙女讲给钱渊。 钱渊眼神有些古怪,他可记得顾定芳是个头铁的老头,而且对徐阶颇为不满,他的儿子孙子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这时候,钱渊察觉到一股不善的视线投来,他微微偏头看去,顾从礼身后的儿子抿紧嘴盯着自己,整张脸绷得紧紧的,眼角余光扫着钱渊身后的那条路那儿是通向后院的路。 “咳咳。”顾从礼用力咳嗽两声,“九锡,还不来见礼” 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郎两眼都在冒火,硬着脖子不吭声,惹得一旁看戏的徐璠忍不住偷笑。 “也大不了几岁,各交各的好了。”钱渊倒是无所谓,在明朝与人交往是非常麻烦的,像钱渊这种年纪轻轻就名扬天下的更是麻烦。 钱渊和顾从礼、徐璠是平辈论交的,那顾九锡只能称一句世叔了 一边寒暄一边走,很快众人回了前厅,之前的大部分人都进房拜见过徐阶已经离开,只留下寥寥几人。 重新上了茶,钱渊心神不安的抿了口差点被烫掉舌头,边上张居正诧异低声问“出事了” “嗯。” “方便说吗” “嗯。” 张居正等了会儿,扭头看了眼,眯着眼轻声问“丢了魂了” “嗯嗯”钱渊翻了个白眼,“你进去过了” “嗯。” “少湖公心情怎么样” “嗯。” “叔大”钱渊一瞪眼,“本来还准备晚上亲自下厨的” 张居正忍不住笑道“除非你来随园小厨房下厨。” 现在钱府三个厨房,钱铮夫妇院子一个,随园一个,外院一个,在随园小厨房下厨,意味着要做十多人的饭菜,钱渊哪里有那闲情雅致。 钱渊一扭头懒得搭理这厮,又在心里反复盘算,斜刺里杀出了个同行如果是寒门还好,却是徐阶的女儿,这将钱渊的计划完全打乱了。 在除夕夜知晓钱铮和裕王府弯弯绕绕的关联后,钱渊将自己的计划做了调整。 已经靠上裕王府了,那就意味着钱渊必须和严嵩、徐阶保持相当的距离,他是不可能以正规途径正式进入裕王府的,但他也不觉得如果自己和高拱保持联系,嘉靖帝会一无所知 钱渊的计划很简单,中不了进士就以思念寡母为由南下杭州,等三年后再试,如果中了进士呃,反正高名次是不想了,要知道一甲二甲加起来也就几十个人。 庶吉士那更是没影的事,三甲进士最大的可能性是外放,钱渊觉得台州就不错,一方面能够在抗倭中出把力,一方面日后海贸重启,还有机会插一手。 台州真是个不错的选择,知府是小舅谭纶,同知是曾经并肩作战的唐顺之,还有好友卢斌,对了,还有戚继光。 呃,远在台州的谭伦还真是这么想的 一旦外放至少三年,连任就是六年,到那时候,朝中也分出胜负了,积累了资历,又广有人脉的的钱渊也有资格回朝。 但是现在,所有的计划都被打乱了,钱渊一旦和徐府联姻,又靠上裕王府,不说嘉靖帝心里怎么想,至少严嵩会将钱渊视为眼中钉。 用脚后跟想想就清楚了,严嵩、徐阶到现在都没把党羽门生塞进裕王府,如果徐阶有一个靠上裕王府的女婿 “展才展才”张居正胳膊肘撞撞钱渊,“你把那家伙怎么了” 钱渊顺着视线看去,又是顾九锡,这次是恶狠狠的看过来,两手握拳,身子都在微微颤抖了。 这厮是有毛病吧 说话间,顾从礼带着儿子告辞离去,顾九锡临行前还在死死盯着钱渊。 钱渊懒得理会,在心里琢磨了下,其他的不说,但至少有一点是肯定的,无论如何,这位徐四小姐绝不能落入他人之手。 从小的方面来说,会影响到钱渊日后的布局和计划。 从大的方面来说,有可能会对钱渊产生致命的威胁。 但现在钱渊疑惑的是,对方知不知道自己呢 如果是一个对历史很熟悉的人钱渊已经在东南抗倭中有不小的分量,战功赫赫,广有人脉,这样的人物就算不出现在正史中,但文人笔记、地方志总是有记载的。 “展才”徐涉送往最后一位客人,笑着看向钱渊,“怎么看起来魂不守舍的模样” “园子太大,目不暇视。”钱渊稳稳心神。 “是比你圈的园子要大,但也要看看地段,你那是城西最中央,这儿都快出了城西了。”徐涉做了个请的手势,“随园如今在京中名声鹊起,都说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张居正一个人留下喝茶,徐涉、徐璠和钱渊三人一起除了正厅,往徐阶房方向踱去。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徐璠嗤笑道“都琢磨着写随园食谱了,还有什么好名声” 钱渊脚步微微一顿,“真是好事不出门,恶名行千里啊。” 这是一个可能给出信号的地方,如果那位对历史熟悉,不应该不知道袁枚,中学课本都是有的。 徐涉倒是不以为意,笑呵呵的将话题转开,但徐璠又开始习惯性的怼钱渊了虽然钱渊刚开始没听出来。 “叔父,实话实说,九锡那笔字日后未必比文衡山逊色,某些被评为无灵气的就更不用比了。” “性子也好,温和的很,彬彬有礼。” “对了,长的也俊,咱们松江一府都找不出比他还俊的少年郎了” 从法到性情,再到长相钱渊立即明白过来了,我说那厮为何用杀人的眼光死死盯着我呢 看到我从后院出来,肯定以为我是上门被相看的 八成不,十成顾家是想和徐府联姻 每逢大事有静气,钱渊试图平静一下跳动的心脏但特么实在不能等了 无论如何,钱渊也不会容忍同行落入他人之手 这小崽子想抢我老婆 顾九锡得哭晕在厕所里,谁抢谁老婆 历史上,这位徐四小姐就是嫁给了顾九锡。div 脸谱下的大明 htmlbook78988index.html 还在找&quot;脸谱下的大明&quot;免费小说?</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六十五章 殷勤(二合一) 夜已经深了,徐府房里的油灯还在闪烁,徐阶靠在椅背上沉默的想着,他现在已经习惯了沉默。 自从杨继盛被杀,沈炼被贬,又有屠大山、彭黯陆续在浙江巡抚任上大败下狱,徐阶安静了很多,不管是对老对手严嵩,还是新冒出来的李默,徐阶很少说什么。 但无论如何,身为内阁次辅,过年时候接待的来客,还是要精挑细选的,门生党羽,同乡同年,都可以不会避讳,但这些人大都年纪不小了。 从大年初二到今天大连初四,三天了,得徐阶召见的年轻人只有三个,张居正、顾九锡、钱渊。 其中钱渊是主动上门的,顾九锡是早早安排好的,张居正看起来是恰逢其会但即使他不陪着钱渊来,徐阶也会在这两日召见。 其实关于唯一女儿的婚事,徐阶已经考虑了很久,实际上在今日见了这一面后,他已经选中了顾九锡,可惜还没来得及交代妻子,一切都可能化为泡影这个可惜是针对倒霉的顾九锡的。 顾九锡除了也是松江人之外,几乎找不到任何闪光处,祖孙三代都找不出一个有功名的,为什么却能被内阁次辅徐阶挑中 徐阶这种老狐狸自然是有充足理由的,他绝不会做亏本买卖。 什么同乡之谊都是扯淡,就算顾定芳当年深受陛下宠信,但毕竟回乡三年多,已经没什么影响力了。 真正的原因在于,当年夏言被弃市,朝中大震,群臣惊骇,唯有顾定芳不顾风险,命其子顾从礼哭而收尸,顾九锡就是顾从礼唯一的儿子。 虽然李默气势汹汹,虽然严嵩还占着茅坑就是不肯走,但徐阶已经开始为日后准备了,就如一个国手,走一看三那是只是起步。 不管嘉靖帝如何宠信严嵩,毕竟这是个七十六岁的老人了,而嘉靖帝今年虽然才五十岁,但常年服用丹药自古就没有服用丹药而长寿的帝王。 一旦严嵩离去,一旦嘉靖驾崩,当裕王登基的时候,徐阶要做的第一件事不是算旧账,而是为这些年遭贬谪甚至被冤杀的官员翻案。 和顾家联姻,徐阶就有充足的理由名正言顺的出手为夏言翻案,这必定会给徐阶带来无与伦比的政治声望,这种政治声望必定将化为政治资源,而拨乱反正的徐阶也必定能为万人称颂。 徐阶叹了口气起身踱了几步走到架边,钱展才倒也有这个资格,他的叔父钱铮钱刚聲是夏言的门生,在嘉靖帝大怒之时还有胆子毅然上,为此被贬谪出京。 徐阶晃晃脑袋,他觉得自己还需要再考虑考虑,随手在架上抽出一本册子,翻开看了看,嘴角不自觉的勾起一个弧度。 这是今天张居正送来的几首诗,说是身无余财只能以此为年礼,实际上这些诗都是一个路子,干谒诗。 这是一个态度。 徐阶知道自己终于收服了这个早在五年前就挑中的人才。 原因很简单,裕王府。 三个月前,裕王府一位讲官因父丧回乡守孝,嘉靖帝下令翰林院挑选讲官。 按照常理,这种推荐权只应该存在翰林学士手中,其他人无权插手,但无论是严嵩还是徐阶都有足够的能力去影响这份名单。 最终被递送到嘉靖帝面前的名单一共有五个人,严嵩推荐的自然是唐汝楫,徐阶推荐的是张居正这件事张居正事先并不知情。 但嘉靖帝钦点了胡正蒙。 徐阶本就准备这两日召见张居正以示安慰,但张居正实在是熬不下去了几乎看不到一丁点儿的亮光。 因为胡正蒙是嘉靖二十六年探花,是张居正的同年,如今裕王府中的讲官殷士儋也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 不管是翰林院还是嘉靖帝,甚至高拱,都未必愿意还有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进入裕王府,在这个时代,同年很多时候是自动结党的至少在别人眼里是这样的。 这对张居正来说,实在是太糟糕了,前面有高拱就不说了,但还有更资深的殷士儋、胡正蒙,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出头 张居正有着雄心壮志,有着敢为天下先的气魄,但也知道,需要站在一定的高度,自己才有机会施展胸中抱负。 所以,张居正主动陪着钱渊来徐府拜年,实际上是来正式投入徐阶门下的。 他很清楚,就算进了裕王府,背后有没有徐阶撑腰,这是完全不同的。 他在这两个月除了经常和钱渊混在一起厮混外,只做了一件事,通过种种渠道去打探一些人的消息。 裕王府中一共六位讲官,其中两人只是充数,剩下四人均是裕王心腹,分别是高拱、陈以勤、殷士儋、胡正蒙。 张居正没有去查高拱,但查了其他三个人。 陈以勤、殷士儋是和高拱一起,第一批进入裕王府的,那是嘉靖三十一年,裕王开邸受经,陛下从百余翰林中钦点出来的,这意味着陈以勤、殷士儋几乎不可能是谁放进去的棋子,而且那时候,景王气势嚣张。 而三个月前那次,徐阶推荐的是自己,严嵩推荐的是唐汝楫,胡正蒙是翰林院内部推荐的。 也就是说,陈以勤、殷士儋、胡正蒙都没有什么背景。 在这种情况下,张居正剥茧抽丝寻找到了一条捷径,他相信,徐阶会给自己这个机会,也需要这样的机会。 寒风在窗外呼啸而过,吹的窗子都咯咯作响,徐阶将册子放回架,回身又坐下,心里忍不住又想起了钱渊。 长久的沉默后,房响起长长的叹息声。 “还真的非常合适啊。”徐阶喃喃低语,“比任何人都更合适,如果选为庶吉士那简直再合适不过了” 顾九锡被看中是因为夏言,张居正被选中是因为裕王,而钱渊能够二合一,自然是最合适的那个。 和严嵩不同,徐阶曾经长期在吏部任职,有的消息相对来说比较灵通,他已经查实,徽州府通判钱铮调入京城任通政司左参议,期间并不是和钱家有渊源的吏部左侍郎孙升所为,而是高拱插了一手。 所以,严嵩还只是在猜测钱渊简在帝心有可能搭上裕王,而徐阶能肯定钱渊已经搭上了裕王。 如果能将钱渊笼络在门下,徐阶就能和裕王府搭建起一条通道,这如何不让徐阶动心 但徐阶依旧犹豫不决,他迟疑于自己能收服年纪轻轻就名扬天下,明显不安分的钱渊吗 在徐阶的思维模式中,联姻有时候很可靠,如果女儿嫁给了顾九锡,那顾家必定牢牢绑在徐府上。 但有时候联姻未必可靠如果女儿嫁给钱渊,很难说钱渊会不会因此将自己视为徐阶门下。 “啁啾,啁啾” 从前世就保留的习惯让小七醒来,她的睡眠一直很浅,一有响动就会惊醒。 侧头看了眼窗外,天边已经微微亮了,她半起身靠在床头上,沉默的看着在笼子里跳来跳去的画眉鸟。 听到里面有响动,两个丫鬟轻手轻脚的走进来,服侍小七穿衣、净手,洗漱。 “听说昨日晚饭后,钱府有人送了糕点来。”一个丫鬟小声嘀咕道“人人都有,就没人想到这儿。” “钱府送的糕点”对着镜子的小七睁大眼睛,试图看清镜子里模糊的自己,“也未必好吃。” “可好吃了,又香又甜。”丫鬟忿忿道“刘婆子都被赏了块,带回去给她孙子。” “还特别松软。”另一个丫鬟说“据说像雪花一样。” 小七沉默的坐在那,半响后歪歪头,“好了没有” “好了,好了。”丫鬟拿过斗篷披在小七肩膀上,“小姐,走吧。” 徐府起家至今最多也就两代,徐阶的父亲做过县丞,如果将范围放的大点,只能说徐阶这是第一代,但架子倒是不小,大户人家的规矩样样不缺,儿孙辈每天的晨昏定省必不可少。 “下雪了。”小七招招手接住一片雪花,看着它在掌心迅速融化为一片湿润,两个丫鬟似乎习惯了自家小姐时不时的古怪举动,沉默的站在一旁,只顾着打好伞。 在一株梅树下等了好一会儿,小七才缓步走入正院,脸上挂着甜甜的笑容,向每一个人点头示意,和祖母张氏身边的大丫鬟寒暄几句,好似没听见其他人说的糕点,只陆续向徐阶、张氏行礼问安,然后安静的站在一旁。 在这种场合,徐阶一向是不说话的,张氏眼角余光瞄着小七,眉头不由自主的皱了起来。 这个孙女是个不安分的张氏从第一次见面就有这样的认知,虽然小七除了练武并没有其他古怪行径所谓的练武,其实是锻炼身体而已。 张氏有这样的判断自然是有理由的,徐阶一共有三子一女,都是嫡出,还有两个孙子,三个孙女,其中最小的孙女是徐璠嫡出。 每天的晨昏定省,小七总是第六个出现,从无例外,排在她前面的是父亲、两个嫡出的叔叔,一个嫡出的姑姑,还有一个嫡出的妹妹。 在昨天晚上,张氏确认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 一个女儿家写下的诗句被姑姑抢了去,自己还被罚抄佛经,十四岁的孩子碰到这种事肯定会愤怒,会反抗但她似乎一丝怒气都没有,甚至都没收下那支金步摇。 事有反常必为妖,张氏考虑找个人盯着她,可不能在关键时刻让她捣鬼,坏了大事。 没一会儿,子孙辈都到齐了,张氏笑着说“今天就在这儿用早餐吧。” 众人诧异的看着仆妇、丫鬟从侧屋拎着食盒进来,将一盘盘形状各异的菜肴放在桌面上。 “那边送来的”徐璠哼了声,“一门心思弄这些,我看两个月后八成得名落孙山” “好了,人家也不容易。”张氏嗔道“看看这么多,怕是半夜就开始预备了。” “这是寒具”徐琨好奇的看着盘子里摆着的长长的金黄色面制物,“怎么这么大” “没见过,也不像寒具。”徐四小姐看了眼,“有点像撒子,但是大的多,形状有点像天罗筋。” 小七在心里默默说,这叫油条。 桌上摆着的十几道早点,还有豆腐脑、豆浆、肉粥等等,其中至少一半都是徐府人没吃过的,呃,有的小七也没吃过,比如三鲜豆皮她前世就没吃过。 有的香甜可口,有的酥松嫩香,有的松脆有韧劲,就连徐阶都忍不住比往常多吃了几口。 人家钱府肯定是半夜就开始预备了,送过来还冒着热气,就算不是钱渊亲自动手肯定不是,但总归是有心,张氏不时打量丈夫的脸色。 “老爷,年前地龙翻身,妾身琢磨着让人去弘慈广济寺上几炷香,添添香油,为家里祈福。” 徐阶夹着豆皮的手微微一顿。 其他人都没什么反应,毕竟年纪还小,只有徐璠看了眼妹妹,弘慈广济寺是京中最有名的求姻缘的寺庙,而且一向是京中高门大户相看的固定场所。 徐四小姐也脸颊微红,低着头不说话,原本莫名其妙的小七立即听懂了,她微垂眼帘在心里暗暗盘算。 徐阶放下筷子,拿起丫鬟递来的湿毛巾擦擦手,什么都没说径直出了门。 其实用乌龟来形容徐阶不太合适,狐狸才对,他就像一只在冰面上的狐狸,竖着耳朵,紧张的盯着冰面,一旦听到什么异响,立即逃之夭夭。 钱渊莫名其妙的转变态度,如此殷勤,徐阶总有一种心悬在空中的感觉太不符合逻辑了。 用完早餐,众人拜谢,除了徐琨、徐瑛之外,其他人都出了正院。 “还是别搭理的好。”徐璠在妹妹面前毫不掩饰对钱渊的憎恨,“钱家和咱家一向不对付,大伯早些年还和钱氏因为十几亩地撕破脸。” “都是同乡,谁不知道钱氏族老处事不公。”徐四小姐低着头辩解道“再说了,钱氏如今敢和咱们徐家争地” 低着头的小七微微扯了扯嘴角,虽然她对历史算不上多了解,也知道被称为“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的祖父致仕归家后的悲惨遭遇。 事实上,徐家在华亭以及周边圈地多达四十万亩,这是个骇人听闻的数据。 “那也不行,哥哥我看到他就来气”徐璠指着自己鼻子,“太医都说了,以后一入冬,我这鼻子就酸疼难忍,都是他干的” 在边上默默等待的小七在心里吐槽,骂不过,打不过,还不敢在父母面前告状,只能在妹妹面前发泄怒气,还真不能怪我看不起你 穿越而来的小七对这个名义上的父亲没有哪怕一丝丝的尊重,她的生母是徐璠第一个侍妾,因为徐璠喜新厌旧,在一年前郁郁寡欢病亡。div 脸谱下的大明 htmlbook78988index.html 还在找&quot;脸谱下的大明&quot;免费小说?</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七十三章 快了,快了 “送,当然送,一直送。” “反正不缺这点银子。” 一早上,钱渊就吩咐下去,不管怎么样,至少可以确认那人是在徐府,那一日三餐加夜宵就得一直送下去。 “这下心满意足了”陆氏一边喝着豆浆,一边调笑道“还是让元朗先生做个大媒吧” “不急,不急。”钱渊往豆腐脑里倒了一勺辣椒油,又放了点葱末,“这事儿侄儿还得想想。” 陆氏这下被气着了,瞪着眼喝道“拒婚是你,上赶着贴上去也是你,现在都相看了,居然又要反悔” “这就叫朝三暮四。”一旁的钱铮冷笑道“夫人是不知道,渊儿之前在东南,就以滑不留手,左右逢源闻名。” 自从钱渊将聂豹致仕内情全盘托出后,钱铮就对侄儿的态度大变,时不时冷嘲热讽这是在怪钱渊没早些说出实情。 钱渊有点狼狈,这事儿闹的实在是没法说啊,总不能说那徐四小姐长的难看 呃,这点钱铮也想到了,事实是何良俊那厮在一次过府喝酒时聊起,在崇德项家,钱渊犹豫不决的原因是不知道女方相貌。 “挺不错的,文文静静,相貌好,性子好,落落大方,一看就是主母的派头。”陆氏嗔道“渊儿,你也别太挑剔了。” “真不是挑剔。”钱渊无奈的拱手求饶,“反正要等到会试之后,先拖着吧,这段日子菜肴、糕点继续送,但就说我专心备考,叔母也无暇分身拖到会试之后再说吧。” 钱铮扔下勺子,接过湿巾擦擦嘴,“这事不是小事,不仅关系你婚姻大事,也关系到朝局,得谨慎应对。” “侄儿知道,不会胡来的。” 陆氏诧异问道“渊儿婚事和朝局有什么关系” 钱铮闭口不言,钱渊也不知道如何解释,这时候恰巧可卿进来,“少爷,外头周护卫说有事回禀。” 钱渊赶紧离桌,“侄儿先出去了,叔父解释吧。” 随园。 “这么快” 周泽耸耸肩,“少爷不是说不怕花银子吗” “仔细说说。”钱渊看看左右无人,找了个圆凳坐下,今天徐渭那厮出去会文了。 “那丫鬟家里姓花,不是徐府的家生子” 钱渊听了个开头就想笑,还真挺贴切的,红楼里的袭人也不是家生子,而且也姓花。 也是,徐阶今年才五十多岁,二十多才中进士,哪来的家生子。 “京城人氏,大概四五年前全家入徐府做工。”周泽嘴皮子利索的很,“老子在门房,老娘在灶台,家里有个祖父,还有个弟弟。” “除了那丫鬟,家里其他人就住在徐府外那条街上,里面住的全都是徐府的下人家眷。” “另外,这丫鬟不是徐四小姐身边的” 钱渊眼睛亮了起来,果然不是,“是谁的丫鬟” 周泽挤眉弄眼的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是徐璠长女身边服侍的” “什么”钱渊猛地从凳子上跳起来,咬牙切齿的问“没弄错吧” “绝对没有。”周泽忍笑往后退了两步,几个月前他也是跟着钱渊在松江会馆门口大打出手的。 钱渊来回疾走几步,脸色阴的可怕,突然飞起一脚将圆凳踹飞,“这特么叫什么事儿” 这下麻烦大了,从姑姑变成侄女,关键是徐璨是张氏生的,徐璠是徐阶病故的前妻生的,说起来都是徐家女,但身份差的远着呢,而且八成徐璠的长女是庶出。 “多大了” “不太清楚,约莫十来岁吧。”周泽摸摸脑袋,“少爷,还要继续打探” 钱渊咽了口唾沫,在心里琢磨如果自己去找叔父叔母说,想娶的从姑姑变成侄女十成十被骂成狗。 而且还是徐璠的长女,钱渊简直就是哔了狗,找个这样的老丈人,还不得呕死 再说了,徐阶致仕之后,徐家人闹腾的那么大,光是田地就圈了四十万亩,难道到时候让自己去擦屁股 好吧,说不定再不会有什么“家居之罢相,能逐朝廷之风宪” 周泽好奇的看着少爷脸色难看的在屋内烦躁的来回走动,还时不时拍拍桌子,踹一脚墙壁在他的印象中,自家少爷无论碰到什么事,就算身陷绝境,也从容淡定。 突然,钱渊停下了脚步,长长舒了口气,嘴角勾起一丝笑意,喃喃自语,“还好,还好。” 的确还好,不是徐四小姐,但也不是什么其他人说的再明白点,钱渊庆幸那位同行多少是个没出嫁的女孩,而不是出嫁的妇人,也不是男人 不然,钱渊要开始琢磨杀夫夺妻,或者杀人灭口了。 不过,还需要再确认下,已经弄错一次了,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啊。 这一次,徐璨是用审视的目光打量床上的侄女,话里话外决口不提钱家,但随口说起的要么是今早送来的早餐,要么是晚间送来的糕点。 小七觉得有点好笑,有一种回到当年大学宿舍的感觉,记得当时班上一个男生追自己,下铺的“闺蜜”为此天天晚上抓着自己问这问那,就差没问有没有去过钟点房了。 张氏是再三提醒女儿,小七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你想抓紧这门姻缘就得小心这家伙。 但徐璨也很无奈,她是府内不多的几人知道这个侄女有“诗才”的,就算不喜欢,不愿意,但还得来这一趟。 “浩荡离愁白日斜,吟鞭东指即天涯。”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小七歪着头想了想,她还真不记得前两句是什么,那家伙应该不是瞎掰扯的,还真是文艺青年啊,而且挺适合穿越的,至少比自己合适。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靠在床头的小七作势沉吟,这阙词她是知道的,因为她是柯洁的粉丝,“姑姑,让我想想,这类的词以前没写过呢。” “雄关漫道真如铁”小七嘴巴都快歪了,那家伙也不傻,看来是起了疑心。 徐璨叹了口气将纸放在床头,转头看了眼,随口问“咦,袭人呢” “她祖父又不好了,回去探探。”小七哼了声,“她那弟弟就是烂赌鬼,连给祖父抓药的银子都敢去赌” “好了,谁家都有苦处。”徐璨摸摸侄女的额头,“你啊,就是心善,别管了,再吃几副药,睡一觉,明儿就能起床了。” 小七谢了又谢,徐璨才起身回去,刚推门出去就撞见袭人进来。 “大小姐。”袭人矮着身子行礼,脸上还带着泪痕。 看一行人出了门,影影绰绰走远了,袭人这才急急奔进屋子,“小姐。” “怎么银子不够”小七丢开那张纸,随口道“我有多少私房,你也知道,实在不行把那对银耳环拿去就是。” “小姐说哪里话,那可是姨娘留给你的。”袭人坐在床边,从怀里掏出一个叠的方方正正的折纸。 “嗯”小七先是探头看看屋内,迟疑着接过折纸,心里怦怦直跳,“这是” “我见过那人,是钱家少爷身边的护卫。”袭人附在小七耳边小声说“我什么都说了” “说什么了” “那两句是小姐写的,小姐才是真真正正的才女。”袭人得意的说“然后那人就将这折纸让我带进来。” 饶是小七现在心里千头万绪,也被这句话弄得哭笑不得真真正正的才女 “你也是傻了,万一被搜出来,那可是大事。” “不会不会,我看过了,看不懂”袭人嘻嘻笑着,“我去外面守着,小姐慢慢看。” 努力平息下有些急促的喘息,伸手摁了摁胸膛,等了好一会儿,小七才哆嗦着手慢慢打开折纸。 刚打开,小七就忍不住笑了,真是个鬼精灵,居然是英文,也不怕自己不会英语,用拼音不就行了 也是,如果拼音,还得猜,用英文一目了然,而且能大致确认对方生存的时代。 这封信很短。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我正在寻找的人,如果不是,你决计看不懂,就算找来外国人要知道现代英语和这个时代的英语差别也是相当大的,如果是,请回信。” “啁啾,啁啾” 画眉鸟在笼中跳来跳去,清脆的鸣叫声响彻屋内。 小七披着衣服拿着那张纸在蜡烛上点了一个角,笑着说“别急,别急,快了,快了。”div 脸谱下的大明 htmlbook78988index.html 还在找&quot;脸谱下的大明&quot;免费小说?</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九十二章 新的踏脚石 如果将乡试、会试的时间从九天缩短到一天,钱渊就算狗屎运也决计过不了关。 因为钱渊写作方式都是先打草稿,然后慢慢磨,慢慢改,他的底子别说和随园的好友比,就是和其他同年比也大为逊色。 不过钱渊也无所谓,反正一个三甲进士已经到手了。 但钱渊今天还是很为难,因为题目。 “税赋为国之根基,试论东南提编法。” 钱渊很确定,这绝不是历史上嘉靖三十五年殿试的题目,嘉靖帝应该是受到去年倭寇横行千里袭南京逼胡宗宪去职的影响。 即使不将那股倭寇计算在内,胡宗宪一力推行的提编法在东南惹出的乱子也挺大的了,据说有的地方提编已经提到嘉靖四十多年了。 没办法,一甲不足,立提下一甲,理论上是一甲一年,但实际上在东南战局需要大量银两的情况下,一甲不足是常态,两三甲不足都正常。 已经过了很久了,钱渊面前的考卷上还是一片空白,对于这篇策问,他有很多话说,问题是往哪个方向 嘉靖帝远远坐在宝座上,显然昨晚睡得不好,正在打瞌睡;严嵩太老了,坐在圆凳上,只有徐阶、吕本、吴山、赵文华、李默等人在殿内巡视。 钱渊会试排名倒数第二,位置几乎都要到殿门口了,但每个人都来转了一圈,看到那空白的考卷,每个人的表情都不一。 徐阶面无表情,吕本洒笑摇头,赵文华有点焦急,而李默一脸的不屑。 朝中重臣中,唯有李默最恨钱渊。 想想也是,李默试图搬倒胡宗宪,将战火引到赵文华身上,最终去找老对头严嵩的麻烦。 但钱渊一进京就入西苑,嘉靖帝立即斥曹邦辅难当大任,之后李默又推举王诰,而徐阶虽然没反对,但无论公私几乎都不和李默交流,嘉靖帝御笔钦点胡宗宪为浙直总督兼浙江巡抚,大权在握,严嵩的权位也就此巩固。 一直到中午,钱渊还没有动笔,去弄了点茶水就着宫饼填饱肚子,在心里琢磨,提编法明显是对东南战局有利的,而且几乎是唯一可行的办法,但对于明朝的税赋制度却是一种冲击,因为除了粮食之外,东南战局只需要银子,不需要实物。 这对于东南的百姓来说自然是很惨的,大部分百姓是拿不出那么多银子的,就算一甲不足提下一甲,拿不出的还是拿不出。 倒是胡宗宪专门将富商编甲专供银差有点说头,但这是极大触犯既得利益者的,不说那些海商,也有大量浙闽富商的背后有文官势力若隐若现。 胡宗宪这种手法来自于正统年间名臣夏时在江西推行的鼠尾册法,但正因为这种税法,夏时在江西民间的名声很臭。 这就是钱渊难以抉择的地方,他不像其他人对提编法只是半懂不懂,正因为他懂,才难以抉择啊。 说好话,肯定会得罪人,而且得罪的是大量浙江、福建的文官。 说坏话其他的不说,光是嘉靖帝这关就过不去你小子在我面前说胡宗宪的好话,半年还没过就转了个调 这时候,已经有不少考生交卷离去了,文思敏捷如徐渭几乎是挥笔立就,上面的嘉靖帝才不管那些破规矩,直接让黄锦将徐渭的考卷拿来,点进士哪有青词重要 殿内陆陆续续已经走了六七成了,剩下的考生稀稀落落,光线也渐渐暗了下来,钱渊终于开始磨墨提笔。 这是钱渊第一次在考场上只打腹稿,不打草稿,他奋笔疾,毫不停留,洋洋洒洒一直写了将近三千字,考卷被写的满满当当。 赵文华有点担心,还有首青词呢,这才是难度最大的,正准备让人送根蜡烛过去但下一刻,钱渊几乎是不假思索挥笔写完,然后就交卷了。 先是徐渭,之后是会元陶大临,嘉靖帝当场看了两份考卷,第三次选了钱渊,这让李默颇为不爽,随园的名声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三个人都是随园人。 “还行嗯” “不错,不错。”嘉靖帝笑着颔首,“真不错,就是字丑了点。” 旁边伺候的黄锦手掩着嘴俯身小声说“皇爷,不会真是他写的吧” “当然不是”嘉靖帝嘴唇微动。 黄锦笑了笑,如果没有元宵节那次会面,说不定钱渊还真能凭一首青词入一甲呢。 嘉靖帝将青词放到一边,拿起钱渊的策问看了几眼,咦了一声,皱着眉头细细看去,好一会儿之后才放下,犹豫片刻才示意一旁的太监送去给读卷官批阅,殿试第二天就要放榜,现在读卷官正在文华殿批阅。 走出太和殿,钱渊伸了个懒腰,那么矮的桌,真是委屈自己这么长的身子了钱渊对现在这幅身体挺满意的,虽然是东南人,但个子高,而且胸以下全是腿。 呃,说起来也奇怪,两个人穿越而来,女的更美,男的更帅 沿着御街往外走,还没出承天门,钱渊不得不停下脚步,后面有人一路追着在喊呢。 “哎呦,老冯啊。”钱渊笑嘻嘻的打了个招呼,“还没谢你的字呢,啧啧,徐文长都在问到底是谁写的。” 来人是冯保,史上记载其精于琴艺、法,在会试放榜后,冯保特地专门写了副字送来恭贺,当然了,这不是没有原因的,冯保的弟弟冯佑从太仓王家弄了不少洋糖。 冯保脸有点发白,这位大爷胆子大到没边了,在皇宫里大大咧咧这么说这就叫结交近侍。 “怎么了”钱渊略微一想就明白了,没想到后来权倾朝野的冯保胆子这么小,“陛下明见万里,咱们公开结交谁说的出什么,暗地里勾搭那才叫祸事。” 冯保哭笑不得,勾搭这词用得 “好了,好了,展才你这张嘴”冯保摆摆手,“陛下召见,不过是在西苑。” 钱渊点点头脸色冷下来,拉了把冯保让开,这段日子很是难熬的邹应龙狠狠盯着钱渊慢慢走过。 现在嘉靖帝还在太和殿,时间充裕的很,钱渊和冯保一边闲聊一边逛了逛才出了承天门。 金水桥上,几个贡生正在高谈阔论。 钱渊停下脚步,侧耳细听。 “徐文长才名遍传天下,又是浙江乡试解元,陶大临是浙江乡试五魁首,又是会元,他钱渊凭什么” 嘉靖帝只看了三份考卷,考生们都看的清清楚楚。 “早就听说他逢迎媚上,简直就是个幸臣” “说不定这科是钱渊科呢,如若那样,在下要向礼部请辞,进士榜上除了我邹应龙之名,羞与其为伍” 真是个找抽的 钱渊毫不犹豫挽起衣衫下摆,疾步冲过去,一脚狠狠踹过去,将正在大放厥词的邹应龙踹飞撞在栏杆上,好险摔进金水河。 “哎哎哎,君子动口不动手” “这位这位是钱展才” “救人,救人啊” 钱渊还不罢休,挣开几个同年,又是一脚踹过去,“君子动口不动手,我动的这是脚” “你邹应龙有胆子在背后出口伤人,那就要有被人在背后踹的觉悟” “还羞与我为伍有本事现在就回老家,同年里怎么就有你这种不要脸的” 闹到宫内侍卫甚至锦衣卫过来,钱渊都没住嘴,拎着邹应龙的脖颈破口大骂呃,徐璠这么好的踏脚石以后不能用了,正好来了个邹应龙div 脸谱下的大明 htmlbook78988index.html 还在找&quot;脸谱下的大明&quot;免费小说?</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九十三章 写的太好? 西苑,万寿宫。 内阁严嵩、徐阶、吕本眼观鼻,鼻观心。 兵部尚许论、工部尚赵文华等人个个低着头,只有吏部尚李默怒视钱渊。 “陛下御笔钦点,怎能让新科进士在侧”李默义正言辞,“这成何体统,还不退下” 钱渊一脸的委屈,又不是我要来,也不是我想走就走得了的 “陛下,钱渊此人先后在贡院、皇宫门口大打出手,斯文扫地” “陛下,那邹应龙殴打东南大儒,又背后恶语伤人,非说学生被陛下钦点状元” “好了。”嘉靖帝不耐烦的打断,他现在有点烦李默,这家伙当年就是性子太刚,现在一点都没变。 “惟中,前二十份卷中可有钱渊” 严嵩笑吟吟道“陛下,钱渊名列第十九。” 嘉靖帝只看了三份考卷,严嵩怎么可能让钱渊的考卷落到二十名开外,为此他和李默在文华殿怼了一场。 “胡闹”让人意外的呵斥,嘉靖帝冷声道“新科进士,对朝廷税赋大计胡乱揣测,不革进士功名就不错了,居然还能名列前二十” 几乎所有人都偏过头看向面无表情的钱渊,感情是被叫来骂了顿 问题是殿试这道策问,问的就是朝廷税赋大计,这些人都是看过那份考卷的。 内阁三位都不敢吭声了,李默也没话说了,倒是一向秉公直言的礼部尚吴山出列道“陛下,虽其言简陋,但其心为公,此举未必不可行,以文采论,前二十名不符实,以经世论,当进前十。” 嘉靖帝似笑非笑的瞥了眼钱渊,后者学着徐阶眼观鼻,鼻观心。 钱渊这份考卷没有去谈提编法的优劣,也没有去谈提编法对朝廷,对东南战局,对百姓的各种影响,而是立足于提编法提出,除了部分粮食征收外,其余税赋差役一律折色,也就是折为色银,这是后来张居正改革中效果最好的一条。 当然了,钱渊不头铁,没有提出张居正改革中最重要的一条清丈土地、统一赋役。 嘉靖帝倒是没骂钱渊,只是直言其太过理想化,干这种事是需要极大的勇气,也需要极大的魄力的。 不管是严嵩还是徐阶,都不会,也不敢干这种事,嘉靖帝心里那个念头越来越浓,钱渊太年轻,自己是用不了了。 修了十多年的道,吃了十多年的丹,嘉靖帝内心感性那一面让他期盼着得道长生,但理性的那一部分让他为后来者寻找良臣。 嘉靖帝看了眼送上来的考卷,被排在第一位的是绍兴会稽陶大临,第二位的是江西浮梁金达,第三位的是绍兴山阴诸大绶。 再往后翻,徐渭排在第六,孙鑨排在第十一,嘉靖帝哼了声,一般来说,会试前三名都是会放在最前面的,而自己亲自查看徐渭的考卷,理应也放在前面。 但偏偏会试的会元是绍兴人,第二名也是绍兴人,官僚的敏感性让他们将徐渭放在前三之外。 看嘉靖帝提起笔,钱渊这个“幸臣”抢在黄锦之前磨墨,细细看了会儿,不禁心里感叹,十年之后,满朝皆言吴语。 “好了,你先出去。”嘉靖帝头也不抬。 钱渊无奈的放下墨,拜别而出,黄锦跟在后面亲自送出去,这一幕让严嵩、徐阶都瞳孔微缩,这样的待遇是他们都难以享受的。 这是当然的,嘉靖帝还真不是那种刻薄寡恩的皇帝,虽然经常性翻脸不认人。 黄锦跟着他从兴王府来到北京城,侍候了几十年,总要落点香火情的,嘉靖帝是明朝对宦权监管力度最大的皇帝,但也免不了私人感情。 “钱”黄锦吐了个姓住了口,迟疑如何称呼,钱渊现在中了进士,但还没得官职。 “黄公公还是唤我展才好了。”钱渊笑吟吟道“那事儿就让黄千户来酒楼寻我就是,放心吧。” 黄锦犹豫了下还是点点头,他的弟弟黄锈如今是锦衣卫千户,但只不过是个虚职,他自己身为内相都不敢肆意妄为,弟弟更是小心谨慎。 前些日子黄锈看中了钱渊的蜂窝煤炉生意,拖黄锦来说,钱渊自然是一口答应。 说起来钱渊很是感慨啊,虽然这个时代没什么专利法,但商家都守规矩,想做这门生意的都拐弯抹角的找上门来,虽然也有不讲规矩直接仿制的,但至少到现在两个月了,蜂窝煤炉也没在北京城普及。 出了西苑,钱渊径直回了家,一进随园就愣住了,十几个家伙都在正厅等着呢。 “展才,没事吧”陈有年沉声道“适才华亭长子来过。” 会试结束之后钱渊也探查清楚了,邹应龙是顺着徐璠这条线攀上徐府的,看来是来给邹应龙站台的,钱渊随口问“然后呢” 十几道视线同时转向了徐渭,这厮得意洋洋,看这模样是想邀功 钱渊觉得有点头痛,等过些日子事情被捅传了虽然自己和小七都看那家伙不爽,但毕竟是小七的父亲。 想想吧,徐渭那张嘴平常是能和钱渊平分秋色的,徐璠说不定都被喷的吐血三升了。 “这时候才回来”孙铤笑嘻嘻的问“展才,名单出来了吗” “出来了。”钱渊板着脸看向徐渭,“让你帮忙写首青词,能不能尽尽心” “一眼就被看穿是抄袭的,好吧,被大骂了一顿会试倒数第二,殿试居然还是倒数第二,你说说怎么办” 这句话隐藏的有点多,其他人可是不知道徐渭曾经在酒楼觐见嘉靖帝的。 徐渭一时说不出话来,一旁的周诗幽幽道“可能是写的太好了” “哈哈哈” “哈哈说得好,说得好” 周诗这厮在杭州就曾经去过食园和钱渊认识,来了京城常住随园,平时话不多,但一旦出口,要么引人深思,要么哄然大笑。 “说得好”钱渊鼻子都被气歪了,盯着起哄最起劲的冼烔,“别得意,你也是三甲同进士。” 这话一出,厅内安静下来了,冼烔倒是无所谓三甲进士,反正会试是最后一名,“一甲呢展才,状元是谁” 钱渊慢条斯理的坐下,“今儿晚饭都没吃陛下居然说上次赐宴我没吃饱,干脆这次就空着肚子回去吃哎哎,都进来半响了,热茶都没一杯” 陈有年嗤笑道“无非是虞臣兄,端甫相争。” 陶大临是会元,诸大绶会试第二,他们俩是最有力的竞争者。 吴兑补充道“文长兄也有可能,还有文中兄,北直隶解元。” 徐渭一脸无所谓的表情,孙鑨倒是有点紧张。 “文中兄是二甲传胪。”钱渊歉然一笑,“今年这一榜必定流传后世,绍兴文气盖压天下。” 刚才还无所谓的徐渭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钱渊这句话说的够明白了,如若不是一甲三人都是绍兴人,如何称得上文气盖压天下 众人的视线在陶大临、诸大绶、徐渭身上来回盘旋,到底谁是状元,谁是榜眼,谁是探花呢 偏偏钱渊伸了个懒腰,捂着嘴打了个哈欠,“困了小弟先去睡了,你们要不开个赌局”div 脸谱下的大明 htmlbook78988index.html 还在找&quot;脸谱下的大明&quot;免费小说?</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一十章 冯保(二合一) 可能是为了补偿。 天才蒙蒙亮,就有快马驶到徐府东西巷的侧门处,看门的婆子羡慕的看着几个丫鬟、仆妇接过食盒。 之前两个月,食盒都是送到正门边的角门处的。 “这么多,哪里吃得完。”小七无语的看着满桌子的早点,“噢噢,调料也送来了,还有辣椒油,算他想得周到。” 可卿利索的替小七挽起袖子,香菱拿起碗筷一边听一边舀着调料,毕竟是老乡,小七口味和钱渊差不多,只不过她不吃甜豆腐脑,也不太吃咸豆腐脑,而是吃辣豆腐脑。 这时候,外面传来嘈杂声,尖锐的呵斥声,甚至还有踹门声。 可卿和香菱手一顿,偏头看去,小七稳稳坐在那,眼皮子都没抬,“不要葱花,那味儿受不了,多放点香菜呃,是芫荽。” 钱渊去年八月是紧急上京的,随行的只有护卫,不过落了脚后,食园以及华亭老宅也有仆役、仆妇陆续上京,安排到小七身边的是陆氏身边的管事娘子。 “你都不是徐府人,凭什么说话” “你是徐府下人,我不是徐府下人。”管事娘子恭敬道“我只是小姐请来的管事,如今我家小姐还在用餐,有什么话在下代为转达。” 徐四小姐身边的大丫鬟香蓉气得又踹了脚门,“狐狸精,不要脸” “啪” 管事娘子利索的一个巴掌扇过去,还不肯罢休,一手揪着对方的领口,另一手正正反反四个大巴掌,“哪来的贱货,满口喷粪” 可怜香蓉一个小美人被扇得头昏眼花,哭得梨花带雨,几步开外的徐四小姐被吓得往后连退了好几步。 虽然张氏下了严令不许女儿上门找事,她是知道徐阶是下了决心的,为此甚至暂时剥夺了她后院掌事权交给了徐璠的妻子季氏,但人家徐四小姐虚岁十七,实在忍不下这口气啊。 从相看时就一见倾心,后来诗词传递,再接着一举高中,二十岁的两榜进士,名扬天下,全天下还找得到更好的选择吗 一切美梦都在昨日化为泡影,就连母亲都不肯出面撑腰,徐四小姐哭的双眼红肿,越想越不甘心 这时候,一个以前没见过的丫鬟出来,恭敬的行了一礼,“小姐说了,这一两年来,她写了不下二十首诗词,正准备过几日请府内几位先生鉴赏。” 响鼓不用重锤,这句话一出,徐四小姐脸色惨白,身子晃了晃,转头就走。 丢了一个金龟婿很可惜,但名声坏了只怕都未必嫁得出去。 盗用侄女的诗词为自己扬名,这种事传出去,整个徐府都会背上污名。 呃,其实这黑锅,钱渊早就死死扣在整个徐府头上了,其他人不知道,但嘉靖帝、陆炳是心里有数的,而且随园里钱渊那些好友个个都知道。 也就是那些诗词信没传出去,不然徐四小姐名声早就坏了。 “走了。”可卿进来回了声,安安静静的垂手站在一旁。 “都弄成宫斗剧了”小七长叹一声,她前世在医院太忙,有了空闲时间喜欢逛街、旅游,很少刷剧,宫斗剧基本没看过,也就是前天下午被钱渊言传身教了些 想了想,小七转头看向可卿,“收拾一点,送到我母亲院子去。” 钱渊和小七对徐璠有共同的认知,这是个废物点心,而且是个没有自知之明,闯祸都闯不大的废物。 但徐璠的妻子季氏对小七不能说好,但也不能说苛刻,至少从昨天开始,季氏展现了温和的态度。 虽然矮了一辈,但季氏并不怵张氏,因为他公公徐阶很喜欢他,历史上季氏病逝,徐阶黯然落泪,悲悼不已。 啧啧,细思极恐啊。 随园。 钱渊正在细细看着胡宗宪幕僚王寅的来信,如今胡宗宪已经渐渐掌控住局势,新任浙江巡抚阮鹗掀不起什么大浪。 因为徐海和汪直的开战,大股倭寇侵袭已经很少见到了,但小股倭寇从未断绝。 就在十天前,千余倭寇掠嘉兴、皂林,参将宗礼三战三捷,却被倭寇引入埋伏,尽数战死。 宗礼是嘉靖二十三年的武状元,北宋名将宗泽后裔,自王江泾一战后,宗礼独守嘉兴府,多有斩获,钱渊后来还在桐乡县见过一面,没想到却是最后一面。 宗礼战死沙场,江南巡按、浙江巡按,南京都察院御史多有弹劾,但他们弹劾的目标是阮鹗,当时此人率兵在桐乡县,畏缩不敢出城。 钱渊叹了口气,继续往下看,田洲狼兵已经不堪战,两次出兵共计五千,两年征伐只剩下一半,就连瓦老夫人都连伤带病,毕竟已经五十多岁了。 不过俞大猷、戚继光、谭纶、卢斌等人编练的新军渐渐成型,其中名气最大的当属宁绍台参将戚继光,胡宗宪已命其扩编,许再募四千兵丁以待来日。 东南如今最大的问题还是在财赋上,提编法在浙江全面推行,南直隶部分地区如通州、苏州、松江这些频遭倭寇侵袭的地方也相对顺利,但南直隶其他地区以及福建、江西等地就难说了,据说胡宗宪头发都白了一半。 放下信,钱渊端起茶盏抿了口,皱皱眉头,是凉茶,没办法,可卿和香菱都去了徐府,袭人、晴雯不肯提前来钱府,钱渊也不想从叔母那边借人。 “少爷,冯公公来了。”杨文在门外禀报。 “总算来了。”钱渊嘀咕一声,将信件收好才出门,看杨文一本正经的样子,笑道“据说你浑身力气没处使,大晚上还在抡石锁” 杨文苦笑道“憋得慌。” “别急,以后有你卖力气的时候。”钱渊一边往外走一边说“如今京中局面复杂,等迎了亲,选了官,回了东南” “什么时候” “不都说了嘛,等迎亲之后,总要一两个月吧。”钱渊摇着头说“在京城,实在是如履薄冰,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掉下去了。” “跟着少爷,去哪儿都无所谓。” “说得好听。”钱渊嗤之以鼻,当年还在崇德的时候,杨文就琢磨着回台州老家了,当时台州知府谭纶正在募兵练军。 看到冯保,钱渊远远招手,“来得巧,正好今儿中午吃火锅,新配置的底汤,尝尝看,味道好回头带点回西苑。” 冯保也是随园的老客了,笑着点头道“又出什么新花样了” 这三个月来,钱家的酒楼每个月出一道新菜,同档次的竞争对手都快愁死了。 点着碳炉,摆上紫铜火锅,两人人围桌而坐,徐渭那厮接到王寅来信后一直闷闷不乐,琢磨着想外放去东南任职,钱渊也懒得叫他。 “先说正事。”冯保看了眼锅里红通通的汤水,“陛下今儿问呢,你哪天去裕王府” “哪天都行。”钱渊抽抽鼻子嗅着味道,感觉和前世还是有点区别的,“这么说,我这关算是过了” “能不过吗”冯保那日也在殿内,无语摇头道“你就差直接把人抢走了,逼的华亭不得不应下,只可怜华亭之女” “知道的这么清楚” 冯保看钱渊斜着眼看过来,笑道“锦衣卫无孔不入,什么都查得清清楚楚。” “这么说来,前天你们是在看热闹”钱渊撇撇嘴,“不把人抢出来,只怕再过五天就是头七了。” “说起来那位徐四小姐也是才女” “老冯,今儿你是来找茬的” “说什么呢,今儿是来送人情的。” “什么人情” “直接去裕王府,信不信你撞个满头包”冯保笑嘻嘻道“想进裕王府,得先找对人打点一二。” “打点你” “别开玩笑了,裕王府六位讲官,被王爷依为支柱唯有太常寺卿高肃卿。” 钱渊立即判断出,虽然冯保如今已经入司礼监,但其实实力还差得远,消息也不灵通。 钱铮年后和高拱多有来往,两人是同年,来往多一切是说得过去的,但作为钱渊的叔父,钱铮和高拱来往密切是值得被注意的。 钱渊似笑非笑的看着冯保,这厮今天哪里是来送人情的,明摆着是想借着这条线攀上裕王府。 不过,钱渊记得很清楚,高拱和冯保日后是死敌。 隆庆帝登基后,黄锦自然要老老实实交出掌印太监的位置,理应是时任秉笔太监的冯保接任,但高拱硬是搅合了。 等到隆庆帝驾崩,万历登基,掌印太监陈洪罢,冯保还是没能接班,高拱居然把管御膳房的厨子提拔上来。 这才有了冯保在内,张居正在外,联手一记黑枪干掉高拱的名场面。 冯保毕竟不敢离开西苑太久,随便吃了点就匆匆离去,徐渭从侧屋出来,让人换了套餐具,随口问“这太监通文墨,看来其志不小。” 钱渊嘿嘿笑了笑,却没说什么。 这话放在其他皇帝在任时候未必对,但放在嘉靖朝是对的,因为嘉靖帝对太监管束力度很大,从嘉靖初年到嘉靖二十年,内房几乎都没人。 所谓的内房是专供年轻太监识字读的,合格之后往往会直接提拔到司礼监下面,地位差不多类似于外朝的翰林院。 有句话说,非翰林不得入阁,宫内也有类似的话,非内房不得入司礼监。 但嘉靖帝是非常特殊的,黄锦是从兴王府跟过来的,牢牢把控司礼监,几十年都无人能动摇他的位置,内房几乎成了摆设。 想想也是,后来高拱为了阻拦冯保上位,都挑不出什么人来,只能把尚膳监的太监拉出来充数。 而冯保是这些年唯一从内房爬到司礼监的太监,而且已经凑到了嘉靖帝身边的。 这半年来,钱渊多次出入西苑,和黄锦、冯保算是熟识,在和严世蕃的闲聊中也曾经从侧面打听过。 如今宫内二十四监,早没了正德年间的规模和势力,权力最大的司礼监和东厂都在黄锦手中,两个秉笔太监也都年迈,而正德年间闹得最凶的御马监更是没落,年富力强又地位颇高的太监只有两人。 一个就是冯保,司礼监随堂太监,再熬几年就能进位秉笔太监了。 另一个是御用监掌印太监陈洪,也是内堂出身,但不在西苑,凑不到嘉靖帝身边。 钱渊前世就对历史感兴趣,但细节实在记不太清了,也不知道这陈洪是不是隆庆帝登基后的司礼监掌印太监。 钱渊歪着脑袋沉思良久,最后还是摇了摇头,他不在乎冯保借着自己搭上裕王府,但问题是高拱绝不会和冯保和平相处。 都说张居正是权相,但在钱渊看来,从老家杀回京城登上首辅之位的高拱才是真正的权相。 别说内阁、六部了,就是司礼监、东厂都是听他的,隆庆帝几乎将一切都交给了高师傅,甚至如陈以勤这种老臣子都不惜赶走。 而张居正呢,外朝都说不上一手遮天,里面更有太后、冯保制衡。 冯保后来之所以和张居正搅合在一起干掉高拱,不仅仅是因为仇恨,更是因为,高拱明目张胆的要求限制司礼监的权限,这是企图断了冯保的根。 而隆庆帝登基后,冯保是以顾命大臣的身份掌权的,这证明了,冯保是个政治人物,对权力是有着天然的渴望的。 所以,高拱和冯保是绝不可能合作的钱渊笑着在心里想,这就是穿越者的金手指。 钱渊沉默的想着心事,对面的徐渭吃的满头大汗,时不时的抽几口凉气,“太辣了,辣死了” 夹了块羊羔片丢进去滚了滚,放进嘴里尝尝,钱渊点点头,这个味儿正好,小七比自己能吃辣。 想到这,钱渊招手叫来周泽,“告诉小厨房,就今儿调出来的,送过去,调料、配菜都多送点。” 周泽应下,低声说“早上送过去的,分了些给徐璠院子。” “分就分呗。” “徐府刚才派人过来了,说晚上要个酸菜鱼,别太辣,多点鱼肉,多点酸菜。” “让他滚蛋。”钱渊面无表情的丢下筷子,擦擦嘴,“准备车马。” 呃,小七不喜欢酸菜鱼,只喜欢水煮鱼而根据小七的说法,徐璠特别喜欢酸菜鱼。div 脸谱下的大明 htmlbook78988index.html 还在找&quot;脸谱下的大明&quot;免费小说?</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一十五章 随园密事(上) 不得不说,在登科之后,钱渊的思维模式开始发生变化,开始像政客一样,在某件事情发生后,试图用政客的思维去剖析表面,寻找真相。 什么表面 那么多阁老重臣力挺钱渊选庶吉士,这就是表象,有自知之明的他不认为自己名扬天下,又简在帝心,就能得到那么多人的拥戴那都是一帮老狐狸。 什么真相 钱渊看到的是,那么多阁老重臣为了一件小事,都站在吏部天官李默的对面,为此还闹到嘉靖帝面前,李默这次是颜面无光。 选为庶吉士意味着钱渊不用去观政了,本来他已经准备好先去户部观政没办法,刑部、工部是严党的势力范围,吏部是不敢去的,礼部的吴山和严世蕃有仇,也只有兵部、户部能选,但兵部有王民应在,看到就不爽的很。 失望于被选为庶吉士,以至于不能按照计划离京,钱渊实在是不想在翰林院里熬资历。 “开什么玩笑,居然将我和西涯公相比”钱渊在房里苦笑不已。 西涯公即李东阳,明朝历史上唯一在文学和政治地位上都取得极高成就的人,茶陵诗派的掌门,斗倒刘瑾的内阁首辅,钱渊与其相比,除了也年少登陆之外,哪里有半分相似 一旁的诸大绶安慰道“西涯公十七岁登科,杨廷和十九岁登科,展才年方二十登科,日后” “西涯公天顺八年登科,直到弘治二年才出翰林院升左春坊左庶子,整整二十五年。”徐渭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你看他是熬得住性子的” 屋子里除了陶大临还有诸大绶,两人看看一脸崩溃的钱渊,再想想这位好友的辉煌经历,同时摇摇头从松江、苏州到杭州、嘉兴,再到徽州、南京,最后入京,钱渊从来都是无风也能起三层浪。 啧啧,三年散馆,万一再被赏识进了翰林院,九年考满钱渊大致算了算,自己差不多得一直熬到嘉靖帝修道成仙,实在是不能忍。 不过,这些可以暂时搁置。 这时候脚步声传来,孙鑨拿着一本册子进门,“全都在上面了。” 一般来说,所谓的京察是六年一度,由吏部天官和都察院左都御史为主导,遍查两京官员,但凡任职超过六年,没有经过京察的官员一律不得升迁,五以下官员去留大都由吏部、都察院考察,四以上官员上自陈。 但事实上,都察院在嘉靖一朝很难插手京察,一方面在于嘉靖帝下令科道言官互相纠举,这样一来,六科给事中、御史真不敢乱说话,要知道京察采用的是匿名考察的方式。 另一方面在于如今的吏部天官李默的强势。 这次的京察是很特殊的,特殊的地方不仅仅在于都察院插不上手,在于李默的强势,更在于时间和方式。 按规矩京察应该是明年举行,但李默上,嘉靖帝允许今年京察,很明显,这是给了李默竖起大旗的底气。 按规矩,京察是二月进行,大约持续一到两个月,然后上由嘉靖帝或内阁宣示京察结果。 但这一次不同,李默主持的京察的确是二月份开始的,但他早早上请示,嘉靖帝允许李默长时间京察,并不定期上交不称职官员名单。 有了这柄尚方宝剑,李默叉着腰站在大街上吆喝,风水轮流转,今年到我家不听话的,信不信立马让你滚蛋 要知道历年京察被赶走的官员,按规矩是不允许起复的,这一条即使是嘉靖帝也没违背过。 光禄监事钱子勋早在嘉靖帝还是兴王府世子的时候就百般结交,但京察被罢斥,嘉靖帝也没有破例复起。 长时间京察和不定期罢斥官员,这两条是相辅相成的,前者让李默因为京察导致的权力能够长时间保留,后者让李默在期间拥有让严嵩、徐阶都心惊胆战的权力。 钱渊细细看着册子,这是孙鑨通过其父吏部左侍郎孙升以及其他渠道弄来的名单,从二月份到现在即将四月,李默已经罢斥六名官员。 哎,钱渊有些懊恼,这段时间只顾着谈恋爱了。 “李时言危矣。”徐渭第一时间做出这样的判断。 但下一刻,徐渭鼻子都要气歪了,诸大绶、陶大临、孙鑨三人齐齐看向钱渊。 显然,他们更相信钱渊的判断。 “为什么这么说”钱渊饶有兴致的问。 “只要眼睛没瞎都看得出来”徐渭冷笑道“一朝得势,权倾朝野,顺我者昌逆我者亡,陛下哪里能容忍” 陶大临皱眉问“严党不也权倾朝野吗” “不一样的。”徐渭解释道“严分宜虽权倾朝野,但逢迎媚上,李时言连青词都不写” 看钱渊笑吟吟只听不说,徐渭白了一眼继续解释道“李时言嘉靖三十一年起复吏部天官,但直到嘉靖三十三年才得陛下信重,令其兼翰林学士,入西苑直庐,去年又御褒以“忠好”,特许骑马出入宫门,进太子少保自然是有原因的。” 徐渭一连串说完,拿起茶盏喝了口茶,钱渊接上道“嘉靖三十二年,王民应攻沥港,汪直北蹿日本,倭寇四起,华亭连连举荐彭黯、屠大山、杨宜掌军抗倭,结果无一是倭寇对手,要么下狱,要么弃市。” 徐渭手里还拿着茶盏,补充道“彭黯、屠大山、杨宜都是嘉靖二年进士。” 这么一说,其他三人都懂了,其他官员不一定记得,但他们都记得,徐阶是嘉靖二年的探花,这三位都是徐阶的同年同党。 “但与此同时,赵文华、胡宗宪于东南有功,从那之后,华亭渐渐沉默寡言。”钱渊有条不紊的说“然后李默才得陛下信重。” 徐渭随口解释道“也就是说,华亭无力对抗严分宜,李时言是被陛下拉出来制衡严分宜的。” 第一次深层次听到朝争秘闻的三人像三只呆头鸟一样,只懂得咽唾沫,眨眼睛,狂点头。 “你都懂,那你说。” “帮你解释解释,省的他们仨听不懂,不识好人心啊” “你怎么知道他们听不懂,你以为你榜眼了不起,人家还是状元呢” “能不瞎扯淡吗” “我这是瞎扯淡” “难道不是” “我觉得你们俩都在瞎扯淡”陶大临两眼盯着天花板,“用展才你的话来说这就叫说着说着就歪楼了” “好了好了,展才你继续说。”诸大绶看看徐渭,“文长你也继续解释。” “可别说,还真未必听得懂。”孙鑨咳嗽两声,“这么说起来,李时言主持京察是得陛下允许的,他是用来制衡严分宜的,那么” “名单上的应该都是严党。”陶大临低头看着那册子,“这不正合陛下心意吗为什么说李时言危矣” 徐渭嘿嘿冷笑,“还真有眼睛瞎了的” “虞臣兄,虽然这是随园,但真的不用给我面子。”钱渊诚恳道“你是会试会员,结果殿试才是谈话,徐文长凭青词一举居上,换成谁都不能忍现在还公然骂你眼瞎,要是我,直接拎把菜刀就砍”div 脸谱下的大明 htmlbook78988index.html 还在找&quot;脸谱下的大明&quot;免费小说?</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一十六章 随园密事(下) 孙鑨长叹一声,但凡有徐渭和钱渊同时在的地方,总是没有一刻安宁。 不过,孙鑨是知道实情的,之前没说只是在印证。 那边徐渭和钱渊还真互怼,孙鑨拿起册子仔细解释道“名单上的六人,其中三人是严党,如光禄寺少卿白启常攀附严东楼而得势,但另外三人都不是严党。” 陶大临脑海中灵光一闪,“华亭” “不错。”孙鑨用力点点头,“一人是徐阁老任国子监祭酒时的学生,一人是徐阁老任顺天府乡试主考官的学生,还有一人是松江府上海县人氏。” 徐渭插嘴道“李时言不过是枚棋子,陛下希望他制衡分宜,但没想到李时言横扫千军如卷席,大有将分宜、华亭一扫干净的雄心壮志” “不说这么做合不合陛下心意,但至少有一点是肯定的。”钱渊抢过主动权,“陛下不希望朝中太热闹,而李时言很会来事。” 钱渊从怀里掏出一本小册子丢在桌上,“我已经将会试之后发生的捡了些有意思的记了下来。” 会试之后,京察正式开始,李默拿严世蕃身边最得宠的小丑白启常开刀,但严世蕃意外的没有发飙,而是步步退让,显然这是兵法中的退避三舍。 但李默显然没有看穿,也是,手持尚方宝剑,一呼百应,都快飘飘欲仙了 三月十二日,吏部举荐林庭机为南京国子监祭酒,但内阁那边扣下了。 这件事钱渊也听叔父钱铮说过,只是当时没放在心上,林庭机和钱铮是同年,嘉靖十四年进士,选庶吉士,入翰林,和严嵩、严世蕃交恶,被贬谪回乡,直到去年才起复,而举荐他的就是李默。 福建林浦林氏,放在全天下都是大名鼎鼎的诗传家的名门,林庭机的祖父林元美是永乐年间进士,父亲林瀚成化年间进士,官至南京兵部尚,兄长林庭木昂弘治年间进士,官至工部尚。 而且还不仅如此,林庭机的长子林燫、次子林烃,侄儿林炫也都是进士出身相比起来,文徵明一家简直要以头抢地了。 钱渊不知道李默和林庭机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要举荐其出任南京国子监祭酒,但有一点是确定的,李默和林庭机是同乡在某些时刻,同乡和同党是可以划上等号的。 内阁扣下之后的第二日,李默入直西苑,直截了当的怼上了严嵩。 传闻,严嵩有意提拔北京国子监司业董份出任南京国子监祭酒,这在历朝是有先例的,但当日下午,有都察院御史弹劾董份。 啧啧,凑的可真巧 董份是公认的严党。 第三日传出消息,内阁次辅徐阶举荐起复松江华亭同乡,嘉靖二十年进士陆树声出任南京国子监祭酒。 第四日,内阁发出文,任命林庭机为南京国子监祭酒。 也就是说,李默以一人之力压倒了内阁首辅严嵩、内阁次辅徐阶,气势无双横扫朝堂。 这个位置说不重要不重要,但说重要也重要,如果李默能赶走严嵩,林庭机很可能一步跳到北京,至少也能做个左侍郎,说不定还能混个尚。 这种拐弯抹角的东西,其他三人一知半解,但一直在随园里混迹,被钱渊言传身教的徐渭是行家里手,仔仔细细的解释了一遍。 “类似的事情不是一两次。”钱渊嘿嘿笑道“李默以京察的名义罢斥六人,接任者都是吏部举荐的当然了,这是吏部的权责,但内阁无一人反对。” 现在众人看这本册子如掌上观纹,都不用详加解释也能看出些东西,但没有这本册子呢 徐渭瞥了眼钱渊,京中乱七八糟的消息、传闻多了,但在短短几天之内,能从那么多消息中寻找到有用的,或者说有迹可循的,那就难了。 “文中兄,回去可别和文和说。”钱渊提了句,看孙鑨有些犹豫,笑道“季泉公无所谓,但文和那性子” 众人都笑了,孙铤性子开朗,和孙升、孙鑨一点都不像,而且还是个大嘴巴。 “入翰林院或选为庶吉士的,只有咱们五人,其他人都在六部、都察院、六科观政。”徐渭轻声道“选官再等等,李时言对随园颇为不满,现在选官说不定就被撵到云贵去了放心吧,等不了多久。” 陶大临的眼神有些古怪,他记性很好,在会试结束之后,钱渊就说过类似的话,难道那时候就预料到了 陶大临、诸大绶都是官宦人家出身,在京中已经置办宅子,孙鑨就更不用说了,不过三人还是在随园混了顿晚饭,又搓了两圈麻将后才离开。 “李时言一去,严党更是势大难制。”徐渭翘起二郎腿,“华亭撑得住吗” “当然,只要脑袋缩回去,就一定撑得住。”钱渊轻描淡写的说“如果李时言罢,陛下也只能以华亭制衡分宜,朝中挑不出第二人,吕本、吴山都资历尚浅,难以服众。” 徐渭摸摸下巴,疑惑道“说起来怎么分宜、华亭配合的这么好,默契的将李时言顶了上去。” 钱渊面无表情的没吭声,那是当然了,这可不是严嵩、徐阶第一次联手。 虽然已经有个随园士子这么个团体,但其间也是有差别的,四个入了翰林院的,以及孙铤、吴兑,和钱渊关系最好。 呃,说的明白点就是,和钱渊关系好的都是在历史上留下名号的。 而这些人中,徐渭是最靠近钱渊的,在随园呆了几个月,看到了听到了很多很多东西。 但即使如此,钱渊也不会将严嵩徐阶联手抹杀张经,逼退聂豹的密事告知徐渭。 不过钱渊能够肯定,李默这么猖狂,只怕是时日无多。 嘉靖帝希望看到一个能制衡严嵩的李默,但绝不希望看到一个将严嵩打的落花流水的李默,更别说李默将徐阶也打的狼狈不堪。 从严嵩一点一滴的退让,徐阶习惯性的隐忍再隐忍,通过种种不大的事件,他们一点点引发出嘉靖帝对李默的不满。 从严嵩、徐阶在京察中的落败,白启常、董份这等严党核心人物,徐阶心腹门生同乡被弹劾罢斥,再到李默横扫内阁,强行启用林庭机出任南京国子监祭酒,这种不满已经渐渐放大。 钱渊相信,严嵩、徐阶都在等待一个机会,一个将李默打入万劫不复的机会。 “好了,也该散了。”徐渭嘀嘀咕咕道“还指望你回东南,这下好了,全被关在京中了。” “你回东南做甚”钱渊冷笑道“去给胡汝贞做幕僚” “对了,青词写得怎么样了” “我告诉你徐文长,你留在京中,留在翰林院,最大的用处就是写青词,其他的你少管闲事”div 脸谱下的大明 htmlbook78988index.html 还在找&quot;脸谱下的大明&quot;免费小说?</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二十三章 出什么事了? 一大早,钱渊躺在被窝里懒得起来,直接叫人让徐渭带个话,今儿请一天假。 什么假? 当然是病假,昨儿高拱和叔父都嘱咐最近少出门…… 一直到日上三竿……不,都快到午饭时分了,钱渊才被叔母陆氏赶起来,睡眼朦胧,准备午后接着睡。 “小米粥熬的不错。”钱渊啧啧赞道。 “是这小米好。”陆氏笑道:“外院说是汉中专门送来的。” 钱渊的手顿了顿,去年末地龙翻身,他立即派人去了汉中,曾铣的妻儿就在汉中城固。 往小里说,当年应下王义,钱渊自认有这份责任,往大里说,曾铣的妻儿是很有用的。 不过王义也应该快到京城了,殿试之后和徐府定亲,陆氏就已经写信,钱渊母亲谭氏、小妹和大嫂都会上京,到时候让王义抽个时间去趟汉中。 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喝粥,钱渊随手夹了点小菜,讶道:“这是雪里红,味道不错,谁做的?” 他前世常年在江浙一带,经常吃雪里红,只是这个时代雪里红不太上台面,钱渊找了几次没找到。 “北边倒的确是叫雪里红。”陆氏掩口笑道:“这可是徐府送来的。” 闲聊了会儿,陆氏才放钱渊出去,还细细叮嘱别又回去睡觉……不为别的,大白天睡觉在这时代总是不好听的。 宰予昼寝,这才有了朽木不可雕也这句话。 钱渊想了想去了前院,现在前院还是马管事负责,杨文不耐烦这些杂事,张三和周泽为副。 虽然不亲自管事,但全府上下除了后院之外的银两支出收益,钱渊都会过目,这方面没人能在他眼前捣鬼。 “少爷。” “少爷。” 马管事正在和账房盘账,笑着说:“少爷,谁想得到,酒楼这么赚钱!” 钱渊笑了笑没说话,拿过账本随意看了几眼,心想这位马管事得叔母信重,是个眼活的,在东南时候叫自己“渊少爷”,现在只叫少爷。 一旁的张三撇嘴道:“全京城多少酒楼,能大把捞银子的独此一份,前段时间的百味羹大受欢迎。” 随意翻看账本,钱渊有点心不在焉,脑子里还在想着前天晚上。 三个月前的元宵节,钱家酒楼名声遍传京城,一举压过无数老店,一跃成为京城饮食餐饮业的龙头老大,没办法,钱渊前世就是个吃货,闲暇时还喜欢亲自动手,现在不少菜式都送进西苑了。 虽然价格高昂,但还是宾客盈门,即使是朝中大臣也常常光临,原本还让下人拎着食盒回去,但后来钱渊布置了七八个小院落,又隐隐透出陛下曾经落足…… 当然了,来的最多的是严党,他们可不怕别人弹劾受贿,这种罪名就算抓到了实证,嘉靖帝都未必会理睬。 其中董份、白启常、唐汝楫还有严嵩的两个干孙子都是常客,倒是严世蕃不太来,不过赵文华来的很频繁。 前天夜里赵文华来了,要了个院子饮酒,和钱渊见了一面,递来了严嵩私下的承诺,愿举荐起复陆树声任国子监祭酒。 其实这是赵文华主动请缨,他回京后升迁工部尚,春风得意,但越来越胆小,特别是前段日子景王之子夭折之后,恨不得每天都来酒楼转一趟。 历史上的赵文华从东南回京后一度骄横,谄杀李默,力挺胡宗宪,后因筑正阳门楼不力被革职,回乡路上揉肚子揉死了……八成是陆炳下的手。 不过这一世的赵文华,在临平山下的村落里,被钱渊手中的苗刀彻底吓破了胆,再之后钱渊名声扶摇直上,得嘉靖帝宠信,顺利登科,在朝中几番势力中扶摇不定,最后入裕王府。 赵文华如何会丢掉这条线……他也算看清楚了,李默一去,严嵩势力愈发庞大,日后清算就越惨,但他现在想走都走不了,严世蕃可是翻脸不认人的。 于是,赵文华细细将严嵩父子的谋划从头到尾漏了个完完全全,这盘棋从会试结束之后就开始了,李默被蒙在鼓里到现在还有点莫名其妙。 可惜钱渊对这些没什么兴趣,大致和他之前猜测的差不多,沈坤杀人案早早就被严嵩握在手里了,董份递上的表文是经过两个月精心雕琢而成的。 从南京国子监祭酒到北京国子监祭酒也是特地安排好的,所有的一切都为了让李默在朝中一呼百应,让嘉靖帝心起疑虑,在嘉靖一朝,能力不重要,信任才重要。 不过,有两件事钱渊猜错了。 林润不是李默的人,也不是徐阶、严嵩的人,而是机缘巧合得知沈坤杀人,经过一个多月的暗中调查后毅然上,奏折到了通政司被摁下,严嵩才借势而为。 而吴震翔也不是严嵩的人,应该是徐阶做的手脚,只是不知道是徐阶的暗子,还是什么把柄被徐阶握在手里。 想起前天晚上赵文华递来的那篇写好的奏折,钱渊啧啧叹息,文人杀人不用刀啊,不过这似乎和历史上差不多。 但钱渊也明白,李默的失势绝不仅仅是因为这道妙笔生刀的奏折,更多是因为之前两个月的骄横,以及横扫朝堂表现出来的强硬。 李默并不清楚,自己只是被嘉靖帝拿出来和严嵩打擂台的,并不是大闹一场取代严嵩的那个人。 嘉靖帝的期盼和李默的目的有着本质的区别,这一点早早决定了李默的下场。 账本很快看完了,钱渊没看出什么问题,只是惊讶于酒楼收入之丰厚,现在管着酒楼的是从护卫队里挑出的一个老人,家里以前也是经商为生的。 伸了个懒腰,钱渊琢磨要不要把杨文拉来搓两把,这时候门外传来喧杂声,还隐隐听得见马嘶声。 “少爷,王义他们到了!” 刚才喝粥还想着呢,这会儿正好到了,钱渊笑着疾步出门,拍拍迎上来的王义的肩膀,“老王,辛苦了。” 钱渊往后看去,这次跟着上京的有二十多个护卫,应该除了食园护卫之外都跟来了。 “宁国府那边都好了?”钱渊看看左衣袖空荡荡的刘洪,“做的不错,就是闹得有点大,连锦衣卫都知晓,还报到陛下面前了。” 都是一起出生入死的,钱渊似乎找到了当年下海后回老家,和刑警队兄弟们重聚首的感觉,走入人群一个个拍过去。 “嘿,居然长高了,也壮实了!” “去年就成亲了,还跟着上京作甚,听说媳妇给你生了个大胖小子?” 但很快,钱渊就察觉到不对,从第一次远赴杭州开始,他和护卫们关系极为亲近,之后组建护卫队,钱渊临阵不避,战后亲自裹伤,甚至有时候亲自下厨,新旧护卫在俯首帖耳的同时,对钱渊都颇为亲近,但现在却个个像个鹌鹑似的低着头不吭声。 刚开始钱渊还以为是身份的变化,毕竟从一个秀才成为一个进士,这是翻天覆地的变化,但他看到了杨文也低着头。 “怎么了?”钱渊回头看向王义。 “少爷。” 王义和刘洪率先单膝跪下,周围的护卫纷纷跪倒。 钱渊脸色有些发白,身子晃了晃,杨文一个箭步抢过来扶住,“少爷别急,没事,没事。” “说!”钱渊定定神踢了脚刘洪。 “夫人、小姐令我等携聘礼上京,迎亲诸事摆脱二老爷和二夫人。”刘洪低声说。 “不过夫人、小姐无恙。”王义赶紧接上,“还在食园。” 钱渊眯着眼想了会儿,拉着王义、刘洪进了随园,“说清楚。” “接到二夫人的信,夫人、小姐都欣喜准备聘礼,但临出发的时候,突然改了口。”王义低声说:“但夫人、小姐都好好的,临走的时候还细细嘱咐小的路上留神,别弄丢了聘礼。” 刘洪张张嘴巴,脸上犹豫不定,钱渊眼尖立即指着他,“说。” “自从田洲狼兵移驻绍兴、杭州后,松江今年几次遭倭寇侵袭,少爷那些族人……”刘洪苦笑道:“一股脑去了食园。” 看钱渊的锐利的视线盯着自己,王义脸上笑容苦涩,“少爷,不是小的背后说小话……太不要脸了,让几个七老八十的上门,小的都不敢动手,而且还有钱塘钱氏、余杭钱氏帮腔。” 在心里琢磨了下,钱渊缓缓摇头,这事儿不对劲,母亲小妹本应该是去年末和叔父叔母一起入京的,结果临时反悔没来,这次是自己成亲,母亲居然又临时反悔。 可以确定,肯定是有什么事。 钱渊心里有点急了,到底出什么事了?!推荐阅读:《读档2013》div 脸谱下的大明 htmlbook78988index.html 还在找&quot;脸谱下的大明&quot;免费小说?</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二十七章 安排(续) 房里沉默了会儿,陶大临才点头应下,对他来说,修是一条捷径,要不是有钱渊疏通,还未必轮得到他。 历史上,陶大临也的确负责过重录《永乐大典》分校官,不过那是嘉靖四十一年,直到隆庆初才完成,之后陶大临立即提拔为翰林院侍读学士,两年后掌南京翰林院事,兼管国子监祭酒。 如今因为钱渊,重录《永乐大典》提前了六年,陶大临这资历还真有点浅。 钱渊还不知道呢,历史上负责重录《永乐大典》的主要是高拱、张居正,前者还好说,后者……正是这份履历才让其转詹事府,现在就不好说了。 陶大临手里把玩着茶盏,看了眼诸大绶,再看看徐渭,“那……” “先不说端甫兄,就徐文长还能去修修史?”钱渊嗤笑道:“修要耐得住性子,坐的下来……登科之前,他上至山东,下至广东,西到江西湖广,玩了个遍,算算看,他是属猴的!” “文长那是游历四方,广有见识……文长!” “文长兄,别别别……” “文长,说不过就要动手……都松手,展才可是好身手,还能怕了你?” 钱渊装模作样的长叹一声,“随随便便两句话就激得你如此大怒失常,如何能托付重任,文长兄,太让我失望了!” 饶是屋内最稳重的孙鑨都忍不住扯扯嘴角,这也太得了便宜还卖乖吧。 还是性情跳脱的孙铤脱口而出,“要不是展才,只怕文长兄也不会大怒失常,估摸着朝中如展才这么口舌犀利的……也少的很。” “怕是没几个能和展才相提并论的。” “就是,展才都能把死人给说活了!” 徐渭都被气笑了,这就叫近墨者黑啊,都被钱渊这厮给带坏了,原来个个是谦谦君子,现在……用钱渊的话说就是,一帮损友! 笑闹之后,钱渊控制住谈话节奏,看向徐渭,“文长,以你看来,你身上有几个标签?” “浙江解元,嘉靖三十五年榜眼。”徐渭没好气的说:“曾为胡汝贞幕僚,随园士子。” “曾入胡汝贞幕中,就意味着你不能搅合进朝中政争……如果你不希望给胡汝贞带来什么麻烦。”钱渊缓缓道:“随园士子,更意味着你不能在分宜、华亭之间有所偏颇。” 孙铤插口问道:“今日不是纳吉了吗?” 这句话的意思是,你钱渊都和徐府联姻,咱们这些被公认为随园士子的官员自然在外人眼里是有所偏颇的。 “不会,分宜、华亭两处我都有安排。”钱渊立即回答道:“严东楼心里有数,至于华亭……总归会明白的。” 和徐府联姻,入裕王府,钱渊在明面上和严世蕃来往已经不多了,但有时候人情未必是给对方好处,拿了对方好处……有时候更显得意味深长。 陆树声、国子监祭酒,这个分量足够重了,足以和钱渊联姻徐阶相比。 在严嵩没有倒台之前,钱渊不希望在政治层面和徐阶有任何来往,至于以后……等严嵩垮了,高拱也即将上位了。 “李时言一去,朝中又将恢复前些年分宜、华亭对峙之局。”钱渊显然之前一天一夜都在整理思路,有条不紊的说:“除此二人之外,无需多顾,但不能不考虑两点。” “第一,陛下。” “自去年入京后,我多次觐见陛下,不夸张的说的确是简在帝心,陛下待我亲厚,多有赏赐,对随园士子也颇多赞誉。” “不仅如此,司礼监掌印太监兼管东厂黄锦,随堂太监冯保都和我颇有来往,从随园也得了不少好处。” “陛下最喜青词,如袁炜、李春芳、郭朴都因青词得陛下信重。” 钱渊深深看了徐渭一样,“我此番离京,什么时候能回京是说不好的,你徐文长能接下此番重担吗?” “随园士子中,唯有你徐文长最擅青词,又游历甚广,见识广博,更兼琴棋画无所不精。” 徐渭一拍胸脯就要应下,钱渊伸手一拦,“想清楚了。” “以青词得宠,又结交黄锦、冯保,日后不免为人讥讽。” “论所学之杂,论所学之精,论文采斐然……唯有你徐文长能担此重任。” “那还好什么好说的?”徐渭冷静了不到三秒钟,笑道:“没办法啊,谁让你们都写不好青词呢?” 诸大绶、陶大临都眼神有点古怪,他们印象中的徐渭可不是这种人,呃,也是被钱渊带坏了,脸皮比以前厚了无数倍。 “你要想清楚。”钱渊再次强调道:“绝不能惹祸,你身上有胡汝贞幕僚,随园士子多个标签,一旦惹祸……” “好了,好了,知道了。” “那好,文长兄忍辱负重……”钱渊咂咂嘴,“还是有点不放心,要不专门训练一二?” “怎么训练?”孙铤好奇问。 “简单,我离京之前,各位尽管用污言秽语大骂,一旦文长发怒,就罚银五两。”钱渊平静的看向徐渭,“不会不敢吧?” “文长心高气傲,行高洁……”诸大绶说着说着画风一转,“绝不会临阵退缩,他肯定敢接下这赌约!” “对,我信得过文长!” “回头得想想……污言秽语,这个不太懂啊。” 徐渭那张脸黑得都不能看了,咬牙切齿骂道:“钱展才,不就是前几日吃了那块点心吗?居然怀恨在心!” “文长兄勿要诬蔑!”钱渊笑吟吟的不以为意,心里暗骂,你个王八蛋居然敢偷吃好不容易做出来的蛋糕……那可是自己在信里打了包票给小七的生日蛋糕! “君泽兄,吏部肯定出缺。”钱渊看向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吴兑,“入吏部做个主事,理应无碍。” “但李时言下狱,党羽门生必然被一扫而空,兵部也可能出缺。”徐渭插嘴道:“记得有两个李时言门生在兵部,一个是职方司郎中,一个是武选司员外郎。” “君泽兄选吧。”钱渊笑道:“如今外面乱糟糟的一片,咱们不会火中取栗,但占点小便宜还是够格的。” 吴兑略一思索点头道:“兵部主事。” “好。”钱渊立即应下,这事儿很容易,不管是严嵩、徐阶,就算是高拱都办得到,毕竟李默滚蛋,留下的权力真空是需要补上的,说的明白点,李默的失势必然会空出很多位置。 钱渊好不容易将这些注定名留史册的人物聚拢在身边,自然还使出百般手段,往大里说是为日后拨乱反正后他们都能为国出力,往小里说,钱渊这是在巩固自己在随园士子中的地位。 其他人都安排好了,只剩下一人,新科状元诸大绶。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比徐渭更加重要。 脸谱下的大明 还在找&quot;脸谱下的大明&quot;免费小说?</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二十九章 踏青(待修改) 随园里一片兵荒马乱的景象,围墙被拆了,准备往外扩充,又新起了两排房屋,正厅后面也被拆了,准备加设一进,泥瓦匠、木匠忙忙碌碌,搬运杂物的下人正在吆喝。 钱渊无语的看着这一幕,不就结个婚嘛,虽然知道古代婚礼非常繁琐,但也没想到繁琐到这个地步。 啧啧,这是因为钱渊前世没结婚! 其实还真只能怪钱渊本人,他在修建随园的时候,只顾着方便,以及自己前世带来的生活习惯,很多地方都不符合这个时代。 原本钱铮夫妇还准备等谭氏上京再动手,没想到事变,只能匆匆忙忙的赶工了。 “少爷,要不出去转转?”杨文咂咂嘴,“今儿早上就开始了,都没地儿耍耍拳脚。” 钱渊想了想,自从殿试之后,自己已经很久没出城了,和一个身材高瘦的老者打了个招呼,带着杨文、张三骑马出城去逛逛。 这老者姓秦,是孙鑨介绍来总管这次迎亲诸事的,孙家虽然是绍兴余姚人,但已经落户北京两代,自然是有这种人脉的。 前几日连续大雨,除了紫禁城周边,其他地方路上都是一片泥泞,钱渊放慢马速,缓缓出城。 四月底了,城外已有野花盛开,郁郁葱葱,和城内压抑的建筑风格、气氛截然不同,钱渊心神一松,催马驶上山坡,放眼望去,远处有星星点点的黑点正在挪动。 “那是?”杨文皱眉细看,“有大军西去。” “大同右卫被围两月有余。”钱渊随口道:“应该是援军吧。” 看看杨文神情,钱渊笑骂道:“手痒了?” 杨文嘿嘿笑了笑,“不急不急,马上就要回东南。” “少爷我准备回乡苦读,还准备拜震川公为师,苦修经义。” “那也跟着少爷。”张三在另一边说:“徐先生说过,少爷到哪儿,哪儿就生乱,不怕没拿刀上阵的机会。” “呸!”钱渊探过身子狠狠给了张三一下,心里却在想,这次回东南,还真不好说落脚哪里。 落在杭州食园,胡宗宪自然是欢迎的,有一个简在帝心,又随意出入裕王府的朋友,哪里能不欢迎,都恨不得召入幕中,奉为上宾。 感性上钱渊也愿意落脚杭州,但理性上不得不将此排出在外,自己身份有点敏感,实在不宜和胡宗宪牵扯太深。 苏州就不考虑了,那地儿钱渊不太喜欢,而且驻守那的曹邦辅估摸对自己没什么好感,李默曾经一力推荐其出任浙直总督。 嘉兴也算了,驻守嘉兴府的是浙江巡抚阮鹗,其举主也是李默。 回松江? 母亲、小妹和大嫂都在杭州,要回去肯定是回迁,还是算了吧。 想了又想,钱渊转头拍拍杨文的肩膀,“这次少爷给你个面子。” 杨文愣了半响才反应过来,“台州?” 台州知府谭纶是钱渊的小舅,还有曾经并肩作战的唐顺之,戚继光驻扎台州,还有卢镗卢斌父子,最重要的是,台州临海,是最能捕捉到海上讯息的地方。 对如今海上还在开战的徐海、汪直,钱渊至今还摸不着脑袋,你们咋窝里斗了呢!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钱渊低低吟道。 问题是去了台州之后如何和王翠翘联系上,在倭寇内斗,官兵不敢出海的前提下,这是个超高难度的任务。 一只彩色蝴蝶不知从哪儿飞来,落在马头上,胯下的马儿甩甩头,蝴蝶翩翩起舞在钱渊面前转了一圈才飞走。 钱渊笑了笑,自己已经留了足够多的后手了,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候再说吧。 “少爷,护卫队要不要再召一些?”张三问:“现在一共也就六十多人。” “就算要招人也要回东南再招。”杨文插嘴道:“有切肤之痛,才有胆子搏命,之前在杭州,不少台州老乡都问起这事,但那时候少爷不收人。” 钱渊想了想,“这事儿等回东南之后再说,就算招人,最多也就一百零八将,人多了,太费银子。” 杨文和张三都连连点头,钱家护卫在东南名声不小,抗倭战场上屡有斩获,但别人不知道的是,维持这一支不过百人左右的护卫队耗费相当夸张的银两。 毕竟钱渊打造的是一支精锐,月银、赏银、衣着、兵刃、铠甲各个方面无不齐备,甚至已经开始配备了火铳,只不过没有带上京而已。 因为日常训练量很大,饮食方面钱渊从不吝啬,经常补充各类鱼肉,还特地交代每月三次猪肝,钱家护卫没有一个有雀蒙眼。 充足的后勤补给,精良的武器装备,长时间的训练,有效的阵型配合,合格甚至出色的指挥官,再加上钱渊对护卫亲厚,又身先率人,钱家护卫这才成为一支精锐。 在城外趋马来往纵横,这段时间心情一直有些压抑的钱渊爽快了很多,自从李默下狱后,朝中风向一变,但并没有恢复到之前徐阶、严嵩抗衡的状态。 很难说严嵩是什么心态,但至少严党上下猖獗非常,严世蕃更是亲自登门,据说对李默两个小妾颇为垂诞。 嘉靖帝下令内阁向来持中的吕本临时掌吏部事,尽快结束京察,结果第二日就传出消息,严世蕃心腹白启常从之前的名单中剔除,接下来严府门外水泄不通。 不过这些都和钱渊没什么关系,一直到下午,钱渊才挥挥马鞭准备回城,前世他履职刑警队后就一直出外勤,被发配去坐冷板凳就是坐不住才下了海,在翰林院熬个十年八年……他还真坐不住,就这两个月已经让他要死要活了。 很难说严嵩是什么心态,但至少严党上下猖獗非常,严世蕃更是亲自登门,据说对李默两个小妾颇为垂诞。 嘉靖帝下令内阁向来持中的吕本临时掌吏部事,尽快结束京察,结果第二日就传出消息,严世蕃心腹白启常从之前的名单中剔除,接下来严府门外水泄不通。 不过这些都和钱渊没什么关系,一直到下午,钱渊才挥挥马鞭准备回城,前世他履职刑警队后就一直出外勤,被发配去坐冷板凳就是坐不住才下了海,在翰林院熬个十年八年……他还真坐不住,就这两个月已经让他要死要活了。 还在找&quot;脸谱下的大明&quot;免费小说?</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七十章 重逢(上) 夜幕深深,黄岩县已经陷入一片寂静,只偶尔能听见更夫悠长的调子,皎洁的月光投射下来,将巷子照映的清清楚楚。 “就是这儿。”被打发到黄岩县已经将近两个月的张三指了指,低声道:“从第一家到第六家,全都是。” 钱渊定睛看了看,又转头看了眼背面,那是母亲谭氏在黄岩县的宅子的后院。 “一个月前查出来的。”张三解释道:“这六家的主人姓氏不一,但都是今年转的手,而且平日里无人出入,小的摸进去看过,无人居住。” 钱渊沉默片刻后突然问:“受伤了?” “呃,小伤……小伤……” “你动的手?” “不是……小的看仔细就……立即给少爷报信了。” “消息没露出去吧?” “绝没有。”张三点头道:“一共四人,其他三人都不是最早一批老人。” 钱渊最早招募的一批护卫都是钱家的佃户子弟,张三就是一例,后来招募的也有部分佃户子弟,但留在黄岩的其他三人都不是华亭人,钱渊专门挑选的。 毕竟跟着自己干过不少脏活,钱渊对张三还是抱有很高信任度的,事实上,张三在能力上是不能和王义、杨文甚至周泽并肩,但依旧是钱家护卫头领之一,主要就源于钱渊的信任。 “六栋宅子,中间打通暗门……”钱渊哼了声,伸手接过张三递来的盒子,“走吧。” 推门进去,钱渊看到的是一道背影,魁梧的身影,一身短打衣着,正在自斟自饮,桌上几盘小菜似乎都没动过。 看到背影的那刻,维系在钱渊脑海中已有大半年的疑团终于揭开了谜底,事实上,对这个答案,他早就心里有数。 为什么母亲从去年开始,数次说好入京但临时反悔,为什么母亲让王义带人护送聘礼入京,自己无声无息的迁居黄岩县,为什么大嫂黄氏莫名其妙多了个孩子败坏门风,而母亲和小妹甘之如饴。 钱渊想过很多种可能,直到抵达黄岩县之后,小妹叫了声“二哥”。 在父兄亡故之后,小妹一直叫钱渊哥哥…… “还有三天就是中秋节,这是我亲手做的月饼。”钱渊将盒子放在桌上,缓缓走到正面,定睛看着已经四年没见的大哥钱鸿。 变了很多,肤色比以前黝黑很多;神色阴郁再无以前的开朗模样;一手持筷,一手抓杯,全无以前的斯文,一股粗犷之气扑面而来。 “钱……”钱鸿似乎对如何称呼有点为难,“听说了,亲手制的月饼在华亭颇有些名气。” “兄长不是一直叫我小弟吗?”钱渊神色淡漠的拿过一个酒杯斟了杯酒,一饮而尽道:“其实我一点都不意外。” “小弟。”钱鸿颓然点头,“不然你不会让张三留下蹲守……这厮不是东西,一拥而上,否则不是我对手!” “张三是打行出身,身手不弱。” “那是拳脚功夫,要是拿刀持枪……”钱鸿不屑的哼了声,“钱家护卫名扬东南,但也是凭阵势取胜。” 钱渊立即做出了第一个判断,看来钱鸿这几年过的是刀头舔血的日子。 “算算时间,大概就是去年六七月份,大嫂当时在食园。”钱渊拿起筷子捡了块豆腐干,“张三这厮不会办事,也没点荤的。” “晚饭丰盛的很。”钱鸿其实对张三颇为熟悉,“当时我在灵隐寺。” “这就是了,当时王家姐姐怀了身子,经常去灵隐寺上香添灯油。”钱渊回想道:“应该是十月或十一月发现有身子了,所以母亲才会决定不入京,今年三月到四月产子,所以我成亲,母亲也没入京,反而迁居至此,是想让你见见八两。” 这番分析入情入理,丝丝入扣,让钱鸿无话可说,他脸色木然,抬头看了眼这位印象中只知道埋头苦读圣贤书的弟弟。 “八两长的白白胖胖,漂亮的很,以后肯定是个俊小伙。”钱渊抿了口酒,“想必兄长这几年也听过钱展才这个名字。” “那是当然,扫帚星转世,海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钱鸿嘴角扯出一丝笑意,“都说你是倭寇克星。” 四年前的变故,四年后的现身,钱鸿这几年的去向太明显了,他不觉得能瞒得过才名在外的弟弟。 “不瞒哥哥,小弟如今也算小有成就。”钱渊压低声音道:“东南大员都和小弟有交情,不说小舅,金华府、严州府、徽州府、太平府都拉的上关系,就算是江西、湖广甚至山西、陕西……” “四年前,嫂嫂大病一场,延绵病榻,但坚不改嫁,如今终于再度重相逢,八两是哥哥嫂嫂独子,难道不想过好日子?” 钱渊悠然道:“哥哥过世四年,就算为父母守孝也不过二十七月,嫂嫂也该改嫁了,带着八两,嫁到山西、江西,谁能知道?” “小弟这些年也算敛财有道,必定保证哥哥一家衣食无忧,不为钱财烦心。” 钱渊这段话的意思很明显,你钱鸿就算沦为倭寇又如何,带着老婆儿子径直去江西、山西等地落脚,有我来帮你落户,处理妥当,以后还能过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好日子。 钱鸿神色挣扎,几度试图开口又闭上嘴,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低下头不吭声。 “这也是为母解忧啊。”钱渊劝道:“兄长险死还生,这等好事却要死死瞒着我……为什么?” “嫂嫂怀孕瞒着我,生了八两瞒着我……说什么是收养的孤儿!” “无非是因为兄长在海上厮混,而我钱展才因数度败倭名扬天下,谁都知道我和倭寇是死对头……” “母亲是怕我大义灭亲?或者怕我拿了哥哥去邀功领赏?” “不至于吧?” “说什么屁话!”钱鸿恼火的骂了句脏话,显然这几年的海盗生涯对他影响颇大,“小弟中了举,又中了进士,还入了翰林院,前程远大,万一被人捅出有个做倭寇的兄长,日后仕途怎么办?” “谢过兄长。”钱渊没有一丝停歇的追问:“那为什么兄长不肯带着嫂嫂、八两离开,难道是舍不得母亲,去了江西,母亲以回娘家探望的名义和兄长团聚。” “也不必换姓,钱姓整个大明处处都有,又不是什么罕见姓氏,不会惹人注意!” 钱鸿叹了口气,又沉默下来,闷头喝了两杯酒才开口,“什么时候放我走,已经三天了,不能再等了。” “去哪儿?” 回应钱渊的还是一阵沉默。 钱渊长叹一声,“天可怜见,原来父亲真的还在!” 对面的钱鸿一脸的惊慌失措,现在才想起,兄弟重逢,但小弟从头到尾都没有问过当年如何险死逃生,也没问过父亲的生死。</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七十一章 重逢(中) 从猜测兄长钱鸿未死开始,钱渊就在想,父亲钱锐会不会也没死。 从走进这间屋子,看到钱鸿背影的第一眼开始,这个疑问就在钱渊脑海中盘旋。 巧妙的问话次序,钱鸿的反应,都印证了钱渊的猜测是正确的。 中国古代封建社会讲究以孝治天下,这种理念已经深深映入每个中国人的内心深处,即使几百年后也一样。 钱鸿能几次偷渡去杭州和妻子相会,又有了个儿子,却死都不肯和妻儿隐姓埋名团聚,只可能是因为父亲钱锐。 这个疑团解开后,但另一个疑团又出现了,父亲为什么不肯走? “四年前,我赴南京乡试,昏迷三日被送回华亭,记得兄长接到消息,从城门口背着我一路奔回家,父亲心急如焚,一日走遍松江府,请了七八位名医上门,为此还惹得那些大夫很是不满。” 钱渊转头看向钱鸿,“血溶于水,我也有些人手,接应父亲理应无碍。” “走不了。”钱鸿压低声音,“也不肯走。” “不肯走……”钱渊叹了口气,这是能理解的。 当年曾祖鹤滩公钱福离世后,华亭县人如此评价,鹤滩公留下三支,精华尽归幼支。 不说钱渊、钱铮都是两榜进士,选庶吉士,即使钱锐当年也是华亭出了名的少年才子,县试案首又过府试,院试中了副榜,而且因为随祖父钱福在苏州万卷楼饱览众典,学识渊博。 万卷楼在后世名气不大,但在明朝中期大名鼎鼎,钱福还为其写下《万卷楼记》,修建者是梧塍徐氏,当时徐家的家主就是和唐寅一起倒了大霉的徐经。 可惜后来钱家内讧,这一支被扫地出门,父母相继离世,钱锐舍弃学业转而经商,供养妻儿,还要供弟弟钱铮举业。 总的来说,钱锐虽然是以商人的形象出现的,但在他内心深处,却是以士大夫的标准要求自己的。 钱渊在心里琢磨,或许这是钱锐不肯离开的原因……他手上应该沾染了血。 所以,不肯走,这是可以理解的,但走不了…… “走不了……”钱渊从长时间的沉思中醒来,举杯道:“父亲在海上……被囚禁?” “没有,只是他如若离开,动静有点大。”钱鸿有点胆战心惊,没想到一别四年,当年那个懵懂的小弟变得如此敏锐,从只言片语中就能察觉出这么多信息。 “动静有点大……”钱渊脑海中灵光一闪,他猛地抬头,不可置信的问道:“徐海谋主方军师?!” 钱鸿目瞪口呆的看着钱渊,怎么也想不通,对方是如何猜到的。 其实这对于钱渊来说很简单,对于这场东南倭乱,他从谭维口中听见了很多熟悉的名字,但唯独徐海谋主,这位神秘不露面的方军师,是前世完全没有印象的。 这下轮到钱渊目瞪口呆了,只是随口一猜而已,特么还真的是那军师啊! 都说历史的进程有必然性,也有偶然性,有时候在某个关键点,一个人就能让历史的进程发生偏移。 之前和谭维见过面后,钱渊还在想,不管如何,这位方军师的出现让历史发生了偏移,给东南沿海抗倭留出了备战的时间。 但钱渊怎么也想不到,那个关键的人物……说到底还是因为自己这个穿越者。 如果没有钱渊,钱锐、钱鸿父子很可能不会奔赴沥港,不会沦为倭寇,会不会死于非命不好说,但在后面近十年的东南抗倭中应该只是随波逐流。 正是因为钱渊的穿越,钱锐、钱鸿两人被卷入这场席卷东南的风暴中,显然,钱鸿暂且不说,钱锐必定起到了关键作用。 整理了下思绪后,钱渊开始仔细盘问。 “不错,是父亲私下怂恿徐海和汪直开战。”钱鸿犹豫了下,忍不住回头看了眼紧闭的屋门,才压低声音说:“其实父亲和汪直暗中有联络。” “噢?”钱渊精神一振,“父亲是想借刀杀人?” “不是,父亲是想让他们同归于尽。”钱鸿低声细细说了几件密事,“就是因为暗中有父亲通风报信,所以汪直才能压得住徐海,但眼看着徐海败亡,父亲又为其出谋划策……” “叶宗满那事儿……” “你怎么知道叶宗满和徐海联盟?”钱鸿大为诧异,这件事算不上什么秘密,但知道内情的人很有限,“的确,这事儿也是父亲做的手脚。” 钱渊起身踱了几步,摇着头说:“同归于尽是不可能的,就算徐海、汪直都死了,也会有下一个徐海,下一个汪直。” “从目前来看,杀徐海,留汪直。”钱渊摁住钱鸿的肩膀,“徐海可是要侵袭沿海?”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钱鸿眉头紧锁盯着钱渊,半响后才点点头,“所以我才冒险来黄岩县,让母亲她们赶紧离开。” 钱渊目光炯炯,摁住钱鸿肩膀的右手愈发用力,“徐海到底选哪里?” “不知道。”钱鸿摇摇头,“父亲建言绍兴,但徐海不置可否,事实上,徐海每次出战都没有明确的目标……想到哪儿打到哪儿,汪直为此吃了不少亏。” 钱渊怔怔出神了会儿,松开手叹道:“不知道具体地点……兵力调配部署就没有针对性……” 钱鸿小心翼翼的看着弟弟的神色,轻声道:“小弟,你别怪父亲……两年多前,父亲多次建言徐海,倭寇始终没有大举入侵松江府,后来又怂恿倭寇内斗。” “父亲一路从松江到嘉兴,再到湖州、常州、苏州……遍地尸骨,村落荒芜,父亲夜夜难眠,在平湖县乍浦即将离海的时候,父亲须发夹杂着银丝……” “听到你中进士的那夜,父亲大醉淋漓,说此生不再相见,松江钱氏绝无从贼者……” 钱鸿说着说着语调低沉下来,“最早父亲想养好伤找个机会逃回华亭,但之后徐海看中父亲携带身边,父亲不肯从贼几度试图投水自尽……” “但知道徐海有侵袭松江的计划,怕母亲和你……劝说徐海改攻嘉兴,回程又虚晃一枪没有途径松江”钱鸿看了眼钱渊,“之后他下定决心,手染鲜血不能回头,才会怂恿汪直徐海开战, 钱渊静静的听着,听着兄长用杂乱的口吻叙说这几年的经历,父亲身为徐海谋主,深居简出很少露面,极受徐海信任,兄长勉强算个小头目,平日只护卫父亲,只偶尔参战。 钱渊在心里打了个问号,兄长钱鸿虽然很少就放弃举业随父亲经商,个子高,强壮有力,身形魁梧,但不通拳脚,更不会用刀用枪。 但不管是在张三的描述中,还是钱鸿之前不服气的言语中,都显示钱鸿这些年是在一场又一场的厮杀中闯过来的。 “这么说来,父亲兄长都不肯回来。”钱渊在心里盘算了下,“如果能在剿灭倭寇中建功,未必不能洗清……” “回不来了。”钱鸿长叹一声,这些年自己手上沾染了多少人的鲜血,第一次举刀杀人……那个面容扭曲的乡勇的脸庞至今时不时出现在梦中。 父亲更回不去了,虽然没有亲手……但为了松江府不受侵袭,多少无辜者的性命在他言语中消逝,要不是没看到徐海授首,只怕早就投海自尽了。</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七十二章 重逢(下) 外间又起风了,虽然屋门紧闭,但还是有风儿从门缝中钻来,吹的桌上油灯忽明忽暗,钱渊盯着烛花在出神。 “小弟,我再不回去,只怕父亲要着急了,其他人心里也会犯嘀咕……”钱鸿有点急了,这次试图来劝说母亲搬迁冒险来了趟黄岩县,计划来去四日,但已经是第三日了。 钱渊似乎没听见,又怔怔想了好久,才低声道:“兄长之前不是好奇,为何我什么都知道吗?” “官府在倭寇中有眼线?” “准确的说,是我和小舅安排的,但不是同一个人。”钱渊下定决心,相对来说,他更信任自己的父亲和兄长。 “小舅安插的是谭维……” “二舅?”钱鸿眼睛都瞪圆了,“我怎么不知道?!” “嘉靖二十五年,二舅来了趟华亭,那次你不在,只怕他现在也认不得你了。”钱渊解释道:“二舅就是那一年去了海上,嘉靖三十二年沥港被毁,他被徐海裹挟,直到去年才和小舅联系上充当眼线。” 顿了顿,钱渊补充道:“二舅化名谭隆……” “噢噢噢,记起来了,是个老倭,没认出来,上一次和二舅碰面是嘉靖十九年,在南京……当时小舅在南京户部。”钱鸿揉揉眉心,“名声不太好听,上阵油滑的很,抢东西倒是挺卖力,这段日子巴结徐海……什么好东西都往上送,下面不少倭寇头目都颇为不屑。” “这是好事,也是我拜托的。”钱渊舔舔嘴唇,“接近徐海……是因为我安插的那人就在徐海身边,你应该知道王翠翘。” 这次钱鸿的眼珠都快掉出来了,“怎么可能?” 钱渊平静的继续说:“据说她为徐海整理文书,应该知道不少密事。” “她应该算是徐海半个谋主了。”钱鸿咽了口唾沫,“但她如何肯做你的眼线?” 钱渊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她父母兄嫂侄儿都在我手里。” 重重的将酒杯顿在桌上,钱渊轻声道:“必杀徐海。” “行刺?”钱鸿摇摇头,“如果行刺,不说能不能得手,就算得手,倭寇必定四散奔袭东南各地,更是一片大乱。” 钱渊点点头,的确如此,徐海、汪直的存在让倭寇的军事实力大大增强,但同时也对倭寇有了一定的约束力。 至少,徐海的入侵是有迹可循的,不会同时大举入侵台州、松江一南一北两个区域,但如果倭寇四散,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从倭寇对地方的侵害来说,前者的掠夺更凶狠,但后者却能引发严重的政治后果。 一旦倭寇各处侵扰,很可能会被朝中重臣甚至嘉靖帝认为是胡宗宪抗倭不利,万一临阵换将,那将来会发生什么就不好说了。 听了钱渊的解释,钱鸿连连点头,又说:“那我回去和父亲商量,先和二舅、王翠翘联络上,前者还不太好办,但那个女人……父亲还是她和徐海的媒人,每次去徐海宅子,她都会亲自出面。” “不。”钱渊的应答让钱鸿大为意外。 “不联络王翠翘。”钱渊略微停顿,又接着说:“也不联络二舅。” “为什么?” “盯着他们。”钱渊的声音略为低沉,“不到关键时刻,不要现身。” “你怕他们反水……二舅应该不会……” “多留一个后手,谁知道会发生什么?”钱渊盯着兄长的双眼,厉声道:“回去后告知父亲就是。” 愣了会儿,钱鸿闷闷的应了声,分别四年,他觉得自己还是更喜欢以前那个小弟。 “后半夜就走,码头有船,这次来黄岩县带了八个护卫,挑两个老人带走。”钱渊继续说:“都是有家有室的,可以放心用。” “告诉父亲,因为他怂恿徐海汪直开战,俞大猷、卢斌、戚继光多了一年多的时日编练新军,徐海授首之日已不远,但不能操之过急,另外汪直那条线不要断掉。” “告诉父亲,将来需要他出力的地方还有很多很多,徐海之死绝不意味着东南太平。” 钱鸿深吸了口气用力点头,这是他担心的,一旦徐海授首,父亲很可能…… “告诉父亲,母亲和小妹很想他……我也很想他……” “告诉父亲,我已经成亲,总要让儿媳拜会公公,父亲可不能小气……” 钱鸿眼角湿润,勉强扯出一个笑容,“不仅仅父亲,我也要给弟媳见面礼呢,这几年倒是收了不少好东西,据说弟媳是徐华亭孙女,只怕眼界太高。” “刚开始和母亲……婆媳就是仇家啊,不过现在好多了,小七懂些医术,八两生了病是她治好的……放心,只是小病,已经好了。” “那就好,那就好……婆媳的确是前世仇家,当年你大嫂也一样……不过母亲心善。” 钱渊看看时辰已经不早了,不再说起正事,转而说起闲杂事。 “真的?”钱鸿大笑道:“自从崇德一战后,小弟名言东南,徐海将小弟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父亲就光明正大打探消息,都说钱展才为博母开颜亲自下厨,还真有一手好厨艺?” “可惜待会儿就要走,不然露一手给兄长尝尝。”钱渊笑道:“小弟在京城还开了家酒楼,宾客盈门……对了,你弟媳也喜欢美食。” “哈哈,那倒是相配的很,其实你小时候就挑嘴,每次我和父亲外出归家,没带糕点给你,你就拉着脸!”钱鸿嘿嘿笑道:“对了,你杭州那栋宅子……居然取食园这个名字,父亲知道后哭笑不得。” “那宅子就是金家那栋……”钱渊点点头,“原来……就是这么碰上的?” “海上消息闭塞的很,我和父亲又不敢乱打听,还不知道张四维和金宏都已经……”钱鸿解释道:“我带了七八个手下混进杭州,摸到食园附近,结果正巧撞上了你大嫂。” “还好碰上大嫂了。”钱渊叹道:“那时候食园里不仅有护卫在,宁绍台参将戚继光的妻子也在呢,之后就约在灵隐寺了?” “是啊,就是陪着那参将妻子来上香的名义,你嫂子和小妹还带了食盒来。”钱鸿舔舔嘴唇,“那滋味够劲,据说是你弄来的调料?” “辣椒。”钱渊神色一暗,“要不是当年我……你和父亲也不会去沥港。” “这种事哪里怪得到你身上,只恨我和父亲识人不明。”钱鸿挥挥手,“说起来父亲还记挂着呢,平日他深居简出,却开了片菜园子,种的都是大明没有的……” “噢噢?”钱渊喜出望外,“回头有机会捎些种子来,有什么……有没有黄色的,这么长,上面一粒一粒的……” “有,番麦,但父亲叫他黄金棒!”钱鸿咧嘴笑道:“漂亮的很,还有一种也漂亮,一株结好些果子,一粒粒红的像是山楂,要略微大些,但切开里面都是汁水。” “番茄?”钱渊啧啧两声,前几日小七没食欲还说要吃凉拌西红柿呢。 钱鸿又说了几种,不过钱渊都没猜出是什么,而且确定没有红薯土豆,记得这玩意因为产量高被视为宝物,只怕不会轻易传出来。 正聊得热火朝天的时候,敲门声响起,张三在外间小声道:“少爷,时辰差不多了,码头那边也准备好了。” 钱渊定定看着钱鸿,整理衣着拜倒在地,“不能亲自前往,还请兄长代为问安父亲。” 钱鸿坦然受礼,才挽起钱渊,“小弟弱冠之年高中进士,又入翰林院,名扬天下,日后前程不可限量,为兄和父亲虽远在海外,但也……” 说到这,钱鸿有些哽咽,他很清楚,如果没有意外,自己和父亲此生再也不能以原身份行走在大明的土地上。 “兄长,何必做小儿女之态。”钱渊把住钱鸿的胳膊,轻声道:“我在内,兄长和父亲在外,待得扫平倭寇之日,必能阖家团聚。” 两刻钟后,码头不远处的黑暗中,钱渊看着那艘船顺流而下,四年后的团聚不过短短几个时辰,但这次团聚让钱渊对未来又多了份信心。</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七十三章 京中(上) 东南各地看似平静,但实则暗流汹涌,山雨欲来风满楼,而京城却呈现出一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态势。 事实上,这种态势……所有人都不陌生,在东南倭乱大起之前,在李默异军突起之前,就是这样,严党把控朝局一手遮天,徐阶苦苦支撑缩着脑袋当乌龟。 随园,这座在过去半年内名声遍传京城的地方,在钱渊离京后并不沉寂,反而更多了几分热闹。 天下士子都知道徐渭才高八斗,东南士子都知道徐渭命运坎坷,绍兴士子都知道徐渭性情古怪执拗,山阴士子都知道徐渭最不喜欢别人上门拜会。 其他三点徐渭认了,但最后一点……的确以前不喜欢友人上门,没辙啊,囊中羞涩没银子,偏偏又是个要脸面的! 但现在不同了,钱渊将随园托付给徐渭……绝对是一大错误,这厮天天呼朋唤友,兴高采烈! 能不兴高采烈吗? 不用自个儿花银子就是爽! 别说诸大绶、陶大临、孙鑨这些翰林院的随园士子几乎天天转一圈,反正也不远而且还顺路,就连孙铤、吴兑、陈有年等人现在中午都是点外卖的……都不是酒店送来的,而是随园小厨房送来的,同僚们无不垂诞三尺。 孙铤曾经在给钱渊的信中好笑的提起这事,但钱渊也无可奈何……其实他心里明白,徐渭是用这种方式来尽量保证随园士子的向心力,只是这种方式好不好使不一定,但有点简单了。 对此,和随园同在一处宅院的钱铮夫妇……陆氏有点不太高兴,也太能花钱了,钱铮倒是无所谓,反正那位会赚钱,光那栋酒楼就日收斗金了。 天已经大亮了,毕竟是夏日,钱铮洗漱好来到偏厅,陆氏带着小女儿正在等候一起用早餐。 今天夫妇俩脸色都不太好看。 “实在有点过分。”陆氏嘀咕道:“就算是往渊儿身上泼脏水,也不怕得罪了徐家。” 钱铮无奈的摇摇头,“以后少去串门。” “就算妾身不去,她们背后就不说了?”陆氏横眉竖眼,“徐家那位也是个窝里横的!” 钱铮不吭声了,前些日子陆氏串门听见女眷正说起一件事,前些日子徐府传出消息,要为徐阶唯一的女儿选婿,结果不知怎么的,突然传闻徐家四小姐早就看中了钱渊,宁可削发也不肯嫁与别人…… 这是在恶心人啊,不仅是在恶心徐府,也是在恶心钱家,姑姑侄女争婿……这是最近京城中最大的八卦。 简单的吃了点,钱铮就出门了,大门外正好撞见徐渭,两人一齐出发,一个去了通政司,一个去了西苑,今天徐渭轮值西苑。 “文长今日来到好早。”长须飘飘的李春芳笑道进门,“可有妙词?” “石麓公。”徐渭对李春芳还算客气,毕竟是会试副考官,“妙手偶得,哪里有那么多妙句。” 跟着进门的是袁炜,冷着脸坐在一旁,徐渭也不理睬,两个人早在两个月前就撕破脸了。 徐渭在嘉靖帝面前指责袁炜在一道青词中用词不慎,袁炜第二日就在翰林院找徐渭麻烦,两人当着几十个翰林同僚的面对骂,饱经钱渊蹂躏的徐渭将袁炜骂得面红耳赤,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最后进门的是郭朴,这是个老实人,向来单人独行,其实他是轮值西苑为嘉靖撰写青词众人中资历最深的,嘉靖十四年进士,是钱铮的同年。 先提笔写下一道青词,有太监收了送去万寿宫,四人一边等待一边随意聊天,很快袁炜就开始找事,在和郭朴的闲聊中提起钱渊和那位徐四小姐的传闻。 徐渭面无表情的喝茶,心里嘲讽不已,虽然没有证据,但他能肯定,这传闻应该是陛下那边起的头,因为传闻最先出现在西苑。 呃,其实是真的,几个月前那幕戏让嘉靖帝至今都津津乐道,和黄锦在一次闲聊中说起,结果不知怎的传了出去。 很快,消息传来,又是徐渭。 李春芳和郭朴还算沉得住气,袁炜已经气炸了,他将近一个月青词没被录用过了。 徐渭抵达万寿宫后殿的时候,正巧锦衣卫指挥使陆炳也在。 “这么说来,俺答是在杨博赴任之前退兵的。”嘉靖帝犹豫了下,沉思片刻后道:“虽未有战功,但身着孝服为国出力,朕再想想吧。” 徐渭是个聪明人,立即恭贺道:“陛下,可是大同之围已解?” “是啊,总算是赶跑了。”嘉靖帝叹了口气。 大同右卫已经被围困了半年,大同总兵、宣府总兵,宣大总督都拿不出什么办法,兵部那些官儿反而为了兵部尚书这个位置闹得不可开交。 杨博丁忧后接任兵部尚书的许论已经被罢官,嘉靖帝最后选择让杨博夺情起复,总督宣府、大同和山西军务,但就在杨博还在赴任路上的时候,兵部侍郎江东突然出兵接了大同之围。 于是,接下来,怎么安置杨博就成了个难题,毕竟是夺情起复,现在战事一歇,要不要让他回去继续守孝呢? 如果不回去守孝,那杨博丁忧前是兵部尚书,按道理应该重任大司马一职,而且正好这位置是空的。 但刚刚立功的兵部侍郎江东呢? 嘉靖帝揉揉眉心,真心头疼啊,和他孙子万历不同,嘉靖帝虽然也不见大臣,但他是实打实要干事的。 黄锦在一旁劝道:“皇爷,毕竟是好事嘛,眼看着北边安静了,南边再安静下来,皇爷就安安心心了。” 嘉靖帝揉着眉心的手一顿,抬头看向陆炳,“东南如何?” “编练新军颇有成效,浙直总督胡宗宪正调配兵力,总督府临时移驻绍兴府。”陆炳顿了下,迟疑道:“之前胡宗宪曾上书请调湖广、山东、徐州各地卫所军械,还想……” “还想截留江南盐税。”嘉靖帝丢下手里的奏折,“但现在没动静了。” “是。” “知道为什么?”嘉靖帝似笑非笑。 陆炳心里一紧,点头道:“南京锦衣卫来报,胡宗宪以通倭之名在杭州府抄了一处富商,得银颇丰,充作军资。” “胡闹,浙江那么多官儿没人跳出来?”嘉靖帝转头看向徐渭,“可有御史弹劾?” 这句话不问陆炳而问徐渭,看似是牛头不对马嘴,但实际上却颇有深意。 因为徐渭住在随园。 在几个月前的京察中,通政司左通政因李默门生被罢,原通政司左参议钱铮升任左通政,而右通政在一个月前丁忧归乡,通政使是严党,但年老多病,除了和严党相关的事之外,都交给了钱铮。 陆炳眼角余光扫了扫徐渭,他觉得这句话中还有一层意思,因为他知道在这件事中,有钱渊的参与。 “有无御史弹劾,臣不知。”徐渭不慌不忙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信,笑道:“不过,展才倒是写了信过来,还说这事儿陛下是知情的。” “知情的?”嘉靖帝莫名其妙示意黄锦接过信,拆开看了几行,“这是写给文长你的信,啧啧,这笔字……要不是乡试会试有抄卷,这辈子都中不了进士……” 话说到一半,嘉靖帝突然住了嘴,脑海中浮现出去年那个青年跪在自己面前,大滴大滴泪珠摔落的一幕。</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七十四章 京中(下) 殿内安静了会儿后,嘉靖帝抬眼看了眼陆炳,又看了眼徐渭,“文长知道?” “不知道。”徐渭摊摊手,“展才在信中提到总督府抄家的理由是站得住脚的,说陛下是知情的。” 嘉靖帝没说话,翻了翻信纸,后面还有四五页呢,这笔字实在不想继续看下去,搁置到一边说:“不看了……文长你看过,说说吧。” 钱渊的字没丑到那地步,只是这封信写的太长,他实在懒得用毛笔,用的是鹅毛笔,这个时代的人自然不太看得惯。 “陛下,臣虽曾入浙直总督胡汝贞幕中,但实际在杭州的时日很短,七月底才从南京回杭州,八月乡试重病,几个月后病愈就入京赶考了。” “知道,展才那厮说过不止一两次,说你徐文长要不是那场重病,这辈子都过不了乡试。”嘉靖帝笑骂道。 徐渭嘿嘿笑道:“其实臣和胡汝贞不算太熟,没想到他还颇有手段,这些年来,还没见过展才吃这么大的亏,而且还是个哑巴亏……看完信后,臣笑的肚子都疼。” 一旁的黄锦掩口笑道:“老奴听冯保那猴儿说过,随园中展才和文长最是针尖对麦芒。” “所以幸灾乐祸?”嘉靖帝饶有兴致的问:“来来来,赐座,说个清楚。” 陆炳悄无声息的将屁股下的凳子往边上挪了挪,其实将徐渭塞进西苑是钱渊的主意,这事儿大家都看的明明白白,就连嘉靖帝心里也有数,用意不外乎是为了钱渊不被嘉靖帝遗忘。 这世上就没有比皇帝这种职业忘性最大的了,当然,做皇帝的也可能是记性最好的,这两种在嘉靖帝这儿能得到统一。 而今天这一幕意味着,徐渭的努力并没有化为泡影,嘉靖帝对离开几个月的钱渊仍然有着浓厚的兴趣。 “胡汝贞也的确缺银子,不然哪里敢打江南盐税的主意,看到这么大一块肥肉自然要扑上去。”徐渭嗓子里挤出古怪的笑声,“事先商量好了,展才要分一成半……” “胡闹!”嘉靖帝脸一板,“抄家的银子家私都是没入官府,他胡汝贞敢分给一个无职的翰林官!” “胡汝贞当然不敢。”徐渭身子往前倾,笑道:“所以,他反悔了,还句句在理,说甚这一成半拨付台州府衙,你钱展才要银子去找台州知府谭子理要去。” “哈哈哈……” 低沉的笑声在殿内响起,陆炳忍笑解释道:“台州知府谭子理是钱展才的舅舅。” “但谭子理早在两年前就开始编练新军,而且宁绍台参将戚继光领的义乌兵的粮饷也是台州府供给,盼银子盼的眼睛都绿了……”徐渭笑道:“展才回台州后,别说要银子,都不敢去府衙,谭子理有次抄起腰刀……要不是同知荆川公挡着……笑死我了!” “不至于吧?”陆炳有点诧异,“这事儿和谭子理有甚关系?” “总督府的确拨了部分银子给台州府充作军资,但这笔银子大部分都被展才送到义乌,戚继光当时正在义乌练兵……”徐渭解释道:“说起来展才是无权将银两拨付给戚继光的,但无奈戚继光新兵缺少军械,不少兵丁手无寸铁,而展才又对戚继光编练新军颇有期望……” 看了眼若有所思的嘉靖帝,徐渭补充道:“当时同行的是浙江巡按吴百朋,其实是胡宗宪暗中安排的……但谭子理只能找展才出这口恶气,本来是拨给台州府的,结果到手的只是剩菜残羹。” 嘉靖帝微微点头,他也知道,一个名声在外,又简在帝心的士子是有能力影响这些的,他怕的是钱渊肆无忌惮。 陆炳对南边的事情倒是知道不少,开口问道:“戚继光在义乌编练新军,所耗颇多,也不知道能不能破敌。” 徐渭很谨慎的闭上了嘴,嘉靖帝皱眉问:“耗了很多银子?” “同等人数,比俞大猷编练的新军多了六成。”陆炳轻声道。 嘉靖帝看向徐渭,“信里可提到了?” 徐渭点点头,“戚继光练兵法子有些奇特,军中对练,胜者得银,另外江南多水道、丘陵、山脉,军械都不是官军日常使用的,需要从头打制。” “比如狼牙筅?”陆炳回忆起下面递交上来的信息,“记得是钱家护卫最早开始使用,几度野战败倭都有狼牙筅之功。” 嘉靖帝迟疑了会儿,挥手道:“暂且如此,再看看吧。” 又聊了几句,陆炳起身告辞离去,嘉靖帝和徐渭兴致勃勃的说起青词,还让徐渭即兴赋诗,挥毫泼墨,即将正午又留了徐渭用膳。 “还是今早送来的。”黄锦在边上笑道:“展才也太小气,还舍不得献于陛下。” “人家靠这生发的,哪里肯把秘方交出来?”嘉靖帝笑道:“倒是这辣椒,据说传开了?” “城外多有农户种植。”徐渭看着面前的小火锅,琢磨还有段时日没吃了,毕竟现在是夏天,点头道:“料想再过两年,大明处处都见得到了。” “不过这辣椒油,还是随园的最好。”嘉靖帝不用黄锦,自己亲自动手配置调料,看了眼脸色凝重的徐渭,“说吧,展才还有话?” “陛下英明。”徐渭躬身道:“展才让护卫捎了口信来。” “口信?”嘉靖帝动作一顿,放下碗筷,捎口信就意味着不能落于纸上,“是杭州府被抄的刘家?这事儿展才去岁入京就禀报过了,后来还曾咬牙切齿说要复仇。” “另有其事。”徐渭低声道:“展才初下江南,就探听得消息,海上倭寇头目汪直、徐海已经停战,如今东南各地多有大雨,一旦气候好转,徐海便会大举入侵。” “浙直总督胡宗宪得知消息,急令俞大猷、卢斌、戚继光率编练新军赶赴驻地备倭,这也是胡汝贞想抄了刘家的一大原因。” “难怪胡宗宪会临时移驻绍兴府。”嘉靖帝狭长双目似闭非闭,“消息从何而来?” “信使没提起这事。”徐渭轻声道:“臣猜测……展才在倭寇中应埋有眼线。” 嘉靖帝沉默半响才问:“还有什么?” “东南募兵刚刚编练新军,匆匆上阵,徐海狡诈,麾下倭寇历年许战事,颇为精锐,又不知徐海选何处上岸,这一战……”徐渭说到这顿了下。 “会败?” “展才口信中提到,徐海授首之日不远,但这一战未必能功成。”徐渭硬着头皮说:“但新军经此战磨砺,必能大放异彩,扫平倭寇,还东南太平。” 嘉靖帝冷笑道:“他钱展才这是在提前打埋伏啊,其心可诛!” 一旁的黄锦默不作声的在替嘉靖帝刷羊肉片,还有随园最新产品虾滑,让他意外的是,徐渭没有辩解而是沉默下来。 下一刻,嘉靖帝脸色变了变,骂道:“他不是南下他探母吗?掺和进这些事做甚?” 都是聪明人,嘉靖帝很快就想通了,钱渊是请假南下,东南官军击倭有功,他钱渊抢不到什么功劳,而掺和进这件事,如果遭败绩,钱渊反而有可能承担责任……这种责任不在明面上,而是在嘉靖帝心里。 钱渊这种聪明人做出这样的选择,绝不是提前打埋伏。 这下子徐渭开口了,“陛下,展才对倭寇恨之入骨,又早早埋下伏子,臣猜测,这枚暗子的地位还不低,不然不会知道那么多倭寇内情……显然,展才早有南下之心。” 看了眼嘉靖帝的脸色,徐渭接着说:“当然了,展才也没想到……居然能被选为庶吉士留在翰林院,殿试之后他琢磨着去台州做个县令。” 这话说的很清楚了,钱渊早就打定主意要掺和进东南抗倭一战,为此他已经准备了很久很久。 思索良久后,嘉靖帝点点头,“那就让他折腾吧,看他能捣鼓出什么来。” “另外,有什么消息直接送到西苑。” 徐渭拜倒在地,这句话分量颇重,这意味着钱渊有秘密上奏之权。 徐渭大大松了口气,黄锦也轻松了些,嘉靖帝心情也好转了,但他们都没想到,钱渊这种人……给他一个支点,他能撬起地球。</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三百九十九章 捷报(上) 自从卢镗大败,嘉兴府糜烂,东南局势不稳的消息传来后,原本至少明面上波澜不惊的京中朝局变得有些纷乱起来。 老道持重的重臣忧心忡忡,年轻官员义愤填膺……但实际上,这两种人在朝中不说是大熊猫级别的,至少也是国家保护动物级别的。 实际上纷乱起源于大量东南出身官员对乡梓的担忧,在这件事上,没有严党、徐党的区别。 严嵩的干儿子赵文华是慈溪人,每天出门第一件事就是去通政司、兵部探听消息,倭寇急攻慈溪,胡宗宪调遣田洲狼土兵相援的消息已经传入京中了。 徐阶倒是镇定自若,看上去一点担忧都没有……也是,他徐阶老子娘都死干净了,儿子女儿孙子孙女全都在京中……呃,他可不会担忧长孙女和长孙女婿。 倭乱已经持续有些年头了,但类似的情况还是第一次发生,这自然是有原因的。 明朝太祖朱元璋立国最重要的一战是鄱阳湖水战,一举击溃陈友琼,但最艰苦的一战却是攻苏州,张士诚死守不降,以至于朱元璋大怒,从那之后东南虽频出名士,但在朝中却不得势。 那时候,朝中多有江西人,以至于有“翰林多吉水,朝士半江西”一说,就算是这些年,斗得你死我活的夏言和严嵩都是江西人,被严嵩和徐阶联手撵走的聂豹是江西人,甚至如今南京北京六部尚书中有四个江西人。 但变化就是从嘉靖中后期开始的,东南凭借人口优势、财力优势在科举一道上渐渐压过了江西,内阁中的徐阶、吕本都是东南人,代署兵部的侍郎江东、工部尚书赵文华、吏部尚书吴鹏都是浙江人。 翰林院中就更不用说了,光是在西苑轮值专门写青词的几人中,李春芳、袁炜、徐渭、严讷也都是东南人,提心吊胆就怕听到噩耗,以至于看徐渭一直不顺眼的袁炜现在都偃旗息鼓,他是慈溪人。 卢镗败北,嘉兴糜烂,这直接导致了京中无数人跳着脚骂人,在胡宗宪有没有力挽狂澜之前,官员们是不愿意做出选择的,但这次骂人却一点担忧都没有。 骂谁? 当然是被锁拿入京还在路上的浙江巡抚阮鹗。 六部六科,都察院,翰林院、国子监……反正只要有人在的地方,就有骂阮鹗的人。 也是,阮鹗的举主李默已经罢官归乡,这是在朝中没后台,犯下大错以至于嘉兴府这等重地糜烂,骂他那叫政治正确,不骂他反而令人生疑。 这也是没办法的,倒是有几个愣头青骂胡宗宪剿倭不利……但大伙儿都知道,人家胡宗宪背后有严嵩挺着呢,而且现在战局不明,这时候跳出来骂胡宗宪,那太冒险了。 所以,阮鹗成了最适合的目标……在这种情况下,严世蕃都不敢收阮鹗的银子。 其实还有些人将目标对阵的阮鹗的举主李默,但人家都滚蛋回家了,赶尽杀绝有点犯忌讳啊……最关键的是,几个月前李默归乡,锦衣卫指挥使陆炳亲自送出城外二十里。 当然了,还是有人在骂李默的,而且是当着陆炳的面骂的。 “你以为朕不知道?!”嘉靖帝操起手边的紫砂壶就要扔过去,看看跪在地上的陆炳,迟疑了会儿略略偏了偏,紫砂壶砸在陆炳身旁几步处,“暗中捣鬼也就算了,亲自送出城也就罢了,这时候还护着他!” 嘉靖帝起身一脚揣在陆炳的肩膀上,“知不知道钱展才在崇德县送来的信是如何评价他的?” “阮应荐贪功无能!” “李时言身为举主……这时候你居然还为他求情,你是朕的臣子还是他李时言的臣子?!” “砰!砰!砰!” 陆炳再也承受不住,只能用力磕头,一声声闷响就那么一直响下去。 就在这时候,外面有太监轻手轻脚的进来,低着头禀报道:“严阁老、徐阁老求见。” 这次嘉靖帝没有给陆炳留面子,别说座位了,就连起身都不行,只冷冷的吐出一个字,“传。” 满脸春风的严阁老手捧奏折快步进来,后面企图扶一把的徐阶不得不一路小跑。 一看到严嵩脸上表情,黄锦登时松了口气,如果是坏消息,这老货肯定不会亲自来! “陛下!”严嵩甩开徐阶的搀扶,拜在地上高呼道:“陛下,嘉兴府传来消息,长水镇大捷!” 嘉靖帝脸色一变,接过奏折看了几眼,“卢斌……记得文长说这是卢镗幼子?” “是。”在黄锦、徐阶搀扶下起身的严嵩拱手笑道:“三度联手,再度败倭,还是陛下看人看得准啊!” 嘉靖帝愣了下,立即反应过来这是在说谁,钱渊名义上还只是个请假南下探亲的翰林院庶吉士,自然是不会出现在正式公文中的。 展开奏折细细看了一遍,嘉靖帝喃喃道:“击溃五千倭寇,斩首两千……这水分有多大?” 严嵩和徐阶立即将嘴闭的死死的,他们都有自己的消息渠道,长水镇大捷那是肯定的,但水分也是肯定的,有多少……他们才不会去触这个雷区。 嘉靖帝哼了声,脚尖轻轻踢了踢还跪在那的陆炳,后者勉强起身,低着头倒退着出了殿……印证这种事,自然是锦衣卫的职责。 看了眼面前笑吟吟的严嵩,嘉靖帝又看了看和僵尸没什么区别的徐阶,犹豫片刻后转头道:“召徐渭来。” 这次徐阶那如僵尸一般的脸皮终于动了动,内阁里上面有严嵩这样重量级人物镇着,其实徐阶在朝中的影响力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 一他年轻,是公认的内阁首辅接班人。 二,嘉靖帝会不时咨询徐阶,在胡宗宪上位之前,数任浙江巡抚、浙直总督都是徐阶的同年。 但现在,第二条也被剥夺了……至少在东南抗倭一事中,嘉靖帝更重视其他人的意见,徐渭本是东南名士,又曾入胡宗宪幕僚,和倭寇几度交手,更是钱渊的生死之交,他是能够在东南诸事中给予嘉靖帝一定影响力的人。 很快,徐渭就在严嵩、徐阶面前展现了他的影响力。 铺在地上的地图边,徐渭拿着一柄玉如意指指点点,“长水镇因长水塘得名……可通过水路南下海宁县,再南下即是杭州,西进则是桐乡。” “卢镗败北,嘉兴府糜烂已经不可抑制,现在还不知道松江俞大猷战况如何,但想稳住局势……唯有守住临近杭州、湖州交界处的桐乡县。”徐渭顿了顿,“桐乡县是浙江巡抚衙门所在地,一旦被攻破,别说湖州府,就连杭州府西部也要糜烂……” “而桐乡县依附南北运河而兴盛,内有大批粮食、布匹、绸缎,还有瓷器、茶叶,都是海商急需之物。” 徐渭斩钉截铁的说:“展才此去必是援桐乡。” 严嵩和徐阶同时在心里哼了声,真是嫩啊,这种事胡乱猜测 ,说不定得坑死钱展才! 嘉靖帝眼神闪烁不定,他是个疑心病极重的皇帝,“对阵五千倭寇,斩杀近半……” “展才是不会虚报的,但捷报往往……”徐渭苦笑着一摊手,“等他信来才知道实情,臣猜测,斩首应该不会低于千人。” 严嵩和徐阶同时第二次在心里哼了声,真是个嫩瓜啊,这种事能胡乱开口?! 但一刻钟后,严嵩和徐阶同时摸了摸脸,觉得有点肿!</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章 捷报(下) 万寿宫后殿。 兵部左侍郎江东兴奋的高声禀报声还没完,徐渭就窜上去,几乎是一把将那几张轻飘飘的纸抢过来的。 “好,好,好!”徐渭大喜道:“果然不愧是扫帚星!” 饶是之前气氛那么紧张,黄锦也忍不住噗嗤笑出来,嘉靖帝嘴角勾起一丝弧度,坐回到榻上,抬起茶盏抿了口茶。 “桐乡县外,浙江游击卢斌,吴淞游击侯继高,狼兵头目钟南,三军并总督府调拨义乌兵合击六千倭寇。” “一战之下卢斌、侯继高擒杀倭寇头目三人,浙江巡按吴百朋率城内守军出击,夹击之下官军斩杀倭寇两千,徐海率数百倭寇逃窜。” 徐渭的话还没完,那边严嵩以迅雷不及掩耳从圆凳上起身,眨眼间完成跪拜一系列动作,并伴以高呼,“桐乡大捷,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徐阶跟着跪下说些套话,心里嘀咕,自己这位孙女婿还真够折腾的,居然真的去了桐乡,居然还真的两次遇上大股倭寇都能完胜,弄个不好就是下个杨一清呢! “六千倭寇,斩杀两千……”嘉靖帝看了眼徐渭,“按文长的说法,减半就是三千倭寇,斩杀千余?” 江东不知所措的看向徐渭,娘的你想干什么?! 徐渭捋须想了想,“如若展才在阵中,理应如此,他不会拦着报捷文书,但也不会过分。” 顿了顿,徐渭补充道:“桐乡无碍,徐海遁逃,应该很快就会离海,南北运河打通,展才应该会派人送信来。” 这时候,急促的脚步声响起,额头还乌青乌青的陆炳匆匆而来,恭敬的将两份文书递交给迎上来的黄锦。 嘉靖帝接过打开扫了几眼,笑道:“都说你和展才是生死之交,默契于心,这话儿还真不假!” “长水镇大捷,展才率千余官军对阵两千倭寇,斩首愈千五;后从海宁县西进,在桐乡县外对阵三千来袭倭寇,斩杀千余……” “啧啧,京观……”嘉靖帝哼了声,“展才这次南下倒是杀气腾腾,显然早有准备啊。” 徐渭无所谓的耸耸肩,您不是早就知道了嘛。 “就这些?”嘉靖帝抖抖两张纸,“哼,卢镗四千大军一日丧尽,钱展才却能两战两捷……” 嘉靖帝越说越来气,阮鹗、卢镗两个废物导致嘉兴府糜烂,而浙江总兵刘远先逃导致杭州城险些被攻破。 倒是吴百朋先拒守北新关,后领军北上,抢在倭寇之前入桐乡县……嘉靖帝对吴百朋印象很不错,当年他还替其改名,也曾多次听钱渊提起。 嘉靖帝骂了好一通才解了气,严嵩这个脸皮厚的凑上去笑着说:“还是陛下慧眼识英才,要不是展才入仕还不到一年,老臣都有心举荐其出任浙江巡抚,定能为陛下排忧解难。” “他请假南下探亲,无职无权都能惹出这么多事,让他出任浙江巡抚?!”嘉靖帝好笑的一挥袖袍,“这个孙猴子还不把天都捅破了?!” 徐阶拱手道:“钱渊选为翰林院庶吉士,按例三年不历外职。” “也有破例的嘛。”严嵩笑呵呵道:“李时言正德十六年选为庶吉士,第二年调户部,再说了,也不是让展才一步登天,陛下自有安排。” 嘉靖帝漠然的看着两位阁老在那争辩,心里盘算钱渊这厮还真不是在翰林院熬资历的那种……不过他很清楚,严嵩徐阶这番话的重点不在于钱渊,而在于浙江巡抚这个空缺。 徐阶显然不希望这个位置又落入严嵩手里,浙直总督胡宗宪本就是严党,如果浙江巡抚也是严党……这次倭乱已经证明了,平定东南不是短期内能办得到的,接下来朝廷的人力、物力、财力都会倾斜于东南一地,如果这些资源都落入严党之手,自己在朝中几乎没有影响力可言了。 而严嵩的想法相对简单一点,他未必想将这个位置抢在手里,但绝不能落入徐阶的手里……在李时言罢官归乡后,严嵩敏锐的察觉到徐阶开始蠢蠢欲动。 这时候,陆炳悄悄靠向了嘉靖帝,低声说了几句话。 很快,在嘉靖帝冷漠的视线注视下,严嵩和徐阶都闭上了嘴。 “阮鹗入京后即刻下狱,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嘉靖帝缓缓道:“明日廷推浙江巡抚。” “是。”严嵩缓缓拱手领命,心里琢磨如果没有意外,徐阶推荐的应该是嘉靖二年进士王诰。 原时空中,王诰以南京户部侍郎总督漕运,后得同年徐阶举荐调任浙直总督,但还没到杭州就被罢免,之后巡抚淮南。 这一世王诰被徐阶弄回了京城,如今任兵部右侍郎,原兵部右侍郎王民应已经迁大同巡抚,这是个没什么权利的职务,下面有大同总兵,上头有宣大总督。 兵部右侍郎巡抚浙江,这是枚不算轻的棋子,严嵩在心里盘算要不要让赵文华再下东南。 离开西苑后,徐渭没有回翰林院,径直回了随园,很快,诸大绶、陶大临、吴兑、孙鑨孙铤兄弟等人陆续过来,他们这段日子几乎每天都要来一趟随园,如今倭寇肆掠东南,他们都在担心乡梓安危。 “文长兄,听说长水镇大捷,桐乡大捷?”孙铤一进门就高呼道:“据说都是展才领军?” “展才兄还真是倭寇克星啊!”冼烔乐道:“杨文离京前还说呢,这次回东南要大开杀戒!” 徐渭眼皮子都没动,慢吞吞的饮茶,等诸人到齐,才说:“展才还没信来,现在只知道两次大战,展才都在场,参战的有侯继高、卢斌。” “这两人三年前都因嘉定大捷而崭露头角。”博闻强记的陶大临立即道:“那一战是展才居中策应,总理城内,又定下破敌良策,最后时刻亲自持枪出城,才能力斩萧显,以毕全功。” “所以说,侯继高、卢斌应该俯首帖耳。”孙铤叹道:“展才无甚文才,吟诗作赋样样稀松,不料却是个杀神!” “砍的都是倭寇的首级!”徐渭瞪了眼过去,看起来心情不太好的样子。 徐渭的确心情不太好,钱渊之前的几封信所预测的最坏可能一一出现,嘉兴府糜烂不堪,大股倭寇先后侵袭松江、绍兴…… 最让徐渭不爽的是,钱渊在信中提到了,胡汝贞此人通权谋却量窄,俞大猷、戚继光两员名将非要被他指派到犄角旮旯去,这次大战几乎一点发挥的余地都没有。 就在徐渭拉下脸导致堂内气氛有些凝重的时候,一个左袖空荡荡的汉子疾步入内。 “徐先生,少爷有口信来。” 众人都霍然起身,徐渭大步走过去,“说。” 刘洪咽了口唾沫,“少爷明日入京。”</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一十六章 谁委屈? 头破血流的小二半蹲着靠在门边无人理睬,王本固面色阴沉,董传策和张居正默然无语,唯有徐璠和吴时来…… 吴时来年初曾经拜访过随园,但不太受待见,两年多前崇德大捷期间,钱氏族人逼迫谭氏纳银,其中吴时来是做过手脚的……至少是收了贿赂的。 后来聂豹驻扎陶宅镇,钱渊借力打力,很是给了吴时来两次难堪。 而徐璠是最沉不住气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拍着胸脯打了包票,今天这顿饭就是为了此事相贺,结果被女婿一脚把桌子都踢翻了。 带着浓重华亭口音的怒骂声响起,徐璠这次是气急败坏了,就在刚才,王本固已经婉转的应下,将钱渊在杭州的那栋园子转赠给他……现在一切都是鸡飞蛋打。 “鲁卿,慎言!”董传策低喝道,“这是钱家的酒楼。” “那又如何?!”徐璠跳着脚大骂道:“我是他钱展才的长辈,就算扇他大耳光子,他也得受着,还得赔罪!” 什么长辈,什么大耳光子,什么还得赔罪……这等话除了刚刚起复的王本固之外,其余三人要么面无表情,要么转头四顾,要么抬头盯着天花板。 谁不知道那厮去年入京将你打得鼻青脸肿,就连女儿出门都是祖父徐阶出面,你连个座位都没有……哪来的脸说这等话。 翁婿关系可没办法和父子、师生相比,甚至不能和族亲关系相比,说是长辈没错,但也要在一条线上…… 更何况那钱渊和族人恩断义绝,都已经自绝于华亭钱氏,自创青浦堂口,这可是个狠人……此事传入京中,一度惹出几个御史上书弹劾。 徐璠还在那喋喋不休,也没人管脸上流下血已经躺在地上的小二,就在张居正忍无可忍的时候,徐璠的大骂声戛然而止。 “展……展才。”正对着门的是董传策,干笑着绕过桌子迎上来。 钱渊没有回礼,静静的站在门口,视线在屋内每个人的脸上扫过,最后落到躺在地上的小二。 赶来的杨文利索的从怀里取出包裹给小二包扎伤口,钱渊身后七八个护卫低着头垂手肃立,一个月前的战场杀戮,每个人手上都十几条,甚至几十条人命,虽然没有逼视,但他们身上无形的杀气让屋内屋外气氛凝重压抑起来。 张居正和董传策还稳得住,但其余三人都有点慌了,谁想得到诗文传世的华亭钱氏居然出了个兵家子,还是那种火气上来就要挥拳头的那种……偏偏这次人家占了理。 徐璠不仅第一时间闭上嘴,而且还往后退了几步,去年不过就是揍了几个钱家护卫,这次可是大骂钱渊本人……畏惧占据了他所有的脑容量,完全忘记了这是自己女婿。 看了眼地上的小二,在看看杨文,知道伤势不重,钱渊才迈过门槛,缓步入内。 从张居正身前走过,越过董传策,钱渊挑剔的目光扫过吴时来,又看了眼徐璠。 这时候,徐璠做了个很古怪的动作,头部稍稍往左偏了偏,右手抬起到手肘处……这是个条件发生的抵抗动作。 其他人没看懂……但钱渊险些破功笑出来了,这厮倒是记打,上次钱渊上去就是一记封门拳打在徐璠的鼻子上。 不过钱渊没搭理他,视线最后落在了王本固脸上,这位一脸的愤慨……能理解,如果能巡按浙江,一旦顺利平倭,说不定还能升任浙江巡抚一跃成封疆大吏,回朝直入六部,就算不是尚书也能捞个侍郎,对三甲进士来说,侍郎已经快到天花板了。 而这条大路却被眼前的青年一掌排翻,关键在于,王本固想不通,为什么? “叔大兄,还记得在杭州,你我相交,多次长谈。”钱渊头也没回的说:“德不配位,德不配位……事实上,应该是才不配位。” “朝中重臣往往将籍贯、亲近、品行、资历作为推荐的理由,却忽略才不配位。” 王本固脸色铁青,张居正默然无语。 钱渊长叹一声道:“李时言、阮应荐殷鉴不远,还望樵村公引以为鉴,以免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樵村公指的就是刑部尚书贾应春……这名字实在是,钱渊第一次听到被吓了一跳,就是他举荐王本固起复,又是他将其引荐给徐阶。 “钱展才,你……”王本固紧紧攥起拳头,但下一刻看见钱渊眼角的讥讽之意,只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就因为你,多少大事要重头再来,就因为你,多少计划都要调整。”钱渊冷然道:“就算想吃口肉,也得挑个懂事的。” “你觉得委屈?” “哈哈,我钱展才选为庶吉士,出入裕王府,如今却要转入都察院,我不比你王子民委屈?!” 王本固还在气头上,双眼冒火,徐璠在一旁恨不得缩到地底下去,只在想万一打起来,自己能不能少挨几拳……呃,钱渊还真不会揍他。 但张居正、董传策都微微点头,若论委屈,还是展才受的委屈大……张居正更是联想到,外间放出的胡宗宪欲招抚汪直,这流言说不定就是从随园出去的,随园士子都是东南人,钱渊和胡汝贞关系密切,徐渭还曾是胡汝贞的幕僚。 从一开始,钱渊就没想过抢浙江巡按这个位置,原因也很简单,已经推荐了吴百朋升任浙江巡抚,朝中大佬都很清楚,吴百朋在朝中是没有援助的,唯一扯得上关系的就是钱渊,实际上,吴百朋是钱渊的人。 最重要的是,钱渊再抢巡按,难免要和徐阶闹翻……再说了,巡按都是都察院的御史,随园士子里并没有合适的人选,吴兑、冼烔、孙铤几个没外放也没进翰林院的都在六部六科。 谁去巡按浙江,这对钱渊来说是无所谓的,虽说巡按有密折上奏之权,但实际上嘉靖帝显然更重视自己送上京的消息。 但绝不可以是王本固! 汪直是钱渊计划中一颗非常重要的棋子,他可以死,但不可以随随便便被王本固强杀。 历史的轨迹已经有了不小的偏差,但钱渊很难保证,以刚直著称的王本固会不会像原时空一样,突然跳出来坏事……只要有一丝一毫的危险,钱渊都不敢大意,毕竟身为穿越者,这种危险是可以避免的。 但是想将已经被徐阶推出的王本固赶走,难度很大,钱渊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无奈之下,钱渊不得不亲身上阵,丢掉一个庶吉士,这等惨重的代价……谁都没话说。 就连心里憋屈到极点的王本固也没话说,人家为了你,将来入阁之路都不要了! 还在找&quot;脸谱下的大明&quot;免费小说?</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四十一章 谁聪明? 一般来说,政治人物很少出尔反尔,说出的口都是以自己的政治信誉做保证的。 翻译一下,用钱渊的理解就是,只要收益能压过成本,那么反悔的可能性就不大。 所以,钱渊不担心胡宗宪会反悔。 原因很简单,钱渊给胡宗宪描绘的是严党溃散甚至嘉靖帝驾崩之后……至少几年之内,胡宗宪不会反悔。 胡宗宪一行赶在正月十五之前返回杭州,那日钱渊还专门准备了一大批元宵汤圆,用小巧的盒子装着作为礼物回赠。 “还是芝麻馅的汤圆好吃。”钱渊一口一个,含含糊糊的说:“放了猪油对吧?” “二弟舌头还真好使。”大嫂黄氏笑吟吟道:“是徽州府送来的芝麻。” “姓李的那个吏员?”钱渊咂咂嘴,这厮念念不忘徽州丝绢,不过这事儿他可不会胡乱插手。 “渊儿,何日启程?”谭氏不太嗜甜,手里汤勺舀了个汤圆,嘴里却在问:“如今天寒地冻,台州近海,潮湿的很,要不出了正月再启程?” “明日启程。”钱渊干脆利索的答道:“先去绍兴……噢噢,母亲放心,儿子同年诸大绶生母病逝,正在山阴守孝,诸大绶是这一科的状元,与儿子交好,年前无暇,年后总是要走一趟的。” 一旁的小七翻了个白眼,她也不太喜欢甜食,这是前世保持身材的习惯,她昨晚还听钱渊说起,这次是去绍兴山阴找田洲狼土兵。 没办法啊,一旦胡宗宪那边拨付之前积欠的赏银,田洲兵就要启程回乡……钱渊琢磨着想能不能留一批下来。 堂堂正正两军对垒,田洲狼兵未必强于卢斌麾下,但论死缠烂打、不怕死,狼兵却要胜过一筹。 正说话间,钱渊碗里的汤圆干干净净了,他起身抱起摇篮里的孩子,“八两,今天乖不乖啊?” 八两伸出两只小手在空中挥舞,咯咯咯的直笑,口水都留下来了。 谭氏和黄氏看到这一幕,都不禁嘴角带笑,这一幕是她们去年想都想不到的。 “去年入京,叔父还说呢,如今青浦钱氏就叔侄两人,这话可错了,八两也是呢!”钱渊叹息道:“也一岁多了,还没开口说话呢。” 黄氏神色一紧,“才七八个月,还没满岁……” “噢噢噢,那是我记错了?”钱渊脸上似笑非笑,低头亲了口,结果一脸的胡渣扎的八两哇哇大哭起来。 “去去去,和你媳妇商量商量,明日启程可别落下什么。”谭氏赶紧将钱渊赶出去,正好小七那碗汤圆吃不下去,顺势一起出门。 黄氏赶紧抱起八两,嘴里哼哼,好一会儿哭声才渐渐停下,她小声问:“二弟会不会……” “应该不会。”谭氏心乱如麻,转头看向女儿。 “没认出,那就没事……最后一个。”小妹把最后个汤圆塞进嘴,一边嚼一边支支吾吾的说:“如果认出来了……二哥不是挺亲近八两嘛。” 黄氏抿抿嘴,“初一那日,二弟还问我……要不要替八两起名。” “大嫂怎的答的?” “我说八两还小,等一两年……”黄氏有点慌张,“二弟说……让他起名,的确不太好。” 正房里一片沉默,钱渊这边院子里倒是热闹的很,可卿和袭人正在翻箱倒柜的找衣服,晴雯正在查看名单……年后诊所大都是她在照看,要按照这次随钱渊出行的名单准备药物、酒精等等。 “滚远点!”钱渊一把揪着小黑的后颈,随口训道:“香菱你看看,把小黑喂得这么胖。” “你还怪香菱?”小七怼了句,“昨晚是谁拿着小鱼干把小黑骗出去的?” “怪我喽?它在床上乱窜,太碍事了!” 小七看了眼还在忙碌的袭人,伸手揪着钱渊的皮肉一使劲,才没好气的接过小黑,“乖点哦,多吃点没事,但要多动动……哎哎,画眉鸟不能吃!” “啾啾啾……” “喵,喵喵。” 刚才还疼的倒吸凉气的钱渊笑得直打跌,小七一松手,小黑就窜过去把装着画眉鸟的鸟笼给扑倒了,里面的画眉鸟被吓得羽毛乱飞。 用小七的话说,她嫁进来……自认嫁妆就这只画眉鸟,南下什么其他的都没带,但坚持将鸟笼带上。 小黑这次聪明,知道闯了祸,没等小七揪住,就一溜烟窜上墙头没影了。 “好了好了,小黑聪明着呢。”钱渊搂着小七进了书房,“去年面圣,陛下还说起……下次回京必须带上小黑。” “啊,嘉靖帝也是铲屎君啊!” “叫陛下。”钱渊瞪了眼,“祸从口出……重度猫奴。” “好好好,明日就要启程了,一切小心,什么生水就不说了,但有一点,保暖。”小七细细叮嘱道:“这个时代伤风感冒,那不是小事,中医药方我又不懂……” “放心吧,可卿和袭人都准备了大棉袄,暖和着呢。” “那也要小心,特别是穿脱的时候别受凉,晚上记得用热水泡脚。”小七叹道:“也算不错了,以前初七初八就得上班,医生更是要轮班,现在至少过了元宵节呢。” “可惜台州还是穷了点,没灯市。”钱渊摩挲着小七的纤纤玉手,“还记得去年元宵吗?” “当然了,第一次碰面嘛。” “是第一次约会。”钱渊笑道:“天下元宵灯市,莫过于京都,再过几年,咱们就回京。” 小七沉默片刻后说:“我是无所谓,看你的安排吧。” “尽量吧,总归不会像历史上那么惨……”钱渊小声劝道:“历史上,你祖父被海瑞弄得挺惨,名声也坏了,你父亲被发配充军。” “你看着办吧。”小七犹豫了会儿,“其实府内……季氏还算不错。” 钱渊笑着连连点头,看不出来小七还挺心软的,季氏其实不太管小七,只是后来帮着处理出嫁一事,多少有点情分……不过在京中听徐涉提过一句,季氏病重。 “对了,这次敲了不少竹杠。”钱渊话题一转,“你的诊所可以正式考虑扩建了。” 小七精神一振,“多少钱?” “从胡宗宪那敲了一万两银子,留给你两千两。”钱渊面不改色的说:“你先做个预案,估摸今年大战,临海水陆便捷,肯定会送来不少伤员,具体事务让前院管事去做,你只管个大局,让袭人或者晴雯盯着点。” “要打制不少床呢,还要买好多棉布,提纯酒精,还要雇佣大夫,培训护士……”小七抱着钱渊的胳膊蹭了蹭,“两千两不够呢!” “姑奶奶哟,知不知道两千两是什么概念?”钱渊哭笑不得,“现在一两银子能买一石半的大米,约莫一百五十斤左右,也就是说,一两银子的购买力相当于前世六百块钱,当然是普通价格的大米。” “那两千两就是一百二十万。”小七又蹭了蹭,“扩建也是要花钱的,拆迁特别费钱……不够啊!” “地主家也没余粮啊!”钱渊摸着脑袋叹道:“再给你加五百两,这下行了吧!” “知不知道以前我科室一台机器什么价?两千五百两就是一百五十万,一台机器都买不来!” “开玩笑,三甲医院上面是有财政拨款的!” “没有,现在都自负盈亏……” “那不就结了,你这诊所还准备收银子啊?” 绕来绕去,小七不得不承认,自己嘴巴没对方好使,气鼓鼓的坐开,“反正不够……就从家里拿!” “行啊,反正家里是袭人管着外面账目。”钱渊无所谓,在这个时代,对于一个已经有一定身份的穿越者来说,银子是最容易得到的资源。 呃,小七在心里得意洋洋,两千两银子真的不算少了,能把诊所扩大两倍多,还是自己聪明,又搜刮来五百两! 钱渊瞄着小七的脸色,心里嘀咕,这真是个败家娘们,还好自个儿聪明,两万两银子说成一万两! 还在找&quot;脸谱下的大明&quot;免费小说?</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四十六章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绍兴府可能是天下最特殊的一个府洲,它有两个附郭县,一个是山阴,另一个是会稽,这也是后世认为徐渭就是兰陵笑笑生的理由之一。 钱渊漫步在颇具古朴的街道上,脑子里莫名其妙的想起这事儿,说起来兰陵笑笑生到底是谁呢? 最值得怀疑的是两个人,一个是王世贞,另一个就是徐渭,他们俩都有足够的文学素养,同时也都对戏曲颇有研究,更都和严东楼有深仇大恨。 不过这一世有了钱渊,王世贞的父亲如今巡抚大同,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倒霉,徐渭高中榜眼几乎每日都和严东楼相见,钱渊有点蠢蠢欲动……要不我来写《金瓶梅》,虽然没这文笔,但可以写个大纲找个代笔的。 一路走到观桥旁的小宅院门口,钱渊看见门口围着好些满口污言秽语的青年壮汉,真是不知死活啊。 钱渊努努嘴,周泽带着几个护卫守护,杨文、张三带着十几个护卫扑上去,干脆利索的全打翻在地,从容不迫的取过绳索绑起来跪在门口。 叫开门,钱渊缓步入内,迎上来的两个老仆、丫鬟都是前年徐渭投入胡宗宪幕中赏下的,后来徐渭上京赴考,将其留在山阴老家照顾生母。 “拜见老夫人。”钱渊一揖行礼,面前的老妇面容枯瘦,双目红肿。 “这是浙江巡按钱大人,和老爷是生死之交。”一旁的丫鬟低声在老妇耳边说了几句。 “诸事晚辈都有所耳闻,有一句相劝。”钱渊接过丫鬟捧来的茶盏,“文长兄榜眼出身,日后高官厚禄,妻妾成群,些许寥寥财物无甚要紧。” 老妇颤颤巍巍的站起,指着外面尖声道:“但那都是我儿的……” “老夫人请安坐。”钱渊笑吟吟道:“文长兄准备接老夫人入京,如若乡人口口相传,都言文长兄仗势欺人,日后难免仕途受阻。” “当然了,那些泼皮无赖欺上门,真是不知死活,钱某人自然要给老夫人,给文长兄一个交代。” 老妇枯坐家中,又因身份不便走动,消息不甚灵通,看来的眼神难免有诸多猜疑。 钱渊不以为意微微一笑,起身出门走到院中,“来了没有?” “来了,好些家伙探头探脑,估摸着在等主事者。”张三出去看了眼回来说:“少爷,还好我那帮兄弟都入了护卫,不然碰到少爷……啧啧!” “无赖恶少。”钱渊瞪了眼张三,“前些年的打行还自持侠义,虽重报复亦怀不平,现在可好,全都是些混账玩意儿!” 张三缩缩脑袋不吭声了。 后来的《苏州府志》记载:“市井恶少,恃其拳勇,死党相结,名曰‘打行’,言相聚如货物之有行也。” 甚至朱国桢在《皇明纪传》中将打行与甘州兵变、大同兵变、辽东兵变、南京兵变相提并论。 呃,不算夸张。 …… 山阴、会稽两县共有城门三座,虽然去年有倭寇围城,正月里还有倭寇杀到距城数十里处,但守城士卒依旧没有什么警惕性。 当士卒发现官道上的黄土被踩踏得漫天飞舞的时候,数百手持刀枪的狼兵已经接近城门,为首的头目大步向前,将手中公文递过去。 守城的小校倒是识字,疑惑道:“未见报信,有倭寇来袭?” 虽然田洲狼兵在绍兴名声还算好,但城内大户依旧畏惧,除非是紧要关头,从不敢让狼兵入城。 狼兵头目叽里咕噜说了几句,不耐烦的挥挥手将小校赶到一边,身后的狼兵有条不紊的步入山阴城门。 已经等了好久的护卫在城内不远处笑着招招手,一行人迅速扑向观桥附近,同时另两座城门外,数百狼兵虎视眈眈锁住了城门。 府衙的梅守德大惊失色,第一反应是狼兵反叛,但立即想到了昨日钱渊送银入营。 看看左右神情紧张的下属,梅守德一把抓住本地捕头,“钱展才人呢?!” …… 钱渊一边想着前几日送上京的书信会被嘉靖帝如何评价,一边随意看向院子左侧的墙壁,上面爬满了枯干的藤枝。 “这就是文长号青藤的由来?”钱渊好奇的问。 “钱大人明见万里,徐文长嘉靖二十七年开设一枝堂,招收学童授课,此时墙上青藤唯一枝,待到两年后,满墙爬满青藤,徐文长便以青藤为号。” 钱渊转过身,诧异的看到一个温文儒雅的青年,身着襕衫,头戴方巾,这意味着,这是个秀才。 钱渊这次是真的大吃一惊,偏头看向张三,“打行也有秀才?!” 张三面无表情的垂下头,少爷,我已经金盆洗手好些年了。 这是钱渊和张三无知了,打行兴起几年后,底层的文人甚至举业无望的秀才加入后,这一行的技术含量大大提升,以至于如今山阴大户人家红白事都要请个打行的秀才坐镇,以防打行滋事。 “呵呵,有意思。”钱渊笑吟吟道:“陶大虎是你何人?” “舍弟。”秀才勉强笑着拱手道:“冲撞大人,学生必严加训斥。” “那是你的事。”钱渊摆摆手,回身坐在石凳上,“三处宅子,两百亩田地,两个庄子,可愿归还徐家?” 陶秀才苦着脸解释道:“此事嘉靖二十七年就已事了,当日舍弟也是从徐家族老手中买来的……” “文长兄嫂亡故,家产却落到族老手中?” “但徐文长入赘潘家……” “谁说文长入赘潘家?”钱渊随口糊弄道:“依大明律,赘婿不得科考。” 明朝是有这条规定的,但在民间施行起来却是有变通的方法,当日徐渭虽是上门女婿,民间公认赘婿,但名义上却没顶个赘婿的名头,要知道潘家也是希望徐渭继续科考的。 陶秀才咬着牙道:“愿奉上白银千两,但那庄子、宅子……十多年过去了,已然转手数次。” 啧啧,其实徐家那两百亩地,三处宅子,两处庄子,加起来也不过就千两白银而已。 “陶朋友以为我钱某人是来讨钱的?”钱渊笑骂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陶秀才讪讪垂头,心里暗骂,谁不知道你钱展才是个死要钱的,就去年还在富阳县怂恿总督府抄家,不知道捞了多少。 “那就此作罢,文长日后久居京城,也无暇顾及这等小事。”钱渊变色道:“但陶大虎屡屡派打行滋扰文长生母,这就说不过去了吧。” 陶秀才长鞠到地,“不敢替舍弟分辨,认打认罚,陶家一力承当。” “打得重了,罚的重了,文长名声还不坏了。”钱渊懒懒道:“反正再过些日子,文长要接生母入京。” “陶家当有程仪。”陶秀才松了口气,他是铁了心要送笔银子过去,反正肯定是陶大虎那边拿,什么时候闹事不好,偏偏挑了这几日! 陶大虎一个打行的头目消息不灵通,但陶秀才深知面前的青年几度上阵,杀伐决断,实在是惹不起的人物,能赔一笔银子送走那回头都得念佛了。 钱渊有点不耐烦了,算算日子金华、处州那边募兵应该快结束了,护卫队老人还要抽调入军,回头还要去看看打制鸟铳的工匠,要不是等瓦老夫人后日启程,他都懒得处理这些小事。 不过既然做了,那就要全头全尾,送徐渭人情,那就要送到家。 看到刚进门的周泽做了个手势,钱渊神色更是温和,随口问了几句陶秀才四书五经……啧啧,这厮多年不读书,混迹打行捞银子,答的磕磕绊绊,词不达意。 “对了,绍兴,陶家。”钱渊笑着问:“太湖里那个陶港也是你族人?” 陶秀才脸色一变,摇头道:“陶港是会稽陶,学生是山阴陶,不是一支。” “那陶港倒是个能惹事的,苏州兵备道王崇古文武双全,腹有韬略,居然在他手里吃了个亏!” “多年前见过一面,陶港此人性情狡诈,事到临头又狠得下心。”陶秀才叹道:“可惜却误入歧途,勾结倭寇,实在是罪不容赦!” 钱渊叹道:“你可不能学他。” “学生谨记大人教诲,愿出银千两助官军抗倭!” 钱渊笑吟吟的点头,心想面前这家伙倒是个能演戏的,年前陶家辗转从府衙小吏手里接手设置粥棚赈灾,结果筷子都立不起来,为此梅守德气得大骂,到最后也拿陶家没什么办法,只能亲力亲为。 就在这时候,门外传来一阵喧哗声,绍兴知府梅守德满脸怒容,推开拦着的护卫,大步走进门,戟指道:“钱展才,狼兵入城,你想干什么?!” 钱渊起身拱手道:“宛溪先生勿急,先请坐下品茶。” 还没等梅守德说话,只听见噗通一声,一旁的陶秀才一跤跌倒。 “是陶家那个……”府衙的捕头在梅守德耳边小声嘀咕。 趴在地上的陶秀才突然一跃而起,冲着梅守德长长一揖,“府尹大人,学生愿奉银两千两,助官军守城!” 外面的喧闹声越来越响,哭闹声、求饶声陆续传来,偶尔还能听见刀刃相撞声。 真是个心思机巧的人物,钱渊饶有兴致的打量着陶秀才,叹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还在找&quot;脸谱下的大明&quot;免费小说?</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四十八章 徐渭的改变(二合一) 二月初,北京温度渐渐好转,城内虽然不见绿色,但细细看去,柳树枝条上已有黄绒绒的嫩芽,迎面而来的春风不觉寒意,正应了那句“吹面不寒杨柳风”。 徐渭驻足西苑景山下,放眼望去,不远处宫墙内外,尽是胭脂万点的红红白白,那是寒冬过后,新春来临正在绽放的杏花。 “暖气潜催次第春,梅花已谢杏花新。” “半开半落闲园里,何异荣枯世上人。” 徐渭喃喃念叨了几句,脸上呈现出痛苦、彷徨各种神色,最终化为一片狰狞。 这是唐朝罗隐的一首诗,自古以来写杏花的诗词多了,欧阳修的“别到杏花肥”,宋祁的“红杏枝头春意闹”,陆放翁的“深巷明朝卖杏花”都是名句,但徐渭却选了这句“梅花已谢杏花新。” 这不是他选的,而是他的好友选的,梅花可誉为看上去权势滔天但实则即将凋谢的严党,也可誉为徐渭那位好友的舍身取义,更可誉为在很多人眼里已经时日无多的嘉靖一朝。 驻足良久,徐渭才回过神来,不知不觉中脸颊已湿,缓缓走回,还在半道上,就有小太监来传话,陛下召见。 殿门外等着的还有李春芳、严讷、袁炜,这几日消息纷乱而来,徐渭心绪大受影响,嘉靖帝对其余几人的青词也颇为赞赏。 “文长,就等你了。”李春芳是个老好人,笑着说:“今日可有妙句?” 徐渭拱手见礼,“子实兄,这几日心神不宁……” “只怕是江郎才尽。”袁炜冷笑着打断,“不然陛下何至于询问我等?!” 这句话说的有点酸,连李春芳脸上都有点挂不住了,从去年开始,嘉靖帝所用青词十之八九都出自徐渭之手。 “懋中,文长之才有若黄河之水滔滔不绝,哪里会江郎才尽?”严讷面无表情的劝道:“只怕是担忧纯甫。” “这倒是。”袁炜阴测测的笑道:“纯甫兄实在是胆大包天,据闻东楼兄大怒,对了,宣大总督杨顺和东楼兄大有交情。” 李春芳皱眉道:“好了,此地何能谈此事,再说了,忠奸未定,善恶未分,据闻多有御史、给事中欲上书。” “是是是,科道言官中绍兴士子冼烔在鼓动同僚……” 一句句看似劝慰的话入耳,徐渭已是双目尽赤,隐隐可闻磨牙声,他知道,这一年多来,自己是将面前这些人得罪干净了。 的确如此,原时空中,就在这一两年,李春芳、严讷、袁炜三人均因青词得宠,陆续提拔为翰林学士,礼部侍郎,从而在几年之后连连升迁入阁。 他们被时人称为青词宰相,一方面是升官甚速,如袁炜嘉靖四十年任礼部尚书,三日后就入阁了,另一方面在于他们都没有经历常规的翰林储相这条路,在他们升官过程中,从来没有在詹事府任职。 没有在詹事府任职是有理由的,他们都走的是幸进这条路,不愿在分宜、华亭之间有所抉择,自然也不会得其推荐在詹事府任职,所以他们唯一的路就是幸进。 但如今,徐渭像一块厚重的石头从天而降,硬生生砸在他们的前路上……如何不恨? 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毕竟在随园和钱渊各种斗嘴斗心机那么长时间,徐渭立即想清楚了,这帮王八蛋是在怂恿自己待会儿在嘉靖帝面前开口求情呢! 在他们看来,徐渭是应该开这个口的。 因为那个人是徐渭的同乡,是徐渭的好友,更是徐渭的姻亲。 他就是嘉靖十七年进士,绍兴会稽人氏,前锦衣卫经历沈炼沈纯甫。 嘉靖三十年,沈炼上书弹劾严嵩父子,遭廷杖数十,贬斥到塞外的保安州,此地受宣大总督管辖。 嘉靖三十五年初,宣大总督杨顺拐走了俺答长子心爱的小妾,因此引发长达半年之久的俺答兵围大同右卫,后兵部侍郎江东率兵解围,杨顺不敢出兵追击,却屠村以良民首级冒功。 嘉靖三十六年正月,沈炼献诗于杨顺,诗中有“白草黄沙风雨狂,冤魂多少觅头颅。”之句,嘲讽之意显露无疑,杨顺大怒。 就从半个月前开始,京中流传一事,故锦衣卫经历沈炼于保安州以李林甫、秦桧、严嵩的像作靶,日日练射不懈。 本来就是严党的眼中钉肉中刺,所有人都做出这样的判断,严党必杀沈炼。 徐渭也持这样的观点,在他看来,如今正在京察期间,都察院无甚作为,吏部尚书吴鹏手掌大权但事事听从严嵩父子,气焰嚣张,在这种情况下,严世蕃不可能让这股气势卸掉。 但是沈炼的回信只有那首诗,“梅花已谢杏花新”……这让徐渭夜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绍兴府士子,甚至很多浙江籍贯的官员,都将希望寄托在日日觐见面圣的徐渭身上。 但徐渭很清楚,这是条死路,在嘉靖帝没有起意斥退严嵩,抬徐阶上位之前,任何对严嵩的弹劾、攻击都会触怒嘉靖帝。 这一点,同为嘉靖帝宠臣的李春芳、严讷、袁炜自然也知道,这也是他们为什么明里暗里怂恿徐渭的原因,只要徐渭敢开口,那么他们面前的拦路石将会被嘉靖帝飞起一脚! “拜见陛下。”四人陆续入殿,跪下行礼。 嘉靖帝手抬了抬,视线还落在桌上的三份青词上,半响后才道:“今日文长还无头绪?” 徐渭还没来得及回话,一旁的袁炜抢着说:“今日文长游历西苑,在景山盘桓许久,未来得及动笔。” 李春芳微垂眼帘,心里暗嘲,袁炜还以为是前年吗?在陛下面前如此随意抢话。 嘉靖帝脸色果然不太好看,转头看了眼徐渭,讶道:“文长何以落泪?” 徐渭依旧沉默,在心里最后盘算了下措词,但袁炜又一次抢在前面,“文长,陛下明见万里,有何委屈,不妨直言。” 袁炜就这性子,量窄如此。 也正因此,袁炜是青词宰相中最早入阁的,也是最早致仕的,只在内阁待了一脸,而且是最早死的,比嘉靖帝还死的早, 一旁垂手肃立的黄锦眼角余光扫了扫袁炜,又瞄了眼默然的李春芳、严讷,心里感慨这些文官真是杀人不见血。 就在徐渭在景山触情感伤的时候,锦衣卫指挥使陆炳觐见,言语中提到了沈炼一事,嘉靖帝大怒训斥……然后就有小太监去把徐渭给找来了。 如果这时候徐渭真的为沈炼求情,别说必然圣眷不在,留西苑写青词的资格估计都没了。 就在各人心思纷乱的时候,嘉靖帝眯着眼似笑非笑的时候,徐渭上前一步,高声而诵。 李春芳面不改色,严讷和袁炜眼珠子都瞪出来了,徐文长不会是当场打腹稿,凭空撰写青词吧? 嘉靖帝曲指轻弹,细细听去,只觉得口齿生香,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历一千岁始化而苍,又五百年乃更为白……” “或从海岛之崇林,或自神栖之福地……” 这是今日李春芳等人默契将徐渭架起来的重要原因,十日前,有外臣于山东捕获一只白鹿,昨日刚刚进献入京,嘉靖帝大喜,令宠臣撰写青词。 这是时空中的一个有趣的巧合,历史上徐渭的《进白鹿表》、《再进白鹿表》为胡宗宪赢得了扫平倭寇的良机,如今却在这个时空中再次遇上了一只白鹿。 呃,这种巧合比较常见,历史上嘉靖末年,各地呈献的白鹿、白象什么的一大堆。 高声诵毕,徐渭才轻声道:“这几日因琐事而误撰写青词,请陛下责罚。” 满脸通红的嘉靖帝还在回想这道青词,随口问:“因何琐事?” “乡梓琐事。”徐渭坦然直言道:“臣生母体弱不便上京,奉养山阴,不料却遭无赖侵扰,臣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落泪以至双目赤红。” “因私事而误陛下大事,请陛下责罚。” 李春芳和严讷都默然无语,唯独袁炜被气得七窍生烟……满朝皆言徐文长才高八斗,性情刚直,今日却才知道,居然和钱展才一样,生了条三寸不烂之舌! “绍兴知府何人?”嘉靖帝微怒。 “今日展才来信,其十数日前巡视绍兴,捕获无赖恶少两百余人,尽皆送往台州宁海县。”徐渭秉承钱渊的循循教导,至少在表面上要对嘉靖帝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其实陛下亦知,此等无赖恶少即打行。” 李春芳、严讷、袁炜脸色都变了变,一个扬州人,一个常熟人,一个宁波人,都是知道打行的,更何况去年翁大立事件满朝轰动。 “展才有信来……巡按浙江,这是他应尽之责。”嘉靖帝顿了顿,看了眼徐渭的眼神,挥手让其他三人退下。 李春芳和严讷还好,两人都是去年被嘉靖帝提拔为翰林学士,一个嘉靖二十年进士,一个嘉靖二十六年进士,都熬得起,但袁炜是嘉靖十七年进士,不免心里郁郁。 三人出了殿没多久,正在直庐批阅奏折的严世蕃就得了消息,心里不由狐疑。 之前严世蕃对徐渭不太在乎,才高八斗、名满天下又如何,王世贞名气够大了吧,当年为杨继盛收尸,如今被严党逼的离京。 王世贞的父亲王忬当年厚贿严世蕃得以调回京中,但之后几次政治风波中不偏不倚,王世贞又屡屡因杨继盛一事公开怼上严世蕃,之后严党顺势将王忬、王世贞都赶出京。 在钱渊离京之后,严世蕃突然发现,随园士子中钱渊是当之无愧的魁首,而徐渭则是公认的副手,在钱渊不在的时候,他是随园士子的核心。 “三人出,唯徐渭留。”严世蕃喃喃自语几句,“如今东南未有大战,难道是为了那个姓沈的?” 朝中重臣心里都是有数的,陛下对东南战事的了解除了兵部、锦衣卫之外,还有一条路,那就是钱渊送上京的书信,而这些书信都是徐渭转交的。 老迈的严嵩半靠在铺的厚厚的躺椅上,缓缓道:“如若向陛下求情,知晓如何做?” 严世蕃毫不犹豫道:“徐渭必遭陛下训斥冷落,立即送信去宣府,令杨顺捕杀沈炼及其两子。” “如若不是求情呢?” “不是求情……”严世蕃迟疑片刻,“还请父亲明示。” 严嵩半睁着眼睛,抬手指向侧桌,“今日一早,徐文长来过直庐,下了帖子邀你赴酒楼一聚。” 严世蕃从一堆公文下翻出那张帖子,啧啧两声道:“看来还真不是求情!” 如若徐渭留在殿中是为了沈炼求情,毫无疑问就是站在了严党的对立面,绝不会邀严世蕃面谈。 “徐文长此人心有傲气,却心思机敏,难怪能入展才法眼。”严世蕃叹道。 严嵩闭上眼,悠然道:“换句话说,也亏得钱展才压得住他,让此人取道幸进。” 严世蕃试探问道:“父亲,今晚……” “看他如何说吧。”严嵩懒懒道:“勿与展才起隙。” 严世蕃连连点头,他虽然贪财,但眼睛不瞎,钱渊简在帝心,又于裕王交好,必然是下一朝的重臣,关键是如今裕王已然有子,又经常出入随园,与诸多随园士子交好。 在即将对徐阶发起总攻之前,严世蕃是不会随随便便与钱渊决裂,树此强敌的。 不得不说,自嘉靖三十四年入京以来,钱渊完美的演示了一个不偏不倚的年轻士子的形象。 虽然期间有和徐府联姻的意外,但总的来说,不管是嘉靖帝还是严嵩,都认为钱渊没有靠向任何一方……甚至他都已经在培养自己的政治团体。 而徐阶……也渐渐认识到了这一点,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一个孙女对钱渊的政治倾向没有任何影响,甚至钱渊还因为东南战局隐隐偏向严嵩一党。 在这种政治局面下,钱渊在严嵩、徐阶之间摇摆不定,其实这种情况是非常危险的,毕竟钱渊根基太浅,又对嘉靖帝有不小的影响力,两股政治势力很可能先将钱渊摁死。 可惜钱渊早早攀上了裕王这条大腿,而且还得到了嘉靖帝的首肯,高新郑的认同。 于是,严世蕃不得不在心里重新盘算,今晚徐渭会摆出什么样的态度,自己会不会因此和钱渊起隙,东南胡宗宪会不会因此受到影响…… 还在找&quot;脸谱下的大明&quot;免费小说?</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五十一章 分赃(续) 如今初春,温度适宜,即使有淅淅沥沥的毫毛细雨飘落,营地里操练依旧不断,时不时有士卒偏头看向外间被教习大骂。 倍磊镇外,四五棵巨大的槐树连在一起,有铺天盖地之势,钱渊、戚继光、戚继美、赵大河一行人就在这儿暂时歇脚,顺便谈谈分赃。 没了外人,戚继光看看钱渊脸色,埋怨道:“展才,宁波乃是重镇,不过三千多兵丁,实在不够用。” “谁让你来的这么迟。”钱渊两眼一翻,“你训斥继美,和骂我有什么区别?” 一旁的戚继美连连点头,今天他是受了一肚子气,如今有钱渊撑腰也敢说话了,“最先募兵两千,之后主动投军的人数不胜数,才再募一千。” 最先募来的兵丁往往都是敢战的,主动投军的那就更不用说了,义乌一县人口不算少,但前两年已经陆续募兵四千,吴惟忠、陈大成到现在也不过募兵千余,更何况戚家军选兵的标准那般苛刻。 也就是说,义乌县人口资源已经到头了,而这一次募来的兵丁大部分都在戚继美手里,这是戚继光难以忍受的,营地不过是个借口而已,戚继光试图从弟弟手里分一杯羹。 对戚继光来说,建功立业是他毕生所愿,要达到目的,一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军队是他最大的凭仗。 “可以考虑。”钱渊短时间思索后答道:“两军合练,但元敬兄练兵还是半年?” “大战在即,三个月。”戚继光心里惴惴不安,他提出两军新兵并在一处训练,一共四千多新兵,最后对半分。 这个主意是戚继光今早刚刚抵达义乌就提出的,但钱渊当时正在气头上,一口回绝……现在想想,戚继美毕竟经验缺乏,而戚继光是历史上出了名能练兵的名将。 “台州兵少,一个月,三月十日之前,继美先行挑选两千兵丁启程。”钱渊挥手道:“军械、装备都先行挑选,不足之处向总督府行文。” 戚继光咬咬牙应了下来……之前两年他募兵练军,上阵杀倭,期间钱渊都在背后支撑,现在升任浙江副总兵,钱渊却隐隐有点不闻不问的意思。 说起来戚继光也挺倒霉的,他来了浙江就和钱渊拉上关系,以至于屠大山、张经、杨宜、胡宗宪都对他颇为冷淡,和俞大猷不同,戚继光军中根基太浅,他人都将其视为钱渊的人……特别是在去年末钱渊以浙江巡按再度南下之后。 “楼楠留给你,毕竟是你旧交。”钱渊看了眼不远处来投军的两百余汉子,“但冯子明留下。” 两刻钟前,钱渊试图将楼楠拉到台州的时候,众人尴尬之时,随楼楠一同前来的义乌乔亭人冯子明拜倒在地,声称愿去台州。 之后,钱渊和戚继光细细盘问才知道,冯子明也堪称文武双全,在本地颇具名气,曾率乡人几度击退来义乌抢劫矿产的丽水人,带来的两百多青壮都是矿工出身。 戚继光立即动了心思……而钱渊就更不用说了,他隐隐记得,戚继光原时空就是因为此事在义乌募兵组建戚家军。 的确如此,历史上,冯子明求见胡宗宪请求随军杀倭,后被拨给戚继光,他建议在义乌募兵编练新军,这就是戚家军的由来。 “楼大有在宁波,楼楠留在台州,两兄弟以杀倭一较高下,日后必为美谈。”戚继光笑吟吟道:“还是留在台州吧,冯子明跟我去宁波好了。” 钱渊定定看着戚继光的双眼,好一会儿才点点头,“不过,传闻宁波新制火炮?” 戚继光立即狠狠瞪了眼弟弟,才说:“鸟铳虽准而力小,难御大队,佛朗机难于杠行,去年有工匠提议新制火炮,直到今年试射功成。” 钱渊来了精神,细细盘问,才知道这是戚继光新研制的一种火炮,长约两尺到三尺,重达三十四斤,由熟铁制成,每次用火药七八两,可发射五钱重的铅弹或小石子一百枚。 戚继光说着说着眉飞色舞起来,旁边的吴惟忠赞此是大器,但钱渊心里琢磨了下,也就是轻型火炮,主要靠散弹杀敌阻敌,不知道效果如何。 “以防要路大势冲突之寇,取名虎蹲炮……” 听到这,钱渊眉头一扬,虎蹲炮……似乎听说过。 “现在有多少?” 戚继光咽了口唾沫,看看左右,其余人包括赵大河纷纷避开,只留下戚继光和钱渊两人。 “以旧有火炮改建,完工五具。”戚继光轻声道:“工匠不够,而且用的都是熟铁,需要从福建、广州、北直隶调拨。” 钱渊往外侧又走了几步,压低声音道:“今日元敬兄颇有不满,觉得钱某人刻意刁难?” “哪里的话,募兵一事是我拖延太久,之前赵知县也不知继美被调任台州,还以为跟着我去了宁波。” “今年大战,徐海必不会选苏松、嘉兴,很可能目标是宁绍台三地。”钱渊突然换了个话题,“那么,元敬兄必为主将,绍兴刘显,台州卢斌均只能为副。” 看戚继光还没听懂,钱渊叹道:“这时候不上书总督府要工匠,要军械,要银子,要铁料,你还想等到什么时候?” 戚继光一个激灵,心思急转,一个多月来的郁闷一扫而空,顿足道:“的确如此!” 如果徐海以宁绍台为主战场,戚继光首当其冲,论实力他居首,其次是参将刘显,他是胡宗宪的嫡系,最次是卢斌。 所以年前年后,钱渊的力气都用在了卢斌的身上,戚继光为此颇为不满,要知道之前钱渊为其打理后勤,即使在京中,也曾几次去信给吴百朋、胡宗宪、唐顺之、谭纶。 现在戚继光懂了,自己缺什么,应该向总督府要。 这是思维惯性模式中的死点,之前钱渊为戚继光考虑的太周到了,以至于戚继光有什么要求都是直接联系钱渊,比如在义乌募兵,钱渊为其联系义乌人吴百朋,曾经的义乌知县汪道昆,后来还特地去信给同年新任义乌知县赵大河。 钱渊有时候也在想,自己将资源用在卢斌身上,戚继光却会不满,这算不上升米恩斗米仇? 戚继光郑重其事的行礼道:“是戚某想的差了。” “无所谓,只要将冯子明留下就行。”钱渊看看天色,春雨已歇,却还是乌云密布,恰如自己如今的心情。 “我明日启程回台州,练兵一事就交给你。”钱渊不管戚继光的反对声,径直道:“今年大战,必杀徐海……我可是在京中作了保的!” “必杀徐海?” 钱渊正要回镇子,又停步问:“宁波尚存战舰几艘?” “福船三,沙船十二,再加艨艟、海苍约莫十。” 钱渊沉吟片刻,低声嘱咐道:“保住象山港。” 戚继光立即点点头,象山港一头通往定海后所、舟山群岛,另一头通往台州府的宁海县,如果从宁波调兵南下,这是最快捷的一条路。 这两个月来,钱渊和父兄也有几次通信,来往的都是钱家护卫,送来的也都是以编码写就的密信。 徐海的确会选择宁绍台为主攻方向,但具体选择哪里,即使钱锐身为谋主也不知晓。 如果徐海选绍兴、宁波,钱渊倒是不担心,毕竟徐海麾下顶多出兵五六千人,有戚继光在,堂堂正正对敌应该不会吃亏,等到汪直断其后路就能从容擒杀。 所以,钱渊怕的是,徐海选择台州,绍兴府海岸线不长,宁波府虽然东南、东北都临海,但面积不大,来往调兵方便的很。 唯独台州府形状狭长,近乎是两个宁波府大小,东面临海,倭寇能选择的登陆地点太多,如果徐海选择台州为目标,钱渊真怕谭纶、卢斌撑不住。 如今的局面和历史上的东南抗倭已经完全不同了,下一步徐海究竟会怎么做,钱渊也无从猜测,所以,他需要立即回台州,去黄岩县,亲自去问问。 还在找&quot;脸谱下的大明&quot;免费小说?</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八十章 目标(上) 蔚蓝的天空如洗,一眼看不到边际,太阳正渐渐向着水平面落下,映射的远处水天红彤彤一片。 “问题不大。”一个老人沙哑着嗓子呵呵笑,嘴里只剩半幅牙,“至少半个月内没什么大风,运气好可能要等到七月之后才有风浪。” 后世能通过科学手段来判断台风发生的时间、途径,在这个时代,只能依仗那些经验丰富的老人,他们以云彩、雨水、晚霞为手段,再加上一点点运气,或许还有掌卜等等来做出判断。 路过的钱鸿瞳孔微缩,他径直走到码头外不远处的山丘上,望眼望去,主岛附近大大小小岛屿周围,聚拢着数以百计的大小船只。 沉默片刻后,钱鸿绕过码头往主岛西侧行去,好一会儿后才看到正领着手下正在修缮船只的谭维。 和周围人打了个招呼,钱鸿冲着谭维吼道:“老谭,手头有酒没?” 虽然被贬下来修船,但谭维在倭寇中资历深,藏了不少好东西。 冲着边上起哄的手下笑骂了几句,谭维跳下船拉着钱鸿走到沙滩上,“你小子叫我什么?” “老谭啊。”钱鸿咽了口唾沫,“狼窝虎穴呢,小心点好……” “没大没小,跟着那个小的学坏了!”谭维哼了声,“不是说好了没事别来找我吗?” 谭维犯下大错也没被徐海斩杀,勉强算是徐海心腹,而钱锐却是徐海最信任的谋主,两人之间有来往是很忌讳的事。 “快要开打了。”钱鸿低声说。 “密信送出去了?”谭维紧张的搓着手,“是哪儿?” “什么都不知道。”钱鸿摇摇头,“但主力精锐尽出,留下的人手不多,父亲提议你留下掌总。” 谭维沉默了会儿,皱眉道:“做甚?” “断徐海后路。”钱鸿看着对面有几个倭寇摇摇晃晃过来,一边笑一边小声说:“手下两百多号人拿得住吗?” “放心,拿得住。”谭维转头瞥了眼,指着过来的倭寇大声道:“去,抬坛好酒来。” 钱鸿作势拱手相谢,“父亲交代,驱狼吞虎,但此事我们不插手,顺势而为即可。” 谭维皱眉来回走了几步,试探问:“五峰?” “小弟是如此说的,浙直总督胡汝贞试图招抚汪直,联手剿灭徐海。”钱鸿犹豫了下又说:“父亲和五峰有过联络……但小弟交代,此事咱们不插手。” 谭维立即明白过来了,外甥这句话言下之意是,就算汪直出手绞杀徐海,有钱锐在,咱们性命无忧。 但谭维还是满心疑虑,汪直真的会出手吗? 难道汪直就看不出这是官府的驱狼吞虎之计,难道汪直不怕官府绞杀徐海之后翻脸不认人? 谭维还想再问几句,但手下抬着酒坛过来了,钱鸿招呼几声抱着酒坛就走。 远远看着钱鸿离去的身影,谭维骂骂咧咧的回去,两脚将堆在一起的木头踢飞,“弟兄们,翻身的时候到了!” “谭老大,这次能跟着去抢一把?” “上次可惜了,没能抢个老婆回来……” 谭维不理会手下,翻身攀上甲板,转头眺望将酒坛扛在肩上的钱鸿。 一个多月前,但钱鸿突然出现并且准确的吐出“谭维”这个名字的时候,要不是这些年钱鸿练出了点身手,只怕要被谭维一刀劈死。 就算钱鸿说清自己的身份,说起小舅台州知府谭纶,说起母亲谭氏……谭维也不敢相信。 直到从小没怎么读过书的钱鸿痛苦的回忆,含糊不清的念起“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谭维的嘴巴都歪了,徐海真是能抢人啊,抢个老婆是渊哥儿安排好的内应,抢个军师是渊哥儿的老爹,就连自己这个老部下当年也是被裹挟而来的。 断徐海后路……钱鸿的那句话在谭维脑海中不停回放,他用力握着手中的刀柄,在心里盘算会发生什么。 但有一条是肯定的,谭维回头看向又搬了两坛酒出来的手下,想做什么,这两百多号倭寇一定是关键。 半山腰处,钱鸿吃力的抱着酒坛摇摇晃晃的爬上来,一直走进屋子才松手,还没直起身,对面就有人笑骂道:“这么快就去敲老谭的竹杠了?!” 钱鸿嘿嘿笑着看向徐海,“大将军,我只是跟老谭说……今儿在大将军面前给他说了几句好话,老谭非要塞坛酒给我,推都推不掉!” 徐海哈哈大笑,指着钱鸿笑道:“我看是你酒瘾发作了,光这个月就敲了老谭三坛酒了!” “嗯,是绍兴黄酒。”徐海掀开坛盖闻了闻,“不错,老谭上阵废物,但抢东西真是把好手。” “用人就要用其特长。”捧着茶盏的钱锐缓缓道:“三国刘备麾下五虎上将,赵子龙勇武不下关羽、张飞,但大都留在刘备身边,不能独当一面……所以,将军将老谭用在冲锋陷阵上那是大谬,此人只能守家护院。” “先生说的是。”徐海点点头,“老谭看家是把好手,这几个月修船也干的不错,就让他留下看家吧。” “大将军……”钱鸿试探问:“老谭不顶用,要不我跟着大将军去一趟?” “算了吧,你父子俩相依为命。”徐海摇摇头,“你现在手下也有十来人,护住你父亲就是,这次你留下做老谭副手……附近岛屿人手、船只都拉过来,小心点!” 钱鸿一阵兴奋,连连点头称是。 钱锐一皱眉将儿子赶出去,低声问:“将军是怕五峰来袭?” “那倒不是,去年停战,汪五峰还算讲信用。” 钱锐心里松了口气,“也是,这两年将军树大招风……” “是啊!” 几年前徐海初出茅庐就一举击溃俞大猷,席卷嘉兴、湖州,之后聚拢万余倭寇盘踞金山,被东南视为大敌,究其原因,一方面是徐海的军事天赋,另一方面在于徐海聚拢了大量的倭寇。 但那么多倭寇也不是心甘情愿投入徐海麾下的,徐海大都是以武力胁迫吞并,比如已经溺死的叶麻就是个例子,徐海大举入侵东南沿海,很难说会不会有倭寇在后院点上一把火。 去年徐海袭嘉兴、湖州,老巢就有几个岛屿的留守倭寇杀人放火,抢了把逃之夭夭,据说徐海一个怀了孕的小妾因此早产,婴儿出生两日就夭折了。 正是看到这一点,钱锐才会提议让老谭留守,毕竟老谭是徐海的老部下,而且一直“忠心耿耿”,抢来的好东西至少一半以上都是献于徐海,而且还颇得王翠翘的赏识。 又聊了片刻,徐海拉着钱锐回了自己的宅子,顺便让人将那坛黄酒带回去,下人炒了几个菜,两人小酌一番,渐渐的将话题转到了即将开始的大战上。</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八十一章 目标(下) “嘉兴府的俞大猷那是根硬骨头,当年一举而胜主要还是卫所兵太废物,现在就难说了,还是不去啃这根硬骨头的好。” “松江府也好不到哪儿去,本来就兵力充足,苏州、常州、通州都调兵到苏松一带,再说了,俞大猷驻守嘉兴府,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往北斜插一刀。” “通州那就远了,这么多船只很难掩人耳目,而且那边也不熟悉。” “杭州府?” “先生说笑了,哈哈哈,如果能攻破杭州府倒是好事,可惜徐某……倒是去年白莲教起事的时候有机会,可惜俞大猷一举剿灭。” 一直保持沉默只偶尔发问的钱锐摇摇头,“不好说,如果将军和白莲教搅到一起,未必是好事。” “为什么?”徐海疑惑问,三月初马祖师在湖州起事,杀入嘉兴府,残部还流窜到绍兴,他派出去的几百倭寇也借此在绍兴府大闹一场。 “早在四年前,在下就问过将军,可有举大事之念。”钱锐慢悠悠道:“白莲教闹事从不是为了钱财,专为谋反……一旦和白莲教搅到一起,只怕朝廷要起大兵了。” “那又如何?”一旁的王翠翘一边斟酒一边说:“来了多少都不怕……” “先生的意思是边军?”徐海咳嗽两声。 “九边的边军向来是官军膏华,这些年一直没有南调,一来怕水土不服,二来边军向来桀骜不驯,有杀良冒功之举,三来蒙古时常南侵,四来费银太过。”钱锐一一解释,最后说:“但如果将军和白莲教合流,无异于宣称起事谋反,朝廷必会让边军南下,正德年间刘六刘七闹得那么凶,最后还是被边军剿灭。” 徐海怔怔想了会儿,一拍桌子,“还好有先生在,否则真是坏了事……当年方腊……” 北宋末年,方腊起兵,攻占杭州,东南诸军不能制,短短半年席卷两浙江六洲五十二县,最终童贯率西军南下平乱,方腊兵败被擒。 徐海是不读书的,否则也不会让王翠翘做半个幕僚,但他是知道方腊的,因为方腊也是徽州人,而且还是同乡歙县人,相关的民间故事传说徐海幼年就听熟了。 徐海为寇只为求财,压根就没有什么谋反坐坐皇帝宝座的念头,听了钱锐这一席话自然感激的很,当下殷勤劝酒。 “在下酒浅,不能再饮了。”钱锐摇摇头,“还是别打杭州府的主意,那如此看来,只能是宁绍台三地了。” “驻守宁波的是浙江副总兵戚继光,此人去年为宁绍台参将,驻守台州,因功升迁副总兵。”徐海嘿嘿笑道:“去年无主力袭台州,此人杀那些散兵游勇倒是挺有一手的。” 到目前为止,戚继光的名将光环还没有完全展露出来,虽然在台州每战必胜,但始终没有和倭寇主力对阵过。 事实上,所谓的戚家军在历史上,是在徐海死后才组建的,汪直被诱杀,天下皆知朝廷背信弃义,知道开海禁通商已无可能的倭寇疯狂上岸劫掠,戚家军才应运而生。 而这一世,戚继光将和徐海正面对阵。 “驻守台州府的是宁绍台参将卢斌。”徐海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卢镗的儿子,也是老对手了!” “当年崇德县好像就是此人?” “不错,还有去年在桐乡县。”徐海咬着牙道:“这次如若有机会……他老子卢镗都是我手下败将!” “将军不必执着。”钱锐劝道:“崇德一战,城小难破,当年就不应该打……噢噢,钱某失言了。” “不知者不罪,先生当时也不知妾身在城内。”王翠翘笑吟吟的不以为意,心里盘算如果徐海被杀,这位方先生只怕也难逃一死。 “再说去年桐乡一战,官兵败象呈现,只是拼死一搏,老谭临阵逃脱……只能说非战之罪。”钱锐继续说:“如若有机会,堂堂正正击斩杀就是,倒没必要专门去找他。” 钱锐这番话倒不是为卢斌考虑……老婆儿子儿媳孙子全都在台州呢! 徐海迟疑了会儿又说:“说起来绍兴府倒是最差劲……浙东参将刘显,一个多月前,不过三百主力,加上七七八八赶来的一起一千多人,险些攻破山阴。” “麾下多少士卒?” “约莫两三千吧。”徐海摇摇头,“去年不过数百主力攻山阴会稽、余姚,当时就驻守绍兴府的刘显手忙脚乱,要不是知道消息迟了,还想去绍兴府抢一把呢。” “那就选绍兴府?” 徐海摸摸下巴,“先生可知,这一个多月来,在绍兴府流窜的倭寇几乎全都被打扫干净了,啧啧,山阴城外垒起京观!” “京观?” “和去年嘉兴府长水镇、桐乡县一样的京观。”徐海哼了声,“一枚倭寇首级兑三十两纹银,华亭钱家子真够狠的啊!” 钱锐脸色有点发白,勉强道:“上次听将军说,钱家子巡按浙江,应该不会领军吧?” “那倒没有,领军的是个把总,戚继美……应该是浙江副总兵戚继光的兄弟,拨付在台州府。”徐海随口道:“不过他们已经在五日前回台州了。” 钱锐心头微动,这种消息就算不是隐秘,也不是谁都能知晓的,徐海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那就是绍兴府了?” “我再想想。”徐海笑道:“反正官军少船,要是碰到大股官军,大不了再换个地方就是。” 钱锐点头称是,心里有些烦躁,这是徐海指挥作战的特点之一,战前只会又大概的计划,实施的时候随时都会发生变动,很有点想到哪儿打到哪儿的味道。 撤下酒宴,钱锐饮了杯茶就告辞离去,王翠翘趴在徐海的肩膀上,柔声道:“将军,可要小心点,家里还有人等着呢。” 徐海嘿嘿笑道:“好好好,走之前都歇在你屋里……要不把绿姝也叫来?” 王翠翘啐了几口,小拳头捶着徐海的肩膀,“将军,这次不带老谭去?” “不带,上次坏了大事!”徐海冷然道:“要不我会败于卢斌、钱展才之手?” “好好好,就是可惜了,绍兴府文人墨客众多,要是老谭去,说不定能抢好些名人字画来呢。” “到时候我留心就是。”徐海挥挥手,“老谭留下来守家,这次家里他掌总,如若有事,你直接吩咐他。” 回到屋子,钱锐吩咐人四处站定,才低声说:“应该是绍兴府,也有可能是台州府。” “台州府?”钱鸿失口道:“我赶紧送信去,让母亲她们去处州、金华避一避。” “你不能去,动静太大。”钱锐来回走了几步,“徐海很快就会发兵,这几日船只来往,谭维修缮船只要试航,让他派人去。” 看长子焦急的眼神,钱锐定定神道:“那边的事都让渊儿处理,要知道当年他一力建议迁居杭州。” 钱锐的意思是,几年前钱渊举家迁居杭州,显然,就算不顾自身安危,也要保证家人的安全。</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八十六章 徐海在哪儿? 哎,钱渊毕竟不是专门研究历史的,嘉靖三十五年进士中,除了诸大绶、陶大临等绍兴士子以才学扬名,林润、邹应龙以弹劾严嵩父子留名青史外,孙丕扬是不多的大人物。 孙丕扬,嘉靖三十五年进士,在嘉靖、隆庆年间名声不显,但却是万历中前期的朝中重臣,历任刑部尚书、吏部尚书,明朝后期和清朝流行的“掣签法”就是他创的,什么人当什么官……抽签说了算! 不过孙丕扬万历初年曾以右佥都御史巡抚保定,对边事多有襄助,此人是陕西人氏,对兵事并不陌生。 这边郑若曾写了调令盖了章让信使送去,那边连续不断的军报传来,倭寇午后猛攻山阴会稽,守将岳浦河坚守城池,杀伤颇多,但倭寇死战不退,几度攻上城头。 “不急。”郑若曾低声说:“千余倭寇攻城,岳浦河麾下士卒千五,这么快就被攻上城头,只怕是刻意为之。” 钱渊对这些半懂不懂,转头看向茅坤,后者点头道:“总督府迁至东山镇途中,茅某去了趟山阴,岳浦河请调了一批鸟铳。” 接下来只能等了,没有消息,什么都做不了,什么也不敢做。 与此同时,山阴城头,身穿锁子甲的岳浦河手摁腰刀,意气风发,脚下的墙砖上,紫黑色的血正流得到处都是,歪歪斜斜倒下的倭寇尸体正在被乡勇丢下城头……当然了,丢下去之前是要枭首的。 城下的梅守德正在低声和诸大绶说些什么,身旁人流穿梭不停,乡勇们或扛着装满馒头的竹筐送上城头,或抬着转载受伤的士卒的门板。 “大人,城墙无损。”刘捕头小跑着过来,脸上满是喜色,“当日钱大人下令越一日,十抽一枭首,真怕城墙不稳!” 梅守德点点头,“完工那日,展才让人试过了。” “展才做事向来无遗漏。”诸大绶笑道:“不过这次还好有岳游击……” “是啊。”梅守德连连颔首,如果是刘显,还真不太放心。 今日下午倭寇猛攻不退,城头下的梅守德和诸大绶看到倭寇攻上城头都心如死灰了,没想到却是岳浦河设下的埋伏。 要知道城头上下是不太方便的,特别是山阴会稽、余姚这种东南城池因为久不历战事更是如此,左右几百步才有一个下城头的台阶。 岳浦河倒是胆子大,特地放空了一段没有下去台阶的城头让倭寇上来,调集鸟铳堵住两头,将倭寇杀的干干净净,就算倭寇不要命往下跳……下面也都有手持长枪的士卒等待。 连续两次后,倭寇终于收兵了,一天下来,倭寇至少丢了三百条人命,而守军只损失了几十个士卒,最关键的是,岳浦河这一战极大的增强了士卒、乡勇的信心。 随手接了馒头啃了几口,岳浦河大步走下城头,看到梅守德立即施礼道:“宛溪先生,如若倭寇不增兵,山阴会稽无忧。” “那就拜托将军了。” 诸大绶提醒道:“岳游击还需提防倭寇夜间偷城,去年慈溪就险些被倭寇偷城。” “已安排妥当。” 当晚,倭寇偷城,但守军戒备森严,倭寇无奈而退。 第二日,倭寇继续攻城,但手段不多,毕竟不是正式军队,又畏惧岳浦河昨日设下的埋伏,最终丢下几十条性命匆匆而退。 第三日,倭寇卷土重来,但几乎没有任何举措,只远远和城头守军对峙。 “不过是围城打援而已。”岳浦河不屑笑道:“三日前总督府就有令来,坚守山阴会稽,无需出城击贼。” 梅守德想了想,“萧山的吴惟锡?” 岳浦河犹豫了下才说:“那要看倭寇头目准备往东还是往西……不过巡抚大人守萧山,护杭州钱塘,只怕不会贸然来援。” 第四日,城头的岳浦河惊诧的看着倭寇往西而去,立即派出斥候打探。 消息很快传到了东山镇。 “还真的去攻上虞县了?”茅坤摇摇头,“难道就不怕岳浦河断其后路?” 众人都有些讶然,同时转头看向郑若曾,一语成箴啊! “上虞县城小,把总鲁鹏是岳浦河从湖广带来的,麾下五百守军,加上乡勇约莫千人,倭寇有把握攻下?” “就算攻下上虞又如何,山阴的岳浦河,余姚的刘显都在其身后,除非散成小股流窜,否则……” 胡宗宪皱着眉头盯着地图,转头看向一直在看军报的钱渊,“展才?” 钱渊放下军报,起身踱了几步,轻声道:“徐海在哪儿?” 厅内安静下来了,的确,关键不是倭寇攻哪儿,关键是徐海在哪儿? 钱渊解下腰间苗刀,刀尖点在地图上的上虞县,慢慢往北,迟疑的左右移动,显然也拿不定主意。 “攻山阴的倭寇只有千余,又死伤数百,可有增兵?” 茅坤低头看了眼,“没有。” “攻不下山阴会稽,选中上虞……”钱渊喃喃道:“只怕倭寇要增兵……” 话音未落,外间就有士卒高声禀报,上虞把总鲁鹏送来军报。 沈明臣接过军报念道:“午后数百倭寇来袭,黄昏时分倭寇增兵千余,正在打制云梯……” 钱渊放下苗刀,接过军报看了几眼,又回到案前翻了翻之前送来的军报,目光游移不定。 “展才?” “还记得吗?”钱渊回身缓缓道:“去年数百倭寇袭海盐,流窜至平湖,卢镗率军出击,而徐海突然在平湖现身……” “不错!”郑若曾拍案而起,“徐海是盯上了刘显!” 众人一阵骚动,都很快平息下来,茅坤舔了舔嘴唇,“很有可能,倭寇攻山阴会稽,又攻上虞,只怕是为了诱出刘显……” “偏偏刘参将……”沈明臣话说到一半就住了口,视线落在胡宗宪身上。 驻守余姚的刘显麾下三千多士卒,如果被倭寇诱出援山阴、上虞,被徐海击溃,只怕短时间内戚继光、吴百朋都来不及赶来。 胡宗宪立即示意王寅写下军令,令刘显不得出城,信使匆匆离去后,他才转头问:“展才何以如此确定?” “第一,徐海每次入寇都会先击溃当地官军主力,才会分兵劫掠。” “第二……”钱渊的手摁在案上厚厚的军报上,“三日前,倭寇从沥海登陆袭山阴,今日转而攻上虞,台州、宁波也有小股倭寇来袭……但偏偏,我没看到一份余姚附近有倭寇流窜的军报!” “欲盖弥彰。”郑若曾捋须笑道:“徐海是怕刘显不肯出城援山阴、上虞。” 曾经随钱渊在嘉兴府历经两场大战的何心隐也赞同点头,“去年阮应荐还提过,倭寇月余未攻平湖,偏偏……” “不动。”郑若曾看向胡宗宪,“但是否要调集兵力……” 钱渊手中的苗刀又在余姚、山阴会稽、上虞三县之间形成的三角形地带来回移动,“沥海所已破,三江所倭寇绕行不攻,临山卫……那边可有军报来报?” 负责管理军报的茅坤立即答道:“没有……不过临山卫都是卫所兵,倭寇不来攻,只怕都不敢放出斥候探查。” “徐海应该已经来了……”钱渊喃喃道:“否则诱出刘显,他都来不及……” “展才?” “王义呢?”钱渊突然手持苗刀大步走出去,拉着护卫队头目王义进来。 “如今倭寇先攻山阴,后攻上虞,徐海主力未现,但应该已经上岸……”钱渊手中的苗刀在那一片三角形地带画了个圈,“但如今倭寇截断镜湖、梁湖,三县坚守,即使派出斥候也不过附近数里……” 王义聚精会神的盯着地图,缓缓点头。 “老王,你是边军夜不收出身,最擅刺探军情。”钱渊用力拍着王义的肩膀,“这几年也收了几个徒弟,带十人前往……” 王义拜服在地,拱手道:“必不负所托。”</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八十九章 狐疑 东山镇。 脸色铁青的钱渊无处发泄,猛地一脚踹翻了面前的太师椅,连同王义在内十一人,失落周济不说,剩下十人最终只有四人活着回来。 这次王义挑走的十人都是护卫队的老人,经过数年调教,不说武艺精熟,甚至其中好几人都从钱渊这儿学了简单的数学,不夸张的说,如若投军至少也是队长起步。 特别是护卫队年初抽调四十人入军,留下来也就三十多个老人,一下子损失了六七人,而且都是跟着钱渊许久的老人…… “展才……”陪同着来的郑若曾走近低低道:“大局为重。” 钱渊压抑怒火,转身吩咐道:“受伤的弟兄立即送回临海。” 单膝跪地的王义低声应是,没有责罚,让这条边塞大汉心里很不好受……斥候刺探军情本就是险事,但原本可以安全归来,却最终丢了六个弟兄的性命…… 王义南下选择了最快的最直接的途径,径直入镜湖,转梁湖,再沿曹娥江南下,但可惜在镜湖附近遭遇大股倭寇,苦战之下护卫大半身死,直到夜间,王义带着剩下四人趁夜渡河逃窜,好不容易才回到东山镇。 “回吧。”郑若曾叹道:“展才,徐海麾下也多有被裹挟的青壮……” 钱渊当然听得懂这句话的含义,冷声道:“我钱家护卫的性命就是金贵!” 去年长水镇外,钱家护卫阵亡十三人,钱渊下令砍下一千三百枚倭寇首级堆成京观,此事轰传东南。 今年山阴城外,钱家护卫阵亡十七人,钱渊下令一个月内聚一千七百枚倭寇首级堆成京观为祭品,朝中已有御史弹劾钱渊擅杀。 “杀俘不详……”郑若曾还要再劝,不远处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总督府的亲兵护着一名肩膀上还插着长箭的士卒奔入驻地。 门外乱哄哄的一片,等郑若曾和钱渊进去,那受伤的士卒已经被抬了下去,胡宗宪背着双手仰头盯着地图,茅坤正持笔在写什么。 沈明臣凑过来低声道:“上虞知县孙丕扬求援,倭寇增兵,如今围攻上虞县的倭寇已近两千。” 钱渊和郑若曾对视一眼,都心里有数,八成就是王义那些斥候撞上的那股倭寇。 “应该是纂风镇。”胡宗宪仔细看着墙上的地图,喃喃道:“山阴东北处,距离镜湖数十里外,唯有篡风镇能容纳数千倭寇,而且那附近地势平坦,行军甚速,和上虞县还有水路相通。” 郑若曾在地图上略微比划了下,“一旦刘显出城,不管是水路还是陆路,徐海都能断其后路……当然,最可能是堂堂正正对阵。” “徐海主力已现。”茅坤放下手中笔,“可以调集兵力了?” “但能调动的兵力其实不多,萧山吴惟锡不能动。”郑若曾缓缓道:“徐海的目标是刘显……他也不能动……” “不动。”胡宗宪干脆利索的说:“派信使去余姚,刘显坚守城池不动……纂风镇距离沥海所太近,如若调吴惟锡往东,很容易被倭寇察觉。” 众人都点头赞同,现在的问题是,虽然判定徐海的目标是绍兴府,驻扎纂风镇,但如果立即调集兵力围剿,就算速度再快,距离沥海所很近的徐海转身上船扬帆出海,官兵连倭寇的屁股都未必看得见。 “俞总兵那边……”沈明臣试探问。 “够呛。”郑若曾摇头道:“志辅水战陆战皆通,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俞大猷任吴淞总兵的时候数次扬帆出海击败倭寇,但调驻嘉兴府……手下船只不多,吴淞总兵董邦政也不是好惹的,打造的船只都留在了松江,如今俞大猷手里只有从南京调来的十几艘战船。 胡宗宪犹豫片刻转头四顾,视线正和钱渊相撞……后者深邃的眼神似乎在询问什么,但胡宗宪只微微摇头。 钱渊心里狐疑不已,来了东山镇已经好几日了,每每问起汪直的事,胡宗宪要么扯开话题,要么避而不答。 片刻后,胡宗宪盯着钱渊,缓声道:“嘉靖三十三年,杭州城外临平山一战,展才力主时任游击将军的戚元敬出战,后又是展才举荐其在金华义乌数度募兵成军……就要看展才的眼光准不准了!” 胡宗宪转头道:“令浙江副总兵戚继光率军西进,停留在宁波府、绍兴府交界车厩山,等总督府军令再行。 令台州指挥同知葛浩率水师北上,巡视舟山左右,五日后再向北至岱山。 再令浙江总兵俞大猷派出水师至三山所、乍浦之间,传信吴淞总兵董邦政,水师自崇明出海南下……” 连续不断的军令让众人都忙碌起来,只有钱渊静静听着,视线落在了地图上,有的地名不太熟悉……比如三山所、车厩山。 不过钱渊很快找到了,车厩山位于姚江、慈溪两道河流的交界处,戚继光顺流而下直抵能直抵余姚……胡宗宪有将上虞附近作为主战场的打算。 三山所和乍浦之间的海面……钱渊脸色有点难看,胡宗宪和汪直之间看来谈的不太妥当,否则胡宗宪没必要让俞大猷冒险出海,还让葛浩率水师北上断徐海后路。 诸般军令很快送了出去,郑若曾起身道:“那上虞?” “上虞对徐海来说不重要,如果不能诱出刘显,他完全可以换个目标,甚至分兵劫掠乡野,同样也能诱敌。”胡宗宪挥手道:“但上虞对我们很重要。” 这句话很浅显,众人都听懂了,徐海试图以上虞为诱饵诱出绍兴府驻军主力,而胡宗宪试图以上虞为诱饵诱徐海离开海岸线。 只有徐海离开海岸线,不能迅速登船离海,胡宗宪才有聚歼倭寇主力的可能……否则也没必要让戚继光停留在车厩山了。 所以,倭寇是有可能攻下上虞县的,而胡宗宪是不允许倭寇攻陷上虞县的。 说起来有点拗口,关键无非是战场的选择。 而且一旦上虞县被破,沿江南下就是东山镇,总督府可能会面临倭寇主力来袭……虽然可能性比较小,但这种险不能冒,如果胡宗宪换了地方,各地军报往哪儿报,指挥可能会乱成一团乱麻。 沈明臣低低的声音响起,“还好前日戚继美率军赶来……” 胡宗宪点点头,“令戚继美天亮即刻启程援上虞。” 这种关键时刻,胡宗宪是不会理会戚继美麾下是钱渊一手打造的特殊情况的。 钱渊也没有任何理由反对,但眼角余光不由自主的撇了过去,却正正好又和胡宗宪的视线撞上。</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九十章 抢功 钱渊默然无声,片刻后突然起身将伺候的下人,肃立的侍卫全都赶出去。 王寅诧异连连追问,但身后的胡宗宪做了个手势,侍卫悄无声息的退出大厅。 “五峰那边到底如何?”钱渊盯着胡宗宪低声问:“如若没有把握,为什么不早早道明!” 正准备敷衍几句的胡宗宪瞳孔微缩,眼睛不自觉眯起……这句话听起来是在无端指责,但实际上是在说,你胡宗宪没把握就应该早早说出来,我钱展才是有门路的。 胡宗宪的嘴角微微往下……年初密谈还说自己在汪直那没埋钉子,只能靠你了,骗鬼啊! 一旁的郑若曾低声道:“蒋洲、陈可愿去倭国来回两趟,徐海败,五峰才会出手……” 茅坤劝道:“展才,如若能剿灭徐海麾下主力,其人死活无关大局,小部流窜……只怕汪直也不会手软。” “他汪直不出手……那有什么理由……” 钱渊的话戛然而止,阴沉着脸仔细打量胡宗宪的神色,后者无奈苦笑摊手。 钱渊的怀疑是有理由的,汪直不对徐海下手,就没有……至少没有现成的被招抚理由,而徐海一旦逃窜出海,鬼知道还会不会再起波折,钱渊的诸多计划就要往后推。 总的来说,钱渊试图将剿灭徐海和招抚汪直,再接着开海禁通商联系在一起,而胡宗宪是没必要背负这么多的……招抚汪直已经是极限,他是不愿意掺和到海禁这件事中的。 钱渊压抑心头怒火,起身准备回去,后面胡宗宪起身拱手道:“听闻山阴城中,展才号称钱家护卫精锐甲于东南,这次就拜托了。” 戚继美援上虞虽然是刚刚决定的,但之前是在预想的计划中的,钱渊会带着钱家护卫队一起出发。 钱渊诧异的看着颇为礼遇的胡宗宪,这几日在东山镇,这厮的态度有点冷淡,怎么这会儿热情起来了, 钱渊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回头问:“招抚一事……五峰可有回应?” 厅内安静了片刻,几个幕僚脸色都有点难看,王寅不自觉的避开钱渊投来的视线。 片刻后,胡宗宪才勉强答道:“老母妻儿皆已出狱,五峰感激涕零,密令义子赴杭商讨招抚一事。” 钱渊气极反笑,你胡宗宪这种时候还在玩权谋,是有恃无恐不怕科道言官弹劾? 原时空中,胡宗宪招抚汪直是冒着很大的政治风险的,最终因为科道言官的弹劾被迫放弃招抚,汪直一死,胡宗宪无奈之下编练新军,戚家军实际上是这明年才出现的,后年、大后年才大杀四方。 但如今,钱渊去年在朝中放出了胡宗宪招抚汪直的风声,又在嘉靖帝面前过了明路……很明显,胡宗宪这是在抢功。 毕竟早在嘉靖三十三年,钱渊就隐隐和胡宗宪结盟,之后两度南下,多次密谈,涉及埋在徐海、汪直身边的暗间,两人始终为盟友……而钱渊直到现在才知道,汪直老母妻儿早就被胡宗宪扣在手中,而汪直也早就派出信使和胡宗宪密谈招抚。 钱渊当然知道胡宗宪为什么此时在自己的逼问下才吐露实情,戚继美毕竟年纪轻,战阵经验不足,两个月前的山阴大捷实际上是钱家护卫挫敌锐气,戚继美才能乘势而胜。 而钱渊历次对阵倭寇,战无不胜的过往更让胡宗宪信重,他如此热情,就是希望钱渊携护卫队亲赴上虞。 沈明臣、何心隐懵懵懂懂,郑若曾隐隐猜得出几分,而王寅和茅坤,一个是胡宗宪乡党最受信任,一个是进士出身,官场里打过滚,都是心知肚明。 但胡宗宪心里也苦啊,自己费尽心机爬到浙直总督高位,想尽办法到处捞银子编练新军,亲身上阵绞杀倭寇,处处为难,处处烦心……而他钱展才呢? 没上京前就因击倭名扬东南,与东南文武官员交好,上京又简在帝心,出入裕王府,和严世蕃交好,还娶了徐阶的孙女……好处捞完再下东南,又在嘉兴府力挽狂澜,巡视东南沿海,多少官员都与其私交甚好。 不夸张的说,在东南,钱渊的名气是要大于胡宗宪的……当然了,这和胡宗宪当年攀附赵文华也有关系。 最重要的是,去年大战,胡宗宪弃钱渊献计,以至于嘉兴、湖州沦陷,而年初密谈,今年大战基本都在钱渊的计划中,胡宗宪起到的作用并不大……换句话说,即使是胡宗宪本人也在钱渊的指挥棒下起舞。 如果是个普通的浙江巡按,胡宗宪也无所谓,但这是简在帝心,还与裕王交好的钱渊。 胡宗宪还真不是抢功……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关键是一旦大胜,自己在朝中诸公、嘉靖帝面前,自己抢功抢得过钱渊吗? 长时间的沉默,钱渊的目光聚拢如刀尖一般刻在胡宗宪的脸上,恨得牙根痒痒,洪洞县里无好人啊,虽然早就知道这厮不是个好鸟,没想到关键时候玩了这么一手。 “展才,大局为重。” 钱渊霍然回头瞪着郑若曾,“大局为重……他吴惟锡大局为重,以至于身为浙江巡抚,手无权柄,就连区区一个参将也敢以下犯上!” 前些日子,刘显上书总督府和余姚守将岳浦河对调,吴百朋是持反对意见的,他举荐浙西参将汤克宽代刘显……结果就在总督府,刘显对吴百朋很是说了些不好听的话。 “大局为重,大局为重……”钱渊冷笑道:“钱某人还不够大局为重?” “在陛下面前,钱某就说了,胡汝贞此人擅权谋,通军略,实是浙直总督不二之选,惜其量窄!” 胡宗宪脸上的苦色愈来愈浓,被人逮着痛脚了,还能怎的……无论如何,他是不会,也不敢和钱渊撕破脸的,不说以后,光是眼前,还指望着钱渊亲赴上虞,诱徐海主力南下。 但钱渊不爽啊,这一年多来,先是谭维,后是父兄,诸多意外让自己将计划一改再改,已经面目全非,到头来,胡宗宪又玩了这么一手……这意味着接下来的诸般事,只能说,看老天给不给面子了。 于是,几个幕僚只能沉默的听着钱渊以尖酸刻薄的口吻各种指桑骂槐,第一次见识此景的茅坤在心里感慨,真不让公瑾! 茅坤是嘉靖十七年进士,当时夏言权倾朝野……夏言是出了名的言辞激烈,指桑骂槐是他的看家本事,多少同僚被他骂的抬不起头。 “都什么时候了,还像街头巷尾妇人一般撕扯不清?!” 诸位幕僚中,敢跳出来的也就是曾和钱渊并肩作战的何心隐了,他厉声喝道:“戚继美亦是去年桐乡、长水镇大捷将领,何某愿请命督战!” 郑若曾给钱渊使了个眼色,差不多就行了,人家一个浙直总督被骂的这么长时间不反口相驳,算是有肚量了。 钱渊冷笑道:“伯鲁兄前些日子一力调戚继美赴东山镇,不会早早预见此刻吧?” 没等郑若曾开口,钱渊又看向何心隐,“夫山兄,你以为为什么要我钱某亲赴上虞,人家看重的是着盔甲精锐甲于东南的护卫队!” 狠狠瞪了眼胡宗宪,钱渊霍然起身,“等明日……黄花菜都凉了,即刻启程!”</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九十一章 先声夺人 前头的喊杀声震耳欲聋,吴大虎往后站了站,手搭凉棚看了会儿,粗着嗓门大声道:“也没什么难的,怎么三天都没攻下来?” 先期攻城的倭寇头目脸色有些难看,娘的老子把矛尖都快磨平了,你小子来捡便宜还说这种风凉话! 吴大虎最早是叶麻手下的倭寇头目,后来王江泾大战后机灵的投入徐海麾下,他是倭寇头目中少见的卫所出身,自小习武,而且还读过一些兵书,懂些战法,去年德清县、秀水县就是被他攻破。 从早晨开始攻城,到现在还没超过两个时辰,上虞县城头已是一片混乱,鲁鹏手持半截长枪来回奔驰,举着长刀的孙丕扬已是披头散发。 倭寇倒是没有重新打造攻城器械如云梯之类的,但吴大虎是昌国卫百户出身,从卫所弄了一批弓箭,就依靠几十个勉勉强强将箭射上城头的弓箭手,倭寇迅速攀上城头,毕竟人数优势太大了。 鲁鹏已经绝望了,守城三日,麾下五百士卒如今只有不到两百人,连城头都未必能站的满,下面的乡勇……绍兴府的乡勇说不定还有会做几首歪诗的,你能指望他们上城头杀倭? 孙丕扬已经在心里估算什么时候挥剑自刎,倒下的姿势不能太难看,自刎之前要不要喊两句…… 志得意满的吴大虎挥挥马鞭,驱使胯下的骡子往前挪了几步,指着西南侧城门外的姚江,“那边去一拨人,堵在河对岸,别把人放跑了,往东边跑的别去管。” 很快有倭寇弄来大批渔船临时充当桥梁,两三百倭寇蹦蹦跳跳的渡过姚江去了对岸。 上虞县位于曹娥江、姚江的交汇处不远,姚江的支流通明江也在附近,周围河流纵横,山峰林立。 孙丕扬百忙之中抽眼看去,长叹一声就要去拿早就准备好的长剑……文人自刎,当然要用剑而不是刀。 就在这时候,孙丕扬瞳孔微缩,身子一僵,右手抬起指向城外姚江。 “老爷小心!”一个护卫合身冲来,将一个身穿皮甲的倭寇撞倒,两人一齐咕噜噜沿着城头的台阶滚了下去。 孙丕扬来不及去看护卫生死,猛地一个箭步跃上城头,高呼道:“援兵来了,援兵来了!” 周围的厮杀声一歇,城头的官兵,云梯上的倭寇都转头看去,姚江对岸,黑压压的数百官军不知何时出现,身穿铁甲的士卒,闪亮的刀光,让刚刚渡河的数百倭寇一片混乱。 “下来!”鲁鹏最先反应过来,冲上去将孙丕扬一把扯下来,两人脚刚落地,耳边就传来嗖嗖箭声。 “不要命了!” 孙丕扬死死握着鲁鹏的胳膊,“应该是总督府派来的援兵!” 鲁鹏另一手挥舞残枪,高声呼道:“弟兄们,援兵到了,倭寇要退了!” 话音刚落,刚才还在往上爬的倭寇一溜烟往下滑,来不及的干脆往下跳,一时间人仰马翻一片混乱。 孙丕扬丢开鲁鹏,狂奔数十步,瞪大眼睛细看,援兵几乎没有任何停留,最前方的甲士手持奇形怪状的长枪如刀切豆腐一般将接战的倭寇刺倒,跟上来的甲士或手持盾牌,或举着钢刀、长枪沿着突破口往里猛冲。 不消片刻,数百倭寇立时土崩瓦解,哭爹喊娘的往回倒窜……并不是官兵杀的太狠,而是官兵出现的时机太巧,正好是倭寇渡河立足未稳的时候,而所有倭寇都知道,身后是有一条以渔船临时搭建的桥梁可以逃走的。 远远看着这一幕,钱渊笑道:“继美不愧是将门虎子,选择的时机恰到好处……不选倭寇半渡,而是倭寇渡河立足未稳之时。” 吴成器惋惜道:“可惜初战要先声夺人,不然以小队进击,配以鸟铳、短矛,应该能将这数百倭寇全都留下。” “不指望十全十美。”钱渊摇摇头,“已经不错了,先声夺人,只要倭寇头目不是傻子,就不会继续攻城。” 吴成器赞同的点头,他原本驻守三门镇,后来钱渊巡视宁海后将其调到了天台来协助戚继美,毕竟宁海那边有卢斌、侯继高、钟南,不缺将官。 站在山丘上远眺,那数百倭寇像鸭子一样被赶过江,留下一地的狼藉,对岸的倭寇已经停止攻城过来接应,最前方的护卫队没有过江,只一刀一刀将留下的倭寇砍倒,枭首,丢到一边聚集起来。 钱渊两腿一夹,趋马驶下山丘,穿过基本没接战的后阵,一直到姚江边。 手持倭寇首级的梁文咧嘴笑道:“少爷,没给您丢人吧!” “干的还不错。”钱渊笑道:“伤亡如何?” “倭寇都被吓懵了,一接战就全稀里哗啦的垮了,最前面的都着甲,只有几个被划伤了,喏,正在包扎呢。” 钱渊满意的点点头,今日凌晨启程,出发前他又敲了胡宗宪一笔竹杠,扒下这厮身边亲兵身上的三百副铁甲。 刚才就是以护卫队为主,又将军中六哨身边的亲兵队集中,全都披上铁甲,突然冲阵,一战之下果然大获全胜……这也是因为倭寇只顾着攻城,放出的斥候太少的缘故,姚江对岸就五六个倭寇盯着,被王义带人轻松摸掉。 本还想着怎么先声夺人,倭寇头目倒是好心,特地送来了一盘好菜。 士卒们开始打扫战场,将垂死的倭寇一一枭首,散落一地的军械收拾集中,又将姚江上的船只拉过来。 “不过江?”吴成器低声道:“适才望远镜看到上虞县是真的守不住了。” “别急。”钱渊冲着上游努努嘴,倭寇居然收拢了一批渔船,看样子试图渡江打一场。 这也能理解,毕竟援兵也就千余人,不比攻城倭寇人多。 “约莫千五。”戚继美拿着望远镜仔细观察了会儿,“展才,就在这边再打一场?” “指挥的事我不管,你和老王商量。”钱渊干脆利索的说:“但行止出于我口。” 战场直接指挥不是钱渊的长项,实际上这么多年那么多次对阵倭寇,钱渊只在桐乡大捷中有明确的部署,那是在劣势中的拼死一搏,也是因为他看到了谭维、周济在侧翼。 但大军的动向却需要钱渊来把控,这也是他的长项。 那边渡江的倭寇乱哄哄的一片,钱渊都懒得理睬,戚继美和王义也没有趁乱进攻,而是开始……安营扎寨。 上虞县城头的鲁鹏急了,拍着城墙嚷嚷道:“想什么呢,手上有船只,直接渡江入城不就完了,居然还要打一场……呃,后阵在搭帐篷……他们不进城?!” 孙丕扬仔细看了半响,才缓缓道:“城外隔江扎营,正合兵法……选的位置恰好顶在腰间,倭寇一旦攻城,侧翼必是软肋。” “连个旗号都没有,是谁的麾下……”鲁鹏嘀咕道:“反正肯定不是岳游击,也肯定不是刘参将。” 孙丕扬倒是隐隐猜到,说不定是自己那位在京中搅动风云,享誉盛名的同年到了。 同为嘉靖三十五年的进士,孙丕扬默默无闻,只是个三甲进士,但同为三甲进士,钱渊却一跃被选为庶吉士入翰林,对此,孙丕扬很是不爽。 出身边塞的孙丕扬心里是如此想的,钱渊因东南抗倭而名扬天下……东南的倭寇,能和蒙古大军相比吗? 但任上虞知县几个月后,孙丕扬的想法彻底改变了,他难以想象倭寇在东南的猖狂……就在正月初二,他出城巡视地方,倭寇大大咧咧的在数百官兵眼皮子底下洗劫村庄,掳走青壮妇女,就连蒙古军也没这么狂。 更别提倭寇攻城这几日了,虽然倭寇不擅攻城,但近身厮杀不顾生死,凶悍暴虐更胜蒙人。 孙丕扬紧张的看着姚江对岸,只有三四百官兵在列阵,余者要么在歇息,要么在安营扎寨,甚至还看得到袅袅炊烟。</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九十五章 开战(上) 又是个大雾天。 在钱渊的注视下,朝阳缓缓绽放出红晕,猛然跃出地平线,但刺眼的光芒无法穿透浓厚的大雾,这次别说一江之隔的上虞县城了,就连姚江上的渔船都朦朦胧胧。 高声呼和,兵刃相撞,时不时传来的马蹄声,斥候带着长长调子急奔回营,让营地里一片沸腾。 如此大雾天气,让斥候的探查极为困难,也极大的增加了风险系数,两三艘渔船往西探查,结果十多人遭倭寇群箭,只回来了一艘,隔岸上虞县城派出的斥候被数十倭寇追杀,最终只有两人跳江幸存。 “不急。”郑若曾轻声道:“徐海率主力贸然南下,已入彀中,只要戚元敬能及时赶到……” “如若徐海立起大军,全力猛攻,试图摧毁此处营地、上虞县城,纵然戚元敬赶到又如何?”钱渊毫不客气的笑道:“总督大人亲赴前线,率军对峙倭寇,大败,上虞失陷……” 茅坤偏头看了眼胡宗宪的脸色,上虞失陷并不重要,但关键是,不能在总督胡宗宪已至的情况下失陷……那些科道言官连鸡蛋里都能挑出骨头,当年茅坤自己就是吃了这种亏才致仕归乡。 郑若曾摇头道:“此营设置姚江岸边,戚继美麾下士卒多有战功,昨日又大败倭寇,先声夺人……” 钱渊继续说:“好吧,营地难攻,如若徐海以偏军对峙,另遣倭寇攻陷上虞县城呢?” 这下郑若曾也没话了,这种情况是存在的,他瞄了眼钱渊,事实上两人心里都有数,这是徐海最有可能采用的招数,急攻上虞,自己亲率主力在后,堂堂正正击溃援军,短时间内官军将那他毫无办法。 想想也是,毕竟直到昨日徐海主力才大战旗鼓的出现在绍兴府腹地,能及时来援的只有刘显,只要击溃刘显,宁波的戚继光,萧山的吴百朋短时间内都难以相援,更何况这几处也不是没有倭寇出没。 总的来说,胡宗宪的信心来自于,有心算无心,所以才在徐海主力现身后,立即赶赴上虞。 但胡宗宪没有想到的是,钱渊居然下令在姚江对岸安营扎寨,而不是率军入城……如果是入城,上虞小县有千余守军,再加上胡宗宪带来的数百亲兵,必能守住上虞,从容等着戚继光率军来援。 而现在,胡宗宪就要冒着,自己亲赴前线,而上虞县可能失守的窘状。 其他人心里猜不出,但胡宗宪本人、钱渊、郑若曾、茅坤四人是心里有数的。 从战局整体来说,官军已经占据了主动,接下来就要看戚继光、刘显能不能击败徐海。 但从胡宗宪本人来说,他难以忍受上虞失守的可能性。 亲自前去查探的彭峰跳下马,“倭寇分兵,即使是望远镜也看不清,但确定分兵,大部在姚江对岸,小部对着营地方向。” 钱渊没说话,只偏头看了眼戚继美,后者立即下令将江面上的渔船往上游聚拢,拆掉以小型渔船粗略搭建的桥梁。 “慢!” “此时入城应该还来得及。”一个容貌俊雅的中年人慌忙道:“总督大人当坐镇城中……” 戚继美住了嘴,回头看了眼,又看了看胡宗宪和钱渊。 这次不用钱渊发话,胡宗宪狠狠盯了眼这厮,冲着戚继美扬扬下巴示意。 这种事用屁股想想就知道了,钱渊、戚继美率军驻扎城外,而胡宗宪一到,就要躲入城内……要知道胡宗宪是来抢功的,脸皮再厚也做不出这种事。 更何况胡宗宪非常怀疑自己能不能指挥得了戚继美……这一军共六哨,其中四个把总都是钱家护卫出身,半数士卒都经历过长水镇、桐乡两场大捷,数十个钱家护卫担任正副队长,不夸张的说,这几乎算得上钱家军了。 最重要的是,胡宗宪相信,自己躲入城中,一旦此战大胜,钱渊必然不会说好话……而钱渊不管是从浙江巡按的身份还是简在帝心的身份,都是有能力将奏折或书信直接递到嘉靖帝面前的。 已经有斥候渡江去通报,上虞县城头响起零零星星的鼓声,远远看见有人朝这边挥手。 又过了半响,更多的军报送来。 “倭寇分兵千余……”郑若曾咂咂嘴,“营地只有八九百士卒,主动出击……” “不可能。”钱渊立即否决,“谁知道倭寇有没有伏兵,再说了,依营而守,立于不败之地。” 其实最重要的原因是,从嘉靖三十三年起一直维持到现在的钱家护卫阵列虽然杀倭颇多,但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灵活性非常差。 一队三十人,很难保持完整的队列前进,一个不好就是阵脚松动……所以钱家护卫,戚继美麾下对敌,往往是先稳守阵型,才会适时出击,。 这一点钱渊早在去年就感觉到了,去年在嘉兴府,两次都是松江兵侧翼出击,侯继高、吴成器身先士卒不顾生死,才换来两次大捷,但也伤亡惨重。 所以钱渊在年初和戚继美、侯继高密谈的时候,才会建议每一哨设一亲兵队,必要的时候集中起来做为机动力量或预备队,但这和军中总体战术是不符合的,总的来说,戚继美麾下大军是很难像鸳鸯阵一样既能坚守,也能灵活进击的。 “粽子。”钱渊懒得让护卫剥,捡起个快手快脚剥了三两口吞下去,突然骂道:“梁生,娘的你小心点,不会骑马就别骑,丢人现眼!” 不远处传来一阵哄笑声,被战马摔下来的梁生气急败坏的对着周围破口大骂,悻悻快步过来,“少爷,倭寇速度挺快的,千步开外驻足。” “仔细说说。” “最前面有百来个真倭,那模样一看就知道了。”梁生接过钱渊递来的剥好的粽子,一边啃一边说:“算是盯上了,怕咱们渡河呗。” 虽然渔船粗略搭建的桥梁已经被拆了,但姚江这一段江面很窄,想迅速搭建并不难,再说了,东南人大都熟知水性,游过去也不难。 “这是军对军,炮对炮,盯死了啊。”钱渊丢下粽叶,“对面呢?” “看不清,但最前面的都抬着云梯呢,估摸要攻城。”梁生偏头瞄了眼上虞县城,“张三还在里面呢。” 昨日张三率一哨入城协助鲁鹏守城,加上原先守军、乡勇、衙役等一共约莫五百人……郑若曾昨晚就提出了,入城的援军有点少,如果徐海猛攻,未必守得住。 前面交代完了的戚继美大步回来,让人在地上铺上简略的地图,这是钱家护卫昨日探查周边后,钱渊亲自动笔绘制的。 “以姚江为界,约莫千五倭寇在前,抬着云梯,应该是攻城主力,徐海大旗在后四五里外……” “多少人?” “除了几面大旗外没什么旗帜。”戚继美摇摇头,这个时代计算敌军兵力一般是以旗帜为计量单位的,他想了想,低声道:“不少于三千。” 众人都默默点头,驻守余姚的刘显麾下四千多士卒,徐海想一战击溃,手头可用的兵力不会太少,在后四五里外,也给援军到达后,倭寇整军冲锋留出了必要的空间。 钱渊冷笑道:“徐海此僚还真有信心啊!” “放在两年前,即使徐海聚拢大股倭寇,也从不敢堂堂正正……”郑若曾叹道:“和汪直开战,倒让徐海练出以支强军。” 钱渊正要反驳,这个锅可不能让父亲钱锐去背……这时候外头梁生探头过来低声道:“倭寇攻城了。”</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九十六章 后手 张三左手持盾恰好挡住一支不知从哪儿射来的冷箭,右手长刀隔开对面倭寇劈下的刀刃,身后的士卒长枪突刺将倭寇捅下城头。 “干得好!”张三只来得及吼了声,马不停蹄的扑向左侧,盾牌在先猛冲过去将两个倭寇合身撞翻。 驻守的两个士卒都来不及刀枪齐下,又有两个倭寇已经爬上城头。 张三从绑腿上摸出短刀捅死一个,但另一个倭寇身强体壮死命两拳在张三脸上开了个酱油铺,两人在城头上搂搂抱抱滚成一团。 还是孙丕扬赶过来,眼疾手快一刀劈在倭寇腿上将两人分开,另一个士卒长枪捅进倭寇胸膛。 满脸血污的张三咧嘴一笑,正要赞一句……当年崇德城头,少爷一刀劈下来,自己和倭寇同时捂大腿,但连赞一句的时间都没有,孙丕扬已经赶往其他处,张三一个骨碌爬起来,捡起长刀奔过去。 “这边交给我!”张三定睛一看,立即高吼道:“拿狼牙筅来!” 已经有几十个倭寇攀爬上城头,并横向扫荡出一块地盘,张三不用往下探头看,就知道肯定有大批倭寇在下面聚集,准备以此为突破口一举破城。 总的来说,倭寇不比其他反贼,攻城的手段比较少,只能以蚁附的方式攀爬城头,这对于守军来说,只要在一定的强度内,解决难度不高。 “放!” 厉喝声中,十几支鸟铳同时开火,将最外围的七八个倭寇打成马蜂窝,两头手持狼牙筅、盾牌的士卒大步往前,身后的长矛手紧紧跟随。 姚江对岸,郑若曾双手拿着望远镜紧盯不放,手腕上青筋毕露,好一会儿才放下望远镜,低声道:“太险了!” 钱渊也眉头紧锁,这是他没预计到的状况,徐海虽是让散兵游勇攻城,但却是从一开始就全力猛攻。 拿过望远镜看了眼,攻城倭寇中间或看得到一面旗帜,钱渊猜测是应该是前日大败的那批倭寇戴罪立功……特么你是倭寇诶,这么乖,这么听话干毛! 钱渊悻悻的转了个方向,离城两三里外,数百手持长刀的倭寇正虎视眈眈……这不是徐海准备破城后的预备兵力,而是督战兵,而且还是真倭,只要看到有逃窜的倭寇立即就是一刀,身边已经丢了十七八个脑袋了。 再转了方向,几里外的千余倭寇不往前也不往后,只顾盯着戚继美。 戚继美已经试过两次,这边以渔船输送兵丁渡江,这股倭寇立即警觉的前压,而戚继美一旦派出兵丁往前试图迎战,这股倭寇立即退开,但官军回营,倭寇又会压上来,像牛皮糖似的。 钱渊放下望远镜,抬头看了眼天色,离正午还有个把时辰呢,上虞县已经三次被倭寇攻上城头了,这时候他也后悔派入城的援军有点少……但如果派的多了,营地这边风险也会增大。 “展才?”戚继美低声道:“差不多了吧,张三顶不住了。” 钱渊点点头,“可以开始了。” 看着梁文离去的声音,再偏头看了眼不远处的胡宗宪,这厮脸色难看的紧……用钱渊的阴暗心思来揣测,如果胡宗宪没有亲赴前线,才懒得管上虞县会不会失陷,只要能大败倭寇,必要的损失,那就损失吧。 不过钱渊自己不会这么想,其他的不说,张三还在城中,孙丕扬还是同年,上虞县内还有不少世家大户都龟缩城中。 攻城的倭寇终于暂歇,营地内响起一片紧张后放松的喘息声,郑若曾摇头道:“无援兵,上虞县两个时辰内必破。” 茅坤看向钱渊,“三日前,展才率兵援上虞,若上虞城破,展才也……” 这话说到一半,茅坤就在钱渊嘲讽的目光中住了嘴……现在有胡宗宪来扛锅,轮不到我! 沈明臣低声道:“昨日,戚元敬率兵从车厩山启程,黄昏抵达余姚,今日晨间启程沿姚江西进,午时左右才能抵达。” 胡宗宪身边的中年人指手画脚道:“如若戚把总不敢,可搜集渔船,让总督府兵丁渡江援城。” 虽然手掌千余战力出众的大军,但戚继美还只是个把总,不过就算是胡宗宪、钱渊也不会称呼戚继美为“戚把总”,这话一出就招致众人皱眉。 “难。”茅坤嘴角微撇,“不说徐海分兵千余就是为了遏制援军渡江,而且倭寇攻城,靠近姚江这一侧的城墙都舍弃不攻,就是为了留出空地。” “而且那些督战队只怕不仅仅为了督战,也是盯着这边的。” “但不出兵,就眼睁睁的看着上虞失陷?”中年人振振有词,“总督大人亲赴前线……” “好了!”钱渊实在听的不耐烦,打断道:“这位罗先生说的在理。” 众人安静下来,或惊疑,或诧异,或难解的看向钱渊。 “出兵三百渡江。”钱渊偏头随手找了把刀硬生生塞在那罗先生手中,“那就拜托罗先生亲自领军渡江,此战胜负,上虞县能否保全,全在先生。” “罗某……罗某……” “戚把总治军极严,但凡临战不前者,立斩不赦,不用钱某再交代了吧?”钱渊冷笑着瞥了眼这厮手中摇摇晃晃的腰刀:“对了,弃械者,割耳。” “罗某……” “在钱某面前,严东楼,赵元质也要客客气气,你算个屁!”钱渊早就不爽这厮了,“罗文龙,你说今日我一刀割了你的首级,严东楼会因为和钱某起隙?” 转头看了眼众人脸色,钱渊笑道:“只怕是大快人心。” 罗文龙转头看了眼胡宗宪,但后者转过身去,如郑若曾、茅坤面无表情,如沈明臣、王寅也转过头去,而何心隐一个劲的向钱渊使眼色……剁了这厮! 罗文龙抖似筛糠一屁股坐倒,他是嘉靖三十五年南下,专门负责严嵩父子和胡宗宪之间联络,当然了,他最主要的作用是捞银子。 因为钱渊的存在,严世蕃今年的进项少了很多,不过钱渊已经给严世蕃去了信,但严世蕃的进项少了,也意味着罗文龙的进项少了……为此他多次在信中、总督府内很是说了些钱渊的坏话,何心隐甚至为此和罗文龙动过手。 胡宗宪幕中大都是久享盛名的名士,或多或少都曾经走过科举路,如沈明臣、王寅也都是个秀才诸生,他们为了东南倭乱投入胡宗宪幕中,但也都秉持东南士林的基本态度。 什么态度? 骂严党就是基本态度,当年赵文华南下除了胡宗宪谁都招揽不到,就是因为他是严党中坚,严嵩义子。 懒得理会这种小角色,钱渊拿起望远镜,不过这次他没看向倭寇,而是看向了姚江的上游。 “倭寇又来了。”沈明臣小声提醒。 众人看去,黑压压的倭寇抬着云梯再次扑向上虞县城,十几个倭寇正在弯弓搭箭试图压制城头士卒。 随着一声清晰的暴喝声,一个大汉奋起千钧力,将刚搭上城头的云梯推倒,但紧接着两支长箭射穿他的身躯。 沈明臣、何心隐、王寅急的不可开交,但胡宗宪和郑若曾对视一眼,都心里有数……钱渊还能有闲情雅致戏耍罗龙文,必有后手。</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九十七章 甲士 距离六七里外的山丘上,众人环绕之中,徐海右手摁着刀柄满意的看着摇摇欲坠的上虞县城。 虽然一次又一次的被赶下城头,但毫无疑问,守军的抵抗力越来越低,眼看着就要撑不下去了。 徐海不在乎上虞县城的沦陷,他在乎的是驻守余姚的刘显,为此他向北边放出了不少小股倭寇做斥候,一旦刘显来援,他就能立即整军压上去。 就在这时候,若有若无的鼓声传来,徐海皱眉细听,鼓声越来越响亮,他拿起望远镜换了个方向,讶然看见姚江对岸的守军正在列阵出营,高高飘扬的旗帜向着对面的倭寇。 分出偏军对峙,无非是在提醒官军,别想着援上虞县城,徐海不认为对方会主动挑衅。 对于钱渊、戚继美麾下这不到千人的官军,徐海是反复思索之后才决定以偏军对峙的。 徐海很清楚,这是块硬骨头,战力强劲,士气高昂,甚至还安营扎寨,看看那模样徐海就不想打……最关键的是,徐海想吃是能吃进肚子里的,但肯定是要付出代价的。 徐海不希望因为这不到千人的官军导致主力受创,以至于接下来的大战无力,如果能顺利的击溃刘显,这千人还能反了天? 但在望远镜里清晰的看见,顶盔掼甲的官军士卒排列整齐,缓缓但毫不停留的向前,高举的长枪像是茂密的钢铁森林,平放的狼牙筅闪烁着寒光,鸟铳手在两翼游走。 对面的倭寇已是举足无措,在预计中,这股官军是不会全力压上的,不说身后姚江上有渔船搭建的桥梁可供倭寇增兵,现在上虞县城都快被攻破了。 徐海皱眉思索片刻,转身大步下了山丘,翻身上马向着姚江方向疾驰而去。 “将军,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啊!”身边的倭寇头目大声吼道:“要不干脆吃掉他们?” “调一千过去就够了,钱展才这些年好大名声,倒要看看这厮是不是三头六臂!” 乱七八糟的建议在耳边响起,徐海充耳不闻,一直疾驰到姚江边,再拿起望远镜细看,心里不由嘀咕,已经有七八百官军出营了……要不干脆吃掉? 徐海能看得见,营地里的钱渊自然也看得见。 “好像是徐海?”戚继美这次没有亲自上阵,而是让杨文掌总,“算是诱过来了?” 钱渊放下望远镜,摇头道:“不过是小把戏而已,聊胜于无,开始吧。” 彭峰转身传令,身后山丘上,竖起一面红旗,再往东的峰顶,又竖起一面红旗。 杨文那边已经和倭寇接战,侧翼的鸟铳不停放枪,惹得百余倭寇冲来,但鸟铳手立即往中路集结,躲入阵列之中,偏偏姚江岸边大军不便横向展开,倭寇也无可奈何。 杨文率四哨出战,一哨在前,一哨为中军,左右各一哨,基本上没有被倭寇侧击的危险,前哨掷出短矛,又有鸟铳相助,倭寇站不住脚连连后退,但飞掷来的斧头,射来的长箭也造成伤亡。 “放心吧,杨文聪明的很。”戚继美低声道:“只是装模作样,拖延时间而已。” “就怕他看到倭寇站不住脚,猛冲猛打……”钱渊细看对岸,徐海麾下主力正在向这侧移动,其实这很无所谓,钱渊只是想做到最好,或者说让伤亡更少。 这时候,拿着望远镜一直观察对岸的郑若曾突然道:“不对,倭寇后阵乱了。” 胡宗宪抢过望远镜仔细看了几眼,“的确有点乱,这是……” “大人,援兵到了!”沈明臣吼道:“看!” 众人顺着沈明臣的手向姚江上游看去,恰恰看到被上虞县城遮挡住的姚江上,五六艘船只正在靠岸,身穿铁甲的士卒跳下船,手持兵器冲上岸。 “不对,不是援兵。”郑若曾立即看出了端倪,他转头看向了钱渊,这应该是之前埋下的后手。 钱渊微微点头,“的确不是援兵,但伯鲁兄是如何看出来的?” “戚元敬将门出身,熟知兵法,也不缺战阵经验,如果真的是他率兵来援,不会选距离上虞县如此近的地方停船靠岸,一个不好就被倭寇堵住。”郑若曾解释道:“戚元敬必会在距离上虞县至少五里外下船,整军进击。” 书上得来终归浅啊,钱渊不禁点点头,这是很容易被人忽略的一个细节。 一直霸占望远镜的王寅突然尖声道:“展才,你不是说吴鼎庵入城了吗?!” 王寅和吴成器是老乡,早年就认识,后来都在总督府更是结交为友。 钱渊板着脸没吭声,他倒是劝吴成器入城,可惜这厮平日里看起来文质彬彬,还能吟诗作赋,会稽典吏、松江推官都是文官,但偏偏上了战场,狂呼猛冲,不避生死,锐不可当,非要主动请缨。 手中还有望远镜的都细细看去,船只靠岸不过片刻,将近两百士卒已然集结起来,小步跑向上虞县的城墙,就沿着城墙一路向北而去,而冲在最前面的两人众人都很熟悉,一个是护卫队首领王义,另一个就是松江推官吴成器。 已然起风了,正好是顺风……吴成器无端的在心里如此想,耳边呼啸而过的风,胸膛里怦怦乱跳的心脏,浑身上下似乎全都涌到脑子里的鲜血…… 加速! 再加速! 几个手持狼牙筅的甲士越众而出扰乱倭寇阵势,后面的士卒顺势投出第一批短矛,吴成器挥舞双刀第一个沿着缺口杀入阵中,手起刀落连续劈倒两个倭寇,后面百余人齐齐举刀杀来。 从船只出现,到士卒上岸集结,再到王义、吴成器以城墙为掩护一路杀来,倭寇几乎没有什么反应时间。 虽然徐海向北放出不少斥候,而且也有倭寇发现了这六七艘船只,但这批以钱家护卫为核心的士卒目的明确,执行力极强,没有给正在攻城的倭寇任何集结的机会。 将近两百士卒,全都顶盔掼甲,每个人都身强体壮,战阵经验丰富,除了钱家护卫之外,以从全军中挑出的勇士为补充。 两百甲士,即使放到数万人对阵的战场上,投入某个关键时间点,这也是一股足以翻盘的强大力量。 几乎瞬间,聚集在一起准备攻城的三百倭寇被完全击溃,哭爹喊娘的四处逃散,王义偷空瞄了眼城头上指挥方向的旗帜,高声呼和将倭寇向着西北方向驱散。 徐海的主力远在六七里之外,倭寇只有几十匹马,短时间哪里来得及赶过来,更何况戚继美那边刻意的出军让倭寇主力正在向南移动,唯一保持建制又能及时赶到的倭寇只有两股,一是作为督战队的百余真倭,二是吴大虎身边的数百倭寇。 选择谁这是理所应当的,真倭的战斗力远比普通倭寇要强。 这下热闹了,被刻意驱赶的倭寇和赶来的督战队撞在一起,一片人仰马翻,那些真倭还试图让逃兵返身对敌,结果为了逃命的倭寇毫不犹豫手起刀落。 很快,真倭组成的督战队被冲散,王义、吴成器毫不停留,率甲士穿阵而过,没有去管云梯上正在往下爬或者四散逃窜的倭寇,兵锋直指竖着大旗的吴大虎。 六七里外的徐海面黑如锅底,只能狠命的甩着马鞭,他很清楚,就算现在主力赶过去,那也是来不及的,难道指望吴大虎能挡得住? 但这股援军是从哪儿来的? 为什么斥候没探查到? 的确,普通意思上,伏兵是很难躲过斥候的眼睛的,但在东南,群起的山峦,纵横的河流给了钱渊这个机会。 王义、吴成器在抵达上虞击溃攻城倭寇的当晚,就率两百甲士往姚江上游,隐藏在山中。 直到用望远镜看见红旗招展,他们才乘船从姚江的支流通明江南下,再沿姚江顺流而下,直抵上虞县城外,距离将近十里,又是茫茫大山中藏两百甲士,倭寇斥候如何能探查得到。</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九十八章 凿穿 前日大败,今日攻城,吴大虎麾下还有千五倭寇,但现在环绕在他身边的只有不到四百,剩下的要么四散逃窜,要么正在和督战队开打。 身边的大旗摇摇晃晃好似要倒,吴大虎本人是卫所出身,懂些兵法,知道这时候往回逃必然大溃,十有八九脖子上得挨上一刀。 来袭的甲士从一开始就进入高速状态,脚步从来没有停歇过,像一支锋锐无比的利箭,将面前的屏障毫不费力的撕裂,又好像一根巨大的铁锤,将面前的一切砸的粉碎。 这一次,没有盾牌,没有鸟铳,甚至没有长枪,只近身搏杀,猛冲猛打,以最快速度凿穿倭寇阵营。 甲士腰间佩刀,背上负刀,只靠这两把刀奋勇向前! 砍的血花四溅! 杀的痛快淋漓! 就连最开始举着狼牙筅的四名甲士也一样,为了速度,他们在第一波破阵后就丢下狼牙筅,拔出长刀大呼酣战。 城头渐渐响起了鼓声,越来越响,高昂的鼓声,兴奋的高呼,城上城下万众瞩目。 大旗下的吴大虎喉结动了动,口中一片干涩,透过前方紧急布置的长枪阵,他清晰的看见,身披铁甲的猛士正绝不停歇的冲来,侧面的阳光射在盔甲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吴大虎眼前一花,手搭凉棚,突然一个黑影出现在他视线中,魁梧高大的身躯,狰狞的面孔,大步向前的步伐似乎都在让地面震动。 这一次突袭,无需武艺精熟,只需有奋勇向前之心,所以如彭峰就没有入选,而王义半个月前收下的徒弟朱八入选了。 这一次突袭,除了长刀和四根第一波就被丢开的狼牙筅外,只有朱八携带了他的独门兵器,九齿钉耙。 浑身上下尽是血迹的朱八越过王义、梁生、吴成器,平举九齿钉耙狂呼第一个冲入阵中。 长达三米多的耙身,前面横向伸出将近一米,有密密麻麻又尖锐的耙齿,全是精铁打制,寻常人拿都拿不起来,普通士卒挥舞几下就要手软,这种兵器只有力大无穷如朱八这种勇士才能发挥作用。 横向伸出的耙齿将长枪的枪头隔开,朱八没有任何变化,只合身加力前冲,将面前四五个倭寇连人带枪一起扑倒。 “破阵了!” 城头上的鲁鹏兴奋的高呼,张三却面带忧色,如此破阵,只怕朱八难活,他探头出去看了眼城下散乱的倭寇,厉声低呼道:“谁愿随我出城一战!” 如张三所想,朱八扑倒四五个倭寇后,后面的长枪立即捅了过来,只一瞬间就是两三个血窟窿。 “趴好了!” 随之而来的王义大急,猛地将手中长刀掷出,身边甲士纷纷效仿将手中长刀掷出,只剩下一把刀的梁生,杀敌一直是双刀并举的吴成器率先冲入缺口,两百甲士像大锤一下狠狠击打在倭寇的正面。 吴大虎一直觉得自己是个亡命之徒,从不知道死字怎么写……但在这一刻,他胆战心惊,汗如雨下。 杀入阵中的甲士不顾生死,大砍大杀,倭寇的长枪难以施展,而王义、吴成器、梁生在杀敌的同时不时高呼,甲士黏着倭寇,从前杀到后,从左杀到右,地上横尸无数,血流成河。 惨呼声连绵不绝,逃窜的倭寇越来越多,吴大虎终于忍不住转身就跑。 大旗一动,本就处于崩溃边缘的数百倭寇登时四散,吴成器不知何时发髻被长枪挑散,披头散发,手舞双刀,杀的倭寇闻风丧胆,梁生聚拢十余甲士,绕过从侧翼杀入逃窜倭寇中,逼的倭寇无路可逃只能向着城门方向逃来。 毕竟是将近四十岁的人了,喘着粗气的王义弯着腰双手扶着膝盖,突然他眼睛一亮,从地上捡起一副弓箭。 环顾四周,王义的视线落在了逃窜的吴大虎身上,没辙,这厮披着一副不知从哪儿弄来的软甲,显眼的很。 “嗖!” “射得好!” 不远处传来梁生的高呼声,王义不禁脸色发黑,用力将弓箭摔在地上,什么破弓箭,射吴大虎,结果把这厮身边举着大旗的倭寇射翻了。 但大旗一倒,倭寇彻底乱了,原先还是跟着大旗撤退的方向溃散,只是小部分被梁生驱赶向城墙方向,这下大旗一倒,倭寇只会觉得没有一处是安全的,逃的城下到处都是。 这时候,紧闭十多日的上虞县城的城门大开,身披铁甲的张三手持长枪第一个冲出城门,紧随其后的是四五十个甲士。 背后一刀让顺着城墙往两边逃窜的倭寇痛彻心扉,几乎是片刻之间,张三才冲出不到百步,身后已经倒下了不下五十个倭寇,无路可逃的倭寇纷纷弃械跪地求饶。 “张三这厮倒是鬼机灵。”一直保持沉默的钱渊手持望远镜,笑着点评道:“只怕回头梁生又要和他闹……不过这次,倭寇主力犹在,来不及枭首,怎么算功倒是个问题。” 从两百甲士下船绕过上虞城墙,突然出现在正面战场上,以极快的速度连续击溃两股倭寇,一共才不到两刻钟的时间。 在这期间,营地里静悄悄的一片,所有人都睁大眼睛细看,看着两百甲士如利剑一般刺穿倭寇阵营,看着倭寇大旗摔落,看着攻城的千余倭寇几乎没有还手之力的被驱散。 胡宗宪刻意放缓呼吸,悄无声息的长长舒了口气,无论如何,上虞县城终能保全……攻城倭寇大败,士气低落,不可能再持续攻城了,除非徐海让主力攻城,但这可能性太小了。 “展才,倭寇主力过去了。”郑若曾提醒道:“快些回城!” “不急。”钱渊并不担心。 一方面在于有王义这种知道轻重的老兵,另一方面钱渊通过种种渠道对徐海有深刻的认知,此人绝不会因怒兴兵。 果然,倭寇主力在三四里前停下脚步,收拢残兵,上虞知县孙丕扬率乡勇出城,将云梯等攻城器械付之一炬。 将受伤的同僚抬上担架,王义挥挥手看了眼徐海大旗的方向,转头高喝道:“走,回城!” 王义拍了拍担架上的朱八,眼角余光瞄了眼旁边,忍不住戟指骂道:“张三,要点脸行不行!” 张三干笑着丢开刚割下来的倭寇首级,几步赶过来接过担架,委屈道:“看看至少好几百倭寇首级呢,就这么丢了……怪可惜的。” 旁边担架上的护卫忍不住噗嗤笑出来,连连咳嗽嘴角流血……众人齐齐大骂张三,加快脚步回了城。 趋马赶来的徐海面色阴沉的看着对手从容回城,又转头看了眼姚江对岸,在所有人注意力都被刚才忽起忽落的突袭吸引的时候,杨文已悄无声息的收兵回营。 徐海现在的心情……一辈子打雁,却被大雁啄了眼! 设伏向来是倭寇的拿手好戏,徐海早年败俞大猷、任环就是以伏击取胜,如今却被对手玩弄于鼓掌之间。 徐海隐隐有种感觉,这一招应该是还在营地的那松江秀才……不,松江进士的手笔。 要退吗? 徐海举棋不定的在心里盘算,这次山阴会稽、上虞连攻不克,又在上虞城外连吃两场败战,虽然无关大局,但却不是个好兆头。 还没等徐海决定,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两个倭寇趋马狂奔而来。 “大将军,东侧六七里外,有大股官军来援。”</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四百九十九章 泪痕 倭寇主力在一阵骚动后转而东向,摆开阵势,钱渊、胡宗宪立即反应过来,戚继光到了。 钱渊看看天色笑道:“未到午时,元敬何来之急也。” 不同于郑若曾、茅坤担忧戚继光率军长途跋涉立足不稳,钱渊对戚家军有着足够的信心,这支军队不仅能战,敢战,而且忍耐力很高,服从性极强。 这时候姚江两岸已经一扫而空,一行人轻松乘船渡江入城,走上城头,官军和倭寇已经快要接战了,就在上虞县城的东北方向四五里外。 比郑若曾想象的还要谨慎,距离上虞县城十里,戚继光就下令停船靠岸,整军布阵,放出斥候,缓缓前行。 每一条指令都非常明确,每一条指令都有明确的负责人,面对自倭乱之后最为恶名昭彰,战绩最为辉煌的徐海,戚继光将他毕生的军事天赋完美的展现出来。 这是决定很多人命运的一战,关乎到以浙直总督胡宗宪为首的东南文武能不能扭转战局的一战,也关乎到从胡宗宪以下无数官员的前程,更关乎到钱渊即将开始的开海禁通商的诸多计划。 胡宗宪、郑若曾、茅坤等人都在城头拿着望远镜观战,唯独钱渊没有,一方面他对戚继光有极强的信心,另一方面……两百甲士突击立下大功,但战死五十七人,余者几乎人人带伤。 两百甲士中钱家护卫出兵过百,毕竟护卫队募兵的要求很高,剩下几十人都是军中骁勇,都经历山阴大捷,又轮番出城扫荡倭寇,大半钱渊都叫得上名字。 这才是钱渊渡江入城的主要原因,大量急救包、棉布被送入城,懂些医术的都被抽调出来帮忙。 “放心,死不了。”钱渊用力摁着挣扎的朱八,“多来几个人摁着!” 七八只手伸来将面容扭曲的朱八死死摁住,饶是这厮力大无穷也动不了,彭峰总算把消毒酒精全都洒在伤口处,找出棉布紧紧裹起来。 “早知道让你带两面盾牌去了!”钱渊骂道:“那么莽啊,拿着九齿钉耙把人都扑倒了!” 张三算王义半个徒弟,看小师弟伤势不重,开玩笑道:“猪八戒嘛,不使九齿钉耙使什么?” “狗屁猪八戒!”钱渊叱骂道:“这是天蓬转世!” “天蓬?”张三读书不求甚解,事实上他压根就没看过《西游记》,只是听过评书。 旁边的彭峰幽幽道:“那不是一回事吗?” “狗屁一回事,一个是天宫的天蓬元帅,一个是猪妖,能一样?”钱渊扇了彭峰后脑勺一巴掌,“都动作快点!” “差不多忙完了。”彭峰垂下头。 钱渊直起身紧走看过去,轻伤员都已经包扎好,剩下的十多个重伤员……简单的急救术已经起不了什么作用了,只能做消毒包扎,被揪过来的郎中手忙脚乱,但看上去也束手无策。 显然,虽然进入护卫队才半年,也曾经经历多场战场厮杀,但彭峰的心理承受力没那么强,甚至都不敢看着这一幕。 一起训练,一起说笑,一个饭锅里舀饭,甚至一个帐篷睡觉的弟兄躺在担架上,吐着血垂垂将死……别说彭峰,就是钱渊也鼻子一酸。 钱渊蹲下身,握住伤员的手……他记得这个人,台州人,吴高,第一次下东南到临海时,杨文亲自招募来的旧相识,去年嘉兴长水镇大捷立功,今年初调拨入军,为杨文麾下一队的副队长。 看着吴高涣散的眼神,钱渊想说些什么……但还没等他开口,吴高已经闭上了眼睛。 周围没有哭泣声,但大滴的泪珠纷纷坠落。 钱渊转头看向另一侧,伤员已经歪着头有气无力,血沫顺着嘴角不住流淌,这是吴高麾下的勇士陈希,义乌人,今年才应募入军,是吴高特地挑出来的。 说些什么呢? 说不用担忧父母妻儿,说不用担忧家中生计,说不用担忧军饷赏银……但这些在生命的流逝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稳坐帐中笑谈兵,说起来简单,但却是要用活生生的性命去填补这一切的。 钱渊令王义选两百甲士设伏,是希望能多一道后手,很多时候,多一道后手就能决定一场胜负。 钱渊的目的达到了,两百甲士成功击破千五倭寇,保住了上虞县城。 两百人中,如吴高是护卫队老人,如陈希是义乌新兵,无人退后,只有自告奋勇。 两百甲士突击千五倭寇,虽有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优势,但急攻猛冲,伤亡不少,无人退缩,只有奋勇向前。 谁说东南文弱无勇? 谁说东南杀倭无兵? 在危急时刻,在最需要勇气的时候,这个国家,这个民族,总会有人挺直脊梁站起来。 巷子里安安静静,钱渊默默的陪着他们,在没有合适救治手段的情况下,如此重伤,生命力急速的从他们体内消散。 好一会儿之后,钱渊接过张三递来的毛巾,没有擦拭手上的血污,而是俯身下去,轻轻的擦拭亡者脸上的血污。 军中自有袍泽之情,事实上明朝中后期,所谓的袍泽之情已然大大削弱,卫所制度下,千户百户和普通卫所兵大约可以和地主、佃户类比。 而在东南,这种袍泽之情充斥在募兵的新军中,更在只有两百余人的钱家护卫队中。 城头上纷乱不堪,时不时传来高呼声,钱渊静静的看了会儿,调头往巷子深处走去……如果战事不顺利,胡宗宪、郑若增早就来拉人了。 沿着巷子走了会儿,转了个弯,几十具尸体被整理的干干净净摆放在门板上,王义就站在边上,好像已经站了很久。 “少爷。” 钱渊没有理会王义,轻轻走过去,脚步轻的似乎怕将地上人惊醒似的,他一个个看过去,几乎每个人自己都能叫得出名字,几乎每个人他都能记得容貌……不知不觉中,脸上已满是泪痕。 钱渊从来不是个心软的人。 当年在崇德县,他毫不犹豫的将数以百计的百姓赶出城。 和严世蕃相谈甚欢,但他毫不犹豫的许诺王义日后为曾冼复仇。 即使知道徐海很可能选择绍兴府,但他和胡宗宪一样,没有起意让沿海居民迁居,以至于篡风镇被倭寇所占,不知多少人死于刀下。 但面对这些……这些为了自己一言赴死,而且关系亲近的弟兄,几滴眼泪又算的了什么? “程七……”钱渊的视线停在最后一具尸体上,他是王义早在嘉靖三十二年收下的徒弟,护卫队第一扩编的成员,资历极老,去年在临海县成亲,今年三月有个儿子。 “朱八扑倒倭寇破阵,程七赶上去护住朱八,被两支长枪刺倒……”王义低声道:“但他死死握住两支长枪的枪杆,弟兄们才彻底杀入阵中。” 瞥见钱渊脸上的泪痕,久历生死的王义轻声劝道:“少爷,怪不得你……” “不用说了。”钱渊摆摆手,转身环顾四周,“我知道,我知道……” 隐隐有炮声传来,王义猛然惊醒,低声道:“少爷,大战未毕……” 话还没说完,钱渊手扶苗刀的刀柄,大步向着城头方向而去。</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三十二章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一场雨后,午后的金塘岛山格外清新,遍植的李树在海风中摇曳,颗颗饱满的李子惹人垂诞。 不过,胡宗宪和钱锐都满腹心事,哪里有闲情雅致赏景,再加上有绵绵细雨,两人很快就回到亭子,一边等着里面正在进行的谈判,一边摆开棋桌。 明朝中期,围棋和象棋都很流行,胡宗宪选的是象棋,刚刚摆开阵势,踱步过来观战的唐顺之就“咦”了一声。 看了片刻,唐顺之仔细打量了钱锐一眼,“当头用炮能惊众,夹肋藏车可突围,倒是有些中麓之风。” 钱锐看似若无其事的缓缓落子,实则心里一惊,强自镇定。 “荆川公说的是中麓公?”胡宗宪笑道:“只论象棋,国手陈珍亦不能敌。” 所谓的中麓公指的是嘉靖八年进士李开先,官至太常寺少卿,后因和夏言不合被罢官,其人擅诗精文,好友藏书,戏曲可称大家,象棋亦是国手。 唐顺之笑了笑没有接口,他和李开先是同年,更是至交好友,与其他六位士子因主张“文必秦汉,诗必盛唐”,被世人称为“嘉靖八子”。 所以唐顺之很清楚,李开先象棋名声远播,但如此精通类似棋路的人却很少,面前这个应天府文人自称为汪直管理账房,只怕颇有虚言。 钱锐有些后悔,早知道选围棋好了,他幼年就喜象棋,多览棋谱,后来是弟弟钱铮送来的其好友李开先的《后象棋歌》和棋谱,李开先虽是和夏言不合以至于罢官,但钱铮曾亲夏言的面为其叫屈。 胡宗宪倒是无所谓,有一下没一下的落子,注意力其实集中在百步开外的那处宅子,心里猜测到底谈的怎么样了。 从钱渊之前敲竹杠提出的条件来看,银两、民夫、唐顺之的调职、戚继光所部驻留……胡宗宪很容易判断出,钱渊对着开海禁通商是有着全盘打算的。 但其实,此刻,谈判才刚刚开始。 在正式谈判之前,钱渊巧妙……或者说是无耻的用言语突出了自身存在的重要意义,试图在接下来的谈判中占据主动权。 汪直的表现证明了,钱渊的无耻,很成功。 “钱大人,倭寇地小,但锻刀颇有独到之处,这把宝刀……” “用不着,这把苗刀用的挺顺手的。” “嗨,看这样子就知道,至少七八年,多好的刀都撑不住了。” 钱渊勉为其难的点点头,指着桌上的盘子,“这就不用了。” “小小礼物不成敬意。”汪直得意的说:“这可不是普通珍珠。” 汪直拿起盘子微微一晃,圆润的珠子滴溜溜的在盘子里转来转去,叮叮当当一阵响,随着汪直手一停,珠子只发出滋滋的声音。 钱渊前世不懂这个,倒是这一世曾经听何良俊说过,不由诧异道:“走盘珠?” “正是!” 钱渊吸了口凉气,嘿了声,“这……怎么好意思……” “小意思小意思。”汪直大笑,心里暗骂,不好意思你丫的别把盘子接过去啊。 “五峰船主真是大手笔啊。”钱渊饶有兴致的看了会儿走盘珠,盘算怎么分……这玩意不好露白,要不送点给嘉靖帝? 片刻后,钱渊才抬头看向汪直,“第一,朝中不会允许开海禁通商。” “什么?” “但也不会明言严禁。”钱渊轻声道:“有的事,只能做,不能说……你以为,之前钱某自称简在帝心,所为何来?” 汪直咬咬牙,“但不下公文,日后反复……” “只要海商不大肆上岸劫掠,谁敢?”钱渊冷然道:“东南乃大明膏华之地,财赋已有多年难输中枢,再惹出一场倭乱,谁也担不起这责任。” “再说了,钱某今年才二十有三,急什么?” 如果不出什么意外,钱渊的仕途生涯还有至少三十年。 看汪直一脸的迟疑,钱渊叹了口气,“好吧,给你颗定心丸!” “其实也不是什么隐秘之事,有机会你也可以打听一二。”钱渊笑道:“去年殿试放榜后,陛下许钱某随意出入裕王府。” 汪直咽了口唾沫,虽然漂泊海外,但也知道裕王的分量,他眼珠子转了转,低声问:“殿下日后定能继承大宝?” “你知道什么?”钱渊不屑道:“裕王府讲官高拱高新郑,如今是太常寺卿,殿下视之如师……朝中党争惨烈,但无论是分宜、华亭都不敢得罪高新郑。” 看汪直摩拳擦掌,喜不胜收的模样,钱渊随口道:“对了,钱某南下之前,殿下还说裕王府缺银呢……” “要多少?!” 钱渊被噎的没话说,抿了口茶才没好气道:“殿下至于向你勒索银子?” “汪某愿意报效……” “有报效之心就好。”钱渊挥挥手道:“钱某在殿下面前夸过口,替裕王府组建一支船队经商……嗯?” 汪直脱口而出,“没问题,正好一个月前收缴了徐海的一批海船,连人带船全送过来。” “那就好,那就好。” 钱渊和汪直的视线一触即分,两人都目光闪烁不定。 借这个机会组建船队,正好将谭维拉回来,这是能保证船队忠诚度的关键人物,就算父亲不能……说不定兄长钱鸿都能跟着过来。 而汪直在暗自心喜,还是方先生说得对,这些文官都是黑眼珠见不得白银子,偌大船队送过去,还怕对方不动心? 还没等自己措词,对方就巴巴的开口讨要了! 呃,汪直真的不比徐海好多少……被坑的不要不要的,送宝刀,送走盘珠,送船队,还怕对方不肯收……人家早就盘算好了的。 “这是第一件事。”钱渊缓缓说:“第二件事,五峰船主可曾想过,官军为何在嘉靖三十二年突袭攻陷沥港?” 汪直迷茫的眨眨眼,这件事不是早有定论吗? 徐海劫掠地方,惹得朝中多有科道言官弹劾,朝中下令剿倭,厉行禁海,而时任浙江巡抚的王民应将目标对准了海商中势力最为庞大的汪直。 钱渊摇摇头,“仅仅是因为萧显、徐海等人率倭寇侵袭东南沿海各地?” “仅仅是因为王民应迫于朝中压力,不得不放手一搏?” “还有没有其他原因呢?” “钱大人的意思是?” “诚然,徐海此僚不愿经商,只以劫掠为生,天生的强盗!”钱渊话风一转,“但上岸侵袭地方,劫掠百姓的小股倭寇可不仅仅只是徐海、萧显、叶碧川……” “为什么那么多海商在沥港之前,就化身倭寇,四处劫掠?” “特别是台州,早在嘉靖三十一年,就有数以千计的倭寇来去自如,黄岩县城几成焦土。” 钱渊也不知道汪直是不是在装糊涂,但这是他不能让步的地方。 “设置商市以便通商,此权只能握有官府手中,他人不得插手。” “什么?!”汪直霍然起身,须发皆张,阴着脸道:“钱大人此次莫不是来消遣汪某!” 在汪直的设想中,受招抚后,将择地设置草市通商,一切仿沥港前例,出口进口一把抓,但如果是官府来管理,自己未必能独占鳌头。 汪直这些年来聚拢势力,海上称雄,如何能容忍他人骑在头上。 屋内气氛登时紧张起来,钱渊似乎没感受到压力,舒舒服服的靠在椅背上,若无其事道:“当年若不是你一手把控沥港,将徐惟学等人排斥在外,徐惟学之侄徐海未必会铤而走险,侵袭东南沿海的小股倭寇也未必会那么多,未必会闹的那么大。” “换句话说,沥港之毁,也有你汪五峰的责任啊。” 有那么多伏子在倭寇中,其间细节钱渊早就一清二楚,汪直和徐惟学是同乡,早年都在许家兄弟船队里混迹。 后来许家船队被朱纨剿灭,汪直和徐惟学分道扬镳,前者勾结官军,渐渐得势,在沥港设草市通商,坚拒徐惟学来分一杯羹。 这就是徐海在沥港被毁之前,曾经试图刺杀汪直的原因,也是那么多小股倭寇上岸侵袭的原因。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啊。 汪直脸上横肉抽搐几下,无奈的一屁股坐下。</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三十三章 蚂蚱 桌上满是残羹剩菜,钱渊双手抱胸靠在椅背上,看着对面的汪直唉声叹气。 “如若依旧是你汪五峰设草市,可以猜一猜……下一个徐海会是谁?” “到时候又是倭寇四起,东南倭乱,倭寇攻城略地,烧杀抢掠……可以确定的告诉你,再来一次倭乱,朝廷将会严令禁海,再无通商可能。” 看汪直还愁眉不展的模样,钱渊不耐烦的重重将茶盏顿在桌上,“还没听懂吗?” 汪直莫名其妙,两眼茫然,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钱渊一脸的无奈,加重语气道:“你不让步,那开海禁通商就无从谈起,招抚一事必然不成……” 话还没说完,汪直突然插嘴道:“钱大人,您到现在……说的都是些虚的,要汪某如何如何……日后要是矢口不认,汪某找谁打这个官司?” “钱大人勿怪,如果是汪某一人,怎么样都行……但屁股后跟着那么多弟兄啊。” “到时候您和总督大人拍拍屁股回朝升官了,汪某和一帮弟兄们怎么办?” 不能公然开海禁通商,又要将掌控商市之权拱手相让,但说到底,汪直还是怕日后的反复……当年他和两任海道副使如胶似漆,结果呢,沥港被毁,自己要不是在倭国有老巢,多年心血就要毁于一旦。 “说完了?” 汪直咳嗽两声,看对面青年脸色阴沉,只点点头没再吭声。 “敢如此打断钱某话的,五峰船主还是第一个。”钱渊深邃的眼神投在汪直的脸上,“适才就问过你……还没听懂吗?” “如果招抚事成,他胡汝贞将凭此立功回朝,加官进爵,如果开海禁通商事成,我钱展才将凭此立下根基。” “换句话说,胡汝贞、钱展才,将和你汪直挂钩,从此就是一条线上的蚂蚱。” “说的再明白一点,如果你汪直想让胡汝贞、钱展才失势,甚至人头不保……不过举手之劳。” 面对汪直这种土棍,钱渊不得不把话说的彻底点,这些日后汪直也能想得通,毕竟海禁一开,汪直不会再像之前两年一样消息闭塞。 “只要你汪直日后率倭寇大举入寇,就意味着招抚事败,意味着以开海禁通商平息倭乱事败。”钱渊眯着眼盯着汪直,“朝中必有御史弹劾,朝臣必然群起攻之,纵然你汪直最后落败身死,但至少有胡汝贞为你陪葬。” “现在听懂了?”钱渊喝道:“浙直总督、浙江巡按御史,是以日后前程,甚至以颈上人头为你作保,你还担心什么?” “还担心胡宗宪和钱某人日后矢口不认?” “还担心日后反复?” 连续的发问让汪直终于醒悟过来了,“的确如此,的确如此!” 呃,不得不说,官场还是挺能锻炼人的! 钱渊前世混迹商场,沟通能力也不算差,但直到这一世入仕,才终于练就一条三寸不烂之舌,舌绽莲花,没道理的事都能扯出三分理…… 钱渊这段话有道理吗? 放在原时空中,真的没什么道理……因为钱渊这段话完全忽略了主持招抚的官员在极大压力下的可能的变化。 现实就是如此,胡宗宪招抚汪直,但朝中御史弹劾,群起而攻之,甚至指责他胡宗宪和汪直合流……最终,以严党为后盾的胡宗宪没能顶住这样的压力,选择将汪直送给了浙江巡按御史王本固,之后编练新军,大举抗倭。 当然了,放在这一世,有三分道理。 钱渊通过种种手段缚住胡宗宪的手脚,使其无力和汪直开战,只要招抚事成,就能将胡宗宪彻底绑在战车上,自身又简在帝心,勾连裕王府,底气十足,不惧朝中御史弹劾……现在想给他钱展才施加压力,真的不太容易。 如果日后汪直反叛,胡宗宪必死,钱渊纵使两代帝王都对其亲厚,也不得不落个致仕归乡的下场。 对此,钱渊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他本就知道,这条满布荆棘的路很难走,一大堆扯后腿的同伴,依旧黑暗的前路……但和这个时代其他人不同的是,钱渊很确定,只要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总会看得到亮光。 想让明朝像西方世界一样走一条资本主义道路,几乎是不可能的……中国人几千年来都围着脚下的土地打转,这是钱渊无法改变的事实。 但这条路能走的快一些,走的多一些,和西方之间的差距小一些……再加上没有通古斯野人在数千年大变局中的突然插手导致的黑暗期,这个国家,这个民族的将来,会有着和历史截然不同的未来。 汪直在那细细思量,钱渊面无表情,微垂眼帘,思绪不知飘向何处。 “对了,钱大人,您看沥港……” 回过神来的钱渊伸手做了个停的手势,“条件还没说完呢。” 汪直毫无预兆的打了个嗝,“那……钱大人您说。” “通商地点选在宁波府镇海县候涛山下。” 正在打嗝的汪直被这句话呛着了,连声咳嗽咳的惊天动地,死命捶着胸膛……都准备好重建沥港了! 呃,有内鬼在,感觉就是好! 钱渊对汪直的计划了如指掌……呃,其实大部分计划压根就是钱锐建议的。 “怎么?”钱渊哼了声,“侯涛山不合适?” “这个……沥港……” “孤悬海外,肆无忌惮,不服王化。”钱渊嘲讽道:“至少半年之内,小股倭寇不会绝迹……再说了,放在沥港,你觉得本官、胡汝贞能放得下心?” “已经几次说过了,开海禁通商一事不仅仅关乎到你,现在大家是拴在一条线上的蚂蚱,谁都跑不掉!” “侯涛山……”汪直只觉得牙根痒痒,“行,就侯涛山,水路便捷,而且临近出海口,也算合适。” 说完这句话,汪直……直勾勾的盯着钱渊,不会还有条件吧? 的确还真的有。 钱渊在心里盘算了下,开口道:“听闻就是五峰船主将火器传入倭国?” 这件事前世钱渊就有点印象,这一世专门找人打听了,前世今生印证,的确是汪直将火器传入日本的。 “呃,十多年前的事了,西洋火器犀利的很,现在倭国君弱臣强,徒存名号而已,六七十国,互相雄长,打的不可开交。”汪直谨慎的介绍了一通,“如若钱大人要……” 钱渊对日本的历史不太清楚,但也知道现在是日本著名的战国时期,什么织田信长、丰臣秀吉、德川家康,只记得这三个名字…… “可有铁炮?” “鸟铳?” “铁炮!” “呃,西洋铁炮?”汪直讪讪道:“倭国将鸟铳称为铁炮……西洋的铁炮也有,不过少的很……倭人都是一帮穷鬼,买不起啊。” “送一批工匠来,会制鸟铳,会制西洋铁炮,不管是倭人、明人、西洋人都要。”钱渊在心里盘算了下,“最好多绑……不,多招募几个西洋工匠来,价钱好说!” 汪直腮帮子鼓了鼓,价钱好说……这是指工匠的工钱,还是指绑人的价钱? 瞥了眼汪直,钱渊轻声道:“还担心过河拆桥,要不要钱某再说说?” “不用了,不用了。”汪直连连摇头,反正这不是什么大事,制作鸟铳的工匠,东南也不是没有,制作西洋铁炮的工匠倒是有点麻烦,可能要花费点时间去绑……呸,去招募几个西洋人来。 钱渊点点头,嘴角勾起一丝弧度,露出一个笑容。 接着这笑容渐渐从嘴角扩散,似乎眉眼都在笑。 “五峰船主不愧是纵横海上的豪杰,明事理,知是非,目光长远,这样吧,有一件好买卖,就交付船主来办,也算钱某的补偿了。” 汪直感觉嘴里干涩涩的,对面这厮是钝刀子割肉,就差将自己大卸八块了……有好买卖,轮得上我?</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三十四章 封爵? 长时间的商谈,本就阴暗的天色随着时间的推移更是昏暗,密布的乌云在天上翻滚,海风越来越大,遥遥可见海上的惊涛骇浪,眼看着又是一场倾盆大雨。 胡宗宪、钱锐等人都回了那栋宅子,但只留在前段,后面留给还没出来的汪直、钱渊。 梁生带着护卫,毛海峰带着手下,在后院外遥遥相对,前者虽然脸上青紫,但嘴角带笑,后者一脸的悻悻,显然没讨到什么便宜。 杨文瞪了眼惹事的梁生,对身边的徐碧城递去一个歉意的眼神,后者也回了个歉意的眼神。 如今诸事未定,小小切磋挫对方锐气倒是可以……但梁生占了上风后将毛海峰那群人揍得挺惨。 当然了,这也是有原因的,海盗嘛,打起战来哪里有什么正儿八经的招数……一个护卫的蛋蛋被捏了把。 看了眼紧闭着的门,杨文侧耳细听,什么都听不见,但这时候突然传来“砰!”的剧烈拍桌声。 刚进来不久的梁生、毛海峰都紧张的看过来,手都摁在了刀柄上,但杨文和徐碧城对视一眼,分别转头递去安抚的眼神……他们在这儿等了小半天了,不止一两次听到类似的声音,敲门问问……结果分别被训了顿。 汪直瞪大眼睛盯着对面看似平静的钱渊,右手似乎感觉不到麻了,“钱大人开玩笑吧?” “朝廷能恕汪某昔日罪行,许通商,已是感激不尽……还能封爵?!” “怎么可能……钱大人别开玩笑了。” 钱渊不屑的看着汪直,这厮脸上满是狐疑之色,但又透出忍不住的期盼……这个是可以理解的,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除了文人,封爵可能是普通人的至高追求了。 特别是对于汪直这种海盗、海商首领来说,如果现在嘉靖帝给他个爵位……估摸汪直能把弟兄们都丢了,屁颠屁颠的跑到京城去。 汪直脸上的狐疑主要是……这个好像不太可能啊。 “都说徽人读书举业无望方转而经商,听说你也读过书?”钱渊抿了口茶,慢条斯理的问:“读了哪几本?” 汪直的脸一下子黑了,哪几本?这是看不起谁啊……正常的文人士子一生读过的书,连续不断能说上大半天。 听汪直呐呐说了几个书名,钱渊笑道:“只读四书五经,难怪举业无望。” “其实是家贫……” “所以没读过史?”钱渊挥手打断道:“没听说过前汉博望侯张骞?” “博望侯!”汪直兴奋的拍案而起,“想起来了,丝绸之路!” “张骞两度出使西域,终打通丝绸之路,丝绸、茶叶、漆器由这条路而西去,各种宝石、器具、良马由这条路而东来,因此功封博望侯。”钱渊长身而起,目光炯炯,指着窗外道:“如若有第二条丝绸之路,陛下又何吝于封爵?” 汪直的眼珠子滴溜溜的转着,心里琢磨不定……他不傻,自己如何能和张骞相提并论。 张骞是穿越西域,经历无数艰难困苦,甚至被匈奴扣押十年,终打通丝绸之路。 而如今……已经有大量西洋人远道而来,这条商路事实上已经存在,只不过明朝向来不许私自海贸通商,所以这条商路只能以走私的方式出现而已。 “钱某言五峰船主日后可能封爵,绝非胡言乱语。”钱渊解释道:“可知钱某为何看重丝绸之路?” 汪直一脸的茫然,摇摇头道:“为何?” “当然是因为口腹之欲。”钱渊大笑道:“五峰船主可喜吃西瓜?” 汪直傻傻的点点头。 “钱某不仅喜吃西瓜,还喜吃葡萄、核桃、石榴、胡萝卜……这都是博望侯带回中原的。” “不仅是西瓜,南瓜、黄瓜都是他国传入,还有茄子、菠菜、豌豆、扁豆、刀豆、蚕豆、绿豆、莴笋、木耳菜、三叶菜……数不胜数啊!” 钱渊指指桌上的剩菜残羹,“喏喏,沙葱、大蒜、芫荽,都是从丝绸之路进入中原,张骞此功足以封侯!” 汪直瞠目结舌的听着那么多熟悉的字眼,“这么多……这么多?” “来来来,且附耳过来。”钱渊故作神秘的招招手。 汪直犹豫着凑过来。 “如果只是西瓜、茄子,封爵自然是扯淡,但如果能引入产量极高的作物呢?” “而且是能顶替小麦、水稻的作物……” “耐旱,产量比小麦、水稻要高好几倍呢?” “还不足以封爵吗?” “就算朝廷吝啬,汪五峰之名当流传千古,千万百姓都会记住汪直这个名字,说不定百年之后香火旺盛……” 汪直的喘息声越来越重,他强自镇静,低声道:“耐旱,能日常食用,产量比小麦、水稻高几倍……怎么可能有这种作物?” “亏你纵横海上,消息也太不灵通了!”钱渊低笑道:“钱某倒是打听到,菲律宾……不,吕宋岛,佛郎机人引进的,铺天盖地到处都是,不过盘查甚严,不许携带出岛。” “吕宋岛,汪某知道,去年还有船队来往。”汪直精神一振,“什么模样?” 钱渊眨眨眼,红薯这玩意他只见过超市、菜摊上的……想了想,勉强答道:“据说地上藤蔓,像是西瓜,不过果实埋与土中,数月成熟,大小不一,小者如臂,大者如拳。” 汪直在没经商之前,也是耕读为生的,立即听出了一个关键,“数月成熟?” “嗯。”钱渊这次没有任何犹豫,吹的天花乱坠,“据说味道不比米面差,而且还甜滋滋的,一年至少能种两季。” “如今上等水浇地一亩约莫三四石,这玩意一亩能有七八石?”汪直还是难以置信。 钱渊郑重其事道:“可能还不止。” 汪直用力抓了把头发,发狠道:“就算只有五六石,那也行……就算是东南,哪里来那么多上好的水浇地。” “汪某干了!” “钱大人也没必要诓我!” 事实上是,天启年间,徐光启推广红薯种植,曾经总结“甘薯十三胜”,其中提到一亩收数十石! 而历史上将红薯引入中国的是万历年间的闽商陈振龙,他曾如此评价,“耐旱易活,生熟皆可食,六益八利,功同五谷。” 不过也是钱渊的运气,他找到了汪直,历史上的陈振龙为了将红薯引入中国,两次被搜查出来,最后贿赂官员,将藤蔓编成藤篮才混过去。 钱渊轻松的靠在椅背上,这下好了……父亲密信中说起过,汪直此人不同于普通海商,还有建功立业之心,这个有点可笑,但在钱渊计划中,汪直成了个关键人物。 这种好事,真的没有必要拒绝。 提出的诸多条件中,钱渊最不担心的就是这条。 诸事谈定了,钱渊拍拍手,“好了,可以开晚宴了……对了,岛上有黄酒没?” “海味不放黄酒,腥味都压不住!” “咳咳,咳咳。”汪直苦着脸咳嗽几声,“钱大人,您条件提完了,但……” “哎呦,五峰船主还有条件?”钱渊哼了声,“开个口子能通商就不错了,你还有条件……好好好,说说吧。” 汪直咽了口唾沫,看着钱渊把玩着自己刚塞过去的玉佩……算了算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不是?!</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三十五章 货源 前厅里,汪直手下都已经散去,毕竟都是粗人……虽然自己是贼,对方是官,但这个时代对士子、文人的尊敬铭刻在几乎所有人的心里。 感觉周围郑若曾、茅坤等人投来的好奇眼神,唐顺之、何心隐偶尔丢出的带着各种试探的问话,钱锐只能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了。 于是,前厅里留下的只有胡宗宪及其幕僚,以及唯一的地方官员,台州同知唐顺之。 “天色已晚。”唐顺之皱眉低声道:“看来要在岛上过一夜了。” “已经派人传信。”郑若曾回道:“葛浩、董邦政、戚继光均率水师停驻在附近,如若主岛有寇来袭,这边立得消息。” 唐顺之回头看了眼远远的内院,在心里猜测钱渊和汪直到底在谈些什么。 而唐顺之本人也成了其他人视线的焦点,钱渊一力要举荐其出任台州知府……要知道如若招抚汪直,开海禁通商,台州知府必是关键位置。 郑若曾心里有数,只怕唐荆川已经和钱渊谈好了……那位相识多年的青年,在这些方面向来是前有伏笔,后显锋锐。 当年那个少年郎……想到钱渊,郑若曾嘴角流露出一丝笑意,当时就是他在连襟震川公面前言,此子可比拟双江公。 这么多年过去了,双江公已逝,而钱渊一跃而起,绽放出令人不可逼视的光芒。 各自都在想着心事,突然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杨文大步而来,对众人施了一礼,走到角落处的护卫中低语几句,一个年纪不大的护卫越众而出,随杨文向内院而去。 汪直还在里面叨叨叨个不停,“真的,钱大人,有徐海那厮拦在路上,这些年几乎没什么进账……” “不是去年还有船队去吕宋岛吗?” “倭国也产茶,但哪里能和我大明相提并论?”汪直苦笑道:“至于棉布、瓷器、绸缎那就跟不用说了,倭国倒是会锻刀,但自个儿打得一塌糊涂,自个儿都不够用。” “当年沿海倒是好些大族……但如今,商路断绝数年之久,徐海又几度入寇……” “哎……” 汪直长吁短叹,在舟山停留这些天,他也不是什么都没做的……但很可惜,只联络上了如慈溪赵家等不多的几个老客户。 这个时代的海贸,对大明来说,主要是出口,之前汪直所说的茶叶、棉布、瓷器、绸缎是最主要,也最重要的货物,运到欧洲立即身价百倍,即使只是在东亚、东南亚,也身价不菲。 所以,现在对汪直来说,最大的问题在于,没有货源。 而当年沥港存在的最大意义就在于,给汪直提供了源源不断的货源。 “咯吱。” 门开了,推门的杨文没有进来,侧身让出路,年轻的护卫取下腰间佩刀,犹豫着缓缓走进屋子。 “来了。”钱渊懒懒散散的靠在椅子上,冲着桌上的盘子努努嘴,“看看。” “滋滋……滋滋滋滋……”年轻的护卫眼睛一亮,熟练的拿起盘子微微一晃,脱口而出道:“走盘珠!” “谁不知道是走盘珠!”钱渊训斥道:“让你看看,是定个价!” “这个……不太好说,就算是我家……也就一枚,还在父亲小库房里藏着呢。”年轻护卫啧啧两声,“可别送到西苑去……” 钱渊两眼一翻,“钱某事君以诚,好东西当然要进献陛下!” “那明年陛下再要一旁,展才你就解开腰带,找棵歪脖子树上吊吧。” “你个小王八犊子,叫我什么?”钱渊操起摆在一旁的苗刀:“我和你老子称兄道弟!” 年轻护卫往后退了一步,干笑道:“各交各的,各交各的。” 被甩在一旁的汪直听得一头雾水,看着钱渊逼着那厮叫叔,而那个穿着打扮普通的年轻护卫硬着脖子不肯,还说这次是被钱渊害的…… “以为封夫人了,你就能上位?”钱渊不屑道:“别做梦了,除非你希望你老子这几年就两脚一蹬!” 年轻护卫没听懂,但听到最后那句,怒目而视,伸手要去拽钱渊的衣领……结果被钱渊反手擒下。 汪直哭笑不得的劝了几句,“钱大人,这位是……” “我侄儿。”钱渊丢开那厮,坐下笑眯眯道:“南京守备,太子太保,统领中军都督府的魏国公最宠爱的幼子徐邦宁。” 汪直大吃一惊,娘的嘞,论身份贵重,南直隶能与魏国公相提并论的……一个都没有! “喏,这就是五峰船主。”钱渊懒洋洋道:“去年就和你老子商量好了,你家的茶山、桑田产出,直接水路送抵镇海县,有多少,人家就能吃多少。” “不错,有多少要多少!”大喜过望的汪直拍着胸脯保证,“价钱好说,只要有货就行。” 汪直当然清楚传承百多年的魏国公府能有什么样规模的产业,更别说其势力、影响力能影响一大批人。 汪直眼角余光瞄了眼钱渊……刚才钱渊说去年就和魏国公商量好了,这意味着去年钱渊就已经开始考虑开海禁通商一事的准备工作了。 真是料事于先啊……虽然今天被敲竹杠敲的满头包,但汪直不得不佩服这个青年。 不过,有魏国公府的参与,值了! 徐邦宁略略和汪直寒暄了几句,转头又怼上钱渊,“刚才的话,说清楚!” 这次徐邦宁被打发到宁波来,心里是颇为不满的,如今魏国公府内,世子之争正呈现白热化……被打发出来负责庶务,意味着徐邦宁距离世子之位越来越远。 而徐邦宁的不满主要在于,魏国公徐鹏举的正妻张氏早亡,而且没有子嗣,世子徐邦瑞是庶长子。 就在去年,徐鹏举贿赂严世蕃,通过严嵩打通关节,将徐邦宁的生母郑氏扶正……勋贵扶正一个侧室可不是随随便便的,直到郑氏得封卫国公夫人,此事才尘埃落定。 所以现在徐邦宁虽然是次子,但却是嫡子,虽然兄长已是世子,但想争一争还是有底气的。 钱渊脸上又浮现出那种带着居高临下,又有一丝蔑视的笑容,指了指徐邦宁,又指了指汪直。 “你们俩谈,但有一点,留一部分给钱某,最近花销有点大……” “对了,船队的事找谁商量?” 汪直愣了下才回道:“方先生……找他就行。” 钱渊点头出门,他不会参与接下来的谈判,货物的种类、价格,交易方式等等,都由徐邦宁直接和汪直商议。 早在一个月前,徐海主力尽丧遁逃出海后,钱渊就派人去南京联络魏国公徐鹏举。 在以密信联络上父亲之后,钱渊又给南京送去一封信。 六日前,郑若曾从镇海起身南下,邀钱渊北上的那日,徐鹏举遣最宠爱的幼子徐邦宁来镇海。 其实徐鹏举试图让幼子承爵,这件事在历史上有些名气,其先厚贿严世蕃、严嵩扶正侧室郑氏,然后又几度试图让徐邦宁为世子……最终的结果是,礼部数名官员被罢官,徐鹏举罚俸一月,郑氏的魏国公夫人的称号被剥夺,庶长子徐邦瑞继承爵位。 对于其他人,可能看不清楚,但对于穿越者,一目了然……嘉靖末年到隆庆初年,但凡和严嵩、严世蕃扯上关系的,没一个有好下场。 钱渊漫步而出,留下部分护卫,带着杨文等人去了前厅,胡宗宪已经等得忧心忡忡了。</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三十六章 相见 已是黄昏,淅淅沥沥的小雨已经停下,外间的海风也不再刮起巨浪,一整日都躲在厚厚乌云里的太阳跳了出来,却悬挂在海平面上,洒下万点金辉。 众人站在厅前,远远眺望近处海面上如金蛇乱舞,再远一点的海面上高达三层的大福船正缓缓而来。 听完沈明臣的话,钱渊淡淡道:“既然已经送信回去了,那就歇一晚吧。” 最是心急的何心隐低声问道:“谈的如何?” “开海禁暂不可行,通商可行,此事能做不能说,不得张扬。”钱渊遥遥望向镇海县的方向,“草市暂设在侯涛山下。” “侯涛山……”沈明臣是宁波府本地人,想了想点头道:“挺合适的,就是距离镇海县城近了点。” 唐顺之眯着眼回想镇海县城附近的地形,这对于他来说是非常重要的……钱渊昨日已经交代过,诸般繁琐事务都会交给唐顺之处理。 “近点也有近点的好处,若是悬于海外,诸般事难以插手。”郑若曾帮衬了几句,低声问:“展才,其实即刻启程还来得及,为何要歇一晚?” “自然还有事要谈。”钱渊视线落在不远处亭子里,父亲钱锐正在那儿枯坐饮茶。 “非是凡品,不知是何来历。”唐顺之摇头道:“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此人气度不凡。” 钱渊双手负于身后,笑道:“能得荆川公金口一赞,想必有些能耐。” 当然有能耐,为徐海谋主,把徐海坑的连首级都送到胡宗宪面前了,现在为汪直谋主,又将汪直坑的不要不要的。 一直没开口的胡宗宪轻声问道:“与其商议何事?” 回复胡宗宪的是一片沉默。 众人看钱渊既不说话也没迈步,纷纷退回厅内,钱渊这才低声道:“此事离岛后,钱某也是不认的。 去年五月离京南下之前,裕王府中,钱某在殿下面前说了大话……组建船队出海经商。” “嗯?”胡宗宪大为诧异,“展才你……此事可非同小可!” “徐海答应借一支船队,让钱某和此人商议。”钱渊偏头看了眼胡宗宪脸上,笑道:“谁让殿下那般穷呢……说起来他严东楼胃口太大,当年殿下修缮王府,不贿赂严东楼,工部都不肯拨付银子!” 这事胡宗宪也听说过,只能摇着头苦笑,“展才胃口才叫太大……真是什么事都能掺和一手!” 钱渊笑了笑没说什么,其实今日回程亦无不可,他特地将徐邦宁留在了最后,就是为了能见父亲一面……尽量得到一个无他人在场,能够详谈的机会。 这不在钱渊的计划之中……有密信来往,他完全没必要直面沟通,直到上午看见石桌上的那盘李子。 走出几步,钱渊顿了顿,回头道:“汝贞兄,明日可邀五峰赴镇海一行。” 胡宗宪心里一惊,这句话意味着钱渊几乎已经完全和汪直谈妥了,也意味着钱渊对汪直有着不弱的信心,等他回过神来,眼前的钱渊已经走进亭子。 “方先生独自一人饮茶,何其无趣。”钱渊笑着坐下,“不知是何名茶?” “不过松萝而已,倒是水是从主岛带来的山泉,值得一品。”钱锐平静的斟了杯茶推过去。 “好茶。”钱渊抿了口,偏头做了个手势,杨文、王义等护卫立即向外退去,护在外围。 钱锐眼角余光扫了扫,护卫们个个神情肃穆,动作利索,行事颇有分寸……真不知道以前只是死读书,读死书的儿子如何懂得练兵之法。 “父亲,请恕儿子不能行跪拜之礼。” “其实你不应该来单独见我,那胡汝贞还看着这边。” “如何能不来……”钱渊叹道:“父亲放心,胡汝贞此人虽攀附严党,心思深沉,但还不在孩儿眼中。” “好大的口气。”钱锐拾起茶盏,冷笑道:“自小就不修口德,尖酸刻薄,县人言肖鹤滩公……你以为是在赞你才学过人?!” 钱渊眨了眨眼,这是怎么了? 不过就说了句胡宗宪攀附严党……怎么就变成不修口德了? 钱锐低低但连续不断的训斥滔滔不绝,显然,他已经准备了很长时间了……呃,至少一个下午! 钱渊也是无语了,死里逃生后的久别重逢,不应该是这样的吧? 听了好一会儿,钱渊终于听出了点什么,赶在父亲喘了口气的停顿处,试探问道:“扫帚星……” 看了看父亲的脸色,钱渊咧咧嘴,还真不能怪父亲骂人……呃,训儿子本就是应该的。 骂了一大通后,钱锐也算解了气,“谈的如何?” “还不错。”钱渊随口敷衍了几句,身子前倾,加重语气道:“母亲烧掉灵位,日日期盼,小妹至今不肯议亲,就怕无缘再见……父亲,孩儿来安排,定能妥妥当当……” “回不去了,回不去了……”钱锐的声音带着疲惫,夹杂着悲哀,他放下茶盏,定定看着双手,似乎看到了手上那无法抹拭掉的血污。 自嘉靖三十二年被徐海裹挟入伙,在知道徐海欲攻松江之后,钱锐打消死志,转而全力辅佐徐海,使其不对华亭用兵。 平湖伏击俞大猷,毁嘉兴两县六镇,席卷六府,飘忽遁去;后助徐海聚拢倭寇,拥兵两万,穿插苏松,胁长州而败任环。 这让徐海对“方先生”信任之极,也让虽然经商为生但仍然以士大夫要求自己的钱锐有着极强的屈辱感、愧疚感。 钱锐抬起头,盯着面前这个曾经让自己一度头痛,但如今让自己无比骄傲的幼子,他笑了笑,“渊儿,你做的很好,很好……” 勇于任事,气节无双,身登皇榜,舍翰林南下,东南抗倭,名扬天下,为世人敬仰,这样的儿子如何不让钱锐骄傲。 看钱渊还想说些什么,钱锐抢先道:“其他的再说吧,先说清楚,你到底想做什么?” 钱锐最怕的就是,儿子因为自己和兄长钱鸿的缘故,力主招抚汪直而坏大局。 “招抚一事已定,通商之地选在镇海县侯涛山,宁波府文武官员都会调换。”钱渊迅速低声道:“孩儿向汪直讨要了一支船队,就是二舅统领的徐海余部,以大哥为副,先行装载货物出海一趟。 货源孩儿已经联系好了,大头给汪直,咱们吃一小部分,船队会夹杂进部分护卫队成员……” 钱渊顿了顿,继续说:“再拨付两条福船,军械都备齐了……赚多少银子那是其次,首要是能打,如今海上仍然多有倭寇、海盗。” “船只就在沥港到侯涛山一带,货物纳税后方能出海,孩儿已与胡汝贞密议,唐荆川调任宁波知府。” “这是要立规矩啊。”钱锐在心里盘算了下,“渊儿,你可知,市舶司原是宫中太监主管?” “知道,此次必归户部。”钱渊低声道:“船队日后会交付皇室……八成得落到内宦手中。” “浙江副总兵戚继光依旧驻守宁波府?” “不错,另外孩儿调了其弟戚继美入驻镇海县,其部是以钱家护卫为核心组建,孩儿能一手控之。” 钱锐还是有点不放心,“朝中呢?如此公然通商,朝中必有弹劾。” “无碍,孩儿已有定计。” 管不了你了……钱锐叹了口气,以后儿子回京,只能指望弟弟钱铮好好管教了! 看着脸上满是皱纹的父亲,钱渊也在心里叹了口气,加重语气低声道:“母亲和小妹……父亲,孩儿势单力薄,还望父亲能助我一臂之力。” 钱锐的脸上挤出一个不知道是笑还是哭的表情,聪慧如他自然听得懂,这是儿子在委婉的相劝……还请保重自身。 “出来了。”钱渊还想说些什么,眼角余光瞄见汪直出现在厅外。 钱锐长身而起,泰然自若的转头看向汪直,嘴唇却动个不停,低低念出一份名单。 钱渊默记在心,低声问:“杀了?” 钱锐举步走出亭子,脸上笑容如若春风,从喉间逼出两字,“杀了!”</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四十七章 酒楼密议(上) 后人曾经如此评价,嘉靖年间最出色的一届进士就是嘉靖二十六年那一批,从中涌现出大批名臣。 张居正、李春芳都是身登首辅,王世贞执掌文坛逾二十年,杨继盛堪称铁骨铮铮,有贪腐之名却堪当重任的殷正茂,后在福建剿倭的汪道昆,执掌吏部的陆光祖,治理漕运的凌云翼…… 但事实上,在如今世人的眼中,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算不上多出色,这也是难免的,李春芳被徐渭死死压在身下,王世贞被严党排斥出京,还在翰林院坐冷板凳的张居正更是默默无闻。 在很多朝官心目中,嘉靖三十五年的这批进士才叫出彩! 钱渊、徐渭在登科前已名扬天下,前者弃翰林而南下击倭有功,后者入西苑得嘉靖宠信,诸大绶多得裕王、高拱赞誉,陶大临修录《永乐大典》眼看着就要高升。 还有如在六部六科的孙铤、吴兑、冼烔,或锐气逼人,或机智多谋,或沉稳干练。 散在外地的任县令的杨铨、陆一鹏、夏时、周诗等人都颇得赞誉,其中杨铨不过一年多的时间已经调回京,入都察院为御史。 最关键的是,钱渊、徐渭以随园为名,将这些世人心目中必然名垂青史的人杰聚集在一起,已经形成一个若隐若现的政治团体。 而这个政治团体并不是闭塞的,而是持有容乃大的方针,老翰林潘晟转日讲官就是明例,更有一直有功难升的吴百朋……啧啧,如今嘉靖二十六年进士中,名位最高的竟然是后世名声不显的浙江巡抚吴百朋。 如今朝中对随园这个政治团体的观感……还不太好说,毕竟钱渊和严东楼关系不错,又是徐阶的长孙女婿,还随意出入裕王府,和高拱以叔侄相称,堪称长袖善舞,左右逢源。 但至少外界对随园士子的态度都很不错,特别是在收到一张张打折的小卡片后……钱家酒楼实在是让人垂诞,毕竟西苑都经常有太监来拎着菜供给陛下,但也太贵太贵,如果有打折的卡片,也就和京中稍大的酒楼价格差不多。 再加上冼烔、孙铤、杨铨等人交友甚广,时不时呼朋唤友来此聚饮……随园中人那都是打白条记账的。 徐渭没有回随园,径直去了酒楼,还没进门就撞上翰林院的几个同僚……都是熬了十多年的老翰林,说不上穷,但也说不上富,不过有打折卡,三四个人偶尔过来打打牙祭还是能的。 一番应付过去,徐渭和迎出门的刘洪相视苦笑,所谓的打折卡这个招数是去年钱渊回京时候偶尔提起的,但刘洪把事儿给弄砸了。 好些人弄了两张五折的卡要来白吃白喝……真是人心不古啊! 不过钱渊开这家酒楼的关键不在于赚钱,徐渭咬着牙吩咐不再往外发打折卡,之前的卡都认……这直接导致年后到现在小半年了,酒楼里始终人满为患。 一楼大堂,二楼包间都是普通官员、士子聚集场所,楼后开辟出的一个个小院子,都用来招待重要人物,比如今天就来了两位。 刘洪引路到了后院,低声道:“天字号那位刚到,黄字号那位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 徐渭略一停顿,转头向着黄字号院子走去。 “砺庵公。”徐渭掩上门,对着须发皆白的老者行礼,他素来狂傲,虽被钱渊教做舔狗,但那只是针对嘉靖帝而言。 不过,这一礼心甘情愿,户部尚书方钝,虽身居高位,但从不掺和政争,苦心撑着这个破摊子……自从钱渊放出开海禁通商的口风,方钝就巴巴的等着救命的银子。 没办法啊,户部太干净了……前几日还有人开玩笑,如若这时候再来一次京察,户部必定无恙,想贪都没地儿贪啊。 “陛下怎么说?”方钝夹了一筷菜,“文长先坐吧。” “陛下许了。”徐渭擦了擦额头的汗珠。 方钝叹了口气,“展才在外弄险,文长在内亦弄险……此事,展才有欠考虑。” 的确如此,钱渊还真不知道唐顺之当年闹了那么一桩破事,居然正式上书要朝见太子……什么名义都没有,当时唐顺之还在翰林院。 “荆川公六艺皆精,又通海事,实是最佳人选。”徐渭笑道:“总算办成了……要知道展才都已经把荆川公拉到宁波镇海了。” “唐荆川这几年曾数度上书,有御海洋、固海岸、通贡道、开户市之言,也难怪展才选中他。”方钝犹豫了下低声问:“通商一事,陛下如何说?” “陛下无明言……能做不能说。”徐渭扯扯嘴角,“砺庵公应该知晓这……” “那税银呢?”方钝瞪大眼珠。 “宁波府或浙江省代收。” “岂有此理!”方钝一拍桌子,“老夫都抽调人手,准备新建清吏司了!” 方钝和徐渭私下密谈不是一两次了,早就谈妥,如若开海禁通商,税银必入户部……不说远的,就眼下户部都发不出京官的俸禄了。 但钱渊和徐渭真不是什么好鸟,拿了块肉吊在方钝嘴边。 方钝身为大司农,虽然不涉党争,但说话还是有分量的,现在满朝皆知,方钝支持开海禁通商……都大半年了,连最苛刻的御史都懒得弹劾他了,执掌户部实在是擦屁股的破事,人家太难了。 钱渊去年离京后交代过徐渭,最终方钝点头写了不少信给旧部,不少从户部致仕的小吏都答应去宁波府帮衬一二。 但最终税银落不到户部手里,方钝这下……觉得被坑了! 方钝死死盯着对面干笑的徐渭,现在的年轻人心真脏! 约定好了的……回头就一屁放掉,不认了! “砺庵公,开海禁是绝不可能的,通商却是能做的。”徐渭劝道:“户部新建清吏司,有何名义去收缴税银? 更何况这税银本就藏于水底,还没到露出水面的时候。” “展才信中提到此事,如若现在户部就出头,满朝科道言官弹劾,砺庵公顶得住吗?” “还不如稍候一段时日,待诸事理顺,再交付户部,到那时候,之前积累的税银一并交付。” 方钝脸色很不好看,正因为不涉党争,所以他并不了解钱渊……在他印象中,这是个不顾己身一心为国的年轻人。 现在才看清,虽然那厮弃翰林而南下击倭,不顾前途冒险执意开通商路……但绝不是个爽快人,肚子里的肠子弯弯绕绕。 想了好一会儿,方钝铁青着脸道:“如若有需,可先调拨部分银两入户部。” 徐渭眼珠子转了转,原本模模糊糊的念头登时清晰起来,轻拍桌面,咬牙道:“好,此事晚辈作保!” 徐渭下了好大的决心,对面的方钝却面露狐疑……上次这厮也是答应的这么爽快的!</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五十六章 似曾相识 今日是正月十五中秋节,不过宁波府是正月十六过中秋。 但镇海不同,如今东南客商云集,镇海县内外怕有一半都是外地人,多有小贩挎着装满月饼的竹篮在街上、码头喊卖。 一大早,钱宅就宾客盈门,但不同的是,来人都是放下一两个竹篮就匆匆离去,里面装着的是本地特产,新米蜂糕和芋艿头,都是宁波人中秋节必吃的。 “味道不错,好像是米粉做的,还点了红印。”小七倒是不太在意其他人都觉得味道不错的月饼,虽然是钱渊亲自下厨做的。 其实做出来钱渊自个儿都不太吃,毕竟前世都是拎着单位发的月饼直接送人的。 “看好了没?”钱渊接过毛巾擦着手,对几个仆妇、厨娘说:“就这样做,多做点,要送好多户人家呢。” “哎,别用花好月圆的模子,这次全都用恭喜发财!” “不俗气,不俗气,上门的……个个都指望发一笔横财!” 出了小厨房,钱渊顺手从竹篮里拿了个新米蜂糕尝尝,“哎,味道还真不错,比月饼好吃。” “是吧。”小七得意的皱皱鼻子,拿了个塞到小姑子嘴里。 钱小妹三两口吞下去,拉着钱渊的衣衫,“二哥,今天有赛龙舟!” “胡扯!”钱渊无语了,端午节才有赛龙舟,中秋节赛龙舟? “还真有。”大嫂黄氏笑道:“宁波府中秋节,甬江上有赛龙舟,小妹昨晚就惦记着了。” 啧啧,宁波府真是个神奇的地方,这么与众不同啊! 谭氏也有点心动,“要不渊儿你安排一下,多带点护卫,咱们一起去?” 钱渊硬着脖子又吞了块新米蜂糕,不好意思,今儿忙着呢,真没这闲工夫。 看看小妹期盼的眼神,钱渊想了想才说:“这样吧,张家姐姐也在镇海,待会儿让人去请她过来,你们一起去逛逛,我就不去了。” “二哥,你要去哪儿?”小妹狐疑的看看钱渊,眼角余光冲小七使了个眼色。 “戚元敬是有贼心没贼胆,你哥哥我有贼胆,但没贼心!”钱渊瞪了眼,才解释道:“下南洋的船队昨日回来,得去看看。” 看了眼明显梳妆打扮的大嫂,再看看……好吧,母亲也擦了粉,钱渊加重语气道:“这支船队熟人不少,不去看看,实在放心不下。” 小七还在那吃新米蜂糕,谭氏和黄氏的视线都集中到小妹身上。 “那二哥只管去,我们跟着王家姐姐去看热闹。”小妹笑着说:“熟人不少……宁波府是明日才过中秋,这次来镇海也带了厨子,要不明日宴客?” 钱渊伸手摸了摸小妹的发髻,“你个鬼机灵……那也要看他们肯不肯来啊。” 还真不好说,父亲、兄长堂而皇之的登门……有这个可能,但也是有风险的。 正说话间,香菱来报,又有客人登门,钱渊出去一看,登时脸上堆着满满的笑容。 “周先生大驾光临,实在是蓬荜生辉。” “不敢不敢。”宁波最近十年才出头的大户周家的家主周复拱手笑道:“只是些新米蜂糕,小女亲制,送来给龙泉公尝尝。” 斟茶的香菱不禁撇撇嘴,自己姐妹还没着落呢,居然又有人送女上门。 “周先生太客气了。”钱渊笑得两只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香菱,快,还不去取两盒月饼来。” “这……” “哎,礼尚往来嘛。”钱渊大笑道。 周复不过四旬年纪,笑容可掬,轻声道:“龙泉公名闻天下,寒宅实在简陋了点。” “前后五进,何言简陋?”钱渊谢道:“要不是周先生慨然,家人迁居至此,钱某还真不知如何才好。” 是的,这处大宅就是周家借出的,说是借,实际上是送出手的重礼,钱渊毫不避嫌的住进来。 “龙泉公……”周复小心翼翼试探道:“荆川公那边……” 唐顺之已经全面接受通商出海各项事宜,手下书吏、文员近百人,直接受他指挥的乡勇兵力也逾五百。 和钱渊想的不太一样,唐顺之对出海船只放行的条件比较苛刻,诸般核查通过之后才给予放行文书……这方面,钱渊也不太插得上手。 虽说钱渊和唐顺之早在当年崇德大捷就并肩作战,后在台州也多有接触,甚至还是钱渊一手将唐顺之推到宁波知府这个位置上……但钱渊不得不承认,所谓无欲则刚啊。 唐顺之从不认为自己是钱渊的人,钱渊也没这般奢望……当然了,在浙直总督胡宗宪乃至朝中诸公眼中,未必是这样。 钱渊叹了口气,低声道:“周先生亦知,通商一事实则朝中尚未定论,只是因招抚汪直不得已而为之,所以先期主要以汪直那边海商船队为主,东南沿海各家再等等吧。” 看周复一副着急上火的模样,钱渊补充道:“再说了,谁让你周家干那种破事,严禁出海的硝石也装上船,这不是给人树靶子吗?” “你又不是不知荆川公那脾气,现在钱某去说也没用……” “再等等吧,对了,教你个乖,老老实实运些棉布、茶叶出海,回程的时候运上两船粮食。”钱渊笑着说:“荆川公世间大儒,正人君子……可欺之以方嘛。” 周复连连点头称是,笑容满面的拎着两盒月饼出了门,正巧王氏、戚继美上门,又是一阵寒暄。 周复临行前拍着胸脯保证,江岸边周家曾修建小楼,专为中秋、端午赏龙舟之景。 “姐姐,元敬、继美都常年在军中,要不就搬过来吧?”钱渊随口道:“反正地方大的很。” “你倒是有办法,杭州有个食园,京城有个随园,这儿叫什么?”王氏没好气的甩甩手径直去了后院。 钱渊打了个哈哈,脸上的笑容渐渐消逝,如利剑一般视线落在即将消逝在道路尽头的那辆马车上,“继美可知宁波镇海周家?” “听说过。”戚继美点点头,“海商起家,十多年前是镇海一霸,光是养着的打手都过百。” 好一会儿之后,钱渊才转头问:“昨日未问,前些日子出战如何?” “还不错,新旧夹杂出战,但斩首不多。”戚继美摇摇头,“不及筠江兄。” 边上站着准备出发的几个护卫头目中,王义和彭峰还好,最为跳脱的梁生忍不住吐槽道:“还筠江兄呢……喝几口墨汁还真当自己是文人了!” “人家有向学之心,总比你好!”钱渊轻轻扇了梁生后脑勺一下。 一个多月前,戚继美、杨文均升游击将军,千多士卒分成两部,再从义乌、台州各地募兵,各自成军,这段日子一直轮番出战以练兵。 杨文升游击将军,在军中已然地位不低,钱渊已下定决心让其走武将这条路,后杨文请钱渊赐字,后者取字“筠江”。 不得不说,钱家护卫先后数百人,最有军事指挥天赋的还是杨文,其实钱渊不知道,杨文是史上的抗倭名将,后随戚继光南下福建,北上蓟门,官至蓟门副总兵,是戚继光的副手。 “这段日子别出去了。”钱渊轻声交代,“可能用得上你们。” 戚继美咧嘴笑笑,“好。” 诸般事叮嘱了一遍,钱渊正要出门,周家来接人的马车已经到了,来了六辆马车,尽皆高头大马,车厢窗户都雕刻细致,下人更是衣着整齐。 钱渊索性停步,看着谭氏、黄氏和王氏一干女眷上车,又派了一个小队随行护佑。 “哎,下人过来就是,周先生何必又跑一趟。”钱渊意外的看见周复又来了。 “龙泉公内眷出行,自然要周到一些。”周复恭恭敬敬的转过头,只让家中女眷服侍上车。 目送马车一行远去,钱渊翻身上马,摇摇手中马鞭,嘿嘿道:“似曾相识啊。” 彭峰话少,王义谨慎,只有梁生忍不住问:“少爷,以前认识周家人?” “不认识。”钱渊两腿一夹趋马向前,“不过……” 风中只隐约可闻,“倒是挺像那姓金的。” 王义忍不住回头看了眼这栋前后五进的宅子,不知道为什么,越看越像杭州食园。 1603436780</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五十七章 一本万利 今日甬江左右热闹非凡,赤裸上身的汉子,被高高抬起的大鼓,还有装扮得五颜六色的龙舟,两岸多有百姓、客商登高观景。 钱渊驻足良久才催马向东,驶出五六里后弃马乘船度过甬江,对岸就是金鸡山。 山脚下有一处村落,来来往往的人川流不息,多有牛车、马车在运载货物。 看看脚下铺着的青石板,再看看周边崭新的宅子,钱渊冲着迎出来的毛海峰笑骂道:“宁可给自个儿搭窝,也不肯帮忙去修威远城!” 毛海峰两眼一翻,“钱大人还指望倭寇去修威远城?” “谁说你是倭寇了?!”钱渊正色道:“娘的,你是倭寇,那钱某岂不是勾结倭寇……谁特么扣的大帽子?!” “绍兴府那边有人在发牢骚。”跟在毛海峰身后的谭七指解释道:“眼红呗。” “屁!”钱渊骂道:“光看贼吃肉,不看贼挨揍……老子花了多大力气才折腾成这样,绍兴府有什么好抱怨的!” 毛海峰也是无语了,光看贼吃肉,不看贼挨揍……谁是贼啊? 进了一处大宅,钱渊都懒得寒暄几句,“昨日船队回来,账本呢?” 谭七指立即从怀里取出一本账册递过去,“茶叶、棉布、瓷器、麻纸、绸缎等六类,以钱大人之意分为三等,进价、售价、缴纳税银都在上面了。” “进价不看了。”钱渊手一扬,梁生递来几张纸和鹅毛笔,彭峰拿了砚台进来,取砚滴滴水研墨。 钱渊左手来回翻着账册,右手拿着鹅毛笔在纸上写写画画,时不时打个勾或画个圈,毛海峰好奇问:“都不用算盘?” 两个月前第一批船队出海,装载各类货物,筹算一时难以结束,当时还没正式上任宁波知府的唐顺之就坐在码头上,一把算盘打的飞起,令人印象深刻……好吧,钱渊连算盘都不用。 纸张上已经写得满满的了,钱渊甚至还手绘了一张表格,将每类产品分成三等,每一等的利润率标出来。 南京云锦和苏州宋锦价格最高,很快就销售一空,但无奈产量不高,倒是松江棉布虽然利润空间略小,但产量高,总得算起来利润持平。 但货物出海,绸缎占用的空间可比棉布要少得多。 “出海时八艘船只,共缴纳税银六百一十七两白银,贩货共收益……”钱渊在纸上算了算,“三万五千三百两白银。” 谭七指咽了口唾沫,当日在南洋三个账房算了整整一天才确定,这才一炷香的工夫。 看钱渊脸上没什么欣喜的神色,再看看谭七指有点忐忑不安,毛海峰劝道:“钱大人,虽然倭国多产黄金,但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换得到的,谁都知道去倭国将白银换成黄金,再回大明换成白银……” 钱渊奇怪的看了眼毛海峰,“有如此重利,没必要再苛求了……再说日后通商顺畅,船队遍布海上,倭国黄金白银兑换,必然会渐渐和大明相近。” “价值六千多两的货物,换回三万五千两白银,获利近三万两……”钱渊啧啧两声,用力拍了拍谭七指的肩膀,再握着毛海峰的双手,笑容满面道:“不错,不错,海贸果然是一本万利!” 毛海峰嘿嘿笑道:“这还是老谭太小心了,居然运了几船粮食回来……早就告诉他,运些毛毯什么的,卖出去又是一笔!” “嗨,你啊,眼窝子就是浅!”钱渊喷了句,转头问:“谁起意运粮食回来的?” 一直闭着嘴巴的谭七指面无表情的说:“方先生嘱咐的。” “噢噢,这就叫聪明啊!”钱渊赞道:“目光长运……哎,方先生在不在,这次钱某欠了个人情呢。” “人情?” 钱渊没好气的瞪着毛海峰,“这船队是谁的?” “老谭……不,是钱大人您的。” “钱某又没出银子修码头,修库房,不能以粮食抵扣下次出海税银,甚至……”钱渊压低声音说:“唐荆川那边扣着好些大户船队呢,回头不放我的船队出海怎么办?” “不会吧?” “不会?”钱渊嗤之以鼻道:“你出去打听打听,荆川公是什么样人!” “这批粮食平价卖给宁波府衙,唐荆川定能放船队出海!” “要知道,时间就是银子,能多跑一趟,就能多赚几万两银子,弄点毛毯回来能顶什么用?!” 毛海峰目瞪口呆,“账是怎么算的啊……娘的,读书人就是阴…………呃,聪明!” 钱渊扬扬手中的那几张纸,“方先生到底在不在,得和他商量商量……” “商量什么?”谭七指突然问。 “说起来出海贩货只要能回得来,都是能赚银子的,但能赚多少,这里面就有讲究了,比如茶叶。”钱渊将纸摊在桌上,“南洋那边多有明人迁居,事实上,西洋人从大明买茶叶已经很多年了。” “茶叶分为三等,普通茶叶只是大路货,稍好一点的茶叶都是茶山、茶园出产的,精品茶叶那在大明也是名声赫赫,如松萝茶、龙井、瓜片、石花……” “这账本明显是流水记账的,也没重新整理过,此次去南洋贩货,普通茶叶是量最大的,但不过五天就已经卖完,倒是松萝、龙井到最后一天半卖半送才清仓。” “你们说,下次贩茶,三等茶叶,如何配比?” 谭七指看看毛海峰,后者干笑着说:“要不去问问方先生?” “在在在,就在这儿,那日老谭回航,将先生从舟山上带过来的。” 对方松了口,钱渊反而不急了,“待会儿再说,还有事……” 顿了顿,钱渊压低声音,“怎么分?” “什么怎么分?”毛海峰茫然看看谭七指才反应过来,笑道:“义父交代过了,船队都送钱大人您了,自然是您来分。” “老谭那边好说,自然要留一份……”钱渊皱眉道:“五峰船主那边……” 毛海峰咂咂嘴,面前这货虽然贪财,但挺上道的啊,很讲规矩……当年在沥港交易出海贩货的,都是给汪直上供的。 “其他船队……你们就别想了。”钱渊正色道:“只不过这支船队毕竟是五峰船主相赠,分一成利也说得过去……” 毛海峰犹豫了下,“回头我先问问义父。” 汪直手下海商早有共识,钱渊钱展才是个贪财的,别为了这点银子闹出事来。 “好好好。”钱渊随口说:“不过加上一句,这一成利……得往后拖拖,至少要明年再给,现在兜比脸都干净。” 毛海峰无语了,那还说个屁啊!</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五十八章 终见 地方不大,前后两进,左右侧房,不过后面有个大院子,能种些岛上移植过来的奇花异果,钱锐已经很满意了。 亲自下地翻了遍土,钱锐才在长子的劝说下坐下歇歇,端起茶杯看了看,训斥道:“酷暑已过,都已经中秋了,还饮什么凉茶!” 钱鸿只能去翻出松萝茶沏了杯,正巧在院子口碰上了谭七指、毛海峰、钱渊一行人。 “先生又下地了?”毛海峰探头看看,啧啧两声,“兄弟也是孝顺,不然去南洋跑一趟,攒些银子……也该讨房媳妇了。” “先生交代了,下次跟我走。”谭七指瞄了眼钱鸿,再瞄了眼钱渊,这哥俩本来就岁差大,再加上钱鸿在海上混迹多年,两人真看不出是嫡亲兄弟。 钱锐坐在藤椅上歇着,看了眼这边,也没起身迎接……呃,哪里有父迎子的道理。 门口众人寒暄了几句,谭七指和钱鸿还想着怎么把毛海峰打发走,钱渊已经不耐烦了。 “怎么了?”毛海峰微微后退半步,警惕的看着直勾勾盯着自己的钱渊。 “不知趣,非要开口撵你走啊。”钱渊翻了个白眼,“还有事跟方先生、老谭交代呢。” 谭七指看了眼毛海峰,一脸的莫名其妙,“有什么事……不能让毛兄弟知道?” “就是。”毛海峰眼神闪烁不定。 钱渊嗤笑道:“杀人越货……不信?” 毛海峰嘴巴张的大大的,“咱从良了……怎么钱大人你……” “你以前是青楼名妓?还从良了!” 谭七指给毛海峰递了个眼神过去……回头一定如实上报。 等毛海峰离去,钱渊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举手做了个手势,梁生领着护卫围住宅子,紧守各处。 看护卫们都出去了,钱渊才转头看向守在院子口的两个护卫。 “少爷。”两个护卫单膝跪地。 这两个护卫一个姓刘,一个姓方,虽然并不认识钱锐、钱鸿父子,但很清楚这是钱渊安插在倭寇中的眼线。 “这一年多,辛苦你们了。”钱渊亲手挽起两人,“你们俩都是嘉靖三十三年入队,是护卫队老人了……这两年钱家护卫声震东南,委屈你们了。” “不敢当。”两个护卫起身仍躬身行礼。 “老刘你是上海县人,父母、兄嫂都在杭州食园,衣食无忧还有一幼弟年方十二;老方你是嘉兴平湖人,老父和你儿子也都在食园。”钱渊拍拍两个护卫的肩膀,“这一年多的辛苦,当有重赏,就送到食园吧。” “另外家里准备开个私塾,你们幼弟、儿子可以入学,能攻读经书那就试着举业,有个秀才功名,我就收为弟子,不然就学些算术,钱家产业颇多,也帮的上忙。” 两个护卫又跪下行礼致谢,在封建时代,对有才之士礼遇是正常的,但对寻常武夫如此礼遇,却是特立独行。 这会儿工夫,钱鸿已经去请父亲回屋了,虽然院子四周都有围墙,但毕竟地处金鸡山脚,谁知道山上有没有人会偶然看见这一幕。 谭七指关上房门,钱鸿守在窗边,钱渊掀起衣衫下摆,双膝跪地,“不孝子拜见父亲大人。” 自嘉靖三十一年到如今,已是五年了,终以父子名义相见,钱渊心中激荡,情真意切。 “不孝子?”钱锐冷然道:“松江钱渊,少有才名,弱冠之年身登皇榜,精于练兵,威震东南,谈何不孝?” 钱渊抬起头,干笑着说:“爹爹,只是找个说话的由头……真不知道扫帚星是您……” 窗边的钱鸿拼命忍着笑,他是后来才知道当日沥港上这破事的,险些笑的满地打滚。 “啪!”谭七指在后面扇了钱渊后脑勺一下,笑道:“刚才还口口声声叫我老谭!” “二舅……”钱渊摸摸后脑勺。 “现在知道叫二舅了!”钱锐哼了声,“起来吧,用不着装模作样!” 看了眼妹夫,谭七指拉着钱渊起身坐下,主动问:“家里安顿好了?” “都安顿好了,今日她们去看龙舟,戚继光之妻王氏陪着去,护卫队调了一个小队护佑。”钱渊规规矩矩的坐在那说:“母亲、小妹都颇为想念父亲,这次……” 开始规规矩矩的,但说着说着钱渊就有点……不管什么场合,就算是和汪直谈判,向嘉靖帝叫屈,和严东楼算账,钱渊从来不拘俗礼,从无正儿八经士大夫模样……为此几次被陆树声训斥。 “这几年,每次儿子归家,母亲、小妹都是泪如雨下,但这次压根就不关心……”. “就盼着见父亲一面。”钱渊小心翼翼的试探,“宁波府是明日过中秋,小妹还说明日设宴,要不……父亲就去一趟?” “安全吗?”谭七指皱眉道:“毕竟我们以前依附徐海,虽然得汪直信任,但贸然去镇海县城,还是拜访浙江巡按,太惹人注目了。” 钱鸿插嘴道:“家里老人还在?” “怎么去,自然是有讲究的,试一试吧……此事儿子不能插手,父亲、大哥也不能擦手,二舅可以旁敲侧击一下,如果不成就罢手,反正日子还长着。”钱渊缓缓说:“家中老人大都在京中,还有几人送到杭州食园了,另外张三等几个家中佃户子弟出身的护卫,年初都调拨入军。” “张三那厮都能当上把总!”钱鸿插口道:“小弟你是没人能用了?” “张三还不错。”钱渊笑道:“去年二舅在岛上留信,就是张三冒死送到上虞的。” “好了。”钱锐挥挥手,“两件事,第一,你媳妇是徐华亭孙女,你叔父如何说?” 钱锐很清楚当年那些事,先是双江入狱,后有夏言弃市,钱铮为此和徐阶决裂,以至于辞官归乡,儿子却攀附徐阶,这让钱锐难以理解。 “华亭不过甘草阁老。”钱渊不屑道:“叔父如今是通政使,与太常寺卿高新郑是至交好友,陛下又许孩儿出入裕王府。” “嗯,听说过。”谭七指点点头,“高新郑是裕王府讲官,极得裕王信重。” 但钱锐还是难以释怀……好吧,钱渊只能祭出杀手锏! 效果杠杠的! 屋内只有钱渊一个进士出身,但其他三人也都是读书人,谭七指当年是小三元出身,钱锐也是过了县试府试的,就是钱鸿也曾攻读经史。 听到最后这一句,屋内登时寂静无声。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这句说的就是一个词“遗憾”。 而对于这三个人来说,心中有太多太多的遗憾。 长时间的沉默后,钱锐给出了一个和嘉靖帝相同的评价,“竟是个咏絮才女。”</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五十九章 好气魄 感慨了好一会儿后,看了眼儿子,钱锐厉声道:“你自小苦读四书五经,不擅诗赋,能娶的如此才女,日后当重之!” 钱渊低着头,咬着牙,连连点头应是。 钱鸿笑着说:“小弟,父亲都准备好了见面礼,通红通红的珊瑚!” “呃……”钱渊呃了好半天,抿着嘴低声说:“见面礼……还是算了吧。” 钱锐和钱鸿没反应过来,但谭七指立即听懂了这句话,“渊哥儿,你和华亭……” “颇有间隙。”钱渊摊手道:“说不定还要做过一场……父兄的事,暂时隐下不说。” 看钱锐神色不渝,钱渊赶紧补充道:“那见面礼还是给,只是不说穿……” 话还没说完,谭七指就噗嗤笑出来了,“现在外头不管是海商还是客商,都说你钱展才是石头里都要榨出油!” “这是父亲给儿媳的见面礼。”钱渊不爽的嘀咕了声。 钱锐懒得再说,转道:“第二件事,那对姐妹到底如何处置?” “对对对!”谭七指精神一振,“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这阙木兰辞真是好文采,据说是渊哥儿你的手笔?” 众人都投来怀疑的目光,钱渊只能硬着头皮点头。 “那和徐家咏絮女倒是绝配。”谭七指摇摇头,显然不信。 钱渊赶紧迈过这个话题,埋怨道:“王翠翘还真不好处置……父亲处置不就行了嘛。” “人呢?” “临海县,扣起来了。”钱渊无所谓的耸耸肩,“通商事毕,再等到裕王登基,父亲、大哥、二舅或能换个身份,再将她那个侄儿握在手中,也不怕她王翠翘再闹什么幺蛾子。” 钱锐无来由的松了口气,他不在乎王翠翘的死活,但很在乎钱渊的选择。 在很多人的眼中,“钱砍头”这个绰号已经远远压过了“扫帚星”。 嘉兴府长水镇外,桐乡县外,还有绍兴府山阴县外,台州府临海县外,先后四座京观让“钱砍头”这个绰号在东南可止小儿夜啼。 虽然知道自己这个儿子这些年搅风搅雨,博的好大名声,砍下的脑袋让世人瞠目结舌,但维持在钱锐脑海中的印象……还是那个当年说话不中听,每日早起苦读的少年郎。 书香门第,纵使出个兵家子,也应该是个儒帅! 但很可惜,钱锐的想法,在下一刻被钱渊吐出的话无情击碎。 与此同时,村落外,三艘帆船停靠在简易的码头上,汪直大步走下跳板,冲着迎出来的毛海峰点点头,随口道:“没出什么事吧?” “一切照旧。”毛海峰笑道:“现在宁波府衙那边对咱们……只要缴纳税银,尽皆放行,倒是沿海大户的船队被扣着。” 汪直上个月末去了趟倭国,听了这话脚步一顿,诧异道:“为何?” 毛海峰摇摇头,“谁知道……如慈溪袁家那种不知死活硬闯的倒是没了,不过查出几个携带硝石、铁料等违禁品的。” 汪直往前走了一段,看周围只有徐碧溪和毛海峰,低声问:“官军可有动向?” “俞大猷分部驻扎,一部在山阴、萧山附近,一部在嘉兴。”毛海峰立即答道:“戚继光留一部在鄞县,亲率一部南下,在台州、温州打了几战,后来还出海追击,陈老七被枭首,刘胡子被生擒,余部窜到福建那边去了。” “留在镇海附近的主要是宁绍台参将卢斌,麾下两千士卒,驻扎慈溪。” “镇海县这边是游击将军戚继美、杨文,一部驻扎侯涛山,应该是等着威远城完工,另一部就在镇海县城内。” 汪直在心里盘算了下,也就是说,镇海县以及周边诸军都在钱渊掌控之中。 汪直提着的心落回肚子里,两个月了,虽不言开海禁,但通商顺畅,除了宁波府衙管束颇严,并无其他阻碍。 虽然渠道不能握在手中让汪直遗憾,但短时间内货源充足,只恨海船不够……其实最重要的原因在于,汪直对东亚海域依旧拥有很强的威慑力,打出五峰旗号,敢于挑衅的基本没有。 徐碧溪低声说:“义父,我在舟山也打听到些消息,东南大户难过宁波府衙这一关,只怕要从其他地方出海。” 汪直点点头,“别去管。” “对了,钱渊今天来了,还送了月饼过来。”毛海峰啧啧道:“味道还真不错,以前就听说他擅厨。” “他来作甚?” “谭七指回来了,查账收银呗。”毛海峰又是啧啧两声,“都不用算盘,随便写写划划就能算出来,刚开始还板着脸,后面算出来,脸都笑成一朵花了!” 汪直嘿嘿两声,“不怕他要人要船,就怕他什么都不要……要是碰到荆川公那种两袖清风的,还真没什么辙。” 徐碧溪叹了口气,“唐荆川好大名气,倒是不阻门子收红包,但自个儿是一个铜板都不肯收。” “公生明廉生威啊。”汪直也叹道:“还是钱展才好打交道……对了,人呢?” “去找方先生了,还把我撵出来,不知道在密谈什么……”毛海峰迟疑道:“要不去看看?” 汪直自以为猜到了点什么,琢磨了下转了个方向,很快到了钱锐那栋宅子外,门口有持刀拿枪的钱家护卫看守,王义、梁生、彭峰三个头目在里面闲谈。 一声通报后,钱锐、钱鸿、谭七指迎了出来,钱渊这个巡按御史自然是老神在在坐在里面……诸般事都已经商议完了,正在正厅里吃月饼呢。 钱锐不自在的擦拭了下眼角……刚才吃月饼吃的泪眼婆娑,要知道幼子当年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别说下厨了,倒茶都是下人做的,可见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啊。 谭七指也颇为感慨,为博母开颜而亲自下厨,这等孝行早在三四年前就遍传东南。 只有钱鸿……呃,今年在黄岩县相见,钱渊下厨小试牛刀,钱鸿吃的肚子滚圆都走不了路。 “不知龙泉公今日驾临,否则汪某当提前回来。”汪直进来满脸笑容的行了一礼,“半月不见,龙泉公风采依旧……” “好了,好了,都是熟人了,还扯这些场面话,有意思吗?”钱渊不悦的挥挥手,心里很是不爽,汪直回来,明日家宴八成是没戏了。 “不过五峰船主倒是来的正好,这次钱某多谢了。”钱渊说到这顿了顿,转头四顾。 王义、梁生和两个护卫悄然退下,汪直也挥手让手下出去,谭七指和钱鸿也退下。 钱渊这才笑道:“升官发财,升官发财……升官在发财之前,这点银子本官也不放在眼里,五峰船主可懂?” 汪直迷茫的眨眨眼,看了眼钱锐,才试探问:“要不再拨几条船?” “嗨,真是对牛弹琴!”钱渊嗤笑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钱锐手捋长须,轻声道:“钱大人之意……此次贩货的银子另有他用?” “还是方先生聪明。”钱渊大笑道:“实话跟你们说吧,银子是要送上京的。” “噢噢噢,懂了,懂了!”汪直恍然大悟,“徐阁老……不过就三万两银子,只怕有点少吧?” “三万两还少?”钱渊觉得自己刚才那句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说错了,三万两纹银真不是个小数字! 这笔银子送给徐阶……那是没影的事,不过在汪直的脑海中,徐阶这个内阁次辅是钱渊的后台,送银上京那是理所应当的。 钱渊没好气的吐出一个词:“内承运库。” “内承运库?”钱锐立即走到汪直身边低声解释,“是皇上的内库。” 汪直咬着牙发狠道:“钱大人,如若能递到陛下面前,汪某凑个整数!” 啧啧,真是好气魄!</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六十四章 炸弹 看着孙丕扬捂着嘴打着嗝离开的背影,钱渊实在没忍住扑哧笑出来,好一会儿才察觉到一旁唐顺之不悦的眼神。 “背后讥笑,非君子所为……但晚辈是当面。”钱渊开了个小小玩笑,收敛脸上笑容,“真的有必要吗?” 孙丕扬的来意无非有二,其一是他如今隐隐为随园一员,在替钱渊考虑,其二,被调任镇海知县后,他的政治前途很可能会和开海禁通商紧密相连。 所以,孙丕扬希望能缓和钱渊和胡宗宪之间的僵硬关系。 但唐顺之考虑的更多一些。 唐顺之叹道:“胡汝贞只管招抚汪直,对镇海不闻不问,一旦朝中御史弹劾……” “哈哈哈哈……”钱渊大笑道:“不意荆川公也如此狡诈。” 唐顺之脸黑如锅底,不领情居然还反口嘲讽! 唐顺之考虑的是,让钱渊不要将通商一事全都握在手中,略略分权给总督府,以便于日后科道言官弹劾,朝中问责,有个身为浙直总督的胡宗宪顶在前面背黑锅。 “他胡汝贞招抚汪直,我钱展才主持通商,此事早在年初便已定下。”钱渊笑道:“不好改了,不好改了。” “何必如此?”唐顺之纳闷道:“其实总督府多有幕僚赞同通商一事,胡汝贞本人也未必……” 钱渊叹了口气,在肚子里打了打草稿,才正色道:“胡汝贞此人,虽攀附严党,虽权势心重,虽量窄至此。 但自嘉靖三十三年末出任浙江巡抚,主持东南抗倭以来,亲赴战场,多有战功,虽有钱某定策设谋,但却是他胡汝贞给衣给食,使田洲增兵三次,使东南局势不至崩坏。 后升任浙直总督,大力推行提编法,截留两淮盐税,殚精竭虑,编练新军,头发都熬白了……” “的确如此,胡汝贞也不容易。”唐顺之点点头。 “东南俞龙戚虎一时名将,更有钱砍头坐镇。”钱渊平静的说:“虽我恨其贪功,责其量窄,但不得不说,浙直倭乱平息,胡汝贞首当其功。 唐顺之用崭新的目光打量着面前这个青年,这么多年了,自己似乎从来没看清楚过。 不同于孙丕扬只是揣测,唐顺之是很清楚钱渊和胡宗宪之间曾经存在多大的间隙……但钱渊却如此推崇,胡汝贞首当其功。 “自开国以来,东南从无这番乱局,胡汝贞挺身而出,立此奇功……”钱渊长叹一声,“但如此大功,只怕难赏。” 唐顺之一个激灵,抬头试探问:“京中有变?” “非为今日,而为明朝。”钱渊摇头道:“刚不可久,严党今日权势滔天,明朝项上人头都难保。” 这次唐顺之听懂了,“徐阁老?” “华亭此人最擅隐忍,一朝得势……”钱渊面无表情的哼了哼,“都说严东楼狠毒,嘿,哪里比得上徐华亭啊! 若无大变,分宜致仕,当是华亭接位,为拨乱反正……嘿嘿,拨乱反正,徐华亭必然清洗严党,严世蕃是第一个,第二个必是胡宗宪。” 看了眼呆若木鸡的唐顺之,钱渊继续道:“无非朝中科道言官弹劾……熬死了严嵩,满朝还有徐华亭的敌手?更别说他必然招诸多致仕官员回朝,荆川公觉得呢?” 唐顺之颓然垂头,严嵩父子这些年将多少官员赶出朝堂,贬谪出京……这些人回朝,不用说,必然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胡宗宪身为严党在外最得力的封疆大吏,那些人会用无数脏水泼得胡宗宪满头满脸。 “所以,通商一事,绝不能让胡宗宪插手。”钱渊轻声道:“荆川公当知,钱某有多重视通商一事,哪怕只有一丝丝风险,也绝不可以!” 这是理所应当的,也是钱渊一力将通商一事揽入怀中的原因。 沉默很长时间,唐顺之喃喃道:“胡汝贞日后……” “只怕难得善终。”钱渊用窥探的目光打量着唐顺之,“今日万里长城,明朝一缕英魂。” 胡宗宪身为浙直总督,大权在握,风光无限,但在钱渊一番入骨三分的分析下,已是岌岌可危,身前身后尽是无底悬崖。 唐顺之好似片刻间老了几岁,扶着桌沿艰难起身,“展才,听闻你和裕王、高新郑交好……” 钱渊赶紧上前扶住,“放心,放心……晚辈年幼,不过胡乱揣测而已,尚不至于此,不至于此……好好好,晚辈应下,定然保胡汝贞一个好下场!” 不是钱渊要胡乱保证,实在是怕唐顺之出事……这老头多年来过的是苦行僧的日子,住茅舍,睡门板,冬不生火取暖,夏不摇扇乘凉,出入不坐轿,一个月只吃一次肉。 好吧,人家唐顺之是希望用自苦的办法来摆脱物质欲望的诱惑,但在钱渊看来,扯淡,只能让自己身体一日日垮下去。 事实上,唐顺之在原时空就在四年后在通州病逝。 “好了,老夫没事。”唐顺之强打精神,犹豫了下说:“只请展才放在心上,若有机缘……” 钱渊正色应下,长鞠一礼。 这一礼心甘情愿,因为唐顺之和胡宗宪之间从无往来。 钱渊也不想看到胡宗宪再次在绝望中写下“宝剑埋冤狱,忠魂绕白云”,他也的确准备做出一些努力,当然了,护住胡宗宪只是顺带的。 事实上,徐渭来信提到过这一点,招抚汪直和通商看似是两件事,但实则是一件事。 日后科道言官要弹劾胡宗宪,招抚汪直必然是一项罪状,这不可避免的会攀到钱渊身上……虽然钱渊跟汪直保证,自己是徐阶的孙女婿,但到时候徐阶不落井下石已经是厚道的了。 所以,科道言官弹劾,这颗炸弹需要提前引爆。 钱渊一直在为此努力,他希望的是,引爆这颗炸弹的地点不在胡宗宪的屁股下,而是在自己的屁股下。 如果能顺利解决这颗炸弹,或者说在引爆炸弹后,钱渊能安然无恙渡上金身,那胡宗宪很可能会逃过一劫。 不过,虽然有后手,但钱渊也没什么把握……虽然他善于借势,但无论是嘉靖帝、严嵩严世蕃还是裕王、高拱,都不会深层次参与其中。 再等等吧,钱渊脑中思绪万千,脸上百态呈现,时而肃穆,时而狰狞,却没看见唐顺之递来的一张纸。 “嗯?”唐顺之提醒道:“展才?” “噢噢……”钱渊接过纸看了几眼,拿起一旁的鹅毛笔蘸蘸墨汁圈了几个名字。 唐顺之皱眉道:“又是这几家不许出海?” “有点太明目张胆?”钱渊笑了笑,提笔又圈了几个。 唐顺之狐疑的看了钱渊两眼,“他们得罪你了?” “当然没有。” 钱渊脸上突然堆砌上温和的笑容,但对他还算熟悉的唐顺之却能从这笑容中察觉到丝丝寒意。</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六十五章 中门出迎 侯涛山、金鸡山隔江相对,这两座山向来名声不响,既没名人古迹,亦无华美景色,但在这几个月内名传东南。 普通的商贩大都只知晓侯涛山,但那些倭乱之前就是海商的家伙,沿着甬江来到镇海县外,会用警惕而畏惧的目光打量着金鸡山。 因为,汪直就在金鸡山,而且还招来数百旧部,两三个月在山脚修建起一座规模不算太小的村落。 当然了,这座被毛海峰这憨货命名为“招宝村”的村落里,除了汪直的卫队之外,并没有太多海盗出身,大都是海商的子女家眷,毕竟心念故土,不愿漂泊海上。 沿着细碎石子铺的路一直走到江边,汪直兴致盎然的说:“那宁波同知还真不错,修路修的好!” “也费银子啊,那厮最早修的就是这条路,逼着我买了七八百铁锤,然后……就带走了!”毛海峰抱怨道:“那厮不是个爽快人,光是这条路至少贪了好几百两银子。” “少扯淡了。”徐碧溪吐槽道:“方先生看过账本,都没说贪了银子。” “不能说贪了银子,但也的确吃了亏。”钱锐笑吟吟道:“宋继祖此人倒是机灵的很,毛兄弟只管大事,手下兄弟也毛躁……八百民夫,那些日子供的是一千两百人的饭菜。” 汪直回头训斥道:“好了,不就百八两银子嘛,今儿可别提这件事!” 徐碧溪看看前头已经装的满满当当的船舱,“义父,没必要送这么多礼吧?” 钱鸿忍笑道:“就是,中秋那厮就提了两盒月饼来,去扛了三个箱子走!” “那月饼据说是钱展才亲手所制,宁波全府也没几人能收到。”钱锐今天心情不错,笑容满面道:“不过,钱家子贪财,此事不说东南,至少镇海上下皆知。” “你们懂什么!”汪直叹道:“南洋那边来了消息,的确有奇物,耐旱易活,亩产数倍于稻谷,可代五谷……也不知道钱展才从哪儿打听来的消息,此事颇为隐秘。” 当然隐秘,南洋吕宋岛等地如今的确移植红薯,但时日不久,直到隆庆年间才大面积铺开,万历年间才有人引入内地。 “两拨人了,都没能得手。”钱锐解释道:“此事一时半会儿只怕难成,老船主才多送些礼……钱展才为此事急着呢。” “有什么好急的?”毛海峰大大咧咧道。 汪直怒道:“今日你不准开口!” 徐碧溪在一旁笑的直打跌,钱鸿解释道:“此事早有定论,通商一事日久,东南必然多有农户弃谷就桑,风调雨顺还好,一个不好就要粮价直升,钱展才这是怕日后粮荒。” 一行人渡江进了镇海县,一个月前还算通畅的道路如今拥挤不堪,虽已深秋,但海贸不断,来往的客商川流不息,各种嘈杂声让人说话都要放开嗓子。 “就这条路,从侯涛山东面一直到镇海县,已经是烂如泥了。”徐碧溪指着不远处的民夫,“宋继祖还真被钱展才使唤的够呛,修完了库房、码头、威远城,铺好了码头到商市、库房的路,现在又开始修这条路……都小半年了,还没歇着。” “刚刚征调来的民夫。”钱锐解释道:“之前陆续的万余民夫都已经回去了,毕竟要秋收。” 汪直站在人群中感慨万分,这半年来他一直奔波于舟山、镇海、倭国之间,几乎每次来到镇海,都会发现很多很多变化。 而这些变化大都是让汪直欣喜的,码头扩建,道路平整,甚至还疏通航道。 就像神笔马良,似乎有一支笔,在这东南一偶,绘出如画美景。 进了镇海县,县城并不大,拥挤的让初次来此的外地人瞠目结舌,两条主干道中,你想脚步快点都做不到,人挤人,人推人,两边琳琅满目各种大大小小的商铺。 为饱口腹之欲经常来晃悠的毛海峰主动带路走进一条侧路,摇头道:“人越来越多,县衙已经出了文书,三天后开始,临江的南城门不许过人,只许通车。” “还不仅如此。”钱鸿补充道:“据说城内要重新布局,拓宽街道,在东面另开一个城门,甚至据说西面城墙推倒,往外扩建数百步。” 汪直一边点头一边顾盼四周,即使是辅路,也颇多商铺,还有走街串巷的货郎。 “钱家葫芦嘞……三文钱一串,五文钱两串!” 毛海峰忍不住丢出十几个铜板,拿着几串糖葫芦回来,“这玩意是钱家那个酒楼传出来的,这倒好,个个都自称是钱家葫芦。” 徐碧溪接过一串咬了口,“噢噢,是山楂。” “酸酸甜甜,好吃!”钱鸿一扭头一甩嘴,眨眼间就干掉一串。 毛海峰腮帮子鼓鼓的还在献殷勤,“义父,吃串呗,味道不错……” “吃个屁!”汪直后悔将这个憨货带出来,“都到了地方了,成何体统!” 毛海峰转头看见钱家护卫头领梁生和彭峰正在府门外等候……好吧,这憨货居然举着糖葫芦塞过去! 彭峰为人精细谨慎,笑了笑侧身避开,梁生这厮居然接过来,一口咬下两个,吃的津津有味。 “咳咳,咳咳!” “咳咳,咳咳!” 同时传来猛烈的咳嗽声,一个是瞪着毛海峰的汪直,另一个是瞪着梁生的王义。 梁生赶紧将剩下的几个吞进肚子,接过钱锐递来的拜帖,快步回去送进府中。 毛海峰缩回到汪直身后,瞥了眼对面的大宅,低声说:“这宅子是镇海周家送的……天可怜见,真够黑的!” “闭嘴啊!”徐碧溪恨不得脱下袜子塞进这厮的嘴里,嘴巴太大了! 钱锐现在真的后悔了,那一日密谈,真的不应该让毛海峰看到那份名单! 因为镇海周家,就在那份名单上。 汪直倒没有回头训斥,他瞳孔微缩,惊诧万分的看见对面府邸中门大开,浙江巡按钱展才一身道服,缓步而出。 开中门,这是不能再高的礼节了。 别说汪直一个海商头领,以钱渊的身份,在东南的地位分量,即使是浙直总督胡宗宪拜会,也不会大开中门相迎。 当然了,这次中门大开,为的不是汪直,而是他身后已经六年未归家的钱锐。 护卫分两翼站定,钱渊亲迎出府,身后跟着三个护卫头目,拱手笑道:“五峰船主,何来之迟也。” “汪某一介贩货商贾,不敢贸然登门。”汪直有点不知所措,在钱锐的提醒下赶紧快步向前迎去,“龙……龙泉公,这实在是……” “不说约束海商,使其不以劫掠为生,转为倭寇,不说五峰船主与徐海开战,多有杀伤。”钱渊正色道:“只为南洋奇物,可代五谷,钱某何吝中门相迎。” 汪直尴尬的咽了口唾沫,侧身使了个眼色,钱锐从袖中取出礼单递给王义。 这种拜访时的礼单,理应是双方的下属、幕僚私下沟通,但钱府没这等人,王义只能接过来又递给钱渊。 “没有?”钱渊神色转冷,“当日,可是五峰船主拍着胸脯保证的?” “呃,这个……”汪直干笑两声,“两拨人马,或贿或抢,都没得手,已派第三拨人去了。” “这是你的事。”钱渊哼了声,“昨日派人送帖,为何不说……骗得钱某中门出迎!” 汪直也是醉了,又不是我逼着你开中门的! 将礼单丢给王义,钱渊吩咐道:“去告诉厨下,今日菜肴减一半!”</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六十七章 一桌好菜 不大的桌子上摆着三四盘菜,落座的只有汪直、徐碧溪、钱锐、钱鸿以及嗷嗷待脯的毛海峰,王义等护卫头领不肯上桌。 “还真的亲自下厨啊……回头说出去,怕别人都不信呢!” 听到这句话,汪直和徐碧溪真想掐死大嘴巴的毛海峰,今天带这厮来真是大错特错……之前搓麻的时候,毛海峰就在一旁上蹿下跳,嘴巴就没停过。 钱锐好笑的看着这一幕,转头瞥见偏厅里那张麻将桌……用这种方式尽量腾出更多的时间,这想法还真是天马行空。 麻将在趣味性上远远超过这个时代的其他牌戏,很多人玩着玩着……就忘了时辰。 如果玩的大,头脑冷静的人还会想着住手,但如果玩的小,一般就刹不住车了……前世钱渊每年回家过年被催婚,最终的抵抗方法就是打麻将,老妈打着打着嘴巴就不啰嗦了。 今天预备好让小妹去把门,完全没起到作用……汪直、徐碧溪从头到尾都没下过牌桌,甚至徐碧溪一直到散场了才去方便。 “最后一道菜。”钱渊托着盘子走进门,笑道:“漫数天下,能让钱某亲自下厨的,除了家人,也就如徐文长等随园好友……噢噢,还要加上陛下和司礼监黄公公。” “足感盛情。”汪直起身,干巴巴的说:“实在是受宠若惊……” 人家都说到头了,除了家人,整个浙江都没人有资格让他亲自下厨……就连浙直总督胡宗宪都不够分量。 钱锐微微皱眉,话说得如此夸张作甚,弄得不好引火烧身。 “五峰船主今日是特例。”钱渊今日敢迎父兄归家,自然准备妥当,笑着指指桌上。 汪直低头一看,讶然道:“龙泉公还真……” 一旁的毛海峰帮着把话说下去,“还真研究出来了?!” 徐碧溪也震惊了,刚才都没发现,上桌的这几道菜,全都是这段日子从海外移植到镇海的作物……寻常人家都是女主内,男主外,面前这青年名扬天下,却喜欢钻厨房,可真没听说第二个。 “都坐,都坐,今天用的酒水也不同凡响。”钱渊笑道:“上半年京中送来烈酒,钱某以江南杨梅浸泡,到如今已有半载。” 钱鸿咧嘴笑了笑,适才和妻子相聚的时候还听说呢,那位至今还没见过面的弟妹和小弟一样是个吃货,当时戚继光送来的杨梅太多,吃不完怕坏了,这才拿去泡酒。 “来来来,先饮一杯。”钱渊举杯道:“六月至今,已近四个月了,五峰船主一诺千金,通商前后均大力襄助,钱某在此谢过。” “不敢当,不敢当。”汪直双手持杯高举,“只恨龙泉公五年前不在宁波,否则必不至于数年惨状。” 这种话听听就算,不过钱锐和钱渊脸上都浮现出一丝笑意……五年前那次,钱渊还真的在宁波呢。 众人举杯一饮而尽,毛海峰咂着嘴道:“真是烈酒,好劲道!” “慢点喝。”钱渊拿起筷子指指点点,“来,都尝尝。” 桌子上就西红柿炒鸡蛋,四季豆肉沫,松子玉米,一碗排骨汤,里面放了好些粉条,再加上刚刚端上来的一碗土豆丝辣椒炒肉丝。 汪直夹了块西红柿,“这不拌糖的……嗯,好香,味道不错。” “这是黄金棒上的粒。”毛海峰舀了一勺大口嚼着。 徐碧溪倒是最喜欢那土豆丝,“这肉丝好嫩,辣椒……也不灼口。” 钱渊大笑解释,他将土豆打成糊状细细过滤,再晒干,专门拿来做勾芡用的,虽然没有红薯粉好用,但和生肉丝搅拌均匀再下锅,也能锁住水分,吃起来自然嫩的很。 至于辣椒,在宁波、绍兴已经不算特别罕见了,钱渊特地将辣椒的丝经抽掉,吃起来不太辣……因为父亲不太能吃辣。 “数数看,一共有多少是海外流传来的?”钱渊饶有兴致的问。 “一二三……四……辣椒也算上就是五种。”毛海峰嘴巴还是那么快。 “错了,还有一种。”钱渊故作神秘的指指菜盘。 “什么?” 众人睁大眼睛细看,还是没发现。 “油。”钱渊得意笑道:“方先生送来的花盘籽能制油,用来炒菜最是好使。” 汪直眼睛一亮,明朝已经普遍使用菜油了,一般是菜籽油、豆油、茶油,这也是海商采购单上的常客。 “别想了,可惜榨取比较麻烦。”钱渊挥挥手,“对了,说来听听,吕宋岛那边怎么样了?” 汪直停杯苦笑道:“第一次是贿赂当地土著弄了一篮,但出海时候被西洋人扣了,还罚了银,第二次派了小船去抢,倒是抢了不少,可惜被击沉了,没了三个弟兄。” “据说那玩意被西洋人视作宝贝,看得挺紧的,龙泉公是从哪儿听来的?” “去年南下,在杭州听一个闽地商人说的。”钱渊随口扯淡,在脑子里回忆,土豆和红薯都是埋在地底下的,他依稀记得其中有一种是以藤蔓种植的。 现在已经确定了,土豆是切块种植,那应该就是红薯了……钱渊细细描述了一番,汪直拍着胸脯保证……这都是第三遭了。 “钱大人,这洋芋产量也挺高的,味道也不错……”徐碧溪疑惑道:“前些日子义父准备散给农户,为何……” 哎,汪直为了博个好名声,又从海上运回一船土豆,准备散发给民夫……毕竟产量高,而且耐旱易活,但钱渊听到消息立即阻止。 钱渊瞪了徐碧溪一眼,“为什么?方先生没跟你说?” “有毒。”钱锐慢条斯理的说:“正常情况下无碍,生吃都行,但一旦发芽后再吃,入腹者疼痛难忍,呕吐、腹泻,还会抽搐、昏迷。” 一边说钱锐一边不惹人注意的瞥了眼钱渊,这还是幼子告诉他的……也不知道这消息从哪儿弄来的。 后来钱锐印证了下,居然是真的。 汪直沉声道:“虽已通商,但海禁未开,这等事一旦传扬出去,必然要闹出风波,汪某已下令将那船洋芋封存。” 不管会不会出人命,只要有事,到时候朝中御史弹劾,就又多了条罪状……钱渊虽然不畏,但也不想惹祸上身,这也是他为什么那日大失所望看到是土豆而不是红薯的原因。 “直接送到酒楼那边吧。”钱渊笑道:“也没几个银子,大不了……以后毛兄弟再去酒楼,不收银子就是。” 不顾毛海峰那边连连点头,汪直大手一挥,“都送与龙泉公就是。” 汪直不怕钱渊贪,唯怕钱渊不贪! 一顿饭后,又饮茶闲聊片刻,汪直起身告辞,钱渊依依不舍的一直送到门口……要不是钱锐投来警告的视线,都想一直送出城去。</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六十八章 不愿 晚饭时分,饭桌上的小七显得有点无精打采,倒不是因为其他原因,而是这几天实在累的狠了点。 五天前,台州的诊所正式迁到了镇海,房屋要重新找,还有大量的医护用具、人员,其中问题最严重的还是人员流失,还好小七如今“千手观音”的名声很响,很快召集了一批妇人,这几天一直忙着上课呢。 等小七回过神来,桌上她最喜欢的西红柿炒蛋和酸辣土豆丝都已经干干净净了……她无精打采,但其他三位很是亢奋。 钱渊今晚是去赴宴,赵家递了帖子过来,慈溪同乡袁家四个月前狗胆包天不缴纳税银就想出海,结果被钱渊下令……装满棉布和茶叶的船只在众目睽睽之下变成一团大火。 从那之后,袁家就被唐顺之放进了黑名单,其实钱渊本人倒是无所谓,无奈唐顺之这老头下了决心要杀鸡给猴看。 从这里可以看得出唐顺之这个人在关键时刻……一点都不掉链子,虽然他官位不高,但名望太高,无论是理学还是文坛都是大家,又两袖清风,真的挺得住! 这也是钱渊选中唐顺之的原因之一。 那艘船上有个袁家人,跳江逃生后被唐顺之下令枷在县衙前三日,丢尽了脸……于是,京里就热闹了。 因为,那个丢尽脸的袁家人是袁炜的嫡亲侄儿。 这事儿倒是不能闹到台面上去,但袁炜实在忍不下这口气,找了个机会在翰林院里给徐渭使了个绊子。 结果呢,徐渭秉承钱渊的教诲,在嘉靖帝面前装舔狗,但对其他人……这厮二话没说,就在诸多翰林同僚面前,一拳将袁炜放倒! 徐渭才三十多岁,虽然是文人但却曾经上过阵,总的来说在文人中算是身强体壮。 而袁炜呢? 今年都五十一了! 徐渭这厮在给钱渊的信中洋洋得意,钱渊却是哭笑不得,也就是这事儿虽然闹得大,但两人都没把实情摆到台面上去。 袁炜在京中和徐渭撕破脸,慈溪袁家现在也知道了,真的抗不过……没办法只能找同乡赵家居中说合。 席间钱渊从头到尾都在打哈哈,一句打底的话都没说出口,眼神闪烁不定,居然找赵家来说合……赵文华要知道,得把这个儿子揍个半死。 不过,这两家倒都是一面堵风的墙。 去府衙那边转了一圈后,钱渊这才回家,径直回了自己的小院,刚进门,小七虽然躺在“沙发”上,但兴奋的很,招招手把钱渊的脑袋抱在怀里,在额头上狠狠亲了口。 “怎么了?”钱渊脑袋直往里面拱,含糊不清的问:“心情这么好……这是要发奖励,那就多点……” “讨厌!”小七红着脸往后退,拼命将钱渊的脑袋推开,“给你点颜色就开染坊啊!” 钱渊不甘的收回撅起的嘴,顺手捞起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小黑,“说呗,怎么这么高兴……不会有了吧?” “去死!”小七整理了下散乱的衣衫,横了眼过来,才说:“一天都在诊所那边,刚刚接到临海过来的信,猜猜看……” 话还没说完,钱渊脑子里灵光一闪,“青霉素?” “对!”小七兴奋的说:“以这个时代的手段,提纯那是不可能的,但我通过其他方式做了些试验。” “陈芥菜卤要十年……其实压根不用那么长时间,不过要控制湿度和温度。” “临来镇海之前,我挑了十五个人,有的是受了外伤,有的是受了风寒,都高烧不退,还有的是肺痨病等呼吸系统病症,我用小伎俩试验过,都没有排斥反应。” “治好几个?死了几个?”钱渊好奇的问:“说不定你在历史上是‘青霉素’之父……不,之母呢!” “十五个,死了两个,三个没什么效果,四个正在好转,六个基本痊愈。”小七喜滋滋的说:“真是不容易啊……可惜连试管都没有,不然还能再进一步。” “试管……中国历史上就没透明的玻璃。”钱渊摸摸下巴,“回头跟汪直交代一句,西欧可能有,买些来就是。” 陈芥菜卤这玩意真的有效? 钱渊还真不太相信,他就没听说过中国历史上有青霉素……更别说是明朝了,不过他也只能选择相信小七,毕竟人家是学医的……虽然是影像学专业。 两人正在沙发上斜斜靠着闲聊,小七好奇的问起今天白日来做客的汪直等人,钱渊笑着说起汪直等人在麻将桌上一败涂地。 小七早在一个月前就琢磨要重开诊所了,直到五天前前钱渊才出手帮了把……从那之后,小七白日都在诊所,午饭都是袭人她们送过去的。 因为五天前,钱锐才说动汪直拜会钱宅。 不是钱渊不信任小七,毕竟父亲的身份少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安全,更别说小七也不是个守口如瓶的人,万一以后回京说漏嘴被徐家知道……那这点很可能成为钱渊的致命处。 不仅仅是钱锐先后身为徐海、汪直谋主的身份,到时候会有无数人用狐疑的目光打量这一年多钱渊的所作所为,开海禁通商很可能就此夭折。 小七说起今天还收到另一′来信,是京中那位姑姑写来的。 “莫名其妙的。”小七疑惑道:“自从闹出那事之后,她向来看到我……恨不得用指甲划破我的脸,这次信里好像怨气全无,都拉起家常了!” “那不是个省油的灯,以后回京你留点神……可惜日后得回京,不然都用不着见面。” “见面就见面,还怕她啊!”小七哼了声,“她要以为我真像以前那么好欺负……那她就是瞎了眼。” “随便你吧,估摸着等我们回京,她已经出嫁了,你要回娘家也碰不到她。”钱渊顿了顿,冷笑道:“不过,我倒是知道她为什么……张居正的妻子半个月前病逝。” 钱渊不太清楚张居正的这位继妻什么时候死的,但很确定,徐四小姐和张居正在原时空并不是夫妻……这个消息传来的时候,钱渊心里一阵冰凉。 在心里盘算了下,那位徐四小姐宁可嫁给张居正做第二任继室,看来心头怨气颇重……原因很简单,张居正是徐阶最为看重的学生。 但在信中怨气全无,钱渊琢磨着日后回京还真得小心点,别让小七中了招。 正聊着呢,门口响起小妹的声音,“二哥,二哥,母亲叫你过去。” 钱渊心知肚明是为什么,小声对小七说:“你先洗洗睡吧,今儿接到京中叔父的信,叔母也给母亲捎了信。” 出门往正屋去,钱渊打了个哈欠问:“今儿时辰短了点,回头在安排吧。” 小妹低声说:“母亲可不是那么想的……” 话还没说完,前头就看见急着迎出来的谭氏和黄氏,显然,这两位心里想着的是,让两位丈夫能够回家。 走进屋子,钱渊第一时间摇头说:“绝不可能,至少短时间内不可能。” “为什么?” “为什么?!” 谭氏和黄氏的脸庞都扭曲了,近在眼前,却不能回家。 黄氏口不择言道:“二弟,你是怕坏了你的仕途!” 这话说的有点毒。 钱渊目光一冷,双手束在身后,眯着眼打量着一脸愤愤的黄氏。 居养体移养气,钱渊在家中虽然向来和气,但这些年杀戮决断,手下亡魂不知凡凡,只一个神色变化,屋内的气氛迅速冷却下来,黄氏的表情也迅速的垮了下来,谭氏和小妹都不敢开口说话。 但片刻后,钱渊轻笑一声,慢悠悠的斟了四杯茶,缓缓坐下……毕竟大嫂这些年熬的苦的很,而且从无插手家中产业,安分守己,大哥横遭不测的消息传来,坚持不改嫁而是守节,多年后夫妻重聚,钱渊也不能再多加苛求。 “嘉靖三十四年末,因大嫂患病在床,以至于不能迁居京城,那时候我已起疑。” “嘉靖三十五年四月,我迎娶内阁次辅徐华亭长孙女,这等大事,母亲、大嫂和小妹都不肯赴京。” “五月我南下台州,赶至黄岩,看到八两的那一刻……” 钱渊笑道:“便已经猜到内情,虽回临海定居,但我在黄岩留人看守,两个月后,就是在那儿,我和大哥重聚。” “当时,我便说了……弟弟能帮着父亲、大哥洗脱身份,迁居四川、江西,甚至山西、陕西,必不使身份泄露。” 一声长叹后,钱渊轻声道:“父亲不愿,大哥也不愿。”</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六十九章 不吃白不吃 昏暗的内室中,只点了一根蜡烛,已然深秋,寒风萧瑟,门窗紧闭,在钱渊的描绘下,五年多来,钱锐、钱鸿父子的艰辛、痛苦、无奈、杀戮,毫无遮掩的展现在三个女人面前。 “自宋起,但凡叛乱者,首脑未必一定死,但谋主必戮。”钱渊压低声音道:“父亲先后为徐海、汪直谋主,又经商多年,常常在苏松、杭州、宁波露面,一旦身份泄露……” 看了眼呆若木鸡的母亲,钱渊加重语气道:“其实这并不是主要原因,将人送到四川、云贵、山西去……被人认出的可能性很小很小,关键是父亲不愿。” “嘉靖三十二年,徐海裹挟父亲,聚拢数千倭寇,父亲不愿从贼,欲投海自尽。” “什么?”面色惨白的谭氏忍不住惊呼一声。 “华亭钱氏无从贼者。”钱渊叹道:“当时徐海欲攻松江……母亲、孩儿、大嫂、小妹,还有叔母……父亲这才暂时打消死志,旁敲侧击,使徐海转向攻入嘉兴府。” “后面的事,你们大概也多少听闻,徐海在平湖县伏击大败俞大猷,后攻破嘉善,半个嘉兴府都被抢劫一空……” “崇德大捷!”小妹突然开口道:“应该就是那次吧?” “不错,崇德大战之时,徐海、父亲、大哥都在城外。”钱渊平静的说:“之后徐海转战湖州、苏州、常州,将刚上任的浙直总督张经耍的团团转……大都是父亲出谋划策。” 内室里安静下来,今日和丈夫重逢的谭氏两眼无神,和钱鸿相聚数次的黄氏也瞠目结舌,倒是小妹事先猜到了几分。 “就在我们启程去徽州的时候,父亲设计使徐海和汪直开战……这一战一直打到你们移居黄岩,打到我南下台州。” “父亲此计使倭寇内乱,给东南留出了大量的聚拢财力,编练新军的时间,戚继光、俞大猷、卢斌、侯继高、戚继美无不收益。” “也正因此,孩儿在和大哥会面之后,才和浙直总督胡汝贞定下剿杀徐海之策。” 谭氏苍白的脸色有了几丝红润,她抓住钱渊的手腕,“你父亲亦是有功?” “当然有功。”钱渊笑着安慰道:“若无父亲,东南一片惨状,多少百姓因父亲而幸免于难。” “那为什么……”小妹小心翼翼的接口问道:“虽然不能公然归家,但为什么父亲不肯改名换姓迁居他处?” 钱渊沉默半响,低低道:“徐海几度欲侵袭松江,都是父亲劝解……徐海不攻松江,乡梓得以保全,但倭寇总归是要吃肉的……” “嘉兴、湖州、苏州、绍兴……多少人因父亲而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多少村落因父亲无人烟无犬吠,多少镇子因父亲被洗劫一空……” “仅去年嘉兴大战,徐海以父亲之策击溃浙江副总兵卢镗麾下四千大军,裹挟数千青壮出海……” 小妹抿着嘴问:“徐海已死,还有谁知道?” 钱渊面无表情的转头看了眼妹妹,“天知地知亦无畏,但父亲知。” 又安静了下来,小妹沮丧的垂下头,谭氏和黄氏也终于听懂了这几句话,这就是钱锐、钱鸿父子不肯的原因。 其实钱渊是有将父兄迁居的想法,毕竟有汪直这个还算稳固的同盟,也还有谭七指在……后面的诸般事宜,交战之地大都在朝中,父兄完全可以脱身出来。 可惜,钱锐不肯,钱鸿也不肯。 五年的时间,说长不长,但说短也不短,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一次次杀戮,一具具尸首,还有无处不在的流血,让钱锐、钱鸿难以忘怀。 “其实在黄岩县和大哥初遇,孩儿就知晓了……直到那时,父亲尚有投海自尽的念头。” “这就是我将通商一事揽入怀中的一个原因。”钱渊轻声道:“开海禁通商,非是小事,孩儿寄语,望父亲、大哥助我一臂之力。” 小妹在旁边解释道:“父亲这才打消了轻生的念头。” “不过,父亲有意定居镇海,只要深居简出,不随意露面,当不会有碍。”钱渊劝道:“除了不能住进来……” 黄氏迟疑问道:“二弟,能不能像黄岩县那般……” “呵呵,呵呵,当时是谁的主意?”钱渊忍不住笑道:“欲盖弥彰……不过除非是有心人,否则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看谭氏和黄氏的视线都集中到小妹身上,钱渊摸摸小妹发髻,“干的不错,这事儿回头就交给你。” 没等小妹反应过来,钱渊起身出了门。 屋内安静片刻后,小妹一手挽着黄氏的胳膊,靠在谭氏的肩膀上,低声道:“这事儿可不能随随便便透露出去,父亲、大哥的身份泄露……” “知道,知道。”黄氏连连点头,“总是好事,能平安归来,就算不能回家,隔几日总能见一面。” 谭氏皱眉不展,叹息道:“之前还担心的很,还怕他们……” “是啊,真怕战场上碰到。”黄氏气道:“去年就见了面,居然瞒着我们不说。” 小妹无语的看着这对婆媳一句接一句的发牢骚,最后忍不住打断道:“母亲,大嫂,听清了吗?是对谁都不能泄露!” 谭氏一愣,“你叔父、叔母远在京城,这等事自然不会写在纸上……” 倒是黄氏反应过来了,“小妹……你指的是她?” “嗯,不能让二嫂知道。” 被钱渊暗地里提点过的小妹低声道:“这是二哥的意思……五天前,二哥突然帮忙在城西买下几栋宅院作为诊所,这几日二嫂白日都在外间。” 顿了顿,小妹补充道:“后院中,正屋才有路通向园子,二哥二嫂那边可是死路。” 想到这,小妹突然脑海中灵光一闪,疾步出门,没走几步就看见不远处正凝神看向屋后的钱渊的身影。 屋后有一座小小院落,还有仆妇、丫鬟的住所,再过去是另一条街道的宅子,和钱宅背靠背。 小妹这时候才反应过来,为什么之前钱渊说自己干的不错……如果能拿下那处宅子,父亲、大哥住进去,几乎每日都能见面。 看妹妹走过来,钱渊笑着收回视线,低声道:“别急,再等等。” 隔壁那条街的宅子都是镇海周家的。 钱渊在心里想,那日自己琢磨周复类当年的金宏,比起来,这几处宅子没办法和杭州食园相提并论,不过,却是送上门的美食,不吃白不吃!</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七十三章 寿终正寝? 虽然还没有正式下聘,但张居正在徐府已是畅通无阻,下人也都对其恭敬有加,虽然偶有传言此人才丧妻,就要攀附徐家,但两个多嘴的丫鬟被打烂嘴后,再无人饶舌。 张居正在丫鬟的指引下先去后院拜会张氏,然后才和徐璠去了小院。 “怎么样?”张氏斥退下人,朝屏风后的女儿招招手。 徐四小姐表情没什么变化,蹙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好一会儿都没什么反应。 张氏叹了口气,知女莫若母,她当然知道女儿这是在心里将两人比来比去,毕竟钱渊早已闻名天下,即使在朝中也有不低分量,而张居正如今在翰林院坐冷板凳坐的屁股都要生茧子。 “看起来还算年轻,不像是三十出头的。”张氏劝道:“长的也端正,言谈举止挑不出什么毛病。” 张居正长得帅,这是明人笔记、野史都有记录的,夜卧龙床不仅仅是因为他大权在握,也是因为他长得帅。 呃,当然了,在徐四小姐看来,在很多地方保留前世习惯的钱渊显得特立独行,更能吸引她的视线。 “虽然至今不过区区翰林侍读,但日后老爷定然跃迁简拔,前程用不着你来操心。”张氏揉着眉心道:“既然不肯挑个老实的过安分日子,那也只有他了……再说了,老爷都定下,你不松口也无碍。” 看女儿那倔强的模样,张氏索性加了把火,“张居正和那人是至交好友,他曾在老爷面前说过,张叔大有经天纬地之才。” “你也知那人看似随和,实则心有傲气,随园中人无不是惊才绝艳之辈,能如此看重张居正……” “好了。”徐四小姐咬着牙,眯着眼,“就他了。” 张氏松了口气,终于可以让前面清客去商议下聘等事了,再等一年,女儿都成老姑娘了。 书房里,徐阶刚刚从西苑回来,徐璠和老管家伺候着,银屑碳炉,汤婆子,热毛巾,又端上一碗早就准备好的白粥,张居正也在边上帮忙,口口声声师相师相。 好一会儿之后,徐阶才挥挥手让老管家去叫人。 这个时代的文人大都讲究科举入仕,虽然也有师爷、幕僚,但一般都是外地官员,京官府内少有幕僚,多有清客。 所以,如夏言、严嵩、徐阶这些顶级官僚虽然聚拢势力,但真正核心成员并不多,而且大都是极为亲近的关系,如姻亲,师生,甚至干脆就是儿子。 严嵩的儿子严世蕃就是最典型的例子,徐阶虽然恨徐璠不争气,但也让其进入这个圈子。 除了徐璠、徐涉之外,张居正这个归入门下的学生兼未来女婿自然也是一员,还有一人是极得徐阶看重的陆光祖,也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 诸人书房坐定,徐璠就开始长篇大论的说起朝廷厉行禁海,剿灭倭寇,捕杀海商,但某人居然公然在宁波府设市通商,勾结倭寇,视朝廷法令如若无物…… 徐阶躺在铺的厚厚的躺椅上闭目养神,其余三人对视一眼,都漠然无语,显然,徐璠没那个胆子主动挑事,应该是徐阶默许的。 张居正在心里暗暗腹诽,这么骂自己女婿,不就是因为人家看不起你,说不定还怪他不给你分红。 陆光祖脸上颇有异色,他深得徐阶信重,但从不知道身为徐家姻亲的钱渊和徐阶之间有如此间隙。 好一会儿之后,说的痛快了的徐璠小心翼翼的问:“父亲,可要清流上书弹劾?” 徐阶睁眼训斥道:“胡闹!” 徐璠茫然眨眨眼,不是您老让我逮着那小子狠说一通吗? “如今严党势大,严分宜虽年迈,但严东楼在内阁主持票拟。”陆光祖摇头道:“不可轻动。” 徐阶瞥了眼儿子,心里失望不已,今早就提点过了,但一个白天都没想明白,而别人只听了一盏茶就懂了。 钱渊那厮哪里来胆子敢贸贸然在宁波府设市通商,此事十有八九陛下是知情的,搞不好裕王那都心里有数,徐阶如今大敌是严嵩,如何会去捅这个马蜂窝。 这个马蜂窝捅了,不好说自己能占什么便宜,但肯定会让陛下、裕王心里不痛快,说不定还会将钱渊赶到严嵩那边去……徐阶现在完全不相信姻亲能牵制得住钱渊。 所以,今天讨论的那个人应该是浙直总督胡宗宪。 而陆光祖说“不可轻动”是针对胡宗宪,更是针对胡宗宪身后的严嵩严世蕃。 张居正心思急转,从设市通商如何能牵扯到胡宗宪……很简单,一个人。 汪直。 果然,徐阶下一句就是,“胡汝贞此人颇有韬略,可惜好大喜功,汪直之流不过盗匪,何来诚信,日后必然叛乱,东南再无宁日。” 张居正打了个寒颤,这几句话说的轻描淡写,但实则暗藏杀机,要知道招抚汪直的是浙直总督胡宗宪,钱渊可没有这个权力。 招抚汪直已近半年,浙江、苏松等地的局势迅速好转,各地传来剿倭胜绩,和其他京官不同,张居正曾经远赴东南,曾一度想去沥港,也曾在随园中和钱渊、徐渭讨论过东南倭乱诸事。 所以张居正很清楚,汪直若乱,通商必然断绝,倭乱必然再起。 深吸了口气,张居正开口道:“胡汝贞好大喜功,但汪直此人先后与沥港、侯涛山设市通商,少有劫掠之举,如今通商已有数月,以此为由,恐有空穴来风之嫌?” 陆光祖微微点头,“师相,若以贸然招抚汪直,甚至勾结倭寇为由弹劾胡汝贞,商路断绝,只怕两浙倭患再起。” 陆光祖是嘉兴府平湖人,对海贸并不陌生,深知商路断绝,必然倭乱四起。 终于听懂了的徐璠怒道:“父亲适才说了,盗匪之流岂有诚信,必有后患,胡宗宪、钱渊贸然招抚,实是败笔!” 顿了顿,徐璠说出了最关键的一句话,“胡宗宪是严党大员,如若招抚汪直有功,何日才能拨乱反正?!” “如今深秋近冬,又是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但等明年开春,又是精神奕奕,这都多少年了?!” “难道要父亲熬到他严分宜寿终正寝?!” 陆光祖和张居正对视一眼,都不吭声了,他们都是明朝历史上的名臣,无论是能力、眼光都是第一流的,自然知道自己这位师相可不是聂豹那种有肚量的人。 当年聂豹被夏言下狱,后夏言被严嵩陷害入狱,两人狱中相见,聂豹无一言相责,以至于夏言被弃市前感慨,吾愧对双江。 这种事是绝不会发生在徐阶身上的……张居正记得钱渊曾经用不屑的语气评价过,徐华亭阴狠更甚于严东楼。 在很多人看来,徐阶这只万年乌龟王八是想熬死严嵩,但屋内诸人都心知肚明,只有有一丝可能,徐阶都不希望严嵩能寿终正寝。 在这种情况下,拿下胡宗宪是重中之重,胡宗宪以严党为后盾,但反过来,严党亦以胡宗宪为柱石。 正是因为东南倭乱,胡宗宪出任浙直总督,以至于提编东南数省,手掌六省兵马,无数资源都在向东南,向胡宗宪倾斜,严党在朝中的权力才会膨胀到现在这个地步。</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七十五章 福建巡抚(续) 慈溪是地名,也是一条江的名称,上接姚江,江水滚滚向东南而去,在鄞县转了个弯,向东北方向注入甬江。 王寅站在船头左顾右盼,周围船帆如云,远远眺望,江面上大大小小的船只如蚂蚁一般到处都是。 “商路畅通,商贾自然云集宁波。”郑若曾笑道:“据闻不仅是两浙、苏松、常州,江北及江西、湖广均有商人奔波而来,如今已近寒冬,依旧不减盛状。” “早知如此,总督大人……”王寅叹了口气。 郑若曾摇摇头,“展才和总督大人约定,后者招抚,前者主持通商……展才一意主持通商,刻意将总督大人排斥在外。” “为何?” 郑若曾苦笑道:“不外乎怕日后清算,将通商一事卷入其中。” 王寅又叹了口气,其实只要眼睛不瞎的,脑子没坏的,都知道严党虽权势滔天,但严分宜已经七十有八,说不定哪天一跤跌倒就得升天。 船只驶入鄞县,停靠在客船码头处,王寅和郑若曾并没有下船,一个约莫二十岁的青年上了船,恭敬行礼道:“拜见两位世叔。” “句章乃我等密友,无需客套。”王寅笑吟吟挽起年轻人,“此番还要请小友为向导。” “分内之事。” 这青年就是沈一贯,沈明臣的侄儿,如今是鄞县生员,正摩拳擦掌准备明年的乡试。 船只很快转向,驶入甬江,径直往镇海而去,王寅指着不远处向东南方向的另一条河流,“那是通往哪儿的?” “往东钱湖。”沈一贯笑着说:“不过那是死路,不能出海。” “那为何如许多船只都往东钱湖去?”郑若曾诧异的看着那条河流上的船只。 “虽说宁波府于镇海侯涛山设市通商,但盘查甚严,多有大户购置茶叶、绸缎等货物,但荆川公不许出海贩货。”沈一贯笑道:“所以现在都学精明了,先确认能不能出海,弄到出海文书之后,再去收购货物,而镇海县附近不许停靠太多船只,所以索性停在东钱湖。” “有点意思。”郑若曾点头道:“半年前展才无中生有,平地抠饼……” 一旁的沈一贯忍不住笑出来了,“此事已传遍东南,都说龙泉公好手段。” “当年就是少年英杰。”王寅笑道:“通晓军机,长于大局,精于选兵,数度败倭,更兼擅财计……京中传闻,大司农扬言,放在唐宋,展才日后当为计相。” 顺江而下,又是顺风,船只很快抵达镇海,郑若曾、王寅细细看去,心里诧异不已,在沈一贯的指引下迈步下了码头,沿着热闹的商市步行,附近商铺云集,来往的客商什么口音都有。 街道两旁多有客栈、食铺,各类小吃琳琅满目,还听得见悠长的调子,“钱家猪蹄嘞,钱家猪蹄嘞……” 沈一贯兴冲冲的跑去买了四五个,回来一人分一个,一边啃一边说:“卖钱家猪蹄的多了,但这家最是正宗。” 郑若曾无语的看着如此热闹的一幕,再看看被塞到手里的猪蹄,低头闻了闻,苦笑道:“果如传言,如飞来一城。” 王寅踮起脚尖眺望远方的城墙,“还好远才进镇海县城?” “不不不,现在已在镇海县城里了。”沈一贯解释道:“因县城往东即是侯涛山,南边是甬江,只能向北、向西延展,旧城墙还没拆,据说年后动工修建新城墙。” “若是商船就直接停靠在侯涛山那边,入城方便的很,但客船只能停在这边码头,步行要两刻钟左右,不过年后就方便了,县衙已经出了公文,年后在……喏,那边修建新路。” 虽有要事来拜会钱渊,但也不急于一时,郑若曾和王寅缓缓在街道上踱步,他们听见了无数夹杂各地方言的叫卖声,他们看见了无数新奇的货物,甚至还亲眼目睹了一场交易。 一个看起来像个杀猪匠的粗壮汉子实则是个海商,从一个江西商人手中购得五百斤茶叶。 边上有路人在说,“老姜过年都不回去,还要往南洋跑一趟。” “但跑这一趟,至少这个数字!” 郑若曾瞄见路人比划了个手势,在心里默算了下,这一趟府衙那边至少有五六百两银子的税银。 一行人缓缓入城,王寅低声道:“伯鲁兄,如何?” 郑若曾思虑良久,才开口道:“勃勃生机。” 的确,所见所闻让郑若曾目眩神迷,但给他留下最深印象的是,这儿有着大明他处没有的勃勃生机。 郑若曾沉默的在心里想,这就是那位相识多年的小友想要的吗? 这一趟来镇海,实则是胡宗宪私下所托,总督府诸多幕僚,王寅最得胡宗宪信任,郑若曾和钱渊交情最深。 但如今,郑若曾没有一丝把握,因为他现在看清了,镇海有如今的模样,不说所耗用的财力人力,那位实际掌事者显然很早之前就有着通盘打算。 钱宅后院,钱渊正在书房皱眉苦思,手边茶盏早凉。 自嘉靖三十二年起,钱渊的书房向来是钱家的禁地,除了他自己,谁都不许入内,别说最受钱渊信任的张三,最受钱渊重视的杨文,即使是徐渭、小妹,就连叔父钱铮都不得入内。 当然了,如今小七是可以进的,不过她很少进……因为书房卫生以前是钱渊亲力亲为,后来丢给了小七。 抿了口凉茶,钱渊微微摇头,徐渭想得太简单了,浙江巡抚这个位置可不好坐,更拿不到手。 徐渭密信中说起朝中欲新设福建巡抚,吴惟锡很可能被平调……钱渊也有相同的观点。 论功绩,论能力,吴百朋有这样的资格,不敢说是唯一的选择,但却是最合适的选择。 其实钱渊并不知道,原时空中的第一任福建巡抚就是当时的浙江巡抚平调过去的,那个人是阮鹗。 阮鹗卸任的浙江巡抚是由浙直总督胡宗宪兼任,但原时空中浙江、苏松倭乱不息,如今大抵安分下来,浙江巡抚八成是另择他人,不会再由胡宗宪兼任。 徐渭在信中提议,可使唐荆川或谭子理上位浙江巡抚,前者名望极高,后者有军功在身,都是东南涌向出的名臣良将。 钱渊叹了口气,如今的宁波,如今的镇海,是离不开唐顺之的,一旦唐顺之调任,他夹带里找不出第二个人选,他也难以相信其他人的节操。 而谭纶……钱渊记得原时空谭纶曾经担任过福建巡抚,再度和戚继光联手,两人交情日深,多年后戚家军北调蓟门,谭纶又担任蓟辽总督第三次和戚继光合作。 但这一世,汪直不再作乱,虽台州战事颇多,谭纶也军功累累,但却不像原时空一般大放异彩,升迁浙江巡抚……实在是勉强了点。 最关键的是,钱渊从来就没想过将东南打造成自己的独立王国。 如今的东南,浙江巡抚吴百朋是他的人,台州、绍兴、宁波三地府尹都更倾向于钱渊。 东南诸军中,刘显难当重任,汤克宽老朽,俞大猷、戚继光均和钱渊交情甚深,戚继美、卢斌、杨文、侯继高更是唯钱渊之命是从。 有诸多文官武将的支持,再加上通商握有财权……这很容易招人觊觎,即使只是些闲言碎语,钱渊也很难承受,毕竟嘉靖帝疑心病太重太重,钱渊不想冒这个风险。 当时吴百朋上位浙江巡抚只能说是机缘巧合,但接任的又是钱渊的小舅谭纶……别说能不能做得到,只要钱渊有这样的倾向,只怕日后再无所谓的简在帝心了。 丢下这封信,钱渊苦笑一声,如果没有意外,无论是谁担任福建巡抚,只怕戚继光会和原时空一样南下福建抗倭。 转头看向悬挂在墙壁上的地图,钱渊随手拿起苗刀比划了下,如若戚继光南下,台州有谭纶在,是不是可以调卢斌所部北上驻扎宁波…… 这时候外间传来刻意加重的脚步声,彭峰的声音响起,“少爷,总督府使人拜见。” 钱渊皱眉出门,接过名帖看了看,“送回去吧。” 王寅代表着胡宗宪,郑若曾和他交情极好,钱渊让彭峰送回名帖,这不是拒绝,而是尊重。 在心里琢磨了下,自从六月胡宗宪招抚汪直后,总督府那边和镇海再无往来,王寅和郑若曾来做什么? 钱渊转头看了眼书桌上的那封信,微微点头,虽然不知道他们的来意,但肯定和新设福建巡抚一事有关。</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八十四章 二月二(上) 二月二,龙抬头。 仲春卯月初,“卯”五行属木,卦象为“震”,万物生机盎然,春耕由此开始。 但杭州府不同,至少最近十几年不同,自从海贸大兴之后,杭州这座城市因其地理位置的特殊性,呈现出了商业城市的雏形。 杭州以水路勾连四方,这儿是京杭大运河的南端,钱塘江联通富春江、钱塘江,通过支流能抵达武昌,论水路便捷,天下莫过于杭州。 所以,本是春耕节的二月二,在杭州渐渐成了集会的固定节日,四面八方的客商会在这一天赶到杭州,走街串巷的货郎会在这一天开始挑担,那些铺子也会选在这一天开门营业,甚至乡下的农户也会选在这一天挑着山货野味来赚几个油盐钱,就连附近几个府洲的人都会汇集而来。 而今年更是热闹,前几年倭寇大年三十都要上班,农户天天提心吊胆,客商也不敢冒险,也就是去年徐海被灭,汪直来降,之后半年官军顺利绞杀多支小股倭寇,太平下来了,所以今年集市格外的热闹。 这样的气氛,黄师爷很是惊喜,“多年未见此等盛况,犹记得嘉靖三十年二月二,就是在这买到一个徽州客商的徽墨歙砚,一直用到现在……” 但这样的气氛,让赵贞吉很是不满,“二月二,农事节,一年之计在于春,春日小雨贵如油,如此荒废农耕,舍本求末啊!” 黄师爷没有反驳,只笑着指指点点各处,两人一早就微服出了衙门,过了钱塘江? 如今在富阳县境内。 “东翁? 今日出游,体察民情? 酒楼向来鱼龙混杂? 不如小酌片刻?” 赵贞吉笑着点点头,两人随意挑了个酒楼进去? 特地没有要雅室,就坐在大堂里。 这家酒楼规模不小? 但格调不高? 进出来往的人少有文人墨客,多是商贾,大堂里十几张桌子都坐满了,好容易才腾出一张让赵贞吉和黄师爷坐下。 “来几个拿手的小菜? 烫一壶绍兴黄酒。”黄师爷笑道:“入浙不可不饮黄酒? 乡梓十步之内有酒楼,户户饮酒唱吴歌。” “啊,想必先生是山阴人氏,那就烫一壶花雕如何?”小二咧嘴笑道:“不知两位先生能吃辣吗?” “辣?”赵贞吉一愣,“姜还是蒜?” 后世所谓的辣基本只指辣椒? 但在辣椒大规模普及之前,所谓的“辣”通“辛”? 指的是姜或蒜。 “先生是刚刚来浙江吧?”小二得意的指着旁边桌上的一盘菜,“这可是番外才传进来的? 货真价实的钱家椒!” “钱家椒?” “别听他吹!”隔壁桌的一个客商吐槽道:“如今哪家酒楼都说是钱家椒!” “那当然了。”另一张桌的客人大笑道:“多了钱家二字,身价腾升? 硬生生多赚了一倍的银子呢!” 大堂里一阵哄笑? 那小二也不脸红? 团团拱手笑道:“各位大老爷,咱全浙江的辣椒都是钱家传出来的,称一句钱家椒也不能说错,再说了,咱家的辣椒是食园传出的……” “其他地方不说,整个杭州府的辣椒大都是食园传出来的。”一个汉子嚷嚷道。 “就是,不过说起来,做的好还是镇海那家酒楼。”一个中年商贾手捋长须笑道:“而且还有黄金棒,洋芋丝,可惜价太高,而且一天只有几盘。” “当年辣椒也一样,再过两年估摸就便宜了。” “我听说过那黄金棒,据说是五峰船主送给钱家的。” 一直竖着耳朵的赵贞吉一个激灵,转头问道:“那辣椒也是汪五峰送给钱家的?” “这个……”中年商贾迟疑片刻,“倒是没听说,不过早在嘉靖三十二年,食园就有辣椒了,杭州多有文人拜访尝过。” 赵贞吉心里一凉,嘉靖三十二年,钱渊还只是个秀才,居然已经和汪直勾搭上了! 一直等着的小二问:“两位先生,钱家椒还要吗?” 黄师爷瞥了眼赵贞吉,笑着反问:“怎么做?和那桌一样?” “两种,一种是酱椒,一种是砍头椒,后一种略微贵点。” “哪里是贵一点?”隔壁那桌骂道:“贵了一倍多呢!” 黄师爷好奇问:“砍头椒?” 隔壁那桌抢着答道:“就是加了点猪头肉,配上钱砍头这绰号而已。” “钱砍头……”黄师爷忍笑看了眼赵贞吉,挥手道:“就这道了,再配几盘其他小菜。” “好嘞……”小二拖着长长调子往后厨去,大堂里还是议论纷纷,黄师爷善于交际,很快和隔壁几桌搭上了话。 “钱砍头……真凶啊!”隔壁那桌是会稽人,“去年城外去看过,啧啧,一千七百多倭寇首级垒成京观,寻常人看看都得吓怕胆……杀性过重,只怕日后要遭天谴呢!” 这话一出,周围安静下来,但紧接着几桌人都嚷嚷起来。 “那些倭寇,别说垒成京观,就是剁成肉酱喂狗都是应该的!”一个年轻汉子骂道:“长水镇外千余倭寇首级垒成京观,十里八乡哪家不给钱大人上香祈拜!” “兄弟肯定是嘉兴人氏!”一个身材粗胖的中年人扬声道:“在下是桐乡人,如若不是钱大人大败徐海,桐乡上下不保,为此城内多有大户出银犒赏,在下虽然小门小户,也出银百两。” 一个脾气火爆的跳起来指着那厮骂道:“你这等混账玩意,去年倭寇攻山阴会稽,又截断西兴运河,钱大人率军步行越会稽山急援,赶在倭寇破城之际保下山阴,又大败倭寇,若没有钱大人,你还能坐在这吃这盘钱家椒?!” “那日钱家护卫率先出战,为山阴会稽战死十七人,钱大人伤心欲绝,才以一千七百倭寇首级为祭品。”另一个戟指骂道:“杀倭保全县城,你不念报恩,却诅咒恩人遭天谴!” “不仅是山阴会稽、桐乡,还有当年的嘉定、崇德,去年的上虞,若不是钱大人,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就连被惊动赶过来的酒楼掌柜也骂道:“这厮好生无礼,伙计们,收了银子赶出去!” 旁边一阵赞同,有熟悉掌柜的客商笑道:“掌柜今日好豪气,那家伙常走这条路……” “以后不做那厮的买卖!”掌柜瞪大眼高声道:“我岳家是余杭人,当年若不是钱大人有临平山大捷,只怕岳家阖家皆亡!” “那掌柜你家后院的葡萄架子得倒了!” “哈哈哈……” “狗屁,杭州城谁不念钱大人的恩情。”掌柜骂道:“那年还在老食园,我还带着全家去门口磕头拜谢……说起来钱大人还时候还是个秀才,对谁都是好言好语,收了礼却要回赠,知道我开了个小酒楼,还送了我一批辣椒籽!” “噢噢噢,原来真是食园出来的钱家椒啊!” “掌柜怎么说着说着又说到钱家椒上了?!” 那中年商贾笑着扬声道:“说起来,这些年如若不是钱大人,阴间当多无数孤魂。” “那当然,扫帚星嘛!”一个中年汉子脱口而出,看看周围众人眼神赶紧解释道:“倭寇一碰上就倒霉,是倭寇那边的扫帚星!” “说的是,是倭寇的扫帚星,咱们的救星!” 中年商贾端着酒杯起身道:“来,掌柜添上酒,都算我的,这杯齐饮,何来天谴,钱大人定能公侯万代,富贵延绵!” 众人轰然响应,掌柜让小二添酒,却口中骂道:“就你会做人?今儿的菜银都只收八成!” 周围有人笑道:“今日二月二,龙抬头,每年今日都要涨价……你个奸商!” “也不是每年,前两年就没涨,倭寇闹得凶啊。” 添上酒,中年商贾高高举杯,“诸位,共饮此杯,遥祝钱大人!” 黄师爷迟疑的举起酒杯,却瞥见赵贞吉一饮而尽。 挑了两块猪头肉嚼着,赵贞吉轻声道:“其他不论,这杯酒,真心实意。”</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八十六章 烟柱 “啪!” “啪!” “啪!” 单调但清脆的声音在巡抚衙门里响起,周围被逼着来观刑的佐官、小吏、文员个个面无人色,胆战心惊。 在他们看来,持续了两个多月的隐忍后,新任浙江巡抚赵贞吉终于开始本性毕露……真不是个好上司啊! 只不过贪一点,只不过收个门包,只不过占了点便宜,居然一个个被拉出来打板子……这种上司谁想要? 而赵贞吉虽然不像吴百朋那般能文武双全到能领兵上阵,但南下也带了两三百的官兵,为首的是南京振武营的一个把总,赵贞吉使唤起来颇为得力。 王把总面无表情的又念出几个名字,如狼似虎的士卒从围观人群中又拉出了四个小吏文员,单调的板子声又响起了。 围观人群一脸绝望,这日子没法过了……更有人回头看向正堂,您老将下属全都拉出来打板子,难道也不想过了? 在这个时代,正印官是一把手,但没有那些小吏文员,权柄能延伸出城就不错了,运气不好或能力弱的,在衙门里说话都不顶用。 但事情还没结束呢,好久之后,单调的板子声终于停了,黄师爷笑吟吟的走出来,低声说了几句什么,那些佐官、小吏两条腿都站不稳了,有的已经跪下来向着正堂方向磕头。 可惜没鸟用,王把总带着士卒将这般人全都扫地出门。 黄师爷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和王把总打了个招呼后缓缓踱步回了正堂,“东翁,都赶回去了。” “那边盯紧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脱钩。” “是。”黄师爷低声道:“王把总为人精细,已经派了人进客栈查探过,二十来人,口音有点杂,但有一半是徽州口音。” 赵贞吉满意的点点头,又问:“都清理干净了?” “难说,或许杂役、仆妇也可能泄露消息。” “全都赶出去。”赵贞吉挥挥手,“从南京陆陆续续调来的人手充足。” “是。”黄师爷躬身一礼。 在正常衙门中,赵贞吉这一举是坏了规矩的,换个府衙、县衙? 六房的小吏一起上告? 正印官的位置都坐不稳。 但在巡抚衙门内,这一举不算坏了规矩。 嘉靖二十七年第一任浙江巡抚朱纨? 是从布政使司、按察使司、府衙、县衙各处抽调文员小吏组建巡抚衙门的。 后朱纨自杀身亡? 罢设浙江巡抚,那些小吏文员都回了原本的位置? 嘉靖三十一年王民应再任浙江巡抚,也是从各个机构中抽调人员的。 再之后的彭黯、屠大山、李天宠沿用? 但胡宗宪本是从杭州知府升任浙江巡抚的? 用很多府衙文员替换了原巡抚衙门的人手,之后的吴百朋并没有异议。 但赵贞吉是难以容忍的,身边说不定都是胡宗宪的眼线……事实上的确如此,巡抚衙门这边刚开始查账? 胡宗宪就去了处州前线督战了。 反正将这些人赶回去? 也是回了布政使司、府衙、县衙,不算赶尽杀绝,换一批南京那边的人手,也不用给个正式职位,顶用就行。 当然? 最关键的是能保密。 天色已暗,正堂内只点了一盏烛火? 黄师爷借着阴暗的光线看去,赵贞吉的脸庞若隐若现。 半响后? 黄师爷低声劝道:“东翁,入浙两月? 如此冒险? 是不是再斟酌一二?” 好一会儿后? 赵贞吉长身而起,“把王把总叫来。” …… 距离巡抚衙门只有三四里外的客栈里,酒足饭饱的汪直正懒洋洋的剔着牙,“没想到钱塘也有徽州馆子,味道还错。” “毕竟钱塘江直通新安江嘛。”旁边一个小伙子笑着说:“叔公,这次可是预付了好大一笔银子,再过一个多月,那些茶商不送来怎么办?” 旁边一个汉子笑骂道:“敢黑老船主的银子,也不看看自己脖子够不够硬!” “哎,都乡里乡亲的。”汪直挥挥手笑道:“也不过几百两银子……再说了,咱徽商讲的就是个信,他们若是毁诺,那就是坏了名声,别说我了,就是乡里也绕不了他们。” “对了,滶儿呢?”汪直看看左右,“今儿就没见着人,让他择地建个货栈,这点小事拖了两天了!” 汪直所说的滶儿指的是其义子毛海峰,他拜汪直为义父后还有个名字,王滶。 小伙子嘿嘿笑道:“滶哥昨儿晚上就没回来。” “今早我倒是见了一面,那眼圈黑的……”汉子撇嘴道:“都说表子无情……居然还想着给那女子赎身。” 汪直叹了口气,随即发狠道:“回头就给他说房媳妇,天天去那地方……是能娶媳妇还是能生个儿子?!” “老船主,不过说起来杭州真比镇海合适。”汉子啧啧道:“这两天集市,外地来的商贾多如牛毛,而且也靠海,钱塘江直接入海……” “想瞎了你!”汪直骂道:“去年这时候咱们头上还扣着倭寇的帽子呢,官府放心咱们在杭州设市通商?” “要不去找那钱展才问问?” 汪直都懒得搭理手下了,去年第一次见面,那钱砍头就把话说死了,商市管辖,通商之地,全都在官府……准确的说是在他钱砍头的手里。 沥港太远,杭州太险,设在镇海,还在山顶修了个威远城。 威远城去年已然竣工,耗时五个月,比预计工期多了两个月,城周长两百六十丈,高两丈半,厚一丈,设雉堞、垛口近两百个,辟东西二门,各设铁炮三门。 一想到这事儿,汪直就心塞……那六门悬于头顶的铁炮还是他买来的,姓钱的连银子都不肯给! 就在这时候,一阵骚乱喧哗声传来,墙壁被撞的声声作响,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干什么的?!” 汪直寒毛直竖,猛地跳起来,他听见了利刃出鞘的声响,随之而来的是凄厉的惨呼声。 常年亡命海上,汪直不是那等犹豫不决的人物,第一时间推开窗户就要往下挑,但一只手猛地拽住了他。 “叔公,下面……” 汪直定睛细看,一员身穿软甲的将领正仰头看来,身后是排列整齐的士卒,手中的刀枪在月光中反衬出寒光。 “叔公,怎么办……” 外间的厮杀声已经越来越轻了,汪直咬着牙抢到桌前,双手拿起蜡烛! 三刻钟后,并没有被绑起的汪直面色惨淡的走出客栈,二十多个随从大都带伤,被绑得严严实实塞进了马车。 在他们身后,是正熊熊燃烧的客栈,还好今日三四百兵丁齐聚,杭州多有水井,很快将其扑灭。 不远处得马车里,黄师爷掀下车帘看了看,回头仔细打量了几眼汪直,啧啧两声,“倒不是个凡人,生死之际能想得到死里求生,若不是人手充足,险些被五峰船主突出重围。” 汪直看了眼废墟上升腾的烟柱,在皎洁月光照耀下颇为显目,他略略放心了点,闭上眼睛一声不吭。 两三里外,正在费劲系腰带的毛海峰目瞪口呆看着不远处升腾的烟柱,手一松……登时胯下一阵冰凉。 呃,毛海峰左臂当年被徐海劈断,一只手系腰带不太利索,这下手一松,两条裤腿登时松松垮垮落到脚跟处。 毛海峰一把拉起裤子,右手摁着腰带,转身进了一条小巷。 两刻钟后,毛海峰遥遥看着护卫在巡抚衙门外的兵丁,心头的怒火越来越盛,好一会儿后,他一扭头快步离开。</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八十七章 给脸不要脸 后世有种说法,性格决定命运。 这句话未必正确,命运一事虚无缥缈,实在是难以探寻踪迹。 但也有一定的道理,面对选择的时候,性格能很大程度决定你的选择。 原时空中,汪直被浙江巡按王本固诱捕,驻守舟山的毛海峰指天骂地,势为汪直报仇,俞龙戚虎轮番上阵都拿他没办法。 这种性格特点,说的好听点是精钢宁折不为钩,说的普通点就是讲义气。 所以,在汪直被送入巡抚衙门之后,毛海峰第一时间逃出杭州,窜回镇海,在金鸡山下鼓噪众海商,欲举械起事。 “直接杀到杭州去?”同为汪直义子的王一枝为难道:“要不咱们会舟山聚集人马?” 毛海峰眼中满是怒火,操起长刀剁在桌上,“义父被捕,你们就要回去分家了?!” 的确,如果汪直被杀,下面的船队很快就分崩离析,谁能抢得到谁就能势力大增,说不定还能做第二个五峰船主。 但位于金鸡山下的海商全都是汪直嫡系,王一枝看看左右,只能点头道:“都听毛大哥吩咐。” 这时候,门咯吱一声响,众人回头看去,王一枝登时松了口气,上前拱手道:“方先生来了。” “老船主遇险,何故隐秘不说?”钱锐直视毛海峰。 “信不过你!”毛海峰操起刀瞪着钱锐,“若不是你一力劝义父受招抚,何来此横祸?!” “方某能劝得老船主来降?”钱锐哼了声,“若不是老船主有此意,谁能劝得动他?” 毛海峰一时被堵得说不出话来,他本就拙于口舌。 钱锐大步走到桌边,就坐在毛海峰身边,任那柄钢刀在眼前晃来晃去,“下了他的刀……此事不可轻动。” “毛大哥。”王一枝伸手将毛海峰手中的刀挡到一边,倒是没真的把刀抢了去。 钱锐看似镇静,实则心急如焚? 汪直和钱渊牵扯太多也太深? 一旦出事,钱渊只怕万劫不复……只说今日若不能稳住众人? 毛海峰扯旗杀向杭州? 那两浙倭患将再起,朝中必然问责。 “两件事。”钱锐伸出食指? “立即让人出海去舟山,告知徐碧溪? 令他整顿麾下? 随时待命。” “是是。”王一枝连连点头,“这就派人去。” “其二,此事告知钱展才。”钱锐伸出中指,“老船主被捕? 他身为浙江巡按? 是有权详询的。” 屋子里安静了片刻,王一枝干笑几声,“毛大哥和钱展才挺熟……” “他不行。”钱锐打断道:“就他那脾气,非出事不可。” 这下不仅是王一枝,其他人也连连点头? 毛海峰一回来就把秘密库存的兵械发下去,领着人就要杀向杭州。 毛海峰盯着钱锐哼了声? “那你去?” “先生不可亲去。”王一枝立即摇头,顿了顿转头看向站在角落处的钱鸿。 …… 仅仅两刻钟后? 两艘船渡江而来,站在船头的正是钱渊。 “老而不死是为贼啊。”钱渊双手负于身后? 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而且还是个蠢贼!” “小弟? 怎么办?”钱鸿低声道:“汪直一死,下面必然分崩离析……” “嘿嘿,汪直一死,意味着官府毁诺,意味着浙直总督胡汝贞毁诺,也意味着我钱展才毁诺。” “如毛海峰、徐碧溪、王一枝必然举兵,说不定窜出海外之前还要洗劫一遍镇海!” “朝中必然众情汹汹,弹劾我的奏折能将叔父淹没……” “纵使简在帝心,也不得不下狱问罪!” “如此大业,尽毁于赵贞吉之手。” 钱渊回头看了眼静静站在远处的梁生,招手道:“马匹可备好了?” 梁生答道:“共聚集一百一十二名护卫,马匹、军械、干粮、饮水、药箱,尽皆齐备。” 钱渊微微点头,看船已然靠上码头,等不到抽板,径直跳下去,大步走向正在等候的人群。 约莫数十人聚集在一起,最前面的王一枝、钱锐还好,后面的已经抽刀在手,甚至两侧还有已经搭弓上箭的弓箭手。 护卫们井然有序的下船,腰间佩刀,身披软甲,但并没有跟着钱渊,只有钱鸿在钱渊身后紧紧相随。 一直走到人群前,钱渊都没停下脚步,为首的王一枝等人惶然让出一条路。 钱渊大步走到毛海峰面前,无视他手中紧握的长刀,面无表情的一巴掌将其抽倒。 跟在后面的钱鸿瞠目结舌,周围全都是海盗,个个持刀拿枪,谁手中没十条八条人命? 毛海峰虽然断了一臂,但一直是汪直麾下最得力的人物,勇力非凡,而且这村子里他直属麾下多达两百多人。 如此一巴掌,就不怕毛海峰一刀戳过来? “给我起来!”钱渊弯腰将毛海峰拎起来,嘴巴贴在对方耳边怒吼道:“早就告诉过你,老子和汪直是拴在一条线上的蚂蚱,要么都活,要么都死!” “举兵杀到杭州去?” “那汪直一定会被千刀万剐!” “朝中必然认为倭患再起!” “你非要将倭寇这顶帽子戴在头上?!” “到时候,汪直被杀,我钱展才下狱论罪,两浙再起倭患,通商一事不了了之!” “你是想救你义父,还是想取而代之?!” 瞳孔充血的毛海峰脱口而出,“屁,当然是救义父!” “想救人就得听我的!”钱渊冷笑一声,松开毛海峰,转身四顾众人,“老子历的杀阵不比你们少,拿着刀就能吓唬人了?” “老子敢一人入内,就不怕你们杀人!” 王一枝赶紧扶住毛海峰,低声道:“先听他说。先听他说。” 那边钱渊随意走动,口若悬河,这边钱锐凑近,低声道:“不做拖延,即刻赶至,又孤身入内,此事理应与他无关。” 毛海峰安静了片刻后突然扬声道:“姓钱的,你说如何救出义父?” 钱渊冷然回头,反手指着码头处排列整齐的钱家护卫队,“当然是抢回来!” “其余人都在此地,你毛海峰跟上,让你看看钱某人如何将五峰抢出!” 百余人翻身上马向西疾驰而去,虽然有水路相通,但都是逆流而行,速度是比不上快马的。 钱家护卫着装统一,单臂的毛海峰在其中颇为显眼,不过此次跟上的不仅仅是他,还有钱鸿。 钱渊是真的不想和赵贞吉撕破脸,想想就知道,对方赴任,自己即刻离开杭州没给对方一点面子,但两个多月了,赵贞吉没有任何举动,显然,他入浙是针对胡宗宪的。 但赵贞吉抓捕汪直是钱渊难以忍受的,太多太多的可能性……而大部分的可能性会指向一个方向,和原时空一样,汪直死,倭乱再起。 而更要命的是,钱渊也难以忍受赵贞吉私下和汪直达成协议,要知道自己很多密事是需要汪直为后手的,至少自己几个月前挖下的那个坑…… “赵贞吉你个王八蛋,给脸不要脸!”</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八十八章 何许人也? 二月二日,龙抬头,赵贞吉在富阳县撞见了去徽州过年返程的汪直。 之后两日,赵贞吉突然严查巡抚衙门,几乎将佐官、小吏一扫而空。 二月四日夜,赵贞吉下令搜捕汪直,除了客栈被烧毁之外,似乎没有任何意外。 但汪直进入巡抚衙门仅仅一日两夜后的二月六日晨间,沉重的马蹄声在衙门外响起。 “止步,来人报上名来!” 王把总出列刚刚大喝一声,一支短矛突然从马队中掷出,精准的插在王把总脚边,矛尖插入黄土中,矛杆在空中颤颤巍巍抖个不停,吓得王把总一身冷汗。 终于赶到了,钱渊也恢复了往日的从容,轻笑道:“护卫中,王义最擅弓箭,杨文最擅短矛,这手倒是被你学来了。” 梁生手痒痒的又反手从背后抽出一根短矛,闻言笑道:“小的跟杨哥练了好久,其实也没把握……” “没把握还那般准?” “少爷,小的其实是瞄着那厮掷的。” 马队里传来一阵哄笑声,彭峰慢条斯理的拿起挂在马上的长枪,王义取下挂在背后的长弓,后面的护卫抽出了长刀。 随着钱渊趋马向前,马蹄声越来越近,这几日巡抚衙门附近始终有兵丁把守,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靠近,王把总汗如雨下,才入浙两个月的他完全不知道对面是什么来头。 就在这时候,一个兵丁眼尖指着马队中一人,“把总,是那日没抓住的倭寇!” 那间汪直落脚的客栈早就被他们摸的清清楚楚,而毛海峰单臂面白,最是好认,他们早知道漏了一人。 脸色苍白的毛海峰闻言看来,眼神中满是狠色,手中长刀微转,对准了那个兵丁。 “倭寇?”王把总闻言大惊,倭寇能杀进杭州?还能一路杀到巡抚衙门来? “嘀嘀嘀……”尖锐的竹哨声响起,很快大批的兵丁聚集而来,前后将钱渊一行人围在中央。 钱渊微抖缰绳,冷笑着招来毛海峰,“可知此是何地?” “浙江巡抚衙门。” “王民应冒险击沥港而脱身? 胡汝贞以浙直总督兼浙江巡抚? 后有文武兼资的吴惟锡继之。”钱渊扬声道:“彭黯、屠大山、李天宠尽皆庸碌之辈,但不能有所作为也不为害? 远胜赵大洲此僚。” 既然撕破了脸? 那就不要后悔。 既然已经撕破了脸,那就要不要留手。 一路急行而来? 毛海峰再蠢也知道钱渊的决心,耐心道:“记得桐城阮鹗亦曾任浙江巡抚?” “是? 不过他衙门设于桐乡。”钱渊两腿一夹? 胯下马往前几步,冷笑道:“当日阮鹗逼卢镗出战,以至于四千大军尽丧,接到军报后? 钱某一巴掌将阮鹗抽倒在地。” “长水塘畔? 桐乡城外,山阴、临海,四处京观,倭寇首级不下万枚……” “嘿嘿,居然有人责我钱展才为倭寇?!” 王把总已经知道对面这是谁了? 但还没等他想好应该做什么,钱渊抽出腰间苗刀指向前方? 身后的梁生和彭峰率先趋马冲刺,手中长枪调转? 用长杆抽来,对面的士卒登时作鸟兽散。 一个士卒自持勇力? 纵身将一个护卫扑下马? 但随即肩头一凉? 锋锐的刀锋让开他的喉咙,只在肩头划出一道口子。 王义边军出身,精于马术,趋马绕过纷乱的人群,突然加速赶上,弯下身子将逃窜的王把总夹于肋下。 这时候巡抚衙门侧门已开,迈步而出的黄师爷目瞪口呆的看着王义一声轻喝,趋马原地掉头,奔驰到不远处,将肋下夹着的王把总扔在钱渊马前。 “不过乌合之众!”毛海峰不屑道:“看起来倒是有模有样,一群软脚虾!” “毛兄弟这话说的……”梁生瞄了眼疾步走来的黄师爷,扬声道:“我钱家护卫精锐甲于东南,何至于和这帮货色相较?” “学生黄仁拜见巡按钱大人。” 钱渊漠然看向前方,好似没听见一般,手中一提缰绳,胯下马缓缓向前,一直踱到巡抚衙门大门处。 黄师爷不知所措的跟在后面,打上门本就是不讲规矩,但打上门也是个态度,接着难道不应该是坐下来谈? 既不进去,也不说话,这位到底想干什么? 但很快,黄师爷就知道了,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黑压压的士卒从道路两头汇集而来,一员身披软甲的将领趋马赶到,单膝跪下,“拜见大人。” 黄师爷踮着脚尖看去,认出了这是驻守杭州的游击将军鲁鹏,据说去年上虞大捷,便是此人驻守上虞,死战不退,立下军功,由把总升任游击将军,拨到吴百朋麾下。 事实上,吴百朋离任前后陆续抽调了五百人随他入闽,其中不乏把总、游击级别的将领,留下的千五大军,如今的领军将领正是鲁鹏。 赵贞吉颇为眼热吴百朋留下的这支大军,前后三次巡视,可惜都没笼络到手。 “起来吧。”钱渊并没下马,“今日事急,闲情后叙。” 鲁鹏驻守上虞,和孙丕扬交情极好,当日钱渊来援,两度保下上虞县城,又是钱渊报功,使鲁鹏升任游击将军,又介绍给吴百朋。 鲁鹏起身道:“请大人吩咐。” 钱渊指了指巡抚衙门的大门,“围起来,不得放走一人。” 鲁鹏愣了下,但随即弯腰拱手道:“是,不得放走一人。” 数百兵丁立即展开,在鲁鹏的指挥下将巡抚衙门围的严严实实,王把总麾下的两三百士卒被缴了军械踢到一边蹲着。 黄师爷两腿战战的看着这一幕,兵围巡抚衙门,这是要捅破天的大事! 钱渊这才翻身下马,看了眼黄师爷,冷然道:“带路。” 其实用不着带路,这儿钱渊很熟悉,不说吴百朋在任期间,胡宗宪、王民应在位时,他都来过。 沿路一直走到正堂看到面色铁青的赵贞吉,钱渊忍住上去抽一巴掌的冲动,挥手道:“搜。” “钱展才!”赵贞吉两眼赤红,怒吼道:“你想做什么?!” “胆大至此,兵围巡抚衙门,你想造反吗?” 钱渊面无表情的从腰间解下苗刀,左手握着,才转头道:“三年前在南京,已知赵贞吉何许人也。” “为党争而不顾百姓死活,为党争不顾东南水深火热,何许人?” “国贼也。” 黄师爷打了个寒颤,悄无声息的缩到角落处,天下人对钱展才有着不一致的评价,但有一点是公认的,此人言语尖酸刻薄,口舌锋若利刃,更甚其曾祖鹤滩公。 好吧,当年是不让曾祖鹤滩公专美于前。 如今却是更甚之! “四川内江赵氏,实为宋末元初为避乱世而改名,原不姓赵。”钱渊慢条斯理的说:“赵大洲此次赴任浙江巡抚,实则归乡……噢噢,不算归乡,但却可拜祭。” 脸色发黑的赵贞吉一声不吭,死死盯着钱渊。 说相声没人搭台……那就没办法往下说啊,钱渊侧头瞥了眼,彭峰立即接口道:“少爷,既然不是归乡,何来拜祭一说?” 钱渊满意的点点头,转头直视赵贞吉,一字一句的如此说:“西湖西北,栖霞南麓,岳王庙中!” 正堂内寂静无声,赵贞吉伸出手指颤颤巍巍半响,突然身子一软瘫倒在地。 角落处的黄师爷抹了把头上层出不穷的冷汗,这是孔明阵前骂死王朗? 骂他是国贼也就罢了,居然说他不姓赵,而姓秦……这是在说,你赵贞吉堪比秦会之啊!</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八十九章 踹飞 苗刀就放在身侧的桌上,钱渊举杯抿了口茶,不禁眉头一皱,前世品不出,这一世……徐渭、陈有年、诸大绶、钱铮、唐顺之都是品茶高手,抿了口就知道,去年的旧茶,而且茶质颇劣。 无趣的放下茶盏,钱渊冲着那边努努嘴,“没死吧?” “没死,昏过去了。”王义咂咂嘴,“少爷不减当年雄风……” 这里跟着钱渊最久的就是王义了,深知自家少爷口舌锋锐,不过将对手骂昏过去……也是第一次见。 “当然没死。”钱渊放心下来,翘起腿道:“若是这般就骂死了,还用得着编练新军?少爷我一人可当千军万马!” 瞄了眼被扶起坐在椅子上的赵贞吉,钱渊心里暗自嘀咕,抗压能力太差,心理素质不行,自个儿又不能真的一巴掌抽过去,骂几句居然能把这厮给骂躺下! 啧啧,要是赵贞吉知道钱渊这么想,说不定能再气晕过去,你都把我和秦桧相提并论了啊! 里面闹成这样,外面也不安静,当日被捕的二十多人都被找了出来,毛海峰大步走进来,面色阴沉,“唯独缺了义父。” “都搜遍了?”钱渊脸色也有点难看,不过就隔了一日,汪直居然已经被送走了。 送到哪儿去了? 赵贞吉来浙江才两个月,在本地没什么心腹,不太可能有隐秘地方藏人。 如果是送进狱中,杭州府除了几个县衙以及府衙外,只有负责刑案复核的按察使司有监狱。 钱渊来回踱了几步,如果还在浙江还好办,就怕赵贞吉将人送到南京去……想抢出来,那就难了,要付出的代价也要大的多。 当然了? 还有一种可能? 赵贞吉和汪直达成了协议。 钱渊晃了晃脑袋立即排除了这种可能,如果真的达成协议? 外面那二十多个人不会还被关着? 要知道自己直冲巡抚衙门……这种可能性,只怕赵贞吉想都想不到。 “人呢?”钱渊冲着黄师爷招招手? “赵大洲是朝廷命官,本官能弹劾? 不能擅杀。” 这话说的够明白了? 不能擅杀赵贞吉,但砍了你一个幕僚……还是有这个资格的。 黄师爷两条腿抖个不停,眼角余光瞄着歪在椅子上的赵贞吉……也不知道是真晕还是假晕。 “钱大人……”黄师爷带着哭腔道:“学生绍兴府山阴人氏,端甫是学生嫡亲表弟? 文长兄是学生同窗……”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 钱渊真怕汪直被送到南京,甚至被人一刀杀了,哪里还管什么徐渭同窗,诸大绶的表哥…… 就在这时候,钱渊眼角动了动? 面前的黄师爷一边仔细打量椅子上的赵贞吉,一边冲着外面指着? 嘴里还在说:“钱大人,陶虞臣和学生也颇为相熟……” 还真是个人才? 钱渊忍笑转身出了门,让人将被看管起来的王把总押来。 “不管是送到哪儿? 说出来。”钱渊懒得慢慢问? 径直道:“振武营……好像是南京守备魏国公麾下? 要不要本官去一封信?” 看王把总不吭声,钱渊冷笑一声,招手叫来毛海峰,“你所搜捕尽皆海商,缴纳税银出海贩货,你说他们是倭寇?” “好,那他们就是倭寇!” 钱渊瞥了眼毛海峰,“能记得住这厮的相貌吧?” “死都不会忘。”毛海峰手摁刀柄,“姓王,把总,南京振武营,查得出来。” 阴森森的话让王把总冷汗迭出,自个儿也不过是小小把总,跟着新任浙江巡抚来捞银子而已,何必将自己搭出去……更何况听听这话,只怕还要搭上一家老小。 “在杭州府衙牢中,昨日午后送去的。” 钱渊长长出了口气,只要还在杭州那就好办,转头吩咐道:“彭峰……不,梁生你去,知道怎么做吧?” 梁生笑道:“径直打进去就是,浙江巡按御史的随从,杭州知府也无权阻拦。” 看钱渊不再说话,梁生召集了四五十个护卫出了门,反正外面如今有鲁鹏带着人守着呢。 钱渊让人给王把总松绑,低声问:“可动刑了?” “没有,绝对没有。”王把总连连摇头。 没有动刑,却把人送到杭州府衙牢中……钱渊略略放心下来,汪直应该和赵贞吉没谈妥。 其实不可能谈妥的,赵贞吉想借胡宗宪攻严嵩,招抚汪直是现成的罪状。 钱渊怕的是,汪直为了脱身,将和自己之间的那些隐秘事全盘托出。 两刻钟后,精神萎靡的汪直在毛海峰的搀扶下跪在地上,“拜谢龙泉公大恩。” 钱渊亲自将汪直搀扶起来坐下,让人斟了杯热茶,轻声道:“如今是一荣皆荣,一损皆损,何必言谢。” 看了眼毛海峰,钱渊笑道:“这次毛兄弟立了大功,也险些犯了大错……好吧,算是功过相抵。” “嗯?”汪直立即反应过来,“你做了何事?” 毛海峰呐呐无语,一旁的钱鸿笑道:“老船主遇险,毛兄自然心急如焚,回了镇海发了兵械,领着大伙儿就要杀到镇海来。” “胡闹!” “还是方先生筹划,请了钱大人出面。”钱鸿接着说:“钱大人亲身至金鸡山,喝退众人,率钱家护卫并我等二人,趋马疾驰,今日晨间才抵钱塘。” “哎……”汪直长叹一声,“老夫何罪,老夫何罪……” “无罪,朝中党争而已。”钱渊干脆利索的说:“此事钱某一力承当,五峰船主可信得过钱某人?” “自然信得过。”汪直和钱渊对视一眼,并无眼神躲闪。 沉默片刻后,钱渊挥手让毛海峰、钱鸿、梁生等人退下,低声问:“赵大洲问何事?” 汪直干巴巴的说:“问我和总督大人之间……” “总督大人嘉靖三十四年起,遣宁波蒋洲、徽州陈可愿出使倭国,一意劝说汪某归降。” “总督大人情深意切,汪某于嘉靖三十六年决意受招抚……” “只说了这些。” 钱渊眯着眼想了会儿,又问:“可问了通商之事?” “没有。” “可问了招抚内情?” 汪直愣了下才听懂,摇头道:“只问了汪某是否贿赂总督大人,并未问起他事。” 顿了顿,汪直补充道:“从头到尾,只问了一刻钟,也只见了一面,昨日午后就被送到杭州府衙的大牢里。” 钱渊心里拿不定主意,没有问通商之事,说明赵贞吉的目标的确是胡宗宪,但却只略略粗问,甚至都没屈打成招。 赵贞吉到底想干什么? 钱渊百思不得其解,赵贞吉到底打什么主意……抓捕汪直,自然是要拿汪直做文章的。 “这次真是多谢龙泉公了,若不是龙泉公疾行相救,汪某一人生死事小,只怕两浙再度大乱……”汪直精神不振,看上去昨晚没怎么睡。 “两浙再度大乱?”钱渊猛地回头问道:“何意?” 汪直解释道:“被送到杭州府衙大牢中,狱卒都知道汪某何人了,消息一旦传出去,如滶儿……呃,毛海峰、徐碧溪、王一枝等人,定然以为官府再度背信弃义,自然要再度举兵。” “啪!”钱渊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神色闪烁不定。 不等汪直说什么,钱渊已然快步出门,找到了黄师爷,细细问了一刻钟。 推开书房的门,看了眼木然坐在桌边的赵贞吉,钱渊看似很有礼貌的回身关上门。 然后,他狠狠一脚将赵贞吉踹飞。</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九十章 真相 屈指一算,钱渊来到这个时代已经六年了。 这六年里,他名声鹊起,金榜题名,声震东南,沙场扬威,他比这个时代同年龄段的任何人都更加耀眼。 除了机缘巧合,自身的能力等等因素之外,不得不承认,穿越者的身份,或者说留在他脑海中关于这个时代的历史是起到了关键作用的。 如果没有那些记忆,如果没有那段经历,他未必能考的中进士,虽然水平低了点,但前世灌注在脑海中的逻辑思维能力在八股文中是有所体现的。 也不会火中取栗,借官军攻灭沥港为父兄复仇,更别说后面创狼牙筅,立下诸多军功,以及汪直、王翠翘、徐海……太多太多了。 这就是所谓的金手指。 但凡事都有两面,金手指有时候也会蒙蔽住钱渊的双眼……虽然他知道《明史》是二十四史中最扯淡的一本,但他依旧会被蒙蔽双眼。 这次就是一个例子。 史书上是如何记载的? 浙直总督胡宗宪许汪直以不死,其后议论汹汹,遂不敢坚请,后浙江巡按王本固搜捕汪直,五峰弃市,新倭再起。 胡宗宪招抚汪直,朝中科道言官纷纷上书弹劾,在这种情况下,胡宗宪没能顶住这股巨大的压力,劝汪直前往杭州拜会巡按御史王本固,以至于汪直被诱杀。 真的是胡宗宪没能顶住这股压力吗? 钱渊的右手不停松开又握紧苗刀的刀把,阴森的视线盯着被自己一脚踹飞撞在墙壁边的赵贞吉。 虽然现代社会更讲究利益得失,虽然钱渊曾经做过一段时间的公务员,虽然他知晓政治的丑恶、肮脏、龌龊,但他真的没有考虑过……如此没有底线的党争。 这一次钱渊一日一夜急行百里赶到杭州,不惜调动大军兵围巡抚衙门,他怕什么? 他最怕的是汪直被杀,以至于东南大乱。 钱渊之所以前年硬生生横插一脚,抛却翰林储相,转都察院从王本固手里抢来浙江巡按? 无非就是怕历史上那一幕再次上演。 他怕那些读书读的脑子不好使? 眼中只有祖制,只有规矩? 只有清浊之分的御史们? 再一次众情汹汹上书,以至于汪直和原时空中一样被杀? 别说通海一事了,这场东南大战还要再打上两三年。 但事实上? 新科进士是不能入都察院的? 历经数年磨练之后被选入都察院的这些御史……很少有脑子不好使的,很少有思想僵化的,他们看似不符合常理的言谈举止,往往都带着政治指向。 事情的脉络已经非常清楚了……至少钱渊看的清清楚楚? 明明白白了。 赵贞吉在二月二龙抬头偶然撞见了汪直? 抓捕后将其送到杭州府衙大牢中,可能还故意泄露了消息。 无论什么理由,消息传出去,汪直部下如徐碧溪、毛海峰等人定然要举兵起事,两浙倭患再起? 朝中就有足够的理由弹劾胡宗宪了。 什么两浙倭患渐息,显然是胡汝贞虚报军功? 蒙蔽圣君! 纵使事后胡宗宪查清其中渊源也没用,事情已经发生了? 的的确确两浙倭患再起,就算嘉靖帝心知肚明也没用……在这位皇帝心中? 他只会认为? 你胡宗宪没完成任务。 的确? 这次赵贞吉入浙不是针对钱渊通商事,他的目标是胡宗宪。 但赵贞吉在无法寻找到胡宗宪的弱点后,采用了最为直接的方法……搜捕汪直,甚至砍下汪直的脑袋,引得浙江大乱,以弹劾胡宗宪,乃至矛头直指胡宗宪身后的严嵩。 钱渊不禁在心里琢磨,原时空会不会也是这样,王本固的确是徐阶的人,会不会是他刻意诱捕汪直,引的浙江大乱,新倭群起…… 这一招太毒了,一旦成功,胡宗宪乃至钱渊只能吃这个哑巴亏,嘉靖帝可不会去管下面的勾心斗角,只会看到两浙倭患再起。 这是钱渊无法接受的,汪直死,麾下必然分崩离析,说不定毛海峰、徐碧溪还会将自己视为仇敌,通商一事更是灰飞烟灭,钱渊多年的努力将毁于一旦。 钱渊知道,自己的猜测不会距离事实太远,理由有二。 其一,刚刚详询中,黄师爷和盘托出,赵贞吉年前年后数次送信入京至徐府,信中屡屡提到,不可使浙江副总兵戚继光南下入闽。 去年末,吴百朋调任福建巡抚,当时就已经上书朝廷,请调戚继光率部南下,这是情理之中的事,但一直到现在,戚继光还在宁波定海后所附近。 为什么不让戚继光南下? 自然是因为赵贞吉生怕倭患闹的太大,戚继光率部三刻钟击溃徐海数千大军,这是对阵倭寇战绩最辉煌的将领。 说不定赵贞吉还想着借戚继光一跃而起,取胡宗宪而代之呢! 其二,被自己一脚踹飞的赵贞吉,神色木然,一声不吭。 什么样的党争要用东南沿海百万百姓的性命为代价? 这样的党争毫无底线可言! 钱渊努力压抑着抽出苗刀砍过去的冲动,缓缓一步一步向前,握着刀柄的右手青筋毕露。 赵贞吉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不乱浙江,何以拨乱反正?” “苍啷”一声轻响,终于没忍住的钱渊已然半刀出鞘。 即将落下的夕阳投来最后的光线,正射在雪亮的刀身上,映在对面昏暗的墙壁上。 赵贞吉一副大义凛然的表情,“为社稷乱一省,赵某不悔。” “呵呵,呵呵……” “嘿嘿……哈哈哈……” 癫狂的笑声越来越响,守在院子里的梁生和彭峰不禁对视一眼,他们都知道,这次少爷怒极。 好一会儿之后,钱渊身子前探,“乱浙江一省亦在所不惜,钱某愿助一臂之力,不过……” 赵贞吉狐疑的打量着钱渊,不过隔了一日,急奔相援,不惜兵围浙江巡抚衙门,现在却要助一臂之力? “展才但说无妨。” “大洲公之母早逝,但父仍在,请大洲公将其父,其妻,其女,其子……” 钱渊咬着牙一字一字道:“全都送到镇海出海口处,以内江赵氏全族为祭,以大洲公香火断绝为祭。” 赵贞吉面无表情的低下头,在心里暗骂自己的愚蠢……就在几个时辰之前,他还在将自己和秦会之相提并论,自己怎么就没听出来……这是先扬后抑得骂人呢。 钱渊的话表明了他的态度,更是赤裸裸的嘲讽赵贞吉的无耻。 为党争可乱浙江一省,按照这个逻辑,我钱展才助你拨乱反正,以内江赵氏一族为祭,有何不可? 你不肯,难道东南沿海百万百姓就肯吗? 终于将苗刀归鞘,钱渊附在赵贞吉耳边,轻声道:“真恨不得一刀一刀剐了你!”</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九十二章 事毕 书房里,赵贞吉和何心隐隔案而坐,前者神情木然,后者一脸狰狞,一脸的愤怒。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何心隐捶着桌子低声喝道:“只为攻倒严分宜,你赵孟静将东南百万人命视若无物!” “只为你和严分宜有深仇大恨,不惜乱浙江一省?!” 何心隐的痛斥已经持续了好一阵了,但赵贞吉始终无动于衷,一句话都没说。 “拨乱反正,拨乱反正……何为乱者,何为正者?”何心隐咬着牙道:“能干出这等事,他徐华亭日后不让严分宜!” 赵贞吉瞳孔一缩,终于打破了沉默,拍案道:“此事赵某一力承当,与他人无关!” “一人承担?”门外传来钱渊讥讽的声音。 “何为奸?”钱渊缓步入内,脸上带着鄙夷的神情,“不动刑,不定罪,甚至只有略略相询,不过明路,便知此人或祸乱浙江一省,但如何能定罪与他?” 顿了顿,钱渊才接着说:“此即为奸。” 赵贞吉面红耳赤的盯着钱渊,但一句反驳的话都没说,因为对方说的没错。 何心隐和王寅也知道,钱渊说的没错……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赵贞吉此计之狠毒,但从明面上来说,赵贞吉只是将汪直“请”到了巡抚衙门而且第二日午后就送到了府衙。 刚刚赴任的浙江巡抚不明内情,请来汪直询问几句,至少在朝中,是没有人会问责赵贞吉的……毕竟在两京重臣的印象中,汪直的标签是和徐海齐名的倭寇头目。 外间传来刻意的脚步声,钱渊冷冷看了赵贞吉一眼,才转身出去,何心隐和王寅随之其后。 半响后,赵贞吉长长舒了口气,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二月初春,浑身上下满是冷汗,里面衣衫尽湿。 他能感觉得到,钱渊说的那句话不是在开玩笑……一刀一刀剐了你! 在王寅、何心隐出面后? 赵贞吉才能断定? 自己终能逃得一命,甚至不会因此受到任何公开的指责。 钱渊给世人无数脸谱? 但在东南? “钱砍头”是叫的最响亮的,所谓身怀利刃? 杀心自起,这等年轻人? 能不能忍得住不杀了自己……赵贞吉是真的不敢确定。 “谈妥了?” 沉重的气氛中? 最不想开口的何心隐勉强笑着如此问。 “谈妥了。”钱渊刻意笑了笑,“这次送上门来,钱某也不是那等心慈手软的,亮卿兄? 对吧?” “对对对!”王寅没好气哼了声? “南京传言总督大人是总督金山,日后若有弹劾,王某必劝总督大人将展才一起扯下水!” “总督金山?”钱渊啧啧道:“金山不过卫所,何来总督?” “展才你!”王寅狠狠瞪了眼过去,他是胡宗宪的大管家? 总督府有多少东西,他是最清楚的? 饶是总督府库存丰厚,这次也心里滴血不已。 “好好好? 哪个王八蛋说的?”钱渊嘿嘿笑道:“真是无中生有!” 何心隐哼了声,“还不是你设市通商? 人人都道? 那哪里是甬江? 明明是银江!” 事情都顺利解决了,虽然有点后怕,但钱渊心情不错,也没出口反驳,看了眼过来的鲁鹏,“公文都收好了?” “已然送回营中。”鲁鹏恭敬的说:“留了六十兵丁为护卫,余者皆已回营,不知那巡抚衙门这边数百兵丁如何安置?” “张济甫始设振武营,专为击倭,结果养出了一帮废物!”钱渊不屑道:“不用管他们。” 王寅咳嗽两声,低声道:“展才,口下留情。” 何心隐没好气的插了句,“自去年十月后,刘惟明于处州杀倭,多有战功,纵然不比俞龙戚虎,亦算勇将。” 所谓的张济甫即现任南京兵部尚书张鏊,刘惟明即浙东参将刘显,就是张鏊向胡宗宪举荐当时在振武营的刘显,这两人都是江西人,交情匪浅……原时空中,刘显就是今年生下儿子刘綎,后来娶了张鏊的幼女。 回头看了眼不远处的书房,钱渊迟疑片刻才道:“此僚阴毒,需得小心戒备,不可任其坏事。” 王寅点头应道:“放心就是……” “放心?”钱渊哼了声,“此次若不是钱某急行百里,从胡汝贞到俞大猷、戚继光、唐荆川,连同钱某,全都一撸到底!” “是是是,若非展才,必然坏事,但总督大人不也付过账了嘛!” “这倒也是。”钱渊咂咂嘴,“不过这次,总感觉亏了……” 的确如此啊,徐海死,汪直降,在钱渊心目中,胡宗宪的重要性急速下降,现在真不太用的到这位浙直总督了。 这次勒索了一大批好玩意,不过没有一丁点儿入钱渊腰包的……无论如何,严嵩倒台后,给严世蕃送了那么多银子的胡宗宪或多或少都是要被清算的,钱渊哪里肯沾惹这等事。 此次敲竹杠更多是将通商一事扩展到全浙江,以及大半个南直隶。 镇海设市通商已然半年有余,云集的客商不可谓不多,每个月交易的货物,出海的船只都在急速攀升,但从去年十一月起,这种增速开始渐渐滑落。 原因有二,其一是走私又渐渐猖獗起来,一方面是钱渊刻意针对的后果,另一方面是唐顺之对出海的船只、货物有着严格的挑选标准。 当然了,更多的原因在于那些走私海商不愿意掏那笔银子……反正现在倭寇已经去福建那边闹腾了! 钱渊是真的想不通,税制这么低,出口利润这么高,为毛不肯缴纳税银? 这只能说是前世今生在进出口贸易这块有太多的差异,钱渊前世就是做这块的,百分之三十的税都算是少的了,所以才会觉得税制太低……而那些海商,压根就没有这个概念,在他们经商生涯中,打点是应该的,纳税那是从来都没有的! 其二,镇海这边闹的欢,大把大把的敛财,其他地方能不眼红吗? 要知道在这个时代,各省各府,甚至各县都能设卡,还有运河的钞关……谁不知道出海利润高?谁不想过一道手? 其他的不说,光是运河上的钞关就导致货物送到镇海的成本大幅度提高,钱渊听往来的客商说过,如今同样的货物船只,运河南下的比北上的要多缴纳一成税。 这就是钱渊需要胡宗宪的地方了,毕竟他是浙直总督,至少扬州钞关、苏州浒墅钞关、杭州北新钞关,他是管得到的。 钱渊一行人回了食园,自从换到这新食园,他还没住过呢,如今里面大都是钱家护卫的家眷,很多阵亡护卫的家眷都安置在这儿。 这儿原是把总张四维的宅子,嘉靖三十二年钱渊来此赴宴,见此园林精巧不让苏州园林,颇为喜爱,不过如今……早非旧观了。 歪歪斜斜的土墙甚至只是堆砌起来的木材将偌大的宅子分成一块一块,雕栏玉砌的长廊的扶手上晒着各式各样的衣衫,不远处的水潭边,几个女眷举着木槌正在洗衣。 奇花异草均被铲平,种上了各式蔬菜,有韭菜、青菜,甚至还有辣椒、西红柿。 十几个母鸡咯咯咯叫着从草丛中窜出,七八个孩童好奇的打量着这一行人。 梁生干咳几声,“少爷,前年入京,小的将宅子里贵重家具都送回了镇海,少奶奶吩咐,这里都……” “好了,好了。”钱渊笑着摆摆手,比起当年的精美园林,他更喜欢看到如今这生机盎然的一幕。 巡抚衙门里,几个脸上还青一块肿一块得兵丁垂头丧气的守在门口,整个衙门前后全都是一片死寂。 书房里,黄师爷哭丧着脸,低声道:“东翁,钱展才太猖獗了,要不要上书弹劾?” 赵贞吉警告的瞥了眼过去,黄师爷立即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如果能顺利惹得浙江大乱,怎么着都能立于不败之地,但如今事败,怎么说都是个错字。 钱展才的确猖獗,但浙直总督胡宗宪插手其中……上书弹劾?弹劾谁?弹劾什么? 赵贞吉能肯定,自己抓不到什么把柄。 黄师爷琢磨了下,低声道:“要不写封信给徐阁老?” 沉默半响后,赵贞吉挥挥手,“不用。” 赵贞吉现在已经后悔了,但并不是后悔做出这等事,而是徐阶传过话来,此事务必求稳,不可急行。 但在撞上汪直的那一日,赵贞吉没能忍住可能毕功于一役的诱惑…… 如果略微迟点再出手,或许能更加稳妥一点,或许钱渊不会如神兵天降一般杀来…… 赵贞吉决定,忍下这口气,再等等,他相信,一定会有机会的!</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九十三章 项庄舞剑 西苑直庐。 躺在椅子上的严嵩半闭着眼似睡非睡,一旁的严世蕃正在票拟,徐阶一脸无奈的听着户部尚书方钝的唠叨。 又一个寒冬过去了,严嵩又一次让徐阶、徐璠、张居正等无数徐党失望了,老则老矣,每年寒冬看似要升天,但每次都能挺过来! 这个冬天严嵩两次卧病不起,但两次都坚强的再次爬起来……有人说徐阶缩头似龟,但严嵩才真的似龟,太能活了! 户部尚书方钝向来不涉党争,也是朝中六部尚书目前在位时间最长的,资历颇深,拿严嵩这个不干事的货没办法,只能扯着徐阶啰啰嗦嗦的说那些烦心事……户部实在是没银子了,陛下居然还要广东布政使进贡十六万两的龙涎香! 这种进贡谁出银子是说不准的,有时候是广东布政使司,有时候是内承运库,也有时候是户部拨付,但人家广东去年先涝后旱,上书要求户部拨银。 广东布政使也不是没有理由的,三大殿被焚毁,工部满天下寻巨木以重建,但这是需要银子的……于是工部将银子分摊到各个省,湖广、四川、云贵、江西、两广。 户部的确没银子了,但再给徐阶两个胆子也不敢附和方钝……这厮居然希望内阁劝嘉靖帝暂罢重修三大殿! 但徐阶又不能不听,方钝资历太深,正德年间进士,而且还担任过华亭知县,当时松江遭蝗灾,方钝赤脚筑坛,祷告天地,蝗虫居然飞出华亭。 这时候,外间脚步声响起,这两年又胖起来的徐渭悠悠然踱步进来,一一行礼后才说:“砺庵公,陛下召见。” 方钝从袖子里取出奏本……周围人都有点眼睛发直,这么厚! 这货不会是写了万言书吧? “咳咳,文长,扶着点。”徐阶提点道。 “是是。”徐渭笑吟吟的扶住方钝? “砺庵公? 不急,慢点慢点。” 徐阶跟了出去? 笑道:“今天开阳? 文长穿这么少……啧啧,春捂秋冻? 仔细着点。” “多谢少湖公。” 躺在那的严嵩还好,正在票拟的严世蕃两眼一翻? 嘲讽的低低的嘀咕了句。 自年后开衙? 徐渭因表文得嘉靖帝赏识,虽然没有升迁,但连续加赏,还几次赐下墨宝、随身玉器? 最重要的是? 嘉靖帝经常打发徐渭来直庐询事。 所以现在,徐阶、徐渭两个姓徐的经常在直庐碰面,面子上徐渭恭敬有加,徐阶有提携之意,但实际上…… 严嵩、严世蕃都当笑话看? 东南那边都差点闹翻天了,赵贞吉和钱渊已经彻底撕破脸? 就差没有大打出手了! 呃,徐渭知晓的清楚点? 实际上已经大打出手了……只不过是单方面的。 那边徐阶殷勤的送出去,看到这厮回头? 徐渭才不屑的哼了声? “装模作样!” 方钝瞥了这位后辈一眼? “随园众人,最傲者两人,展才内敛,文长外露。” “晚辈可没展才那般傲气……”徐渭嘿嘿笑了笑换了个话题,“砺庵公,蓟门那边如何了?” 方钝脸色登时难看起来,“这等事,老夫消息如何有你灵通!” “噢噢,王民应、欧阳安下狱论罪,马芳除职仅为都督佥事。”徐渭摇头道:“此番兵败,蓟门左右多有城池陷落,户部能拨付钱粮相援?” 方钝没有回答,但加快了脚步。 徐渭叹了口气,“勇不过马芳……” 这赞誉是嘉靖帝亲口所说,指的是如今在边军中大名鼎鼎颇具传奇色彩的“马大帅”马芳。 此人三十年被前南侵的蒙古人掳掠,后在草原上练就一身能耐,精于骑术,善使弓箭,嘉靖十六年盗马逃回大明,得大同总兵周尚文重用。 后马芳在军中奋勇冲杀,一步步从队长升任把总、游击、参将,其人颇有谋略,又心黑手狠,被誉有霍骠骑遗风……马芳最常做的事是率领小股骑兵杀入草原,焚烧草场,劫掠马匹,砍杀牲畜,这是效仿西汉冠军侯霍去病。 嘉靖三十六年,东南倭乱渐渐平息,但北边又出了事,升任蓟门副总兵的马芳又碰到了老对头俺答汗。 当年马芳在草原上曾射杀猛虎救下俺答汗,得其重用,后逃回大明,二十年来数次交战,俺答汗吃了不少亏。 不过这次,俺答汗占了上风。 俺答汗率军南下,时任蓟辽总督的王杼指挥无方,蓟门总兵欧阳安连战连败,明军全线崩溃,遵化、玉田等重镇相继沦陷,虽然马芳率领骑兵长途奔袭,在金山寺一战里重创蒙古骑兵,迫使俺答汗北撤退军,但事后追责,马芳被除职,只留下个都督佥事的虚衔。 今年朝中气氛颇为压抑,主要就是蓟门一度被围……不过方钝对事后追责没什么兴趣,他烦心的是,拆了东墙补西墙,但别说东墙西墙了,如今户部南墙、北墙都没了,往上看看,压根就没天花板! 所以,最近一段时间,朝中最惹人关注的话题是,十日内,户部尚书方钝连续三次上书请辞……实在是干不下去了,可惜老板嘉靖帝三次明言不许! 也就是嘉靖帝了,换成他孙子万历,官员将官印一丢撒腿就跑! 看着方钝在小太监的指引下入了后殿,徐渭找了把椅子在外面坐下,懒洋洋的靠在椅背上晒太阳,心里胡思乱想着这段时间乱七八糟的破事。 二月十六,数千倭寇窜入福建福州府、兴化府、泉州府,登岸焚掠,福建巡抚吴百朋亲率三千官兵迎敌,三战三捷,斩首六百,但倭寇四散而去,攻陷福清县,抓走知县叶宗文,劫库狱,杀害男女一千余人,焚毁官民廨舍无数。 军报入京的第二日,嘉靖帝钦点浙江副总兵戚继光调任福建总兵官,率部南下入闽抗倭。 这是顺理成章的事,如果不是赵贞吉有意拖延,戚继光所部理应去年末就南下入闽了。 徐渭在心里回想钱渊最近寄来的几封密信……徐阶真不是玩意,用的赵贞吉也是一丘之貉,不过这次敲了胡汝贞竹杠,镇海通商越来越兴旺了,当然了,汪直这次被吓得不轻。 昨日徐渭也写了信让护卫送去镇海,钱铮的岳父陆树声……老头儿枯树发新枝,新纳的小妾给他生了个儿子! 都快六十的人了,啧啧,老当益壮啊! 事实上,原时空中,陆树声的确有个儿子,但却是八年后的嘉靖四十五年生的! 徐渭在信中还提到了被下狱的蓟辽总督王杼,此人当年和钱渊有一段渊源,不过钱渊对此人颇为鄙夷。 王世贞昨晚深夜拜会随园,希望徐渭能在嘉靖帝、严嵩面前说情,徐渭只答应送信南下……其实这和拒绝没有什么区别。 早在嘉靖三十四年,太仓王家就和钱渊分道扬镳了,钱渊前年南下在台州屡屡讨要糖铺分红银两,但王家几次砌词狡辩,以至于钱渊不得不几次敲胡宗宪竹杠。 前世王杼之死众说纷纭,但如此惨败,身为蓟辽总督的他是逃脱不了罪责的。 王杼死就死了,只怕没人会替他求情,徐渭突然嘴角一撇,倒是裕王府那边派人去随园问了问……但不是替王杼求情,而是问王杼死了,糖铺是不是可以换人主持? 徐渭还在这乱七八糟的想着诸事,黄锦的声音突然传来,“文长,陛下召见。”</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九十四章 意在沛公 户部尚书方钝实在是头痛,真的干不下去了! 嘉靖二十九年庚戌之变后,朝廷调兵遣将,饷额增倍,那时候户部就已经难以支撑了,当时嘉靖帝不得不自个儿出钱,募军、赈恤等费,俱取于内承运库。 这也是之后嘉靖帝动不动就从户部太仓库片纸取银的原因……欠账那是要还的! 嘉靖三十年边军用银五百九十五万两,那是庚戌之变后的第一年,也是出银最多的一年。 嘉靖三十一年为五百三十一万两,嘉靖三十二年为四百七十三万两,嘉靖三十三年四百五十五万两,嘉靖三十四年四百二十九万两;嘉靖三十五年为三百八十六万两,嘉靖三十六年三百零二万两。 六年了,俺答几乎年年来闹事,还曾经围困大同右卫长达半年之久,而边军用银从将近六百万两下降到只有一半的三百万两,而这次蓟门防线全线动摇……成了压倒户部的最后一根稻草。 但这六年内,东南倭乱四起,四处劫掠,为编练新军,浙直总督胡宗宪提编数省以至于户部财政收入一年不如一年。 到嘉靖三十六年末,户部盘点,太仓库入银二百万两……于是,方钝老大人又习惯性的在年末祭出了宝钞,真不是户部不肯发俸禄,实在是没办法啊! 东南不能输中枢,湖广、江西、两广、四川还要采办巨木,方钝已经将差东墙补西墙这一招用至化境,但无奈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为此,从年前起,户部小吏就有点没脸见人……不是不好意思,而是短短两月,发生了不下十起殴打。 倒是没人来找方钝的麻烦,那些郎中、员外郎、主事毕竟都是两榜进士出身,但下面十三清吏司的那些小吏、文员就有点惨了…… 连续四年了,上半年还能领点银两、俸米,下半年开始拖欠,一直拖到年底,然后到手一把擦屁股都嫌硬的宝钞,这谁能忍啊! 而且如今京中传言,因为之前俺答汗闹了一通,今年上半年就要开始发宝钞了……没直接找到方钝头上,那还算是客气了的。 看着面前捧着“万言书”侃侃而谈的老头? 嘉靖帝也实在是头痛。 所谓无欲则刚? 人家已经把话撂在这了,要辞官归乡……按例? 方钝依旧精神抖擞? 身体倍棒,但今年七十有一? 应该回家养老了。 但嘉靖帝实在不能放人啊,方钝一走? 这烂摊子谁来收拾?这黑锅谁来扛? 就算不考虑这些? 只看方钝的能力,嘉靖帝也不愿意放人。 方钝这一辈子,入仕选官知县,之后在都察院熬了两年立即提拔为山东巡抚? 那是嘉靖十年的事? 再之后二十多年都在钱粮、户部这块打转。 他曾总理粮储,积米达两百余万担,修建三十六仓粮库;他曾总督漕运,疏凿河道,加固提防? 使漕运无阻。 陆续担任南京户部左右侍郎后,方钝调任北京户部左侍郎? 嘉靖二十九年庚戌之变,就是方钝负责筹集军饷? 之后升任大司农,掌全国赋税钱粮至今。 遍数朝野? 嘉靖帝找不到第二个能顶替方钝的人选。 的确很难找得到? 原时空中? 方钝就是今年请辞的,虽然已是七十有一,但一直活到九十多岁,后朝廷不下十次起复,方钝都没接受。 “龙涎香之事暂缓,暂缓……”嘉靖帝艰难的吐出这句话。 看对面老头儿还目光炯炯,嘉靖帝咬着牙道:“修建三大殿不可缓……” “陛下!”方钝声如洪钟,“开朝近两百载,能采摘的巨木少之又少,可以小木代之,再以杉木代楠木。” “朕知晓了。”嘉靖帝偏头让开方钝的视线,无奈的说:“方卿,请辞就不用再说了,如今尚有他法解一时之困?” 能将一直高高在上将群臣玩弄掌心的嘉靖帝逼到这份上,方钝也没乘胜追击,低头看了眼万言书,道:“尚有五法。” 嘉靖帝精神一振,“速速说来。” “其一,嘉靖三十四年尚存积盐引若干,召商纳银太仓,依原价银一钱加三分,特行超掣。” “其二,各处拖欠户部钱粮,自嘉靖三十一年起,限期一年内追解完报。” “其三,湖广、浙江、江西及南直隶自嘉靖三十一年至嘉靖三十四年拖欠本色税粮,改征折色,限一年内完解库银。” “其四,工部钱粮额足,当分其半还给户部。” “其五,南京户部仓粮暂借三年,改折一半,发太仓银库。” 这番话说完,嘉靖帝头更痛了! 想从那些盐商手里弄银子,自己这个皇帝的话都不好使! 各处以及各省拖欠的钱粮、税粮限期一年之内追缴……开玩笑了,自永乐之后,拖欠钱粮已经成了惯例,如苏州有的州县都拖欠了几十年了,如果哪一任苏州知府非要清算旧账,只怕官儿都做不下去。 从工部手里抢银子……工部尚书赵文华是个幌子,但想想都知道严世蕃的态度,倒不是说严东楼敢抗旨,而是人家有正当的理由,工部如今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催办巨木,以便早日重修三大殿。 至于从南京户部借……啧啧,倒是可以考虑的,不过估摸着也借不了多少。 就在嘉靖帝思索的时候,方钝咳嗽两声,“尚有一法……停提编。” “停提编?”嘉靖帝眉头一皱,打量了方钝几眼,慢腾腾的说:“朕记得,前几日南京有给事中上书,请罢征江南提编。” 方钝的回答非常迅速,“臣之意非罢征,而是停提编。” 嘉靖帝挑挑眉头,投来询问的眼神。 “所谓提编,按例一年一甲,但缘于东南倭乱,一甲不足,立提下一甲补之。”方钝解释道:“臣已查阅公文,南直隶、两浙、江西有的州县提编已至嘉靖四十年,虽福建倭乱,但两浙、南直隶倭乱渐息,可暂停部分州县提编。” 嘉靖帝立即听懂了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对户部来说,钱粮钱粮,钱在前,粮在后,而提编法是以银差代之,换句说,提编法收上来的基本都是银子,对户部来说方便太多了,能施展手段的空间也大多了。 在心里琢磨了会儿,嘉靖帝摇摇头,“远水难救近火啊。” 方钝点点头,理直气壮道:“嘉靖四十年,老臣早已归乡颐养天年,此言只为后来者计。” 嘉靖帝转头看了眼黄锦,又看了眼刚刚进来的徐渭,最后才问道:“方卿,需多少银两可解一时之困?” “大同右卫最急,需纹银五万两,并米两万石,豆一万石。”方钝面不改色道:“去年末俸禄补发均为宝钞,年后理应发放禄米、纹银,共计三万两。” 徐渭在心里略略算了下,约莫总计十万两纹银,顿了顿才向嘉靖帝微微点头。 一直用眼角余光瞄着这边的方钝嘴角流露出笑意,也一直盯着这边的嘉靖帝有遮眼的冲动……徐文长聪明是聪明,但太嫩了,这种时候怎么能立马点头呢! 嘉靖帝相信,换成钱展才那厮,必定和方钝扯七扯八,能出一半就不错了! 徐渭这时候反应过来了,方钝这老头今儿进西苑求见陛下,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啊!</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九十五章 难缠的老头 有明一代,论难伺候的程度,嘉靖帝绝对是顶尖的。 在土木堡之后,明朝文官势力渐渐膨胀,彻底的压倒了勋贵,皇族不得不分权,以宦官制衡文官。 弘治帝励精图治,朝中名臣辈出,文官势力达至顶峰,这也是后来朱厚照拉出八虎的原因……别闹了,还真以为刘瑾陪朱厚照玩的好才能掌控大权,实际上是朱厚照需要刘瑾这些宦官来制衡文官。 文官集团和宦官集团的互相敌视、依附、合作一直持续到明灭……其根本原因就在于,皇帝在没有帮手的情况下无力对抗文官系统,就算你是朱棣重生,把朝中杀个干干净净,但接手的还是文官。 在这些皇帝中,嘉靖帝是最特殊的,他以藩王继承大宝,身登皇位,几乎是以一己之力将文官系统打的分崩离析。 没有助手,没有心腹,嘉靖帝凭借着高超的博弈手段和聪明的头脑就完成了这一壮举。 这样的皇帝,自然是非常难伺候的。 所以,在嘉靖一朝,简在帝心的官员往往会受到高度的关注,张璁、桂萼、夏言、方献夫均以微末之身一跃而为首辅,严嵩老迈至此,还能持政十余年。 但钱渊是不同的。 嘉靖帝对钱渊的赏识与其他官员是不同的,他最看重的是钱渊的“赤子之心”,对他的毫无保留,对他的坦诚直言,对他的“赤胆忠心”! 其他官员有可能如此吗? 绝不可能! 钱渊在嘉靖帝面前向来是有什么就说什么……呃,至少嘉靖帝本人是这么认为的。 他曾经两度襄助胡宗宪,也曾当着嘉靖帝的面戟指大骂胡宗宪量窄。 他曾几度明言倭乱根源,更在嘉靖帝面前对开海禁通商念念不忘。 嘉靖帝可不是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的皇帝,太清楚下面的官员从内阁六部到七品微末,个个都在打小算盘? 个个都是肚子里做文章。 有这样的稀缺品? 再加上地龙翻身时钱渊的“卓越”表现,嘉靖帝才对钱渊另眼相看。 钱渊南下已经两年多了? 送进京的密信对东南叙述极多? 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尽量让陛下对东南诸事做到心中有数。 当然了,实际上钱渊瞒着的多了? 太多了,至少兵围浙江巡抚衙门就没提。 不过? 通商这等大事? 钱渊从头到尾都没瞒着嘉靖帝,从刚开始的空手套白狼,到后面月入税银三万两……再到今年三月收纳税银八万八千四百三十二两。 这么算,一年下来? 税银能超过百万两? 要知道去年户部一共才进账两百万两。 对于正式开海禁通商,嘉靖帝会站在阴暗的角落里,默默看着钱渊和那些跳出来的反对者对峙,不过他也不吝与一些小小的助力。 比如这次,嘉靖帝顺水推舟的将方钝推给了徐渭。 酒楼后的小院中? 一桌精致的饭菜摆在那纹丝未动,方钝和徐渭在另一张桌上比比划划? 还时不时的打着算盘。 “展才之意,这次送上京的……直接定下分成规矩?”方钝迟疑道:“陛下知情吗?” “呃……”徐渭干笑着指指桌上? “这不是在定规矩吗?” 方钝沉默片刻后指指徐渭,再反手指指自己? “就文长和老夫两人?” “当然不止。”徐渭小声说:“定下大略? 黄公公过目? 之后再密奏陛下。” 方钝脸色阴了下来,“二十四监也要插手?” 徐渭从一旁的箱子里取出另一叠略少的账册,“展才另选海船,出海贩货,获利均送入内承运库。” 方钝这才释然,低头看了看账目,“六艘海船,每月获利约莫三万两……也不少了。” “至少能糊住那些太监的嘴。”徐渭咳嗽两声,“从去年七月中旬起,去年共收取税银十九万两,今年前三个月,共收取税银十八万两,宁波府分润两成,剩余的以每三个月一次,解送入太仓库。” 地方和中央分成,这是之前就商议过的,方钝倒是不在意,只诧异道:“不是浙江一省吗?怎么是宁波府?” 徐渭脸色一变却没作答。 方钝也是久历宦海,立即想起去年浙江巡抚是吴惟锡,如今却是赵贞吉,不由捋须叹道:“展才也不容易啊。” 方钝这句话意有所指,朝中重臣中,他是最支持开海禁通商的,其他人大都态度模糊,但徐阶曾经不止一次在公开场合提起片板不得下海的祖制。 拿过算盘噼里啪啦打了一阵,头发花白的老头眉开眼笑,“解压入太仓库应是二十九万三千六百四十三两七钱……算了,凑个整吧,就三十万两!” 徐渭脸都黑了,“砺庵公,适才说的是十万两!” “文长,定好了规矩,那就不能反悔。”方钝殷殷劝道:“那么多银子在手,实在怕展才受其诱,老夫也是好心!” “砺庵公,如今两浙倭患渐息,但东南仍有战事,宁波、台州、嘉兴、处州均驻有重兵。”徐渭解释道:“其他的不说,宁波、台州、绍兴三府养兵都仰仗这点银子。” “胡汝贞提编数省,这是他的事!”方钝吹胡子瞪眼,“难不成展才还想养私兵不成?!” “砺庵公这说的哪里话!”徐渭现在学聪明了,咬着牙关说:“展才将账册都送上京了,还不够磊落?” “那他截留作甚?!” “总有用处的……”徐渭附在方钝耳边低声道:“比如陛下下令广东布政使司进贡的十六万两龙涎香。” “陛下已言暂缓!” 徐渭擦擦额头泌出的汗珠,“砺庵公,若不得陛下许可,开海禁通商终为镜中水月!” 纠缠了好久之后,方钝才不悦的下了结论,“二十九万两那就凑个整,二十万两,剩下的十万两三个月后一并解送。” 徐渭无语了,这句话槽点有点多啊,咱们商量的难道不是十万两之外的?二十九万两扣掉二十万两难道是十万两? 身为户部尚书的方钝太清楚多点银子能缓解多大的压力了,能多一两银子都是好事。 徐渭急的满头大汗,咬着牙道:“这样吧,大同右卫的两万石米,均由宁波府拨付,但解送入太仓库得银两不得超过十万两,这总行了吧!” 方钝好奇问:“浙江多山,两万石米……输送入京,耗费不小啊,老夫记得宁波府只有粮仓一处,有如许储备?” “海船出海贩货回程所购,唐荆川平价收购。”徐渭苦笑道:“不仅展才,荆川公也怕粮荒啊。” “唐荆川诚然目光长远。”方钝捋须点头,“那就十八万两吧,绕你两万两!” 徐渭头痛欲裂,这老头怎么就这么难缠! 这天晚上,院子里的灯到天色泛白才熄。</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五百九十六章 截留 嘉靖三十七年的开头让嘉靖帝很烦。 两浙倭患渐息,但福建那边闹起来了,而且还闹得挺大。 北边俺答汗南下,将蓟门防线打的一塌糊涂,数座城池失陷,蓟辽总督、蓟门总兵都下狱论罪,而户部又拿不出什么钱粮抚恤、重建。 但在四月初受到钱渊密报之后,嘉靖帝的心情才轻松起来,背负可能……不,是日后一定会被弹劾的责任,却在关键时刻解君父之忧,这样的臣子哪个皇帝不喜欢? “这就是黄金棒?”嘉靖帝好奇的看着碗里的小段玉米,“据说钱家酒楼卖的挺贵?” 一旁服侍的黄锦啧啧道:“皇爷,就这么一段,一两银子!” “死要钱!”对面的徐渭不禁吐槽道:“前几日砺庵公都说了,真该展才来做大司农!” 嘉靖帝忍俊不禁,指着徐渭笑道:“听黄伴说了,文长这次吃了不少亏?” 徐渭黑着脸无言以对。 “吃个教训也好,朝中议事弯弯绕绕,都是肚子里做文章,进退有度,这方面展才比你强。”嘉靖帝转头问:“解押入太仓库如今多少?” “十三万五千两纹银,并两万五千石米。”黄锦笑眯眯的说。 嘉靖帝好笑的看着脸色灰败的徐渭,“如何分成?” “宁波府分润两成,剩余八成每三个月解押入太仓库,不在南京停留。”黄锦笑道:“老奴觉得……展才筹谋良久。” “那当然,几年前他在朕面前就念念不忘开海禁通商一事。”嘉靖帝顿了顿,“还真让他做成了……居然还真弄来船队!” 早在嘉靖三十四年,钱渊就在嘉靖帝面前提过这个方案,出海通商税银交付户部,另组建船队专供皇室……当然了,这个皇室包括了那些太监。 黄锦啧啧两声,“八艘海船,展才也小气了点。” 徐渭横了眼过去,“一个半月一次来回,除去船队开支,每次利润约莫四五万两白银,这次解押入内承运库共计二十三万六千余两纹银? 更有众多海外奇珍异宝……这也叫吝啬?” 一听到二十三万六千余两这个数字? 嘉靖帝眼睛都笑得眯成一条缝了……就在前几日,蓝神仙还在抱怨炼丹原料不足? 品质也差? 去年新纳的妃子还在嫌弃珍珠不够圆润…… 要知道运河八大钞关去年收取的商税也就四十六万两! “八艘海船真的不少了,除却汪直手下船队? 能有八艘海船的船队还真不多。”徐渭解释道:“如沙船只能在近海,扬帆远去南洋? 需大型海船? 往往是数人甚至十数人凑一船货物出海。” 黄锦好奇问:“那展才哪儿弄来的八艘海船?” “呃……徐海被杀后留下的。”徐渭忍笑道:“当日展才亲上沥港招抚汪直,密谈中勒索来的。” 嘉靖帝笑骂道:“真是个土匪,招抚贼寇还主动索贿,对了? 展才办事也是鲁莽? 据说那八艘海船出海还要缴纳税银?” 黄锦立即接口道:“这海船也算是皇店、皇庄了吧,居然还要缴纳税银?” 徐渭眨眨眼,“展才一意孤行……” 嘉靖帝和黄锦心里都有数,这是钱渊刻意为之的。 如果皇家船队出海不需要缴纳税银,信不信那些太监会压低价格? 让大量船只挂靠在皇家船队下面,这几乎和走私没什么区别? 所以这个口子绝不能开。 以后会演变成什么模样不好说,但至少刚开始的时候? 钱渊不会让宦官插一手进去,在宦官势力衰弱的嘉靖朝? 他还是有这个把握的。 又聊了一阵? 嘉靖帝才问起正事? “自去年七月起,镇海共收取税银三十七万两,理应解送太仓库近三十万两,展才为何截留?” 徐渭正色道:“其一,宁波知府唐荆川恐商事大盛以至粮荒,遂使海商出海贩货回程在南洋各处购粮,以此抵消税银。 宁波府以分润两成税银,大量平价购粮,不仅可在青黄不接之平浙江粮价,更能输送闽地以供军用,此次解送入京的两万五千石米就是如此来的。” “收的太多,银子不够用?”黄锦问道。 “是,荆川公唯恐粮荒,仅镇海、慈溪、鄞县、定海四县,就修建粮仓多达十余处。”徐渭苦笑道:“所谓无农不稳,荆川公宁愿吃点亏,也怕粮荒……” 黄锦连连点头,一旁的嘉靖帝撸着狮猫,笑骂道:“黄伴还真信……他们是怕出了粮荒,朝中那些科道言官非要用奏折将他们埋了不可,到那时候,朕都没脸说开海禁了!” 徐渭干笑几声,接着说:“其二,展才拨付了大量银两正在造船。” 黄锦眼中一亮,“这是好事,八艘太少!” “是兵船。”徐渭咧咧嘴,“黄公公有所不知,如今两浙倭患渐息,但海上还是不太平,海盗时常出没,镇海并不是每日均有商船出海,而是每十日集中出海,就是唯恐海盗来袭。” “所以展才欲组建船队以护航,若无兵船护卫,商船多有劫难……仅今年镇海出海的商船损六艘,沉没五艘。” 看了眼嘉靖帝,徐渭小心翼翼的补充道:“如今福建倭患颇重,组建船队以击倭……亦能用在福建战事上。” 嘉靖帝不做声,在心里默算了下,最后面无表情的问:“他截留了多少?” 徐渭眼角动了动,答道:“十五万两纹银,其中小部助宁波府购粮,大部用在造船,此事浙直总督府令台州指挥使葛浩总理。” “九个月,至少一个月一万多两……”嘉靖帝叹了口气,“真够能花的……还说什么能出任大司农,他上任户部尚书,朝中只怕要饿死人!” 徐渭沉默下来不再辩解什么,实际上钱渊在信中提到此事,出海贩货的海商,既然走这条路,那就要有富贵险中求的觉悟,而那支船队接下来很长时间内的任务只有一个,打击走私。 出了西苑,徐渭没有直接回随园,而是去翰林院打了个转。 刚进门,徐渭就听见里面兴高采烈的声音……都说翰林穷,还真不穷,毕竟中了举人就能接受土地投献了,但身在京中,花费极高,本身没什么油水,几个月甚至大半年都领不到俸禄,也实在够难熬的! 一看到徐渭进门,孙鑨就将其拉到角落处,“户部那边放出消息,明日补足去年俸禄……是展才那边?” “嗯,不过是以苏松缴纳拖欠钱粮,以及南京户部存粮折色的名义。”徐渭低声道:“此事瞒不了多少人,但也无需张扬。” 孙鑨应了声,看徐渭脸色不太痛快,低声问:“怎么了?” 徐渭叹了口气摇摇头,原本想在科道言官弹劾钱渊的关键时刻,才拿出这笔银子……无奈户部那边撑不住了。 如果科道言官弹劾钱渊贸然设市通商,但户部这边发放的俸禄却是镇海送来的税银……那就有点意思了。 但这个计划钱渊在信中就说过不太看好,需要的条件太过苛刻,时机也很难把握,能起到的效果也很有限,那些科道言官嘴皮子一个比一个利索! 不过,人算不如天算。 很快,一条震动天下的消息传入京城,不说内阁六部,但都察院、六科都炸了锅,钱渊、胡宗宪成为众矢之的,以至于徐渭这个已经放弃的计划居然也起到了一定的作用。</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零六章 我摸不得? 明朝的文臣大都有个特点,对数字非常不敏感,往往用“颇多”、“甚少”这种模糊的字眼,如方钝那等放在汉唐两宋都能做计相的官员非常少。 这和士子一门心思钻进八股文有关,也和这个时代的大氛围有关,这也是嘉靖帝不许方钝辞官的主要原因。 就算赵贞吉带了个钱粮师爷去宁波,也很难弄清负责收缴税银的宁波府衙到底收了多少银子……唐顺之倒是没有刻意隐瞒,除了将汇总账目收起来之外,细账任由赵贞吉翻阅。 但很明显,赵贞吉的心思并不在这些上面,为不引起钱渊、汪直的警惕,他甚至都不许黄师爷细看。 这直接导致徐阶对东南海关税银数量的估算不足,他知道户部刚刚多了笔银子,正准备发往大同右卫,随之而去的还有两万石米,一万石豆,他也猜得到,很可能这是宁波府的税银,但他想不到的是,送上京的银子会那么多。 其实这不能怪徐阶。 都说朱元璋一生三大敌,蒙古、百官和大海,明朝自开国至今,从没有正式的官方、民间海贸活动,顶多是南洋小国进贡,得朝廷准许,临时散货售于民间。 这种不符合时代的断绝贸易的举动本是有修正的可能,但随着靖难之役,朱棣登基,为维护正统,大手一挥,百事皆循祖例。 所以,如今明朝官员……至少朝中官员,对海贸究竟能具体带来多少好处,他们是茫然不知的。 严嵩、徐阶懵懵懂懂,方钝欣喜若狂……对他们来说,南宋以海运再续百年国运,都已经是传说了。 自从八年前俺答围京之后,户部尚书方钝心里的那根线就一直紧绷着,身为户部尚书,他太清楚自己……也就是朝廷手里到底有多少钱。 从嘉靖三十五年至今,方钝已经不下十次上书请辞? 一方面是希望嘉靖帝放自己一马? 另一方面是在警告嘉靖,你再作死…………老子不伺候了! 这种情形一直维持到上个月十三万五千两纹银? 并两万五千石米秘密入库之后。 已经发往大同右卫五万两纹银? 并两万石米,剩下的再送到蓟门一部分? 还能给京官补补去年的俸禄……方钝随手抓来个算盘,噼里啪啦打了一阵? 琢磨今年至少还能入库四十万两。 有四十万两纹银在手? 还有什么做不到?! 方钝眉飞色舞,笑着在心里琢磨,钱展才是嘉靖三十五年转任巡按御史,到明年满三年? 可调户部做个员外郎? 正好明年清吏司从十三增到十四,干脆就让他来主持此事。 正在这时候,外间有小吏匆匆而入,低语几句,方钝脸色大变? 拍案而起,却僵在原地半响未动。 好一会儿之后? 方钝缓缓坐下,眼中满是狐疑。 就在今日? 诸衙门刚刚开衙,通政司就收到了一份弹劾奏章。 被弹劾的是浙江巡按钱渊? 弹劾钱渊的是都察院山东道御史王本固。 钱铮面无表情的看了一遍? 然后封存直接送去西苑直庐? 理论上不会有外人知道,但实际上……奏折刚刚送入直庐,朝中已满是滔滔。 听严世蕃阴不阴阳不阳的念了一遍,靠在藤椅上的严嵩微微睁眼,看了看脸色有点僵的徐阶,又看了看有点莫名其妙的儿子严世蕃。 显然,严嵩父子都不知道,这份奏折是从哪块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但心里正在痛骂儿子的徐阶是知道的,不用猜,问题肯定是在徐璠那。 这份奏折言辞激烈,大骂钱渊违背祖制,设市通商,贸然出海,为敛财而纵兵抢劫商船,以至于倭寇四起,再乱浙江。 王本固提到,钱渊贪财之名天下皆知,早在嘉靖三十二年就以洗城胁迫富户出银,开设酒楼与民争利,洗劫商船、杀戮百姓,与倭寇头目汪直同流合污……理应锁拿入京问罪。 严世蕃念完,啧啧了两声,看不出来……这货在东南玩的这么大! 徐阶双眼有些失神,自己明明在张居正走了之后又叮嘱了徐璠一遍,只需弹劾宁波府账目不清,有贪污之举……然后一点点的引出胡宗宪。 现在好了,直接一炮开到了钱渊脑门上,徐阶心里跟被猫爪挠了似的……钱展才那厮多年前刚刚入京就能将徐璠打的嚎啕大哭,入京入仕两年敢干出兵围巡抚衙门这种事,要是将其惹急了…… 对于其他的年轻官员,徐阶不会有任何忌惮,但对于这个和严党牵扯不清,简在帝心,随意出入裕王府,和高新郑叔侄相称,在东南享有极高声望,隐间握有不小兵权的钱渊,徐阶是有一丝忌惮的。 就在不久前,前蓟辽总督王民应下狱,应星糖铺已然转入裕王府中,据说裕王对钱渊极为信任,府中地位仅次于高新郑。 而徐阶如今正在运作将张居正塞入裕王府做讲官……如果钱渊动动手脚,张居正想哭都找不到地方! “王子民……”严世蕃狐疑的盯着徐阶,其他人不清楚,但严嵩父子心里有数,王本固是徐阶门下。 前年钱渊入京,就是从王本固手中硬生生抢走了浙江巡按御史,也正是这件事,让严世蕃和钱渊保持着私下的联络……显然,钱渊虽然是徐阶的孙女婿,但绝不是徐阶的人。 说起来王本固实在有点惨,要知道都察院御史向来是位低权重,但在朝中……很大程度上是作为喷子存在的。 御史的权力是需要实际职务来体现的,比如巡按浙江的钱渊,比如曾经巡按湖广的吴百朋、胡宗宪,以及巡盐御史、巡军御史等等。 没有巡视地方的履历,御史是很难升迁的,王本固在浙江巡按这只已经到嘴边的鸭子突然被抢走之后,王本固试图另寻他法,但连续两次都被严党劫道。 先是巡按宣府,要知道宣大总督杨顺是严嵩义子,哪里肯让徐阶门人去巡按,后是巡盐御史,可惜有御史走通了严嵩义子鄢懋卿的门路。 两年了,钱渊第二次南下,以浙江巡按的身份先后几度败倭,名扬天下,又招抚汪直,设市通商,“甬江”已然被东南官员称为“银江”。 得名,又得财。 钱渊越是风光无限,王本固心里越是恨意滔天,在从徐璠那儿得知内情后,弹劾奏折自然是有多少罪责就写多少。 徐阶在心里琢磨这件事如何平息,冷不丁外间小吏又捧着一堆奏折进来,显然这又是通政司那边送啦的。 严世蕃翻了翻,咂咂嘴对严嵩微微摇头,这次……真的和儿子我没干系! 还没来得及动手呢! 严嵩眯着眼打量着徐阶……这厮莫名其妙去招惹钱展才做甚? 徐阶尽量放缓呼吸,稳住脸上表情,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当年生下来,为什么不溺死在尿桶里! 当天夜里,徐府后院里,被紧急叫回来的徐璠被摁在地上,徐阶亲自动手抽了二十鞭。 一整天,有十二名御史,六名给事中,同时上书弹劾钱渊违背祖制开海禁通商,并为敛财而劫掠百姓。 而户部尚书方钝在黄昏时分公然力挺钱渊,五日前发完大同右卫的五万两纹银并两万石米,十日前补发京官俸禄,均为宁波府衙输入京中。 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正在京中蔓延,徐阶已然使劲浑身解数去安抚那些科道言官,而闯了祸的儿子居然还在外间饮酒作乐……徐阶实在是忍不住这口气。 随园里的徐渭和钱铮正在相视而笑。 一个时辰前,确定动手的人是徐璠后,在酒楼后院密谈的严世蕃和徐渭尽皆捧腹。 严世蕃无所谓其他,但绝不希望浙直总督胡宗宪有失。 钱渊并不一定会力保胡宗宪,但绝不希望徐党攻倒胡宗宪,然后再将战火燃至自己身上。 用脚后跟想想都知道,徐阶想拿下胡宗宪,无非是招抚汪直、倭患不息、贪污军饷这几条,而每一条都能和钱渊挂上钩。 所以,钱渊希望,直接让这把火在自己屁股下面点着,在设市通商这件事上,他并不畏惧任何人。 徐阶觉得自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将这把火从容摁熄,可惜他并不知道,在一切开始之前,钱渊就以徐渭为使,和严世蕃联手。 你徐华亭为固权位,能两度和严嵩联手驱逐聂豹、李默,我钱展才难道就不行? 你和尚摸得,我摸不得!?</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一十五章 拜祭 又是一个艳阳天,七月酷暑,也就清晨略微凉快一点,已经回到镇海县城钱宅的钱渊一大早就起了床,特地让人打来凉水净脸,掏出小刀对着镜子修饰短须。 “要放在以前,你这叫邋遢!”身后传来小七慵懒的声音。 “但放在现在,不留点……人家以为我是太监!”钱渊哼了声,“以前还说省了天天剃胡子,后来才发现更惨,天天都要修。” 小七懒洋洋的靠在镜边,视线长久停留在镜中的钱渊的脸上。 “怎么了?”钱渊笑道:“小丫头片子,没见过帅哥?” 小七翻了个白眼才幽幽道:“你挺适合这个时代……” “什么?” “或许这和你以前做刑警见过很多罪恶有关?”小七叹道:“外面杀声震天,你却镇定自若,谈笑风生……” “让你老老实实待在里面等着,非要偷看……被吓着了?” 小七嘟嘟嘴,“从后山绕着回城,都能闻得到那股血腥味……不过我还好,她们几个不太受得了,特别是小妹,她看到你亲手砍下头颅。” 钱渊丢下小刀,冷笑道:“那都是便宜他们的了,若非不想大动干戈,非要让他们尝尝木驴的滋味!” 小七刚开始没听懂,但随后满脸通红的啐了口,片刻后突然说:“其实你一点都没变……” 钱渊怔怔的看向妻子温柔的眸子,好久之后才笑道:“当然,从来没有变过,我一直是我。” 这对男女的缘分远不仅仅只是当年咖啡厅里的对坐,更源自于男人多年前在刑警队将孩子被撕票的绑匪打成重伤。 小七拿起小刀,温柔的替钱渊修饰着短须,直到钱渊忍无可忍把小刀抢走。 “你这手艺……太破坏气氛了!”钱渊瞪了眼偷笑的小七,“这段时间不要出城,小心又被吓着!” “知道知道,你是慈悲心肠,霹雳手段。” 换好衣裳,钱渊想了想,找了个钉子钉在墙上,将苗刀悬挂起来,就挂在那柄已经很久没出鞘的旧剑旁。 五年前? 钟南以此刀相赠? 刀身多染倭寇鲜血,至今已然不堪重负。 这两把兵器? 一把杀敌建功? 一把忆往昔,亦盼来日。 钱渊又抬头看了眼那柄旧剑? 才转头大步走出房门。 往日里万船竞流的甬江上一片安宁,少有船只航行? 侯涛山码头东侧? 聚集着数以千计的人群。 其中有东南望族,有各府大户,有依仗海贸而起的豪商,有绍兴、台州、宁波的文武官员? 有大量慕名而来看热闹的乡民。 当然了? 还有很多很多盘桓在镇海、鄞县、慈溪附近的外地客商。 身穿飞鱼服的浙江锦衣卫千户周宏正叹道:“又是一座……” 旁边的锦衣卫小校也叹道:“居然是嘉靖三十四年那桩事惹出的……” “被掳走随行千里,却能反手灭杀近百倭寇,高中进士南下扫平徐海,招抚汪直,最后才报仇雪恨……”周宏正咂咂嘴? “简直是话本中的人物!” 周宏正当年押送张经、李天宠入京,在陶宅镇外和钱渊有过一面之缘? 当年的小小秀才,如今威震东南的钱砍头? 让周宏正感慨万分。 “来了,来了!” 随着外围的嘈杂声? 人群自动分出一条宽道? 周宏正后退几步? 侧头看去,浙江巡按御史钱渊整装肃穆,手捧灵位,缓步而来,钱家护卫尽皆腰胯长刀,排成两行随后,为首数人亦手捧灵位。 不仅仅是如今的钱家护卫,已然入军为把总的张三、周泽等五人,还有身为游击将军的杨文,均在其列。 钱渊双目直视,笔直向前,一直走到近千首级垒成的京观前,将灵位放在已经准备好的案上。 钱渊单膝跪地,上身挺直,身后杨文、张三并数百护卫、兵丁齐齐单膝跪下。 唐顺之缓缓走来,高声吟诵已经准备了多时的祭文,旁观者有宁波同知宋继祖、宁波推官吴成器、镇海知县孙丕扬,绍兴知府梅守德、宁绍台参将卢斌、游击将军侯继高,戚继美,并台州、杭州、嘉兴、严州各地官员,人人肃穆聆听。 短短三日,侯涛山一战已然传遍东南各地,钱砍头的赫赫威名令人胆战心惊。 人群中的汪直忍不住低声道:“以首级拜祭阵亡护卫,钱龙泉倒和他人不同……” 虽然因为东南倭乱数年,武将的地位得以提升,但总的来说,还是远远逊色于文官,特别是科场正途出身的两榜进士。 更别说那些护卫论身份不过仆役之流,钱渊身为家主,又是两榜进士,却多次单膝跪地相祭,这让士林中人多有闲言碎语。 但正是钱渊的重情重义和睚眦必报,身边护卫几经更替,还能精锐甲于东南,更因此钱渊在东南诸军的下层,均享有极高的声望。 一旁的钱锐眼中多有赞赏之色,口中却道:“钱龙泉此人的确和他人不同……” 看着祭文在火盆上燃烧,钱渊起身面无表情的接过杨文递来的长刀,右手拔刀出鞘,丢开刀鞘,双手持刀,喝道:“带上来!” 绑的严严实实的吴志被拎到案前,头颅直对那九个灵位。 钱渊手起刀落,偌大头颅飞起,殷红的鲜血喷涌而出,周围千余围观者寂静无声。 拎起头颅放在岸桌上,钱渊端起酒碗洒下,转身高声道:“嘉靖三十四年,奉化吴家雇百余真倭,越徽州而袭南都,钱家护卫阵亡九人,今日以吴志头颅并九百首级相祭。” “世人皆知,钱展才睚眦必报,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若有来犯者,吴志此僚头颅,可为后来者之鉴!” 围观者更是噤若寒蝉,不少人双腿都在发抖,钱渊这话已经说得够明白浅显了,哪里能听不懂! 徐海已死,汪直来降,两浙倭患平息,谁有能力远迈千里再袭南京? 钱家护卫精锐甲于东南,驻守宁波、绍兴的卢斌、杨文、侯继高、戚继美均是钱渊心腹,谁有能力还能掳走你钱展才? 吴志聚拢八家海商出海贩货,最终身死家灭,偏偏钱渊又选在官府设市通商的侯涛山码头堆垒京观。 这话明显是在说,都给我老老实实缴纳税银出海贩货,谁有胆子再学吴志这厮走私出海,别怪我钱某人抄家灭族! 大家都听得懂,但大家都说不出口,钱渊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钱渊冰凉的视线扫过人群,所过之处,人群如风中弱草,纷纷弯腰俯首。 能短时间内禁绝走私,收缴大量税银以输中枢,等到裕王登基,才有足够的借口去正式开海禁通商。 如果走私猖獗,税银一年不如一年,甚至因此再惹出倭乱,钱渊万般努力可能会付之东流,这是他无论如何也难以忍受的。</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一十六章 更胜双江 浙江巡抚赵贞吉,浙江巡按钱渊,宁波知府唐顺之,三人于镇海县侯涛山遇袭。 钱家护卫剿杀来犯者近千人,于侯涛山码头堆垒京观,钱渊亲往拜祭三年前阵亡护卫。 再加上杨文分兵在宁波、台州、绍兴大肆搜捕八家海商,此事内情在短时间内遍传东南各地。 那些海商人人心里发寒,名为报仇,实是杀鸡给猴看,曾经一度和汪直分庭抗礼的奉化吴家只怕鸡犬不留。 文武官员都暗叹钱渊城府颇深,当年钱渊遭多方势力逼迫,但仍然没吐露实情,直到一手掌控通商,才设局复仇。 普通民众只听个热闹,不过钱砍头的威名如今在沿海可止小儿夜啼。 在镇海前后盘桓半个多月,郑若曾终于回了处州,同时前往镇海的王寅也一并来见胡宗宪一面。 临时总督府驻扎在处州府丽水县,郑若曾抵达的时候,胡宗宪已然前往龙泉县,不过茅坤、沈明臣诸人均在。 大堂上悬挂着地图,茅坤拿着毛笔虚点道:“这千余倭寇始终在浙、闽、赣三省交界处来回游走,偏偏戚元敬率军正在围剿福州府倭寇,不得分兵而来。” 沈明臣叹道:“主要还是在福建境内的松溪县、浦城县、崇安县三地,偏偏这三地水路纵横,有松溪、崇溪、南浦溪、东溪,又有山脉遮挡,武夷山就在崇安境内。” “尤为可恨,倭寇遇官兵围剿就窜入邻省而官兵又不能越境追击。”茅坤扔下毛笔,“半个月前,倭寇北上袭扰江西永丰,虽未破城,但大肆洗掠乡野,后转而东向,由永丰溪入浙江,越仙霞岭侵入衢州府,总督大人令俞大猷率兵赶往仙霞岭,又亲率刘显麾下大军前压,驻守龙泉县。” 郑若曾越听越觉得不对劲,突然问道:“可有俘虏?” 茅坤和沈明臣对视一眼,均摇摇头。 “不对。”郑若曾摇头道:“倭寇向来袭扰东南沿海州府,如若官兵抵抗不力? 也有可能窜入内地? 如嘉靖三十三年,徐海掠嘉兴府? 侵入湖州、苏州、常州? 另一股倭寇甚至杀到扬州城外,但那时浙直总督未设? 数以万计的倭寇突袭,东南实是无力相抗。” “而且从扬州……可沿长江东退? 由运河抵苏州? 再从吴淞江至松江出海遁逃,后路不绝。” 郑若曾盯着地图,嘴中不停,“这股倭寇……在建宁府? 如若想出海遁逃? 只能南下入延平府,再由闽江抵达福州府出海,但如今戚元敬在福州府、福宁州等地剿倭,早已截断闽江。” 顿了顿,郑若曾转头道:“亮卿? 你即刻赶往龙泉,一则将侯涛山诸事告知总督大人? 二则查探军情,若有俘虏可细细审问? 这股倭寇只怕有些内情。” 看着王寅离去的背影,茅坤笑道:“处州地处偏远? 但也听闻? 侯涛山一战? 钱展才报仇雪恨,尽屠八家海商,再垒京观。” “骇人听闻啊。”沈明臣啧啧道:“谁想得到,当年那百余真倭……居然是这八家海商所为,矛头直指总督大人,若不是顺手……倒霉的将钱展才一并掳去,只怕当年总督大人处境堪忧。” 茅坤突然捧腹大笑道:“这么说来,总督大人还欠展才一个人情?” 沈明臣连连点头,欠人情……换个说法就是,钱渊又有借口敲胡宗宪竹杠了。 而郑若曾却有着不同的认知,“展才几度和总督大人起隙,甚至私下弄得不可开交……这是有恃无恐啊!” 茅坤和沈明臣一愣后都缓缓点头,不说钱渊反手尽灭倭寇使南京未遭侵袭,而保住胡宗宪的名位,只说钱渊被掳,钱家护卫追击而去,龙川一战虽然先胜后败,却使得龙川村无恙,这可是一份大人情。 也正因为如此,钱渊每每和胡宗宪起隙,从来不肯让步……人家手里捏着这份人情呢。 郑若曾笑着补充道:“从镇海启程,亮卿一同来处州,但已经吩咐随从带话回杭州,再送点明前龙井过去……” 沈明臣咧咧嘴,这明前龙井……在钱渊和胡宗宪之间,已经成为某种信物了。 茅坤不理睬这些,皱眉道:“这么说来,象山岛倭乱实是无稽之谈?” “嗯,只是那些海商调虎离山,将杨文所部调出镇海而已。”郑若曾举起茶杯抿了口,“但数月前南下入闽的戚继美率两百甲士回返,早就藏于侯涛山江对岸的金鸡山中,一战之下,如秋风扫落叶。” 茅坤叹道:“从长水镇、桐乡到山阴会稽、临海,再到如今镇海,已是第五座京观了,展才好似开平王。” 郑若曾对此只能无言以对,明初至今,文臣武将层出不穷,亦有张辅、杨一清这等名将、统帅,但钱渊真的很像明初开平王常遇春。 原因只有一个,两人都杀人如麻,而且都多次擅杀俘虏。 长水镇一战,钱渊便公然下令,将已降的俘虏枭首,凑足一千三百枚首级,堆成京观。 这一次也一样,俘虏四百余人,但钱渊只留下数十人,余者全数枭首堆成京观。 茅坤这句话让郑若曾、沈明臣都沉默下来,大家都熟读史书,更别说民间流传常遇春杀俘以至于壮年早亡的传说。 如今民间也有关于钱渊的类似传说,钱砍头杀戮太多,简直就是天杀星下凡,只怕日后要遭天谴。 “隐秘三年,动如雷霆……”沈明臣叹道:“展才人如其名,心思如渊,又早早登科,日后青史留名,倘若横遭……” “咳咳,咳咳!” “咳咳咳!!” 郑若曾和茅坤同时猛咳几声,打断了沈明臣的话。 安静片刻后,茅坤笑着道:“当年茅某初至杭州总督府,未见展才其人,只听闻其尖酸刻薄不让徐文长,睚眦必报不让范雎。” 当年在浙江,徐渭的尖酸刻薄可比钱渊更有名,而范雎……睚眦必报这个成语就来自于他。 郑若曾看了眼沈明臣,才道:“展才其人其事,看似私事为复仇,实为公干为缉私。” “的确如此,那些海商还挑不出理来,如若走私再度猖獗,其他的不论,汪直能容忍吗?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倭乱再起。”茅坤指指郑若曾,“当年展才入京,伯鲁兄数度赞誉其人……对了,记的伯鲁兄将展才类比双江公。” 郑若曾笑道:“二十有四,已然登科而入翰林,抛却储相之位南下击倭,身镇东南,名扬天下,更以大魄力一意招抚汪直,设市通商,在如今的郑某看来,展才日后更胜双江。” 茅坤大为诧异,要知道聂豹虽然已过世数年,但却是公认嘉靖朝的名臣。 “都言钱展才尖酸刻薄,但不说随园群杰,何人不知展才于东南无论文武都广有人脉。” “都言钱展才睚眦必报,但他总让人挑不出错来。” “只言其尖酸刻薄,睚眦必报,何有如今名扬天下之钱展才?” “此次在镇海和荆川公有一席长谈,展才此人不论心,而论行。” “与双江公相比……”郑若曾沉吟片刻后下了个结论,“两袖清风未及,济世报国乃越。” 如若已经过世的聂豹听到这句话,必然大为欣慰,当年数度使出手腕,将钱渊或强行扣留,或一意撵走,无非看中钱渊有拯厄除难,功济于时之能。</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一十七章 可比国手 当侯涛山一战的军报送入京中的那刻,徐阶兴奋的攥紧双拳……来了,来了,果然两浙倭患未息! 台州府、绍兴府倭患四起,处州府、温州府仍有战事,倭寇都已经打到镇海县城了! 徐阶曾经担任过浙江按察佥事,知道侯涛山距离镇海县城只有几十步的距离。 五日前,赵贞吉弹劾浙直总督胡宗宪剿倭不利,温州、处州两府倭患不息,台州府、宁波府倭患再炽的奏折刚刚送入京中……完全没起到效果。 到现在已经持续七天了,科道言官还在死命的弹劾钱渊,各种花式弹劾,就连钱渊当年在考场里做饭都被拉出来鞭尸了……毕竟,科道言官也是有考核标准的。 一直持续到现在……呃,还真不是因为钱渊罪大恶极,或者徐渭又惹出什么事,主要是因为所有弹劾奏折都被嘉靖帝留中不发。 留中不发,未必是否决,这给了很多科道言官继续下去的动力。 而这份刚刚送至内阁的军报让徐阶找到了一丝机会,现在是实打实的倭患再起,侯涛山码头处都垒出京观了,纵然钱渊杀倭有功,也难掩胡宗宪剿倭不利。 最重要的是,徐阶记得赵贞吉那次送来的密信中提到,五峰船主汪直一直就在侯涛山附近,只要将倭乱和汪直联系到一起……胡宗宪还能逃得掉吗? 徐阶努力按捺住兴奋,面无表情的继续低头看着奏折,心里在想,军报已然抵京,按理来说,赵贞吉的密信应该最多只迟一到两日,说不定晚上回去就能收到。 不远处翘着二郎腿的严世蕃冷笑着看了眼徐阶,虽然不知内情,但他懂得看人,更因为胡宗宪、罗文龙等人的原因,对东南局势非常了解。 开玩笑,别说一个镇海县? 就是整个宁波府? 外加整个台州府,那都是钱展才的地盘……闹出如此轩然大波? 若无钱展才许可? 可能吗? 既然又钱展才掺和,那徐阶又怎么可能插得了手? 严世蕃可能是京中除了随园以及嘉靖帝、张居正等不多的人之外? 对钱渊死保镇海通商之心最了解的人。 除非是弹劾胡宗宪贪污军饷,除非是胡宗宪遭至不可挽回的大败? 否则想搬倒胡宗宪? 就不可能绕过汪直,这等于不可能绕过钱渊。 钱渊能兵围巡抚衙门,将汪直捞出来,这已经证明了他的决心。 严世蕃低下头? 重新看了遍这份军报? 很快,他露出了笑容,他注意到了最容易被人忽略的一点,这份军报是谁送上京的? 浙江游击将军戚继美。 这应该是福建总兵戚继光的胞弟。 严世蕃素来强闻博记,他记得戚继光和钱渊交情极深? 而且前年嘉兴府两场大捷,去年山阴会稽城外大捷? 钱渊均是携戚继美所部。 严世蕃皱皱眉,突然丢下奏折? 起身出了直庐,找了个小吏去打探消息。 很快? 严世蕃证实了自己没有记错? 今年三月? 戚继美随其兄戚继光南下入闽。 应该在福建的戚继美出现在镇海,一战功成后送军报入京,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一切都在钱渊的掌控之中。 在心里琢磨了下,严世蕃没有回直庐,而是漫步在西苑里兜了圈,转到平日那些翰林撰写青词的地方。 “东楼公。” “东楼公。” 李春芳、严讷、袁炜均起身行礼,他们都是以青词得宠的翰林近臣,向来不涉党争,只走幸进之路。 原本这儿还有个郭朴,不过今年五月终于熬出了头,直升礼部右侍郎……他是嘉靖十四年进士,已经熬了二十三年了。 严世蕃只点点头,并未回礼,只问道:“文长呢?” 三人中李春芳中进士时日最短,但却是状元出身,答道:“半个时辰前,陛下相召。” 严世蕃脸色浮现了然的笑容,拱拱手转身就走,现在他已经完全确定了。 如若是自己掌控局势,也会这么安排,先送密信直抵西苑,再使军报入京。 接下来,不关自己任何事了,只需要看戏就行。 嘉靖帝这些日子一直在看戏,看得津津有味,他通盘知晓钱渊“所有”的计划,饶有兴致的看着钱渊如何远在万里之外便能搅动京中风云。 “文长,你真的不知?” 徐渭目瞪口呆的看着手中的密信,半响后才回过神来,结结巴巴的说:“陛……陛下,臣……臣真的不知,展才也……也太能瞒了,居然连……” “噢噢,难怪那个向导刚送到南京就暴毙而亡……一定是展才下的手!” “应该是那个向导招供的……好像是姓王……” 看徐渭低下头找那十三家海商名单,嘉靖帝笑道:“其实姓吴,吴大虎,杭州府钱塘县人,嘉靖三十五年迁居富阳。” 徐渭猛地抬起头,“就是展才第一次南下,力劝总督府抄的那一家……难怪当时信中说,陛下是知晓内情的。” “啧啧,光是海船就抢了二十多艘!”嘉靖帝拿着单子啧啧道:“八家海商都是富户,这次展才想必捞的盆满钵满,也不知会送几成上京!” “皇爷,展才还是守规矩的。”黄锦凑趣笑道:“连镇海税银账目都清清楚楚,甚至放出话来,不怕户部和司礼监派人去查,如何会贪几家富户的银子。” “黄伴,税银要么入府衙,要么入太仓库。”嘉靖帝哼了声,“这些抄来的……怕是他直接扛回钱家的私库了!” “陛下,老奴这可要替展才叫屈了……” “钱展才那厮给了你多少银子,居然在朕面前替他叫屈!”嘉靖帝笑骂道:“也不看看你身份,身为内相……别几两银子就被买通!” 那边徐渭已然将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又在心中复盘,叹道:“展才下的一手好棋。” “你与钱展才是生死之交,居然不知晓他棋艺高明可比国手?”嘉靖帝摆手道:“其他的事朕不管,镇海设市通商……不会因此大衰吧?” 徐渭眨眨眼,“应该不会吧,展才密信中提到了,他在京观前将吴家的家主吴志枭首,海商尽皆战战兢兢,若无意外,后面几个月,税银理应不降反升。” 嘉靖帝满意的点点头,话题一转又聊起青词,徐渭打起精神,全力施展,妙语连珠惹得嘉靖帝不时开怀。 一直到快放衙的时候,嘉靖帝突然问道:“展才南下多久了?” 徐渭在心里略略一算,答道:“嘉靖三十五年五月初启程,到如今已是两年零两个月了。” “嘉兴府两场大捷力挽狂澜,绍兴府两番大战,终击杀徐海,剿灭倭寇,更设市通商,钱粮输中枢以解朝中用度不足……展才南下,不可谓不劳苦功高。” 嘉靖帝抱着狮猫起身踱了几步,叹道:“如今浙江倭患已平,通商顺畅,难道还不回京吗?” “难道还要再跑到福建去建功立业?” 徐渭的脸皱成一团,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徐渭也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对钱渊个人而言,最好的选择还是回京,如果能重入翰林那就最好了,这不是绝对不可能的事,以钱渊的功劳,嘉靖帝对其的欣赏,特赐入翰林,不会招致太多的反对,毕竟钱渊本就是庶吉士出身。 更何况之前是有过先例,徐阶就是被撵出翰林院,后回朝再入翰林,又入詹事府,还是以惯有的储相路线一步步升到内阁次辅。 而且不说其他的,久在外地,圣眷渐淡,这对钱渊来说,也是必须要考虑的问题。 但徐渭也清楚,至少短时间内,钱渊并没有回京的打算。</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一十八章 随园众杰 随园。 随意吃了几口饭,钱铮就放下碗筷,叹道:“渊儿看似沉稳,实则喜好弄险,这性子也不知道随了谁?!” 陆氏正盯着最近有些厌食的女儿,随口道:“据说朝中科道言官还在弹劾渊儿?” “军报入京,弹劾愈烈。”钱铮哼了声,“尽是无事生非!” 陆氏也放下碗筷,“都南下两年半了,也该回京了吧……那些科道言官干嘛揪着渊儿不放!” 钱铮腮帮子动了动但没吭声,什么科道言官非要揪着钱渊,明明是钱渊揪着那些科道言官,就连徐渭都上去踹了脚……用徐渭的话说,这叫拉仇恨。 钱渊发了会儿呆,看着仆妇、丫鬟撤下饭菜,突然起身道:“应让渊儿尽快回京,两浙、苏松倭患已息,大嫂如若不肯上京也能回松江,正好渊儿托人在青浦置地,约莫四百亩良田。” “也不知道嫂嫂为何不愿上京……”陆氏嘀咕了声,看丈夫往外走,“你去随园?” 京中将这栋宅子称为随园,但实际上,随园只是这栋宅子的一部分而已。 “去看看博茂,这段日子他一直在随园养伤。”钱铮胡乱应了句就出了门。 钱铮出入随园的次数并不多……虽然随园士子正式成为一股政治势力后,外界也将其视为随园一员。 原因也很简单,钱铮是个不太拉的下脸的,毕竟他是钱渊的长辈,但钱渊离京前,将随园托付给了徐渭。 钱渊不在京,徐渭才是随园的主心骨。 走到随园门口,钱铮抬头看了眼拱门上的“随园”二字,原本这两字是张居正所题,那位坐冷板凳坐的屁股都生了茧子,在成了徐阶东床快婿后,先是入詹事府为右春坊右渝德,最近又传出消息可能会兼任国子监司业。 钱渊和张居正虽然没正式撕破脸,但已然决裂,嘉靖三十五年钱渊短暂回京,请高拱重题“随园”二字制成匾额。 真能折腾啊……钱铮叹息着往里走,看到侧屋里灯火通明,有人影闪动,不禁有点难堪,毕竟是侄儿好友,又在随园养伤,都五六天了? 自己都没过来看一眼。 自从那场轰动京城的六科大混战之后? 冼烔和陆一鹏一直留在随园,前者声称是在养伤? 后者声称要照顾冼烔…… 随园士子中? 年龄最小的是冼烔,其次是钱渊? 再次就是陆一鹏,不然这两人也不会被选入以年轻官员为主的都察院和六科。 走到门边? 钱铮准备咳嗽两声? 突然听到里面冼烔用尖锐的腔调大喝一声,“胡!” “全字牌,碰碰胡,拿算盘来……终于轮到小弟用算盘算番了!” 钱铮手都攥成拳头了? 身子一晃? 不得不扶一把墙壁才站稳……依稀记得当年会试之前,自己来随园……以为他们钻研时文,不料却是半边院子搓麻,半边院子烤全羊! 里面孙铤不爽的看着冼烔眉飞色舞的算番,“你养伤也差不多了吧? 都胖了一圈了!” 陆一鹏立即反驳道:“谁说的?那点流了血,得好好补补。” “就几滴鼻血而已!”陈有年哼了声? “再说了,子京你又没受伤!” 陆一鹏嘿嘿笑道:“博茂年幼? 又没成亲,身为兄长? 自然要照顾一二。” 外面的钱铮除了冼烔和孙铤? 没认出另两个声音? 但这时候,一个他非常熟悉的声音响起。 “他们是怕回了都察院、六科被揍呢!”徐渭冷笑道:“放心吧,那帮人没这胆子!” “为什么?” “因为今日送入京的那份军报?”开口的是兵部主事吴兑。 “不错,也不仅如此,消息很快就会传开。”徐渭解释道:“我也是今日才从陛下那得知详情的……呃,东南应该已经传的沸沸扬扬了。” “还记得嘉靖三十四年,百余真倭从嘉兴府杀入杭州府,再从严州府西进徽州府……” “当然!”一直没出声的孙鑨接口道:“展才为护文长而被倭寇掳走,文长疾奔杭州入幕胡汝贞幕府,借得数百狼兵,一路追击……” 钱渊和徐渭生死之交的交情是随园产生强大凝聚力的一大关键,所以这件事诸人都非常清楚。 钱渊被掳,徐渭千里追击以至于抱病参加乡试,重病将死之际,钱渊裹挟锦衣南下探视,一席毒言……将一只脚都进了鬼门关的徐渭拉回了阳间。 徐渭叹了口气,将十三家海商雇百余真倭绕行袭南京的事一一说明,众人听得目瞪口呆,外间的钱铮也听的倒吸一口凉气……他是从头到尾跟着追军行动的,居然一点消息都不知道。 “隐秘三年,一朝出手,尽杀来袭者,垒成京观,抄家灭族……”徐渭笑道:“今日黄昏前,我已然放了消息出去,或许弹劾展才的折子明日还有,但谁看不清楚……展才挖了个坑让那些海商跳下去?” 孙鑨对听得懵懵懂懂的冼烔解释道:“这等谋划,这等辣手,何人不忌惮三分?” 徐渭补充道:“再说了,展才那是连岳父都敢打的,他如若出手……可不会只像我一样只踹两脚!” 屋内众人哄笑起来,自从钱渊娶了小七过门,殴打岳父……好吧,“岳父”这个词已经成了徐璠专用词汇了。 徐渭顿了顿又说:“科道言官中……也颇有些复杂,好些人背后……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难免的。”孙铤径直道:“父亲曾经提到过,朝中诸部,就属都察院、六科最为驳杂。” “这次弹劾随园的……”陈有年插嘴道:“回头得理出一份来……对了,钱叔父正是通政使嘛。” “不用麻烦了!”钱铮面无表情的甩袖进门,目光扫了扫众人,“已然理出来了。” “钱叔。” “刚聲公。” “刚聲公。” 诸人纷纷起身行礼,冼烔还特地往边上让了让,让自己离麻将桌远一点…… “算番算清了?”钱铮盯着冼烔,“看来伤势已然痊愈了。” 冼烔干笑着又往后缩了缩。 “如今不仅京中,天下皆遍传随园众杰之名,却窝在屋子里搓麻嬉戏!” 钱铮资历深,辈分又长一辈,训斥的话……众人也只能乖乖听着。 侄儿这些好友,的确都是人中之杰,但似乎也算得上狐朋狗友……钱铮只觉得心累,摇头道:“五日内,弹劾折子共计七十三封,五十八名科道言官……啧啧,自杨升庵被贬滇南以来,朝中再无这般动静。” 徐渭拱手问道:“其中言辞激烈者几人?不痛不痒者几人?弹劾展才者几人?” “弹劾展才违背祖制开海禁通商者几人?”孙鑨接口道:“这是关键。” “弹劾随园者几人?”吴兑补充道:“毕竟那日大打出手,多有科道言官不忿而上书弹劾。” 钱铮点点头,缓缓道:“弹劾展才者大都言辞激烈,弹劾其违背祖制者二十六人,共计三十三封奏折,弹劾随园士子斯文扫地大打出手者十六人,共计二十一封奏折,余者要么顾左右而言他,要么不痛不痒。” 徐渭在心里琢磨了会儿,笑道:“还请世叔稍后写一份名单。” “做甚?” 徐渭忍笑道:“展才自嘉靖三十二年名声鹊起,言辞犀利,长于军略,心思缜密……但侯涛山一战后,世人皆知其睚眦必报,备下这份名单,以备不时之需。” 这当然是个笑话,钱渊睚眦必报的名声早就有之,徐渭是打算从这份名单入手做些预备。</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一十九章 吃独食(上) 随园最早只不过是钱渊住所,嘉靖三十四年末徐渭、诸大绶、陶大临等绍兴、松江应试举子汇集于此,又因第二年的春闱而名声鹊起。 当时整座钱宅尚未完工,随园占地并不大,后钱家酒楼日进斗金,直到嘉靖三十六年才竣工,如今已是庭院深深,大树遮阴,兼以江南园林风格,多有精舍。 随园士子在这儿都是有固定住所的,眼看马上就要宵禁了,除了住的很近的陈有年之外,其余人都去歇息,只留下徐渭、孙鑨和钱铮三人在侧屋饮茶。 “回京?”孙鑨先是沉吟片刻,然后偏头看了眼徐渭。 钱渊南下两年多了,和随园诸人多有信件往来,其中最频繁的自然是徐渭,其次就是孙鑨。 孙鑨能隐隐感觉到,钱渊暂时还没有回京的打算。 “真是巧了。”徐渭苦笑道:“昨日陛下也询此事。” 钱铮精神一振,“文长如何回禀陛下?” 徐渭微垂眼帘,并没有作答,只沉默以对。 钱铮立即明白过来了,叹道:“他不愿回京?” “设市通商至今不过年许,但已然卓然成效,不仅京官俸禄,钱粮可输大同、蓟门等边军要塞,甚至解辽东饥荒,展才实是于国有功。”孙鑨轻声道:“但如若回朝……回都察院,也未必是什么好选择。” 徐渭闷声道:“虽今日陛下未明言,但如若展才回京,有可能重入翰林,甚至直接入詹事府。” 看了眼脸色木然的钱铮,孙鑨又说:“如今朝中多有弹劾者,开海禁通商一事尚未定论,展才留在东南,或许行事更便捷。” 顿了顿,孙鑨加重语气补充道:“朝中如今分宜、华亭相争之势愈加惨烈,宣大总督杨顺是严嵩义子,此次只怕难逃此劫,期间颇有华亭插手之迹。” 钱铮身为通政使,明面上的消息自然是最清楚的,“今日送来的军报?” 俺答数月前南下? 蓟门防线全面动摇? 蓟门总兵欧阳安、蓟辽总督王忬下狱论罪,只怕难逃一死? 后俺答转而向西? 再攻宣府,破应州四十多堡。 钱铮叹道:“宣大总督杨顺? 宣府巡按御史路楷两人皆严党,只怕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大明边军重镇无非蓟、辽、宣、大。”徐渭摇头道:“今年蓟门、大同遭俺答肆掠? 受损颇重? 辽东又逢饥荒,如今宣府也……陛下颇为恼怒,今日严分宜请见被拒。” “拒见分宜,此事隐秘? 但华亭不会不知? 只怕又蠢蠢欲动。”孙鑨揉了揉眉心,“朝局混乱,展才不肯回京也理所应当。” 钱铮瞥了眼孙鑨,后者的父亲孙升自嘉靖三十五年起复吏部左侍郎,其人地位超然? 两任天官李默、吴鹏对其都算客气。 孙升就在三个月前转任南京礼部尚书,在某些人看来? 孙升是往前迈了一步,毕竟南京礼部尚书是能直调北京六部尚书? 然后就能顺利入阁。 但如今看来,只怕孙升是有意离京避开这政治漩涡……其长子孙鑨? 次子孙铤均是随园士子。 “展才暂时不会回京。”徐渭脸上颇有苦楚? “严分宜执政十余载? 如今朝中最严重的的问题即是吏治……虽然展才也曾说过,何朝何代,吏治永无清明,但如今实在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钱铮和孙鑨都有些茫然,他们听得懂这句话,严分宜贪财举世皆知,在罢斥李默,将吴鹏捧上天官宝座之后,严分宜肆意妄为……在工部捞银子还不满足,手已经伸进了吏部。 去年初京察,严党大获全胜,空出来的位置……严世蕃就差明码标价了,坊间传说,徐阶提拔门生补位,都不得不给严世蕃先送去千两白银。 钱铮和孙鑨茫然的是,这和钱渊回京有什么关系? 徐渭没有打哑谜,接着道:“开海禁通商,为国朝未有之举,实是慎之又慎,展才自嘉靖三十二年游走浙江、苏松等地,便有此念,为此筹谋多年。 如今宁波一府,自唐荆川以下,如宋继祖、孙丕扬、吴成器,多为展才一手调来,驻扎宁波的游击将军杨文甚至就是展才的门人,他又勾连汪五峰,遍邀东南大户出海贩货…… 换句话说,无论朝中多少弹劾奏折,侯涛山一战后,宁波全府,尽在展才之手。” 喘了口气,接过孙鑨递来的茶盏抿了口,徐渭加重语气道:“所有出海贩货船只缴纳的税银账目,一式三份,一份存于镇海县衙,一份存于宁波府衙,还有一份送至西苑。 如修缮码头,如平整道路,如发放乡勇饷银,每一笔账都清清楚楚,细致入微。” 徐渭直视钱铮,“都说钱展才好财,但他没有从中贪过一个铜板!” 不等钱铮说些什么,从昨日就在心中权衡此事的徐渭滔滔不绝道:“嘉靖三十六年正月,展才和胡汝贞于台州密谋平倭良策,定下胡汝贞招抚汪直,展才设市通商……从汪直来降后,胡汝贞北上通州,南去处州,再未入宁波府半步。” “为何?” “海贸一通,银钱滚滚而来,甬江已被称为银江,胡汝贞乃严党大员,展才如何会让严党插手海贸诸事?” “不错,严世蕃贪财,上有所好,下必效焉,严党一旦插手,必然大肆敛财。”孙鑨突然间恍然大悟,“所以展才亦不让二十四监插手!” 徐渭点头道:“当年朝中裁撤市舶司,便是太监贪财而起……说起来真是难啊,内有宦官,外有严党,展才实是在夹缝中……非有大魄力者不能为之。” 屋内一时安静下来,徐渭说的口干舌燥,孙鑨和钱铮都若有所思。 孙鑨是官宦世家出身,又是绍兴人氏,在随园多听徐渭、钱渊说起海贸,这两年和钱渊也多有书信往来,很容易判断出,如果钱渊此刻回京,那海贸通关这块肥肉……毫无疑问会落到严党口中。 难道指望严党那帮人萧规曹随? 不用做太多,只需要将通关税银上浮到一成半甚至到两成,银钱将滚滚而来,还能私下收取贿赂,将部分商船比例恢复到一成,甚至能索贿,一旦索贿不成,不予出关文书。 能做的手脚太多太多了。 到那时候,东南海商以及汪直能受得了吗? 如若因此惹得倭患再起,罪名难道不会扣在钱渊头上? 孙鑨想的是日后,而钱铮想的却是自己这个如今面目越来越模糊的侄儿。 自己似乎从来都没看懂,他到底想做什么? 嘉靖三十一年,兄长钱锐,侄儿钱鸿命丧倭寇之手,难道从那时候,钱渊就开始迈上即使如今看来也颇为艰难的道路? 从入京搅动风云,在严嵩、徐阶之间不偏不倚,再到执意南下……似乎这些都在他计划之中。</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二十章 吃独食(下) 屋内颇为沉闷,徐渭推开窗户,一阵风吹来,没带来清凉,反而是滚滚热浪,徐渭赶紧闭上半扇窗户,只留了口子通气。 钱铮拿起剪子将发黑的烛线剪去,弱小的烛火一跳,屋内亮了亮,将三人的身影清晰的映射在窗纸扇。 长时间的沉默后,孙鑨轻声问:“文长,如此局势,展才可有对策?” 徐渭苦笑道:“至少严嵩致仕前,展才只怕不会回京。” 呃,徐渭这次说错了。 对于回京的时间点,钱渊有着非常明确的先决条件,但可以肯定,绝不是严嵩致仕。 钱铮眉头大皱,“难道是华亭那边……” 钱铮的意思很明显,如今朝中严嵩势大,徐阶苦苦支撑,但一旦严嵩老死,徐阶定然身登首辅之位,难道钱渊指望的是徐阶? 孙鑨咳嗽两声,如今钱渊都和徐阶那边撕破脸了……其他人未必知情,但随园众人都知晓钱渊兵围巡抚衙门捞出汪直一事。 甚至徐渭和孙鑨还知道,钱渊将赵贞吉喻为秦会之,还将其一脚踹飞。 两人对视一眼……呃,好像这事儿没人跟钱铮说过? “分宜、华亭,不过一丘之貉,好不到哪儿去!”徐渭摇头道:“展才看似长袖善舞,在分宜、华亭之间不偏不倚,简在帝心又勾连裕王,随园内多有人杰,同年间颇有名望,更不要说在东南笼络文武,将胡汝贞都压的喘不过气来……但,展才实则多疑。” “多疑?” “多疑?” 面对钱铮和孙鑨异口同声的重复,徐渭解释道:“无论分宜,还是华亭,展才都信不过。” “换句话说,他只信得过……”徐渭伸手画了个圈。 “随园?”孙鑨试探问道。 徐渭点点头,“当然,还有如荆川公、谭子理、孙丕扬等等。” “何至于此!”钱铮嗤之以鼻,“纵使于少保两袖清风? 清廉如斯? 吏治还不是一年不如一年!” “世叔说的不错,论清廉无双? 当世只有海刚峰一人? 但偏偏此人和展才有隙。” 海瑞如今已经小有名声了,至少浙江、苏松一带的士子都知道这个从教谕升上来的知县。 “展才也知道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 但设市通商之初,清廉如水却是有必要的。”徐渭解释道:“本朝之初即行海禁? 海贸一事? 需慎之又慎,一个不好,满盘皆输。” 孙鑨赞同道:“两浙倭患去年才大抵平定,如若主持通商官吏太过贪婪? 通商一事很可能会有反复? 甚至会引得倭患再起。” “如今福建倭患正炽,等剿灭倭寇,于福建再择地通商……到那时候,大局已定,即使难免有硕鼠出没? 也无碍了。” “便如初生婴儿,需小心呵护? 不得风吹日晒,待得五六岁满地走? 无需成人随时在侧。” “虽展才简在帝心,但无论分宜、华亭麾下? 只怕都不会萧规曹随? 如此看来? 展才将宁波府控于手中,还是有必要的。” 钱铮怔怔的听着徐渭和孙鑨互相补充,好一会儿才找到空隙处插口道:“但……但这实在太难了。” “是啊,太难了。”孙鑨亦长叹道:“展才持家有道,富庶至此,外人难免以为展才贪财,何人想得到两袖清风呢?” “所以,在外人眼里,这是块肥肉。”钱铮摇着头道:“如此肥的一块肉,他想一口吞下,连口汤都不留给别人……实在太犯忌讳了!” 的确犯了忌讳,那么多京官,饿的眼睛都发绿,如果通商一事定下,只怕要一拥而上抢着去宁波府发财。 等他们发现位置全都被随园士子占了,还不疯狂往钱渊等人身上泼脏水,抽冷捅刀子都正常。 “平定两浙倭患,论功一石,胡汝贞得三斗,余者得五斗,展才亦能得两斗。”徐渭哼了声,“更别说总督府欲攻伐五峰,展才势压绩溪,一力招抚汪直,设市通商,这块肥肉……他徐华亭也有脸来抢?” 钱铮苦笑几声,“他属意何人?” “博茂年幼,不够稳重,端甫、虞臣、文长和小侄都位属翰林。”孙鑨缓缓道:“登之、君泽、子京、文和皆有此能,杨、夏、周三人在各地任知县,历练后也合适。” 钱铮在心里盘算了下,吴兑、陈有年、孙铤是兵部、刑部、户部的主事,熬上一两年外放,知府只怕够不上,但一个同知、推官还是够格的。 杨铨、夏时、周诗在江西、湖广、四川任知县,即使仕途不顺,也能平调镇海、慈溪等地的知县。 陆一鹏如今是都察院御史……外放说不定能接任浙江巡按。 钱铮不禁失笑,侄儿还安排的挺好,可惜太过理想化了,即使能做得到,也会有大把人跳出来反对……难道你钱渊要把宁波打造成独立王国吗? 徐渭轻笑道:“荆川公今年五十有二,还能撑几年,如今他常驻镇海,名望极高,倒是无虞,镇海知县孙丕扬可调回京在六部熬上两年,再从京中选人南下知镇海事……” “展才挑中何人?” “孙前锋。” 孙鑨不禁翻了个白眼,难怪将其他人撵去歇息,却让自己留下来! 徐渭说的是孙鑨的弟弟孙铤,去年自取号“前锋”,钱渊知道后忍俊不禁。 孙升远在南京,如若要以孙铤南下,此事必须得其长兄孙鑨首肯。 “文和虽然性情跳脱,但为人精细,处事有方,有勇有谋,日后展才一旦回京,唐荆川坐镇中军帐,以文和为前锋……”徐渭笑道:“展才挑中两人,一是文和,二是登之,一人南下,另一人可入户部,大司农砺庵公正准备单设镇海清吏司,专管宁波府海贸税银。” “噢噢,难怪前些天你特地问二弟账目学的如何!”孙鑨苦笑道:“二弟学的还算不错,但实在不喜欢。” “他坐不住,正好登之性子稳重。” 钱铮也点点头,孙铤就是个猴子,平日里一有空闲就到处乱窜,孙升去南京后更是没人管他,而陈有年向来稳重,端坐读书,一日都能不出书屋。 夜已深了,钱铮准备回去,突然停步回头道:“朝中弹劾愈烈,昨日高肃卿问及此事,邀文长一叙。” 徐渭眨眨眼,“他是担心展才,还是……” 钱铮似笑非笑道:“随园中尽皆俊杰。” 徐渭琢磨了会儿,和孙鑨对视一眼……钱渊对高拱颇为推崇,现在看来,这位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早在几年前,随园就已经和裕王府搭上了,前者以钱渊为首,后者以高拱为首。 高拱对随园颇为看好,光是翰林官就五人,余者要么名声在外,要么在外地任职颇得好评,更有以青词见宠于嘉靖帝的徐文长,慨然抛却储相南下平倭的钱展才。 但随园以钱渊为核心,高拱很难越过钱渊去接触其他的随园士子,这是犯了忌讳的。 钱渊如今看似岌岌可危,如若一跤跌倒,那随园必然以徐渭为首,高拱这是想将随园笼络到手。 徐渭和孙鑨都心思敏捷,都长揖一礼,以沉默以对。 走出随园,钱铮忍不住回头看了眼,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无论如何,渊儿的眼光实在无人可及,嘉靖三十五年近三百进士,挑出来的不仅皆为俊杰,更是重情重义的君子。 其实,钱铮昨日已断然回绝高拱。</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二十四章 剧本和表演(上) 虽然尚未到花甲之年,但也五十有六了,又因这些年心中愁闷,徐阶向来觉不长,凌晨时分便已起床。 嘉靖帝移居西苑,近二十年未上朝议事了,很多资历不深的京官起的都晚,还有如钱渊那种几乎天天迟到的奇葩,不过徐阶向来守时。 净脸后,徐阶没有先用早餐,而是在院子里慢悠悠的转了圈活动一下,再回去吃完早餐,在躺椅上小憩片刻养养神。 他现在的目标是,尽量比乌龟活的还长! 虽然这些天基本没听到什么好消息,塞到浙江的老友赵贞吉甚至被人玩弄于鼓掌之上,但仅仅沮丧了一个夜晚,徐阶重振旗鼓……只要自己撑得住,总能熬死严分宜! 诸葛亮冠绝当世,还不是被司马懿熬死……谁熬到最后,才是赢家! 一切都准备妥当,天也大亮了,毕竟夏天,天亮的早。 坐进轿子慢悠悠的去了西苑,徐阶没有直接去直庐,那是内阁首辅的专权,严嵩是老迈不堪,但不是还有小阁老嘛。 小阁老虽然有个小字,但排列是在徐阶、吕本之前的。 徐阶随意挑了个地方兜了一圈,估计时间差不多了才去直庐,刚进去就是一愣,除了严世藩、吕本之外,户部尚书方钝居然也在。 打了个招呼,徐阶坐下翻看送来的奏折,心里盘算方钝今日来意……前些日子方钝倒是常来直庐窜门,户部太仓库空空如也,但如今宁波税银入库,还在作甚? 过了会儿,徐阶开始感觉不对劲了,通政使钱铮也出现了,这是个他一度非常厌烦的家伙……虽然已经过了十年,但夏言、聂豹留下的政治遗产,至今还有一部分在这个人身上。 最让徐阶警惕的是? 钱铮是钱渊的叔父。 毕竟是同乡? 徐阶正准备上前寒暄几句,又有人来了。 工部尚书赵文华恭敬的向严嵩、严世藩行礼? 对钱铮也颇为礼遇。 徐阶向比自己先到的同僚吕本投去询问的视线? 但吕本面无表情的转过脸去。 不过,不用徐阶猜测了? 徐渭板着脸走进,“诸位? 陛下召见。” “咦? 今日怎么是文长?”赵文华笑吟吟问:“黄公公呢?” 徐渭对赵文华颇为不屑,但他却知道此人和钱渊私下有来往,勉强答道:“适才陛下御览青词,召下官觐见? 听闻通政使钱大人请见? 陛下吩咐下官来一趟。” 严世藩翻了个白眼,“费什么口舌啊,你徐文长就住在随园!” 徐阶的视线落在了似乎有些紧张的钱铮脸上,回京近三年,他还是第一次觐见? 却在如此关键的时刻……徐阶很确定,背后应该是钱渊。 诸人动身前往万寿殿? 唯独严世藩留在直庐,一方面直庐需留人? 另一方面严世藩身为工部侍郎,非九卿阁老? 非翰林近臣? 是没有觐见资格的。 嘉靖帝这两天心情不太好? 东南那边倒是无所谓,但北边都被俺答打烂了……天晓得会不会哪天又杀到京城来撒野。 嘉靖帝在心里琢磨,边军似乎还没有浙江编练的新军战力强,展才和文长都几次提到,俞大猷、戚继光都一时名将,吴百朋、谭纶均有统帅之才,等东南倭乱平定,倒是可以南军北调。 其实嘉靖帝对军事属于那种半懂不懂的,浙江新军打了胜战,所以战力强,边军被俺答打得大败,所以战力弱。 不过这次他蒙对了,事实的确如此,历史中戚家军北调蓟门,九门阅兵,震慑边军,被誉为天下强军,后又有李成梁冒出头,嘉靖一朝从头闹到尾的俺答终于安静了下来。 嘉靖帝也知道,如此强军,是需要银子来养军的……也不知道宁波府那边每年能缴纳入库多少税银。 这时候,群臣觐见,嘉靖帝随口问:“又几个月了,宁波府税银每月几何?” 徐阶心里有点打鼓,直截了当问起税银……陛下这是要作甚? 方钝出列道:“启禀陛下,宁波府尚未递交四月至六月的账册,今日已是七月十二日……不过,通政司今日恰收到宁波知府唐顺之奏折。” 钱铮出列道:“宁波知府唐顺之奏折中言明,四月至六月的账册已然押送启程……” “有多少?”方钝追问道:“总不会比前三个月少吧?” 徐渭咳嗽两声,“前三个月,共收取税银十八万两,四月税银八万六千两,五月税银七万三千两,六月税银五万五千两,共计二十一万四千两白银。” 毕竟不是正式的朝堂觐见,方钝这老头立即追问道:“一个月比一个月少……钱展才捣什么鬼!” 钱铮面无表情的说:“砺庵公,这是宁波知府唐顺之的奏折,和浙江巡按御史钱渊无关。” 方钝被堵的胸闷,回头看向嘉靖帝,“陛下,户部当选派官员长驻镇海。” 嘉靖帝瞥了眼从头到尾都不吭声的严嵩、徐阶,要知道开海禁通商到目前为止从来就没有得到朝廷的承认,那以什么理由长驻镇海去查账? 徐渭在边上劝道:“砺庵公,估摸着后面三个月税银能恢复八万两以上。” “为何?” “当然是堆积在侯涛山码头处的京观。”赵文华笑道:“钱展才尽歼千余盗匪,实则缉私海商,还有哪家敢把脑袋放到钱展才刀下一试?” 方钝这下终于听懂了,想了会儿才悻悻回列。 嘉靖帝倒是不在乎这些,账册他手上没有,但是相关数据钱渊早就写在密信中了,而且钱渊也提及税银下降的原因,设下埋伏尽歼八家海商的原因。 看方钝这个执拗的老头终于安分了,嘉靖帝冲着钱铮努努下巴,“通政使何事觐见?” “宁波知府唐顺之奏折入京,臣不敢耽搁,立亲送至内阁……” 钱铮的话说到这顿了顿,严嵩接口道:“事关重大,老臣不敢擅专,内阁众议,使通政使觐见,再告知户部、工部。” 听到“内阁众议”四个字,徐阶一阵牙酸,娘的我现在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嘉靖帝饶有兴致的靠在榻上,狮猫从他膝头跃下,昂首阔步的走到中央,盯着正准备开口的钱铮。 徐渭赶紧弯腰一把抱起狮猫,快走几步递给黄锦。 钱铮这才开口道:“宁波知府唐顺之进献三百根巨木。” 早就得到消息的嘉靖帝脱口而出,“不是一百……” 徐渭的脸有些扭曲,陛下啊,您这戏演的穿帮了! 真不能怪嘉靖帝,钱渊早间密信中提到,只有一百根巨木。 嘉靖帝咳嗽两声,若无其事的问:“宁波地处东南,何来巨木?” 赵文华和方钝都是先是一喜,然后哭笑不得。 而徐阶心里一寒,这就是钱渊的后手……他自然想得到这三百根巨木会用到什么地方。 钱铮从袖中取出奏折,朗声应道:“民间海商所献。” “民间海商?” “南直隶徽州汪直,浙江宁波府毛海峰,台州府谭隆,听闻三大殿失火焚毁,云贵四川各地难筹巨木,遂于海外采购巨木进献,望早日重修三大殿。” 顿了顿,钱铮补充道:“三百根巨木均合规永乐年间神木,且均为楠木。” 工部尚书赵文华倒吸一口凉气,三百根楠木已是难比登天,更何况是符合永乐三大殿规格的神木。 嘉靖帝这次按照剧本笑问道:“汪直?朕有点印象,此何人?” 站在左侧第二位的徐阶身子有些摇晃,他无所谓钱渊进献巨木试图开海禁通商,但却难以忍受……钱渊将汪直带进来。</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二十五章 剧本和表演(下) 按照剧本,这时候应答的应该是钱铮,略略提几句,然后徐渭再行补充,但没想到意外情况出现了。 就坐在徐阶身边的严嵩笑吟吟道:“陛下,此人是浙直总督胡汝贞同乡,早年出海贩货,后于沥港设施通商,时任浙江巡抚王民应破沥港,汪直扬帆出海去了倭国。” “噢噢,朕记得此人是和徐海齐名的倭寇头目?” “内情绝非如此,汪直不同于徐海,从未入寇,胡宗宪念其守法,意欲招抚,汪直立即献上徐海首级,旋即来降,又送来如许多巨木,以解君忧,可见有忠君之心。” 嘉靖帝伸指点了点严嵩,笑骂道:“你个老货,就知道事后卖乖!” 严嵩那张干瘦的老脸挤出个委屈的表情,“老臣也没想到海外有如许多巨木,看来通商亦有好处,犹记得永乐年间……” “好了好了!”嘉靖帝打断道:“你个老货,还想顺着杆子往上爬?” 严嵩笑着闭上了嘴巴,今天的剧本他事前并不知道,但却临场发挥,在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表演功力实在深厚! 严嵩当然看得出来,外朝多在弹劾钱渊违背祖制开海禁通商,而陛下是有意赞同的。 不过严嵩也在心里佩服钱渊……小小年纪,媚上的功力不弱,最关键的是,钱渊能借势,却没有瞒着嘉靖帝。 如果钱渊瞒着嘉靖帝,也能借海商进献三百根巨木以解此围,但嘉靖帝这种心思深沉,非常难侍候的皇帝难免会觉得自己被当枪使了。 而钱渊将一切向嘉靖帝和盘托出,这叫什么? 这叫纯臣! 严嵩在心里啧啧称奇,钱渊年纪轻轻,却将陛下的心思看的透透彻彻,真是难以想象。 的确,嘉靖帝最满意的,就在这个地方……当然了? 也有小小不满? 一百根巨木变成三百根,也不提前说清楚! 嘉靖帝看向赵文华? “三百根巨木? 工部何时能动工?” 赵文华略一沉吟,“工部立即选调工匠? 十日后即可动工,等巨木入京? 搭建框架? 三百根巨木,绰绰有余。” 三百根巨木,嘉靖帝心里舒坦了,严嵩和赵文华、方钝都松了口气? 毕竟一年多了? 陛下每隔一段时间就要亲询采办巨木之事。 吕本进殿的唯一目的是做摆设,徐渭、钱铮都是知情人,只有徐阶像个木头似的傻傻站在那……他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棍敲的有点晕。 巨木是汪直领头进献的,奏折是宁波知府唐顺之上奏的,觐见陛下言明此事的是通政使钱铮? 但徐阶知道,一切的背后都是自己那个孙女婿。 三大殿是什么分量? 进献三百根巨木以供重修三大殿所用……徐阶哪里来的胆子敢劝阻? 说个“不”字? 或许有脑子进水的科道言官会赞他耿直,但嘉靖帝会怎么想? 没看到重臣中最耿直的户部尚书方钝在知晓三百根巨木后? 都已经松了口吗? 方钝是之前朝中唯一劝嘉靖帝缓修三大殿的官员。 徐阶悲哀的垂下头,侍候这位帝王? 失了圣眷? 就等于失了一切的一切。 徐阶不想就此俯首? 但却不得不去考虑,要不要就此放弃东南布局…… 借三大殿缺少巨木这件事,钱渊轻松的将围绕在自己身边的一切全都撕裂,轻而易举的脱困而出……应该说,这些从来都没有困住过他。 钱渊最狠的就是让汪直等海商顶了进献巨木的名义,这等于让汪直在嘉靖帝面前挂了号。 要知道,这一切的起源来自于汪直的被招抚,招抚他的就是浙直总督胡宗宪。 钱渊巧妙的用三百根巨木,将自己、设市通商、汪直、胡宗宪联系到了一起,这让徐阶很难再借招抚汪直一事对胡宗宪下手。 的确,这是一次冒险,徐渭曾经去信劝阻,但钱渊坚持这次冒险。 为什么说是冒险? 原因很简单,如若汪直日后出了事,麾下海商再次沦为倭寇,胡宗宪难逃罪责,和他们被一条线绑着的钱渊也跑不掉。 但钱渊早就想清楚了,即使自己接下来什么都不做,汪直那边出了问题,自己也跑不掉。 或者说,因为明朝海军势力的弱小,汪直在海上的强大实力,导致钱渊不得不选择和汪直结盟,这是他唯一的选择,两个人早就被死死绑在了一起。 既然如此,那就绑的更紧点! 嘉靖帝对远在镇海的钱渊不能再满意了,三百根巨木能死死的封住那些言官的嘴,再加上即将入库的将近二十万两税银……如若没这笔银子,难以想象刚刚受到重创的宣府怎么收拾。 但今天的戏码还没结束,钱渊虽然远在东南,难以亲自登场表演,但他是导演,而且还亲自写下剧本,即使是男一号嘉靖帝也没看到全套剧本。 通政使钱铮接下来的一番话让嘉靖帝大喜,“果真有如此奇物?!” 殿内众人纷纷变色,特别是户部方钝,兴奋而狐疑的盯着钱铮,突然一扭头拽住徐渭,“文长,展才诸事你无不了然,说清楚!” 徐渭苦笑道:“宁波知府上奏,和展才何关?” 嘉靖帝嗤之以鼻,骂道:“少在这装模作样,快说!” 徐渭干笑着说:“展才在信中信誓旦旦,耐旱易活,无需上等田,可代五谷,亦能制作各式菜肴,名为红薯,亩产二十石。” “臣也不敢信啊,天下哪里有这等奇物,如若真有,早就遍传天下了!” 早就记好台词的钱铮缓声道:“此物从西洋传来,移植吕宋岛,当地亦视为宝物,不得随意贩卖,海商汪直、毛海峰听闻此物之奇,使人或窃或抢,送至浙江,宁波知府唐顺之以官田试种,约莫十月成熟……” 话未说完,方钝已扬声道:“陛下,待十月,臣亲下东南,如若真的能亩产二十石,当推广全国,可活万民,此举堪比张子文!” 钱铮赶紧补上最后几句台词,“此物于东北、西北亦能种植,深挖窖藏,可存半载。” 嘉靖帝虽然常年久居西苑,但却不是那等五谷不分的深宫皇帝,太清楚亩产二十石的粮食作物能给自己带来什么。 努力压抑兴奋的心情,嘉靖帝长身而起,“十月以户部、都察院、六科共同派人查验,如若不假,汪直之功不弱博望侯,朕不吝封赏!” 听到这句话,刚才还在抉择的徐阶彻底死了心……他知道,钱渊不会在没把握的情况下胡吹海吹,此事八成是真的。 人家汪直都要封爵了,自己还想借汪直攻胡宗宪……彻底没戏了。 徐阶略略偏头,视线落在严嵩身上,心想……东南那边有钱渊这个搅屎棍,现在一点指望都没了,要不……直接对严嵩下手?</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四十五章 属意何人? 当黄锦缓步出了直庐后,严嵩和徐阶看着桌上的批复,脸上都泛起一丝苦涩。 嘉靖帝惯于玩弄人心,时至如今,手段不减当年。 报上去的都已经批复,但嘉靖帝在后面添了几笔,让严嵩、徐阶都很不舒服的几笔。 当天消息传出,胡宗宪调任闽赣总督,赵贞吉调任江西巡抚,还有如谭纶、刘显等调令。 除此之外,北京国子监祭酒陆树声转南京太常寺卿,兼管南京国子监事。 太常寺卿高拱升翰林侍读学士,兼管国子监事。 南京国子监祭酒林庭机擢升北京礼部侍郎,升翰林侍读学士。 陆树声虽然升了官,但被一脚踢到南京去,给裕王的心腹高拱腾出了位置,虽然国子监祭酒这个位置名义上是九卿,实际上没有实权,但高拱已经差不多具备一切的先决条件了。 什么先决条件? 当然是入阁的先决条件。 就任国子监祭酒后,高拱随时都能一步跳到六部担任尚书级别的高官,然后等着裕王登基,随即入阁为相。 如今的内阁三人严嵩、徐阶、吕本都是从国子监祭酒跳到礼部尚书,然后很快就入阁为相。 也就是说,高拱已经正式登上了舞台。 同样为国子监祭酒,陆树声、林庭机就没这样的资格,因为他们本官是国子监祭酒,正四品,而高拱是兼管国子监事,本官太常寺卿,正三品。 虽然江西战局牵动无数人的心绪,但还是有很多人将视线投向了高拱,很明显,在国子监里熬两年,这是刻意让他积累人脉呢。 但也有些人的视线落到了林庭机身上,升侍读学士、礼部侍郎,这个位置说重要重要,说不重要也不重要。 关键是,林庭机是两年前吏部尚书李默举荐担任南京国子监祭酒的! 而且林庭机还是李默的福建同乡。 这不能不让人联想起,就在今年初,嘉靖帝下旨褒奖两年多前罢官归乡的李默。 瓯宁复起? 有这种可能吗? 换成其他皇帝,绝不可能,但换成嘉靖帝,还真说不准。 如徐渭这等近臣,如吕本这等内阁重臣,都隐隐猜测到,林庭机的擢升,是针对徐阶、严嵩的。 吕本已经有致仕归乡的念头了,严嵩、徐阶、高拱、裕王,再加上个卷土重来的李时言,朝堂的水实在太浑了。 “无所谓。”徐渭一边走出翰林院,一边对孙鑨低声说:“水浑点不是什么坏事。” 孙鑨皱眉道:“当年李时言对展才颇为厌恶……” “那是当年。”徐渭撇嘴道:“李时言两度舍家助守建安、瓯宁,上个月贼军两度险些破城,戚继美率兵急行赶至,大败贼军,就算他李时言卷土重来,还有脸……” 说到这,徐渭住了嘴,朝着不远处缓步而行的青年努努嘴,“记得那也是闽县林家人。” “林利仁之子林燫,字贞恒,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孙鑨不比徐渭,常年扎根翰林院,对人际关系很熟悉,“此人与虞臣兄同校录《永乐大典》。” 这时候,一个徐渭、孙鑨都很熟悉的同僚笑着走过来,和林燫闲聊了几句,但林燫似乎对此人不太感冒,敷衍几句加快脚步离去。 “文长,文中。”张居正脸上挂着笑意,“好久不见。” 孙鑨扯了扯徐渭的衣袖,这厮对张居正很是看不惯,一开口怕是就是要火星四溅。 也随意敷衍几句,孙鑨扯着徐渭也加快了脚步。 张居正脸上的笑意有点维持不住了,他如今在翰林院的名声不算太好,攀附严嵩还是攀附徐阶都是你的选择……但娶徐阶之女,以此攀附,那就有点令人鄙夷了。 翰林院里甚至都有流言,“张叔大命好啊,其妻死的恰到好处!” 的确,早两年,张居正未必能下定决心娶徐四小姐,迟两年,徐四小姐可是等不了的。 如林燫就是个例子,嘴上不说,心里颇为鄙夷张居正……他也不傻,父亲刚刚调回京任礼部侍郎,多少年都没来往过的同年张居正突然来寻自己说话。 刚回到随园,徐渭和孙鑨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外间陶管事寻到随园来,递上一张拜帖。 “在伦兄……”孙鑨眯着眼问:“人呢?” 陶管事无奈道:“等了一刻钟,已然离去。” 徐渭笑了笑,“倒是个聪明人,不过……太不谨慎。” “何意?”孙鑨挥手打发走陶管事,“此番在伦兄巡按江西,讨教一二……再说了,皆为同年。” 徐渭摇摇头,“此人虽为同年,却是湖广人氏,张叔大的同乡,两人来往颇密。” 所谓的在伦指的就是即将以都察院御史身份巡按江西的耿定向,湖广黄州府人,就是后世的黄冈,嘉靖三十五年进士,入行人司,一年后转都察院御史。 耿定向此人为人刚正不阿,与同乡张居正交好,因潜心钻研心学出入徐府,和随园中的陈有年也颇有交情。 历史上耿定向是个猛人,曾经弹劾过严嵩父子,弹劾过当权的徐阶,弹劾过高拱,弹劾过申时行,弹劾过张四维,快致仕的时候还弹劾过许国……一溜的大学士! 这都是小事,耿定向甚至还弹劾过自己! 徐渭是今日亲眼所见,严嵩必然是和徐阶达成协议,这个耿定向必然是徐阶塞到江西去的……不过似乎,耿定向本人并不知情。 黄昏落幕,已是九月底,徐渭和孙鑨原准备叫个砂锅什么的混一顿,但正院那边来请,陆树声来了。 实话实说,陆树声真不太适合做官,既不能操持实务,眼光也高不到哪儿去,不过这两年因为身为钱渊的老师,倒是没人招惹过他。 调任南京太常寺卿,兼管国子监事,熬上几年说不定就能跳到尚书位上,至少也是个六部侍郎,陆树声对此倒是不太在意,今天特地跑到女婿家来,主要就是问个究竟……怎么莫名其妙的,毫无预兆的,就去了南京? 钱铮是半懂不懂,孙鑨眼观鼻鼻观心,徐渭支支吾吾也说不出什么来。 徐渭是真的没看懂,就算严嵩、徐阶密议,但嘉靖帝为什么选这时候推出高拱。 听了徐渭的只言片语,陆树声眉头越皱越紧,就在这时候,外间脚步声响起,陶管事手持一封信走进来。 “是渊哥的信?”今天被带来的陆树德好奇的问,他是六月启程回南京参加乡试,取中第六十七名,再度北上准备明年的会试,一来一回都没能碰见钱渊。 “不是。”徐渭随口应了声。 “文长兄如何知道不是?” 徐渭呃了下,愣了会儿举杯一饮而尽,如果是钱渊的来信,必然是刘洪亲自领着信使送到随园徐渭手中。 钱铮打开信封看了几眼,哭笑不得的摇头,径直将信纸递给徐渭。 陆树德探出脑袋细看,念道:“台州知府属意何人?” 陆树声眉头大皱,“谭子理升任浙江巡抚,何人接任台州知府,是吏部事,何以送信来此?” 徐渭瞄了眼将信纸收回袖中,轻描淡写道:“这就是天官来信,何人接任台州知府,自然要问过展才。” 陆树声一时间心神恍惚,他任国子监祭酒,一天到晚埋头于象牙塔中,哪里知晓钱渊在东南的分量。 其他地方不说,宁绍台三地是钱渊的地盘,谁伸手都要问过钱渊,他用一批批银子证明了他的分量,用三百根巨木证明了他的能力,也用兵围巡抚衙门证明了他的决心,这一点是浙直总督胡宗宪和钱渊达成的默契,也是嘉靖帝默许的。</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六十二章 镇海见闻(上) 天蒙蒙亮,不闻鸡鸣,但街道上的嘈杂声让胡应嘉悠悠醒转,发了会儿呆,他起身默默洗漱,在脑海中回想南下这段时日的经历,不得不承认,自己完全不是那位的对手,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 胡应嘉自幼苦读诗书,得多位大儒教导,敢言事,敢任事,同乡长辈曾经如此评价,“锐气无双”。 “锐气无双”这个评价换个说法就是“失之以刚”。 其实钱渊在京中也有类似的评价,不过那是嘉靖三十五年前后,那是存在于中低层官员中的,在两度南下,于东南、朝中几番博弈后,“锐气无双”的评价并不适合钱渊。 但胡应嘉回京时间不长,脑海中钱渊的印象还是那个两次将邹应龙踹飞的形象。 “大人,用点粥?”杂役赔笑在门口说:“还有豆浆、豆脑、馒头、包子、面条。” “随便来点。”胡应嘉起身下楼,撞见一个户部的小吏。 “胡大人,今日中丞大人回杭州……” “你们去吧。”胡应嘉脸色一沉,“欧阳必进致仕两年,犹能起复为刑部尚书。” 在亲眼目睹钱渊在东南的地位之后,胡应嘉觉得谭纶这个浙江巡抚之位只怕有钱渊之功。 杂役端上两根油条,一碗豆脑,肉包素包各两个,胡应嘉尝了尝豆脑,黄白黑绿红各种颜色混杂在一起,闻了闻,一股清新的豆香,登时胃口大开。 一旁也在喝豆腐脑的小吏和同僚闲聊笑道:“这还是钱家酒楼流传出来的,味道真不错。” “京城的钱家酒楼好像没有……” “的确没有,不过随园小厨房有,陈大人提过。” 胡应嘉登时觉得不香了,将碗一推,起身出了门。 抵达镇海也有两天了,胡应嘉还没怎么出门,毕竟通商一事和他不搭界,那边热热闹闹,他也懒得去讨人嫌……看到不爽的他想说,但万一话里有漏洞,钱渊就一刀一刀捅过来,躲都躲不开。 不过今天要出门一趟,胡应嘉也没叫人跟着,京中南下那帮人……应该都在城门口给谭纶送行。 想了想,胡应嘉特地往城东处走去,虽才晨间,但街上已然是人来人往,道路两旁的商铺早就开门了,行人不时从这家店窜到那家店,掌柜的还在后面追着嚷嚷。 这般商市,胡应嘉也只在南京、临清、苏州、杭州等商业重镇见过,他转了个弯换了条街,参差相仿。 街上的行人都脚步匆匆,夹杂着各地口音的官话不时在各个角落响起,如胡应嘉这等缓步慢行的不太多见。 三甲进士,选官江西宜春知县,因政绩卓越被调回京入六科为给事中,胡应嘉不是那种只会卖弄嘴皮子的官员,更别说其兄、其父、其祖都是进士出身,也都是在地方上长期任亲民官。 胡应嘉敏锐的察觉到,虽然人来人往,看起来乱哄哄的一片,但实则次序井然,行人皆靠右行走,中间留出一条道给马车、牛车,十字路口还有乡勇、杂役拿着红色的小旗在指挥。 站在那儿看了会儿,胡应嘉才继续向东走去,商铺越来越少,人流量也渐渐小了,但还没看到城墙,又走了一刻钟,实在忍不住找了个行人问了问,才知道要走到东城门口至少还要两刻钟。 在心里略略估算了下,胡应嘉不禁咂舌,虽然不能和南京内城相提并论,但一个下等县有这等规模,实在难以想象。 “都是府尹大人和巡按龙泉公、前任孙知县筹划,宋同知从去年开始修筑新城,到现在还没完工呢。”行人看起来像个年轻士子,不无自豪的夸口道:“仅以县论,天下难出镇海之右。” “如飞来一城……” “那还是去年侯涛山设市通商之时,南京锦衣卫查探时所言。”年轻士子笑道:“那时候可没如今盛况。” “锦衣卫所言也传遍大街小巷?”胡应嘉笑吟吟道。 “其他地方自然不会,但这儿是镇海!”年轻士子昂首道:“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结果差点被钱家护卫一锅烩了!” 胡应嘉失笑道:“听闻钱家护卫精锐甲于东南?” “那是自然,侯涛山一战,百余钱家护卫列阵如山,千余盗匪猛攻数番都无可奈何。”年轻士子嘴里说着,眼中颇有狐疑之色。 胡应嘉装着没看见,又问道:“朋友可进学了?” 看士子踌躇,胡应嘉笑道:“本官嘉靖三十五年进士。” 年轻士子大惊大喜,“难道是随园孙文和孙前辈?!” 孙铤任镇海知县已有半月,出身随园早就县人皆知。 胡应嘉脸一僵,既不承认也不否认,随口问起经义,年轻士子勉强作答,断断续续,显然吃力得很。 “前辈,前些年家中无着,只能荒废学业,直到去年通商,日子才好过不少。”年轻士子一脸沮丧。 “年纪尚轻,攻读几年,可下场一试。”胡应嘉勉励几句,又问道:“镇海县几个城门?日常货物进出是哪个城门?” “老城只有西、南两个城门,这两年扩建新城,东西北城门各一处,南城门三处,其中两处进入载货车辆,另一处只供行人进出。” 胡应嘉微微点头,也没留下名姓径直转身离去,心想也难怪钱龙泉在东南有如此名望。 绕了两个圈子,小腿隐隐发酸,胡应嘉才走到南城门口不远处,算了算方位,那日进镇海县城应该是从东城门,而南城门直面甬江。 转过拐角处,胡应嘉脚步一顿,视线所及之处,密密麻麻皆是人群、骡马,各式各样的车辆川流不息,运载货物的车辆从左边的城门进入,出城的车辆从右边驶出,中间的正式城门专供人流出入。 往前走了几步,巨大喧杂声响彻耳边,衙役的喝骂声、骡马的嘶鸣声、来往人群的高呼声混杂在一起,让每个人开口都要声嘶力竭。 胡应嘉细细看去,管理城门的三个小队都是武卒,腰间挎着长刀,靠在城墙上还有长枪,但身边并没有竹筐。 这也意味着进出镇海县城是不需要缴纳人头钱,甚至货物都不需要缴税的。 好不容易混入人流,慢慢向前挪着,好一会儿后才出了城,码头并不在这儿附近,还需要向东走上好一阵儿。 胡应嘉没有向东走,而是找了个小山坡远远眺望,乌蓬小船在江面上灵活的来回穿梭,或大或小的商船在指挥下依次停靠在码头处,或卸货或装船,密密麻麻的人如蚂蚁一般井然有序。 再回头看了眼南城门处,胡应嘉神色有些复杂,他虽然和钱渊是同年,但官宦世家,在会试前后都没有和随园士子有任何来往。 今年初得徐阶属意调回京中入吏科为给事中,胡应嘉和吴时来、徐璠等人多有来往,受他们的影响,胡应嘉对钱渊很不服气……开海禁通商,不过为敛财而已。 如今所见,江面上船帆如云,类比临清钞关,城门处往来如流,不让崇文门钞关。 临清、崇文门两处是大明最重要,也是收入最为丰厚的钞关,能在镇海白手起家折腾到这个地步,胡应嘉突然响起陆光祖曾经对钱渊的评价。 “不论其他,此人有济世之才。”</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六十三章 镇海见闻(下) 冬日萧瑟,又登高望江,夹杂着水汽的寒风扑面而来,令人刺骨,但胡应嘉好一会儿才缓步走下山坡。 重新入城,就在路边随意找了个小饭馆,两盘菜,一碗汤,再配上一小壶女儿红,胡应嘉也吃的津津有味,虽是世家出身,但他并不是那等用度豪奢的人。 “四钱银子?”胡应嘉有点意外,抬头看着掌柜,“听闻辣椒价格高昂,这洋芋、番茄也是珍物。” “算不上珍物。”掌柜的点头哈腰道:“其他地方没有,镇海还能没有?” 胡应嘉愣了下,很快想明白了,辣椒、洋芋、红薯、番茄、黄金棒在京城自然是珍物,钱家酒楼售价不是一般人能享受的,但在东南已经种过一季,甚至不止一季,至少在镇海算不上稀奇了。 丢下个银角子,胡应嘉笑道:“不用找了,淮安会馆往哪儿走?” 很有意思的现象,就如京城一样,镇海也有不少会馆,浙江本地的倒是不多,大部分都是南直隶、湖广的,这也是提供各类出海货物最主要的产地。 “噢噢,就后面那条街,一直往东,看到松江会馆再往北就瞧见了。”掌柜啧啧道:“南直隶那么多府洲,就属松江、徽州两地会馆选的位置最好。” 这是当然的,松江是钱渊乡梓,徽州是汪直的乡梓。 胡应嘉道了声谢出门,沿着路往东,在松江会馆门口看了几眼再往北,不多时就见到了淮安府的会馆。 “克柔,刚还让人去驿站寻你。”肤色黝黑的中年汉子迎了出来,“总算来了。” 胡应嘉拱手行礼,“六叔,适才随意走了走。” 这汉子是胡应嘉隔房的叔父胡孝行,举业不畅,连个秀才都没考上,早早就开始为族里打点庶务,两个月前起意南下来镇海探探路。 胡孝行将侄儿拉到角落处,低声问:“你和钱龙泉、孙文和、陈登之不是同年吗?怎么会住在驿站?就算不住在钱宅至少也应该住在县衙……” 胡应嘉脸黑如锅底,难道天天听他们奚落自己? 胡孝行疑惑追问道:“就算同年走的不近,但二哥和徐阁老有书信往来……钱龙泉是徐阁老孙女婿啊。” 这话里的二哥指的是胡应嘉的父亲胡效忠,当年在顺天府任职,和徐阶有一份交情,胡应嘉就是因此被调回京中入六科为给事中。 胡孝行疑惑于,你胡应嘉是徐阶的门生,他钱龙泉是徐阶的孙女婿,怎么会有如此隔阂? 胡应嘉额头青筋动了动,徐阶和随园的几次交手都没浮出水面,钱渊兵围巡抚衙门也只是针对赵贞吉,虽然京中东南多有人知晓徐阶、钱渊已然决裂,但普通人哪里知晓这消息……就连汪直都不知道呢。 胡孝行有些失望,“本还想着你带着走一趟钱宅。” “做甚?” “总归……” 胡孝行话还没说完,几个刚进门的中年人嚷嚷着引得大家看过去。 “又涨了!” “一个月二两银子!” “真是死要钱啊,名不虚传!” “这等话也敢说,晚上睡觉摸摸脑袋还在不在脖子上!” 胡孝行努努嘴,“八成是在说钱砍头。” 胡应嘉眯着眼细听片刻,胡孝行在边上解释道:“从六月份开始,县衙向商户收取净街银,每户一两五钱,看样子是涨到二两了。” “每个商户都要缴纳?” “不,只有坐地户缴纳。” “坐地户?” “在城内设了铺子的才缴这笔银子。”胡孝行笑道:“说多也不多,能设铺子的也不在乎二两银子,但这没名没分的!” 胡应嘉摇摇头,“怎么会没名没分,去年在江西宜春县,就有巡检司设卡收税……说起来,听闻通商,只是海商出海贩货时才纳税银?” “是,在码头、城内交易,并不纳税。” “所以钱龙泉才找了这个名头……净街银。”胡应嘉笑了笑,“居然没人闹事?” “谁敢闹事?”胡孝行咂咂嘴,“侯涛山一战,八家海商并数股倭寇,头颅就在码头处垒成京观,城内推官吴成器麾下近千士卒,城外还有杨筠江驻守。” 顿了顿,胡孝行笑道:“不过后来大伙儿也没什么怨气。” “嗯?” 胡孝行没来得及解释,那边一个胖子就冲着那几个中年人笑道:“孙知县令人每月用度都贴在县衙对面墙上,银子都用在道路修缮,杂役月银上,你不是偷偷去查过吗?” 另有人也说:“刘老七,记得你还拿着算盘去算了人数,县衙每月还得往里填几百两银子。” “上个月还有一群洋人来,怎么说来的?” “不愧是天朝上国!” 刘老七干笑道:“虽然都姓孙,但……” “你懂什么!”胖子笑道:“孙叔孝原是绍兴府上虞知县,上虞大捷中得钱龙泉赏识,才调到镇海来,而如今的孙文和是随园士子,钱龙泉的至交好友。” “这么说来,萧规曹随?” “那当然是萧规曹随!” 胡孝行小声说:“每日进出县城、码头的骡马、牛马不计其数,人来人往,但街面干干净净……” “噢噢噢……”胡应嘉恍然大悟,说起来今日出了驿站就觉得什么地方奇怪的很,却没发现这点,无论是青石板还是黄土路,都干干净净,似乎用水清洗过。 “于小见大啊。”胡应嘉叹了口气,转头问:“六叔,你找钱龙泉到底何事?” 胡孝行搓搓手,“也没什么……混个脸熟而已……现在没人有胆子走私出海贩货。” “为何?” “码头上的京观才撤了一个月而已。”胡孝行撇嘴道:“说什么私人恩怨,谁还能没长眼睛……钱龙泉在东南一日,就没人有这胆子,被逮着全族都得遭殃……” 胡孝行指了指不远处的松江会馆,“喏,那原先是镇海周家的宅子,一家脑袋都在码头上……” “那六叔找钱龙泉,是为了出海贩货?” “是啊,排队得排到什么时候!”胡孝行苦着脸道:“钱家,没个人带着,送礼都送不进去!” “还有送礼都送不出去的?”胡应嘉嗤笑道。 “还真不是。”胡孝行拉着侄儿出了会馆,解释道:“不管是县衙、府衙,还是单设的各处,小吏、文员总归送的出去,但有品级的基本都不收……其中唐荆川最狠,几个月前杭州两家送了重礼,第二日礼单贴在府衙对面墙上,那两家三个月都没拿到通关文书!” “钱龙泉呢?” “原本还有人送,后来钱龙泉放了话,谁送礼,就找谁麻烦!” “嗯?” “钱龙泉是当众说的,朝中尚无开海禁,镇海暂行通商,如若收取贿赂,回朝遭科道言官弹劾,再厉行海禁,万事皆休。”胡孝行两手一摊,“这话一出,谁都不敢送礼,据说连汪五峰送礼都被退了……逢年过节,也就收些世交、姻亲的例礼。” 胡应嘉默默听着,突然想起京中一则流言,点点头,“钱龙泉此人,不论其他,非贪财之人。” 胡孝行嗤之以鼻,“去年今年,那家钱家酒楼赚了多少银子,那时候还没红薯、洋芋,光是番茄、黄金棒……” “京中亦有一间钱家酒楼,售价更高,日进斗金。”胡应嘉面无表情道:“但京中传言,四年前百余倭寇穿行数千里袭南都,宁国府数十村落被毁,流民四散,钱家出银重建村落,历经数载方成。” 胡孝行一愣,“还有这等事……呃,说起来倒是挺符合钱龙泉的做派。” “什么做派?” “霹雳手段,慈悲心肠。”胡孝行赞道:“若无霹雳手段,何来钱砍头之名,若无慈悲心肠,何来抛却储相南下击倭?” 胡应嘉叹了口气,深深感觉到,自己就不应该来镇海,应该径直回京。 虽然数度被那人羞辱,虽然自以为傲的逼人锐气在那人面前没有半分分量……但胡应嘉却不得不承认,这是个注定名留青史的人物,这是个能让人从心底涌起敬意的人物。</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六十五章 后顾之忧(上) “三杯茶就够了。” 听到汪直这句话,正在斟茶的徐碧溪手一顿,无奈而好笑的看了眼已经坐下的毛海峰。 “义父……” 钱锐咳嗽两声忍笑抬头看着天花板。 “你个憨货,还不出去!” 毛海峰拖拖拉拉起身,不忿的指着徐碧溪,还没等他开口,后者端着茶盘放在桌上,泰然自若道:“我嘴巴紧。” 钱锐笑道:“老船主不是不信任毛兄弟,即如徐兄弟所言,毛兄弟你斩将夺旗是好手,但嘴巴太大,耳朵也太长……这等事出去胡乱打听,一个不好就要惹祸。” “听到了?”汪直瞪了眼,等毛海峰委屈的退出去,才低声问:“赵大洲真的是徐阁老的人?徐阁老和钱龙泉真的不合?” “其实这两件事互为表里。”钱锐冲着徐碧溪努努下巴,“徐兄弟应该查过了。” 徐碧溪点头道:“查这个还真的挺费事的,咱的身份……有的话就算问,人家也忌讳不肯答。” “甭表功了,快点说。” “是,义父。”徐碧溪咳嗽两声,“最后还是找到赵大洲在任时期的两个文员,之后又使了重金去南京打听,赵大洲还真是徐阁老的人……呃,在南京,这算不上什么秘密,那笔银子真是花的冤枉。” 汪直琢磨了下,“那也就是说,是因为年初那件事,钱龙泉兵围巡抚衙门,才和徐阁老闹翻了?” “众所周知,徐阁老在朝中仅次于严阁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只怕并非如此。”钱锐缓缓道:“这半个多月来,得毛兄弟引荐,方某和慈溪赵氏、鄞县张氏见过几面。” 顿了顿,钱铮解释道:“慈溪赵文华是严阁老义子,鄞县张时彻嘉靖二年进士,是徐阁老的同年。” “又得徐兄弟弄回来的前些年邸报,方某从头到尾整理了一遍,又细细使人打听,东南倭乱这些年,当年王民应攻沥港后被调回京中,接任的彭黯、屠大山、杨宜都是嘉靖二年进士,都是徐阶的同年。” “但实际上早在嘉靖三十三年,钱龙泉就与时任杭州知府的胡汝贞、南下督战的赵文华交好。” 徐碧溪点头道:“据说当时赵文华是杭州食园常客,临平山一战,就是钱渊、胡汝贞力劝赵文华出战。” “嘉靖三十五年,钱龙泉身登皇榜,选庶吉士,却两度南下,第一次还是探亲,第二次却是以御史巡按浙江。”钱锐意味难明的笑了笑,“他身为徐华亭的孙女婿,但看看与他交好的人,吴惟锡、谭子理、唐荆川、梅守德,都是朝中无根脚的。” 汪直一时没听懂,徐碧溪反应过来了,“先生的意思是,钱龙泉早和徐阁老有隙?” “方某前后琢磨许久,可能的确如此。”钱锐解释道:“本朝向来以小制大,彼此制衡,胡汝贞攀附严党为浙直总督,按道理来说,浙江巡抚理应是徐阁老的人,但吴惟锡绝非华亭门下。” 汪直怔怔的看着钱锐,突然道:“也就是说,钱龙泉其实偏向严阁老?” 钱锐笑了笑,指了指徐碧溪,“自从胡汝贞调任闽赣总督,有的事也不是秘密了……徐兄弟打听的比方某清楚。” 不容易啊,钱锐和儿子商谈了好久,找了几个机会才将实情分隔开,一点点的漏给徐碧溪。 “胡汝贞那个王八蛋!”徐碧溪拉着脸先骂了几句徽州土话,才说:“徐海那厮兵败上虞,胡汝贞想诱义父率部登岸,一举歼灭……说起来真要多谢先生,要不是先生提议去舟山,只怕……” “不会。”钱锐打断道:“老船主何等人物,就算没有方某提议,亦不会入胡汝贞彀中。” 汪直脸色有点发白,回想当日沥港招抚,自己第二日即登岸入镇海县,胡汝贞谈笑风生,不由心生寒意。 提起茶壶给钱锐倒茶,汪直咽了口唾沫,“既有意招抚,为何要杀老夫?” “此事说起来有点令人难以置信,方某是听慈溪赵氏提了一嘴,后来和徐兄弟打听的消息对应,再之后细细询问去年诸事。”钱锐轻声道:“去年上虞大捷后,时任浙江副总兵的戚继光突然率军回师宁波,戚继美随钱龙泉回了台州……” 钱锐说的比较隐晦,徐碧溪打断直截了当的说:“钱龙泉一意开海禁通商,不许胡汝贞开战。” “但……但他是浙直总督……” “东南传闻戚继光曾随钱龙泉习兵法,戚继美、卢斌、侯继高诸将都是钱龙泉一手带出来的,浙江总兵俞大猷也是他的至交,台州知府谭子理又是他的姻亲。”徐碧溪啧啧道:“说起来官居浙直总督,胡宗宪还挺惨的。” 钱锐失笑道:“所以,钱龙泉绝非严嵩一党。” 汪直精神一振,“这么看来,他自称简在帝心应该是真的?” 舅舅不亲姥姥不爱的,既不是徐阶的人,也不是严嵩的人,那总得有点凭仗吧? 徐碧溪嗤笑道:“义父记得慈溪袁家吗?” “怎么?” “去年被严禁出海贩货,袁家人大骂钱龙泉媚上,是为幸臣。”徐碧溪嘿嘿笑道:“不过听说袁家那位名声也好不到哪儿去。” 钱锐曲起手指敲着桌面,“钱展才此人,确有大魄力,大胸襟,亦有处事之能。” 徐碧溪好奇问:“先生怎么突然如此说?” “国朝初年,太祖禁海,钱龙泉欲开本朝先例,开海禁通商,此事可不仅仅关乎倭乱,关乎东南。”钱锐平静道:“抛却庶吉士南下击倭,设市通商,人脉遍及东南,以至于浙直总督胡汝贞都束手束脚,如此大功,即他钱龙泉平步青云的阶梯。” “听说朝中颇有弹劾?” “三百根巨木,并红薯、洋芋,足以一扫而空。”钱锐突然笑道:“说起来毛兄弟也有功,他倒是有本事,居然和府衙的几个小吏勾肩搭背,探查到不少消息。” “猫有猫道,鼠有鼠道。”汪直笑道:“再说了,他本就是鄞县人,府衙不少人都是鄞县调来的。” “还好把他撵出去了,不然又要夸功……夸功就算了,非要央求义父许他去南京。” “去南京作甚?” 徐碧溪眨眨眼没说话,钱锐轻描淡写的说:“南京有秦淮河。” 汪直嘿了声,骂了句没出息。 “也未必是坏事。”钱锐劝道:“二月二那日,要不是毛兄弟留宿妓家……” 徐碧溪忍不住扑哧笑出来。 汪直忍笑道:“先生说说,他这次从府衙那打探到什么消息。” “也不是要紧消息。”钱锐轻声道:“今年蒙古两度南下,宣大吃紧,辽东饥荒,朝中用度不足,宁波府先后数次输钱粮北上相援,解朝中用度之窘。” 汪直点头道:“还借了咱们的船队,几次运载粮米甚至士卒南下入闽。” “如此大功,又简在帝心,自然平步青云。”钱锐加重语气道:“通商一事不仅是钱龙泉平步青云的阶梯,更是他日后的根基所在。 否则他何以留杨文驻守镇海,又调侯继高移驻宁波,孙丕扬离任,又调好友孙文和接任?” 看了眼汪直,又看了看徐碧溪,钱锐总结道:“纵和徐阁老不合,纵和严阁老有隙,钱龙泉一意开海禁通商,如今已频频立功,无论如何,他都会坚持下去,否则日后不仅前程堪忧,只怕还要获罪下狱。”</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六十六章 后顾之忧(下) 看汪直沉吟不语,徐碧溪也若有所思,钱锐心里一阵打鼓。 钱锐住在镇海县城已有一个多月了,就住在钱宅的背面,这不是什么隐秘,事实上这是钱渊赠与汪直,后者转送给钱锐的。 在这一个多月里,虽然钱渊大部分时间都在外奔波,但只要在家,常常深夜从小门越屋,与钱锐密谈。 钱锐很清楚,幼子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回京,最担心的是两件事。 其一,东南再度倭乱,这是说不好的事,不是每个海商头目都如汪直那样殷殷期盼通商,没有成本的杀人越货,不香吗? 为此,钱渊以宁波分成的税银打造战船,又怂恿浙江巡抚谭纶再募新兵,还不惜让最为重视,也最为信任的杨文留在军中,驻守镇海。 一旦东南再有倭患,开海禁一事只怕再起波澜,钱渊不可能永远留在东南,总要留下足够的后手。 其二,钱渊真怕汪直一转头勾搭上徐阶……虽然徐阶一直对开海禁通商持反对态度,但那主要来源于胡汝贞平倭招抚汪直。 如今通商一事已然成了既定事实,突然原地掉头和汪直合作,以徐阶的脸皮,是干得出来的。 费了多少时间,费了多少心血,广织人脉,数度犯险,钱渊如何能忍受别人来摘桃子? 别说徐阶了,就是高拱伸手都不行! 这两件事是钱渊的后顾之忧,而今天钱锐要解决的是第二件事,但从汪直、徐碧溪的态度来看,之前一番话的效果似乎不太理想。 短暂的沉默后,钱锐开口道:“老船主可曾想过,年初赵大洲为何搜捕老船主?” 汪直皱眉道:“朝中党争而已。” 早在当初从杭州回镇海的路上,钱渊就向汪直细细描述过,此事与党争有关,只是没提及赵贞吉的背景而已。 “华亭为倒严,不惜令赵贞吉搜捕老船主,使倭患再起,毁镇海通商,乱浙江一省。”钱锐轻声道:“在此等人眼中,无人不是棋子,对华亭来说,通商与否无甚所谓,这等人靠得住吗?” 汪直长叹一声,“汪某自诩也磨砺数十年,但玩心眼儿,真的斗不过那些文官……浑身上下都长满了心眼儿,徐阁老靠不住,但钱龙泉就靠得住?” “汪某也知道,钱龙泉是真心实意欲开海禁通商,去岁在沥港商谈,诸般许诺都一一兑现,如今镇海盛况即为明证。” “但严阁老都多大了,日后徐阁老身登首辅之位,钱龙泉又不能长留东南,只怕将来……” 钱锐沉默下来,汪直的犹豫不能说没有道理,严嵩一去,徐阶上位,到时候必然清洗朝中,东南这边将来走势如何,真的很难说。 徐碧溪摸摸脑袋,“义父……” “说。” “还是信得过钱龙泉。”徐碧溪干脆利索的说:“其他的孩儿想不了多远,但有一点,赵大洲搜捕义父,钱龙泉不惜兵围巡抚衙门救出义父,此事是毛海峰亲眼所见。” 汪直点点头,“这倒是……所以适才说了,钱龙泉是真心实意开海禁通商。” 汪直在心里盘算着,徐阶还是钱渊? 徐碧溪瞥了眼钱锐,虽然方先生是义父的心腹幕僚,但也并不是什么事都知道……十日前,华亭有人来招宝村拜访义父,虽然是密谈,但徐碧溪隐隐猜测,应该是徐阶的人。 钱渊不惜兵围巡抚衙门救出汪直,这证明了他的决心,但同时也暴露出,汪直在通商一事上的重要性。 如今通商税银能起到什么样的作用,明眼人都看得见……想摘桃子,有两条路可以走。 其一,地方上的官员,如宁波知府、镇海知县,不过这些都是钱渊的权力范围,有的是嘉靖帝钦点,有的是吏部选派,徐阶都插不上手。 其二,就是汪直,这是釜底抽薪。 汪直举棋不定,而徐碧溪和钱锐都明显站在钱渊这一边,不论钱锐,就徐碧溪而言,虽然钱渊难以对付,己方吃了不知道多少个哑巴亏,但这是个靠得住的人。 而汪直犹豫的就在这儿,钱渊真的靠得住吗? 去年沥港,天花乱坠说了那么多,拍着胸脯说胡宗宪是严党大员,日后严嵩倒台,徐阶必然清算胡宗宪招抚一事,只有自己这个徐阶的孙女婿出面主持通商,才能确保无恙。 而自己直到半个月前才知道,钱渊虽然是徐阶的孙女婿,但却早早有隙,如今更是分道扬镳。 还说自己简在帝心,说自己与裕王交好……汪直在官场上的信息来源非常有限,真的不太敢信。 说到底,汪直对钱渊的人品持怀疑态度……呃,钱渊可能想不到,自己去年沥港招抚密谈,将徐阶扯出来做幌子,居然有这样的副作用。 钱锐无奈的叹了口气,“老船主,方某觉得,任何事,进退自如,才算得上握在手心。” “先生何意?” “与徐阁老结盟,如若其背弃盟约,老船主能作甚?” 汪直一呆,愣了半响后摇摇头……就像当年王民应攻沥港,自己逃出生天,东窜倭国,还能作甚? “与钱龙泉结盟,如若其背弃盟约,老船主能作甚?” “啪!”汪直拍案而起,神色变幻莫测,缓缓道:“便如先生适才所言,东南乃是钱龙泉平步青云的根基!” “不错,钱龙泉不敢背弃盟约,如若起隙,老船主扬帆远去,东南如若倭患再起,钱龙泉……罢官归乡都算是轻的。”钱锐神色淡漠,“进可攻,退可守,老船主能威胁钱龙泉,但能威胁得到徐阁老吗?” 汪直来回踱了几步,连连点头,说到底,自己和钱渊已经绑在一起,如若自己要散伙,说不上结果好坏,但绑在一起,意味着自己有能力威胁得到钱渊的未来。 而徐阶是不可能和自己绑在一起的,这点汪直可以确定。 “汪某大幸,有先生出谋划策。”汪直笑道:“不瞒先生,华亭来人,许诺授予武职,封妻荫子。” 钱锐心里大惊,脸上神色未动,沉吟片刻道:“看来钱龙泉在京中还真有些根基。” “为何如此说?” “徐阶贵为内阁次辅,钱龙泉不过都察院御史,用这等手段,意味着在明面上,他压制不住钱龙泉。”钱锐作势思索道:“或许真的简在帝心?” “到时候义父入京就知道了。”徐碧溪突然插嘴道:“那日在彭溪镇,我厚贿小吏,听闻京中传言,若红薯一事确凿,陛下有封爵之意……徐阁老只授予武职,也太小气了。” 汪直捋须笑了笑,“不敢有此奢望。” 钱锐沉默片刻后低声说:“方某不建议老船主入京,一来封爵入京,很难再出京城,二来东南诸事,需老船主坐镇。” 汪直犹豫了下,对他来说,封爵可能是一次能彻底改变家族命运的机遇。 徐碧溪笑道:“这个好办,大不了让汪大以世子名义入京。” “这倒是个办法。”钱锐点头道:“老船主坐镇东南,大少爷在京中无碍。” 汪直失笑道:“谁知道这事儿是真是假,现在说这个……太早了,太早了。” 一番密谈下来,三人出屋,就在侧厅吃晚餐,汪直确定了自己将来要走的路,钱锐欣喜于自己完成了任务,虽然算不上完美,但至少在一段时间内,儿子在东南无后顾之忧。</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六百六十八章 当面甩锅,背后扔刀 听黄懋官脱口而出,堂前一片大哗。 钱渊更是大惊失色,紧走几步过来,抢过纸张看了几眼,“荆川公……” “不必说了,老夫年迈,精力一日不如一日,还是退位让贤的好。”唐顺之淡然道。 角落处的陆一鹏探头仔细打量唐顺之……这老头精神抖擞,红光满面,前些日子他和陈有年随其出巡,自个儿脚都走的起泡了,唐顺之若无其事。 事实上,历史上的唐顺之再有一年多就病逝了,但这个时空的唐顺之身体还好的好,这也很好解释,历史上这个时期,东南抗倭正如火如荼,唐顺之屡屡率兵出击,又频频奔波海上,身体几度大损。 钱渊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在他的计划中,自己回京后,东南诸事,谭纶、唐顺之二人为首总领全局,孙铤、宋继祖、杨文、卢斌、赵大河、侯继高、吴成器等人分司其职。 这其中,地位最高的是谭纶,而在实际操作上最重要的却是唐顺之。 说的简单点,如果唐顺之致仕,钱渊手中根本挑不出一个有如此声望,曾经立下军功,有任事之能,精于算术,同时清廉如水的继任者。 原先还可能将谭纶顶上去……现在,总不能将谭纶从浙江巡抚位置上拉下来吧? 沉默片刻后,钱渊敏锐的察觉到黄懋官递来的眼神……愣了会儿后,钱渊懂了。 唐顺之要致仕归乡,上书吏部即可,没必要让黄懋官带回去……呃,和朝中官员请辞一样,不是真的想滚蛋,只是讨价还价的手段而已。 ! 钱渊咂咂嘴,换成其他人,自己还有手段,或软或硬……但唐顺之是不同的。 这种不同不在于唐顺之的名望,而在于唐顺之在钱渊心目中有着特殊的地位。 在这世上,无论什么人,都需要一些敬畏感,没有真正的无拘无束,什么都不怕,也什么都不在乎的人。 区别只在于,有的人从内心深处无意识的去敬畏,而有的人主动去寻找一些需要敬畏的人或制度。 后者的举动中,体现出的是一种对自身的主动约束,未必有什么直接而显著的效果,但却能在某些时刻起到关键的刹车作用。 所以,在华亭,钱渊敬畏老师陆树声,在东南,他敬畏被自己一力拉出来背锅又推上宁波知府的唐顺之。 而陆树声、唐顺之也都会无意识但恰当的使用这种被敬畏,不同的是,陆树声用的是棍子,而唐顺之直接要走人! 娘的嘞,钱渊痛苦的在心里哀嚎,这老头就是看不得别人过得悠闲! 类似的事发生过不止一次了,唐顺之最看不得的就是钱渊浪费时间……呃,在钱渊的脑海中,这叫享受生活。 最早唐顺之托谭纶来信劝诫,之后亲自登门,严词训斥,好吧,现在直接上大招了! 这枚炸弹显然威力不小,将钱渊炸的头晕脑胀。 啧啧,看来今天这场麻将还真坏了事……但唐顺之怎么知道自个儿在搓麻? 钱渊狐疑的视线在孙铤、陈有年身上打了个转 “荆川公身负东南之望,如何能轻言致仕!”钱渊一步一步挪到唐顺之面前,痛苦的说:“若是精力不济,大可总揽全局,些许小事可交付文和兄、鼎庵兄……钱某亦愿竭尽全力!” 唐顺之面无表情的说:“小女去年定亲,再有两月就出阁,盼老夫归乡,小儿不比随园众杰,至今未过乡试……” “符卿年方弱冠,以博学闻名,才名远播……”钱渊也是无语了,唐鹤征还没参加过乡试好不好! “小儿哪里有钱龙泉幼年的才名,不过得一‘勤’字而已。”唐顺之黑着脸继续说。 人家都点出了个“勤”字,钱渊只能悲痛的点头道:“符卿强钱某多矣。” 黄懋官只顾着饮茶,时不时挑两块点心,对老宁家的柿饼也挺喜欢,孙铤、陈有年……幸灾乐祸的看着钱渊,总算有个能制得住你的了! 唐顺之突然话题一转,“宁海设市通商,需修缮码头,平整道路,缺银少人,宋望之来信相询。” 宋望之即宋仪望,谭纶升任浙江巡抚后,因钱铮举荐得继任台州知府,此人是聂豹门徒,和钱铮关系极密。 “银子……”钱渊眼角余光瞄了下黄懋官,“向台州大户募银,民夫从台州、金华、温州三地招募。” “这几府的府尹均是展才故交,此事你一力承之。”唐顺之继续说:“现在问题最大的是人手不足,库房、码头、商市各处管事都缺人,虽展才所拟条章详尽,但仍要一一讲解。” 钱渊沉默的点点头。 “宁绍台参将卢斌驻守宁海,需遣派至少五百兵丁。” 钱渊再次沉默点头。 “宁波府衙,镇海县衙均抽调人手往宁海,账房人手不足,需展才授课,因白日事忙,只能夜间授课。” 钱渊真的不想点头,去教那些脑子都打结的货……但只能咬着牙点头。 唐顺之起身,挥袖道:“如若再犯,老夫立时回乡!” “不敢,不敢。”钱渊用陈有年、孙铤从来未见过的谄媚姿态毕恭毕敬的将唐顺之送出门。 但等钱渊回到堂前,脸上未有一丝笑意,神情肃穆,眯起的双眼中带着威压,视线缓缓在众人脸上扫过。 “镇海处处皆有奋发之态,展才懒散至此,也难怪荆川公看不下去。”黄懋官笑着起身离开。 钱渊行了一礼,伸出手臂将跟在黄懋官身后的陈有年、孙铤拦了下来。 “展才?”陈有年皱眉道:“今日还有事未完……” “就是,县衙那边一堆事!”孙铤含含糊糊的说了句,绕开手臂就要出门。 钱渊一侧身将孙铤拦了回去,冷声道:“从彭溪镇回镇海之后,小弟这还是第一次搓麻,这么巧?正好被荆川公逮了个正着?” 陈有年讪讪的退了一步,孙铤咳嗽两声,“展才运气不太好……” “运气不太好?”钱渊冷笑道:“登之兄事未毕,文和兄县衙事忙,偏偏和荆川公同时登门?” “说?!” “谁告的密!” 孙铤往后退了两步,面无表情的说:“县衙那边忙的不可开交,这还是三日内第一次登门,如何知晓?” “呸!”陈有年脸色一变,反正堂内都是随园的人,他指着孙铤的鼻子,“我只不过随口提了一句,还不是你唠唠叨叨还捅到荆川公面前去!” 看着还在互相斗嘴的陈有年、孙铤,再看看还在角落处装死的陆一鹏,钱渊有点绝望,自己交了一群什么样的好友……当面甩锅,背后扔刀!</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零八章 寿诞(上) 镇海,二月初六。 天还没亮,钱宅就人进人出,川流不息,天色微微放亮,两个中年人站在门口台阶上,手舞足蹈的挥斥方遒,台阶下以梁生、杨文、洪厚为首,个个神情严肃,拱手应是。 今天是钱渊母亲谭氏的诞辰,这个消息上个月就传了出去,东南各地赶来祝寿的络绎不绝,县内的各地会馆都住满了。 南下三年的传奇事迹已经不用再一遍遍宣传,最重要的是钱渊如今在东南的地位,他几乎将宁绍台打造成私人领地,他的影响力遍及整个东南,他的手脚无孔不入的伸入从巡抚衙门、府衙、县衙到最基层的驿站、管事。 已经是大人物了,但钱渊没有这样的自觉,难得的睡觉睡觉到自然醒,洗脸刷牙,吃完早饭出门一看,情不自禁的打了个饱嗝……门外那条被县人称为“钱家街”已经水泄不通了。 “龙泉公,你可出来了!”张家的清客疾步过来,“人手不够,就拨了几十个人,昨儿就说肯定不够!” 钱渊咂咂嘴,“哪来的这么多客人?” “哎呦喂,龙泉公,消息传开,别说浙闽苏松,南京都有人来拜寿。”沈家过来帮忙的清客已经满头大汗,“刚还有个扬州赶过来的。” “那……把酒楼那边的人拉过来?” “服侍的人手再这么着也有办法,关键是陪客,陪客啊!”张家清客无语了,“好些都是有功名的,让酒楼的小二去陪客?” 世家大族往往门下有很多清客,有的善书画,有的擅红白事,甚至还有些有秀才功名,主要干的就是这种事……能拿得上台面迎来送往。 “要不去府衙、县衙借人?” “绝对不行!”钱渊正色拒绝,“为私事而乱公务,钱某不取。” 开玩笑,这种事把府衙、县衙的小吏、文员拉来帮忙,孙铤还好说,信不信唐顺之打上门……就算今天不打,明天肯定打上门。 但问题还是要解决的,钱渊绞尽脑汁想了好一会儿,突然看到表哥谭栋……谭纶的长子,前日就到了。 “表哥,表哥,前儿是郑先生陪你来的。”钱渊气道:“小舅借着我的名头大肆招揽名士,这次也得出点力气,都叫来帮忙!” “对对对。”沈家清客恍然大悟,“沈老爷也已经到了!” “全都拉来!”钱渊吆喝道:“还有句章兄的那个侄儿,沈一贯对吧?都拉来!” 谭栋已经年近三旬,笑道:“渊哥儿,这会儿动静可大了。” “谁想折腾这么大?”钱渊两眼一翻,“小舅什么时候到?” “总要午后吧。” 谭栋只是个秀才,已然不再举业,但总归上得了台面,而且还是浙江巡抚长子,也被钱渊塞到前面去帮忙了。 今日除却姻亲,其他来贺寿的客人礼物一概不收,倒是省了不少事,但一批又一批的人过来,有的还能让郑若曾、谭栋、沈明臣等人打发,但有的需要钱渊亲自出面。 忙的脚后跟都要砸到脚后跟,连午饭都没时间吃,直到下午略略腾出手来,钱渊这才想起,自己这个儿子还没去贺寿呢。 今日后院也热闹的很,谭氏名义上寡居多年,按例是不好大肆操办的,也没想到上门的客人这么多,要知道入后院的女眷,那都是和钱家关系算得上深的。 更别说绍兴府就在隔壁,随园中多少绍兴士子,不过今日最惹人注意的是坐在谭氏身边的老妇人,礼部侍郎林庭机妻子叶氏。 一个又一个后辈被引入后院高声贺寿,谭氏笑吟吟的,只叹今日丈夫和长子不能露面。 “来了。” “龙泉公来了。” 叶氏抬眼看去,一位身材硕长的青年缓步而来,面如冠玉,鬓角似剑,淡然的眼神中蕴藏锋芒,身边是一位只低了半个头的年轻妇人,不卑不亢,并肩而行。 丫鬟将两个蒲团放好,钱渊和小七双膝跪下,为母亲贺寿。 “佳儿佳妇,真是好福气啊。”叶氏赞道:“龙泉公文武双全,兼有气节,其妻徐氏妙手回春,当世名医,老身远在闽地亦早有耳闻。” “老姐姐过誉了。”谭氏笑道,“渊儿可是打了包票,今日亲制长寿面。” “包在孩儿身上。”钱渊笑着出了门去了后院的小厨房。 “为母亲身下厨,早在数年前,龙泉公未中进士,孝名已然遍传东南。”一旁的刘氏凑趣,她是鄞县张时彻的妻子。 谭氏握着叶氏的手,“以身饲虎而救母,若论孝心,天下还有谁能与贞耀相较?” 叶氏不禁垂泪,“老身这把年纪,死则死矣,亦盼我儿得生,若不是钱家护卫相救,死不瞑目啊。” 谭氏叹道:“渊儿曾言,路见此事而不救,此人非人也,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老姐姐还要看贞耀娶妻生子复生男,五世同堂呢。” “失语了,今天妹妹寿诞,何以说这些。”叶氏展颜一笑,眼角余光扫了扫站在谭氏身后的女孩,端庄有礼,落落大方。 小七忍不住抿嘴一笑……平日里可没见小姑子这般模样。 这个妹妹虽然还在家里,但心已经被猪拱走了……小七想起前几日丈夫忍不住几次嘀咕,可不能生个女儿! 不比前世,这个时代女儿出嫁,无事少回娘家,一年到头都见不着几回面。 没一会儿,钱渊端着长寿面上来,啧啧,一根面啊,他前世是南方人,本就不太擅长面食,为学这手艺花了好几个晚上。 钱渊先亲自端给母亲,又一碗碗端给客人。 叶氏起身相谢,口称龙泉公,谭氏蹙眉道:“老姐姐,愿意就唤一声渊哥儿,要么就唤展才,小小年纪何以称公?” 渊哥儿,这种称呼一般出现在族内,或者姻亲。 叶氏只迟疑片刻,笑道:“那老身托大,唤一声渊哥儿。” 钱渊行礼笑道:“老夫人是长辈,正该如此。” 一旁几个女眷看着这一幕,都心里有数,钱家有女百家求,多少浙江世家大族都想求娶,没想到却花落闽地。 叶氏和钱渊一问一答,小七悄悄走到谭氏身后,手肘撞了撞忍不住展颜的小姑子,凑近低声道:“要装就要装到底!”</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零六章 寿诞(下) 小妹努力收敛嘴角的笑容,再度摆出一副端庄的模样,这对于她来说……难度稍微有点大,事实上今天已经够倒霉了。 叶氏入后院的时候,小妹正急着将乱跑的小二黑给逮起来关到屋子里去,完全看不到现在端庄的影子。 毕竟在钱渊的纵容下,她一直是放养的,即使是钱锐,钱鸿归来也因为心有愧歉而纵容,当然了,这也少不了小七这位嫂子的言传身教。 叶氏这把年纪了,其他的没有,看人的眼光还是有的,眼角余光一扫,小妹从紧张期盼到一脸喜色的变化尽收眼底。 抿嘴一笑,叶氏低头品尝这碗长寿面,清亮的面汤里漂着几片番茄,红艳艳的颇为喜庆,面下还有个荷包蛋。 其实叶氏更中意小妹的活泼开朗,都说闽县林氏名门望族,诗书传家,但规矩太重,林烃是叶氏老来子,最是心疼,并不想给他寻个端庄守礼的妻子。 相敬如宾,举案齐眉,说起来外人羡慕,但家里却没什么鲜活气味。 这时候,外面脚步声响起,仆妇通报后,谭纶终于到了,此次他是算准了日子,一来巡视镇海,宁海两地,二来找钱渊掏讨一笔旧账。 不过,谭纶到了,面也分完了,钱渊可没心思再去做一份长寿面。 还好谭纶也有自知之明,寒暄几句后拉着钱渊走到角落处,“李超人呢?” “江西吧,要么宜黄,要么跟着戚继美在临江府。”钱渊有点纳闷,“小舅寻他有事?” 谭纶气不打一处来,闷声道:“葛浩,张元勋都被你拐走了,李超得还回来!” 看钱渊一脸茫然,谭纶神色狐疑,“李超来信,可能会被留在江西……升任游击!” 钱渊这下无语了,李超是被谭纶亲手提拔起来的勇将,古田,宜黄两战均有杰出表现,去年八月初,戚继美率军入闽,从各军中抽调人手,当时在温州督战的谭纶慨然推荐李超。 但李超名义上是浙江指挥使司下的把总,这下好了,表现太好被俞大猷,戚继美看上了。 “这事儿交给你。”谭纶阴险一笑,“不然回京途径杭州,可能船上要多带两个人。” 拿那事来威胁我? 以为我真的会怕? 还真以为小七是母老虎啊? 钱渊不屑一笑,正色道:“放心,必然完璧归赵!” 这时候丫鬟来报,杨文和梁生求见。 “让他们进来。”钱渊双手负于身后,踱步到正厅中间位置,看着两人进门。 微微点头,钱渊转身拱手道:“母亲,孩儿自嘉靖三十二年组建护卫,赴杭为父兄复仇,多赖其力。” “后东南倭乱,嘉定,华亭,崇德,临平山四战四捷,始传钱家护卫之名。” “嘉靖三十五年,孩儿两度南下,嘉兴府力挽狂澜,绍兴府先后山阴、上虞两场大捷,每战必以钱家护卫为先锋,全军锐气所在,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如今何人不知钱家护卫精锐甲于东南?!” 钱渊朗声道:“虽入我门下,但钱家护卫入浙杀倭,南下于闽赣击贼,于国有功,亦于钱某有恩。” “钱某从不将护卫视为奴仆之流,皆为袍泽弟兄,今日,杨文,梁生愿代两百护卫为母亲贺寿。” 屋内一时寂静,如谭氏这般身份,普通人都没贺寿的资格,这三年来,钱渊连连立功,因入仕不久难以升迁,但谭氏得以升为五品宜人。 五品宜人,面见贺寿的人都是身份相当的,如杨文,梁生这等被外人视为奴仆之流的也想面见贺寿,在这个时代是很难被接受的。 谭纶踱步而出,赞道:“展才真有豪气。” 一旁的叶氏第一眼就认出了梁生,轻轻的推了一把谭氏,后者起身道:“这些年来,多赖诸位护卫襄助,渊儿每每上阵……” 说到这,前些年在家中苦苦熬等的岁月涌上心头,谭氏一时哽咽。 “母亲,大好日子,何故落泪?”钱渊笑着扶着谭氏坐下,“母亲安坐就是。” 杨文,梁生上前两步,珍重其实的磕头,高声贺寿。 钱渊左手拉起杨文,“杨文,字筠江,台州人,嘉靖三十二年相投,腹有韬略,不弱戚继美,后投军入伍,为游击将军,护卫镇海,功勋累累。” 谭纶点头道:“嘉靖三十五年,嘉兴府,杨文亲率义乌兵布阵,方有长水镇、桐乡两场大捷,挽狂澜于既倒。” “不仅如此,嘉靖三十四年,钱某被倭寇所掳,杨文率军千里追击,数度败倭。” 钱渊右手拉起梁生,“梁生,台州人,恨倭寇荼毒乡里,嘉靖三十五年来投,嘉兴府大战杀倭最著,后倭寇猛攻山阴,城几不能保,钱某与戚继美率军急行近百里,最先出战相援的就是梁生,一战大挫倭寇锐气,戚继美、杨文继之败倭,方力保山阴不失。” 叶氏和张家的刘氏都起身相谢,前者的性命就是梁生救下的,后者的丈夫张时彻当日就在山阴城内。 几位山阴会稽的妇人也跟着起身致谢,不论心里如何想,人家钱龙泉都做到这个地步了,自己就算做样子也要做做。 谭纶笑道:“展才,杨文,周泽,张三尽皆投军,为何留梁生不放?” 不等钱渊回答,谭纶径直看向梁生,“浙西参将汤克宽缺兵少将,去做个把总,明年可升游击。” 钱渊都懒得说话了,挖我的墙角,挖得走算你本事! 梁生躬身行礼,“谢中丞大人赏识,入军的钱家护卫无论何职,皆有意待战后再归少爷门下。” 一旁的杨文轻声道:“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叶氏用激赞的眼神打量着钱渊,这真是个不同寻常的人物,处处标新立异,却有让人叹服的魅力。 虽然知道钱渊不太受李默待见,但叶氏难免心想,有如此人物,与钱家联姻,丈夫应该不会反对吧?烃儿是不是太多虑了? 但这一幕落在谭纶眼里,却有着不同的感触。 在谭纶看来,自己这个外甥心深如渊,深谋远虑,更兼手段了得,花样百出。 对什么样的人,用什么样的态度,给予对方什么……这点钱渊非常擅长。 谭纶想起走进钱宅看到的那些熟悉的面孔,有因钱渊设市通商而得利的商贾,有因钱渊平倭而来的世家,有因得钱渊尊重而留守东南的田州狼兵。 对于身边这些护卫,钱渊给予衣食,授予器械,不以奴仆视之,有并肩袍泽之谊,谭纶心里感慨良多,还有已然名扬天下的随园士子,遍布东南的人脉…… 不论其他,论聚人之能,天下尚有何人能出其右?</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一十三章 林燫(上) 一转眼已是三月,北地寒气不再,春暖花开,如丝春雨淅淅沥沥洒下,走出宫门的新科进士撑起了各式各样的竹伞。 今日殿试,让这些新科进士有些失望的是,上一科亲临的嘉靖帝并没有出现。 毕竟殿试的名次比会试重要的多,后者还有挽救的机会,而前者是盖棺定论……三年前嘉靖帝亲临考场,御览数卷,诸大绶被点为状元,徐文长被提为榜样。 这也就罢了,但陛下看过钱渊考卷,虽未有提拔名次,但放榜后简拔入翰林院,此事在前几日在京中流传甚广。 林烃撑着伞缓步出宫,他对名次倒是不那么看重,只要上榜就好,没走几步他眼睛一亮,“子柳兄,充庵兄,与成兄。” 相对来说,这一科的进士比较普通,远没有上一科那么能闹腾,要知道三年前在会试之前,钱渊、徐渭就已经名扬天下,诸大绶、陶大临、孙鑨等人在京中数月小有名气。 所以,这一科最惹人关注的反而是随园三人,会试放榜之日,多有闲杂人在随园门口等候。 潘允端第二百三十六名,陆树德第一百九十二名,包柽芳第九十七名。 两个松江人,一个浙江人,虽然名次不高,但都上了榜。 潘允端和包柽芳看到林烃,都回了一礼,陆树德笑嘻嘻的问:“贞耀,青词写的如何?” “哎,胡诌几笔而已。” 林烃撑的伞够大,陆树德干脆收了油伞,钻到林烃的伞下。 不能去拜会随园,但和同年闲叙几句总可以吧……会试之后,林烃就在打这个主意,恰巧他治《书》,和陆树德同属一房,拉起关系来很是容易。 殿试前,新科进士频频相聚,林烃很顺利的认识了包柽芳、潘允端两位。 不过论关系,林烃还是和陆树德走的最近,一方面都是治《书》,一方面两人年龄相仿,都未满二十,林烃十八,陆树德十九。 当然了,林烃本人还有着其他的心思,他已经细细打探过了,陆树德的兄长陆树声,是钱渊的叔父钱铮的岳父,而且陆树声是钱渊的老师,陆树德和钱渊自小交好。 啧啧,这可能是钱渊最亲近的姻亲了! 虽然都未满二十,但显然,林烃是只小狐狸,而陆树德是只小白兔。 陆树德还在琢磨这次如果殿试名次高,或许选庶吉士入翰林院,能不能向远在南京的兄长提出那个难以启齿的话题。 “别提了,渊哥当时是小杖则受大杖亦受。”陆树德兴致勃勃的说:“一年到头,每日三题,做不出来……兄长的棍子都快打断了!” 包柽芳瞠目结舌,而潘允端嗤笑道:“展才当年就挺能折腾,不说从杭州回返的嘉定大捷,后来华亭城外一战、崇德大捷,还在陶宅镇双江公账下参赞军机,怎么可能每日三题。” 陆树德郑重其事道:“真的,就算崇德大捷那些日子,也是每日三题……每次渊哥出行,兄长都事先出好题目。” “噢噢,记得当时你也在崇德。”潘允端想了想,噗嗤笑道:“那他被倭寇掳走那几个月,总不至于每日三题吧!” 陆树德撇撇嘴,“当时兄长在杭州,听闻渊哥脱险,立让人送去题目,厚厚一叠!” 潘允端笑道:“不过论经义,展才的确不够格入翰林,难怪那么多闲言杂语。” 陆树德大力点头称是。 包柽芳没吭声,他不比那两人,一个是钱渊同窗好友,一个是钱家姻亲……呃,算起来还是钱渊长辈呢。 “八股不过是敲门砖,龙泉公抛却翰林,南下击倭,设市通商,功济于时。”一旁的林烃摇头笑道:“难道不比枯坐的翰林强吗?” 潘允端大笑道:“贞耀这句可将文长、文中、端甫、虞臣都扫进去了,要知道令兄还在翰林院枯坐呢。” 一路闲聊,到了路口,潘允端一行人往西去了随园,林烃落寞的往东回了家……到现在对方都不肯邀自己拜访随园呢。 其实陆树德早就在随园提过,结果被徐渭喷的缩头缩脑……外人不知道,徐渭是心知肚明的,这个时候去接触林烃,真不是个好主意。 一进门,林烃就看见老仆使了个眼色。 “嗯?” “老爷和大少爷都回来了。” “这么早……还没放衙呢。”林烃疑惑的去了后院。 林庭机随口问了几句殿试是否顺利,双眉紧皱显然有心事,一旁的林燫更是一脸愁容。 看了眼幼子,林庭机在心里盘算,虽然未满二十,但心思倒是深的很,还真有点像钱展才……都是那厮把烃儿带坏了! “今日,裕王府上奏请拨翰林补足讲官之数……” 林庭机才起了个话头,林烃已经脱口而出,“此乃通天之道!” 的确是通天之道,原时空中,隆庆帝登基前,张居正不过是国子监司业,翰林院侍读,隆庆帝登基之后,张居正立即升任礼部右侍郎兼翰林学士,一个月后转吏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 “聒噪!”林庭机气不打一处来,又是一连串的训斥。 林燫呆头鸟一般坐在一旁,面无表情心里吐槽,小弟太像父亲了……刚才自己一句话不也被打断七八次吗? 好一阵儿后,林庭机才转回正题,“翰林院推举三人,其一国子监司业兼右春坊右渝德张居正,其二翰林院编修张四维,其三……” 林烃顺着父亲的视线看到了林燫,“大兄?嗯,大兄的确有此资历。” 林燫苦笑道:“仅凭资历如何能登通天之道?” “张叔大是华亭之婿,大兄……应该和石斋公有关。”林烃点头道:“张四维何许人也?” “杨惟约的外甥。”林庭机哼了声,“此人是嘉靖三十二年进士,论资排辈,怎么也排不到他!” 林烃虽然年轻,但心思灵敏,又经历了钱渊、李默的明枪暗箭你来我往之后,倒是通透了很多,立即问:“父亲是担心分宜?” 林庭机叹了口气冲着长子努努下巴,“你来说吧。” “其一的确是因为严党。”林燫低声道:“石斋公与严党仇深似海,入裕王府为讲官,只怕分宜……更何况京中传言,石斋公可能起复。” 林庭机忍不住插嘴补充道:“张叔大是华亭之婿,而燫儿身后是李时言,杨惟约与严党向无来往……” “噢噢!”林烃学着父亲插嘴道:“补入裕王府的三人,无分宜门下,这才是关键!” 林庭机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闭嘴,听你大兄继续说!” 林燫向父亲投去幽怨的眼神,好像刚才是您打断的。 “所以,入裕王府,分宜未必会拿张居正、张四维如何,但为兄……” 林烃咳嗽两声摇了摇头。 林燫疑惑问:“小弟有话说就是。“ 又是两声咳嗽,林烃平静的转头看向父亲。 林庭机觉得手痒痒,儿子不听话,一定是揍的少了!</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一十四章 林燫(下) 林庭机觉得头痛欲裂,自家地里的白菜算是彻底长歪了……让你闭嘴,然后你真就闭嘴了! 坚持得了父亲的允许,林烃才说:“以父亲、大兄看来,石斋公何许人?” “博雅有才辨,以气自傲。” “有任事之能,亦有魄力。” “未有性情宽宏?”林烃笑问。 林燫犹豫了下,转头看了眼父亲,才说:“三年前上书弹劾时任国子监司业董份的兵科都给事中吴震翔……” 林燫含糊其辞的将当年的事说了一遍,吴震翔是李默侄女婿的堂弟,关键时候背后一刀让李默痛彻心扉。 后李默出狱归乡,嘉靖三十六年,吴震翔转都察院御史,巡按北直隶,收取贿赂被揭发,下昭狱,没几日就病死了。 林烃笑道:“去年末拜访石斋公,曾听人言,八月李家孙女选婿,建宁徐氏有意,被石斋公断然回绝。” 林燫听的一头雾水,林庭机黑着脸训斥,“说清楚!” “三年前,分宜、华亭联手驱逐石斋公。”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让林庭机、林燫目瞪口呆,这等事在严党、徐党那几个核心人物中算不上什么秘密,但从明面上来说,李默是被严党击败的。 “下昭狱,病死,还勉强算得上姻亲呢,自然是石斋公学生陆文孚出的手,坚拒建宁徐氏联姻……只不过为了徐姓而已。”林烃耸耸肩,“迁怒至此……如今朝中严徐对峙,分宜年迈,岌岌可危,如若石斋公起复,以其性情,未必会去找分宜的麻烦。” 歇嘴片刻,抿了口茶,让父兄缓缓神,林烃才继续说:“这等事,孩儿都想得到,严分宜、严东楼自然也想得到……就算石斋公不知此事,严东楼也能告之嘛。” “所以说,大兄入裕王府,严党未必会对大兄出手。” “有些风险,但也值得,毕竟严分宜年满八十,严东楼未有功名。” “嘿嘿,等严分宜过世,他严东楼总不好意思还不扶棺归乡吧?” 听幼子如此一番剖析,林庭机心动了,这的确是个机会,入裕王府一般来说都会在詹事府兼职,但林燫却微微摇头。 “分宜只是其一。”林燫叹道:“其二,是因为随园。” “随园?” “裕王府讲官出缺,去年末就已然惹人注意,但直到如今三月未定。”林燫久在翰林院,细细解释道:“嘉靖三十五年,翰林院提议复设日讲官,分宜、华亭均赞成,共选三人,唐汝楫、张居正、诸大绶。” 林庭机向听得聚精会神的幼子解释:“唐汝楫是严党中人。” “嗯嗯,诸端甫是那一年的状元,也是随园士子。” 几乎每次开口都会被打断的林燫咬咬牙,继续说:“唐汝楫是严党中人,张居正当年也已投入华亭门下,但诸大绶……更何况诸大绶丁忧,以潘思明补之。” 这次林燫加快了语速,“潘晟,字思明,嘉靖二十年榜眼,补日讲官,早被公认是随园一员。” 林燫刻意顿了顿,林庭机果然插嘴了,“也就是说,日讲官一事……随园早已插手。” “日讲官是替裕王讲学,一旦王府讲官出缺,就能立即补之。”林烃喃喃道:“如此说来,当年复设日讲官,只怕与龙泉公有关。” 林燫点头道:“所以,此次讲官出缺,随园不会坐视不理,但翰林院推举三人,无潘思明,亦无诸端甫。” 犹豫了下,林燫补充道:“去年末曾有传闻,裕王殿下颇赏识诸端甫,想等今年三月其除服起复。” 林庭机揉着眉心长吁短叹,入裕王府,这是一条通天之道,但伴随着风险,近如分宜,远如随园。 虽然直到去年才调回京中,但林庭机听了太多关于钱渊,关于随园的传闻,他知道那位虽然才二十多岁的青年在朝中的分量有多重…… 虽然林燫选择退却,补上来的也未必会是随园的人,就算是,也未必领这个人情,但林燫选择进取,抢了这个位置,就意味着和随园结仇。 得罪钱渊,得罪随园……林庭机实在是举棋不定,更何况因为烃儿,林家还欠了对方一个大人情呢。 “父亲,让大兄自己选吧,龙泉公为人宽宏有度……” 饶是林燫性情端谨也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钱展才睚眦必报的名声,京中何人不知? 就连林庭机也哭笑不得,嘉靖三十五年倭寇大举犯嘉兴府,阮鹗无能,卢镗战败,钱渊虽力挽狂澜但也是死里逃生,径直入京在陛下面前狠狠一状告上去,阮鹗入京不过数日就遭弃市。 “父亲,这次殿试答的不错。”林烃没搭理兄长的嘲讽,径直问:“之前不是说,会试上榜,接母亲入京吗?” 林庭机默默点头,自嘉靖三十五年起复,妻子一直留在家中照拂幼子,如今林烃身登皇榜,也该将妻子接来,一家团聚了。 “这么看来,小弟还是留在京中的好。”林燫想了想,“如若选庶吉士是最好,不然六部主事也不错,母亲入京也正好为小弟择一门好婚事。” 林烃不动声色的微微点头,母亲已经去镇海相看过了,也捎来了口信,对钱家小姐很是喜欢……不过父兄还不知道这事儿呢。 林庭机随意点点头,脑子里还在盘算利弊得失,开口道:“燫儿明日在翰林院……” “人多眼杂。”林燫犹豫道:“要不还是私下拜会随园,毕竟小弟得救,这事儿也不怕人说。” “干脆孩儿去吧。”林烃插嘴道:“父兄还是不出面的好。” 林庭机沉吟片刻,挥挥手道:“再想想,再想想……” 林家犹豫不定林燫要不要踏上这条通天之道,而随园里,徐渭、钱铮、孙鑨面面相觑,脸色都很难看。 从明面上来看,严党眼看着撑不了多久了,高拱引援徐阶、杨博、李默三人为援。 在座三人都心知肚明,杨博未历翰林,难以入阁,李默倒是庶吉士出身,但年纪太大了,而张居正被选中主要是因为高拱对其本人的赏识。 但这么一来,随园被踢出局了,虽然目前随园说不上有多强的实力,但好歹早在三年前就投入裕王麾下。 孙鑨轻声道:“今日放衙前,逸甫兄随口说起,年前殿下还问端甫何时除服。” “高新郑,高新郑……”徐渭冷笑道:“过河拆桥也就算了,都能替裕王做主了。” 逸甫是陈以勤的字,嘉靖二十年进士,选庶吉士,第一批入裕王府为讲官,向来与高拱不合。 钱铮的眼神复杂难言,去年侄儿遭科道言官弹劾,高新郑就有甩下钱渊将随园握在手中之念,不料如今却…… “展才不喜党争,但又如何能不争?”徐渭嗤笑道:“不过这次……就要看高新郑运气如何了!” 很简单的判断,朝中如今还少有人知晓林烃与钱渊之间的来往,陛下知道,李默知道,陆炳知道,但高拱肯定不知道,不然不会推出林烃的兄长林燫。 徐渭想起钱渊去年末那封信,高拱其人,虽有经天纬地之才,但惜量窄倨傲,又性烈如火,如若李默起复后与徐阶相争,留下来的那人,必定是高拱的对手。</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二十二章 临行(一) 镇海。 从去年的下半年就开始准备,钱渊知道计划不会那么顺利,但也没想到如此曲折离奇,从欧阳氏病逝到严世蕃拒绝离京,再到这次的科场舞弊案,钱渊不太清楚原时空有没有这么一遭。 确实有这么一遭,历史上弹劾董份的是如今巡按江西的耿定向,同样也是徐阶门下,从这个角度来看,徐阶早就将严党科场舞弊一事握在手心,只在等待时机。 钱渊更没想到的是,自己到三月底还没动身,要不是这场科场舞弊案,说不定都要拖到下半年了。 亲自将很久没有用过的苗刀悬挂在腰间,钱渊有些出神,南下三年,有出生入死,有力挽狂澜,有并肩而战,有纵酒高歌,亦有满脸泪痕、伤心欲绝…… 一个个鲜活的面孔在脑海中逐一闪过,有活的,有死的,有残的,有离开的,有留下的…… 钱渊的眼神渐渐坚定起来,无论如何,自己做到了……至少做到了一半。 接下来,自己将用自己的余生去维护这一切,让这小小萌芽尽快茁壮起来。 孤零零一个人的努力,能够让这个时代发生一点点的偏移,至于能走到什么高度,需要之后几代人,甚至十几代人的努力。 钱渊不知道自己究竟改变了多少,但他相信,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起点位置一点点的偏移,能够影响很久很久的未来,至少,至少不会比原时空更差。 “怎么又挂起这柄苗刀了?”在外面指挥丫鬟收拾东西的小七走进书房,“上次侯涛山一战后,不是说刀身裂开了吗?” 钱渊握住刀柄微微用力抽出刀身,再无昔日锋芒,镇海临近甬江,又在出海口,潮气颇重,使刀身暗哑无光。 “就要走了……”钱渊突然笑道:“放到后世,浙江巡按钱渊亲佩苗刀,应该也能卖不少钱吧?” 小七嗤之以鼻,“就这破烂能卖几个钱,倒是那柄剑品相好呢。” 钱渊顺着妻子的视线看见墙上挂着那柄宝剑,笑道:“那是裕王所赠……嘿嘿,史书上说裕王登基后缠绵后宫,朝政尽皆托付外朝……龙生龙凤生凤啊。” 徐渭信里已经说得清清楚楚,高拱颇有忌惮之心,宁可接纳张居正,也要将随园排斥在外……高拱下一步就是礼部尚书,然后入阁,如此忌惮,无非就是裕王对钱渊的信重,而这柄剑就是明证。 “包起来吧。”钱渊从墙上取出一柄比苗刀更破的长剑,“也包起来,都带回京中。” 小七记得这柄剑,曾经挂在随园书房内,被丈夫视若珍宝,她曾不止一两次看见丈夫站在墙边,久久凝视这柄破烂长剑,甚至眼中泪光盈盈。 寻了块丝绸将两柄剑包起来,小七随口问:“这次回京,对那边什么态度?” “毕竟是你娘家,要给他们留点面子?” 小七没好气道:“问这话,证明你就不想给他们留面子……随便你吧,反正按照这个时代的规矩,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钱渊噗嗤一笑,纠正道:“应该是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叔父去年末来信,还问起徐氏这三年可有诗篇传世……” 小七气得一脚踢过去,“扯谎扯得……都你的事!” “好好好,反正有文长在,大不了让他代笔。”钱渊受了一脚,搂过小七,“这次回京,只怕十年八年难回东南,要带什么都带齐了。” “其他的还好说,可惜以后再也吃不到新鲜的当季水果了。”小七靠在钱渊肩头,“再过个把月,桃子就熟了……” “然后是杨梅、西瓜、葡萄……”钱渊哼了声,“正好,回京后再也没榴莲吃了,那味儿……啧啧!” “你懂什么,榴莲营养价值最高!” “我看你就是嘴馋!”钱渊低头吻了口,“还没动静?” “怎么?急了?” “我不急,才满十八岁呢。” 小七无奈的叹了口气,“但你妈急啊,你叔母年前来信,话里话外还在问这事……” “实话实说,比起要个孩子,我更希望你平平安安。”钱渊小声说:“知道前世相亲那么多次为什么不成吗?” 小七瞪大眼睛,“难道不是你留恋花丛?” “扯淡,我是那种人吗?” “当然是,高中同学聚会,对你一致的评价是,花货!” “我不是,我没有,我冤枉!”钱渊有点无奈,“不想要孩子。” “丁克?” “嗯。”钱渊笑嘻嘻道:“在如今这个时代,丁克估摸着难,一个就好,不论男女。” 小七手肘撞了撞丈夫的肋间,翻了个白眼道:“你叔父还指望过继个侄孙呢……你叔母信中说了,如今青浦钱氏满打满算也就两个男丁……” 钱渊歪着脑袋想了想,“要不以后让儿子三妻四妾,生七八十个?” “我看是你想三妻四妾!” “又冤枉我……”钱渊求饶道:“昨儿王家姐姐来,一点面子也不给我留,她揍戚继光就算了,这次差点连我也揍!” “戚继光那是活该,王家姐姐心里有数,哪里敢揍你?”小七挣开丈夫的怀抱,“好了,知道你还有事,去忙吧。” 顿了下,小七又补充道:“京中的事不用顾忌我,你说过,历史上的徐阶父子结局算不上好,我想……至少应该比原时空要好。” 钱渊不在说什么了,摊开双手,由小七亲自整理衣着,转身手扶刀柄,大步出府,梁生早在外间等候。 钱渊翻身上马,在数十护卫的环绕中,趋马出城,往位于镇海、定海之间的长山镇方向驶去。 长山镇外的军营,号角连连,营门大开,身着铠甲的将领按名位排列出迎,今日来此相聚的都是钱渊的铁杆。 宁绍台参将卢斌为首,其后是升任浙东参将的侯继高,游击将军杨文,三人麾下多有钱家护卫出身的把总、正副队长,更多有这两年随钱渊在嘉兴、绍兴两府数度大捷得以升迁的中层将校。 戚继美远在江西,但钱渊并不担心,其麾下六个把总,一半都是钱家护卫出身,戚继光得信后亲自使其妻王氏携堂弟戚继明赶来。 “拜见龙泉公。” “拜见龙泉公!” 卢斌为首单膝跪下,身后众将纷纷跪倒,他们心悦诚服的跪在这儿,他们是最清楚这三年内钱渊做过什么的那些人。 不避斧钺亲身上阵,杀戮决断赏罚均明,手裹伤患得全军之心,竭尽全力使大军无后顾之忧。 这三年内,没有一个士卒粮饷短缺,赏银无着。 这三年内,几乎每一场值得称颂的战事都在面前这个人的手中绘制而成。</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二十三章 临行(二) 钱渊在营门外翻身下马,丢开马鞭,大步走来双手扶起卢斌,笑道:“当年嘉定城内,初出茅庐,如今为国捍边,功勋累累。” 卢斌顺势起身,展颜笑道:“当年嘉定初战,全赖龙泉公之力,末将从无或忘。” 这句话意味深长,东南诸将中,卢斌是和钱渊来往时间最长的一个,嘉定、崇德、长水、桐乡,卢斌打出名头的几战基本都是在钱渊的直接指挥下完成的。 如今钱渊即将归京,卢斌这是在表明心迹。 “你我相交于微末之时,不必以此相称。”钱渊手上用力,轻声道:“放心就是。” 卢斌躬身相谢,他这两年最担忧的就是至今还在狱中的父亲卢镗,原本希望立下军功救父,可惜虽然颇有军功,但最关键的上虞大捷没能分一杯羹,卢镗被关在昭狱已有三年了。 说起来卢镗也真够倒霉的,当年朱纨愤而自尽,卢镗被牵连下狱数年,之后东南倭乱,起复升迁,也就两三年又兵败下狱、 卢斌以军功救父已经不太可能了,如今就指望裕王登基大赦天下,而隐隐以裕王府为后盾的钱渊是他唯一的希望。 钱渊越过卢斌,挽起侯继高,伸脚踢了踢杨文,“诸位快快请起,皆钱某袍泽故友,何以行此大礼。” 侯继高笑道:“龙泉公……” “龙泉兄……”钱渊笑眯眯开口打断,周围登时响起一阵轻笑声。 “三年前钱某孤守崇德,幸得龙泉兄南下来援,当日便言,两柄龙泉合力,必能破局。”钱渊放声道:“桐乡一战,龙泉兄冒死冲阵,截断倭寇,以至大胜。” 侯继高苦笑着拱手,“展才。” 钱渊这才笑着拱手回礼,远在万里之外的京城,不能以单一的手段遥控,想保证自己在东南军中的影响力,利益、人脉、威望之外,也需要一丝情义。 钱渊在卢斌、侯继高、杨文的陪同下入营,视线所及都是熟悉的面孔,时不时打趣几句,捶了钟南胸膛一拳,提起苗刀说笑一二。 嘉靖三十六年初,瓦老夫人回师田洲,钟南率数百狼土兵留在东南,但并不集中,而是以小队的形式分散在卢斌、侯继高、杨文、戚继美诸军中,为基层军官亲兵护卫。 “升了把总!”钱渊停在一个年轻将领面前,笑道:“听闻去年在温州,纵马飞驰,斩将夺旗。” 年轻将领田七咧嘴一笑:“这是末将本分,小儿还需龙泉公照拂。” “钱某人从不毁诺!”钱渊翻了个白眼,“你家小子以后比你有出息!” 两年多前,钱渊许诺,军中杀倭最著者,可收其一子为徒,田七先在卢斌麾下,后随戚继美陆续参加山阴大捷、上虞大捷,再随张元勋南下温州,战功最著,其子虽然年幼,但钱渊许诺收其为徒。 一路进了营帐,钱渊收起笑容,接过杨文端来的茶盏,视线扫过卢斌、侯继高、张元勋和代表戚继光前来的戚继明。 除却守严州、嘉兴的浙西参将汤克宽,杭州的鲁鹏,绍兴的岳浦河,浙、闽两地沿海将领大都在列。 “三日后启程北上,无需相送。”钱渊抿了口茶,轻声道:“此次相聚,实是钱某几事放不下心。” 侯继高笑道:“首当其冲,必是捍卫海疆,不使倭寇复起。” “那是当然,耗尽心血,方有此况,如若倭寇再起,弹劾倒是小事,但三年之功,一朝丧尽。”钱渊点头道:“中丞大人应该都交代过了?” 卢斌的视线落在张元勋身上,后者是谭纶的心腹,起身道:“已然嘱咐,以乡勇为名募兵,时时操练,只是粮饷略微不足。” “无需担忧,此事钱某与中丞已有计较。”钱渊挥手道:“除此还有何难处?” “这一年多打制战船,善海战兵丁略有不足,另外会使鸟铳、铁炮的兵丁较少。” “龙泉兄原为吴淞总兵董克平麾下,最善火器,可抽调老人为军中教习。”钱渊看了眼坐在最远处的戚继明,“台州指挥使葛浩率水师南下,多有战功,元敬兄可别学刘备借荆州!” 戚继明抬起脸,傻乎乎的一笑……他是去年六月才从山东老家投奔福建堂兄戚继光的,不担任军中司职,只为戚继光身边护卫。 历史上,戚继明没留下什么名号,但钱渊并不知道,对方在山东老家才十一岁的儿子戚金倒是在历史上有些名气,那是戚家军最后的绝唱。 “倒是个会装傻的。”钱渊笑着指指戚继明,“回去告诉元敬兄,别什么好东西都往自个儿盘里划拉。” 钱渊曾经细细问过这次来送别的王氏以及戚继光身边亲卫,如果没有意外,一年之内,福建倭乱将彻底平定。 至于戚继光日后,钱渊倒是有些模糊的思路,毕竟这一世,汪直未死,新倭不起,戚家军的战功比不上原时空。 具体是北上蓟辽还是南下广东,钱渊倒是拿不定主意,当然了,最好是留驻福建……平倭之后,第二批通商的地点肯定会选在福建。 其实这是钱渊最头疼的问题,如果内阁或者兵部下决心要将戚继光、戚继美、卢斌、侯继高全都远调…… 这也是钱渊回京最需要解决的问题……如今严世蕃离京,严嵩岌岌可危,兵部尚书杨博总能回京了吧,丁忧守孝二十七个月,他都已经远在边塞四十多个月了! 从杨博又联想起了张四维,钱渊不禁微微摇头,他知道历史上隆庆元年高拱被逼辞官归乡,导火索就是杨博,没想到如今高拱就已经和杨博搭上了线。 钱渊一时间越想越远,想到了已经起复的诸大绶,回翰林院升侍读,仍为日讲官,又想起了这次入裕王府为讲官的林燫,又一个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再想起了林烃……林烃母亲叶氏已然入京,写了信邀母亲谭氏入京一叙。 钱渊神游物外,下面诸将都在默默等待,帐内寂静无声。 好一会儿之后钱渊才回过神来,笑道:“捍卫海疆,编练水师,护卫商船,余外自有钱某在京中筹谋。” 卢斌率先起身行礼,“必不负龙泉所托。” “必不负龙泉公所托。” 钱渊郑重其事起身回了一礼,“东南就托付诸位,虽远在京师,亦时时挂怀,诸位若有疑难之处,钱某倾尽全力。” 隐藏在情义下的是交易,实际上东南相当一部分的将领都从钱家酒楼以及钱家脱籍护卫的商业行动中得益,比如卢斌、杨文在钱家酒楼就是有干股的,比如侯继高、葛浩在谭七指海船贩卖中也是有份子的,类似的还有岳浦河、鲁鹏、戚继美等等。 侯继高笑道:“犹记得当年华亭县内,展才亲制月饼,令人垂诞。” 张元勋插嘴道:“前些日子去杭州府,听中丞大人提起,东南能得龙泉公亲身下厨者寥寥无几人……” “你们倒是打的好算盘!”钱渊笑骂道:“葛浩那厮登船之前,还念念不忘呢!”</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二十四章 临行(三) 众人大笑连连,说起来名声在外的文官亲自下厨,这本就是少有的事,但浙江就有两个,而且都名气挺大的,一个是钱渊,另一个是海瑞。 钱渊的厨艺如今在东南传的有点神,一方面来源于辣椒、洋芋、番茄、黄金棒等新奇物,另一方面是因为能让他亲自下厨的无不是当世人杰。 满打满算这些年,除却家人、护卫之外,得钱渊亲自下厨的官员只有前浙江巡抚吴百朋,前浙江总兵戚继光,现浙江巡抚谭纶,宁波知府唐顺之,这四人无不是身负名望,名扬天下。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得钱渊下厨,已经成了某种评定的标准。 最令人喷饭的是去年在闽县发生的一件趣事,福建倭乱,吴百朋调任福建巡抚,后贼军作乱,胡宗宪调闽赣总督。 人问吴惟锡、胡绩溪谁优谁劣? 时人答曰,吾尝闻,尧山公得钱龙泉亲下厨送行。 此事传到钱渊耳中,就差笑得满地打滚了,也不知道胡宗宪听闻有什么感触…… “好好好,一帮杀才!”钱渊骂道:“走,看看营地里有什么!” 也不过五六个人,钱渊做了几道小菜,让人从长山镇买了几坛黄酒,众人举杯聚饮,当夜就在营地歇下。 “其他都好说,编练水师需尽力而为。”钱渊斜斜倒在榻上,杨文端着热茶上来却被钱渊推开,“为何招抚汪直,无非看重其在海上之威,去南洋贩货的海船,输闽的粮船,要不是挂着五峰旗号,哪里能有那么顺利?” “如若水师不得力,难道一直指望汪五峰?” 钱渊起身用力握住杨文的胳膊,“朝中将起大变,戚家兄弟未必能留在东南,卢斌、侯龙泉、张元勋也有可能调离,但你必须钉在东南。” 让杨文留在军中,这是钱渊留下的后手,迫不得已才能用的一招后手。 “定不负少爷所托。”杨文单膝跪下,“汪直那边可需提防一二?” “有备无患。”钱渊缓缓道:“二舅……谭七指那边,等裕王登基再说,留点神。” “是。”杨文轻声问:“如若事变……还请少爷先行示下。” “以不起倭患,护卫商道为先。”钱渊叹道:“不管是倭患再起,还是海路断绝,你家少爷我在京中……就失了根基。” “钱家护卫数代头目,唯独你杨筠江智勇双全,腹有韬略,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今夜的黄酒入口绵软,后劲倒是不小,钱渊又歪倒在床上,踢掉鞋子,笑道:“这次你心想事成,只苦了周泽!” 杨文难得的嘿嘿笑了几声,十天前他迎娶了袭人,虽然谭氏不太乐意,但小七坚持从钱府出嫁,陪嫁财物让本就有些吝啬的谭氏大为恼火,婆媳俩还闹了一场。 原本袭人是打算和晴雯一起出嫁,可惜江西那边大战未歇,周泽身为把总实在是没办法回来。 “告诉你小子,袭人虽然是丫鬟,但却和她家小姐情同姐妹……” “不敢当此言,少奶奶名门贵女……” “别废话!”钱渊一脚踹过去,“她家小姐当年在徐府什么境况你又不是不知道,都是袭人、晴雯护着。” “三年前就说定了,袭人出嫁,日后为府内后院管事,现在好了,被你抢走了……” “哎,你留在东南,袭人也只能留下,可怜你家少爷我被埋怨……还好周泽那厮来信说战后跟着回京,晴雯那日哭成什么样了,也不知道她们仨什么时候才能再聚首。” 从腰间摸出块玉佩递过去,钱渊随口道:“鬼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算是提前贺你儿子满月了……” 杨文接过玉佩摸了摸,心里估算价值不菲,正要推辞,却听见少爷呼噜声起,已然沉沉睡去。 迟疑片刻杨文将玉佩小心翼翼收好,拿过被褥替钱渊盖上,又倒了杯茶放在桌上,才轻手轻脚的出了营帐。 “少爷睡了,都小声点。” “噢噢,杨哥,坐,坐。”梁生招呼正在一起喝酒的护卫小声点,转头笑道:“少爷这段日子天天苦着脸,也就今天来这儿才心情好了点。” 杨文没接这个话茬,沉默了会儿才开口问:“你准备跟着少爷入京?” “嗯,老婆儿子一起去。”梁生笑道:“少爷也提过,替我在军中谋个位,或者老家黄岩县也能弄个捕头。” “那为什么不去?” “没意思。”梁生打了个哈欠,嘿嘿笑道:“捕头让堂侄去了,还是跟着少爷入京,说不定还能帮的上忙呢!” “你别捣乱就不错了!”杨文训斥道:“入京后少言慎行,就算别人招惹你,也得忍一时之气。” 梁生用古怪的眼神看向杨文,“忍一时之气……张三哥去年还在说这事呢,少爷当年入京第一日就将内阁次辅的长子打得满脸都是血,还是少奶奶的父亲……张三哥说后来少爷责他胆怯,还扣了他一个月的月银呢!” 杨文有点头痛,顺手一巴掌抽在梁生的后脑勺上,惹得对面几个钱家护卫窃窃私笑。 梁生狠狠瞪着对面,却不敢反抗……杨文算是他半个师傅,掷矛之术就是杨文手把手教给他的。 “此番入京,护卫队选出多少人?”杨文又问:“刚才听少爷提起,周泽会跟着入京,彭峰已然入京数月,王哥、张三他们呢?” “少爷吩咐过,不能超过百人,但想跟着少爷入京的至少一百五六十人,留一些在镇海这边,毕竟老夫人还在,有些可能会入军,候参将和卢参将白日里还在讨人呢。” “王哥和张三哥……就不晓得了。”梁生摸着后脑勺,心里琢磨张三、周泽已然入军,此时不能离职,而护卫队头领王义已然回了镇海,只是平日里不太看得见。 杨文叹了口气,郑重其事道:“凡事留神,少爷安危就托付你了。” “必不使少爷赴险。” 第二日清晨,在诸多将官躬身相送中,钱渊率护卫出了营地,径直疾驰去了金鸡山脚的招宝村。 “嗯?”钱渊看见迎出来的单臂汉子,脚步一顿,“回来了!” “回来了。”毛海峰有点委屈,“已经运了一船洋芋去闽县,据说要送到江西去。” 钱渊看汪直迎了出来,点点头继续说:“我母寿诞那日,一海商送了两个朝鲜美女……老船主,让毛兄弟再跑一遭吧。” 汪直上前作势踹了毛海峰一脚,“待会儿拿针线把你嘴巴缝起来!” 钱渊冷笑道:“老船主这是要护短啊,放心,有机会收拾你!” 毛海峰撇撇嘴,“龙泉公不是要回京吗?” 你都要回京了,还能收拾我?</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二十五章 临行(四) 一行人在正屋坐定,除了钱渊、汪直、毛海峰之外,钱锐也在场。 “钱某不日启程回京,东南诸事……”钱渊眯着眼打量着汪直,“东南倭乱多年,能得如此境况实是有幸,如今通商两年,但海禁未开,还望五峰船主顾全大局,勿使半途而废。” “龙泉公放心,老夫必尽全力维护大局,护卫商道,不使倭患再起。”汪直郑重其事道:“开海禁一事,还需龙泉公筹谋。” 钱渊微微点头,“已然说了无数次了,此亦钱某心愿,已经绑在一起了。” 汪直笑道:“龙泉公此番入京,还需打点一二……” 打点一二,那是要银子的,汪直已经准备好出血了。 “还是算了吧。”钱渊拖着长长的调子,“海商礼单,都被锦衣卫密探送到陛下面前了!” “什么?!”汪直一个激灵,“锦衣卫!” 这个时代,锦衣卫的名头可止小儿夜啼,汪直被吓的一身汗。 “陛下都问了,展才何以如此畏妻……”钱渊盯着毛海峰,“不想再下南洋也行,司礼监黄公公倒是来了信,再要十匣八匣的走盘珠。” “十匣八匣……”毛海峰苦着脸看向汪直。 汪直小心翼翼的问:“龙泉公,锦衣卫……” “无碍。”钱渊随口道:“锦衣卫指挥使陆文孚还欠着钱某人情呢,再说了,海商重礼大都送入内承运库,陛下也是知情的。” 这方面钱渊还真不敢大意,他已经交代人将海商送的礼按照日期、来源一一列表,准备回京全都交上去……通商一事两袖清风,何苦在这方面染的一身泥泞。 “对了,户部少司农黄懋官来信,今岁择福建三府、江西两府,并山东、辽东、山西、湖广、北直隶、南直隶各选一县试种红薯、洋芋。”钱渊抿了口茶笑道:“如若真的亩产十石以上,老船主真的有可能得以授爵。” 虽然有这种期盼,但听到钱渊这么说,汪直一时哑然说不出话来,两只手都在颤抖。 “至于是世袭爵位还是流爵,不太好说。”钱渊想了会儿问:“老船主如何看?可要入京?” “老船主坐镇东南,如何能轻离?”钱锐突然开口道:“或可以子嗣入京以沐天恩。” 汪直眨眨眼,“我儿……” “方先生说的也是。”钱渊点点头,“老船主入京,钱某还真放心不下东南。” “这样吧,记得老船主长子才十七岁,可使人护送其入京。” “侄子王汝贤可行!” 钱渊蹙眉摇头,“老船主那侄儿太过谨慎小心,又不通文墨,只怕难当大任” “那龙泉公的意思?” “记得老船主义子王滶,鄞县人,通文墨,知进退,可担大任!” 所谓的王滶就是毛海峰。 钱渊转头冷笑着看向目瞪口呆的毛海峰,“回京就收拾不了你?” “等你到了京城,看钱某怎么收拾你!” 汪直哭笑不得,钱锐面无表情……好吧,必须承认自己这个幼子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祖父鹤滩公虽然尖酸刻薄,但真的算不上睚眦必报! 钱宅门口川流不息,多有当地大户、世族提前来送行,钱渊已然放出风声,离浙之日,无需相送。 前院忙的不亦乐乎,这段日子难得冒头的王义正指挥人手,毕竟近百护卫随少爷入京,需要收拾的东西太多了,还有不少兵器需要放在专门打制的木柜暗格中。 后院倒是不慌不忙,因为此番上京的只有钱渊、小七夫妻两人,虽然林庭机妻子叶氏已然入京,来信邀谭氏入京一聚,但信中丝毫未提及儿女婚事,谭氏犹豫许久,决定暂不入京。 其实就算谭氏入京,也不过送女儿出嫁,并不会长留京中……相比较而言,如今的她更怜惜长子长媳。 “别板着脸了。”钱渊笑嘻嘻的逗着小妹,“哥哥即将远行,这么难受?” 小七没好气的瞪了眼丈夫,碰到你这种哥哥,真是前世不修。 “好了好了,知道你想什么。”钱渊摸了摸妹妹头上的发髻,小声说:“叶氏来信,虽未提及,但显然有意联姻。” 小妹眼睛一亮,都没去管被弄歪了的发髻,一把抓住哥哥的胳膊,虽然没说出口,但表情显然在问,为什么? “闽县林氏如今出仕者三人,除却贞耀,即其父礼部侍郎林庭机,其兄詹事府右春坊右中允林燫。”钱渊缓缓解释道:“前吏部尚书李默与为兄不合,而其是林庭机的举主,这还是小事……” “如今朝中风起云涌,严党将败,徐党汹汹,李默欲起复,而高新郑举林燫入裕王府……” 钱渊低头看了眼听得懵懵懂懂的妹妹,笑道:“林氏被卷入政争,此时不宜提起联姻之事,但此番为兄入京,林氏当会一叙。” “还没听懂?” 钱渊没有再解释,其实这事儿基本已经定下来了,林燫入裕王府抢了诸大绶、潘晟的位置,那么,只能是非友即敌,如若为敌,叶氏就不会来这封信。 这时候,外间传来呼声,一个丫鬟领着王义疾步过来。 “少爷,京中来信。” 钱渊蹙眉接过王义递来的两封信,先拆开一封看了几眼,随即递给了王义,“留点神,若无把握,不要轻举妄动。” 王义沉默点头,一字一字看完,将信纸捏成纸团塞进嘴里,咽下去才躬身退下。 片刻后,钱渊坐在后屋,笑着对父亲钱锐说:“京中已然大变,此番严党受损颇重,但徐华亭也没得太多的好处。” 钱锐迅速浏览一遍,”白启常何人?“ “嘉靖二十九年二甲进士,光禄寺卿,严东楼心腹,看来这次科场舞弊案……这口锅是扣在他头上了。”钱渊点头道:“严世蕃被驱逐出京,回乡守孝,白启常罢官充军发配琼州。” “最惨的是董份,此人是严党中最可能在数年内入阁的人选,罢刑部侍郎,只留翰林学士虚职闲住,再无望入阁。” 钱锐轻声念道:“吏部天官吴鹏勒令致仕,文渊阁大学士吕余姚署理吏部。” “吕本其人大体不涉党争,但三年前李时言下狱,京察未毕,陛下就是令吕本署理吏部行京察,结果严党大胜,徐党大败。“钱渊笑道:“华亭只怕大失所望。” “吕余姚……” “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刑部右侍郎杨大章,昏庸贪鄙,迷恋权位,收钱判案。”钱渊随口道:“其即吕余姚业师。” 钱锐眼神复杂的看了眼儿子,这般事打听的清清楚楚,此番入京真不知道是好是坏。 但不管好坏,只怕很长很长时间再也无法相见,钱锐心中有些黯然。</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四十三章 定大略(上)为盟主骑猪虎爷加更 等着给钱渊接风的众人在随园里等着,等着……一直等到茶都冷了,菜都凉了,等到月光都透过窗户照进厅内,钱渊才姗姗来迟。 钱渊一脸灰败的将手中的盘子递给冼烔,“菜都冷了,拿这个填填肚子吧。” “展才又研发新菜了?”孙丕扬好奇的探头过来,他在镇海两年亲眼见钱渊将一个个海外送来的物种制成美味可口的菜肴。 陆一鹏接过来咬了口,“里面是鸡蛋……呃,还有葱花。” 钱渊今晚也是醉了,小七吃其他的吃不下,吃鸡蛋灌饼一口气吃了十张……最后还是陆氏不敢让她继续吃了。 斟了杯酒,钱渊举杯道:“谢过诸位今日相迎,先干为敬。” 众人齐齐起身举杯,孙鑨笑道:“三年了,展才终大功告成而返京,如今朝中剧变连连,还需展才定人心,择时机。” 这句话意有所指,在座众人都听的出来,这不是指已经和随园彻底撕破脸的徐阶,而是已经和随园起隙的高拱。 “先放一放。”钱渊的视线从在座众人脸上一一扫过。 今日出城相迎的是以孙鑨、诸大绶为首,但徐渭在西苑,陈有年、吴兑在户部、兵部事务繁多,陶大临下昭狱,余者包括陆树德、包柽芳、潘允端都出城相迎。 今夜在此相聚的人有增有减,大都是第一批入随园的老人,唯独多了个孙丕扬,这是钱渊之前特地交代过的。 “高新郑此人类胡汝贞。”钱渊轻声道:“才高而量窄,只需放一放……他会明白的。” 孙鑨看了眼徐渭,试探问:“可是因逸甫兄等?” 钱渊微微点头,“裕王府内,高新郑一言而决,但他日朝堂,他高新郑还能一言而决吗?” 这是高拱的致命之处,张居正深得徐阶秘传乌龟缩脑之术,但陈以勤、殷士儋、张四维、林燫,以及以后徐阶、吴山、李默肯吗? 高拱隐忍这么多年,几乎没培养出什么势力,裕王府的同僚都得罪了个干净……这也是他为什么对张居正如此重视的原因。 他日高拱上位,随园中如此多俊杰都是派的上用场的,这也是他为什么曾经起意将随园收入囊中的原因。 高拱对钱渊的排斥,主要集中在裕王这个宝贝身上……说的简单的,高拱是怕钱渊争宠呢。 “今日先定大略,再谈细事。”钱渊推开冼烔递来的鸡蛋灌饼,“朝中剧变,严东楼被驱逐出京,严党已然无回天之术,筠泉公入阁,董用均闲住,吏部天官出缺……” 徐渭补充道:“李时言起复礼部尚书,加翰林学士,掌翰林院事。” “但这一切与我等何干!”钱渊冷笑道:“狗咬狗,一嘴毛!” 如孙鑨、徐渭、诸大绶、吴兑等人都神色如常,自从三年前钱渊剖析,朝中诸公将东南战局视为党争棋子之后,他们对钱渊时常脱口而出的这些话都视若无睹。 但孙丕扬脸色变了变,将内阁首辅、内阁次辅骂成狗,将两位大佬的党争视为狗咬狗…… 徐渭瞥了眼孙丕扬,低声道:“所以,如今只有一个问题。” “陶虞臣。”钱渊冷笑道:“华亭这等阴私手段,倒是让人小瞧了!” 众人沉默片刻,几日前锦衣卫指挥使陆炳亲入随园提人的场面还历历在目。 孙鑨轻声道:“其间缘由到底如何?” “《亟处大奸巨恶以谢天下疏》,是虞臣为董传策定稿的。”徐渭慢腾腾的说:“但此事是去岁十月之前。” “也就是说……华亭捏着这事在手上。”陆一鹏啧啧道:“月前徐党弹劾科场舞弊案,一脉相承啊。” 孙丕扬有点坐立难安,要知道陶大临已经被关入昭狱,他们是如何知道实情的? “陛下心里也有数。”钱渊毫无顾忌的说:“就为这事,今日还被陛下骂了顿……居然让人暗地里将手伸入随园。” 孙鑨咳嗽两声,“展才,如之奈何?” “其实是两件事。”钱渊起身踱了几步,手中犹自端着酒盏,“其一是虞臣兄,华亭无非是想将随园拖入这摊浑水中,但此事缘由如今尚是秘闻。” 停住脚步,钱渊冲着冼烔努努下巴,“虞臣兄对你如何?” 冼烔愣了下起身道:“如兄如父。” 这句话不假,冼烔是寒门士子,父亲早逝,是陶大临不忍见其弃学,一力提携,这才连连登科。 三年前钱渊离京,怕冼烔年轻气盛闹事,就是嘱咐陶大临严加管教……这次冼烔没闹出事,反而是陶大临闹出大麻烦。 “崇文门外,钱某说了有仇报仇,有怨报怨!”钱渊冷笑道:“既然说了要替老友找他吴时来的麻烦……明日你就去找那厮的麻烦,把事情抖出来!” 钱渊还记得嘉靖三十五年自己从嘉兴府的战场回京,曾经见过董传策、徐璠、张居正、吴时来汇集一堂……徐璠和张居正都是徐党的最核心人物,董传策和吴时来应该是外围。 事实上,钱渊的猜测是正确的,历史上就在这一年,董传策、吴时来、张翀三人同一日上书弹劾严嵩父子,董传策是华亭人,张翀是徐阶的门生,吴时来曾任松江府推官……这显然是徐阶的主使谋划。 后来三人都被贬谪出京,但也得到莫高的声望……这一世是不用想了。 钱渊绕着桌子缓步而行,口中络绎不绝,众人侧耳细听。 “弹劾分宜,何至于下狱?” “但在严东楼遭死士伏击之时弹劾严分宜,这才是下狱的缘由。” “所以,博茂将内情抖出,才能达到效果。” “陛下今日许钱某入昭狱一探虞臣兄,可见并无苛责之意。” 孙鑨在心里盘算了下,点头道:“如此一来,便能将虞臣和董传策分开而论。” “华亭此计之毒就在此处!”徐渭丢下啃了一半的鸡蛋灌饼,“弹劾分宜,以此下狱,难道虞臣能否认吗?” 众人纷纷点头,无论如何,将近十年时光,弹劾严嵩属于政治正确,可能就连严党都这么想……陶大临无论如何也不会也不能否认是自己为奏折定稿,否则名声必然败坏。 孙鑨迟疑了下,转头看向跃跃欲试的冼烔,“博茂,不要闹得太大……” “不!”钱渊打断道:“闹得越大越好,子直兄、叔孝兄再补上两份弹劾奏折。” 孙丕扬觉得自己是脱不了身了,索性苦笑道:“弹劾何事?” “自然是谎报军功。”陆一鹏笑道:“放心,此事我一清二楚!” 陆一鹏就是松江人,当年董邦政率军力保上海县城,两度援手华亭,最终却是吴时来贪功上报。 孙鑨皱眉道:“展才,闹得如此大……” “这就是其二了。”钱渊厉声道:“他徐华亭敢将手伸进随园,陛下以此相责……他敢伸手,钱某就敢砍!”</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四十四章 定大略(中) 孙丕扬强自镇定,他入随园也有小半年了,平日里相处甚是融洽,没想到钱渊回京,一改风气,连内阁次辅的手都想剁了。 沉默片刻后,徐渭无所谓的耸耸肩,“反正早就撕破脸了,砍就砍……现在徐华亭自顾不暇呢,谁都觉得是他下手杀了严世蕃。” 孙丕扬倒是知道钱渊和徐阶撕破脸,毕竟兵围巡抚衙门在镇海不是什么秘密,他琢磨了下低声问:“展才适才提到,狗咬狗,不关随园的事……” “两个人。”钱渊竖起两根手指,“其一是吴时来,其二……此事还需……” 众人莫名其妙的看着钱渊的视线从每一个人脸上扫过,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吴兑,他叹了口气,“展才的确不能亲自出手。” “谁?”冼烔瞪大了眼珠子。 “还能有谁?”吴兑苦笑道:“三年前展才初入京城,朝野上下皆知其和徐府不合,为何?” 徐渭拖着长长的调子,“那自然是因为展才一顿拳脚将徐璠打的鼻青脸肿。” 厅内响起低低的笑声,当年那一顿拳脚……钱渊后来都想谢谢徐璠,没有那一出,纵使有个内应赵文华,严世蕃未必肯和和气气呢。 想救出陶大临,首先要将陶大临和董传策做切割,想要切割,首先就要和徐阶撕破脸! 只有和徐阶撕破脸,才能在不影响陶大临名望的前提下将人捞出来。 不是私下撕破脸,也不是双方心知肚明的撕破脸,而是将这一切撕掰开放在大庭广众之下,让所有人听得清清楚楚,看的真真切切。 在这种情况下,还有比徐璠更合适的选择吗? 徐府其他几个人,徐涉已经去了南京,徐阶次子幼子还小不懂事呢,张居正背景复杂,总不能找到徐阶本人,给他来一拳吧? 数来数去,只能是徐璠了。 当然,钱渊是不能出手的……毕竟有辈分差别,实在说不过去,虽然钱渊挺想亲身上阵的。 冼烔要去怼吴时来,徐渭挺合适,但他轮值西苑,常年在嘉靖帝身边,不能随随便便动手。 剩下的人大都是文质彬彬的士子,去年随园闹六科,下手最狠的孙铤如今在镇海,另一个是陆一鹏。 “不行。”钱渊摇摇头,“子直兄是松江人,一家老小还在乡梓之地,徐家人可不是善茬!” 徐渭的视线落到了孙丕扬的身上,这倒是个合适的角色……曾经上过战场,有胆气,配上几个钱家护卫就行。 孙丕扬心一提,让我去揍内阁次辅的长子……呃,很可能要不了多久就是内个首辅的长子! “不行!”钱渊再度摇头,“叔孝兄后面还有他事。” 孙丕扬松了口气,苦笑道:“展才于东南行事,先如草蛇灰线,后显霹雳手段,堪称锐气无双,不意入京依旧。” 钱渊扬声道:“随园聚众为党,不为私利,不为官位,但求俯仰无愧。” “说的好!” “展才所言极是!” 顾盼四周的孙丕扬面有感慨之色,团团拱手道:“孙某愿将此身托付。” 看钱渊紧锁眉头,徐渭使了个眼色过去,“具体事宜,稍后再议。” 钱渊一怔,知道徐渭已经有了人选,只是不方便现在说出口,点头道:“找个漏处,落在明处,小惩即可。” “嗯,小惩即可。”陆一鹏怪笑道:“若是下手重了,怕是展才在后院要夫纲不振。” 不去看钱渊那张黑脸,陈有年饶有兴致的说:“去年南下在镇海,展才有次说漏了嘴,回后院身上沾了脂粉味,连门都进不了!” “这事孙某最是清楚。”孙丕扬兴致勃勃的说:“台州大户柳家有女,慕展才风采,欲以侍妾之身侍奉,镇海县城传的沸沸扬扬……那晚展才来找我饮酒,一直入醉,回不去啊!” 众人哄然大笑,其中冼烔笑得最大声,他年初成亲,娶潘晟侄女为妻,潘氏温柔小意,冼烔通房都有三四个了。 这些人中可能只有徐渭能够“理解”钱渊,对他人来说,婚姻是结两姓之好,但对钱渊来说,他看中的只是人而已。 一阵喧闹后,冼烔拉着陆一鹏、孙丕扬开始盘算怎么怼吴时来,是文攻呢,还是武斗……随园士子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类似的传言早就已经沸沸扬扬了。 选官后一直留在京中的吴兑、孙鑨向钱渊打听东南诸事,细细问起乡梓。 特别是吴兑,如今升任职方司员外郎,颇得赞誉,已有人将其与浙江巡抚谭纶相类比,谭纶就是从职方司员外郎升任郎中,再外放台州知府,因军功名闻东南如今升任浙江巡抚。 “当年山阴遭倭寇如此猛攻,要不是展才率军急行数十里赶至相援,只怕……”吴兑举杯相敬,“如此大恩……” 说的不客气点,正是因为那次山阴会稽大捷,才能让京城随园始终保持着高度的凝聚力……毕竟随园中多有山阴会稽人。 钱渊举杯回敬,一饮而尽,正色道:“既负职南下,自有守土之责,君泽兄无需相谢。” “当日城池摇摇欲坠,倭寇登城,众人束手,府尹宛溪先生欲举剑自刎。”诸大绶叹道:“钱家护卫自山中出,列阵以对,力抗倭寇,继而进击,横扫千军。” 略微顿了顿,诸大绶换了个话题,“展才,前日日讲,裕王殿下相询,为何迟迟不归。” 没等钱渊开口,诸大绶笑着说:“已然向殿下说了徐氏身孕,殿下还说等你上门……” 一旁的徐渭嘿嘿一笑,“就在昨日,张叔大寄语,高新郑要为展才设宴接风呢!” 钱渊一听就明白了,噗嗤笑道:“看来高新郑不知钱某何许人啊!” 说得好听点,这是高拱给出的橄榄枝,说的难听点,这是高拱以此试探钱渊听不听话。 直接登门拜访裕王,和以高拱为中间人拜会裕王府,这两种代表着截然不同的意义。 通过高拱,意味着钱渊认怂,意味着钱渊愿意投入高拱门下,更意味着钱渊愿意将随园拱手相让。 钱渊和严嵩、严世蕃始终保持的是合作关系,为此一脚将差点坏了事的赵贞吉踹飞,高拱却希望将以钱渊为首的随园众人揽入怀中…… 想瞎了你高新郑的眼! 其实从三年前开始,钱渊在裕王心目中就占据了不低的地位,这三年内钱渊可没少使劲儿,应星糖铺已经都转到裕王府名下了,至少和原时空相比,高拱在裕王心目中的地位要低了不少。 这和裕王口袋鼓了有关,这和裕王生了儿子有关,也和钱渊得嘉靖帝允许出入裕王府有关……而这三点都直接和钱渊相关。 呃,其中第二点钱渊是不认的。</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四十五章 定大略(下) 计划中,回京第一件事是去西苑觐见,去严府拜祭是个意外事件,原本第二件事,钱渊准备明后日去一趟裕王府……但今天嘉靖帝玩的有的让钱渊胆战心惊。 再考虑到高拱对随园,对自己的排斥,甚至还以此试探,钱渊想略微等一等再说。 视线在众人身上打了个转,钱渊沉思片刻后道:“裕王府那边,端甫兄代为一行,高新郑……” 徐渭冷笑道:“要不让林贞耀随其兄走一趟?” 钱渊在心里盘算了下,高拱这个人吃软不吃硬,将林燫引入裕王府本就是为了很可能起复的李默……这时候通过林家去撩拨高拱,真不是个好选择。 看了眼徐渭,钱渊摇摇头……如果后面再弄出什么林家、钱家定亲,高拱那气量,只怕要恼羞成怒啊。 这时候,门外人影闪动,众人转头看去,齐齐起身行礼。 “世叔。” 钱铮笑着进门,“没喝多吧?” 不能怪钱铮进门第一句话就问喝没喝多……三年前除了会试那几天,他几乎每次来随园,里面不是聚众饮酒就是聚众搓麻,就没见过他们正儿八经的会文过! “今日为展才接风,小酌几杯而已。”孙鑨让出位置,请钱铮坐下。 徐渭突然灵光一闪,看了眼钱渊,冲着钱铮努努嘴。 钱铮和高拱是有交情的,倒是个拜会高拱的好人选,而且钱铮是科场前辈,士林中颇有名望。 钱渊没好气的瞪了眼徐渭,让我叔父去……和我自己去有什么区别? 这件事甚至都不能让随园士子出面。 暂时将这件事丢到脑后,钱渊扬声道:“诸位,钱某南下三年,一为击倭,二为通商,后者有利有弊,这三年来,书信不断,子直兄、登之兄去年赴沿海一行,又有叔孝兄北上,文和兄南下……” “本朝开国近两百载,田赋不均,贫民失业,苦于兼并,富有奇珍异宝,贫无立足之地。” “说一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并不为过。” 陈有年轻声道:“红薯、洋芋可就救万民,但不可解土地兼并之祸。” 钱渊点点头,手指往下,“如果没有土地,亦能活命呢?” “以商贾代农?”诸大绶皱眉道:“无农不稳。” “所谓无农不稳,实则因为人要活着,总是要填饱肚子的,更别说修路建城、大军讨伐,总是粮草为先。”陆一鹏高声道:“如今有亩产二十石的红薯、洋芋,无农不稳可以略缓。” 钱铮开口道:“即使推广红薯、洋芋,必定人口倍增,土地兼并只会愈烈。” 钱渊指了指东南,“天下之土,何止脚下。” “海外?”徐渭皱眉道:“迁居他处,向来谨慎少见,更别说移居海外。” “但这却是一条路。”钱渊耐心道:“其实倭国、大员多有闽粤浙人移居,如大员占地约为两浙半数,南洋多有岛屿,小者如两三府洲,大者堪比一省。” “倒是听说过大员,据说森林茂密,少有人迹。”孙丕扬插嘴道:“这等地方,只怕移居亦少有人。” 诸大绶倒是摇头道:“秦汉时,两湖还多有瘴气,隋唐时,岭南尚为流放之地……展才,此事非一时之功。” “五代人?十代人?”钱渊笑道:“总归有个口子……自古以来未有三百年之朝,为何?” “土地兼并。” “不错。”钱渊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鸡蛋灌饼放在桌上,一旁的孙丕扬无语了……那是我吃到一半的! “两成人占据了这块饼的八成,而且其中还有相当一部分的人是不缴纳税赋的,而八成人口只能去抢剩下的两成。” “何解?” “其一,将八成分割出来,其二,将这块饼做大。”钱渊从吴兑的盘子里夹了块没吃完的丢在桌上。 厅内一时安静下来,有的人皱眉苦思,有的人眼神闪烁,有的人击节赞赏,也有的人叹息摇头。 “说到底两条路。”徐渭懒洋洋道:“一条是张居正那条路,一条是展才这条路。” “张叔大?”诸大绶转头问:“文长且说说。” “清查天下田亩。”徐渭嘿嘿笑道:“如晋时土断,豪门无不相惧,虽因此国库充盈,却种下大祸。” 诸大绶嘿然闭嘴,在座诸人都是饱读史书的,晋时土断,其中最重要的两点就是人口和田亩。 虽然明朝没有两晋时的高门世族,但遍布全国的士绅以及宗室拥有太多太多的阻碍理由……既得利益者,谁肯吃这种亏? 所谓的种下大祸,指的是当年的恒温,也指的是有此企图的张居正。 张居正死后家族那般惨状,不是因为得罪了无数官员的考成法,也不是因为推行一条鞭法,更不是因为权柄过大引得万历忌惮,而是因为清查天下田亩。 从张居正提出清查天下田亩的那一刻开始,他和他家族的命运已然不可更改,本人死在清算之前已经算是运气了。 最重要的是,在座众人……每一个都是既得利益者,纵然知道土地兼并之祸,但谁都不肯站出来,在这时代,家族在他们心目中的分量太重太重了。 如诸大绶、吴兑,他们能忍受贬谪出京,能忍受才华不得施展,但难以忍受家族的败落。 略微等了等,看再无人开口,钱渊轻声道:“此其一,其二,叔孝兄曾驻守上虞,又知镇海事,可知杀倭最利者何物?” “鸟铳。”孙丕扬扬声道:“在下出身山西,常居塞外,见过边军所使火枪,远远不及鸟铳,此为杀倭第一利器。” “上虞大捷,孙某于城头处亲见,数百真倭嘶吼冲阵,其剽悍之势更甚蒙人,然官军前阵鸟铳、虎蹲炮齐发,一举破其前阵,戚元敬乘势进击,三刻钟内横扫数千倭寇主力。” 钱渊闭目静听,又问:“铁炮如何?” “威远城头数尊铁炮,可保镇海一县,纵敌数以十倍,亦难攻克,实是守城利器。” 吴兑补充道:“台州指挥使葛浩率浙江水师南下,海船运载铁炮,以此连战连胜。” “鸟铳、铁炮均从西洋而来,汪直以此起家,麾下数以万计。”钱渊微微点头,睁开眼睛,叹道:“若不开海禁通商,汪直挟倭寇,携鸟铳、铁炮侵袭沿海,如何?” 吴兑叹道:“纵有戚元敬、俞志辅这等名将,只怕局面亦不可收拾。” “若有朝一日,西洋国以巨舰火器相逼,窥视中原,如何?”钱渊脸上有着令人捉摸不透的复杂神色,“难道沿海官军以破旧火枪,难经海浪的沙船迎敌吗?” “都说开海禁通商,但实则两分,通商为次,开海禁为先。” “本朝厉行禁海,欲开海禁,只能以通商解朝中用度之窘为先。” 钱渊环顾四周,语气中有着斩钉截铁的坚定,“今夜所定大略,开海禁,助则为友,逆即为敌!” 看看周围众人的表情,钱渊内心深处松了口气,看样子忽悠成功了。</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四十七章 拉清单(上) 走进直庐的那刻,徐阶就有了觉悟……被人误解,被人鄙夷,斗了十多年的老对手还要继续都斗下去的觉悟。 在严世蕃的死讯传来仅仅三天后,严嵩再次出现在直庐中,他没有或坐或躺在为他特地设置的藤椅上,而是坐在了代表内阁首辅,持笔票拟的首位。 已经好几年行将就木的模样了,但今天的严嵩精神抖擞,双目如电,神色肃穆……不用想了,是来为儿子报仇雪恨的。 “子升来了。”严嵩淡淡道:“今日来的迟了,虽朝中无内阁次辅一职,但入阁多年,怎可如此懈怠?” 徐阶面无表情的行了一礼,“谢元辅教诲。” “罢了,且坐吧。” 吕本眼观鼻鼻观心,吴山忍不住偏头瞥了眼坐下的徐阶,严嵩这两句话意味深长……的确没有所谓内阁次辅一职,只是默认的接任内阁首辅的继任者而已。 严嵩带着刺的话是在说,就算老夫滚蛋,也未必轮得到你徐阶接任。 徐阶忍气吞声的坐下,心里暗骂,这老东西先丧妻,后丧子,没想到还能挺得住……不会是回光返照吧? “今日票拟大都已然安排妥当,只余两事。”严嵩将两份奏折丢到桌上…… 后面的话没听清楚,但第一句话就让徐阶心神不宁,安排妥当了? 所谓内阁,最初只是作为皇帝的智囊团、秘书存在的,但渐渐成了实际的权利中心,但从模式上来说,应该是内阁共议,然后内阁首辅票拟上呈。 但如果内阁首辅不愿共议,独享票拟之权……其他的大学士只剩下端茶倒水的份了。 严嵩父子在十多年里都是独享票拟大权,换句话说,徐阶端茶倒水十多年了……在严世蕃被赶出京城后的这一个多月里,除了个别事,徐阶已经开始实际行使内阁首辅的权力,票拟。 毕竟还没上位内阁首辅,徐阶还假模假样的和吕本、吴山共议……但现在严世蕃一死,严嵩回到直庐,重新独揽票拟之权。 “马顺卿,记得是嘉靖二年进士……”吴山的视线落到恍恍惚惚的徐阶脸上,“少湖公?” 听到“嘉靖二年进士”进士一词,徐阶立即回过神来,到现在将近四十年了,还在朝中的嘉靖二年进士几乎全都是他的同党。 “南京户部尚书马坤,嘉靖二年进士,曾任顺天府知府,大理寺卿。”严嵩看向徐阶,缓缓道:“南直隶通州人,与松江府不过一江之隔,子升应该熟的很。” 吴山顺手将奏折递给了徐阶,眼神闪烁的说:“南京振武营兵变。” 一旁的吕本缩了缩脑袋,现在可以确定了,元辅这是准备开始一个个拉清单算后账了……据说严世蕃途中转去南京,就是南京户部尚书马坤命振武营五百士卒护送严世蕃回乡。 结果途中遇匪来袭,振武营士卒先畏战而逃,后哄抢严府财货……甚至如今京中还有传言,有死士藏于振武营中,趁乱劫杀严世蕃。 无论如何,在严世蕃被杀一事中,振武营起到的是负面作用,而马坤又是嘉靖二年进士,铁铁的徐阶党羽。 按照惯例,如今的户部尚书方钝快要致仕了,除非从其他五部调任,否则最可能接任的就是南京户部尚书马坤。 呃,历史上振武营兵变还要等一年,而马坤在此之前调任北京户部尚书,前途一片大好……结果还是被牵连下狱,最终罢官归乡。 “此事南京守备太监何绶亦有本递司礼监,老夫之意,还是要询其根本的好。”严嵩偏头看了眼吕本,“来了吗?” “一刻钟前已至。”吕本在内阁干的就是跑题的活,出去将人领了来。 看到来人,徐阶嘴唇微启,但立即抿紧嘴,是户部左侍郎黄懋官,此人也是户部尚书可能的继任者之一,而且因推广红薯、洋芋一事得朝野赞誉……又一个徐阶看不顺眼的货色。 嗯,严党那是死对头,除此之外,但凡和钱渊挂上钩的,在徐阶心目中,好感度统统减一。 “君辨辛苦了。”吴山笑道:“才归京两日,本应歇息几日,今日实是不得已。” “吴阁老谬赞了。”黄懋官叹道:“此次出京,果如之前揣测,西北、辽东各地,均不愿种植红薯、洋芋,生怕误了收成。” “不得已以户部为名,选了四处,以官田试种,许诺得利尽归地方,有损户部来补。” 黄懋官苦笑道:“还好两浙、苏松、闽赣、山东都不用户部操心……” “展才早就安排妥当了。”严嵩颔首笑了笑,“嘉靖三十四年,南京兵部建振武营以备倭,那一年君辨晋南京户部侍郎。” 振武营兵变的消息还没传播开,内阁接到的是名义上管辖应天府官军的南京守备魏国公徐鹏举急递入京的奏折。 黄懋官接过奏折看了几眼,脸色大变,振武营兵乱,胁南京兵部尚书张鏊,魏国公不能制,被乱兵赶的纵马狂奔逃窜,乱兵围攻南京户部衙门,户部尚书马坤侥幸逃生,但死了一个户部侍郎,两个户部郎中。 他并不清楚,历史上死了的那个户部侍郎正是他自己,而且还是被扒光了衣服,裸尸于市。 不过如今,这对于黄懋官是个好消息,他可以确定,自己升任户部尚书最大的对手马坤完了。 在心里略微打了腹稿,黄懋官缓缓道:“嘉靖三十四年,百余倭寇自嘉兴攻入杭州,绕行入徽州府后北上,越宁国府渡江至太平府,窥探南都,时南直隶为之大震,后南京兵部尚书张时彻建言组建振武营以备倭。” 在场众人无不是人精,其他的不说,对两京六部的头头脑脑的履历那是烂熟于心,第一反应就是……时任南京兵部尚书张时彻,呃,又一个嘉靖二年进士,徐阶的同年。 徐阶也是无语了,这应该是巧合吧? “初时,选派精锐,军士有妻室者月给粮饷一石,无妻室者六斗,每石米折银五钱,后南京户部尚书马顺卿请奏减每石折银,去年南京户部再请奏革募补军士妻室之月粮,继而发饷拖期。” 顿了顿,黄懋官补充道:“南京户部请奏减折银,以南京户部存粮、库银输北京为由,但实则从去年起,镇海税银每三月入太仓库,户部从南都所借早已退回。” 现在事情已经明了……黄懋官就差直接说出口了,南京户部尚书马坤一次又一次的克扣士卒饷银,逼出了振武营兵变。 严嵩一眼都没有看徐阶,只缓缓道:“当许复旧制月粮及折银,乱兵不可姑息,当密捕为首者,再议南都户部、兵部之责。” 其实振武营在东南平倭中基本没发挥出什么作用,仅有如今的江西副总兵刘显是出身振武营,但带去的士卒都是废材,刘显在浙江几度大败也有士卒不得力的缘故。 很难说马坤一次又一次的克扣是出于公还是出于私,但这个黑锅只能让他来背。</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五十三章 盟约(下) 酒已凉,菜已冷,相对而坐的两人毫无散席之意。 “浙江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藏杀机,倭寇虽不敢来犯,但依旧流窜海上。”钱渊解释道:“大批商船出海,有的西去倭国,有的北上朝鲜,有的南下去南洋,若无水师护佑,若无得力将官,只怕日后还有反复。” 说到这,钱渊拱拱手,此意不言而喻。 张四维松了口气,笑道:“戚元敬、戚继美一门双杰,俞志辅一时名将,卢镗、侯继高后起之秀,葛浩、张元勋台州虎将,均剿倭杀贼有功……” 看对面钱渊依旧眉头紧锁,张四维也皱皱眉头,试探问:“浙江?” “不一定是浙江,日后或许还会选苏松、福建开海禁通商。” 张四维缓缓点头,“此事张某不敢应下,还等舅父回朝……” 文官对武将的天然警惕性……钱渊苦笑一声,“子维兄肯帮忙言语一句,钱某已然感激不尽。” 钱渊的底线是留下戚继美,而杨文是必定不能调任的,不过如今董邦政调任浙江总兵,钱渊放心不少。 顿了顿,钱渊突然笑道:“倒是北山公不用子维兄言语了。” “哈哈,北山公与舅父诗词唱合,乃为至交。”张四维笑了笑,不过神情颇为怪异。 董邦政为吴淞总兵,王崇古如今已然升任苏州知府,两人多年并肩剿倭,交情极深,张四维接到过王崇古的信件,可能就是因为和王崇古交情深,董邦政才被调为浙江总兵,彻底沦为武将。 诸事谈定,钱渊不再说正事,只笑着说起东南诸般趣事,从海外传来的番茄、玉米棒倒算了,还有各式香料、水果,精致的毛毯,威力巨大的鸟铳和铁炮。 张四维对东南关注的重点一在于通商,二在于剿倭,仔细询问上虞大捷、山阴会稽大捷的细节。 “舅父曾在信中提到,倭寇武艺高强,无谓生死,兼之性情暴虐,不让鞑靼铁骑,展才实有大功。” “堂堂正正倒也不惧,只是东南少有战事。” 聊了一阵后,张四维敏锐的察觉到问题,追问了一阵后惊讶道:“伤者七成得活,五成得归?西北战事频繁,若得此技,能活多少士卒!” “无碍。”钱渊大手一挥,“这番归京,诊所随之而来的也有不少人,到时候子维兄挑些去教教就是。” “展才做的了主?”张四维试探问。 钱渊立即黑了脸,“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谁是子维兄身边那块墨?!” 张四维大笑道:“舅父于苏州来信……展才与舅父见过,理应知其善谑,信中言,东南翘楚,文不出钱展才,武不过戚元敬,惜尽皆俯首雌虎。” “背后言他人长短,非君子所为!”钱渊冷笑道:“他日倒是要找学甫兄讨教讨教!” 张四维笑声顿歇,这货还真是个不肯吃亏的主啊,调笑几句,就想做自己的长辈? 不过张四维也不是个好欺负的,轻声道:“展才归京,总要去拜会殿下,倒是看展才如何与叔大兄互称。” 钱渊眯着眼打量着张四维,哎,和这货说话比和张居正、徐阶说话还累啊! 张四维这话明明白白的透露出这个意思,你钱展才今日相邀,难道没有其他事了? 要知道被裕王尊为师长的高新郑对你可是很不满的……不然你曾得陛下许可随意出入裕王府,入京第一日入西苑觐见,那第二日理应拜会殿下。 能向高新郑说清的,不能是随园中人,不能是寻常官员,只能是裕王府的讲官,张居正不会出面,陈以勤众人和高拱颇有间隙,而林燫因其弟林烃也不适合露面,最合适的人选,也是唯一的人选,就是以杨博为后盾的张四维。 的确,钱渊选中的就是张四维。 钱渊平静的看着张四维,“若子维兄肯帮忙,替钱某带一句话即可。” 张四维也不说肯不肯,只问:“何话?” “钱某此番回京,不回翰林。” 张四维瞳孔微缩,“展才,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虽然庶吉士也勉强算翰林一员,但没有经过留馆或授翰林编修之职,入阁之路几近断绝。 已经起复的李默就是个例子,他是正德十五年进士,选庶吉士,但之后转为户部主事,没有留在翰林院,所以在嘉靖三十五年之前,徐阶都不视其为敌。 直到嘉靖三十五年,嘉靖帝点李默加翰林学士……一般情况下,非翰林院出身的官员是不太可能任翰林学士的,这个职务和礼部尚书一样,是入阁的先兆……也正是从这时候开始,徐阶开始谋划倒李。 嘉靖朝情况很特殊,嘉靖帝随心所欲不太讲规矩,几任内阁首辅如张璁、夏言、方献夫、桂萼都不是翰林出身,但以后呢? 下一任皇帝还会这样? 嘉靖帝这种不讲规矩的皇帝几百年有一个都算稀奇事了,还指望裕王登基后也不讲规矩? 换句话说,钱渊这个承诺,意味着他做出了个让张四维难以理解,也完全能让高拱放心的抉择。 张四维忍不住轻声劝道:“展才年不过三十,何至于此?” 从张四维的角度来说,钱渊是他在裕王府中最好的结盟对象,他颇为佩服高拱,但也知道,自己的对手是张居正。 他更知道裕王对钱渊的重视,从年龄分层来看,他也希望和钱渊联手。 从舅父王崇古不断的信件,在张四维脑海中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身形,再到今日亲眼所见,一席长谈,张四维忍不住在心里叹息……惜高新郑量窄。 今日钱渊提出的四点,没有任何一点是为他自己考虑……这一点,张四维如何看不出来? 钱渊面色惨淡,举杯一饮而尽,长身而起,踱步道:“他人言钱展才狡诈多谋,他人言钱展才视财如命,他人言钱展才不避严党,他人言钱展才擅杀俘虏……” “但钱某知晓自己想要什么,想做什么……” “王侯将相非我所念,此生唯愿俯仰无愧。”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啊,虽然钱渊前世没学过表演这门课,但七七八八的影视剧也看了不少,至少……在这个没有电视电影的时代,演技算是出挑的!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张四维今年恰满三十,二十四岁之前都埋头书牍,虽然颇有心机,但显然还是太嫩了,对于这样逼真的演技……完全信服! 张四维长长一揖,“愿为展才走这一趟。” 钱渊坦然受此一礼,扶起张四维,双手相持,轻声道:“守护相望。” “必然守护相望。” 张四维应下此诺,与钱渊结盟,无论对自己,对张家,对舅父杨博,对晋商,甚至对远在苏州的舅父王崇古,都是好事。</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五十八章 都察院(上) 经此一战,随园名气愈发大了,当然,不都是美名……好吧,至少一半是恶名。 毕竟随园六七个人虽然也都受了伤,但对方十多个人有四个被抬去医馆,至于徐璠……据说徐府的家法再次换了,三年前换成藤条,这次换成了荆条。 最让人大跌眼镜的是向来文质彬彬的诸大绶,去年随园闹六科,他还在丁忧守孝,这次也没赶上。 翰林院里有同僚斥随园残暴不仁,诸大绶火力全开,将那厮喷的面无人色,最后动起手来……从昭狱回来憋了一肚子火的的陶大临一马当先,最后虽然鼻青脸肿,但将嘴贱的那货送去太医院了。 啧啧,从那之后,但凡随园中人所在的衙门,再没人嘴贱了。 动手? 随园奉陪到底! 有本事你上书弹劾啊! 传闻嘉靖帝对此的态度是,“胡闹”。 现在朝中对随园的态度有点古怪,一方面颇为同情,徐阶如此阴私手段,真是不讲究啊。 另一方面也颇为忌惮,这帮货跟钱展才学了个全,一言不合就要大打出手,而且和钱渊南下击倭一样……战绩辉煌! 特别是如今钱展才归京,战力更强了。 对此,冼烔,陆一鹏,潘允端等人都挺委屈的,去年闹六科,那是对方先对冼烔动手的好不好,这次大斗殴,也是徐璠先动手的好不好! 钱渊更觉得委屈的,这次真的是意外,要不是徐璠失心疯踹那一脚,也不会闹的那么大……这次真的和我没关系,为毛要我来背这个黑锅? 可惜在外界看来,其一,前一日你钱展才入京,第二日随园就大打出手,最关键的是第三日陶大临就出了昭狱,虽然你不在场,但说不是你主使的,鬼都不信啊。 其二,三年前入京,你钱展才只出过三次手,打了两个人……徐璠和邹应龙,这次这两位是被揍得最惨的,还说不是你的意思? 清晨时分,钱铮一切准备妥当,陪着妻子,女儿吃完早餐,准备出门去上班……从这个角度来说,嘉靖帝堪称仁厚君主,大家不用月亮高悬就起床忙着参加早朝。 明朝的朝会基本上全都是装模作样,那么多官员,大部分连皇帝的脸都看不清楚,品级低的官员压根没资格说话。 什么御史跳出来弹劾某位大臣……都是瞎扯淡,绝不可能发生的,弹劾都是有固定流程,奏本需要先交到通政司。 一个早朝只允许说三到五件事,而且都是事先商议好的,内阁的阁臣或者六部尚书出列大略说说,皇帝接一句“可”或“照此办理”之类的……这有什么意思? 还是嘉靖帝好啊,躲在西苑里修道炼丹,大家都能睡个懒觉……虽然也有些老夫子叹息今上不勤勉,但大多数人都心甘情愿。 钱铮在心里琢磨今天送去通政司的弹劾奏章会不会比昨天更多,最近弹劾随园中人的奏章比较多……然后他就看见了精神抖擞的徐渭,以及眼角闪烁着泪花的钱渊。 还没等钱铮发问,就听见长长的哈欠声…… 钱铮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在其位,司其职!” “谨遵叔父教诲。”钱渊又是一个哈欠,从袖子里取出一本奏章,“昨夜侄儿为此通宵不眠……” 嗯,没毛病,都察院权利范围很大,但在京中的御史只会干一件事,喷人,回京后挂在都察院的钱渊对其很适应。 能不适应吗? 谁不知道他钱展才最早成名就是因为那张嘴。 而且都察院是唯一不需要官员长时间坐衙的机构,毕竟御史们到了年底也是有考核标准的,所以需要外出寻找素材。 比如林润上个月弹劾平江伯世子大街纵马踩踏平民,如果他一直待在衙门里,如何能抢在前面上书弹劾呢? 一般来说,对同一件事或同一个人,最先递交的三本弹劾奏章才能纳入考核标准。 钱渊真想一辈子待在都察院了,每天不论时间去点个卯,然后就能自由自在,看谁不顺眼还能上书骂人……就算骂错了也没关系,反正御史嘛,风闻奏事! 要不是昨天钱铮罗里吧嗦的说了一大通,钱渊是准备中午再起床去点个卯……算了,都起来了,去点个卯再回来接着睡好了……别问,问就是去寻找素材了。 这段时间算是钱渊入仕以来最为轻松的一段时光,毕竟下一步如何走要等李默入京……但所谓的轻松只是钱渊的想象,小七每天白天瞌睡的不行,晚上却精神抖擞,偏偏晚上的游戏……钱渊现在不太敢玩。 正想着呢,那边的钱铮就说起李默了,“等展才回翰林院就没这么轻松了,李时言掌翰林院事,其人刚强,考核必严。” “算算时日,也该入京了。”徐渭含含糊糊的接了一句。 钱渊都懒得开口,叔父就是不肯死了这条心,李默又不傻,不管为公为私,为人为己,都不太可能接纳钱渊重回翰林。 当然了,钱渊这边的态度是需要摆出来的,他转头看了眼徐渭,后者微微点头示意。 三人出了门,钱铮坐轿,徐渭上了马车,钱渊却是翻身上马,带着四个护卫驱马去了都察院。 “哎,展才,今儿这么早!” “展才,中午安排下?” “就是,钱家酒楼也太贵了,还真吃不起!” 钱渊原以为自己挂在都察院,会很受排斥,毕竟去年那拨事,几十个御史上书弹劾随园和钱渊,而徐阶的主要势力就在科道言官这块儿,甚至风宪之首左都御史周延是嘉靖二年进士,徐阶的同年。 随园士子中,陆一鹏,孙丕扬先后入都察院为御史,平日里和同僚相处并不算融洽。 但没想到的是,回到都察院的钱渊很受欢迎,毕竟大家没什么根本性的矛盾,有个平日见不着人影,但见到了就多多少少有些好处,平常大方豪爽的同僚,为毛要排斥? 这和都察院的特点也有很大关系……什么特点? 就算是徐阶,也无法彻底掌控都察院,百多个御史啊,背景复杂无比,别说隔了一层的徐阶了,就是左都御史周延都弄不清楚很多下属的真正背景。 而钱渊言辞锋锐或者说尖酸刻薄的口才,以及一言不合就要怼或者说大打出手的作风,以及平日懒散的习惯,意外的很配都察院。 就算是不少徐阶的门生对钱渊的态度也很不错,这就值得玩味了,不得不说陶大临一事给徐阶扣了太多分,无形中也给钱渊加了不少分。 当然了,那场大斗殴中下场的几个御史自然不会来讨这个没趣,比如邹应龙,看到钱渊就退避三舍……前后算算,已经被钱渊或随园揍了三回了。</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五十九章 都察院(中) 一路笑嘻嘻的打招呼,钱渊去里面点了个卯,然后找了个地方开始打瞌睡。 还是不回去的好,一来省的晚上叔父唠叨,二来小七白日里也只是打瞌睡……昨晚拉着自己说起前世旧事说到三更天,实在是困的狠了。 一觉睡醒,看吩咐护卫送来的饭菜已经到了,虽然只是配好的盒饭,但味道不错,钱渊让小吏分发下去,自己拎了份又带着奏章径直去了内厅。 按规矩来说,弹劾奏章理应是都察院统一送去通政司的,但在实际操作中,为了保密或者时效性,弹劾奏章往往是御史亲自送去通政司的。 不过钱渊今天无所谓,要不然在家门口就递给叔父了。 当然了,这种模式也直接导致了左都御史对下属并没有非常强的管束力,很多势力都能将手伸进都察院。 一进门,钱渊就看到个让自己不爽的人,同为嘉靖三十五年的进士,历史上弹劾至严世蕃被弃市的林润。 “哎呦,若雨兄。”钱渊拱手笑道:“这次又谁遭殃了?” 这两年,林润名气不小,先后弹劾两京数名高官以至于罢职,被誉为“敢严惩奸恶。” 林润勉强笑了笑,却没吭声,只向端坐的左都御史周延行了个礼。 “外出避避风头也好。”周延随口道:“老夫再想想吧。” 看着林润离去的背影,钱渊不禁心中狐疑,这厮可不是个善茬……这是想外出巡按? “崦山公。”钱渊行礼后笑道:“若雨兄以正立朝,两袖清风,兼有爱民之德,外出巡按,民众当夹道相迎。” 周延定睛看着面前这个下属,年纪轻轻打起机锋来倒是好手,都察院御史外出巡按可能涉及的面非常广,地方、军务、江防、盐务、漕运太多太多了。 而钱渊最后那句话点出了民众,这是在问是不是巡按地方? 又点出了夹道相迎……这是在问是不是巡按浙江呢,林润身为徐阶的门生,想去巡按浙江,有钱渊这个前任在,绝不会有民众夹道相迎的。 “都说了是外出避避风头。”周延笑道:“怎么?今儿展才是准备贿赂上官?” 钱渊也笑了,“一份盒饭,何谈贿赂?” 周延摇摇头,看着钱渊将饭盒打开,却没有动筷,而是拿起钱渊放在桌上的那份奏章看了看。 啧啧,一口气弹劾了二十多个,全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周延有些无语,这也太敷衍了吧。 仔细看看,居然还有好几个随园士子……什么弹劾这几个不好好上班,聚众搓麻! 周延瞄了眼淡淡笑着但明显神游物外的钱渊,人家请假难道不是因为被你怂恿去打架斗殴以至于受伤?而且搓麻地点难道不是你家随园? 这时候的钱渊正在琢磨浙江巡按这个职务,其实所谓巡按和巡抚两个职务都属于京官,都不是常设的。 比如浙江巡按在吴百朋之前有将近三四年都罢设,比如浙江巡抚在朱纨和王民应之间也有三四年是空缺的,历史上胡宗宪复任浙江巡抚之后就罢设了,历史上的阮鹗是第一任福建巡抚,当然这一世换成了吴百朋。 在钱渊离职之后,朝中并没有推举出下一任浙江巡按……毕竟这个位置太特殊了,堪称火药桶。 巡按御史的权力很大,代天子出巡,大事奏裁,小事立断,而管辖的范围往往会根据前任来确定……上一任浙江巡按钱渊基本上除了民生政务之外什么都管。 垂诞这个位置的人不在少数,毕竟甬江如今都被称为“银江”了,但够不够资格,有没有能力,这是个问题。 不出问题,有可能得陛下欢心,但一旦出了问题,说不定被一撸到底。 而今天林润的动向……这不得不让钱渊警惕起来。 严党的人绝对不行,太贪,而且很可能将来被清算的时候被人弹劾通商之事,要知道徐阶、李默、吴山都和严党不合。 虽然严嵩如今气势汹汹,但毕竟八十岁的人,只是凭着一口气……呃,也能解释为回光返照。 徐阶的人更不行,严党看到的是银子,而徐党或许会将通商一事作为日后的筹码,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出大事。 再碰到个赵贞吉这类的王八蛋,就算事后钱渊将其一刀一刀剐了也后悔莫及。 钱渊对此也有过考量,陆一鹏是个不错的人选,在都察院资历虽然浅了点,但却曾经南下查验红薯事,对东南熟悉,而且是松江人氏,没有避讳。 同样出身松江的宜黄知县杨铨也不错,他因坚守宜黄,整顿民生而名声大噪,很可能今年调回京城入都察院为御史。 唯一的问题是,这两个人都是随园士子。 明朝官职讲究权力制衡,嘉靖帝玩这一套更是炉火纯青,浙江巡抚是钱渊的小舅,宁波知府唐顺之、台州知府宋仪望都是钱渊私下举荐的,嘉靖帝也心知肚明。 宁海知县赵大河和钱渊关系匪浅,而且还是同年,镇海知县孙铤干脆就是随园核心人员。 更别说钱渊南下击倭,于军中颇有威望,戚继光、俞大猷与他交情不浅,戚继美、卢斌、侯继高都算是他的旧部,张元勋、葛浩、鲁鹏要么与他有同袍之情,要么是其小舅谭纶旧部。 换句话说,不敢说浙江,至少宁绍台三府算是钱渊的自留地了。 的确如此,不仅仅的明面上的官员,钱渊将大量旧部,以及退伍的士卒推荐到镇海、宁海各处充当管事,别人的人脉都是往上,而钱渊选择沉下去,这让他在宁绍台三府的根基……很难被动摇。 在这种情况下,钱渊很难使嘉靖帝挑选随园士子任浙江巡按。 特别是这次回京,钱渊自身的分量比起第一次入京重太多了,随园之外,明面上也就户部尚书方钝那个犟老头还呼来唤去。 钱渊在心里琢磨有没有暗子能派上用场,或者挑选一个两边不靠的御史……但两边不靠同时又有能力,还对开海禁持赞成态度的御史,有点难找啊。 但无论如何,面前的这位左都御史都是能派上用场的,选御史出京巡按,向来是左都御史举荐两人,陛下从中钦点一人。 “年纪轻轻,想的太多,也不嫌累。”周延已经吃完饭了,“三年前嘉兴府力挽狂澜,立即赶赴京城,据说心力交瘁以至不觉不醒,还不引以为戒。” “是,是,多谢崦山公提点。” 看钱渊用力舒展眉头,但依旧心事重重的模样,周延叹道:“都告诉你了,林若雨是出去避避风头。” 钱渊一时没有明白过来,但周延并没有继续提示,而是端起刚沏的茶慢慢抿起来。</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六十章 都察院(下) 在朝中大九卿中,周延是非常特殊的,与他类似的还有一个,如今的吏部尚书欧阳必进。 欧阳必进身上最显著的符号是严嵩的小舅子,而周延身上最显著的符号是嘉靖二年进士,徐阶的同年。 所以外界都将其视为严党、徐党,但实际上这两个人都不是派系的核心,拉的上关系,但并不涉身其中。 欧阳必进任工部尚书时,对严世蕃诸多不法行为多有劝阻,虽然效果不大,后来调任刑部尚书,还让严世蕃“收钱放人”的名声都受损。 周延看徐璠也不太顺眼,这货虽然没有严世蕃那般可恶,但太能作了。 欧阳必进严整法纪,廉洁奉公,被嘉靖帝赞誉“端慎老成”,周延为人峭直清介,砥节奉公,是朝中不多的那种一年下来都没几人弹劾的重臣。 而且这两人经历类似,都是走布政使、巡抚、总督、都御史、尚书、左都御史这条路,理政经验丰富,民生、军务都有涉猎,有实干之才。 事实上,欧阳必进和周延还是同乡,都是吉安府人,前者安福县,后者吉水县,距离不远,早年就相交莫逆,一直保持来往。 有这样的履历,所以这两人都对钱渊赞誉有加,特别是当年钱渊抛却庶吉士毅然南下一事。 欧阳必进曾经在给俞大猷的信中赞钱渊功济与时,前南京兵部尚书张时彻也是嘉靖二年进士,在给同年周延的信中也对钱渊设市通商大为夸赞。 在严世蕃死讯传来之后,再加上连接发生的诸事,周延也毫不犹豫的认为主谋者是徐阶……他太清楚严世蕃对徐阶的威胁程度了。 在钱渊回都察院后,周延对其还算不错,前者立即顺着杆子往上爬……一个月下来,至少日常走的已经挺近的了。 呃,从这儿也能看得出来,徐阶的势力、名望几乎是看得到天天往下跌……周延可不是邹应龙、林润,他不是徐阶的党羽,撇的远点顶多是个同年关系。 看钱渊还没看出缘由所在,周延叹道:“既收了贿赂,那就提点一二吧……展才,最近几日,京中除了那场斗殴,都在议论何事?” “李时言快回京了!”钱渊猛地拍案而起,“原来如此……林若雨也胆子太小了吧……不对,难道当年……” 看这厮瞥来的眼神有些古怪,周延挥袖道:“老夫明年恰逢一甲子,是时候归乡养老了。” “李时言都能起复,崦山公何以言老?”钱渊笑吟吟道:“对了,若雨兄是欲巡按何地?” 还是不放心啊……周延抿了口茶,慢悠悠道:“山东巡按来信,其父病危,欲返乡以奉。” 终于放心下来了,这种很容易查证的事是不能乱说的,钱渊松了口气,笑着将话题扯开。 周延曾经担任南京兵部尚书,还曾经提督两广军务,对东南编练新军很感兴趣,频频问起其中阵列、练兵等事。 去年末,张琏率军攻破安福县,欧阳家横遭大难,后贼军攻吉水……明朝中前期有句话,“翰林多吉水,朝臣半江西”,可见吉水县官宦人家的数量。 胡宗宪急调戚继美所部,奔驰数十里相援,三刻钟大败贼军,力保吉水不失,而周延就是吉水县人。 林润想巡按地方,原因很简单,但也很复杂,就是因为即将入京的李默。 三年前,就是林润弹劾国子监祭酒沈坤,最终弯弯绕绕一圈下来绕到了李默身上,最终李默倒台,林润与严党发生冲突,被贬谪出京外放知县,第二年因政绩卓越才回京入都察院为御史。 当年的李默一时间可能还没想明白,但现在肯定是知情的,自己当年的下场是严嵩、徐阶合力为之。 那么林润呢? 他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林润是被严党逼出京城,但如今却是徐阶的门生……更何况,林润还是福建人,算是李默的同乡后辈。 钱渊猜测,或许李默会想得更深一层……当年林润上书弹劾国子监祭酒沈坤,到底是无意的,还是受人指使的? 林润到底是什么时候投入徐阶门下? 李默那性子……严嵩、徐阶的面子都不给,找个由头寻林润的麻烦还不是轻轻松松。 啧啧,从林润自请出京,这事儿还真不太好说呢。 聊了好一阵儿,钱渊绕着绕着终于绕回来了,问起浙江巡按出缺一事。 “展才简在帝心,还问老夫作甚?”周延捋须笑道:“还没放衙呢,展才可去西苑。” 钱渊干笑几声,大斗殴的第二天自己就被召入西苑,被嘉靖帝劈头盖脸的骂了顿……主要是骂他太能惹事,而且惹出这等事居然还不在场! 钱渊也是无语,他体会到了徐阶的感受,这黑锅算是死死扣在脑门上了。 后面大半个月里,钱渊基本上是吃饱了睡,睡饱了吃,西苑没去过两回,倒是小黑被留在里面了,据说和狮猫又闹了两场,可惜连连败北。 之所以没有在嘉靖帝面前提起浙江巡按一事……主要是嘉靖帝曾经询问过徐渭,巡按浙江,何人能为? 入京第一天那件事给钱渊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从那之后,钱渊谨言慎行,不敢提这件事,更不敢轻易将陆一鹏推出来。 看看时间差不多了,钱渊准备回去,虽然距离放衙还有一个多时辰。 面对钱渊的行礼,左都御史周延最后如此说:“通商一事,虽曾遭朝臣所劾,但于国有功。” 钱渊愣了下,郑重其事的作揖行礼,隐藏在这句话之下的是周延隐隐的承诺。 挑选谁巡按浙江,这是嘉靖帝的权力,但举荐哪两个人选,这是左都御史的权力。 一路回了随园,一进去钱渊就听见陶大临的严词训斥,这段日子陶大临虽然回了翰林院,任重录《永乐大典》分校官,但比起前两年,来随园的频率明显高多了。 被陶大临训斥的当然是冼烔,这货请假养伤都一个月了,天天跑到随园来,一来就拉着彭峰、梁生搓麻。 虽然看到钱渊进来了,但陶大临还在训斥,冼烔低着头不敢反驳。 “小赌怡情……” 钱渊话说到一半就在陶大临的逼视下住了嘴,顿了顿改口道:“也该干正事了,虞臣兄有所不知,今日小弟已上书弹劾博茂。” 冼烔翻了个白眼,笑骂几声。 不多时,徐渭和孙鑨一同回来。 “展才,刚刚听得消息,石斋公已至通州,明日入京。”孙鑨笑道:“若不出迎,只怕难回翰林。” “都察院挺好的。”钱渊懒洋洋的回道:“恨不得就在都察院待到致仕。” “算了吧,他出迎李时言……”徐渭冷笑道:“弄不好当场闹起来,李时言也是六十多的人了,一个不好被气得只能归乡,那就不好收场了。” 钱渊摸了摸鼻子没吭声,他前段日子回京后才偶尔听人提起……去年胡应嘉南下查验红薯事,在杭州被自己一顿冷嘲热讽,据说夜里被气得吐血。 当然,胡应嘉本人是不认的。</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六十二章 李默的变化(上) 关于今天这一段表演,钱渊曾经从理论和实际操作两个方面对徐渭进行过培训,这是一次非常重要的表演。 不能畏畏缩缩……人家李默是出了名的性情火爆,你畏缩,虽然顺理成章,但要知道嘉靖帝是那种无事都要疑三分的皇帝。 但也不能过了火……万一闹到最后,李默被逼着应下这事儿,钱渊那就要欲哭无泪了,因为张四维到现在还没去寻高拱,按照钱渊的推测,张四维也怕出意外啊。 要是张四维跑去找高拱,说钱渊下定决心不回翰林院,结果李默入京后,许钱渊回翰林……那钱渊就把高拱、张四维全都得罪死了。 所以,听到李默这句话,徐渭没有反驳,而是看向了嘉靖帝,“陛下,天下何人不知展才设市通商?” “宁波知府唐顺之主持通商一事,更何况红薯事也未必与通商相关。”李默面无表情的说:“自古以来,海外多传来奇物,若红薯亩产十余石,那是陛下怜惜万民,祈祷上天,假与他人之手赐予大明。” 徐渭倒吸一口凉气,没想到啊,滚蛋了三年后,李时言也会媚上了! 这句话不仅仅是在拍嘉靖帝的马屁,最关键的是“祈祷上天”这个词……这是李默在表明态度,是陛下修道,上天才会赐下如此宝物,所以,陛下……继续修道吧! 如今的嘉靖帝,基本上除了朝中势力制衡和户部、内承运库银子之外,已经不大管事了,大量的时间用在修道炼丹上……就琢磨着尽早修仙得道。 听到这句话,嘉靖帝心怀大开……心想李时言可比吴曰静要懂事,前礼部尚书吴山入阁后,几次劝阻嘉靖帝修道炼丹。 听听,以前从不拍马屁的人,一旦拍起马屁来不让严嵩、徐阶,而且前后如此大的反差,让嘉靖帝都眉开眼笑了。 呃,这和徐渭的做派有异曲同工之妙啊! 徐渭平日对其他人横眉竖眼,只顾着一个劲儿的舔嘉靖帝,这也是反差。 难得被堵的一时没话说的徐渭愣了下才说:“石斋公这是视若无睹,睁着眼睛装瞎子……” “难道上天赐红薯予大明,非陛下之功,而是钱展才之功?” 李默的反问让徐渭想吐血,这厮的脸皮现在修炼的刀枪不入了! 倒是嘉靖帝的脸皮没那么厚,他自己心里是有数的,自钱渊第一次觐见就表明了开海禁通商的意愿,之后几度建言,又不惜两度亲身南下,顶着巨大的舆论压力招抚汪直,设市通商。 而嘉靖帝是不管这些的,如果能成功,那自然是好事,如果不能成功,那钱渊将成为一枚弃子。 现在李默把功劳全推到嘉靖帝身上,后者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朕日夜修道祈祷,占了八成,展才也至少有两成吧? 看徐渭委屈的看过来,嘉靖帝像没看到似的低头抿了口茶,召李默回朝,就是看中此人怼天怼地怼空气的执行力,总不能这时候劈头盖脸一顿训斥。 徐渭暗暗咬牙,重整旗鼓,“但若无钱展才南下击倭……” “钱展才南下击倭,有功有过,功在几度败倭,过在擅杀俘虏,招抚倭寇,该杀的不杀,不该杀的却杀了!” 徐渭心思敏捷,立即找到了漏洞,冷笑道:“难怪石斋公口口声声荆川公,不提汪五峰之名,该杀的不杀……不会是指汪五峰吧?” 自从那三百根巨木从天而降,将那些反对开海禁通商的奏折压得死死的之后,关于东南设市通商这个话题……基本上已经成为朝中共识,谁都不去捅这个马蜂窝。 更别提后来又传出消息,内承运库在东南海贸也是有份子的……这不仅仅关系到嘉靖帝,还关系到一大批的内宦。 钱渊入京后,又向嘉靖帝上贡一大批奇珍异宝……这次那些科道言官就当没看到。 徐渭这句话将李默硬生生的顶在半空中了,如果按照三年前李默的性情……很有可能嘴硬下去,他的确是这么想的,汪直不死,东南仍有隐患。 但如今的李默,啧啧,他扬声道:“陛下,东南设市通商,以寇转商,使倭患渐息,自去岁起,东南税银解朝中用度不足,外购粮米解闽赣两地军粮之窘,陛下此举可活万民。” 这句话先站住脚跟,我是赞成开海禁通商的。 李默顿了顿,接着说:“至于受招抚的汪直、毛海峰之流,若秋收红薯、洋芋亩产超过十石,可证其忠心可嘉,赐予爵位,召其入京安享富贵。” 徐渭心里登时咯噔一下,他是知情的,钱渊离任,东南局势,明面上是浙江巡抚谭纶、宁波知府唐顺之为主,暗地里却是以汪直为辅。 嘉靖帝点点头,笑道:“时言归乡三载,所思所虑仍关乎大局。” 这句话不好说是好话还是贬低,李默躬身道:“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听到这个回答,嘉靖帝微微一笑,而徐渭忍不住撇了撇嘴……这句话出于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前面被李默避开的那句是,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 “陛下。”徐渭凑近几步,小声说:“展才……” “嗯?”嘉靖帝笑骂道:“有话就堂堂正正的说。” 徐渭咳嗽两声,“听闻镇海巨木已然入京。” “八十根巨木。”黄锦点头道:“已然查验过了,和去年一般,都是楠木,永寿宫从工部调木五十根,足以补上。” 两个月前,永寿宫被焚毁,徐阶一力请从工部调来重修三大殿的巨木,举荐其子徐璠主持,声称三月内重建永寿宫。 “陛下,都两个月了,架子都没搭起来呢。”徐渭眼珠子一转。 嘉靖帝瞪了眼,“都被你们打的爬不起来了,还有脸说!” “哪有……明明是他受的家法……”徐渭咂咂嘴,“陛下,八十根巨木也不是小数字……展才还挂在都察院呢。” “都察院难道容不下他钱展才?” 徐渭正色道:“陛下,钱展才南下击倭,,几度败倭,又设市通商,两袖清风,解百万白银入户,粮米输闽赣、辽东,朝中有识之士无不赞誉有加,如此大功,若无名爵之赏,后来者何敢效仿?” 嘉靖帝懒洋洋靠在榻上,左边狮猫,右边小黑,左手撸了把,听见小黑喵喵叫唤,赶紧换到右手撸两把,“时言掌翰林事,展才欲归翰林,就是不知道时言愿不愿意收?” “若陛下钦点,臣不敢拒。”李默面无表情。 这句话说得够明白了,钱渊这种货色……老子不要! 徐渭叹道:“三年前,陛下钦点钱展才为庶吉士,其抛却此位,毅然南下,虽本朝未有庶吉士重回翰林先例,然展才于东南数度甘冒奇险,亲身上阵,石斋公何以吝啬至此?” “钱展才其人有任事之能,却为人圆滑,左右逢源,性情难称坚韧,不仅不应重回翰林,亦不能入都察院。”李默都懒得理会徐渭,径直对嘉靖帝道:“陛下,此人当入六部。” 徐渭这下急了,要是真被丢到六部去,还不如留在都察院呢!</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六十三章 李默的变化(下) 这是拍电影而不是拍电视剧……两者之间一大区别就在于,前者的剧本是会随时变动的。 钱渊也没想到,李默这老头虽然性情发生这么大的变化,但有的地方一点都没变。 徐渭红着脸高声道:“本朝以翰林储才,展才之才,何以难入翰林?” “嘉靖三十五年,徐海入寇,嘉兴、湖州糜烂不堪,是钱展才亲身上阵,率残兵败将两度败倭,力挽狂澜!” “嘉靖三十六年初,数千倭寇攻山阴会稽,岌岌可危之际,展才率军奔驰数十里来援,力保城池不失。” “如此英杰,却难入翰林,只能去六部吗?” 李默毫不动容,只答了句,“正适合兵部职方司郎中。” 如果是新科进士,不能入翰林院,不能入六科,那入六部是最好的选择,但三年之后,人家外放的都能回京入六科都察院了,这时候把钱渊丢到六部去……而且还是简在帝心,而且还是立下诸多功勋的年轻官员。 站在角落处的陆炳不敢发一言,心里却觉得古怪,类似的事情别说见过,听都没听过啊! 论天下对钱渊履历最熟悉的人,非锦衣卫指挥使陆炳不可,他在心里回想。 嘉定、崇德、临平山、华亭四战四捷,立下大功,但当年钱渊还是个秀才,没有入仕,陛下最后只能令吏部考功司记录在案。 三年前,钱渊被选为庶吉士,李默大力反对,别人就是拿之前考功司的记录做由头的。 再之后,钱渊转都察院南下,力挽狂澜,几度立功,更因输税银入京更得陛下宠信,如此大功,实在难赏。 如果是个资历够的官员,如此大功,就算才三十出头,很可能就升任浙江巡抚了,如若回京六部侍郎都够格……但钱渊入仕三年,年不满三十,实在是大功难赏。 嘉靖帝皱眉苦思……虽然钱渊名满天下,但毕竟是微末之身,如何安置的确是个问题,而且嘉靖帝想的更深一点,他是准备把钱渊留给下一任皇帝用的。 原本嘉靖帝是想让钱渊回翰林院,一方面在于翰林之清贵,另一方面在于翰林在仕途上更大的可能性。 但如今,李默一力拒绝钱渊重回翰林院。 钦点倒是简单了,但嘉靖帝心里迟疑不定,钱渊这种大闹天宫的人物放在翰林院真的好吗? 这货无论在哪儿都能惹出偌大风波……是个闲不住的家伙! 这时候,司礼监掌印太监黄锦笑嘻嘻道:“展才其人,有实干之才,非埋头书牍之辈,才学稍逊,难衬翰林,书法被斥为蒙童涂鸦,诸君深以为耻,若重归翰林,只恐同僚难堪,翰林蒙羞。” 李默莫名其妙的听着这段话,听到最后也发现了,黄锦这是复述他人之语。 而徐渭的面容渐渐扭曲起来! “皇爷,还记得这段话?” 嘉靖帝捂着肚子忍笑,“亏你这个老货记得这么清楚!” “文长,当日之贬,今日之赞,天差地别,何以如此?” 在徐阶决定和钱渊决裂之前,他曾经有过一次示好……自以为是示好,那是上虞大捷之后,徐阶请调钱渊回京,重入翰林院,而徐渭在嘉靖帝面前大肆批驳钱渊才学难衬翰林…… “再说吧,再说吧。”嘉靖帝挥手斥退众人。 等臣子都退出去,嘉靖帝撸着小黑笑道:“断了展才入阁之路,也不知道他会如何想。” “皇爷过虑了。”黄锦快手快脚换了杯热茶,轻声道:“展才其人,若意在内阁,当日就不会弃庶吉士南下。” “总不能真让他去兵部、户部吧。”嘉靖帝突然住了嘴,转头问:“展才入京月余,可去过裕王府?” 黄锦眨眨眼,“老奴不知……” “去问问。” 片刻后,黄锦快步回来,“正巧陆指挥使还没走远……展才只以诸大绶携礼拜会裕王殿下。” “诸大绶?”嘉靖帝想了会儿,“随园的人?” 陆炳对履历倒背如流,“嘉靖三十五年状元,随园士子,绍兴府山阴人氏,与文长、展才均是至交,三年前得高新郑举荐为日讲官,同年末丁忧归乡,今年初起复。” “今年初起复?”嘉靖帝噗嗤笑了,“展才还真是四面树敌啊!” 嘉靖帝这种聪明人一眼就看穿了,当年是高拱举荐诸大绶为日讲官,结果今年初高拱却举荐张居正、林燫、张四维入裕王府为讲官。 不用猜了,钱渊肯定和高拱起隙。 琢磨了会儿,嘉靖帝又问:“展才未亲身拜会?” 陆炳摇摇头,“决计没有。” 嘉靖帝叹了口气,他觉得有点看不透那个年轻臣子,两边门路都没走,难道真的不想回翰林院? 同样的疑惑在李默脑海中盘旋,因为在陆炳被黄锦叫回去之后,李默和徐渭一同走到西苑门口,好长一段路啊,徐渭一句话都没有说。 通过林庭机和几个姻亲故旧,李默很清楚,如果钱渊不在场,能代表随园的只有徐渭,就连其叔父钱铮也不行。 难道钱渊真的不想回翰林院? 外人不知道,但李默心里是有数的,自己得以起复,主要是来自于嘉靖帝的钦点,但钱渊在背后是起到一定作用的。 所以在入京的途中,李默一直在考虑如何和钱渊相处。 忍让? 退缩? 合作? 甚至联盟? 哎,李默想的有点多,如果钱渊知道,只会对他说……本色演出就好了,反正陛下让你起复,就是去怼徐阶的。 李默是真的认为钱渊实干之才,在六部或地方上能发挥更大的作用……他开始有点愧疚,有点脸红。 说起来,自己有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啧啧,李默是不是小人不好说,但钱渊肯定算不上君子……人家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钱渊报仇,从早到晚。 这次李默赴京,除了两个老仆之外,谁都没带,老妻去年逝世,四子七孙都在老家,几乎是孤身赴任。 李默先去礼部亮了个相,之前暂署理礼部的是左侍郎林庭机,右侍郎李春芳常年轮值西苑为嘉靖帝撰写青词,基本上是不露面的。 “知晓时言兄习惯,只在西城租了栋宅子。”林庭机轻声道:“觐见陛下,如何?” “陛下委以重任,唯有肝脑涂地以报。”李默淡然道:“这两年利仁辛苦了。” “勉力支撑而已,陛下信重多也是看在时言兄面子上。”林庭机笑着伸手,“今日时言兄重归朝堂,就不大张旗鼓了,私设小宴,为时言兄接风。” 不管从履历上来看,还是在朝堂其他势力眼里,甚至在嘉靖帝眼里,林庭机只能是其举主李默的人。</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七十九章 欲展翅 正文 第七百七十九章 欲展翅 钱铮脸色不太好看,适才在大门处,在侄儿的视线逼视下,自己居然为其气势所夺。 钱渊脸色更不好看,眯着眼没有打招呼,嘴角勾起一丝弧度,露出个带着冷意的笑容。 “嘉靖三十四年,叔大兄尚是随园常客,悠悠四载,不意此时叔大兄才重返故地。”钱渊的第一句话就带着尖锐的棱角。 张居正知道只怕糟了,对方实在是黏上毛比猴儿还精明,不过至少今日自己来了,还有余地。 没去管沉默的林燫,好奇的林烃,以及还阴着脸的叔父,钱渊毫不客气接着说:“那么巧,叔大兄为何今日来访随园呢?” “还如此迫不及待?” “午后递贴,黄昏即至。” 张居正连续使了好几个眼色过去,钱铮在场无所谓,但林燫还在场呢! 这等事说开,林燫说不定就捅出去了……张居正有点胆战心惊。 但钱渊像是没看到似的,长叹一声道:“当年杭州初见,便知叔大兄日后必为朝中栋梁,短短五六年光景,叔大兄已心切如此。” 张居正确定自己漏了底,连连拱手苦笑:“展才,还请侧厅一叙。” 钱渊这才跟林家兄弟打个招呼,“小弟和叔大兄乃是至交好友,平日里撕闹惯,让贞恒兄见笑了。” 林燫挤出个勉强的笑容却没说话。 一旁的林烃撇撇嘴,他对钱渊的认知比父亲、长兄深多了,看着模样就知道这是鬼话连篇……年初自己就是这么被骗去给他当说客的。 至交好友……钱铮也是无语,侄儿你都就差和张居正撕破脸了! 一番寒暄后,钱渊才施施然带着张居正去了侧厅,坐下就低声骂道:“不打招呼就伸手,叔大兄也太不讲究了吧!” “谁知道少南一回京就被你盯上了……”张居正苦笑了声,暗暗腹诽你倒是口气挺大的,还真将浙江视为自个儿的地盘了! 但张居正转念一想,还真不能怪钱渊太嚣张,浙江一省上至巡抚、府尹,无不是钱渊的故交甚至姻亲,下至百姓商贾,无不对钱渊感激涕零,甚至勾连诸军主将,势力不做二人之想…… 听到张居正这句话,钱渊终于确定了自己没猜错。 一路上难解的谜题终于解开了,为什么周延提到庞尚鹏,为什么又提到浙江巡按,最后又提到三年前殿试的那道策论。 吴百朋曾在给自己的信中提到过,庞尚鹏在福建试行一条鞭法,而浙江这些年一直推行的是提编法,这两种税制有区别,但也有共同处,最大的相同点就是,都抛却实物,只收缴税银。 三年前殿试那道策论,试论提编……钱渊洋洋洒洒三千字,文章的重点就在于提编法抛却实物,只收缴税银。 朝中对推行一条鞭法一直抱着谨慎缓办的态度,对此最为推崇的官员哪个派系的都有,但徐阶门下,最主动的那个人,就是张居正。 而就在不久前,裕王府中,高拱、钱渊、张居正、张四维定下日后推广一条鞭法之策。 “两浙最早通商,亦定是最早开海禁。”张居正诚恳道:“推行一条鞭法,若不以清查田亩为前提,两浙是最容易推广的。” “的确如此。”钱渊点头道:“嘉靖三十六年始通商,至今两年,两浙田亩多种桑麻,倭乱之前更是如此,民众也习惯了售货得银,再以银购粮缴纳税粮。” “甚至乡间还有奇事,十户合众,九户种桑麻,一户种粮,售货均分九分之一,收获稻米以供十户纳粮。” “一来无需购粮,二来怕粮荒时米价飞涨。”张居正赞道:“所以推行一条鞭法,其他省份难言,但两浙可以最先试行。” 钱渊沉吟良久,不得不承认,面前这个人有着足够敏锐的眼光,浙江本来就多山多水少田,商业发达,海贸旺盛,沿海府洲即使民众也有这强烈的商业意识,只要不去清查大户田亩,的确是推行一条鞭法的最好区域。 在心里琢磨了很久,钱渊轻声道:“钱某卸任浙江巡按,至今尚无继任者,叔大兄觉得……是钱某不在乎吗?” 张居正警惕起来,强笑道:“展才此言何意?” “无论何人继任浙江巡按一职,钱某会上书陛下,每个通商之地,均选派御史巡按。” 张居正神色大变,想抢到浙江巡按这个位置,关键就在于镇海、宁海两个通商口岸,如果这两个地方被划走……浙江巡按一职含金量将大大降低。 其实这件事钱渊和徐渭、孙鑨、孙丕扬等人商议过很多次了,想保证税银顺利的输中枢,通商地必须上下相克,左右制衡,地方、军中、户部、都察院都应该插手其中。 钱渊冷冷的看着张居正,“钱某有一事不明,今日入都察院,恰巧与少南兄相遇,不过随口一邀,少南兄不顾……居然应邀。” 张居正知道对方没说出口的意思,钱渊和徐府已经闹的撕破脸了,随园士子将徐璠揍得那么惨,庞尚鹏却不管不顾公开赴宴。 “是为兄随口所言。”张居正顺着杆子往上爬,居然用起多少年没用过的“为兄”,笑着补充道:“更何况,少南巡按福建,与巡抚惟锡兄,按察使南溟先生都相熟,这两位可都是展才好友。” 钱渊嘿嘿冷笑,“那今日午时聚饮,叔大兄那么快就递了名帖……为何?” 张居正一时语塞,他还真没想到庞尚鹏那么巧和钱渊碰了面,庞尚鹏散席后立即让人给张居正送了口信,而张居正犹豫片刻就让下人递了帖子去随园。 “为何叔大兄在此?”钱渊眯着眼缓缓道:“无非是因为钱某人已然和他撕破脸,叔大兄怕钱某人从中作梗,或者怕钱某人想得太多?” 张居正面色阴沉,久久无言。 钱渊长长叹了口气,“四年前,文长兄曾问,张叔大何以绝迹随园,钱某应,此人非久居他人之下之辈,必有一日,展翅翱翔。” “如今,叔大兄欲展翅否?” 仔细打量张居正神情的钱渊不用听回答就知道了答案。 不是徐阶,而是张居正想将庞尚鹏塞到浙江去。 换句话说,庞尚鹏不是徐阶的人,而是张居正的人。 钱渊挥袖道:“拿得住此人?” 沉默片刻后,张居正用力点了点头。 “好,此事钱某不拦。”钱渊斩钉截铁道:“但通商地择御史监察,此事不得告知华亭。” 沉默了更长时间后,张居正再次用力点头。 张居正和钱渊不同,虽然都是徐门婿,但钱渊是独立的,甚至因为随园有着足够的势力,而张居正从一介翰林被提拔至此,他是很难下徐阶这条船的。 但对于张居正来说,施展自己的抱负是最重要的,其他的一切都是可以忽视的。还在找&quot;脸谱下的大明&quot;免费小说?</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八十章 镇海 正文 第七百八十章 镇海 镇海。 虽然钱家只是以镇海县城为落脚点,虽然钱渊已然回京数月,但不过两年光景,这座县城里,钱家被公认是这儿最为闻名的门第。 虽然钱家两个门房一个缺了胳膊,一个瘸了条腿,但无人有胆相辱,谁都知道他们是钱家护卫出身,更是谁都知道钱家护卫如何的齐心。 就在不久前,一个伤残养在台州的前钱家护卫与人起隙,对方是外来人,仗着人多势众动了手。 结果短短两日后,随戚继美南下陆续入闽赣的钱家护卫出身的将校领着百来人将对方揍得屁滚尿流。 侧门被打开,一个约莫三旬的汉子大步走出来,团团拱手笑道:“多谢诸位好意,但少爷有令,凡在这条线上吃饭的客人……一律不得收礼。” 对面十几个人面面相觑,龙泉公设市通商,两袖清风他们都知道,没想到都入京数月了,自己这帮人只是趁着喜事送些例礼,对方都不肯收。 一个中年人拱手问道:“张把总,龙泉公高风亮节,人所敬仰,我等当遵命而行,只是在下想多问一句。” 所谓的张把总就是张三,江西战事已歇,他刚刚领着二十多个兄弟回到镇海。 一想到自己被少爷塞在镇海不能入京,张三脸上多了几分笑容,面前这位还是不要得罪过甚,不然少爷又要开心骂人了。 “这位是台州临海柳先生吧。” 中年人笑着问:“此番老夫人可是移居京师,若是如此,不能相送,柳家实是失礼。” “不会。”张三干脆利索的说:“少爷吩咐过,虽分支青浦,但不弃镇海。” 开玩笑,后院隔着墙,两对夫妻呢,哪里肯再度长时间分离,而那对父子又不可能回青浦去。 张三陆续接到钱渊好几封信,虽然信上没有太隐秘的东西,但他很清楚,少爷将自己、杨文都留在镇海,这儿会长时间内成为重点区域。 对此,张三心里挺受用的,前后几任钱家护卫头领,最受少爷信任的还是最早的自己和杨文……王义毕竟身份特殊,只训练护卫,领护卫队上阵,少爷的隐秘事很少让王义去办。 关上侧门,张三进了门房,笑道:“后日启程,你们俩可守好门!” 缺了胳膊的门房随口聊了几句,指了指桌上一叠名帖,“三哥,没想到这次回来的人不多呢。” “你操什么心,少爷自有安排。”张三翻了翻名帖,没看到什么特别的,转头出了门,心里也在想这事。 当年抽调半百护卫充实军中,除了戚继美之外,卢斌、侯继高麾下也有不少,后来戚继美升任游击将军和杨文分军,为了能担任低层小校的钱家护卫还撕闹过,最后是少爷发了话,三分归杨文,七分归戚继美。 后来戚继美在浙江屡屡败倭,钱家护卫队不止一两次抽调人手入军,后又有七十护卫随其南下入闽作战。 梁生带了几十人回镇海,剩下的应募入军,在军中大都担任队长、副队长,也有两三个因战功升任把总,算算看,一共约莫五六十人,而这次张三只带了二十多人回来。 这样一来,护送老夫人、小姐入京人手不太够,张三迟疑要不要去问问杨文……最早两人相看两生厌,但这么多年并肩作战,早就是生死弟兄,他也知道,杨文极得少爷信重。 不过,张三不太想去向杨文讨教……人家是游击,自己只是把总,少爷说能替自己运作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升游击。 正在犹豫间,一个丫鬟在后院门口唤了声,张三上去低语问了几句,垂着头跟在对方身后进了后院,目不斜视的一直走到最后面。 “老爷,大少爷。”张三跪下行礼,他是钱家佃户出身。 钱锐抬抬手示意起身,一旁的钱鸿冷笑道:“哪里敢让堂堂游击将军行此大礼!” 张三干笑两声,心里腹诽不就是当年在黄岩县锤了你几拳吗?不知者不怪嘛。 记仇记到现在,还真不愧是少爷的长兄呢! 钱锐略略偏头扫了眼儿子,当年挺厚道老实的,现在怎么也有点变味儿了! “来信了,转浙江都司游击将军,领兵千人,驻守绍兴府。”钱鸿没好气道:“另许招募乡勇,说之前已经跟你提过了。” “是是是。”张三笑嘻嘻的应是,这就叫心想事成啊,刚琢磨这事儿,立即就有好消息,难怪早上喜鹊冲着自己叫呢。 一边应付钱鸿的发问,张三一边在心里盘算。 钱锐抿了口茶,问:“张三,如何成军,心里可有计较?” “回老爷,带回来的二十多钱家护卫均久历战阵,经验丰富,可充入军任队长甚至把总。”张三缓缓道:“队长无官阶,把总级别是不需要兵部核准的,只需浙江指挥都司许可,再不济从杨文、侯继高、卢斌那边搜刮些来就是,那边都有钱家护卫出身的把总。” “那也只有将,无兵。” “少爷之前来信提过,若戚参将回浙江……那是最好,如事有不协,此事可寻张元勋、卢斌。” 钱锐微微点头,他是知情人,知道谭纶在钱渊的劝说下,从年初就开始令张元勋、卢斌以乡勇名义募兵。 “噢噢,此次随小人回镇海的护卫共二十六人,其中二十五人充入军中,但周泽要北上入京。”张三轻声道:“老夫人此番入京,虽有周泽领队,但护卫颇少,可需从杨文那边调些人手?” 顿了顿,张三又补充道:“虽然北上都是运河,但据说山东地界不太平,盗匪迭起,几个月前严东楼都在江西境内被盗匪劫杀。” 钱锐微垂眼帘,年初他一直疑惑于为什么钱渊难以抉择入京时机,后来他以钱渊与严党来往过密相责……而钱渊言俯仰无愧,而且说……父亲,你会看到的。 那么巧,当幼子北上入京,严东楼被就劫杀……这不能不让钱锐有些联想。 “是啊,久闻严世蕃之名,没想到居然就这么死了。”钱鸿接口道:“此番北上还真要小心点,不过已经安排妥当了,周泽领几个护卫,剩下的以福建总兵戚元敬麾下亲兵充之,其妻王氏今日来访,一力相承。” “那就放心了。”张三笑道:“王氏弓马娴熟更甚戚元敬,又是女眷,最是合适护卫老夫人。” 如果钱渊知道这件事,只会暗叹一声,还是历史上那个戚继光啊! 戚继光堪称名将,后人对其的认知除了能打战,会练兵,懂研发军械,以及畏妻如虎之外,就是他逢迎内阁首辅张居正了。 这一世,在戚继光的思维模式中,钱渊代替了张居正的位置。 原时空中,张居正回乡,戚继光派出亲兵为护卫,这一世,戚继光索性让妻子王氏出马。 当然了,钱渊和张居正是不同的,至少没收到戚继光送的西洋美女……啧啧,两个女人是手帕交,戚继光也不敢送啊。还在找&quot;脸谱下的大明&quot;免费小说?</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八十一章 粤地兵事 人总是会变的。 要么是在潜移默化中的变化,如几十年前清贫的严嵩慢慢的沦为奸臣,虽然家财万贯主要是因为他儿子严世蕃。 要么是在遭遇到巨大变故之后发生的变化,如半年前只盼着安生回乡养老的严嵩,在严世蕃死讯传来之后,隐忍多时的严嵩火力全开,让徐阶狼狈不堪。 再比如三年前被徐阶背后一枪干掉的李默,此番卷土重来,基本不干其他事,只盯着徐阶。 虽然没有入阁,但已经轮值直庐,意味着李默能行使阁臣的权力……参与议事,其实除了内阁首辅之外,其他阁臣也只有议事的权力。 徐阶再也无法保持了那么多年的温和模样,因为李默只秉持两个原则,徐阶赞同的他一定反对,徐阶反对的他一定赞同! 而且李默天天在内阁里阴阳怪气,指桑骂槐,那么能忍气吞声的徐阶也被怼的要吐血……人家严嵩当年斗得你死我活,但面子上还过得去呢,哪里像李默这么不讲究! 于是,持续了两个月后,被送入昭狱的前任南京户部尚书马坤终归没有逃过这一刀,这让徐阶痛入心扉,又一个同年倒下了。 嘉靖二年进士,意味着入仕已经三十多年了,只要能坚持到现在的,就算是个三甲进士,也必然身居高位,至少人脉丰盈,门生弟子不缺。 而徐阶那些同年…… 前南京兵部尚书张时彻受迫不过自请致仕,前南京户部尚书卢绅在京察中被勒令致仕,这两位还算好的了,还能回乡养老。 前浙江巡抚彭黯,前浙直总督杨宜,均因东南倭事失利入狱,后者入狱半年后一撸到底罢官为民,前者入狱三年后……病死狱中。 前浙江巡抚屠大山是最惨的,押送入京,三司会审,直接砍了首级。 最倒霉的是前南京礼部尚书闵如霖,被勒令致仕也就罢了,结果回乡途中被起事的白莲教匪劫杀,至今尸骨都散落乡野。 算算看,仅仅五年内,加上这次被弃市的前南京户部尚书马坤,因徐阶而去位甚至弃市的嘉靖二年进士多达七人了,这七人都身居高位,都是徐阶的根基所在,都是徐阶藏在外地,或藏在南京的重要棋子……光是尚书级别的就有四人。 徐阶觉得自己都能理解……为什么如今朝中九卿中唯一的嘉靖二年进士,都察院左都御史周延会隐隐排斥自己。 黏上你,罢官都算是好的了,一个不好身败名裂性命都保不住……简直有毒! 直庐里,安坐在上首的严嵩神情淡然,吴山和吕本各自在案前做自己的事,徐阶面无表情的听着李默唾沫横飞的指责江西巡抚赵贞吉。 兵部前几日送来的军报,被困在粤赣边界的贼军在张琏的率领下突破重围,杀入广东境内。 胡宗宪是闽赣总督,麾下刘显是江西副总兵,俞大猷是南赣总兵,唯有平江伯陈圭得以越境追击,结果在惠州府遭贼军伏击。 胡宗宪是个老油条,一看这势头不好,立即上书弹劾江西巡抚赵贞吉。 弹劾奏折中,胡宗宪指责赵贞吉总领江西政事,运粮迟缓,使军中勇士无食,以至于贼军得以逃出生天。 结果贼军入粤,前一日设伏败追军,后一日之间连破三镇,广东布政使上书弹劾闽赣总督胡宗宪,江西巡抚赵贞吉。 最气的是两广总督吴桂芳,此人江西新建人氏,嘉靖二十三年进士,和同年同乡好友谭纶一样,通军略,晓兵事,以兵部右侍郎提督两广军务,曾剿灭大寇李亚元。 嘉靖三十七年,浙江副总兵戚继光调任福建总兵专职剿倭,到今年初,台州指挥使葛浩率浙江水师南下相助,福建倭患渐渐平息,大量倭寇南逃窜入广东境内。 吴桂芳正在谋划布局剿灭来犯的倭寇,不料屁股后面冒出了个张琏,气得他一股脑将闽赣总督胡宗宪,江西巡抚赵贞吉两人以下的江西文武官员全都告了。 内阁议事,严嵩自然毫不犹豫将锅扔到赵贞吉头上,当年吴惟锡出任浙江巡抚,上马能领军击贼,下马能统筹粮饷,而赵贞吉却拖欠粮草,使贼军得以逃出生天。 徐阶还想辩几句,李默毫不客气的怼上去……在他嘴里,赵贞吉得背上全部全部的黑锅。 再到今日,江西巡按御史耿定向上书,弹劾江西巡抚赵贞吉运粮不力,以至于数军断炊。 这下子徐阶终于没辙了,耿定向是心学门人,还是自己塞到江西去的。 李默一直喷到徐阶面无人色紧紧闭嘴才罢休,严嵩示意吴山持笔票拟。 票拟很快送到了万寿殿后殿,黄锦瞄了几眼不禁摇摇头,赵贞吉好惨,几乎所有人都在弹劾他! 正在欣赏徐渭今日进献的墨梅图的嘉靖帝侧耳听了听,不禁冷笑道:“这就是朕挑选的阁臣啊!” 黄锦和徐渭都不吭声,的确,就是您挑选的……票拟上只有罢赵贞吉江西巡抚,对江西、广东乱局没有任何建议。 放下墨梅图,嘉靖帝接过文书看了几眼,皱眉道:“断前线军粮,赵贞吉愚蠢至此?” 徐渭轻声道:“他军不知,但展才身边护卫头领梁生,随戚继美入闽赣,颇有战功,曾经提到过,戚继美驻守宜黄,军粮无着,闽赣总督胡汝贞命其赶赴袁州府,戚继美无奈之下求助福建巡抚吴百朋。 后福建输粮入抚州府,戚继美令亲兵相迎,却被江西巡抚赵大洲相拦,闹得不可开交,还是江西巡按耿定向从中调解,戚继美得此军粮,才能率军急行数百里,奔赴袁州府,大败贼军。” “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只顾着党争,都没人管正事了!” 真亏嘉靖帝有脸说这话,如此党争,难道不是他自个儿挑起来的? “暂且留中吧,先议兵事。”嘉靖帝沉思良久,放下文书,吩咐道:“粤地战事如何?” “提督两广军务吴桂芳上奏,平江伯麾下多广西狼兵,久历战事,归乡心切,不堪大用。”黄锦恭敬答道:“请调福建总兵戚继光所部援粤。” “从浙江到福建,再从福建到广东?”嘉靖帝轻笑了声,“文长,记得戚元敬与展才投契?” 徐渭躬身应道:“两人嘉靖三十三年相交。” “展才倒是会调教……”嘉靖帝随口道:“都说戚门双杰均是他教出来的。” “此言大谬,戚元敬兄弟二人乃将门虎子。”徐渭有点后悔之前提起戚继美。 嘉靖帝随意点点头,沉思片刻后道:“先有倭寇南逃入粤,后有贼军南下,弹劾赵贞吉奏折均留中,令内阁、兵部议广东兵事。” 徐渭在心里盘算,戚继光、戚继美这对兄弟都是钱渊心腹,这一趟会有什么命运……</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八十二章 留中不发 随园中,徐渭是对钱渊隐秘事知晓最多最深的人,他非常清楚戚继光、戚继美兄弟在钱渊心目中的分量。 徐渭不反对招抚汪直以便平息倭乱,设市通商,但并不赞同钱渊始终和汪直合作。 在徐渭和钱渊的计划蓝图上,如善海战的张元勋、葛浩、戚继光、俞大猷、董邦政都将派的上大用场,如果戚继光不能留在东南,那么戚继美会接替。 但今天自己似乎说错了话,或者多嘴了……徐渭心里懊恼不已,迈步走进随园,心里盘算怎么和钱渊说这件事。 钱渊回京已经几个月了,至今还挂在都察院,朝中官员对此颇为疑惑……都看不清陛下这是什么鬼操作。 徐渭也看不懂,但他清楚的是,虽然好友这几个月看似懒散,但心事颇重。 东南、通商、海运、税银、驻军、裕王府各种事务搅在一起,让钱渊整天脑子转个不停。 下一刻,徐渭站在长廊里,透过缕空的窗户看见侧厅里正在搓麻的那四人,其中最是兴高采烈的就是钱渊。 细细看了几眼,徐渭有点怀疑自己的眼神……看上去不像是有心事的模样啊。 “贞耀你傻啊,他丢了那么多筒子、万字和风牌,明显是条子一色清,你是他上家还特地喂他条子?!” 先传来的是冼烔的牢骚声,然后徐渭听见一个有些熟悉,但也有点陌生的声音。 “博茂你不懂,贞耀是故意的,对吧?” “不不不,朝阳兄误会了。” “噢噢噢,懂了。”冼烔拖着调子笑道:“纳采纳吉了,现在就等着请期……哎呦,文长兄回来了。” 徐渭笑着拱手道:“悠悠三载,勤政爱民,兼有御敌之功,朝阳终于回来了。” 杨铨也笑着起身回礼,他是松江府少有的高个子,不比钱渊矮,原本皮肤白皙,温文儒雅,如今面色黝黑,举手抬足间颇有威严,显然这三年饱受磨砺。 “文长兄过誉了。”杨铨感慨道:“先有戚继美来援,后有展才输粮米,又送来红薯、洋芋试种。” 冼烔招呼人将麻将桌收拾了,问:“朝阳兄,上午去吏部复核,后面如何说?” “去都察院?” “还是进六部?” “按例三年知县,政绩卓越理应入都察院为御史,但贼军乱赣,朝阳兄坚守城池,保境安民,实有大功,如入六部,或能越级……”钱渊说到一半突然转头,“最后一局还没算番呢!” “不算。”冼烔干脆利索道:“从一开始就觉得不对,贞耀局局放水,要我说……前面的都不应该算!” 一旁的林烃呐呐无语。 徐渭没好气的咳嗽两声,将话题扯回来,“接任宜黄知县的是今年新科进士张孟男张元嗣,此人三月选官广平府推官,仅仅三个月后就转为宜黄知县。” “李时言倒是好心思,他要送礼无所谓,但礼却让随园出。”钱渊瞥了眼林烃,“懒得跟高新郑掰扯,到时候殿下又要出来打圆场,这事儿就交给贞耀了。” 杨铨此时被调回京城说不上好坏,毕竟只是个知县,已然频频立功,背后又有随园这个根脚,就算试种红薯、洋芋解一县饥荒,也不能让他直上云霄。 但留下来的宜黄知县这个位置显然很诱人,这是个能镀金的位置,想要的人不在少数,最后得手的却是二月份才中进士的张孟男。 张孟男是高拱的内侄。 而提议的是轮值直庐的李默。 显然,这是李默向高拱递去的橄榄枝。 钱渊无所谓李默和高拱之间的关系,但既然李默不讲规矩把宜黄知县作为礼物塞到高拱怀里,那就必须对随园有所交代。 按例杨铨回朝应该是调入都察院为御史,或入六科为给事中,再或入六部为员外郎。 但如今,这三个位置显然是不够的。 冼烔耐心的向林烃细细解释了一遍,最后笑道:“都察院左为实,右为虚,但御史往往以资历论,朝阳兄总不可能直升左佥都御史甚至左副都御史吧。” “六科更不可能。”钱渊懒洋洋的靠在椅子上,“都给事中向来是从资深给事中挑选。” “所以必是六部,一个员外郎是不够的,至少一个郎中,而且还不能是虚职。”徐渭冷笑道:“反正他李时言如今除了直面华亭之外,堪称左右逢源。” “好了,也别欺负贞耀了。”钱渊随口道:“他不过带几句话而已,有脾气去冲李时言发去。” “现在还有谁敢逆石斋公之意!”徐渭脱口而出,“老而弥坚,横扫华亭。” 钱渊笑着点评道:“李时言此人倒是个乖巧的,也算聪明人……呃,朝阳兄,说不定能去吏部呢。” “吏部?”杨铨有些诧异,他毕竟离京三年多了。 “如今吏部天官是欧阳任夫,严分宜的小舅子。”冼烔说到一半住了嘴,试探的转头看了看钱渊,又扭头看了看徐渭。 沉默片刻后,冼烔啧啧道:“三年之后,石斋公真是换了性子啊!” 显然,吏部前后两任天官,吴鹏是严党中坚,欧阳必进是严嵩小舅子,虽然后者清直,但也不会刻意和严嵩作对。 而张孟男调任宜黄知县,这是在吏部的权责范围之内的。 也就是说,李默和严嵩隐隐有联手之迹……至少,是有默契的。 能和当年的死对头有默契,李默的确是性情大变啊。 “也不是坏事嘛。”钱渊含笑道:“今晚设宴为朝阳兄接风,与成来了。” 阴着脸的陆树德进门,看见林烃心里就是一阵烦躁,他身后是陆一鹏。 “你们再开一局,陪朝阳兄耍耍。”钱渊随口吩咐两句,起身去出了门,徐渭默不作声的跟在身后。 陆树德正要跟上去却被冼烔拉了把,“他们有事谈,咱们继续搓麻。” 院子里,钱渊蹙眉低声问:“出事了?” 所谓的随园最早就是徐渭起头的,对凝聚人心最是热心,但今日杨铨回京,徐渭显得有点心不在焉,钱渊一眼就看出这厮有心事。 “今日不慎提到了戚继美……”徐渭低声道:“不知会不会坏事,毕竟继美战功勋著,如戚元敬留在福建,戚继美未必能回浙江。” “今日为何提到戚继美?” “江西巡按耿定向弹劾江西巡抚赵贞吉运粮不力,理事不明,内阁票拟罢赵贞吉江西巡抚……” 等徐渭将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钱渊敏锐的发现了问题,“留中不发?” “是。” 钱渊在院子里踱了一圈,“戚继光有可能南下入粤……戚继美回浙最好,如若不行,北调蓟门……反而未必是坏事,这些暂且不管。” “留中不发……留中不发……”钱渊在角落处一颗大树边绕来绕去。 徐渭就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耐心的等着。</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八十三章 送信 已近黄昏,诸大绶、潘允端、陶大临、吴兑等人都已经到了,每人进了随园也没去打扰在院子里兜圈的钱渊。 “少爷。”梁生大步走近,“刘洪来了。” “让他进来。” 钱渊回头和徐渭对视了一眼,刘洪名义上是酒楼的管事,但暗地里负责随园和外界的书信往来。 接过刘洪递来的信,钱渊拆开扫了几眼,冷笑着随手递给了徐渭。 “胡汝贞这是怕了。”徐渭叹道:“严东楼死,严嵩年迈,他是想找条退路。” “早就跟他说过了,下船要趁早。”钱渊不屑道:“就想着建功立业,也不知道能不能留名青史……只怕留的不是什么好名声。” “就算陛下许罢设闽赣总督,胡汝贞也未必能回朝。”徐渭琢磨了下,低声道:“虽官军于江西几度败敌,但毕竟张琏率残匪南窜入粤,胡汝贞有剿寇不力之嫌。” “江西战事已歇,福建倭患渐息,撤销闽赣总督势在必行。”钱渊缓缓道:“胡汝贞虽任两任总督,剿倭击贼均有筹谋之功,但难以上位大司马。” “而胡汝贞顶了个兵部尚书的虚衔,总不能任兵部侍郎吧,如何安置,倒的确是个问题。” 朝中如今一片浑水,胡汝贞想找退路,但严党是靠不住了,徐阶那边恨他入骨,李默看他也一直不顺眼,想来想去上书朝廷,请罢设闽赣总督一职,想试探一二,同时又给钱渊来了封信。 钱渊对此相当无所谓,如果说是四年前,自己或许还会天真的想着试试能不能帮一把,但现在……他胡汝贞也不是什么好鸟。 再说了,兵部尚书杨博以张四维为中间,隐隐和随园结盟,钱渊哪里会帮胡宗宪这个忙。 沉默片刻后,徐渭眼神闪烁的侧头看了眼满满当当的正厅,“林贞耀……” “李时言?”钱渊若有所思的盘算了下,“其实这件事和随园无关。” 徐渭嘿了声,“难不成你想看着徐华亭一直隐忍下去?” “展才,虽都是隐忍,但徐华亭此番和前些年截然不同。” “严分宜不过回光返照,随时都可能一命呜呼,纵然徐华亭名望大跌,继任内阁首辅的可能性也超过七成。” “到那时候,纵然李时言、吴高安、高新郑合力,也未必挡得住徐华亭。” “如若那时候徐华亭向东南伸手,或将唐荆川、孙文和、宋仪望、赵大河甚至董邦政、张元勋、杨文都一一调走,你能如何?” “任其宰割吗?” 徐渭加重语气,“裕王殿下,宽宏有余,明断不足,不类今上。” 最后这句话说的有点婉转,徐渭的意思是指裕王性格优柔,不太可能登基后驱逐旧臣……而嘉靖帝还没登基就和杨廷和怼起来了,大礼议事件的本质是嘉靖帝要从以杨廷和为首的文官集团手中夺回权力。 钱渊在脑海里回忆了下,还真是这样啊,前面两任的嘉靖、正德这对堂兄弟都差不多,一个利用八虎驱逐刘健、李东阳,一个亲自上阵赶走了杨廷和。 可能就是有这两个例子在前面……于是原时空中,裕王登基,高拱就开始迫不及待要赶走徐阶……可偏偏隆庆帝没有驱逐旧臣的念头,最终高拱反而被徐阶以科道言官弹劾致仕。 “展才,当断则断!” 转头看了眼焦急的徐渭,钱渊哑然失笑道:“难不成文长兄以为小弟心有不忍,又或是因姻亲避让?” 徐渭不屑道:“你因姻亲避让,他日徐府会因姻亲而手下留情?” “绝不可能!”钱渊面不改色道:“严东楼即为前车之鉴。” “但问题是,即使与李时言,甚至与严分宜联手,能使徐华亭致仕归乡吗?”钱渊摇头道:“十年间,唯有徐华亭能制衡严分宜,无论如何,陛下不会随意斥罢华亭。” 顿了顿,钱渊补充道:“与严分宜联手,钱某不愿为之。” “江西巡按耿定向、闽赣总督胡宗宪、两广总督吴桂芳、广东布政使均上书弹劾江西巡抚赵贞吉,甚至内阁票拟罢赵贞吉江西巡抚一职,为何陛下留中不发?” 徐渭终于听懂了关键,“展才的意思是,留中不发……陛下有维护华亭之意。” “李时言攻的太凶了,严世蕃之死,马坤最多只是失职之责,振武营兵变,主责在魏国公和南京兵部……但李时言一力助严嵩使马坤被弃市。”钱渊摇摇头,“徐阶身为内阁次辅,如今势力大衰,又有李默轮值直庐……” 说到底,嘉靖帝之前排斥徐阶,起复李默,召吴山入阁,用的还是制衡之术……徐阶最近装可怜还是有点效果的。 钱渊长长叹了口气……李默入京这才多长时间,闹得如此剧变,引得朝中势力失衡,陛下只怕有些后悔了。 真不能怪李默……嘉靖帝这厮太难侍候了,起复李默就是为了制衡徐阶,现在徐阶装死,嘉靖帝又觉得李默太过嚣张。 当然了,这也有徐阶装可怜的原因……之前十多年里,每每被严党欺凌,徐阶就会装可怜,这一套手段用的炉火纯青。 徐渭希望能这次和李默联手,甚至和严嵩联手,先下手为强驱逐徐阶……但钱渊不太看好这个选择,今日嘉靖帝留中弹劾赵贞吉的奏折就是明证。 别说驱逐徐阶了,如若李默这把火还继续烧下去……徐阶继续装死,严嵩只是推波助澜,那这把火说不定会烧到李默自个儿身上。 钱渊刻意笑了笑,“但为了朝阳兄,倒是可以漏点消息让贞耀带回去,一进一出……先抢了宜黄知县,这次又送个礼过去,不给个好位置,我可不答应!” “说的也是。”徐渭挥挥袖袍,走进正厅,拉着林烃出来,“今晚设宴为杨朝阳接风,贞耀你就别凑合了。” 林烃一听就急了,眼巴巴的盯着钱渊,“龙泉公……” 还没成亲,林烃还没勇气叫声大舅哥。 “有事吩咐你呢。” “没问题,包在小弟身上。” “只是让你带个口信而已。”钱渊笑着将那封信递过去,“仔细看看,最好背下来。” 林烃看了两行就忍不住伸手抹了抹额头上冒出的汗珠,闽赣总督胡汝贞欲上书提议,撤销闽赣总督……这绝对是能引起众议的大事件。 “记住了?” “嗯。” “回去吧,正好还没开始宵禁,记得李家和林家就隔了两条巷子?” 林烃苦着脸一步三回首而去,心想随园倒是没把自己当做外人,议事不避,但也没把自己当做自家人,总是有些隔阂……不知道成亲之后会不会好些。</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八十四章 互相算计 “随园居然没留你用饭?” “听闻前宜黄知县杨朝阳回京,今夜随园理应设宴,你回来作甚?”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入赘钱家呢!” 一直默不作声的林庭机迈步进了书房,回头看了眼嘴巴一直没听过的长子林燫,平日里滔滔不绝的自己闭了嘴,倒是沉默寡言的儿子……不仅口若悬河,而且尖酸刻薄。 老老实实在外面跪着的林烃挠着下巴,小心翼翼问:“兄长最近在翰林院和文长兄走得近?” 这话儿林燫一听就懂,被气得想动手抽人,但随即自省,自从脸上多了那三道血痕之后,自己似乎自己真有点徐渭、钱渊的意思……这两位都是以言辞犀利、尖酸刻薄闻名的。 书房里的李默还在皱眉苦思,在林烃带了口信之后,他立即反应过来了,最近一段时间对徐阶的穷追猛打有点过了……陛下今日对罢免赵贞吉一事不表态就是个信号。 对此李默并不是没有过准备,他喃喃道:“罢设闽赣总督……胡汝贞倒是能派的上用场。” “赵贞吉……” 犹豫半响后,李默叹了口气,“这次倒是便宜了他赵大洲!” 林庭机在边上轻声道:“赵贞吉其人,理学大家,却不是个理政之人。” “就算让其回朝,也难重回翰林……钱龙泉有如许功勋都未能回翰林,何况他赵大洲!”李默摇摇头,“赵贞吉的具体安置……回头再商量,刑部、礼部、兵部决计不行,约莫是吏部、户部。” “户部右侍郎喻天睿,嘉靖八年进士,今年已然六十有七,近几个月延绵病榻。”林庭机低声道:“户部大司农、少司农均和随园有些交情。” “而且户部最近正在和宁波那边掰扯去年的旧账。”李默捋须笑道:“正好搅成一锅粥……不对!” “怎么?” 李默迟疑道:“胡汝贞提议罢设闽赣总督,通政司已收到奏折?这等事严分宜一点都没提到过……” “钱刚聲身为通政使……” “但左右通政一个是严党,一个是吴阁老的侄女婿。”李默琢磨了下,“再问问贞耀。” 林庭机起身出去,片刻后回来,低声道:“适才说的不清不楚……似乎是胡汝贞给钱龙泉写的密信,烃儿亲眼看到的。” 李默脸色有点难看,他自然看得出来,今夜这事儿……实际上是人家随园卖的一个面子,但问题是自己还不得不领这份人情。 林庭机也看出来了,轻声道:“听闻内阁、兵部共议广东兵事?” “利仁,想说什么径直开口就是,不用绕弯子。” “呵呵,只是适才想到,如若罢设闽赣总督,福建总兵戚继光,参将戚继美,南赣总兵俞大猷,都是钱龙泉巡按两浙时的旧部好友。”林庭机低声道:“随园有意议广东兵事?” “有可能……那厮念念不忘开海禁,如若开海禁必剿尽倭寇。”李默沉默片刻后道:“不对,以这种手段绕了个大弯不是钱展才的习惯……反正徐文长随侍帝侧,钱展才又随时能入西苑觐见。” 沉默良久,李默转头道:“也差不多了,让贞耀起来。” 片刻后,一瘸一拐的林烃在林燫的扶持下走进书房。 “活该被罚。”李默厉声道:“这等大事,三番两次都说不清楚……最后问你一遍,漏了什么?” 林庭机轻描淡写道:“此事有些古怪,随园那边不可能没有交代……若是想不起来,今晚你就住到随园去好了。” 林烃打了个寒颤,就是因为回来报了个口信……然后还想去随园赴宴甚至晚上在随园过夜,自己才被罚跪的,这也是兄长林燫大骂自己是不是想当上门婿的原因…… 绞尽脑汁想了会儿,林烃迟疑道:“倒是之前搓麻的时候……” “搓麻的时候?”刚才还在自省的林燫咬着牙重复了遍,自家幼弟被随园那帮人带成什么样了! “杨朝阳回京,去吏部复核,据说还没得安置……去都察院为御史,入六科为给事中,进六部为员外郎,好像那边都不太满意。”林烃瞄了眼李默一眼,“接任宜黄知县的张孟男是高新郑的内侄……” 李默的脸色有点僵硬,就说嘛,姓钱的肯定不会做赔本买卖,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嘉靖三十五年进士,外放知县,政绩卓越调回京中,按例应入都察院或六科。”林燫突然开口提醒了句。 林庭机诧异道:“难不成是想进六部?” 一般来说,非翰林的官员走六科、都察院这条路更容易得以升迁,如果是进六部,顶多也就爬到员外郎、郎中这个级别,就得外放出去任知府了,然后一步一个脚印的往上爬,因为再往上就是侍郎,已经被资历深的官员或翰林官霸占了。 而入都察院往往能巡按地方,有机会领右副都御史或右佥都御史直接巡抚一省,一跃而为封疆大吏,户部尚书方钝就是如此,从山东巡按直接升为山东巡抚。 沉默片刻后,李默冷笑道:“他钱龙泉的手脚倒是长!” 如今随园众杰,六科都察院有陆一鹏、冼烔、孙丕扬、钱渊、潘允端,翰林院更是人才济济,倒是六部有些欠缺,只有陈有年、吴兑两人,李默觉得钱渊是在提前置子。 真是冤啊,实际上是钱渊问过杨铨,后者不愿入六科都察院,更愿意入六部。 “户部、兵部决计不可能。”李默一边盘算一边缓缓说:“工部、吏部、刑部……吏部。” “给他个好位置,就看他钱展才有没有胆子接!” 李默转头看向林烃,“还能动弹?” 林烃眨眨眼不明所以。 “去一趟随园。” 三刻钟后,被丫鬟叫起来的钱渊看了看林烃,再看看已经睡眼朦胧的徐渭,不禁失笑道:“李时言倒是鸡贼,一点都不肯吃亏啊!” 徐渭打了个哈欠,“你算计他,他算计你……一丘之貉!” 看钱渊迟疑不定,林烃大着胆子小声说:“反正早已陌路……” 徐渭忍不住笑了,“不仅陌路,已然破脸了!” “倒不是在乎这个。”钱渊摇摇头,“只可惜了与绳兄。” 李默给出的这个位置是吏部考功司郎中,现任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徐阶的得意门生,嘉兴陆光祖。 李默知道自己该缩手了,该偃旗息鼓了,但心里不情不愿……正好有这个机会,再给徐华亭一记闷棍,反正得了位置的是他随园中坚。 钱渊小声骂了句脏话,还真不能不接下来……至少杨铨力保宜黄,对钱渊母族有护卫之恩,后试种红薯、洋芋,与镇海来往颇多。 考功司郎中,这样的位置不接下来,即使情深义重,钱渊觉得,杨铨也会心里大为不快。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八十五章 大怒 万寿殿后殿。 嘉靖帝一边无聊的把玩着狮猫的尾巴,一边听着陆炳的禀报,似乎没发现侍立在一旁的徐渭已经是额头冒汗。 “朕曾赞欧阳任夫端慎老成,如今看来,更是掌铨公允。”嘉靖帝笑道:“所谓姻亲,也未必就是两家之好啊。” 这句话隐隐点了句陆炳,其四女已经和孙家定亲。 “任夫是惟中的小舅子,展才是徐府的女婿,前者还算面子上过得去……”嘉靖帝摇摇头,转头看向徐渭,“李时言倒是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展才少有吃这种哑巴亏呢。” 徐渭干笑着没敢说话,只是郎中级别的调任,居然捅到御前……他在心里琢磨了下,也不知道是谁干的,不然只需黄锦批红即可。 不过朝中六部那么多清吏司,论权柄之中,考功司绝对名列前茅,还能排在前面的只有吏部文选司了,其他五部中,也只有掌管盐务的户部山东清吏司,掌管海贸的户部宁波清吏司可堪比拟。 嘉靖帝笑言钱渊吃了个哑巴亏,是因为杨铨升任吏部考功司郎中,这显然是李默对徐阶的出手;赞欧阳必进铨选公允,是因为原任考功司郎中陆光祖平调吏部验封司郎中。 欧阳必进没有因为陆光祖是徐阶的门生,而将其丢到犄角旮旯去,虽然验封司比不上考功司,但也是要害部门……更何况陆光祖任考功司郎中已有四年之久,本就应该转任以积累资历。 “也罢,就这样吧,个个都在打小算盘。”嘉靖帝随口道:“个个都喊着忠君爱国,勤于王事……这都几天了,内阁、兵部议事居然到现在还没拟文?!” 一说起来广东战事,嘉靖帝明显情绪起了变化,骂道:“不料吴桂芳如此不堪重用?!” “非要提督两广转为两广总督,他吴桂芳才肯出力?” 徐渭和陆炳、黄锦都不敢吭声,吴桂芳名义上是两广总督,实际上应该称为以兵部右侍郎提督两广军务,以前张经、欧阳必进都曾经担任过这个职务。 提督两广是不能和浙直总督、闽赣总督以及宣大、蓟辽总督相提并论的,仅仅是带兵打仗而已,对政务、税赋各个方面都没有插手的资格。 因为随园始终和戚继光、戚继美甚至俞大猷、胡宗宪有书信来往,徐渭倒是觉得吴桂芳能挺到现在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倭寇在福建沿海被戚继光、葛浩打得溃不成军,从福州府、漳州府沿海南下,侵入广东潮州府、惠州府,广东省沿海的卫所兵不堪用,吴桂芳调动广西壮族兵迎敌,几战下来,至少没有县城和较大的城镇被倭寇攻破。 但无奈张琏在江西突出重围,杀进惠州府,正好一脚踢在吴桂芳的屁股上……这谁受得了啊? 换成谁也没辙啊! 广东省周围的福建、江西都有强兵,只是不能越境追击,兵部尚书杨博不在,左侍郎江东没什么话语权,内阁那几个在打嘴仗而使兵力调动停滞。 为什么打嘴仗呢,江西巡按耿定向之前弹劾赵贞吉,隔了一段时日又把闽赣总督胡宗宪也告了。 也难怪嘉靖帝火冒三丈。 什么叫党争误国,这就是了。 这时候,一个小太监战战兢兢的进殿,跪下禀报:“兵部左侍郎江东求见。” 不仅是黄锦、徐渭,就是嘉靖帝也心里一个咯噔……这些年,江东那货觐见从来不会带什么好消息来。 江东也很无奈啊,报捷这种好事……轮不到我啊! 而报丧……杨博那厮不肯回朝,只能是我啊!! “臣江东……” “说吧,什么坏消息!” 江东尽量保持神情平静,“十日前军报,福建总兵戚继光于漳州府败倭,残倭逃入潮州府,与惠州府倭寇连成一片,张琏率贼军东向,隐隐有与倭寇合流之迹。” 黄锦忍不住转头看了眼徐渭,这个乌鸦嘴前天就提到了,需提防张琏入粤与倭寇合流……去年在福建就有这个迹象。 “提督两广军务吴桂芳上书兵部,请调福建、江西、浙江诸军南下相援。” 江东是捡着消息糊弄,可惜嘉靖帝精明似鬼,厉喝道:“广东全境,丧军丧地何许?” 江东再也维持不住那张脸,垂着头苦着脸,“潮州府东北处的大浦县、镇平县、三河镇,南部的海门所、靖海所、惠来县,惠州府北部和平县、龙川县均已失落。” 嘉靖帝黑着脸看着徐渭迅速在纸上画出的地图,也就是说半个潮州府,四分之一个惠州府都没了。 “提督两广军务吴桂芳退守惠州府、潮州府交界不远的五华县,倭寇北上西进,张琏率贼军攻打兴宁,恐有腹背受敌之患。” “啪!” 茶盏被狠狠的摔碎在金砖上,嘉靖帝一把掀翻桌子,气喘吁吁的骂道:“好啊,好啊,真是朕的好臣子!” “陛下息怒。” “皇爷,皇爷息怒。” 徐渭没有先开口,而是接过江东手中的军报,细细看了会儿,视线又投向地图,才开口道:“陛下,倭寇、贼军接踵而至,吴桂芳手无重兵,勉强维持至今,已属不易,为今之计,当立调军入粤……” “调军入粤?”嘉靖帝怒喝道:“兵部、内阁合议数日,到现在都没呈上票拟!” “徐渭!” “臣在。” 嘉靖帝一字一句道:“去看看,朕选的内阁诸人是不是都是素位尸餐之辈!” 真不能怪嘉靖帝火起啊,北边俺答、西南土司从开国时期就经常闹事,哪一年没出事嘉靖帝都要奇怪。 而东南这些年屡屡出事,先有倭寇作乱,后有贼匪造反,嘉靖帝恨倭寇,但更恨张琏……天无二日啊,都已经称帝了! 本以为都要结束了,没想到贼势复炽,一下子又闹大了,嘉靖帝只觉得脸被打的啪啪响。 呃,其实在原时空中,东南没有钱渊,没有戚继美,没有吴百朋,倭寇四处上岸侵袭,攻城略地,而张琏裹众一度人数超过二十万,嘉靖帝的脸都被抽肿了。 直庐里安安静静的,所有人都面色灰败,等着江东进去后传来的消息。 倒不是他们有多高的责任感,而是江西巡按耿定向惹的事,居然在节骨眼上弹劾闽赣总督胡宗宪贪污军饷、失律,请复核查验总督府军饷流向。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八十六章 只管看戏 徐阶还在心里琢磨要不要再退一步……把赵贞吉、耿定向都丢出去,不信陛下还能容忍李默! 这时候,徐渭进来了。 “陛下大怒,掀桌掷盏,让下官来看看……”徐渭面无表情道:“来看看诸位是不是都是素位尸餐之辈。” 徐阶、李默也是一副面无表情,吴山倒是有点不忿……可惜他人微言轻。 严嵩神色淡淡,转头示意,吕本提笔道:“请元辅示下。” “嘉靖三十六年,两浙倭患渐息,闽地倭患愈重,朝中新设福建巡抚,又掉浙江副总兵戚继光南下入闽。 嘉靖三十七年,贼首张琏不服王化,裹挟民众劫掠数府,先后乱福建、江西两省,朝中增设闽赣总督。 直至今时,闽地倭患大减,江西少有贼乱,当罢设闽赣总督一职。” 徐阶心里一惊,胡宗宪想干什么? 李默没吭声,心里琢磨严嵩想干什么……这几日都是他在和徐阶斗嘴,严嵩很少开口。 “倭寇、贼军齐齐入粤,提督两广军务吴桂芳难制,请调外省官兵来援,当以近论,福建总兵戚继光、南赣总兵俞大猷为首。”严嵩说的极慢,“老臣举荐胡汝贞继任江西巡抚,或以江西巡按耿定向直升巡抚,另调江西巡抚赵贞吉回朝……” 说到这顿了顿,徐阶想说些什么,但李默抢在了前头,“喻天荣已然四度上书请致仕,户部右侍郎出缺。” 吕本看严嵩微微点头,提笔写下最后几句话,心想户部右侍郎这个位置可不好坐……现在户部和镇海那边闹得有点僵,偏偏户部尚书方钝资历深,又一心为公,户部左侍郎黄懋官又和随园交好,只剩下户部右侍郎去顶这个锅了。 严嵩颤颤巍巍的起身,视线转了一圈,轻声道:“子升,扶一把老夫,老了老了……” 徐阶默不作声的起身,扶着严嵩向着万寿殿方向而去……这种事以往都是徐阶做的,但之前半年,一直是吴山或者吕本。 徐渭沉默的跟在后面,沉默的看着严嵩如何劝下暴怒中的陛下,沉默的看见嘉靖帝听闻赵贞吉调回朝中任户部右侍郎时候的狐疑,最后他沉默的看见徐阶脸上流露出的疲惫。 “查账?” 随园里,钱渊无所谓的笑了笑,“让他们查去就是,不管我们的事……梁生,绿豆冰沙呢,你小子全吃完了?!” “少爷,你一下午都吃了多少碗了……”梁生把头探进井口,“就剩最后一碗了。” “之前镇海输粮饷入赣……”徐渭有点担心,顺手将最后一碗绿豆冰沙接过来,“你还想抢?!” “其实天气太热,你这身子骨吃这么冰的不好。”钱渊咂咂嘴,“陛下只是说粮米……你和砺庵公却能谈成粮饷,文长兄你可真够有能耐的!” 徐渭黑了脸,喷道:“费心费力,你倒是能倒打一耙!” “登之兄都说了……好了,不提这事了。”钱渊躺会藤椅上,摇着蒲扇笑道:“反正每批粮先后有福建巡抚、福建布政使、福建按察使,江西巡抚、江西布政使、闽赣总督清点验收,饷银镇海只负责戚继美麾下,以及俞大猷军中一半兵丁,都是有账目的,不怕他们查。” “严世蕃死,严党败落在即,胡汝贞想退……哪里有那么容易就能退的……” “既然以此而得势,那就不可能下了这条船……” “弹劾胡汝贞,以招抚汪直为由?” “兵围浙江巡抚衙门,钱某已然给出了警告,再说了,汪直先献三百巨木,后献红薯、洋芋,说不定再过些日子都能封爵了,谁傻了去捅这个马蜂窝?” “当然是以胡宗宪贪污军饷为由了……随便他们,只要不扯到浙江那边去,那就不管咱们的事。” “赵贞吉回朝任户部右侍郎?”钱渊想了想,“让荆川公头痛去,这个官司咱们不掺和,但户部想赖了这笔账,咱们只找他赵大洲的麻烦。” “对了,广东那边怎么处置的,今天叔父眉头紧锁,听说情况不太好。” 徐渭轻声道:“戚继光遥领福建总兵,率本部人马入潮州府击倭,南赣扩入潮州府、惠州府,南赣总兵俞大猷率军南下入粤,均受提督两广军务吴桂芳节制。” “还挺合适……葛浩留在福建?”钱渊用力摇了下蒲扇,“不知道戚继美如何安置……他如今是福建都司参将,留在江西做甚。” “陛下没开口,至于兵部……”徐渭哼了声,“难道不知道少司马现在看你多不顺眼?” 钱渊叹了口气,“知道知道,就连君泽兄据说都受了不少气……也不知道杨唯约到底什么时候回京!” “八成是在等严分宜寿终正寝呢。” “好了,好了,今日陛下许赵贞吉回朝任户部右侍郎,显然无斥罢徐华亭之意。”钱渊劝道:“且待来日再说,说到底,咱们只管看戏就是,倒是接下来这几日忙着呢。” “后日是博茂成亲,五日后孙家纳吉,老夫人也应该快入京了?”徐渭顺势换了个话题,“贞耀还说准备亲自去通州接人呢。” “用不着,通惠河直通京城,充庵兄跟户部那边打过招呼了。”钱渊哼了声,“南人北上,难免水土不服,再等几个月。” 夏日酷热,两人都没什么胃口,随便弄了点东西填填肚子,钱渊去了后院。 “烦死了,烦死了!”小七一看到钱渊就发牢骚,“知道的知道我在养胎,不知道还以为我在坐牢呢!” 从四月查出身孕之后,小七过的最爽快的一段日子就是在入京的途中……能不爽快吗?让钱渊做什么,他只能做什么! 等到入京后,小七立即绝望了,简直就是坐牢啊,别说出去兜兜风了,就是在后花园转转都不行,陆氏恨不得她一天十二个时辰都躺在床上! 最后小七逼着钱渊去找了太医院的太医,陆氏这才略略放松了点,但在小七看来,还是在坐牢,只不过隔上几日能放放风而已。 “还有三天能出去兜兜,再过十天能去庙里上香……”钱渊算了算日子,同情的说:“熬着。” 小七闷闷不乐的说:“以后就告诉这个也不知道是儿子还女儿的小家伙……你是小萝卜头!” “胡说,不吉利呢。”钱渊扶着小七坐下,“十天后,我陪着你去上香好了,到时候偷偷找个地方去逛逛。” “算了,那时候你妈都来了,准备婚事,忙的很。” “再忙也得抽时间陪你去啊,人家产后抑郁,你都快产前抑郁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八十七章 迎接 七月末,正是北京最后一波热。 通惠河码头不远处,绿荫树下,钱渊和陆一鹏、徐渭用力摇着蒲扇,谭氏、小妹一行人在通州换乘户部官船直抵京城。 外围一大堆人……去通州接人的护卫回报,得多雇几辆马车,小姐送嫁……十里红妆啊。 钱渊当时就啧啧两声,大哥钱鸿可能还要留点家底给儿子,但父亲肯定会把老底都掏出来了! 别看钱锐在倭寇、海商中名声不显,但不管是徐海、汪直都对其非常重视……以至于钱锐手里很是有一批好东西。 前些天冼烔迎亲,钱渊让小七去给潘晟的侄女添妆,一枚镶了红宝石的精美凤钗,一个洁白无瑕的象牙雕件……都是从父亲钱锐的库房里挑来的。 站在一旁的林燫面无表情,他心里是不太愿意来的……倒没有其他原因,只是不希望和随园走的太近,他始终觉得……弟弟本性纯良,是被某人带坏了的! 都身登皇榜了,还在大街上……不,是在六部衙门的门口大打出手,林燫想都不敢想! 但不仅林烃求他来,就连母亲叶氏都已经启程去随园等候了……林燫只能拉着脸过来迎接。 脸上有蚂蚁状,林燫知道这是汗珠,天太热了,还没等他抬手,一阵凉风吹来,登时心里一畅,但转头看去,却是钱渊在替自己打扇。 “这么热的天,贞恒兄扇子也不带把。”钱渊亲热的摇着扇子,“躲什么……小弟心甘情愿!” 一旁的陆一鹏鄙夷道:“展才,还没见过你对谁这般殷勤呢!” “贞恒兄文雅之士,难抵酷热……”徐渭向来阴阳怪气,一句文雅之士刺的林燫脸色有点黑。 要知道几个月前那场让全京城人津津乐道的大斗殴中,因此名声鹊起的几个人……将邹应龙送去医馆的孙丕扬,让徐璠都爬不起来的潘允端,然后就是林燫、林烃兄弟了。 都有人开玩笑说林家类钱氏……正好结亲了,都是文武双全! “再过半个月就凉爽了。”钱渊还在替林燫打扇,“这鬼天气……” 林燫往边上站了站,“展才,无需如此。” 钱渊跟狗皮膏药似的跟了上去,“贞恒兄,如此殷勤自然是有理由的。” 林燫心生警觉,今年朝局剧变,而林家身处漩涡中心,实在经不起太多波折。 而林家和随园虽然依旧泾渭分明,但相互之间的瓜葛有点深,不仅仅是姻亲,林烃每天也就回家睡觉,其他时候基本都在随园,而林燫经常在裕王府撞见钱渊诸大绶、陶大临、孙鑨、潘晟…… “其一,贞恒兄是林家长子,日后一家之长,小妹性子有些跳脱,还要请贞恒兄与嫂子宽容一二。” 林燫脸色略微好看了点,“其二?” “其二……”钱渊眯着眼看向缓缓靠岸的官船,“今日既然贞恒兄来了,无论如何,还请给钱某留些情面。” 看着钱渊、徐渭并肩而去,林燫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人家是嫌弃自己摆了这张死人脸呢。 陆一鹏小声说:“展才待母至孝,还请贞恒兄体谅。” 前面徐渭回头看了眼,“别枉费心机了,林贞恒此人枯坐翰林十余年,你还指望把他拉进随园?” 钱渊看过来的眼神有些古怪,不要这么妖魔化我好不好……就一个妹妹,真希望她能过的好。 官船已经靠岸,这艘船是户部侍郎黄懋官亲手安排的,名义上是漕运船只,实际上运河钞关的官员、太监出入的官船,不禁宽敞,而且极为舒适。 钱渊在码头上双膝跪下叩首,“不孝儿拜见母亲。” 谭氏亲手挽起儿子,笑道:“渊儿何称不孝?” “不能久侍母侧,即为不孝。”钱渊扶着谭氏,“母亲,一路可顺利?” “顺利的很,一路都在船上。”谭氏笑吟吟侧头道:“多亏了你这位姐姐照顾。” 钱渊笑着对王氏拱手行礼,“辛苦姐姐了。” 王氏似乎有点拘谨,侧退两步,屈膝行礼。 再和大嫂黄氏打过招呼,钱渊忍笑看着最后下船还带着帷帽的小妹,凑近低声道:“要装就要装到底!” 小妹哼了声,翻了个白眼。 一旁的王氏和黄氏都有点想笑……戴上帷帽就当别人看不见自己了? 那边陆一鹏和徐渭都来拜见谭氏,前者是松江人,去年又曾经南下镇海,后者……呃,一度是谭氏每天咒骂的对象。 嘉靖三十四年春,徐渭在徽州拜会钱家,后来就是因为他,钱渊被倭寇掳走……不过谭氏也知道这位和儿子是生死之交,这次倒是客气的很。 “这位是林贞恒,贞耀的长兄。”陆一鹏介绍道。 林燫郑重其事的行礼,“拜见老夫人,母亲入京后时常惦记,今日失礼,因酷热难当,小侄请母亲先去钱宅。” “叶家姐姐太客气了。”谭氏仔细打量林燫,笑眯眯的问:“可婚配了,有几个孩子了……” 林燫一一作答,觉得面前这位老夫人叙话如话家常,和蔼可亲,和心深如渊的钱展才没有半点相似。 那边王义、彭峰领着护卫正在搬着行礼,钱渊冲着一个面色黝黑的汉子招招手,“你小子为了娶亲,连把总都不干了?!” 周泽嘿嘿笑道:“少爷,小的总不能一直干等着。” “居然留封信就跑……这算是逃兵!”钱渊骂道:“小心戚继美砍了你脑袋!” “小弟倒是写信给元敬了,大发牢骚。”王氏走过来笑道:“先是梁生,然后张三和周泽,一股脑走了好些人,两个把总,六个队长!” “梁生本来就没入军,张三也没脱身,只是领着人回了浙江,升了游击,以后继美如果回浙江,还是得受他管。”钱渊指指周泽,“以战功论,磨砺两三年,说不定也能升个游击,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周泽委屈道:“在福建、江西,小的是戚参将身边鸟铳队的把总,又不受他张三管,回了浙江……张三都升了游击了,还不骑在小的头上拉……” “好了好了。”钱渊虚踹了脚,“去搬行李。” 其他女眷都上了马车,徐渭和陆一鹏也上了马车,林燫掀开车帘进去之前回头看了眼翻身上马的钱渊。 朝中官员别说是文官了,就是武将、勋贵出行多是轿子,稍远点使用马车,唯有钱渊不论远近,向来趋马,给事中为此弹劾……倒是林烃在家里提起过,钱展才不能坐轿子……晕轿。 “咦?”陆一鹏偷眼看到王氏也翻身上了一匹高头骏马,身段利索更甚钱渊。 “那是福建总兵戚元敬妻王氏。”在杭州认识王氏的徐渭嘀咕道:“将门虎女,武艺精熟胜过戚元敬……雌虎啊!” 这下连林燫都忍不住面带笑意,戚继光之前一直驻扎福州府,大部分时候军营设在闽县,他经常听乡人提起戚继光畏妻如虎的趣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八十九章 嫁妆 正厅里,谭氏为长嫂,叶氏为客,坐在首位,左右分别是钱铮夫妇,小妹正扶着小七坐在侧座,林燫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远处。 “渊儿,在外头作甚?”钱铮微微蹙眉,察觉到侄儿眉宇间的一丝冷意,“护送入京,乃是贵客,如何能轻慢。” “王姐姐。”小七撑着桌案起身,王氏赶紧上前两步扶住,“别起来,别起来。” 还带着帷帽的小妹有些无语,刚才在后院的空地上,你还在踢毽子呢……撑着桌子起身,做给谁看啊! 钱渊脑海中还在琢磨张居正呢,要不是自己嘉靖三十三年崇德大捷与王氏、戚继美结识,只怕真抢不过张居正……这厮早在嘉靖二十九年就认识了戚继光,而且一直有书信来往。 不过此次戚继光让王氏送嫁入京,显然是在表明心迹。 “渊儿?”谭氏也发现了儿子的心不在焉。 “呵呵,母亲。”钱渊笑着坐下,捧起茶盏,神态自若道:“适才在问,王家姐姐入京,难道不怕戚元敬……” 钱铮用力咳嗽了声,警告的瞥了眼侄儿,这等事如何能在大众广庭下戏说。 王氏倒是没吭声,但大大方方站在那,嘴角仍有笑意。 “其他人说这等话,说不定得闹翻,不过侄儿说这等话……”钱渊嘿嘿道:“反正元敬兄和侄儿在东南齐名。” 钱小妹忍不住笑出声来,的确齐名,都是畏妻如虎。 忍了这么久还是没忍住,叶氏好笑的看了眼未来儿媳,“林氏向来有族规,年过四旬未有子嗣,许纳一妾,若还是无子,天该如此。” 这话一出,谭氏、陆氏脸上都有喜色,嫁女儿嫁到这种人家才放心啊,不说其他的,至少人家给出了足够的尊重。 钱渊一本正经的赞道:“久闻闽县林氏之名,果然名不虚传。” 林燫面无表情的移开视线……这条族规,为什么自己从来不知道! 叶氏说这等话也是有由头的,一来林庭机的确不希望儿子纳妾,嫡庶往往是乱家之源,二来,人家送嫁入京,嫁妆太丰厚了……丰厚到叶氏听林燫略略提了几句,都险些失态。 就算是东南世家大族,嫡女出嫁,标准也不过六张或八张床具,而钱家一口气送来了将近三十张。 叶氏正要问起请期诸事,突然外间有人禀报,“少爷,林府公子到了。” “这个心急的!”钱渊笑骂一声,咳嗽两声让妹妹和小七回避,才吩咐让林烃进来。 叶氏有点赫然,苦笑着向谭氏摇摇头,心里却在琢磨刚才那下人的禀报……只称呼少爷,要知道正屋内,论辈分,应该是钱铮为主。 叶氏想起丈夫之前私下的交代,钱宅其实并非随园,但世人均将钱宅和随园视作一体,其主只能是钱龙泉。 在东南,叶氏就听了太多钱渊的传闻,后来在镇海一见,心想名不虚传,但直到钱渊入京几度掀起风波,她才知道对方在京中的分量。 “哎呦,拎了野味过来?”钱渊瞥了眼,冷笑道:“也不收拾干净再拎过来。” “这是大雁……” “这回儿不送鸭子了?”钱渊眼皮子都没抬,“要我说,还不如送鸭子呢,反正你也爱吃。” 那边谭氏听的稀里糊涂,陆氏小声解释了几句,当日纳采,钱渊差点被气坏了……人家送大雁,你送鸭子?! 钱渊本经治《春秋》,但也是读过《礼》的,古法婚姻六礼,除了纳徵……也就是送聘礼之外,其余的纳采、问名、纳吉、请期、亲迎五礼都是要用到大雁的。 虽然明朝简化流程,只在纳采的时候用,但也不能拿鸭子来充数吧。 还是徐渭、陈有年劝住了钱渊……其实这是他少见多怪,大雁哪里有那么好捉,东南基本上都是用白鹅、白鸭代替大雁的。 当年钱渊纳采倒是用的大雁,但那是他处心积虑,花了不少银子才弄来的,而这次定亲,从征得嘉靖帝点头到纳采,一共才两三天功夫,林府还真没地儿去弄两只大雁来。 不过钱渊还是觉得别扭,等林府的人一走,就让人将两只偌大的白鸭送去全聚德了…… 林烃将大雁转交给下人,去拜见谭氏和钱铮夫妇,厚着脸皮转头四顾,被叶氏狠狠瞪了眼。 “母亲还是第一次北上,也不知道适不适应,会不会水土不服。”钱渊缓缓道:“此外,家具打制尚未完工,稍等几日再定吧。” 林烃有点委屈的看着钱渊,他拎了两只大雁上门就是为了请期……自个儿都亲自下场打架了,还被使唤了多少次送信,居然还要往后拖啊。 谭氏笑道:“虽然是第一次北上,但还算不错,就是热了点,不过也快过去了。” “再过几日,下场小雨,就凉爽下来了,就定在那时好了。”叶氏想了会儿,“正好老宅那边要翻修,打制的家具也需要晾晒。” 林庭机一家只是租住的,但其父林翰当年久居北京,林家自永乐年间就已然出仕,在南京、北京都是有房产的。 林家在京的老宅也在西城,距离随园并不远,面积也不小,这段日子一直在翻修,钱渊亲自去看过了,为新婚夫妇准备的是一个小院子,条件还算不错。 众人闲聊了一阵,准备上席,叶氏原打算回去,毕竟是谭氏初入京,但谭氏一力挽留。 “不是喜欢送鸭子吗?”钱渊最近看林烃不太顺眼,“去买两只,正好小妹没吃过。” 叶氏和林燫无语的看着林烃急匆匆的往外走,也不知道这厮日后会不会夫纲不振。 “全聚德算是随园产业,烧制师傅和几个护卫拿了四成股,孩儿送了文长兄两成,剩下的四成就让小妹带过去吧。”钱渊对谭氏如此说:“反正贞耀正喜欢吃烤鸭。” 谭氏笑吟吟道:“你做主就是。” “这如何好?”叶氏赶紧推辞,“这是能传下去的产业,林家不敢愧受。” 林燫瞄了眼钱渊,为妹子撑腰还真是不遗余力啊……都说钱展才翻脸不认人,杀戮决断,但也重情重义,此话还真不假。 谭氏握着叶氏的手,小声说:“只要他们俩过的好,咱们做母亲的,有什么是舍不得的?” 叶氏叹了口气,心想回头纳吉的单子要不要再添添……她是知道的,全聚德虽然只开了几个月而已,但在京城已然名声大噪,将老牌子“便宜坊”都压下去了。 呃,直到当天晚上,谭氏才从小七嘴里知道全聚德到底是什么样的金鸡……登时心疼难言。</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九十章 懒骨 一天的忙碌后,钱铮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后院拜见大嫂。 很多年前,年幼的钱铮随其母、其兄几乎是被扫地出门,兄长钱锐不惜舍弃举业,经商养家,并供钱铮读书。 钱铮也算争气,连考连中,身登皇榜,娶的又是两榜进士之女,但他很清楚这一切是如何来的。 当年中了进士后,钱锐不顾钱铮的反对,毅然分家,这让钱铮内心深处除了感激还有一份愧疚,在听到长兄横遭不测的消息后,钱铮内心深处的愧疚更是无以复加。 好不容易盼到大嫂入京,钱铮每日晨参暮省,从不懈怠……所以,他最近看侄儿非常非常不顺眼。 钱渊向来是夜猫子,晚上可能还会去转一圈,早上……也就是现在没有早朝,不然就他这德性,迟早被巡朝御史弹劾免职。 “二弟来了。”正在和陆氏商量嫁妆单子的谭氏笑吟吟道:“今儿林家送信过来,林家老宅的家具都打好了,晾晒几天就送进去,新房的家具这两天也差不多完工了。” “啧啧,亏了是渊儿,其他人哪儿去弄那么多红木!”陆氏笑道:“请的大匠都是工部那边指派的,个个都是好手艺。” “林家出仕的也多,京城老宅也是要一直传下去的。”谭氏这几日也想开了,儿子为女儿置办这么多嫁妆,总归不是坏事。 钱铮凑趣附和几句才问:“渊儿呢?” “他在随园里。”谭氏不以为意,“反正他都给了半间全聚德了,剩下的事我们来办就是。” 钱铮的视线转向妻子,后者微微摇头。 “大嫂,晨昏定省都废了。”钱铮黑着脸说:“说出去,家门蒙羞啊!” “渊儿每天不知道多少事呢,有时间让他轻快轻快也好。”谭氏注意力还在嫁妆单子上,琢磨要不要添减,“要不再加点钗子?” “以后留给外孙女?”陆氏掩嘴笑道:“大嫂想的差了呢,渊儿如今在京中什么分量……林家五代出仕,姻亲故旧也数不胜数,到时候多有女眷添妆……再说了,如今打的钗子,说不定到时候都不合用了。” “也是也是。”谭氏也笑了,“要不加一笔压箱银?” “别加在嫁妆单子上,到时候私下带过去就是了。” 那边钱铮实在忍不住了,“大嫂,如今渊儿入职都察院,时常缺席,多有科道言官弹劾……” “那就不做这个官儿了!”谭氏发了句牢骚,看钱铮脸色难看,叹了口气才说:“二弟,我知道你的好意,但这些年来……自嘉靖三十二年渊儿赴杭,每一次都是拿刀持枪,亲身上阵,多少次……” 说到这谭氏眼圈一红,鼻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陆氏瞪了眼丈夫,轻声道:“渊儿两度南下,干了多大的事,好不容易回京,轻快些日子怎么了……碍着你了?!” 钱铮嘴唇动了动,但最后还是没吭声……今儿闹出了一场笑话,他偶然和左都御史周延碰面,还想着这段日子家里忙着准备婚事,还想替侄儿和周延打个招呼,没想到人家告诉他……钱渊早在好些天前,一次性请了一个月的假。 当周延笑着说起这事,钱铮脸都红了……也就不是自己儿子,不然一顿鞭子……不!十顿鞭子! 谭氏擦拭着眼角,又道:“嫂嫂不懂那些大事,但在临海、镇海三年,渊儿每日愁眉紧锁,每日长吁短叹,书房烛火常彻夜不熄……” “如今能松快松快,这也是好事。”陆氏咳嗽两声,“如今可没有东壁先生。” 钱铮一个激灵,嘉靖三十五年嘉兴战事后钱渊回京,因心力耗尽而昏睡一日两夜,要不是李时珍在,只怕难救,也是,放松段日子也好……但问题是,每日晨昏定省也能耗尽心力? 陆氏又拉着谭氏开始商量嫁妆单子的事,钱铮默默的出门,想了会儿沿着长廊往随园去,从侧门进去没一会儿就看见院子里的大树下,侄儿正躺在藤椅上,翘起的右脚还在空中一抖一抖。 怎么看都像是浑身懒骨头…… 只看了几眼,钱铮就受不了了,默默回身,还是眼不见心不烦的好。 “北边的西瓜味儿就是不够好。”钱渊丢开西瓜皮嘀咕了声,看王氏过来,笑道:“姐姐,这时候,东南应该有葡萄吃了。” “你倒是舒坦。”这些日子王氏来随园也不是一两次了,但还是有些拘谨。 随园中人在这儿都是有单独精舍的,还有不少专门隔出来的书房、客厅,到处可见书画……不夸张的说,这些书画留到后世,那都是能进博物馆的好货色。 “噢噢,姐夫那边问过了。”钱渊起身递了块西瓜过去,“君泽兄是兵部职方司郎中,昨日接到军报,姐夫率军乘船绕行,从惠州府、潮州府交界处登陆,三战败敌,北上追击。” 王氏精神一振,“俞总兵那边呢?” “志辅兄先急行南下解兴宁之围,与提督两广吴桂芳合军,稳扎稳打。”钱渊看天色已暗,和王氏一起进了侧厅,“如若无意外,今年当能扫平倭寇、贼军,靖清粤地。” 王氏松了口气,“婚期还没定下来吗?” “约莫八月中旬吧。”钱渊懒洋洋的靠在椅子上,“就这么不放心他?” “你这张嘴!”王氏瞪了眼,视线落在钱渊背后墙壁上的一副水墨图上。 “前几日说起东南葡萄……”钱渊笑道:“文长兄一时兴起,泼墨画下这幅葡萄图,孙文中吟诗以记,潘思明提笔一挥而就,此人嘉靖二十年榜眼,翰林侍讲学士,任日讲官,书法被裕王殿下盛赞,文长兄亦赞为东南独步。” 王氏眼中颇有羡慕神色,这个时代,是进士至高无上的时代,戚继光在东南立下如此功勋,但也不敢对任何士子有些许冒犯,就算是个秀才他都不敢得罪,鬼知道人家背后站着谁。 “小安国今年五岁,再过两年也该启蒙了。”钱渊随口道:“到时候我来安排,闽县林家的族学不错,绍兴那边的私塾也不错……怎么?总不能让小安国还做武将吧?” “戚家世袭登州卫指挥佥事……”王氏摇摇头,“再说了,军户出身……” “军户出身又如何?”钱渊撇撇嘴,“张叔大也是军户出身,随园士子中的吴君泽也是军户出身,胡宗宪他还是锦衣卫军户出身呢!” “只是日后姐夫不知道会调到哪儿去……不过放心,到时候我来安排就是,先启蒙总是好事,年纪渐长再兼修武艺,以后文武双全!” 王氏心想,如果儿子真的在读书上有点天赋,拼着丈夫埋怨,自己也要想办法让儿子走这条路。 想想看,随园中哪个不是两榜进士,绝大部分都因文名传世,光是翰林出身就五六个,如果能得其教导…… 王氏正琢磨着呢,钱渊随口说:“对了,明儿小七放风……呃,出去上香,姐姐一起去吧。” “有了身孕……” “再不出去转转,怕是要憋坏了。”钱渊也挺同情妻子的,这个时代的孕妇真的挺惨。 王氏好奇的问:“也进京快十天了,看你总在随园,不用上衙吗?” “前些年累得狠了,歇息一段时间再说。”钱渊敷衍了几句。</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九十二章 小冲突 万寿殿后殿。 嘉靖帝躺在榻上闭目养神,太医院院使正在把脉,仔细的观察脸色。 好一会儿之后,院使悄然退出,拉着同僚开始商议……要立功大家一起立功,要背锅谁都别想着跑! “皇爷,可舒服了点?”黄锦端着热茶蹲在榻边。 “只是适才胸口闷的慌而已。”嘉靖帝睁眼看黄锦一脸的鼻涕眼泪,勉强笑道:“哭甚么,还没到时候呢。” “皇爷福寿绵长……”黄锦嘴里唠唠叨叨,服侍嘉靖帝抿了两口茶,才小心翼翼的出去问问。 嘉靖帝面无表情的靠在榻上,突然眼睛一眯,舌头一卷,将一颗落牙卷了出来。 “皇爷,怎么……”进来的黄锦吃了一惊。 “又不是掉的第一颗了。”嘉靖帝神情复杂,片刻后才问:“太医院怎么说?” “院使、院判合议,可能是食用不洁之物,当细查御膳房,又开了两副药。”黄锦轻声道:“皇爷,暂且停了金丹?” 嘉靖帝思索片刻后点头道:“修道亦要本身强健,暂且停了,待身子好些再说……让蓝神仙那边别停了炼丹。” “对了,展才呢?” “还在殿外候着呢。”黄锦挤出一个笑脸,“适才急的跳脚,把徐翰林赶去叫太医,要让展才进来?” “算了吧。”嘉靖帝摇摇头,手撑着床榻一用力坐起来,伸出胳膊试着挥了挥,感觉没什么大问题。 钱渊和徐渭一直在殿门口等到将近午时,既不敢随意离开,也不敢公然讨论,更不敢向太医询问详情,只能默默等候。 一直到黄锦出来交代几句,两人这才得以脱身。 “不知陛下如何……”徐渭脸上满是悲痛,他精读史书,很清楚史上从无修道炼丹而长寿的君王。 钱渊脸上也满是悲痛,心里却在嘀咕,看模样嘉靖帝是不肯开海禁的……还是早死早超生拉倒。 虽然嘉靖帝对钱渊、徐渭两人的宠信满朝皆知,但不同的是,徐渭秉持的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传统观念,而钱渊……三观完全不同。 “对了,砺庵公真的是打算传记账法?” “嗯。”徐渭点点头,“昨日我也在场,不过砺庵公只怕也有其他企图。” “这笔账可不能赖了!”钱渊幽幽道:“此例不可开!” 钱渊很清楚地税国税的区别,就算在后世,税金的收入也是中央和地方发生矛盾的重点区域,直到九十年代地税、国税才分开,国家财政才得以充盈。 闲聊了几句,徐渭还要在西苑轮值,想拉着钱渊去吃顿没滋没味的午饭……西苑里,徐渭就算得嘉靖帝宠信,也不过只是个小人物,平日里午饭待遇,啧啧,换成钱渊都进不了口。 钱渊毫不犹豫的推辞了,并拿出今天要陪着小七去上香这个理由……小七难得出来放风,不到黄昏哪里肯回家。 就在钱渊骑在马上还在琢磨今天嘉靖帝的突然呕吐的同时,广济寺的偏殿中正剑拔弩张。 肚子还不算很明显的小七正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的低声问着身边捂着肚子的晴雯,两三个丫鬟围在周围,一脸怒容的王氏紧张而愤怒的盯着对面的十几个人。 对面坐着的是张居正的妻子徐璨,前不久查出身孕,今日是来还愿的,张居正没空,陪她来的是徐阶的次子徐瑛。 三年前小七嫁入钱家之后第三日就随钱渊南下,三年后回京……一次都没回娘家,这还是这对姑侄出阁后的第一次见面。 如果说三年前徐璨恨侄女抢亲,那这三年内,随着钱渊的名字一次又一次的在朝中传颂,她对小七的恨意越来越浓。 张居正连连晋升,入詹事府,升国子监司业,任重修《兴都志》副总裁官,已然是朝中冉冉升起的新星,但在徐璨看来,这都是自己父亲赐予的,算不了什么。 哪里比得上钱渊孤身南下,领军数度败倭,力挽狂澜,设市通商,干的好大事! 说到底一句话,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姑侄俩都有身孕,在广济寺偶然相逢,登时针尖对麦芒,火花四溅。 呃,小七也不是挑事的人啊,只是看到陪着姑姑来的侍女也有身孕,随口提了句钱渊到现在连个通房都没有。 几句话将徐璨气得脸色惨白,家里男人不敢纳妾说出去……的确不好听,但女人也心里有数,若不是敬重妻子,哪个男人会这么做? 这点上,张居正已经将徐璨带去的丫鬟、侍女都祸害了个遍,甚至都透过口风,若徐璨这一胎还是女,就由徐府挑选一名良妾。 穿越而来在徐府待了两三年,小七一直维系着小白兔的模样,但如今情况不同了……毕竟是在职场历练过的,随随便便几句话就怼的徐璨胸闷气短。 但小七之前在徐府给下人留下的印象是……挺好欺负的,结果七八个丫鬟、侍女甚至两个婆子都有点嘴巴不干不净,两边登时吵了起来。 今天出府护卫是周泽领队,但他还在寺外等着呢,倒是徐瑛进来……二话不说,一脚将晴雯给踹翻了。 啧啧,实际在历史上,徐璠虽然废物,但要说到嚣张霸道,远远比不上他这位弟弟徐瑛。 而且徐璠在钱渊手里吃了太多的亏,对朝中局势也算了解……而徐瑛啥都不懂,上来就是一顿猛干,要不是王氏在场,小七都要吃亏。 “还是疼?”小七低声问晴雯,徐瑛不过十五岁,半大小子,出手没轻没重的,她真怕出事。 “回吧。”王氏退后两步,低声说:“回头让展才做主就是,他们人多。” 小七扶着额头都冒出冷汗的晴雯起身,那边倒是不依不饶,一个婆子厉声喝道:“谁让你们走的……夫人要是出什么事,有你们好果子吃!” “就是,相爷家独女……” 话还没说完,钱渊手持马鞭笑吟吟的进来了,“相爷?” “谁是相爷?” “本朝太祖曾下旨,论相者皆斩。” “少湖公当年高中探花,华亭徐氏不是书香门第吗?” “怎么下人如此不知轻重?” “这位……也年纪不小了,可进学了?” 一句又一句的刻薄话喷涌而出,虽然徐瑛年幼但也听得懂,人家是在骂自家是暴发户呢。 和传承数百年,被誉为“东南众望,吴越福星”的钱氏相比,徐家的确是暴发户。 徐瑛有点发怵,面前这位可不是个善茬,前不久大哥徐璠被打的都起不了身。 瞄了眼晴雯,钱渊喝了声,手中的马鞭不轻不重的抽在进来的周泽身上。 “没过门的媳妇被打成这样了,你是死人啊!”</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九十三章 破财 周泽两只手不停的攥成拳头又松开,犹豫着要不要动手……毕竟对面都是女人,唯一的男人徐瑛身份不一般,自己动手不太合适。 一肚子心事呢,钱渊看到对面这些人就心烦,扶着小七问了几句,转头看了眼徐瑛。 徐瑛还想摆出长辈的模样,但人家钱渊压根就不理不睬,第二眼都没看,径直出去了。 徐璨心里有点凉……居然都没看我一眼。 只是一场小冲突而已,小七没什么闪失,对面又是一群女人,钱渊也懒得计较,只吩咐让护卫把徐瑛带来的徐府下人全都揍了一遍就算完事……就是周泽下手有点狠。 把晴雯送去医馆查了下,没什么大碍,钱渊索性带着小七出去逛逛,黄昏时分找了家酒楼吃晚饭。 “就这么算了?” “哎呦,那可是你叔叔呢。”私下钱渊嬉皮笑脸道:舀了碗鸽子汤,“来,尝尝,大补。” “补你个头!”小七拉着脸说:“最早你送水煮鱼去,就因为我多吃了几片,他居然嚎啕大哭……那次我被罚跪两个时辰。” “今儿冼烔、陆一鹏、林烃那几个愣头青不在,总不能我亲自上手吧?”钱渊夹了筷辣椒炒肉,“这味道都不比随园小厨房差了。” “晴雯疼成那样!”小七横眉竖眼拍着桌子喝道:“你别只在外面横……” 钱渊哭笑不得,“这叫什么话,难道让我在家里横……行行行,我来收拾他。” 等吃完晚饭回了家,钱渊打着哈欠都上了床……今天一早被嘉靖帝拎到西苑去,睡眠时间严重不足,但小七精神不错,非拉着丈夫问东问西,到底怎么收拾那个小兔崽子。 钱渊被逼不过,起身写了封信,让人送出去,才说:“看着吧,要不了几天,包管他挨揍。” “让陆树德还是冼烔揍他?”小七好奇问:“咱家的事,也别连累他人……总把人当枪使,小心人家心里埋怨。” “没有没有。”钱渊上了床,拉过薄薄的丝被盖上,“到时候揍他的人……肯定让他心服口服。” 小七嘀嘀咕咕牢骚了几句才躺下,心里打定主意,如果钱渊只是含糊以对,自己一定好好收拾收拾他……晴雯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可比那位姑姑高的多。 “噢噢,对了。”钱渊突然开口道:“今儿陛下在西苑呕吐不止……” “吃坏了肚子呗。”小七随口说:“腹泻……这个时代,哪里那么好查根由……你去弄套仪器做个血检,说不定我还能猜得到点。” “但是……”钱渊打了个哈欠,盯着天花板,“好像神智有点问题……看着我……叫着别人的名字。” “幻觉?”小七迟疑了下,“这个在古代倒是不多见,我想想……” 还没等小七想起什么,就听见身边打呼噜声渐渐响起。 这一觉一直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小七都睡不住起床了,钱渊被拖着起来吃了几口饭,懒散的回去又躺下,不知不觉中又睡过去……最后陈有年找上门了。 “是是是,是我答应了。”钱渊揉着朦胧的睡眼,“昨儿陛下吩咐的……砺庵公也太心急了。” 陈有年一脸的苦笑,方钝这犟老头是随园最不希望面对的那种人,偏偏方钝执掌户部近十年,是钱渊设市通商后打交道最多的那个人。 在陈有年的陪伴下进入户部,钱渊不禁打了个冷战,周围官员看过来的眼神有点不对……像是看到了肥肉似的。 在六部中,刑部、工部、户部的专业性较强,但只有户部设立十三……不,如今是十四清吏司,主管的郎中、员外郎都有不低的专业技能,如郎中放出去往往入一省布政司,他们或多或少都通过陈有年的宁波清吏司的记账法发现了这座宝藏。 “钱龙泉终于来了。” “展才,好久不见,总算来了。” 钱渊团团作揖,一一作答,都是熟人……他三年前返回京城,与户部这些中低层官员交好,就是为了日后设市通商一事。 事实上,通过这些官员以人脉,钱渊从两京户部弄了不少人手去镇海帮忙。 再后面,钱渊招抚汪直,设市通商,户部是京中唯一大力支持的衙门……为此户部左侍郎黄懋官都差点被揍了。 “展才回都察院做甚,干脆来户部好了。”一个中年官员上前牢骚道:“这儿才是你大显身手的地方。” 这句话一出,惹得周围一片响应,前些年,京中六部,最腥风血雨的是吏部,最复杂难言的是兵部,而最难的就是户部……对于能解朝中用度之窘的钱渊,户部官员不仅对钱渊,对随园都有极大的好感。 当然了,这里面自然也有其他原因……粮米输送、运银北上,这种事总是有折损的,有折损那就有灰色收入,户部官员自然也是要分摊油水的。 “对了,宁波清吏司这种记账法之前从未见过。” “也不太像是山西那边的。” “不是不像,压根就不是一个路子。” “总不能是展才你独创的吧?” 啧啧,户部光是有司职的郎中、员外郎就有近三十人,是六部中最多的,看着这么多张热情洋溢的笑脸……钱渊都有了一种自己在随园之外人缘也很好的错觉。 但是,下一刻,钱渊就将这种错觉从脑海中驱逐开……因为户部尚书方钝、左侍郎黄懋官来了,这两位还好说,但走在最后面的是面无表情的户部右侍郎赵贞吉。 对人群中央的那位青年官员,赵贞吉内心深处有着极为复杂的观感。 首先,这不是个好鸟……都骂自己类秦会之,能是什么好鸟?! 其次,这厮手段了得……侯涛山一战,自己像个小丑一样被玩弄于股掌之上,以侯涛山震慑东南,诱朝中弹劾,最后放出后手,一举定局,这些手段让事后复盘的赵贞吉沉默了很久很久。 最让赵贞吉觉得无力的是,侯涛山那些事……钱渊的目的在朝中,他从来没有将自己放在眼里。 “如此喧哗,成何体统?”方钝神色肃穆,转头四顾道:“还不回去?!” 众人正要散去,钱渊扬声笑道:“已然快放衙了,一起去酒楼,边吃边聊吧?” 黄懋官失笑道:“户部上下多少人……展才这可是要破财了!” “钱财乃是身外之物嘛。”钱渊作态道:“少司农这是责钱某往日吝啬?” 黄懋官点点头,“红薯、洋芋味道不错,但如果连吃十天……” 周围响起一阵笑声,黄懋官、陈有年、陆一鹏南下查验红薯趣事早就传遍户部。 众意难违啊,方钝自身清廉如水,但也免不了吃吃喝喝,难道还要阻拦部下吃顿好的?</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九十四章 别无所求 看着拂袖离去的赵贞吉,方钝回头狠狠瞪了眼钱渊,后者嘿嘿笑着做委屈状。 虽然名义上是来教记账法的……但钱渊觉得,方钝这厮只怕还会将户部、宁波那些破事拿出来。 现在换个地方,换成钱家酒楼,还能谈吗? 当然不能谈了,不在于地点的改变,而是负责那些破事的赵贞吉绝不会踏足钱家酒楼。 没了赵贞吉,方钝说的天花乱坠也没用啊。 方钝拉着脸在心里琢磨,钱展才这厮真是名不虚传,比徐文长难缠多了。 两刻钟后,隔壁几个衙门的小吏羡慕的看着户部蜂拥而出的官员、小吏齐赴钱家酒楼。 从尚书方钝、左侍郎黄懋官以下,堂官、小吏近两百人……还真坐不下,刘洪不得不闭门谢客,将后院一个个单独的小院子都腾出来,这还坐的满满当当。 啧啧,自从钱渊回京,都察院御史经常出入钱家酒楼……为此,掌翰林院事的李默背后被不少老翰林暗骂,本来这应该是翰林院的福利! 等今日事传开,估摸李默又要被骂……他非不肯收钱渊回翰林院嘛。 当然了,虽然满满当当,但方钝、黄懋官、钱渊三人是单独一个小院子,钱渊还想带上陈有年,可惜后者不肯……一边是志同道合的至交好友,一边是上司,出去喝酒不香吗,何苦在里面坐蜡? “镇海事不谈。”钱渊给方钝、黄懋官斟酒,“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海贸大兴,宁波府衙、镇海县衙从中分润多少?”方钝冷笑道:“不过购粮米解他地粮荒而已……” “福建倭患渐息,可能会择地设市通商,若户部此次拒返还镇海粮米,他日如何?”钱渊不屑道:“就算换人也没用,谁都不肯!” 说到底,地方财政和中央财政,相辅相成,但绝不是类君臣的关系。 黄懋官劝道:“砺庵公,展才说的也在理……” 方钝瞪了副手一眼,喝道:“旁人不知,难道你也不知?!” 看了眼疑惑的钱渊,黄懋官苦笑道:“展才有所不知,嘉靖二十九年俺答围城,陛下从内承运库出银出粮,后陆续从太仓库提银……” “噢噢噢……”钱渊懂了,“又提了多少?” 方钝瓮声瓮气道:“从七月初至今,提取白银共计三十八万两。” 钱渊啧啧两声,嘉靖帝这厮真是不要脸啊,还真是把天下万物都当做自个儿的了……户部的太仓库就差换个名字叫内库了! 难怪户部顶着不肯还银子,也不肯从漕运那边还粮米,嘉靖帝太能作死了。 沉默片刻后,黄懋官试着说:“这笔账户部认,稍迟几年如何?” 钱渊无所谓的说:“这个户部去和宁波府衙的荆川公说去,此等大事,钱某何德何能……” “他唐荆川看老夫能值几两银子?拿去好了!”方钝双目圆瞪。 黄懋官打圆场道:“今年或明年在福建再择地设市通商,到时候缓缓补上就是。” 方钝哼了声,他也看得清楚,黄懋官与随园交好,一因税银,二因推广红薯、洋芋,再加上南京户部尚书马坤遭弃市,黄懋官接任户部尚书的可能性很大。 等黄懋官上位,这笔债自然不会推脱……反过来说,如果户部要赖掉这笔债,对黄懋官上位户部尚书是会造成阻碍的。 “还是说说记账法的事吧……反正这事儿有人背锅,让荆川公跟赵大洲掰扯去。”钱渊一边吃菜一边说:“其实霖原公和登之兄也懂,用不着晚辈的。” “只是知晓些皮毛,看得懂账本而已。”黄懋官摇摇头,“这几年,户部记账法也有革新,但远不如镇海之法详尽。” 钱渊好奇的问了几句,方钝对记账法最是精通,详细的从头到尾解释了一遍。 中国古代一直用的是单式记账法,小铺子还行,但中央财政用单式记账法……问题太多了。 发展的明朝中期,本身财政压力就大,方钝从几年前开始将民间的记账法引入户部,主要是以民间晋商的记账法……这是复式记账法的雏形,发展到明朝末年,有个正式的称呼,“龙门账”。 所谓的龙门账,把全部账目分为“进”、“缴”、“存”、“该”四个部分,以“进-缴=存-该”作为会计平衡等式,“进”相当于各类收入,“缴”相当于各种费用,“存”相当于各种资产,“该”相当于负债和资本。 钱渊真切的感觉到,学到东西才是重要的……当年刚刚下海经商,一个小破公司,财务的会计、出纳全都自己一个人干的,为此还特地去报班学了几个月,虽然要花钱,但比请个财务要耗费少。 先学吧,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算太简单……钱渊琢磨了下,一方面这个时代的账目比前世简单的多,另一方面户部官员也有大量实际操作的机会,应该不会学的太久。 “砺庵公,晚辈隶属都察院,只是奉陛下之命来帮忙的。”钱渊诚恳的说:“晚辈别无所求……” 说到这,方钝眼中闪过警惕的神色,面前这位可没徐渭那么好糊弄。 钱渊有点想笑,方钝实在不是他想打交道的那种人……所谓公生明廉生威,方钝至公无私,两袖清风,就算起隙,也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打理财政。 这种人在钱渊心目中,实在是水泼不入……钱渊还是喜欢和严世蕃那种人打交道,同道中人啊。 更何况,在开海禁通商一事上,钱渊还欠了方钝不止一次人情。 “白日还有正事,户部诸位也有正事,每次夜间授课。”钱渊轻声道:“只此一事而已。” 开玩笑,自己今天一觉睡到午后,进了户部聊了一阵都快吃晚饭了,难道明天大早上去授课? 方钝冷笑一声,“展才不是向总宪周南乔请了一个月的假吗?” 正举杯饮酒的黄懋官差点一口喷出来,他外出巡视红薯事,才回京两日,还不知道这事儿。 出仕官员长期请假多了,但短期请假……一请就是一个月的,还真没听说过。</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九十五章 萧墙之内 日子一天天过去,钱渊“耐心”的教导着户部官员和诸多小吏,此事已经遍传京城,虽然士林颇有微词,但商贾却很感兴趣。 最近钱铮心情略微好了点,侄儿那身懒骨头估摸着这辈子都改不了……三四年前就这德性,但至少现在手头有事做,不上磨就不肯走的货。 可惜钱铮太小看他这位侄儿了。 钱渊肯劳心劳力教一大帮脑子被四书五经灌满了的官员? 随园里孙鑨、陶大临、陈有年、陆一鹏都通算术,早在前几年就很熟悉借贷记账法,钱渊只顾着总揽全局,偶尔上课,然后从镇海抽调了七八个文员过来帮忙,护卫队里如彭峰等人也算内行。 当然了,钱渊自己也不是什么都不敢,他负责出作业,改试卷……这个他倒是干的津津有味。 钱渊懒散的很,呃,用他在随园众人面前的话来说,就是暂且蛰伏一二,但随园其他人大都风头正劲。 在钱渊入户部的第二天,陈有年得户部左侍郎黄懋官举荐得以升任户部郎中,主责宁波清吏司。 徐渭撰写的青词被嘉靖帝盛赞数遍,第二日手书相赐,并赐徐渭食二品俸。 为裕王讲学三年的潘晟从翰林侍读升侍讲学士,南京国子监祭酒陆树声升任南京礼部右侍郎,潘晟补南京太常寺卿兼管南京国子监事。 翰林编纂侍读孙鑨得礼部左侍郎林庭机指派……当然了,后面还有李默,孙鑨得以任重修《兴都志》编纂管。 但是,数遍随园,最近大出风头的却是新任礼部考功司郎中杨铨杨朝阳。 原因在于,杨铨上任前唯唯诺诺,上任后重拳出击……无论是严党、徐党,还是李默门生,高拱姻亲,杨铨统统都以明律考察,吏部天官欧阳必进对其大为赞赏,称此人刷新二十年吏治。 终归还是要有人来做事的……这些年来,朝中党争不停,东南倭乱、民乱,西北冰灾连连,辽东、山东大旱,黄河决堤,西南土司蠢蠢欲动,朝中更是浮于人事,少有能吏。 杨铨坐在房内,细细琢磨着脑海中的那份名单……虽然不能肯定,但他知道应该是为裕王登基后行新政做的准备。 名单上并没有什么随园中人,除了严党之外,有李默的人,有徐阶的人,有高拱的人……这些人如果能过考功司这一关,意味着很可能在明后年得以重用。 而明年,就是例行的外察。 正在思索其间的分量轻重,杨铨目光一闪看到来人,起身拱手道:“与绳兄。” 进来的是被杨铨抢了位置的陆光祖,他笑着回礼,“朝阳上手好快,公正无私,正适合考功司、文选司。” “与绳兄过誉了。” 看面前的晚辈神色不变,陆光祖在心里暗叹,看看随园内尽多俊杰,师相当年何以如此不智……高新郑都试图将随园笼于袖下,师相却要与钱龙泉分道扬镳。 闲扯了几句,陆光祖轻声道:“毕竟姻亲,何以如此?” 杨铨眯着眼盯着陆光祖,他虽然离京三年,但也知道随园和徐阶已经撕破了脸,在宜黄立下如许功绩,回朝后任考功司郎中,他已经进入随园的核心层了。 看杨铨保持沉默,陆光祖笑了笑,“昨日给事中冼博茂上书弹劾大司空,元辅年迈,最近回家将养……记得大司空当年和展才在东南还算融洽?” 面无表情的杨铨挤出一句话,“此为公,不为私。” “毕竟翁婿。”陆光祖皱眉道:“三年前闹了一遭,半年前又闹了一遭,还要继续吗?” 杨铨沉默片刻后又挤出一句话,“祸在萧墙之内。” 陆光祖一怔,“萧墙之内?” 杨铨不再理会,视线落在案桌上。 三刻钟后,徐府前院偏厅里,徐璠无语的问:“萧墙之内?” “杨铨在随园分量不轻,为人稳重,不会随意开口,既然说了这话……”陆光祖有点头痛,张居正自从入裕王府后就有点若隐若离的味道,只能自己来给这位大少爷擦屁股。 昨天,冼烔上书弹劾工部尚书赵文华,工部从户部调银,从北直隶、山东调集工匠,又有镇海输两批巨木,而三大殿完工依旧遥遥无期,最重要的是,巨木已然所剩无多。 这个锅赵文华是不会背的,事实上他已经接到了钱渊的密信,第一时间上书请辞……但并没有认罪。 而今天消息传出来之后,关注这件事的官员都将视线投向了徐璠。 因为,徐璠荫仕先后任右军都督府都事,宗人府经历,去年转任尚宝司丞,这都是虚职,他如今的工作是……重修永寿宫。 半年多前,徐阶在嘉靖帝面前作保,三月可成,但后来徐璠被随园一顿揍……为这事徐渭还被嘉靖帝骂了好几次。 徐阶之所以敢作保,关键一在于当时的严嵩已显然有退意,也不会在这事上作梗,二在于他向嘉靖帝请示,抽调重修三大殿的巨木、工匠。 但昨日冼烔上书弹劾,今儿午后工部就传出消息,镇海两次输京共四百一十三根巨木,用于三大殿一百二十八根,重修永寿宫调走两百一十八根,剩下的实在不够用。 还没等大家猜测,一竿子已经矛头直指徐璠本人了。 徐璠慌了,没办法,调来的巨木有的用了,有的卖了……当时钱渊还没入京,和徐府的脸皮还没公然撕破,徐璠还做美梦心想女婿能从镇海调来巨木弥补。 大斗殴之后,徐璠一度心急如焚,但很快就放心了,因为镇海输第二批巨木百余根入京。 但徐璠没想到,这时候随园突然一把将桌子给掀了。 听徐璠支支吾吾的解释,陆光祖真是无语了,你在那人手上吃了多少亏了,怎么就不长记性呢,你觉得他会搭理你? “萧墙之内?”徐璠可以确定自己最近没招惹过那位女婿,犹豫着问:“父亲那边……” 陆光祖没好气的摇摇头……徐阶这段时间比儿子徐璠还要老实,脑袋缩的都快看不见了,纵使严嵩因病修养,内阁里也是以李默、吴山为主。 徐璠准备去叫管家来问问,这时候,徐瑛趾高气昂的走了进来……在他的心目中,虽然长兄也是嫡子,但地位是没办法和自己比的。</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九十四章 别无所求 看着拂袖离去的赵贞吉,方钝回头狠狠瞪了眼钱渊,后者嘿嘿笑着做委屈状。 虽然名义上是来教记账法的……但钱渊觉得,方钝这厮只怕还会将户部、宁波那些破事拿出来。 现在换个地方,换成钱家酒楼,还能谈吗? 当然不能谈了,不在于地点的改变,而是负责那些破事的赵贞吉绝不会踏足钱家酒楼。 没了赵贞吉,方钝说的天花乱坠也没用啊。 方钝拉着脸在心里琢磨,钱展才这厮真是名不虚传,比徐文长难缠多了。 两刻钟后,隔壁几个衙门的小吏羡慕的看着户部蜂拥而出的官员、小吏齐赴钱家酒楼。 从尚书方钝、左侍郎黄懋官以下,堂官、小吏近两百人……还真坐不下,刘洪不得不闭门谢客,将后院一个个单独的小院子都腾出来,这还坐的满满当当。 啧啧,自从钱渊回京,都察院御史经常出入钱家酒楼……为此,掌翰林院事的李默背后被不少老翰林暗骂,本来这应该是翰林院的福利! 等今日事传开,估摸李默又要被骂……他非不肯收钱渊回翰林院嘛。 当然了,虽然满满当当,但方钝、黄懋官、钱渊三人是单独一个小院子,钱渊还想带上陈有年,可惜后者不肯……一边是志同道合的至交好友,一边是上司,出去喝酒不香吗,何苦在里面坐蜡? “镇海事不谈。”钱渊给方钝、黄懋官斟酒,“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海贸大兴,宁波府衙、镇海县衙从中分润多少?”方钝冷笑道:“不过购粮米解他地粮荒而已……” “福建倭患渐息,可能会择地设市通商,若户部此次拒返还镇海粮米,他日如何?”钱渊不屑道:“就算换人也没用,谁都不肯!” 说到底,地方财政和中央财政,相辅相成,但绝不是类君臣的关系。 黄懋官劝道:“砺庵公,展才说的也在理……” 方钝瞪了副手一眼,喝道:“旁人不知,难道你也不知?!” 看了眼疑惑的钱渊,黄懋官苦笑道:“展才有所不知,嘉靖二十九年俺答围城,陛下从内承运库出银出粮,后陆续从太仓库提银……” “噢噢噢……”钱渊懂了,“又提了多少?” 方钝瓮声瓮气道:“从七月初至今,提取白银共计三十八万两。” 钱渊啧啧两声,嘉靖帝这厮真是不要脸啊,还真是把天下万物都当做自个儿的了……户部的太仓库就差换个名字叫内库了! 难怪户部顶着不肯还银子,也不肯从漕运那边还粮米,嘉靖帝太能作死了。 沉默片刻后,黄懋官试着说:“这笔账户部认,稍迟几年如何?” 钱渊无所谓的说:“这个户部去和宁波府衙的荆川公说去,此等大事,钱某何德何能……” “他唐荆川看老夫能值几两银子?拿去好了!”方钝双目圆瞪。 黄懋官打圆场道:“今年或明年在福建再择地设市通商,到时候缓缓补上就是。” 方钝哼了声,他也看得清楚,黄懋官与随园交好,一因税银,二因推广红薯、洋芋,再加上南京户部尚书马坤遭弃市,黄懋官接任户部尚书的可能性很大。 等黄懋官上位,这笔债自然不会推脱……反过来说,如果户部要赖掉这笔债,对黄懋官上位户部尚书是会造成阻碍的。 “还是说说记账法的事吧……反正这事儿有人背锅,让荆川公跟赵大洲掰扯去。”钱渊一边吃菜一边说:“其实霖原公和登之兄也懂,用不着晚辈的。” “只是知晓些皮毛,看得懂账本而已。”黄懋官摇摇头,“这几年,户部记账法也有革新,但远不如镇海之法详尽。” 钱渊好奇的问了几句,方钝对记账法最是精通,详细的从头到尾解释了一遍。 中国古代一直用的是单式记账法,小铺子还行,但中央财政用单式记账法……问题太多了。 发展的明朝中期,本身财政压力就大,方钝从几年前开始将民间的记账法引入户部,主要是以民间晋商的记账法……这是复式记账法的雏形,发展到明朝末年,有个正式的称呼,“龙门账”。 所谓的龙门账,把全部账目分为“进”、“缴”、“存”、“该”四个部分,以“进-缴=存-该”作为会计平衡等式,“进”相当于各类收入,“缴”相当于各种费用,“存”相当于各种资产,“该”相当于负债和资本。 钱渊真切的感觉到,学到东西才是重要的……当年刚刚下海经商,一个小破公司,财务的会计、出纳全都自己一个人干的,为此还特地去报班学了几个月,虽然要花钱,但比请个财务要耗费少。 先学吧,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算太简单……钱渊琢磨了下,一方面这个时代的账目比前世简单的多,另一方面户部官员也有大量实际操作的机会,应该不会学的太久。 “砺庵公,晚辈隶属都察院,只是奉陛下之命来帮忙的。”钱渊诚恳的说:“晚辈别无所求……” 说到这,方钝眼中闪过警惕的神色,面前这位可没徐渭那么好糊弄。 钱渊有点想笑,方钝实在不是他想打交道的那种人……所谓公生明廉生威,方钝至公无私,两袖清风,就算起隙,也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打理财政。 这种人在钱渊心目中,实在是水泼不入……钱渊还是喜欢和严世蕃那种人打交道,同道中人啊。 更何况,在开海禁通商一事上,钱渊还欠了方钝不止一次人情。 “白日还有正事,户部诸位也有正事,每次夜间授课。”钱渊轻声道:“只此一事而已。” 开玩笑,自己今天一觉睡到午后,进了户部聊了一阵都快吃晚饭了,难道明天大早上去授课? 方钝冷笑一声,“展才不是向总宪周南乔请了一个月的假吗?” 正举杯饮酒的黄懋官差点一口喷出来,他外出巡视红薯事,才回京两日,还不知道这事儿。 出仕官员长期请假多了,但短期请假……一请就是一个月的,还真没听说过。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九十六章 白眼狼 “你打了小七?” “踢了她的丫鬟?” “为什么不早点说!” 徐璠毫不客气的两巴掌加一记窝心脚将弟弟踹在地上,破口大骂,“难怪说祸在萧墙之内,原来是你!” “钱展才那厮早在多少年前就睚眦必报,你喝了口他的水,他都要让你吐血来还!” “你倒是还大大咧咧的,还真当自己是他长辈了?!” “有本事你去随园试试,看你能不能进门!” 陆光祖侧过头去,忍不住心里吐槽不已,你自个儿倒是挺明白的,怎么之前还真当自己是钱展才长辈了呢? 等徐阶回府,看到的是乱糟糟的一片,张氏用要吃人似的眼神死死盯着徐璠,后者在陆光祖的劝阻下还在那咆哮大骂,而次子徐瑛脸上两个明显的巴掌印。 最近一段时间,徐阶心力交瘁,实在没心情管家事,但听到凑上来的陆光祖的低声禀报,忍不住瞳孔微缩。 徐阶踱了两步,摇头道:不对。” “师相?” “时机不对。”徐阶再次摇头,“无关痛痒的小事而已。” 一旁的徐璠脸色有点难堪,这对他自己来说可不是小事,他的前辈严世蕃同样没有功名,能够攀爬到工部侍郎,一是因为其父严嵩,二是因为能力。 而这次重修永寿宫就是徐璠展示能力的机会……当年严世蕃也是因为重修东阁而入工部,而严世蕃入工部之前也是在尚宝司任职。 “老爷……” “闭嘴!”徐阶低喝一声,视线落在徐瑛脸上,“惹是生非……老夫怎么就生了你们这两个逆子!” 张氏脸色铁青,不过就是踹了侄女的丫鬟而已,这就成逆子了? 徐璠同样脸色铁青,自己这次完全是无妄之灾,被连累的好不好……骂他就是了,非要把我带上? 徐阶心里尽是失落,这些年来的政敌,数的出来的也就严嵩、李默,和徐家不合的也不多。 李默几个儿子举业不畅,最高的也不过是举人,但都决意仕途,安居乡间。 严嵩就不用说了,严世蕃虽横遭不测,但能力压朝堂如许年,能力是摆在那的。 和徐家不合的……徐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当年自己恨得咬牙切齿的钱铮,虽然无子,但其侄儿钱渊的分量,即使自己也很难动摇。 而自家的……一群废物啊,徐阶黯然神伤,儿子都是废物,倒是一个女儿,一个孙女都名气不小。 想到这,徐阶脸上的肌肉不禁动了动,孙女就不说了,就当是扔给狗的肉包子,而女儿……张居正这两个月上门的次数明显少多了。 一群狼心狗肺的玩意儿! 钱渊就不用说了,活脱脱的白眼狼……就是不知道张居正会不会步其后尘。 陆光祖轻声道:“师相,不过些许小事,学生走一趟吧?” 徐瑛脸上两个巴掌印,足够交代了吧? 徐阶眼神闪烁不定,沉默片刻后道:“让叔大去。” …… 随园。 “狗屁不通!”钱渊一边批着作业,一边骂,“说了多少次了,借贷必相等,这种货色……做假账都不会做!” “你还真挺多才多艺的。”一旁的小七躺在床上,小脚翘的高高的,正在吃葡萄……山东那边冰镇着快船送来的,十斤起送,最后能吃的也不过一两成。 “当年刚下海,囊中羞涩,不自己学,难道花钱请会计啊……一请就是两,会计出纳还不能同一个人。”钱渊不停的画叉,牢骚道:“其实户部那些官儿啊,学的都是些皮毛!” “怎么说?” “户部是朝廷财政中心,最重要的是做什么?”钱渊叹息道:“是政府预算,重大项目审核及决算……借贷记账法,不过是旁枝末节而已。” 小七嘲讽了句,“你还真要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啊!” “也是。”钱渊点点头,“而且就算纠正也纠正不过来,比如修黄河,户部是没有资格审核的,那是工部的权力范围,户部只管出银子,而谁去主持……内阁加六部尚书一起合计推荐,可能他们没一个对修河有哪怕一点点的认知,推举出来的可能是个恰好有资历升任河道总督的官员……而不是去看对方的能力。” 虽然没有在明面上参与到朝政中,只是在都察院冷眼旁观,钱渊也有着极度的沮丧和失落……想改变这个王朝的命运,基本是没希望了的。 通商输入的税银、物资能有效的缓解明朝的窘迫,红薯、洋芋或许会在小冰河时代发挥作用,但这些就像借贷记账法之与户部一样,只是旁枝末节而已。 这些无法挽救明朝衰落、灭亡的步伐……就如张居正曾经私下提过那样,红薯、洋芋看似是上天赐予的宝物,但实际上在推广后可能导致人口剧增,土地兼并愈烈。 但通过开海禁来改变这个国家,这个民族的命运,却还是有可能的,这是钱渊这段时日安静的源头,也定下了他的底线……东南不能乱。 只要东南不乱,东西方交流的渠道没有被打断,始终处于公开的前提下,在自己这个穿越者的引导下,这个国家必将和原时空有着不同的命运。 对于自己的决定,钱渊也不知道将来会如何,但至少他能肯定,不会更坏,自己打开的并不是潘多拉的盒子,带来不是祸害、灾难和瘟疫……可能会有比原时空更血腥的战争,但也带来了希望和可能的光明。 盯着正在跳动的烛火,钱渊怔怔出神,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不知道自己是否可能会看到可能的未来……那些变化,不是短时间内能完成的,需要几代人,甚至一个世纪。 犹豫了会儿,钱渊铺开纸,拿起墨缓缓研磨,山里的作坊研制燧发枪已经一年多了,要不要加大投资,毕竟自己并不知道西方如今有没有燧发枪…… 这时候,敲门声响起。 “少爷,张翰林来访。” 钱渊放下笔,回头笑着看向小七,“那活儿来了,我去问问,你那小叔被打成什么样。”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九十八章 昼寝 万寿殿。 嘉靖帝盘腿坐在蒲团上,身边的狮猫懒洋洋的趴在地上,不远处的黄锦恭恭敬敬侍立。 一阵凉爽的风儿从门外吹来,嘉靖帝睁开眼缓缓道:“取丹来。” 黄锦捧着漆盒而来,嘉靖帝取出一枚鹌鹑蛋大小的丹药,凝神看了片刻后才吞服下去,接过清水漱漱口……最近他总觉得口中腥臭不净。 “皇爷,如何?” “还不错。”嘉靖帝露出笑容,手撑着地起身,“外面天气不错,怎么狮儿懒洋洋的。” “这两天皇爷闭关修道,狮儿寂寞了呗。”黄锦凑趣道:“下次皇爷闭关,让展才把小黑送来。” “那厮还不揪着你,别看才几个月,小黑现在连和狮儿放对的胆儿都没了。”嘉靖帝笑骂几句,转身踱向殿门口。 黄锦看嘉靖帝脸色不错,笑着说:“都察院推浙江巡按御史,尚需陛下钦点,此外福建巡抚吴百朋上书,闽地倭患渐息,请择地试行通商。” 嘉靖帝随处走动,“福建巡按何人?” “前任福建巡按卸任回都察院,尚无继者。”黄锦抱着狮猫跟在后面,“按浙江例,通商事以巡按为首。” “巡按为首……展才倒是敢为天下先,光这事儿他就能在都察院立稳脚跟。”嘉靖帝随口评点道:“不过他也没安好心,若选派他人,说不定要栽跟斗,都察院若推举福建巡按,八成是随园众人……随园中除了展才,还有在都察院的吧?” “有,同为嘉靖三十五年进士,华亭陆一鹏,陕西孙丕扬。” “这事儿你交代文长一句。”嘉靖帝吩咐道:“别又闹出什么幺蛾子!” 嘉靖帝是无所谓谁去巡按福建,主持通商的,但却不希望看到党争最终造成通商停滞,税银难收的局面。 要知道这一年来,内承运库银两充盈,购的大量物资,才使得炼丹一直顺利,嘉靖帝很难容忍开通商,却没有税银入账。 片片黄叶随着风儿飘落,嘉靖帝恍然道:“都入秋了!” “是啊,皇爷,立秋已然过了。” 站在河边不远处,看着河岸两边堆满了厚厚的落叶,嘉靖帝久久伫立,良久后突然问道:“展才最近如何?” 黄锦呃了声,“还是那样子……” “不是给户部授课吗?” “夜间授课,大都是从镇海那边调来的文员,事后充入户部为吏员。”黄锦艰难道:“至于展才……” “嗯?” 黄锦仰头看看天色,“快正午了……也该起床了。” 嘉靖帝气极反笑,“一身懒骨头!” “据文长说,其叔父钱铮也是如此评价。” 嘉靖帝略一思索,抬手道:“叫上文孚,咱们去随园转转。” 黄锦愣了下才应声,这是陛下自嘉靖三十五年元宵节之后第一次出西苑……而上一次去的也是随园侧门的钱家酒楼。 …… “真够能睡的!” “还不去把人叫起来。”林燫皱眉看向梁生,他知道这人是钱家护卫的头领。 “算了,算了。”裕王笑呵呵道:“每次来都扰了展才好梦,反正只是路过,吃顿午饭而已。” 今天秋高气爽,裕王难得来了闲情雅致带着儿子出来转转,顺便带上了林燫和张四维,归途上路过随园进来转转。 张四维仰头看看天,不禁暗自惊叹,这个时代不管什么官员,是好是坏,是忠是奸,睡到这时候还没起床的……可能唯独只有钱渊一人。 裕王真不愧史书上“宽宏有余”的评价,乐呵呵的不以为意,带着儿子在随园里转来转去。 三年前的随园只是初建,后来徐渭亲自拟定图纸,请了工部大匠,这座随园兼顾北方园林的阔大和南方园林的精巧,被誉为京中第一园林。 “这么热的天吃什么火锅。”裕王一皱眉,片刻后在儿子的哀求下无奈道:“好好好,火锅就火锅。” 转身正要吩咐梁生,裕王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大步而来,那是陆炳。 “陆指挥使这是……”裕王迟疑问,他也知道半年前陆炳来过随园,亲手抓走了陶大临。 “殿下,陛下到了。”陆炳低声道:“快去接驾。” 裕王脸色有些复杂难言,对这位父皇,他有埋怨,有希翼……一年都见不到两次,心情不复杂都不可能。 一行人将裕王拥在前头,向门外快步而去,一路上看到不少侍卫把守,嘉靖帝和黄锦正在照壁附近踱步。 “不用惊动女眷,朕只是去随园看看。”嘉靖帝吩咐了句,视线落在裕王身边那个虎头虎脑的孩子身上。 “儿臣拜见父皇。” “臣拜见陛下。” 嘉靖帝示意黄锦让众人起身,后者在嘉靖帝耳边轻声讲述诸人身份,张四维、林燫在中进士后还是第一次面圣……呃,张四维其实是第一次,嘉靖三十二年殿试,嘉靖帝都没露面。 “你倒是往这儿跑的勤。”嘉靖帝不冷不热的话让裕王一时语塞。 虽然不常见面,但嘉靖帝也知道自己这个儿子的性子,只低头往下看,四岁了都还没见过爷爷的小王爷好奇的打量着嘉靖帝。 “这是你的长子……” “是。”裕王回过神来,牵着儿子往前几步,“还请父皇赐名。” 嘉靖帝试探着伸出手抚摸着孩子的头顶,笑道:“倒是乖巧的很,名字……等朕回去好好想想。” 裕王大喜,心想展才可真是福星,人没出来,只在他家里,就有如此际遇! 的确运气不错,原时空中,嘉靖帝都升天了,裕王登基的时候,他儿子还没名字呢! 一行人进了随园,嘉靖帝冷笑道:“真亏他有脸请了一个月的假,天天昼寝……不知廉耻!” “学生拜见陛下。”钱渊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 “起床了?” “学生早就起了。”钱渊正色道:“何以敢昼寝。” 裕王抬头看天,最近半个月来了三次,你每次都在睡觉……难不成我每次都是入夜才来的? 林燫和张四维面无表情的看着钱渊,这厮脸皮真够厚的,你昼寝的恶名都传遍京中了。</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九十九章 查验 嘉靖帝不想说话,裕王不敢说话,场面僵持在那儿了。 黄锦笑呵呵道:“展才,陛下驾临,还不把好玩意儿都摆上来,都已经饭点了。” “是是是。”钱渊给黄锦递去个感激的眼神。 嘉靖帝懒得理会,随处观赏随园,绕到正厅后面,却透过缕空的窗户看见两个女子身影。 “那是……” 陆炳低声道:“展才妻徐氏。” 嘉靖帝看了眼钱渊,心想回京后这厮还算老实,毕竟大功未赏,挥手道:“赐安人。” 安人是六品……呃,钱渊这个御史还只是七品呢。 小七出来谢恩,跟在她身后的是王氏。 “免礼吧。”嘉靖帝笑道:“三年前展才在御前一力求娶,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诚为本朝佳句,这三年可再有妙笔?” 小七扶着王氏抬头看了眼,“东南战乱,为士卒裹伤救命,无心于诗词之道,还请陛下恕罪。” “父皇,徐氏在东南被称为千手观音。”裕王凑趣道:“专为伤兵设立诊所,得其救命、保全手脚者数以百计。” “可赞可叹。”嘉靖帝点点头,回头指着钱渊道:“嫁给你这个不通诗词的……真是可惜了!” 钱渊忍住吐槽的欲望摆出一张赞同的脸,还真以为她满腹诗才啊! 嘉靖帝的视线落在王氏身上,这个女人身量极高,打扮利索,背脊挺直,站在那透出一股英姿勃发的气势。 “这是福建总兵戚元敬妻王氏。”钱渊心里暗骂几句真是不凑巧,“路上不太平,母亲、小妹一行人上京皆是女眷,请了王氏陪同。” 顿了顿,钱渊又解释道:“嘉靖三十三年崇德大捷,倭寇围城,恰逢王氏率家人南下入浙,城外击贼,趋马如飞,左刀右枪,于城头挽长弓,三箭立毙三贼,后大败倭寇,多赖其力。” 嘉靖帝环顾四周,哼了声,“展才,好大的架子,一省总兵官让其妻送你家眷入京。” 张四维、林燫都闭上嘴巴,黄锦也不敢吭声,裕王更是像只鹌鹑,毕竟文臣结交武将是很犯忌讳的事,唯独小七这个傻大胆声音清脆道:“王家姐姐好本事,戚元敬是她手下败将呢。” 陆炳这才轻声笑道:“那当然,不然戚元敬也没有如今偌大名气。” “戚元敬倒是情有可原,但展才……”嘉靖帝展颜道:“徐氏看起来不像是有武艺在身的,你如何也畏之如虎?” “陛下!”钱渊努力憋出一脸的红,正色道:“陛下是天下之主,言语怎能如此轻佻!” 嘉靖帝一愣,骂道:“你这厮好大的胆子!” “外间传言,不过三人成虎而已,陛下轻信,还以此取笑。”钱渊昂着头道:“学生今日愿逆圣颜!” “展才!”裕王呵斥道:“还不跪下请罪!” “学生没错!” “那就是朕错了?!”嘉靖帝气得一脚踹在钱渊大腿上,“黄伴,直面斥君,如何定罪?” “呃,皇爷,罚薪一年可。” “嗯?” “流放充军亦可。” 钱渊侧头看见小七和王氏回去了,才拍拍大腿上的尘土,低眉顺目道:“学生错了。” 嘉靖帝眨眨眼,刚才还犟着呢,一转眼就低头了? “陛下啊,在她面前,多多少少也要给学生留点面子。”钱渊苦着脸小声说:“在外头已经被人笑话了,还要把笑话带到家里来……学生也要面子的啊。” 嘉靖帝气极反笑,“这般模样,说不是畏妻如虎……天下谁敢信?!” “家中事务,女主小事,男主大事。”钱渊凑近小声说:“何为大事,何为小事……此为小事。” 嘉靖帝脑子转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周围的林燫和陆炳还好,黄锦和张四维、裕王已经忍不住笑意了。 “就知道耍嘴!”嘉靖帝一挥袖袍往外走,“这辈子也就个幸臣!” 裕王拍拍钱渊的肩膀,“胆儿可真够大的……” 钱渊耸耸肩没吭声,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现代人人人平等的观念在这个时代能凸显出个人的特色,在将帝王视为君父的朝代中,能够给帝王带去更多的新鲜感。 当然了,这个度是需要精准把握的……特别是针对嘉靖帝这种几百年难得一遇的难侍候的君主。 一桌好菜,嘉靖帝坐在主位,两边分别是裕王和钱渊作陪,张四维、林燫也得以上桌相陪,黄锦、陆炳虽然权重位高,但却是皇帝的私臣,只站在一旁干看着。 “这些天学生也忙得很。”钱渊夹了筷菜,刚刚爬起来还没来得及吃饭,饿的很呢,“每夜要给户部授课,还要批改作业……就是答卷,最后还得备课……就是准备第二夜的课程。” “陛下,户部上上下下近三百人呢,不从镇海调几个人来,光靠学生一人,得耗多长时间?” “每夜书房烛火至少三更才熄,所以第二日才会起得迟,这也是勤于王事,毕竟是陛下亲命。” 嘉靖帝对另一旁的儿子说:“今日见识三寸不烂之舌否?” 裕王忍笑用力点头,前几天高拱还在骂呢,户部有个员外郎说过……从头到尾他都没见过钱龙泉。 这些日子,高拱和钱渊还是不合,也不知道是有人指点,还是裕王领悟了其中奥妙,并不出口阻拦打圆场,只控制着局面而已。 有下人端着新鲜菜上来,钱渊瞥了眼过去,是彭峰,使了眼色过来。 钱渊找了个借口脱身,在小厨房意外的看见了小七。 “别担心,没事。”钱渊还以为妻子为之前那一幕担心。 小七看了眼站在厨房监视的侍卫,拉着钱渊出来,找了个空闲地方,附在钱渊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 钱渊脸色微变,却来不及多问几句,沉默片刻后才回到正厅。 “展才,今日陛下驾临,可不能再那般吝啬。”裕王笑道:“百味羹总是有的吧……父皇,这是随园秘制,数十种美味熬制成一锅,其味鲜美无比。” 正说话间,彭峰和梁生捧着盘子进来,一个盘子上是百味羹……其实就是佛跳墙,另一个盘上是切好的全聚德烤鸭。 黄锦按例查验后,钱渊亲自舀了碗递给嘉靖帝,眉头微皱,的确有口臭。 嘉靖帝只喝了两口就放下了,看了眼梁生,又看了眼彭峰,“这就是你赖以成名的钱家护卫?” 彭峰和梁生均单膝跪下,“小人拜见陛下。” “展才,此人看上去无甚武力,却是护卫头领?”裕王好奇问:“不都说钱家护卫精锐甲于东南吗?” 钱渊目光一冷,笑道:“不过笑谈而已。” 嘉靖帝点点彭峰,“此人倒是有些书卷气。”</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章 作死 彭峰的确身上更多的是书卷气,但其人在战阵中的凶悍和其气质的鲜明对比让人印象深刻,戚继美几次来信讨要。 钱渊神色淡淡,“彭峰,台州府临海县彭溪镇人,其祖弘治年间进士,其父嘉靖年间举人,嘉靖三十二年,倭寇犯台州,无力破临海县城,大掠乡野,破彭溪镇,其祖其父均没于倭寇之手。” “自那之后,彭溪镇以击倭闻名台州,青壮尽出,或入军,或入乡勇,上阵杀倭以命搏命。” “嘉靖三十六年,学生任浙江巡按,与台州再募护卫。”钱渊看了眼彭峰,“此人自幼读书,的确无甚武力,山阴会稽一战,便是此人畏缩以至于倭寇险些破阵,其堂兄战死当场。” 嘉靖帝清晰的看见大滴的泪珠从彭峰的眼眶中流出。 “情势危急之时,也是他手持狼牙筅堵住缺口,正面对数十倭寇,后护卫队赶上将倭寇驱逐出阵,继而大败倭寇,才有山阴会稽大捷。” “自那之后,彭峰平日看似文弱,但上了战场,短兵相接之时,其人奋勇向前,悍不畏死,以功升为护卫头领。” 嘉靖帝叹道:“均言钱家护卫之精锐,何人能知其中缘由。” 陆炳补充道:“类北府兵,展才选兵有独到之处。” 看着彭峰离去的背影,嘉靖帝沉思片刻后道:“朕知你欲开海禁,还需再等等。” 听了这话,裕王眼观鼻鼻观心。 钱渊抬头坦然直视,细细观察,目光微颤,勉强笑道:“学生等陛下龙颜大悦那日再上书请开海禁。” 嘉靖帝不置可否,换了个话题,“如今秋收,反正你一天到晚也没事,出去转转吧。” “啊?” “江西太远……就陕西吧。”嘉靖帝举杯一饮而尽,“并户部、六科,去查验红薯、洋芋亩产,如若无差,回京后赏你……” 顿了顿,嘉靖帝转头看向裕王,“赏他何物?升迁何职?” 裕王绞尽脑汁想了想,“父皇,要不让展才去户部……可惜本朝无少府。” 钱渊脸有点黑,少府一职自秦、两汉而起,为皇室谋财获利,而这种职责在明朝是归于内宦二十四监的。 嘉靖帝不满意的摇摇头,这个人是留给你用的,这么问你就是让你来施恩的,此人南下击倭,设市通商,引入红薯洋芋,如此大功,入户部算什么赏赐……难道还能直接上任侍郎吗? 一顿饭吃下来,裕王惴惴不安,张四维和林燫完全是背景板,嘉靖帝虽然对儿子不满意,但本来也没太高的指望。 而钱渊,在送走众人之后,背脊都是湿漉漉的。 阴着脸回到后院,钱渊将所有人都赶了出来,只留下小七。 “的确有。”钱渊咽了口唾沫,“你怎么知道的?难道之前碰面那会儿看到过?那到底是什么?” 一连串的问题,小七并没有急着回答,而是反问:“你说说看,到底什么模样,我只是偶尔瞥见了一眼。” 钱渊定定神,拿过镜子,用指尖点着自己的牙龈部位,低声说:“就是这儿,不太长,的确是蓝色的一条线。” “是不是有口臭?” “对,就坐在他身边,说话时候一股腥臭味。” 小七抿了下嘴,轻声道:“那条线业内称为汞线,常年接触汞,口腔卫生不良者才会有……介于他的身份,口腔卫生不太可能那么糟糕,这意味着……” 钱渊沉下脸,从牙缝里透出三个字,“汞中毒。” 所谓的汞中毒就是水银中毒,考虑到嘉靖帝常年修道炼丹,最大的可能是嘉靖帝服用的丹药中含有水银。 真是不作死不会死啊! 自古以来,人类最大的梦想有二,其一飞翔于蓝天之中,其二长生不死甚至修炼成仙。 前者就不说了……这是需要用性命来试验的,而后者成了无数帝王将相在年迈时的终极梦想,就算不能长生不死,多活些年岁总是好的。 理智上,谁都知道,自古没有修道而长寿的帝王,但在感性和可能性上,古代也只有这么一条路。 钱渊算了算,嘉靖帝今年五十三岁,从嘉靖二十一年开始修道炼丹,吃了十多年的丹药……能撑到现在已经不错了。 其实钱渊不太清楚,历史上的嘉靖帝从两三年后才开始近乎疯狂的服用丹药,并召大批道士进入西苑,朝政一概交予内阁首辅徐阶,也正是这种情况导致了海瑞忍不可忍的呈上那份《治安疏》。 而这一世,得益于钱渊的出现,汪直得以归顺,历史上的新倭并没有大肆入侵,而戚家军的提前成立更给予倭寇极大的威慑,再加上设市通商,大量税银入太仓库、内承运库。 手上有了银子,嘉靖帝有了底气,开始正式作死。 钱渊对嘉靖帝什么时候死是无所谓的……呃,因为他并不记得这货历史上是哪一年驾崩。 “虽然没办法拍个片子,或者做血检,但程度已经不浅了。”小七逗着挂在窗台边的画眉鸟,“上次你不是说他有幻觉吗……” “大概多长时间?” “鬼知道……鬼才知道。”小七没好气说:“说不定能挺个几年,说不定明天就挂白了。” 钱渊脑子飞速的运转,需要做些什么准备……高拱还没进六部,严嵩虽然生病但还没死,徐阶还在缩着脑袋当乌龟。 穿越者给这个时代的那些大人物带来的最直接的影响在于影响了他们的寿命,聂豹比历史上早死了好几年,本是革职的前浙江巡抚、前南京户部尚书马坤都惨遭弃市,本应该嘉靖三十五年就被罢官死在归乡途中的赵文华还活得好好的。 钱渊的思绪越飞越远,不过他确定,对自己来说……嘉靖帝早死早超生。 虽然钱渊如今的地位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嘉靖帝的宠信,但这货总是要死的,而钱渊也一直在为此做准备,与高拱的和解,和张居正重新搭上关系,与裕王的来往,在东南扎下根脚…… 这时候,钱渊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如果嘉靖帝明天就挂了……按例会禁婚娶嫁配。 便宜林烃那小子了,明儿就去和林庭机、林燫商量婚期。</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七百九十九章 查验 嘉靖帝不想说话,裕王不敢说话,场面僵持在那儿了。 黄锦笑呵呵道:“展才,陛下驾临,还不把好玩意儿都摆上来,都已经饭点了。” “是是是。”钱渊给黄锦递去个感激的眼神。 嘉靖帝懒得理会,随处观赏随园,绕到正厅后面,却透过缕空的窗户看见两个女子身影。 “那是……” 陆炳低声道:“展才妻徐氏。” 嘉靖帝看了眼钱渊,心想回京后这厮还算老实,毕竟大功未赏,挥手道:“赐安人。” 安人是六品……呃,钱渊这个御史还只是七品呢。 小七出来谢恩,跟在她身后的是王氏。 “免礼吧。”嘉靖帝笑道:“三年前展才在御前一力求娶,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诚为本朝佳句,这三年可再有妙笔?” 小七扶着王氏抬头看了眼,“东南战乱,为士卒裹伤救命,无心于诗词之道,还请陛下恕罪。” “父皇,徐氏在东南被称为千手观音。”裕王凑趣道:“专为伤兵设立诊所,得其救命、保全手脚者数以百计。” “可赞可叹。”嘉靖帝点点头,回头指着钱渊道:“嫁给你这个不通诗词的……真是可惜了!” 钱渊忍住吐槽的欲望摆出一张赞同的脸,还真以为她满腹诗才啊! 嘉靖帝的视线落在王氏身上,这个女人身量极高,打扮利索,背脊挺直,站在那透出一股英姿勃发的气势。 “这是福建总兵戚元敬妻王氏。”钱渊心里暗骂几句真是不凑巧,“路上不太平,母亲、小妹一行人上京皆是女眷,请了王氏陪同。” 顿了顿,钱渊又解释道:“嘉靖三十三年崇德大捷,倭寇围城,恰逢王氏率家人南下入浙,城外击贼,趋马如飞,左刀右枪,于城头挽长弓,三箭立毙三贼,后大败倭寇,多赖其力。” 嘉靖帝环顾四周,哼了声,“展才,好大的架子,一省总兵官让其妻送你家眷入京。” 张四维、林燫都闭上嘴巴,黄锦也不敢吭声,裕王更是像只鹌鹑,毕竟文臣结交武将是很犯忌讳的事,唯独小七这个傻大胆声音清脆道:“王家姐姐好本事,戚元敬是她手下败将呢。” 陆炳这才轻声笑道:“那当然,不然戚元敬也没有如今偌大名气。” “戚元敬倒是情有可原,但展才……”嘉靖帝展颜道:“徐氏看起来不像是有武艺在身的,你如何也畏之如虎?” “陛下!”钱渊努力憋出一脸的红,正色道:“陛下是天下之主,言语怎能如此轻佻!” 嘉靖帝一愣,骂道:“你这厮好大的胆子!” “外间传言,不过三人成虎而已,陛下轻信,还以此取笑。”钱渊昂着头道:“学生今日愿逆圣颜!” “展才!”裕王呵斥道:“还不跪下请罪!” “学生没错!” “那就是朕错了?!”嘉靖帝气得一脚踹在钱渊大腿上,“黄伴,直面斥君,如何定罪?” “呃,皇爷,罚薪一年可。” “嗯?” “流放充军亦可。” 钱渊侧头看见小七和王氏回去了,才拍拍大腿上的尘土,低眉顺目道:“学生错了。” 嘉靖帝眨眨眼,刚才还犟着呢,一转眼就低头了? “陛下啊,在她面前,多多少少也要给学生留点面子。”钱渊苦着脸小声说:“在外头已经被人笑话了,还要把笑话带到家里来……学生也要面子的啊。” 嘉靖帝气极反笑,“这般模样,说不是畏妻如虎……天下谁敢信?!” “家中事务,女主小事,男主大事。”钱渊凑近小声说:“何为大事,何为小事……此为小事。” 嘉靖帝脑子转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周围的林燫和陆炳还好,黄锦和张四维、裕王已经忍不住笑意了。 “就知道耍嘴!”嘉靖帝一挥袖袍往外走,“这辈子也就个幸臣!” 裕王拍拍钱渊的肩膀,“胆儿可真够大的……” 钱渊耸耸肩没吭声,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现代人人人平等的观念在这个时代能凸显出个人的特色,在将帝王视为君父的朝代中,能够给帝王带去更多的新鲜感。 当然了,这个度是需要精准把握的……特别是针对嘉靖帝这种几百年难得一遇的难侍候的君主。 一桌好菜,嘉靖帝坐在主位,两边分别是裕王和钱渊作陪,张四维、林燫也得以上桌相陪,黄锦、陆炳虽然权重位高,但却是皇帝的私臣,只站在一旁干看着。 “这些天学生也忙得很。”钱渊夹了筷菜,刚刚爬起来还没来得及吃饭,饿的很呢,“每夜要给户部授课,还要批改作业……就是答卷,最后还得备课……就是准备第二夜的课程。” “陛下,户部上上下下近三百人呢,不从镇海调几个人来,光靠学生一人,得耗多长时间?” “每夜书房烛火至少三更才熄,所以第二日才会起得迟,这也是勤于王事,毕竟是陛下亲命。” 嘉靖帝对另一旁的儿子说:“今日见识三寸不烂之舌否?” 裕王忍笑用力点头,前几天高拱还在骂呢,户部有个员外郎说过……从头到尾他都没见过钱龙泉。 这些日子,高拱和钱渊还是不合,也不知道是有人指点,还是裕王领悟了其中奥妙,并不出口阻拦打圆场,只控制着局面而已。 有下人端着新鲜菜上来,钱渊瞥了眼过去,是彭峰,使了眼色过来。 钱渊找了个借口脱身,在小厨房意外的看见了小七。 “别担心,没事。”钱渊还以为妻子为之前那一幕担心。 小七看了眼站在厨房监视的侍卫,拉着钱渊出来,找了个空闲地方,附在钱渊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 钱渊脸色微变,却来不及多问几句,沉默片刻后才回到正厅。 “展才,今日陛下驾临,可不能再那般吝啬。”裕王笑道:“百味羹总是有的吧……父皇,这是随园秘制,数十种美味熬制成一锅,其味鲜美无比。” 正说话间,彭峰和梁生捧着盘子进来,一个盘子上是百味羹……其实就是佛跳墙,另一个盘上是切好的全聚德烤鸭。 黄锦按例查验后,钱渊亲自舀了碗递给嘉靖帝,眉头微皱,的确有口臭。 嘉靖帝只喝了两口就放下了,看了眼梁生,又看了眼彭峰,“这就是你赖以成名的钱家护卫?” 彭峰和梁生均单膝跪下,“小人拜见陛下。” “展才,此人看上去无甚武力,却是护卫头领?”裕王好奇问:“不都说钱家护卫精锐甲于东南吗?” 钱渊目光一冷,笑道:“不过笑谈而已。” 嘉靖帝点点彭峰,“此人倒是有些书卷气。”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章 作死 彭峰的确身上更多的是书卷气,但其人在战阵中的凶悍和其气质的鲜明对比让人印象深刻,戚继美几次来信讨要。 钱渊神色淡淡,“彭峰,台州府临海县彭溪镇人,其祖弘治年间进士,其父嘉靖年间举人,嘉靖三十二年,倭寇犯台州,无力破临海县城,大掠乡野,破彭溪镇,其祖其父均没于倭寇之手。” “自那之后,彭溪镇以击倭闻名台州,青壮尽出,或入军,或入乡勇,上阵杀倭以命搏命。” “嘉靖三十六年,学生任浙江巡按,与台州再募护卫。”钱渊看了眼彭峰,“此人自幼读书,的确无甚武力,山阴会稽一战,便是此人畏缩以至于倭寇险些破阵,其堂兄战死当场。” 嘉靖帝清晰的看见大滴的泪珠从彭峰的眼眶中流出。 “情势危急之时,也是他手持狼牙筅堵住缺口,正面对数十倭寇,后护卫队赶上将倭寇驱逐出阵,继而大败倭寇,才有山阴会稽大捷。” “自那之后,彭峰平日看似文弱,但上了战场,短兵相接之时,其人奋勇向前,悍不畏死,以功升为护卫头领。” 嘉靖帝叹道:“均言钱家护卫之精锐,何人能知其中缘由。” 陆炳补充道:“类北府兵,展才选兵有独到之处。” 看着彭峰离去的背影,嘉靖帝沉思片刻后道:“朕知你欲开海禁,还需再等等。” 听了这话,裕王眼观鼻鼻观心。 钱渊抬头坦然直视,细细观察,目光微颤,勉强笑道:“学生等陛下龙颜大悦那日再上书请开海禁。” 嘉靖帝不置可否,换了个话题,“如今秋收,反正你一天到晚也没事,出去转转吧。” “啊?” “江西太远……就陕西吧。”嘉靖帝举杯一饮而尽,“并户部、六科,去查验红薯、洋芋亩产,如若无差,回京后赏你……” 顿了顿,嘉靖帝转头看向裕王,“赏他何物?升迁何职?” 裕王绞尽脑汁想了想,“父皇,要不让展才去户部……可惜本朝无少府。” 钱渊脸有点黑,少府一职自秦、两汉而起,为皇室谋财获利,而这种职责在明朝是归于内宦二十四监的。 嘉靖帝不满意的摇摇头,这个人是留给你用的,这么问你就是让你来施恩的,此人南下击倭,设市通商,引入红薯洋芋,如此大功,入户部算什么赏赐……难道还能直接上任侍郎吗? 一顿饭吃下来,裕王惴惴不安,张四维和林燫完全是背景板,嘉靖帝虽然对儿子不满意,但本来也没太高的指望。 而钱渊,在送走众人之后,背脊都是湿漉漉的。 阴着脸回到后院,钱渊将所有人都赶了出来,只留下小七。 “的确有。”钱渊咽了口唾沫,“你怎么知道的?难道之前碰面那会儿看到过?那到底是什么?” 一连串的问题,小七并没有急着回答,而是反问:“你说说看,到底什么模样,我只是偶尔瞥见了一眼。” 钱渊定定神,拿过镜子,用指尖点着自己的牙龈部位,低声说:“就是这儿,不太长,的确是蓝色的一条线。” “是不是有口臭?” “对,就坐在他身边,说话时候一股腥臭味。” 小七抿了下嘴,轻声道:“那条线业内称为汞线,常年接触汞,口腔卫生不良者才会有……介于他的身份,口腔卫生不太可能那么糟糕,这意味着……” 钱渊沉下脸,从牙缝里透出三个字,“汞中毒。” 所谓的汞中毒就是水银中毒,考虑到嘉靖帝常年修道炼丹,最大的可能是嘉靖帝服用的丹药中含有水银。 真是不作死不会死啊! 自古以来,人类最大的梦想有二,其一飞翔于蓝天之中,其二长生不死甚至修炼成仙。 前者就不说了……这是需要用性命来试验的,而后者成了无数帝王将相在年迈时的终极梦想,就算不能长生不死,多活些年岁总是好的。 理智上,谁都知道,自古没有修道而长寿的帝王,但在感性和可能性上,古代也只有这么一条路。 钱渊算了算,嘉靖帝今年五十三岁,从嘉靖二十一年开始修道炼丹,吃了十多年的丹药……能撑到现在已经不错了。 其实钱渊不太清楚,历史上的嘉靖帝从两三年后才开始近乎疯狂的服用丹药,并召大批道士进入西苑,朝政一概交予内阁首辅徐阶,也正是这种情况导致了海瑞忍不可忍的呈上那份《治安疏》。 而这一世,得益于钱渊的出现,汪直得以归顺,历史上的新倭并没有大肆入侵,而戚家军的提前成立更给予倭寇极大的威慑,再加上设市通商,大量税银入太仓库、内承运库。 手上有了银子,嘉靖帝有了底气,开始正式作死。 钱渊对嘉靖帝什么时候死是无所谓的……呃,因为他并不记得这货历史上是哪一年驾崩。 “虽然没办法拍个片子,或者做血检,但程度已经不浅了。”小七逗着挂在窗台边的画眉鸟,“上次你不是说他有幻觉吗……” “大概多长时间?” “鬼知道……鬼才知道。”小七没好气说:“说不定能挺个几年,说不定明天就挂白了。” 钱渊脑子飞速的运转,需要做些什么准备……高拱还没进六部,严嵩虽然生病但还没死,徐阶还在缩着脑袋当乌龟。 穿越者给这个时代的那些大人物带来的最直接的影响在于影响了他们的寿命,聂豹比历史上早死了好几年,本是革职的前浙江巡抚、前南京户部尚书马坤都惨遭弃市,本应该嘉靖三十五年就被罢官死在归乡途中的赵文华还活得好好的。 钱渊的思绪越飞越远,不过他确定,对自己来说……嘉靖帝早死早超生。 虽然钱渊如今的地位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嘉靖帝的宠信,但这货总是要死的,而钱渊也一直在为此做准备,与高拱的和解,和张居正重新搭上关系,与裕王的来往,在东南扎下根脚…… 这时候,钱渊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如果嘉靖帝明天就挂了……按例会禁婚娶嫁配。 便宜林烃那小子了,明儿就去和林庭机、林燫商量婚期。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零一章 出阁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暂告一段落,迎亲的花轿停在大厅外,身着大红色吉服的林烃喜气洋洋,身边环绕着潘允端、陆树德等同年好友。 孙鑨、徐渭、吴兑、冼烔等人都请了假来助威,就连最忙碌的户部陈有年和吏部杨铨也都来了。 钱氏、林氏都是东南望族,姻亲故旧极多,随园广有人脉,林庭机又掌詹事府,前来为小妹添妆的女眷极多,甚至裕王妃还亲自来了趟,添了一支金钗。 站在台阶上,钱渊肃穆的对拜别的妹妹说:“往之女家,必敬必戒,无违夫子,以顺为正。” 小妹低眉顺目,口中称是……心里却在嘀咕,到底是听这几句还是听你昨晚交代的。 昨晚钱渊说的很清楚,嫁入林家,别怕,别怂,人家如何待你,你就如何回应,咱钱家是低头嫁女! 谭氏、陆氏、黄氏等女眷依依不舍的看着小妹上了花轿,最前头送嫁妆的队伍已经出发了好久,再不出发怕是来不及了。 “好了,一桩心事总算了了。”钱渊招呼随园众人就在正厅坐下,都是女方的宾客,是不需要去林宅赴宴的。 陈有年一坐下就问:“展才,准备什么时候出发?” “都察院那边还没推举名单让陛下钦点。”陆一鹏笑道:“也未必是展才去。” “绝不可能是他人。”陈有年摇头道:“大司农都催了两次了,浙江、福建、江西都已经开始起获,大概半个月内就能统计完毕。” “浙江主要是宁绍台金四府,这事儿交付浙江巡按庞尚鹏。”钱渊咳嗽两声,“但陕西本就有巡按御史,也不知道我以什么名义去……” “巡按农事?”冼烔笑道:“只听说过巡按盐务,还没听说过巡按农事呢。” 钱渊摇摇头,找个名义反正不难,终归自己得跑一趟陕西,不过户部那边也挺贼的,按照时日顺序往全国试种红薯、洋芋的地区派遣官员查验收获,唯独把陕西给漏了。 用方钝那老头的话来说,户部本来就人手不足,又正好是秋收季节,事务繁杂,反正你钱展才最近闲得慌,而且陛下也明说了让你跑一趟。 陕西试种三个县,都是以官田试种,钱渊并不担心亩产量有什么问题,他转头看向陆一鹏和孙丕扬,“如何?” “叔孝兄精于事务,又目光犀利,兼资文武,实是最佳人选。”陆一鹏答道:“此事非其不可。” 左都御史周延前几日让陆一鹏带了口信过来,嘉靖帝令都察院推举福建巡按御史,而此事嘉靖帝特地让徐渭跑了一趟都察院,显然这是有所指的。 按例周延应该推举两人上去让嘉靖帝钦点,但将陆一鹏和孙丕扬同时列入名单,一来显得内部就有分歧,二来也坏了规矩。 周延让陆一鹏带口信过来,意思很明显,你们随园先定下人选,然后都察院再补一人进去。 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孙丕扬都强过陆一鹏,毕竟是历史上留下名号的人物,而后者也心甘情愿让位。 “选在何地?” “泉州府。”孙丕扬解释道:“闽地海商,就数泉州府最多,而且戚元敬入粤,留下一部就驻扎在泉州府。” 钱渊在脑海中勾勒出泉州府的地理位置,大概就在前世的厦门附近,点头道:“泉州府溪流密布,水运便利,宋元均以海贸而闻名天下。” 泉州府的确是最合适的地点,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只不过现在还没有“丝绸之路”这个称呼罢了。 “诸般事务叔孝兄都熟悉的很,人手可从宁波、台州抽调,也可以在当地招募,或者从两京户部借人。”钱渊嘱咐道:“叔孝兄曾历战阵,需知不可心慈手软,若事有不协,驻扎温州的参将张元勋,台州指挥使葛浩,叔孝兄也是认识的。” 孙丕扬微微点头应是,他是最早参与镇海通商事的官员,亲眼目睹钱渊令人砍下十多个不知收敛的小吏、文员、管事的首级。 一番话后,钱渊不由自主的想起还在镇海的父亲和兄长,前段时日他入西苑在嘉靖帝面前探过口风,若秋收红薯、洋芋亩产超过十五石,授汪直爵位,召入京中。 这件事钱渊早在去年就和汪直商议过,汪直本人不入京,可使其独子入京,在这种情况下,父亲和兄长有可能乔装打扮混入京中,说不定还能送小妹出阁。 这也是之前谭氏、黄氏迟疑婚期的主要原因。 钱渊沉吟不语,陈有年和孙丕扬开始讨论关于税银的问题,户部和唐顺之来回掰扯了好久,最终定下以福建择地通商的税银相补。 孙鑨正在劝徐渭续娶……后者倒不是真想当孤家寡人,只是一直没碰上合适的,这次孙鑨介绍的是前刑部尚书喻茂坚的孙女,据说精于书画,按晓音律,是位才女。 冼烔拉着陆树德津津有味的说起今日送出门的嫁妆……啧啧,陆树德还在拉着脸。 一番热闹后,众人又习惯性去了随园,习惯性的开了几桌,开始搓麻……毕竟最早所谓的随园这个团体,就是以搓麻为名义组建的。 今天钱渊手气不太好,搓了几把让给了别人,自己去了偏厅。 “其实你没必要回来,马上又要去了。”钱渊看着风尘仆仆的王义,“那边如何?” “周知县安排妥当。”王义垂着头,“少爷这次可要去见见?” “自然是要去拜会的。” 入京后,王义在京城没待多久就去了陕西汉中,住了好几个月才回京,刚回来没几天又要启程,因为随园士子周诗去年调任汉中府城固知县,此地是陕西省试种红薯、洋芋的最主要的区域。 三日后,小妹回门,气色极好,林烃神采飞扬却恭恭敬敬,谭氏和钱渊都放了心。 第二日,嘉靖帝钦点都察院御史孙丕扬南下巡按福建,钦点都察院御史钱渊并吏科给事中胡应嘉,户部小吏两人,查验陕西红薯、洋芋亩产量。 入京半年多后,钱渊终于有正事做了,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在他离京的短短两个月里,京城局势大变。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零二章 京中变故(上) 后世的红薯、洋芋遍及全国,没有任何地方不能种的,但如今这两种作物刚刚引入中国,不仅是百姓民众,即使是官员也心中生疑。 钱渊、胡应嘉一行人并户部小吏抵达陕西,并不是做做模样,而是实实在在的下地,亲眼去看作物生长情况,甚至亲手去测重记录数据。 毕竟后世的红薯、洋芋也是经过数百年的优化而成的,这个时代的作物能不能在西北土地上扎根,钱渊也不是非常有底气。 不过情况还算不错,陆续转了三个县城,大抵都在十五石左右,将近一个月后,一行人抵达汉中府城固县。 “嘉旭兄。”钱渊笑着和出城相迎的周诗打了个招呼,“三年未见了。” 周诗可能是随园士子中最不起眼的一个,第一批进士中陆一鹏、杨铨也都是外放知县,但三年内都被调回京,而周诗这个城固知县已经是第二任知县了,之前他选官四川某县的知县,今年六月调任城固知县。 “别来无恙。”周诗笑吟吟道:“展才东南做得好大事,愚兄远在西北,亦遥遥斟酒以敬。” 周诗是浙江杭州人,早在中进士之前就和钱渊相识,这三年经常接到家中来信,杭州周家因海贸获利颇丰,对钱渊自然是好话一箩筐。 “克柔兄。”周诗又和胡应嘉打了个招呼,毕竟是同年。 胡应嘉此次随钱渊出巡,很是乖巧,一应事务都由钱渊做主,自己只查漏补缺。 进了县衙,三人在后院正厅坐下,周诗轻声说:“城固县选八十亩官田试种,分在三个地方,已经让人试着收获一亩,不过只有十二石。” 钱渊随口问:“城固县何时试种?” “今年三月中下旬。”胡应嘉脱口而出,他向来强闻博记,一路上对这些细节又极为关注,“按时日推算,还要再等等,红薯绿叶尚未枯黄?” 周诗点点头,“的确仍绿。” 胡应嘉从怀里取出书稿翻了翻,“三月中下旬……理应九月中下旬起获,还要再等半个多月。” “那就再扰嘉旭兄些日子。”钱渊伸了个懒腰,“就住在后院方便吗?” “当然,难道把你赶去驿馆?”周诗笑着摇头,他妻子都不在本地。 胡应嘉面无表情的起身,收拾好东西,出门找了个小吏,径直去了驿馆。 “虽然华亭门下,但也有几分公心。”钱渊无所谓的对疑惑的周诗说:“再说了,那事……不可让其知晓分毫。” 迟疑了下,钱渊低声问:“可还安好?若有事都推到我身上。” 周诗叹了口气,“你我自嘉靖三十三年与钱塘结识,后同登科,这三年多来,不仅愚兄,家中也颇受展才照料,这等事展才理应早些说明。” “更何况……袁公本为百年计,晁错翻罹七国危,照料曾公后人,分内之事。” 周诗是今年六月调任城固知县,上任后接到钱渊的信,信中两件事,其一是红薯、洋芋试种后的收获查验,其二就是拜托他照料前三边总制曾铣被流放城固县的妻儿。 第一件事其实是在给周诗镀金,而第二件事让周诗在意外之余觉得理所应当……他也知晓随园和徐阶不合。 周诗虽久在外地,但与随园众人时有信件来往,也知道朝中如今的局势,试探问:“听闻分宜病重?” 钱渊点点头,低声道:“病重,难以起身,半年多内,先丧妻,后丧子,毕竟年迈八旬了。” “内阁里?” “李时言、吴曰静联手制衡徐华亭。”钱渊眉头一蹙,“再往后……难说的很。” 周诗沉默片刻后才开口,“展才不如在西北借此多盘桓些日子,免得被搅进去。” 钱渊微微点头赞同,离京前他和徐渭、孙鑨密议,也是这个意思……严嵩将死,徐阶虽依旧缩着脑袋,但仍然是接任内阁首辅的当然人选。 徐阶上位后会不会一改作风,会不会对已经死了的严嵩穷追不舍,会不会替无数被严党打压的官员翻案……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徐阶绝不会在嘉靖一朝替夏言、曾铣翻案。 钱渊没有向徐渭、孙鑨透露太多,但他也交代过,如若京中事变,三日内信至。 钱渊需要选择一个关键点,如果徐阶抢在前面……就算他背上谋刺严世蕃的黑锅导致名望大跌,也很可能会因为替如许多被严嵩、严世蕃打压甚至陷害而死的官员翻案而聚拢人心。 这个关键点在于嘉靖帝本人,钱渊只是试试运气……如果小七对嘉靖帝汞中毒已深的判断没有太大的偏差。 “嘉旭兄再等等吧,先把手头事料理清楚。”钱渊轻声道:“如若殿下登基,嘉旭兄当入都察院,否则……可能要等子直兄外放。” “也未必需要回京,两任知县,明年外察,考评优上,或能拔为知府。”周诗摇摇头,“子直前些日子来信,孙叔孝南下巡按福建……” “泉州知府?”钱渊犹豫了下,“但若走这条路,知府、参议、布政司,只怕侍郎之下,难以回京。” 周诗洒脱一笑,“展才,大明之重在于两京,但膏华之地在于东南,若非如此,你何以在东南使尽浑身解数?” 周诗这句话意思很明显,东南虽有吴百朋、唐顺之、谭纶,但也需要真正的自己人,比如镇海知县孙铤,比如福建巡按孙丕扬,以及希望升任泉州知府的周诗。 钱渊微微叹了口气,无论如何,随园这个政治团体对自己的有着太多的助益,说到底,除了嘉靖帝的宠信之外,自己在朝中的分量很大程度是建立在团结而奋进的随园之上。网更新最快 手机端::/m../ 这可能是明朝最具凝聚力的一个政治团体,只是不知道日后会走向什么方向……这不可能不让钱渊想起明朝后期的东林党。ァ新ヤ~8~1~中文網 &lt;、域名、请记住 夜间,钱渊躺在床上,虽然白日奔波疲累,却久久难以入睡,在心里盘算着什么。 突然,外间有响动传来,王义急促的呼声传来。 “少爷,京中来信。” 钱渊一个翻身,鞋都没来得及穿,开门接过信封,拆开看了看,吩咐道:“点灯,将书摆出来。” 这是一封密信,京中只有徐渭懂,为了和徐渭互通消息,钱渊此次出行还将翻译密信用的书籍都带在身边。 片刻后,钱渊默然将信纸和译出的纸张放在烛火边点了个角,缓缓出门,抬头看向空中皎洁的明月,眼神中有着复杂难言的情绪。 自幼被誉为神童,年纪轻轻登科,出仕后甘于清贫,一朝得势馋毙夏言,媚上而得以执政十余年的严嵩,终于死了。</div>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零三章 京中变故(下)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趣阁] om/最快更新!! 门外再也没有车水马龙,门外再也没有大大小小官员排队等候,门房里也再也不会有尚书级别的重臣迎客。 欧阳氏死了,严世蕃死了,严嵩也死了,一家两代人死绝了,到此,显赫一时,权倾朝野的严党彻底覆灭了。 徐渭在严府门口站定,抬头看见屋檐角上挂着的白灯笼有些破旧,这应该是欧阳氏病逝或严世蕃死讯传来时候的用具。 严嵩病故后的第一时间,徐阶亲自登门拜祭,摆足了姿态,而徐渭直到第三天才登门。 对于徐渭来说,这已经很不容易了,当年还是一个秀才的时候,媒婆说媒,他仅因为对方姓严就一力拒绝。 在高中榜眼,又被钱渊塞入西苑,常伴君侧之后,徐渭才发现,严嵩的确不是什么好玩意,但也不比徐阶更差……说到底,一丘之貉而已。 面无表情的走进严府,入灵堂拜祭,徐渭很快离开……事实上,他是选中午歇息的时候出西苑的,马上就要回去。 回了西苑,徐渭犹豫了下,转身先去了直庐,找了个探问广东兵事的借口,却发现徐阶并不在直庐。 “陛下召见。”李默瓮声瓮气,阁臣是很难被嘉靖帝单独召见的,有这种资格的一般只有内阁首辅。 自从严嵩病重,徐阶一如既往的装孙子,内阁诸事均是共议,大都以李默、吴山为先,后者持笔票拟。 内阁众人中,李默是唯一没有去拜祭严嵩的那个,私底下心里还在吐槽……之前每年都是摇摇欲坠,但总能撑下去让政敌绝望,偏偏这时候死了! 啧啧,也不想想,严嵩先丧妻,后丧子,徐阶虽然缩头缩脑,但还安安全全,天天在眼前晃悠,能撑到现在才挂已经算不错了。 只要严嵩不死,李默就能插手内阁诸事,毕竟严嵩是首辅,其他人地位差不多,都是阁臣。 但严嵩一死,现在看来徐阶很可能要上位内阁首辅……李默再头铁也难以插手票拟之权了。 毕竟票拟是内阁首辅的专权……李默也不敢,不愿坏了这个规矩。 徐渭随意聊了几句转身离去,心里盘算徐阶上位应该确凿,要不要晚上写封密信给钱渊。 在西苑老老实实的待到黄昏也没等到陛下相召,徐渭只得出了西苑回随园。 随园里,已经放衙的钱铮和孙鑨早就坐定等着徐渭了。 “应该是华亭。”徐渭无奈的摇摇头,“午后陛下召其觐见。” “理所应当。”钱铮叹道:“内阁中吴曰静资历太浅,李时言只是轮值直庐,尚未入阁,而吕余姚虽资历更甚徐华亭,但……” 吕本其实是在徐阶之前入阁的,可惜这货肩膀太窄扛不起事,也不愿意扛事,接任内阁首辅几乎是不可能的。 严嵩这么一死,朝中势力的平衡立即被打破了,原本已经在崩溃边缘的严党分崩离析,赵文华已然三度上书请求致仕,鄢懋卿原拟以右副都御史总理两浙、两淮、长芦、河东四盐运司盐政,现在也搁置了。 李默虽然秉性刚强,但毕竟没有入阁,更别说当年被严嵩、徐阶联手阴了把,门生弟子寥寥,势力大减。 “死的真不是时候,已然近冬……”徐渭嘀咕道:“以往每年入冬都要养病,但开春即行走无忌。” 一直没吭声的孙鑨突然压低声音道:“再过几日是父亲寿诞,陆府托人送来例礼,提起了年初……严东楼离京前,半数银库缴纳入内承运库。” 钱铮还没明白过来,徐渭却是个聪明绝顶的人,立即脱口而出,“严分宜将剩下半数亦送入内承运库?” 孙鑨默默点头,这是件很有意思的事。 实话实说,严嵩对财富并没有如儿子严世蕃那般的痴狂,但在临终之际,尽献家财……这不是在针对徐阶本人,而是针对徐阶可能的清算。 对嘉靖帝而言,严嵩执掌朝政十余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确贪了些,但如今尽献家财,无非是为了身后事,无非是为了那几个孙子。 更重要的是,嘉靖帝不会不联想起,半年多前严世蕃献上半数家财,然后就被徐阶暗遣刺客劫杀。 如果徐阶上位后选择清算严党,很可能会被嘉靖帝厌弃。 钱铮脑子转了半天才想明白其中的道道,不禁心里暗叹……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不愧是和侄儿厮混在一起的人物。 看随园小厨房已经摆菜了,钱铮迟疑了下,低声道:“高新郑今日递话,夜间拜见裕王府,展才不在,你们……” “不去。” “此事不可妄动。” 徐渭和孙鑨给出了同样的选择。 “京中局势复杂难言,尚不知徐华亭动向。”孙鑨解释道:“更别说……高新郑此举非为殿下,而是为自身。” 徐渭看钱铮没听懂,随口道:“陛下惯于制衡之术,之前吴曰静、李时言制衡徐华亭,而华亭接任内阁首辅,情势陡然一变,李时言只怕要入阁了。” 钱铮这下子听懂了,如果李默入阁……高拱看中了李默留下的那个礼部尚书。 算算看,高拱以太常寺卿兼管国子监事已然一年有余,也有资历迁礼部尚书了,这是他入阁前最重要的跳板。 钱铮准备起身回去,徐渭和孙鑨也准备用饭,这时候,吴兑快步进来。 “君泽?”孙鑨有点意外,随园在京官员不少,最忙碌的还是六部这几位,吏部考功司郎中杨铨,户部宁波清吏司郎中陈有年,以及兵部职方司郎中吴兑。 吴兑向钱铮行了一礼,压低声道:“陛下下旨,召杨惟约回京。” 徐渭的第一反应是……啧啧,展才还真是料事如神,严嵩死了,杨博就回京了。 孙鑨揉揉眉心,这都是严嵩突然病逝带来的连锁反应,工部尚书赵文华胆战心惊之下只想着致仕归乡,吏部尚书欧阳必进也有不支之像,礼部尚书李默随时可能脱身,兵部尚书杨博遥领大司马之位长达近四年,终于回京了。 徐渭微垂眼帘,他记得钱渊曾经私下说过,裕王府中,真正依附高新郑的只有一个人,杨博的外甥,张四维。</div>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零四章 市恩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趣阁] om/最快更新!! 中国长达数千年的历史中,关中是非常特殊的地带,所谓天府,天下之雄国也,中国最辉煌的王朝秦、汉、唐均是以关中为根基。 但在明朝,当钱渊踏足这片土地的时候,最直观的印象是干,空气很干,地面很干,缺少水源,这是直接原因,这也是后来导致流民四起的导火索。 其实在北宋之前,关中是不缺水的,自从秦朝始建郑国渠,两汉、隋唐都陆续修建水渠,使关中为富饶之地。 五代十国时期长时间的战乱,亲民官的疏政导致了大量水渠被荒废,再加上多条河流的干枯,使这片富饶之地衰落下来。 从这个角度来说,红薯、洋芋耐旱易活的特点很适合关中。 “就是前面了。”周诗指着前方隐隐可见的河流,河边不远处有两栋民居。 钱渊低头看了眼路两旁的田地,种植的都是红薯,藤蔓、叶子还是绿的,显然还没到收获的时刻。 “亏的是嘉旭兄知城固县,否则还真没什么好办法。”钱渊眯着眼看着民居门口站着的身影,那是个脸上沟壑纵横的中年人。 这是曾铣的长子曾淳,今年三十二岁,望之好似老农。 “周知县。”曾淳恭敬行礼。 曾铣弃市,家无余财,其妻刘氏并二子流放汉中城固,食不果腹,衣难遮体,一直熬到王义投入钱渊门下,才渐渐缓过劲来。 今年六月周诗上任城固知县,以官田试种红薯、洋芋,以此为借口将曾家母子三人搬迁到河边守望田地,日子才终于好过了,之前一家三人只住在一间屋子里。 “这位就是松江钱展才了。”周诗挽起曾淳,笑道:“前些日子你不是还惦记吗?” 钱渊心里一紧,自己和曾家虽是第一次见面,但来往已经六七年了,关于自己,曾家只有曾铣妻子刘氏一人知晓,这小子惦记我作甚? 曾淳又是一礼,“虽生于扬州,但祖籍台州黄岩,乡梓得以保全,母亲几度提起,还要谢过钱大人。” “过了,过了。”钱渊挽起曾淳,“台州知府谭子理文武双全,力保台州……” “哈哈哈……”周诗大笑道:“那也要谢过展才……那是你小舅嘛。” 周诗来曾家已经好些次了,钱渊虽名扬天下又牙尖嘴利却不像徐渭那般倨傲,三人倒是聊的投机。 曾淳虽生于扬州,但也去过黄岩老宅,探问起仓头街曾家巷,钱渊细细讲述,又说起扬州大捷的吴百朋。 三人在外间谈笑,正厅内隐隐可见一位老妇人,正眯眼细看外间钱渊携带的护卫,好一会儿之后,她才缓缓走出门,“淳儿,贵客临门,何以在门外闲叙?” 钱渊转头过来,那名老妇人头发尽白,布裙无妆,发髻上插着根木钗,面容平静。 视线在空中一触而过,钱渊轻叹一声,上前行礼,“晚辈松江钱渊,见过老夫人。” “不敢当此礼。”刘氏略略偏身让过,“还请入内奉茶。” 曾家是流放汉中,自然没有仆人,曾淳亲自斟茶,连连抱歉。 钱渊却笑道:“碎茶龙井,入口无差,其实清水一杯足矣。” “华亭钱氏,书香门第,官宦世家,自然精于品茶。”刘氏坐在主位上轻声道:“这还是周知县所赠。” 周诗忍笑点头,他是随园士子,自然知道钱渊是真的不会品茶。 “先夫幼年迁居扬州,祖籍台州黄岩,老身亦是黄岩人氏,钱大人东南击倭,护佑沿海,远在西北亦有耳闻。” “首功浙直总督胡汝贞,次功台州知府谭子理、浙江副总兵戚元敬、宁绍台参将卢斌。”钱渊慢条斯理的将话题扯开,侧头看了眼周诗,今天登门拜会可不是来听歌功颂德的。 周诗咳嗽两声,“老夫人,昨日接到京中来信,严分宜病重不治,已然归西。” 刘氏霍然起身,哗啦一下将桌上装着干果的碟子都带的摔落,紧张中带着希望,也带着失望,“严贼死了?!” 带着希望,是因为严嵩死了,有可能曾铣案能翻身。 带着失望,是因为严嵩不是被政敌攻倒,曾铣案未必一定能翻身。 原时空中,在徐阶的主使下,隆庆元年,夏言、曾铣均在第一时间得以昭雪,徐阶借此获得了无与伦比的政治威望,接着清洗严党,召回大量被严党打压的官员填充朝中,这才能轻而易举的击败了简在帝心的高拱。 这一世,徐阶因谋划刺杀严世蕃而名望大跌,但严嵩一死,徐阶很可能还是能上位内阁首辅……钱渊在心里琢磨过了,如果嘉靖帝很快驾崩,借夏言、曾铣案翻身,将是徐阶最可能使用的手段。 而钱渊今天来此,就是为了断掉徐阶这条路。 刘氏的神情有些复杂,而曾淳脸上只有欣喜,在他看来,严嵩死了,曾家就能翻身了。 片刻后,刘氏抬头直视钱渊,后者笑了笑转头看了眼周诗。 周诗虽然不知道内情,但立即起身招呼还在懵懂中的曾淳出了门……王义的身份在随园中只有钱渊一人知晓,护卫队如今的头领梁生、彭峰也不知情,仅有的两个知情人杨文、张三都还在东南。 看周诗关上门,刘氏起身,郑重其事的屈膝行礼,“自嘉靖三十二年起,多得龙泉之助,老身拜谢。” “老夫人此礼过重了。”钱渊还了半礼,神色淡淡,“合则两利而已。” 刘氏微微摇头,嘉靖三十二年,严嵩正如日中天,严世蕃入阁执掌票拟,严党权倾天下,而钱渊当时一介生员,收容王义,义助曾家,这等恩情,绝非交易。 更何况,就算是交易,曾家也欠下了只怕永远也无法回报的人情。 深深吸了口气,刘氏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踌躇半响后才问:“敢问钱大人,朝中可有征兆?” “并无。”钱渊简短而明确的回复道:“当年之案,陛下钦定。” 这句话的意思很明显,就算严嵩死了,只要嘉靖帝还在,就不可能翻案。</div>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零五章 倒霉的高拱 当年是嘉靖帝亲下旨意,这个答案刘氏也心里有数,苦笑一声后道:“老身得钱大人之助,还算撑得过去,也不知夏家如何,是否能等得到昭雪之日。” 钱渊沉默片刻,对比起来,夏家要比曾家惨得多,夏言被杀,其妻苏氏流放广西,原配四子均早夭,其妾崔氏生下幼子夏先承,寄托他家,但就在去年过世。 也就是说,夏家如今被流放广西的只有苏氏一人,钱渊早在嘉靖三十五年遣派护卫去广西探视,不过三十多岁的苏氏鸡皮鹤发,状如老忌。 听钱渊一一叙述,刘氏不禁黯然神伤,又问起苏氏的父亲苏纲。 “早在十年前病死昭狱中。” 屋内一时安静下来,钱渊在心里思索,说起来当年夏言、曾铣案的确是冤案,但严世蕃实在了得,硬生生将帽子扣上去,夏言和曾铣想脱都脱不掉。 苏氏也是台州府黄岩县人氏,其父苏纲经商为生,与曾铣的父亲是旧识,而苏氏原本是夏言的妾侍,后来才被扶正。 曾铣的长子曾淳当时在国子监,与苏氏的父亲苏纲来往过密……严世蕃就是通过这条线,将夏言和曾铣联系到一起。 内阁首辅和手掌兵权的大将来往过密,这才是夏言被杀的根源。 就这点上来说,严世蕃也没说谎,夏言和曾铣无论是私人交情上,还是政治上都有明显的结盟迹象,曾铣提议收复河套,夏言在朝中替其鼓吹。 刘氏在长时间沉默后,整理情绪,扬声道:“此番,钱大人有何事,可一言而决,曾家无所不应。” “若有人来此探视,无需相避。”钱渊缓缓道:“昭雪一事,钱某一力承当,到时候……周嘉旭,或王义会告知老夫人。” 无非是朝中党争……刘氏毫不犹豫一口应下,“老身知晓,均由钱大人安排。” 对方如此配合,钱渊有些意外。 刘氏直视钱渊双目,缓缓问道:“王环是生是死?” 钱渊不由自主的眯起双眼,他没有料到,对面这位老妇人居然问起王环。 “半年前,王环在门外磕头道别,一去不回。”刘氏苍老的声音中带着哀意,“老身问过王义……他垂泪不语。” 钱渊没有说话,端起粗糙的茶碗缓缓抿了口茶。 “两个月前,淳儿偶然入城,听闻内阁首辅严分宜独子严东楼半年前在江西遭劫杀。”刘氏拜倒在地,“为先夫雪此深仇,老身感激涕零。” 钱渊这次没有回礼,坦然而受后挽起刘氏,淡然道:“不过交换而已。” “甘冒奇险,行此大事,纵然市恩,亦是难报。”刘氏叹息着起身,“只怕此生曾家难以相报。” “无需相报。”钱渊轻笑道:“其一,此事早应过王义,其二,严世蕃有取死之道,其三,曾公之冤,朝野共知。” 刘氏苦笑一声,是啊,曾铣之冤,天下皆知,但流放的妻儿还不是无人理睬,要不是得钱渊照料,实在是熬不下去。 但刘氏也明白一点,严嵩、严世蕃一死,严党土崩瓦解,只怕接下来有心人会来拜会……之前面前这位青年官员也提到了这一点。 钱渊劝道:“之前听王义提起,曾公昭雪之后,老夫人有意携两子回……” 说到这,外间响起刻意的脚步声。 钱渊皱眉转头,透过窗户看见梁生的身影,“何事?” “少爷,京中来报。” 嘎吱一声,钱渊推门而出,看见梁生身后的随园护卫。 “徐翰林口信。”护卫上前凑近,轻声禀报了几句。 钱渊面无表情的听完,沉吟片刻后道:“这段时日都在城固县,若有事直接去县衙,机密事还是密信传递。” 看着护卫应声退下,钱渊在心里盘算,自己这只穿越的蝴蝶……扇起的风暴越来越大,但总的来说,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戚继光提前组建戚家军,严嵩、严世蕃提前升天,裕王提前生下长子,这都是对朝局有利的一面。 但这一次,好像有点歪。 徐渭送来的口信中,徐阶基本确定上位内阁首辅,严嵩暗中将家财全数送入内承运库,兵部尚书杨博被召回京中,礼部尚书李默入阁为东阁大学士,这都是钱渊预料或在情理之内的。 但唯独有一条,让钱渊很意外。 太常寺卿掌国子监事高拱兼任礼部侍郎。 钱渊几乎可以想象得到,高拱私下是如何脸色铁青,跳脚大骂……明面上这是提拔,但实际上这是打压。 原因很简单,翰林院出身的储相如若想入阁为相,必然通过詹事府,但在詹事府之后,主要是走两条路。 其一是跳到六部轮值侍郎、尚书,可能还要去南京转一圈,最后以礼部尚书的地位入阁,严嵩、徐阶、吴山都是走的这条路。 其二是走国子监这条路,标配就是太常寺卿掌国子监事,然后直接跳到礼部尚书后入阁,吕本和原时空中的高拱就是走的这条路。 而如今,高拱没能上位礼部尚书,而是兼任礼部侍郎……这是正三品,太常寺卿也是正三品,看起来相配,实际上这是打压。 钱渊不禁在心里嘀咕,高拱这是干了什么招致嘉靖帝如此打压? 这个问题,随园中的钱铮、孙鑨也在纳闷,徐渭倒是看出了点端倪。 “记得前几日,世叔曾经提到过,高新郑召众人赴裕王府。”徐渭笑吟吟道:“如此迫不及待,只怕是犯了忌讳。” 钱铮没吭声,孙鑨却压低声音道:“倒是听到些消息……传闻太医院的院判最近一直在西苑?” 徐渭微微点头,这可能也是高拱如此急切的原因之一,如果能赶在嘉靖朝上位礼部尚书,裕王登基之后,高拱就能顺理成章立即入阁为相。 其实高拱真的没必要如此急切……原时空中,裕王登基后,张居正立即升任礼部侍郎,然后直接被隆庆帝召入阁中,东阁大学士兼吏部左侍郎。 大学士一般都是兼任尚书,兼任侍郎的……终明一朝,可能只有张居正一个人。 闲聊了几句,孙鑨又问:“世叔,听闻欧阳老大人又上书请求致仕?” “五日内已三次上书,听闻内阁递至御前,尚未批复。”钱铮点点头,笑道:“倒是季泉公这次可能回京。” 孙鑨苦笑两声,礼部尚书空缺,高拱没能上位,数遍两京六部,最有资格的就是他的父亲,南京礼部尚书孙升。 钱铮和孙鑨就着京中局势闲聊,而徐渭一直默然,他心里有着不太好的预感……从严嵩病逝的第三日起至今,已经七天了,自己一直未得陛下召见。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零六章 疑惑 城固县。 已然快入冬了,钱渊无聊的站在田地边,看着漫山遍野的萧瑟黄叶,身边的梁生率十余护卫肃立。 田地里,农夫们正在衙役、小吏以及京中户部小吏的视线中将红薯一个个翻出地面,时不时传来惊呼声。 周诗挽着衣衫下摆大步走过来,满脸喜色,“展才,只等了十日,居然变化如此之大。” “霖原公的《甘薯论》中有记载。”钱渊随口应付道:“北地红薯,最后一个月,果实猛涨。” 跟在周诗身后的胡应嘉笑道:“已然起获十余亩,粗略一算,约莫亩产十六石。” 这在钱渊的预料之中,他随意点点头,心里还在琢磨着昨日夜间随园才送来的密信。 徐阶已经在几天前正式上位内阁首辅,吏部尚书欧阳必进得许致仕归乡,但工部尚书赵文华上书请求致仕被留中。 严嵩死前将家财全数送出去……这笔丰厚的贿赂显然起到了作用,大半年前的那次贿赂,严世蕃却死了,这次……嘉靖帝放走了严嵩的小舅子欧阳必进,却留下了严嵩的义子赵文华。 这显然是在告诫徐阶,不要赶尽杀绝。 吏部、礼部,六部中最重要的两个位置都出缺……钱渊在心里盘算,无论是徐阶还是李默、吴山、高拱,只怕都没有合适的人选推上去。 不过这都是狗咬狗的事,钱渊也懒得管,说的明白点……要不是聂豹的事横在心里始终让自己难以平意,如若徐阶不对东南出手,自己也不会去触对方的霉头。 “咳咳。” “咳咳咳。” 周诗已然走远,胡应嘉袖袍捂嘴不停干咳,好一会儿之后钱渊才回过神来,笑着问:“克柔兄昨夜着凉了?” “说笑了。”胡应嘉看了眼梁生。 钱渊眉头一蹙,示意护卫散开。 “昨日接到京中来信,些许小事还要拜托展才和嘉旭。”胡应嘉直接了当道:“故三边总制曾公妻儿流放城固。” 钱渊瞳孔微缩,点头示意,“克柔兄可想好了?” 似乎背上的无形重负突然被甩开,胡应嘉神情轻松,“夫山先生名闻天下,据说与展才相交甚笃,不知最近可有书信来往?” 无头无闹突然提到何心隐,钱渊有些诧异,眯着眼打量着胡应嘉,后者却拱手转身离去。 何心隐辞去浙直总督府幕僚之后,入京讲学住在耿家,后耿定向巡按江西,何心隐随其南下,如今应该还在江西。 为什么提到何心隐? 钱渊琢磨不透,心想回头就让人南下去探探,不过胡应嘉此人,自从去年那番长谈之后,和随园的关系有些怪异,虽然依旧敌视,但此次巡视陕西,言语行动中很是配合,话里话外从未提及徐阶。 今天胡应嘉提到曾铣妻儿……不用说,肯定是徐阶的意思,这也在钱渊的预料之中,只是没想到动作这么快。 但这条路,钱渊已然抽刀斩断了。 这一刀,从六年前的嘉定,到这六年前钱渊对曾家的资助,再到严世蕃的死,这一刀彻彻底底将这条路斩断。 看周诗那边还在忙碌,胡应嘉挽起衣袖亲自称量记重,钱渊索性回了县城。 城固县是座小城,称得上大道的只有东西,南北两条街,钱渊下了马,随意在街上闲逛,突然看到一家小店,忍不住回头笑道:“梁生,你要不要上去收笔银子?” 梁生嘿嘿笑了笑,“少爷,我去买几个,中午大家伙儿都在外头,没吃什么热乎的。” 没想到肉夹馍都传到陕西了,钱渊好笑的在心里想,后世西北人应该不会将肉夹馍视为地方特色了吧……不过类似的事已经发生了很多很多,毕竟钱家酒楼的菜式太丰富了。 接过肉夹馍啃了几口,钱渊有点意外,这味道比酒楼的还要好……啧啧,搞不好还是人家的地方特色呢。 “少爷,又有信来。”留守县衙的周泽迎出来,“是口信,人已经打发回去了。” 钱渊将最后口咽下去,“说。” “兵部尚书杨惟约调吏部尚书,南京礼部尚书季泉公调北京礼部尚书。” 后一条钱渊也猜到了,毕竟符合礼部尚书高标准的官员实在太少,孙升是最合适的那个,但前一条让他无语……在张四维身上,在晋商身上下了注,结果杨博调任吏部天官了! 钱渊咂咂嘴,“兵部尚书何人接任?” 但愿不是左侍郎江东……之前大半年,随园和张四维来往颇密,和江东原本还挺融洽的关系已经荡然无存了。 “陛下起复前兵部尚书凤泉公。”周泽两眼茫然,显然只记下了这句话,不知道这位是谁。 “王邦瑞……王老爷子今年也六十多了,还被拉出来……” 钱渊摇摇头,还真是嘉靖帝的一贯作风啊,当年的谢迁,现在的李默,也都是一大把年纪了还被嘉靖帝起复,最惨的还是费宏,都快七十岁了还被嘉靖帝拉出来,结果六月启程,八月入京,十月初就死了……硬生生让人死在外地。 而这位王邦瑞,正德十二年进士,“庚戌之变”后,兵部尚书丁汝夔下狱,王邦瑞接任兵部尚书,主管京营,后遭仇鸾进谗而被罢官。 起复王邦瑞……钱渊忍不住又啧啧两声,一方面打压高拱,另一方面起复王邦瑞,嘉靖帝还是玩的那一套,权力制衡的把戏。 因为王邦瑞是河南人,祖籍山西,两边都是高拱的同乡,而且还是高家的姻亲。 不过这些钱渊也无所谓,高拱是支持开海禁的,和自己虽然有隙,但却没有本质的矛盾,至少这个位置没有落到徐阶手里……不然兵部一道调令将杨文、张三、卢斌等人调走,自己还真得赤膊上阵了。 当天夜里,钱渊始终在琢磨胡应嘉今天的第二句话,何心隐、耿定向……到底有什么玄奥? 钱渊无意去找胡应嘉问个究竟……能说明白的人家今天白天就说了。 想了很久,钱渊叹息着提笔写下一阙词,让人送去驿馆。 “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岛外打鱼船。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零七章 不太对劲 冬至。 明代的冬至是个重要的节日,可不是只仅仅吃碗饺子就算完了,东南多有“冬至大如年,不返没祖先”之说,比起过年,更多的人家选择冬至祭祖。 如今朝中多有东南官员,随园除了已经南下巡按福建的孙丕扬,全都是东南人氏,对冬至自然极为重视。 林烃拎着两只顺手从路边全聚德拿来的烤鸭进了随园,惹得冼烔、陆一鹏等人纷纷冷嘲热讽,谁不知道你林烃如今是全聚德的大东家。 外间和正厅热热闹闹,而侧厅里几个人面色严峻,低声交流着什么。 这一个多月来,京中六部,吏部、礼部、兵部的尚书先后出缺,工部尚书赵文华摇摇欲坠,刑部尚书冯天驭是徐阶门人,试图再进一步,也就户部太平点,方钝向来不涉党争,只关心部务。 严嵩之死是源头,这股潮流席卷朝堂上下,上至嘉靖帝、徐阶,下至六部主事,无人不被卷入其中,无人不会受此影响。 随园自然也不会例外。 成立至今将近四年,登堂入室正式为一股政治势力也有三年了,随园以钱渊、徐渭为首领,上得陛下、裕王信重,中能建功立业,下能聚拢能吏,更因凝聚力让朝野上下刮目相看。 这样的政治势力怎么可能不受到影响? 朝中就算徐阶、李默这样的大佬也绝不会对随园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虽然那个让他们头痛的家伙如今不在京中。 钱渊不在京中,徐渭就是代言人,他谨慎的试探了几位新上任尚书的态度,却绝不去理睬如今热闹非凡的内阁……徐阶虽然拿到了票拟之权,但名望大跌的他却没有足够的威望压倒吴山、李默,特别是后者。 “还不错。”吴兑轻声道:“凤泉公严正刚毅,兼有气量,今日相召,特地提到了戚元敬、戚继美、卢斌、张元勋等人,颇有赞誉之词。” 徐渭松了口气,随园依仗嘉靖帝、裕王府,但根基却在东南,在通商,只要钱渊几个心腹仍掌东南强军,就不怕有人坏事,王邦瑞今日召见吴兑,显然是安抚之举。 要知道戚继光这等总兵官的去向兵部是不能做决定的,但卢斌、张元勋、戚继美、杨文这等游击级别的将领,兵部却有指派之权。 看徐渭看向自己,杨铨耸耸肩,“杨惟约转任吏部天官,显然事先不知情……有些手忙脚乱,至今尚未召见,不过其外甥张四维私下递来口信,前约不变。” 徐渭哼了声,他自然知道张四维和钱渊是定下盟约的……现在晋商是得了便宜就溜。 坐在侧厅的只有四个人,除了杨铨、吴兑之外,还有孙鑨,前两人对着吏部、兵部,孙鑨自身在翰林院,但礼部尚书孙升是其父。 “展才曾言,新郑量窄……”孙鑨叹道:“此次兼礼部侍郎,心中必然忿忿。” 徐渭嗤笑道:“端甫兄前日入裕王府,亲眼看见高新郑辱骂同僚……胡正蒙受此羞辱,愤然辞官致仕。” 孙鑨迟疑片刻,低声道:“家父……有意致仕,这几年一直带病,始终不得好转,文长,给展才去封信问问?” “季泉公何时致仕,还需问过展才?”徐渭摇头道:“没这个道理,此事任由季泉公自行决断。” 孙鑨脸上露出笑意,父亲始终对自己和二弟孙铤入随园有些看法,关键就在于怕惨烈政争连累孙家,更怕钱渊将孙家绑上战车……如今看来,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要知道如果孙升能够入阁,随园的腰杆子定然会更硬一些,毕竟长子是随园中坚,名次仅次于钱渊、徐渭,次子知镇海事,是东南通商的枢纽人物。 “今日冬至,离除夕都没多久了,展才还不肯回京?”杨铨低声道:“始终在外,也未必是好事。” “陕西计量红薯、洋芋亩产已然完结,亩产十六石,户部发文于西北推广,少司农霖原公都赶过去了,展才在那边帮忙。”吴兑轻声道:“如今朝中风波大抵平定,展才何时回京倒是无所谓。” 徐渭阴着脸没吭声,孙鑨却道:“快回来了,再不回来……只怕回来要跪搓衣板了。” 呃,小七即将临产了。 杨铨笑出声来,他当年中了进士就选官宜黄知县,回京后才见过小七一次,忍不住问:“展才果真畏之如虎?” 吴兑、杨铨、孙鑨三人笑谈,徐渭却没掺和进去,思绪越飘越远。 上半年钱渊回京第一日,被嘉靖帝吓出了一身冷汗,后来他和徐渭就嘉靖帝有过一次深谈……将这位陛下的性格特点、行事手段等等等等一一剖析。 除了不讲规矩,喜欢玩制衡手段,不将绝大部分臣子当人看,特别爱惜脸面,好色到今年又纳了个十三岁的妃子……等等之外,嘉靖帝最大的性格特点是偏执。 你不让他干什么,他非要干什么…… 你想干什么,他偏不让你干什么…… 自己想干什么,臣子再劝诫也没用…… 比如这几年来,徐渭亲眼所见,嘉靖帝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但除了偶尔处置军国大事以及尚书、阁臣级别的定夺之外,嘉靖帝最大的精力放在修道炼丹上。 修道炼丹分为两样,炼丹和徐渭没什么关系,但是修道……嘉靖帝修个屁道,夜夜笙歌还想着修道? 其实嘉靖帝修道的关键在于青词、祭文,而徐渭就是凭妙笔生花得其宠信。 侍候了这位四年了,徐渭在青词方面早就摸清楚嘉靖帝的喜好了,手里留了不少堪称绝妙的青词,一旦有事才会递交上去。 但一个多月了……不,是三十六天了,徐渭递交了十二份青词,从相对普通的,到自己都觉得出彩的……但至今没有得嘉靖帝一次召见。 徐渭幽深的视线落在窗外,乌压压的天空突然闪过一道电蛇,轰隆隆的雷声接踵而至,不一会儿淅淅沥沥的小雨从天而降,片刻后大滴的雨珠敲的头顶的瓦片声声作响。 不止自己一个,徐渭已经试探过了,除了轮值西苑的李春芳、郭朴,刑部右侍郎严钠,工部左侍郎袁炜,此二人都是以青词见宠,纵然入六部也时常递交青词,这段时日也未得召见。 对绝大部分朝臣来说,嘉靖帝久居西苑,除了内阁之外少见外臣,纵使官至尚书也难得觐见,对此并不觉得奇怪。 但徐渭觉得,有点不太对劲。 “世叔到了。”陶大临敲开门并没有进来,就在门口说:“马上开宴了。” 外面钱铮正巧走进大厅,隐隐能听见林烃、冼烔的问好声。 徐渭率先起身,但依旧眉头紧锁,心里决定今晚写封密信送出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零八章 不回 徐渭觉得嘉靖帝那边不太对头,而钱渊接到信后能确定,嘉靖帝那边怕是开始发作了……汞中毒,还是长期重度,开玩笑,这个时代基本是晚期了。 的确如此,严嵩一去,嘉靖帝有兔死狐悲之感……哎,这些年来,他经常“赐”严嵩仙丹,史书上记载严嵩甚至因此干裂不能起身。 从那之后,嘉靖帝先是时常呕吐,神志不清,之后皮肤发红溃疡,牙齿脱落,四肢发颤,多梦多汗,常昏睡半日不醒。 但钱渊没有想到的是,中医还是挺牛叉的,太医院的院判有些手段,连番开出药方,嘉靖帝虽然难以恢复,但病情还是稳定住了。 毓德宫中,嘉靖帝斜斜靠在床头,闭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床边肃立的是黄锦和陆炳。 自从永寿宫被焚毁,嘉靖帝就暂时移居毓德宫,自从病重,毓德宫的妃子尚寿妃已然被移居他处,只有黄锦、陆炳、太医院几名御医和几名服侍的宫女才能出入。 “文孚,朝中如何?”嘉靖帝依旧闭着眼睛。 “内阁徐阁老掌总,六部运转不懈。”陆炳轻声道:“三日前兵部送来军报,提督两广军务吴桂芳汇南赣总兵俞大猷,与福建总兵戚继光南北夹击,三度败倭,已然收复失地。” 嘉靖帝对这些并不关心,微微睁开双眼,幽深的眼眸中闪烁着寒光,“裕王如何?” 陆炳心中一紧,“裕王殿下于后院叩拜为陛下祈福。” “景王?” “景王殿下亦如此。” “高拱那厮呢?” “常在太常寺,隔日往礼部、国子监。”陆炳感觉额头有冷汗冒出,“二十日内,裕王府送去两盒点心,高府回赠一盒茶叶。” 嘉靖帝轻轻哼了声,不过就是召太医院的院判入西苑,还没死呢,高拱就开始蠢蠢欲动了。 原本在计划中,嘉靖帝是准备让高拱接任礼部尚书,可惜这货太能跳了……礼部尚书出缺,西苑召太医院随侍西苑,高拱频繁出入裕王府,也不知道在折腾什么。 虽然避人耳目,但这一代的锦衣卫密探……不说外地,在京城是有足够的实力监视百官的,很快就传到嘉靖帝耳中了。 这才有了高拱兼任礼部侍郎这回事……高拱先是糟心,之后惧怕,现在是举步维艰,不敢动弹。 虽然起复兵部尚书的王邦瑞是高拱的姻亲,但将杨博调离兵部转吏部尚书,针对的就是高拱,毕竟张四维对高拱俯首帖耳,而杨博又手掌西北兵权,威望极高。 嘉靖帝这种疑心病不比曹孟德低的皇帝,对这种事总是极度关心的……而且在他内心最深处,隐隐能感觉得到,不管是裕王还是景王,对自己这位父皇只怕更多的是怨恨。 呃,这倒是真的,大一统王朝,很少出现那种新帝登基,立即翻案的。 嘉靖帝的视线转向黄锦,“内阁?” “徐阁老坐镇直庐……”黄锦犹豫了下接着说:“政见不同亦常事。” 嘉靖帝心知肚明,李默肯定是和吴山联手抗衡徐阶,内阁里一团糟,徐阶纵使握有票拟之权,也难以随心所欲。 徐阶现在最想做的是什么? 当然是清算严党,清算严嵩,清算赵文华、鄢懋卿,甚至清算严嵩,一来提高声望,二来腾出位置。 长久的沉默后,黄锦试探道:“皇爷,已然入冬,西苑阴寒,不如回皇宫暂居?” 这句话让嘉靖帝暴怒起来,尖酸刻薄的叱骂声伴随着撕心裂肺的猛烈咳嗽声让黄锦跪在地上不停磕头。 这句话隐藏的涵义在于,回皇宫,就是等死……明朝皇帝除了朱棣之外,都驾崩于宫中。 自从嘉靖二十一年嘉靖帝移居西苑后,所有的朝臣一致认为,这位皇帝只会在临死前才会回宫居住。 喘着粗气的嘉靖帝胸膛不停起伏,恶狠狠的盯着还在用力磕头的黄锦,“朕还没死呢,你就想着侍候新主了!” 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嘉靖帝没有理会黄锦,仰头盯着空旷的屋顶,其实他也心里明白自己只是迁怒而已。 司礼监掌印太监、锦衣卫指挥使,这两个位置向来是天子家臣才有资格担任,不管是黄锦还是陆炳,嘉靖帝一旦驾崩,他们必然失势。 陆炳可能还稍微好点,锦衣卫名声虽然不好听,但陆炳和文官体系的关系还行,对不少人都有过施恩之举,与内阁徐家,礼部孙家都有姻亲关系,或许能得善终。 而黄锦,只怕最大的优待就是去守帝陵了。 毓德宫的屋顶一片漆黑色,但似乎眼前五彩斑斓,恍恍惚惚间,嘉靖帝看见了很多很多…… 从大明门踏入京城,也踏入升天大道的荣光;俺答围城时的窘迫、愤怒以及耻辱…… 在金水河畔振臂高呼的杨升庵,一力相争的张孚敬,坚持不肯戴上道冠的夏贵溪,心哀独子被杀的严分宜…… 太多太多的画面在嘉靖帝面前一一闪过,引发他无限的回想,最终他闭上眼睛……他最后看到的画面是,一群面目狰狞手持绫布、钗簪的宫女。 “不回宫。”嘉靖帝疲惫的开口,“命内阁每夜轮值西苑。” 黄锦和陆炳都松了口气,一旦皇帝驾崩,如果在宫内自然不愁,按例行事即可,但如果在西苑……有内阁撑着,就不会乱。 说的轻点,有内阁顶着,黄锦和陆炳不会受到指责。 说的严重点,景王还没外出就藩呢,虽然内阁徐阶、李默都有门生姻亲入裕王府,但这种事,谁敢大意? 门外传来刻意的脚步声,黄锦抬头看了眼,“皇爷,该服药了。” 嘉靖帝面无表情突然问:“钱渊还没回京?” “没有,尚在汉中。”陆炳应道:“红薯、洋芋试种亩产约莫十六石,已传回户部,方尚书命侍郎黄懋官领户部官员、小吏十余人于西北推广各县,钱渊应请留下相助。” “哼,这是个聪明人。”嘉靖帝冷笑了声,补充道:“至少比高拱聪明。” 黄锦端着药进来,小声问:“皇爷,可要召展才回京?” 安静片刻后,嘉靖帝叹道:“随他去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零九章 京中乱局 钱宅后院。 谭氏和陆氏带着几个侍女众星拱月的将小七围在中间,钱渊西去两个月了,小七的肚子早就大起来了,眼看着就要临产,而钱渊还没有回来。 女人生产向来是鬼门关,特别是第一胎,这段时间谭氏和陆氏天天陪着小七,甚至刻意的指责钱渊……就怕小七心情不好。 “没事,他回来也帮不上忙,都已经安排好了。”小七神情温和的很,看上去倒是没什么埋怨。 谭氏松了口气,但还是嘀咕了几句,陆氏也在帮腔,说起自己当年生长女,丈夫早上去翰林院,晚上回家才知道当爹了。 一旁的小妹瞄了眼嫂嫂,她是知道这位二嫂的性情的,二哥要是赶不回来,只怕没什么好果子吃。 回家的路上,在马车上,小妹还特地说笑了几句,林烃撇嘴道:“如今京中局势复杂难言,舅兄恰好出京巡视地方,自然不会随随便便回来。” “复杂难言?” “嗯。”林烃有点心不在焉。 这一年多来朝局变幻莫测,林家也被卷入其中,虽然家族没有和随园挂上钩,但林烃本人……在大半年前那场大斗殴后,他被视为随园一员。 钱渊出京至今不归,却在出京前三日选择让林烃迎亲,这说明钱渊是有着短时间内不回京的计划的。 早在谭氏携女入京那日,林家就在和钱家商议婚期,但一直没定下,冷不丁突然成亲,林烃难免心中有些疑惑。 而最近几日的一些流言蜚语让林烃有了些隐隐的猜测。 京中流言,太医院院判及数名御医大半个月都没出过西苑,陛下病重难以起身。 如果陛下驾崩,短时间内婚期必定会延期。 林烃在随园也厮混了大半年,很清楚钱渊、徐渭两人都是简在帝心,应该是知道点内情的。 回到家,林烃先陪妻子回了小院,才转身去了书房,自从林烃成亲后,林庭机一家都迁居到老宅。 “噢噢噢……”一进书房,听了李默的只言片语,林烃不由惊叹,“果然如此!” 看李默的视线转过来,林烃犹豫了下才将自己的猜测说出口。 “的确如此,两个多月前,陛下呕吐不止,召御医问诊,当时钱展才和徐文长都在场。”李默低声道,他脾气有点像夏言,对太监很不感冒,这消息两个多月才知道。 事实上,这个消息已经没有什么价值了。 因为从今日起,内阁徐阶、吴山、李默、吕本四人,每夜一人轮值西苑,以防不忍言之事。 这等于证明了嘉靖帝的确病重的消息。 李默咬牙切齿的在心里琢磨,徐阶那厮必定早就知道了,也不知道这段时日暗地里做了些什么勾当。 书房里一片寂静,而距离这儿并不算太远的徐宅书房里,则是一片喜气洋洋……虽然没说出口,但这喜气却浮现在每个人的心头,每个人的脸上。 徐阶的确早就知道嘉靖帝病重的消息,早在钱渊、徐渭觐见碰到嘉靖帝呕吐、神志不清产生幻觉的第二日,徐阶就知道了。 对此,徐阶第一个念头是,终于快要熬出头了! 这位天子少年登基,御宇近四十载……徐阶觉得,要不是修道炼丹,自己只怕熬不过对方。 先是严世蕃被劫杀,后是严嵩没有致仕或罢官而是死在任上,再之后徐阶得知,严嵩死前将所有家财送入内承运库……从那之后,徐阶就死了在嘉靖一朝扬眉吐气的念头。 不得不说,严嵩这一手挺狠的,徐阶清算严党或许有可能,但清算严嵩身后事甚至找严嵩那些孙子算账,那就难了。 事实上,严嵩两个义子赵文华还是工部尚书,鄢懋卿还是大理寺卿,虽然前者两次上书请求致仕,但嘉靖帝留中不发,这已经显示出了态度。 徐阶知道,嘉靖帝驾崩,裕王登基为帝,自己才有施展手段的机会和空间,毕竟自己是内阁首辅,而高拱只兼任礼部侍郎,短时间内很难得以入阁。 陆光祖轻声道:“师相,克柔来消息了,已然两次拜访刘老夫人。” “本朝之冤首在于少保,次在曾子重。”冯天驭笑道:“元辅此举,妙至毫巅。” 曾铣被冤杀的确令天下人动容,但最重要的是,前内阁首辅夏言因此而被弃市,成为明代第一位被杀的内阁首辅。 当年曾铣入狱论罪,三司会审定类比守边将帅失守城寨的罪名,而嘉靖帝不满发回重审,最后是以串通内阁官员的罪名论死。 等嘉靖帝驾崩,裕王登基,先由曾铣案引出夏言案,再由夏言案引发诸多舆论,最后矛头直指严嵩,清洗严党,召回诸多良臣,徐阶相信,就算顶了个妄杀严世蕃的黑锅,自己也能拥有足够执掌朝政的威望和底气。 严嵩! 你觉得你死了,就万事皆休了吗?! 徐阶阴测测的盯着窗外被洒下的月光照得亮堂堂的花坛,严嵩,就算你死了,化作鬼魂,也要睁大眼睛仔细看着! 看着老夫如何收拾你留下的赵文华、鄢懋卿、董份、刘伯安,还有内阁那个当年阴了自己一把的吕本! 当然了,最重要的是,虽然你死了,你儿子也死了,但你孙子孙女还没死绝……严绍庆、严绍庭、严绍康、严绍庚,还有你那个和孔家定亲的孙女! 不能将你挫骨扬灰是我此生憾事,不折腾你这些孙辈,如何能解我这十余年心头之愤呢?! 可惜严世蕃已经死了……徐阶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到现在他也猜不到到底是谁杀了严世蕃。 但徐阶可以肯定,不管是谁,都不会站出来承认,这个黑锅只能自己来顶。 顶这个黑锅毫无疑问是吃亏的,短期来看,自己被陛下排斥,内阁里吃了不少亏,间接促使李默起复入阁,南京唯一的重要棋子户部尚书马坤被杀。 长期来看,这种阴蓄死士行刺的手段,必然让徐阶颇受指责,甚至会影响到徐家后人的仕途。 但徐阶不在乎这些,反正陛下驾崩,裕王对严世蕃压根就没什么好感,如此手段虽然受人诟病,但同时也带着极强的威慑力。 而徐家后人……徐阶也心知肚明,长子次子都是不成器的,幼子也好不到哪儿去,而老家那群……更是废物,到现在整个徐家,除了徐阶和徐涉,别说进士举人了,连个秀才都没有。 目前来看,顶这个黑锅最大的问题在于……徐阶的视线转向了一直沉默的女婿张居正。 自从投入徐阶门下,张居正出谋划策,后来成为东门快婿,更是为徐阶心腹,但自从今年初入裕王府,与高新郑交好,徐阶明显感觉到张居正有疏远之迹。 究其根本,一方面在于高拱、裕王代表的通天大道,另一方面,徐阶猜测可能有严世蕃之死的原因。 从这个角度来说,徐阶是个不折不扣的官僚,所以后世对其的评价远在张居正之下,他始终不知道张居正要的是什么……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一十章 意外(上) 明朝是封建时代官员假期最少的一个王朝,但这也只是说说而已,实际上,从弘治年间开始,各种各样的假期充斥每个月。 如元宵、冬至一休就是三天,如重阳、端午也一般都要休一天,春节更是夸张,连着元宵能一直休息到正月二十左右,比后世的七天春节假期强多了。 而且嘉靖一朝……这位皇帝虽然掌控朝局手段了得,但却比较懒,上有所好下必效焉,每年的十二月到第二年的二月,都是施行旬休制,每五天放一天假。 嘉靖三十八年,虽然陆续有西南土司作祟,山东大旱,赣地、粤地连续遭贼兵侵袭,但总的来说还算不错,朝中也有足够的余力去应对。 说到底,这大部分还是通商带来的好处,镇压民乱,赈济地方,这都是需要中央财政……户部出力的,手上有银子,自然有底气。 虽然传言……呃,已经确凿嘉靖帝病重,毕竟太医院的御医和内阁阁臣夜夜轮值西苑,朝中重臣又多有调换,京中局势复杂难言,但气氛还算不错。 什么气氛? 轻松的气氛。 对御宇内近四十年的嘉靖帝的病重,其实绝大部分官员心里都是松了口气的,不仅仅是钱渊一个人,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这位皇帝太难侍候了。 对此,内阁中,首辅徐阶是这么想的,李默、吴山也是这么想的,吕本……他怎么想并不重要。 六部六科都察院翰林院,谁都盼着新帝登基……听说裕王殿下宽宏有量,以后的日子应该好过了。 呃,高拱这厮,说不定都在暗暗祈祷,早点升天好不好?! 虽然名义上都视帝王为君父,但如海瑞那般听到皇帝驾崩嚎啕大哭甚至呕吐的臣子并不多。 所谓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嘉靖帝在这方面可能是明十三帝中名声最丑的一个。 已经是十二月底了,嘉靖帝那边片刻离不开御医,内阁众人一日三惊,就连李默都没心思和徐阶对着干了。 瞄了眼吴山递来的奏折,李默无所谓的点点头,“如今两浙无倭患之扰,丁忧守孝自是常理。” 熬了十多年终于坐在上位的徐阶叹道:“谭子理自嘉靖三十一年入浙,先后历任多职,募兵成军,奋击倭贼,堪称文武双全……” 一连串的赞誉,吕本昏昏欲睡,吴山面无表情,李默冷笑连连……谁不知道你和你自家的孙女婿已经翻了脸,现在大赞特赞那厮的小舅,装模作样到这个地步,也是没谁了。 看无人凑趣,徐阶咳嗽两声道:“浙江乃东南膏华之地,又有镇海、宁海两县通商,巡抚一职不可空缺……” 李默阴测测道:“按例,当九卿并阁臣廷推,再陛下钦点。” “时言兄,如今廷推暂停……”徐阶轻声慢语,嘉靖帝病重不能视事,这段时日碰到廷推都是内阁并六部尚书合议,再由徐阶票拟送去司礼监,掌印太监黄锦批红。 李默沉默片刻后又说:“庞尚鹏资历尚浅。” 庞尚鹏是如今的浙江巡按御史,是有可能被直接提拔为浙江巡抚的,原时空中的胡宗宪,这一世的吴百朋,都是先例。 但庞尚鹏是徐阶的门生,李默自然不会轻轻放过。 “辽东巡抚侯汝谅可调任浙江巡抚。”徐阶轻声道:“山东布政使升任辽东巡抚。” 李默在心里盘算了下后不吭声了,侯汝谅是徐阶的门生,同级调任浙江巡抚,山东布政使这是自己的学生,能抢个辽东巡抚也算升迁甚速。 这两货一搭一唱商量好了,很快票拟送入司礼监,第二日黄锦批红下发内阁,此事便成定局。 徐阶是满意的,李默虽然不满意但也是能接受的,但有些人不满意,比如随园。 “石斋公此举实在太过轻忽!”林烃在书房里昂首直言,“两浙乃东南膏华之地……” “闭嘴!”林庭机训斥道:“两浙乃大明之地,一省巡抚去留是你能私下言论的吗?” “拦不住的。”林燫冷静的分析道:“嘉靖三十三年设浙直总督府,后胡汝贞行提编法,不仅南直隶、浙江,江西、福建、湖广甚至山东诸省均推行提编法,耗尽民力,如江西南安县已然提编至嘉靖四十一年。 如今朝中户部充盈,多赖镇海、宁海税银输京,不将浙江巡抚握于手中,内阁首辅权责必然大减。” 林庭机微微点头赞同长子的分析,不将浙江巡抚这个位置拿下,徐阶这个内阁首辅就坐不稳位置。 “但元辅和随园……” 林烃的话说到一半就被林庭机打断,“谭子理非他因去位,而是丁忧守孝。” 林燫补充道:“尚未涉及宁波、台州两府。” 林烃一屁股颓然坐倒,半响后才道:“听闻数年前朝中议开海禁通商,元辅不置可否?” “如今税银入京,元辅哪里会再厉行海禁?”林庭机摇摇头,“当年之事,复杂难言,多涉时任浙直总督的胡汝贞。” “当年分宜、华亭政争惨烈,后者欲攻胡汝贞,然展才在陛下面前数度力荐,更亲身南下,与胡汝贞合力剿灭倭患。”林燫轻声道:“随园也是那时起与徐府起隙,以至于分道扬镳。” 不同于父兄,林烃是去过镇海的,他很清楚钱渊在东南,在两浙,在宁绍台三府,在海贸中的地位。 他反复思索后苦笑道:“看来展才要回京了……” “嗯?” “嗯?” “展才回京当夜,随园聚饮,屡屡提及开海禁通商一事。”林烃低声道:“对随园来说,两浙乃是根基,如何能落入有隙的华亭之手?” 不等林庭机、林燫的反驳,林烃继续道:“钱龙泉在两浙的名望非常人可及,台州、宁波两府,上至府尹、参将,中及小吏、大户,下至百姓、海商、农夫,无不俯首帖耳……侯汝谅想坐稳浙江巡抚,只怕不易。” “但华亭欲将镇海、宁海握于手中,只能选择将如宋仪望、荆川公、孙文和、杨文、卢斌等文武将官调走……展才如何能忍?” “今日石斋公一退,华亭必然进取,而展才绝不会退。” 林烃叹道:“风雨欲来风满楼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一十一章 意外(下) 谭纶丁忧守孝这是个意外,钱渊以及随园对此没有做过任何准备,但浙江巡抚这个位置的继任者,随园以及相关势力中,是有不少可能的接替者的。 比如说在设市通商一事上地位仅次于钱渊,实际操作犹有过之的宁波知府唐顺之。 比如以南京都察院佥都御史提督操江的高捷,高拱的长兄。 比如嘉靖二十六年进士,与吴百朋关系极好的福建按察使汪道昆。 李默对浙江巡抚这个位置不太重视,以至于徐阶轻轻松松的将其握在手中,显然,这是对钱渊的一大潜在威胁。 “未必。”徐渭阴着脸低声道:“李默亦看中了镇海、宁海的税银。” 一旁的钱铮、孙鑨还没明白,但兵部郎中吴兑、户部郎中陈有年对视一眼,他们俩是听懂了的。 “展才南下三年,手段不凡,隐隐有割据之像。”吴兑苦笑道:“剿杀徐海,他乃首功,设市通商,他一力承之。” 陈有年也苦笑了几声,“唐荆川、宋仪望……再到孙叔孝、孙文和,还有卢斌、杨文、侯继高,要么是展才一手扶持,要么是展才故部。” “内阁对此颇为不忿……”徐渭拉着脸说:“他们是想将这块肥肉……至少是想将展才一脚踢开。” 钱铮试探问:“未必吧,再说东南通商,本就应握于朝中。” “咳咳咳!”孙鑨猛地咳嗽几声,这位怎么这么天真,“世叔,不论其他,徐府与随园早就撕破了脸,若侯汝谅插手镇海商事,甚至请调荆川公、文和,如之奈何?” “徐华亭此人,极善隐忍,手段阴诡,更兼睚眦必报。”徐渭嗤笑道:“难道指望他插手两浙,却和随园相安无事?” 徐渭对钱渊的计划了解的最为全面,东南海贸最好能握在随园手中……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毕竟那么多口岸呢。 随园可以容忍以高拱为首的裕王府的势力插手,可以容忍晋地官员插手,甚至可以容忍张居正的插手,但绝对不会对徐阶让步。 钱渊当年初入京城,睚眦必报的名声就遍传全城,但如今,论睚眦必报,首推徐阶……严嵩儿子都死在他手里嘛。 之前几年,随园和徐阶闹得多僵……不说倒霉的徐璠了,赵贞吉灰溜溜的被赶走就是明证,徐阶甚至指使门人将陶大临一并带入昭狱,所以一旦徐阶插手,必然和随园大起纠纷。 “怎么办?” 是钱铮问出口,但其他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徐渭身上,钱渊未回,能做主的只有徐渭。 “已然急信去西北,展才需尽早回京。”徐渭咬着牙道:“至少态度要摆出来……登之去拜会张四维,让其和高新郑通气,再让陆子直、冼烔上书弹劾侯汝谅……至于罪名?” 陈有年突然说:“去岁今年,输辽东耕牛、白银,账目不齐……确有其事。” “好,就以此由。”徐渭停顿了下,又道:“带上礼部左侍郎林利仁。” 钱铮一皱眉,林庭机和钱家是姻亲呢。 孙鑨笑着解释道:“会让林贞耀私下告之,不过表明态度而已。” 弹劾侯汝谅是针对徐阶的,而弹劾林庭机是针对李默的。 钱铮苦笑点头,心里犯嘀咕,侄儿几家姻亲,徐家、林家似乎都和侄儿不是一条路。 京中向来宵禁,但这个夜晚,西城的街道小巷中,来往的人不少,个个脚步匆匆,衣着打扮一看就知道是大户人家的下人。 张居正安坐在书房内,接过管家游七递来的信件,拆开看了几眼后陷入了沉思。 自己这位岳父可真不是省油的灯啊,内阁那边还没摆平,已经开始着手下一步了。 最开始的计划中,徐阶清算严党,是准备从赵文华开始的。 一方面,赵文华是严嵩义子,任工部尚书,而工部在长达十年的时间内一直是严党的自留地,里面乱七八糟的事数不胜数,想找理由实在是轻松之极。 另一方面,赵文华当年南下督战,构陷张经、李天宠,举荐胡宗宪上任浙江巡抚。 选择赵文华,一可以为张经、李天宠平反,二可以涉及胡宗宪。 论地位高低,胡宗宪是比不了身为工部尚书的赵文华的,但论重要性,胡宗宪比赵文华要大得多。 至少,可以从胡宗宪身上牵扯到严嵩、严世蕃……徐阶很清楚,想斩尽杀绝,就必须将胡宗宪拉下马。 可惜就在钱渊离京前不久,这个计划被无情的推翻了,都察院御史陆一鹏弹劾赵文华修建三大殿迟缓不力,赵文华立即上书请求致仕,然后将黑锅扔到了徐璠身上。 如果按照计划选择赵文华为突破口,很可能将徐璠带进来……张居正虽然不太确定徐璠陷得有多深,但可以确定,随园那边肯定是知情的。 张居正猜测随园和赵文华之间应该有默契……或者说的更直接点,钱渊和赵文华之间应该有联系,毕竟这两个人当年在浙江就有来往。 的确如此,赵文华执掌工部数年,他本人在部务这一块的能力是有的,早查的清清楚楚,并且相关账目都送到随园去了。 徐璠侵吞了重修永寿宫的巨木百余根,各类木材数以百计,部分出售得银,部分在西城、城外修建豪宅,为徐府别院。 说起来真有点意思,原时空中的赵文华就因为侵吞木材,被嘉靖帝定罪,以至于罢官,如今却将黑锅甩到了徐璠身上。 在这种情况下,徐阶很难直接在赵文华身上做文章,所以他选择了胡宗宪。 原本徐阶不会动作这么快,但恰好谭纶丁忧守孝,浙江巡抚出缺,徐阶将门生侯汝谅塞到浙江去了。 和徐渭、孙鑨他们猜测的有所不同,徐阶的确会将镇海、宁海握在手中,但侯汝谅去浙江,是去找胡宗宪的麻烦的。 如今的胡宗宪只是江西巡抚,但是,当年的浙直总督的账目还是留在浙江的……提编六省,截留盐税,当年的胡宗宪被称为“金山总督”,手中银钱数以万计,怎么可能没有贪污? 其实朝中官员也都知道,胡宗宪在上任浙江巡抚之前与严党没什么瓜葛,但之后……不给严世蕃送礼,胡宗宪别说浙直总督了,浙江巡抚都做不下去。 账目问题,这是胡宗宪难以摆脱的困境,也是徐阶志在必得的东西。 当年赵贞吉赴任浙江巡抚,主要任务就是去查账,可惜这货剑走偏锋搜捕汪直,让钱渊将其一棍子打翻。 但如今,徐阶有足够的把握。 不说其他的,浙直总督府的账目不可能全都被烧了,按例是应该有留存的,而且南京以及各地府衙都有相关往来账目,只要查,肯定查得出来。 只要嘉靖帝驾崩,裕王登基,徐阶就能堂而皇之的通过科道言官将这件事摆在明面上,通过胡宗宪追溯严世蕃,再到严嵩,再到严党…… 再通过给曾铣、夏言等人翻案……徐阶将一切都计划好了。 张居正揉着眉心将这件事从头到尾想了一遍,他觉得,其他的不说,侯汝谅入浙……只怕不会太顺利,而且那位据说秉性刚强,刚愎更甚赵贞吉。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一十二章 侯汝谅 三年之后再三年,三年之后又三年,都十年了,侯汝谅终于得以脱身,对此他本人对徐阶感恩戴德。 侯汝谅,嘉靖十七年二甲第二十七名进士,名次不低,但没能选庶吉士,也没能入六部六科,而是选官陕西一地知县。 知县换知县,知县换知县,一直到十年后的嘉靖二十七年,时任吏部侍郎的徐阶将其评为政绩卓越,侯汝谅才被调入京中都察院。 但事实上,侯汝谅在京中的日子屈指可数,很快就被踢走巡按辽东。 后辽东饥荒……辽东巡抚当时出缺,谁都不肯去顶这个缺,最终侯汝谅转为辽东巡抚去扛这个锅。 在辽东十年了,侯汝谅看的很清楚,这地儿实在不是能建功立业的地方,不说其他,延绵两年的这场大粮荒让辽东人口锐减,百业凋零。 所以,当侯汝谅接到调令的时候,喜不自禁,趋马急奔赶至京中。 调任浙江巡抚,是侯汝谅最理想的选择,一方面,辽东饥荒,多赖浙江粮米北输,虽然这批粮米没有入辽东,但户部就能从北边调集粮米入辽东,从这个角度来说,侯汝谅和浙江也算有点渊源。 另一方面,侯汝谅是朝中少有的公开赞成海运的官员,辽东粮荒,他一度上书请求东南海运粮米入辽东赈灾。 东南沿海数省,论海运旺盛,莫过于浙江。 所以,准备大展拳脚的侯汝谅在听到徐阶这番话的时候,不禁目瞪口呆,一时说不出话来。 “浙直总督府早在去年便已裁撤,但相关账目留存于浙江巡抚衙门。”冯天驭仔细解释道:“欲清除严党,必京中、地方响应,严党中的封疆大吏,莫过于胡汝贞。” “提编六省,截留盐税,贿赂倭首,每月必送金银珠宝去分宜。”徐阶面无表情的说:“如今朝中严党虽纷纷求去,但如此轻易脱身,如何对得起杨继盛、沈青霞?” 侯汝谅听得很明白,徐阶这是要以胡宗宪为突破口清算严党……严嵩死在任上,谋划劫杀严世蕃,显然不能让这位满意。 徐阶盯着侯汝谅,缓缓道:“历任两任巡抚,待得他日,当能回朝担负重任。” 这是给好处了,侯汝谅不敢再想,面前这位看似慈眉善目,但绝不是心慈手软的人。 “谨遵元辅之命。”侯汝谅起身应道,又问:“不知从何处着手?不知谭子理和胡汝贞……” “并无瓜葛。”冯天驭解释道:“但未必要从浙江查起,当年浙直总督府提编六省,福建、江西……呃,可以从南直隶、南京、山东查起,另外,传闻胡汝贞和汪五峰是同乡,曾私下颇有来往。” “待机而动。”徐阶提示道:“静若处子动若脱兔。” 徐阶意思很明白,引而不发,等嘉靖帝驾崩,科道言官会请求罢提编法,然后弹劾胡宗宪,才到侯汝谅提供证据的时候……这种话私下也是不好说出口的。 冯天驭看了眼一直沉默的张居正,“叔大可有补漏?” 张居正轻声道:“其一,不坏通商事,其二,不可使倭患再起。” 徐阶和冯天驭一听就知道,这是在指随园。 掀胡汝贞的老底,肯定不会仅仅涉及胡宗宪一人,整个浙江之前多年都在范围之内,不可能不会涉及招抚汪直之事……毕竟,名义上是胡宗宪出面招抚汪直的。 在徐阶上任首辅不久,还在清算严党,地位尚未稳固的情况下,和随园发生冲突,不是什么好事。 冯天驭皱眉道:“元辅,此次上任浙江巡抚,总不能还任由宁海、镇海漂泊在外。” 侯汝谅精神一振,“镇海如今好大名声,下官南下,当尽力而为。” 虽然对东南不太了解,甚至对朝中局势也懵懵懂懂,但侯汝谅知道,镇海、宁海通商是对接户部、内承运库的,实在是不合规矩。 对侯汝谅来说,查账而清算胡宗宪等严党只是党争,好处落不到自己头上,自己念念不忘的海运却能给自己争取到极大的好处……但首先,自己这个浙江巡抚需要将镇海、宁海握在手中。 侯汝谅觉得,这也是徐阶所需要的。 一听这话,冯天驭就知道,随园和徐府的关系,侯汝谅全不知情,想了想,他轻声道:“宁波知府唐顺之,儒学宗师名望遍传海内,又有设市通商之大功,当提拔回京入朝。” “只怕难为。” 没有等徐阶开口,张居正率先道:“先有谭子理,后有唐荆川。” 张居正这话是在说,谭纶丁忧那是没办法,再将唐顺之调走……你以为随园那边不会发飙?你以为随园那边真的那么好欺负?你以为徐阶接任内阁首辅就能肆意妄为了? 徐阶深深的看了眼自己这个女婿,转头看向侯汝谅,“小心一二,镇海、宁海两处需谨慎行事。” “应房回去吧。”徐阶犹豫了下,才说:“老夫尚有公务,叔大作陪小酌几杯。” 张居正躬身行礼应是,他明显感觉到,这段时日徐阶投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比以前要凝重的多。 前院侧厅中,张居正以徐府女婿的身份作陪,侯汝谅笑着说起当年旧事……嘉靖二十七年,他被调入都察院,曾经和还是庶吉士的张居正有过来往。 “辽东是真的冷,土硬如铁,锄头都不好使。”侯汝谅听张居正问起辽东事,连连摇头道:“红薯、洋芋试种,只选了一乡之地,收获寥寥。” 侯汝谅对海运念念不忘,仔细问起东南诸事,特别是海船数量、规格。 张居正轻声道:“之前宁波府输粮米入闽赣,其实就是走的海路,但船只都是五峰船主所有。” “沿海卫所未有海船?” “沿海卫所早就不堪用。”张居正摇头道:“南京船厂这些年倒是送了些新船去沿海,但大都是沙船,近海还行,一旦远航,难抵巨浪。” 侯汝谅琢磨了下,“也就是说……能走海路的大船,基本都在倭寇手中。” “海商,是海商。”张居正立即纠正,又说:“倒是钱展才在镇海、定海建船厂,这两年修了不少新船,大都是战船,台州指挥使葛浩率水师南下入闽击倭,用的就是新建的战船。” 短暂的沉默后,侯汝谅叹道:“问题还是在镇海、宁海两处……居然不受浙江巡抚、布政司管束,实在令人费解。” 张居正举杯一饮而尽,这话没办法接啊。 他是知情的,最早浙江巡抚衙门的确是参与其中,但无奈吴百朋调任福建巡抚,接任的赵贞吉明显是来找麻烦的,最终钱渊甩开浙江巡抚,直接和户部、内承运库对接,也得到了户部尚书方钝甚至嘉靖帝的默许。 再到后来钱渊用三百根巨木抵定通商事,宁波知府、镇海知县都是在嘉靖帝面前挂了号的,甚至谭纶升任浙江巡抚,留下来的台州知府这个位置,吏部都要询随园。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一十三章 近朱者赤 钱渊不愿意,也不敢对镇海、宁海松手,这是他的底线,但同时也坏了规矩……这个时代的规矩。 说的小点,这么大一块肥肉,你随园想连皮带骨全吞下去,连口汤都不给别人留吗? 说的大点,军政商全都是钱渊心腹旧部,你是想割据一方吗? 这也是李默对浙江巡抚落入徐阶手中视而不见的主要原因……开海禁通商可以,但必须掌控在朝中重臣手中。 而这是钱渊不能接受的,他努力了那么久,花了多少心思,就是为了把控通商,通过开海禁,沟通东西方的交流。 如果将这些全都交出去,鬼知道会出什么事,历史上的隆庆、万历年间,海贸旺盛之极,但最终呢,东西方的交流始终局限在商贸往来,真正能改变这个国家的东西基本都没有被引入。 钱渊相信,虽然自己并不太懂需要引进什么,但至少能分辨出哪些是值得引进的。 小酌片刻后,侯汝谅起身准备告辞,张居正笑着一起出门。 “昨日就听说了,据说就在这几天?” “是啊,不敢耽搁。”张居正招手叫来随行的下人,上轿离去,他妻子徐氏身怀六甲,即将待产。 侯汝谅这边还在门口等着,徐府管家正在安排,冷不丁徐璠出来了,嚷嚷着让管家赶紧送银盆。 “鲁卿,这是?”侯汝谅好奇问。 “催生礼……”徐璠笑了笑,回头喊了句,“两份,是两份……另一份送到随园去。” 这是东南的习俗,出嫁女儿待产,娘家会送银盆或彩盆,簇花朵、通草、贴套,及眠羊卧鹿,送至婿家,名为“催生礼”。 “噢噢,鲁卿也要做外祖了。”侯汝谅恍然大悟,他知道徐璠长女嫁给了钱渊,不过这两位据说当年很是不合。 “人家肯认这个外祖?”略微尖锐的话语从身后传来。 徐璠回头冷着脸训斥道:“与你何干!” “二公子。”侯汝谅不想掺和进去,打了个招呼就往后退了步,他认得徐瑛,昨日就是这位代表徐阶出城相迎的。 徐瑛略微点头,扬声道:“别说外祖了,岳父他都不一定认呢!” 徐璠喘着粗气却回不了嘴,他自个儿也知道,人家真的不一定认自己这个岳父……但现在永寿宫重建,自己还不能得罪随园。 侯汝谅越听越觉得不对头,想起适才书房里徐阶的话,张居正的隐隐提醒……谁不知道钱渊在东南通商事中的重要性,为何从头到尾都没提过这位名扬天下的士子? 自从两个多月前,徐璠给了徐瑛两个巴掌加了记窝心脚,兄弟俩已经反目成仇,徐璠虽然是长兄,但奈何人家有老娘啊……没娘的孩子像根草啊! 这段时日,徐璠很是吃了些亏,季氏已经过世两年多了,想借着这次徐阶升任内阁首辅续娶,结果被张氏搅合了两次。 而两个多月前的那次冲突,徐瑛倒是没记恨钱渊……毕竟没亲自动手嘛,而是将所有怨恨都堆积在徐璠身上。 按照张氏后来的解说,随园那边只是找徐璠的麻烦而已,和徐瑛一点关系都没有……那对翁婿早就是死对头,贪巨木之事又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怎么可能和徐瑛有关。 徐瑛倒是记得,当时在寺庙发生冲突的时候,钱渊虽然让人将徐府下人都揍了顿,但对自己……毫发未动,揍自己的是徐璠。 兄弟俩来回怼了几个回合,徐璠懒得理睬这个作死的弟弟,只催促管家安排人送银盆去随园,而徐瑛拉着侯汝谅步行出了府。 徐瑛这货太年轻,又养于妇人之手,眼珠子只盯着眼前那一片……就在前些天,他偶尔知道徐璠在城外有一座庄园,专门去看了下,豪奢不让王府啊! 所以,徐瑛主动请缨出城迎接侯汝谅……他是看中了这位即将上任的浙江巡抚,谁不知道如今浙江海贸发达,银钱滚滚。 不过,徐瑛没有先提起这事,而是郑重其事道:“候兄,适才得知,科道言官以贪污年初春耕银为由相劾。” 听到那句候兄,侯汝谅也是无语,你这年龄给我做孙子都够了,但随即听到有科道言官弹劾,他脸色一变,“何人弹劾?” 春耕银是户部拨下去的,用以购买种子、农具、耕牛,当然了,上面拨款,下面层层扒皮,这是难免的事。 侯汝谅也扒了皮,但这也是官场的潜规则,没少拿,也没多拿……哪个王八蛋拿这种事弹劾,还讲不讲规矩了! 在自己即将赴任浙江巡抚的时候,突然有人出手弹劾,显然是意有所指,侯汝谅第一时间的反应是问清楚,何人弹劾,何人主使。 “礼科给事中冼烔冼博茂,都察院御史陆一鹏陆子直。” 虽然随园名扬天下,侯汝谅也是封疆大吏,但毕竟久未归京,他对随园的印象只集中在那几个头面人物身上,比如钱渊,比如徐渭、诸大绶、孙鑨,再加上户部的陈有年,压根就不知道冼烔、陆一鹏。 正要问这两人的来历背景,徐瑛冲着对面走 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p>过来的年轻官员努努嘴,“他就是冼烔。” 当面呼其名,在这个时代不仅很失礼,而且是得罪人的事,冼烔面若寒霜,但没有开口,他认出这是徐阶的次子徐瑛……虽然不怕,但不想招惹对方。 冼烔正要转身而走,侯汝谅却上前两步行礼,“听闻今日,科道言官弹劾本官……” 冼烔脚步一顿,回头打量了下这人,正要开口,徐瑛嗤笑道:“小小给事中,谁给你的胆子。” 侯汝谅一听这话,一看对面青年官员的敛起来的眼神,就知道这下糟了……但他却低估了冼烔的战斗力。 所谓近墨者黑……呸,是近朱者赤,在随园里和徐渭、钱渊厮混的久了,人人的嘴皮子都挺利索的。 冼烔温和的笑了笑,“在下的确是小小给事中,嘉靖三十四年浙江乡试第四十三名,嘉靖三十五年会试两百名开外,不过三甲同进士而已,敢问这位……身着便服,为何不穿儒衫?” 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求书请后台告知管理员.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一十四章 可惜了 实话实说,明朝内阁重臣的儿子中,徐阶这三个儿子真的算不上什么大奸大恶。 当然了,主要原因在于,他们没有大奸大恶的能力。 无论是眼界、资质各个方面都太差,不说严嵩的儿子严世蕃了,人家张居正、王锡爵、申时行的儿子个个都是两榜进士出身,就算有舞弊之嫌,但没能力,硬捧也捧不上去啊。 严世蕃一死,自以为是京中衙内第一的徐璠飞扬跋扈,但随园立马教他做人,这位老实下来了,但徐瑛开始接班了。 毕竟徐瑛在外头还没吃过什么亏,父亲是内阁首辅,岳父是锦衣卫指挥使,姐夫是国子监司业……上次在寺庙里,即使钱渊也没直接对他动手。 所以,在听到冼烔那句貌似温和,实则尖刻无比的嘲讽后,面红耳赤的徐瑛第一反应不是掩面而走……这是这个时代读书人惯常的行为模式。 徐瑛的反应是,挥拳直击,冼烔鼻血长流。 周围一片惊呼声,哎呦喂,果然是徐家人啊,记得大半年前也是徐璠先动的手。 事实上,历史中华亭徐氏名声的糟糕,主要就集中在徐瑛身上,这方面他在历史上的名声没有严世蕃大,但比严世蕃更糟,人家至少兔子不吃窝边草,特别是江西战事之后,分宜人对严世蕃被杀还挺有怨言的。 而徐瑛了,后来在松江府弄得天怨人怒。 这时候正是放衙时,十余个官员围观,不少人心里嘀咕,就说嘛,自从那次大斗殴之后,随园都安静了大半年了,终于又要闹事了! 还是徐家,还是对方先动手的……已经有好事者飞奔着去最近的翰林院了,徐渭可是一把好手! 冼烔退后两步,团团做了个揖,扬声道:“还请诸位作证,这位尚不知名姓的少年郎,在下不过询问何时进学,却遭其殴打。” 一旁有人忍不住嗤笑,最近一年徐瑛露面次数挺多的,认识他的人不少……但人家徐璠还过了县试,算是童生,而徐瑛据说连县试都过不了。 听到嘲笑声,徐瑛面色铁青,甩开拉着自己的侯汝谅,冲上去又是一脚,冼烔往后退了步让开,飞起一脚踹在徐瑛的膝盖上……这下好了,徐瑛摔了个狗吃屎。 啧啧,经验丰富的很……围观的吃观众都在心里赞叹。 “你打我,你敢打我,你居然敢打我?!”徐瑛狼狈的爬起来,双眼充血的破口大骂,让跟着自己出来的徐府下人上去拿人。 冼烔冷笑看着上来的徐府下人,只说了一句话,“胳膊不疼了?” 那四个徐府下人登时停住了脚步,他们都记得,大半年前那次大斗殴,七八个下人掺和进去,结果全都被钱家护卫追上打断了胳膊。 “好了,些许小事,也闹成这样。”两三个官员出列劝阻,两个拉着冼烔,一个拉着徐瑛。 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冼烔那边没挣脱开,而徐瑛一甩胳膊挣开了,冲上来狠狠两拳砸在冼烔脸上。 周围的吃瓜众第一反应是,完了,这下算是闹大了……大家都是知道随园那帮人的脾气的,没一个是能忍气吞声的,每一个都是不怕事的。 拉着冼烔的那个官员无奈的放开手,心想随园和徐府明明是姻亲,怎么就能闹成这样,还不是一次两次! 场面一时安静下来,徐瑛不知所措的看着脸上红肿,血迹斑斑但神情平静的冼烔。 西城基本上都是达官贵人的住宅,这个时候街上都是放衙回家的官员,聚集起来已经有数十人之多。 清脆的马蹄声突然传来,众人回头看去,人群如刀切黄油般的分开,数十骑缓缓趋马而至,为首者面如寒霜,手持马鞭,身姿挺拔,正是风尘仆仆刚刚回京的钱渊。 钱渊接到徐渭密信时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他可以确定的是,徐阶是准备对胡宗宪动手,但不确定的是,徐阶会不会对镇海动手。 对此,徐渭在信中仔细的替钱渊分析过了,徐阶这等人,不会任由镇海、宁海始终握在随园手中,要知道户部方钝已经年过七旬,而最可能接任尚书之位的黄懋官又和随园交好。 早就撕破脸了,如今又即将再起冲突,还需要留什么脸面? 钱渊双腿一夹,胯下良驹轻嘶一声,突然加速,沿着人群分开的道路一直冲到徐瑛面前。 手上用力勒住缰绳,高头大马扬起双腿,将双腿抖个不停的徐瑛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钱渊冷冷的看着地上的小丑,心想徐璠那货都老实了,怎么这厮这么不知死活? 徐阶也是够了,长子送出来不够,还要把次子也放出来……这种货色,锁在狗笼子才合适。 刚刚赶到的陆一鹏和潘允端小声打听了会儿,才凑上去在钱渊耳边说了遍事情来由。 “呼!”钱渊一甩马鞭,冷笑道:“你乃何人,无功名在身,胆敢在天子脚下,当街袭两榜进士,六科给事中。” 地上的徐瑛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围观的吃瓜众也都无语了,有可能不认识吗? “这位便是钱龙泉?”侯汝谅上前打了个招呼。 钱渊像是没听见也没看见似的,扬声道:“可有刑部官吏在此,如何判决?!” 侯汝谅为人自负,一时间脸色铁青。 “展才何至于此?”赶来的冯天驭气喘吁吁,苦笑道:“这位是……” “大司寇在此最好不过了。”钱渊拱手行礼,“此人未穿官服,显然未出仕,未着儒衫,显然未进学……噢噢,刑部的确管不了,应该交由宛平县处置才是。” 徐瑛不比徐璠,后者已经出仕七年了,而徐瑛的确还没出仕,张氏还指望这货能在科考上有所作为呢。 不过钱渊心里也明白,自己完全是瞎扯淡,内阁首辅之子和六科给事中殴斗,无论如何也闹不到明面上去。 人群中的林燫冷眼旁观,仔细看了又看才松了口气,还好林烃没来! 正准备转身离去,林燫听到一旁有个嘴巴挺阴损的同僚嘀咕了句,“可惜了,钱展才怎么就娶了徐家女!” 周围人都转头看来,那货耸耸肩,“不然今天真有好戏看了。” 林燫也是无语,如果钱渊没有娶小七,估摸着现在应该是饱以老拳了……当年钱渊初入京城,天都没黑就把徐璠打得鼻青脸肿,据说回去还被徐阶抽了顿狠的。 赶来的同僚越来越多,随园的孙鑨、徐渭、陶大临等翰林官,以及徐阶门下的几个……隐隐有几个大半年前被打的去医馆的。</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一十五章 后悔 当街痛殴姻亲,而且还是长辈姻亲,这种事钱渊是不会做的,但他有的是办法……最直接的,最有可能对徐瑛动手的,除了徐阶还能有谁? “巡按、巡抚辽东,劳苦功高,奇思妙想,于国有益,正当奋力向前,却与这等人厮混,何苦来由。” 听到那句“奇思妙想”,侯汝谅猜测这是指海运一事,但听到最后那句“何苦来由”,他心里一凉……就算钱徐两家不合,但徐阶身登首辅,随园也不会明面上违抗,今天这事是自己不对,理应第一时间拦下。 侯汝谅是个能听得懂话的人,他听出了钱渊话里话外的惋惜,他也听得懂半个时辰前在徐府,张居正对自己说的那些话……在东南,没有随园的允许或默认,你很难有所作为。 “展才!”听闻消息刚刚赶到的张居正发髻散乱,冲进人群拉住钱渊,“展才,三思三思!” “钱渊扬声道:“东南乃大明膏华之地,两浙为东南精华,钱某今日急急回京,拜见新任浙江巡抚,不料却见如此惨状。” “浙江巡抚指使此人殴斗六科给事中,张叔大,你觉得应该是我三思还是他三思?!” 这句话将整件事的性质全然变了……虽然是冼烔、陆一鹏先弹劾侯汝谅,但现在变成了侯汝谅当众殴打弹劾自己的随园士子冼烔。 在东南做出好大事的钱渊急奔回京,欲拜会新任浙江巡抚……这是情理之中的事,合则两利嘛,但刚回京,却见到密友冼烔被当街殴打。 “散了吧。”钱渊挥挥手,盯着徐瑛笑吟吟道:“放心,不打你不骂你,回去多吃点,好日子等着你呢。” 张居正拉着徐瑛疾步离去,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开,钱渊手持马鞭站在街中一动不动。 陶大临上前两步,低声道:“如此了事?” “博茂只是皮肉伤,歇息几日就好。”吴兑走过来,“侯汝谅调任浙江巡抚,此事不可轻忽。” 周围一片安静,只徐渭阴阳怪气道:“诸位不知展才本性吗?” 钱渊噗嗤一笑,拍了拍冼烔的肩膀,“放心吧,我可不是君子。” 几人还没明白,徐渭已经做旁白了,“君子报仇三年不晚,你可真不是君子。” 一直没说话的孙鑨笑道:“还十日就放衙了,博茂直接请假吧。” 陆一鹏也补充道:“最好今晚让博茂去趟医馆。” 这场摩擦看似风平浪静,但实则影响深远,至少随园对侯汝谅接任浙江巡抚的态度已经表现出来了……这也是徐渭指使冼烔、陆一鹏弹劾侯汝谅的用意,而且如今有了个勉强能搪塞的借口。 谁不知道随园向来上下一心,凝聚力极强也是随园被朝中官员如此重视的一大缘由……冼烔都被打成重伤了,还指望随园配合侯汝谅这个新任浙江巡抚? 徐瑛回了家,徐阶今夜轮值西苑,但接到信后立即派了人回来,徐瑛第一时间就被叫到书房外,门都进不去,直接在外面罚跪……张氏来求都没用,凌晨回家的徐阶被气得言辞不慎都说出早知如此,当年就应该溺死之类的话了。 虽然是偶然事件,毕竟谁都不知道谭纶会突然丁忧守孝,但对徐阶来说,侯汝谅入浙,意义重大。 一为胡宗宪,这关系到徐阶能不能借清洗严党获得威望,在裕王登基后能不能站得住脚跟,能不能完全压制住李默。 二为通商,这关系到徐阶日后执政的权力大小,虽然他只是个官僚,但眼光并不差,这十多年来大明举步维艰,关键就在于财政。 任由通商口岸的府县与户部对接,这对内阁的执政有着相当大的影响,这也是李默默许的原因……外朝已经有了个能与内阁并列的吏部天官,难道要再出个与内阁并列的计相? 当然了,徐阶也未必一定要选镇海、宁海,但无奈他手下拿不出能执掌此事的学生、党羽,设市通商……说起来简单,但难度却是一等一的。 徐阶几乎能肯定,如果从门生中择人往苏松、闽粤之地设市通商,要么事不成例,完全无法和镇海相比,要么一团乱麻,任由东南海商大户随意出海。 弄得不好,说不定还会引起倭乱……这种蠢事,徐阶是不会做的,反正有镇海、宁海这两块已经煮好,甚至已经摆上桌子的现成肥肉。 但是,徐阶也清楚自己那位孙女婿的手段,清楚对方在东南根基有多深,赵贞吉回京后对浙江官场、军方、民间、商行的仔细叙述让徐阶一度后悔和随园决裂。 从嘉靖三十二年钱渊深层次参与到东南抗倭开始,到嘉靖三十八年回京,六七年间,这位年轻才俊在东南绽放出令人不敢逼视的万丈光芒,几乎一手掌控东南沿海。 如果提前知道钱渊在东南做出如此大事,甚至因为在东南的根基在朝中有如此分量……而不仅仅是依靠简在帝心,徐阶会选择笼络,至少是避让。 可惜,这世上没有后悔药。 先是赵贞吉被钱渊一脚踹飞,后有陶大临被牵连入狱……对于前者,徐阶不后悔,但他现在真的后悔做后一件事。 正是因为陶大临被牵连入狱,徐阶和随园之间的关系才赤裸裸的展露出来。 所以,徐阶也赞同张居正的那句话,侯汝谅此行入浙,首要的是寻找可以掀胡宗宪、严世蕃老底的证据,就算没有也要造一份出来,对镇海、宁海通商事不要出手。 等徐阶在朝中地位稳固,执掌大权之后,再徐徐图之,将镇海、宁海握于内阁手中。 但现在,徐瑛对冼烔当街大打出手,钱渊看似温和没有反击,却显然对侯汝谅入浙有了明显的排斥。 当年赵贞吉身上发生的一幕幕让徐阶印象深刻,那可是名望不逊色唐顺之的儒学大家,就任浙江巡抚后几乎动弹不得,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却是一脚踩进泥坑。 现在好了,随园已经摆出了态度,侯汝谅就任浙江巡抚虽然已是定局,但能不能发挥作用却很难说了。 就徐瑛的态度而言,随园会相信,侯汝谅或者侯汝谅身后的徐阶不会对镇海、宁海出手吗? 徐阶一声长叹,怎么就生了这两个逆子……徐璠要哭了,怎么每次都要带上我?!</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一十六章 为谁? 徐阶在书房里苦苦思索,而距离徐府不远的林家老宅的书房里,李默气极反笑,“难不成他钱展才还真想割据东南?!” 今日科道言官上书弹劾,目标不仅仅只是侯汝谅,还带上了礼部侍郎林庭机,显然,这是针对李默的。 突然弹劾林庭机,这就是随园的态度。 林庭机和林燫都默然无语,唯独林烃起身,声音清亮,“绝非如此。” 李默笑着问:“贞耀说来听听。” “敢问石斋公,若选派其他官员,能保证通商一事如此顺利吗?”林烃坦然直言,“若选派其他官员,能保证不上下齐心,贪污税银吗?” 简简单单的两句反问,让李默陷入沉思。 这两句话,其一指能力,其二指廉洁。 设市通商,许民间海贸,这是本朝未有之事,若不是对东南有着极深的了解,若不是对沿海驻军有极强的控制力,若不是勾连汪直这等巨贾,如何能顺利行之? 而钱渊在设市通商的过程中两袖清风,不收一文常例,甚至连东南大户年节礼都拒之门外,这也得士林称颂。 “钱龙泉如何不知,朝中必不许他长期掌控东南通商事?”林烃扬声道:“但其一意孤行,无非是不想前功尽弃,孙叔孝南下闽地,择泉州设市通商,立下空囊前去,空囊而回的诺言,朝中有几人能为之?” 林烃很清楚,钱渊的底线就是开海禁通商,任何党争都不能影响到这一点,所以在李默、徐阶、严嵩之间的党争,随园向来是置身事外。 当年严党对抗倭、通商有所助益,随园和严党颇有来往。 当年赵贞吉一意坏通商事,钱渊不惜兵围巡抚衙门。 如今轮到李默来选择。 通商事落到以前的严嵩,现在的徐阶手中,毫无疑问是一场盛宴,上下瓜分,必然是一场乱局。 而李默相对来说,为人公正,又性情倨傲,门下党羽大都是如林庭机这般的正统士子。 “随园愿以礼相赠,望石斋公助一臂之力。” 看着一揖触地的林烃,李默哑然失笑,“贞耀如今算是随园一员了。” 林庭机和林燫都没吭声,这代表着,这是林家的选择。 李默瞥了眼林庭机,笑道:“贞耀说来听听,他钱展才以何礼相赠?” 林烃起身干笑了两声,“这个……晚辈不知内情,但钱龙泉这等人,当不会妄言。” 沉默了好一阵后,李默轻轻点头,“那便如此,此事老夫会留意的,话说钱展才其人,也应无割据称王的心思。” 林烃大喜,这次自己算是立功了。 “不过,老夫有个条件。” “石斋公请说。” “时日不限,海船不可控于汪直之手。” 林烃松了口气,笑道:“此事钱龙泉早有准备,自嘉靖三十六年起就在镇海、定海修建船厂,即使汪直麾下亦多有安排。” “汪直麾下?”林燫惊讶反问。 “毕竟当年汪直和徐海齐名。”李默缓缓点头,“钱展才其人,真是人如其名,谋划之深如渊。” 林烃兴冲冲的连夜去了随园,一进去却看到个陌生人在众人环绕之中高谈阔论,此人身材高大,皮肤黝黑,双目隐有精光,腰间携挂一柄长刀,一派武人风范。 “贞耀,快来见过夫山先生。” 林烃心里一动,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心学传人何心隐。 “随园中的确人才济济,东南文气大都汇聚一堂。”何心隐哼了声,“他钱展才还真有割据东南之心?” “说这些话做甚!”正从堂内走出的徐渭不屑道:“若钱展才有此心,你何柱乾如何会千里赴京,入住随园。” 这两人都是心学传人,也都是脾气古怪的,刚才只一顿饭的时间已经吵了不下三四次了。 徐渭瞥了眼林烃,“妥了?” 林烃用力点头,凑近低声问:“到底是什么礼?”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徐渭推开林烃,“登之、子直、君泽还有贞耀,你们陪着博茂。” 孙鑨、陶大临起身准备往后面去,徐渭眼角余光扫了眼何心隐,“还要八抬大轿请你?” 四人走进偏院,如洗月光下,石桌边,钱渊正双手背后,仰头观月。 今日之事让钱渊下定了决心,为此他不惜送出厚礼……还不止一个人,除了李默,还有高拱。 虽然这份厚礼是送两个人,但只有一份……但即使如此,也足够了。 钱渊在心里琢磨,就是不知道到时候,李默、高拱会不会都认为自己被骗了……不管了,反正就这样,谁也没规定一份礼不能同时送给两个人! 何心隐突然急奔京城找到钱渊,这让后者明白了胡应嘉的那句话。 这是钱渊下定决心的另一个原因,侯汝谅入浙,是去掀胡宗宪的老底的。 查账? 开玩笑,不说胡宗宪给汪直屡屡送去的重礼,即使是钱渊在整军抗倭、设市通商上和当时的浙直总督府也有银钱上的来往……如今括苍山中的作坊,当年从胡宗宪手上弄来的大批精铁、工匠。 何心隐不忿于胡宗宪毅然离开浙直总督,游历京中入住耿家,后耿定向就任江西巡按,何心隐没有随之南下,而是嘉靖三十八年初才离开京城去了江西。 何心隐带来了消息,耿定向正在查账,查从宁波府输入闽赣总督府的账目。 徐阶已经开始动手了,耿定向是第一个,侯汝谅是第二个,目标直指胡宗宪。 钱渊其实不太在乎胡宗宪的死活,也不在乎严党的被清算,但他在乎的是徐阶。 五年了,钱渊从来没有忘记陶宅镇的那个雨夜,在那之后,即使娶了小七,他也从来没有过哪怕一丝和徐阶和解的念头。 这只是感性的那一面,而理性的那一面……徐阶是个典型的官僚,长期的政争让他只有一种认知,不是门人,就是敌人。 钱渊可以容忍高拱、李默甚至张居正将手伸进东南,却难以容忍徐阶这么做。 如果让徐阶顺利的由胡宗宪追溯到严嵩、严世蕃身上,那么徐阶很可能就此坐稳内阁首辅这个位置,难道到时候他不会将手伸进东南? 到那时候,钱渊还能掌控东南沿海,顺利的实施自己已经盘算好些年的计划吗? 听到身后的咳嗽声,钱渊缓缓转身,看向何心隐的眼神犀利而冷静。 “夫山此来,为东南乎?为绩溪乎?”</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一十七章 辅佐 满怀希望急奔京城,受到随园如此款待,又知道新任浙江巡抚侯汝谅刚刚和随园发生冲突,何心隐觉得不虚此行。 如此劈头问来的这句话让何心隐心头大震,为东南还是为了胡宗宪……这是不是意味着胡宗宪是可以牺牲的呢? “展才,人无完人,东南败倭,可不是仅仅靠着……” 何心隐的话还没说完,钱渊就打断道:“胡汝贞此人,虽其量窄,又好大喜功,喜用阴损权谋,但兼资文武,腹有韬略,更有理政手段,东南败倭,其居首功。” “如此大功,虽有污点,难道就此……” “夫山可知如今的两浙,今后的闽粤、苏松会如何?”钱渊再度打断道:“东南必担天下之任,日后,夫山可随意择地讲学。” 何心隐面露挣扎,要知道在此之前十多年里,虽然徐阶、聂豹、唐顺之等心学门人经常讲学,但总的来说,心学是受到限制的。 允许在东南讲学,这对何心隐有着极强的诱惑力……他也相信,对方有这样允许的资格。 沉默了很久,何心隐狠狠一拳砸在石桌上,震得几只茶盏摔落,双目充血的他盯着钱渊,“华亭欲以绩溪首级震慑天下,收拢人心,难道展才就不怕牵连自身吗?” 钱渊轻描淡写笑道:“些许小事而已,毕竟姻亲,大不了低头就是,元辅难道还会一刀砍了我?” 一旁的陶大临瞪大了眼珠,孙鑨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别说话……而徐渭两眼翻白,抬头赏月,这话能蒙得了谁? 何心隐可是知道钱渊和徐阶之间关系的,不屑冷笑道:“若肯屈膝,那就不是钱龙泉了!” 钱渊面不改色,“夫山过奖了,愧不敢当。” “就是你肯屈膝,只怕下场不让严东楼!” 钱渊这下脸色微变……啧啧,徐阶这个锅背的! 何心隐喘了几口粗气,突然平静下来,坐在石凳上,缓缓道:“当年离了总督府,曾去镇海一行。” “当时钱某尚在温州府……” 何心隐没理会钱渊,接着说:“曾与义修兄有一席长谈,何某曾问,荆川身负天下之望,何以为区区龙泉所用。” 钱渊这下有点尴尬了,当年他是软磨硬泡,不惜拿严嵩干儿子鄢懋卿威胁,逼的唐顺之接手通商大事的。 “说吧,要何某做何事!” 孙鑨和徐渭是知情人,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一幕,陶大临目瞪口呆……感情刚才都是在做戏? “夫山先生这几年不见,劲力倒是大了好多,摆好的茶盏都被……”钱渊讪讪的拿起唯一没掉下去的茶盏给何心隐倒了杯茶,“还是年初送来的明前龙井,最后一点了,尝尝?” 何心隐都懒得看忙活的钱渊……刚才还口口声声夫山,现在变成夫山先生了! “好了,好了,此事钱某一力担之,总行了吧?”钱渊双手持杯,“汝贞兄也真有点手段,居然能让夫山先生动身北上。” “当年就告诉他,留条后路,他倒是好,浙直总督没过瘾,还要弄个闽赣总督,现在好了,严分宜一去,人家要掀他老底。” “说正事!”何心隐接过茶盏,没好气的瞪了眼钱渊,当年还不是你太出风头,逼的胡宗宪这个堂堂浙直总督只能另辟蹊径。 “耿定向那边无需担心,江西战事已歇,理应调回京中,即使留在江西,宁波输赣钱粮到底是多少……不过重新做本账而已。” 何心隐摇头道:“不仅仅是宁波镇海,还有福建……的确可行。” 何心隐也听懂了这句话,钱粮输赣,经手的人不少,但总理诸事的不过就唐顺之、吴百朋、汪道昆等人,都是靠得住的。 徐渭在一旁详细解释道:“再不济……推到汪五峰身上就是,当年海运粮米南下入闽,都是汪五峰的船队。” “关键在于当年的浙直总督府。”钱渊接着说:“虽然事务杂多,但大体可分为两边,其一是总督府之内,其二是总督府之外。” “仔细说说。” “总督府之内,账目虽然留存在浙江巡抚衙门,但都是大账,没有明细,当年赵大洲都查不出什么,他侯汝谅查得出?”钱渊摇头道:“各处明细,经手的是王先生和伯鲁兄。” “伯鲁如今在哪儿?” “离开总督府后,伯鲁兄入幕小舅……现在应该在镇海。”钱渊轻声道:“其实总督府内无惧,伯鲁兄不会坏事,王寅如今就在汝贞兄身边,所以关键在总督府之外。” “当年浙直总督提编六省,截留盐税,汝贞兄被称为‘金山总督’,其实他本人并不豪奢,其他方面也不怕查……就算科道言官空穴来风,京城尚有随园在,但两方面才是重点,其一是分宜。” 何心隐拉着脸,这不是他经手的事,但也是知情人,胡宗宪每三个月要送严世蕃一批银两和珍宝。 “谁说送进严府银库了?”钱渊笑吟吟道:“绝无此事,比如一捧雪。” “噢噢噢,原来一捧雪是汝贞兄送严东楼的!”徐渭惊叹道:“如此稀世奇珍,从哪儿弄来的?” “一捧雪”是名闻天下的玉杯,据说能消灾驱邪、消除疾病,一旦注入沸水,天气可以幻化成漫天飞雪。 这等事何心隐却不知情,傻乎乎的看着徐渭,后者解释道:“如今在内承运库。” 孙鑨补充道:“严分宜临终前,将严府库内银钱、古玩、书画、珍宝全都送入内承运库。” “严分宜的确老辣。”钱渊笑道:“其实侯汝谅去查账,这方面我反而不担心,反正是扯嘴皮子而已,银子都进了皇家内库,还有什么好说的?” “钱某担心的是其二。” 何心隐终于听懂了,“汪直?” “不错,就是汪直。” 平心而论,胡宗宪这个人不贪,耗用的银钱大都用在正事上,但有一点是肯定逃不过指责的,那就是徐海大举入侵的时候,胡宗宪惧怕汪直同时来犯,以大批银钱贿之。 这件事不仅东南官场多有传闻,即使是京中也有传言,当年科道言官弹劾胡宗宪有作乱之迹,就是这个原因……毕竟他和汪直是同乡。 何心隐在心里盘算了好久,才问:“需要何某做甚?” “立即启程去东南。”钱渊轻声道:“戚继美即将调驻浙江,望夫山先生辅佐,不使东南沿海生乱。” 如果谭纶在,一切都好说,但如今谭纶丁忧,徐阶门生侯汝谅入浙,唐顺之、宋仪望都位居其下,也不善兵事,钱渊才会选择何心隐。 在明朝,很多时候,官位的高低并不能决定其撬动资源的能力, 论名望,论地位,论人脉,论知兵事,何心隐虽然是个白身,却是最好的选择。</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一十八章 加十棍 直庐。 徐阶难得的阴着脸看着手上的奏折,斥道:“胡闹!” 吴山迟疑了会儿,轻声道:“无战功而封爵,而且还是世袭爵位,的确不合适。” 李默笑着看向吕本,“听闻去年陛下闻红薯事,曾言如若不假,朝廷不吝封爵之赏。” 吕本缩了缩脑袋不敢掺和进去,他记得很清楚,那次徐阶丢了大脸。 “麾下数以万计,持刀拿枪,既能扬帆出海,亦能攻城陷地,汪直其人心思难以揣测,如何能封爵!”徐阶冷笑道:“据闻钱展才与汪五峰颇有来往……” 要是钱渊在这儿,得一口唾沫啐在徐阶这老贼脸上,心思难以揣测,恐有不忍言之事……当年是哪个不要脸的派人秘密联络汪直?! 我不过是提议世袭伯爵,你可是给出世袭侯爵位呢! 说到底,原因在于钱渊和汪直是同盟而已,其他人不能确定,但徐阶是能肯定的,自己给出价值不菲的条件,汪直都没来投! 徐阶随手将奏折丢到一边,“打回去,通政司该梳理了。” 看热闹的吕本在心里啧啧,昨天儿子吃了亏,今儿就找人家叔叔麻烦……通政司的主官通政使是钱铮。 “打回去?”李默眉毛一挑,“如此大事,还是请陛下决断的好。” 徐阶犹豫了下,这段时间李默和自己的关系略微缓和,还做了好几次交易,想了会儿才点头道:“那就先留下……” “留中啊!”李默拖着长长的调子,“先对陛下旧言置若罔闻,后又企留中不发……” 吴山和吕本都面无表情的低下头,徐阶简直想一巴掌将李默抽出去……留中不发,这向来是皇帝的特权。 最后,奏折被送进了司礼监,都懒得票拟的徐阶在心里暗骂,但凡是和那厮沾边的都没好事! 到了黄昏,徐阶、吴山、李默都出了西苑,今夜是吕本轮值直庐。 刚刚回到家,还没来得及进书房,徐阶就听到个坏消息。 “戚继美调驻浙江都司?”徐阶眼神一凝,“兵部已然下文?” “已然下文,调令已经出京。”陆光祖低声道:“可要书信南下告知?” 徐阶点点头,这等事自然要告诉一声今日启程南下就任浙江巡抚的侯汝谅。 顿了顿,徐阶有点不解,“这等事为何内阁不知?” 陆光祖沉默片刻才轻声道:“昨夜师相轮值西苑,今日一早兵部调令呈上,但参将调驻无需内阁票拟,司礼监批红,只是呈报而已。” 内阁从某种角度来说只是皇帝的秘书团,但在实际操作中,却是比宰相的权力还要大,朱元璋试图重六部而轻中枢,为此甚至废除三省,而在明朝中后期,内阁全面压倒了六部。 除了吏部保持了相对的独立性之外,其他五部的大小事务都是要在内阁过一遍的。 徐阶面无表情的盯着院子角落的一根棍子,不用说,肯定是李默瞒下来的,自己是午时才回直庐的……反正不用票拟,李默瞒下来也不担责任。 关键在于,自己和李默好不容易暂时停战,而李默突然出手……显然是和随园那边达成了默契。 如果调令被徐阶过目,很可能会被否决,毕竟戚继美如今亦被列为名将之流,而且是钱渊一手带出来的铁杆心腹。 都用不着猜,戚继美调驻浙江,必定是因为侯汝谅接任浙江巡抚。 也就是说,那厮昨日才回京,到现在十二个时辰都没到,先表明对侯汝谅的态度,不惜使兵部调戚继美回驻浙江,然后又暗通李默,使徐阶和李默脆弱的同盟关系土崩瓦解。 还不止如此,徐阶脸色越来越难看,钱渊入京几个月都没去拜会裕王,就是因为和高拱关系紧张,听说即使后来裕王调解也没什么用……而今日来看,钱渊和高拱暗中是有来往的,甚至可能是同盟。 参将调驻,虽然不需要过内阁,但必须要过兵部大司马之手,而如今的兵部尚书王邦瑞是高拱的同乡姻亲。 “师相?”陆光祖莫名其妙的看着缓缓走向墙角处的徐阶。 “来人。”徐阶神情漠然的转过身,将粗大的棍子交给管家,“再加十棍。” 一直跟在身后的徐璠先是一惊,然后幸灾乐祸,昨晚父亲在西苑轮值,传回消息给了徐瑛十棍,今天再加十棍……让你和钱展才那厮怼! …… 两世为人,钱渊还从来没有过如此狼狈的时候,战战兢兢汗如雨下,两腿哆嗦个不停,要不是大嫂让人搬了个凳子来,钱渊怕要一屁股坐在地上了。 老婆怀孕,自己出差外地,一去几个月不回,连个电话都没有……放在后世,得被骂得狗血喷头。 对这样的待遇,钱渊是有心理准备的,昨晚一进卧室,还没等小七发火,他就反手抽出了一条崭新崭新的搓衣板。 看着脸上挂着悔恨的丈夫,板着脸的小七噗嗤笑出来……然后,一堆婆子、侍女将钱渊赶了出去。 已经两个时辰了,钱渊看着进进出出的那几个产婆,想问些什么,但又不敢开口,好不容易张开嘴,却发现嗓子沙哑的像被刀磨过一般。 “别担心,还早着呢。”黄氏倒是不紧张,“刚进去看了,挺好的,精神头也足。” 钱渊松了口气,“快生了?” 陆氏、谭氏都是过来人,一听这话都摇头,第一胎一般五个时辰打底,倒是第二胎开始个把时辰就够了。 一听还要那么久,钱渊坐不住了,跟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院子里来回转个不停。 “别转了!”王氏呵斥了声,“平平安安,一点岔都没出,急什么!” 那边林烃陪着妻子过来打探消息,看钱渊这幅模样,不禁笑道:“舅兄向来是奔马迎面亦不改色,不料如今……” 话还没说完,钱氏就给了丈夫一个白眼,林烃赶紧换了个话题,“对了,戚继美调令已然南下……” “二弟调令?”王氏回过头来,“调哪儿去?” “回浙江。”林烃解释道:“如若调到云贵,倒是能生个副总兵,回浙江,还是参将。” 看钱渊那边还是在满院子乱窜,时不时还要扶墙稳稳身子,林烃又说:“元敬兄那边不太好说,一省总兵官调职,内阁是要票拟的,而参将调驻,兵部即可。” 对此,钱渊从来没有担心过,李默那边不知道那份礼物的分量……呃,毕竟压根就不知道是什么礼物。 但高拱是知道内情的,也很清楚那份礼物有什么样的分量,戚继美调驻浙江这等小事,高拱是肯定会帮这个小忙的。</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一十九章 下马威 虽然距离除夕还有些天,但北京早就天寒地冻,钱渊都急出一身汗,内衣里面湿漉漉的一片,风儿挂过来就是一个哆嗦,但仍然守在门口不肯离去,甚至还想着进去看看情况。 陆氏、谭氏、黄氏和王氏几个女人倒是挺羡慕里面的小七的,有这么贴心的丈夫,实在是运气。 “钱大人你先出去!” “不能进,不能进……” 实在忍不住想进去看看的钱渊被拦在门外,借着门开的空档,他伸长脖子听见小七的呼痛声,这才略微放心了点,听这声音还中气十足。 门还没关上,里面传来一阵惊呼声,一个婆子扯着嗓门嚷道:“生了,生了!” 后面的陆氏、谭氏一拥而上,里面已经隐隐能听得见婴儿的啼声。 “儿子,女儿?” “弄璋弄瓦?” 钱渊双手张开将人都拦着身后,阴着脸从里面努努嘴,“大人如何?” 一个婆子奔进去片刻后才出来,“母子平安,母子平安。” 钱渊终于放下心来,一屁股就坐在门外的地上。 林烃好奇的看着妇人们陆续进屋子,扶起钱渊笑道:“恭喜恭喜,弄璋弄瓦?” “都说了母子平安!”钱渊哼了声,“扶稳点!” 经过一个时辰的一系列程序后,钱渊才被允许进屋,疲惫的妻子已经沉沉睡去,额头上的刘海被汗水打湿,被包裹起来的婴儿就在枕头边。 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这是钱渊两世第一次看到血脉传承,米粒大小的指头很是可爱……就是皮肤皱巴巴的。 “好了,看一眼就出去。”陆氏轻声催促道:“坐月子一个不好,这辈子都遭罪呢。” 钱渊摩挲着小七的手,缓缓将其放进被窝,正要离开,小七却醒了。 “辛苦了。”钱渊只简短的说了句,毕竟身后都是人呢。 小七可不管,只使了个眼色,钱渊有些迟疑,犹豫了会儿才把手掌伸过去。 “哎……”谭氏一脸的诧异,倒是小妹忍笑拉着母亲,看着二嫂用力咬着二哥的手掌。 钱渊像是没感觉似的坐在那,脸上还仍有笑意。 折腾了好一会儿后,钱渊才出了屋,去洗了澡才回了随园,心里还在想着坐月子的事。 前世坐月子请个月嫂,实在不行去月嫂中心,这一世只能在家里……密不透风的房间,连床都不能下,而且一个月不能洗澡,想想就知道小七会抓狂。 “恭喜,恭喜展才喜得贵子。” “恭喜,弄璋之喜。” 好些人聚集随园,不仅仅是随园士子,还有不少平素来往的同僚,徐渭、林烃正在招呼,陶大临、吴兑等人的妻子一直在后院帮忙。 钱渊喜笑颜开的一挥手,“明日大摆筵席……算了,三日内,酒楼!” 钱渊有点低估酒楼的号召力,第二天消息传出去后,从早到晚,宾客盈门,酒楼里连站的地方都没有,据说六部六科,翰林都察院,这几天相当多的人请了假,生病断腿,什么理由都有。 别看都是官儿,但如果没油水,在京中也挺难熬的,如那些老翰林,虽然不至于真的肉都吃不起,但来钱家酒楼吃一顿实在心疼。 但钱渊不在乎,真的三日之内全都,而且还不限量供应,随园里天天人满为患,一派喜气洋洋。 钱渊这边心情好的不行,每天陪着老婆过月子,偷偷帮老婆擦身子,夜夜抱着老婆睡觉,而远在千里之外,新任浙江巡抚侯汝谅的日子简直是过不下去了。 赴任的时候已经是十二月下旬,侯汝谅刚刚抵达杭州的时候还不错,布政司、按察司以及杭州知府、钱塘县令等人均在码头相迎。 但仅仅三刻钟后,进了巡抚衙门大门的侯汝谅惊呆了,别告诉我,一省巡抚手下就这大猫小猫两三只? 除了杂役下人之外,衙门一共只看到了五个小吏、文员。 侯汝谅毕竟曾任辽东巡抚,也是带了幕僚过来的,甚至还带了四五十个亲卫……都是辽东饥民,受侯汝谅活命之恩。 最得侯汝谅信任的张师爷摇摇头,“离除夕尚有八日,虽然东翁南下需要时日,但如此懈怠也……不对!” 侯汝谅也反应过来了,从布政司到府衙、县衙今日都去码头迎接,巡抚衙门内的文员小吏怎么可能不知道上司赴任? 张师爷出去转了一圈,脸色阴沉的回来……一共就五个文员小吏,三个已经是白发苍苍,另外两个……一个瘸了条腿,一个瞎了只眼。 侯汝谅和张师爷可以确定,这是个下马威啊! 不过,侯汝谅能巡按巡抚辽东,性子自然不会软,立即叫来年纪最大的小吏,仔细盘问。 “前任中丞大人离职的时候?”须发尽白的老吏想了想,扳着手指头数了数,“约莫四十人……不对,至少半百中秋时候分发月饼,连同幕僚一共五十八盒。” 侯汝谅揉了揉眉心,“幕僚不算,仅文员、小吏。” “那的确约莫四十人。” 张师爷喝问道:“人呢?” “不晓得。”老吏一摊手,“大人有所不知,且听属下细细道来。” “来人,上茶。”侯汝谅按耐住脾气,点头道:“慢慢说,说清楚。” 老吏抿了口茶就放下了,干笑道:“属下是浙江人,喝惯了龙井。” 张师爷嘴角动了动,有点后悔叫这厮进来,老油条了! “浙江不比北地,频繁战事民乱,常设巡抚。”老吏捧着茶盏取暖,缓缓道:“嘉靖二十六年,因倭患初设浙江巡抚,但两年后,朱长洲自写墓志,作绝命词,饮药而死,巡抚衙门就此烟消云散。” 侯汝谅知道对方说的“朱长洲”指的是大名鼎鼎的朱纨,因手段酷烈导致浙闽两地豪门大户群起而攻之,不得不自杀身亡。 “直到嘉靖三十二年,台州、嘉兴频遭倭寇侵袭,朝中再设浙江巡抚,对了,和大人一样,也是外省调来的,时任山东巡抚的王民应。” 侯汝谅有点不耐烦,随口道:“王凤州之父,前两年因俺答攻蓟门而下狱论死。” “对对对。”老吏慢吞吞的说:“当年王民应是从布政司、按察司、杭州府衙、嘉兴府衙,还有钱塘、富阳各县的县衙抽调文员、吏员充实巡抚衙门,此后这就成了惯例。” “砰!” 侯汝谅面色铁青拍案而起,现在他听明白了,因为浙江巡抚并非常设,所以压根就没有惯用吏员,都是从各地抽调借用的。 如今自己赴任浙江巡抚,那些吏员全都各回各位……这没毛病,自己都找不出发作的借口,更何况自己初来乍到,不可能脑子坏了拿这种事立威。 自从大街上闹了那一场,侯汝谅就知道自己南下怕是阻碍重重,但没想到,对方的下马威这么狠! 还想干一番大事呢,现在都没人手,干个屁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二十章 下马威(续) 虽然这个下马威让侯汝谅愤怒非常,但他性情坚韧,从不轻言退却,更何况背靠内阁首辅,身为浙江巡抚,他有的是时间、手段来从容收拾。 侯汝谅甚至如此想,旧人一扫而空也未必是坏事,毕竟前面数任浙江巡抚多有和钱渊牵扯不清的人物,比如胡宗宪,比如谭纶,比如吴百朋。 但侯汝谅没想到的是,人家给的下马威还没完呢。 新官上任第一件事不是去放火,而是去盘点,看看前任给自己留下点什么。 空空如也的库房里,只有两个人在,侯汝谅终于没忍住,一脚踹飞了脚边的一个小木凳,从牙齿缝里崩出三个字,“谭子理!” 张师爷在一旁无语的摇头,官场惯例,继任者一般不会去找前任的麻烦,但前任一般也要给点面子留点底子。 而谭纶是一点面子都没给,估摸着库房里的老鼠都打着铺盖搬家了! 现在就算侯汝谅把文员、小吏都招满,也拿不出银钱发放俸禄……就连身边的几十号亲兵都够呛,最多也就混个吃喝不愁。 张师爷劝了好一会儿,侯汝谅喘着粗气不肯出去,前者只能自己出去问个究竟。 “自朝中设浙直总督以来,两浙税银、税粮均输总督府,巡抚衙门这边从不经手,阮鹗、吴惟锡、赵大洲均按旧例。” “那谭子理呢?”侯汝谅冷笑道:“他上任时,已然没了浙直总督。” “胡汝贞提编六省,税赋承受最重的就是浙江,多有提编至三四年后的府县。”张师爷一边琢磨一边说:“谭子理行休养生息之策,多次上书朝中,免嘉兴、湖州、严州税赋,税粮之事尽交付布政司,常例……” 看了眼侯汝谅,张师爷咽了口唾沫才低声说:“免了各府常例。” 在张师爷看来,前任谭子理将规矩坏的不成样子了,众所周知,县府省各级衙门,都是要收常例的,巡抚衙门这边的常例就是从浙江那么多府衙收来的。 这对于浙江巡抚来说,这是一笔非常重要的收入,一旦出了什么紧急事,就要从常例银里拨付,更何况这也是浙江巡抚衙门的灰色收入的主要来源。 侯汝谅大怒起身,没有人手就算了,浙江多有文人士子,自己总能招募来,但没有银子……放屁都不带响! 这时候,敲门声响起,从辽东跟来的钱粮师爷走进来,“东翁,账目对不上,中秋之后,账上应还有白银二十六万两,各式绸缎布匹数百匹。” 侯汝谅精神一振,“难不成谭子理全都……” “不可能,谭子理就算贪婪类严东楼,也不会做这等蠢事。”张师爷立即摇头道:“只怕另有内情。” “去问问。”侯汝谅咬着牙道:“就问那个老吏……哼,留在这只怕也是刻意为之。” 片刻后,张师爷面色灰败的回来了,带来了一个合乎情理,但侯汝谅无法接受的事实。 那二十六万两白银和布匹绸缎都是借来的……从宁波府衙借来的。 这是个巧妙的误会。 当年谭纶接任浙江巡抚后,手上也是空空如也,又免了各府的常例,想方设法从外甥钱渊那弄银子。 最终两人达成协议,宁波府衙、镇海县衙向浙江巡抚衙门输银,而谭纶尽量保持宁绍台三府的兵力调配,并许卢斌、侯继高、杨文、张元勋各将领以乡勇的名义募兵成军。 谭纶在任的时候,巡抚衙门是很阔气的,甚至还养了个戏班子专门研究海盐腔,而谭纶上书丁忧守孝回江西老家之后,留守杭州的郑若曾接到随园密信,将手下大都遣散,库房里留存的全都送回宁波。 说到底,和其他省份不同,浙江巡抚曾经一度罢设,前后八任巡抚有一半都被下狱弃市甚至自杀,这直接导致衙门内部的小吏、文员都有战战兢兢之感。 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是被抽调到巡抚衙门,这些人的本职也是在府衙、县衙那边。 更要命的是在于库房,巡抚名义上总管一省,但浙江巡抚是不同的……至少在短时间内,镇海、宁海是不受浙江巡抚管束的,甚至隐隐宁绍台三府都有脱离之像,这也是为什么之前内阁对给浙江掺沙子的原因。 侯汝谅痛苦的揉着眉心,人手略微好办一点,实在不行还能去外地借调,但没银子…… 难不成现在就去镇海要银子? 人家会理会自己吗? 至少这个时间段,有随园在背后撑腰,唐顺之、孙文和会乖乖听话? 唐顺之那厮一个月三四封奏折,变着花样大骂户部,主要是骂如今的户部右侍郎赵贞吉。 难不成让各府开始上缴常例银? 侯汝谅都不用猜,真这么干,自己的名声一定会臭到家……谭纶可以先免后恢复,但自己不行。 这时候,外间张师爷拿着一封信进来,面无表情的说:“东翁,镇海来信。” “嗯?” “宁波府尹唐荆川催还巡抚衙门今年欠账。”张师爷低头看了眼,“共计三十八万七千二百一十六两。” 有郑若曾在,弄一份账目太轻松了,而且这还是扣了又扣的,实际浙江募兵、练兵、打制兵船的费用远比这个要高。 侯汝谅都被气笑了,还有零有整的呢! “不入两浙,不知龙泉之重啊。”侯汝谅叹了口气,沉思片刻后吩咐,“镇海那边无需理会……宁绍台三府都无需理会,令其他府衙限期缴纳常例。” “东翁,只怕……” “先翻看账目,打听一下,浙直总督之前常例数目,只需缴纳三成即可。” 张师爷松了口气,“属下这就去拟文。” 侯汝谅孤身一人回了后院,这儿最早是朱纨初设,后王民应修缮而成,除了阮鹗之外,其余的浙江巡抚都驻扎此处。 朱纨自杀,王民应下狱论死,彭黯下昭狱后被一撸到底,屠大山、李天宠遭弃市,阮鹗更是大败丧师,赵贞吉灰头土脸,胡宗宪隐有危机。 侯汝谅在心里盘算了下,突然发现,前后这么多任浙江巡抚,目前还能平平安安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和钱渊早年投契,交情不逊徐文长的吴百朋。 另一个是钱渊的小舅,谭纶谭子理。 侯汝谅不禁在心里猜测,这仅仅是巧合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二十一章 不乱 . 嘉靖三十七年率军先入闽后入赣,古田、宜黄、分宜数场大捷塑造了戚继美不弱其兄的赫赫威名。 重新回到镇海的戚继美虽然未满三十,但长时间的领军作战的经历造就了他身上淡漠而不失威严的气势。 但仅仅两年,戚继美没有想到,如今的镇海已非旧观。 沿着甬江一路东进,沿途的码头不下十处,每一处都繁花似锦,人烟茂盛,吆喝的号子不时在江岸边响起。 戚继美站在船头久久眺望,他记得自己当年随兄长南下入浙,初入杭州,见人头耸动,但在那之后,东南凋零,除却杭州等几座大城,东南沿海重镇都有衰败之像。 而如今,戚继美嘴角动了动,露出个不太自然的笑容,远处已经渐渐从江面薄雾中显露出的镇海新城,比当年的杭州还要热闹。 总的来说,钱渊设市通商后,跟开始,对海商贸易这一块行使的是约束多于鼓励,侯涛山一战后,约束和鼓励并重,等到钱渊入京……商业大潮席卷而来,将整个东南都一口吞下。 经过一年多酝酿后,大量的人口汹涌而来,颇有淘金模样,从内地转运来的各式各样的货物在南京,在嘉兴,在苏松,在杭州,被包装,订购,沿着水路直通镇海。 这条利益链上,关系着无数人的利益甚至生死存亡。 如浙江省并不靠海的湖州、金华、处州、严州,无不仰宁绍台三府而马首是瞻。 “这边是新城,几乎都把侯涛山包起来了。”去迎接戚继美的张三指着江边说:“威远城现在设一营鸟铳兵,铁炮十尊,对面的金鸡山你肯定记得。” “嗯。”戚继美当然记得,两年前他就是从金鸡山中杀出,两百甲士如秋风扫落叶一般鼎定侯涛山一战。 “继续往前,兵船码头更靠海,每日盘查甚严。”张三指挥船夫一直向前,越过镇海老城才抵达专用码头。 镇海县城内。 酒楼的顶层,脸上颇有忧色的孙铤和何心隐、郑若曾围桌而坐,看到戚继美进来都起身相迎。 “拜见孙知县,拜见夫山先生……” “好了,都什么时候了,还理会这些虚礼作甚?”孙铤迫不及待的将戚继美摁在座位上,“可接到展才书信?” 戚继美点头轻声道:“不使两浙生乱,不使倭患再起,不使商路断绝。” “南下之前,展才所说繁多。”何心隐缓缓道:“刚刚接到消息,卢斌有可能被调出浙江,谭子理丁忧守孝,张元勋固守温州,总兵董邦政前些年征伐沙场,如今……” “如今浙江无副总兵,军中诸事,继美需一力担之。” 戚继美昂首道:“不论其他,军中必不生乱。” “好!”郑若曾道:“只要军中不乱,任凭侯汝谅百般手段,也难以坏事。” 孙铤还是愁眉苦脸的模样,摇头道:“如今京中局势复杂难言,毕竟华亭上位首辅,如若将荆川公、宋府尹、杨文甚至继美都调走……” 戚继美突然开口道:“那就是和随园撕破脸要大打出手,走私必然再盛,倭患必然再起。” “诸君何必想那么多,京中只能托付龙泉,我等只需要保东南不乱,商路不绝。” 距离这儿四五里的老城钱宅后院。 钱锐摇着头看着手中的信,沉思片刻后叹道:“如今的东南,就像一块令人垂诞的肥肉,拎着肥肉的人虽然手持刀枪,但却年幼身小,难以相抗。” 站在下首的张三苦笑道:“老爷,小的只知道,少爷发了话,要给那侯汝谅一个难堪,郑先生、夫山先生出了大力。” “荆川公呢?” 张三一撇嘴,“他老人家自然是看不惯的,虽然写了封信去讨债,但也没当回事。” 钱锐将信纸递过去,“如果只涉及胡汝贞,或许……” “绝不可能。”张三将信纸点燃,干脆利索的说:“南下传话的是周泽,他说的很清楚,侯汝谅坐稳浙江巡抚之位,有徐华亭为依仗,必然向宁绍台伸手。” 钱锐沉默片刻后点点头,“你去吧。” 看着张三离开,钱锐转身从暗室去了背面,安坐半个时辰才起身出屋,乘车往金鸡山方向而去。 钱锐隐隐猜测,儿子在京中应该只是勉力抗衡,时局走向实在是难以揣测,比如卢斌。 周泽带来了消息,兵部晋卢斌吴淞副总兵,转驻昆山、太仓州一带。 论战阵资历,卢斌是跟着钱渊最早的,从嘉定大捷到崇德大捷,再到嘉兴府力挽狂澜的桐乡大捷,卢斌都是在钱渊的麾下听命。 如今,虽然戚继美从江西转浙江,而卢斌却被调离,显然,钱渊在京中处境也说不上一个好字。 过了江,径直去了招宝村,如今金鸡山下,延绵三四个村落,大都是海商家眷聚集而成。 “方先生来了。”汪直像个富家老翁一般坐在火炉边,冒着热气的火盆上还有两个被烤的香气扑鼻的红薯。 “老船主这日子倒是逍遥。”钱锐忍不住抽抽鼻子,笑着接过汪直递来的红薯,“不担心?” 汪直笑得前仰后合,“方先生没听说?新任浙江巡抚……据说前几天下雨,都找不到瓦匠修屋子呢!” 这事儿虽然是真的,但也没那么玄乎,书房天花板漏水,侯汝谅随口吩咐了句,结果下面的亲兵不肯给钱去抓壮丁……结果隔一天又有地方漏水,亲兵想抓壮丁都抓不到。 汪直一边笑得直打嗝一边说着已经在浙江流传开的几个笑话,钱锐颇有兴致的不停问……其实他知道的比汪直清楚多了。 “对了,明儿就是除夕了,方先生就在这儿住下吧。”汪直搓搓手,“今年本准备回徽州,现在想想还是算了……别再出事。” 钱锐点头赞同,“前车之鉴不远啊,当年赵大洲,今年侯汝谅,不可不防。” 临近黄昏,钱锐出去在村子里兜了一圈,毛海峰、王一枝、徐碧溪等汪直手下的头目都在。 其实关键在这儿,只要这儿不乱,浙江就不会乱。 可惜东南海船大都在汪直麾下,而汪直对麾下管束力度又很强,威望又很高,不然取而代之才是最好的选择……钱锐知道儿子曾经是起过这个心思的,谭维就是备选的目标。 突然钱锐脚步一顿,谭维率船队去南洋已经一个月了,怎么还没回来?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二十二章 影响力 连续两个下马威后,侯汝谅虽然私下被气得跳脚,但并没有一丝一毫避让的心思。 大年初一,侯汝谅不得不从自己私囊里掏银子,毕竟幕僚是自己雇的,亲兵是自己带来的……原本这些应该是从常例银里出的,但到目前为止,各个府洲没有一个缴纳常例的。 如湖州、严州的知府推脱民力枯竭,嘉兴、处州的知府声称已经放衙,要等到正月开堂,而金华、温州的知府居然连个回应都没有。 侯汝谅在辽东见多了脾气暴躁的将官下属,但也没见过如此不讲规矩的下属同僚……是不是觉得老子这个浙江巡抚坐不稳? 其实这是个误解,侯汝谅是山西人,又巡抚辽东,很难理解东南这边官场、大户、商贾的心思。 在东南,有钱能使磨推鬼,在钱渊的鼓励甚至怂恿下,商业大潮席卷而来,让东南只认银钱不认人……这点江南士林多有贬低,虽然他们自己也从中受益。 当年钱渊兵围巡抚衙门的事,虽然没有大肆传播,但在官场、军中却是传的沸沸扬扬,赵贞吉去,如今又来了个同为徐阶门下的侯汝谅,这如何不让人警惕?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啊! 从嘉靖二十六年开始,厉行海禁,开海禁通商……反反复复让东南胆战心惊,直到钱渊正式设市通商。 即使那些各地的知府,甚至杭州城内的布政司、按察司的官员,没有一个没从这场盛宴中得到好处的,或亲朋好友,或和大户合作,他们都从中得利……毕竟不仅浙江,全天下也只有一个海瑞而已。 侯汝谅不傻,他隐隐能感觉到,官场上下对自己的态度不仅仅因为钱渊,更有深层次的其他原因。 的确如此。 从明面上来看,是随园是钱渊对侯汝谅的态度导致了这一切,但从本质上来说,是东南对财富的渴望,对海禁的恐惧,对商路的断绝……导致了东南对侯汝谅的抵制。 侯汝谅觉得有点冤枉,自己南下入浙是针对胡宗宪来的……但这话儿总不能在明面上说出口。 从除夕夜开始,侯汝谅就和几个幕僚开始整理留在巡抚衙门的账目……好,吴百朋在任期间清清楚楚,谭纶虽然不是个玩意但账目也没什么问题,问题最大的居然是赵贞吉。 而浙直总督府留下来的账目只有个总账,没有明细,没有流水,这玩意有个屁用啊,就算和南京、苏松、山东、湖广各地提编的衙门那边账目比照,也最多只能查清楚进出大略,很难翻出胡宗宪对严东楼的贿赂账目。 侯汝谅开始琢磨要不要做一份假账……反正这事儿是板上钉钉的,也不算冤枉了他胡汝贞。 这种模式……是明朝特有的政治生态,科道言官风闻奏事,说你有罪那就有罪,没罪我们不会弹劾你,弹劾了那你就是有罪! 相当多的官员就是因此断绝仕途,暗中大骂那群科道言官都是疯狗……比较典型的就是胡宗宪的幕僚茅坤,当年击败瑶民叛军被誉为奇才,结果就是被科道言官弹劾擅杀,最终不得不自请致仕。 而且胡宗宪那厮还不仅仅是风闻,所有人都确定,就连嘉靖帝都能肯定,胡宗宪必定贿赂严世蕃……没办法,严世蕃这厮不收银子不办事的。 一直到正月十五,候汝谅无奈的暂时结束了查账,恰逢今日元宵,他和张师爷两人出了衙门。 这两年浙江风调雨顺,更兼海贸旺盛,杭州是南北大运河的起点,又有钱塘江往徽州直通武汉,成了沿海除了镇海之外最旺盛的货物集散中心。 民间少了愁苦,多了欢笑,大盏的彩灯随处可见,穿着新衣的孩童手提小巧灯笼在人群中来回穿梭。 这是辽东苦寒之地从未见过的盛况,候汝谅再往前走,大户人家门口,多搭建令人眼花缭乱的灯棚,甚至还有不止一座鳌山。 张师爷好奇的看着不远处的鳌山,“这是谁家?弄璋弄瓦?” 这座鳌山上多绘画着各式孩童模样的图案,百婴图笔致工丽,戏婴图上两个婴儿扑蝶嬉戏,饶有情趣。 “好大的手笔。”候汝谅虽是山西人,但幼年随父在南京,通晓音律书画,登时来了兴致,“均非寻常画家能为。” 张师爷往前走了几步,眯眼细看,不禁诧异道:“这是谁家……居然连个匾额都没有。” 候汝谅跟着上前,看到这一幕也觉得有点古怪,十几个穿着只能算是干净的中年汉子站在门口,不停有人上前恭贺,身后的随从们将大包小包的礼物拎进去,汉子们纷纷推辞,门口处挤成一团。 走的略近一点,候汝谅瞳孔微缩,那十几个汉子多是手足残缺之辈,张师爷脱口而出,“难道是倭……海商?” 一旁站着的一个中年胖子奇怪的转头看来,“两位不是浙人?” “的确不是。”张师爷笑着问:“兄台如何看出来的?” “哈哈,不仅不是浙人,而且还不是苏松人,也不是闽人。”中年胖子哈哈笑道:“更加不是行商!” 候汝谅和张师爷面面相觑。 中年胖子这才解释道:“若是东南人,或是行商,如何不知杭州食园?” “食园?”张师爷眨眨眼,“食园不在这儿?” “那是后来的食园……龙泉公都没去过,这儿才算食园呢。”中年胖子笑眯眯的说:“龙泉公心善,钱家护卫上阵杀倭,若有残疾要么养在镇海,要么养在食园……镇海那边咱没资格凑上去,只能来食园了。” 候汝谅转头看向门口处的那些手足残缺的汉子,原来是闻名东南的钱家护卫。 “来这儿做甚?” 中年胖子指了指鳌山,“龙泉公喜诞麟儿,自然是大喜。” 张师爷还想问什么,那胖子看门口人少了,立即吆喝了声带着三四个同伴杀了过去。 张师爷无语的转头看了眼面色阴沉的候汝谅,“东翁……” 候汝谅转身就走,在京城就被那厮弄了个灰头土脸,南下赴任被连续两次下马威,难得有心情出来兜了圈,居然还能撞个正着! 还真躲不开你了! 候汝谅在心中发狠,但同时也暗暗心惊,他没想到,随园或者说钱渊的影响力并不仅仅集中在宁绍台三府,也不仅仅集中在官场、商场中。 影响力向下蔓延,这是如今这个时代很难出现的,毕竟一个调令就能让你的努力土崩瓦解,而钱渊做到了,而且他会一直持续下去。 s:///book/5/5637/8377363.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二十三章 失望 巡抚衙门的书房里,侯汝谅沮丧的靠坐在椅子上,苦笑道:“得师相如此重托,候某只怕力不能及。” “钱龙泉在东南如此根基……除非将宁绍台三府的官员全都调换。”张师爷脸上也满是苦涩,“不过东翁也需小心警惕,一个不好,倭乱再起……” 侯汝谅摇摇头,“侯某寄希海运,绝不会行海禁,只要商路不断,当不会再起倭患,倒是军中……” 看侯汝谅投来的视线,张师爷咳嗽两声,“宁绍台参将卢斌已然调任吴淞副总兵,浙江总兵董邦政如今病重……此二人均是嘉靖三十二年崭露头角,那时候已然和钱龙泉相交投契。” “还有呢?” “浙江指挥司下,温处金参将张元勋驻守温州,他和台州指挥使葛浩均是谭子理心腹。”张师爷仔细介绍道:“浙东参将侯继高、新任宁绍台参将戚继美,此二人均随钱龙泉多年,威名赫赫。” “此外,浙西参将岳浦河、驻守杭州的游击鲁鹏均与钱龙泉交好。” “但最值得注意的是游击杨文、张一山,均是钱龙泉身边护卫头领出身,也都驻守宁波。” “都是沙场扬威的悍将啊。”侯汝谅笑了笑,“钱龙泉倒是大手笔。” 张师爷附和道:“前年听闻京中有科道言官提议,南兵北调。” “此等无远见之人,有何资格立于朝堂之上!”侯汝谅不屑道:“侯某不喜随园,但也得承认,若无名将重兵,如何能护卫海疆?!” 张师爷立即明白过来了,东翁试图行海运事,自然是要重兵护卫的……但他也挺无语的,东翁是消息一点都不灵通啊,南兵北调其实是徐阶门生的提议。 侯汝谅轻轻叹了口气,“如今只能二选一,要么账目,要么……汪直。” 书房里安静了片刻,张师爷轻声道:“东翁,在京中倒是听到个消息……只是不知道真假……” “嗯?” “京中流言,去岁科场舞弊案发,严东楼以严府半数银货献上,得以脱身……” “侯某也听说过。”侯汝谅脑子还在转个不停,随口道:“结果那厮丁忧守孝,归途中被……呃,被山贼劫杀。” 几乎没有人怀疑不是徐阶下的手,而徐阶本身缩着脑袋的态度似乎也在默认。 “属下说的不是这件事……京中流言,严分宜过世前,将严府剩下的半数钱货均献入内承运库。”张师爷轻声道:“如若真有此事,元辅……” 侯汝谅脑袋别扭的偏个角度,两眼放空,好一会儿才艰难的开口,“你的意思是……师相其实只需要……” 张师爷没有继续说什么,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人家严嵩严世蕃都将所有家财都送入皇家内库了,就算你查出胡宗宪给严世蕃送礼的账目又如何,难道接下来去内承运库讨银子? 徐阶要的是让胡宗宪一输到底,借势在京中清洗严党,腾出位置……严嵩死后,由于种种原因,虽然严党土崩瓦解,但严党几个重要的人物始终没有去位。 想攻击胡宗宪,只有两个可能,一是做一笔假账,但不能是给严世蕃送礼的账目,而是胡宗宪自己豪奢挥霍的账目,反正这厮早就有了“金山总督”的绰号。 二是针对汪直,传闻胡宗宪给汪直屡屡送去重礼,又许设市通商,汪直这才来降。 这两笔账目都是很难弄到手的……前者压根就拿出来,侯汝谅也看过浙直总督府留下的大账,至少从账目上来看,胡汝贞将银子都是用在整军备战的正事上的。 后者……汪直在镇海,侯汝谅有办法让汪直开口或者反水吗? 所以,张师爷的言外之意是,弄个假账拉倒……反正主战场不在浙江,而是在京城。 只要有个借口,科道言官一拥而上,徐阶毕竟是内阁首辅,而裕王对严党向来没什么好感……再说了,多少人盼着严党彻底滚蛋腾出位置呢。 但侯汝谅不希望走这一步。 因为他念念不忘海运。 在侯汝谅的计划中,如果能借汪直攻胡宗宪,一来顺理成章,有了让胡宗宪必倒的由头,二来能借汪直聚拢海船,试行海运。 欲建功立业,以大魄力行大事,不冒点风险如何有成功之机? 侯汝谅霍然起身,目光坚定,不管用什么办法,只要能突破汪直这个棋子,不管是京中局势,还是自身功业,满盘皆活。 和赵贞吉一样,侯汝谅选择了汪直。 但不同的是,赵贞吉只为了党争不顾其他,而侯汝谅却是为了自身的功业。 张师爷默默的看着这一幕,他很清楚自己这位东翁的性格特点,百折不挠,坚韧敢为,更有深入虎穴的勇气和决心。 或许是因为对功绩的渴望,或许是因为宁绍台三府的独特性和重要性,再或许是因为钱渊对其的排斥,侯汝谅做出了这个在关键时刻的关键决定。 但这个决定还没有正式形成计划的时候,侯汝谅接到了个让他措手不及的消息。 正月二十一日,行人司两名行人共礼部郎中一人,急行南下赴镇海,宣读旨意,以汪直归降靖海,先后献巨木、红薯、洋芋有功,封世袭靖海伯。 看着喜气洋洋的汪直以及身后众人,侯汝谅心里满不是滋味,朝廷名爵如此轻易授之,真是胡闹! 最让侯汝谅失望的是,汪直一旦入京,自己的计划就难以施展了,想都不用想,在京城,虽然徐阶贵为内阁首辅,但也难以动什么手脚。 第一次来到镇海的侯汝谅……呃,虽然他很好奇镇海的繁华,更垂诞于码头处的海船,但几乎没什么人搭理他。 唐顺之、孙文和、吴成器、宋继祖都是忙人,只有两个小吏带着几个衙役陪同,不无监视之意。 人家都成了伯爵,而是是世袭伯爵……饶是侯汝谅性情坚韧也有点顶不住了,要不回头让人做一份假账交上去算了,反正到时候科道言官也不管真假都会闹事。 侯汝谅百无聊赖的在镇海县里闲逛,还上了钱家酒楼吃了顿饭,心里嘀咕去年在辽东,还准备和钱渊拉拉关系……没想到如今却是对头。 s:///book/5/5637/8379144.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二十四章 入京 镇海县衙。 在新城、外城兜了一大圈的孙铤懒洋洋的躺在椅子上,一副精疲力尽的模样。 毕竟是书香门第出身,世家子弟啊,读书虽然累,但也累不过知一县事,为一地父母官,更何况镇海事务繁多,可能也就大兴、宛平的知县更忙点。 镇海县衙上下除了知县、副官、小吏、文员外,各处管事多达近两百人,孙铤虽然玩命,但每天也累死累活。 “进来。”孙铤看门口的人影,随口骂道:“不说京中随园了,你和杨文每日清闲的很,也不知道来帮忙!” 张三干笑几声正要说话,刚开口……臭味扑鼻而来,差点没吐出来。 仔细看看,躺在椅子上的孙铤两只脚相互踹着将鞋子踹下来,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登时弥散在屋中……偏偏孙铤没什么感觉! 呃,这个大家懂的,懂的。 “嗯?”孙铤抬头看了眼,“说,展才去年入京前交代过,若无意外,不使汪五峰入朝……对了,那边可要我去说?” “少爷有过安排,荆川公正在谈呢。”张三脸色发黑的迅速说:“少爷有信来,京中局势走向难言,镇海这边务必安定,绝不能生乱。” “侯汝谅那边有人盯着呢,多年前我在京中见过两面,此人脾气硬,撞了南墙也不回头……这是倒是老实的很。” 张三不敢说话,只连连点头,赶紧拱手告辞,出去之后回身掩上门,瞥见孙铤还摸了摸脚丫子,放在鼻子下……呕! 张三说的早有安排,当然指的是钱锐。 出了临时府衙,钱锐径直一路去了金鸡山脚的招宝村。 “先生终于来了!”毛海峰大喜相迎,身后汪直和徐碧溪都跟了上来。 “其他人不论,毛兄弟是绝不能去的。”钱锐笑着调侃道:“天子脚下,一个不好自己遭殃也就算了,连累大公子那就百死莫赎了。” 汪直眼睛一亮,“真的不用去?” “适才得唐荆川相召,已然确凿。”钱锐点头道:“大公子以世子之位入京以沐天恩,老船主留在东南。” 汪直大喜过望,拉着钱锐进屋,“没想到钱龙泉一诺千金,还真能办成!” “方某仔仔细细问过了。”钱锐接过茶盏抿了口,解释道:“朝中局势如今乱相纷呈,徐阶接任内阁首辅,但难以掌控朝局,之前又将门生侯汝谅塞到浙江任巡抚……” 看了眼一旁的毛海峰,钱锐咳嗽两声,汪直犹豫了下迟疑要不要把毛海峰打发出去。 毛海峰急了,“义父!” 徐碧溪忍笑道:“谁都知道你嘴巴没门!” “咳咳,真的不能外泄!”钱锐给了毛海峰一个警告的眼神,压低声音道:“传闻陛下病重……” “什么?!”毛海峰大惊失色,“不会坏事?!” 汪直打了个寒颤,喃喃道:“记得钱龙泉说过,他和裕王殿下交好,但……当年他还隐隐透露自己是受徐华亭指派南下……” 钱锐有些无语,暗骂儿子当年扯什么谎……当年为了诱惑汪直上船,钱渊什么鬼话都敢扯。 “这倒是真的。”钱锐安慰道:“此事并非机密,还记得应星糖铺吗?如今就挂靠在裕王府。” “噢噢噢……”汪直略微松了口气,“那为什么……” “义父,这时候京中肯定乱的很,咱们还是不掺乎的好。”徐碧溪轻声道。 汪直缓缓点头,但又问:“不过我儿入京……能确保无恙吗?” 这句话是问钱锐的,也让钱锐警觉起来,自己是不是透露了太多引起对方的怀疑了。 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陛下病重这等事就算京中有传言,唐顺之也不会和钱锐提起。 当然不会,这些都是钱渊遣派的护卫陆续南下报信,由张三告知钱锐的。 钱锐稳了稳心神,低声道:“老船主不入京,就在东南掌控大局,大公子入京,一旦有事,不论其他,随园必然全力相护……钱展才和老船主是一条线上的。” “否则老船主扬帆出海,倭患再起,他钱展才必遭万夫所指,身败名裂亦等闲!” 看了眼面色忧虑的汪直,钱锐补充道:“此番大公子入京,老船主当遣派心腹相随,我儿方鸿愿随其入京,充为护卫。” 汪直有点意外,笑道:“方鸿当年在海上搏杀,颇有勇名,只是这些年一直护侍先生。” “嘉靖三十一年,方某父子得老船主救命之恩,之后徐海事败,又得老船主收留之恩。”钱锐起身作揖道:“望老船主准许。” 汪直笑着点头,“方先生言重了,不说当年在倭国,先生多有助力,只说这些年,钱龙泉设市通商,先生在其间运筹帷幄,实有大功。” 钱锐心里一个咯噔,显然,自己说出的信息太过敏感,汪直已然起疑,可能自己住在钱宅后院的隔壁也是个疑点。 “先生且细细说说,唐荆川还说了什么?” 钱锐在心里整理了下,缓缓道:“只交代了两件事,其一,朝中默许大公子代老船主入京,但大公子最好谨慎行事,京中唯有随园扎根东南。” “这是自然。”汪直笑道:“随园功绩多仰仗东南,唯有随园可堪信赖。” “其二,务必不使东南生乱。” 汪直沉思片刻,扬眉道:“可是指新任浙江巡抚侯汝谅?” “荆川公语焉不详,但方某亦是如此猜测。”钱锐含含糊糊的一句带过去,他是知情的,侯汝谅南下目标应该是胡宗宪,而汪直能和胡宗宪联系到一起,只有两件事,一件是胡宗宪几番重贿汪直,另一件是胡宗宪招抚汪直。 汪直想了会儿,“镇海总是安全的……缩着脑袋躲在乌龟壳里总行了。” 对于侯汝谅,汪直总会想起和其处于同一阵营的赵贞吉,那可真不是个好玩意,阴损狠毒。 这天晚上,诸事谈定,汪直假托病情,令其独子随天使回京以沐天恩,随行三十护卫,其中就有钱鸿。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二十五章 气度 北风呼啸而过,吹的窗棂撞在窗框上声声作响,钱渊就站在窗边,也不扶住忽开忽闭的窗户,面无表情的看着外面在寒风中摇摆的萧瑟竹林。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虽然故人心变,虽然钱渊愤怒,但却并没有生出报复的念头。 身后的林烃劝道:“毕竟身为人子,也无可厚非。” 陆一鹏不忿道:“嘉靖三十二年,倭寇围嘉定县,卢斌夜间出击,倭寇不乱,眼见败北,展才强令开城门,率护卫、乡勇亲身出阵,方成就他卢斌将门虎子之名。” “嘉靖三十三年,倭寇围崇德,若无展才,他卢斌早就一命归西!”曾经参加崇德大捷的陆树德拍桌大骂:“真乃中山狼!” 这个时代,中山狼已经成为忘恩负义的代名词了。 东南诸将中,除却杨文、张三,论和钱渊私人关系最深的只有卢斌和戚继美,后者几乎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前者立下几次大功均是钱渊主持。 嘉靖三十二年初出茅庐,到嘉靖三十三年名声大噪,嘉靖三十五年卢镗败笔,却能力挽狂澜,再到嘉靖三十六年升任宁绍台参将……不可否认卢斌的能力,但也不得不承认,他的成就是依附在钱渊的身上的。 钱渊曾经猜测戚继美会受戚继光的影响有所抉择,但没想到弃之而去的却是卢斌。 徐阶给出了卢斌无法拒绝的诱惑,因嘉兴兵败而一直关在昭狱中的其父卢镗。 向来温和的诸大绶也拉着脸道:“若无展才,何来他卢斌今日!” 徐渭不阴不阳的说:“待得新帝登基,使卢子鸣脱罪归乡,何需华亭,展才足以为之。” 说到这,徐渭噗嗤一笑,“展才,世人皆知你钱龙泉睚眦必报,不料卢家子却如此信得过你!” 周围众人面面相觑都没听懂,钱渊回身苦笑道:“难不成以其父逼其子……这等事,华亭做得出来,钱某做不出来!” 倒是在徐阶手里吃过大苦头的陶大临灵光一闪,喝道:“是华亭以其父逼其子!” 看徐渭、钱渊都默然无语,陶大临叹了口气低声向众人解释了几句。 钱渊当年向卢斌许下诺言,照顾昭狱中的卢镗,并在裕王登基后想办法让卢镗活着回乡。 而徐阶向卢斌许下同样的诺言,但诺言也要看怎么说……能让你老子活着回乡,也能让你老子死在狱中! 就算裕王登基,锦衣卫指挥使陆炳交权,内阁首辅徐阶指使人在狱中弄死个把人,真的不是什么难事。 这是徐阶不要脸的地方……真真是不要脸啊! 卢斌不得不主动上书,最终被调驻苏松,算是隐隐投入徐阶门下。 这是个不好的信号,钱渊向来以各种手段遥制东南诸军,如今却出了个卢斌。 卢斌在调驻之前曾经让人送了信来随园,只叙述当年旧情,除外无一语相告。 其实卢斌也知道,徐阶能弄死父亲卢镗,在京中也颇有手段的钱渊未必不能。 但他不敢和徐阶赌,却敢和钱渊赌。 他敢赌一把,相交多年的钱渊不会做那等事,不会像徐阶一样无耻。 这也是刚才徐渭噗嗤笑出声的原因,卢斌倒是看得准,钱渊的确不会那么做。 众人叹息,诸大绶轻声道:“当年震川公赞展才文武双全,兼有气节,如今看来,更兼气度宽宏。” 好几人都哑然失笑,睚眦必报的钱渊被赞气度宽宏……要不是开口的诸大绶,还以为这是说反话骂人呢! 陶大临低声道:“展才,朝中诸公决不许东南沿海始终在随园手中……不论华亭,李时言、高新郑?” “均有安排。”吏部考功司郎中杨铨插嘴道:“嘉靖三十五年进士……咱们同年孟洙如今任南京户部员外郎,拟调任慈溪知县,顺天府丞马颖谷拟调绍兴知府,此二人均是高家同乡姻亲。” 陈有年补充道:“李时言门生刘旭嘉靖三十二年进士,上个月调任台州府推官。” 徐渭和钱渊对视了一眼,还有浙江巡按御史庞尚鹏,不过这是张居正的人。 “不论其他,东南必有名将重兵把守。”徐渭缓缓道:“通商一事,首要倭患不复,一旦缺兵少将,倭患再起,一切均为泡影。” 众人纷纷点头,这是随园早就定下的原则,如果将卢斌、侯继高、戚继美一干人连兵带将全都调走……鬼知道东南会不会出事。 要知道汪直来降之后的一年多来,戚继光、戚继美、卢斌、侯继高、杨文都陆续或在陆或出海剿杀倭寇,立下颇多战功。 设市通商不是简简单单开个口子,招抚汪直就行了的,没有武力威慑,什么都是空的。 说的更直接点,汪直选择来降的原因有很多,但上虞大捷中三刻钟击溃徐海主力的戚家军一定是个关键原因。 如果那些久历战阵的军队全都被调走,汪直只怕也按不住手下蠢蠢欲动的心思……当年侯涛山一战,金鸡山脚的汪直麾下就有趁火打劫的心思。 浙江沿海地区的兵力调配在谭纶在任时候已经完成,张元勋驻守温州,岳浦河驻守绍兴,卢斌驻守台州,侯继高调驻定海,杨文、张三在镇海附近。 如今岳浦河已经调去嘉兴,戚继美回浙接手绍兴,而台州如今却缺兵少将……台州指挥使葛浩率水师南下,先在福建沿海,如今在广东沿海,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 钱渊有点惋惜,如果当年让杨文南下入闽,按战功也能升任参将了……不过参将一级,又是钱家护卫出身,未必能回浙江。 但最大的问题不在于台州,而在于浙江总兵董邦政。 当年俞大猷、戚继光陆续南下,钱渊就为浙江总兵这个位置很费脑筋,毕竟是名义上总管浙江兵马,还好是故交吴淞总兵董邦政接任。 但仅仅一年多的时间,这些年一直拼杀在第一线的董邦政因旧伤缠绵病榻,而且每日愈下,辞呈奏折前日已然入京。 “卢斌之事,就此作罢。”钱渊转头看向孙鑨,“明日让人送些衣物入昭狱。” 孙鑨轻轻点头,他弟弟孙鑛计划明年取陆炳三女过门。 这时候,外间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众人转头看去,兵部郎中吴兑大步流星而来。 徐渭最先发问:“何人调任浙江总兵?” “宣大将门,前大同参将董旸之子,如今宣大副总兵董一奎,其弟蓟门游击董一元亦调任浙江参将。”吴兑接过茶盏喝了口,接着道:“董一奎其人极为贪财,好狠斗勇,又外厉内怯,据说曾有杀良冒功之举。” “何人举荐?” “大司马举荐,内阁票拟两人,一为董一奎,一为俞志辅。”吴兑摇头道:“司礼监批红董一奎。” “一定是陛下的意思。” “但俞志辅和展才是故交,当年崇德大捷……” “说不定内阁做了手脚……” 董一奎、董一元,这两个名字钱渊都很陌生,完全没听过……原时空中,前者在宁夏之役时任宁夏总兵,后者在第二次抗倭援朝中代李如梅担任御倭总兵官。 一句话,都不是好惹的。 s:///book/5/5637/8386851.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二十六章 时机 今夜是李默轮值,徐阶早早回家,习惯性将长子次子训斥了一顿后,才去了书房。 徐瑛这段时日有点惨,自从在大街上对冼烔挥拳之后,几乎每天都被骂,一旦浙江有信来,往往还要挨揍。 他记得当日钱渊说的那句话……放心,不打你不骂你,回去多吃点,好日子等着你呢! 现在一切都印证了,不是老子就是长兄,天天不是被骂就是被揍。 而徐璠是皮了,反正自从嘉靖三十四年钱渊入京后,他就经常被老子骂,已经无所谓了,而且他现在也乖巧的多……只是不忿每次弟弟被骂,总要把自己带上。 “老爷,浙江来信。” 徐阶拆开书信看了看,脸上没什么神情,只淡淡道:“这几日夫人头痛,让瑛儿今夜跪跪佛堂代为祈祷。” 老管家躬身退下,心里吐槽……老夫人头痛难道不是因为二少爷天天不是被骂就是被打? 久久凝视手边这封信,徐阶陷入了沉思。 自从前年汪直果断的回绝自己的好意,徐阶就知道,汪直和钱渊之间的关系应该很深很深,而且绝不是那种貌合神离的合作。 想想也是,赵贞吉秘捕汪直,钱渊不惜调兵围了巡抚衙门,这等关系自然非比寻常。 虽然汪直留在了东南,只遣其独子入京,但对于侯汝谅欲和汪直勾连,徐阶不太看好,如果汪直那么容易就能被拉来,当年至少应该在自己和钱渊之间犹豫不决,而不是断然回绝。 徐阶也知道侯汝谅心心念着的海运,但这等事,如何能与朝中拨乱反正的大局相提并论? 徐阶心里有点烦躁,开海禁开海禁……朝中风气就是被钱展才那厮败坏的! 违背祖制、引狼入室、败坏士林风气、狼子野心……诸如此类的词在徐阶脑海中迅速闪过。 仅仅门下弟子,张居正、侯汝谅、冯天驭、庞尚鹏、胡应嘉、陆光祖都对开海禁通商,隐隐持赞同的态度。 对此大骂的,只有户部右侍郎赵贞吉一人。 不是徐阶食古不化,也不是徐阶看不到开海禁的好处,关键在于,东南击倭、招抚汪直、设市通商,这些事的背后有随园,有高拱,有裕王,甚至有严党,唯独没有徐阶。 开海禁的确有好处,但我没有好处,反而可能会因此而失势……那我为什么不拦着,为什么不捣乱,到随园、高拱都无法收拾的时候,我再来从头收拾! 徐阶完全没有考虑过退休……严嵩能干十多年,我比他年轻那么多呢! 有张居正这个女婿在裕王府,其实徐阶不太担心裕王登基后清洗老臣,听说裕王性情绵软……简而言之,好欺负啊。 可惜徐阶对高拱没有太直观的印象……毕竟高拱这些年一直缩在裕王府里,将裕王当做贾宝玉护着。 要是钱渊知道徐阶的心思,得笑得满地打滚……原时空中,裕王登基后,高拱几乎是第一时间发起进攻,徐阶一度被弄得很狼狈,还是借科道言官将高拱赶走,但自己也遭到隆庆帝的排斥,不得不在第二年就辞官致仕。 将信纸收好,徐阶拿起砚滴往砚台里滴了几滴水,取来一块墨缓缓研墨,心里在盘算着什么。 赐爵汪直,这是陛下御批,实在是拦不住……前几日嘉靖帝病情好转,不过总的来说还是不妙,太医院、锦衣卫始终随侍身侧,还曾经召见裕王、景王。 但汪直遣其子入京,而自己留在东南……这是徐阶不想看到的。 为此,内阁爆发了一场极为激烈的争吵,一方是徐阶,另一方是李默,吕本打酱油,吴山站在李默这一边。 徐阶的理由是站得住脚的,汪直当年是和徐海齐名的倭寇头目,就算进献巨木、红薯有功,也应该召入京中,以防不测。 而李默的理由是,东南水师如今大部分都被台州指挥使葛浩带去闽粤沿海击倭,而浙江沿海船只多为汪直麾下,如若汪直入京,麾下四散,只怕倭患再起。 徐阶很清楚,在之前戚继美调驻浙江一事上,李默和随园是有默契的,也就是说,在东南诸事上,李默很可能采用的是随园的提议……最直接的连线就是钱渊妹婿林烃。 的确,钱渊亲自去了一趟林家老宅拜会李默,一再强调此事,在偌大的海商群体中,没有第二个人能代替汪直的地位,没有第二个人能对海商有如今的管束力。 如若汪直入京,海商必然分裂甚至内讧,肯定会有海商被逼得无法进行正常的海贸,到时候,说不定倭患四起,而且肯定会影响到税银数目。 李默对东南设市通商最大的反感就在于汪直,钱渊也一力保证,东南水师正在迅速成长,只要能代替汪直捍卫海疆……那就是汪直末路之日。 其实都是扯淡,只要汪直不反水,钱渊绝不会干掉汪直,他还想着鸠占鹊巢呢。 那一日,内阁吵的一塌糊涂,最终嘉靖帝也没召见臣子,而是令六部尚书、左都御史并内阁共议。 徐阶记得清清楚楚,每一个人,每一句话都记得清清楚楚,那是他在严嵩死后最耻辱的一天。 往前数多少年……开国至今,有几个不能服众的内阁首辅? 左都御史周延、礼部尚书孙升、内阁吕本持中立,刑部尚书冯天驭赞同召汪直入京,其余的…… 内阁李默、吴山以下,户部尚书方钝、工部尚书赵文华、吏部尚书杨博、兵部尚书王邦瑞,全都站在徐阶的对立面。 四个尚书中,赵文华是明面上的严党余孽,但其实是跟着随园走的,方钝持心为公,不希望看到税银减少,而杨博、王邦瑞都和裕王府勾连,并不惧怕徐阶。 徐阶深深的感觉到了压力。 反复的思索中,徐阶发现了一个之前被自己忽略的地方。 其实对于汪直是否入京,徐阶并没有太强烈的感触,只是在选择时和李默、吴山发生的冲突。 但等冷静下来,徐阶想起来李默的那句话,“汪直入京,东南或乱。” 也就是说,汪直在,东南安,汪直不在,东南或乱。 一切的一切,随园的一切,自己之前的被羞辱,门生隐隐的反对,一切都建立在汪直来降的基础上。 汪直是个关键人物。 这一点上,徐阶和侯汝谅有着同样的判断。 不过,侯汝谅做的不够狠,他还想着降服汪直为己用。 徐阶终于落笔,他相信,在这种时候,谁下手狠,才能占得先机。 赵贞吉当年做的没错,只是选错了时机而已。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二十七章 选择 二月初春,钱渊难得没有睡懒觉……呃,其实是被小七逼着起来的。 这个月子坐的……本身就是医生的小七和谭氏、陆氏之间的矛盾简直不可调和,不过最惨的是钱渊,夹在中间两头受气。 小七昨晚终于痛痛快快洗了个热水澡,泡的皮肤都发红了,今天终于可以出门,一大早就将丈夫赶起来,虽然没有必要出门逛逛,不过至少能在随园兜一圈。 “腊梅?”钱渊嗤笑道:“你家腊梅不是腊月开的?” “好好说话!”小七一瞪眼,“什么时候种的……移植来的?” “是杏花啦。”钱渊咳嗽两声,“北方除了夏天少有花,杏花也挺漂亮的。” 刚刚盛开的杏花一片绯红,将围墙内外点缀的分外鲜艳,钱渊挽着妻子慢慢踱步期间,随口道:“按例呢,是五行排列,不过咱们就不讲这一套了?” “取名字?”小七摘了朵杏花把玩,“不是说要等周岁才取吗?” “那就起个小名,以前老爹……以前那个倒是提前取过,钱铎……这个铎。” “什么意思?” “古代乐器,春秋两汉时期的,有点像钟……而且谐音也好听,钱多钱多嘛。” “钱多钱多……钱多多?” 钱渊也是无语,“我没意见。” “那小名就叫小多?” “按这个时代的惯例,应该叫多哥儿。” 两人在林子里兜了一圈在石凳上坐下,钱渊自从去年末回京,只上书请封汪直爵位之外,什么事都不理,现在都二月初了,他还没去过都察院点过卯。 “你说咱们如果能回去……小多能吗?” “谁知道?”钱渊打了个哈欠,“咱们也不急,活到七老八十再试试能不能回去,说好了要走一起走。” 小七眼神有些恍惚,突然笑道:“说不定回去又是三十五岁,那可真赚了!” 钱渊忍不住低笑出声,笑声越来越大,“早就说了,你肯定和我一届,还非要充学妹装嫩!” 呃,这些年下来,小七承认是和钱渊一个高中毕业的,但始终说自己比钱渊低两届……现在露馅了。 “好了,好了,不笑了……疼疼!”钱渊一把搂住小七,“对了,如果退休,你想去哪儿养老?上海?” 小七哼了声,“当然想回上海了,但现在的上海……徐家汇还是荒地呢。” “江苏?浙江?” 小七歪着脑袋想了会儿,看看周围没人,凑到丈夫耳边小声问:“咱们能活到明亡吗?” “不可能。”钱渊压低声音道:“每个皇帝在位时间我也记不得,但万历在位四十多年,崇祯在位十七年,加起来六十年了,那时候咱们估摸得百来岁了。” “那到时候小多……” “儿孙自有儿孙福。”钱渊揉着眉心,“大不了到时候去南洋……这个时代的南洋绝不会是历史上的模样!” “那接下来的这么多年,也未必是历史上的模样?” “或许。”钱渊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身处漩涡……哪里还能躲得开。” “那就去镇海。”小七直截了当说:“那儿熟悉,出海也方便。” 钱渊抱着妻子的手紧了紧,片刻后笑道:“好。” 夫妻俩在随园一直待到午时,才去正院,一进去小七就呕了声,听到这声音,钱渊先是有点紧张,然后鼻子抽抽嗅了嗅……呕,又是鸡汤! 没完没了! 钱渊前世也听说过类似的事,没想到这一世轮到自己了……老婆坐月子,胖的是我。 这一个月下来,钱渊足足胖了一圈,也就是这个时代还没体重仪,聊以**。 硬着头皮像喝毒药似的将一碗……不,两碗鸡汤喝完,钱渊擦擦嘴巴就准备撤,那边黄氏却叫住了他。 “二弟,小妹出阁,弟妹这边也出月子了。”黄氏吞吞吐吐道:“母亲和我都觉得北方天气太干,想回东南。” “不行。”钱渊干脆的说:“如今东南有点乱,母亲和大嫂暂时留在京城。” 看谭氏脸色不渝,钱渊给小七使了个眼色,“那首残词填完了吗?” “嗯?”正愁眉苦脸的小七喜笑颜开,“对对对,叔父还提过可惜没填完……” 逃掉一顿饭的小七一溜烟没影了……出了月子还天天大鱼大肉,连点绿都没有,这谁受得了! 看小七回去,钱渊起身在周围兜了一圈,将几个丫鬟打发出去,才回到正院拉着谭氏低声道:“镇海来信,大哥启程护送汪直长子入京,不过父亲还留在镇海。” “真的?”黄氏大喜,“以后就留在京中?” “有可能……如果东南不出事,汪直长子会长驻京城,日后汪直说不定也会入京,到那时候,父亲也能入京。” 谭氏追问道:“那这次为什么不行?” “东南如今经不起狂风暴雨……”钱渊神情有点纠结。 “什么时候?” 看钱渊为难的模样,谭氏咬着嘴唇道:“那我一人回去!” 钱渊单膝跪下,捧着谭氏右手,“母亲,再给孩儿一些时日,如若不成,愿送母亲和父亲于镇海聚首。” 在东南,文有谭纶、唐顺之、宋仪望、孙铤、宋继祖、吴成器,武有戚继美、侯继高、杨文、张三。 但论信任,能得到钱渊毫无保留的信任的,只有钱锐一人。 即使是考虑到钱锐对汪直的影响力,以及勾连谭七指的渠道,钱锐也必须留在东南。 因为自己的鲁莽,导致父兄遭奸人陷害,流落海外,沦为倭寇…… 父亲、兄长虽充为眼线,无论是剿灭徐海,勾连汪直,设市通商,均有功劳,但他们手上也蘸着无数平民的血。 虽然穿越之初只短短相处了三四个月,但钱渊从没忘记,当自己还在昏睡中,是兄长背着自己回家,当自己装着头痛欲裂的时候,父亲一日之内奔波整个松江府遍邀名医。 虽然钱锐愿意留在东南,但这对钱渊本人来说,也是一个艰难的选择。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二十八章 开端 已然夜深了。 虽然是供阁臣办公,但直庐的条件不算多好,比起文渊阁差太多了,其他的不说,夜间相当的冷。 徐阶起身,将半开的门关紧,又将关紧的窗户半开,才回到座位上坐下。 名义上阁臣轮值西苑直庐以备不测,但实际上直庐也安排了卧室起居,但徐阶常常彻夜难眠。 这几年朝中的变化让他目不暇视,东南倭乱,声势如此之大,却在短短几年内销声匿迹。 西北俺答,年年入侵,但唯独去年没讨到什么好处,原兵部尚书杨博在宣府、大同构筑的防线让俺答无功而返。 本来这些锅都应该能顺利的砸在严嵩严世蕃的身上。 为什么会有东南倭乱? 当然是因为朝中权奸一手遮天,蒙蔽圣上,嗜贿张焰,排除异己,以至于民不聊生,军备懈怠,沿海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为什么俺答年年南下? 当然是因为严嵩父子招权罔利,贪污军饷,又冤杀故三边总制曾铣,尽用杨顺这等无能之辈。 但是,偏偏是严嵩举荐胡宗宪出任浙直总督,平定倭乱,招抚汪直,借此朝中得海贸之利,西北防线才能稳固下来……没有银子,把杨博劈成八瓣都没用。 徐阶越想越心塞,这些功劳难道不应该是严党土崩瓦解后,在自己手中得以功成的吗? 明明这些年朝纲败坏,明明还没众正盈朝,怎么就风平浪静了? 俺答、徐海、汪直……你们这些废物! 徐阶越想越恨随园,恨那位孙女婿……前段时日在儿子的满月酒宴上,钱渊公然称颂,东南乱平,胡汝贞实为首功。 徐阶不太明白钱渊这么做的用意,他也难以理解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官员推功之举……你这年纪,难道不应该是大包大揽,拍着胸脯吹牛能上天揽月,下海捉鳖的吗? 手指轻轻摩挲着面前这张老旧的书桌,夏言、严嵩、严世蕃之后,终于轮到我了。 前三人虽终有失意之时,但在上任之初,哪个不是总理朝纲,一时无二? 徐阶的念头越飞越远,十年前,自己一心隐忍,八年前,自己依旧隐忍,直到六年前,东南倭乱,陛下舍严分宜而询,先后举荐彭黯、屠大山、杨宜……最终一败涂地。 一败涂地不在于彭黯、屠大山下狱论死,杨宜罢官,而在于对比,在于严嵩举荐的胡宗宪终得以平倭。 这时候往回想,徐阶恍然看到,从那时候开始,一切都不在自己的预料之内,总有些让自己意外的事情发生,一切都偏离了轨道。 而在这其中,徐阶不得不承认,自己那位孙女婿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是他三番两次在陛下面前举荐胡宗宪,是他在胡宗宪可能大败被朝中问罪的时候以两场大捷力挽狂澜,是他一力坚持招抚汪直,也是他坚拒王本固入浙,甚至兵围赵贞吉。 而如今的东南,更是他只手绘出的美妙画卷。 最后,徐阶只能这么想,姓钱的就没一个好东西! 当年钱福就不修口德,对徐家祖父入赘黄家冷嘲热讽,之后的钱铮给自己好大的难堪,现在又轮到钱渊了……三代都跟我过不去,上辈子欠了你们钱家高利贷?! 夜风越来越大了,虽已然初春,但凛然寒意透骨而入,徐阶拢了拢衣衫,起身走到炭盆边,拿起小铲子拨弄几下。 暗红色的火苗腾的升起,带来一丝暖意,徐阶忍不住伸出双手,感受着让皮肤发烫的暖意。 “笃笃笃。” 轻微而清晰的敲门声突然响起,徐阶手一抖,被火苗烫了个正着。 “咯吱。” 轻轻推开门,一个身材中等的人站在门旁的阴影中,看不清楚的面孔若隐若现。 “可是……”徐阶的声音有点发颤。 “太医院的院判及诸位御医齐至偏殿,商量用药,黄锦守在内屋,陆炳今夜未轮值西苑。” 徐阶瞪大了眼睛,心思急转,这是个机会……不,这是天赐良机! 不过首先要确定一件事。 “如何处置,还请元辅示下?”阴影中的人有点等不住了。 “你先回去。”徐阶上前两步,半边身子也藏于阴影之中,低声说了几句。 …… 以资质、能力论,黄锦在明朝历代司礼监掌印太监中是排不上号的,他能独得嘉靖帝数十年宠信,主要还是源自于出身兴王府。 而在性格上,黄锦是个公认的老好人,基本没什么仇家,而且还经常在嘉靖帝迁怒臣子时有所劝解。 当然了,这一切也是有原因的。 正德年间八虎之乱,让嘉靖帝警惕于心,选择黄锦一为忠心,二就是看中此人无作乱之能……陆炳权柄之重能成为历代锦衣卫指挥使之首,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所以,在嘉靖帝起夜突然昏倒,并昏迷不醒的时候,黄锦除了召集御医之外,几乎没有做任何其他的事。 召陆炳入西苑? 黄锦是不敢的,如果嘉靖帝驾崩,自己擅自召锦衣卫入内,很可能会成为裕王登基后清算的理由。 再说了,景王还没就藩呢。 黄锦哆哆嗦嗦跪在床边,时不时探出手在嘉靖帝的鼻子前试探一二,隔一会儿疾步出去呵斥,要御医赶紧想办法。 七八个御医满头大汗,猛药已经用了两幅,到现在也看不到什么效果,金针刺穴已经不顶用,也不敢用了。 虽然明英宗废除殉葬制,但如果金针刺穴到一半咽了气……自己还能活着出西苑吗? 第三服药端了上来,两个御医将嘉靖帝头微微抬起试图灌药,却猛地手一顿,院判脸色大变,伏低身子试了试,噗通一下跪在地上,“陛下驾崩了。” 屋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每个人都面色灰败,床边不远处的案上还放着一个打开的漆盒,里面还有两粒红色的丹丸。 黄锦还在恍恍惚惚之间,身后一人膝行上前两步,轻声道:“黄公公,今夜元辅轮值西苑直庐。” 黄锦偏头看去,身边是垂着头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冯保。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二十九章 开门 “陛下,陛下啊……” 冯保双目垂泪看着一进门就扑到床边,嚎啕大哭的徐阶,脸上鼻涕眼泪到处都是,还怀万一希望的去伸手探探陛下的鼻息。 冯保依稀记得前几年自己还和钱渊有交情的时候听他说过,别看严分宜能演,他徐华亭其实也不逊色! 听听这哭声……啧啧,窦娥当年都没哭的这么惨吧! 最后还是黄锦将徐阶搀扶起来,“山陵崩,诸事还要元辅操持。” 徐阶哭的狠了点,泪珠儿像不要钱似的拼命往下掉,都一抽一抽的了,断断续续问:“黄公公,前几日尚好,何以如此?” 黄锦忿忿指着桌上的漆盒,“那帮道士皆可杀!” 徐阶心里抖了抖,尼玛这里面也有自己的一份功劳呢,得赶紧把手尾处理干净了。 看徐阶沉默不语,黄锦有点急了,将冯保打发出去,低声道:“元辅,派人去接裕王殿下入宫……” “无遗诏在手……景王尚未就藩。”徐阶接过帕子擦了擦脸,低声道:“陛下遗诏,裕王殿下继承大宝……” 黄锦怔了怔,立即点头道:“正是正是。” 虽然景王一直未就藩,而且比起来更得嘉靖帝喜爱,但毫无疑问,裕王是唯一的继承人选。 不管是严嵩、徐阶、李默都从来没有考虑过景王的可能性,只要裕王不作死的死在嘉靖帝之前。 最为典型的就是,裕王府内人才济济,多股势力的手都伸进去,除了高拱之外,李默、徐阶甚至随园都有人在裕王身边。 而景王府,除了王府长吏,连个讲官都没有,甚至连儿子都没有。徐阶低声嘱咐几句,让黄锦派出人手将附近看住,毕竟不是皇宫,西苑这边有点乱,地形也有点复杂。 一方面要看住那些修道炼丹的道士,另一方面也要防止消息泄露。 想顺利的完成自己的计划,首先就不能让消息扩散出去,还好是在西苑,如果是皇宫,必然钟鼓齐鸣。 徐阶在心里庆幸,还好今夜陆炳未轮值西苑,不然真是个大麻烦,自己的谋划几乎没有发挥的空间。 略微定定神,徐阶问出最重要的一句话,“黄公公,请示陛下遗诏。” 黄锦目瞪口呆,半响后才低声道:“陛下都不肯回宫……” 言下之意是,嘉靖帝虽然知道自己病重,但并不认为自己要升天了,所以没有留下遗诏。 呃,徐阶当然知道没有遗诏,却紧缩双眉,两手搓着发愁道:“若无陛下遗诏,裕王殿下……” 黄锦立即反应过来了,“还请元辅执笔。” 一般来说,帝王临死之前,召见重臣留下遗命或遗诏,这位重臣往往是遗诏的实际执笔者。 从这个角度来说,恰好今夜轮值西苑的内阁首辅徐阶,是第一人选,黄锦的这个提议是很合适的。 听到黄锦这句话,徐阶的心终于放下来了,一切都在计划之内。 “黄公公,需遣人往裕王府一行。”徐阶低声道:“这边拟好遗诏,你我二人同行,入裕王府请殿下入西苑。” “是是是。”黄锦连连点头,却一时不知道应该派谁去,这等大事,不是随随便便谁都可以胜任的。 徐阶看看天色,时辰不早了,动作需要快一点,“司礼监秉笔太监冯保最是合适。” …… 随园后院。 和现在激动紧张的徐阶不同,钱渊睡得死沉死沉,半个身子都快横过来了,一只脚架在小七的腿上。 南边传来好消息,戚继光、葛浩、俞大猷率水师追击出海,击溃逃窜的残留盗匪、倭寇,俘虏海船数十艘。 数十艘海船,这对东南来说是个意外的喜讯,可怜现在官军水师的船只无论是吨位、保养、海战、速度各个方面都不能和倭寇相比。 钱渊立即写了信南下,让葛浩将船只一股脑全都送到浙江去……福建、广东的确也需要,但东西先进口袋,再和别人谈价格,总是能占到主动权的。 这个好消息让钱渊很兴奋,正好徐渭闲得无聊找人搓麻,将冼烔、陆一鹏等人叫来,随园开了两桌,热热闹闹的打到月挂高空才散去。 如今随园大的很,随园士子在这儿都是有专用的精舍,不仅供起居梳洗,甚至还准备了书房。 年纪最小的冼烔、陆一鹏和钱渊一样睡得死沉,年纪最大的徐渭辗转反侧,就算闭上眼睛也睡不着。 就在这时候,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徐渭猛地睁开眼睛,他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来不及披上衣衫,徐渭几步赶到窗边,先看到后院处陆陆续续亮起的灯火,身材硕长的身影大步走出,一个汉子正在其身边低声禀报着什么。 那道身影越来越近,徐渭能清晰的看见那人腰间挂上的宝剑……不,那是一柄苗刀。 “砰砰砰!” 外间有人敲门,没几下直接将门推开,门外的彭峰面容肃穆,“徐先生。” 徐渭转身抓起衣衫一边穿一边问:“出什么事了?” 没有等到回应,徐渭也不奇怪,如今的钱家护卫头领中,就属彭峰最为沉默寡言。 钱渊一手摁着刀柄发号施令,身后的梁生还在手忙脚乱的帮着他梳着发髻,院子里不停有护卫来回穿梭,虽然人头耸动,却进出少有杂音。 “无需披甲。” “谁把狼牙筅装起来的……都丢开,只带长刀,周泽你带上几支鸟铳,包起来。” 钱渊略略抽出苗刀,迟疑了下回身道:“换了,去问问,把那柄剑取来。” “都给我打起精神,兵分两路,彭峰你带五十人去裕王府,如若王府内无异动,只需守在近处即可,若有异动,敲门进去,说明来意。” 彭峰躬身应是,“我等皆少爷遣派充王府护卫,以防不测。” 钱渊轻轻点头,“留十人在随园,其余人以王义、周泽、梁生为首,随我出府。” “今夜大事,不可擅自动手,皆听我号令。” 面前黑压压站着的数十人没有一丝声响,尽皆单膝跪地。 这时候,徐渭终于穿戴整齐出来了,“展才?” “文长兄一起去。”钱渊转头一笑,“毕竟身为晚辈,今夜正要借重文长兄这张嘴一用。” 这时候梁生急匆匆赶回来,双手各持一柄剑。 钱渊解下苗刀,将那柄华贵甚至镶着宝石的长剑挂在腰侧,深深吸了口气,轻声道:“开门。”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三十章 为什么? 这一夜,月明星稀,只带了管家游七的张居正脚步匆匆的走在被月光映射的巷子里。 兴奋、激动、迟疑、犹豫……各种情绪在他心中翻滚,但他知道,无论做什么样的抉择,都比呆坐在家中要强。 张居正是那种少有的目光长远的人物,他和钱渊走的完全不是一条路,钱渊选择隐于幕后,而他选择昂首登峰。 匡扶社稷? 只有攀爬到金字塔的塔尖,才有机会施展自己的抱负。 在这个官本位的朝代,不能说张居正的选择是错误的。 所以,他没有犹豫,没有选择高拱,而是直奔西苑。 先上了徐家的床,后搭上了高新郑,如何在期间抉择,这个问题一直在困扰着张居正。 但张居正也看得很清楚,如果自己选择高拱,那么在将来的很长时间内,自己都还需要蛰伏。 这很好解释,高拱如今也只是个礼部侍郎,至少要过一趟礼部尚书,才能入阁。 也就是说,在高拱入阁之前,张居正都不太可能入六部……毕竟,高拱不能容人的肚量是摆在那的。 但如果选择徐阶,自己将是从龙之臣,很可能因此直接被裕王拔入六部,能省去相当长的时间。 张居正脚步不停,心里各种盘算,这一步走出去,后果难料,至少,将会得罪高拱。 但不走这一步,将意味着和徐阶的分道扬镳,想想徐阶对随园的几次暗算以及严世蕃的死,张居正就心里直发凉……自己可没有随园那般能耐,一旦徐阶对自己下手,难道指望高拱、李默出手相救? 所以,徐阶的相召是有把握的,他知道张居正不敢不来,只要来了,必定和高拱决裂。 所以,在冯保密入张府之后,张居正立即下了决定,只携最信任的管家游七直奔西苑。 这条巷子张居正还算熟悉,走到尽头右拐就能看见西苑,冯保应该就在那儿等候。 就在这个时候,巷子的拐角处突然冒出大团的黑影,默不作声的将巷子堵得密不透风。 在前面引路的游七瞪大眼睛,借着月光看见前面几人腰间挂着的长刀,张口欲呼。 为首的汉子一个箭步上去,干脆利索的放倒了游七。 “诸位……”张居正迟疑的上前两步,心里猜测对面的是什么人,难道是景王府听到了消息? 对面的几条大汉默不作声,只将张居正围在当中。 张居正还在迟疑时,一个清亮耳熟的声音缓缓响起。 “今夜月明,正是赏月佳时,不意叔大兄亦有此雅兴。” 看着腰携宝剑,面若冷霜,缓步而来的钱渊,张居正如遭雷击,怎么会是钱渊?! 三更半夜在距离西苑只有一条街的地方堵住自己,怎么可能是巧合? 但他如何知晓西苑内情,难道他在西苑有眼线? 但冯保说的清清楚楚,除了他自己,谁都不可能出西苑,徐阶已经将知情人都控制住了! 的确,钱渊在西苑没有眼线,但他知道,嘉靖帝驾崩了,这是穿越者的专利。 嘉靖帝汞中毒多年,已然无力回天,徐阶升任内阁首辅,轮值西苑,而张居正入裕王府,又和高新郑交好。 这一切,让钱渊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不确定历史上的嘉靖帝何时驾崩,但他知道,历史上嘉靖帝驾崩,内阁首辅徐阶密召门生张居正入宫,两人执笔拟嘉靖帝遗诏。 这是历史上难得一见的遗诏,徐阶、张居正将嘉靖帝数十年的执政全都否定,说到底一句话,罪在己。 徐阶借此获得了空前的政治声望,张居正也借此一跃而为翰林学士兼礼部侍郎,一个月后就被召入内阁。 这也是高拱和徐阶、张居正矛盾爆发的导火索,仅仅一个月后,高拱和徐阶就正式开撕,最终前者先败后胜,后者先胜后败,而张居正隐忍多年,和冯保合谋,关键时刻驱逐高拱。 所以,穿越者钱渊只做了一件事,提前让人在张府到西苑、皇宫的路上或租或买下宅子,每夜监控。 钱渊也知道历史走向已经发生了太多的变化,前世的记忆未必能作准,他也只不过是布下闲子,并不指望收获。 如果嘉靖帝白天死了呢? 如果当夜不是徐阶轮值呢? 但没想到,历史也有其必然的一面,正是徐阶轮值西苑,正是嘉靖帝死在半夜,而半夜三更,冯保出西苑,入张居正府,后张居正携带管家穿街走巷,直向西苑。 消息在第一时间就被送到了随园,钱渊也第一时间断定,嘉靖帝驾崩,历史将再次重演……不,绝不可以! 不管是对试图获得声望,稳固权位的徐阶,还是对试图和高拱拉开关系,欲登上青云大道的张居正,都绝不可以! “让开。”张居正面色铁青,低吼道:“钱展才,你想作甚?!” “叔大兄,小弟是为你好啊。”钱渊叹道:“自杨介夫、桂子实、张茂恭、夏贵溪、严分宜、徐华亭……难道接着是高新郑和张江陵?” 张居正自然听得懂这句话,嘉靖帝以权术御下,内阁中始终保持是针锋相对的局面,徐阶斗倒了严嵩,难道日后轮到自己和高拱了吗? “叔大兄有经天纬地之才,如今才三十有五,高新郑已然年过五旬,何必如此急不可耐?” 张居正的声音有些沙哑,“你到底想作甚?” 钱渊轻声慢语,“只是想请叔大兄陪小弟赏月观景而已。” 周围的护卫早已经退开,将钱渊和张居正留在巷子里。 “展才,你我相识多年,何必如此苦苦相逼!”张居正眼圈都红了,不是被气得要哭,而是愤怒的想杀人。 历史上的张居正在忍这一点上颇得徐阶的真传,但这一世,多了个随园,多了个钱渊,这让张居正受到了太多的刺激。 第一次相见,那还是个夸夸其谈的少年郎,甚至还需要借助王民应为父兄复仇,甚至性情懒散,毫无上进心。 但等自己回京后,几乎每隔一段时间,都能听到对方的消息,嘉定大捷、崇德大捷,名扬东南,再之后入京组建随园,南下击倭,设市通商,俨然一方大员。 这让张居正失去了原本的耐心,他迫不及待的投入徐阶门下,迫不及待的娶了徐阶幼女为妻。 说到底,张居正对钱渊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观感,三分敬佩,两分投契,以及五分嫉妒。 如今,自己终于能借此一跃,却在关键时刻,被对方堵在路上……这让张居正如何不想杀人泄愤? 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这是张居正想说又没脸说的心里话。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三十一章 立场 呃,张居正有点高看自己了,在今天晚上,只要堵住了他入西苑的路,他就是个配角,无关紧要的配角……接下来的事儿多着呢,只不过人还没到齐而已。 当然了,在未来的日子里,高拱和张居正的相处,很大程度上会因为今天晚上张居正到底有没有入西苑来决定。 不得不说,张居正真的非常聪明,是个能知微见著的人,在看到不可能进西苑的时候,他不顾被掳去的游七,回身想走……结果,他看见依旧堵在巷子里的钱家护卫。 张居正立即明白过来了,脸色阴沉得要滴水,咬牙切齿低声骂道:“钱展才你个王八蛋!” “叔大兄可不要恶语伤人,小弟也是为你好。”钱渊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浓,随口道:“三更半夜,好友聚众赏月,叔大兄为何要走?” 张居正都被气笑了,谁跟你是好友,还三更半夜在小巷子里赏月,抬头都看不见月亮了好不好! 这是钱渊小小的心思,张居正入西苑,必定会和高拱决裂,但如果张居正选择不入西苑,也必定和徐阶分道扬镳。 钱渊是真的希望看到张居正和徐阶闹翻……看看,不是我一个女婿和徐家闹翻吧? 现在大家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了吧? 更重要的是,如果张居正和徐阶闹翻……因为后者的肚量以及睚眦必报的性情,前者只能选择帮助高拱、李默甚至随园,驱逐徐阶。 这是挺好玩的一件事……微笑的钱渊在心里如此想,反正还要等人,拿张居正逗逗乐子也好。 而张居正一眼就看穿了钱渊的险恶用心,如果说今晚自己没有去西苑,但也没有去裕王府或高家,那勉强还说得过去……但如果今晚和裕王、高新郑一起入西苑,岳父吃了自己的心都有! 钱渊都快堵在西苑门口了,要说高新郑还被蒙在鼓里,张居正打死都不信。 “咳咳。” 听见咳嗽声,钱渊侧身转头,笑道:“确凿无疑?” “确凿无疑。”徐渭踱步过来,“裕王殿下亲耳聆听。” 钱渊点点头,“来了?” “还没有,不过彭峰派人送了口信过来,高新郑已抵裕王府,护卫队并王府侍卫共计百人。”徐渭踱步过来,轻声道:“倒是有他人撞上来了。” “嗯?” “司礼监秉笔太监冯保。”徐渭的视线在张居正身上打了个转,“他是先去了张府,然后绕行去裕王府,适才在西苑外等候……等不到人,寻了过来。” 钱渊无所谓的笑了笑,“扣下来就是……高新郑最恨宦官弄权,偏偏冯保这厮心思机巧,拼了命要往上爬。” 徐渭嗯了声,“李时言、吴阁老都已经得知消息,准备径直来西苑,吕阁老据说重病卧床不起……” 钱渊忍不住扑哧一笑,吕本那厮胆子也太小了点,不过也是,嘉靖帝驾崩,接下来徐阶和李默、高拱之间的政争堪比前十年分宜、华亭之争。 人群中分出一条路,两个护卫正将面色惨白的冯保夹在当中,这厮瞪大眼睛看见巷子里的钱渊和张居正、徐渭三人,脸色大变,张口欲叫……梁生手快,随手将一块破布塞进冯保的嘴里。 “冯保无关紧要。”钱渊眯着眼轻声道:“裕王殿下、高新郑、李时言将至,叔大兄可想好了?” 张居正面沉如水,心思急转……面前这个王八蛋是铁了心要掀桌子,自己要做白眼狼,非要我也跟着学! 不对,他钱渊从头到尾可没受过徐阶的恩惠,算不上白眼狼……但自己可是受岳父提携,才能从一介无名无望的翰林直升右春坊右渝德兼国子监司业,倒是更符合白眼狼这个标准。 钱渊不再理会张居正了,反正无论对方做什么选择,对今夜都不会有什么影响……以后的影响,徐阶那种肚量,怎么可能原谅张居正这个女婿,到时候,张居正就算再恨自己,也不得不靠向高拱或者随园。 说到底,今夜将张居正堵在巷子里,就意味着张居正的立场会发生改变,从原本靠向徐阶,到彻底靠向裕王府,和高拱、随园站在一个立场上。 就算徐阶肯原谅张居正,但后者敢信吗? 三年前背叛徐阶的吏科都给事中最终病死狱中,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而去年,都被赶出京城的严世蕃半路被劫杀……论睚眦必报的名声,徐阶如今稳稳压了钱渊一头呢。 被堵住嘴巴的冯保身子都在颤抖,最早他看到持刀的大汉,还突发奇想以为是景王得知消息要闯入西苑,等看到钱渊、徐渭的时候,诧异对方怎么会知道消息……直到他看见张居正。 冯保睚眦欲裂啊,徐阶,你是什么眼光? 徐阶膝下一共就出嫁了一个女儿,一个孙女,结果一个女婿,一个孙女婿,都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而且还是勾搭到一起的白眼狼! 虽然看不见冯保愤慨的眼神,但张居正也知道这厮会怎么想……冯保出了西苑就直奔张府,出了张府就去了裕王府,按理来说,不会有其他人知道消息。 事实上,张居正到现在也不知道,钱渊是怎么知道消息的。 而钱渊在心里暗叹,还好自己多留了个心眼,在张府附近布下眼线,不然还真可能被徐阶翻盘。 巷子里一片沉默,有急促的脚步声渐渐响起,最先出现的是腰间佩刀的十余名钱家护卫,之后是高拱陪伴的裕王。 “展才,文长。”裕王面容悲痛,语气确颇为雀跃……熬了这么多年,终于熬出头了! 高拱眯着眼看着张居正,“叔大也来了。” 张居正行了一礼想说什么,高拱却转头问:“冯保才离王府,彭峰即率护卫赶至,展才哪来的消息?” 钱渊还没来得及说话,那边张居正已经昂首直言。 “殿下,司礼监秉笔太监冯保出西苑,先至张府,欲召臣入西苑,此事诡异,冯保赶往裕王府,臣告知随园,使展才以护卫护佑殿下,请中玄公陪伴殿下一共入西苑。” 大是诧异的高拱脸上满是赞赏之色,钱渊还能勉强保持镇定,一旁的徐渭脸上的鄙夷都快满出来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三十二章 默契 史书上都说张居正是徐阶的学生,都说是徐阶一手培养出张居正&amp;amp;……史书也不完全都是在扯淡啊! 历史上的张居正学到了徐阶的隐忍,入阁熬了六年多,熬到隆庆帝驾崩,找到机会一击致命;也学到了徐阶的狠,高拱的下场不比严嵩好太多。 钱渊斜着眼睛打量着张居正,这一世魔改了的张居正学到了徐阶的不要脸。 明明是被我堵在巷子里,现在摇身一变成了主动通风报信的大功臣……这是要脸的人做得出来的事? 偏偏钱渊还没办法反驳,人家张居正都已经选好立场了,自己总不能跳出来戳穿……然后高拱将张居正视为敌人,最终让徐阶讨到便宜? 不爽,很不爽,明明是自己神兵天降,力挽狂澜,说到底,是在打张居正的脸……结果被这厮顺着杆子往上爬了,把最大的一份功劳给吞下肚! 真不愧是史上留名的人物,脑子太好使了,可真不是省油的灯啊! 偏偏钱渊还不能说破,不然高拱说不定会多问一句……你钱展才如何知晓这等秘事,难不成在西苑里安插了眼线? 但这些情绪只在钱渊脑海中一闪而过,现在关键还是西苑,还是徐阶。 高拱注意到了嘴巴还被堵着的冯保,皱眉问了句。 “此僚欲东行。” 徐渭简单的一句话让众人情绪紧张起来,也让冯保尿了裤子……这厮拼命的呜呜呜求饶,可惜隐隐传来的尿骚味让众人都退避三舍,呃,张居正退的最远。 钱渊无语的看了眼徐渭,景王府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你何必给冯保扣这么大的黑锅? 扣住冯保,关键在于入西苑,不然这么多人进不去就搞笑了……在徐阶的计划中,先召张居正入西苑一同拟遗诏,然后同黄锦一起迎裕王入主。 而冯保留在西苑门口就是在等张居正的,结果人没等到,自己被扣住了。 没等多久,李默和吴山联袂而至,神色肃穆紧张,先向裕王行礼。 深吸了口气,钱渊扬声道:“尚不知西苑形势……” “废话无需多说。”李默到什么时候都是这德性,转头四顾道:“尽皆钱家护卫,为首护佑殿下安危。” 裕王勉强笑了笑,眼角余光扫见钱渊腰间挂着的长剑,“展才,今夜你来主持,若是……可当机立断。” 众人都清楚裕王这句话隐藏的含义,现在嘉靖帝是驾崩了,但景王还在京中,甚至距离这儿并不远,再加上徐渭适才随口给冯保扣的帽子,裕王这是在说……若有夺嫡之争,不可手软。 钱渊不再客气,转头道:“梁生,带着那厮去叫门。” “周泽,留十人给你,守住西苑入口。” “石斋公领先而行,王义率十人护卫。” “彭峰,你领十人不可稍离殿下左右。” 李默细细看去,随着钱渊简短而快速的指派,七八十个护卫有条不紊的分别排列成队,行动迅速,默无声息。 “咯吱。” 沉重的大门被推开一条缝,门内的几个太监还未反应过来,两个护卫合身撞上去,将大门撞开,顺带将开门的太监撞翻。 在十余护卫的环绕下,李默、吴山大步入内,绕过门口的几幢建筑,一眼瞧见远处的万寿宫正灯火通明。 钱渊、高拱、裕王、徐渭、张居正紧随其后,前后近半百护卫环绕。 一行人行动迅速,很快赶到万寿宫外,数十锦衣卫正诧异间,见到裕王,立即在李默、高拱的呵斥下让开道路。 “殿下。”脸上仍有泪痕的黄锦迎了出来,跪在地上,“殿下,山陵崩……” “父皇,父皇……”裕王双眼有些空洞,那位御宇内近四十年,自己一年都未必能见一次的父皇真的死了……一想到这些年的憋屈,一想到景王的被宠,怨恨从心底冒出,言语间竟然带上了几丝喜意。 “殿下,殿下?”高拱有点急了,你老子死了……好吧,虽然这是好事,对谁都是好事,但你是儿子,不能笑,只能哭啊! 一旁的钱渊也有点急了,伸手扶住裕王,嘴里劝道:“殿下节哀……” 裕王终于哇一声哭出来了,眼泪滚滚而下,他也知道得哭……但真的饿哭不出来,还好钱渊在一旁,不过这厮下手太狠了点! 众人都松了口气,总算是糊弄过去了。 “还请黄公公引路。”钱渊上前两步,低声道:“华亭在哪儿?” 黄锦本就诧异说好了等遗诏拟好,一起去裕王府迎接,怎么突然都入西苑了……听到这话,抬头看见钱渊带着冷意的眼神,不禁打了个寒颤。 侧耳听了几句,钱渊冷笑了声,回头交代了几句,拉过李默、高拱,低声道:“绝无遗诏。” 高拱还没明白过来,但李默精神一振,转头看向黄锦,“果真?” 黄锦哑口无言,不知道该说什么……难道不应该是有遗诏才对吗? 有遗诏,裕王殿下才能名正言顺的登基,毕竟如今是没有东宫太子的,而景王还在京城。 各人的立场不同,决定了他们看待遗诏的不同的态度。 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裕王继位是百分百的,而遗诏很大程度上将是从龙之功的政治资产。 路上钱渊已经和李默影影绰绰的透露了,陛下可能未留下遗诏。 这是一笔能分润的政治资产,怎么样分润都可以,但唯独不能让徐阶独占……严世蕃之死前车可鉴,李默如何能够容忍? 即使高拱也无法容忍,自己熬了这么多年,终于媳妇熬成婆,最终却要被徐阶抢走最大的一块蛋糕? 钱渊轻声道:“数十年间,朝局混乱,正等殿下登基,拨乱反正,澄清宇内。” 这句话一出,裕王、黄锦还懵懵懂懂,而李默和高拱都脸色一变,齐声低低道:“绝无遗诏!” 毫无疑问,这两人都听懂了钱渊这句话,三人视线对撞,希望尽快行新政的高拱,与徐阶是死敌的李默,以及和徐阶自己闹了两三年的钱渊之间,有了说不定道不明的默契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一百五十七章 交易(续) 夜色渐渐褪去,油灯不知何时已经熄灭,透过窗户隐隐能看见天边微微透白。 屋内两人都很久没说话了,赵文华隐秘的偷眼窥探见钱渊脸上的黯然神伤,在心里感慨万千,很多年前,自己也曾经有过类似的经历。 一夜聚精会神的苦思冥想,钱渊早已口干舌燥,他声音沙哑的打破沉默,“张经、李天宠皆去,胡宗宪” “还不知道他能不能担当重任”赵文华小声问“展才,你觉得呢” 钱渊避而不答,继续问道“卢镗、俞大猷、汤克宽” “不会涉及武将。”赵文华给出了保证。 “还有吴百朋。” “浙江巡按”赵文华犹豫了下,“浙江巡按是有直奏之权的。” “保下他,他懂和光同尘。”钱渊坚持。 “我尽量。” “最重要一点。”钱渊疲惫的手撑桌案站起,“谗毙张经、李天宠,逼退聂双江,你有没有想过,东南战局很可能一发而不可收拾” 不等赵文华反驳,钱渊挥挥手道“徐海虽然势大,但比起汪直差的太远,如今五峰船主在日本自称徽王,其手下直属海盗多达数万。” “所以,张经、李天宠可去,但必须留下狼土兵,至少要留下田洲狼兵。” “那我试试。”黑暗中的赵文华深深看了眼钱渊,听到如此内幕,遭遇如此剧变,这个松江秀才却将心思放在这些地方,真不愧是让聂双江力保的人物。 钱渊拾起苗刀,缓缓挂在腰侧,“今晚冒犯,还望梅村公海涵。” “等等。”赵文华迟疑了会儿,很快神情坚定下来,几步迈过来,“展才,日后还望你能开脱一二。” “梅村公说笑了,在下区区秀才” “没有说笑,能得诸公看重,能让双江力保,通晓军略,理政高超,心思深沉。” “只看你今日持刀直入。”赵文华斩钉截铁道“十年之后,展才必是朝中栋梁。” 钱渊转过身,歪着头打量着这位和后世评价颇有不同的赵文华,“梅村公贵为工部右侍郎,又有严分宜为后盾,何至于此” “上了船,身不由己啊。”赵文华长叹一声,“如今严阁老七十有四,还能撑几年 东楼兄虽然聪明绝顶,通晓时务,但毕竟不历科场,最多也止步侍郎。 徐华亭为人阴狠,赵某人不能不多想几日。” 钱渊倒是记得这位的下场,因为贪污被嘉靖下令拿办,罢官归乡途中暴毙而亡,据说揉肚子把自己给揉死了。 看钱渊不说话,赵文华咬着牙低声说“和严党无关,只是你我约定。” “为兄身为严党,日后展才入朝,也能替贤弟解些小小烦恼不是” 赵文华都快五十岁了,口口声声为兄、贤弟,还真够拉的下脸。 钱渊还是没说话,眼中透出丝丝幽光,在情绪缓缓褪去之后,他仔细考量利害得失。 赵文华算得上是严嵩心腹,官至工部右侍郎,记得后来还担任过工部尚,最重要的是他后面几年内将是东南战局的实际掌权者,这是一枚很不错,很有用的棋子。 但严党的名声太差,特别是在士林中的名声太差,沾上日后只怕少不了麻烦,说不定还会和徐阶怼上。 想了又想,钱渊轻声道“王江泾一战,客兵大都难以抵挡,唯有田洲狼兵勇猛不畏死,但缺乏补给。” “包在为兄身上”赵文华精神一振,“回头让胡汝贞来办。” 赵文华知道有戏,自己判断的没错,对面这松江秀才是个很实际的人。 钱渊记得很清楚,张经被逮捕入京,瓦老夫人带着田洲狼兵回了广西,之后倭寇再次入寇,东南沿海局势大坏,胡宗宪都险些战死。 如果能保证补给和赏银,钱渊会尝试让瓦老夫人留下,在那支戚家军之前,田洲狼兵是东南最有战斗力的军队。 钱渊眯着眼试探道“游击将军戚继光有将才。” “立即提拔”赵文华笑道“为兄信得过展才的眼力。” 钱渊早就后悔写信给张居正提到戚继光了,这位名将来到浙江后几乎没有用武之地,分配的杭州前卫兵丁堪称老爷兵,而且也不受屠大山、张经等人的重视。 “卢斌正在训练新兵,戚继光也想招募一批新兵。” “没问题,本来就有这计划。”赵文华立即点头答应,“李天宠滚蛋之后,为兄会推荐胡汝贞接任浙江巡抚,到时候全都交给他。” “双江公”钱渊得寸进尺。 “贤弟,这事儿为兄无能为力。”赵文华苦笑道“不过双江公德高望重,也不是贪恋权位的人,应该会主动辞官归乡。” 钱渊沉默半响后点点头,这些事的处置权只在严嵩、徐阶、严世蕃几个人手中,赵文华并没有撒谎。 缓步走到桌边,钱渊拿过一张纸,提笔写下一首诗。 赵文华低头细看,两眼放光,连连点头念道“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材。” “好一首绝句” 赵文华也是翰林出身,自然看得懂隐藏在诗文下的深意。 万马齐喑不仅仅寓意东南战局,也寓意如今一片混乱的朝局。 不管是东南还是京中,都需要大量人才来拨乱反正。 “展才以通晓军政、经世济用闻名,没想到还有这等诗才,不比杨升庵稍差” 杨慎被贬云南,几十年来博览群,被后世誉为“明代三大才子”之首,在如今也名望极高。 赵文华细细打量钱渊,心里有点打鼓,他不确定对方诗中的“天公”到底指的是谁 是今上嘉靖 是景王 或者是裕王 没有问对方有没有记牢,钱渊直接将纸张缓缓撕碎,“日后如若有要紧事,会带着这首诗来。” “好。”赵文华不禁嘴角抽搐了下,这首诗说不上多惊世骇俗,但也远在及格线以上,却只是做联络所用。 “咯吱。” 钱渊推门走出房,带着潮湿水气的寒意扑面而来,让他不禁精神一振。 “展才,现在去哪儿”赵文华追出来问。 钱渊不管不顾径直离去,四五十个护卫将其围在中间,一伙儿骑着马向西疾驰而去。div 脸谱下的大明 htmlbook78988index.html 还在找&quot;脸谱下的大明&quot;免费小说?</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一百六十三章 虚报战功? 金山前线正打的如火如荼,徐海拼了老命狂冲猛打,田洲狼兵渐渐有不支之像,好在俞大猷率兵赶到堵住了缺口。 如今徐海被围困在被他一把火烧的干干净净的金山卫所原址,距离海岸线十几里路,始终无法突围。 理论上,前线战事顺利,后防理应气氛融洽,但陶宅镇至少今天的陶宅镇陷入一片古怪氛围中。 距离陶宅镇七八里外的小村落中,钱渊在心里盘算张经还有多少时间,徐海是不是能够被擒杀 如果徐海死了,按照历史进程如果自己看的历史籍没有又扯个弥天大谎的话,在汪直被诱杀之前,东南沿海将有一小段平静的时光。 “钱兄弟,你不去”二把刀大大咧咧的走过来,手中还拎着一直瘦不吧唧的野兔。 “不知道我被双江公赶出来的”钱渊翻了个白眼,“张总督能让我进总督府的大门不可能” 二把刀丢下野兔,一脚踩上去,刚翻身要逃的野兔被踩得一命呜呼,“双江公当时为什么” 话还没说完,二把刀就在钱渊逼视的眼神下闭了嘴。 但钱渊能让二把刀闭嘴,却不能让如今总督府大堂内的众人闭嘴。 堂内坐着的要么是手掌重兵的将领,要么是松江府本地的官员,再要么是在东南抗倭中分量不轻的文武官员。 总督大人端着架子还没出来,众人自然要找些话题聊聊,于是,那个至今还和张经怼着谁都没退一步的松江秀才成为了话题中心。 李天宠有点心糟,他是跟张经跟的最紧的官员,也差不多是大堂内仅有的和钱渊没有正式打过交道的官员。 “三岁看到老,七八岁的时候,华亭县人都说钱展才有鹤滩公遗风。”胡宗宪脸色肃穆,嘴唇微启动,“他那性子对着倭寇都不退一步,对上总督大人就会退” “老僵在这儿也不是事儿啊。”吴百朋苦恼的叹了口气,“永顺州那些狼兵至今还被扣在他手上” “那倒没事儿,我看过一次,好吃好喝招待着呢虽然名义上是展才说不能虐待俘虏,但也没人专门做牢饭,估摸着赶都赶不走。” 胡宗宪随口解释着,眼角余光瞄着李天宠,这位在升任浙江巡抚前不过是徐州兵备道副使,不管是从官职前景上还是实际权力都不比自己这个前湖广巡按强。 胡宗宪不指望一步升天,目前他最有可能取代的,就是李天宠。 和两位文官不同,俞大猷、卢镗两位东南名将先讨论的是战局,之前跟着张经到陶宅镇的苏州同知任环已经领兵回援常州府,如今倭寇在丹阳那边闹得正欢。 任环加上应天巡抚曹邦辅不说能剿灭这股倭寇,至少驱赶是没问题的,毕竟大部分倭寇已经离海。 倒是苏州府、嘉兴府、湖州府境内还有不少倭寇四处劫掠,这几地的文武官员、士绅的求救信、告状信漫天飞舞,奈何张经铁了心要先擒杀徐海。 很难说张经的做法是对还是错至少目前卢镗、俞大猷没有这样的判断能力。 之后两人才聊起钱渊,这个能将他们联系到一起,甚至让他们关系融洽的传奇人物。 其实卢镗和俞大猷不熟,一点都不熟,前者跟着朱纨绞杀双屿寇巢,虽然朱纨请求调任俞大猷,但当时的两广总督欧阳进德没放人。 直到嘉靖三十一年,俞大猷才调任宁绍台参将,当时的卢镗还蹲监狱呢。 但如今有钱渊这个纽带,俞大猷和卢镗迅速熟悉起来,毕竟两人都是欠了那厮大笔大笔人情的。 “是啊,其实嘉兴府谁不知道崇德一战,俞某人身受重伤,前靠卢游击英勇奋战,后靠钱展才掌控大局。”俞大猷坦然道“实是天下少见的少年英杰。” “更值得一赞的还是其气节。”卢镗沉声道“嘉定一战,关键时刻两次率兵出城;崇德一战,城头血战亦不退缩;杭州遇袭,临平山一战尽显胆气。” “哈哈哈”周围响起一片善意的嘲笑声,如今谁都知道那股倭寇是如何被俘虏的。 “说起来实是惭愧的很。”俞大猷笑道“这几年间,从嘉定到崇德再到杭州临平山,死在展才手上的倭寇只怕比我还要多。” “是啊,嘉定大捷斩杀倭寇数百,崇德一战斩杀倭寇千余,临平山俘虏了四百多” 周围的笑声夹杂着一丝敬佩,一丝苦涩。 这时候一个略显尖锐的声音响起。 “还没算华亭一战呢,率护卫百人击溃百余倭寇,自身不损一人,斩杀倭寇三十有余,这可是大功。” 周围都安静下来了。 李天宠嘲讽的继续说“可惜双江公不识货,居然将如此功臣赶走” 俞大猷、卢镗虽然都心中忿忿但都不敢说话,毕竟自己是武将,人家是文官;而胡宗宪、吴百朋两人虽然都是文官,但也都是浙江官员,一时也没反驳这位浙江巡抚。 “中丞大人的意思是”起身的是苏松海防道佥事兼吴淞副总兵董邦政,这位即是文官也算武将的特殊人物拱手问道“钱展才虚报战功被双江公训责驱逐” 董振邦可不归浙江巡抚管,偏偏这位看起来温文儒雅,却是个倔强性子,见到不平事,心中就不平。 李天宠冷然反问“这事都传遍江南江北,难道不是” 钱渊因为虚报战功被聂豹驱逐的消息早就传开了,各种稀奇古怪的版本都有,但有一点,大部分人都认为不折损一人斩杀三十多倭寇是不可能的。 坐在角落处的侯继高面色通红如血,攥着拳头正准备站起来,突然一个洪亮的声音在门口处响起。 “谁说双江公因钱展才虚报战功将其驱逐的” “狗屁” 身着红色战袍,头发依稀花白,腰间斜跨两柄苗刀的瓦老夫人大踏步迈过门槛,眉间带着勃发怒气,口中毫不客气的训斥。 “当时老身就在当场,双江公何时责备钱展才虚报战功” 角落处的侯继高霍然起身,拱手道“那一战就在华亭县城门外,不仅是末将,华亭县数百兵丁、百姓都亲眼目睹” 吴百朋起身打圆场道“中丞大人,钱展才是华亭县出了名的少年才子,十六岁为松江案首,还没中举人就虚报战功只怕是谣传。” 一旁的董振邦也劝了几句,看到有人在前面,卢镗、俞大猷也多多少少说了几句,不过最厉害的还是性情暴烈直爽的瓦老夫人。 “听说总有这种事,有人在前奋战,有人在后拖后腿” 啧啧,瓦老夫人这句话就差没说人家钱渊是岳飞,你李天宠是秦桧了 李天宠白皙的脸庞变得黑如锅底,一旁端坐着慢悠悠茶的胡宗宪心里不由赞了句钱展才还真够可以的,还没出面呢,这位浙江巡抚已经被怼的颜面大丢了。div 脸谱下的大明 htmlbook78988index.html 还在找&quot;脸谱下的大明&quot;免费小说?</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一百六十五章 相送(上) 这段日子人喊马嘶的陶宅镇异常的安静,虽然堂内诸将都没有起身相送,但街道两旁的兵丁都默默注视着阑珊而行的张经。 自调任浙直总督以来,张经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下军营视察训练,这让他在普通士卒中拥有不低的名望。 当然了,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阻拦。 向来挺直的脊梁微微佝偻,向来炯炯有神的双眼带着黯然,向来红彤彤的脸色显得灰败,脑后的白发在空中飘舞,张经强忍着不向两旁看去,径直走出小镇。 浙江锦衣卫千户周宏正松了口气,虽然知道张经绝不敢干出格的事,但下面的兵丁万一遭人煽动,自个儿就是三头六臂也得埋在这儿。 往东走了五六里路,官道旁停着两辆马车,周宏正吹了个口哨,马夫驱车赶了过来。 张经木然的一掀门帘就要进去,冷不丁听见旁边锦衣卫小校低声道“那是谁” 周宏正、张经都转头看去,不远处官道旁有一座歇脚的小亭,一位青衫生左手持卷,右手拾茶盏,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一名身材高大的侍卫在一旁垂手肃立。 应该只是个路人这个念头刚刚出现在周宏正脑海中,那生已经放下卷,转头看来,右手茶盏微微上抬。 周宏正失笑道“难道飞鱼服、绣春刀还不够明显” 一看就知道是个读人,就算只喜欢琴棋画决意出仕,但至少应该知道锦衣卫的名号。 “嘿嘿,也不怪他”张经脸色愈发灰败,“也不怪他” “什么”一旁的锦衣卫小校忍不住问。 “不怪他落井下石” 似乎浑身的力气都已经被抽走,张经颤颤巍巍的缓缓迈步走过去,周宏正皱着眉头没有阻拦但手不自觉的摁在刀柄上。 “半洲公。”钱渊起身施礼,取过茶盏斟了两杯茶,笑着看向周宏正,“这位锦衣使者,还望许钱某人送别半洲公。” 周宏正立即反应过来了,前些日大名鼎鼎的松江秀才钱展才和总督张经怼上,这消息只在松江府、苏州府高层中流传,但锦衣卫自然是不会漏过的。 也难怪张经说不怪他落井下石,周宏正犹豫片刻往后退了半步,倒不是他有心成全,而是锦衣卫指挥使陆炳几次派信使过来都和钱渊有关。 “你这秀才倒是胆大。”一旁的锦衣卫小校撇撇嘴,“家中长辈没人教你” 钱渊微微一笑却没有说话。 举起茶盏的张经哼了声,“东南何人不知钱展才的胆气” “为势所迫而已,说不上什么胆气。”钱渊温和笑道“钱某人惜命怕死,自然要准备万全。” 周宏正眉头一挑,转头看见亭子外不远处的草丛中隐隐有人迹出没。 “嘀”杨文拿出哨子用力一吹。 草丛中、小树林里、一旁的小山坡上立即闪出五六十人,或手持长枪、狼牙筅,或腰间佩刀,手拿弓箭,隐隐将亭子包围在中间。 三个锦衣卫慌张的拔刀在手,四处张望。 张经叹了口气,“还是不动手的好,两个月前,百余钱家护卫对峙百余倭寇,不损一人,斩杀三十余倭寇。” “不都说我谎报军功吗” “嘿嘿,几十个护卫将两百多狼土兵打的哭爹喊娘”张经摇头道“别人或许存疑,但老夫知道,这一定是真的。” “眼见就要过年了,明前龙井早就没了,就算有半洲公也未必肯喝。”钱渊又斟了杯茶,“这是松萝茶,配上吴淞江水,还请半洲公不要嫌弃。” 周宏正无语的靠在柱子上,挥手让三个手下退下,好奇的打量着钱渊,看这模样不像是来落井下石的。 张经愣愣的盯着面前的青年,半响后才迟疑拿起茶盏一饮而尽。 “半州公正德十二年进士,平定瑶民叛乱,抚定安南,平息思恩九土司及琼州黎民叛乱,总督两广军务。” 钱渊悠悠道“当今朝野上下,文臣领军,无出其右者。” 张经的脸色有些惨白,但嘴角却不自觉勾起一丝弧度,似乎又回到了那些统领大军、意气风发的岁月中。 很快,张经回过神,凝神看向钱渊,原以为这位松江秀才是来落井下石的,没想到 虽然也理解那些一言不发的部下、同僚,但在沉默中走出陶宅镇的张经内心深处难免落寞。 突遭大变后的张经终于恢复几分精神,在心里盘算钱渊到底想说些什么。 “但自调任浙直总督以来,半州公整理军务,对上对下都失之以刚,令人大失所望。” 钱渊话题一转,双眼直视张经,缓声道“你从来没想过双江公为什么会主动南下督战,也从来没有信任过双江公的秉性我知道,虽然你们同为正德十二年进士,被视为同党” “但你们并不是同党。” 一旁的周宏正听得糊里糊涂,张经的嘴唇在微微哆嗦,他自然是听懂了的。 聂豹主动南下督战很大程度在于赵文华,在他的计划中,张经不应该也不能和赵文华直接对峙,而已聂豹的身份是能稳稳压制得住赵文华的。 虽然聂豹是督战苏松两府,但并不是不能去浙江杭州。 但半年前聂豹刚刚抵达苏州,张经立即北上相聚,婉转的拒绝了聂豹前往杭州。 为了不影响大局,聂豹无奈之下才选择了去松江,之后不希望发生的事总是会一一出现。 赵文华希望能在这场大战中突显存在感,而张经刚烈如火的性格让他和赵文华公然撕破了脸。 “浙直总督是封疆大吏中权柄最重的,半州公虽然有这个资历,也有这样的才能,只可惜气量稍窄。” 钱渊的话尖锐直接毫不客气,“赵文华想行募兵制,所以总督衙门就拒绝。 双江公顾全大局,总督衙门就不管不顾松江近万兵马的粮草供给。 只因为永顺狼兵是你一手引援而来,所以你对其偏袒。” 周宏正咽了口唾沫,如浙直总督这样的大人物即使进了诏狱,锦衣卫除了陆炳之外,都不会有人如此尖酸刻薄的指责。 和搜集的资料一模一样,这个松江秀才真是舌厉如刃,脸色苍白的张经虽然坐在圆凳上,但身子摇摇欲坠,一副想将就木的模样。 就在此时,钱渊起身长揖一礼。 “钱某人身为华亭人氏,谢过半州公这半年殚精竭虑,扫灭倭寇。”div 脸谱下的大明 htmlbook78988index.html 还在找&quot;脸谱下的大明&quot;免费小说?</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一百六十六章 送别(下) 亭子里陷入一阵沉默,钱渊泰然自若的直起身,张经忍不住转头看了眼周宏正,虽然还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因为什么罪名被召回京都,但这松江秀才在锦衣卫面前如此大大咧咧,实在是出人意外。 依靠在柱子上的周宏正没有说话,只似笑非笑的看着钱渊。 锦衣卫消息灵通的很,他很清楚,王江泾大捷是朝中公认的,而张经的罪名和这场大捷并没有直接关系甚至从某个角度来说,正是王江泾大捷造就了张经如今的惨状。 钱渊没有停下,继续说“虽然诱敌深入其实是败笔,倭寇连败诸路官兵攻苏州城,之后又分兵劫掠常州府、通州府但是” 顿了顿,钱渊加重语气道“自嘉靖二十八年,倭寇侵袭东南沿海,从台州府、绍兴府、宁波府到松江府、苏州府、嘉兴府,卫所兵不堪战,往往遇敌则溃,生民涂炭,水深火热,万民哀嚎。” “王江泾大捷,实是自抗倭以来第一胜战。” “张经张廷彝这个名字,注定将在史册中留下印记。” 沉重的喘息声传来,张经苍白的脸庞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红晕,对他这个相对单纯的传统士大夫而言,生前立功,死后留名,这几乎算得上他终生最高的目标了。 一旁的周宏正用古怪的眼神打量着钱渊,这个松江秀才看似年轻,但绝不是个意气用事的人,今天突然现身送别,难道就是为了说这些恭维话 “但是,大捷之后,主帅易位,必然士气大落,客兵又不能久驻东南。” “徐海尚未被擒杀,汪直在日本占地自号徽王,麾下数万倭寇” “所以,倭寇复燃几乎不可避免。”钱渊轻声道“半洲公可有对策” 周宏正忍不住用力咳嗽两声,拜托,你钱展才当我这个浙江锦衣卫千户是死人啊 这些话难道不应该是窃窃私语 张经也敏锐的发现,钱渊坦然自若的在锦衣卫面前说起这些这厮今天的目的绝不单纯是来送别的,于是他闭上了嘴巴。 钱渊无所谓的耸耸肩,“半洲公任浙直总督,掌六省兵马,又调广西狼兵。” “虽然半洲公当年征战广西,多和土司交好,永顺、归顺、保靖狼兵无不唯半洲公马首是瞻” “但狼兵并不是半洲公的。” 这次不仅仅是周宏正,张经也听得懵懵懂懂。 “狼兵在东南沿海最富战力,王江泾一战也立下大功,但他们也劫掠百姓,骚扰村舍,甚至杀人越货,昨日传来消息,永顺州狼兵在嘉兴县外劫掠百姓,险些和浙西参将汤克宽火并。” 钱渊看了眼张经,又侧头瞥了眼周宏正,缓缓道“唯有瓦老夫人所率田洲狼兵,冲锋在前,断后在后,奋不顾身,死战倭寇,又军纪严明,秋毫无犯。” 将茶盏的残茶泼了,钱渊提起茶壶斟了两杯茶往前推了推,“倭寇复燃,客兵中唯有田洲狼兵能担此重任,还望半洲公明鉴。” 张经心里模模糊糊,但依稀听出了点意思,虽然至今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召回京都,但可以肯定,狼兵劫掠百姓很可能是罪状之一,更何况外人一向将狼兵视为自己最为倚重的客兵。 张经一倒,朝中诸公必然不会允许狼土兵还停留在东南沿海,说的更直接些,下一任浙直总督、浙江巡抚也不希望看到一支自己几乎无法掌控的部队。 这松江秀才的意思很简单,他希望张经能够保下这支田洲狼兵。 从小处说,有田洲狼兵在,松江府很可能安全系数大增,这对华亭人氏的钱渊很有好处。 从大处说,有田洲狼兵在,倭寇多少会有些忌惮,这会给下一任浙直总督留下整合军备的时间和空间。 从本质上来说,钱渊的请求是为公,不为私。 从手段上来说,钱渊之前的恭维只是铺垫。 所以,钱渊并不避讳浙江锦衣卫千户周宏正,他甚至希望后者将这番话报上去,那位身负奇才的陆炳想必是能看得清楚的。 长久的沉默后,张经抖着手拿起茶盏抿了口,低声道“朝中不会允许狼兵久驻东南。” “晚辈知道。” “募兵制势在必行,老夫原计划让俞大猷、卢镗在严州府招募新兵训练。” “但新兵短时间内难当大任,所以才需要田洲狼兵挡一阵。” “瓦氏肯” “晚辈去劝,如若补给、赏银都能到位,理应不难。”钱渊慢条斯理道“但首要的是,田洲狼兵和永顺、归顺等地狼兵是不同的。” 钱渊的意思很明显,必须让朝廷清楚,田洲狼兵是乖宝宝,不是永顺狼兵那种熊孩子而这些,朝廷很可能会直接采用张经的供词。 张经眼中透出复杂的神色,久久盯着钱渊的双眼,良久后拿起茶盏一饮而尽,起身叹道“小小秀才,尽早登科吧。” 看着张经缓缓起身离去,钱渊拱手行礼,这位老人虽然有着这样那样的缺点,虽然眼神不太好使,虽然气度狭窄,虽然一度骄横,但总归保持着一个传统士子的心性。 张经饮下这杯茶,这是无言的承诺,钱渊这一礼并不为过。 “真是有胆有识。”周宏正走进几步笑道。 “怎么说” “能在锦衣卫面前如此坦然的并不多,还琢磨着要透过锦衣卫往上递消息的人更是少之又少。”周宏正小声说。 毫无疑问,周宏正看穿了钱渊的心思,锦衣卫出动押送张经、李天宠回京,他们自然是下昭狱,那必定会过陆炳的手。 钱渊毫不避讳周宏正坦然直言,自然是希望他将这一切报上去,陆炳是朝中对嘉靖影响力最大的几个人之一。 其实这也是钱渊无奈之举,为了锁死聂豹的入阁之路,徐阶、严嵩一起出手对付张经,而陆炳是唯一的选择。 真希望史上陆炳“折节士大夫,未尝构陷一人”的评价不太离谱。 钱渊没有解释什么,微微侧头,视线落在石桌上。 正要离开的周宏正哈哈一笑,迈步过去拿起茶盏一饮而尽,擦擦嘴角道“本官是浙江人。” 看着两辆马车离去的背影,钱渊在心里久久叹息,仅仅半年,张经和历史上一样离去,接下来应该就是胡宗宪的时代了,他能够担当重任吗div 脸谱下的大明 htmlbook78988index.html 还在找&quot;脸谱下的大明&quot;免费小说?</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零二章 交易 七月二十一日。 淅淅沥沥的小雨洒遍金陵城,站在文德桥上放眼望去,视线所及之处像是笼上一层雾。 钱渊前世来南京次数很多,印象中这座城市虽然庞大但却杂乱,没有上海那般风流,没有苏杭那般秀气。 但在这个时代,沿海商业大潮促使苏杭加快了节奏,像是匆匆的都市白领,反倒是南京像个慵懒画眉的古装仕女。 “渊哥儿”一旁的何良俊有些无语,咱们是来江南贡院,不是去旧院珠市。 一方是考场,另一方是楚馆,以秦淮河为分界线,而钱渊脚下的文德桥正是连同两地最重要的一座桥。 钱渊倒是没什么不好意思,他前世刚下海的时候经常来南京,那时候囊中羞涩经常来夫子庙新街口去不起。 抬步下桥径直去了江南贡院,一旁的引路者是翰林苑里的杂役,脸上不免鄙夷,倒是做的好功夫,脸都不红。 何良俊送到门口就没进去了,钱渊入了院进了大堂找了个角落猫着,侧耳细听,堂内二三十人大都是徽州府、宁国府的秀才,也有几个苏州府、通州府的,松江人氏只有他一人。 基本上所有人都三三两两聚集,唯独钱渊一人,一个中年文士犹豫片刻缓步走过来,拱手道“可是华亭钱展才” “正是。”消瘦的钱渊拱拱手,“阁下是” “宁国府南陵县生员关宏。”中年人自我介绍后又问“听闻操江提督史大人于太平府兵败,是钱朋友率兵出击击溃倭寇” “这股倭寇几个月来横行徽州、宁国,几千官兵束手无策,钱朋友真乃大才。” 钱渊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周围人先是一静,随后喳喳讨论声猛然高起。 “关朋友想问什么” 关宏笑了笑,高声道“只是听闻,百余倭寇横行,钱朋友也在其中” “不会吧,钱展才是华亭人。”一个苏州秀才反驳。 来自徽州的生员立即道“但他叔父是徽州通判,早在年初他就在徽州府了,有可能啊。” “南陵县丞陈一道率兵杀倭,父子皆战死。”关宏明显是有备而来,“幸存兵丁曾言,见过钱朋友为受伤倭寇裹伤,不知可有此事” 钱渊冷冷一笑,转过头去不再搭理,何止为倭寇裹伤,我都是他们的后勤主任 自己被倭寇裹挟,这件事虽然不是什么机密,但也不是普通秀才能知晓的,这个关宏是什么来头。 嘈杂的讨论声越来越响,七嘴八舌的言语中多有嘲讽,甚至一个家人死在倭寇手中的宁国府秀才撸起袖子扑上来要打人。 “生员妄议大事,成何体统” 厉喝声在正门处响起。 此人身穿官袍,肤色白皙,身材高大,双目有神。 “拜见大宗师。”众人纷纷行礼。 这位就是今年南直隶的提学官,南京都察院御史吉澄。 各省的提学官大都是按察副使兼任,唯独南北直隶不同,都是从都察院当年抽调御史任提学官。 对于秀才来说,提学官具有极强的威慑力,不仅仅能决定秀才到举人,还能决定秀才到百姓,明朝后期江南之地秀才就是祸害,唯独提学官能稍稍压制。 不过今年南直隶提学官吉澄有点惨,从去年开始在各地召集生员科考选拔今年八月乡试名额,其他地方还算顺利,但松江、通州、苏州各地倭寇横行,吉澄很是冒了点险。 之后又是倭寇在徽州府、宁国府闹了一通,不少生员都没胆子外出参加科考,于是都察院才决定延期举行录遗,这才让钱渊赶上了末班车。 比起正式的科考,录遗的流程相对来说很简单,题目也就三道大题。 静了静心,钱渊一边看题,一边磨墨,文房四宝还是前几日临时去采买的。 三道大题都是正题,没有截搭,更没有无情搭。 先在肚子里大致勾勒,然后在草稿上打腹稿,慢慢雕琢成型,没办法,钱渊实在没有别人一气呵成的能耐。 一直熬到都有人交卷了,钱渊才开始正式誊写,而提学官吉澄那边都已经开始批卷了。 参加录遗考试的考生不多,满打满算也就四五十人,吉澄的工作相对来说比较轻松,一边茶,一边持笔点评,选中的画个○,不中意的画个三角形。 渐渐的,考生越来越少,大多数人都失望而归。 毕竟参加科考的考生人数多,考官看个破题、承题心里大致就有数了,但录遗考生少,考官有时间细看。 吉澄摇摇头,在考卷上画了个三角形,将毛笔搁下,往下看了看,堂内只剩一个考生了。 钱渊甩了甩手,这几个月总握刀持枪,拿起毛笔倒是有点不太习惯,到现在也才誊抄了两题。 正准备继续的时候,突然觉得身边光线一暗,钱渊转头看去,提学官正在一旁,视线落在考卷上。 “继续吧。”吉澄脸上没什么表情,口吻倒是温和的很,“录遗考试一天,时间倒充裕的很。” 钱渊眼角余光扫了扫,堂内已经是空荡荡的了,虽然知道自己八股写的只能算是一般,这几个月又没备考,过这一关难度不小,但他并不打算放弃,总归要尽全力才好。 缓缓回到座位上坐下,吉澄投向唯一考生的眼神中带着赞赏之意。 考生只剩一人,但此子仍然不紧不慢,从容不迫,其他的不说,光是这份定力就很让人意外了。 光线越来越暗,就在仆役准备点灯的时候,钱渊终于交卷了。 吉澄掌开考卷细看,破题勉强过关,承题还算有些新意,起讲、入题尤为出色,不过后股、束股有些漏洞。 看了眼案下平静的钱渊,吉澄再大致浏览了一遍,确定没有犯讳之处,才提笔画了个○,“八月初九,没几天了,好生准备吧。” “谢大宗师提点。”钱渊拜谢退出。 五十三人参加录遗,过关的只有十一人,能过这关,钱渊凭的自然不是他的八股水平。 原因很简单,吉澄是开州人,是操江提督史褒善的同乡,而且是至交好友,后世将他们两和其他六位开州官吏并称“开州八都”。 史褒善兵败太平府,惶惶不可终日,却最终意外的绝处逢生,自然是要谢谢钱渊这位恩人的。 所以,这是一次交易。div 脸谱下的大明 htmlbook78988index.html 还在找&quot;脸谱下的大明&quot;免费小说?</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二十二章 面圣(一) 实话实话,钱渊有些失望。 朱元璋定都南京,后朱棣迁都北京,很难说是好事还是坏事,但至少,南京比北京要像样的多了。 就城墙论,南京的城墙更加宏伟坚固,就百姓而论,南京人至少衣着打扮更加整洁干净。 从崇文门入京,这座城市给钱渊的第一印象是脏乱。 苏州、杭州城内都是以青石板铺地,而北京除了个别区域之外,都是黄土地,不下雨那就是灰尘扑面,下了雨那就是满地泥泞。 来往的行人百姓身上,和天空一个颜色,尽是灰蒙蒙的一片。 钱渊前世主要在苏杭沪一带活动,一共就来过两次北京,其中一次连高铁站都没出就回了,所以他对北京一点都不熟悉。 一阵寒风吹过,钱渊不禁缩了缩脖子,张嘴想说些什么,却感觉嘴里进了什么,赶紧狠狠呸了几口。 好吧,几百年前的北京就已经面临沙漠化了钱渊安慰自己,至少还没雾霾。 “接到信了,直接去西苑。”田德惠凑近道“指挥使大人已经在等了。” “不行。”钱渊摇头,看田德惠急了,才慢悠悠道“面圣是何等大事,不说戒斋戒三日,至少也要洗浴吧。” “哎哟,小爷啊。”田德惠急得使劲勒着缰绳,“指挥使大人在等着,你还琢磨洗浴” 呃,其实明朝觐见皇帝,如果不是节日,还真不太讲究这一套,而且嘉靖帝如今常年在西苑,又不在宫中。 但钱渊还是坚持找了个客栈洗了个澡,他不指望能去西苑洗澡,整理仪容后换了身新衣裳。 看着脚步不急不缓而来的少年郎,双手负于身后的陆炳点点头,没有说什么,只挥挥手示意跟在后面。 陆炳其实想说些什么,比如他的好友孙升的兄长,但他什么都不能说。 陆炳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他深知自己的权力是来源于哪里,为此他昨晚甚至拒绝了老师李默的邀约。 西苑有点大,沿着路走了好久,路上换了三波引路的太监,钱渊目不斜视的跟在陆炳身后,在心里反复盘点是九真一假,还是八真二假,或者七真三假 隔着一座小池塘,一位中年人眯着眼透过已经稀疏的树林,隐隐看见那行人向着万寿宫方向走去,他的视线落在陆炳身后的年轻人身上,虽然距离有点远看不太清,但其行走间显得并不紧张,有一股洒脱意味。 要么是已经做出了选择,要么这是个和几年前赵贞吉一样头铁的货色 严世蕃皱眉想了会儿,才慢悠悠的转身走回直庐。 如今直庐定额三位阁老,但李默这个天官也插了一脚,嘉靖帝许其值班直庐,四个人轮流值班,但严嵩是每日都到的呃,这句话不够准确,实际上是严嵩或严世蕃是每日必到一个的。 屋内颇为暖和,没有侍者,严嵩正靠在躺椅上打瞌睡,这位老爷子今年高寿七十七了,还要占着茅坑不拉屎。 严世蕃轻手轻脚的坐下,盯着奏折看了几眼,提笔开始票拟,实话实说,严世蕃在政务处理上是很有一手的。 “来了” “来了。”严世蕃放下笔,“陆文孚亲自领路。” 严嵩半眯着眼睛似睡非睡,如今严党在朝中势力愈发庞大,仅仅大九卿中就占了四席,党羽遍布朝野上下,端的是鲜花着锦烈火亨油。 但严嵩人老心不老,多年前陛下简拔徐阶入阁为次辅,现在又提起了李默,这是陛下惯用的手段。 严嵩知道,自己撑不了几年了,他可以允许徐阶上位,但绝对无法容忍李默上位今年的外察,严党分布在各地的官员,李默下手极狠,光是入狱的就多达七人。 “父亲,如果曹邦辅上位浙直总督”严世蕃低低问,这句话的意思很明显,如果曹邦辅上位,咱们下手黑一把,绝对不能让李默得逞。 浙直总督这个位置并不是明面上抗倭那么简单的,这几乎决定了朝堂相当一部分的话语权,无论是为公为私,严嵩都不会放过李默。 “元质怎么说”严嵩慢吞吞的问了句,皱眉训斥道“昨夜让你回府,又喝醉了” “误不了事,误不了事。”严世蕃干笑几声,昨晚玩得比较嗨,“赵文华言钱展才不类其叔父。” 这句话意思很明显,钱渊不像他叔父钱铮那般头铁,是个识时务者为俊杰的家伙。 严世蕃轻声道“据说钱展才和胡汝贞极有交情,上京前还特地下杭州见了一面。” 严嵩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就算曹邦辅接任浙直总督,李默上位,最着急的那个人也不是他。 万寿宫外。 黄锦笑着和陆炳打招呼,视线却落在钱渊身上,“皇爷都问了两回了。” 陆炳笑笑没解释什么,只侧身让出路,介绍道“这位是司礼监黄公公。” 钱渊心里明了,这应该就是在历史上留下名号的司礼监掌印太监黄锦,嘉靖帝对宦官管束颇严,唯独对这位从兴王府就陪伴自己的太监很是信任,甚至称“黄伴”而不言其名。 不过钱渊记得这位黄锦,是因为历史上海瑞上,嘉靖帝大怒,黄锦旁敲侧击留下了海瑞一条命。 说得简单点,黄锦是个胆子小,还算有良心的宦官,其实这种行的宦官在明朝历史上并不少见。 “黄公公。”钱渊弯腰施礼。 “真是一表人才。”黄锦那张胖乎乎的圆脸上满是笑容,招手道“跟咱家来吧。” 从侧门入了万寿宫,绕过主殿径直去了后殿,钱渊在外等候,片刻后黄锦将其带入。 钱渊双膝跪在地上,垂头高呼“草民钱渊,拜见陛下。” 嗯,没有“万岁万岁万万岁”,如果是勋贵、弄臣还有可能,文官就算是当年的张璁,如今的严嵩也没这脸皮。 正在持笔挥墨的嘉靖帝第一时间抬起头,虽然只有短短一句话八个字,但这声音清亮,字正腔圆,极为悦耳。 跪在地上的钱渊心里有点打鼓,他太清楚第一次见面印象的重要性了,早在运河上就各种盘算,从发髻、衣着、言谈各方面都精心准备。 黄锦偷眼看了眼,嘉靖帝手中的毛笔还悬在半空中,愣愣出神似乎陷入了回忆。 黄锦陪伴嘉靖帝几十年了,立即猜出了什么上一个声音清亮,悦耳动听的,是夏言夏贵溪。 微微叹了口气,嘉靖帝放下毛笔,“抬头。” 黄锦小碎步走过去,轻声提示。 钱渊微微抬头。 “再抬。” 钱渊鼻孔都有点粗了,特么你以为是在东湾选妃啊 随后,有些嘶哑沉闷的声音传来。 “起来吧。” 一般来说,但凡面见皇帝,都必须由礼部教导演礼,但这次是特殊情况。 起身后的钱渊长身而立,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背脊挺直如松,双目清明有神,鬓角处的小小修饰显示出逼人的锐气,浑身上下散发出的卷气却有让旁人有温润如玉的感触。 嘉靖帝盯着钱渊好一会儿,嘴角勾起一丝笑意,长得不太像,那人是国字脸,端正严谨,仅仅从相貌来说,钱渊更胜一筹。 “赐座。” 黄锦愣了下才去搬了个圆凳过来,要知道在陛下面前,也就严嵩、陆炳寥寥几人才有这种待遇。 “都言华亭人短小精干,不料却有如此身量。” 嘉靖帝的第一句话就让钱渊大为意外,果然是出了名不讲规矩的主儿。 松江华亭这些年出仕者不少,但能让嘉靖帝留下直观印象的无非就那么几人,内阁次辅徐阶,前礼部尚孙承恩,曾力夺状元的陆树声,这三人都个子不高,钱渊估算过,都没超过一米六。 而钱渊,前世今生差不多,一米七五左右。 钱渊没有思索,坦然直言“钱氏一族子弟,尽皆七尺男儿。” 嘉靖帝大笑点头,“所以,数年来,东南倭战,据闻你临阵勇决,从无退缩。” “草民虽未满二十,但也有赤胆忠心,陛下乃君父,所询之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div 脸谱下的大明 htmlbook78988index.html 还在找&quot;脸谱下的大明&quot;免费小说?</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二十三章 面圣(二) 嘉靖可能是明朝历史上最聪明的一个皇帝,要知道明成祖朱棣靖难得位后,干的第一件事和他侄儿一模一样,削藩。 所以明朝中后期的藩王基本上都被养废了,而意外登上皇位的嘉靖从一开始就展现了超凡的政争手段、坚韧不拔的意志,这证明了他资质不凡,极有天赋。 但是,毕竟没有经历完善的储君养成经历,嘉靖帝在很多方面都显示出和祖宗、后人不同的思维模式。 比如,嘉靖帝在很多事情的处置上,很大程度是随心所欲的。 最早的方献夫,之后的张璁、夏言,再到现在的李默,无不是嘉靖帝一朝赏识,在极短时间内就连连简拔上位。 换句话说,只要是入了嘉靖帝的眼,那么很容易就能飞黄腾达。 当然了,如果被嘉靖帝厌弃,一朝败落也会非常迅速,历史上的李默今年气势汹汹,但就在第二年被嘉靖帝关入昭狱,郁郁而终。 所以,嘉靖帝如今非常喜欢面前的这个少年郎,口齿清晰,言之有物,更兼气度不凡,长相英俊。 好吧,嘉靖帝就是个颜党,这些年得其宠爱的臣子,基本就没有长得丑的就算身材短矮的徐阶也算眉清目秀。 “松江案首,南直隶乡试中举,陆树声的门生。”嘉靖帝轻笑道“想必明年春闱应是手到擒来。” 呃,钱渊没听懂,还在发愣,边上的黄锦手掩着嘴嗔道“傻了啊,进士是天子门生。” “噢噢,学生谢陛下隆恩。”钱渊赶紧拜倒。 嘉靖帝哈哈笑着招手示意钱渊起身,“遭遇大变十余日后,还能在南直隶乡试中登榜,不愧是少年才子。” 钱渊能说什么只能尽量挤出一个腼腆的笑容。 嘉靖帝收起笑容,沉吟片刻后问出第一个问题,“太平府夜战全歼倭寇,到底是谁领军” “无人领军。” 钱渊的回答非常迅速,也非常出乎嘉靖帝的预料之外。 微垂眼帘盯着地上的金砖,钱渊开口道“其实这个问题换个问法是有答案的,那夜,到底是谁杀了那股倭寇。” 顿了顿,钱渊抬起头,用平静的口吻清晰的吐出,“是学生。” 这些日子最困扰嘉靖帝的问题就是这个,倭寇跋涉千余里奔袭南京,到底是谁剿灭了这股倭寇,是浙江巡抚胡宗宪还是应天巡抚曹邦辅 南京递来的消息纷乱杂陈,有替胡宗宪表功的,有替曹邦辅说话的,还有大骂魏国公徐鹏举的。 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能决定是胡宗宪还是曹邦辅来接任浙直总督,但嘉靖帝绝不希望自己被臣子戏弄。 嘉靖帝常年居于西苑修道,极少召见朝臣,但他的性格决定了,他总是试图掌控一切这也是嘉靖一朝,锦衣卫势力如此庞大的主要原因。 关于这个问题,嘉靖帝有过无数种猜测,也看过陆炳送上密奏中东南流传的各种流言,但他怎么也想不到,最不可能的猜测才是真相。 “百余倭寇”一旁的黄锦都结巴了,“据说死在他们手中的军民愈五千,你你一个人” “百余倭寇自海盐登陆袭北新关,跋涉千余里抵达太平府时,还剩真倭三十九人。”钱渊不快不慢的说道“就我一人,一柄匕首,杀三十二人,随后田洲狼兵入村。” 嘉靖帝眯着眼盯着钱渊,他不认为这个少年郎会在自己面前撒这种很容易被戳破的弥天大谎,但他需要一个解释。 “说起来也简单。”钱渊慢条斯理的说“倭寇也是人,是要吃饭喝汤的,学生下了药。” “噗嗤” 一旁的黄锦没忍住笑出声来了,去年临平山一战俘虏四百倭寇,这是抗倭以来俘虏人数最多的之前最高纪录是十三人。 黄锦犹记得当时陆炳面奏说起临平山一战内幕时的扭曲面庞,也记得当时嘉靖帝的放怀大笑。 “故技重施”嘉靖帝脸上也浮现出丝丝笑意,“下了药,然后一个人顺利的杀尽倭寇” “当然没那么轻松。”钱渊舔了舔嘴唇,“那是催人入眠的药,放在绿豆汤中,半夜起身,手持匕首” “手捂嘴后匕首刺胸浑身染血,状如恶魔” “记得那夜月光皎洁” 看着这少年郎渐渐敛起的眉头,黄锦咽了口唾沫,脑海中无端浮现出一幕,月光洒遍村落,血人一般的少年郎手持匕首,漫步在村中小道上,身后尽是尸山血海。 “记得杀了三十一真倭,恰巧碰到倭寇首领起夜。”钱渊眼中不自觉闪过一丝冷意,“此贼武艺高强,凶悍暴虐,手中不下千条性命。” 虽然这少年郎就坐在面前,嘉靖帝却不由自主的紧张起来,“后来呢” “匕首刺肩,纠缠翻滚,三记头槌。”钱渊咧嘴一笑,“然后学生咬死了他。” 空荡荡的后殿陷入沉默,似乎有冷风顺着缝隙钻入盘旋在三人左右,黄锦瞄了眼钱渊那一口森森白牙,赶紧扭过脑袋不敢再看。 “此举一旦传出,天下有几人肯与学生相交” “但学生不敢欺瞒陛下。” 嘉靖帝神色微动,的确如此,士子杀倭能享誉美名,但亲口要死倭寇名声还有,但未必全都是美名。 “倭寇横行千里,烧杀抢掠,随意杀戮手无寸铁的百姓,所过之处无不生灵涂炭,哀嚎遍地。” 钱渊已经有点哽咽,话语断断续续。 “学生亲眼目睹,学生亲耳所闻” “尚未学会说话的孩童,年迈犹下田劳作的老农” “父丧子,儿丧母,夫丧妻” 钱渊起身拜倒在地,“学生只恨不能将其千刀万剐,只恨不能食其肉,喝其血” 大滴的泪珠坠落在金砖上,本以为自己只是在表演的钱渊心里弥漫着恨意和悲哀,那些自己努力忘记的一幕幕,只怕这辈子都会缠绕着自己。 嘉靖帝霍然起身,几步走过来,亲手将钱渊扶起,甚至还亲近的拍了拍钱渊已经有些潮湿的手背以示安慰。 “一介生员,年不过二十,眼见惨状,不顾自身安危,毅然杀倭,别说只是咬死,就算是食其肉,喝其血,也是理所应当的。” “谢陛下。”清醒过来的钱渊再拜倒在地。 “起来吧。”黄锦赶快过来扶起钱渊,“来来来,喝杯茶。” “谢黄公公。” “应该的,咱家虽然奴婢之身,也佩服此番壮举,日后有人说三道四,咱家甩他大耳刮子。”黄锦笑嘻嘻的又问道“咬死了那厮,剩下的倭寇呢” 钱渊捧着茶继续说“也就是学生运气,本以为要命丧倭寇之手,所以才下了狠心让那倭寇首领陪葬刚好那夜狼兵夜袭,全歼剩下的几个倭寇。” “田洲狼兵”平复心情的嘉靖帝追问道“是何人领兵” 钱渊犹豫了下,苦笑道“田洲狼兵头目钟南,但实际统兵的是学生召集的护卫的头领,所以适才说,无人领兵。” “护卫头领” “自三年前倭寇乱起,学生召集数十护卫,大都是松江佃户子弟,崇德、嘉定、临平山诸战皆颇有斩获。”钱渊仔细解释道“为首的头领是台州人杨文,此人虽然年轻,但腹有韬略,通晓兵法,勇猛善战。” “台州是倭寇侵袭次数最多的府洲,杨文整日愤恨,每每逢倭都奋不顾身,吴淞总兵俞大猷、浙江游击戚继光都曾想召其从军,只是三年前杨文遭难为学生所救,所以不肯离去。” “自学生被倭寇掳走裹挟,杨文率护卫和田洲狼兵一路追击,期间是他主事。” 将功劳推到杨文头上也是无可奈何的,钟南是胡宗宪亲口派遣的,钱渊实在不想在没有任何迹象的前提下,在胡宗宪和曹邦辅之间做出选择。 而王义万一嘉靖帝来了兴致召见,再万一被认出是曾冼旧部为保证万无一失,钱渊才索性让王义这次没有随他入京。 嘉靖帝又问了几句,才长叹道“天下不缺忠勇之士,为何东南倭乱迟迟不息” 钱渊闭上了嘴巴,自个儿的问题还没有说完呢。 果然下一刻,黄锦问出了最让外人疑惑的一个问题。 “徽州府至太平府,近千里路,倭寇裹挟却而且你还能得倭寇信任,为其裹伤,为其料理食宿” 钱渊打点精神,“不敢欺瞒陛下,此事自有缘故,不过说起来就话长了。” 嘉靖帝坐下抿了口茶,摆出了一副聚精会神听评的架势。div 脸谱下的大明 htmlbook78988index.html 还在找&quot;脸谱下的大明&quot;免费小说?</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二十四章 面圣(三) 已经一个多时辰了,严嵩这糟老头还能稳得住,但严世蕃有点坐立不安了。 自从嘉靖帝移居西苑后,除了内阁以及个别宠信臣子外,很少见朝臣,而即使是严嵩本人觐见,能待上半个时辰就不错了当然,这也和严嵩年岁已高有关。 “还真是简在帝心。”严世蕃牢骚道“也就是年纪还小,而且明年也未必能中进士,不然又是个李默” 严嵩皱眉训斥道“此子这两三年之举你难道不知如何能轻视” “是是是,据说东南各地茶馆都不讲水浒忠义传了。”严世蕃两眼一翻,“赵文华和他关系不错,回头找时间” 严嵩微微点头又闭上了眼睛。 早在钱渊第一次赴杭就成了中人,如今关于他的话本在江南各地流传,不过今天,他客串了一回说人。 “真是无巧不成啊。”嘉靖帝感慨道“也正是这个原因让你活了下来。” “难怪,难怪。”黄锦啧啧道“正巧倭寇的向导受了伤,又那贼子正巧知道你是药行中人,这才没杀了你。” “侥天之幸。”钱渊摊手道“最关键的是他不知道我是谁。” “对对对,之前的山贼在嘉定城内被你一打尽,唯独漏了这一个,还好他不知道你就是钱渊。”黄锦都替钱渊捏了把冷汗,那段日子几乎是在悬崖边纵跃啊。 “之后你就一直跟着倭寇去了太平府”嘉靖帝随手取了本册子看了两眼,“南陵县外,有人看到你替倭寇探路。” “而且是孤身一人。”钱渊平静的说“学生说过,不会对陛下有一丝一毫的隐瞒。” 深深吸了口气,钱渊轻声道“其实在此之前,学生就有逃脱之机,是在泾县。” “记得是在一家药行门口” 渐渐陷入回忆的钱渊面孔有些扭曲,地痞流氓的骚扰,划破长空的闪亮刀光,惊恐拥挤以至于被踩倒的百姓,还有被劈倒的少妇,还不懂事只知道嘻嘻笑闹的婴儿,以及李福长刀上的丝丝血迹。 低沉的话语在殿内缓缓响起,杂乱没有次序的讲述让嘉靖帝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视线所及看见钱渊眼中闪烁的泪花,还有哀伤背后的那一抹狠色。 “本可以轻松逃走,但你最后选择留下来。” “学生知道身后有狼兵、护卫追击,应该脱身后汇合再返身,但” “义勇之举,虽然愚蠢却有血性。”嘉靖帝叹道“前几日,赵文华曾与人谈起,钱展才护送家眷迁居杭州,却孤身而返松江。” 钱渊沉默片刻后抬头,“但学生不后悔。” 嘉靖帝盯着钱渊的眼睛,良久点头道“人无再少年真好,不用想那么多。” 嘉靖帝心有戚戚焉,当年自己初登大位,一力抗衡权倾朝野的杨廷和,当时自己也没想那么多只是咽不下那口气而已。 “那日之后,学生白日替倭寇探路,傍晚替倭寇煮食,试探性一点点加大药量”钱渊有恍然如梦之感,“每到深夜,起身试探直到太平府那一夜。” 沉默片刻后,嘉靖帝挥手道“如果倭寇袭南都,朕都要去太庙跪拜请罪了。 说起来,朕还要谢你。” 钱渊做惊慌状,匆匆拜倒,“为国家除贼,为陛下除贼,实是学生本分。” “起来吧,起来吧。”嘉靖帝摇摇头,如果那股倭寇真的袭南京,自己只怕都要下罪己诏了。 闭上眼睛在心里全盘琢磨了一遍,嘉靖帝没有发现钱渊的讲述中有什么漏洞,各方面条理清晰,丝丝入扣,这才放下心。 “皇爷,该传膳了。”黄锦小声提醒。 嘉靖帝起身一挥袖袍,“赐食。” 钱渊不得已又拜倒在地,能和皇帝吃饭那是对臣子的赏赐但特么钱渊真心不想要这样的赏赐,特么已经是第六次下跪了,每次都说起来,但每次也没说不用跪 一排太监双手捧着菜肴进殿,长桌上很快摆满了各式碗碟,钱渊细看,应该都是景德镇专供皇宫的,啧啧,放在后世都是能上拍卖行的好东西。 再看看碗碟里的菜,大半都是荤菜,虽然嘉靖帝名义上修道,但实际上这厮哪里吃得下青菜豆腐,再说北京城冬天也没什么蔬菜,就算有大户在温泉种的小批量蔬菜,御膳房也是不敢往上报的,不然皇帝吃顺了嘴,大伙儿都得去上吊。 黄锦亲自拿了取了一双筷子放在钱渊面前,他正琢磨着这皇帝的大厨手艺应该有独到之处,冷不丁一旁的黄锦喝了声,“试菜” 两个太监拿起银筷子将所有菜肴都试吃了一遍,等了一刻钟没有任何意外,黄锦这才道“皇爷,可用膳了。” 钱渊轻微的扁了扁嘴,特么那碗是鸡肉还是麂肉,刚才还冒着热气,现在估摸已经彻底冷了,要知道这是冬天啊 嘉靖帝笑吟吟的看着钱渊,笑道“都说朕坐拥天下,富有四海,但吃口热菜也是奢望。” 钱渊眨眨眼,试探道“学生倒是听过一个笑话。” “说说,冬日菜冷,就以笑话佐食好了。” “三年前,学生赴南京乡试,路上大病一场被送到乡下庄子里养病,一个据说见多识广的老人家说,皇上若是饿了,都是直接啃一口人参,另一个老人家说,皇上下地,用的都是金锄头” 说到这,嘉靖帝和黄锦都捧腹大笑,就连一边的宫女太监也忍不住脸庞扭曲掩口偷笑。 “看你一本正经的,却如此善谑。”嘉靖帝指着钱渊笑骂几句,突然愣了下起身在一旁桌案上翻了翻,回头笑道“三年前,大病一场” 嘉靖帝召见钱渊,陆炳早就将打探到的钱渊各类消息递送到御前,自然不会漏掉三年前钱渊和徐璠在苏州大街上那一架。 “学生年少孟浪。”钱渊起身做惭愧状。 嘉靖帝坐下拾起筷子,看似无心的说“华亭和你叔父不合,你又和华亭之子不合。” 钱渊试探道“回头学生当面致歉” “那是你的事。”嘉靖帝面无表情的挥挥筷子,“继续吃吧,别饿着肚子出宫。” 钱渊自然听得懂这句话,去找徐璠致歉自己这两年,不夸张的说,已经将徐阶得罪的狠了。 最早徐阶通过姻亲张家试探,第二天钱渊就径直去找聂豹了,后来杨宜任浙直总督几乎毫无实权,虽然主要是因为胡宗宪有赵文华撑腰,但田洲狼兵不听总督衙门调遣,只听巡抚也是一大原因。 田洲狼兵归属胡宗宪调遣,一部分原因是胡宗宪,另一部分是因为钱渊徐阶也是华亭人,如何不知道钱渊和田洲狼兵之间的亲近关系。 不过,钱渊也不打算去找徐璠的麻烦,毕竟人家有个内阁次辅的老爹但人家徐璠却有来找钱渊麻烦的冲动。 和后世所谓的驻京办类似,这个时代也有类似的机构,各省在京中都有会馆,其中南直隶是没有省级会馆的,只有府级会馆,比如松江会馆。 “出去,出去” “这是供应考举人的会馆,一群粗胚进来干什么” 虽然脾气不太好,但张三也知道现在不能给少爷惹祸,忍气吞声的带着人出门,也没吐出钱渊的名字。 但一行人刚走出门口,大冬天摇着扇子的徐璠迎面而来,眼睛一亮指着张三,“这猫儿不错。” 张三脚步一顿,怀里的小黑喵喵叫了两声。div 脸谱下的大明 htmlbook78988index.html 还在找&quot;脸谱下的大明&quot;免费小说?</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二十五章 面圣(四) 一顿没滋没味的御膳,嘉靖帝倒是兴致勃勃,而钱渊实在是没吃饱,冬天吃冷盘谁特么受得了啊 嘉靖帝开始兴致勃勃的问起钱渊临平山、太平府两次下药的经历,这真不是什么好事。 太平府也就罢了,临平山那明明是胡宗宪的锅,钱渊只是建议把毒药换成泻药而已,但现在虽然钱渊很确定自己简在帝心,很确定自己这次面圣给嘉靖帝留下的是正面印象,但总不能主动提起胡宗宪吧,要知道嘉靖是明朝皇帝中疑心病仅次于朱元璋、朱棣的。 但很快,钱渊就有这个机会了。 “昨日廷推浙直总督,赵文华推荐浙江巡抚胡宗宪,吏部推荐应天巡抚曹邦辅。”嘉靖帝随口问“你觉得何人能胜任” 钱渊瞠目结舌的张大了嘴,半响后才挤出一张苦脸,“陛下” 一旁的黄锦忍俊不禁,谁都能从这句话里听出浓浓的委屈,他看了眼板着脸的嘉靖帝,笑道“皇爷这是逗你玩呢。” 钱渊松了口气,“这等事自然是陛下乾坤独断。” “是啊,只能朕乾坤独断。”嘉靖帝哼了声,“一旦坏了事,自然也是朕来背这个黑锅。” 钱渊闭上嘴巴不吭声了。 这小子虽然忠信可嘉,但也是个滑不留手的,嘉靖帝想了想又问道“朕听说你和胡宗宪、曹邦辅都有往来” 钱渊支支吾吾道“陛下,学生已经得罪了人,总不能总不能” 支支吾吾了半天,看了眼嘉靖帝的脸色,钱渊两眼一闭,一副听天由命的任性模样,“已经得罪了华亭,总不能再惹人吧,明年不中还好,万一侥幸,鬼知道会被发配到哪儿去” 嘉靖帝忍不住笑着伸手指指钱渊,“你个滑头” 看着这一幕的黄锦啧啧称奇,他服侍这位皇帝已经四十多年了,还没见过这般情形,嘉靖帝少年老成,心思缜密,很少与人亲善,有如此待遇的也只有陆炳一人。 呃,在人际交往这方面,杨文对钱渊有过如此评价。 上至高官,下至黔首,钱渊无所不交,士林、军中都人脉甚广,被狼兵抓住能反手施恩,被倭寇掳去都能融入其中就算以后下了黄泉,估计还能和阎王爷勾肩搭背 “陛下,要不学生换个话题”钱渊试探问“那股倭寇其实有些古怪。” “古怪”嘉靖帝眉头一皱,“说说。” 钱渊整理了下思路,缓缓道“自去年设立浙直总督后,东南沿海驻扎重兵,又有田洲狼兵,倭寇虽然频频上岸侵袭,但很少有深入内地之举,即使去年倭寇在苏州城下分兵,也只袭通州、常州,并没有袭扬州。 但这股倭寇却巧妙的绕过了东南防线,从侧面凿穿寻找到突破口,直取南京,其行迹颇有诡异之处。” 嘉靖帝眉头越皱越紧,“说仔细了。” 钱渊打点精神,细细讲述,“因为东南驻有重兵,所以从沿海至南京,有两条路,其一是从松江登陆,沿吴淞河西进,或直接沿长江西进。 但这条路要途径松江、苏州、通州、常州、扬州、镇江,这几地都驻守重兵,应天巡抚曹邦辅、吴淞总兵俞大猷、吴淞副总兵董邦政、苏松兵备道王崇古均是名将,倭寇想连续破阵直抵南京,难度很大。” 顿了顿,钱渊喘了口气接着说“另一条路从嘉兴府登陆,袭杭州府,沿钱塘江、富春江、新安江抵徽州府,再一路北上,这条路虽然曲折漫长,但所经之处,除了杭州、嘉兴之外,军备松弛,兵无战意。” 嘉靖帝的脸色阴沉下来了,从牙缝里崩出“也就是说,这股倭寇压根就是冲着南京去的。” 钱渊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如此说“这股倭寇不过百人,滑而有谋,猛而善斗,历七府,转战千里,了然地形,绝非狼奔豕突之辈,不杀人,不掠财,不奸妇女,其志难测。” 嘉靖帝起身来回踱步,步子越走越快,猛地停留在钱渊面前,“还有什么,一并说了。” “倘若倭寇袭南都,甚至攻入南京城中,必定天下大震,东南诸官必然问罪,为首者前浙直总督杨宜、浙江巡抚胡宗宪。”钱渊没有将最后的结果直接拿出来,只一点点的去引导嘉靖帝的思路。 “杨宜胡宗宪”嘉靖帝哼了声。 “学生自徽州府被倭寇裹挟,亲眼目睹,倭寇行走迅捷,遇官兵、乡勇破阵杀戮,一旦乡勇龟缩村寨,倭寇往往绕行而遁。” 钱渊滔滔不绝道“旌德、泾县等城被破,大都因军无战心,守城不力,除非官兵、乡勇堵截,倭寇并不会主动袭击,南陵县丞陈一道于南陵、芜湖两地必经之处堵截,倭寇才会主动冲阵。” 嘉靖帝挥手打断钱渊,“你到底想说什么” “陛下,这股倭寇的目标其实有两个。”钱渊说出了第一个答案,“其一,南京,其二,龙川。” “龙川”嘉靖帝茫然问“这是哪儿” “徽州府绩溪县龙川村,胡宗宪乡梓。”钱渊轻声解释道“倭寇绕行绩溪县城,猛攻龙川村,连连遇挫也不退走,也正是在这儿,狼兵、护卫赶至” 嘉靖帝点点头“朕记起来了,官兵先胜后败,倭寇先败后胜。” “不错,狼兵突袭,倭寇败走,但在转弯处田地设伏”钱渊叹息道“那一战,田洲狼兵战死百人,倭寇从容遁去。” 嘉靖帝来回走了几步,琢磨了下又问“倭寇袭龙川,为何” 钱渊眼中透出丝丝寒光,“胡汝贞,其父其母均已过世,但其祖母尚在人世。” 这次不仅嘉靖帝,就连一旁的黄锦也听懂了。 胡宗宪祖母一旦过世,他必须回乡守孝,不然天下人唾沫星子能淹死他。 虽然军中有夺情一说,但实际上很难被允许,后来的谭纶也遇上类似的事,父母连接病故,嘉靖夺情起复,但士林多有贬低之语,逼的升任福建巡抚的谭纶不得不弃职归乡。 嘉靖帝用屁股也想得出来,一旦龙川被破,胡宗宪试图夺情,朝中弹劾的奏折能将胡宗宪埋起来。 “也就是说,倭寇袭龙川,又试图袭南京,目标就是胡宗宪” 面对嘉靖帝这句看似提问,实则确定的话,钱渊默然无语。div 脸谱下的大明 htmlbook78988index.html 还在找&quot;脸谱下的大明&quot;免费小说?</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二十七章 父不知子,子不知父 徐阶少年得志,但高中探花,初入仕途就连连受挫,这养成了他性情坚韧不拔的一面,但同时也让他在遭遇强大压力的时候会选择待时而动当然了,也可以说是缩起脑袋当乌龟。 所以,在李默得势的如今,徐阶选择了蛰伏呃,这想法和严嵩不谋而合。 在钱渊入京面见嘉靖帝的关键时刻,徐阶选择在入阁四年后,第一次旷工,不过只旷工了半天。 “子升来了。” “元辅。”徐阶疾走几步,扶着要起身的严嵩,“元辅歇息就是,些许小事有小阁老。” “子升,哪里有什么小阁老。”严嵩白胡子一翘一翘,“东楼小儿如何当得起” “陛下信重,亦是世兄有此能。”徐阶脸不红气不喘。 桌后的严世蕃嘴角上翘,他是看不起徐阶的,这松江老头平日里称自己字“德球”,现在有所求,什么“小阁老”、“世兄”、“东楼兄”都能说得出口,真是一点脸都不要 不管是“世兄”还是“东楼兄”,都意味着徐阶自认和严世蕃是平辈人,但实际上朝中是将徐阶和严嵩视为平辈的。 徐阶用谦逊的口吻大肆吹捧严世蕃这段日子处理朝政的水平,严嵩含笑不语,倒是严世蕃连连点头没办法,他就这德性。 寒暄了好一会儿后,徐阶才开始说起正事,但正事不是处理朝政,不是批阅各地送来的奏折那些轮不到徐阶来管,他概念里的正事是今日入宫的钱渊。 可以是胡宗宪,但绝不可以是曹邦辅。 “还没出来呢,已经快三个时辰了。”严世蕃头也不抬,下笔如飞的同时慢吞吞的说“陛下赐宴。” 徐阶的脸色阴晴不定,第一次面圣就得赐宴他服侍嘉靖帝这些年也早就看的明白,这位君主可不是那种好糊弄的,更不是文官想象中的那种贤明君主。 能在里面待这么久,说这厮没有逢迎媚上徐阶打死都不肯信 特么你是钱鹤滩的嫡系曾孙,是头铁钱铮的侄儿,是聂双江赏识的俊杰,特么据说这么不要脸 徐阶还在琢磨,门口人影一闪。 “老黄。”严世蕃眼睛最尖,丢下毛笔笑道“又来蹭一顿” “黄公公。” “严阁老,徐阁老哎哎,严阁老别起来,先坐着坐着。”黄锦打了个招呼看向严世蕃,笑眯眯道“今儿就算了,陛下还等着呢。” 严嵩、徐阶都是一愣,嘉靖帝每天午饭之后都要小憩片刻,黄锦这位司礼监掌印太监往往来直庐这边吃饭,毕竟他是不能和嘉靖帝一起进餐的,而直庐是西苑这边唯一有小厨房的地方。 但今天嘉靖帝居然没歇息,这让严嵩、徐阶大为意外。 “呵呵,陛下今日谈性颇浓”严嵩手撑着扶手起身,“让人招呼一声就是,黄公公何至于亲自来一趟。” “顺路,顺路。”黄锦脸上的笑容似乎从来不会消失,“陛下令护送南直隶举人钱渊出西苑,刚刚把人送走。” 房间里沉默了片刻,饶是严嵩、徐阶都久经宦海也忍不住眼睛凸出来,让黄锦亲自护送钱渊出宫 要知道黄锦是司礼监掌印太监,而且兼管东厂,被称为内相,而且是嘉靖帝从兴王府带上京的,对其的信任无人可堪比拟。 “啧啧。”严世蕃咂咂嘴,转过头看了眼徐阶才说“陛下召见” “是,召见严阁老、徐阁老,还有吏部、兵部。” “走吧。”严嵩颤颤巍巍的启步,而严世蕃咳嗽一声又看向徐阶。 “东楼兄”徐阶心里有点打鼓。 严世蕃定定又看了看徐阶,忍不住捧腹笑道“没事没事只是适才听人说起,松江会馆有人闹事。” “松江会馆” 看徐阶还没反应过来,亲自将钱渊送出宫,又和陆炳聊了几句的黄锦小声提醒道“虽然举人,陛下准许其自称学生,徐阁老,毕竟是同乡” 徐阶终于影影绰绰猜到了什么,脸色一变走向旁边文员仆从的侧屋。 “陛下还等着呢”严世蕃在后面喊了句,才笑道“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听赵文华说,那可是不肯吃亏的狠角色。” “好了。”严嵩不悦的瞪了眼儿子。 知子莫若父,严嵩很清楚儿子对徐阶的态度,但现在大家有共同的目标,在李默没有下台之前,不宜怼上徐阶。 但知父也莫若子,看黄锦已经出屋,严世蕃大大咧咧小声嘀咕道“少说几句陛下还不乐意呢。” 严嵩不再说话,在严世蕃的搀扶下举步出屋,大家都心里有数,徐阶那是陛下提拔上来制衡严嵩的工具。 人家严嵩父子是父知子,子知父,但徐阶父子父不知子,子不知父。 徐阶只知道儿子徐璠不学无术,却不知他对钱渊的恨意如此深呃,牙尖嘴利是没变,但现在的钱渊还有些分寸,但前身从不知道什么叫分寸。 徐璠只知道父亲徐阶如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等着严嵩致仕或老死就能身登首辅,却不知道如今是徐阶自入阁后最危险的时刻。 就像严世蕃所说的那样,确实来不及了。 出了西苑,钱渊和杨文等三四个护卫汇合,陆炳这位锦衣卫指挥使露出个善意的笑容,什么都没说径直离去。 钱渊询问了几句,西苑外是不允许闲杂人等逗留的,只有杨文带了三四人在锦衣卫的监视下等候,其他人都去了松江会馆。 “现在银子不大趁手,宁国府那边刘洪提了不少银子,这次咱们带来的要省着点用。”杨文低声说“太仓那边三月份之后,就断了。” “那王世懋那厮还有脸蹭老子的饭”钱渊笑着摇摇头,“放心吧,王民应此人识时务,回头问问,递一张帖子过去。” 杨文凑近低声问“没事了” “远点,让你们也洗个澡就是不愿,身上一股馊味”钱渊笑骂着将杨文推开,“少爷我能有什么事” “那就好,那就好。”杨文喜笑颜开,这段日子虽然钱渊看上去平静的很,但杨文等护卫个个心里惴惴不安,嘉靖帝在民间百姓心目中还真没什么好名声。 是没什么事钱渊在心里哀叹,只不过是可能得罪了吏部天官李默而已。 严嵩那边名声太臭,李默这边已经得罪了而且钱渊记得这厮很快就被严嵩干掉。 钱渊在心里琢磨着,要不回头去徐府探探路徐阶父子是不想了,但徐府可不仅仅只有徐阶父子。 徐阶的弟弟徐陟,两榜进士出身,字子明,号望湖,如今是兵部武科主事。 重要的是,徐涉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是张居正、吴百朋、王世贞的同年,和张居正关系很不错,而且其房师是以礼部尚致仕的孙承恩。 毕竟严嵩、李默的倒台时间并不远,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徐阶独掌大权,钱渊可不想学叔父那般头铁。 唯一的问题在于,嘉靖帝可能不太想看到自己和徐阶缓和关系。 钱渊有些烦恼。 但很快,他就做出了决定。 因为,有些熟悉的惨叫声传来。 状如恶鬼的徐璠正捂着手暴跳如雷,“给我打死,打死那只猫” 一道黑影正从人群中闪电般的来回穿梭,钱渊疾走几步,但一人突然飞起一脚,黑影被踹得砸在一旁的墙上。 “给我打,打”徐璠还在那大骂,一巴掌扇在张三脸上。 周围的护卫们脸都涨红了,这几年上阵杀倭养出了他们藏于心底的傲气,那股倭寇横行数千里,只有钱家护卫能够抗衡,如今却受权贵子弟如此羞辱。 瞥见钱渊冷然出现在不远处,张三垂下头,不是他胆子小,实在是徐阶的来头太大,他不敢替钱渊惹祸。 “钱渊” 在随从提醒下转身的徐璠准备走过去,但立即停下了脚步如今钱渊一米七五左右,而徐璠一米六都没到。 想了想,徐璠又是一巴掌扇在张三脸上,用挑衅的目光看向钱渊,你能怎么样 钱渊若无其事的扯扯嘴角,摸了摸护卫抢过来的小黑,低声问“没事吧” 杨文看看周围聚拢起来的数百围观人群,哭笑不得的说“少爷,都什么时候了” 钱渊伸出手指,小黑微弱的喵喵两声,探出舌头舔了舔手指。 看上去问题不大,毕竟猫有九条命,钱渊略微放下心。 将小黑交给护卫,钱渊往前走了几步,撸起袖子,将长衫下摆系在腰间。 “少爷” “少爷” 钱渊脚步不停,看向徐璠的眼神中带着丝丝狠意,今天闹了这么一通,和徐家的关系肯定缓和不下来了。 但徐璠都已经一巴掌不,两巴掌扇来,这不是扇在张三的脸上,而是扇在钱渊的脸上。 好吧,那就趁你的意 周围的人群一片轰然叫好声,徐璠入京三年,也算是名人了,如今这位青年却一点都不怂。 “徐璠给我,你们别动。” 钱渊简单交代几句,突然加快速度,冲入人群,一个飞脚将一人踹飞。 特么让你踹小黑div 脸谱下的大明 htmlbook78988index.html 还在找&quot;脸谱下的大明&quot;免费小说?</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三十八章 和解(上) 前世钱渊就喜欢吃火锅,在刑警队和兄弟们一去吃,下海了搞团建和同僚们一起吃,甚至会在忙碌的间隙时一个人去解解馋。 北方太冷,冷的钱渊恨不得屋子里摆上十七八个火盆碳炉,如果能一边吃火锅,一边烤火,实在太完美了。 自从入冬之后,钱渊就专门让人去打造了紫铜火锅,又拜托孙鑨让本地人去找些调料,其他的没有,韭菜花总是有的吧。 昨儿钱渊就准备好了,锅碗瓢盆、炭块、食材什么都是齐备的,昨晚特地将牛羊肉挂在外面,一晚上就能冻结实了,杨文带着人今天练了一天刀法 “来来来,自己弄调料。”钱渊一边自个儿动手,一边说“酱油、醋、麻油、韭菜花、小葱哎哎哎,这是辣椒,望湖公别客气啊。” “自己来,自己来。”徐涉笑着说。 说话间,底汤已经沸腾了,钱渊利索的挑起两片羊肉放进去搅了搅,一变色就捞起来,蘸了蘸调料塞进嘴,啧啧,韭菜花配羊肉真是绝了。 四个人加上一个孩子一口气干掉八盘肉才略微停了停,和张居正一样,徐涉和胡正蒙也爱上了辣椒,没办法,只要在北京待过的,大都会爱上让自己从内到外都火辣辣的辣椒。 “多吃点,外面冷的让人缩脖子,鹅毛大雪呢。”钱渊抿了口酒,“今儿真够倒霉的,死拖硬拽不让走” 张居正笑着问“严东楼就这性子嘛。” 徐涉拿着筷子的手在空中顿了顿,有点意思,白日去严世蕃那,晚上就来张居正这,恰巧张居正还给自己下了帖子。 胡正蒙不动声色的看了眼徐涉,今儿一直稀里糊涂的,没想到后面绕了这么多弯。 “最后最后输惨了呗。”钱渊大大咧咧的说“一个大四喜,让那厮差点吐血” “哈哈哈,够狠的啊。”张居正笑着向徐涉和胡正蒙解释,“展才弄出来的牌戏,有点像马吊牌,但规则复杂的多,也好玩的多,这段日子严东楼忙的其他都不管不顾了” “噢噢噢,难怪那日青词”徐涉恍然大悟,朝野上下都知道,严嵩的青词一直是严世蕃代笔的。 “每次去,展才都是大赢特赢,银子都要用马车装,严东楼死拖硬拽不让走。”张居正一边解释,一边问,“这牛肉挺新鲜的,又是让人去搜来的” “京城这么大,总有牛摔死嘛。”钱渊嘿嘿笑道“张三那厮去弄来的,反正不是他偷得杀的。” 明朝也禁止杀牛取食,但没有唐宋时期严苛,只要不报上去,官府都不太管。 钱渊和张居正一句接着一句聊着,一旁的徐涉和胡正蒙交换了一个眼色,知道对方这是在解释,有心人都知道钱渊第一次入严府别院待了七个时辰,每次去都至少是五六个时辰。 什么牌戏能让严世蕃痴迷到这个地步 说实话,徐涉和胡正蒙都不太信,不过他们并不在乎这点,至少钱渊是拿出了态度。 徐涉自然是要报给徐阶的,但胡正蒙心里就有点打鼓了,他入裕王府也就一个多月,立足未稳,高拱那老头又明说了这条线不用其他人插手。 钱渊今天真是饿得慌,他是夜猫子,早上还没起床严世蕃就让下人来催了,匆匆忙忙吃了几块点心就出门。 在严府别院一番鏖战,严世蕃居然不午饭,只让人送了些点心,钱渊早就饿坏了。 一顿狠吃后,钱渊捂着微微鼓起的肚子靠在椅子上,笑着问“望湖公,世兄不会天天在家里骂我吧” “怎么会”徐涉正色道“这次兄长狠狠训斥了他一顿,想必会改过自新。” 钱渊一脸无趣的又问了句,“对了,伤养好了没” “咳咳。” “咳咳” 徐涉一脸无语,胡正蒙和张居正同时出声咳嗽,你到底想干什么 “说起来既是同乡,又是同窗。”徐涉放下身段,细细说“无非是口角而已,两相争斗岂不是让外人看笑话。” 看了看钱渊那张脸,张居正抢在前面说“因口角而起事情十成十是因展才而起别不认,就你这张嘴” 钱渊扁扁嘴,想了想起身作揖行礼,“当年口出无状,还请望湖公谅解。” “哎,快起来。”徐涉起身扶起钱渊,“不说其他的,展才引田洲兵援松江,又力保华亭不失,些许小事不值一提。” “这下都说开了。”胡正蒙笑道“前日文和出了国子监,还在问这事呢。” 在场的人都是强闻博记之人,对这些人名、脉络关系极为熟悉,立即知道这是在说吏部左侍郎的次子孙铤,三年前的北直隶乡试五魁首之一。 看了眼钱渊,胡正蒙补充道“我虽也是北直隶乡试中举,但祖籍浙江余姚。” “胡兄嘉靖二十六年会元、探花。”张居正加重语气道“一个多月前考满升翰林侍读,入裕王府为讲官。” 钱渊心思急转,张居正只给徐涉下了帖子,没想到却带来了个裕王府的讲官,这意味着什么 胡正蒙难道是徐阶的人 不对,这个人前世都没听说过,而且如果有胡正蒙,徐阶没有必要再推荐张居正入裕王府,这种推荐资源即使是徐阶也是极其宝贵的。 钱渊的视线在徐涉、胡正蒙脸上快速扫过,其中关节他一时想不透,但有一点是肯定的。 徐阶私下肯定对裕王府有所期盼,后来推荐张居正为讲官就是明证。 但如今,徐阶或许还期盼拉拢胡正蒙,毕竟名义上这是他的学生。 不过,徐阶可能没有想到,高拱的性子是如何的高傲,将手插入裕王府,这是高拱难以忍受的。 高拱看不起严嵩,也看不起徐阶,他寄希望裕王登基后,自己就能立即手掌大权,开始整肃朝纲,如何等得起,这也是后来两人斗得死去活来的原因。 一时想不通,钱渊也懒得再想了,转头问“来一局” 张居正板着脸,“赌戏非君子所为。” “不算银子,拿绿豆做赌注。” 张居正立即起身就在一旁翻出了个盒子。 好吧,整整一天,钱渊全都和麻将为伍。 不过,当夜冒风顶雪回家的徐涉和胡正蒙都信了,真不怪严东楼那般痴迷,连青词都顾不上写了。div 脸谱下的大明 htmlbook78988index.html 还在找&quot;脸谱下的大明&quot;免费小说?</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三十九章 和解(下) 打了一天的麻将,钱渊的脑子倒是没成浆糊,回家路上落了满头满脸的雪花,脑子更是清醒了不少。 “少爷。”双胞胎姐妹花同时屈膝行礼。 姐姐心急,赶将上来取下钱渊身上的斗篷,又取来姜汤,递来汤婆子。 “少爷,先洗个澡吧。”妹妹心细,早就备好了热水。 钱渊回头看向杨文、张三,“今天出行的,每人都得喝姜汤,小心别得了伤寒。” “少爷放心,我会安排的。”杨文的回话中规中矩。 而张三就不同了,“少爷,你先顾自己吧,好好享受享受” 双胞胎姐妹花同时转头瞪着张三,后者一脸淫笑。 钱渊还真没这心思,虽然这对姐妹花堪称身娇体柔易推倒的极萝莉,非常符合他胃口,但送来第一天就问过了,今年虚岁十四 再养养吧,反正逃不出手心。 这对姐妹花明显是被调教过的,钱渊只需要用双腿走进浴室,剩下的就是自个儿爬进浴桶享受了,解衣宽带、松开发髻、搓背洗发,什么都不用钱渊自个儿动手。 真是腐败的封建社会啊 妹妹在后面搓着背,小心翼翼的问力道轻重,钱渊哼哼唧唧随口应付。 “少爷。”姐姐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而且这一个多月来她们也算摸清楚钱渊的脾性,这不是个严苛的主家。 “怎么了”钱渊在心里回忆,琢磨能不能弄出香皂,这方子依稀记得,随口问“嫌月钱少了” “不是不是。”姐姐从后面探出头,小声问“少爷,老夫人和小姐要上京了,我们” “嗯嗯。”钱渊记得要草木灰,再加上炼出来的猪油,再用小火熬制,放入模具,不过这好像和这个时代的肥皂没太大区别,要不加点香精油,但那好像要蒸馏器的。 心里胡乱琢磨着,突然发现没声音了,钱渊半回头笑问“到底怎么了” 做妹妹的捏着钱渊的肩膀,小声说“少爷还没给奴婢姐妹命名。” 钱渊这才恍然大悟,这时代新进的奴婢都是要重新起名的,他之前没有服侍的丫鬟一时忽略了。 对对对,红楼梦里贾宝玉的大丫鬟袭人就是改名的,之前服侍贾母的时候称珍珠,还有服侍林黛玉的丫鬟紫鹃,之前服侍贾母的时候称鹦哥。 扭过头看了眼,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庞都带着希翼,对于她们来说,能就此从教坊司脱身,可能是最好的选择了。 适才想起了红楼梦,钱渊想了想,“好吧,一个可卿,一个香菱自己选吧,反正少爷我也分不出来。” 哎,有点不妥啊,虽然长得像,但一个是少奶奶,一个是妾室。 还不如用南直隶乡试解元王别情的玉玲玉珑来的好,呃,王别情还真是嘉靖年间呢。 算了吧,还是可卿、香菱好了,后面这两个可没一个叫玉无瑕的母亲。 得了新名,意味着得到了主家的认可,这对姐妹花服侍更是周到细心,就差把钱渊打个包直接塞进被窝了。 不过,钱渊没直接上床睡觉,而是去了房复盘今晚发生的一切。 特地让张居正给徐涉递了帖子邀其上门,钱渊自然是有目的的。 他今天去了严府别院一趟,回头接触接触徐涉,并不是求个无所谓的平衡。 钱渊并没有投入徐阶麾下的想法,但绝不希望与徐阶为敌,他太清楚这个短小精干的同乡前辈的心眼是如何的小。 说起来其实现在钱渊和徐阶真说不上有什么不对付的地方,东南战局中徐阶举荐的三人,一个被弃市,两个还在蹲监狱,钱渊巧妙的使胡宗宪上位浙直总督对徐阶来说是无所谓的,在这方面,嘉靖帝已经不指望徐阶了。 钱渊的叔父钱铮和徐阶有旧怨,但这些年过去了,夏言门生早就散落无迹,聂豹已经致仕,当年松江的心学门人要么辞官,要么被赶到南京或者地方。 所以,钱铮和徐阶不再针锋相对当然了,如今的徐阶也不用把钱铮放在眼里。 这样算算,的,钱渊力保华亭,护卫乡梓,徐府也是要领情的,毕竟钱渊可没有从军,也没有入仕。 和徐阶和解是钱渊早就计划好的,只不过因为愚蠢的徐璠而推迟了,不过徐璠是无法影响徐阶的。 钱渊相信,自己能够影响浙直总督的人选,证明了自己对嘉靖帝有一定的影响力。 在这个前提下,徐阶不会容忍自己投入严嵩麾下,是非常愿意和自己和解的。 政治人物,考虑的总是利弊得失。 今晚搓麻将的时候,徐涉还貌似无意的提起徐府后院的麻烦事,眼看着徐阶徐涉的孙辈也大了,快要定亲了,无奈前面有个姑姑还挡在前面。 钱渊可没心思做徐璠的大舅子,虽然徐阶后面得势掌控朝政近十年,但之后也挺惨,给这一大家人擦屁股,钱渊得恶心死。 当然了,最主要的原因是钱渊极其讨厌徐阶这个人,他永远都不会忘记陶宅镇发生的一切,自己在雨中遥遥回望,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聂豹。 不过,今天意外出现的胡正蒙让钱渊有点稀里糊涂其实他不知道,胡正蒙也糊涂着呢,现在正琢磨着要不要主动去和高拱解释解释,不然以后穿帮了裕王可不会替自己说话。 裕王府是如今京城,乃至天下最敏感的地方,钱渊可不想贸贸然踏足进去,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倒了大霉。 不过如果有名正言顺的机会,钱渊也不想放弃,毕竟和严嵩、徐阶比起来,高拱至少是能做事,愿意做事,也有这个能力的。 穿越而来三年多了,钱渊的思维模式渐渐发生了变化,虽然埋藏在心底的某些东西顽固的保留下来,但他的目的,或者目标发生了明显的偏移。 虽然知道明朝的灭亡是不可避免,任何一个以土地为基本生产资料的封建朝代都不会长久的留存在世间。 但某些悲惨的时刻是不是可以避免,明朝灭亡,和满清占据中原,未必是矛盾的。 钱渊开始试图改变一些什么,无论历史的方向发生什么样的变化,至少,不会更差。 香甜的睡了一觉,第二天钱渊起身推开窗,一夜的大雪让整座城市都披上了一层白色的毛毯。 “少爷。”杨文悄然出现的窗外,探头看屋内没人,才递来一块丝绸,“张翰林送来的。” 钱渊皱眉摸了摸那块丝绸,当发现丝绸的下端悬着一块玉佩,了然笑了笑。 所谓丝绸即帛,加上那块玉佩,就是玉帛。 化干戈为玉帛。 这是徐阶递来的和解信号。div 脸谱下的大明 htmlbook78988index.html 还在找&quot;脸谱下的大明&quot;免费小说?</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四十六章 这个年是过不好了(上) 这个年是过不好了。 京城里的普通百姓还没这感觉,但官员们大都有这样的觉悟,最多只是在家里暗自庆幸自己不是户部官员,现在户部那帮家伙先是被上面撵得鸡飞狗跳,然后又被无数同僚喷一脸口水。 原因很简单,地主家也没余粮啊,户部尚方钝在嘉靖帝面前直接脱冠请辞,户部实在拿不出多少粮食赈灾了,而嘉靖帝这个葛朗台最后是咬着牙下令内承运库借了一批银两和粮食出去。 就这样也不够啊,于是方钝这老头一跳脚一咬牙,将官员俸禄全都扣下来了啧啧,没有年终奖,还要扣工资,放到后世员工都能上手抽老板了,摆明是散伙的架势啊。 面对来讨个说法的官员,方钝先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然后直截了当的说了,想要银子没门,想要宝钞倒是可以 这时候的宝钞擦屁股都嫌硬,纸张质量太差。 于是,第二天,张居正就上门了,还带来了妻儿,美其名曰来拜会钱铮夫妇。 其实,这丫的带了一家人就是来蹭饭的,而且还带了个尾巴来。 嘉靖三十二年进士,翰林院编修,山西蒲城张四维,杨博的外甥。 这是兵部尚杨博给出的信号,他只针对王忬,并不是针对钱渊。 虽然钱渊只是个应试举人,但明显简在帝心,在地龙翻身的时候,钱渊将嘉靖帝抢出万寿殿,此举在高官重臣中早就传遍了。 虽然目前杨博还没有丁忧返乡,但只要看张四维的脸色,钱渊就知道之前的猜测是八九不离十。 三个人刚刚坐下来还没喝一杯茶的工夫,说了几句当年杭州张四维重名的趣事,刚说起张四维另一个舅舅王崇古外头就有人来了。 张四维先是一愣,随后放声大哭,接过随从递来的麻衣穿上,勉强回身对张居正、钱渊施礼,快步出府。 钱渊摸了摸脑袋,杨博的父母死了张四维感情挺充沛的啊。 其实,事实是,杨博的父亲死了,同时张四维的母亲也死了。 “哎,多事之秋啊。”张居正长叹一声,“一次地龙翻身,至少十余万流民,朝廷哪来那么多钱粮赈灾,东南倭乱至今难平,开春之后,蒙古必定南下劫掠。” 钱渊自然不会贸贸然说起海贸事,只懒洋洋的躺在靠椅上,“熬着呗,熬到你当了内阁首辅,就能施展手段,一展抱负了。” “内阁首辅”张居正现在还真没有这种奢望。 之前几任皇帝在位都不久,正德十六年,弘治十八年,成化二十三年,而嘉靖帝登基已有三十四年了。 虽然景王至今滞留在京,各方面都和裕王比肩,但其实是有差别的,因为景王府的讲官最高位也只是个翰林院编修,而裕王府讲官大都是翰林侍读,为首的高拱甚至已经是翰林侍讲学士。 只要没有特殊情况,裕王继位是理所应当的,几方势力都试图在裕王府下注,而高拱日后必是内阁首辅的当然之选。 张居正只比高拱小七岁,这差距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严嵩比徐阶大了二十三岁 钱渊眯着眼打量着脸色变幻不定的张居正,或许这就是后来张居正伙同冯保背后一记黑枪干掉高拱的原因。 不过,现在的张居正还没有彻底黑化,只略微想了想,就沮丧的摇摇头,这得熬多少年啊 “这几日就在这扎下营了。”张居正也找了个躺椅舒舒服服的躺下去,“劳贤弟费心,得用心招待啊。” “喵喵。”小黑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钻出来,一个纵身跳到张居正身上,瞄了眼看看不对,又隔空跳到一旁的钱渊肚子上。 “想得倒是美”钱渊撸了把小黑,随口说“半个月早就还清了” “反正赖在这不走了,谁让户部不发俸禄” “那你应该裹了铺盖睡到大司农府上去。” “没那胆子啊。”张居正侧过身看了眼钱渊,“真不知道” “什么” “嗨,翰林院、国子监、六科给事中、都察院私下串联呢。”张居正咧咧嘴。 “串联”钱渊眨眨眼,抬手抱着小黑放到胸前,冷不丁小黑伸出脚摁在他鼻子上。 “阿嚏” 小黑被一个喷嚏吓得一个骨碌摔下去,爬起来就往外窜,恰巧香菱进屋,这厮一个纵身窜进小丫鬟的怀里。 自从可卿、香菱入府之后,小黑就和钱渊不太亲了 “喂喂喂”张居正不满的嚷嚷。 “噢噢,叔大兄你继续。”钱渊发狠招招手,香菱迟疑着抱着小黑不肯过来。 “原本也觉得无所谓,地龙翻身,士子上,实在是常事。”张居正唠唠叨叨的说“但要知道明日就放衙了,通政司不收折子,但串联的士子越来越多” 钱渊毕竟是个穿越者,对这些朝廷规章制度不甚熟悉,用力撸着小黑问“那又怎么了” 张居正猛地从躺椅上弹起来,瞪着漫不经心的钱渊,“到正月开朝之前,还有一次上的机会” 钱渊的手停下了,从记忆里翻出一件旧事,嘉靖三十三年大年初一,六科给事中上疏贺万寿,因贺表中失抬“万寿”二字,嘉靖帝大怒令廷杖四十,并尽数贬谪出京。 “大年初一的贺表。”钱渊嘴角动了动,那帮家伙真够头铁的啊,嘉靖帝真心算不上什么刻薄寡恩的皇帝,但其冷酷无情不比朱棣差多少。 当年百官哭门,嘉靖帝将一百三十四人下狱,八十六人停职待罪,杖死十六人 张居正将躺椅往这边靠了靠,躺下轻声说“今日午后,翰林院有人言应下罪己诏。” 串联的这帮人不仅仅是头铁,而且还是石乐志 嘉靖帝这种货色是吃软不吃硬,一个地龙翻身就想逼他下罪己诏,真是白日做梦 钱渊咳嗽两声,狠狠撸了两把才把委屈的小黑丢给香菱,看着小丫鬟抱着小黑出了门,才轻声说“所以,叔大兄才会躲到这儿来。” “是啊,真怕被他们赶鸭子上架。”张居正抿抿嘴,他虽然佩服杨继盛,但从来不赞成杨继盛的毅然上弹劾之举。 在心里反复琢磨了一遍,钱渊摇摇头,这件事应该在历史上没留下什么印记,或许也可能是自己前世没注意到,但应该不会起到什么实质性的效果。 倒是张居正这厮,有足够的政治敏感度,一发现不对劲立马溜之大吉。 钱渊让下人叫来杨文,仔细嘱咐了一遍,一直到大年初二,谁来投帖拜门都不让进,钱家一家人都患了伤寒,他真怕有谁把钱铮给诓了去 但是,还没等到杨文出去,那边马管事过来了,绍兴士子陈有年、诸大绶、吴兑来了。 钱渊脸色一变,特么吴兑如今在国子监,不会是来怂恿钱铮上的吧div 脸谱下的大明 htmlbook78988index.html 还在找&quot;脸谱下的大明&quot;免费小说?</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两百四十七章 这个年是过不好了(下) 这个年是真的过不好了。 严嵩、徐阶心里都是这么想的。 严嵩倒是皮厚不怕弹劾,但现在的问题是,下面人很可能将矛头直指嘉靖帝。 开国皇帝朱元璋费了那么大的功夫诛杀胡惟庸,并废除宰相之位,从此定下了明朝执政的基本盘,轻中枢而重六部。 这一举影响了整个明朝,以至于出现历史上最独特的内阁首辅的选拔制度,中进士、入翰林熬资历,詹事府、国子监,再直升侍郎甚至尚,最终入阁为宰辅。 唐宋的宰相不历地方,不入中枢,而明朝恰恰相反,一旦出京,入阁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 所以,内阁虽然是明朝权力的中心,但实际上并不直接操持政务,实际处理事务的还是六部。 内阁首辅更多的存在感在于调和阴阳,换句话说就是和稀泥。 因为内阁首辅站在权力的最高峰,他代表的不仅仅是自己,而是整个文官系统。 而内阁首辅是文官系统中和皇帝接触最多的人,他需要在文官系统和皇权之间打太极,尽量让双方都满意,或者都让步。 但严嵩真心不是个和稀泥的好手,因为他从来都一意逢迎嘉靖帝,从来不管不顾文官系统发出的呐喊声。 这才是无数文官都唾弃严嵩的真正原因。 现在严嵩也急了,恨不得跳出来指着自己鼻子,你们弹劾老夫我啊,干嘛去惹陛下 纵使严嵩被无数人称为权奸,号称权倾天下,但实际上科道言官中头铁的年轻官员多得是,就连都察院的都御史也掌控不住。 一旦贺表中出现大量要求嘉靖帝自查反省,下罪己诏严嵩几乎可以肯定,嘉靖帝必然大怒,但问题是地龙翻身是实打实的。 这口黑锅很可能会砸在严嵩背上,你是内阁首辅,掌控不住局面嘉靖帝心中的怒气可能就会发泄在严嵩身上。 即使不会出现这种极端场面,严嵩也不想看到嘉靖帝再廷杖百官,毕竟嘉靖帝年岁不小了,自己也年岁不小了,没有人会将怨恨挂在裕王身上,但肯定会有人将怨恨丢在严嵩后人身上。 “砰” 关的死死的门被一脚踹开,严世蕃阴笑着走进来,不大的屋子里挤着的十几人怒目而视。 “贺表都写好了”严世蕃嘿嘿笑着指着其中一人,“你是工部都给事中,好像姓贺,嗯嗯,记得去年被贬谪出京的张思静是你姻亲。” 张思静就是去年大年初一贺表没有失抬“万寿”二字的为首者,廷杖四十重伤,贬谪出京去了云南。 一群严府下人有次序的鱼贯而入,将桌上写好的贺表一一翻开放在严世蕃面前。 十几份贺表中,光是罪己诏的字眼就有七八个,严世蕃看的眼皮都在跳,暗骂自己这段时间被钱展才害了,天天搓麻搓的 严世蕃努努嘴让人将贺表放回去,又将大部分下人赶出屋子,撸起袖子 “啪” “啪” “啪” 一人赏了一个大嘴巴子,十几个人都是一副狼狈样却也一声不吭,严世蕃嗤笑着径直出去。 “有用吗”白启常小声问“万一他们还要在贺表里胡说八道” “要么忍不下这口气,在贺表里弹劾父亲或严某人。”严世蕃撇撇嘴,“要么忍一时之气,继续展才当时怎么说来的作死,对,就是作死,陛下也看得到我严府做过什么。” 这是做给陛下看的,白启常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下一个吏部都给事中孙吉,这厮分量不小呢。” “那就走吧。”严世蕃钻进马车,立即有侍女拿着热毛巾敷在他手上,今晚严世蕃手疼得很。 突然,严世蕃掀开帘子,将白启常召到近处,低声问“华亭那边如何了” “据说徐涉正一家一家拜访,效果如何就不知道了。”白启常撇撇嘴,“这种事总不能只让严府出力吧。” 万寿宫。 嘉靖帝阴冷的笑声在后殿响起,“好啊,好得很啊,科道言官忘性倒是大。” 显然,嘉靖帝所看到的不是因为地龙翻身,官员要闹事;而是去年以张思静为首的六科给事中被廷杖四十,现在有人要来翻案。 理由是摆在这的,串联者为首的几人,工部都给事中、吏部都给事中,国子监两位讲师,翰林院三个编修,都是去年张思静那帮人的同年、同乡甚至姻亲。 低头又看了眼那写满名字的纸,嘉靖帝翻了一页,脸色略微好看了一点。 陆炳这才说道“严阁老、徐阁老都在尽量消弭此举,只不过所用之法不同” “那是当然。”嘉靖帝笑了笑。 严世蕃以势压迫,徐阶以情相劝,从实际效果来看,很可能前者更有效果。 这么做,无非是在嘉靖帝分忧,肯定会有不少官员因为惧怕、愤恨等等原因,将矛头指向徐阶、严嵩。 虽然此举用意浅薄,会被人一眼看穿,但效果却肯定是有的,而严嵩、徐阶此举更多是做给嘉靖帝看的。 “等着吧。”嘉靖帝将两张纸丢在桌上,“把眼睛都给朕瞪大了,一个都不能漏掉。” 陆炳和黄锦同时躬身应是。 出了西苑,陆炳上马沿着街往前,视线落在远处的一栋宅子的大门上,犹豫片刻后才调转马头离开,这种事老师李默实在不宜沾惹,毕竟严嵩、徐阶是内阁首辅、次辅,而李默还没有入阁。 清脆的马蹄声突然响起,一名锦衣卫疾驰而来,“指挥使,应试举人那边也有人煽动怂恿,要不要” 陆炳翻身下马,皱着眉头低声问“为首者何人” “原本应试举人安静的很,也就国子监几个家伙在闹腾,但几个时辰前,浙江会馆有人”锦衣卫小校凑近两步,低声道“是浙江新科乡试解元徐渭。” “就他一人” “就他一人。” 陆炳来回踱了几步,挥手道“找个人把他诓出来抓了。” “关起来”锦衣卫小校有点不安。 “关起来”陆炳哼了声,“这是个马蜂窝,关起来那就是捅了马蜂窝,别说你,就连我都得染了一身腥。” “那” 陆炳笑着摇摇手里马鞭,“有个好地方,他肯定愿意去。” 呃,陆炳这个想法有点离谱当然了,这是他不知道传说中钱渊南下给重病将死的徐渭带去的到底是什么药。 “知道了。”钱渊点点头,对来人道“回禀你家主上,放心就是,另钱某人领这份情。” 那边徐渭还在闹腾,身子被两个护卫往里拽着,两只脚在空中乱踢,都差点蹬中杨文的脸了。 “聒噪”钱渊挥手喝道“把他嘴巴给堵上” 下一刻,徐渭安静下来了。 杨文冲钱渊竖起大拇指,少爷,还是你有能耐,将这厮压的死死的。div 脸谱下的大明 htmlbook78988index.html 还在找&quot;脸谱下的大明&quot;免费小说?</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零二章 京中变故(上) 后世的红薯、洋芋遍及全国,没有任何地方不能种的,但如今这两种作物刚刚引入中国,不仅是百姓民众,即使是官员也心中生疑。 钱渊、胡应嘉一行人并户部小吏抵达陕西,并不是做做模样,而是实实在在的下地,亲眼去看作物生长情况,甚至亲手去测重记录数据。 毕竟后世的红薯、洋芋也是经过数百年的优化而成的,这个时代的作物能不能在西北土地上扎根,钱渊也不是非常有底气。 不过情况还算不错,陆续转了三个县城,大抵都在十五石左右,将近一个月后,一行人抵达汉中府城固县。 “嘉旭兄。”钱渊笑着和出城相迎的周诗打了个招呼,“三年未见了。” 周诗可能是随园士子中最不起眼的一个,第一批进士中陆一鹏、杨铨也都是外放知县,但三年内都被调回京,而周诗这个城固知县已经是第二任知县了,之前他选官四川某县的知县,今年六月调任城固知县。 “别来无恙。”周诗笑吟吟道:“展才东南做得好大事,愚兄远在西北,亦遥遥斟酒以敬。” 周诗是浙江杭州人,早在中进士之前就和钱渊相识,这三年经常接到家中来信,杭州周家因海贸获利颇丰,对钱渊自然是好话一箩筐。 “克柔兄。”周诗又和胡应嘉打了个招呼,毕竟是同年。 胡应嘉此次随钱渊出巡,很是乖巧,一应事务都由钱渊做主,自己只查漏补缺。 进了县衙,三人在后院正厅坐下,周诗轻声说:“城固县选八十亩官田试种,分在三个地方,已经让人试着收获一亩,不过只有十二石。” 钱渊随口问:“城固县何时试种?” “今年三月中下旬。”胡应嘉脱口而出,他向来强闻博记,一路上对这些细节又极为关注,“按时日推算,还要再等等,红薯绿叶尚未枯黄?” 周诗点点头,“的确仍绿。” 胡应嘉从怀里取出书稿翻了翻,“三月中下旬……理应九月中下旬起获,还要再等半个多月。” “那就再扰嘉旭兄些日子。”钱渊伸了个懒腰,“就住在后院方便吗?” “当然,难道把你赶去驿馆?”周诗笑着摇头,他妻子都不在本地。 胡应嘉面无表情的起身,收拾好东西,出门找了个小吏,径直去了驿馆。 “虽然华亭门下,但也有几分公心。”钱渊无所谓的对疑惑的周诗说:“再说了,那事……不可让其知晓分毫。” 迟疑了下,钱渊低声问:“可还安好?若有事都推到我身上。” 周诗叹了口气,“你我自嘉靖三十三年与钱塘结识,后同登科,这三年多来,不仅愚兄,家中也颇受展才照料,这等事展才理应早些说明。” “更何况……袁公本为百年计,晁错翻罹七国危,照料曾公后人,分内之事。” 周诗是今年六月调任城固知县,上任后接到钱渊的信,信中两件事,其一是红薯、洋芋试种后的收获查验,其二就是拜托他照料前三边总制曾铣被流放城固县的妻儿。 第一件事其实是在给周诗镀金,而第二件事让周诗在意外之余觉得理所应当……他也知晓随园和徐阶不合。 周诗虽久在外地,但与随园众人时有信件来往,也知道朝中如今的局势,试探问:“听闻分宜病重?” 钱渊点点头,低声道:“病重,难以起身,半年多内,先丧妻,后丧子,毕竟年迈八旬了。” “内阁里?” “李时言、吴曰静联手制衡徐华亭。”钱渊眉头一蹙,“再往后……难说的很。” 周诗沉默片刻后才开口,“展才不如在西北借此多盘桓些日子,免得被搅进去。” 钱渊微微点头赞同,离京前他和徐渭、孙鑨密议,也是这个意思……严嵩将死,徐阶虽依旧缩着脑袋,但仍然是接任内阁首辅的当然人选。 徐阶上位后会不会一改作风,会不会对已经死了的严嵩穷追不舍,会不会替无数被严党打压的官员翻案……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徐阶绝不会在嘉靖一朝替夏言、曾铣翻案。 钱渊没有向徐渭、孙鑨透露太多,但他也交代过,如若京中事变,三日内信至。 钱渊需要选择一个关键点,如果徐阶抢在前面……就算他背上谋刺严世蕃的黑锅导致名望大跌,也很可能会因为替如许多被严嵩、严世蕃打压甚至陷害而死的官员翻案而聚拢人心。 这个关键点在于嘉靖帝本人,钱渊只是试试运气……如果小七对嘉靖帝汞中毒已深的判断没有太大的偏差。 “嘉旭兄再等等吧,先把手头事料理清楚。”钱渊轻声道:“如若殿下登基,嘉旭兄当入都察院,否则……可能要等子直兄外放。” “也未必需要回京,两任知县,明年外察,考评优上,或能拔为知府。”周诗摇摇头,“子直前些日子来信,孙叔孝南下巡按福建……” “泉州知府?”钱渊犹豫了下,“但若走这条路,知府、参议、布政司,只怕侍郎之下,难以回京。” 周诗洒脱一笑,“展才,大明之重在于两京,但膏华之地在于东南,若非如此,你何以在东南使尽浑身解数?” 周诗这句话意思很明显,东南虽有吴百朋、唐顺之、谭纶,但也需要真正的自己人,比如镇海知县孙铤,比如福建巡按孙丕扬,以及希望升任泉州知府的周诗。 钱渊微微叹了口气,无论如何,随园这个政治团体对自己的有着太多的助益,说到底,除了嘉靖帝的宠信之外,自己在朝中的分量很大程度是建立在团结而奋进的随园之上。 这可能是明朝最具凝聚力的一个政治团体,只是不知道日后会走向什么方向……这不可能不让钱渊想起明朝后期的东林党。 夜间,钱渊躺在床上,虽然白日奔波疲累,却久久难以入睡,在心里盘算着什么。 突然,外间有响动传来,王义急促的呼声传来。 “少爷,京中来信。” 钱渊一个翻身,鞋都没来得及穿,开门接过信封,拆开看了看,吩咐道:“点灯,将书摆出来。” 这是一封密信,京中只有徐渭懂,为了和徐渭互通消息,钱渊此次出行还将翻译密信用的书籍都带在身边。 片刻后,钱渊默然将信纸和译出的纸张放在烛火边点了个角,缓缓出门,抬头看向空中皎洁的明月,眼神中有着复杂难言的情绪。 自幼被誉为神童,年纪轻轻登科,出仕后甘于清贫,一朝得势馋毙夏言,媚上而得以执政十余年的严嵩,终于死了。</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零三章 京中变故(下) 门外再也没有车水马龙,门外再也没有大大小小官员排队等候,门房里也再也不会有尚书级别的重臣迎客。 欧阳氏死了,严世蕃死了,严嵩也死了,一家两代人死绝了,到此,显赫一时,权倾朝野的严党彻底覆灭了。 徐渭在严府门口站定,抬头看见屋檐角上挂着的白灯笼有些破旧,这应该是欧阳氏病逝或严世蕃死讯传来时候的用具。 严嵩病故后的第一时间,徐阶亲自登门拜祭,摆足了姿态,而徐渭直到第三天才登门。 对于徐渭来说,这已经很不容易了,当年还是一个秀才的时候,媒婆说媒,他仅因为对方姓严就一力拒绝。 在高中榜眼,又被钱渊塞入西苑,常伴君侧之后,徐渭才发现,严嵩的确不是什么好玩意,但也不比徐阶更差……说到底,一丘之貉而已。 面无表情的走进严府,入灵堂拜祭,徐渭很快离开……事实上,他是选中午歇息的时候出西苑的,马上就要回去。 回了西苑,徐渭犹豫了下,转身先去了直庐,找了个探问广东兵事的借口,却发现徐阶并不在直庐。 “陛下召见。”李默瓮声瓮气,阁臣是很难被嘉靖帝单独召见的,有这种资格的一般只有内阁首辅。 自从严嵩病重,徐阶一如既往的装孙子,内阁诸事均是共议,大都以李默、吴山为先,后者持笔票拟。 内阁众人中,李默是唯一没有去拜祭严嵩的那个,私底下心里还在吐槽……之前每年都是摇摇欲坠,但总能撑下去让政敌绝望,偏偏这时候死了! 啧啧,也不想想,严嵩先丧妻,后丧子,徐阶虽然缩头缩脑,但还安安全全,天天在眼前晃悠,能撑到现在才挂已经算不错了。 只要严嵩不死,李默就能插手内阁诸事,毕竟严嵩是首辅,其他人地位差不多,都是阁臣。 但严嵩一死,现在看来徐阶很可能要上位内阁首辅……李默再头铁也难以插手票拟之权了。 毕竟票拟是内阁首辅的专权……李默也不敢,不愿坏了这个规矩。 徐渭随意聊了几句转身离去,心里盘算徐阶上位应该确凿,要不要晚上写封密信给钱渊。 在西苑老老实实的待到黄昏也没等到陛下相召,徐渭只得出了西苑回随园。 随园里,已经放衙的钱铮和孙鑨早就坐定等着徐渭了。 “应该是华亭。”徐渭无奈的摇摇头,“午后陛下召其觐见。” “理所应当。”钱铮叹道:“内阁中吴曰静资历太浅,李时言只是轮值直庐,尚未入阁,而吕余姚虽资历更甚徐华亭,但……” 吕本其实是在徐阶之前入阁的,可惜这货肩膀太窄扛不起事,也不愿意扛事,接任内阁首辅几乎是不可能的。 严嵩这么一死,朝中势力的平衡立即被打破了,原本已经在崩溃边缘的严党分崩离析,赵文华已然三度上书请求致仕,鄢懋卿原拟以右副都御史总理两浙、两淮、长芦、河东四盐运司盐政,现在也搁置了。 李默虽然秉性刚强,但毕竟没有入阁,更别说当年被严嵩、徐阶联手阴了把,门生弟子寥寥,势力大减。 “死的真不是时候,已然近冬……”徐渭嘀咕道:“以往每年入冬都要养病,但开春即行走无忌。” 一直没吭声的孙鑨突然压低声音道:“再过几日是父亲寿诞,陆府托人送来例礼,提起了年初……严东楼离京前,半数银库缴纳入内承运库。” 钱铮还没明白过来,徐渭却是个聪明绝顶的人,立即脱口而出,“严分宜将剩下半数亦送入内承运库?” 孙鑨默默点头,这是件很有意思的事。 实话实说,严嵩对财富并没有如儿子严世蕃那般的痴狂,但在临终之际,尽献家财……这不是在针对徐阶本人,而是针对徐阶可能的清算。 对嘉靖帝而言,严嵩执掌朝政十余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确贪了些,但如今尽献家财,无非是为了身后事,无非是为了那几个孙子。 更重要的是,嘉靖帝不会不联想起,半年多前严世蕃献上半数家财,然后就被徐阶暗遣刺客劫杀。 如果徐阶上位后选择清算严党,很可能会被嘉靖帝厌弃。 钱铮脑子转了半天才想明白其中的道道,不禁心里暗叹……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不愧是和侄儿厮混在一起的人物。 看随园小厨房已经摆菜了,钱铮迟疑了下,低声道:“高新郑今日递话,夜间拜见裕王府,展才不在,你们……” “不去。” “此事不可妄动。” 徐渭和孙鑨给出了同样的选择。 “京中局势复杂难言,尚不知徐华亭动向。”孙鑨解释道:“更别说……高新郑此举非为殿下,而是为自身。” 徐渭看钱铮没听懂,随口道:“陛下惯于制衡之术,之前吴曰静、李时言制衡徐华亭,而华亭接任内阁首辅,情势陡然一变,李时言只怕要入阁了。” 钱铮这下子听懂了,如果李默入阁……高拱看中了李默留下的那个礼部尚书。 算算看,高拱以太常寺卿兼管国子监事已然一年有余,也有资历迁礼部尚书了,这是他入阁前最重要的跳板。 钱铮准备起身回去,徐渭和孙鑨也准备用饭,这时候,吴兑快步进来。 “君泽?”孙鑨有点意外,随园在京官员不少,最忙碌的还是六部这几位,吏部考功司郎中杨铨,户部宁波清吏司郎中陈有年,以及兵部职方司郎中吴兑。 吴兑向钱铮行了一礼,压低声道:“陛下下旨,召杨惟约回京。” 徐渭的第一反应是……啧啧,展才还真是料事如神,严嵩死了,杨博就回京了。 孙鑨揉揉眉心,这都是严嵩突然病逝带来的连锁反应,工部尚书赵文华胆战心惊之下只想着致仕归乡,吏部尚书欧阳必进也有不支之像,礼部尚书李默随时可能脱身,兵部尚书杨博遥领大司马之位长达近四年,终于回京了。 徐渭微垂眼帘,他记得钱渊曾经私下说过,裕王府中,真正依附高新郑的只有一个人,杨博的外甥,张四维。</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一十章 意外(上) 明朝是封建时代官员假期最少的一个王朝,但这也只是说说而已,实际上,从弘治年间开始,各种各样的假期充斥每个月。 如元宵、冬至一休就是三天,如重阳、端午也一般都要休一天,春节更是夸张,连着元宵能一直休息到正月二十左右,比后世的七天春节假期强多了。 而且嘉靖一朝……这位皇帝虽然掌控朝局手段了得,但却比较懒,上有所好下必效焉,每年的十二月到第二年的二月,都是施行旬休制,每五天放一天假。 嘉靖三十八年,虽然陆续有西南土司作祟,山东大旱,赣地、粤地连续遭贼兵侵袭,但总的来说还算不错,朝中也有足够的余力去应对。 说到底,这大部分还是通商带来的好处,镇压民乱,赈济地方,这都是需要中央财政……户部出力的,手上有银子,自然有底气。 虽然传言……呃,已经确凿嘉靖帝病重,毕竟太医院的御医和内阁阁臣夜夜轮值西苑,朝中重臣又多有调换,京中局势复杂难言,但气氛还算不错。 什么气氛? 轻松的气氛。 对御宇内近四十年的嘉靖帝的病重,其实绝大部分官员心里都是松了口气的,不仅仅是钱渊一个人,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这位皇帝太难侍候了。 对此,内阁中,首辅徐阶是这么想的,李默、吴山也是这么想的,吕本……他怎么想并不重要。 六部六科都察院翰林院,谁都盼着新帝登基……听说裕王殿下宽宏有量,以后的日子应该好过了。 呃,高拱这厮,说不定都在暗暗祈祷,早点升天好不好?! 虽然名义上都视帝王为君父,但如海瑞那般听到皇帝驾崩嚎啕大哭甚至呕吐的臣子并不多。 所谓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嘉靖帝在这方面可能是明十三帝中名声最丑的一个。 已经是十二月底了,嘉靖帝那边片刻离不开御医,内阁众人一日三惊,就连李默都没心思和徐阶对着干了。 瞄了眼吴山递来的奏折,李默无所谓的点点头,“如今两浙无倭患之扰,丁忧守孝自是常理。” 熬了十多年终于坐在上位的徐阶叹道:“谭子理自嘉靖三十一年入浙,先后历任多职,募兵成军,奋击倭贼,堪称文武双全……” 一连串的赞誉,吕本昏昏欲睡,吴山面无表情,李默冷笑连连……谁不知道你和你自家的孙女婿已经翻了脸,现在大赞特赞那厮的小舅,装模作样到这个地步,也是没谁了。 看无人凑趣,徐阶咳嗽两声道:“浙江乃东南膏华之地,又有镇海、宁海两县通商,巡抚一职不可空缺……” 李默阴测测道:“按例,当九卿并阁臣廷推,再陛下钦点。” “时言兄,如今廷推暂停……”徐阶轻声慢语,嘉靖帝病重不能视事,这段时日碰到廷推都是内阁并六部尚书合议,再由徐阶票拟送去司礼监,掌印太监黄锦批红。 李默沉默片刻后又说:“庞尚鹏资历尚浅。” 庞尚鹏是如今的浙江巡按御史,是有可能被直接提拔为浙江巡抚的,原时空中的胡宗宪,这一世的吴百朋,都是先例。 但庞尚鹏是徐阶的门生,李默自然不会轻轻放过。 “辽东巡抚侯汝谅可调任浙江巡抚。”徐阶轻声道:“山东布政使升任辽东巡抚。” 李默在心里盘算了下后不吭声了,侯汝谅是徐阶的门生,同级调任浙江巡抚,山东布政使这是自己的学生,能抢个辽东巡抚也算升迁甚速。 这两货一搭一唱商量好了,很快票拟送入司礼监,第二日黄锦批红下发内阁,此事便成定局。 徐阶是满意的,李默虽然不满意但也是能接受的,但有些人不满意,比如随园。 “石斋公此举实在太过轻忽!”林烃在书房里昂首直言,“两浙乃东南膏华之地……” “闭嘴!”林庭机训斥道:“两浙乃大明之地,一省巡抚去留是你能私下言论的吗?” “拦不住的。”林燫冷静的分析道:“嘉靖三十三年设浙直总督府,后胡汝贞行提编法,不仅南直隶、浙江,江西、福建、湖广甚至山东诸省均推行提编法,耗尽民力,如江西南安县已然提编至嘉靖四十一年。 如今朝中户部充盈,多赖镇海、宁海税银输京,不将浙江巡抚握于手中,内阁首辅权责必然大减。” 林庭机微微点头赞同长子的分析,不将浙江巡抚这个位置拿下,徐阶这个内阁首辅就坐不稳位置。 “但元辅和随园……” 林烃的话说到一半就被林庭机打断,“谭子理非他因去位,而是丁忧守孝。” 林燫补充道:“尚未涉及宁波、台州两府。” 林烃一屁股颓然坐倒,半响后才道:“听闻数年前朝中议开海禁通商,元辅不置可否?” “如今税银入京,元辅哪里会再厉行海禁?”林庭机摇摇头,“当年之事,复杂难言,多涉时任浙直总督的胡汝贞。” “当年分宜、华亭政争惨烈,后者欲攻胡汝贞,然展才在陛下面前数度力荐,更亲身南下,与胡汝贞合力剿灭倭患。”林燫轻声道:“随园也是那时起与徐府起隙,以至于分道扬镳。” 不同于父兄,林烃是去过镇海的,他很清楚钱渊在东南,在两浙,在宁绍台三府,在海贸中的地位。 他反复思索后苦笑道:“看来展才要回京了……” “嗯?” “嗯?” “展才回京当夜,随园聚饮,屡屡提及开海禁通商一事。”林烃低声道:“对随园来说,两浙乃是根基,如何能落入有隙的华亭之手?” 不等林庭机、林燫的反驳,林烃继续道:“钱龙泉在两浙的名望非常人可及,台州、宁波两府,上至府尹、参将,中及小吏、大户,下至百姓、海商、农夫,无不俯首帖耳……侯汝谅想坐稳浙江巡抚,只怕不易。” “但华亭欲将镇海、宁海握于手中,只能选择将如宋仪望、荆川公、孙文和、杨文、卢斌等文武将官调走……展才如何能忍?” “今日石斋公一退,华亭必然进取,而展才绝不会退。” 林烃叹道:“风雨欲来风满楼啊。”</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一十一章 意外(下) 谭纶丁忧守孝这是个意外,钱渊以及随园对此没有做过任何准备,但浙江巡抚这个位置的继任者,随园以及相关势力中,是有不少可能的接替者的。 比如说在设市通商一事上地位仅次于钱渊,实际操作犹有过之的宁波知府唐顺之。 比如以南京都察院佥都御史提督操江的高捷,高拱的长兄。 比如嘉靖二十六年进士,与吴百朋关系极好的福建按察使汪道昆。 李默对浙江巡抚这个位置不太重视,以至于徐阶轻轻松松的将其握在手中,显然,这是对钱渊的一大潜在威胁。 “未必。”徐渭阴着脸低声道:“李默亦看中了镇海、宁海的税银。” 一旁的钱铮、孙鑨还没明白,但兵部郎中吴兑、户部郎中陈有年对视一眼,他们俩是听懂了的。 “展才南下三年,手段不凡,隐隐有割据之像。”吴兑苦笑道:“剿杀徐海,他乃首功,设市通商,他一力承之。” 陈有年也苦笑了几声,“唐荆川、宋仪望……再到孙叔孝、孙文和,还有卢斌、杨文、侯继高,要么是展才一手扶持,要么是展才故部。” “内阁对此颇为不忿……”徐渭拉着脸说:“他们是想将这块肥肉……至少是想将展才一脚踢开。” 钱铮试探问:“未必吧,再说东南通商,本就应握于朝中。” “咳咳咳!”孙鑨猛地咳嗽几声,这位怎么这么天真,“世叔,不论其他,徐府与随园早就撕破了脸,若侯汝谅插手镇海商事,甚至请调荆川公、文和,如之奈何?” “徐华亭此人,极善隐忍,手段阴诡,更兼睚眦必报。”徐渭嗤笑道:“难道指望他插手两浙,却和随园相安无事?” 徐渭对钱渊的计划了解的最为全面,东南海贸最好能握在随园手中……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毕竟那么多口岸呢。 随园可以容忍以高拱为首的裕王府的势力插手,可以容忍晋地官员插手,甚至可以容忍张居正的插手,但绝对不会对徐阶让步。 钱渊当年初入京城,睚眦必报的名声就遍传全城,但如今,论睚眦必报,首推徐阶……严嵩儿子都死在他手里嘛。 之前几年,随园和徐阶闹得多僵……不说倒霉的徐璠了,赵贞吉灰溜溜的被赶走就是明证,徐阶甚至指使门人将陶大临一并带入昭狱,所以一旦徐阶插手,必然和随园大起纠纷。 “怎么办?” 是钱铮问出口,但其他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徐渭身上,钱渊未回,能做主的只有徐渭。 “已然急信去西北,展才需尽早回京。”徐渭咬着牙道:“至少态度要摆出来……登之去拜会张四维,让其和高新郑通气,再让陆子直、冼烔上书弹劾侯汝谅……至于罪名?” 陈有年突然说:“去岁今年,输辽东耕牛、白银,账目不齐……确有其事。” “好,就以此由。”徐渭停顿了下,又道:“带上礼部左侍郎林利仁。” 钱铮一皱眉,林庭机和钱家是姻亲呢。 孙鑨笑着解释道:“会让林贞耀私下告之,不过表明态度而已。” 弹劾侯汝谅是针对徐阶的,而弹劾林庭机是针对李默的。 钱铮苦笑点头,心里犯嘀咕,侄儿几家姻亲,徐家、林家似乎都和侄儿不是一条路。 京中向来宵禁,但这个夜晚,西城的街道小巷中,来往的人不少,个个脚步匆匆,衣着打扮一看就知道是大户人家的下人。 张居正安坐在书房内,接过管家游七递来的信件,拆开看了几眼后陷入了沉思。 自己这位岳父可真不是省油的灯啊,内阁那边还没摆平,已经开始着手下一步了。 最开始的计划中,徐阶清算严党,是准备从赵文华开始的。 一方面,赵文华是严嵩义子,任工部尚书,而工部在长达十年的时间内一直是严党的自留地,里面乱七八糟的事数不胜数,想找理由实在是轻松之极。 另一方面,赵文华当年南下督战,构陷张经、李天宠,举荐胡宗宪上任浙江巡抚。 选择赵文华,一可以为张经、李天宠平反,二可以涉及胡宗宪。 论地位高低,胡宗宪是比不了身为工部尚书的赵文华的,但论重要性,胡宗宪比赵文华要大得多。 至少,可以从胡宗宪身上牵扯到严嵩、严世蕃……徐阶很清楚,想斩尽杀绝,就必须将胡宗宪拉下马。 可惜就在钱渊离京前不久,这个计划被无情的推翻了,都察院御史陆一鹏弹劾赵文华修建三大殿迟缓不力,赵文华立即上书请求致仕,然后将黑锅扔到了徐璠身上。 如果按照计划选择赵文华为突破口,很可能将徐璠带进来……张居正虽然不太确定徐璠陷得有多深,但可以确定,随园那边肯定是知情的。 张居正猜测随园和赵文华之间应该有默契……或者说的更直接点,钱渊和赵文华之间应该有联系,毕竟这两个人当年在浙江就有来往。 的确如此,赵文华执掌工部数年,他本人在部务这一块的能力是有的,早查的清清楚楚,并且相关账目都送到随园去了。 徐璠侵吞了重修永寿宫的巨木百余根,各类木材数以百计,部分出售得银,部分在西城、城外修建豪宅,为徐府别院。 说起来真有点意思,原时空中的赵文华就因为侵吞木材,被嘉靖帝定罪,以至于罢官,如今却将黑锅甩到了徐璠身上。 在这种情况下,徐阶很难直接在赵文华身上做文章,所以他选择了胡宗宪。 原本徐阶不会动作这么快,但恰好谭纶丁忧守孝,浙江巡抚出缺,徐阶将门生侯汝谅塞到浙江去了。 和徐渭、孙鑨他们猜测的有所不同,徐阶的确会将镇海、宁海握在手中,但侯汝谅去浙江,是去找胡宗宪的麻烦的。 如今的胡宗宪只是江西巡抚,但是,当年的浙直总督的账目还是留在浙江的……提编六省,截留盐税,当年的胡宗宪被称为“金山总督”,手中银钱数以万计,怎么可能没有贪污? 其实朝中官员也都知道,胡宗宪在上任浙江巡抚之前与严党没什么瓜葛,但之后……不给严世蕃送礼,胡宗宪别说浙直总督了,浙江巡抚都做不下去。 账目问题,这是胡宗宪难以摆脱的困境,也是徐阶志在必得的东西。 当年赵贞吉赴任浙江巡抚,主要任务就是去查账,可惜这货剑走偏锋搜捕汪直,让钱渊将其一棍子打翻。 但如今,徐阶有足够的把握。 不说其他的,浙直总督府的账目不可能全都被烧了,按例是应该有留存的,而且南京以及各地府衙都有相关往来账目,只要查,肯定查得出来。 只要嘉靖帝驾崩,裕王登基,徐阶就能堂而皇之的通过科道言官将这件事摆在明面上,通过胡宗宪追溯严世蕃,再到严嵩,再到严党…… 再通过给曾铣、夏言等人翻案……徐阶将一切都计划好了。 张居正揉着眉心将这件事从头到尾想了一遍,他觉得,其他的不说,侯汝谅入浙……只怕不会太顺利,而且那位据说秉性刚强,刚愎更甚赵贞吉。</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二十章 下马威(续) 虽然这个下马威让侯汝谅愤怒非常,但他性情坚韧,从不轻言退却,更何况背靠内阁首辅,身为浙江巡抚,他有的是时间、手段来从容收拾。 侯汝谅甚至如此想,旧人一扫而空也未必是坏事,毕竟前面数任浙江巡抚多有和钱渊牵扯不清的人物,比如胡宗宪,比如谭纶,比如吴百朋。 但侯汝谅没想到的是,人家给的下马威还没完呢。 新官上任第一件事不是去放火,而是去盘点,看看前任给自己留下点什么。 空空如也的库房里,只有两个人在,侯汝谅终于没忍住,一脚踹飞了脚边的一个小木凳,从牙齿缝里崩出三个字,“谭子理!” 张师爷在一旁无语的摇头,官场惯例,继任者一般不会去找前任的麻烦,但前任一般也要给点面子留点底子。 而谭纶是一点面子都没给,估摸着库房里的老鼠都打着铺盖搬家了! 现在就算侯汝谅把文员、小吏都招满,也拿不出银钱发放俸禄……就连身边的几十号亲兵都够呛,最多也就混个吃喝不愁。 张师爷劝了好一会儿,侯汝谅喘着粗气不肯出去,前者只能自己出去问个究竟。 “自朝中设浙直总督以来,两浙税银、税粮均输总督府,巡抚衙门这边从不经手,阮鹗、吴惟锡、赵大洲均按旧例。” “那谭子理呢?”侯汝谅冷笑道:“他上任时,已然没了浙直总督。” “胡汝贞提编六省,税赋承受最重的就是浙江,多有提编至三四年后的府县。”张师爷一边琢磨一边说:“谭子理行休养生息之策,多次上书朝中,免嘉兴、湖州、严州税赋,税粮之事尽交付布政司,常例……” 看了眼侯汝谅,张师爷咽了口唾沫才低声说:“免了各府常例。” 在张师爷看来,前任谭子理将规矩坏的不成样子了,众所周知,县府省各级衙门,都是要收常例的,巡抚衙门这边的常例就是从浙江那么多府衙收来的。 这对于浙江巡抚来说,这是一笔非常重要的收入,一旦出了什么紧急事,就要从常例银里拨付,更何况这也是浙江巡抚衙门的灰色收入的主要来源。 侯汝谅大怒起身,没有人手就算了,浙江多有文人士子,自己总能招募来,但没有银子……放屁都不带响! 这时候,敲门声响起,从辽东跟来的钱粮师爷走进来,“东翁,账目对不上,中秋之后,账上应还有白银二十六万两,各式绸缎布匹数百匹。” 侯汝谅精神一振,“难不成谭子理全都……” “不可能,谭子理就算贪婪类严东楼,也不会做这等蠢事。”张师爷立即摇头道:“只怕另有内情。” “去问问。”侯汝谅咬着牙道:“就问那个老吏……哼,留在这只怕也是刻意为之。” 片刻后,张师爷面色灰败的回来了,带来了一个合乎情理,但侯汝谅无法接受的事实。 那二十六万两白银和布匹绸缎都是借来的……从宁波府衙借来的。 这是个巧妙的误会。 当年谭纶接任浙江巡抚后,手上也是空空如也,又免了各府的常例,想方设法从外甥钱渊那弄银子。 最终两人达成协议,宁波府衙、镇海县衙向浙江巡抚衙门输银,而谭纶尽量保持宁绍台三府的兵力调配,并许卢斌、侯继高、杨文、张元勋各将领以乡勇的名义募兵成军。 谭纶在任的时候,巡抚衙门是很阔气的,甚至还养了个戏班子专门研究海盐腔,而谭纶上书丁忧守孝回江西老家之后,留守杭州的郑若曾接到随园密信,将手下大都遣散,库房里留存的全都送回宁波。 说到底,和其他省份不同,浙江巡抚曾经一度罢设,前后八任巡抚有一半都被下狱弃市甚至自杀,这直接导致衙门内部的小吏、文员都有战战兢兢之感。 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是被抽调到巡抚衙门,这些人的本职也是在府衙、县衙那边。 更要命的是在于库房,巡抚名义上总管一省,但浙江巡抚是不同的……至少在短时间内,镇海、宁海是不受浙江巡抚管束的,甚至隐隐宁绍台三府都有脱离之像,这也是为什么之前内阁对给浙江掺沙子的原因。 侯汝谅痛苦的揉着眉心,人手略微好办一点,实在不行还能去外地借调,但没银子…… 难不成现在就去镇海要银子? 人家会理会自己吗? 至少这个时间段,有随园在背后撑腰,唐顺之、孙文和会乖乖听话? 唐顺之那厮一个月三四封奏折,变着花样大骂户部,主要是骂如今的户部右侍郎赵贞吉。 难不成让各府开始上缴常例银? 侯汝谅都不用猜,真这么干,自己的名声一定会臭到家……谭纶可以先免后恢复,但自己不行。 这时候,外间张师爷拿着一封信进来,面无表情的说:“东翁,镇海来信。” “嗯?” “宁波府尹唐荆川催还巡抚衙门今年欠账。”张师爷低头看了眼,“共计三十八万七千二百一十六两。” 有郑若曾在,弄一份账目太轻松了,而且这还是扣了又扣的,实际浙江募兵、练兵、打制兵船的费用远比这个要高。 侯汝谅都被气笑了,还有零有整的呢! “不入两浙,不知龙泉之重啊。”侯汝谅叹了口气,沉思片刻后吩咐,“镇海那边无需理会……宁绍台三府都无需理会,令其他府衙限期缴纳常例。” “东翁,只怕……” “先翻看账目,打听一下,浙直总督之前常例数目,只需缴纳三成即可。” 张师爷松了口气,“属下这就去拟文。” 侯汝谅孤身一人回了后院,这儿最早是朱纨初设,后王民应修缮而成,除了阮鹗之外,其余的浙江巡抚都驻扎此处。 朱纨自杀,王民应下狱论死,彭黯下昭狱后被一撸到底,屠大山、李天宠遭弃市,阮鹗更是大败丧师,赵贞吉灰头土脸,胡宗宪隐有危机。 侯汝谅在心里盘算了下,突然发现,前后这么多任浙江巡抚,目前还能平平安安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和钱渊早年投契,交情不逊徐文长的吴百朋。 另一个是钱渊的小舅,谭纶谭子理。 侯汝谅不禁在心里猜测,这仅仅是巧合吗?</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二十九章 开门 “陛下,陛下啊……” 冯保双目垂泪看着一进门就扑到床边,嚎啕大哭的徐阶,脸上鼻涕眼泪到处都是,还怀万一希望的去伸手探探陛下的鼻息。 冯保依稀记得前几年自己还和钱渊有交情的时候听他说过,别看严分宜能演,他徐华亭其实也不逊色! 听听这哭声……啧啧,窦娥当年都没哭的这么惨吧! 最后还是黄锦将徐阶搀扶起来,“山陵崩,诸事还要元辅操持。” 徐阶哭的狠了点,泪珠儿像不要钱似的拼命往下掉,都一抽一抽的了,断断续续问:“黄公公,前几日尚好,何以如此?” 黄锦忿忿指着桌上的漆盒,“那帮道士皆可杀!” 徐阶心里抖了抖,尼玛这里面也有自己的一份功劳呢,得赶紧把手尾处理干净了。 看徐阶沉默不语,黄锦有点急了,将冯保打发出去,低声道:“元辅,派人去接裕王殿下入宫……” “无遗诏在手……景王尚未就藩。”徐阶接过帕子擦了擦脸,低声道:“陛下遗诏,裕王殿下继承大宝……” 黄锦怔了怔,立即点头道:“正是正是。” 虽然景王一直未就藩,而且比起来更得嘉靖帝喜爱,但毫无疑问,裕王是唯一的继承人选。 不管是严嵩、徐阶、李默都从来没有考虑过景王的可能性,只要裕王不作死的死在嘉靖帝之前。 最为典型的就是,裕王府内人才济济,多股势力的手都伸进去,除了高拱之外,李默、徐阶甚至随园都有人在裕王身边。 而景王府,除了王府长吏,连个讲官都没有,甚至连儿子都没有。徐阶低声嘱咐几句,让黄锦派出人手将附近看住,毕竟不是皇宫,西苑这边有点乱,地形也有点复杂。 一方面要看住那些修道炼丹的道士,另一方面也要防止消息泄露。 想顺利的完成自己的计划,首先就不能让消息扩散出去,还好是在西苑,如果是皇宫,必然钟鼓齐鸣。 徐阶在心里庆幸,还好今夜陆炳未轮值西苑,不然真是个大麻烦,自己的谋划几乎没有发挥的空间。 略微定定神,徐阶问出最重要的一句话,“黄公公,请示陛下遗诏。” 黄锦目瞪口呆,半响后才低声道:“陛下都不肯回宫……” 言下之意是,嘉靖帝虽然知道自己病重,但并不认为自己要升天了,所以没有留下遗诏。 呃,徐阶当然知道没有遗诏,却紧缩双眉,两手搓着发愁道:“若无陛下遗诏,裕王殿下……” 黄锦立即反应过来了,“还请元辅执笔。” 一般来说,帝王临死之前,召见重臣留下遗命或遗诏,这位重臣往往是遗诏的实际执笔者。 从这个角度来说,恰好今夜轮值西苑的内阁首辅徐阶,是第一人选,黄锦的这个提议是很合适的。 听到黄锦这句话,徐阶的心终于放下来了,一切都在计划之内。 “黄公公,需遣人往裕王府一行。”徐阶低声道:“这边拟好遗诏,你我二人同行,入裕王府请殿下入西苑。” “是是是。”黄锦连连点头,却一时不知道应该派谁去,这等大事,不是随随便便谁都可以胜任的。 徐阶看看天色,时辰不早了,动作需要快一点,“司礼监秉笔太监冯保最是合适。” …… 随园后院。 和现在激动紧张的徐阶不同,钱渊睡得死沉死沉,半个身子都快横过来了,一只脚架在小七的腿上。 南边传来好消息,戚继光、葛浩、俞大猷率水师追击出海,击溃逃窜的残留盗匪、倭寇,俘虏海船数十艘。 数十艘海船,这对东南来说是个意外的喜讯,可怜现在官军水师的船只无论是吨位、保养、海战、速度各个方面都不能和倭寇相比。 钱渊立即写了信南下,让葛浩将船只一股脑全都送到浙江去……福建、广东的确也需要,但东西先进口袋,再和别人谈价格,总是能占到主动权的。 这个好消息让钱渊很兴奋,正好徐渭闲得无聊找人搓麻,将冼烔、陆一鹏等人叫来,随园开了两桌,热热闹闹的打到月挂高空才散去。 如今随园大的很,随园士子在这儿都是有专用的精舍,不仅供起居梳洗,甚至还准备了书房。 年纪最小的冼烔、陆一鹏和钱渊一样睡得死沉,年纪最大的徐渭辗转反侧,就算闭上眼睛也睡不着。 就在这时候,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徐渭猛地睁开眼睛,他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来不及披上衣衫,徐渭几步赶到窗边,先看到后院处陆陆续续亮起的灯火,身材硕长的身影大步走出,一个汉子正在其身边低声禀报着什么。 那道身影越来越近,徐渭能清晰的看见那人腰间挂上的宝剑……不,那是一柄苗刀。 “砰砰砰!” 外间有人敲门,没几下直接将门推开,门外的彭峰面容肃穆,“徐先生。” 徐渭转身抓起衣衫一边穿一边问:“出什么事了?” 没有等到回应,徐渭也不奇怪,如今的钱家护卫头领中,就属彭峰最为沉默寡言。 钱渊一手摁着刀柄发号施令,身后的梁生还在手忙脚乱的帮着他梳着发髻,院子里不停有护卫来回穿梭,虽然人头耸动,却进出少有杂音。 “无需披甲。” “谁把狼牙筅装起来的……都丢开,只带长刀,周泽你带上几支鸟铳,包起来。” 钱渊略略抽出苗刀,迟疑了下回身道:“换了,去问问,把那柄剑取来。” “都给我打起精神,兵分两路,彭峰你带五十人去裕王府,如若王府内无异动,只需守在近处即可,若有异动,敲门进去,说明来意。” 彭峰躬身应是,“我等皆少爷遣派充王府护卫,以防不测。” 钱渊轻轻点头,“留十人在随园,其余人以王义、周泽、梁生为首,随我出府。” “今夜大事,不可擅自动手,皆听我号令。” 面前黑压压站着的数十人没有一丝声响,尽皆单膝跪地。 这时候,徐渭终于穿戴整齐出来了,“展才?” “文长兄一起去。”钱渊转头一笑,“毕竟身为晚辈,今夜正要借重文长兄这张嘴一用。” 这时候梁生急匆匆赶回来,双手各持一柄剑。 钱渊解下苗刀,将那柄华贵甚至镶着宝石的长剑挂在腰侧,深深吸了口气,轻声道:“开门。”</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三十章 为什么? 这一夜,月明星稀,只带了管家游七的张居正脚步匆匆的走在被月光映射的巷子里。 兴奋、激动、迟疑、犹豫……各种情绪在他心中翻滚,但他知道,无论做什么样的抉择,都比呆坐在家中要强。 张居正是那种少有的目光长远的人物,他和钱渊走的完全不是一条路,钱渊选择隐于幕后,而他选择昂首登峰。 匡扶社稷? 只有攀爬到金字塔的塔尖,才有机会施展自己的抱负。 在这个官本位的朝代,不能说张居正的选择是错误的。 所以,他没有犹豫,没有选择高拱,而是直奔西苑。 先上了徐家的床,后搭上了高新郑,如何在期间抉择,这个问题一直在困扰着张居正。 但张居正也看得很清楚,如果自己选择高拱,那么在将来的很长时间内,自己都还需要蛰伏。 这很好解释,高拱如今也只是个礼部侍郎,至少要过一趟礼部尚书,才能入阁。 也就是说,在高拱入阁之前,张居正都不太可能入六部……毕竟,高拱不能容人的肚量是摆在那的。 但如果选择徐阶,自己将是从龙之臣,很可能因此直接被裕王拔入六部,能省去相当长的时间。 张居正脚步不停,心里各种盘算,这一步走出去,后果难料,至少,将会得罪高拱。 但不走这一步,将意味着和徐阶的分道扬镳,想想徐阶对随园的几次暗算以及严世蕃的死,张居正就心里直发凉……自己可没有随园那般能耐,一旦徐阶对自己下手,难道指望高拱、李默出手相救? 所以,徐阶的相召是有把握的,他知道张居正不敢不来,只要来了,必定和高拱决裂。 所以,在冯保密入张府之后,张居正立即下了决定,只携最信任的管家游七直奔西苑。 这条巷子张居正还算熟悉,走到尽头右拐就能看见西苑,冯保应该就在那儿等候。 就在这个时候,巷子的拐角处突然冒出大团的黑影,默不作声的将巷子堵得密不透风。 在前面引路的游七瞪大眼睛,借着月光看见前面几人腰间挂着的长刀,张口欲呼。 为首的汉子一个箭步上去,干脆利索的放倒了游七。 “诸位……”张居正迟疑的上前两步,心里猜测对面的是什么人,难道是景王府听到了消息? 对面的几条大汉默不作声,只将张居正围在当中。 张居正还在迟疑时,一个清亮耳熟的声音缓缓响起。 “今夜月明,正是赏月佳时,不意叔大兄亦有此雅兴。” 看着腰携宝剑,面若冷霜,缓步而来的钱渊,张居正如遭雷击,怎么会是钱渊?! 三更半夜在距离西苑只有一条街的地方堵住自己,怎么可能是巧合? 但他如何知晓西苑内情,难道他在西苑有眼线? 但冯保说的清清楚楚,除了他自己,谁都不可能出西苑,徐阶已经将知情人都控制住了! 的确,钱渊在西苑没有眼线,但他知道,嘉靖帝驾崩了,这是穿越者的专利。 嘉靖帝汞中毒多年,已然无力回天,徐阶升任内阁首辅,轮值西苑,而张居正入裕王府,又和高新郑交好。 这一切,让钱渊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不确定历史上的嘉靖帝何时驾崩,但他知道,历史上嘉靖帝驾崩,内阁首辅徐阶密召门生张居正入宫,两人执笔拟嘉靖帝遗诏。 这是历史上难得一见的遗诏,徐阶、张居正将嘉靖帝数十年的执政全都否定,说到底一句话,罪在己。 徐阶借此获得了空前的政治声望,张居正也借此一跃而为翰林学士兼礼部侍郎,一个月后就被召入内阁。 这也是高拱和徐阶、张居正矛盾爆发的导火索,仅仅一个月后,高拱和徐阶就正式开撕,最终前者先败后胜,后者先胜后败,而张居正隐忍多年,和冯保合谋,关键时刻驱逐高拱。 所以,穿越者钱渊只做了一件事,提前让人在张府到西苑、皇宫的路上或租或买下宅子,每夜监控。 钱渊也知道历史走向已经发生了太多的变化,前世的记忆未必能作准,他也只不过是布下闲子,并不指望收获。 如果嘉靖帝白天死了呢? 如果当夜不是徐阶轮值呢? 但没想到,历史也有其必然的一面,正是徐阶轮值西苑,正是嘉靖帝死在半夜,而半夜三更,冯保出西苑,入张居正府,后张居正携带管家穿街走巷,直向西苑。 消息在第一时间就被送到了随园,钱渊也第一时间断定,嘉靖帝驾崩,历史将再次重演……不,绝不可以! 不管是对试图获得声望,稳固权位的徐阶,还是对试图和高拱拉开关系,欲登上青云大道的张居正,都绝不可以! “让开。”张居正面色铁青,低吼道:“钱展才,你想作甚?!” “叔大兄,小弟是为你好啊。”钱渊叹道:“自杨介夫、桂子实、张茂恭、夏贵溪、严分宜、徐华亭……难道接着是高新郑和张江陵?” 张居正自然听得懂这句话,嘉靖帝以权术御下,内阁中始终保持是针锋相对的局面,徐阶斗倒了严嵩,难道日后轮到自己和高拱了吗? “叔大兄有经天纬地之才,如今才三十有五,高新郑已然年过五旬,何必如此急不可耐?” 张居正的声音有些沙哑,“你到底想作甚?” 钱渊轻声慢语,“只是想请叔大兄陪小弟赏月观景而已。” 周围的护卫早已经退开,将钱渊和张居正留在巷子里。 “展才,你我相识多年,何必如此苦苦相逼!”张居正眼圈都红了,不是被气得要哭,而是愤怒的想杀人。 历史上的张居正在忍这一点上颇得徐阶的真传,但这一世,多了个随园,多了个钱渊,这让张居正受到了太多的刺激。 第一次相见,那还是个夸夸其谈的少年郎,甚至还需要借助王民应为父兄复仇,甚至性情懒散,毫无上进心。 但等自己回京后,几乎每隔一段时间,都能听到对方的消息,嘉定大捷、崇德大捷,名扬东南,再之后入京组建随园,南下击倭,设市通商,俨然一方大员。 这让张居正失去了原本的耐心,他迫不及待的投入徐阶门下,迫不及待的娶了徐阶幼女为妻。 说到底,张居正对钱渊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观感,三分敬佩,两分投契,以及五分嫉妒。 如今,自己终于能借此一跃,却在关键时刻,被对方堵在路上……这让张居正如何不想杀人泄愤? 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这是张居正想说又没脸说的心里话。</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三十一章 立场 呃,张居正有点高看自己了,在今天晚上,只要堵住了他入西苑的路,他就是个配角,无关紧要的配角……接下来的事儿多着呢,只不过人还没到齐而已。 当然了,在未来的日子里,高拱和张居正的相处,很大程度上会因为今天晚上张居正到底有没有入西苑来决定。 不得不说,张居正真的非常聪明,是个能知微见著的人,在看到不可能进西苑的时候,他不顾被掳去的游七,回身想走……结果,他看见依旧堵在巷子里的钱家护卫。 张居正立即明白过来了,脸色阴沉得要滴水,咬牙切齿低声骂道:“钱展才你个王八蛋!” “叔大兄可不要恶语伤人,小弟也是为你好。”钱渊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浓,随口道:“三更半夜,好友聚众赏月,叔大兄为何要走?” 张居正都被气笑了,谁跟你是好友,还三更半夜在小巷子里赏月,抬头都看不见月亮了好不好! 这是钱渊小小的心思,张居正入西苑,必定会和高拱决裂,但如果张居正选择不入西苑,也必定和徐阶分道扬镳。 钱渊是真的希望看到张居正和徐阶闹翻……看看,不是我一个女婿和徐家闹翻吧? 现在大家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了吧? 更重要的是,如果张居正和徐阶闹翻……因为后者的肚量以及睚眦必报的性情,前者只能选择帮助高拱、李默甚至随园,驱逐徐阶。 这是挺好玩的一件事……微笑的钱渊在心里如此想,反正还要等人,拿张居正逗逗乐子也好。 而张居正一眼就看穿了钱渊的险恶用心,如果说今晚自己没有去西苑,但也没有去裕王府或高家,那勉强还说得过去……但如果今晚和裕王、高新郑一起入西苑,岳父吃了自己的心都有! 钱渊都快堵在西苑门口了,要说高新郑还被蒙在鼓里,张居正打死都不信。 “咳咳。” 听见咳嗽声,钱渊侧身转头,笑道:“确凿无疑?” “确凿无疑。”徐渭踱步过来,“裕王殿下亲耳聆听。” 钱渊点点头,“来了?” “还没有,不过彭峰派人送了口信过来,高新郑已抵裕王府,护卫队并王府侍卫共计百人。”徐渭踱步过来,轻声道:“倒是有他人撞上来了。” “嗯?” “司礼监秉笔太监冯保。”徐渭的视线在张居正身上打了个转,“他是先去了张府,然后绕行去裕王府,适才在西苑外等候……等不到人,寻了过来。” 钱渊无所谓的笑了笑,“扣下来就是……高新郑最恨宦官弄权,偏偏冯保这厮心思机巧,拼了命要往上爬。” 徐渭嗯了声,“李时言、吴阁老都已经得知消息,准备径直来西苑,吕阁老据说重病卧床不起……” 钱渊忍不住扑哧一笑,吕本那厮胆子也太小了点,不过也是,嘉靖帝驾崩,接下来徐阶和李默、高拱之间的政争堪比前十年分宜、华亭之争。 人群中分出一条路,两个护卫正将面色惨白的冯保夹在当中,这厮瞪大眼睛看见巷子里的钱渊和张居正、徐渭三人,脸色大变,张口欲叫……梁生手快,随手将一块破布塞进冯保的嘴里。 “冯保无关紧要。”钱渊眯着眼轻声道:“裕王殿下、高新郑、李时言将至,叔大兄可想好了?” 张居正面沉如水,心思急转……面前这个王八蛋是铁了心要掀桌子,自己要做白眼狼,非要我也跟着学! 不对,他钱渊从头到尾可没受过徐阶的恩惠,算不上白眼狼……但自己可是受岳父提携,才能从一介无名无望的翰林直升右春坊右渝德兼国子监司业,倒是更符合白眼狼这个标准。 钱渊不再理会张居正了,反正无论对方做什么选择,对今夜都不会有什么影响……以后的影响,徐阶那种肚量,怎么可能原谅张居正这个女婿,到时候,张居正就算再恨自己,也不得不靠向高拱或者随园。 说到底,今夜将张居正堵在巷子里,就意味着张居正的立场会发生改变,从原本靠向徐阶,到彻底靠向裕王府,和高拱、随园站在一个立场上。 就算徐阶肯原谅张居正,但后者敢信吗? 三年前背叛徐阶的吏科都给事中最终病死狱中,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而去年,都被赶出京城的严世蕃半路被劫杀……论睚眦必报的名声,徐阶如今稳稳压了钱渊一头呢。 被堵住嘴巴的冯保身子都在颤抖,最早他看到持刀的大汉,还突发奇想以为是景王得知消息要闯入西苑,等看到钱渊、徐渭的时候,诧异对方怎么会知道消息……直到他看见张居正。 冯保睚眦欲裂啊,徐阶,你是什么眼光? 徐阶膝下一共就出嫁了一个女儿,一个孙女,结果一个女婿,一个孙女婿,都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而且还是勾搭到一起的白眼狼! 虽然看不见冯保愤慨的眼神,但张居正也知道这厮会怎么想……冯保出了西苑就直奔张府,出了张府就去了裕王府,按理来说,不会有其他人知道消息。 事实上,张居正到现在也不知道,钱渊是怎么知道消息的。 而钱渊在心里暗叹,还好自己多留了个心眼,在张府附近布下眼线,不然还真可能被徐阶翻盘。 巷子里一片沉默,有急促的脚步声渐渐响起,最先出现的是腰间佩刀的十余名钱家护卫,之后是高拱陪伴的裕王。 “展才,文长。”裕王面容悲痛,语气确颇为雀跃……熬了这么多年,终于熬出头了! 高拱眯着眼看着张居正,“叔大也来了。” 张居正行了一礼想说什么,高拱却转头问:“冯保才离王府,彭峰即率护卫赶至,展才哪来的消息?” 钱渊还没来得及说话,那边张居正已经昂首直言。 “殿下,司礼监秉笔太监冯保出西苑,先至张府,欲召臣入西苑,此事诡异,冯保赶往裕王府,臣告知随园,使展才以护卫护佑殿下,请中玄公陪伴殿下一共入西苑。” 大是诧异的高拱脸上满是赞赏之色,钱渊还能勉强保持镇定,一旁的徐渭脸上的鄙夷都快满出来了!</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三十二章 默契 史书上都说张居正是徐阶的学生,都说是徐阶一手培养出张居正&amp;amp;……史书也不完全都是在扯淡啊! 历史上的张居正学到了徐阶的隐忍,入阁熬了六年多,熬到隆庆帝驾崩,找到机会一击致命;也学到了徐阶的狠,高拱的下场不比严嵩好太多。 钱渊斜着眼睛打量着张居正,这一世魔改了的张居正学到了徐阶的不要脸。 明明是被我堵在巷子里,现在摇身一变成了主动通风报信的大功臣……这是要脸的人做得出来的事? 偏偏钱渊还没办法反驳,人家张居正都已经选好立场了,自己总不能跳出来戳穿……然后高拱将张居正视为敌人,最终让徐阶讨到便宜? 不爽,很不爽,明明是自己神兵天降,力挽狂澜,说到底,是在打张居正的脸……结果被这厮顺着杆子往上爬了,把最大的一份功劳给吞下肚! 真不愧是史上留名的人物,脑子太好使了,可真不是省油的灯啊! 偏偏钱渊还不能说破,不然高拱说不定会多问一句……你钱展才如何知晓这等秘事,难不成在西苑里安插了眼线? 但这些情绪只在钱渊脑海中一闪而过,现在关键还是西苑,还是徐阶。 高拱注意到了嘴巴还被堵着的冯保,皱眉问了句。 “此僚欲东行。” 徐渭简单的一句话让众人情绪紧张起来,也让冯保尿了裤子……这厮拼命的呜呜呜求饶,可惜隐隐传来的尿骚味让众人都退避三舍,呃,张居正退的最远。 钱渊无语的看了眼徐渭,景王府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你何必给冯保扣这么大的黑锅? 扣住冯保,关键在于入西苑,不然这么多人进不去就搞笑了……在徐阶的计划中,先召张居正入西苑一同拟遗诏,然后同黄锦一起迎裕王入主。 而冯保留在西苑门口就是在等张居正的,结果人没等到,自己被扣住了。 没等多久,李默和吴山联袂而至,神色肃穆紧张,先向裕王行礼。 深吸了口气,钱渊扬声道:“尚不知西苑形势……” “废话无需多说。”李默到什么时候都是这德性,转头四顾道:“尽皆钱家护卫,为首护佑殿下安危。” 裕王勉强笑了笑,眼角余光扫见钱渊腰间挂着的长剑,“展才,今夜你来主持,若是……可当机立断。” 众人都清楚裕王这句话隐藏的含义,现在嘉靖帝是驾崩了,但景王还在京中,甚至距离这儿并不远,再加上徐渭适才随口给冯保扣的帽子,裕王这是在说……若有夺嫡之争,不可手软。 钱渊不再客气,转头道:“梁生,带着那厮去叫门。” “周泽,留十人给你,守住西苑入口。” “石斋公领先而行,王义率十人护卫。” “彭峰,你领十人不可稍离殿下左右。” 李默细细看去,随着钱渊简短而快速的指派,七八十个护卫有条不紊的分别排列成队,行动迅速,默无声息。 “咯吱。” 沉重的大门被推开一条缝,门内的几个太监还未反应过来,两个护卫合身撞上去,将大门撞开,顺带将开门的太监撞翻。 在十余护卫的环绕下,李默、吴山大步入内,绕过门口的几幢建筑,一眼瞧见远处的万寿宫正灯火通明。 钱渊、高拱、裕王、徐渭、张居正紧随其后,前后近半百护卫环绕。 一行人行动迅速,很快赶到万寿宫外,数十锦衣卫正诧异间,见到裕王,立即在李默、高拱的呵斥下让开道路。 “殿下。”脸上仍有泪痕的黄锦迎了出来,跪在地上,“殿下,山陵崩……” “父皇,父皇……”裕王双眼有些空洞,那位御宇内近四十年,自己一年都未必能见一次的父皇真的死了……一想到这些年的憋屈,一想到景王的被宠,怨恨从心底冒出,言语间竟然带上了几丝喜意。 “殿下,殿下?”高拱有点急了,你老子死了……好吧,虽然这是好事,对谁都是好事,但你是儿子,不能笑,只能哭啊! 一旁的钱渊也有点急了,伸手扶住裕王,嘴里劝道:“殿下节哀……” 裕王终于哇一声哭出来了,眼泪滚滚而下,他也知道得哭……但真的饿哭不出来,还好钱渊在一旁,不过这厮下手太狠了点! 众人都松了口气,总算是糊弄过去了。 “还请黄公公引路。”钱渊上前两步,低声道:“华亭在哪儿?” 黄锦本就诧异说好了等遗诏拟好,一起去裕王府迎接,怎么突然都入西苑了……听到这话,抬头看见钱渊带着冷意的眼神,不禁打了个寒颤。 侧耳听了几句,钱渊冷笑了声,回头交代了几句,拉过李默、高拱,低声道:“绝无遗诏。” 高拱还没明白过来,但李默精神一振,转头看向黄锦,“果真?” 黄锦哑口无言,不知道该说什么……难道不应该是有遗诏才对吗? 有遗诏,裕王殿下才能名正言顺的登基,毕竟如今是没有东宫太子的,而景王还在京城。 各人的立场不同,决定了他们看待遗诏的不同的态度。 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裕王继位是百分百的,而遗诏很大程度上将是从龙之功的政治资产。 路上钱渊已经和李默影影绰绰的透露了,陛下可能未留下遗诏。 这是一笔能分润的政治资产,怎么样分润都可以,但唯独不能让徐阶独占……严世蕃之死前车可鉴,李默如何能够容忍? 即使高拱也无法容忍,自己熬了这么多年,终于媳妇熬成婆,最终却要被徐阶抢走最大的一块蛋糕? 钱渊轻声道:“数十年间,朝局混乱,正等殿下登基,拨乱反正,澄清宇内。” 这句话一出,裕王、黄锦还懵懵懂懂,而李默和高拱都脸色一变,齐声低低道:“绝无遗诏!” 毫无疑问,这两人都听懂了钱渊这句话,三人视线对撞,希望尽快行新政的高拱,与徐阶是死敌的李默,以及和徐阶自己闹了两三年的钱渊之间,有了说不定道不明的默契</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三十三章 眼前泛黑 关键就在这儿,钱渊虽然对嘉靖帝什么时候死不太清楚,但很清楚徐阶借此做了什么。 徐阶替嘉靖帝拟的遗诏,以嘉靖帝的口吻否定了这数十年的执政,并以悔恨的心态为之后一系列的清算严党,替罪臣翻案,迎被贬谪臣子回京以及拨乱反正打下了基础。 这才是遗诏能给徐阶带来的最大好处,无比丰厚的政治声望。 而这也是李默、高拱绝对无法接受的,对前者来说,徐阶要做的他一定是反对的,对后者来说,这些拨乱反正的事应该由裕王登基后来做……或者他自己来做。 所以,当裕王、高拱、李默、吴山、徐渭入内室之后,徐阶手持遗诏,神情肃穆的时候,没有人跪下聆听,而是用复杂的眼神看着这位内阁首辅,刚刚被高拱叮嘱过的裕王也没有跪下。 “何来的遗诏?” “陛下临终前……” “陛下临终前,只有黄公公并御医在侧。”徐渭扬声打断徐阶的话,“陛下三日前便已留下遗诏,命裕王殿下继位。” 徐渭今天就是来当炮筒的,虽然撕破脸,但钱渊并不想在公开场合和徐阶斗嘴,而徐渭在嘴皮子上是不输给钱渊的。 在知道裕王、高拱、李默入万寿宫的时候,徐阶惊慌失措,虽然他不知道是怎么走漏了风声,对方又是如何有这么大胆子半夜闯入西苑,但徐阶知道,大事不妙。 还没等徐阶拿定主意,对方已经闯入内室,当徐阶试图以遗诏震慑众人,却没有人理会他。 徐阶还试图做些什么,但裕王已经扑到床边,大哭道:“父皇,三日前便下遗诏,为何不召儿臣,见最后一面……” 高拱越过徐阶,跪在床边,“殿下节哀。” 李默上前两步,撞开徐阶,一把抢过遗诏,冷笑道:“徐华亭你胆子倒是大,无宝印,居然也敢说是遗诏!” 徐阶默然无语,刚拟好,还在等张居正呢,没来得及盖印…… 李默、高拱、吴山、徐渭陆续看过,再看向徐阶的眼神中都带着莫名的情绪,这厮真够狠的。 以嘉靖帝的口吻否定这数十年的执政,并以悔恨的口气批驳自己,甚至扇自己的脸…… 这样的遗诏,首先给无数臣子出了口气,这还只是心里层面的,其次,将意味着将以徐阶为首,开始清算严党……就算不清算严党,也必然会召回那些被严党打压的良臣。 其三,翻案,最典型的就是夏言、曾铣一案,甚至还有其四,裕王在突然看到这样一份遗诏的时候,第一反应应该不是拒绝,这是“二龙不得相见”带来的影响。 如果以这份遗诏使裕王登基,徐阶的地位在短时间内几乎难以动摇……原时空就是如此,徐阶借此获得了无上的声望,虽然很快被赶走,但在隆庆年初,纵然皇帝视高拱为师,但也挡不住徐阶将其驱逐出朝堂。 可惜,这一世,多了个钱渊。 那份遗诏能带来的无数好处……如果裕王不将徐阶赶走,说不定还能分润几成,但想借此一跃而起,已是奢望。 一刻钟后,裕王还在内室装模作样,低着头跪在床边,也不知道到底是在哭还是在笑……其他人都出了内室,在大厅坐定。 当面无表情的徐阶踏出内室的时候,他第一眼扫中的是最为显眼的钱渊,之前已经和徐渭碰过面,他当然知道,今夜之事,随园必然插手。 徐阶心里隐隐猜测得到,今晚自己的谋划八成是坏在自己这个孙女婿手中的! 但为什么对方能知晓陛下驾崩……徐阶最先怀疑钱渊在西苑安插了眼线,但随即想起冯保到现在还没回来。 冯保……徐阶几乎已经确定了。 但下一刻,他眼角余光扫见站在大厅角落处,半垂着头的张居正。 身子僵住,愤怒的眼神死死刻在张居正半低着的脸上,似乎想在那儿挖出两个洞来。 真是分开顶梁八瓣骨,三千冰雪灌进来! 悔恨、自责、愤慨各种情绪在徐阶内心深处翻滚,原本还想着跑了个钱展才,还有个张叔大…… 用屁股想想也知道,如果不是张居正通风报信,裕王府、随园并阁臣何以敢深夜传入西苑?! 虽然察觉到张居正在入裕王府、国子监后与自己有所疏远,但徐阶现在才知道……人家早就背弃而去。 哎,入西苑之前,张居正就知道,自己背的这个黑锅算是摘不下来了。 徐阶枯干的右手动了动,要不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真是想动手……不是去揍张居正,而是想给自己个大耳光子! 自己怎么就能这么眼瞎呢?! 当年以为能笼络到钱渊,之后又觉得能将张居正作为继承者……两只白眼狼啊! 今夜徐阶其实完全有必胜的可能,只要他拟好遗诏,盖上宝印,与黄锦一起连夜赶到裕王府,召集阁臣,宣读遗诏,就能一举定局! 偏偏徐阶希望借此将张居正牢牢绑死,才会让冯保出西苑密告……结果呢,女婿居然和孙女婿联手,硬生生借此翻盘。 前一刻还胜券在握,后一刻满盘皆输,和严嵩对峙了这么多年,徐阶也不是第一次经历的,但导致失利的原因……饶是徐阶历经宦海这些年,也不禁眼前泛黑,心头发凉。 其余人都或冷笑,或好笑,或古怪的看着这一幕……钱渊就是那个好笑的。 自己只是按照历史轨迹安排人盯着而已,也没指望带来什么……结果徐阶还是要遵循历史轨迹去叫张居正,啧啧。 看裕王还在里面,钱渊朝徐渭努努嘴,后者今天就是个传话筒。 徐渭去内室低声问了几句,出来后按照某导演写好的剧本道:“殿下之意,内阁共议,持笔拟遗诏,另招英国公、锦衣卫指挥使陆炳即刻入西苑。” 众人还没来得及开始办正事,外间突然有嘈杂声传来。 王义、彭峰大步而来,在正厅门口停下脚步,他们身后是一员身着飞鱼服,腰胯绣春刀的武官。 众人一愣后,视线都集中在钱渊脸上……这种事,只有钱渊能解决。 “何事?” “锦衣卫指挥同知方盛欲出西苑。” 看了眼平静的彭峰,钱渊当然知道不仅如此,一入西苑,他就吩咐,让彭峰、梁生、王义等人率护卫队、王府侍卫将锦衣卫、太监全都关起来。 又看了眼那位指挥同知方盛,钱渊敏锐的发现,这厮抬头看来,视线投向了徐阶。 显然,不管这位是不是徐阶的人,至少在今夜,徐阶肯定许下诺言……方盛是来看看端倪。 钱渊轻笑一声,都懒得搭理,吩咐道:“让周泽派人去陆府,召陆炳入西苑,其余人一律关押,若胆敢反抗者,必内通景王府,皆枭首。” 王义、彭峰躬身应是,方盛脸白如雪不知所措。</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三十四章 小白兔? 当陆炳飞马赶到西苑的时候,天色已然泛白,无需灯笼,就能急行赶至。 刚到殿门口,陆炳就听到一声大喘气,随之而来的是英国公张溶的招呼,“来了。” “英国公。”陆炳双目泛红,显然一直落泪。 英国公叹了口气,拍着陆炳的肩膀,“陛下垂拱近四十载,历朝历代少有。” 陆炳没有接话,脚步匆匆往内,英国公赶上几步低声问:“守在西苑大门的是何人?殿内殿外侍卫都身着常服……” 陆炳停下脚步转头四顾,“是钱家护卫。” “此言大谬,此裕王府侍卫。”钱渊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向陆炳、英国公行了一礼。 陆炳点点头算打了个招呼,径直入内,而英国公留了下来,细细打量着这个青年。 英国公张溶是个谨慎人,也是聪明人,反正不执掌兵权,只要不挑边,英国公府就有足够的底气。 张溶进西苑比陆炳要早,消息也灵通,路上甚至派人窥探了景王府的动静,入西苑后立即知道大事已定。 但让他诧异的是,上有内阁,还有司礼监黄锦,最得裕王信重的高拱,但主持诸事的却是钱渊。 关押昨夜轮值的锦衣卫、太监,派人监视景王府动向,使人入皇城准备丧礼、登基等事,钱渊一直忙的现在才稍微歇了口气,礼部那边已经有人来接手了。 “陛下真是慧眼,挑中展才这等青年俊才。”张溶捋须笑道:“早听闻钱龙泉大名……” 钱渊看附近没人,也展颜笑道:“怕是听南京传闻吧?” 张溶嘿嘿笑着点头,“如此吝啬?” “晋商都能插一脚,还怕勋贵来抢食?”钱渊无所谓笑道:“但有一点是肯定的,空手套白狼,那是想都别想!” 张溶干笑几声,挥手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英国公府和魏国公府都是与国同休的勋贵,一个在南京,一个在北京,是两京为首的勋贵,也是有香火情的。 魏国公那边这两年因海贸大发横财,京城这边的勋贵眼睛都绿了,自然想插一脚,但京城的这帮勋贵不讲规矩,想凭借身份就想分红……想屁呢! 英国公府还算要脸的,有两家勋贵直接派家奴去了镇海,没人搭理还想闹事,直接被打断了腿,其中一个还被种荷花。 张溶还想再扯几句,那边徐渭远远招手,两人疾步赶过去,诸般事已经安排妥当,准备发丧……这些事都有专人负责,内阁重臣、六部尚书并裕王府诸人都在大厅坐定。 看到钱渊入内,诸人神色不一,坐在首位的徐阶面色淡漠,眼皮子都没抬,而李默、高拱等人都送去感激的目光。 不能不感激啊,如果让徐阶那厮将遗诏公然拿出来并得到认可,后面就麻烦大了。 “展才,钱家护卫畜养多年,冠绝东南,如今皆为王府侍卫?”工部尚书赵文华笑吟吟的看着钱渊,他现在心情放松下来了,等裕王登基,自己应该能全身而退。 “久闻钱家护卫之名。”兵部尚书王邦瑞笑道:“皆为勇士也就罢了,倒是那鸟铳精致。” “戚元敬称其杀倭第一利器。” 乱七八糟的讨论中,户部尚书方钝高声喝道:“展才,让镇海、宁海再输一批税银入京!” 徐渭挑挑眉头,“砺庵公……” “别废话!”方钝厉声道:“朝中本就勉强支撑,山陵崩,又有新帝登基,至少两百万两白银,不让镇海、宁海出,难道克扣京官俸禄吗?” 钱渊的第一反应是,你个不要脸的老王八蛋,你是不是每天闲下来,就琢磨怎么从通商口岸抢银子?! 而且还带上了京官……两百万两白银,把全京城的官儿的俸禄全都克扣了也顶不上啊! 偏偏这事儿还不能推脱……至少钱渊一时半会儿没找到推脱的理由,朝中上下都知道,如今户部还算宽盈主要就得力于海贸。 其他人家的丧事还好说,但皇帝的丧事,特么特别费银子,这笔银子谁来出? 如果是弘治帝那种,会让内承运库出。 如果是正德帝那种,自然是让户部出。 而裕王……之前已经有人隐隐试探过了,裕王是不肯出这笔银子的,如果全都让户部出,必然在其他地方会克扣,如果能让镇海、宁海承担一部分……皆大欢喜啊,只是钱渊不欢喜而已。 “宁海去年末才设市通商,出五十万两吧。”方钝那个不要脸的老头都开始安排了,“镇海富的流油,一百万两一点都不吃力。” 钱渊那张脸面无表情,“砺庵公说的是,让户部行文就是,想必荆川公、望之兄都愿襄助。” 方钝被这句话堵得有点胸闷,谁不知道宁绍台是你的地盘,户部行文有用的话……老夫逼你作甚! 正好那边黄锦出来召钱渊入内室,后者拔脚就走就当没听见方老头还在后面嚷嚷,镇海府衙县衙一共才分两成红,一年下来也不过几十万两银子,还要承担修建海船、购粮建仓,而且因为宁海的分流,今年还略有减少,哪来那么多银子给你祸祸! “臣钱渊拜见殿下。” 裕王脸上早就没了泪痕,指着一旁的椅子,笑道:“坐吧,又和砺庵公闹起来了?” “都说臣护着宁绍台,还指着臣吃独食……”钱渊悻悻道:“殿下也知道,臣一心要开海禁,通商为开海禁之初,但绝不等于就是开海禁。” “不是臣自视清高,但自嘉靖三十六年镇海、宁海两处陆续设市通商,两地小吏、文员、管事……只要查实贪贿误事并存,臣一共砍下三十多枚首级。” “居然还有人指着臣要割地称王……”钱渊忍不住吐槽道:“臣一大家子都在京城呢!” “福建巡按孙丕扬就是随园士子吧?”裕王笑道:“前几日孤得信,泉州巨商先赠银两,后送珍宝,连续遭拒后又购两名扬州瘦马相赠,孙叔孝慨然回绝。” “叔孝兄也是嘉靖三十五年进士,有胆气,有见识,文武兼资,日后当为朝中栋梁。”钱渊苦着脸轻声道:“殿下,户部那边……” “问过了,内承运库没多少银子了……”裕王微微撇嘴。 钱渊闭上嘴巴不吭声了,这里面水有点深,他不想去问,内承运库的充盈给了嘉靖帝疯狂作死的资本。 户部太仓库倒是有银子,但大都是有用处的,镇海、宁海那边有多少银子钱渊也说的清清楚楚……所以,裕王觉得,还是委屈委屈父皇吧。 出丧、登基,都削减开支,这笔银子让太仓库出,如今是二月,三月镇海、宁海那边的税银就能入京了。 不过,裕王召见钱渊问的不是这方面的事,他盯着钱渊的双眼,轻声问:“内阁首辅,何人能当之?” 钱渊的第一反应是,该死的《明史》又在胡说八道,面前这位虽然不是什么刚毅君王,但绝不是只小白兔。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三十五章 纯臣? 历史上的隆庆帝是什么脸谱? 性情温和,明静宽仁,力行节俭,端拱寡营,躬行俭约,信重阁臣,革弊施新,但也难制阁臣倾轧。 总的来说一句话,宽恕有余,而刚明不足者欤。 在钱渊的印象中,隆庆帝真的是乏善可陈,执政期间除了内阁依旧混乱不堪之外,只有小规模开海禁,以及与俺答议和算得上值得一提的。 而隆庆帝本人……一只小蜜蜂,飞在花丛中,据说是长期吃春药,混迹后宫以至于身体大损,早早病逝,并将最信任的高拱坑了个没能再次爬起来的大跟斗。 但做皇帝的,除非是傻子,不管资质如何,那都是心里有成算的,荒诞如朱厚照,不也借八虎执掌朝纲吗? 隆庆帝明显不是个傻子,问出的这句话暗藏深意,针对的并不是徐阶,而是高拱,更是钱渊本人。 “高新郑有澄清天下,行新政之心,但……”钱渊低声道:“殿下登基之处,还是以稳妥为先,徐徐图之,更别说如今尚是少宗伯……总不能越过大宗伯?” 今夜,内阁重臣,六部尚书再加左都御史,礼部尚书孙升是最后一个到场的,而且不管事,都让两位副手高拱、林庭机在负责诸事。 裕王微微点头赞同,“可惜高师傅没能上位礼部尚书……不然就名正言顺了,展才继续说。” 还要说什么……钱渊牙根痒痒,勉强笑着继续说:“内阁中,李时言敢于任事,吴阁老端谨守正,徐华亭本为内阁首辅……殿下登基之初,还是以稳为先的好。” 裕王手指敲着桌面,看样子陷入了沉思……钱渊在一旁心里吐槽,还装的挺像一回事的! 开玩笑,如果裕王有让李默担任内阁首辅的心思,甚至不管不顾将高拱越级再越级的提拔上来,就不会问这种话。 显然,裕王是有暂时让徐阶总领全局的念头的,这和高拱如今地位稍低有很大关系。 而隐藏在这句话之下的是,裕王想看看钱渊对高拱的态度。 换句话说,裕王这是在展示他的制衡权术……只是浅显了点,在裕王府中,他用随园制衡高拱,如今他准备用徐阶来制衡李默,然后等着旧臣陆续上位。 所以,钱渊的小心思在这几句话中也展露无遗……我依旧和高拱不对付,他一个礼部侍郎难道想直接入阁? 高拱虽然没有在詹事府中任职,只攀附裕王,但终究走的也是储相路线,一般来说是以礼部尚书的身份入阁的……如果他高拱能入阁,那如今的礼部尚书孙升难道就不能入阁? 而孙升虽然从不涉党争,但其长子孙鑨,次子孙铤都是随园中坚,一旦入阁,必然被隐隐视为随园依仗。 这也是钱渊交的底……上位者不怕下属要好处,怕的是下属不要好处。 不要好处,意味着要更多更大的好处。 而且钱渊也想试探一二,高拱有没有可能以侍郎的身份直接入阁,要知道历史中,裕王登基后,张居正是以国子监祭酒的身份转入六部为礼部侍郎,然后立即被召入内阁为东阁大学士。 而这一世,情形已大为不同,张居正显然是没有可能了,但高拱还是有可能的……这就要看裕王怎么想的。 钱渊猜测,高拱想短时间内入阁,不太好说,但裕王没有立即将徐阶、李默扫地出门的念头,不然刚才不会问那句话,倒是有可能进位礼部尚书……也不知道孙升能不能占个便宜抢在前面入阁。 不过,孙升在仕途上没什么野心,钱渊也没有这方面的心思。 除此之外,钱渊也是在表达一个观点,虽然自己和徐阶有私怨,但绝不会因私怨而废公事。 钱渊瞄了眼裕王,如果是嘉靖帝肯定是一眼看穿……但换成这位即将登基的隆庆帝,也不知道他听不听得懂自己这几句话隐藏的试探。 算了,有得有失,和嘉靖帝打机锋挺有意思,但那位实在太难侍候,相比较而言,还是这位比较好打交道。 总的来说,的这位确是位宽宏的君主。 接下来,裕王就充分用行动展示了他的宽宏大方。 “自先庄敬太子之后,孤困于府中,得高师傅辅佐,终得今日。”裕王叹道:“但今夜之事,展才主持大局,使护卫护佑,当为首功。” “即使不论今夜,展才入仕前便于国有功,后两度南下击倭,力挽狂澜,设市通商,解朝中用度之窘,如今只困居七品御史之位,实在是说不过去……” 毫无疑问,这是要给好处了。 钱渊只能起身,郑重其事的拜倒:“殿下以国士视之,臣必以国士报之。” “何至于此?”裕王亲手挽起钱渊,“虽为君臣,但你我长相往来,投契多年。” 钱渊摆出一副感激涕零的表情,心里却在吐槽,这位手段有点嫩啊。 其实这一点不仅随园众人,朝中重臣甚至高拱也都看得出来,钱渊南下大功加身,却一直不得提拔,显然是嘉靖帝特地留给儿子用的……等裕王登基,提拔钱渊,才能收拢其心。 当时高拱一直和钱渊过不去,就有这方面的因素。 “翰林?六部?国子监?”裕王笑道:“展才尽管挑就是。” 钱渊挠了挠鼻子,皇帝让你挑官位……这种话还是听听就算,当成真的,那是脑子进水了。 “殿下,当年能身登皇榜已是侥幸,国子监……呵呵,臣怕是要被监生轰下来。”钱渊干笑道:“翰林……殿下,臣斗胆猜测,高新郑日后怕是要掌翰林院事。” 裕王忍不住笑了,高拱肯定是以礼部尚书的身份入阁,而且入阁前肯定加翰林学士兼掌翰林院事,而钱渊这句话显然是在说……我真的和高拱合不来。 “殿下不日登基,多有大事,臣这等小事不敢劳烦殿下,六部、都察院、六科都行,实在不行……外放就是了,臣愿外放为殿下牧一府之地。” 这句话让裕王挺贴心的,什么叫纯臣,这就是纯臣啊。 要知道都察院、六科都是七品,而以钱渊的资历入六部,顶了天也就是个郎中,外放知府倒是能级别高点,但京官外放一般都带了贬谪意味。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三十六章 初一十五 如何安置钱渊,这对裕王来说是个难题。 手掌东南财权,又是随园之首,虽然名义上没有入裕王府,但早年就随意出入,亦是潜邸旧臣。 最重要的是,当年钱渊得嘉靖帝吩咐出入裕王府,给当时惶恐不安的裕王带来了一颗定心丸。 更别说钱渊数次一语成箴……景王丧子,裕王得子。 但钱渊资历太浅,先为庶吉士入翰林院,后为御史巡按浙江,入六部不可能提拔到六部侍郎级别的高位,更别说裕王府里还有一堆人翘首以盼。 外放……裕王从来没考虑过,即使是丢到南京去积累资历都不愿意。 当然了,这里面也有高拱的“功劳”,外放本就是贬谪,以钱渊的功劳难道还不能挑个好地方? 万一钱渊挑中了宁绍台三府,或者挑中福建泉州,那内阁想将通商税银掌控手中的难度就更大了。 其实倒是有个非常合适的路子,重入翰林走储相路线……但裕王是知道的,钱渊为和高拱和解,曾许诺不回翰林。 在心里琢磨好一会儿,裕王隐隐有个念头,他抬头笑道:“放心就是,孤会考虑周全的。” “谢殿下。” “对了,那边何人主持?” 钱渊微垂眼帘,“指挥佥事二人,领锦衣卫五十人。” “彭峰跟过去了?” “呃,臣不太清楚。”钱渊头垂的更低了,他不确定裕王对景王的恨意有多少,能不能容忍景王外出就藩。 万一……这种事,自己绝不能沾手。 裕王似笑非笑,“展才真擅调教,彭峰倒是个可塑之才,不如留给孤?” “那是彭峰的造化。”钱渊脸色有点苦,“但钱家护卫头领……臣实在担当不起。” 裕王笑了笑,彭峰的确是个可塑之才,但钱渊也的确有难处,钱家护卫转为皇室侍卫,而且可能转入锦衣卫,这对钱渊本人可没什么好处。 “对了,西苑依旧由你总领,那些道士方士全都关起来,等天色大亮统统下狱。”裕王厌烦的喝道:“修道成仙,始皇有此念,宣和亦有此念!” 钱渊躬身应下,转身出屋……啧啧,裕王对嘉靖帝的恨意真是无处不在啊! 自古以来修道的皇帝多了,你不说汉武帝、唐太宗,却非要说秦始皇、宋徽宗! 自阁臣、六部尚书、左都御史抵达西苑后,除了徐阶、孙升之外都陆续入内室和裕王见面,但没有一个人能像钱渊一样待了大半个时辰。 钱渊一出来,就受到无数视线的关注,高拱脸色有点不太好看,倒是殷士儋、陈以勤过来打了个招呼……啧啧,高拱脸色更难看了。 钱渊一一行礼,瞟了眼依旧面无表情的徐阶,除非是假拟遗诏的名义,否则短时间内徐阶肯定还是内阁首辅……真是便宜这老头了! 不过裕王的思路显然也考虑到了裕王府众人的利益,如果现在就将徐阶赶走,内阁将落入李默之手,说不定还会和吴山斗一斗。 裕王府众人走的都是储相路线,嘉靖帝突然驾崩,导致他们这条路还没走到头,猛地提拔上来实在力有不逮,比如陈以勤如今是司经局洗马兼翰林侍讲,现在就跳到六部顶多是个侍郎。 寒暄几句后,钱渊出了大殿,正巧撞上礼部侍郎林庭机,山陵崩、新帝登基,这些事主要就是礼部负责,而孙升不管事,林庭机忙得不可开交,不得已将儿子林燫和诸大绶拉来帮忙。 不过林燫、诸大绶都是裕王府中人,出现在西苑倒是理所应当。 对于今晚发生的事,林庭机、林燫父子还在懵懵懂懂,陛下突然驾崩,裕王连夜入西苑。 而诸大绶是心里有数的,西苑事抵定之后,钱渊就通告了随园众人。 “展才。”诸大绶轻声道:“大事已定?” “大事已定。”钱渊点点头,犹豫了下才接着说:“大局为重,稳妥为先,待明日殿下登基,再行细说。” 一旁的林燫突然开口问:“入西苑前,孙文中探听,询问大宗伯。” “季泉公精神不振。”钱渊想了想,“待会儿问问殿下,礼部有两位少宗伯即可,先送季泉公回去。” 钱渊瞄了眼林燫,也不知道这位到底是什么心思,礼部尚书不在,主持的两位礼部侍郎,一个是高拱,一个是林庭机……如果徐阶被驱逐,高拱肯定会和李默闹翻。 林庭机正要解释什么,突然眼神一凝,钱渊转头看去,梁生正飞奔而来。 “少爷。”梁生气喘吁吁低声道:“搜查西苑方士、道士,有三人暴毙,皆吊死在房梁上。” 诸大绶哼了声,“以丹药媚上,如今陛下驾崩……” 林燫也附和了几句,对他们这些正统的儒生来说,道士、方士就没有好东西。 而钱渊皱眉苦思,突然问:“死了多久?” 上阵杀敌,勇猛无畏,但这等事梁生哪里懂,只张口无言以对。 “去看看。” 走进一处偏殿,推开房门,钱渊低头已经被放下来的三具尸体,一个中年道士,两个年轻道士,面目狰狞,舌头吐出,都不太看得出原本面貌。 “少爷,刚刚问过了,西苑称这人蓝神仙。” 钱渊霍然回头,“蓝神仙?蓝道行?” 在原地呆立了半响,无数遐想在钱渊脑海中闪过,首先,肯定的是,蓝道行是徐阶的人,这一点当年的严嵩严世蕃也是心里有数的,其次,今夜自己主持诸事,但在自己入西苑之前,是徐阶主持大局,下手的肯定是徐阶。 但为什么要杀蓝道行? 杀人灭口? 裕王登基,必定搜捕那些道士、方士,不说他们炼制的丹药到底在嘉靖帝驾崩过程中起到什么作用,至少耗费了大量钱财……裕王是恨之入骨,本来应该都是他的。 如果蓝道行入狱,供出自己是徐阶的眼线,说不定……再或者还有更深一层的……钱渊不敢再想下去。 “房间细细搜一遍,再问问蓝道行在西苑外可有住所。”钱渊来回踱步,低声吩咐道:“再让周泽来见我。” 徐阶,你能做初一,我就能做十五。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三十七章 得失 新旧交替,朝代更迭,并不是简简单单的几个字眼,对很多人来说,这是全新的开始,但对某一类人来说,这也是结束。 后一种人,放到如今西苑,指的是完全依附嘉靖帝而身居高位的人。 准确来说,指的是锦衣卫指挥使陆炳,以及司礼监掌印太监黄锦。 下一任锦衣卫指挥使是谁,裕王一时半会儿也无法做出抉择,但首先要选出下一任司礼监掌印太监。 这个位置太重要了,不仅常伴君侧,而且执掌批红之权,被称为“内相”。 在嘉靖帝执政中后期,黄锦向来与人为善,老好人的人设深入人心,而裕王在宦官这边没有什么直观感受,命黄锦暂时留任,并暗示其举荐下一任掌印太监。 已是正午了,山陵崩的消息已经传遍京师,以景王、英国公、成国公为首的皇室、勋贵均入西苑。 后殿中,徐阶、李默、吴山并各部尚书、黄锦、高拱正在商议大小事务,张居正和钱渊站在角落处。 “后悔了?” 耳中传来奚落声,张居正努力控制自己,这儿真的不能打架……而且人家曾亲身上阵杀倭,自己真的打不过。 一个时辰前,裕王在众目睽睽之下,郑重其事的拜托内阁首辅徐阶主持大事,这是个明显的信号,裕王不准备立即将徐阶踢走。 如果徐阶不滚蛋,可以想象接下来的日子里,张居正只怕有点难熬……就算有裕王、高拱在背后,他也必定受到相当多的指责。 毕竟,他和钱渊不同,从一介无名无望的翰林至今,全都是仰仗徐阶的提拔。 而且……张居正一想起家里那位就觉得头痛,都不用怀疑,那位肯定会闹得天翻地覆! 钱渊似乎猜到了什么,小声笑道:“出嫁从夫嘛,不老实……揍两顿就老实了。” 张居正再也忍不住狠狠瞪了钱渊一眼,骂道:“现在你如意了?!” “再等等呗。”钱渊无所谓的耸耸肩,“昨晚抢功这笔账还没跟你算呢,你倒是有能耐,这些年还没吃过这种亏!” 瞄了眼张居正,钱渊补充了句,“别忘了,当年宁波救命之恩,这笔债你打算怎么还?” 张居正牙齿都要咬碎了,昨晚你都逼着我上梁山了,现在…… “冯保?”李默的冷笑声传来,“展才,司礼监秉笔太监冯保何在?” 顶着徐阶的视线,钱渊缓步上前,笑道:“此僚欲东行图大事,事败后惭愧难当,悬梁自尽。” “什么?!”黄锦瞪大了眼睛,声音都有点发颤,“欲东行……” “死了?”李默也瞪大了眼睛,“何时的事?” “约莫天微亮之时。” 徐阶沉默半响后开口道:“殿下以西苑托付,司礼监秉笔太监却在西苑被杀……” 徐阶的话还说完,钱渊就肆无忌惮的笑着打断,“元辅责备的是,昨夜下官看管不利,除却冯保,尚有三名道士悬梁自尽……” 王邦瑞和方钝闭口不言,杨博更是隐隐站在钱渊这边,赵文华干脆就摆明车马,只有刑部尚书冯天驭皱眉道:“展才护卫西苑,还需尽责。” 钱渊笑吟吟的站在那,一言不发,眼中颇有玩味之意。 徐阶不引人注意的吸了口气,突然展颜笑道:“些许小事而已,如此说来,明日登基,黄公公可使司礼监秉笔太监陈洪为辅。” 钱渊悄然后退,脸上笑意未褪。 冯保暗通景王……在座的人都心知肚明,这实在太扯淡了! 关键在于,冯保是昨晚唯一出西苑的人,没有先去裕王府,而是先告知张居正,显然,冯保是得徐阶密令。 昨夜之事后,钱渊如何会让冯保继续留在位置上,甚至还可能窥探内相之位呢? 但徐阶没想到,钱渊会直接将冯保弄死……但他无法以此指责,人家都说的清清楚楚了,还有三个道士也悬梁自尽了。 难道都彻查? 然后查到自己屁股下? 蓝道行是徐阶推荐给嘉靖帝的,此等密事严嵩严世蕃是知情的,虽然这两人已经死了,但显然钱渊也是知情人,到时候让他现在的狗腿子赵文华或徐渭捅出来…… 走回角落处,钱渊冲板着脸的张居正眨眨眼,“现在没问题了。” 张居正冷哼一声也没说什么,他和徐阶一样,很确定是钱渊弄死了冯保,对此他没什么意见……留下冯保,日后只会让自己陷入麻烦中。 等裕王那边收拾好,双方开始三推三让的戏码的时候,钱渊已经悄然回了随园。 对此,裕王感慨,这是纯臣啊,出了事顶在前面,大事抵定后却躲在幕后。 对此,高拱颇为不屑,娘的把功劳抢到手了才滚蛋,这王八蛋贼着呢! 彭峰带着五十个护卫留在西苑,受昨晚的影响,裕王对彭峰和钱家护卫颇为信任。 王义、梁生带着其他护卫也回了随园,如今西苑的防卫已经被锦衣卫以及勋贵接手。 “明日登基。”钱渊简单的对叔父、冼烔、陆一鹏等人交代几句,视线落在远处的周泽身上。 “少爷,找到了,但没搜出什么,只有一封信,里面是密语。”周泽低声说了几句,从袖中取出一封信。 钱渊拆开看了几眼也没看懂,仔细的收在书房里。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内容,但可以确定,一定和徐阶有关,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能拿出来用……但怎么用,这是个问题。 正厅里还热闹非凡,嘉靖帝的死让京中已经持续了小半年的高压气氛一扫而空。 户部的陈有年已经被方钝那老头召了去,孙鑨回家陪着年迈的父亲孙升,诸大绶被召入西苑帮忙,其他人大都在随园。 冼烔、林烃、陆一鹏等几个年轻人嬉笑取闹,陶大临这等端谨的性子都和吴兑、潘允端、杨铨组了座麻将。 钱铮正在和徐渭聊起陈年旧事,前者聊起夏言,后者聊起薛应旂,都是因严党谗毙或罢官的老人。 钱渊在心里盘算了下,昨夜诸事有好有坏,有得有失。 徐阶最终没能借此翻盘,这是最大的收获……否则即使徐阶如历史上只持政一两年,不说随园,东南必然生乱,要知道浙江总兵、浙江巡抚如今都是徐阶的人,甚至浙江巡按名义上都是徐阶的门生。 此外,将冯保干掉,或许历史的走向会有更大的不同。 但可惜的是,徐阶没能滚蛋,钱渊现在看到那厮就心烦,一天到晚起幺蛾子,人家李默、高拱、张居正至少还知道东南不可生乱,而徐阶是个完全的官僚。 对了,差点忘了张居正和徐阶彻底翻脸了……啧啧,徐阶看女婿那眼神,冷飕飕的,令人不寒而栗。 这时候,外间传来梁生的禀报声,“少爷,汪五峰长子汪逸抵京。”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三十八章 不负美名(上) 嘉靖三十九年二月二十二日,以权术、修道闻名的嘉靖帝驾崩于西苑。 二月二十四日,三推三让之后,裕王在奉天殿即皇帝位。(注:第二年改元隆庆,称呼上提前使用隆庆帝) 得益于二龙不得相见,得益于十余年不设东宫,隆庆帝第一道旨意搜捕方士、道士,下狱论死,第二道旨意命景王出京就藩。 登基大典,百官云集,文臣勋贵排列成队,其中有一个二十出头,畏畏缩缩不成礼仪的年轻人显得特别的扎眼。 这就是刚刚入京的靖海伯汪直请封的世子汪逸。 和其父汪直不同,汪逸没有过人的胆识和能力,很是平庸,入京享受荣华富贵已经是他至高的目标了。 手上多的是银子,正巧嘉靖帝驾崩,多有京官请求致仕,汪逸很容易就在西城买下一栋大宅子。 钱渊毫不避讳的直接登门,也没必要避讳……自从前年三百根巨木以及红薯事后,朝中上下都知道他和汪直关系紧密。 “赴宴?”钱渊嘿嘿笑了笑,“哪家的?” 陪着汪逸入京的人约莫三四十人,为首的是汪直义子徐碧溪,也是钱渊的熟人了,苦笑道:“英国公府、成国公府都送了帖子来,此外……喏,这都是。” “财帛动人心啊,这两家还行,知道轻重。”钱渊顺手翻了翻,“剩下的一群混账玩意儿,毛都不拔一根就想占五成利,大白天做梦!” 听了这话,徐碧溪连连点头,“有几家还在镇海闹过事。” “不是种荷花了嘛。” “现在这帮人肯出银子……”徐碧溪试探问:“要不要?” “废话,吃独食小心噎死自个儿,再说了,浙江、苏松是你们的地盘,福建也勉强算得上,广东呢?”钱渊啧啧道:“把盘子做大才是关键。” 看徐碧溪若有所思的神情,钱渊详加解释道:“设市通商的地点越多,影响力就越大,如今镇海、宁海已经和内承运库、运河上下、户部联系到一起,更得浙籍官员之赞……” “如若整个东南都……甚至满朝官员,文武勋贵……”徐碧溪舔了舔舌头,“再无倾覆之忧!” “就是这个理儿。”钱渊挥手道:“但有一点,不许走私出海,不许乱税关,但凡出事……不论其他,钱某先找他汪五峰算账。” “娘的,老子在京中日子也不好过,户部、内阁个个都在打东南税银的主意,告诉你义父,那帮玩意儿没一个好东西,开海禁通商在他们手中,不过是政争筹码而已。” “汪逸……不先拜会随园,他想做甚?!”钱渊牢骚话一句接着一句,“还有,身边人护着点,少出去应酬……” 顿了顿,钱渊加重语气道:“位属勋贵,被人揍了,钱某还真不好出面……”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汉子大步跑来,脸上满是焦急神色,“徐头儿,少爷被揍了!” 徐碧溪无语的看着钱渊,你这是什么乌鸦嘴! 钱渊也挺无语的,还真被人揍了…… 被扶进来的汪逸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鼻涕眼泪糊成一团,后面跟着个文质彬彬的中年文士。 “在下柳浩弘。”中年文士向钱渊行礼,“今日实属意外,锦衣卫指挥同知崔芹……” “崔芹?” 柳浩弘咳嗽两声,“京山侯之子,故永康大长公主……” “噢噢噢,想起来了。”钱渊脸色有些古怪。 崔元是永康大长公主的驸马,因迎嘉靖帝入京得宠,被封京山侯,但这不是世袭爵位,驸马之子一般为锦衣卫指挥同知……当然,这只是个领俸禄的虚职。 当年钱渊的曾祖鹤滩公钱福和崔元之间很有点恩怨……钱福嘴贱,评点崔元长相不堪,钱渊在京中尖酸刻薄的名声很有点钱福的遗泽。 放在嘉靖朝,钱渊还真没什么好办法,崔芹这货也是个能溜须拍马的,嘉靖帝身边先后两只狮猫都是他送进西苑的……但如今裕王登基了啊。 在心里琢磨了下,钱渊又问:“因何事动手?” 柳浩弘嘴巴歪了歪,眼角余光扫了眼一旁的徐碧溪,后者咳嗽两声,“崔家……听闻喜欢荷花。” 噢噢噢,明白了,崔家派去镇海的那位是闹的最凶的,还殴伤三人,毛海峰一气之下将其种了荷花……绑起来塞在木桶里,丢进大海了。 “回去问问,想不想赚银子。”钱渊指着柳浩弘,“想赚银子就别多管闲事!” 看着中年文士离开的背影,徐碧溪咬着牙问:“不了了之?” “不了了之?”钱渊嗤笑道:“朝中上下谁不知道是我钱展才设市通商,又勾连五峰欲开海禁,巴掌扇在汪逸的脸上,和扇在我钱展才脸上有什么区别?!” “敢扇我的脸……那就要有被打断腿的觉悟!” “在京中动手……不太好吧?” “天子脚下就不能殴斗了?”钱渊嗤之以鼻,“你还真当自己是良民了!” 徐碧溪被激的手习惯性的按在腰间,却听见钱渊补充道:“你们不动,随园来做。” 开玩笑,大哥钱鸿就在一旁呢,你们出去打一架……鬼知道会不会被人突然看出来,钱鸿在镇海也向来深居简出,虽然皮肤黝黑,但总的来说相貌未改,而松江籍贯的官员在京中不少,再说了,叔父钱铮还在呢。 不过,今天这事倒是巧了,钱渊在回去的路上忍不住想笑,汪逸融入勋贵对自己来说不是什么好消息,被揍了顿……自己就能名正言顺的出面。 勋贵讲究的是与国同休,公然参与到海贸中代表的意义是不同的。 这一世的隆庆开关,必然和前世不同,规模会更大,而不仅仅局限在漳州府月港一个港口。 也不仅仅局限在通商上,而是会进行全方位的东西方交流。 好心情一直持续到钱渊回到随园,被叫到后院,看到面色难看的母亲和大嫂为止。 钱鸿入京已有五日了,到现在还没拜见母亲,也没见到妻儿……谭氏和黄氏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而且钱鸿入京……钱渊事先没有告知母亲,谭氏原来还准备南下回镇海和丈夫团聚呢。</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三十九章 不负美名(下) “二十万两白银?” “展才可真是狮子大开口啊!” “听闻海贸得利虽丰,但一个不好船毁人亡,血本无归!” 英国公府的大堂上,钱渊笑吟吟的看着对面的十多个人,以英国公、成国公为首,还有兴安伯、武康伯、襄城伯、新宁伯、应城伯等勋贵,都是对海贸颇为眼红的那批人。 英国公张溶苦笑道:“早听闻当年镇海设市通商,展才空手聚银,数以万计,但别看我等勋贵位高,但实则囊中羞涩……” 钱渊没说什么,从袖里掏出一本册子递过去,他也心里有数,面前这些家伙……给好处他们一口吞下,让他们先掏出本钱,想都别想。 品着没滋没味的茶水,钱渊神游物外,在心里琢磨陛下登基后的这些天朝中动向。 不管是六部、内阁,十多天了,还没开始调整,内阁中依旧以徐阶为首,但必须和李默、吴山共议朝政。 户部尚书方钝、礼部尚书孙升、工部尚书赵文华陆续上书请求致仕,但隆庆帝都留中不发。 倒是有个很有意思的现象,隆庆帝虽然在皇宫登基,但如今仍然在西苑。 主要原因是三大殿重修至今还没有完工,只能暂时住在西苑,这是没办法的事,朝臣对此也没有什么异议。 但还有个原因,隆庆帝居住西苑,时常召见高拱、陈以勤、殷士儋、林燫、诸大绶这一批旧臣,甚至高拱以太常寺卿兼礼部侍郎这古怪的身份轮值西苑……其实是轮值直庐,也就是实际部分参与到内阁决策中了。 高拱意气风发,为此和陈以勤还闹了一通,最后还是张四维私下过去代为致歉。 当然了,裕王府中的旧臣哪个都是神采飞扬……除了张居正,这些天他沉默寡言,脸上永远面无表情,眼中永远古井无波。 其他人不知道也不稀罕,但钱渊特地派人打探了下,啧啧,张家后院的葡萄架倒了! 据说要不是张居正手快拦了把,脸上得多几道血痕。 不过,钱渊猜测,接下来,隆庆帝会放出很多猛料……会干出很多让朝臣惊讶的事,他这几天也陆续几次被召入西苑,从只言片语中,他推断出隆庆帝会干什么。 干什么? 很简单,凡是被嘉靖帝排斥的,隆庆帝都会接纳;凡是被嘉靖帝喜好的,隆庆帝都会厌弃。 啧啧,以资质论,嘉靖帝别说在明朝了,纵观数千年,除了历朝开国皇帝之外,能和嘉靖帝一比的不算太多,少年时就斗倒权臣,数十年不上朝依旧牢牢掌控朝局。 但最后,这位皇帝是舅舅不疼奶奶不爱,连自个儿的儿子都烦他……真真正正的孤家寡人啊。 对面的勋贵交头接耳了好一会儿,张溶才疑惑开口问:“这不是泉州的吧?” 看钱渊微微点头,张溶笑道:“难怪呢,提前缴纳银两换取出海通关文书,宁海、泉州都是如此,但泉州那边早就结束了,这是?” “漳州。”钱渊轻声道:“暂时一省两处出海口岸,广东那边虽战事已歇,但仍有零星倭寇来犯。” 实际上这就是历史上隆庆开关的选择地,漳州府海澄县,也就是后世的厦门。 “二十万两白银不可免,但出海文书能转让。”钱渊挥手道:“诸位应该都心里有数。” 对面的英国公张溶、成国公都点头默认,出海文书能转让,这意味着提前付出去的银两肯定能回本,但其他人面有难色,这里一共十来家,有的府邸还真掏不出多少银子。 “二十万两白银,难道诸位想一口吞完?”钱渊随口道:“只要有银子就行。” 实在已经说的够露骨了,对面的兴安伯当年不受长辈宠爱,常年亲自打理庶务,轻轻拍着桌子低声说:“没门路的商贾难道还少吗?” 其他人也纷纷明白过来了,说到底这和后世差不多,买卖配额而已。 应下两万两银子的份额,然后将其中一部分出海文书转让出去,立即就能回本……甚至那两万两银子都可以让想买出海文书的商贾来出。 对面议论纷纷,人人兴奋之情溢于言表,钱渊懒散的靠在椅子上,这帮勋贵都是只肯吃肉,甚至肉不在嘴边,他们连口水都懒得分泌。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把肉喂到他们嘴边,他们也是愿意啃骨头的。 将勋贵拉进海贸中,这是钱渊早就想做的事,不然当年也不会第一时间将魏国公府拉进来,只是京城这帮勋贵太不懂事,才一直拖到现在。 拖到现在也好,正好能帮自己解决一个小麻烦。 那边英国公张溶已经安排宴席了,还拿钱家酒楼开玩笑。 “太贵,太贵,上次母亲过寿,去买了一筐黄金棒,喜庆啊。”襄城伯苦着脸说:“但后面半个月,我都是吃素的!” “以后日子就好过了,钱龙泉在东南可是被誉为财神下凡呢!” 钱渊笑着没插嘴,等他们说完才开口道:“出海贩货,也是要讲究风险的,正如之前英国公所言,一个不好就是船毁人亡。” “当然了,东南多有人常年奔波海上,会观看气候预警,类似之祸少有发生。” “但海盗倭寇……虽然不敢登陆,但海上还是难免有厮杀的。” 周围已经安静下来,钱渊从容的说:“其一,这些年浙江一直在打造兵船,南赣总兵俞大猷、福建总兵戚继光、台州指挥使葛浩、温金处参将张元勋,均出海征战,颇有战功。” “其二,但凡从镇海、宁海出关的海船,均挂五峰旗号,东洋畅通无阻,南洋也少有人胆敢冒犯。” 成国公捋须笑道:“所以展才当年一力招抚汪直。” “汪五峰于钱某也是老交情了。”钱渊哈哈笑道:“当年还是钱某将他从狱中抢出来的嘛。” 当年钱渊兵围巡抚衙门,浙江官场是知情的,朝中这边虽然不讨论,但也不是什么隐秘事。 “说起来,当年朝中亦有人想摘桃子呢。”钱渊口中笑声不绝,“不过,汪五峰此人,最看重的就是一个义!” 啧啧,自古义不行贾,说汪直看中义气……实在是太扯了点。 其他人都听的懵懵懂懂,只有英国公张溶听出了点味道,还没等他开口,钱渊就长叹一声,脸上笑意顿失。 “却没想到,五峰独子入京,竟被殴至重伤,钱某实在是对不住靖海伯,日后都没脸再回镇海!” 厅内寂静无声,众人哑口无言。 人家已经将话说到这了,大家都听懂了……已经有人在心里嘀咕,面前这位还真不负睚眦必报的美名呢! 给了自己这帮勋贵这么多好处,又点出了他和汪直之间极为密切的关系,最后又提到海船出海,是要挂五峰旗号的…… 成国公朱希忠咳嗽两声,“早就看那厮不顺眼了……” 又安静了片刻后,英国公轻叹一声,“犹记得当年……子孙不孝啊!” 手捧茶盏的钱渊安坐如素,似乎什么都不在乎。 当天晚上,钱渊就接到护卫报信,锦衣卫指挥同知,故京山侯崔元与永康大长公主之子崔芹,在青楼嬉戏,与人发生冲突,被打断双腿。</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四十章 复杂朝局 寺庙中。 钱鸿跪在地上向谭氏问安,黄氏抱着儿子站在一边,泪水滚滚而下,钱渊很是无聊的坐在椅子上,一只脚还在一翘一翘。 “真的不行。”钱渊随口应付着黄氏,“大哥只是肤色黑了些,又不是去整容……叔父能看不出来吗?” “即使在京中,也需深居简出。”钱鸿起身道:“前几天陪着汪逸出门,好悬和充庵撞个正着。” 这指的是随园士子潘允端,钱渊也摸摸脑袋,自己当年在松江府名声不算太好,后来组建随园,上门的几个松江士子,如潘允端、杨铨、陆一鹏都是和钱家长相往来的,也都认识钱鸿……更别说陆树德了。 “对了,将姓崔的两条腿都打断了,不会惹麻烦吧?” “又不是我动的手。”钱渊嗤笑道:“成国公已经执掌锦衣卫指挥使,他崔芹有本事上门去找事。” “小弟你可真够能耐的。”钱鸿撇撇嘴,“去年随园在京中殴斗,消息传到镇海,父亲大发雷霆。” “不对啊,那次我没动手……” “但京中传闻,是你怂恿的。” 钱渊还想解释什么,外间传来刻意加重的脚步声。 “少爷。” 听到周泽的声音,钱渊叹了口气,高声应了句,低声道:“母亲,回去吧,大哥短时间内不会离京,虽然随园人多眼杂,但孩儿会挑选宅院,时时相见。” 钱鸿抱起还懵懵懂懂的儿子,用力亲了口,“走吧,孩儿是陪同汪逸入京,出来时辰长了也会遭人怀疑。” 一刻钟后,钱渊趋马回了随园,如今他仍在都察院,但并不去点卯,平日在随园,每隔一两日隆庆帝都会召他入西苑。 如今新帝登基,六部事务繁忙,吴兑、陈有年、杨铨等人都忙着,听到消息来随园相聚的都是翰林士子,诸大绶、陶大临、徐渭、孙鑨。 “陛下决断,停睿宗明堂配享之礼,罢斋醮,停因斋醮而开征的加派及部分织造、采买。撤西苑内大高玄殿、国明等阁、玉熙等宫及诸亭台斋醮所立匾额。” 往日往随园带消息的都是徐渭,如今轮到了诸大绶,他是裕王府旧臣,出入西苑的次数比钱渊还要多。 听到这几句话,众人面面相觑,罢斋醮、停采买、撤宫殿匾额,这都是小事,但居然……停睿宗明堂配享之礼! 当年大礼议事件闹得那么凶,从杨廷和一路闹到张璁、夏言,直到嘉靖十七年,嘉靖帝定亲生父亲兴献王庙号为“睿宗”,嘉靖二十七年才奉睿宗于太庙之左第四。 现在隆庆帝居然停了明堂配享之礼……什么意思? 老子不认,现在都不想认祖父了? 再或者,是给大礼仪事件翻案? 啧啧,隆庆帝有点狠啊……没办法,他是没有父爱的人,偏偏父子又不是天南地北相隔万里,但一年都未必能见一次面。 沉默了一阵儿后,徐渭问:“还有什么消息?” “高新郑免兼掌国子监事,免太常寺卿,仍为礼部侍郎,但加翰林学士,掌翰林院事。”诸大绶缓缓道:“陈逸甫升翰林侍讲学士,迁太常寺卿,兼管国子监事。” 这是隆庆帝给高拱铺平入阁之路,走储相路线必由礼部尚书入阁,而且还得加翰林学士。 高拱空出来的位置,由裕王府中资历仅次于高供的陈以勤接手。 高拱如今已经轮值直庐,什么时候入阁……这要看内阁李默和徐阶斗到什么地步,也要看礼部尚书孙升的去留,当然,最重要的是,要看高拱的心态。 “家父决意致仕。”孙鑨轻声道:“高拱已然迫不及待。” “世叔去留,自然世叔自行做主。”钱渊点头道:“裕王府其余人?” “均尚无安排。”诸大绶低声道:“张叔大、林贞恒均为国子监司业,殷正甫为司经局洗马,入六部都是侍郎级别,要看陛下如何考量。” 和原时空不同,裕王登基的时候,旧臣的储相之路都没走太长时间,高拱勉强能用,但因为之前嘉靖帝病重……本来都快到手的礼部尚书变成了礼部侍郎,剩下的人都很难立即派上用场。 储相路线,最关键的一步是跳入詹事府,但最重要的一步是从詹事府跳入礼部,可能是礼部尚书,也可能是礼部侍郎,后者轮转之后也能入阁……比如陈以勤、殷士儋、张居正历史上都是这样入阁的。 而原时空中,嘉靖帝驾崩之前,高拱已经入阁,陈以勤、殷士儋都已经入礼部轮值礼部侍郎,而这一世,只有高拱一个人。 如果隆庆帝希望旧臣尽快身登高位,接下来应该动作不断……钱渊在心里猜测,高拱上位礼部尚书是不用说了,能腾出个位置给其他人,但林庭机是李默的人,陛下应该不会赶走。 而且还有吴山的门生高仪,翰林学士掌南京翰林院事,兼南京国子监祭酒……对了,还有徐阶,这厮门下也有拿得出手的人选。 情况有点复杂啊,钱渊按了按太阳穴,关键还是要看隆庆帝的心思……身为上位者,只要不傻,玩弄人心权术还是有先天优势的。 “少爷。”厅外王义躬身行礼。 “何事?”钱渊直截了当的问,王义没有做手势,显然是不需要密谈的。 “城固来信,有人试图请老夫人一行入京。” 在座的几人中,徐渭和孙鑨虽然不知道王义的身份,但对曾铣遗孀之事是知情的。 “看来徐华亭还是不死心啊。”徐渭冷笑了声。 一旁的孙鑨向诸大绶、陶大临解释了几句,笑道:“倒是省了手脚。” 钱渊笑道:“那就如他意好了,散出人手,盯紧点。” 在心里犹豫了会儿,钱渊又扬声道:“去唤贞耀来。” 徐渭补充道:“还有张子维。” “当日答应给李时言、高新郑送一份礼,虽然是一礼送双方。” 徐渭摇头道:“高新郑尚未入阁,和李时言之间还算融洽。” “也是,这份礼……分量有点重啊。” “此消彼长,他们必定会满意。”</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四十一章 李春芳 裕王府的旧臣熬了那么久,围绕在裕王身边,无非是为了鸡犬升天的那一日,但就目前而言,除了高拱加翰林学士,陈以勤升任太常寺卿兼管国子监事,其他人都没什么变动。 这主要在于张居正、林燫、张四维这些人位置稍微低了点,一般来说,太常寺卿兼管国子监事,下一步跳到礼部也不过是侍郎而已,历史上的陈以勤就是从太常寺卿跳到礼部侍郎。 高拱当时很有机会直接上位礼部尚书一方面是因为人选较少,另一方面在于他是裕王最尊重的讲师的身份。 所以,张居正、林燫、殷士儋目前最稳妥的目标是礼部侍郎,能跳到礼部侍郎就意味着能正式开启入阁之路,最关键的是高拱会空出个礼部侍郎的身份。 裕王府的旧臣们眼睛都盼绿了,而隆庆帝也不愧历史上宽宏的评价,很快就有动作了。 登基半个多月后,隆庆帝提拔礼部尚书孙升入阁为东阁大学士,高拱上位礼部尚书,仍轮值直庐。 张居正、林燫虽然仍为国子监司业,但詹事府的职位也有升迁,而钱渊也得到了正式任命,的确没回翰林院,但入詹事府为左春坊左谕德,从五品。 这个……实在有点古怪,钱渊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一般来说,在詹事府任职都是兼翰林院官职的,专门用以翰林官迁转之阶,只有詹事府,没有翰林院……瘸了条腿啊。 真是让人哭笑不得啊。 与此同时,还有工部尚书赵文华第四次上书请求致仕,内阁的吕本和刚刚入阁的孙升也上书请致仕。 此外,刚刚升任太常寺卿兼管国子监事的陈以勤悲剧的接到父亲病亡的丧报,上书请丁忧守孝,隆庆帝赠墨宝并遣派侍卫护送陈以勤归乡,另钦点司经局洗马殷士儋任国子监祭酒。 陈以勤也是苦啊,他是嘉靖二十年进士,熬了快二十年终于熬出头,结果老爹挂了……裕王府旧臣中,除了随园,他是唯一勉强抗衡高拱的人,也是和随园关系最好的那个人。 各种消息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视,但最让人意外的却是一条让裕王府旧臣都觉得委屈的消息。 高拱升任礼部尚书,最可能跳到礼部侍郎位置的陈以勤丁忧守孝,空出来的这个礼部侍郎位置……理论上,张居正、殷士儋、林燫虽然正常情况下够不着,但身为今上潜邸旧臣,还是有资格想一想的。 但最终这个位置落到了李春芳的手中。 这是个让人意外,但又让人觉得合情合理的选择。 李春芳是嘉靖二十六年状元郎,没有入詹事府走储相路线,走的是青词路线,以青词见宠嘉靖帝,常年轮值西苑。 在徐渭横插一杠子之前,青词最得嘉靖帝喜爱的就是袁炜和李春芳。 虽然这一世有了徐渭,但李春芳依旧升迁甚速,如今官至吏部右侍郎。 最重要的是,李春芳曾经担任过礼部侍郎,而且还兼任翰林学士……如果嘉靖帝晚死几年,他很可能会迅速入阁。 随园中,徐渭拉着脸吐槽道:“倒是没看出来,他李子实脸皮倒是厚,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贴上了徐华亭!” 钱铮有些意外,“确凿?” “确凿。”钱渊扁扁嘴,“不过应该不是今年……呃,估摸是去年先帝病重时,毕竟徐华亭那时候执掌内阁。” “估摸着李子实自个儿都觉得难受。”徐渭冷笑道:“挡了别人的路,林贞恒还算是客气的,张叔大、殷正甫可没那么好的脾气。” 钱渊仰着脑袋想了会儿,历史上的李春芳好像没什么存在感,一方面是高拱太横,另一方面也是李春芳没什么心气。 其实钱渊猜错了。 李春芳是嘉靖二十六年状元,入仕之初,正好是夏言和严嵩斗得你死我活的时候,之后又是严嵩、徐阶长达十余年的惨烈政争。 李春芳却完美的避过了这些漩涡,而且还不是以同年林燫、张居正那样枯坐翰林的方式,虽然没能入詹事府,但李春芳以青词见宠,反而连连提拔上位。 这么聪明的人,又怎么可能没有心气呢? 事实上,在原时空,李春芳虽然打造了类似太平宰相的人设,但其实并不是个老好人……从徐渭的遭遇上能看出。 历史上,徐阶上位内阁首辅,胡宗宪被弹劾去职,徐渭离开总督府后北上入京,受邀入李春芳幕中,后因为不合辞归故里。 但李春芳觉得不爽,放出话来……你徐渭想死还是想活? 不想死的乖乖回来,最终闹得徐渭回到京师,请了诸大绶、陶大临、谭纶多人说项才得以幸免于难。 这一世的李春芳,这一刻的李春芳,正在徐阶的书房里侃侃而谈。 “师相勿忧,陛下显然有笼络之心。”李春芳笑道:“高新郑上位大宗伯,即使入阁,亦难以掌控朝局。” 光是这个称呼,就能看得出李春芳的脸皮有多厚,杨继盛能称呼一句师相,那是因为徐阶是国子监祭酒,杨继盛是监生;张居正能称呼一句师相,那是因为徐阶曾教导庶吉士。 而李春芳是状元出身,直接入翰林院为编纂,和徐阶并无师生名义。 徐阶微微点头,他自然听得懂这句话,说的是高拱,实际上指的是李默。 徐阶早就看出了这一点,那夜他考虑到了最坏的结果,李默取代自己直接上位内阁首辅,高拱短时间内入阁……毕竟李默、吴山都是正德年间进士,年纪已经不小了。 但第三日,却是徐阶主持登基大典,他立即明白过来,这是隆庆帝玩的权力制衡的把戏,这一套在之前的二十年内他看过太多次了,太熟悉了。 嘉靖帝用自己制衡严嵩,如今隆庆帝却是用自己来制衡李默,给高拱留出时间和空间。 毕竟高拱困居裕王府十多年,又和同僚不合,夹带里没什么人手,想掌控朝局,不是靠嘴皮子和内阁首辅之位就能做得到的。 所以,徐阶觉得李春芳说的很有道理,自己还有机会。 “子实居首出迎,借此起势。”徐阶简单的交代了几句,“已经接到来信,刘氏率两子已经从城固启程。” 李春芳躬身应是缓缓退出书房。 看着李春芳离去的背影,徐阶闭上双眼,他现在不太信得过自己这双眼睛。 他曾经无比重视钱渊,但很快失望,不过他并不意外,徐阶也看得出来,那位不是自己能笼络的,更别说钱徐两家本有旧怨。 他之后选择了张居正,没想到几年之后给了自己致命一击的却是自己这位女婿。 张居正这黑锅真是甩不开了……不过他倒是和徐阶挺配的,正好徐阶背上也有个大黑锅,而且两个黑锅还是同一个人丢来的。</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四十三章 勾当 随园后院。 钱渊正兴致勃勃的逗弄着儿子,用已经算得上浓密的胡子一次次将婴儿逗哭,然后再一次次用玩具将婴儿哄好。 哎,前世没和婴儿相处的经验,前段时间又太忙,如今进了詹事府……呃,这个机构基本就是闲职,比在翰林院还闲。 裕王府旧臣还在詹事府的不少,但只有钱渊是没有兼职的,张居正、林燫是国子监司业,徐渭被指派陪着陶大临去校录《永乐大典》,诸大绶被隆庆帝塞去陪着林庭机重修《兴都志》。 《兴都志》,要不是徐阶、李默、吴山、孙升就连高拱都异口同声,隆庆帝真想干脆罢修。 想起《兴都志》,钱渊联想起了张居正,据说昨日终于是脸上带着抓痕去国子监……背弃岳家的名声一时响亮。 奇怪的是,同样和岳家不合,但从无人指责钱渊……究其根本,还是张居正的政治立场,他是求到徐阶门下的。 “噢!” “噢!” 孩子的尖叫声突然响亮起来,手脚并用的向着刚走进卧室的小七爬去,脸上还挂着几滴泪珠。 小七抱起儿子,瞪着丈夫,“又欺负小多了?” “不然他能爬这么快?昨儿还慢吞吞的呢。”钱渊干笑着起身,“你也别太娇生惯养……” “这地界连疫苗都没得打。”小七牢骚了几句,嘴里吐出一溜的疫苗名。 钱渊听了几句打了个哈欠,也不脱衣衫就钻进被窝里,上眼皮下眼皮已经搭在一起了。 “又睡?”小七也是无语了,一觉睡到午饭,吃过饭还没半个时辰又要睡午觉。 没办法,现在闲的慌,一旦懒起来,钱渊一天能睡十八个小时。 被放到床上的小多好奇的爬过去,小小的脚丫子伸到钱渊脸上,却被浓密的胡子扎了下,又嚎啕大哭起来。 “要放在以前,你这叫邋遢!” 钱渊含含糊糊的回了句,“剃干净胡子,放在现在,那叫太监……你是不想过日子了?” 小七没好气的抱起儿子哄了哄,母子俩去了侧室,钱渊这一觉睡到夕阳都看不见了才醒来。 随便洗了把脸,钱渊摸摸空空如也的肚子往前院去,手指还小心的扣着眼角……今天睡得太久,洗脸都没洗下来。 “展才。” “展才来了。” “睡眼朦胧的,这是又才起来?” 五六个人聚集在大厅里闲聊,孙鑨和吴兑正在对弈,陈有年、杨铨、陆一鹏等人观棋不语真君子,而徐渭在边上指手画脚……这厮棋艺高超,在随园没人肯和他对弈。 “对了,镇海、宁海税银账目已经入京。”陈有年笑道:“宁海每月税银稳中有升,但镇海停滞不前,砺庵公怀疑东南大户又群起走私。” “走私难禁,但侯涛山一战砍下的脑袋,可保至少三年内,不至于走私船队蜂拥而起。”钱渊随口道:“宁海那边干的挺不错的,不过和镇海太近,难免分流,镇海税银略有下降都是正常的,而且泉州那边也已经设市通商了。” “砺庵公那性子……”徐渭叹道:“用展才的话说就是……夺泥燕口,削铁针头,蚊子腹内剜脂油,鹭鸶脚上劈精肉。” “你还有脸说!”钱渊一想起这事儿就来气,“你徐文长不是牙尖嘴利吗?却让砺庵公左一刀右一刀,钝刀子割肉……反正给荆川公的信里,我是全推到你身上了的。” 徐渭被骂得灰头土脸却回不了嘴,前几年,方钝那老头在镇海税银,以及宁波从海外购得的粮米中占了好些便宜,徐渭无力相抗甚至被嘉靖帝调侃过。 等钱渊回京,即使陈有年升任郎中,户部也再也占不到什么便宜了,反而是钱渊和唐顺之一次次逼着户部还债……被户部丢出来背锅的户部右侍郎赵贞吉这几个月日子就过的挺惨。 徐渭泄了气,那边孙鑨问起弟弟孙铤在镇海,陈有年赞许有加,杨铨说起宁海知县赵大河堪称能吏,一群互相吹捧之后,众人都提起在福建泉州的孙丕扬。 “孙叔孝在泉州大展身手,先放出风声,使货物聚集,引得小股倭寇来袭,借留守闽县的戚元敬余部一举剿灭,垒起京观,颇有展才之风。” “叔孝兄南下之前曾言,囊中空空而去,两袖清风而返,其他也都罢了,居然扬州瘦马都能坚拒!” “福建沿海仍有倭寇残留,戚元敬、葛浩尚在广东,叔孝并吴惟锡、汪伯玉率数十海船出战,一举荡平余寇。” 徐渭突然说:“吴惟锡、汪伯玉都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 一直默默听着的钱渊挥挥手,“惟锡兄不论,汪伯玉与张叔大私下有书信往来。” 随园中人对张居正的态度一直很纠结,说起来随园初建,张居正时常出入,与众人谈笑无忌,但后来分道扬镳……不料嘉靖帝驾崩当夜,张居正却站在随园这边。 其他人只觉得古怪,只知道张居正如今和随园的关系缓和下来,只有亲身经历那一夜的徐渭知道内情,而去他也知道,浙江巡按庞尚鹏、福建按察使汪道昆都是张居正的人。 “对了,听闻还要在漳州府设市通商?” “嗯。”钱渊轻轻点头,“陛下已然许可……子直兄可愿走一趟?” 陆一鹏诧异的反手指着胸口,“我……” “不敢?”徐渭嗤笑道:“镇海、宁海、泉州三地有先例,萧规曹随而已,只要管得住自己的手就行。” “有甚不敢!”陆一鹏是随园中除了冼烔、钱渊外年纪最小的,登时跳起来嚷嚷,“泉州本就想去,还是叔孝兄抢去的!” 孙鑨皱眉问:“子直如今在都察院……” 都察院御史外放一般是巡按地方,但漳州府隶属福建省,巡按御史是孙丕扬,陆一鹏以什么身份去漳州府是个问题。 入仕三年的七品御史如果转地方官,升知府有点够不着,如果转入六部升到郎中,外放倒是够格,当年谭纶就是从职方司郎中迁台州知府。 不过钱渊已经考虑周全,“此事已经和高新郑商议过了,割沿海一部新设海澄县,专为设市通商,知县正六品,不受漳州知府管束。” 陆一鹏慨然道:“陆某愿一力当之。” 众人正要开口称颂,酒楼管事刘洪突然出现在门口处。 徐渭神色一紧,他是知情人,刘洪看起来只是酒楼管事,但实际上负责一些隐秘的勾当,当年钱渊南下,他就是在刘洪的安排下在酒楼和严世蕃、赵文华碰面。 钱渊大步走出门外,俯首听了刘洪的低语,不禁大为诧异,居然是胡应嘉。</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四十五章 隆庆帝 登基一个月了,隆庆帝给臣子的印象有点复杂,平日里经常召见钱渊、张居正、陈以勤等潜邸旧臣,常有赏赐,不忘旧情,显得宽宏有度。 但另一方面,隆庆帝对西苑道士、方士下手之狠也让人瞠目结舌,光是下狱论死的人数都超过百人了,这是嘉靖一朝连百官哭门这种名场面都没有出现过的。 而且隆庆帝钦点李春芳就任礼部侍郎也让内阁的阁臣收起了小觑之心,虽然手段显得有点粗糙刻意,但至少是平均水准。 “昨日问过砺庵公,户部整理漕运,实在是不修河道不行了。”隆庆帝叹了口气,“上书是南京工部侍郎朱衡,此人可能担当重任?” 朱衡,嘉靖十一年进士,去年从南京吏部侍郎调任南京工部侍郎。 毕竟是两京六部的侍郎级别高官,在场的众人对这个名字说不上陌生,但也说不上多熟悉,对视几眼,眼光闪烁不定。 有的人是在考虑朱衡有没有这个能力,有的人是在琢磨朱衡的背景……上书的奏折多呢,为什么陛下点出这件事,点出这个人? 唯一无所谓的吕本无聊的打量着同僚们的神色,他和朱衡是同年,知道这位三甲进士先外放后入京,再外放再入京,走的路无比坎坷,还真没什么背景。 的确坎坷,六年知县,三年主事,三年员外郎,三年郎中,两年青州知府,三年福建提学副使,三年四川按察副使,四年山东布政使,直到嘉靖三十八年才因资历太深被调入南京吏部……若身后有人,何至于此? 殿内安静了片刻,隆庆帝诧异的看着下面众臣……怎么都不说话了? 您突然丢出个这么大的话题,而朱衡又是个特别陌生的人,您让下面的这帮老狐狸怎么想? 他们现在已经不再考虑朱衡的能力和北京,转而猜测隆庆帝的心思……高拱有一种陌生感,自己当年的这位学生显然没有前些年看起来那么人畜无害。 “倒是有人向朕举荐大理寺左少卿,言此人有治河之能。”隆庆帝笑道:“朕这些年深居简出,见识不广,还要诸卿相佐。” 大理寺是三法司之一,大理寺卿甚至是九卿之一,但在明代地位不高,权责被刑部、都察院侵夺。 众人倒是知道大理寺卿鄢懋卿,那是严嵩的干儿子,同样的身份,赵文华三番四次的求去,而鄢懋卿死皮赖脸……但大理寺左少卿是谁? 众人的视线落在李默身上,论强闻博记,论对官员调配迁转,长期担任吏部天官的李默是最出色的。 “大理寺左少卿潘季驯,嘉靖二十九年进士,外放后回京入都察院,曾巡按广东。”李默顿了顿,看了眼高拱,“嘉靖三十七年,此人于广东曾试行均平里甲法、十段锦法、一条鞭法,去年调回京入大理寺为少卿。” 隆庆帝靠在椅背上,抬手抿了口茶,轻声道:“朕有意使潘季驯转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汇通南京工部、户部共议新修河道一事,诸卿以为如何?” 高拱皱皱眉头想起了这个人,好像张居正在自己面前提到过。 站在首位的徐阶面无表情,但也想起了这个人,潘季驯和如今的浙江巡按庞尚鹏是好友,两人都试行过一条鞭法……似乎自己那位女婿对此非常感兴趣。 隆庆帝接下来的话印证了高拱、徐阶的猜测,“是张叔大向朕举荐的,砺庵公对潘季驯也颇有赞誉。” 徐阶默不作声,果然后面的李默跳出来了,“陛下,朝中论总督河道,莫过于方仲敏,其于嘉靖二十七年总理黄河治泛,使漕运畅通。” 李默也有自知之明,高拱眼看着就要入阁了,而自己今年已经六十六了,所以他对权欲没有太多的野心,也有意向高拱示好。 东山再起之后,李默虽然有了很大的改变,但本性难移,他难以接受徐阶长久的执政,关键在于,徐阶今年才五十七岁……李默不得不考虑以后的事,严世蕃之死前车可鉴啊。 高拱也清楚这是李默对自己的示好,张居正在和徐阶闹翻之后已经是他的心腹,地位不比身后有吏部尚书杨博的张四维低。 所以高拱出列补充了一句,”当年砺庵公亦任大理寺少卿,转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总理河道,治理黄泛。” 隆庆帝笑吟吟道:“那便是潘季驯了,其实不仅叔大,前几日朕询随园,展才亦赞许此人之能。” 这句话一出,下面有些许骚动,有咳嗽声,有脚步位移声。 嘉靖三十四年钱渊初修随园,次年揽尽当科进士才俊,两年后已是朝中有数的政治势力,并以凝聚力极强受人瞩目……毕竟打了那么多次架了。 但隆庆帝这句话让随园这个政治势力公然的在朝堂中露面,并且显示了其对隆庆帝本人有着不低的影响力……类似的决策,一般来说,皇帝只会问询阁臣、六部尚书。 虽然之前那些年,钱渊、徐渭也对嘉靖帝有着很高的影响力,但那是建立在这两人简在帝心的基础上,而不是建立在随园的基础上。 高拱拉着脸低着头,他和张居正讨论过漕运河道以及海运的事,两人商议不可贸动,但张居正举荐潘季驯,而且还是和钱渊有默契……这让高拱很是不悦。 张居正这是又背了个锅,而那夜他秘传消息虽然得高拱赞许,但也是有缺陷的……传信不传给高拱,而是传给钱渊。 不过,这是张居正背上的锅真不是钱渊丢的,只是个巧合而已。 关于治理河道,钱渊记得隆庆、万历年间有个姓潘的名臣,但记得不名字,只记得什么“束水攻沙”。 直到前日入西苑,隆庆帝提起潘季驯,钱渊才想起的确就是这个人,没想到早就和张居正勾搭上了。 其实就这点而言,钱渊还挺佩服张居正的,要知道潘季驯从来没有和工部、河道打过交道,能从无数官员中挑出潘季驯,张居正的眼力实在不凡。 隆庆帝看着下面众人的神色,脸上有淡淡的笑容,看了那么多奏折、票拟,选择这件事作为第一次出手,自然是经过长时间考量的。 虽然不希望朝中再度出现严嵩、徐阶这样长期党同伐异的政争,但隆庆帝也很清楚,朝中更不能出现一手遮天的权臣。 早在登基之前,隆庆帝就对高拱和随园之间的关系有了考量,将随园这股政治势力捧出来,是隆庆帝早就决定的事。 事实上,隆庆帝在历史中看似没什么政治手腕,被徐阶赶走后又卷土重来的高拱看似独揽大权,甚至赶走了陈以勤、殷士儋这样的潜邸旧人,但高拱直到隆庆六年才接任首辅之位,而隆庆一朝也就六年半的时光。</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四十六章 不讲规矩的乱拳 看下面诸人都闭口不言,隆庆帝笑道:“记得展才曾一力举荐胡宗宪、吴百朋统率抗倭,朝中均赞展才举荐得人。” 下面更是没人说话了,当年那些事……被胡宗宪、吴百朋取代的是杨宜、阮鹗,一个是徐阶的人,一个是李默的人。 打破沉默的人居然是李默,他和随园一直不合,只通过林家有间接来往,他咳嗽两声,“展才眼光毒辣,早有耳闻,不言随园俊杰,多年前展才便与叔大交好,两人共举荐一人,必能担此重任。” 刚才还低着头的高拱立即补充道:“不过如今倒是不好说了,毕竟分了辈分。” 后面的吕本差点笑出来,这倒是,一个娶了姑姑,一个娶了侄女……不过好像哪个都不认那个“徐”字。 这也差不多就是这段时日内阁的状况了,李默、高拱两人合作默契,你一刀我一刀,刀刀往徐阶心窝子上捅。 徐阶微闭双眼,开玩笑,在严嵩严世蕃的逼迫下都能忍十多年,这点羞辱……他真的不在乎,反正缩头乌龟已经做了那么多年了。 此事商定,接下来隆庆帝又谈起那些下狱论死的方士、道士,进了昭狱,锦衣卫那边十八般手段使出来,隆庆帝都被气得私下破口大骂……那些方士个个都是豪富,哪里来的银子,肯定是从内承运库里弄来的啊。 徐阶在心里盘算,门生胡应嘉、王本固应该已经将奏折递交到通政司了,虽然通政使是钱铮,但左通政却是徐阶的学生,钱铮是拦不住的。 只要奏折递交内阁,就能掀起舆论,徐阶就能顺理成章向隆庆帝请复议曾铣案。 就在这时候,李默和高拱对视一眼,前者出列,扬声道:“陛下,臣自正德十六年入仕,历嘉靖一朝,嘉靖二十九年,鞑靼兵逼京师,国威大损,之后连连南下,边塞烽火不断。” 隆庆帝诧异于李默提起多年前的旧事,点头道:“此当分宜之罪。” 庚戌之乱的罪魁祸首是严嵩,这是朝中有识之士的共论。 “的确是分宜罪过,但其罪首在何处?” 有默契的高拱出列高声道:“分宜之罪,首在冤杀故三边总制曾铣,请陛下许复查此案。” 蛇形闪电在长空中一闪即逝,却短暂的让不大的殿内一亮,映射出脸色惨白,双目失神的徐阶,紧接而来的是轰隆隆的雷声。 李默、高拱提议复查曾铣案,其实这是不讲规矩的行为。 什么规矩? 按常理来说,这种事情……一般是以科道言官上书为试探,然后掀起舆论,最后才呈到皇帝面前。 这种方式在明朝很流行,最主要的原因在于,隐藏在科道言官背后的那些大佬不需要亲身上阵,他们会根据形势的变化来选择策略。 明朝中后期,科道言官其实是参与政治斗争的主要力量,他们是先锋,也是主力,几乎每一次政治斗争都是以科道言官的弹劾拉开序幕。 虽然徐阶也考虑到此事一旦上奏,李默或高拱来抢桃子的可能性,所以也做好了准备,两个门生上书,奏折送进内阁,他立即正式出面。 在计划中,就算被李默、高拱分润,但大头还是属于徐阶的,原因也很简单,上书的科道言官胡应嘉、王本固都是徐阶的门生。 而今天,李默、高拱没有任何预兆直接在隆庆帝面前提议复查曾铣案,这算什么? 这是不讲规矩,这是要乱拳打死老师傅啊! 如同一柄铁锤狠狠砸在头顶,徐阶有些晕眩感,他沉默的听着高拱、李默时而低沉时而高昂的话语,心里懊悔不已。 实际上,虽然是嫡亲父子,但隆庆帝对嘉靖帝的种种不满……这是谁都看得出来的。 从道士、方士下狱论死,到嘉靖帝丧事的从简办理,再到停睿宗明堂配享之礼……差点连爷爷都不认了。 但这些只是私人情绪以及皇家内部事务,具体到朝政上,还没有太多的举动。 徐阶曾经私下猜测,这个机会很有可能是留给高拱的,等高拱入阁,主持平反冤狱诸事,树立威望……这就是徐阶动手的原因和理由。 不动手? 难道等着高拱取而代之吗? 内阁首辅是不能降级的,要么维持现状,要么滚蛋回家,今年才五十多岁的徐阶能接受吗? 徐阶没有想到的是,高拱还没入阁就提议复查曾铣案,而且还是如此单刀直入在陛下面前公然提议,更是和自己在内阁最大的对头李默同气连声。 “袁公本为百年计,晁错翻罹七国危。”隆庆帝起身叹道:“天下何人不知曾铣之冤。” 这句是曾铣被杀之前留下的遗言,朝中颇有人知晓。 “曾子重嘉靖二十一年先总督陕西军务,后任三边总制,胆略无双,长于用兵,数败俺答。”李默也叹道:“自其为分宜谗毙,将无战心,军无战意,西北边塞年年遭俺答劫掠,以至于京师被困。” 隆庆帝连连点头,“此事内阁并礼部办理,复议此案。” 看了眼徐阶,隆庆帝补充道:“元辅何意?” 徐阶的眼珠子动了动,面无表情的补充道:“曾子重遗孀并二子流放山西,当召回京城。” “那是自然。”隆庆帝笑道:“元辅为百官之首,入阁十余年,还请多多襄助。” 回了直庐,徐阶径直离开西苑,吴山还问了几句,只得到“身体不适”的回答。 回了家,徐阶第一时间就询问了门生递交奏折的时间,他怀疑是王本固、胡应嘉通风报信,如果是那样,他们肯定会拖延递交奏折到通政司的时间。 在经历了张居正事件后,徐阶现在对谁都放不下心,对谁都怀疑。 “刚刚开门,胡应嘉就递交奏折入通政司,王本固迟了一个多时辰。”打探消息的李春芳低声道:“理应无碍……会不会是凑巧?” 徐阶冷笑一声,“那么多奏折,难道都是凑巧?” 李春芳也无语了,一天下来,即使是复议曾铣案消息传出西苑之前,递交到通政司提议复议此案的奏折多达二十一封。 原本徐阶还想着,毕竟是自己门生上书提议,说不定还能占点便宜,不料二十多封奏折……胡应嘉、王本固埋在里面实在是不起眼。 看着纸上的上书官员名单,徐阶立即找到了关键所在,这二十一人,可以确定是高拱的人只有三个,确定是李默的人有五个,但还有四个随园士子。 吏科给事中冼烔,工部主事潘允端,刑部主事林烃,都察院御史陆一鹏。 徐阶再回头想想今日高拱、李默突如其来的奇袭,倒还真像是自己那位孙女婿的手段。</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四十七章 一女两嫁 夜已经深了,徐阶还在久久思索,令他难以理解的是,为什么钱渊那么准确的卡住了这个时间点,正好是自己准备动手的时候…… 时至今日,徐阶虽然嘴硬,但早就后悔和钱家决裂,自己这些年的每一次失败,背后若隐若现都有随园的影子。 徐阶隐隐有一种感觉,似乎自己想做什么,目的是什么,那位青年都了然掌上。 书房里,徐阶保持着沉默,李春芳也保持着沉默,只偶尔听见油灯里的灯芯滋滋的微响。 一直到很迟很迟,外间终于响起了脚步声。 老管家推门入屋,附在徐阶耳边低语了几句,后者皱眉问:“无一丝异动?” 看到老管家肯定的点头,李春芳松了口气,“师相,今日内阁何时觐见陛下?” “约莫辰时三刻前后。” “那时候胡克柔奏折已至通政司,通政使钱刚聲立即送了消息出去。”李春芳边琢磨边说:“按时辰推算,高新郑、李时言有可能在觐见之前已然知晓,才会……” 逻辑上是讲得通的,但宦海沉浮了数十年的徐阶脸上犹有疑色,这样的大事,短短一个多时辰,来得及吗? 要知道在今日之前,虽然这两人在内阁对徐阶保持着默契的态度,但两人之间在政治立场上并没有默契。 位高权重如李默、高拱,任何决策都需要缜密的思索以及细致的分析,短短一个时辰就达成协议,可能吗? 更何况还要召集党羽,安排人手,迅速将奏折送入通政司,这都不是一个时辰就能做得到的事。 但刚刚送来的消息显示,曾铣遗孀刘氏那边并无异动,如果对方事先已经准备好,理应不会漏掉曾铣家人。 听徐阶轻声讲述疑惑,李春芳幽幽道:“师相忘了吗?” “嗯?” “李时言起复,颇得随园之力。”李春芳微垂眼帘,“高新郑虽曾与随园不合,但如今……” 徐阶枯干的右手不禁动了动,李默起复以来,曾坚拒钱渊重回翰林院,以至于大功加身的钱渊被丢在都察院将近一年,而李默对随园士子也颇多批驳。 这让徐阶无意识中忽略了这一点,虽然李默得以起复的主要原因在于嘉靖帝欲以其制衡徐阶,但不得不承认,李默上书以闽地试种红薯、洋芋是一次很露脸,而且加分的事。 而高拱虽然一度和钱渊闹得很僵,但那夜,钱渊毫不犹豫的通知了高拱,让其陪伴裕王入西苑,抵定大局。 在陛下登基不久的情况下,高拱和随园之间的间隙,至少是在弱化的。 李春芳的意思很明显,通政司透露消息后,李默、高拱达成协议,以及门生弟子上书提议复议曾铣案,是随园在其中牵线搭桥,甚至,主要工作就是随园做的,不是有四个随园士子也上书了吗? 身处宦海,不怕你想得多,就怕你想得少。 但这次实在想的太歪了点……这就叫差之毫厘谬之千里。 李默的确对高拱有示好之意,两人之间也的确默契,甚至也的确是钱渊在其中牵线搭桥。 但这个牵线搭桥……反正李默在林烃面前,高拱在张四维、张居正面前,都痛斥钱展才一女两嫁,太不要脸! 年前李默、徐阶虽然闹的不可开交,但却默契的试图将镇海、宁海税银这块肥肉……虽然不是吞下肚,但至少要将分配权抢到内阁手中,而钱渊一手掌控东南沿海的事实也让内阁的阁臣产生先天性的警惕性。 也就是在这种心思下,徐阶门生侯汝谅得李默的默许,调任浙江巡抚。 在这种情况下,为了破局,钱渊将为曾铣翻案昭雪一事作为礼物送了出去。 问题在于,李默当时已经入阁,又是制衡徐阶的第一人选,自然有资格收这份礼物,而高拱当时虽然只是个礼部侍郎,但嘉靖帝病重,裕王随时都可能登基,高拱必然会入阁手掌大权。 再加上高拱那气度……所以,钱渊不得已选择了一女两嫁。 为被冤杀的故三边总制曾铣昭雪,这必然会带来极大的好处,新朝第一功! 论这份礼物的分量,那是足够重的了。 但无论是李默还是高拱,都有些不满意……前者更希望独吞这份礼物,而后者更希望等自己入阁才动手。 无奈人家徐阶先出手了,昨夜得胡应嘉密报,钱渊深夜出府,先后拜见李默、高拱。 在这种情况下,高拱只能选择和李默合作,而在钱渊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用三寸不烂之舌后,李默才点头应下……老头儿也知道自己年纪太大了,他也没有独揽大权的企图。 于是,才有了今日徐阶的丧魂落魄,疑神疑鬼。 就在徐阶和李春芳还维持着万一的希望的时候,随园正厅里灯火通明,昨晚差不多忙了个通宵一直睡到今天下午才醒的钱渊拉着几个喜欢嬉闹的如冼烔、陆一鹏、徐渭正在搓麻。 “博茂这些天舒坦了……六万。”陆一鹏丢了张牌,“数数都快半个月没回家了吧?” “四五六万……”冼烔嬉皮笑脸道:“还不是要怪展才兄!” “近墨者黑嘛。”徐渭冷笑道:“听闻戚元敬之妻王氏如虎,接着徐氏,再接着潘氏!” 钱渊瞪了眼,“那是近朱者赤!” 陆一鹏笑得都咳嗽起来了,“畏妻如虎居然还是近朱者赤。” 冼烔的妻子是潘晟的侄女,和小七是闺蜜,钱渊去年去山西,主要就是潘氏和王氏陪着小七。 受王氏和小七的影响……呃,主要是小七的怂恿,原本乖巧的潘氏变得有点强势,而冼烔……呃,在钱渊的教导下,甘之若素。 上个月将潘氏一手带大的叔母过世,潘氏回乡奔丧,恢复了单身汉的冼烔一直在随园,日子过得很是逍遥。 这方面,随园都快成了笑话了,气管炎可不是一两个,除了钱渊、冼烔之外,陈有年、孙铤、夏时都有此症,甚至户部左侍郎黄懋官都是一员。 对了,还有林烃……得小七亲自教导的钱小妹精通驯夫之术。 正在说笑间,外间传来咳嗽声,钱渊转头看见了面色阴沉的叔父钱铮。 倒是正好,接下来的事还需要叔父出面呢。</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四十八章 前路 随园偏厅里,钱铮用全新的眼神打量着侄儿。 义守城池,气节无双,南下击倭,于国有功,虽然知道侄儿心思深沉,但钱铮难以想象,侄儿会在那么多年之前埋下伏笔。 钱渊轻笑道:“叔父,此事只是凑巧而已。” “凑巧?”钱铮微微摇头,“若你无此心思,当年何以将王义收归门下?” “哈哈哈,当年侄儿都不知道能否身登皇榜,说不定只能行商贾事呢。” “以此引出贵溪事?”钱铮也看得出侄儿接下来要做什么,曾铣案是和夏言案联系在一起的,他更知道侄儿为何今夜全盘托出。 “那是自然。”钱渊轻声道:“还需叔父助一臂之力。” “你钱展才谋划无双,还需要我做甚?” 钱渊咂咂嘴,这话听起来不太对味啊,没办法,虽然是叔侄关系,但钱渊当年南下,随园诸事都是由徐渭做主的。 “咳咳,难道叔父不愿看到夏贵溪昭雪?” “就算我不出面,高新郑、李时言亦能为之,难道徐华亭还能拦了去?!” 钱渊叹了口气,“叔父也知晓,自夏贵溪弃市,妻子流放,徐华亭以贵溪继者自居,收拢余党……” “闭嘴!”钱铮脸色有点难看。 当年夏言被杀后,徐阶试图接手夏言留下的政治势力,正式和严嵩分庭抗礼,但夏言的心腹门生钱铮成了拦路石,为此钱徐两家闹翻。 后来钱铮被驱逐出京,徐阶费了很大的精力才将夏言留下的部分余党收拢……甚至在嘉靖帝驾崩之后,徐阶几次在未公开的场合说起夏言,并以学生自居。 开玩笑,徐阶和夏言有个屁关系。 但历史上却记载的清清楚楚,是徐阶为其师夏言复仇。 这是钱铮难以忍受的,他瞪着侄儿,“你倒是会使唤人,高新郑、李时言之后,轮到我钱刚聲了?” 显然,为夏言昭雪,如果是钱铮出面,是能将徐华亭顶回去的,当年钱铮选庶吉士,教导庶吉士的就是礼部尚书兼翰林学士的夏言。 而且当年夏言被弃市,满朝官员,除了时任刑部尚书的喻茂坚、左都御史屠侨,只有钱铮上书为夏言鸣冤叫屈。 钱渊无辜的摊摊手,“难道让徐华亭得偿所愿?” 看了眼钱铮,钱渊嘴角挂着一个阴寒的冷笑,“此事,我要让徐华亭一丝好处都分润不到!” “若非如此,又如何解我心头恨意?!” “若非如此,他日有何面目再见双江公呢?” 钱铮意外的听到这个名字,沉默半响后他选择了默认。 钱铮记得很清楚,四年多前,就在侄儿即将迎亲的时候,江西来信……让侄儿在自己记忆中第一次落泪。 钱铮更记得,那夜的书房,侄儿看似平静却右手紧握那柄旧剑的提起,数遍天下,朝中诸公皆不足道,唯有双江公得其敬佩,只恨不能早生二十年。 牌局已经散了,其他三个人可不是钱渊这种夜猫子,徐渭昨晚帮完忙就去睡了,冼烔、陆一鹏明天还是要去上衙的,钱渊一个人坐在正厅里陷入思索。 如今内阁中,吕本、孙升两人应该很快就致仕,吴山对随园还算和善,而且这个人没什么根基。 李默和即将入阁的高拱虽然都和随园若近若离,也对镇海税银垂诞三尺,但总的来说,是支持开海禁的。 唯一可能成为阻碍的是徐阶。 徐阶倒未必是反对开海禁,但他一定希望这块肉不被对头吞下肚,即使要分润,他也必定希望咬下最大的一部分。 将侯汝谅塞到浙江去就是明证。 钱渊前几日入西苑,在隆庆帝面前坦然直言开海禁一事,隆庆帝并没有反对,但并不希望立即施行。 这和历史是不同的,原时空中,直到嘉靖帝驾崩,东南沿海的倭患依旧没有被彻底剿灭,隆庆帝登基后,在开海禁,则寇转为商的思路下第一时间宣布解除海禁。 而这一世,东南倭乱大致平定,沿海并没有太大的压力,这让隆庆帝选择暂时搁置。 钱渊揉着眉心在心里盘算,前几日隆庆帝对自己的态度有些……显然,隆庆帝选择随园来制衡日后的高拱,也就是说,随园出身的官员将会升迁甚速。 其中诸大绶、陶大临、徐渭、孙鑨都是有资格入阁的,但隆庆帝似乎看中了钱渊。 钱渊有点意外,他倒是曾经拜托张四维说项,向高拱保证不回翰林……结果进了詹事府。 毕竟以庶吉士的身份在翰林院里待过一段时日,又入詹事府,想入阁虽然差了点硬件,但隆庆帝钦点也说得过去。 比如李默也是以庶吉士的身份在翰林院待了一年就调任了,现在还不是入阁,即使高拱走的也不是纯粹的储相路线,他没有在詹事府任职过。 但钱渊本人不这么想,要不要入阁这个很难说,毕竟前面有高拱、张居正两位大佬,都是那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一人在位,其他人只能端茶倒水的那种……即使是张居正,也给高拱捧了好些年的臭脚。 最重要的是,攀爬到金字塔尖并不是钱渊的目标,他的目标只是开海禁,然后用自己前世的记忆去引导,用这一世的实力去呵护……让这个国家在潜移默化中发生改变。 即使因为是农业国家,永远不会像葡萄牙、意大利、英国那样成为海洋国家,但也应该有着和前世不一样的道路可以走。 长久的思索后,钱渊的视线还是落在东南……只是不知道隆庆帝、高拱会不会容忍自己再下东南。 天色已渐渐泛白,钱渊起身伸了个懒腰,准备去前面小厨房弄点吃的……前世的经验,熬个通宵,吃了早餐再睡,更舒服! 要是前世,这时候约莫五点钟,早餐店还没开门,但这一世,虽然隆庆帝还没正式上朝,毕竟奉天殿还没修好,但官员们已经开始渐渐习惯凌晨三点起床,凌晨四点上班的作息了。 想到这儿,钱渊更决心要外放,这样的日子熬上十几年入阁……夭寿啊!</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四十八章 前路 随园偏厅里,钱铮用全新的眼神打量着侄儿。 义守城池,气节无双,南下击倭,于国有功,虽然知道侄儿心思深沉,但钱铮难以想象,侄儿会在那么多年之前埋下伏笔。 钱渊轻笑道:“叔父,此事只是凑巧而已。” “凑巧?”钱铮微微摇头,“若你无此心思,当年何以将王义收归门下?” “哈哈哈,当年侄儿都不知道能否身登皇榜,说不定只能行商贾事呢。” “以此引出贵溪事?”钱铮也看得出侄儿接下来要做什么,曾铣案是和夏言案联系在一起的,他更知道侄儿为何今夜全盘托出。 “那是自然。”钱渊轻声道:“还需叔父助一臂之力。” “你钱展才谋划无双,还需要我做甚?” 钱渊咂咂嘴,这话听起来不太对味啊,没办法,虽然是叔侄关系,但钱渊当年南下,随园诸事都是由徐渭做主的。 “咳咳,难道叔父不愿看到夏贵溪昭雪?” “就算我不出面,高新郑、李时言亦能为之,难道徐华亭还能拦了去?!” 钱渊叹了口气,“叔父也知晓,自夏贵溪弃市,妻子流放,徐华亭以贵溪继者自居,收拢余党……” “闭嘴!”钱铮脸色有点难看。 当年夏言被杀后,徐阶试图接手夏言留下的政治势力,正式和严嵩分庭抗礼,但夏言的心腹门生钱铮成了拦路石,为此钱徐两家闹翻。 后来钱铮被驱逐出京,徐阶费了很大的精力才将夏言留下的部分余党收拢……甚至在嘉靖帝驾崩之后,徐阶几次在未公开的场合说起夏言,并以学生自居。 开玩笑,徐阶和夏言有个屁关系。 但历史上却记载的清清楚楚,是徐阶为其师夏言复仇。 这是钱铮难以忍受的,他瞪着侄儿,“你倒是会使唤人,高新郑、李时言之后,轮到我钱刚聲了?” 显然,为夏言昭雪,如果是钱铮出面,是能将徐华亭顶回去的,当年钱铮选庶吉士,教导庶吉士的就是礼部尚书兼翰林学士的夏言。 而且当年夏言被弃市,满朝官员,除了时任刑部尚书的喻茂坚、左都御史屠侨,只有钱铮上书为夏言鸣冤叫屈。 钱渊无辜的摊摊手,“难道让徐华亭得偿所愿?” 看了眼钱铮,钱渊嘴角挂着一个阴寒的冷笑,“此事,我要让徐华亭一丝好处都分润不到!” “若非如此,又如何解我心头恨意?!” “若非如此,他日有何面目再见双江公呢?” 钱铮意外的听到这个名字,沉默半响后他选择了默认。 钱铮记得很清楚,四年多前,就在侄儿即将迎亲的时候,江西来信……让侄儿在自己记忆中第一次落泪。 钱铮更记得,那夜的书房,侄儿看似平静却右手紧握那柄旧剑的提起,数遍天下,朝中诸公皆不足道,唯有双江公得其敬佩,只恨不能早生二十年。 牌局已经散了,其他三个人可不是钱渊这种夜猫子,徐渭昨晚帮完忙就去睡了,冼烔、陆一鹏明天还是要去上衙的,钱渊一个人坐在正厅里陷入思索。 如今内阁中,吕本、孙升两人应该很快就致仕,吴山对随园还算和善,而且这个人没什么根基。 李默和即将入阁的高拱虽然都和随园若近若离,也对镇海税银垂诞三尺,但总的来说,是支持开海禁的。 唯一可能成为阻碍的是徐阶。 徐阶倒未必是反对开海禁,但他一定希望这块肉不被对头吞下肚,即使要分润,他也必定希望咬下最大的一部分。 将侯汝谅塞到浙江去就是明证。 钱渊前几日入西苑,在隆庆帝面前坦然直言开海禁一事,隆庆帝并没有反对,但并不希望立即施行。 这和历史是不同的,原时空中,直到嘉靖帝驾崩,东南沿海的倭患依旧没有被彻底剿灭,隆庆帝登基后,在开海禁,则寇转为商的思路下第一时间宣布解除海禁。 而这一世,东南倭乱大致平定,沿海并没有太大的压力,这让隆庆帝选择暂时搁置。 钱渊揉着眉心在心里盘算,前几日隆庆帝对自己的态度有些……显然,隆庆帝选择随园来制衡日后的高拱,也就是说,随园出身的官员将会升迁甚速。 其中诸大绶、陶大临、徐渭、孙鑨都是有资格入阁的,但隆庆帝似乎看中了钱渊。 钱渊有点意外,他倒是曾经拜托张四维说项,向高拱保证不回翰林……结果进了詹事府。 毕竟以庶吉士的身份在翰林院里待过一段时日,又入詹事府,想入阁虽然差了点硬件,但隆庆帝钦点也说得过去。 比如李默也是以庶吉士的身份在翰林院待了一年就调任了,现在还不是入阁,即使高拱走的也不是纯粹的储相路线,他没有在詹事府任职过。 但钱渊本人不这么想,要不要入阁这个很难说,毕竟前面有高拱、张居正两位大佬,都是那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一人在位,其他人只能端茶倒水的那种……即使是张居正,也给高拱捧了好些年的臭脚。 最重要的是,攀爬到金字塔尖并不是钱渊的目标,他的目标只是开海禁,然后用自己前世的记忆去引导,用这一世的实力去呵护……让这个国家在潜移默化中发生改变。 即使因为是农业国家,永远不会像葡萄牙、意大利、英国那样成为海洋国家,但也应该有着和前世不一样的道路可以走。 长久的思索后,钱渊的视线还是落在东南……只是不知道隆庆帝、高拱会不会容忍自己再下东南。 天色已渐渐泛白,钱渊起身伸了个懒腰,准备去前面小厨房弄点吃的……前世的经验,熬个通宵,吃了早餐再睡,更舒服! 要是前世,这时候约莫五点钟,早餐店还没开门,但这一世,虽然隆庆帝还没正式上朝,毕竟奉天殿还没修好,但官员们已经开始渐渐习惯凌晨三点起床,凌晨四点上班的作息了。 想到这儿,钱渊更决心要外放,这样的日子熬上十几年入阁……夭寿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四十九章 入京(上) 四月初十。 昨日下了雨,地上全是泥泞,还好身处马车中不用步行,刘氏掀开车帘探出脑袋,远远眺望已经一别十二年的京城。 城墙依旧巍峨,但路边颇有衣不遮体的流民,也有跪在地上任人挑选的孩童,刘氏叹了口气,再非旧观。 这些年俺答年年南下,多有流民窜入京兆附近,草市一度盛行,京中原本还有富户出粮赈灾,但实在是车水杯薪。 “当年曾大帅镇守边塞,京城安居乐业。”车边骑着马的一名中年汉子笑道:“嘉靖二十九年,俺答围京,城中多有人言,若曾大帅尚在,何至于此?” 看刘氏一脸伤感却没开口,中年汉子又补充道:“此番朝廷必为曾大帅昭雪平反,还请老夫人见谅,元辅直到此时才……严贼不死,实在不敢妄动。” 刘氏依旧没有开口,视线落到了不远处的街道上,十几个汉子正聚集起来,为首者是她很熟悉的一个人。 中年汉子是徐阶的亲信,很多隐秘事、密信来往都是他在负责,自从去年胡应嘉找到刘氏,各种事宜就是他来实施。 “夫人勿忧,昨日已得京中来信,少司农李公、徐三爷亲迎,另外去年来访的吏科给事中胡大人也在。” 这句话意思很明显,是试图给刘氏吃一颗定心丸,李春芳是礼部侍郎,曾铣昭雪谥号平反都是要礼部出面的,而且李春芳和曾铣也是旧识,更都是扬州同乡……曾铣少年时就随在外经商的父亲落籍扬州,科考之路也是从扬州出发的。 胡应嘉是去年来访的旧人,自不必多说。 而徐三爷指的是徐阶的弟弟徐涉,他最近两年一直在华亭老家,去年末才起复,任尚宝司少卿,代表徐家出面。 但刘氏还是没有开口,中年汉子不禁有些惴惴,八天前的深夜,京中飞骑赶至,询问可有异动,曾家这边并无异动,他猜测或许京中出了什么事。 启程入京至今,刘氏少有开口,神色淡漠,历经当年事,刘氏心中早有计较,钱龙泉施恩在前,徐华亭施恩在后,看起来没什么区别,是一丘之貉,但实际大为不同。 之前十余年间,虽有严分宜压制,但徐华亭身为内阁次辅,却什么都没做。 而钱渊早在只是个区区秀才的时候,收王义入门下,每年必有馈赠,给以给食,甚至还送来不少经义书籍。 如此类比,刘氏心里如何没有计较呢? 刘氏轻轻叹了口气,去年钱渊曾暗中嘱咐,若有人施恩,不必力拒,她也隐隐猜到了什么,只是没猜到,钱龙泉的对手居然是徐华亭。 就在这时候,刘氏突然问:“入京后所居何地?” “徐家开门相迎。”中年汉子有些诧异,徐三爷出面,自然是住在徐家,想了想他又说:“徐家在城西另有别院……” “不敢劳烦元辅。” “老夫人客气了……” “不必了。”刘氏打断道:“虽流放边塞十余年,但曾家在京中仍有遗泽。” 中年汉子笑了笑,流放那么多年都没人搭理你们,居然还能有遗泽? 就算是去年有人来施恩,难道地位还能超过当朝内阁首辅? 就在此时,马蹄声响,迅如奔雷的二十多匹高头大马迎面而来,分左右两路驰过,将车队围在当中。 中年汉子倒是没有惊慌失措,眯着眼打量着来人,身侧有下属轻声道:“是钱家的护卫。” 虽然王义少在京中露面,但他身边的梁生却名头不小,去年两次将徐府下人打断腿。 “听到消息来抢人了?”中年汉子噗嗤笑出声来,“这时候动手是不是太晚了?” 他觉得自己有资格嘲讽对方,刘氏并曾铣二子在谁手中重要吗? 不重要。 关键是刘氏知道自己是被谁先施恩,又邀请入京,为先夫平反昭雪的。 中年汉子趋马向前,正要开口,王义已经先一步下马,端端正正的双膝跪地,向着还手拉车帘的刘氏磕了一个响头。 “王三拜见老夫人。” 刘氏脸上露出中年汉子从未见过的欣慰笑容,“终于来了。” 马夫被利索的拉下去,王义亲自挥鞭驾驭马车继续向前,中年汉子还想上前阻拦,眼角余光瞄见侧面寒光闪烁,一名钱家护卫冷笑着缓缓抽出长刀。 距离城门口还有五六里呢,这儿是最乱的地方,流民四窜,时常有人口失踪。 三辆马车陆续驶过,护卫们缓缓向前包围起来,梁生、周泽不怀好意的看着那十几个紧张的徐府下人,其中有不少熟悉的面孔,比如梁生就记得其中一人去年被自己亲手打断了胳膊。 “要么断手断脚,要么……”梁生顺手从马鞍上取来一团麻绳。 不多时,十几个徐府下人被捆得严严实实,周泽还提醒了句,等天黑后再回城,否则就不是断手断脚那么简单了。 中年汉子绝望的看着高头大马飞驰而去,这次糟了……还没等他考虑回府会遭到什么样的责罚,旁边下属的提醒让他一个激灵。 周围看热闹的流民们已经蜂拥而上。 …… 西城门外,地上也是一片泥泞,李春芳、徐涉、胡应嘉还坐在马车中,笑着说起当年曾铣旧事。 徐涉、李春芳都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入仕之初恰好经历了那年曾铣、夏言一案,今日刘氏回京,不禁感慨良多。 “曾子重其人,确有豪气,但也好大喜功。”李春芳点评道:“先帝言其轻启边衅,也不算冤。” 胡应嘉默然无语,徐涉开口道:“为收复河套,曾子重上书三次,先后罢免延绥、陕西、宁夏三位巡抚,权重一时。” “是啊,偏偏曾子重与夏贵溪有旧,分宜以此相诬。”李春芳摇头道:“听闻抄家时,家无余财?” 徐涉点点头,“不然当以克扣军饷为由……也不至于牵涉到夏贵溪了。” 李春芳来了兴趣,连连追问,此事早已时过境迁,徐涉也不隐瞒,一一道来。 其实最早严分宜是以曾铣克扣军饷,贿赂时任首辅的夏言这条线操持的,可惜抄家的时候没抄出多少银子,而夏言本人也不贪财。 以至于三法司都找不到理由给曾铣、夏言定罪,最终是严世蕃出的主意,让三法司拟结交近侍律论斩,这才将夏言拉下了马。 李春芳、徐涉不时叹息,一旁的胡应嘉突然开口道:“自曾公之后至今,边塞难宁。” 徐涉苦笑道:“虽有轻启边衅之嫌,但曾子重心在收复故土,却蒙冤而死,之后尚有何人胆敢冒死而战?”</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五十章 入京(下) 马车里,李春芳和徐涉谈笑自若,胡应嘉有些坐立不安,他在猜测待会儿会发生什么事。 就在昨天晚上,徐府书房里,徐阶亲口所言,刘氏入京一行并无异动,胡应嘉当夜想了很久也没敢再去钱家酒楼,他相信,今天一定会发生什么。 这时候,车外有人低声禀报,“大人,大人……” “来了?”徐涉精神一振。 “不是……” 李春芳眉头一皱,掀起窗帘,看到在众人的环绕下,两名身着大红官服的官员正脚踏泥泞,走出城门。 这两人李春芳都很熟悉,非常熟悉,正儿八经的一个衙门的同僚。 一个是礼部尚书高拱,另一个是礼部左侍郎林庭机。 “他们……”徐涉一个激灵,“他们为何来此?” 李春芳脸色大变,哪里有这么巧的事,今日刘氏入京,偏偏每日在直庐狂怼徐阶的高拱出现在这儿! 而且还有代表李默出面的林庭机,看来李默是真的和高拱联手了。 李春芳咬着牙跳下车迎上去,“中玄公,直庐事务繁多,如何有暇来城外闲逛?” 高拱都懒得开口敷衍,他性情傲慢,对李春芳这等后辈不屑一顾,更别提如今李春芳依附徐阶了。 倒是另一侧的礼部左侍郎林庭机笑着说:“子实,曾公之冤,天下皆闻,如今家眷入京,如何能不来相迎呢?” 原本还存在只是巧合的侥幸心理的李春芳如坠深渊,他是个聪明人,当然能想得到,对方敢来,自然是有凭仗的。 车队缓缓而来,刘氏在儿子的搀扶下了马车,视线落在大步而来的高拱身上。 原本只是在城门口相迎,但高拱没想到,李春芳这厮有点不要脸,非要和林庭机并列站在高拱身后。 “这位是礼部尚书高大人。”一旁的王义小声提示。 刘氏不顾地上的泥泞,拜倒在地,“若先夫得以昭雪,老身感激涕零……” 话未说完,高拱已经一把扶起了刘氏,虽男女有别,但人家都六十岁的老人了。 “十二年前,在下尚枯坐翰林院,听闻惨事,朝中上下有识之士,无不黯然泪下。”高拱扬声道:“为曾公平反冤狱,天日昭昭,假于吾手而已。” 远处的胡应嘉听了这句话,忍不住心里鄙夷,这也是个不要脸的。 别人不知道,你高新郑难道不知道其中玄机? 就连高拱身后的林庭机也忍不住脸颊动了动,他从幼子林烃那知晓全盘事,这是随园送的礼而已,你还真当是自己的了? “这位大人……”耳边传来带着调侃的话语,胡应嘉转头看见了梁生。 去年在山西总归也是天天见面的,更何况梁生知道胡应嘉和钱渊之间有隐秘来往。 胡应嘉一愣后才反应过来,退了两步,然后转身就走……钱家护卫已经散开,将徐涉、李春芳彻底挤到外围,里圈只有刘氏、二子以及高拱、林庭机等人。 李春芳面色灰败,低声问:“护送的那些人呢?” 徐涉茫然的摇摇头,“昨日还来信,并无异动。” 李春芳差点一句脏话骂出来,特么人影都没了,这叫没异动? “是随园。”胡应嘉突然插嘴,反正事后肯定查得出来的,“去年巡视山西红薯事,下官见过刚才那人,是钱家的护卫头领梁生。” “又是钱展才!”李春芳咬碎银牙,儒雅的面貌都有点扭曲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对,为何无随园中人来迎?” 胡应嘉也有点懵懂,为什么钱渊没来,就连徐渭也没来。 当然不会有随园士子出迎,一女两嫁……高拱、李默都已经很不爽了,这时候钱渊或者徐渭、孙鑨出面,信不信高拱敢不管不顾回头就走?! 其实,钱渊心里也很是不爽,自己准备了那么长时间,最终却不得不送出去。 那边,一番寒暄后,林庭机轻声道:“老夫人入城,可有歇脚之处?” 高拱的视线落在了王义的脸上,他记得嘉靖帝驾崩当夜,就是此人居中护卫,是钱家护卫的头领,就连他认识的周泽、彭峰、梁生也要受其指派,应该是钱渊的心腹要人。 王义上前两步低声道:“今年非科考年,扬州会馆尚空。” “扬州会馆有点远。”林庭机看了眼高拱,才轻声道:“不如在西城租一间宅子,老夫人暂且歇脚,朝廷为曾公昭雪之后……” 平反冤狱一般都附带着升官,如果人死了,自然是要有补偿的,曾家在京城当年也是有房子的,自然是要还回去。 高拱松了口气,钱渊这厮还算要脸,如果将刘氏一行径直接到随园去,那就不是一女两嫁,都劈成三份了! 当然了,高拱心里也清楚,自己和李默只是借了一把力,不仅自己和李默,曾家心里也知道恩人到底是谁? 不然,钱家护卫不会如此轻松的接手刘氏一行人,高拱在心里默算,钱渊至少在去年就已经接触……很可能是钱渊入京之后。 想到这,高拱不得不佩服钱渊的胆量,要知道曾铣之冤天下皆知,但因为是嘉靖帝亲自下令论斩,三法司才去找论斩的律法……去年嘉靖帝还没驾崩呢,钱渊居然敢去接触曾铣留下的家眷。 不过高拱也无所谓,说的阴暗一点,曾铣、夏言平反后要不了多久,两家再无什么影响力了,夏言唯一寄托他人的儿子都已经死了,曾铣两个儿子也不是什么成器的。 这一日午后,曾铣遗孀刘氏携二子高调入京,一时间遍传京城。 实在是太高调了。 礼部尚书兼翰林学士掌翰林院事的高拱,礼部左侍郎兼翰林侍读学士掌詹事府的林庭机,同出京相迎……当然了,李春芳的名字没人提起。 刘氏落脚西城小院,先有内阁次辅谨身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李默来访,后有国子监祭酒殷士儋、司业林燫、张居正登门,再之后多有或仰慕曾铣,或当年曾家旧友来访。 黄昏时,隆庆帝指派近侍陈洪携墨宝亲临,召刘氏明日入西苑面圣。</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五十一章 窥见 随园偏厅里,热气腾腾的火锅边,孙鑨抿了口酒叹道:“可惜如此声望,都归于新郑、瓯宁。” 陆一鹏也有些惋惜,“展才筹谋良久,最终不得不将这份礼送出去。” “你们啊,杞人忧天!”徐渭以一贯的尖酸口吻喷道:“他钱展才什么人,谁能在他身上占便宜?” “王义乃曾子重旧部,这等事到如今才说出口,你们以为,他是随随便便说出口的?” 在场诸人,和钱渊最早相识的自然是华亭同乡陆树德,他好奇的问:“展才,记得你从杭州回乡,王义就已经投入门下?” “嘉靖三十二年嘉定大捷。”徐渭瞪了眼,“别打岔!” “虽然今日随园无人露脸,但想必很快就有流言传出……王义是钱家护卫头领,又是曾公旧部,今日前去相迎护卫……” 饶是钱渊脸皮厚,也有点发烫,笑骂道:“什么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就是了!” 把王义的身份暴露出去,的确有这方面的心思,钱渊也是没其他办法了啊。 想想看,从嘉靖三十二年嘉定大捷将王义收归门下,为了这条线,钱渊每年都要派人至少去一趟城固县,若不是怕引人注意,都想在当地给曾家买房置地了。 花了那么长时间,花了那么多精力,对曾家施恩甚多,甚至许诺让王义亲手复仇劫杀严世蕃……最终被逼的将最大的一份收益拱手让出去,这种吃亏的事,钱渊还真忍不下这口气,今天没让随园士子露面,已经够给李默、高拱面子了。 吃完火锅,诸大绶、陶大临、吴兑、陈有年等年纪略大或家有妻室的都回去了,徐渭又将冼烔、陆一鹏、陆树德留下来搓麻。 本还有林烃,可惜这位家有悍妻,不敢逗留太久,在众人的嘲讽中悻悻出门。 其中仅有两人没有开口嘲讽,一个是满意于妹妹驯夫之术的钱渊,另一个是至今郁郁的陆树德……这货已经连续拒绝三门陆树声给他挑的婚事了。 林家老宅距离随园不远,林烃很快就回了家,进了小院,迎面撞见妻子,嗅了嗅身上的酒味,赶紧解释道:“今儿是在随园,小酌两杯……舅兄逼的,没办法……” 钱氏翻了个白眼,顺手沏了杯茶,“醒醒酒吧,刚才公公使人唤你去书房。” “不急,不急。”林烃抿了口茶,笑道:“不是井水,又是取的江水?” 林家在品茶这方面很有渊源,钱氏抿嘴笑道:“巨马河,今日有商贩沿街贩卖,让人买了两桶专用烹茶,你舌头也真灵,如若是二哥,可尝不出来呢。” “舅兄是干大事的,这方面自然略逊一筹。”林烃嘿嘿笑道:“他只品得出龙井,还得是明前龙井!” 这已经是随园趣事了,钱渊其他茶都喝不惯,在东南几年嘴巴被养的叼了。 “去年小舅任浙江巡抚,自然有明前龙井入京,今年就未必了……” “哈哈哈,放心吧,钱龙泉在东南何等地位,年年均有明前龙井,到时候……” 钱氏嗔怪的瞥了眼,“少不了你的,还有公公和大嫂那边。” 林烃满意的点点头,“能从舅兄那边占点便宜……啧啧,要不是夫人出面,为夫都不敢收呢!” “嗯?” “早在镇海就见识过舅兄的手段,今日又牛刀小试。”林烃啧啧道:“舅兄可真有一手,无所不用其极啊,令人叹为观止。” 钱氏皱眉问:“二哥又闹出什么幺蛾子了?” “没什么。”林烃不想将政事带入闺房,准备去书房,估计父兄都在等着,只随口问:“钱家护卫头领你都认识?” “认识啊。”钱氏扯过一个圆凳坐下,扳着手指头说:“最早是张三跟着二哥去杭州,回程后带回来杨文和王义,再之后组建护卫队,刘洪、周泽、洪厚,再后来南下击倭,陆续梁生、彭峰,要么台州人,要么松江人。” 林烃出入随园,又因为当年得钱家护卫相救,所以和护卫队非常熟悉,“刘洪一直执掌酒楼,杨文、周泽、洪厚、张三先后入军,梁生、彭峰都是南下台州才收入门下的……只有王义一直在舅兄身边,对吧?” 看妻子迟疑点头,林烃口中啧啧,如果说当年嘉定大捷将王义收入门下是一时激愤,那出仕后一直将王义留在身边……显然别有用意。 钱氏突然皱眉道:“不对,记得嘉靖三十七年,王义、梁生率护卫队随戚继美南下入闽赣。” “然后年末梁生回镇海途中救了我和母亲……”林烃眨眨眼,“王义呢?” “好像留在江西了,一直到去年入京才发现他在京城……” 这句话刚说完,钱氏发现丈夫双目空洞的僵在那儿。 “怎么了?” 林烃少见的没有回答,浓黑的眉毛紧紧蹙在一起,精锐甲于东南的钱家护卫,一直被钱渊留在身边的王义却突然长时间都留在外…… 林烃记得梁生返程前随戚继美驻守抚州府,而严世蕃就是在抚州府、建昌府的交界处被劫杀。 虽然严嵩严世蕃的仇家天下到处都是,但论恨意,何人能与曾铣余部相提并论呢? 全盘想通后的林烃苦笑着摇头,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他能确定,一定是自己那位舅兄动的手。 林烃轻轻叹息一声,举起茶盏一饮而尽,笑道:“再来一杯。” “你怎么和二哥似的,饮茶如饮酒,只知道牛饮!”钱氏嗔怪了句,还是起身去沏茶。 看着妻子的背影,林烃又陷入了沉思,严世蕃该死吗? 在随园待了一年了,林烃也曾听钱渊点评过严世蕃此人,南倭北蒙,东旱西乱,其实和严世蕃本人无关,但排除异己,驱逐良臣,的确使朝局日衰。 当然该死,但不能以这种方式杀了他……为何不明正典刑? 钱氏捧着茶盏过来,看丈夫还在出神,咳嗽一声问:“想什么呢?” 接过热茶暖了暖手,林烃笑着说:“还好去年舅兄一力坚持提前迎亲,不然还得拖一段时日呢。” 钱氏入门后和丈夫如胶似漆,与婆婆叶氏也相处的好,嘴硬道:“正好能陪陪嫂子和小侄儿呢。” 林烃还要调笑几句,外间下人禀报,父亲林庭机又让人来催促了。 起身整理了下衣着,林烃举步出门,突然转了回来,附在妻子耳边,低声道:“适才为夫问起王义之事……此事绝不可向他人言及,记住了?” 钱氏一怔,“无论是谁?” “无论是谁。” “那……二哥呢?” “舅兄不会问的。”林烃轻声道:“如果问起,照实说就是了。”</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五十二章 小聪明 虽然入仕至今只有一年,但长期在随园,以及会试前被钱渊、李默来回当枪使的经历,让林烃对政局变化有着敏锐的洞察力。 正是严世蕃之死,让严党势力彻底土崩瓦解,也让徐阶背上了阴杀的黑锅,从而声望大跌,渐有人心丧尽之忧。 而失去唯一儿子的严嵩戳力复仇,南京户部尚书马坤就是死在其手。 也正是严世蕃之死,使得嘉靖帝下定决心起复李默来制衡徐阶,从而奠定这两年朝中局势。 总而言之,严世蕃之死,导致了徐阶势力声望大减,导致了严党的分崩离析,导致了李默的起复。 虽然不太赞同钱渊劫杀严世蕃之举,林烃也不得不承认,这实在是天外飞仙的妙招,最妙的是将黑锅扣在了徐阶的头上,徐阶想甩都甩不掉。 钱渊去年入京次日,随园就和徐璠一番大战,让徐阶和随园之间的间隙展露无遗……林烃猜测,钱渊早和徐阶有隙,钱渊劫杀严世蕃此举八成是针对徐阶的。 林烃知道,李默虽然已经入阁为内阁次辅,但毕竟年岁已高,而林家和钱家是姻亲关系,自己又身入随园,实在是一荣皆荣一损皆损。 虽然林烃不太赞同钱渊的手段,但他也知道,严世蕃是该死的,他更记得,钱渊麾下的护卫队这些年拯救了多少平民百姓的性命。 林家老宅虽然不算大,但道路弯弯绕绕,林烃沿着石子小路往书房去,心里琢磨会不会有其他人想到此事。 身为曾铣旧部,王义是有杀严世蕃的动机的,但要看破这件事,首先要确定王义当时的踪迹,并且对朝局有非常清晰深入的认知。 毕竟,随园和徐阶不合,而钱渊和严世蕃当年交好,他是没有杀严世蕃的动机的。 林烃嘴角挂起一丝苦笑,他记得去年钱渊入京第一件事就是去严府拜祭,可怜严嵩认准了徐阶穷追猛打…… 也不知道徐渭、孙鑨、钱铮知不知道这件事……书房已经近在眼前,林烃还在琢磨,此等密事,只怕徐渭都不知情,更别说孙鑨、钱铮了。 虽然入随园时日不长,但林烃很清楚,随园之中,钱渊核心地位不容动摇,其次就是心思灵敏的徐渭,和性情稳重的孙鑨。 推开书房,除了林庭机、林燫父子外,李默也在。 李默自入京后,往往议事都是在林宅,这个人不论其他,的确不爱钱银,起居简单,住宅也颇为简陋,隆庆帝登基后曾经赠其宅院却被李默谢绝。 “回来了?还以为你要住在随园呢。”李默对林庭机、林燫向来温和,但对林烃不假辞色……没办法,但凡和随园挂钩的人,好感度统统减一。 “石斋公。”林烃稳稳心神,笑道:“今夜随园聚宴,小酌两杯,回来的迟了些。” 李默懒得管那些闲事,只问道:“钱展才如何说?” “今日相迎,随园无人出面,后多有同僚拜会曾家,随园亦无人登门。”林烃咳嗽两声,“舅兄这几日小有风寒,难以出门。” 李默沉吟片刻才点点头,“他倒是稳坐中军帐。” 为曾铣翻案,迎刘氏并曾铣二子回京,这是钱渊送出来的礼物,也间接的促使了李默和高拱的联手同盟。 今日黄昏,司礼监秉笔太监陈洪携陛下墨宝亲临曾宅,明日陛下于西苑召见刘氏……李默和高拱都有点怕明天钱渊搅了局。 毕竟今天闹得这么大,而随园那边一点反应都没有……饶是李默如今身为内阁次辅,也不禁有些惴惴不安,就怕钱渊突然闹出什么幺蛾子。 虽然不知道内情,但李默能肯定,钱渊必然早有准备……不然去年就不会提前说要送一份重礼,虽然是一女两嫁。 “说起来,钱展才稳坐中军帐,倒是挺合适的。”林庭机笑道:“此事一日之内遍传京中,就多有随园之力。” 李默哼了声,随园如今的势力已经不仅仅局限在随园士子中了,前些日子半夜谋划,第二日就能鼓动十余名官员上书提议复查曾铣案,今日京中遍传高拱、林庭机迎刘氏入京……但同样出城的李春芳的名字,一丁点儿都没传出去。 又闲聊了几句,安下心的李默准备回家,林烃犹豫着开口,“石斋公,还有一事……” “嗯?”李默拉下脸,钱渊那厮果然还是闹出点什么事来。 “徐家遣十余人护送刘老夫人入京,距离京城五里处,钱家护卫强行接手……” “这事我等都知晓。”林庭机皱眉道:“还有何事?” 林烃往后退了两步,“钱家护卫头领王义,是曾子重旧部。” “什么?!”林燫失口道:“曾铣旧部?!” 李默双手负于身后,皱眉苦思,林庭机警告的瞥了眼幼子,轻声道:“这应该就是钱展才有把握的缘由所在。” “曾铣旧部……”李默倒是没发怒,“什么身份?” “是曾子重的亲兵,后逃窜东南,投入钱家门下。” “何时?” “嘉靖三十二年,嘉定大捷。” 李默略略松了口气,摇头道:“他倒是好运气。” 应该是运气,那时候钱渊还是个秀才,如果那时钱渊已然出仕,那么早埋下伏笔,就有点恐怖了。 “当时城外混战,官军不支,舅兄聚拢乡勇,持长枪,率先出城,王义见文弱书生,如此豪勇,不由心折,这才拜于门下。”林烃也轻松了点,李默居然没发怒。 林燫在一旁皱眉道:“这等密事,钱展才随口提及?” 林烃还没开口,李默就嗤笑道:“钱家护卫头领是曾冼旧部,率钱家护卫迎刘老夫人入京,说来说去,一女两嫁他钱展才还舍不得,留了一手。” 看林燫还没反应过来,林庭机补充道:“复议曾铣案,随园从未插手,但钱展才还是将手伸了进来……想伸进来,自然是要将王义为曾铣旧部的身份泄露出去。” 林燫瞠目结舌,“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 “总归是小节而已。”林庭机劝道:“而且也只是传闻,闹不大的。” 李默点头赞同,指指林烃,“你那个舅兄,就喜欢玩弄这些小聪明!”</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五十三章 黄雀在后? 第二日清晨,走出府门的徐阶脸上带着极深的疲惫,一夜苦思无果,他都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 是胡应嘉、王本固吗? 或者是自己派去城固县的心腹? 好像都不像,如果是胡应嘉、王本固,他们那日就不会那么早递交奏折,至于自己那些心腹……昨夜找到他们的时候,身上衣衫都被扒光了! 本想着将刘氏并曾铣二子迎入府内妥善安置,以此为平反冤狱的突破口,恢复声望,并继续清查严党……虽然高拱、李默抢在前面,但徐阶施恩在前,刘氏开口,至少能分润一部分声望。 但最终李春芳、徐涉和胡应嘉被赶了回来,高拱、林庭机出面相迎,让徐阶的计划全盘落空。 当然了,徐阶也知道,最关键的还是刘氏,但他也知道了,接手刘氏车队的是钱家护卫。 徐阶也足够了解自己那位孙女婿,没有把握,他不会贸贸然出手抢人。 所以,徐阶虽然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但他知道,肯定有钱渊插手的因素,可能还占着主要因素……虽然随园从头到尾除了钱家护卫之外,没有人正式出面。 上了轿子一路往西苑去,今日隆庆帝在大殿召见群臣,因同时召见刘氏,皇后也到场了。 除了内阁的阁臣之外,只有六部尚书、左都御史,以及陛下潜邸旧臣殷士儋、林燫、张居正、诸大绶、张四维。 没看到钱渊,徐阶有点意外,如今是摘果子的时刻,难道他会不来? 几乎没什么表现的机会,徐阶从头到尾一直和木头没什么区别,听着隆庆帝、皇后对刘氏的抚慰,听着礼部尚书高拱出列提起挑选的谥号。 说是复议曾铣案,但实际上至皇帝,下至平民,都知道这是顺理成章的事,不然昨日也不会有那么多人登门拜访……除了官员,甚至还有扬州、台州的客商登门。 “甲胄有劳曰襄,因事有功曰襄,执心克刚曰襄,威德服远曰襄。”隆庆帝点点头,“还有个字是?” “愍。”高拱答道:“在国逢艰曰愍,使民悲伤曰愍,佐国逢难曰愍,危身奉上曰愍。” 的确很合适,曾铣先后任陕西总督、三边总制,俺答是其手下败将,合了个“襄”,后蒙冤入狱,不幸惨死,也合了个“愍”。 登基后第一次处理前朝留下的冤案,隆庆帝极度重视,不仅亲自召见刘氏,询问礼部谥号,而且还特地交代身边陈洪将当年抄家的宅院等一一放还,这其实是在给曾家一些补偿,毕竟当年曾铣被抄家,朝中皆知,家无余财。 高拱、李默今天除了有必要,都没怎么开口,毕竟他们都已经为此得到了不少好处。 除了让他们欣喜不已的政治声望之外,嘉靖一朝蒙冤或被杀,或被罢官,或被贬谪……多了,这些人也是有姻亲的,有乡友的,再不济也是有同年的。 比如嘉靖三十二年因为大过年给嘉靖帝添堵的十几个科道言官,原本还指望这些年对都察院、六科有很深影响力的徐阶,现在已经转向了高拱和李默,指望这两位做主。 这些好处,徐阶想要,李默想要,高拱也想要。 可惜,还有个人更想要。 等刘氏下去后,隆庆帝咳嗽两声,高声道:“近四十年,朝中虽时有贤臣,时有谏诤,惜无人采纳,多遭贬谪,甚至蒙冤入狱。” “朕意已决,自正德十六年至今,谏言得罪诸臣,一律免罪,存者召用,没者恤录。” 好家伙,下面的群臣都傻眼了……嘉靖帝执政四十年,怼天怼地怼群臣,因谏言获罪的官员海了去,现在隆庆帝一笔勾销! 这叫什么?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以曾铣案为由,为之前类似夏言案的诸多冤案平反冤狱,这是理所应当的。 但以此为由,将之前四十年的政治旧案全都扫空,这就有点夸张了,也不知道这是隆庆帝对其父的执政的反对,还是隆庆帝对其父的恨意在作祟。 不过,毫无疑问,这件事后,隆庆帝能获得无与伦比的政治声望。 而这样的政治声望,能让隆庆帝立即被朝野上下视为一代明君! 弘治帝为什么能被视为一代明君,使用诸多贤臣是一个方面,但更重要的是扫清前朝留下的“泥塑三阁老,纸糊刘尚书”,其实这两点是相辅相成的,不扫清旧党,贤臣如何上位呢? 隆庆帝比他伯祖干的更绝,还没怎么扫清旧党呢,也没大量使用潜邸臣子,而是对之前几十年遭到贬谪的官员全都施恩。 存者召用,没者恤录……没死的立即召回朝中,死了的还给你抚恤甚至谥号。 “陛下圣明。”第一个出列拜倒的是徐阶,这方面他已经默默向严嵩学了十多年了,很是熟练。 “陛下圣明。”群臣纷纷拜倒。 对隆庆帝的决定,徐阶是无所谓的,这么大块的肥肉……反正自己已经肯定吃不到多少了,最大一块让陛下吞下,总比都让李默、高拱抢了去好。 李默不太爽,但想了想也不太在乎,反正只要不是徐阶抢了去就行。 而高拱有点悻悻,本来这块肥肉应该是自己吞下大半,现在好了……就算自己后面以礼部尚书的身份频频施恩,但那些官员最感激的,只会是隆庆帝。 在场的诸人中,有两个人心里狐疑,他们都怀疑这个鬼主意和钱渊有关……一个是徐阶,另一个是张居正。 这对翁婿都太了解钱渊了,这是个贼不走空的人物,钱家护卫的出现显示了昨日的事有随园插手,而今天诸多潜邸旧臣均在,偏偏钱渊缺席了。 其实还真不是,历史上的隆庆帝就玩了这么一手,只不过效果一般……因为原时空中的严嵩被赶走之后,嘉靖帝还活了五年,大权独揽的徐阶清算严党,将诸多贤臣召回京中。 这一世就不一样了,严党都还没被彻底清算呢,大量被贬谪的官员还在外地,甚至闲住乡野,必定会对隆庆帝感激涕零。 “当年曾子重一案,前内阁首辅夏贵溪牵涉其中,此案亦复议。”隆庆帝接着说:“另广开言路,不限科道言官,均可上书。” 徐阶身为内阁首辅,出列应是,又问:“陛下,曾铣、贵溪之冤天下皆知,除却昭雪之外,是否问责?” 这是徐阶在问,曾铣、夏言是无辜的,是被谗毙的,那自然是要问责严嵩严世蕃的,这两人已经死了,但严党还有不少人留在朝中呢! 不清洗严党吗? 不清洗严党,哪里来的位置给那些回朝的官员呢? 隆庆帝对严党自然是没好感的,当年修王府还要贿赂严世蕃,而且严嵩两次送进内承运库的银子都已经被嘉靖帝祸祸光了。 听到这句话,隆庆帝点头道:“阁臣并吏部、都察院共议……呃,高卿轮值直庐,亦可。”</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五十五章 老牛吃嫩草 钱渊这边思绪都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而那边孙鑨想起个好人家,非要逼着徐渭去相看,徐渭一个劲的推辞。 “其父也是两榜进士,嘉靖二十年的进士,其长兄举人,二兄生员,要不是其祖母、其母连续过世而守孝,哪里轮得到你!”孙鑨被气得找钱渊评理,“展才你说说看,这如何不是一门好亲事!” 钱渊慢条斯理的说:“文长兄惯吟诗作赋,更书画双绝……” “那更是绝配!”孙鑨拍桌道:“那家女子精于书法,一手好画,甚至能亲制印章。” 钱渊咳嗽两声继续说:“文长兄惯于以貌取人……” 徐渭也是个颜党…… 孙鑨愣了下,犹豫半响后才低声说:“其父其兄都相貌堂堂……要不,让吾妻去看看?” “咳咳。”钱渊咳嗽两声,这个时代的男人相貌堂堂,大抵就是四方脸、国字脸,换成女人…… “亲制印章?”徐渭却来了兴趣,“不会是苏州人氏吧?” 篆刻一道,最精者均在苏州,比如文徵明长子文彭,还有传闻诬陷唐伯虎科场舞弊的都穆。 “是杭州钱塘人氏,其母族倒是的确是苏州长洲人氏。”孙鑨笑道:“其父嘉靖二十年二甲进士,选庶吉士,南京国子监司业高仪。” “噢噢噢,是他啊。”徐渭迟疑片刻,“在南京?” “高仪长子去年会试落榜,还在京中,次子如今在国子监,其女是高仪长媳一手带大,一并在京中。” 看了眼徐渭,钱渊也怂恿道:“挑个时间,找个寺庙,去相看吧。” 钱渊这个穿越而来的蝴蝶给这个时代带来了无数的变化,更使无数人的命运发生了改变,最典型的就是徐渭,这是好的,而高仪就是那个倒霉的。 历史上的高仪,虽然长期在南京混,但混的很好,嘉靖四十年之前就已经出任南京太常寺卿兼掌国子监事,后来入京任礼部侍郎,几年后高拱入阁,就是高仪接任礼部尚书,隆庆年间还入阁为文渊阁大学士。 而这一世有点惨,最重要的南京太常寺卿、国子监两个位置陆续被林庭机、陆树声抢了去,以至于高仪现在还只是个国子监司业兼翰林侍讲学士。 主要是被林庭机抢了去……前几年徐阶、严嵩斗得一对乌眼鸡,而林庭机的举主李默并没有像前世一样病死狱中,以至于林庭机把高仪的路走了,让高仪无路可走。 呃,陆树声也斜刺里抢了把国子监祭酒……这是当年钱渊和严世蕃的交易,偏偏陆树声和高仪还是同年,只能被压在身下了。 真够倒霉的……不过原时空中的高仪运气也算不上多好,隆庆六年四月入阁,五月底就挂了,还抢在六月驾崩的隆庆帝之前。 钱渊瞥了眼孙鑨,高仪是浙江人,算是乡党,如今有意许女与徐渭,自然是想靠近随园……这是好事,展现了随园不仅仅对隆庆帝,也对其他朝臣的影响力。 而且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孙鑨的三弟和陆炳的三女定亲,冼烔娶的是潘晟的侄女,钱渊的妹妹嫁进闽县林氏,这都是先例。 “此等事如何能勉强,只是相看一面,如若不宜,小弟绝不开口。”孙鑨显然也怕徐渭误解。 徐渭倒是能理解,缩着脖子想了会儿,才说:“那就先去看看……” 钱渊也是无语,明明动心了,还一副傲娇状。 徐渭之前几年一直不肯婚配,一方面都是些庸脂俗粉……顶多就是通文墨而已,另一方面也是他年纪有点大,高仪的女儿还没满二十,的确是个很合适的对象。 回了后院,钱渊和妻子聊起这件事,还用羡慕嫉妒恨的口吻恨恨道:“老牛吃嫩草,他倒是好运气!” 小七用无所谓的语气说:“放心吧,等你四十多,这样的机会多的是。” “不要胡说,我可没这么想,你这是瞎想!”钱渊义正言辞。 “呵呵。”小七抱起儿子给了丈夫一个冷笑。 钱渊凑过去想亲亲儿子,小七转了个身,“不刮干净胡子就别亲!” 钱渊没办法只能亲亲小七的后脖,“如果出去玩,你想去哪儿?” “出去玩?”小七诧异的回过头,“你要外放?” “说不好。”钱渊叹了口气,搂着妻子坐下,“现在进了詹事府,少说也要熬上三四年才可能进六部,你说我哪里熬得住?” 朝中上下都知道钱渊屡屡有大功于国,但问题是他太年轻,至今未满三十,嘉靖帝压着是想留给儿子用,如今隆庆帝登基,怎么提拔安置成了个难题。 总不能出个二十多岁的六部侍郎吧,隆庆帝将钱渊塞进詹事府,就是想让他熬几年资历,然后就能直接跳到侍郎级别的高位上。 “那是,这一世和上一世你都是属猴的。”小七突然笑道:“在咖啡厅里那次,舅妈还提前说呢,你是个坐不住的,不然也不会下海去折腾。” “从小我妈就说我是猴子屁股坐不住。”钱渊扁扁嘴,“对了,你想去哪儿……先说好,云南、贵州那边肯定是不行的,风景的确好,但记得要不了几年就有一场规模不小的战乱,而且现在土司盘踞,杀人越货天天见。” 虽然记得不太清楚,但钱渊知道隆庆年间,高拱举荐殷正茂剿灭韦银豹为首的叛乱,为什么记得这件事,是因为钱渊约莫记得高拱那番话……用人量才不量德,殷正茂曾有贪污军饷之举,但也有足够的才能。 说起来也有意思,嘉靖、隆庆年间,被公认操守略逊但才能卓越,同时以文臣立下军功的两个人,殷正茂、胡宗宪都是徽州人。 “其实挺想去大理的……算了。”小七想了想,“那东北、西北也肯定不行了?” “西北有俺答,东北……去当野人吗?”钱渊翻了个白眼,他倒是以后要去一趟东北,也不知道努尔哈赤现在出生没有,如果没有这位军事天才,后金能不能成为大明的心腹之患就不太好说了。 “广东那边算了,光是语言就挺难交流的。”小七板着手指头,“还是回东南算了,也习惯了,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嘛。” 没有听见丈夫的声音,小七抬头看了眼,钱渊正陷入沉思中。</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五十六章 求饶? 从理智的角度出发,钱渊知道自己应该留在京中,在詹事府慢慢熬资历,然后根据局势选择入六部,然后继续熬,一直熬到入阁…… 但从感性的角度出发,钱渊还是希望能去东南。 毕竟钱渊的目标不是登上金字塔尖,用行政的手段去改变这个国家……这几乎是不可能的,而且从某种角度来说这是最艰难的一条路。 即使自己能如同张居正一样执政十年,甚至像严嵩一样执政十多年,很可能也会得到人亡政息的结果。 钱渊的目标是以通商为名义,用种种手段来促使东西方的交流,将大量西方的技术、装备、武器等等传到国内。 其中武器是最有机会的,钱渊记得前世在论坛上曾经看到过有人评价萨尔浒大战,天色阴晦,空气潮湿,又有雨水,火绳难燃,火器的无法使用是战败的一个因素。 虽然不知道西方现在的火器发展到什么程度,但至少,钱渊很清楚,鸟铳已经出现,那么在雨中还能正常击发的燧发枪应该很快就能出现了。 前些年,钱渊在东南做的好大事,这为他在朝中的地位打下了基础,但同时也成了他的软肋,徐阶几次出手都是针对东南。 同时,钱渊在东南的地位、人脉不做二人之想,无论是官场、军中、商贾、百姓中都有着极高的影响力,这让朝廷很难容忍他再次回到东南。 如果有朝一日,自己得以外放……钱渊在心里叹息,自己真的能回东南吗? 浙江是不用考虑了,那是自己的大本营,苏松也不用考虑了,自己是松江人,不能在乡梓任职。 福建的可能性也不大,钱渊的至交好友吴百朋、戚继光,一个是福建巡抚,一个是福建总兵,在福建都扎了根,朝中会让钱渊去接班? 倒是广东有可能,但……钱渊摸摸下巴上胡子,自己前世主要活动在长江三角洲一带,偶尔出差也是南京、北京,没怎么去过广东,那边实在不熟悉。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气候已渐渐转暖,隆庆帝的声望也越来越高,一批批的严党官员由低至高或被贬官,或被外放,或被罢官,甚至还有被下狱。 与此同时,一批批十来年,二十来年被贬谪,被罢官的官员被召回京中,还有大量已经过世的官员需要抚恤,礼部的官员、吏员都不够用,不得不从行人司抽调人手……反正行人司都是进士出身,两百多号人呢。 清洗严党,这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肯定会实施的一项大工程。 严嵩独揽朝政十一年,但事实上自嘉靖二十年夏言第一次致仕,严嵩就进位武英殿大学士,当时的内阁除了他只有年老不能相抗的翟銮,那时候严嵩已然掌控内阁。 一年后,严嵩施计使翟銮被罢官致仕从而独揽大权,也是在那一年,嘉靖帝起复夏言制衡严嵩。 从此后,严嵩、夏言的二人转一直持续到嘉靖二十七年,其中夏言三上三下。 所以,其实严嵩揽政绝不仅仅只有十一年,从嘉靖二十年算起,都快二十年了。 将近二十年的岁月,环绕在严嵩周围的政治势力无比庞大复杂,因严党得以升官进位的官员数不胜数,严党最猖獗的时候能一手掌控廷推……内阁、六部尚书、左都御史,寥寥数人,能占据绝对的优势。 这是一项大工程,不仅仅涉及到严党,更牵连到那么多因靠向严党而升官,甚至只是贿赂严世蕃而升迁的官员。 其中还有很多官员有着极为复杂的背景,最典型的就是嘉靖二十九年状元唐汝楫,他的父亲唐龙是正德、嘉靖年间名臣,与严嵩来往甚密,唐汝楫因此为严党心腹,时常出入严嵩、严世蕃的卧室,他也因此入仕三年就入詹事府为右春坊右谕德。 但同时唐汝楫的父亲唐龙在任吏部天官时期屡屡提拔徐阶,被视为徐阶被贬谪外地却能回朝的关键人物。 那么多年,有多少官员在升迁时候不得不俯首于严嵩,有多少官员打点过严世蕃……统统干掉,原本这是坏了规矩的,理应诛除首恶,不问余者。 可严嵩、严世蕃不是死了嘛,偏偏隆庆帝又下令冤者尽数召回朝中,可官位就那么多……没办法,只能多咬几个下来。 残留的严党中,有四个人最受关注,一个是工部尚书赵文华,一个是大理寺卿鄢懋卿,一个是闲住的翰林学士董份,最后一个当然是江西巡抚胡宗宪。 “展才,其他人不知晓,在下却是有数的,赵元质能得以安然脱身,必有展才之功。” “展才,赵元质胆小如鼠,腹无韬略,于国何功?” “展才……”王寅已是眼角含泪,“虽你与汝贞兄多有间隙,但其统领抗倭事,于国有功……” 大厅里,钱渊、徐渭、王寅和郑若曾分坐。 从四月中旬到七月初,清算严党已经有三个月了,赵文华幸运的得以致仕归乡,董份被罢翰林学士,鄢懋卿最惨被下狱论罪,只有统兵驻守江西的胡宗宪摇摇欲坠。 的确,赵文华能幸运的滚蛋,钱渊暗地里是帮了忙的……不过赵文华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多年积累的财货基本都送进了内承运库。 这一点上,隆庆帝和他老子有点像,收了钱就放人。 其他三个都滚蛋了,朝中上下多有弹劾胡宗宪,这位仁兄战战兢兢,派最为信任的心腹幕僚王寅入京,后者还拉上了当年总督府幕僚中和钱渊关系最好的郑若曾。 虽然鄙夷当年胡宗宪抢功之举,为此离开总督府,但郑若曾也不希望看到胡宗宪下狱论死…… 半个多月了,南北两京科道言官纷纷上书弹劾胡宗宪,什么总督金山,什么厚贿汪直,什么得汪直厚贿,什么攀附严党,什么贪占兵权,什么以提编法搜刮民间……什么罪名都往胡宗宪头上扣,就怕他不死。 毕竟严嵩严世蕃死了,清算严党已经三个月了,赵文华、董份、鄢懋卿都倒了,现在就剩下胡宗宪这一个显眼的目标了。 科道言官也是要考核的啊,因为明年就是京察年,这个能显示业绩,又完全没有危险的……还不玩命的上书! 看着一路急奔入京的王寅,钱渊却毫无动容,“元质兄得以致仕归乡,实是年老不堪用了,汝贞兄正值盛年,当奋发向前,何以起归乡之心?” “咳咳,咳咳!”旁边传来郑若曾猛烈的咳嗽声。 徐渭也递来个鄙夷的眼神,说这种套话有什么意义? 胡宗宪让王寅入京来找钱渊,带了一封信。 半个时辰前,看完这封信,钱渊和徐渭都啧啧赞叹,也不知道是哪个王八蛋出的主意,还真有一手!</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五十七章 威胁 那封信中,胡宗宪用晦暗的字眼提醒着钱渊,你不能不帮这个忙啊。 胡宗宪无非是看中了在自己、汪直、东南、抗倭、钱渊、设市通商这条线上,自己和钱渊是同一立场,他更清楚钱渊对东南通商事的重视。 这是求饶,这也是威胁。 胡宗宪这是在说,要倒霉大家伙儿一起倒霉……汪直厚贿,胡某才选择招抚。 侯汝谅不是还在浙江查账查的焦头烂额吗? 不用查了,胡某承认,每三个月送一批重礼贿严东楼。 这是威胁吗? 不是,隐藏在下面的是,胡宗宪隐隐透露,汪直厚贿,你钱渊才选择和汪直合作,在镇海设市通商。 汪直虽然被封靖海伯,但仍然长期逗留在东南,而陆续入浙的侯汝谅、庞尚鹏、董一奎都是徐阶的人,在这种情况下很难说会不会出事。 不说其他的,一旦有科道言官上书弹劾靖海伯汪直贿赂钱渊,才得以出海贩货,朝中很可能借此机会让汪直入京廷辨。 胡宗宪、王寅、郑若曾都对浙江局势非常清楚,汪直一去,东南说不定就要出事。 到时候,你钱展才也会焦头烂额。 这才是威胁。 这一手倒是有点绝,明明是自个儿要倒霉,马上就要掉下悬崖了,却一个绳套将钱渊给套住了。 钱渊的确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汪直这杆旗帜一倒,不说其他的,商船出海贩货的安全性就难以保证,难道短时间内能冒出一个威望、实力都能压倒众人的另一个汪直? 在那种情况下,冒出第二个的徐海的可能性怕是更大吧? 钱渊在心里琢磨,胡宗宪这一手应该不是他自己的主意,也不太像是王寅……这货明显不知情,难道是茅坤? 看对面王寅神情焦急,钱渊笑着向徐渭使了个眼色。 “胡汝贞由一介御史而巡抚一省,继而总督浙直,提编六省,编练新军,两浙、苏松倭患平息,胡汝贞实有大功。”徐渭扬声道:“虽身染墨点,惜其量窄,有抢功、纵寇之举,非俯仰无愧,但于国有功,此等人败于朝争,日后何人敢复行?” 郑若曾叹道:“当年曾子重被谗毙,边塞十余年难靖……” 看钱渊依旧微微笑着不说话,徐渭接着说:“胡汝贞厚贿严东楼,确有其事?” 王寅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是胡宗宪最信任的同乡幕僚,隐秘事都是他一手操持,当年每次送给严世蕃的厚礼都是他负责的。 “先帝钦点胡绩溪就任浙直总督兼兵部尚书、浙江巡抚、右都御史,此与严东楼何干?!”郑若曾却反应过来了,“听闻有御史弹劾胡汝贞攀附严分宜,此大谬!” 徐渭点点头,“胡汝贞从无攀附分宜,从无厚贿东楼。” “但是……”王寅有些迟疑。 胡宗宪贿赂严东楼,这几乎是满朝上下都认定的事,如没有贿赂,胡宗宪凭什么坐稳浙直总督这个位置,如没有攀附严嵩,胡宗宪在江西大战中为何因分宜县而踌躇不前呢? 郑若曾低声问:“没有礼单留存吧?” “汝贞兄这边肯定没有,严府那边……”王寅面露难色。 “不打紧,反正搜不出来。”徐渭嘿嘿一笑,转头看了眼钱渊。 “科道言官弹劾的罪名中,贪污军饷,贿赂汪直,受汪直贿赂,贪恋兵权,搜刮民间,这些都是虚指。”徐渭解释道:“致命之处只有贿赂东楼,攀附分宜。” “虚指?”郑若曾的视线落在了钱渊的身上。 钱渊依旧笑着没说话,显示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王寅试探问:“展才可有把握?” 钱渊嗤笑一声还是不吭声,显然对这个问题不屑一顾……心里却在琢磨,替他胡宗宪脱罪,把握那是绝对没有的,不过如果胡宗宪只想留下一条性命,这倒是有可能的。 “那就一切拜托展才了。”王寅起身长长一揖,“若有所需,尽请道来。” “亮卿兄客气了。”钱渊起身扶住王寅,“虽早年小有间隙,但早在镇海,钱某便言,东南败倭,绩溪首功。” 王寅怔住了,沉默半响后退两步,再次长长一揖到地。 钱渊上前再次扶住王寅,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亮卿先生可带话给汝贞兄,一动不如一静,诸事均有钱某料理。” 王寅沉默的点点头,如今科道言官皆弹劾胡宗宪,保住性命再图谋东山再起方为上策。 “为免意外,钱某就不写信了。”钱渊口吻依旧温和,“若事有不济,也至少可保汝贞兄归乡。” 顿了顿,钱渊补充道:“如若沿海新倭乱起,商路断绝……犹记得嘉靖三十四年,钱某被倭寇所掳,沿途所见,乡村凋零,而这些年因五峰之故,徽商往来沿海络绎不绝……” 王寅没太听懂,郑若曾皱了皱眉,只有看过胡宗宪来信的徐渭挑了挑眉头。 沿海开海禁通商,给东南带去了无数的商机,徽州府虽在山区,但一来有新安江直通杭州,水运便捷,二来因许栋、徐海、汪直、王一枝、徐碧溪等人都出身徽州,而徽州又有外出经商的传统,所以在东南那么多府洲中,徽州府得利可名列前五。 这是在提醒胡宗宪,你敢把桌子掀了,回了乡梓都遭人鄙夷。 而这句话的重点不在“五峰”,而在“嘉靖三十四年”。 那一年,钱渊被倭寇掳走,而真倭猛攻绩溪县龙川村。 胡宗宪隐隐以东南通商事、汪直威胁钱渊,后者哪里有那么好的脾气,虽然接下了这事,却以这句话隐隐以龙川村威胁胡宗宪……小心再有一股倭寇去龙川村找你麻烦! 你敢坏了事,我就敢坏了你龙川胡氏……呃,我钱展才可能干不出这么丧心病狂的事来,但你胡汝贞想赌一赌吗? “那就拜托亮卿兄传话。”钱渊拱手行礼,“这便启程南下,伯鲁兄?” 郑若曾点头道:“郑某暂留两日,还请展才引荐,拜会曾府。” 有郑若曾这个幌子,终于可以上门了,两三个月了,为了避免高拱、李默两个没肚量的老头儿犯嘀咕,钱渊到现在都没去过曾家。</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五十八章 大礼 让彭峰安排护卫密送王寅离京,钱渊第二日拉着郑若曾去了曾家,当年郑若曾游历边塞和曾铣交好,引为知己。 “少爷。”王义这段日子都在曾家,他身为曾铣旧部,又是钱家护卫头目的身份早已经传遍京中。 “没出事吧?”钱渊随口问了句,“伯鲁兄你是认识的。” “当年还是老夫将他介绍给你。”郑若曾拍了拍王义的胳膊,“怎么样,当年老夫没说错吧,不过七年光景,即为曾公昭雪。” 王义笑着躬身致谢,又说:“昨日都察院御史胡克柔来访,小的把帖子送回去了。” 钱渊沉默片刻后点点头,“做的对。” 胡应嘉原是吏科给事中,刚刚转入都察院为湖广道御史……原先都察院是徐阶的大本营,但自从严世蕃被劫杀后,同为嘉靖二年进士的左都御史周延隐隐和徐阶离心,不少御史都私下对徐阶颇有闲言碎语,胡应嘉补入都察院应该是徐阶的手笔。 钱渊有点想笑,从石英韶到张居正,再到胡应嘉,徐阶有点惨啊! 呃,也不止徐阶一个倒霉的,严世蕃的死……多亏了赵文华的报信,甚至其母欧阳氏过世,也有赵文华之功。 对了,最倒霉的还是徐海,谭七指、王翠翘再加钱锐钱鸿父子……也不知道汪直会不会是下一个。 那边刘老夫人已经亲自迎出来了,曾铣昭雪三个月了,这还是随园士子第一次登门来访,而且还是钱渊本人。 “郑先生?!” “昆山郑伯鲁见过嫂嫂。”郑若曾长长一揖,眼中泛着泪花。 早得知王义是得郑若曾引荐才拜入钱渊门下,刘氏还礼长叹,“天下何人不知先夫之冤……却只有万里之外的故友惦念于心。” “袁公本为百年计,晁错翻罹七国危。”郑若曾感慨道:“十二年了,终见曾公昭雪之日。” 被这句话提醒,见无外人在场,刘氏郑重其事的拜倒,“老身刘氏拜谢龙泉公。” “老夫人请起。”钱渊赶紧挽起刘氏,“合则两利之事,何以如此拜谢,过了,过了。” “当日只见大宗伯、少宗伯,未见随园来人,何来两利?”刘氏摇头道:“龙泉公恩德,曾家此生难以回报。” “若求回报,当年嘉定城中,展才也不会收王义入门下了。”郑若曾也劝了几句,刘氏这才请两人坐下,又亲自斟茶。 眼角余光瞥见郑若曾的狐疑神色,钱渊不得不起身致谢接过茶盏,笑着问起朝中发还的那栋宅子。 “前后三任,破败不堪,早不复旧观。”刘氏轻轻叹了口气,“老身准备回东南了。” “扬州?台州?” “扬州宜居,台州沿海,倒是颇有新气象。”郑若曾插嘴道:“嫂夫人再想想,正巧一起南下。” “伯鲁兄也要回东南?” “是啊。”郑若曾瞥了眼钱渊,“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山雨欲来风满楼。” 谭纶丁忧守孝,戚继美调驻绍兴府,在这种情况下,何心隐长期留在戚继美身边,而郑若曾留在镇海辅佐孙铤。 “那再想想。”刘氏看向钱渊,“听闻夏贵溪遗孀苏氏即将抵京?” 钱渊点点头,“苏氏流放广西,体弱多病,北上途中延绵病榻,拖了快三个月,终于快到了。” 接下来围绕着夏言案又是一阵撕咬……不过钱渊是不管了的,这事儿让叔父钱铮出面,他是唯一有资格和徐阶打擂台的,虽然级别差距太大,但论关系远近,论在此事上的名望,钱铮比徐阶有优势。 实际上这三个月,已经闹了好几次了,有一次徐阶在公开场合大谈特谈自己和夏言的师生之情,钱铮怒气勃发的出列……问徐阶嘉靖二十七年身在何处。 这是在骂徐阶在夏言遭弃市的时候不管不顾,现在居然有脸以学生自居。 当年钱铮和徐阶闹得那么凶,朝中老人也是知情的,当年的风波在某些人的暗中推动下,遍传京城。 听钱渊笑着说了几句,郑若曾赞道:“钱刚聲人如其名,亦如其字,刚强锋锐不减当年雄风。” “和夏贵溪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郑若曾摇摇头,笑道:“松江钱氏,自鹤滩公起,至钱刚聲,再至你钱展才,这才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钱渊大笑,至少从嘴皮子上来说,的确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叔父钱铮当年也是个嘴巴厉害的角色,不然能让徐阶气急败坏? “松江钱氏四代三英杰,可叹……”刘氏神色有些凄惨,听笑声顿歇,抬头笑道:“老身决意曾家后人不再出仕,耕读传家,适才只是想到夏贵溪……可怜竟然绝后。” 钱渊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夏家实在有点惨,夏言被弃市前四个儿子夭折了三个,仅有三子产下一子也夭折了,三子入读国子监因病过世,弃市后有个遗腹子夏先承,嘉靖三十五年被接回夏家,刚抵达江西老家就夭折了。 这也是刘氏为什么想等一等苏氏的缘由,没儿子的苏氏很可能也会回东南老家。 没有留在曾家用饭,钱渊和郑若曾出了门,沿着街道一路漫步。 “老夫人今日倒是客气。”郑若曾看似无心的随口说:“如此大礼相拜……王义为钱家护卫头目,老夫入京之日就听闻了。” 郑若曾的意思很明显,今天刘氏如此大礼拜谢钱渊,显得有些古怪。 原因很简单,虽然钱渊早在嘉靖三十二年收王义入门下,又年年派人去城固曾家施恩,但曾铣昭雪平反的根源是嘉靖帝驾崩,隆庆帝登基,这和钱渊本人的关系不大。 钱渊也看似无心的随口应付,“钱塘周诗,字嘉旭,钱塘人氏,去年初钱某使吏部调其城固知县。” 郑若曾嗯了一声,也不知道是不是信了,反正没接着追问。 几度施恩,刘氏拜谢是理所应当,暗中使力为曾铣昭雪,刘氏拜谢也是理所应当。 但在严嵩还活着的时候,劫杀小阁老严世蕃,即使这样的大礼拜谢,刘氏也觉得远远不够。</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五十九章 奉命修养 徐府的书房里。 徐阶疲惫的揉着眉心,觉得有点力不从心,今日门生为夏言案上书,奏折刚递交到通政司,还没出门呢,就被通政使钱铮大骂恬不知耻……姓钱的就没一个好玩意儿! 不过这事儿徐阶也不太上心,反正平反冤狱这块肥肉……最大的一部分已经被陛下吞了,剩下的寥寥无几。 倒是清算严党,召旧臣回京,是接下来的重点,这是个安插人手的好机会。 可惜吏部天官杨博和高拱联手,其外甥张四维是潜邸旧臣,又是高拱心腹,徐阶实在插不进手,而如工部尚书、大理寺卿这样的九卿,都是隆庆帝亲自任命的。 在心里盘算了好久,徐阶也找不到可能的突破口,不禁咬着牙啐骂了几声某人。 这些日子,徐阶已经不太召李春芳、胡应嘉、陆光祖、冯天驭这些心腹入府密议了,总觉得他们的眼神有点怪异,也总感觉脸有点发热。 从去年嘉靖帝病重开始布局为曾铣昭雪,最终事败,徐阶疑神疑鬼,还以为手下又出了个张叔大……呃,的确是出了个,只是徐阶不知道而已。 前些日子,京中有钱家护卫头领王义是曾铣旧部的传闻,徐阶这才恍然大悟。 恍然大悟之后是羞愧难当,人家嘉靖三十二年就起了心思,早就把事儿安排的明明白白,妥妥当当,自己却一头撞上去自取其辱。 钱展才此人,真是该杀! 徐阶咬牙切齿的在心里想,如果没有此人,自己一定能顺顺当当逼退严嵩,清洗严党,召贤臣回朝,为曾铣、夏言平反冤狱,以莫大的声望执政大明。 下一步到底应该怎么办? 带着这个疑问,徐阶面无表情的回了后院,一进房就看见了正在垂泪的妻子。 “嗯?” “早知如此,如何能选张居正这等薄情寡义之徒!”张氏抽泣着埋怨,“女儿如今日日在后院,一日都不得出府,今日丫鬟回报,消瘦不堪……” “是她自己选了张叔大。”徐阶的声音一如既往的生硬。 张氏的声音大了起来,“若不是那钱展才……” “闭嘴!”徐阶的声音终于有了起伏,听到这个名字他就一阵胸闷难捱。 虽然知道自己的情绪不太对头,但徐阶还是忍不住……他觉得,那个名字已经成了自己的心魔。 现在的徐阶已经不再后悔当年和随园分道扬镳,和钱渊决裂,他只后悔自己没有尽早下手,没有狠一点。 虽然知道不应该这么想,但徐阶还是忍不住……你不是最为重视东南通商事吗? 如果能捅你一刀,如果能让你跌落尘埃……老夫愿意付出一些代价。 张氏不知何时停止抽泣,怔怔的看着丈夫那张从未见过的陌生脸庞。 …… 最近钱铮看侄儿很不爽,非常不爽……将自己丢出去和徐党打擂台,逼的自己重启十多年没用武之处的手段,唾沫横飞的将敢上来怼的家伙都喷走。 虽然有点小爽,但钱铮还是看侄儿很不顺眼,有一种看见就想揍他的冲动。 钱铮曾经反思过,侄儿身上背负了那么多,复杂的政局让其耗费了无数的精力去筹谋,随园如今的影响力越来越大,而侄儿的敌人也越来越多…… 钱铮也仔细回忆过,每一次产生的冲动都在什么时候? 往往是去随园商议某事的时候,听见稀里哗啦的推麻将牌的声音…… 或者是在随园门口看见里面架着烤架,侄儿和冼烔、林烃几个年纪小的正在烤鸡翅膀…… 嗯,最经常是发生在每天早上自己出门准备上衙的时候……因为那时候自己总会想起,侄儿还在被窝里,说不定刚刚睡下去。 放衙后,钱铮径直回了家,站在随园门口,没进去就听见里面的不知道谁吼出的一句“胡了”。 钱铮黑着脸转头去了后院,先去问安长嫂谭氏,忍不住又告状……太不像话了! 谭氏好像不太关心……呃,这段时间她关心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偷偷摸摸进了京城的长子钱鸿,另一个是才半岁的小孙子,钱渊早就被她抛之脑后了。 听钱铮唠唠叨叨的说了好半天,谭氏才让人把儿子叫来,随口交代了几句就不管了……钱渊鸡贼的将儿子带过来了。 “去年在都察院就是这样,今年更过分了!”钱铮低声训斥,“不熟悉你的同僚……还以为你外放了呢,十天八天都见不到人影!” “去年的确是侄儿错了,但是今年……”钱渊摊摊手,“在詹事府任职都是兼职的,侄儿去哪儿点卯?” 钱铮被这话儿堵得心塞,入詹事府有可能在国子监,有可能在太常寺、太仆寺,但至少身上都带了个翰林院的官职,而侄儿没有…… “现在又不上朝,赵元质致仕,三大殿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修好呢。”钱渊撇嘴道:“但侄儿前日还入西苑,过几天还得去一趟。” 说起来就没完没了,钱渊嘴皮子上下翻飞,“虽然手上在搓麻,但实则是在商议诸事,麻将牌在手上……呃,和筷子、茶盏一样……” 这理由找的,也是够够的了,但显然钱铮不太赞同。 看叔父要发怒了,钱渊不慌不忙,郑重其事道:“叔父,侄儿不能思虑过甚。” “什么?”钱铮被堵得一时没话说,你那脑子天天转个不停,还说什么不能思虑过甚? 钱渊叹了口气,扬声道:“当年东壁先生不是曾经说……” “李时珍是说你不能再次耗尽心力,否则药石无用,但也不能……” “什么?”逗着小孙子多哥儿的谭氏猛地抬头,“什么药石无用?” 一旁的陆氏嗔怪的瞥了眼丈夫,谁让你口无遮挡的? 而钱铮后知后觉的瞪着侄儿,你个鬼精鬼精的家伙! 等听妯娌吞吞吐吐说起多年前的旧事,谭氏登时抱着儿子泪如雨下。 钱渊靠在母亲的肩头,脑袋探出来和钱铮对视一眼,眼神里满是无辜……药石无用这个词可不是我自己说出口的。 钱铮捂着脸无言以对,现在是奉命修养了? 去上衙点卯那是不孝?</div>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六十章 有什么好挑的 回到随园,钱渊大大咧咧的吆喝,“子直兄,文长兄,博茂,来来来!” “今晚这手气,不能浪费了!” “再来八圈!” “手气好也未必能赢!”徐渭冷笑着坐下。 “手气好也是能耐。”冼烔笑嘻嘻的说:“展才兄,听说京城赌坊都要给你牌位上香呢。” “麻将祖师呗!”陆一鹏大笑了一阵后叹道:“可惜即将南下漳州府,未必找得到人搓麻了。” “不会。”徐渭手快已经砌好长城,“叔孝兄来信,福建士林会搓麻的人也多,不过规则好像有变动……但孙文和在镇海,忙的后脚跟踢后脑勺,哪有空闲搓麻!” 这么快就有变种了,钱渊也是无语,前世他倒是懂得多……没办法,碰到上海领导要给人送单门牌,碰到浙江籍贯的领导要懂得不用财神,碰到打国标的要注意给人凑十三不靠。 “明日去吏部,后日启程。”钱渊也砌好长城,拿着骰子一丢一丢,“英国公府、成国公府都已经派人南下,二十万两白银已经准备好了。” 现在钱渊和高拱……呃,不能算是蜜月期,但至少在钱渊送出那份重礼后,高拱态度有所缓和,而吏部天官杨博和高拱如胶似漆,这点小事还是能帮忙的。 前段日子钱渊在地图上寻了好久,拍着脑袋苦苦回忆,又和不少闽地官员详谈,才确定选择以九龙江入海口附近的嘉禾里为主体,附带附近三个里,扩充为一县之地,命名海澄县,陆一鹏即将南下赴任。 其实钱渊想找的是前世的厦门,但明朝没有厦门这个正式称呼……海澄县沿海倒是有个岛屿上有座小城取名厦门城,但正式称呼是中左所。 历史中的月港已经被钱渊抛弃,开玩笑,月港水浅,大型海船基本都不能靠岸,只能靠小船接驳……钱渊也想过了,历史上选择月港,很可能是因为这儿比较隐蔽,是走私商人长期使用的通道,渐渐成了商品聚集地,最后才洗白。 陆一鹏平时手脚挺快,今天显然心不在焉,追问道:“别到时候缺斤少两。” “不会,少了多少,双倍补偿。”钱渊嗤笑道:“两京勋贵派去的人,你该骂的骂,该打的打,别手软,我们在这边撑着呢,另外你再带十个护卫南下。” “嗯,其他的都不担心,还有两点,镇海、宁海那边要抽调人手……” “准备好了,你南下先去镇海借人……这次还要从户部带两个小吏过去,登之兄带出来的,应该派得上用场。”钱渊丢下骰子,“九自首。” 陆一鹏拿牌的速度有点慢,“驻军呢?” “泉州府和漳州府接壤,戚元敬留了部分兵力在闽县,如今调驻泉州沿海,另外调李超驻守漳州府。” “李超?” 徐渭向来博闻广记,丢了张白板,随口道:“李超,又是个台州人,谭子理亲信,世袭松门卫千户,于台州、温州颇有战功,后得谭子理举荐,随戚继美入闽赣,如今被俞大猷抢了去,任南赣游击。” “小舅对其颇为重视,此人军略不在张元勋、杨文等人之下,也善于海战。”钱渊补充道:“更有一手好武艺,胆略非凡,古田大捷就是他斩将夺旗,一举溃敌。” 如今的兵部尚书王邦瑞是高拱的同乡姻亲……钱渊都怀疑嘉靖帝当时起复王邦瑞就是给高拱添翼,毕竟之前高拱刚刚闹出事导致礼部尚书失手。 总兵、参将级别的任命不太好说,特别是东南,参将级别可能都要内阁过一手,特别是在戚继光以参将调驻浙江绍兴之后,但游击级别,兵部还是能做主的。 闲聊了没几句,钱渊一推,“胡了,碰碰胡,只碰了一次就碰碰胡,这手气,也是没谁了!” 徐渭黑着脸瞪着陆一鹏,“认认真真搓麻!” 陆一鹏缩缩脑袋,但钱渊才不理会这厮,“对了,西苑那边据说……也不知道明天递了帖子进去,陛下什么时候有空召见。” 徐渭想了想,侧头正巧看见林烃进来了,“贞耀,来来来,给展才说说,最近礼部忙什么呢?” 林烃现在是双面人,时而帮着李默、林庭机打探随园动静,时而帮着钱渊、徐渭打探礼部甚至内阁动静,忙的不亦乐乎。 林烃挠挠头,小声说了几句。 “嗯,挑选佳丽以充后宫,礼部并司礼监、内官监。”徐渭啧啧道:“我朝惯例,不选官宦之女,不选勋贵之女,只选民女。” 明朝这破规矩有利有弊,基本避免了外戚掌权,但也使皇权在一定程度上的延伸扩展受到了限制……不过,如果不考虑政治因素,民间选女,范围那么大,挑中的自然都是一等一的美女! 钱渊有点想笑,这倒是挺符合史书上隆庆帝脸谱的……一只小蜜蜂,飞在花丛中。 据说隆庆帝和张居正的死因相似,都是吃春药吃死的…… 不过也太心急了点,当年明仁宗朱高炽八月登基,还是第二年立了年号才选美入宫,最终死在女人肚皮上的。 隆庆帝倒是牛,老子嘉靖帝才死了三四个月而已,站稳脚跟,展示手腕,平反冤狱被视为明君,然后立即选美入宫,要纵情花丛了。 钱渊前世曾经读过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自张居正病逝后,万历皇帝至少还勤勤恳恳上了将近五年的班,知道万历十五年才看穿手下那群王八蛋文臣,这才撂了挑子,开始“日夜纵饮作乐”。 隆庆帝倒是好,几个月就开始迫不及待了……连年号都还没换呢! 钱渊在好笑之余也有点担心,历史轨迹已经不同了……记得隆庆帝的孙子明光宗也是熬了几十年才登基,万历在位时间是明朝最长的,明光宗登基立即纵情酒色,据说夜御八女,一个月后就死在女人肚皮上了,为此还闹出了个红丸案。 徐阶还没滚蛋呢,这时候隆庆帝暴毙……那就有点搞笑了。 钱渊在想自己要不要找个机会婉转的劝劝……反正关了灯都一个样,有什么好挑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六十一章 劝个屁 虽然隆庆帝纵情花丛,但钱渊第二日递了帖子,下午就被召入西苑。 不是在日常办公的场所,而是在湖边的一处花苑,钱渊瞄了眼隆庆帝身边的宫女,看上去约莫十六七岁,青春洋溢的同时艳若桃花,一双眼睛墨如点漆,顾盼有神,颇为勾魂。 最难得的是,虽然穿着宽大的衣衫,但能看得出来,身材绝好! 还真不是关了灯都一个样的……钱渊在心里哀叹,其实隆庆帝还是挺有耐心的,换成自己也忍不住啊! 劝个屁啊! 钱渊有点心酸,有点嫉妒,还有点羡慕。 “展才来了。”隆庆帝笑着招手,“好些日子没入西苑了,待会儿陪朕去万岁山转转。” “春夏之交,不冷不热,正是登山时节,陛下今日好雅兴啊。”钱渊上前行礼,“三大殿只怕今明两年都难以完工,不如陛下在西苑再修一栋宫殿起居?” 隆庆帝皱眉道:“只怕太过奢靡,展才此言不妥。” 钱渊无所谓的笑笑,“难不成要臣如那些科道言官一般,上书劝陛下力行节俭?” “哈哈哈,展才说的也是。”隆庆帝大笑指着钱渊,回头问随侍的陈洪,“陈伴,还是展才有趣?” 陈洪慈眉善目笑着奉承,“钱龙泉乃陛下潜邸旧臣,自然比其他人合皇爷心意。” 隆庆帝连连点头,当年裕王府中人才不少,高拱、陈以勤、殷士儋护卫有功,诸大绶、林燫、张居正因才学过人得其敬重,但能和自己谈笑风生的,只有钱渊一人。 黄锦已经交权,陈洪已经接任司礼监掌印太监,他最大的竞争对手冯保于事变当夜死于西苑,虽然说是惭愧自尽,但陈洪知晓其中有钱渊的身影,所以和钱渊相处的很不错……没办法,徐阶和冯保早就勾搭上了,高拱看哪个太监都不顺眼。 闲聊了一阵,隆庆帝时时开怀,身边的陈洪和钱渊凑趣,倒是那个貌若天仙的宫女一直沉默……可惜了这么好的相貌,可惜了这么好的身材,还有那双勾魂的眼眸。 现在与隆庆帝相处,钱渊时常感觉到一种压力,毕竟这位刚登基的皇帝在短短的四个多月的时日中展现了一定的能力和手腕。 所以,对隆庆帝说出的话,提到的方方面面,钱渊总不自觉的会多想一些,是警告?是提醒?还是什么…… 这是嘉靖帝给钱渊留下的后遗症,那位堪称史上最难侍候之一的帝王总是以高深莫测的方式去驾驭臣子,往往加重语气说出的话只是鬼扯,而随口提起的事才是重点,而且还常常在细节上挖个坑……然后看着臣子会不会一脚踩进去。 比如现在,隆庆帝聊起了黄锦昨日启程归乡养老……钱渊在心里快速琢磨这是不是在代指另一个嘉靖帝留下的近臣陆炳。 如果将嘉靖帝和隆庆帝这对父子易位,钱渊会用不咸不淡的口吻点评黄锦,然后用隐晦的话语引出陆炳……嘉靖帝就喜欢这种交谈方式,而且会为此觉得面前的臣子合心意。 而隆庆帝呢? 还没等钱渊想好,隆庆帝轻叹一声,“陆文孚重病不起。” 钱渊知道是自己想多了,不过还真不知道陆炳重病,他回忆了下也想不起陆炳有没有活到隆庆朝。 “之前四十年,朝局混乱,政争不断,更有严分宜操持政局,但父皇身边的黄锦和陆文孚……”隆庆帝摇摇头,“倒是战战兢兢,勤于王事,不敢越权,亦少有仇家。” 看了眼沉默的钱渊,隆庆帝笑道:“嘉靖三十一年,朕开邸受经,王府破损不堪,工部却不肯修缮……” 钱渊没吭声,这件事在京中流传极广,据说当年的裕王不得不贿赂严世蕃,最后工部才修缮裕王府。 “严东楼是个黑眼珠见不得白银子的。”隆庆帝哼了声,“但那时候朕刚刚出宫,母族妻族均无力援手,高师傅、陈师傅均一身清廉……最后是陆文孚与其妻黄氏给朕凑了一千五百两白银,其妻黄氏乃黄锦侄女。” 钱渊有些意外,史书评价陆炳,折节士大夫,未尝构陷一人……没想到陆炳不仅是文官,就连宦官、皇子都暗中勾连,真是周全。 钱渊谨慎的评价道:“陆文孚身入锦衣,不敢言俯仰无愧,但秉承本心,忠心皇室。” “还四处联姻。”隆庆帝嘿嘿笑道:“分宜、华亭相争十余年,却都是他陆文孚的亲家,对了,还有你随园孙鑨的三弟。” “多此一举。”钱渊干笑道:“陆文孚不知陛下之宽宏。” 就目前隆庆帝登基后的种种施政,只能说在施恩文官,还真说不上宽宏。 隆庆帝遥望湖面,半响后轻声道:“展才替朕去看看。” “谨遵圣命。” “当年展才在王府中纵论天下,如今君臣之间只有奉命而为吗?” “陛下言重了,要不臣……”钱渊咬咬牙问:“陪陛下手谈一局?” 隆庆帝大笑指着钱渊,“说好了,可不许提前弃子!” 钱渊前世就是猴子屁股坐不住,围棋碰都没碰过,还是这一世学了点皮毛……而隆庆帝困居王府近十年,闲来无事最喜围棋,不敢说棋力多高,但教训钱渊那是轻松愉快。 就在河边的清风中, 隆庆帝和钱渊在木亭里摆开阵架,前者嘴角带笑,轻松自如,后者面如枯槁,却时不时抽抽嘴角,显出对前者棋艺高超的佩服和沮丧。 换成其他人,隆庆帝还要怀疑对方是不是作假……比如林燫、诸大绶、张四维都是擅围棋,而面前这个,是真的水平低劣。 “随园中尽多俊杰,不说他人,徐文长琴棋书画无不精通,展才也没学到点皮毛。” 钱渊手捏棋子皱眉苦思,好像没听见。 一旁的陈洪笑着凑趣道:“皇爷,随园中不讲究琴棋书画……” “噢?”嘉靖帝潜邸时的几个太监都没进过内书房,如今对陈洪颇为重视,“那讲究什么?” 陈洪还没开口,对面钱渊闷声道:“如若张叔大、诸端甫、林贞恒……算了,贞恒兄不懂搓麻。” “哈哈哈……”嘉靖帝笑得都咳嗽起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六十二章 几真几假 努力更新中----请稍后刷新访问 此章节正在努力更新ing,请稍后刷新访问 ?的帅哥美女,先注册个x8?zw.会员好吗!!! 注?册本站x8?zw.会员,使用书架书签功能,更方便阅读 ?如果此章是作者求票之类废话的,请跳过继续看下一章 请先收藏?此页,方便等下阅读,不然等?下找不到此章节咯 ?://???.x8?zw./b?ok/30/30753/ ?://?.x?1z?./bo?k/30/30753/ ?推?荐大神:叶玄叶灵---剑尊 主角:叶玄叶灵 ://www../book/0/993/1106369.html ://www../book/0/993/ ?第一章:谁敢动我妹!? 青城,叶家,祖祠。 “先祖在上,叶玄无才,无德此刻起,罢黜叶玄世子之位,由叶廊继承。” 说话的是一名身着黑袍的老者。 老者身后不远处,站着一名少年,少年嘴角挂着淡淡笑容。此人,正是叶廊。 而两边,是叶府众长老。 “为什么!”噺81祌文全文最快んttps:/m.x八1zщ.com/book/0/993/1106369.html 就在这时,一道有些怯怯的声音突然在这祠堂内响起。 众人闻声看去,门口站着一名小女孩,小女孩大约十二三岁,两只小手紧紧捏着裙角,脸色带着一丝病态的苍白,看起来有些虚弱,眼中还带着一丝怯色。 这小女孩名叫叶灵,正是叶玄的亲妹妹,此次听到家族要罢黜叶玄,她不顾身上的病赶了过来。 黑袍老者眉头皱了起来,“叶灵,你做什么!”噺81祌文全文最快んttps:/m.x八1zщ.com/book/0/993/1106369.html 名叫叶灵的小女孩对着祠堂内众人微微一礼,怯声道:“大长老,我哥叶玄是世子,你为何要无端废了他?” 大长冷冷看了一眼叶灵,“这是家族大事,你插什么嘴?下去!” 叶灵显然有些畏惧,不敢直视大长老,但她却没有离开,而是鼓起勇气走进了祠堂,她再次对着场中两边长老行了一礼,“诸位长老,我哥正在南山与李家争夺那矿山开采权,他现在在为家族拼命,生死未知,而家族却在此刻以莫须有的借口废了他的世子之位,这实在是不公平。” “放肆!” 大长老突然怒道:“废不废他,还轮不到你一个小丫头片子说什么。来人了,给我将她拖下去。” 就在这时,新任世子叶廊突然笑道:“应该仗责三十,以儆效尤!” 大长老冷冷道:“那就杖责三十!” 很快,两名叶府侍卫冲了进来。 叶灵眼双手紧握,有些愤愤道:“不公平,我哥为家族出生入死这么多年,就连此刻都在为家族拼命,家族这般对他不公平” 其中一名侍卫看了一眼那新任世子叶廊,他知道,自己表现的机会来了。 侍卫冷冷一笑,“叶廊少爷继承世子,乃众望所归,你嚷个什么?”说着,他抬起一巴掌扇在了叶灵的脸上。 啪! 一道清脆耳光声响起,叶灵右脸瞬间红肿了起来,不过,她却没有哭,只是死死捂着自己的脸颊。 叶廊打量了一眼那侍卫,笑道:“你叫什么?” 那侍卫连忙一礼,“属下章木,见过世子。” 叶廊点了点头,“你很不错,我成为世子之后,需要十名亲卫,以后你就做我的亲卫吧。” 闻言,章木大喜,连忙深深一礼,“属下原为世子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叶廊微微点头,“拖下去吧,此人扰乱祠堂,不要留手,可明白?” 章木看了一眼叶廊,看到叶廊眼中的杀意时,他明白了。当下一把抓住了那叶灵的头发往外拖去。 就在这时,章木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突然停了下来。 而祖祠内,所有人纷纷转头看向了祠堂外。 祠堂外不远处,一名少年正朝着祖祠这边而来,少年穿着一件紧身长袍,长袍已经破破烂烂,而且到处都是血。 来人,正是从南山赶回来的叶玄! 看到叶玄,叶廊嘴角泛起了一抹阴冷笑容。而祖祠内,众长老眉头纷纷皱了起来。 大长老双眼微眯,脸色阴沉的可怕,不知在想什么。 远处,当叶玄看到章木手中的拖着的叶灵时,他脸色瞬间狰狞了起来,“谁给你的狗胆动我妹的?” 章木见到叶玄,脸色顿时大变,他连忙看向叶廊,正要说话,就在这时,叶玄宛如一只猛虎突然跃到了他面前,后者还未反应过来,叶玄一拳便是轰在了他的面门上。 砰! 章木脑袋一阵眩晕,整个人踉跄跌倒。 而叶并未罢手,他再次朝着章木冲了过去,就在这时,祖祠内的那叶廊突然怒道:“叶玄,他是我的人,你胆敢” 叶玄突然一脚踩在了章木的胸口上。网更新最快手机端::/m../book/0/993/1106369.html 噗! 章木口中顿时喷出了一口精血。 见到这一幕,叶廊脸色无比难看了起来,而那叶玄则是抬头看向他,狞声道:“你的人?” 说着,他猛地一脚踩在了章木的脸上。 章木整个脸瞬间血肉模糊,口中不断哀嚎,“世子,救,救我” 叶玄没有管那哀嚎呼救的章木,他走到了叶灵身旁,看到叶灵的模样,叶玄顿时心如刀割,他双手紧握,整个人在微微颤抖。 当叶灵当看到叶玄时,她眼中的眼泪一下涌了出来,“哥,疼,好疼” 闻言,叶玄神色狰狞了起来,下一刻,他一下冲到了章木面前,然后猛地一脚揣在了章木的脑袋上。 砰! 章木脑袋撞在石阶之上,瞬间炸裂开来,鲜血溅射! 见到这一幕,场中所有人都呆住了。 然而,叶玄还未罢手,他突然看向那叶廊,狞声道:“我妹也是你能动的?我草你祖宗!” 说着,他直接朝着叶廊冲了过去。 祖祠内,大长老脸色大变,“放肆!” 说完,他脚尖猛地一点地面,整个人直接滑到了叶玄面前,然后一掌拍向了叶玄。网更新最快电脑端:://www../ 掌带劲风,凌厉刺人。 叶玄嘴角泛起一抹狰狞,他右手紧握成拳,一瞬间,他右手的衣袖直接被震裂,下一刻,他猛地一拳朝着大长老的拳头对轰了过去。 嘭! 拳拳相撞,一道低爆声骤然响起。 叶玄退到了门口,而大长老也是朝后连退了好几步。 见到这一幕,场中众人皆是震惊不已。 在青州,武者分为一品淬体境,二品练力境,三品内壮境,四品兼修境,五品不息境,六品气变境,之上就是御气境。而这大长老可是实打实的御气境,但是,这叶玄只是五品不息境,与这大长老相隔两个大境,然而,叶玄竟然只是稍落下风而已。网更新最快手机端::/m../book/0/993/1106369.html 大长老也是心惊不已,他知道叶玄天赋极好,是叶府精心培养的世子,而且常年为叶家在外死战,但是,他没有想到叶玄的战力竟然有这么的强! 翅膀硬了! 念至此,大长老眼眸内深处的杀意更加的浓了。 大长老死死看着叶玄,“叶玄,你竟敢当众攻击世子!” 叶玄眉头微皱,“世子?” 大长老冷笑,“叶玄,忘记告诉你了。你已被罢黜世子之位,此刻起,叶廊是我叶家世子!” 叶玄双眼微眯,“我被罢黜世子之位?” 大长老冷声道:“这是我们众长老一致的决定。” 叶玄狞笑道:“我在外拼死拼活,你们却在内废我世子之位?” 大长老冷笑了一声,他指着不远处的叶廊,“你可知他是何人?” 不等叶玄回答,他又道:“叶廊是天选之人,刚刚觉醒的天选之人!” 叶玄愣住了。网更新最快手机端::/m../book/0/993/1106369.html 何谓天选之人? 所谓天选之人,就是上天选的人。 在整个青苍界,有这样的一批人,他们年少或许平平无奇,但是某一天,他们会突然‘觉醒’,觉醒之后,他们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一般,不仅修炼速度会倍增,还会有数不清的奇遇,他们,就像是这天地间的宠儿! 青苍界分为三大洲,他所在于青州,青州大小国有数百,他现在是在姜国,几十年来,这姜国天选之人还不到十人,而这些人日后无一不是成为了一方巨擘。 叶玄双手缓缓紧握,他知道,叶家是要放弃他了。不仅要放弃他,还可能要杀他! 就在这时,叶廊突然笑道;“诸位长老,这叶玄当众杀人,对大长老出手,按照族规,该如何?” 场中,所有人看向了叶廊,叶廊冷冷一笑,“按照族规,他应该被杖毙,不是吗?” 场中长老纷纷点头,表示赞同,叶廊可是天选之人,而且还是大长老的嫡孙,他们此刻自然不会得罪叶廊与大长老。 大长老冷冷看了一眼叶玄,“来人了!”网更新最快手机端::/m../book/0/993/1106369.html 很快,祖祠外出现了数十名叶府侍卫。 就在这时,叶玄突然道:“在我叶府,有一个规矩,世子为了服众,不得拒绝叶家年轻一代任何人的挑战。” 说着,他直视那叶廊,“我向你挑战!” 叶廊双眼微眯,笑道;“挑战?可以,不过,我们得上生死台,你可敢?” 生死台!://w<a href="mailto:ww.@@@./book/0/993/1106369.html">ww.@@@./book/0/993/1106369.html</a> 场中一片哗然! 在叶家内部,一旦自己人有不可调节的矛盾,就可上生死台解决。一上生死台,生死自负! 叶玄冷笑,“走,去生死台!” 叶廊却是摇头,“一月后,你我上生死台,那个时候,族长刚好出关,你我决生死,他刚好做个见证,免得说我们暗害你!” 叶玄想了想,然后道:“可以!” 说完,他没有在说什么,抱起叶灵走出了祖祠。 看着叶玄兄妹离去,大长老看向叶廊,“他常年在外与人死拼,战力不俗,你可有把握?” 叶廊嘴角泛起了一抹狰狞,眼中杀意犹如实质,“我刚刚觉醒,神魂与这具肉身还未彻底融合,不然,捏死他就犹如捏死一只蚂蚁那般简单!一月之后,这青城没有我叶廊的对手!” 闻言,大长老微微点头,笑道:“这就好。” 说完,他看向身旁的一名长老,轻声道:“我之前派去南山的人并未回来,而我看这叶玄脸色苍白,有点不正常,叶苦你去查查,这叶玄在南山发生了什么。” 长老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叶玄抱着叶灵回到了自己院落的房间内,他把叶灵轻轻放在了床上,然后揉了揉叶灵那还有些浮肿的脸颊,柔声道:“疼吗?” 叶灵抹了抹脸颊上的泪水,“不,不疼了!哥,他们凭什么罢黜你世子之位?你为家族拼死拼活,凭什么那叶廊是天选之人就要罢黜你?这不公平!” 叶玄摇头,他轻轻揉了揉叶灵那还有些红肿的脸颊,“没有什么公平不公平,这一次,是哥无能,没能保护好你,才让你被打!” 叶灵摇了摇头,她眼中泪水再次流了出来,“是,是我没用,什么都不能帮到哥哥,我,我是哥哥的拖油瓶。” 叶玄微微一笑,他轻轻刮了刮叶灵的小鼻子,“笨蛋,我是你哥,哥保护妹,天经地义,明白吗?” 叶灵起身轻轻亲了亲叶玄的额头,认真道:“哥,等我病好了,以后我也要修炼,我也要保护你!” 叶玄笑了笑,他轻轻揉了揉叶灵的脑袋,“好,哥一定会治好你的病的!太晚了,先休息吧!” 叶灵点了点头,“我要听故事。” 叶玄笑了笑,然后道:“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 叶灵白了一眼叶玄,“哥你这个故事说了好多年了。不过,我喜欢听” 叶玄想了想,然后道:“可以!” 说完,他没有在说什么,抱起叶灵走出了祖祠。 看着叶玄兄妹离去,大长老看向叶廊,“他常年在外与人死拼,战力不俗,你可有把握?” 叶廊嘴角泛起了一抹狰狞,眼中杀意犹如实质,“我刚刚觉醒,神魂与这具肉身还未彻底融合,不然,捏死他就犹如捏死一只蚂蚁那般简单!一月之后,这青城没有我叶廊的对手!” 闻言,大长老微微点头,笑道:“这就好。” 说完,他看向身旁的一名长老,轻声道:“我之前派去南山的人并未回来,而我看这叶玄脸色苍白,有点不正常,叶苦你去查查,这叶玄在南山发生了什么。” 长老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叶玄抱着叶灵回到了自己院落的房间内,他把叶灵轻轻放在了床上,然后揉了揉叶灵那还有些浮肿的脸颊,柔声道:“疼吗?” 叶灵抹了抹脸颊上的泪水,“不,不疼了!哥,他们凭什么罢黜你世子之位?你为家族拼死拼活,凭什么那叶廊是天选之人就要罢黜你?这不公平!” 叶玄摇头,他轻轻揉了揉叶灵那还有些红肿的脸颊,“没有什么公平不公平,这一次,是哥无能,没能保护好你,才让你被打!” 叶灵摇了摇头,她眼中泪水再次流了出来,“是,是我没用,什么都不能帮到哥哥,我,我是哥哥的拖油瓶。” 叶玄微微一笑,他轻轻刮了刮叶灵的小鼻子,“笨蛋,我是你哥,哥保护妹,天经地义,明白吗?” 叶灵起身轻轻亲了亲叶玄的额头,认真道:“哥,等我病好了,以后我也要修炼,我也要保护你!” 叶玄笑了笑,他轻轻揉了揉叶灵的脑袋,“好,哥一定会治好你的病的!太晚了,先休息吧!” 叶灵点了点头,“我要听故事。” 叶玄笑了笑,然后道:“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 叶灵白了一眼叶玄,“哥你这个故事说了好多年了。不过,我喜欢听” 半个时辰后,床上的叶灵睡着了。 叶玄替叶灵盖好被子后,他坐在一旁地上,他轻轻掀开了自己的袍子,腹部位置,有一道长长的疤痕,而里面,还在流血。 为了争得那片矿山,他与李家十二人血战,后面一个大意,被一个神秘人偷袭,虽然杀了对方,但是对方的刀也插入了他的丹田,他的丹田应该是碎了。://w<a href="mailto:ww.@@@./book/0/993/1106369.html">ww.@@@./book/0/993/1106369.html</a> 丹田破碎! 叶玄双眼缓缓闭了起来,这意味着他只能修炼肉身,在也无法达到六品气变境练气了! 不能修炼还是其次! 叶玄看了一眼床上的叶灵,叶灵脸色依旧苍白,身上盖了三床被子,即使如此,她还是感觉很冷。</div>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六十三章 倒霉的胡宗宪 近十年间,朝中大事,在内无非先后严分宜、徐华亭、李时言的惨烈政争。 三位大佬时而联手,时而对峙,当面火拼,背后一刀,各种骚操作层出不穷,各种名场面令人印象深刻。 严嵩的无奈和媚上,严世蕃的跋扈和贪婪,徐阶十年如一日的隐忍以及屡屡试探后的断尾求生,李默短暂横扫朝堂,却因京察落败,奇迹般的居然得以起复入阁…… 对此,隆庆帝采取了留下徐阶,以李默制衡的策略,让心腹高师傅聚拢势力,再入阁执掌大权。 在外无非南北两端的战事,北边没什么好说的了,十二年前曾铣被谗毙,边塞年年遭俺答蹂躏,打到京城附近都不止一次,嘉靖帝的脸丢的都快没得丢了。 而隆庆帝毕竟是北京人,对山西、陕西一带的现状还算了解,反正好不好,坏不坏都那个样,之前两年原兵部尚书杨博坐镇西北,好歹稳住了局势。 而南边就有点云里雾里了……至少对隆庆帝来说,毕竟之前近十年因为没有东宫太子的正式身份,他从不参与到朝政之中,对东南抗倭只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隆庆帝只知道先后多位大员因兵败入狱,后胡宗宪攀附严嵩而上位,最终却是两度南下的钱展才大放光芒,名将戚继光、俞大猷彻底扫平两浙倭患,随后战事延绵至福建、广东沿海。 清算严党,赵文华、董份、鄢懋卿或贬官或致仕或下狱,而被科道言官群起攻之的胡宗宪又恰好和东南战事紧密的联系在一起。 隆庆帝看着面前这位和自己岁数相仿的青年,这些问题对方应该都能说得一清二楚……前提是对方不会有所隐瞒。 还好,今天的钱渊在百般考虑之后,选择了十真无假。 “东南战局,实则和朝中分宜、华亭之争紧密相连。” 钱渊的开头语让隆庆帝立即陷入思索,片刻后他才开口:“展才细细说来。” “嘉靖三十二年,东南倭乱前夕,臣恰好陆续逗留杭州、绍兴、宁波,亲眼所见时任浙江巡抚王民应挥兵攻陷沥港,自那之后,汪直东窜,大量海商沦为倭寇,四处侵袭劫掠,北至通州,南至温州,东南沿海无不水深火热。” 钱渊的话头又转回了东南倭乱的开头,用详尽的口吻描绘这场倭乱的来由。 隆庆帝没有打断,静静听着,其中很多话他记忆犹新,那还是钱渊第一次拜访裕王府时,他还记得,正是那一日,景王子因钱渊一语而夭折。 “王民应其人,色厉胆薄,借此脱身,也就此拉开了分宜、华亭将东南视作政争之地的序幕。” “展才也是那时候一跃而起,名扬东南。”隆庆帝笑道:“嘉定大捷,堪称气节无双。” 钱渊神色淡淡,略略谢过,接着说:“毕竟是东南战事,先帝数次询华亭,后者举荐时任应天巡抚的彭黯接任浙江巡抚,总领抗倭大事。” 停顿了下,钱渊补充道:“彭黯,虽是江西人氏,但却是嘉靖二年进士。” 隆庆帝微微点头,“徐阁老同年。” “不错,可惜于此乱局,寇首徐海聚拢倭寇,麾下一度集两万之众,更引入真倭为祸,先后击败俞志辅、任环、卢镗等将,一时间东南大乱。”钱渊叹道:“彭黯兵败下狱,由南京兵部侍郎转应天巡抚的屠大山接任,此人亦是嘉靖二年进士。” “还是败了。”隆庆帝接口道:“之后才设浙直总督一职,由时任南京兵部尚书张经出任。” 钱渊沉默的点点头,片刻后才说:“张半洲筹谋多时,然布局缺漏甚多,幸好先后有浙江巡按吴惟锡,瓦老夫人所率田洲狼土兵,于嘉兴府王江泾一带击破徐海。” 隆庆帝略略放心了点,毕竟在朝廷邸报中,王江泾一战算不上胜战,而钱渊却言张经击破徐海……显然,面前这位不是在扯谎。 看钱渊神情有些恍惚,隆庆帝忍不住叹道:“可惜赵文华上书弹劾……张半洲因此遭弃市。” “张半洲遭弃市,实则和朝中局势相关。”钱渊不想详尽的说起这件事,一笔带过后接着说:“张半洲之后,先帝再询华亭,后者第三次举荐其同年,嘉靖二年进士杨宜出任浙直总督。” 隆庆帝突然开口打断道:“张半洲非华亭举荐?” “不是。”钱渊微垂眼帘,“当年兵部尚书聂双江上书起复张半洲,又数度举荐其统兵击倭。” “聂豹?”隆庆帝摸了摸胡子,“华亭之师?” 钱渊干脆闭上了嘴巴,徐阶是聂豹的学生,这件事有点扯淡,但更扯淡的是朝中相当一部分人都是这么认为的。 原因在于,聂豹当年在华亭县讲学,而被贬谪出京又回朝的徐阶曾经与聂豹、程文德、欧阳德在灵济宫讲论“良知”之学,盛极一时……主要是徐阶这个不要脸的贴上去,而聂豹又没公开否认。 不过这些不是今天要说的重点,隆庆帝这么认为也无关大局,错开这个话题后,钱渊接着说:“杨宜虽为治世能臣,但统兵击贼非其所长,甚至因难制客军而狼狈不堪,最终被先帝治罪,免官为民。” “至此,自王民应之后,华亭数度举荐人选皆因才略不足难当大任……先帝这才询分宜。” 隆庆帝拾起茶盏抿了口,“之后就是胡宗宪了?” “不错,胡汝贞其人,有谋划之能,通权谋,晓军略,亦有雄心壮志,以赵文华而攀附严分宜。”钱渊思索片刻,接着说:“若无胡宗宪,亦有他人攀附严分宜。” “展才此言何意?” “华亭举荐之人无不败北,陛下亲询分宜,东南统率大局之人无论是谁,若不攀附……必然难以持久。” 话说到这个地步了,隆庆帝自然听懂了,徐阶举荐的都是废材,一个个都不顶用,所以嘉靖帝选择了严嵩,而严嵩也借此牢牢压制住了徐阶……在这种情况下,浙直总督无论是谁,不得到严嵩的支持,就坐不稳浙直总督这个位置。 水有点浑啊……隆庆帝有点头大。 这么说来,当年不得到严嵩的支持,就不可能坐稳浙直总督的位置去剿灭倭乱……而但凡剿灭倭乱,必然现在是要被弹劾攀附严嵩的! 隆庆帝第一反应是,胡宗宪这货有点倒霉啊。</div>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六十四章诸般罪名 君臣二人在凉亭坐定,侍者都站在亭外,陈洪领着一帮人去抓鹿,也不知道能不能得手。 “嘉靖三十四年,臣于徽州府被倭寇所掳,一路千里而至南都,后先帝召臣入京亲询此事。” 隆庆帝悄悄的调整了下坐姿,右手微微握成拳头,等着钱渊接下来的话。 “百余倭寇,自嘉兴府登陆,破北新关南下,西进攻入徽州府,再北上肆掠宁国府,其目的只在胡汝贞一人。” “胡汝贞效仿江西鼠尾册,将两浙因海贸而兴的富商单独编册而行提编法……那些富商,无不是海商,无不与倭寇来往。” “百余倭寇先攻绩溪龙川,后越长江胁南都。” “或逼胡汝贞丁忧守孝,或攻南京逼朝廷降罪。” 隆庆帝挺直的背脊登时松弛下来,在心里反复回忆,确定面前的青年官员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隐瞒。 这一点被钱渊忽略了……在决意询钱渊东南事后,隆庆帝曾经细细询问黄锦屡次面圣所言。 不用去守陵能回乡养老的黄锦自然是全盘托出。 “当年之事,朕少有耳闻,但京中传闻,是展才力荐胡汝贞,其才能上任浙直总督。”隆庆帝笑着如是说,心想高师傅还曾经提到过,这就是李时言和随园不合的起端。 钱渊漠然道:“臣不喜绩溪,但却知晓其才略……当日臣觐见先帝,言不做敌人想让你做的事,两日后先帝钦点胡汝贞兼任浙直总督,统领数省兵马抗倭。” 隆庆帝将这句话琢磨了会儿后点点头,笑道:“胡汝贞提编数省,行鼠尾册法,又截留两淮盐税,京中讥其金山总督,南京都察院御史弹劾其贪污军饷,可有实事?” 今天钱渊沉默的次数有点多,片刻后他惨然一笑,“为坐稳浙直总督之位,胡汝贞每三月都会送一份重礼给严东楼。” 严世蕃之贪婪天下皆闻,这在隆庆帝预料之中,他追问道:“胡汝贞本人?” “臣于嘉靖三十五年五月初南下,嘉兴大战后回京,再于十二月初再度南下,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不敢有一丝蒙蔽圣上。”钱渊坦然道:“胡汝贞数次以重礼贿赂汪直。” 隆庆帝对钱渊的坦诚有点意外,不禁哑然道:“倒是有给事中弹劾胡汝贞厚贿汪直……” “实是迫不得已。”钱渊苦笑道:“徐海此僚屡攻东南,新军尚未编练,卫所兵不堪用,胡汝贞唯恐汪直、徐海合流……当时汪直驻扎倭国,麾下兵丁数万,民众近十万,一旦与徐海联手,东南将有不忍言之事。” “所以胡汝贞搜寻乡人,使其渡重洋厚贿汪直,并许诺开海禁通商……之后数年,汪直不仅没有侵袭东南沿海,甚至与徐海开战年许,双方均受损颇多。” “胡汝贞这才腾出手编练新军,俞大猷、戚继光、戚继美、卢斌、刘显、侯继高、张元勋诸将陆续成军,这才有了底气。” “胡汝贞的确有些韬略。”隆庆帝点头赞许,“远交近攻,各个击破,先秦以此而一统六国。” “陛下圣明。”钱渊随意恭维了一句,“胡汝贞其人,有建功立业之心,亦有建功立业之能,筹措钱粮,打制军械,编练新军,又有胆略,东南败倭,其实为首功。” “金山总督实是无稽之谈,臣当年在东南与总督府来往颇多,深知胡汝贞起居并无豪奢之处,甚至总督府账目缺额甚多,拆了东墙补西墙……” “浙直总督府幕僚郑若曾就在京中,陛下可亲询之。” 隆庆帝狐疑问:“边塞数十万大军,如今一年军饷不过两百万两白银,而胡汝贞在东南,兵不过十万,却每年耗费军饷过两百万两。” “边塞均为卫所兵,常年征战,虽近年不敌俺答,但还能上阵。”钱渊摇头道:“东南卫所兵糜烂不堪用,能上阵的大都是编练的新军,如时任浙江副总兵戚继光麾下的义乌兵,兵丁每年十两白银……” “十万兵丁也不过百万两白银!” “但砍下一枚倭寇首级,立赏银三十两。” 隆庆帝无语了,砍一个脑袋,立即就是三年的军饷,难怪花了那么多银子! 要知道虽然名义上每年边塞军饷逾两百万两白银,但至少两成都是以粮米、军械、麦豆折算的……而东南都是雪花花的白银,隆庆帝有点心疼。 “而且如狼牙筅、长枪都是重新打制,鸟铳、虎蹲炮更是费银。”钱渊苦口婆心的一一说明,“白手起家打造如此强军,年费两百万两白银,真的不贵。” 隆庆帝还是不爽,骂了句,“一个首级三十两白银,他胡汝贞、戚继光倒是大方!” “呃,此事还是臣的过错。” “嗯?难不成是展才定的规矩?” “这倒不是。”钱渊苦笑道:“嘉靖三十三年崇德大捷,倭寇即将破城,官兵难以抵挡,臣召集乡勇击贼,下令一枚首级立兑三十两白银……终击退倭寇。” “原来如此,还是展才珠玉在先!”隆庆帝笑骂道:“你哪来那么多银子?” “即将城破,崇德大户还能不出银子?” 实际上是钱渊以洗城威胁那些家伙出银子的,后来有人一状告到南京去,赵贞吉就是为了此事对钱渊第一印象极差。 隆庆帝在心里权衡了下,胡宗宪这个人是严党大员,的确贿赂严东楼而升官,但也东南败倭,于国有功,怎么处置是个问题。 更何况两京多少科道言官咬着胡宗宪不松口……不给个交代是说不过去的。 “汪五峰厚贿胡汝贞?” “怎么可能!”钱渊噗嗤笑道:“谁以此弹劾,只能说此人要么什么都不懂,要么是脑子坏了。” “嗯?” 钱渊赶紧解释道:“上虞大捷,徐海惨败,汪直献上徐海头颅欲以此为礼行招抚之事,胡汝贞其实是不愿的……” “不愿?” “上虞大捷,先有戚继美、杨文并钱家护卫挫敌锐气,后有戚继光横扫徐海,最后俞大猷、吴惟锡断倭寇退路,以毕全功,而唯一是胡宗宪心腹的浙西参将刘显两度大败,损兵折将……胡汝贞好生没面子。” 钱渊无所谓的说:“所以,胡宗宪欲以汪直头颅立功,而臣却看中了汪直手下的船队,欲设市通商,也就是那时候,臣与胡汝贞起隙。” “那是嘉靖三十六年?” “正是。”钱渊笑道:“嘉靖三十五年末,二度南下之前,臣曾在陛下面前许诺,为陛下组建船队,出海贩货……汪五峰麾下海船铺天盖地,不招抚,得等到什么时候。”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六十五章度 隆庆帝听得兴致勃勃,追问道:“后来还是招抚汪直,胡汝贞为何没动手?” “咳咳,先帝下旨,抚剿并重。”钱渊简单的说了句。 总不能吹嘘自己在东南诸军中威望极高,釜底抽薪将戚继光、戚继美、杨文、卢斌、谭纶全都笼络了去,甚至将东南仅有的两支水师将领董邦政、葛浩都拉过去,让胡宗宪无计可施。 后来沈明臣、郑若曾离开总督府,还曾经和钱渊私下说起此事,当年胡宗宪被气得将书房都砸了两次,一度想以公文命戚继光、卢斌率军进剿,还是诸幕僚私下商议,最后让王寅劝下了胡宗宪。 隆庆帝倒是没继续追问,沉吟片刻后又问:“以提编法搜刮民间?” 钱渊心中一喜,显然隆庆帝是按照那些弹劾奏折上给胡宗宪按的罪名来询问的,这是好事。 钱渊苦笑道:“的确搜刮民间,提编法是一旦军费不足,立提下一甲,江西、福建有的府洲都提编到嘉靖四十年了,这两年福建巡抚吴惟锡头疼的很,江西那边……赵大洲不管不顾,倒是胡宗宪上任江西巡抚后几度上书请求罢府洲税赋。” “当年臣就说了,此为招祸之举……但胡汝贞也是实在没法子。” “不过,提编法以银代赋,税赋差役一律折色为银,中玄公、张叔大、张子维均欲以此为根基,试行一条鞭法。” 隆庆帝微微点头,他自然知道,这是高拱欲行新政中最重要的一条。 顿了顿,钱渊低声补充道:“自嘉靖三十四年起,朝中许浙直总督府提编六省,此后户部无一银一粮供给。” 隆庆帝咳嗽两声,骂道:“胡汝贞给了你多少好处,这么替他说话!” “没好处。”钱渊耸耸肩,“刚才臣也说了,臣与胡汝贞颇有隙。” “嗯,当年展才在嘉兴府力挽狂澜,回京后觐见,言阮应荐无能,胡汝贞无量。” 钱渊心里一个激灵,这件事的确有,但知道自己说了这句话的……除了嘉靖帝之外,在场的只有黄锦,冯保不在殿内,内阁九卿当日廷推浙江巡抚正在前殿等候。 嘴上还在应付,钱渊心里却在庆幸自己今天选择了十真无假,不然真得栽在这了,隆庆帝居然提前细询黄锦,这小埋伏准备的…… “的确如此,胡宗宪量窄。”钱渊眯着眼说起当年旧事,说起自己在嘉靖帝面前鄙夷胡宗宪的为人,却婉转劝嘉靖帝不要临阵换帅等事。 随着钱渊的讲述,隆庆帝兴致勃勃,不时追问,言语间对胡宗宪并未有太多恶感、贬低,甚至对胡宗宪的军略之才颇为赞誉……钱渊心里开始打鼓了。 自己准备的很充分,但似乎口才有点太好了……不对,是隆庆帝心思比嘉靖帝浅太多了,换成后者,绝对是不阴不阳,半信半疑。 钱渊今日的确有意替胡宗宪说清,前世他去黄山旅游,曾经去过龙川,对胡宗宪这个历史人物就很感兴趣。 半世英明半世奸,身染墨点而登高位,阴谋算尽于国有功,能让这位在原时空中受到无数指责,不得不自杀,写下“宝剑埋冤狱,忠魂绕白云”诗句的胡宗宪活着,钱渊也乐见其成。 更何况,随园众人大都出身浙江、苏松,均不想看到这位抗倭名臣声名丧尽,下狱论罪,一命归西。 甚至还有远在东南的沈明臣、何心隐、唐顺之、梅守德,以及还在京中的郑若曾……这些人都是东南士林中人,他们都鄙夷严党,但即使他们鄙夷胡宗宪的人品,但也佩服胡宗宪的敢于任事。 但,在钱渊看来,胡宗宪这厮就是条蛇,而且是一条毒蛇,只不过如今被冻僵了而已。 所以,今日觐见需要把握好一个度……如若胡宗宪逃过这次被弹劾的劫难,甚至因为敢于任事得隆庆帝的赏识,那么对钱渊来说,真不是个好消息。 胡宗宪和东南事牵扯太深,知道的也太多,与钱渊之间恩怨情仇复杂难言……洗脱严党罪名,因战功回朝,谁知道他会投向哪一方? 李默?徐阶?高拱? 从性格和关系上来分析,李默对随园出手的可能性不大,但另两人就难说了……一旦胡宗宪被这两位笼络,那就埋下了祸根,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出事,甚至会连累到东南诸事。 所以,最好的结果是,胡宗宪罢官致仕,老老实实的滚蛋回家养老……至于今年尚未满五十岁还年富力强的胡宗宪肯不肯养老……那就由不得他自己了。 而钱渊还能捞一份人情,还能树立自己一心为国的形象……至少在隆庆帝面前。 于是,在评点胡宗宪在两浙、苏松、福建、江西各地战功后,钱渊垂下头,面无表情的说:“嘉靖三十六年末,闽地民乱,连破三府,时任浙直总督的胡汝贞欲越境击贼,但朝中调任俞大猷为南赣总兵剿匪,胡汝贞不予军饷……” 隆庆帝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脸色铁青,勃然大怒,拍桌骂道:“狼子野心,展才还欲为此僚说情?!” 只要不傻,略略一想就能想得通,胡宗宪这是不希望俞大猷功成,甚至希望俞大猷兵败,到时候浙闽赣三省,还有谁比胡宗宪更合适力挽狂澜的人选呢? 还好运气不错,钱渊恰好借用汪直船队送戚继美所部入闽,后者古田大捷成为闽地战事的转折点,那也是戚继美名声鹊起的一战。 简单的一段话,立即让隆庆帝对胡宗宪的观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钱渊登时松了口气。 “于公于私,臣都鄙之,当年浙直总督府内人才济济,便为此事,沈明臣、郑若曾、何心隐诸多英杰舍绩溪而散。”钱渊平静的说:“然东南击倭,胡汝贞确为首功。” “如此臣子,纵有经天纬地之才,朕如何敢用?”隆庆帝脸色难看的很,“功是功,过是过,功不能抵过!”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曾子重被谗毙,边塞十余年难宁,殷鉴不远。” 钱渊拜倒在地,“若他日东南再乱,若倭患再起,若西洋藩国来袭,有胡汝贞在前,何人敢挺身而出?” “若百年后,朝中再出严分宜,国有危难,何人敢身染墨点而建功立业?” s://.c/read/12202/23347285.html .c。m.c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六十六章这个黑锅我不背 有微风拂过山间,凉亭外的巨树摇摆发出瑟瑟的声响。 隆庆帝面无表情的看着亭外,陈洪已经带着人抓来两只小鹿,用绳索捆着鹿蹄。 盯着拜倒的钱渊,喘着粗气的隆庆帝渐渐平静下来,半响后突然问:“胡汝贞使人求到随园?” 钱渊坦然道:“是,胡汝贞心腹幕僚王寅。” “哼!”隆庆帝拉着脸,“月余来,两京数十科道言官弹劾,他胡汝贞倒是至今未见动静,难道还想着升官……又或是贪恋兵权?” 那是钱渊让王寅带话,一动不如一静……自己在京中筹谋,胡宗宪那边安安静静,才能老老实实被赶回老家。 “攀附严党而上位,提编六省、截留盐税使人嫉恨,虽于国有功,然不可再用,唯请陛下为后世计,留其一命,许其归乡。” 沉默了好一阵后,隆庆帝才开口道:“起来吧,不用装模作样了。” “谢陛下隆恩。” 隆庆帝上前两步,亲手挽起钱渊,“为他人生死而拜,为后世计而请,展才确为国之干城。” 胡宗宪那边怎么着还不好说,但钱渊今天的表演显然打动了这位年轻的皇帝。 也是,当年第一次入京,钱渊精心准备后的表演就能打动老谋深算的嘉靖帝。 而经过这些年的磨砺,钱渊的表演功力已臻至巅峰,糊弄面前的隆庆帝……躲过了前面的小陷阱后,难度还真不算太大。 “高师傅、李阁老那边,展才自行去说。”隆庆帝思虑良久,缓缓说:“多少科道言官上书弹劾,众情汹汹……朕有意于南宫为此事召见群臣,到时候就看展才你的口才了。” 钱渊再次拜倒在地,心知这已经是优待了。 以胡宗宪纵贼乱闽的所作所为,隆庆帝将其弃市都是说得过去的……而钱渊又不能不说! 不说明此事,如何能显示钱渊的坦荡无私,对陛下的忠心耿耿呢? 不说明此事,如何能让钱渊的计划完美无缺的施行下去? 高拱、李默那边都好办,其他的大九卿也不打紧,关键自然是徐阶……刚才隆庆帝点出高拱、李默,没有点出徐阶,显然也看到了这点。 这几个月来,徐阶对残留的严党穷追猛打,鄢懋卿被下狱论罪,只怕是难逃一死。 前些年的吏部天官吴鹏辗转和徐家还有姻亲关系,而徐阶指使言官弹劾,已经致仕的吴鹏下场难料,甚至都有言官弹劾内阁的阁臣吕本……很多人都记得,当年李默事败,陛下命吕本暂署吏部完成京察,结果严党大胜,徐阶惨败,一次性丢了南京礼部、兵部、户部三个尚书之位。 胡宗宪身为严党大员,徐阶怎么可能轻轻放过。 “好了,起来吧。”隆庆帝再次挽起钱渊,笑骂道:“还以为你会因随园士子升迁来求,没想到却是这事。” “升迁自有朝廷法度,臣何以敢乱之。”钱渊笑道:“倒是有件小事要在陛下面前过一手。” “嗯?谁的事?”隆庆帝嘿嘿笑道:“听闻展才畏妻如虎,难道是为此事……朕赐你两名宫女就是,正巧这几日礼部、内宫监正在选美,就今日展才见的那个如何?” 好身材,好相貌,虽然少了点风情,但如果调教的好……钱渊有点心动,但随即警惕起来。 “陛下,臣畏妻如虎?”钱渊勃然变色,“何人诬陷!” 隆庆帝大笑,“盛名早已传遍天下,说不定还能名垂青史呢……也未必是坏事,贞观名相房玄龄亦畏妻。” 钱渊无语的等隆庆帝笑声停了,才解释道:“是文长兄婚事。” “年过四十,也该续弦了。”隆庆帝点头踱步出了凉亭,“女方何家?” “亦是两浙人氏,杭州府钱塘县高家,其父嘉靖二十年进士,南京国子监司业高仪。” 隆庆帝一听就懂了,国子监司业,肯定是个翰林官,这是想攀附随园呢。 不过隆庆帝不在乎,在一定限度内,随园的势力越大,日后越能制衡高拱,他倒是再次欣赏钱渊的坦诚。 钱渊蹲下摸摸小鹿的脑袋,都没长出角呢,只有一个小包,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惊恐,有点可爱,也有点可怜……不知道味道怎么样,前世今生还真没吃过鹿肉! “对了,记得展才老师还在南京……陆……” “平泉公。”钱渊随口道:“嘉靖三十七年调任南京国子监祭酒,如今迁南京礼部侍郎。” “之前礼部侍郎出缺,朕还有意调其充之。” 最后不是落到李春芳手里了嘛,还说个毛啊……钱渊暗暗吐槽,笑道:“还是别入京的好,平泉公……” “听说了,陆平泉之女陆氏是你叔母。”隆庆帝看着地上的小鹿,不知道是不是也在想味道怎么样,随口说:“诸端甫提过,展才最惧者两人,一为唐荆川,二为陆平泉。” “咳咳,咳咳,倒不是因为这……”钱渊顺着脑袋一直摸到小鹿的大腿,琢磨哪块肉适合烧烤,“其弟陆树德嘉靖三十八年进士,比臣还小两岁,如今常驻随园,至今尚未成亲……平泉公来信催促,陆树德居然回信先纳妾,还是扬州瘦马……平泉公向来不以理服人!” “嗯?” “当年臣在平泉公门下学制艺,几乎每日都要被……棍棒加身!” 隆庆帝低头看着钱渊,片刻后挥手斥退陈洪等人,“展才……” “陛下?”钱渊有点诧异,现在又不是密议朝政,斥退陈洪作甚……呃,怎么有点扭捏,还有点脸红呢! 隆庆帝咳嗽两声,“数月前,闽地豪商厚贿浙江巡按孙丕扬。” “确有此事,先白银一箱,后珍宝一箱,但孙叔孝坚拒。”钱渊茫然答道:“豪商甚至赠两名扬州瘦马……呃……嗯?” 看面前的臣子用古怪的眼神打量自己,隆庆帝板着脸轻声道:“听闻扬州地方志,将瘦马列为土产……” “天下各府,土产最优者往往列表呈报礼部,为贡品备选。”钱渊面无表情道:“陛下若有意,可使礼部选为贡品,或下旨令扬州知府亲送入京。”. 抱歉,这个黑锅我不背!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六十七章骚动的隆庆帝 直接把扬州瘦马进贡……隆庆帝无语了,要是自己这么干了,人设全崩塌了好不好,臣子还不把自己视为明武宗第二啊?! “展才……” 钱渊义正言辞,“陛下登基以来,朝中上下无不称道,日后必为一代明君,何以玩物丧志……” 隆庆帝拉着脸挥手打断,“展才自入詹事府,无一日上衙,无一日点卯……” 你丫的天天睡懒觉,搓麻将,玩的不亦乐乎,而我就该天天看奏折,忙成狗? “陛下为天下之主……” 嫌累你可以不当皇帝嘛,当了皇帝就别嫌累! “朕决意于南宫召见群臣,以定科道言官弹劾江西巡抚胡宗宪事。” 钱渊眨眨眼,这话刚才说过了啊,自己要在那天舌战群臣。 隆庆帝加重语气道:“内阁、六部尚书、侍郎、左都御史、科道言官、翰林近臣均需在场。” 啧啧,短短几个月,隆庆帝说话水平猛涨,都会留白了! 这话意思很明显,信不信不让你露面……钱渊虽然入詹事府,但不在翰林院任职,还真没有名义出现。 钱渊愣了下,看着似乎胜券在握的隆庆帝,决然道:“胡汝贞罪大恶极,弃市、腰斩、五马分尸……请陛下定夺。” “呵呵呵呵……”隆庆帝都被气笑了,“展才,真有你的!” 看了眼站的远远的陈洪等太监,钱渊凑近小声求饶,“陛下,这等事,当近侍所为……礼部、内宫监不正在选女入宫嘛,让陈公公走一趟就是。” 隆庆帝叹道:“美则美矣,却没什么活味……高师傅那等人,展才还想不到?” 噢噢,这意思是,高拱在这方面秉承士大夫的品行,挑出来的都是那种……呃,活僵尸啊。 钱渊想起今日刚刚入西苑看到的那个美貌宫女,明明好身段,还有一双勾人心魂的眼睛,却像个木头人似的,从头到尾都不吭声。 而隆庆帝之前十年困居裕王府,实在懒得应付那些木头人,听闻扬州瘦马名闻天下…… “陛下误会了,误会了。”钱渊咳嗽两声,“扬州瘦马面貌姣好,或擅琴棋书画,或长双陆骨牌,百般机灵……实则都是教出来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均是有规矩的,没意思的紧。” 看隆庆帝板着脸不吭声,钱渊真是头大,“陛下,真不是臣不忠……一旦事泄,家里葡萄架倒了还好说,只怕朝中斥臣类万梅州!” 听到这句话,隆庆帝忍不住扑哧笑出来,万梅州就是宪宗朝著名的奸臣万安,在给皇帝的奏折中写小黄(书),还和皇帝讨论房中术,后来弘治帝登基,这厮还不肯滚蛋,被著名太监怀恩摘下牙牌驱逐出朝。 看钱渊愁眉苦脸的模样,隆庆帝一挥手,“昔日潜邸,朕视展才为友,如今虽君臣名分,但朕愿一世君臣……” 话没说完,钱渊只能拜倒在地,“陛下以以国士待之,臣必以国士报之。” “那此事就拜托展才了。” 看着隆庆帝匆匆离去的身影,钱渊是咬碎口中牙,心里大骂高拱……又不是挑皇后,要那么严苛干毛啊! 阴着脸先让陈洪派人将两只小鹿捆着送去随园,钱渊先去直庐转了圈,想找个借口和高拱商量商量,这个黑锅总不能真自己一个人背。 但高拱不在直庐,钱渊马不停蹄奔向礼部,高拱居然还不在,也不知道去哪儿了,他找了个借口寻到林庭机,又找了个小吏……摸到备选的秀女那看了看。 还真是一群木头人啊,而且还真不够漂亮,共同的特点就是脸大…… 回了随园,钱渊沮丧的坐在后院侧屋里,多多在铺在地上的凉席上熟练的爬来爬去。 今天觐见,总的来说收获很大,胡宗宪只要不死,只罢官归乡,自己就足够交代了……南宫那日如何舌辩,还要和众人商量,那日能到场的随园士子不少,诸大绶、陶大临嘴巴不太利索,但还有徐渭、孙鑨、冼烔、刚刚转入六科为给事中的林烃。 钱渊琢磨着要不要私下让人去问问已经转入都察院的胡应嘉…… 胡宗宪的事还是小事,今天觐见最大的收获在于钱渊的表演赢得了隆庆帝的信任,还好今日临时决定十真无假……现在说自己简在帝心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不然也不会接到扬州瘦马这破任务! 但扬州瘦马……决定不能背这个锅! “扬州瘦马,扬州瘦马……”钱渊低声呢喃,毕竟隆庆帝才二十多岁,骚动的青年啊! “扬州瘦马?”耳边传来疑惑的问话。 接着是故作平静,蕴藏无限危机的问话,“都说饱暖思**,都开始准备骑扬州瘦马了。” 钱渊一个激灵,一把拽住转头就走的小七,“哎哎哎,听我解释!” 小七被扯的站立不稳,一跤跌倒在丈夫怀中,却双目圆瞪,手中反扯着钱渊的衣衫,“走走走,找你妈去评评理,还扬州瘦马!” 还没怎么着呢,家里葡萄架就倒了,钱渊也是欲哭无泪,紧紧抱着妻子将今天的破事说了遍。 “真的?” “千真万确!”钱渊苦着脸说:“这破事还真不能干,这黑锅背上……以后名声全坏了,不说其他的,叔父都能一口唾沫啐在我脸上……换成唐顺之、陆树声,还不操刀剁了我?” 小七忍不住笑得直打跌,“你不是简在帝心吗?这皇帝老儿和你真是臭味相投啊。” 一旁的多多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呀呀叫着爬到小七怀里,一家三口抱成一团。 钱渊在心里琢磨,绝不能买扬州瘦马,倒是可以挑个有鲜活气的女孩进去……但自己绝不能直接插手,得找个白手套。 陈洪那边是不用打算了,那厮都已经任司礼监掌印太监,身为内相,居然一点都不敢触怒高拱……一旦陈洪另选美女进献,高拱得扒了他的皮。 要不找个勋贵……有东南通商的诱饵在,那帮勋贵说不定肯帮这个忙。 “对了,外头拴在树上的那是……鹿?”小七好奇的看着窗外,两只小鹿已经被解开绳索,低着头啃着院子里的灌木丛。 “是马。” 被妻子手肘撞了下,钱渊翻了个白眼,“从万岁山抓来的……呃,就是煤山。” “嗯嗯,知道,歪脖子树,以前你说过。”小七仰起头摸着丈夫的胡子,“要不再养几只丹顶鹤,弄个水池养几条鱼?” “什么鱼?”钱渊随口问:“我不爱吃鲢鱼、草鱼,鲫鱼刺多,青鱼、黑鱼还行。” 小七无语了,“那你还想吃丹顶鹤呢?” “没吃过,应该味道一般。”钱渊心不在焉的说:“鹿肉就不同了,鲜嫩无比,最适烧烤,我已经让小厨房试着调制酱汁了……怎么了?” “不许吃!”小七突然手上用力,抓住胡子恶狠狠道:“那么可爱,怎么能吃!” “那么可爱,一定好吃……疼疼疼!”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六十八章 徐渭(上) 随园里热热闹闹,时时闻欢声笑语,人人面带笑容,徐渭这老小子全无往日的猖狂,眼睛也终于不长在额头上,像个新郎官似的,有点腼腆。 “文长兄,还没迎亲呢,穿戴一新,如此迫不及待?” 被臊的满脸红的徐渭终于跳起来,嘴贱的冼烔赶紧往外逃,却被杨铨和陈有年推了回来。 今日纳征,浙江人称为“下定”或“文定”,徐渭和高家女定亲,因高仪远在南京,由其长子受礼。 徐渭早年就名扬天下,涉猎极广,无论是琴棋书画,军略谋算,无不是一等一,后又因青词见宠于嘉靖帝,轮值西苑,如今虽是续弦,但在京中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当然了,在京城,徐渭最重要的身份是随园中坚,朝中皆知,但凡钱渊不在,随园以徐渭为首。 隆庆帝登基后,随园这股政治势力已然登堂入室,甚至在隆庆帝的默许怂恿下,影响力越来越大,涉入朝政的程度也越来越深。 今日来贺的,随园士子除了在外的孙铤、陆一鹏、孙丕扬、周诗、夏时之外全都到齐,隐隐为随园外围的官员齐至,其中以户部右侍郎黄懋官和刚刚调回京中任工部右侍郎的潘晟为首,甚至还有不少和随园有来往的官员来凑热闹。 那边冼烔被徐渭揉着发髻都散了,几个和冼烔交好的给事中上来帮忙,黄懋官和钱铮笑吟吟的看着,张居正和张四维、诸大绶、林燫等潜邸臣子低声聊着什么。 “好了,冼博茂,再撕闹把你扔出去!”钱渊声音嘶哑的笑骂了句,他向来不管这些庶务,但今天也忙的不可开交。 这些年来,除却家人,钱渊最信任的就是徐渭,这些年,不说可互托生死的交情,仅是自己南下数年,徐渭替自己坐镇京城,聚拢随园人心,更是狂舔嘉靖帝,就足够让自己心甘情愿的忙活了。 当然了,他更多是动嘴,具体的事务从孙家、林家借了清客、管事来帮忙, 潘晟笑着将冼烔扯开,他侄女是冼烔的妻子,算是长辈,还训斥了几句。 去年初,钱渊尚未回京,裕王府讲官出缺,潘晟虽为日讲官却因随园被高拱排斥,后调任南京国子监祭酒,半个月前调回京城任工部右侍郎。 这条储相路走的有点偏,但潘晟也不是高拱、张居正那等有雄心壮志的人,对此还算满意。 其实今天潘晟很得有心人的注意,比如张居正就在心里琢磨,六部中黄懋官八成是要接任户部尚书,如若潘晟能在三四年内上位尚书之位,再加上内阁尚有孙鑨的父亲孙升,随园势力还真不能小觑。 对了,还要加上今天纳征的高家女的父亲高仪,两家定亲,京中已有传闻,高仪有可能接任南京国子监祭酒。 纳征,说白了就是下聘礼。 聘礼已经置办妥当,给足了高家面子,正准备出发,外间彭峰却来报,成国公朱希忠来访。 正厅里登时寂静下来,因为成国公已然接任锦衣卫指挥使,钱渊也有些意外,迎出去看见不仅是成国公,尚有兴安伯、襄城伯、新宁伯、应城伯一干勋贵。 “今日来凑个热闹,不告登门,还望展才勿视为恶客。”朱希忠笑着拱手,和官位最高的黄懋官、潘晟、钱铮打了个招呼,又和张居正、林燫等潜邸旧臣寒暄几句,显得八面玲珑。 正厅里这才恢复了喧嚣,显然朱希忠是以勋贵身份来贺,还很细致的没有单人来访,带上了一干勋贵。 “礼单都交给外头张三了。”朱希忠大大咧咧,冲着徐渭拱手,“恭喜文长了。” 徐渭回了一礼,眼角余光瞥了瞥面带笑意的钱渊……陆一鹏就任海澄知县已经一个多月了,看来进展不错,今日这种场合勋贵都要来凑一脚。 那边应城伯孙文栋年岁不大,嚷嚷道:“听闻高家好古,今儿我可是出了大本钱,云林子的墨竹图!” 在场的都是文人,登时一阵骚动,云林子是元末明初的倪瓒的别号,此人师法董源,擅山水、墨竹,后世将其列为元四家之一,在明朝名望不低。 朱希忠笑道:“英国公今日家有琐事,无暇分身,托老夫带了副梅花图。” 在场诸人中,潘晟在京时日最久,又书画皆精,见多识广,眼睛一亮抢先问:“可是梅花道人?” 看朱希忠点点头,潘晟转头看向徐渭的眼神中带着羡慕嫉妒。 诸大绶知道钱渊对这些不太精通,低声解释道:“吴镇吴仲圭,元人,嘉兴人氏,号梅花道人。” 钱渊眼珠子转了转倒是有点印象,好像也是元四家之一,记得流传后世有一副著名的《渔父图》在北京故宫博物院。 这般勋贵,还真会送礼,徐渭这等人,你送他金银珠宝,说不定还要被嘲讽只知阿堵物,送他这些书画,还真是送到他心坎上了。 好一阵议论纷纷之后,朱希忠看众人要出门,咳嗽两声道:“再等等吧。” 钱渊一怔,低声问:“成国公是自西苑而来?” 虽然是低声询问,但大厅里人满为患,周围众人都听见了,脑子不好使的有点两腿战战,想起了去年陶大临被锦衣卫抓走的一幕,但绝大部分人都再次向徐渭投去羡慕嫉妒恨的视线。 朱希忠笑了笑没吭声,心里却也在羡慕,随园钱渊、徐渭得先帝宠信,不料新帝登基,仍然如此信重。 不多时,司礼监掌印太监陈洪亲自来了,隆庆帝赐下一对红珊瑚树,徐渭激动的叩谢天恩,围观人群寂静无声,没想到陛下赐下如此重宝。 远远看着这一幕的几人中,张四维、林燫神色淡淡,张居正看似嘴角带笑,实则心里叹息不已。 隆庆帝的心思,别人猜不出来,但对这几个知晓当年裕王府内诸事,更清楚高拱、钱渊起隙的潜邸旧臣来说,并不是秘密。 从之前公开提起随园而不是指名道姓,到诸大绶、钱渊频频受召入西苑,再到今日徐渭得赐重宝,隆庆帝的心思越来越明显,日后随园必然是高新郑的主要对手。 张居正在心里盘算,只怕高仪真的要接任南京国子监祭酒了,而两京国子监祭酒是平级的,兼任太常寺卿有机会一步登位礼部尚书,只是国子监祭酒也能调任六部侍郎。 刚刚回京任工部右侍郎的潘晟,前年末调任南京礼部侍郎的陆树声,甚至是这一世的高拱走的都是这条路……甚至还有如今国子监祭酒的殷士儋、国子监司业张居正、林燫。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六十九章 徐渭(中) , 两株艳红的珊瑚树被小心的安放在聘礼的第一位,从孙家借来的管事忙着去修改聘礼单,书法独步东南的潘晟抢过毛笔一挥而就。 其他人都是羡慕嫉妒,而钱渊撇嘴,心里很是不屑。 红珊瑚树,历朝历代都是重宝,几年前陆一鹏的妹妹出阁,汪直使人送去珊瑚树,那份嫁妆单亮瞎了整个松江府。 但如今通商数年,钱渊虽然从不收取贿赂,但也收了如汪直等海商送来的不少奇珍异宝,比如嘉靖帝最喜的走盘珠,只不过这些宝物都送进了内承运库。 而这些宝物中,最常见的就是用红珊瑚打制的各式古玩、器具,不比内地,海商搜寻这些相对来说还是比较容易的。 换句话说,隆庆帝是花了小钱办大事,真是葛朗台啊! 换算下,钱渊定亲的时候,嘉靖帝赏赐了一柄黄玉制的玉如意,当时价值比红珊瑚树要低,但现在后者已经贬价了好不好。 终于可以出发了,徐渭本人是不用去的,黄懋官、潘晟、钱铮都是长辈,自然是钱渊、孙鑨、诸大绶、陶大临等随园士子出面。 这个时代的士子一般都对这些礼节了然于心,毕竟六礼就出自《礼记》,而孙鑨、陶大临都治《礼》,诸大绶更是无书不读,钱渊只需要抓着两只大白鹅露脸就行了。 高仪长子相貌堂堂,次子清俊文雅,估计这位高家女相貌应该还不错……也是,徐渭都相看过了,那日回了随园据说兴奋难抑。 一通繁琐的礼节之后,高仪长子和孙鑨都商定了婚期……真够快的,但不快不行啊,高家女年近二十,而徐渭都四十好几了。 回了随园,陶大临笑着将一副画卷和一个匣子递给徐渭,“看看,福气不浅。” 徐渭正要拿着画卷和匣子回屋细看,那边孙鑨咳嗽两声,“只是山水图和一枚印章而已。” 徐渭犹豫片刻展开画卷,并不是惯常的山水图,而是一副园林画,有溪水、小桥,有菱舟、小船,溪流一角满池荷花,遥遥对岸有小楼一角,隐隐可见女子身影。 “虽然娟秀,然用笔有粗沈风范。”诸大绶笑道:“对了,其母族苏州府长洲人,沈石田常驻苏州。” 潘晟啧啧道:“沈石田画技博取众长,上承董北苑、巨然,又师法吴梅花,英国公今日所赠梅花图倒是来的好巧。” 钱渊在一旁听的半懂不懂,文人墨客就这破德行,非不肯直呼其名,姓氏后面有时候是号,有时候是字,有时候是籍贯,有时候是官职…… 一旁的潘允端小声向钱渊解释,后者听了会儿才弄懂其间的关系。 所谓的沈石田就是明代吴门画派的创始人沈周,其年迈时用笔沉稳,浑厚简达,湿润苍茫,时人称为“粗沈。” 董北苑就是大名鼎鼎的董源,巨然是其学生,两人并称董巨,对之后几百年间江南山水画影响极大。 吴梅花就是梅花道人吴镇,元四家之一,今日英国公送来的梅花图的作者,沈周曾仔细揣摩吴镇画风,称其为师。 徐渭欣赏了会儿这幅画,又打开匣子,这次钱渊不用别人提醒就知道了……鸡血石印章。 众人啧啧称奇,冼烔取来印泥和纸,徐渭小心的盖了个印,是小篆的“青藤”二字,边缘淡淡几笔描绘出枯干藤枝的模样,显得格外有趣。 杨铨有点羡慕,叹道:“文长兄与展才,一擅书画,兼通金石,一善诗词,更有妙手回春之术,令人羡煞。” 徐渭笑的嘴巴都合不拢了,钱渊脸上笑嘻嘻,心里…… 还好小七有个妙手回春的人设,不然自己脑袋里那点诗词还真不够用! 晚饭之后,众人散去,钱渊这才拉着徐渭坐下。 钱渊细细说起这些日子的准备,“房子已经替你挑好了,就在背后那条街……开个侧门,两家人窜门都不用上街。” “前后三进,高家女就算陪嫁奴仆也足够了,尺寸早就量了,高家让人去打制家具……如果是红木要等等?” “那般奢靡作甚。”徐渭嘿嘿一笑,“你后院的家具……记得徐家费了好大的气力。” 钱渊瞪了眼,那是张氏为女儿打制的,结果便宜了小七。 “今儿聘礼给了好大面子,那两株珊瑚树高家肯定是要退回来的。”钱渊接着说:“你院子里的丫鬟、侍女、下人到时候一并过去,别落的和张叔大一个下场。” 徐渭深以为然,当年张居正说是娶妻,几乎和赘婿似的,前屋后院全都是徐家的下人,还是这两年才转过来。 “此外,嘉兴府那边替你买了个庄子,约莫两百亩良田,收成一部分送到山阴,一部分送上京,如今是杭州食园派人打理,以后你自己挑人去接手。” 徐渭点头应是,他知道钱渊财力雄厚,以两人的交情,也用不着客套。 “你徐文长百般机灵,经义诗赋,军略谋划,琴棋书画,无所不通,但成婚后……琴棋书画诗酒花,却要变作,柴米油盐酱醋茶。”钱渊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钱家酒楼送你两成份子,用不着你管事,每个月也能补贴不少。” 徐渭这下有些吃惊了,他很清楚,只是两成分红,这栋钱家酒楼一年下来至少也得千把两白银。 “回头找个信得过的挂在他身上。”钱渊拾起茶盏抿了口,瞥了眼徐渭,笑道:“别看现在红红火火, 京里那般同行贼着呢,菜式学了不少去,再过几年估摸没现在这般光景了。” 论起来,钱渊穿越而来,对诸多历史人物的人生轨迹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但严嵩、严世蕃还是败落,徐阶还是在严嵩滚蛋后升任内阁首辅。 嘉靖帝依旧作死,张居正依旧还在蛰伏,胡宗宪依旧还是岌岌可危。 即使没有钱渊,徐海也会被砍下头颅,俞大猷、戚继光也必将为一时名将,即使是杨文也会成就名声,被誉为台州抗倭六虎将之一而名垂青史。 只有三个人的命运发生了彻底的改变。 一个是汪直,这一世依旧接受招抚,却成功的设市通商,甚至被封为靖海伯。 一个是李默,这一世他没有死在狱中,而是数年后得以起复,如今入阁为内阁次辅。 最后一个就是徐渭,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七十章徐渭(下) 这一世的徐渭,虽然没有成就助胡宗宪谋划东南抗倭,但就个人而言,他考中进士得以入仕,聚拢随园诸杰,以青词见宠,嘉靖帝也常常亲询徐渭关于东南战事的种种。 从这个角度来说,虽然钱渊横空出世抢走了徐渭的风头,但这一世的徐渭在东南抗倭上起到的作用,并不比原时空逊色。 杀妻、自杀、写下《自为墓志铭》,入狱七年情绪郁愤,以至于“忍饥月下独徘徊”,自持斧毁面破头,寒冬过世,身边只有老狗相伴……这些都不会再出现了。 一边笑谈,钱渊一边看着徐渭脸上毫不遮掩的笑意,对于他来说,能改变面前这个中年人的人生轨迹,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 “嘉兴府那个庄子,还是让杭州食园打理,收成都送到山阴,母亲身子不适长居京中。”徐渭长吁短叹,看钱渊正出神,“嗯?” “没什么。”钱渊收起思绪,叹道:“这次小弟可是安排的妥妥当当,估摸着十多年后多哥儿娶亲,小弟也就这般费心。” “那就谢过展才了?”徐渭装模作样的行了一礼,突然咂咂嘴感觉这话好像哪儿不对劲…… 看徐渭神色狐疑,钱渊赶紧扯开话题,“勋贵倒也算了,没想到今日陛下也有所赏赐。” “的确出乎意料,”徐渭皱眉道:“除却李子实,其余诸人都……” 钱渊轻描淡写道:“这是好事,陛下对随园信重。” 虽然这些年裕王时常来随园,和徐渭也相熟,但后者在朝臣心目中的第一印象依旧是以青词见宠嘉靖帝的翰林词臣。 当年那些轮值西苑,专门撰写青词的臣子……袁炜病重,董份罢官,郭朴被平调刑部侍郎,严讷惨到被踢到南京任太常寺少卿。 只有李春芳调任礼部右侍郎……但也说不上多好,这个职位他两年前曾经担任过,如果嘉靖帝没有驾崩,按照历史轨迹,他应该在两三年内接任礼部尚书后入阁。 而徐渭这小半年来一直没什么动静,仍然是翰林侍讲学士,也没在詹事府任职,但今日纳征,隆庆帝突然赏赐,这意味着徐渭在陛下心目中,是以随园一员的身份。 这是隆庆帝放出的信号。 “但也使随园为众矢之的。”徐渭反驳道:“如若我没猜错,潘思明回京升任侍郎,南京国子监祭酒……很可能会是高仪接任。” “直呼其名?那是你日后老丈人。”钱渊打趣了句,心里盘算了下,“北京国子监祭酒如今是殷正甫,后面还有张叔大、林贞恒。” “总要让潜邸旧臣抢个位置。”徐渭想了会儿,“高新郑那边……只怕要怒火中烧。” 钱渊嗤笑道:“如今朝中徐华亭还没死心,高新郑烦心的事多着呢,如今的随园……至少尚无大九卿……噢噢,季泉公即将致仕。” 孙鑨的父亲孙升入阁已经有一段时日了,连续上书请求致仕归乡,钱渊前几日探过隆庆帝的口风,孙升和吕本可能都会致仕。 钱渊和徐渭都心里有数,随园中如孙鑨、杨铨、吴兑、陈有年、诸大绶也都影影绰绰猜得到,隆庆帝无非是希望再过几年,高拱执掌大权……随园能够对其制衡。 再过几年,黄懋官应该已经是户部尚书了,潘晟、钱铮甚至高仪也应该身居高位……因为夏言平反冤狱,钱铮最近大出风头,传闻可能会调入六部任侍郎,这传闻钱渊都不知道是怎么传起来的。 再过几年,陈以勤、殷士儋应该也入阁了,他们都是和高拱不合,却和随园交好的潜邸旧臣。 再过几年,谭纶应该得以起复,历史上他在嘉靖一朝末期已经是蓟辽总督,后来还担任过兵部尚书,还有如今的福建巡抚吴百朋,因功回朝,至少一个侍郎。 更何况,随园有东南为根基,即使那时候朝中将通商事全都收拢,钱渊依旧能深层次的影响东南沿海。 这么看来,随园是有制衡高拱的实力的,隆庆帝选择随园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徐渭今夜有点兴奋,看钱渊陷入沉思,自顾自的铺开宣纸,选笔磨墨,时而草书,时而作画。 钱渊抿着残茶,嘴角带起一丝讥讽,一丝无奈。 与高拱发生冲突,这是钱渊不想看到的局面,毕竟高拱其人,有任事之能,愿看到开海禁通商,愿海运代漕运,愿行新政。 而隆庆帝选择随园来制衡高拱……那高拱和随园之间必然会发生冲突。 隆庆帝这厮好的不学……把他老子的制衡之术倒是学会了,虽然这一套的确有存在的必要性。 高拱性情傲慢,目中无人,更兼气量狭窄,原时空中连陈以勤、殷士儋都容不下,张居正要不是装孙子未必有机会一击致命…… 钱渊猜测,如今徐阶难以掌控内阁,诸事均是阁臣共议,徐阶票拟,一个不好高拱、李默就会面圣……毕竟隆庆帝不是老子儿子那种几十年不见朝臣的君王。 在这种情况下,以高拱的性情,有强烈迫切上位执政的希翼,必定会和徐阶甚至李默发生冲突。 随园不掺和进去,说不定还能捞点好处……钱渊正在打各种算盘,那边徐渭满意的自夸了句。 “自嘉靖三十四年入京以来,当以此画为最!” 钱渊好奇的起身瞄了眼,宣纸上画的是随园的前院,四方桌边,四人或随意卧坐或正襟危坐,桌上星星点点都是麻将牌,围观的七八人或指指点点,或开怀大笑,远处还有数名大汉正在烤全羊…… “这是你,这是博茂,这是君泽……”徐渭嘿嘿笑道:“烤全羊的……梁生和王义啊,对了,今晚拟诗,明日补上!” “这幅画……”钱渊吃疑问:“比起今日提起的沈石田如何?” 徐渭傲然道:“仅以此画,当比白石翁晚年。” 一般来说,画家的巅峰期都是晚年,徐渭真够傲气的。 钱渊面无表情,但有点想笑……徐渭敢说出这种话,这幅画说不定流传后世能进博物馆,如果后世再弄个什么国宝档案…… 今天请浙****馆长为大家介绍这一轮国宝,明朝大才子徐渭所作《随园麻将图》。 画中都是随园士子,这是明朝中期的一个著名政治团体,他们在干什么呢? 在搓麻将,所以,从这幅画上能考证出,至少在嘉靖、隆庆年间,麻将已经出现了,而且和现代的麻将没有太大的区别。 啧啧,画面太美,不敢想象。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七十一章陆宅(上) 偌大的花园里,一位中年人披着常服正随意踱步,眉头紧锁,目光茫然。 沿着蔓延的长廊一直往西,站在凉亭中眺望不远处的池塘,池塘中间架着假山,周边多有茵茵茂茂的绿植,一名大汉背着沉重的石块吆喝着而来。 “嗯?” “父亲,假山多有破损。”身后的年轻人轻声道:“三弟使人从通州采买。” 中年人冷哼了声,“如今不比当年,不可再驱使军士为奴。” “父亲,前几日英国公府修园子……” “你也知那是英国公,陆家得封世袭爵位了?”中年人回头训斥道:“为父不望尔等为杰,但也不能如徐家子那般招祸!” 徐璠、徐瑛在衙内圈里早就成了笑话,年轻人忍笑点头,补充道:“父亲,此人非军士,乃是军匠,已然脱籍,投入门下,去年负石背土,曾得父亲一赞,其女在后院为侍女。” 中年人这才释然,“记起来了,此人力大,食量亦惊人。” 这时候,有急促的脚步声响起,管家小跑着奔来,“老爷,大少爷,有投帖,是随园钱龙泉。” 安静了片刻后,年轻人轻声叹道:“父亲卸职半载,即使姻亲也少有往来,不料钱龙泉却登门来访。” 这位年轻人就是陆炳的长子陆经,自从成国公接任锦衣卫大权之后,基本上没什么人再来拜访注定将败落的陆家,而最近一个月更甚,已经很长时间无人登门。 被严世蕃誉为天下之才的陆炳冷笑两声,他心里明白,自家败落,突登门造访,这样的人不是没有,但随园里没有这样的人,钱渊更不是那等人。 之前半年都没有来访,钱渊却选自己被科道言官弹劾的时候来访……陆炳猜想应该是今上的意思。 “父亲,先回房吧?”陆经轻声建议,毕竟陆家放出风声,陆炳重病卧床。 “不必了。”陆炳面无表情道:“领来就是。” 当钱渊漫步而来,还想寒暄几句的时候,陆炳转身劈头就问:“陆某决意,下月三女出阁,展才意下如何?” 钱渊轻笑一声,索性一屁股坐下,手摇折扇,“此事文孚兄和季泉公商议就是。” 陆炳被这话堵的有点胸闷,娘的嘞,以前当面称呼陆指挥使、镇督、东湖公,现在变成文孚兄了? 老子今年都五十岁了,长子比你钱展才大四岁,你称我为兄? 陆炳阴着脸回过身,继续看着正在搬运石块的下人,他劈头问这句话是试图打探随园的态度,更是在打探隆庆帝的态度。 如果隆庆帝不肯放一马,要对陆家动手,纵使孙升不肯悔婚,钱渊这个兔崽子也一定会把事儿给搅合了。 陆炳知道身后的这个青年人是如何的手段了得,更没有什么仁慈心性……徐华亭都快被怼的吐血三升了。 之所以放出风声重病不起,是因为陆炳遭到了无妄之灾,之前的几十年内,他得嘉靖帝信任,权柄一时无二,即使是严嵩严世蕃也不敢得罪,但也得罪了不少人……在嘉靖帝手下做事,陆炳又不敢隐瞒,自然是要得罪人的。 于是,也不知道这股风潮自何处而起,居然先后五位科道言官上书弹劾陆炳。 最让人诧异的就是罪名……伙同严党谗毙夏贵溪。 前一阵正是夏言被平反,此事一时轰传天下,也不知道怎么就出了传闻,当年夏言欲治罪陆炳,后者以黄金厚贿,夏言不允,陆炳长跪不起哭泣谢罪,才得以幸免。 所以,后严嵩严世蕃构陷夏言,陆炳襄助严党,最终才使夏言遭弃市。 啧啧,逻辑上还挺通顺的呢。 而事实上,这是扯淡,朝中绝大多数人也都知道这是扯淡。 在夏言执政期间,陆炳只遭到一次弹劾,上书的是嘉靖二十三年进士陈其学,其于嘉靖二十六年上书弹劾陆炳,罪名有三,驱逐流民、禁民间中钱、受奸商贿赂。 此事一度闹得很大,但前两个罪名实在是无稽之谈,驱逐流民本就是锦衣卫的职责之一,中钱是民间流传的劣币和假币,本就该禁,而受奸商贿赂……嘉靖帝亲自下令搜捕奸商,最终陆炳遭训责。 不论陆炳应不应该因为嘉靖帝的宠信逃脱罪责,但从头到尾,夏言都是没有插手的……锦衣卫是天子爪牙,是帝王家奴,夏言怎么可能会插手? 所以,虽然先后五位科道言官上书弹劾陆炳,但实际上波澜不惊,都在看隆庆帝的态度。 如果隆庆帝有厌弃的态度,自然会有人出面……光是讨个陛下欢心也足以回本了,后来张居正过世,就有官员窥探万历帝的心思而上书弹劾追责,以至于连连晋升。 陆炳没有再开口,钱渊也没有出身,只以玩味的眼神注视着陆炳的后背,半年不见,向来挺直的背脊似乎有点驼了。 前段时日科道言官的弹劾唤醒了钱渊前世的记忆,史书上提到陆炳伙同严世蕃构陷夏言,没想到却是空穴来风。 史书可能是历史上最能扯淡的一类书籍……钱渊有点想笑,《明史》上记载陆炳构陷夏言,但也记载……折节士大夫,未尝构陷一人。 这本身就是矛盾的,难不成夏言两榜进士,官至内阁首辅,却不是士大夫? 长时间的沉默后,陆炳忍不住了……钱渊倒是不急,缓缓摇着折扇,左顾右盼打量着这座在京城中名气不小的园林。 “真羡慕龙山啊。” 这园林真不比随园差,钱渊一边琢磨一边随口说:“记得黄公公是文孚兄长辈吧?” 龙山是前任司礼监掌印太监黄锦的号,而黄锦的侄女是陆炳的第二任妻子。 陆炳提起已经归乡养老的黄锦,语气颇为羡慕,显然也有效仿之意。 “你钱展才难道会和徐璠分了辈分?” “姻亲也未必会雪中送炭,更多是落井下石。”钱渊笑着说:“倒是钱某这般好,不指望雪中送炭……对那些可能落井下石的,更是早早分道扬镳,文孚兄那些姻亲啊……” 陆炳苦笑几声,虽然没开口,心里也认可对方这句话,陆家的姻亲多的是,可惜月许以来,无人登门。 陆炳嗤笑两声,“陆某虽然心向往之,但受皇室大恩,陛下但有指派,陆某心甘情愿。” “心甘情愿?”钱渊起身唰的一声收起折扇,冷笑道:“名望皆损,史书记载陆文孚构陷夏贵溪,平湖陆氏自陆文孚后一蹶不振,其子罢官流放,或许还会抄家?” 转头四顾,钱渊手中折扇画了个圈,“这园子将来也不知落入何人之手。” 陆炳面无表情却声音苦涩,“若展才有意,可自取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七十二章陆宅(中) 钱渊的视线落在池塘中的假山上,“陆家近状如此,却还要修园?” “真是不知死活!” “此言何意?”陆炳眉头挑了挑,心里起了波澜。 不知死活……虽有死,亦有活。 钱渊神色一缓,行礼道:“陆文孚其人,忠心先帝,功当与开靖,自不需提,十余年间权倾朝野,却未行大狱,当不类严分宜、东楼之辈。” 陆炳脸上神色变换莫测,他当然听得懂这句话……如果是隆庆帝的交代,面前的青年早就说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 如果是隆庆帝要放一马,甚至施恩,也不会让钱渊来,李默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那么只能有一种可能,面前的兔崽子想敲竹杠……陆炳叹了口气,如果只是看中了这座园子就好了。 钱渊笑吟吟的看着陆炳,又转头赏景,心里嘀咕……那帮勋贵口风不紧,自己还真放不下心,那口黑锅,还是你陆炳来背。 下定了决心……被狠狠敲竹杠的决心,陆炳长吁短叹的陪着钱渊在园子里溜达,仔仔细细介绍这座园子长达六年的修建细节,话里话外将这座园子捧得天上没有地下无双。 听了好一会儿,钱渊才心满意足的点点头,笑道:“这等豪宅,留在陆家手里,实在是取祸之道。” 陆炳挤出一个笑脸,你个不要脸的家伙,抢劫就抢劫呗,还说的好像被逼似的……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龙游浅水遭虾戏! 钱渊今天挺有兴致的,一边逛园一边闲叙……这些天要么忙着徐渭纳征,要么头痛于胡宗宪的破事……现在科道言官对其的弹劾越来越狠,已经开始弹劾胡宗宪坐拥兵权,预谋不轨。 虽然胡宗宪如今只是个江西巡抚,麾下能打的只有江西总兵刘显,但那帮科道言官嘴皮子上下翻飞,声称胡汝贞曾先后任浙直总督、闽赣总督,东南新军乃其一手打造,俞大猷、戚继光、戚继美等名将均其旧部,如今贪恋兵权,恐有不忍言之事。 那日钱渊听叔父详叙奏折内容,就差笑得满地打滚了,胡宗宪这个锅背的……如果能一手掌控东南诸军,胡宗宪何至于先图汪直头颅,后入闽赣剿匪。 不过胡宗宪身上的压力也越来越大,虽然钱渊叮嘱他一动不如一静,但这些时日连续三份奏折,请求致仕。 结果是……科道言官咬得更狠了,你胡宗宪不心虚会请求致仕? 这些屁事也让钱渊挺头大的,胡宗宪要是落了马,不说这厮会不会扯着自己和汪直一齐倒霉,至少成功清算胡宗宪,科道言官背后的徐阶很可能借此将手伸入东南。 如今弹劾胡宗宪最起劲的是历史上胡宗宪的老朋友……王本固,徐阶的心腹门生。 昨日徐渭入西苑因得赐红珊瑚树而叩谢隆庆帝,钱渊硬着头皮陪着去……隆庆帝随口提了句,就这几日在南宫召见群臣。 钱渊当场脸就黑了,隆庆帝这是在逼自己啊,看来不弄个美女进去,说不定还真进不了南宫。 但一个两榜进士,选庶吉士入翰林,于国屡屡有功,如今任职詹事府的文官,替皇帝搜罗民间美女,这传出去……钱渊觉得,就算随园同僚能理解自己,但钱铮、陆树声说不定真的会翻脸。 于是,昨日黄昏回了随园,今日钱渊就来了陆宅拜见陆炳……搜罗美女,这对已经卸任的前锦衣卫指挥使陆炳来说,不是什么难事,而且更是个机会。 至于对陆炳本人来说……他应该无所谓背这个黑锅? 当钱渊用委婉的口吻旁敲侧击后,陆炳眼睛都瞪圆了,这的确是个好机会,别看那些科道言官弹劾自己,只要隆庆帝龙颜大悦,自己就能全身而退! “此事为兄一力承当!”陆炳用力拍着钱渊的肩膀,“多谢贤弟了。” 得! 也是个不要脸的,刚才还腹诽钱渊称“文孚兄”呢,现在一口一个“为兄”、“贤弟”…… “这园子……” “明日就去过户!”陆炳大手一挥。 钱渊叹了口气,“文孚兄重病不起,难道不知如今朝局?” “文孚兄乃李时言门生,而如今陛下频频施恩随园……” 陆炳立即反应过来了,这座园子送给钱家是无所谓的,但自己是李默的门生,这样的举动一定会刺激如今与李默结盟的高拱,而高拱本就和随园有隙…… 陆炳被弹劾月许,姻亲故旧踪影全无,而李默却两次登门来访,而且还在隆庆帝面前为陆炳说过情。 “展才的意思是……” “唐初名将夔国公刘弘基,名列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临终对子孙言,若贤,固不藉多财;不贤,守此可以免饥冻。”钱渊轻笑道:“文孚兄若离京,难道三子能留得住这座园子?” 看陆炳没明白过来,钱渊补充道:“今上登基之前,便秘问内承运库。” 陆炳愣愣的呆了一会儿,才开口道:“赵元质?” 钱渊没吭声,赵文华身为工部尚书,又是严嵩义子,名义上当年就是他谗毙张经、李天宠,而且还与胡宗宪牵扯不清……能得以平安致仕归乡,送进内承运库的财物起到了关键作用。 钱渊这几句话意思很明显,严嵩、严世蕃、赵文华都如此……你陆炳想安然脱身,买路钱是不可能不出的。 “舍不得?” 陆炳嗤笑两声,后退两步,深深一礼,“今日多谢展才襄助。” 钱渊挽起陆炳,笑容可掬,“写就礼单,却要押后,之前提起那甚急。” 陆炳连连点头,先送美女入宫得陛下欢心,后送礼单乘胜追击,陆家才能成功脱身。 “对了,这几日小弟就要觐见,先写就礼单。”钱渊小声补充道:“挑个性子跳脱点的,礼部选出的都是些木头!” 话音未落,钱渊皱着眉头看向不远处的花坛边,一个身着绿色衣衫的年轻女子背对这边,正在给花儿浇水,轻轻摇摆的腰肢散发出无穷魅惑。 “咳咳!” 听到刻意的咳嗽声,绿衣女子猛地回身,脚步轻踩显示出青春洋溢的活力,嘴角微微上翘,一双桃花眼似嗔似喜,看到陆炳屈膝行礼,却大胆的打量着钱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七十四章陆宅(下) 如果换成什么大唐双龙世界,钱渊的第一反应应该是,身具媚骨,八成是阴葵派的人! “呃……这个就不错,如果没有适合的……先送进去试试。”钱渊啧啧两声。 “后院侍女而已。”陆炳犹豫了下,钱渊得今上宠信,私交颇深,理应不会乱说。 盘算了下,陆炳决定再想想,出身陆府,如果能讨得陛下欢心自然是好事,但如果坏了事…… 两人在园子里转悠了一圈后入了正厅,分坐品茶,陆炳苦笑道:“陆某今年可没有明前龙井,慢待展才了。” 钱渊哈哈一笑,虽然侯汝谅上任浙江巡抚,但杭州知府依旧送来今年的明前龙井,分量比去年还要稍多。 “精品自然留着,普通茶叶才出海贩卖,南洋以及西洋番商对此并不精通。”钱渊随口道:“文孚兄且放心,钱某是个讲究情分的人,日后陆家无论落脚安陆或平湖,东南通商均有份额。” “不必了。”陆炳摇摇头,“此番散尽家财,安陆亦有田庄,子孙足以饱腹。” “文孚兄倒是好雅量,陆家那些姻亲却个个恶如凶狼……” 陆炳哼了声,“手无兵权,安养百年,又贪恋财货,还不被贤弟玩弄于股掌之上?” 陆家的姻亲中虽然有严嵩、徐阶、黄锦、吴鹏这样的文官、宦官,但大部分还是勋贵家族……成国公、安定伯、广宁伯、兴安伯、应城伯,都已经被钱渊拉上了海贸这条贼船。 “还算讲规矩。”钱渊一点都不客气,“就是赵家不要脸了点。” 陆炳苦笑着起身行礼致歉。 钱渊指的是陆炳前些年扶正的妻子赵氏,其父嘉靖十七年进士,翰林侍读赵祖鹏。 赵祖鹏的确有些不要脸,其幼女据说才貌双全,先是看中了当时简在帝心的徐渭,之后又看中了嘉靖三十八年殿试状元丁士美,两度逼嫁,徐渭破口大骂,丁士美一力坚拒。 这还罢了,赵祖鹏是浙江人,知晓这些年浙江因海贸大兴,亲自南下去了镇海,公然打出女婿陆炳的名号招摇撞骗,弄得镇海乌烟瘴气,孙铤还来信京中,而唐顺之直接把人赶了出去。 就为了这事,去年末陆炳和随园还有小小摩擦。 等了整整一个时辰,陆炳才写完礼单,钱渊大略看了遍丢回去,“重写,白银、黄金均有零有整。” 陆炳连连点头,有零有整显得真实点,这种细节……你也不早说,等我写完了才说! 拿着重新誊写的礼单离去,陆炳还依依不舍的一直送到二门处,“此番多谢贤弟了。” 听“贤弟”这个词听多了,钱渊有点哆嗦,这么多年来……上一个如此称呼自己的是张居正。 “文孚兄,教你个乖。”钱渊回头又看了眼这座园子,笑道:“如若真得陛下欢心,将这栋园子送出去……” 陆炳若有所思的看着钱渊离去,回身叫来长子陆经,低声询问了几句。 片刻后,陆炳就得到了回复,他诧异的指着还在劳作的下人中,那位因力大被收入陆家门下的大汉,“便是此人之女?” 陆经肯定的点点头。 离开的钱渊怎么也想不到,有时候历史那般残酷,但有时候历史也那般有趣,这是巧合还是必然呢? 原时空中,裕王长子、次子先后夭折,第一任王妃早逝,第二任王妃迟迟无生育,直到嘉靖四十年,裕王临幸了王妃身边的一名侍女,两年后,这位侍女生下了明神宗万历皇帝。 而这一世,裕王长子并未夭折,王妃的身边少了个侍女……而这位侍女随其父投入陆家门下。 巧合的是,这位女子遵循着历史轨迹将再次出现在隆庆帝身边。 更巧合的是,钱渊随口提起,如若此女得陛下宠爱,可将这栋豪宅赠其家人。 而原时空中,陆家修园,这位侍女的父亲李伟背负石土,后隆庆帝登基,陆炳遭到清算,等到明神宗年间,摇身一变为李太后的这位女子将这栋豪宅赐给了自己的父亲武清伯李伟。 回到书房坐定,陆炳仔细筹谋,将女子送入西苑并不难,毕竟执掌锦衣卫数十年,又和司礼监掌印太监黄锦是姻亲,西苑里人脉关系多的是。 问题的关键是,这个女人能不能得到陛下的宠信,陆炳思索良久还是下定决心两手准备,先送进去,同时密派心腹搜寻民间美女。 “父亲。”陆经敲门进来,“那份礼单……” “买命钱。”陆炳简单直接的回道:“如若此次事成,你三人均辞官归乡。” 陆经顶了个锦衣卫指挥佥事的虚衔,下面两个弟弟也顶了锦衣卫千户,陆炳知道自己这三个儿子才能平庸,反正是混不出头的,还不如老老实实过日子。 正想着,陆炳突然改口道:“不回安陆,回平湖。” 虽然陆炳生于安陆,但陆家祖籍嘉兴府平湖县。 陆家因陆炳简在帝心而盛,也必然因嘉靖帝驾崩而衰,以后的路怎么走……陆炳有过长时间的思索。 如果没有意外,陆家绝不可能再复制陆炳这条路,想再度兴起,只有两个选择,其一,科举入仕。 不是开玩笑,军籍甚至锦衣卫军籍考进士在明朝中后期很正常,最典型的就是张居正,他就是军籍,还有胡宗宪,锦衣卫军籍,甚至随园里的冼烔、吴兑、陆一鹏都是军籍。 陆炳在心里盘算了下,三个儿子是不中用的,想走这条路只能看第三代了。 其二,海贸。 虽然远在京城,但陆炳对东南海贸的兴起有着比寻常官员更深刻的认知,这股浪潮已经吞没了两浙、苏松,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席卷福建、广东。 如果后人不能科举入仕,依靠海贸,至少能做个富家翁。 陆炳揉了揉眉心,想走海贸这条路,很可能无法绕过钱渊,这又是个人情。 陆炳是个聪明人,猜得出送女入宫,是钱渊扔过来的黑锅,但也不得不承认,这还是一份人情。 虽然这些年执掌锦衣卫的陆炳在嘉靖帝面前从无诋毁随园,甚至在陶大临下狱的关键时刻递送消息,但陆炳也知道,自己欠对方的人情还不完……这还没算上当年李默免于死在狱中一事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七十四章 事成 事实证明了钱渊的眼光。 八月十二日,陆家辗转通过内宫监送李氏入西苑。 八月十三日,隆庆帝临幸李氏,赏走盘珠三颗。 八月十四日,陈洪秘呈陆家礼单,当日便送入内承运库。 八月十五日,中秋佳节,隆庆帝携皇后、皇子并妃嫔赏月,李氏随身服侍。 当夜,隆庆帝赏赐阁臣、六部尚书、勋贵并潜邸旧臣月饼,前锦衣卫指挥使陆炳亦得赏赐。 而钱渊在八月十八日被召入西苑,也就是这一天,李氏被封为淑妃。 “展才辛苦了。” 隆庆帝和颜悦色,嘴角带笑,看样子对钱渊辗转送来的礼物非常满意。 “为陛下效劳,臣不敢言辛苦。” 钱渊脸颊上的肉抖了抖,这次拉皮条拉的……呃,陆家、皇帝、李氏、自己,算是四赢。 还是在这座凉亭里,隆庆帝笑着随口道:“这两日朝中倒是清净了些。” “圣君在位,何人胆敢放肆。”钱渊不阴不阳的接了句。 隆庆帝指的是自从赏赐陆炳月饼之后,弹劾陆炳的科道言官好像都哑巴了……虽然无数人暗骂陆炳太不要脸! 可以想象下,如果这是钱渊干的,万一泄露出去,那些科道言官绝不会哑巴,甚至所有的科道言官都会群起而攻之……还好找了陆炳来背锅。 “明日南宫召见群臣,展才准备的怎么样了?” “无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钱渊犹豫了下,从袖子里掏出一本小册子递过去,“不敢隐瞒陛下。” 隆庆帝好奇的翻开看了几眼,不禁笑骂:“真是一肚子鬼心眼!” 钱渊还真有点冤枉,这事儿还真不是他的主意,而是徐渭的点子……这也代表了很多出身东南的官员的想法。 通政使钱铮私下统计过,上书弹劾胡宗宪的科道言官以及两京六部主事、郎中、员外郎中,东南出身的官员不到一成。 胡宗宪的确攀附严党,厚贿严东楼,但他也的确有任事之心,也有任事之能。 多年前那场扫平东南倭患的连年大战中,涌现出了无数能臣名将,文有谭纶、唐顺之、王崇古、吴百朋,武有戚继光、俞大猷、刘显、卢斌,还有两度南下在诸次大战中均有杰出表现的钱龙泉…… 但东南官员心里是有数的,论功,胡宗宪排在首位,至少,不应该比声望更高、名气更大的钱渊低。 对这些东南官员来说,护卫乡梓之地的胡宗宪百般不是,但也罪不至死……大量的弹劾奏折都将胡宗宪与故宣大总督杨顺、前大理寺卿鄢懋卿相提并论,后两人都下狱论死。 隆庆帝将册子看完丢回给钱渊,“有用吗?” “可能没用。”钱渊坦诚的回答。 隆庆帝无语的看着钱渊,没用你折腾个什么劲儿? 钱渊没回答,一方面在于解气,徐渭、诸大绶、陶大临、孙鑨大量出身浙江的随园士子都忿忿不平,另一方面是给胡宗宪吃一颗定心丸……钱渊记得原时空中,胡宗宪滚蛋两年后又被召入京中问罪,最终途中不堪折辱愤而自杀。 当然了,这次的定心丸不是黑锅,钱渊决定自己来扛。 当然了,“没用”是假的,只不过隆庆帝没看出来, 看钱渊不吭声,隆庆帝也不管,反正后日自己只顾着看戏……只要没什么意外,胡宗宪的结局应该是罢官归乡。 “对了,鹿肉滋味如何?”隆庆帝似笑非笑道:“前些天,你说随园还在调制酱料?” 钱渊眼神闪烁,“尚未毕工,还请陛下稍候。” “哈哈哈……”隆庆帝大笑道:“还说不是畏妻如虎?” 那两只小鹿现在是小七的宝贝,想吃……钱渊走近点都要被骂,那哪里还是鹿啊,都成了祖宗了,在随园里到处撒欢! 钱渊拉着脸问:“徐文长?诸端甫、孙文中……必然是徐文长!” 虽然随园被视为裕王潜邸旧臣,但真正和当年裕王有过接触的除了钱渊本人,只有潘晟、诸大绶、孙鑨、徐渭等几人,自从那日徐渭得赐珊瑚树后,经常入西苑。 闲扯了几句,隆庆帝起身出了凉亭,随意走动,陈洪带着侍者远远退开,钱渊落后半步跟在身后。 回头看了眼,隆庆帝小声说:“土特产……” 钱渊简直要爆炸了,你还要土特产啊?! 也不怕****?! “咳咳。”隆庆帝嗔怪的瞥了眼,“这事儿陆文孚知情?” 钱渊松了口气,递去一个放心的眼神,“绝不知情!” 隆庆帝满意的点点头,“陆文孚此人倒是知趣,听说中秋那日他将宅子都送出去了。” 豪宅还是落到了李伟的手里。 “展才你也是满肚子的鬼心思,把陆文孚当枪使。”隆庆帝笑道:“今日陆文孚上书请致仕,并其三子归乡,展才以为如何?” “此乃天子家事,臣不敢妄言。” 锦衣卫虽然不是太监,但却被视为天子爪牙,皇室家奴,不是文臣能干预的……原时空中万历皇帝那般报复张居正,就有时任锦衣卫指挥使对张居正俯首帖耳的因素。 更别说……反正黑锅陆炳已经背上了,至于陆家的命运如何,这和钱渊有什么关系? “今日内阁纷争不断。”隆庆帝双手负于身后,沿着细碎石子铺就的小路往前,“海运代漕运,元辅赞之,瓯宁驳之,展才欲开海禁,又设市通商,出海贩货的海船数不胜数,此事展才如何看?” 御前问话,不能长时间思索,钱渊简短道:“海运代漕运,国之大事,臣奉职詹事府,不敢妄言。” 顿了下,钱渊补充道:“陛下当询其余阁臣并两京户。” 沉默了好一阵儿后,隆庆帝叹道:“登基半载,方知理政之难。” 钱渊艰难而隐晦的回答到:“陛下登基时日不长,待扫清沉疴,澄清宇内,必能蒸蒸日上。” 隆庆帝转头瞥了眼,他自然听得懂这句话,扫清沉疴……把徐阶、李默甚至是吴山等人全都赶走,让高拱、张居正为首的潜邸旧臣执掌大权…… 这的确是个办法,而且能够让自己迅速轻松下来,隆庆帝在心里琢磨着,吕本、孙升多次上书请求致仕一直被留中不发,等过了年,应该差不多了。 吕本也就罢了,孙升是隆庆帝特地留下来的,毕竟这位的两个儿子,一个是随园第三号人物,另一个执掌镇海通商事,孙升在内阁某种程度上是代表着随园的……虽然他很少去直庐上班。 显然,这几天淑妃服侍的不错,隆庆帝这只小蜜蜂找到了适合钻进去的花朵,意志开始被慢慢磨去。 钱渊一进西苑就发现了这一点,隆庆帝看似精神抖擞,实则眼圈发黑,好像被吸了阳气似的,看来这几天过的很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七十五章 猜测 出了西苑,钱渊第一时间让人送信出去,打听内阁今日纷争之事……他隐隐察觉到,有点古怪。 黄昏之后,随园偏厅里,钱渊、徐渭、孙鑨、钱铮四人围桌而坐,整理从各个渠道收集来的消息……其实在黄昏时,内阁纷争已经传播开了。 “不对劲。”徐渭和钱渊有同样的感受,“徐华亭想做什么?” 比较起来,海运更快捷,更方便,只是近海折损也不多,即使有折损也比漕运的折损、耗用要小得多。 这也是高拱、张居正日后施政的重要一条,但问题是,内阁纷争,高拱没怎么开口,反而是徐阶和李默闹的不可开交。 徐阶将门生侯汝谅顶在前面,大谈特谈海运能带来的好处,而李默……也不知道是出于公心,还是出于私怨,反正直接怼上去了。 徐阶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钱渊和徐渭、钱铮、孙鑨皱眉苦思,如果还施行海运,不管怎么实施,都需要大量的海船,以及护卫的水师。 而东南海船的主要聚集地在宁绍台三府,水师大部分在台州指挥使葛浩手中,小部分驻扎松江府在吴淞副总兵卢斌麾下。 虽然卢斌隐隐投入徐阶门下,但欲行海运事,不可能绕得过宁绍台三府,也不可能绕得过随园。 “如若高新郑欲行海运,侯汝谅……徐华亭……”孙鑨猜测道:“随园和高新郑……” 钱渊和徐渭都听得懂这句话,徐阶很清楚高拱有以海运代漕运的思路,孙鑨是猜测徐阶是试图让高拱接过手。 有点复杂,有点绕,钱铮一时间没看出来,徐渭和钱渊沉默不语,孙鑨小声解释。 徐阶这么做,好处很明显,自己主张海运代漕运,李默是肯定会跳出来反对的,而高拱却是海运的支持者……李默、高拱本就脆弱的联盟有可能因此而破裂。 这半年来,李默冲锋陷阵,高拱步步紧逼,两人至少在内阁配合的很不错,徐阶这个内阁首辅的权力受到了很大的压制,丢出一个诱饵……让李默、高拱的联盟起隙,这对徐阶来说自然是好消息。 更关键的是,如果海运代漕运一事被定下来,徐阶很可能不会亲手主持……高拱也不会将这件事主导权让给任何人,到时候,高拱必然会跟海运绕不过去的随园产生矛盾。 听完的钱铮怔怔的愣在那儿,看看若无其事的侄儿,冷笑连连的徐渭……最终钱铮拾起茶盏没滋没味的喝了口。 “狼吃肉,狗吃屎,下辈子都改不了!”钱渊无所谓的叹了口气。 论政争水平,熬了严嵩十多年的徐阶毫无悬念的碾压李默和高拱,要不是李默不讲规矩的当面狂怼,以及高拱和隆庆帝特殊的师生关系,他们联手也不是徐阶的对手。 历史上,隆庆帝登基,高拱突然发难,却被徐阶轻而易举的驱逐,这一世情势大为不同,但徐阶的手段依旧巧妙。 徐渭冷笑道:“接下来就要看高新郑吞不吞饵了。” 高拱至今还没有正式入阁,只是轮值直庐参赞机务,这半年多来他在内阁和李默联手,顶的徐阶非常难受……但同时,朝政大事他没有主导权。 以海运代漕运,这是何等大事,如果高拱接下这幅重担,而且能办得成,必然能迅速掌控朝政。 但问题就在于,能不能办得成。 钱渊摇头道:“高新郑此人,性情狂傲,难以容人,却不是个蠢人。” “难说。”徐渭也摇头,“高新郑其人,性子太急,不然去年就应该升任礼部尚书了。” 钱渊继续摇头,“海运代漕运,哪里有那般容易,一个不好,动摇天下,高新郑不会贸贸然去捅这个马蜂窝。” 今天徐渭和钱渊杠上了,也继续摇头,“高新郑可使漕运依旧,以海运补之。” “运河沟通南北,多少货物从运河南下直至东南沿海。”钱渊嗤笑道:“如若海运通行,朝中还会年年拨银修河道?” 其他三人都沉默下来了,虽然这些年一直没有大修河道,直到今年隆庆帝登基,才提拔大理寺少卿潘季驯为总督河道,并南京户部商议修河道,但每年还是要拨些银子下去的。 从大局上来说,南北运河起到的最大作用是沟通南北,沿河的德州、临清无数城镇因此兴盛,靠河吃河的人数以十万计。 但在朝中来看,南北运河的作用在于漕运,以中原、东南的粮草北输,保证京兆甚至西北的粮米供给。 如果海船能顺利的将大量粮米运到北方沿海,那漕运必然衰败,朝中很难会继续维持对南北运河的修修补补。 一旦如此,别说那几十万的漕丁,就是沿河的那些靠河吃河的人也不会答应……持续了一百多年的漕运培育出的既得利益者,哪里是那么容易能对付的? 钱渊曾经对高拱说过,若试图以海运代漕运,必是万般无奈之下,被逼到山穷水尽之时,方能为之。 看徐渭终于不吭声了,钱渊才下了结论,“只要高新郑脑子没坏,必然暂时蛰伏不动。” 徐渭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指着桌上的纸笔,“快点吧。” “你不写?” 孙鑨咳嗽两声,”文长兄书法气势磅礴,引人注目……” “气势磅礴?”钱渊冷笑道:“犹记得文中兄当年评价是,用笔狼藉。” 看孙鑨盯着自己,钱渊一摊手,“小弟不能动笔……” 孙鑨还没开口,徐渭冷笑道:“的确,展才用笔如涂鸦,太容易被认出。” “那谁写……”忍不住笑出声来的孙鑨猛地止住了笑声,难以置信的反手指了指自己的胸膛,徐渭和钱渊同时点了点头。 沉思片刻后,孙鑨诚恳的说:“其实这封文书一出,外人都能猜得到必是随园手笔……” “那也不能落人口实!” “文中最善馆阁体,一笔一划均合乎规范,今夜就拜托了。” 孙鑨哑口无言的愣了会儿,转头看去,“世叔……” 钱铮立即起身拂袖离去。 钱渊已经开始磨墨了,徐渭已经将纸铺开。 为胡宗宪写下这封文书,是不忿满朝弹劾胡宗宪的徐渭出的主意,孙鑨和钱铮也颇为赞同。 而写这么多……是钱渊今晚出的主意。 因为钱渊突然脑海中灵光一闪,想起了几十年后的那桩妖书案。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七十六章 棋盘外 虽然随园中多有俊杰,虽然徐渭聪明绝顶,孙鑨家学渊源,甚至有钱渊这样的穿越者,但他们并没有猜中徐阶突然抛出海运代漕运的真实用意。 以海运代漕运,一个不好就要南北大乱,甚至可能掀起民乱以至于动摇国本,钱渊看得出来,徐阶又如何看不出来呢? 徐阶起床梳洗的时候天色依旧未亮,在昏黄的灯笼的指引下他先去了书房,这是他从严嵩独掌朝政后就开始的习惯。 徐阶原本以为,自己终有一日会抛弃这个习惯,但没想到严世蕃死了一年半,严嵩死了大半年,而自己依旧保持这个习惯。 静静的坐在椅子上,徐阶在盘算今日南宫之事,对此他并不在意,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胡宗宪的去职已然是必不可免,甚至很可能会下狱论罪,为此几个门生私下也使了些手段。 关键还是在浙江……徐阶的计划中,一方面在松江府另设口岸通商,调任的吴淞副总兵卢斌能派的上用场,另一方面要将宁绍台三府握于手中……当然,名义上是握于内阁手中。 而浙江的关键在沿海通商口岸,徐阶知道侯汝谅就任浙江巡抚后很是不顺,被自己那位孙女婿连续几个下马威,如今束手束脚,而调去的浙江总兵董一奎还没什么动静。 浙江官场论权重,无非巡抚、巡按、总兵三人,名义上都是徐阶的人。 徐阶枯干的老脸动了动,巡抚侯汝谅、总兵董一奎是没问题的,而浙江巡按庞尚鹏……他记得很清楚,此人是自己半年前的得意门生,东床快婿张居正举荐的。 要不要将此人拿下呢? 徐阶在心里思索,备用的人选倒是有,但李默肯定是反对的……如果此次谋划能成功的话,倒是可以试一试。 天色渐亮,徐阶准备出门,心思又转到了今日的胡宗宪身上……攀附严嵩,贪污军饷,厚贿东楼,贪恋兵权,倒要看看你最后是什么下场! 当然,徐阶说不出口还有个理由……若非你胡宗宪非要和钱渊同污合流,老夫未必不能容你。 徐阶也知道自己的心态有些失衡,只要听到……只要想到那个人,内心深处就涌现出难以抑制的怨毒。 徐阶犹记得,一年多前曾经有一夜,梦中隐隐可见,自己逼退严嵩,清洗严党,迎回众多贤臣,声望一时无二……他记得很清楚,那夜就是京中传闻钱渊启程回京的前一夜。 自那之后,突发事件一件接着一件,除了严世蕃意外被劫杀之外,几乎每一件事的背后都有钱渊的影子……这让徐阶如何不恨? 出了门上了轿子径直往西苑去,刚刚抵达还没进门,徐阶甚至还没来得及下轿,他最为信任的门生胡应嘉急匆匆赶至。 “师相。”胡应嘉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站在轿边,“师相,昨夜有人投帖。” “投帖?”徐阶下了轿子,接过门生递来的两张纸细看,脸色登时阴沉下来。 “师相,学生去问过冯府、张府,还问了几个同年……西城几乎传遍。”胡应嘉保持着气喘吁吁的姿态,“怕是……” “必为随园手段。”徐阶冷笑道。 原因很简单,因为徐府没有接到投帖。 都不用去想,想保全胡宗宪的人未必只有随园,但投帖各处却漏了徐府的……只有李默和随园有可能,李默的性子做不出这等事,如此剑走偏锋的手段,倒是符合钱展才的性情手段。 徐阶甚至都知道,随园根本不避讳被别人猜出来。 “师相,今日南宫议事可要变动?”胡应嘉小心翼翼问。 徐阶思索良久才道:“无需变动。” 胡应嘉躬身应是,快步退去。 “此为妖书!”徐阶暗暗咬牙,但看向胡应嘉背影的视线中带上几丝欣慰,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啊! …… 今天的京城有些古怪,特别是当群臣齐集南宫的时候,气氛更是压抑。 没有人寒暄,但眼神交流中都有着……看过了?噢噢,我也看过了的交流。 钱渊从来没想过替胡宗宪脱罪,只会考虑让胡宗宪活着……从这一点上来看,他还没有完全蜕变成政治人物,其实胡宗宪的死对他对随园来说,是好事。 所以隆庆帝下令南宫议事的时候,钱渊从一开始就没有舌辩群臣的企图,他将功夫用在了棋盘外。 科道言官弹劾胡宗宪,口口声声下狱论罪,想要破局,就要从舆论上下功夫,徐渭的那份妖书就是杀手锏。 这是明朝独有的政治制度或者说是政争手段,先制造舆论,形成潮流后再以大势压迫……纵使是原时空中的张居正、申时行、王锡爵也叫苦不迭。 难得出了西苑,隆庆帝很早就到了,他对今日的议事并不在乎,说到底罢免胡宗宪是任何哪一方都可以接受的,而胡宗宪的死活只是他金口一张。 不过,这是隆庆帝除了登基之后的第一次如此规模的召见群臣,他希望能看到一些和之前近四十年死气沉沉不同的东西。 隆庆帝更希望亲眼看见,名望愈高的随园在朝中政争中能有什么样的表现,这关乎到日后制衡朝局的关键。 “都到齐了?” “皇爷,阁臣、都察院、六科、翰林、国子监……詹事府均已到齐,六部尚书、侍郎中唯有户部尚书未至。” “砺庵公年高望重,户部之事又繁杂。”隆庆帝点头道:“再等等。” 陈洪笑着应是,比起上一任,这位陛下真是宽宏有度啊……换成嘉靖帝,不说什么责罚,光是尖酸刻薄的话就让人受不了。 方钝已经到了南宫门口,身边是户部左侍郎黄懋官,而户部右侍郎赵贞吉早就进去了……毕竟这位在户部几乎没有一点存在感。 看方钝脚步不停,黄懋官咳嗽两声,“砺庵公……” “嗯?”方钝诧异的看着下属递来的两张纸。 “昨夜有人投帖……西城百余官员府邸……” 黄懋官神色不变,今天是陛下登基以来,第一次正式大规模召见群臣议事,也是随园第一次在正式场合的亮相。 依附随园的官员其实不少,但由于钱渊本人的年龄限制,聚拢而来的官员大都年岁不大,官位不高。 其中能正式站出来的除了不太可能站出来的东阁大学士孙升外,只有工部侍郎潘晟和户部侍郎黄懋官。 黄懋官正想着心事,身边的方钝已经停下了脚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七十七章 南宫(上) “恰逢中元,京中老吏以锡箔折锭,沿路焚化,不意恍惚见人,明月高悬,不见人影……” “似着红袍,或穿盔戴甲,腰间佩剑……” “老吏相询,鬼言为人蒙冤十数载,圣君在位,平反昭雪,中元鬼门,游荡而来。” 看到这,方钝心里还有点懵懂,但一眼扫下去,不禁停下脚步。 “老吏闻言细辨而恍然,恸哭而拜,若公未曾蒙冤,京兆何来大祸,国何来之耻。” 这显然是在说今年被平反昭雪的前三边总制曾铣,几个月前曾铣平反,大量官员的上书中都提到了这一点,若是曾铣没有下狱论死,一定不会出现俺答肆掠边塞,兵逼京师的惨剧。 “公曰‘吾闻圣君在位,澄清宇内,贵溪、李珍均得以昭雪,何故京中仍隐见冤云沸腾?’” “老吏细询,公曰‘咸阳城中,卫鞅车裂;风波亭内,武穆被缢;东市之中,错遭腰斩,皆有冤云蔽日。” 方钝将纸张递回给黄懋官,启步前行,在心里想,这几句话怕是出自展才手笔,简明扼要,却文彩稍逊。 的确如此,徐渭的原文实在是……用钱渊的话说就是,裹脚布似的,又臭又长! 这种文章一定要找个比照物,全篇用曾铣亡魂的身份说出本就是个对照,另外还要用类似的人物身份类比……当然了,用岳飞来类比实在是太过了,但另两个人倒是真的很合适。 商鞅变法强秦,奠定了秦国一统天下的根基,但违礼义,弃伦理,严刑峻法,多用酷吏,最终遭车裂酷刑。 晁错也差不多,善谋国不善谋身,最终于东市遭腰斩酷刑。 这两个历史人物,正面评价几乎和负面评价相抵,明代对他们的评价大抵是赞其能,贬其法,叹其冤。 方钝面无表情的走入大殿,走入明显留给自己的空位上,想起书里最后一句话。 “公叹而退之,曰‘圣君在位,愿再无宝剑埋冤狱,忠魂绕白云。” 今天议事虽然不在皇宫之内,但也勉强算得上是朝会了,无数道视线投向站在不远不近,不前不后的钱渊身上,显然,所有人都看得出来,昨夜大肆流传的那封文书是出自随园。 阁臣站在最前方,接下来是六部尚书、侍郎,国子监、翰林近臣、潜邸旧臣,接下来才是人数最多的科道言官。 而名义上代表詹事府的只有钱渊一个人,没办法,他既不在国子监任职,也没有兼职翰林官。 群臣齐至,隆庆帝登上高位,一套流程之后,下面有点安静。 隆庆帝诧异的看着沉默的臣子们,他有点闹不明白,这是怎么了? 大九卿沉默还好说,毕竟身份摆在那,但那些科道言官……不就是你们天天上书,个个嘴皮子利索吗?怎么都哑巴了? 啧啧,御史向来是清流所在,一般来说是来自三种人,新科进士外放知县,政绩卓越入都察院,如陆一鹏、孙丕扬就是这种,从六科抽调入都察院,如胡应嘉,还有从行人司抽调入都察院,如邹应龙。 不管是哪一种,都察院御史少有超过四十岁的,而且资历深的也会外放出去任巡按地方、盐务、军务,有的能直升巡抚如王民应、胡宗宪,有的会转任地方官,还有的会入六部。 也就是说,都察院御史,资历都不深,比如徐阶门生王本固,任陕西道御史,已经是一等一的资深御史了,但却是嘉靖二十三年进士,直到嘉靖二十七年才入都察院……那时候,嘉靖帝都缩在西苑好些年了。 六科更惨……御史不从新科进士中挑选,但给事中是可以的,如冼烔就是例子。 说到底,嘉靖帝罢朝会数十年,类似的面对面的唇枪舌剑的场面……好几十年都没见到过了,这一批科道言官对此有点陌生。 打破沉默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人,“陛下命臣等议江西巡抚胡宗宪贪污军饷、厚贿奸党事……” “陛下命议江西巡抚胡宗宪事,三法司尚未定罪,胡宗宪仍然在职……” 冼烔的反驳还没说完,中年官员高声驳斥道:“那是胡宗宪厚颜类万眉州!” 一般来说,被科道言官弹劾的官员就算做做样子,也要上书请求致仕……而胡宗宪被弹劾了一个多月才勉强上书请求致仕,从这点上来看,还真有点像不肯弃职的万安。 这位中年官员口舌犀利,冼烔有点词穷,刚刚因政绩卓越被调入都察院的周诗,以及调任兵部给事中潘允端出列相助,也不过只打了个平手。 隆庆帝在上面看的津津有味,阁臣等大九卿都只观战不语,钱渊有点好奇,这中年官员貌不惊人却言能压众。 被钱渊手肘撞了下的张居正无奈的低声说:“欧阳一敬,嘉靖三十八年进士,外放萧山知县,一个月前回京任刑科给事中。” 听到“欧阳一敬”这个名字,钱渊立即用全新的目光打量这个人,骂神啊! 虽然不太记得倒在欧阳一敬弹劾下有哪些人物,但钱渊清晰的记得,高拱和徐阶的政争的导火索……就是因为欧阳一敬的弹劾,据说后来高拱起复,欧阳一敬怕的连夜逃窜,在路上被吓死了。 钱渊忍不住转头打量了下高拱,也不知道这一世会如何……但可以肯定的是,欧阳一敬已经投入徐阶门下,喏,如今被徐阶视为最可靠的门生胡应嘉都出来帮忙了。 两边的辩驳开始激烈起来,一边是以随园士子为主,还有几位东南出身的官员,一边是以徐阶门下的欧阳一敬、胡应嘉、邹应龙为主,李默、高拱门下都沉默不语。 两边对峙,唾沫横飞……而钱渊听得有点瞌睡,不讲事实,不讲道理,旁征博引,处处用典,声音洪亮、口齿清晰往往能占的上风。 看这边有点撑不住了,随园第二号人物,以牙尖嘴利,言辞刻薄著称的徐渭出场了……这位仁兄一上场就是一阵狂喷,嘴皮子上下翻飞,欧阳一敬登时有点顶不住。 没办法,徐渭骂得有点阴损……你欧阳一敬外放萧山知县不过大半年光景,屁事没做,却能回朝任给事中,比较起来,胡宗宪还算做了事的呢。 这话粗粗一听没什么,但细细一想……这是在骂人呢,胡宗宪攀附奸党上位,你欧阳一敬不也一样,有什么脸弹劾胡宗宪?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七十八章 南宫(中) 随园中人除了几个性格比较稳重的之外大都嘴皮子利索,这是钱渊熏陶出来的,而徐渭的嘴巴是出了名的毒……这个是天赋。 但徐渭可不是科道言官,他一下场也引发了连锁反应,同为翰林官的姜宝等人也陆续出列。 从科道言官到翰林官,再转移到六部……各位尚书自重身份,但各部侍郎纷纷出口。 《脸谱下的大明》第八百七十八章 南宫(中)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七十九章 南宫(下) 看赵贞吉哑口无言的模样,钱渊嗤笑了声……呃,笑声有点大,惹得赵贞吉面色铁青的看过来。 钱渊也不出列,随口道:“自找麻烦!” 将胡宗宪贿赂严世蕃与贪污军饷,再与东南税银挂钩……第一个惹到的不会是随园,而是户部尚书方钝。 这位老头操持户部快十年了,拆了东墙补西墙,而南墙北墙都被拆光了,直到最近两年因为东南税银总算喘了口气,哪里容忍赵贞吉坏事。 账册在众人手中传来传去,张居正压根就没看,顺手塞给了钱渊,无数道视线投来,想看看这位有什么招。 但钱渊也压根就没看,直接丢给了徐渭。 徐渭不慌不忙翻开册子,随口道:“宋徽宗《秋鹰图》、周仲朗《杨妃出浴图》,这两幅画倒是耳熟。” “十日前,蒙陛下圣恩,召臣等鉴赏唐宋大家画艺。”诸大绶笑道:“当日倒是见过这两幅……” 宋徽宗自然是不用说了,周仲朗即周昉,是中唐吴道子之后的丹青大家。 “如此说来,此乃皇室珍藏,为何在胡宗宪贿赂严东楼的礼单上?”徐渭不屑的看向赵贞吉、王本固,“这账册从何而来,如此诬陷重臣,无耻之尤!” 赵贞吉都要吐血了,偏偏又说不出口,严嵩两次将家产送入内承运库都是暗中所为,虽然朝中颇有议论,但明面上是从不提起的……臣子贿赂皇帝,说出来那简直是在自找麻烦。 王本固也快吐血了,这账册是他私下买通了严府管家严年……不是说只钱银入库,字画送回分宜老家了吗? 现在想想,怕是上当了。 站在最前面的徐阶暗暗叹了口气,一个一个的……钱渊都没出手,已经扛不住了。 在徐阶心目中,如今他最信任的门生是邹应龙、王本固、胡应嘉,在名望大跌之后,他在科道言官中的影响力也主要是依靠这三个人……没什么其他原因,这三个人都和钱渊有仇。 邹应龙两次被钱渊踹飞,去年还被徐渭打进医馆;王本固的浙江巡按被钱渊强行抢去;胡应嘉南下巡视红薯事几度被钱渊羞辱。 但徐阶也知道,论能力,论资质,他们都无法和以钱渊、徐渭为代表的随园相比。 虽然有欧阳一敬、姜宝、郭朴、赵贞吉相助,但也已然落入下风……这份账册就是明证。 这份账册被徐渭骂得狗血喷头,李春芳、赵贞吉、郭朴等侍郎级别的高官,以及姜宝等翰林官都缩了头,只剩下欧阳一敬、邹应龙一等科道言官还在撑着场面。 李默面无表情,实则好笑的看着这一幕,他是最早知晓妖书内容的那批人,昨晚在细细琢磨之后,已然断定今日议事的结局。 除了科道言官以及和随园、胡宗宪有深仇大恨的赵贞吉之外,没有人站出来直言胡宗宪罪名,李春芳、郭朴、姜宝等徐阶党羽也不过敷衍几句……这就是妖书带来的影响。 如果能敲死胡宗宪,他们会一拥而上,而妖书的出现很可能让胡宗宪逃得一命,那么他们官僚的本质会让其小心谨慎……别到时候被反咬一口,要知道胡宗宪今年未满五十。 场面已然失控了,徐渭和冼烔一唱一和,从赞誉胡宗宪浙直、闽赣战功,到胡宗宪回朝理应去南京还是北京。 看热闹的李默差点没忍住笑出来了,而高拱和徐阶脸色都非常难看,如果胡宗宪洗脱罪名回朝,必然投入随园。 一直观棋不语的钱渊忍不住啧啧出声,一方面因为徐渭等人的战斗力,另一方面庆幸自己事前的安排。 如果没有在隆庆帝面前埋了坑,胡宗宪说不定还真能翻盘回朝呢! 钱渊无聊的打了个哈欠,昨晚睡得有点迟,一直等到护卫将传单洒出去才睡着,算算一共也没睡两个时辰。 这个哈欠打的声音有点大……不是因为钱渊声音太大,而是周围安静下来了,因为内阁首辅徐阶终于忍不住出列。 坐的有点歪歪斜斜的隆庆帝正襟危坐,“元辅有何计议?” “江西巡抚胡汝贞,独支东南战局数年,击倭有功,后调任闽赣总督,击溃贼军,屡有战功…” 随着徐阶缓缓而出的话语,下面的群臣先是一阵骚动,随后又是一片寂静。 这几个月来,徐阶的党羽上蹿下跳,清洗严党他们最为起劲,大量和严嵩严世蕃关联的官员被一批批的驱逐、贬职,赵文华、董份、唐汝楫去职,倒霉的鄢懋卿被判弃市,最后的堡垒胡宗宪……徐阶却要力保? 就在片刻之前,欧阳一敬口口声声胡宗宪该杀,胡应嘉声称胡宗宪任浙直总督时必然贪污军饷,王本固更是大骂胡宗宪厚颜无耻没有第一时间上书请辞。 “虽朝中言官弹劾,但胡宗宪实于国有功。”徐阶扬声道:“除却散阶,先帝加兵部尚书衔,并无其他赏赐,陛下可召其回朝,论功行赏。” 钱渊散漫的站姿渐渐端正起来,手肘撞了撞一旁的张居正,“你这位老丈人可真不是省油的灯,人老成精啊。” 不过三两句话间,如张居正、钱渊、徐渭、高拱等人都看出来了,徐阶这招先是欲抑先扬,然后嫁祸江东……脑子太好使了。 张居正神色不善的瞪了眼钱渊,心里嘀咕,徐阶和严嵩斗了十多年,还真是练出来了。 欲抑先扬是目的,嫁祸江东是手段。 什么手段? 徐阶话音刚落,隆庆帝还没想明白呢,内阁次辅李默就跳出来了。 “胡汝贞虽于国有功,然攀附奸党,贿赂奸臣,何以论功行赏?”李默高声道。 徐阶真是能算计,以退为进,只不过几句话,李默就乖乖的跳了出来,成为攻伐胡宗宪的头牌。 没办法,李默入阁也将近一年了,每日所思所想……除了国家大事之后,但凡涉及朝争,都秉持着怼徐阶的原则。 徐阶笑着微微转身,“适才众人议事,言胡宗宪并无攀附严党,亦无厚贿严东楼。” “此事论行亦论心!”李默直接一句话怼回去。 “那以石斋公看来?” “当召回京中,三法司共……” “咳咳,咳咳!” 猛烈的咳嗽声打断了李默的话,钱渊先给了徐渭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才缓步出列。 长达一个时辰的口舌之争后,徐阶、李默陆续出列后,随园的首脑钱渊也终于正式亮相。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八十章 膝盖中箭 大殿内一片寂静,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缓步出列的青年官员身上。 虽然钱渊只在詹事府任职,手中明面上没有一丝权柄,但大部分人都心里有数,这位的隐藏实力和对朝局的影响力在朝中至少能名列前五。 之前徐阶侃侃而谈的时候,隆庆帝还没反应过来,但等李默急吼吼的跳出来他也看出内情了。 看向这位自己非常欣赏而且隐隐觉得臭味相投的臣子,隆庆帝笑着问:“展才觉得如何?” 钱渊先行了一礼,看向李默,“石斋公,胡汝贞、唐思济诸人并无恶迹,何以论罪?” 李默面无表情的回了一句适才说话的老话,“论迹亦论心。” 攀附严党,那就是有罪,胡宗宪攀附严嵩身居高位,唐汝楫攀附严嵩官至右谕德兼太仆寺少卿,诸如此类有相当一批官员,只是亲近严党便遭到清洗。 钱渊隆重拜倒,言辞真切,“陛下,臣有罪,曾收严分宜贿赂。” 大殿内更安静了,隆庆帝咽了口唾沫,不由自主的重复了一遍,“收分宜贿赂?” “一方名贵砚台。”钱渊叹道:“还望陛下许臣致仕归乡。” 一旁的李默听得莫名其妙,你钱展才在朝中这两年好不得意,西苑当夜主持大局,扶陛下登基,大好前程……就为了跟我顶牛,就要请辞? 没你这么搞事的?! 而另一旁对钱渊知之甚深的徐阶皱起了眉头,他知道自己这位孙女婿向来是个能埋伏笔的货色,不会无头无脑说这等话。 大殿内对钱渊知之甚深的还有一位,张居正在心里琢磨了下,视线落在了嘴角挂着冷笑的徐渭身上。 “一方砚台,就被逼的请辞,难道要效仿洪武十二年之事?”徐渭大步向前,高声道:“臣请陛下勿起大狱。” 洪武十二年,胡惟庸案发,被牵连下狱论死超过三万人。 “文长所言太过了。”刑部侍郎郭朴皱眉道:“展才一时激愤,何以言大狱?” 徐渭斜眼瞥着郭朴,眼角余光扫着郭朴身侧不远处的刑部尚书冯天驭,“收一方砚台都被逼请辞,若有人厚颜请严分宜撰写墓志碑文呢?” “竟有此事?”钱渊大惊失色回头问:“何人胆敢如此无耻!” 李默已经听懂了,人家出列还真不是找自己麻烦,目标还是徐阶。 而徐阶看着装模作样的钱渊,心里有说不出的腻味,娘的,这小王八犊子真是无孔不入。 徐渭扬声道:“嘉靖三十年,严分宜权倾朝野,其人时任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因母病逝而丁忧,临行前先贿东楼,后厚颜相求,严分宜提笔为其母写墓志碑文。” 大殿内先是安静片刻,然后议论声不绝于耳,再过了会儿,无数道视线落在了面色发黑的刑部尚书冯天驭的脸上。 悄悄退回去的李默已经反应过来,自己是习惯成自然,差点被徐阶当枪使,而钱渊和徐渭的一唱一和,又将矛头对准了徐阶。 人家胡宗宪说到底,攀附严嵩是为了建功立业,贿赂严世蕃……好吧,这一条今天已经被徐渭挖了根,但你冯天驭……总不能立即派人回老家,把亡母的墓碑给砸了吧? 说真凭实据,还是你冯天驭更真一点。 上面的隆庆帝听陈洪小声解释了几句,忍不住抿嘴偷笑,谁能想得到钱渊一竿子戳到冯天驭身上了。 要知道,如今还被视为徐阶死党的官员中,李春芳、郭朴都是侍郎,只有刑部尚书冯天驭一个尚书。 冯天驭很难入阁,但却是被视为徐阶党羽中的核心人物。 钱渊也已经悄悄回到原位上,还和张居正挤眉弄眼,小声说:“还好,还好……” 张居正无言以对,之前清洗了那么多严嵩党羽,攀附严嵩的官员,但没人以此指责冯天驭……毕竟他起复后就投入徐阶门下了。 徐阶的嫁祸江东,想一把火将李默带进去一并烧了胡宗宪……结果钱渊张嘴吹了股西北风,这把火不偏不倚的烧在徐阶最重视的刑部尚书冯天驭身上。 徐渭这下子得意了,唾沫横飞的说得欧阳一敬、邹应龙、林润等人回不了嘴。 “适才谁指责胡宗宪厚颜无耻不肯请辞?” “胡宗宪的确厚颜!” “但如今朝中仍有厚颜者,还不速速弹劾?!” 是厚着脸皮就当没听见还是出列请辞……冯天驭心里五味杂陈,不禁暗骂,我今天从头到尾都没吭声,居然……真是膝盖无辜中箭! “据说其女曾有意许配东楼为续弦。”冼烔突然又放了个大招,“厚颜至此……” 冯天驭终于忍不住了,你们随园也太不要脸,都要祸及家人了! 就在这时候,一直没归列的徐阶突然扬声道:“今日陛下召集群臣,共议江西巡抚胡宗宪事,其人于国有功,然德行稍亏,如何处置还请陛下示下。” 这句话一出,徐渭、冼烔、欧阳一敬、林润等人纷纷归列,而站在前列的高拱突然回头看了眼又靠在柱子上的钱渊。 钱渊递了个温和的笑脸过去,高拱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国有危难思良将。”隆庆帝叹息道:“胡汝贞其人,先后于东南、闽赣击倭剿贼,曾有人赞其灭倭首功,然其上位非为正途,令其致仕归乡。” “臣领令。”徐阶松了口气。 这场南宫嘴仗就此落幕,胡宗宪得以全身而退,李默丢了个不大不小的脸,徐阶、高拱也满意于胡宗宪没有成为随园的助力,欧阳一敬、徐渭也展示了自身廷辨的能力和口才……倒霉的只有刑部尚书冯天驭。 群臣渐渐散去,高拱踱步而来,“胡汝贞给了你多少好处?” “中玄公这话说得偏颇了。”钱渊笑眯眯的回道:“陛下有意放其一马……” “还不是你动的手脚!”高拱嗤笑道:“前日陛下召老夫入西苑……” 钱渊笑着行了一礼,“还要谢过中玄公成人之美。” “无需相谢。”高拱哼了声,“胡汝贞虽德行有愧,却有任事之能,或他日起复……” “不会起复。”钱渊无礼的打断道。 “嗯?” 站在高高的石阶上,钱渊放眼望去,看见还在打嘴仗的胡应嘉和冼烔,笑道:“陛下不会起复胡汝贞。” 看着钱渊离去的背影,高拱心里蒙上一层阴影,他觉得自己当年的猜测越来越接近事实。 前日被召入西苑,隆庆帝隐隐提了几句,这也是高拱今日一言不发的原因。 高拱之所以屡屡和随园起隙,无非就是怕钱渊影响了自己在隆庆帝心目中的地位和影响力,现在看来,高拱的担心已经成了事实。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八十一章 回乡 二十二年前身登皇榜,观政两年外放知县,连续六年丁忧守孝,起复后陆续巡按盐务、地方、军务,借东南倭事一跃而起,陆续出任浙直总督、闽赣总督,胡宗宪有着常人难以比拟的毅力和坚韧。 但胡宗宪也是人,他出任的官职中,最高的挂兵部尚书衔,一下子被一撸到底,致仕归乡,江西名士纷纷离去,临近徽州,也不禁心有惆怅,面带愁容。 已是十一月了,徽州府交通不利,往来多是依靠水路,但已然入冬,不仅江面,就是山路上也颇多人******干的汉子,驮着货物的骡马,时不时还有响亮的号子在山路上响起,依山而建的村落里,大树下几个货郎正在叫卖,七八个童子躲在大人的身后好奇的张望着缓缓而来的胡宗宪。 胡宗宪手捋长须,苦笑道:“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汝贞兄何以如此沮丧?”陪着胡宗宪一同返乡的王寅道:“分宜、东楼一去,严党土崩瓦解,唯汝贞兄得朝中有识之士胜赞,他日必有复起之时。” “有识之士?”胡宗宪不禁笑了,“此番能全身而退,还要谢过亮卿。” 王寅连连摆手,“在下不过跑腿而已,都是展才出谋划策。” 胡宗宪沉默片刻后叹道:“当年屡屡起隙,不意龙泉会出手相援。” “钱龙泉其人,虽思虑如渊,心机深沉,但毕竟年轻,有赤子之心。”王寅轻声道:“当年尚在镇海,就曾言,东南击倭,绩溪实为首功,必青史留名。” 胡宗宪听了这话,先是一阵好笑……有赤子之心? 在他看来,钱渊的援手很大程度在于和徐阶的对峙,在于对东南沿海开海禁通商的重视。 但转念一想,胡宗宪不得不承认,王寅说的有道理,若无赤子之心,当年一个无职翰林如何会甘冒奇险,力挽狂澜? 要知道当年钱渊一个庶吉士转入都察院,连连立下大功,对其本人的仕途却是没有太多助益的。 “随园……随园……” 听到胡宗宪喃喃自语,王寅保持着沉默,如果胡宗宪想起复,投入随园将是一个不错的选择,问题的关键是钱渊会怎么想。 而钱渊怎么想的关键在于胡宗宪会怎么想。 王寅毕竟亲自跑了趟京城,回程时候钱渊的表态,以及让他带的话……他不得不多想一些。 胡宗宪刚刚被弹劾的时候,言官们还没开始喊打喊杀……一直到钱渊嘱咐胡宗宪以静制动之后,言官们看胡宗宪厚着脸皮不肯求去,这才喊打喊杀。 应该是钱渊刻意为之……王寅暗暗思索,他也难以确定钱渊到底有什么打算,更难以确定,钱渊有没有将胡宗宪纳入随园的打算。 抛去有建功立业的能力和企图,胡宗宪也保持着一个官僚的基本思维模式……如果随园这条路不行,徐阶那条路肯定是死路,李默八成也走不通,那能不能试一试高拱呢? 脑海中还在不停盘算,胡汝贞在王寅的提醒下停下脚步,讶然的看着七八个身着儒衫的人影出现在龙川村口。 曾经有过龌龊,但也曾经朝昔相伴,曾经有过怨恨,但也曾经有过感激…… 看着郑若曾、茅坤、沈明臣、何心隐等人缓步而来,胡宗宪鼻头微酸,眼角隐有泪花闪烁。 郑若曾、茅坤当年被视为总督府内的核心,通军略,晓军机,兼通地理,细查军情,被胡宗宪视为左膀右臂。 沈明臣协王寅打理文书,撰写来往公文,多有诗词,历史上胡宗宪被逼自杀,就是沈明臣走哭墓下,为之讼冤。 原时空中,何心隐短暂入幕后就北上入京,这一世因为钱渊的刻薄话而执意留下,嘉兴两场大捷何心隐出力不小。 两年前胡宗宪率军驻守处州府龙泉县,一意争功,郑若曾、何心隐、沈明臣均愤而离去,一年后胡宗宪因贼军困分宜不敢进军,茅坤亦黯然请辞。 但如今胡宗宪致仕归乡,四人齐至,不为旧情,而为胡宗宪扫平三省之乱。 虽心有不甘,但见老友来迎,胡宗宪兴致大起,呼朋唤友,大摆筵席,席间连连畅饮,沾得胡须尽湿也不自知。 这四位很大程度上代表了东南士林对胡宗宪的印象,此人虽攀附严嵩,贿赂严东楼,以至于身居高位,更提编六省,截留盐税,但此人也的确于国有功,于东南有恩。 如果胡宗宪没有被逼致仕,东南士林、官员对胡宗宪会贬大于褒,但如今……却是褒大于贬。 胡宗宪持杯起身,对何心隐行了一礼,“若不是钱展才来信,胡某尚不知夫山亦奔走京中,如今困居乡野,只能以此酒相谢。” 去年末,徐阶使门生侯汝谅调任浙江巡抚,目的是去掀胡宗宪的老底,是何心隐探听消息,急奔入京找到钱渊,胡宗宪一直到前段时日才辗转知道这件事。 何心隐回了一礼,持杯一饮而尽,神情淡漠道:“此为公,不为私。” 看了眼已熏熏有醉意的胡宗宪,何心隐补充道:“今日来访,亦为公,不为私。” 何心隐是个眼睛容不得沙子的角色,当日他是第一个愤而离去的幕僚,但他也是第一个察觉到东南危局找到钱渊的,即使是这一次,也是他最先提议来徽州相迎。 何心隐是个半理想主义者,但身为王学门人,自然也清楚胡宗宪的所作所为有迫不得已的一方面……当年的王阳明也不如此吗? 这一场酒宴,这些年得以施展腹中韬略但也时时因自身困境而郁郁的胡宗宪酩酊大醉,当其醉倒之后,有快马疾驰而来。 来人是留在镇海的钱家护卫头领洪厚,华亭人,嘉靖三十三年第二批招募入队,诸般大战均有战功,随王义、梁生入闽赣,统率鸟铳队兼管虎蹲炮,屡屡建功,戚继美曾经来信要人。 “郑先生,夫山先生,句章公。”洪厚抢到郑若曾身边,低声说了几句。 郑若曾神色微动,“即刻启程,回镇海。” 茅坤抢在另两人之前问:“出什么事了?” 郑若曾思索片刻,看了眼茅坤,皱眉道:“绍兴知府梅守德被调回京中。” 茅坤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走,立即回镇海!” 王寅深深看了眼茅坤。 和郑若曾、沈明臣、何心隐不同,茅坤是两榜进士出身,一度盼着助胡宗宪建功立业而起复,但至今无着,刻意如此,自然是有借助随园起复的心思。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请假一天 努力更新中----请稍后刷新访问 此章节正在努力更新ing,请稍后刷新访问 ?的帅哥美女,先注册个x8?zw.会员好吗!!! 注?册本站x8?zw.会员,使用书架书签功能,更方便阅读 ?如果此章是作者求票之类废话的,请跳过继续看下一章 请先收藏?此页,方便等下阅读,不然等?下找不到此章节咯 ?://???.x8?zw./b?ok/30/30753/ ?://?.x?1z?./bo?k/30/30753/ ?推?荐大神:叶玄叶灵---剑尊 主角:叶玄叶灵 ://www../book/0/993/1106369.html ://www../book/0/993/ ?第一章:谁敢动我妹!? 青城,叶家,祖祠。 “先祖在上,叶玄无才,无德此刻起,罢黜叶玄世子之位,由叶廊继承。” 说话的是一名身着黑袍的老者。 老者身后不远处,站着一名少年,少年嘴角挂着淡淡笑容。此人,正是叶廊。 而两边,是叶府众长老。 “为什么!”噺81祌文全文最快んttps:/m.x八1zщ.com/book/0/993/1106369.html 就在这时,一道有些怯怯的声音突然在这祠堂内响起。 众人闻声看去,门口站着一名小女孩,小女孩大约十二三岁,两只小手紧紧捏着裙角,脸色带着一丝病态的苍白,看起来有些虚弱,眼中还带着一丝怯色。 这小女孩名叫叶灵,正是叶玄的亲妹妹,此次听到家族要罢黜叶玄,她不顾身上的病赶了过来。 黑袍老者眉头皱了起来,“叶灵,你做什么!”噺81祌文全文最快んttps:/m.x八1zщ.com/book/0/993/1106369.html 名叫叶灵的小女孩对着祠堂内众人微微一礼,怯声道:“大长老,我哥叶玄是世子,你为何要无端废了他?” 大长冷冷看了一眼叶灵,“这是家族大事,你插什么嘴?下去!” 叶灵显然有些畏惧,不敢直视大长老,但她却没有离开,而是鼓起勇气走进了祠堂,她再次对着场中两边长老行了一礼,“诸位长老,我哥正在南山与李家争夺那矿山开采权,他现在在为家族拼命,生死未知,而家族却在此刻以莫须有的借口废了他的世子之位,这实在是不公平。” “放肆!” 大长老突然怒道:“废不废他,还轮不到你一个小丫头片子说什么。来人了,给我将她拖下去。” 就在这时,新任世子叶廊突然笑道:“应该仗责三十,以儆效尤!” 大长老冷冷道:“那就杖责三十!” 很快,两名叶府侍卫冲了进来。 叶灵眼双手紧握,有些愤愤道:“不公平,我哥为家族出生入死这么多年,就连此刻都在为家族拼命,家族这般对他不公平” 其中一名侍卫看了一眼那新任世子叶廊,他知道,自己表现的机会来了。 侍卫冷冷一笑,“叶廊少爷继承世子,乃众望所归,你嚷个什么?”说着,他抬起一巴掌扇在了叶灵的脸上。 啪! 一道清脆耳光声响起,叶灵右脸瞬间红肿了起来,不过,她却没有哭,只是死死捂着自己的脸颊。 叶廊打量了一眼那侍卫,笑道:“你叫什么?” 那侍卫连忙一礼,“属下章木,见过世子。” 叶廊点了点头,“你很不错,我成为世子之后,需要十名亲卫,以后你就做我的亲卫吧。” 闻言,章木大喜,连忙深深一礼,“属下原为世子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叶廊微微点头,“拖下去吧,此人扰乱祠堂,不要留手,可明白?” 章木看了一眼叶廊,看到叶廊眼中的杀意时,他明白了。当下一把抓住了那叶灵的头发往外拖去。 就在这时,章木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突然停了下来。 而祖祠内,所有人纷纷转头看向了祠堂外。 祠堂外不远处,一名少年正朝着祖祠这边而来,少年穿着一件紧身长袍,长袍已经破破烂烂,而且到处都是血。 来人,正是从南山赶回来的叶玄! 看到叶玄,叶廊嘴角泛起了一抹阴冷笑容。而祖祠内,众长老眉头纷纷皱了起来。 大长老双眼微眯,脸色阴沉的可怕,不知在想什么。 远处,当叶玄看到章木手中的拖着的叶灵时,他脸色瞬间狰狞了起来,“谁给你的狗胆动我妹的?” 章木见到叶玄,脸色顿时大变,他连忙看向叶廊,正要说话,就在这时,叶玄宛如一只猛虎突然跃到了他面前,后者还未反应过来,叶玄一拳便是轰在了他的面门上。 砰! 章木脑袋一阵眩晕,整个人踉跄跌倒。 而叶并未罢手,他再次朝着章木冲了过去,就在这时,祖祠内的那叶廊突然怒道:“叶玄,他是我的人,你胆敢” 叶玄突然一脚踩在了章木的胸口上。网更新最快手机端::/m../book/0/993/1106369.html 噗! 章木口中顿时喷出了一口精血。 见到这一幕,叶廊脸色无比难看了起来,而那叶玄则是抬头看向他,狞声道:“你的人?” 说着,他猛地一脚踩在了章木的脸上。 章木整个脸瞬间血肉模糊,口中不断哀嚎,“世子,救,救我” 叶玄没有管那哀嚎呼救的章木,他走到了叶灵身旁,看到叶灵的模样,叶玄顿时心如刀割,他双手紧握,整个人在微微颤抖。 当叶灵当看到叶玄时,她眼中的眼泪一下涌了出来,“哥,疼,好疼” 闻言,叶玄神色狰狞了起来,下一刻,他一下冲到了章木面前,然后猛地一脚揣在了章木的脑袋上。 砰! 章木脑袋撞在石阶之上,瞬间炸裂开来,鲜血溅射! 见到这一幕,场中所有人都呆住了。 然而,叶玄还未罢手,他突然看向那叶廊,狞声道:“我妹也是你能动的?我草你祖宗!” 说着,他直接朝着叶廊冲了过去。 祖祠内,大长老脸色大变,“放肆!” 说完,他脚尖猛地一点地面,整个人直接滑到了叶玄面前,然后一掌拍向了叶玄。网更新最快电脑端:://www../ 掌带劲风,凌厉刺人。 叶玄嘴角泛起一抹狰狞,他右手紧握成拳,一瞬间,他右手的衣袖直接被震裂,下一刻,他猛地一拳朝着大长老的拳头对轰了过去。 嘭! 拳拳相撞,一道低爆声骤然响起。 叶玄退到了门口,而大长老也是朝后连退了好几步。 见到这一幕,场中众人皆是震惊不已。 在青州,武者分为一品淬体境,二品练力境,三品内壮境,四品兼修境,五品不息境,六品气变境,之上就是御气境。而这大长老可是实打实的御气境,但是,这叶玄只是五品不息境,与这大长老相隔两个大境,然而,叶玄竟然只是稍落下风而已。网更新最快手机端::/m../book/0/993/1106369.html 大长老也是心惊不已,他知道叶玄天赋极好,是叶府精心培养的世子,而且常年为叶家在外死战,但是,他没有想到叶玄的战力竟然有这么的强! 翅膀硬了! 念至此,大长老眼眸内深处的杀意更加的浓了。 大长老死死看着叶玄,“叶玄,你竟敢当众攻击世子!” 叶玄眉头微皱,“世子?” 大长老冷笑,“叶玄,忘记告诉你了。你已被罢黜世子之位,此刻起,叶廊是我叶家世子!” 叶玄双眼微眯,“我被罢黜世子之位?” 大长老冷声道:“这是我们众长老一致的决定。” 叶玄狞笑道:“我在外拼死拼活,你们却在内废我世子之位?” 大长老冷笑了一声,他指着不远处的叶廊,“你可知他是何人?” 不等叶玄回答,他又道:“叶廊是天选之人,刚刚觉醒的天选之人!” 叶玄愣住了。网更新最快手机端::/m../book/0/993/1106369.html 何谓天选之人? 所谓天选之人,就是上天选的人。 在整个青苍界,有这样的一批人,他们年少或许平平无奇,但是某一天,他们会突然‘觉醒’,觉醒之后,他们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一般,不仅修炼速度会倍增,还会有数不清的奇遇,他们,就像是这天地间的宠儿! 青苍界分为三大洲,他所在于青州,青州大小国有数百,他现在是在姜国,几十年来,这姜国天选之人还不到十人,而这些人日后无一不是成为了一方巨擘。 叶玄双手缓缓紧握,他知道,叶家是要放弃他了。不仅要放弃他,还可能要杀他! 就在这时,叶廊突然笑道;“诸位长老,这叶玄当众杀人,对大长老出手,按照族规,该如何?” 场中,所有人看向了叶廊,叶廊冷冷一笑,“按照族规,他应该被杖毙,不是吗?” 场中长老纷纷点头,表示赞同,叶廊可是天选之人,而且还是大长老的嫡孙,他们此刻自然不会得罪叶廊与大长老。 大长老冷冷看了一眼叶玄,“来人了!”网更新最快手机端::/m../book/0/993/1106369.html 很快,祖祠外出现了数十名叶府侍卫。 就在这时,叶玄突然道:“在我叶府,有一个规矩,世子为了服众,不得拒绝叶家年轻一代任何人的挑战。” 说着,他直视那叶廊,“我向你挑战!” 叶廊双眼微眯,笑道;“挑战?可以,不过,我们得上生死台,你可敢?” 生死台!://w<a href="mailto:ww.@@@./book/0/993/1106369.html">ww.@@@./book/0/993/1106369.html</a> 场中一片哗然! 在叶家内部,一旦自己人有不可调节的矛盾,就可上生死台解决。一上生死台,生死自负! 叶玄冷笑,“走,去生死台!” 叶廊却是摇头,“一月后,你我上生死台,那个时候,族长刚好出关,你我决生死,他刚好做个见证,免得说我们暗害你!” 叶玄想了想,然后道:“可以!” 说完,他没有在说什么,抱起叶灵走出了祖祠。 看着叶玄兄妹离去,大长老看向叶廊,“他常年在外与人死拼,战力不俗,你可有把握?” 叶廊嘴角泛起了一抹狰狞,眼中杀意犹如实质,“我刚刚觉醒,神魂与这具肉身还未彻底融合,不然,捏死他就犹如捏死一只蚂蚁那般简单!一月之后,这青城没有我叶廊的对手!” 闻言,大长老微微点头,笑道:“这就好。” 说完,他看向身旁的一名长老,轻声道:“我之前派去南山的人并未回来,而我看这叶玄脸色苍白,有点不正常,叶苦你去查查,这叶玄在南山发生了什么。” 长老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叶玄抱着叶灵回到了自己院落的房间内,他把叶灵轻轻放在了床上,然后揉了揉叶灵那还有些浮肿的脸颊,柔声道:“疼吗?” 叶灵抹了抹脸颊上的泪水,“不,不疼了!哥,他们凭什么罢黜你世子之位?你为家族拼死拼活,凭什么那叶廊是天选之人就要罢黜你?这不公平!” 叶玄摇头,他轻轻揉了揉叶灵那还有些红肿的脸颊,“没有什么公平不公平,这一次,是哥无能,没能保护好你,才让你被打!” 叶灵摇了摇头,她眼中泪水再次流了出来,“是,是我没用,什么都不能帮到哥哥,我,我是哥哥的拖油瓶。” 叶玄微微一笑,他轻轻刮了刮叶灵的小鼻子,“笨蛋,我是你哥,哥保护妹,天经地义,明白吗?” 叶灵起身轻轻亲了亲叶玄的额头,认真道:“哥,等我病好了,以后我也要修炼,我也要保护你!” 叶玄笑了笑,他轻轻揉了揉叶灵的脑袋,“好,哥一定会治好你的病的!太晚了,先休息吧!” 叶灵点了点头,“我要听故事。” 叶玄笑了笑,然后道:“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 叶灵白了一眼叶玄,“哥你这个故事说了好多年了。不过,我喜欢听” 叶玄想了想,然后道:“可以!” 说完,他没有在说什么,抱起叶灵走出了祖祠。 看着叶玄兄妹离去,大长老看向叶廊,“他常年在外与人死拼,战力不俗,你可有把握?” 叶廊嘴角泛起了一抹狰狞,眼中杀意犹如实质,“我刚刚觉醒,神魂与这具肉身还未彻底融合,不然,捏死他就犹如捏死一只蚂蚁那般简单!一月之后,这青城没有我叶廊的对手!” 闻言,大长老微微点头,笑道:“这就好。” 说完,他看向身旁的一名长老,轻声道:“我之前派去南山的人并未回来,而我看这叶玄脸色苍白,有点不正常,叶苦你去查查,这叶玄在南山发生了什么。” 长老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叶玄抱着叶灵回到了自己院落的房间内,他把叶灵轻轻放在了床上,然后揉了揉叶灵那还有些浮肿的脸颊,柔声道:“疼吗?” 叶灵抹了抹脸颊上的泪水,“不,不疼了!哥,他们凭什么罢黜你世子之位?你为家族拼死拼活,凭什么那叶廊是天选之人就要罢黜你?这不公平!” 叶玄摇头,他轻轻揉了揉叶灵那还有些红肿的脸颊,“没有什么公平不公平,这一次,是哥无能,没能保护好你,才让你被打!” 叶灵摇了摇头,她眼中泪水再次流了出来,“是,是我没用,什么都不能帮到哥哥,我,我是哥哥的拖油瓶。” 叶玄微微一笑,他轻轻刮了刮叶灵的小鼻子,“笨蛋,我是你哥,哥保护妹,天经地义,明白吗?” 叶灵起身轻轻亲了亲叶玄的额头,认真道:“哥,等我病好了,以后我也要修炼,我也要保护你!” 叶玄笑了笑,他轻轻揉了揉叶灵的脑袋,“好,哥一定会治好你的病的!太晚了,先休息吧!” 叶灵点了点头,“我要听故事。” 叶玄笑了笑,然后道:“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 叶灵白了一眼叶玄,“哥你这个故事说了好多年了。不过,我喜欢听” 半个时辰后,床上的叶灵睡着了。 叶玄替叶灵盖好被子后,他坐在一旁地上,他轻轻掀开了自己的袍子,腹部位置,有一道长长的疤痕,而里面,还在流血。 为了争得那片矿山,他与李家十二人血战,后面一个大意,被一个神秘人偷袭,虽然杀了对方,但是对方的刀也插入了他的丹田,他的丹田应该是碎了。://w<a href="mailto:ww.@@@./book/0/993/1106369.html">ww.@@@./book/0/993/1106369.html</a> 丹田破碎! 叶玄双眼缓缓闭了起来,这意味着他只能修炼肉身,在也无法达到六品气变境练气了! 不能修炼还是其次! 叶玄看了一眼床上的叶灵,叶灵脸色依旧苍白,身上盖了三床被子,即使如此,她还是感觉很冷。</div>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三十八章 不负美名(上) 嘉靖三十九年二月二十二日,以权术、修道闻名的嘉靖帝驾崩于西苑。 二月二十四日,三推三让之后,裕王在奉天殿即皇帝位。(注:第二年改元隆庆,称呼上提前使用隆庆帝) 得益于二龙不得相见,得益于十余年不设东宫,隆庆帝第一道旨意搜捕方士、道士,下狱论死,第二道旨意命景王出京就藩。 登基大典,百官云集,文臣勋贵排列成队,其中有一个二十出头,畏畏缩缩不成礼仪的年轻人显得特别的扎眼。 这就是刚刚入京的靖海伯汪直请封的世子汪逸。 和其父汪直不同,汪逸没有过人的胆识和能力,很是平庸,入京享受荣华富贵已经是他至高的目标了。 手上多的是银子,正巧嘉靖帝驾崩,多有京官请求致仕,汪逸很容易就在西城买下一栋大宅子。 钱渊毫不避讳的直接登门,也没必要避讳……自从前年三百根巨木以及红薯事后,朝中上下都知道他和汪直关系紧密。 “赴宴?”钱渊嘿嘿笑了笑,“哪家的?” 陪着汪逸入京的人约莫三四十人,为首的是汪直义子徐碧溪,也是钱渊的熟人了,苦笑道:“英国公府、成国公府都送了帖子来,此外……喏,这都是。” “财帛动人心啊,这两家还行,知道轻重。”钱渊顺手翻了翻,“剩下的一群混账玩意儿,毛都不拔一根就想占五成利,大白天做梦!” 听了这话,徐碧溪连连点头,“有几家还在镇海闹过事。” “不是种荷花了嘛。” “现在这帮人肯出银子……”徐碧溪试探问:“要不要?” “废话,吃独食小心噎死自个儿,再说了,浙江、苏松是你们的地盘,福建也勉强算得上,广东呢?”钱渊啧啧道:“把盘子做大才是关键。” 看徐碧溪若有所思的神情,钱渊详加解释道:“设市通商的地点越多,影响力就越大,如今镇海、宁海已经和内承运库、运河上下、户部联系到一起,更得浙籍官员之赞……” “如若整个东南都……甚至满朝官员,文武勋贵……”徐碧溪舔了舔舌头,“再无倾覆之忧!” “就是这个理儿。”钱渊挥手道:“但有一点,不许走私出海,不许乱税关,但凡出事……不论其他,钱某先找他汪五峰算账。” “娘的,老子在京中日子也不好过,户部、内阁个个都在打东南税银的主意,告诉你义父,那帮玩意儿没一个好东西,开海禁通商在他们手中,不过是政争筹码而已。” “汪逸……不先拜会随园,他想做甚?!”钱渊牢骚话一句接着一句,“还有,身边人护着点,少出去应酬……” 顿了顿,钱渊加重语气道:“位属勋贵,被人揍了,钱某还真不好出面……”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汉子大步跑来,脸上满是焦急神色,“徐头儿,少爷被揍了!” 徐碧溪无语的看着钱渊,你这是什么乌鸦嘴! 钱渊也挺无语的,还真被人揍了…… 被扶进来的汪逸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鼻涕眼泪糊成一团,后面跟着个文质彬彬的中年文士。 “在下柳浩弘。”中年文士向钱渊行礼,“今日实属意外,锦衣卫指挥同知崔芹……” “崔芹?” 柳浩弘咳嗽两声,“京山侯之子,故永康大长公主……” “噢噢噢,想起来了。”钱渊脸色有些古怪。 崔元是永康大长公主的驸马,因迎嘉靖帝入京得宠,被封京山侯,但这不是世袭爵位,驸马之子一般为锦衣卫指挥同知……当然,这只是个领俸禄的虚职。 当年钱渊的曾祖鹤滩公钱福和崔元之间很有点恩怨……钱福嘴贱,评点崔元长相不堪,钱渊在京中尖酸刻薄的名声很有点钱福的遗泽。 放在嘉靖朝,钱渊还真没什么好办法,崔芹这货也是个能溜须拍马的,嘉靖帝身边先后两只狮猫都是他送进西苑的……但如今裕王登基了啊。 在心里琢磨了下,钱渊又问:“因何事动手?” 柳浩弘嘴巴歪了歪,眼角余光扫了眼一旁的徐碧溪,后者咳嗽两声,“崔家……听闻喜欢荷花。” 噢噢噢,明白了,崔家派去镇海的那位是闹的最凶的,还殴伤三人,毛海峰一气之下将其种了荷花……绑起来塞在木桶里,丢进大海了。 “回去问问,想不想赚银子。”钱渊指着柳浩弘,“想赚银子就别多管闲事!” 看着中年文士离开的背影,徐碧溪咬着牙问:“不了了之?” “不了了之?”钱渊嗤笑道:“朝中上下谁不知道是我钱展才设市通商,又勾连五峰欲开海禁,巴掌扇在汪逸的脸上,和扇在我钱展才脸上有什么区别?!” “敢扇我的脸……那就要有被打断腿的觉悟!” “在京中动手……不太好?” “天子脚下就不能殴斗了?”钱渊嗤之以鼻,“你还真当自己是良民了!” 徐碧溪被激的手习惯性的按在腰间,却听见钱渊补充道:“你们不动,随园来做。” 开玩笑,大哥钱鸿就在一旁呢,你们出去打一架……鬼知道会不会被人突然看出来,钱鸿在镇海也向来深居简出,虽然皮肤黝黑,但总的来说相貌未改,而松江籍贯的官员在京中不少,再说了,叔父钱铮还在呢。 不过,今天这事倒是巧了,钱渊在回去的路上忍不住想笑,汪逸融入勋贵对自己来说不是什么好消息,被揍了顿……自己就能名正言顺的出面。 勋贵讲究的是与国同休,公然参与到海贸中代表的意义是不同的。 这一世的隆庆开关,必然和前世不同,规模会更大,而不仅仅局限在漳州府月港一个港口。 也不仅仅局限在通商上,而是会进行全方位的东西方交流。 好心情一直持续到钱渊回到随园,被叫到后院,看到面色难看的母亲和大嫂为止。 钱鸿入京已有五日了,到现在还没拜见母亲,也没见到妻儿……谭氏和黄氏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而且钱鸿入京……钱渊事先没有告知母亲,谭氏原来还准备南下回镇海和丈夫团聚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三十九章 不负美名(下) “二十万两白银?” “展才可真是狮子大开口啊!” “听闻海贸得利虽丰,但一个不好船毁人亡,血本无归!” 英国公府的大堂上,钱渊笑吟吟的看着对面的十多个人,以英国公、成国公为首,还有兴安伯、武康伯、襄城伯、新宁伯、应城伯等勋贵,都是对海贸颇为眼红的那批人。 英国公张溶苦笑道:“早听闻当年镇海设市通商,展才空手聚银,数以万计,但别看我等勋贵位高,但实则囊中羞涩……” 钱渊没说什么,从袖里掏出一本册子递过去,他也心里有数,面前这些家伙……给好处他们一口吞下,让他们先掏出本钱,想都别想。 品着没滋没味的茶水,钱渊神游物外,在心里琢磨陛下登基后的这些天朝中动向。 不管是六部、内阁,十多天了,还没开始调整,内阁中依旧以徐阶为首,但必须和李默、吴山共议朝政。 户部尚书方钝、礼部尚书孙升、工部尚书赵文华陆续上书请求致仕,但隆庆帝都留中不发。 倒是有个很有意思的现象,隆庆帝虽然在皇宫登基,但如今仍然在西苑。 主要原因是三大殿重修至今还没有完工,只能暂时住在西苑,这是没办法的事,朝臣对此也没有什么异议。 但还有个原因,隆庆帝居住西苑,时常召见高拱、陈以勤、殷士儋、林燫、诸大绶这一批旧臣,甚至高拱以太常寺卿兼礼部侍郎这古怪的身份轮值西苑……其实是轮值直庐,也就是实际部分参与到内阁决策中了。 高拱意气风发,为此和陈以勤还闹了一通,最后还是张四维私下过去代为致歉。 当然了,裕王府中的旧臣哪个都是神采飞扬……除了张居正,这些天他沉默寡言,脸上永远面无表情,眼中永远古井无波。 其他人不知道也不稀罕,但钱渊特地派人打探了下,啧啧,张家后院的葡萄架倒了! 据说要不是张居正手快拦了把,脸上得多几道血痕。 不过,钱渊猜测,接下来,隆庆帝会放出很多猛料……会干出很多让朝臣惊讶的事,他这几天也陆续几次被召入西苑,从只言片语中,他推断出隆庆帝会干什么。 干什么? 很简单,凡是被嘉靖帝排斥的,隆庆帝都会接纳;凡是被嘉靖帝喜好的,隆庆帝都会厌弃。 啧啧,以资质论,嘉靖帝别说在明朝了,纵观数千年,除了历朝开国皇帝之外,能和嘉靖帝一比的不算太多,少年时就斗倒权臣,数十年不上朝依旧牢牢掌控朝局。 但最后,这位皇帝是舅舅不疼奶奶不爱,连自个儿的儿子都烦他……真真正正的孤家寡人啊。 对面的勋贵交头接耳了好一会儿,张溶才疑惑开口问:“这不是泉州的?” 看钱渊微微点头,张溶笑道:“难怪呢,提前缴纳银两换取出海通关文书,宁海、泉州都是如此,但泉州那边早就结束了,这是?” “漳州。”钱渊轻声道:“暂时一省两处出海口岸,广东那边虽战事已歇,但仍有零星倭寇来犯。” 实际上这就是历史上隆庆开关的选择地,漳州府海澄县,也就是后世的厦门。 “二十万两白银不可免,但出海文书能转让。”钱渊挥手道:“诸位应该都心里有数。” 对面的英国公张溶、成国公都点头默认,出海文书能转让,这意味着提前付出去的银两肯定能回本,但其他人面有难色,这里一共十来家,有的府邸还真掏不出多少银子。 “二十万两白银,难道诸位想一口吞完?”钱渊随口道:“只要有银子就行。” 实在已经说的够露骨了,对面的兴安伯当年不受长辈宠爱,常年亲自打理庶务,轻轻拍着桌子低声说:“没门路的商贾难道还少吗?” 其他人也纷纷明白过来了,说到底这和后世差不多,买卖配额而已。 应下两万两银子的份额,然后将其中一部分出海文书转让出去,立即就能回本……甚至那两万两银子都可以让想买出海文书的商贾来出。 对面议论纷纷,人人兴奋之情溢于言表,钱渊懒散的靠在椅子上,这帮勋贵都是只肯吃肉,甚至肉不在嘴边,他们连口水都懒得分泌。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把肉喂到他们嘴边,他们也是愿意啃骨头的。 将勋贵拉进海贸中,这是钱渊早就想做的事,不然当年也不会第一时间将魏国公府拉进来,只是京城这帮勋贵太不懂事,才一直拖到现在。 拖到现在也好,正好能帮自己解决一个小麻烦。 那边英国公张溶已经安排宴席了,还拿钱家酒楼开玩笑。 “太贵,太贵,上次母亲过寿,去买了一筐黄金棒,喜庆啊。”襄城伯苦着脸说:“但后面半个月,我都是吃素的!” “以后日子就好过了,钱龙泉在东南可是被誉为财神下凡呢!” 钱渊笑着没插嘴,等他们说完才开口道:“出海贩货,也是要讲究风险的,正如之前英国公所言,一个不好就是船毁人亡。” “当然了,东南多有人常年奔波海上,会观看气候预警,类似之祸少有发生。” “但海盗倭寇……虽然不敢登陆,但海上还是难免有厮杀的。” 周围已经安静下来,钱渊从容的说:“其一,这些年浙江一直在打造兵船,南赣总兵俞大猷、福建总兵戚继光、台州指挥使葛浩、温金处参将张元勋,均出海征战,颇有战功。” “其二,但凡从镇海、宁海出关的海船,均挂五峰旗号,东洋畅通无阻,南洋也少有人胆敢冒犯。” 成国公捋须笑道:“所以展才当年一力招抚汪直。” “汪五峰于钱某也是老交情了。”钱渊哈哈笑道:“当年还是钱某将他从狱中抢出来的嘛。” 当年钱渊兵围巡抚衙门,浙江官场是知情的,朝中这边虽然不讨论,但也不是什么隐秘事。 “说起来,当年朝中亦有人想摘桃子呢。”钱渊口中笑声不绝,“不过,汪五峰此人,最看重的就是一个义!” 啧啧,自古义不行贾,说汪直看中义气……实在是太扯了点。 其他人都听的懵懵懂懂,只有英国公张溶听出了点味道,还没等他开口,钱渊就长叹一声,脸上笑意顿失。 “却没想到,五峰独子入京,竟被殴至重伤,钱某实在是对不住靖海伯,日后都没脸再回镇海!” 厅内寂静无声,众人哑口无言。 人家已经将话说到这了,大家都听懂了……已经有人在心里嘀咕,面前这位还真不负睚眦必报的美名呢! 给了自己这帮勋贵这么多好处,又点出了他和汪直之间极为密切的关系,最后又提到海船出海,是要挂五峰旗号的…… 成国公朱希忠咳嗽两声,“早就看那厮不顺眼了……” 又安静了片刻后,英国公轻叹一声,“犹记得当年……子孙不孝啊!” 手捧茶盏的钱渊安坐如素,似乎什么都不在乎。 当天晚上,钱渊就接到护卫报信,锦衣卫指挥同知,故京山侯崔元与永康大长公主之子崔芹,在青楼嬉戏,与人发生冲突,被打断双腿。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四十二章 为什么? 忍耐了那么多年,受了那么多委屈,在即将见到光明的刹那,却被脚下的石头绊了一跤,甚至还跌进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洞中,徐阶如何不恨? 书房里一人独处,徐阶再也忍不住了,他面容狰狞,双目枯干的手上青筋毕露,提起笔试图写些什么,但最终用力将毛笔掷在地上。 细细的复盘那夜西苑诸事,徐阶看的很清楚,最重要的是随园钱渊、徐渭陪伴裕王、高拱,并阁臣夜入西苑。 高拱、吴山、李默、钱渊,每一个人都和徐阶不对付,在裕王通过王府侍卫……实际上是钱家护卫,控制住西苑之后,别说徐阶拟的遗诏了,就算真有嘉靖帝亲笔留下的遗诏也不顶用。 在徐阶的计划中,自己和张居正拟遗诏,并司礼监黄锦、冯保、陈洪,再召集勋贵一同去裕王府迎裕王登基,当众宣布遗诏……无论如何,裕王都只能认下。 没有随园的钱家护卫,很难控制住西苑,没有钱渊居中调配,高拱很可能会陪着裕王入西苑,而不是伙同吴山、李默。 所以,随园是很重要的。 但最关键的却不是随园,而是张居正泄露出去的消息,这也是徐阶百思不得其解的关键。 为什么? 为什么! 这么好的机会,你不跟着进场,却要反戈一击?! 徐阶怎么都想不通,徐璠、徐瑛不成器,小辈里只有张居正这么一个人物……呃,没把钱渊算进去。 自己对他还不够好吗? 从嘉靖三十五年至今四年,一个无名无望苦等多年的翰林先被送进詹事府,后兼国子监司业,还为重修《兴都志》副总裁官,甚至还是徐阶亲手将其塞进了裕王府。 这已经不是什么举主之恩,提携之德、翁婿之情了,张居正这个名字这几年几乎就代表着徐阶,一荣皆荣,一损皆损。 徐阶也知道,张居正和高拱走的有点近,这也是他起意让张居正入西苑参与遗诏的主要原因……但他没想到,张居正的屁股早就坐到高拱那边去了。 遗诏之策落空,最得益的就是高拱……毕竟吴山、李默年纪很大了,而徐阶年纪是比他们小的。 徐阶想不通的地方……他永远也想不通。 嘉靖三十五年,张居正曾经在这座书房里纵谈民众受土地兼并之苦,而徐阶一笑了之。 嘉靖三十六年,徐阶密谋浙江事,张居正曾经力劝勿因小失大,再使一省动乱,而徐阶用阴冷的视线让他闭上了嘴巴。 和徐阶相比,张居正一样有着攀爬到金字塔尖的野心,但不同的是,他有着匡扶社稷的雄心壮志。 张居正也是个官僚,但他不仅仅是个官僚。 在书房里熬了很久,徐阶才面无表情的回了后院,一进正院就忍不住皱眉,女儿的啼哭声让他心烦。 “白眼狼……” “住口!” “父亲,若不是您提携,他姓张的……” “闭嘴!”徐阶上前两步,呵斥道:“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谁让你不管不顾回来的!” 还在垂泪的张氏暗咬银牙,双目圆瞪,却不敢开口,毕竟是夫妻,她能察觉到丈夫藏于心里的怒意。 比起钱渊,如今的徐阶更恨张居正,但如今,他并不希望和张居正发生正面的冲突,或者现在就出手打压自己这位女婿。 原因很简单,一方面,张居正的叛变让他一跃成为高拱的心腹,徐阶并不希望和高拱立即发生冲突,另一方面,李春芳得手礼部侍郎,这让徐阶觉得,自己还有机会。 至少,如今陛下只盯着西苑,出手提拔潜邸旧臣,还没有开始翻案、平反冤狱、清算严党等一系列的动作……而这些,是需要一个契机的。 面子上过的去就行……面子上过不去也只能当做看不见,女儿一怒之下回娘家,只会让知情人暗地里笑话。 徐阶久久凝视着女儿,最后甩袖离去,留下了一句话。 “同为徐家女,均与岳家起隙,为何她从未回娘家哭闹?” 这句毫不留情面的话给了徐氏沉重一击,她昏昏沉沉的出了门,上了轿子,回了家。 往日的记忆突然清晰起来,说起来待字闺中时,姑侄俩还算来往密切,直到那个已经名扬天下的青年出现在徐府。 徐氏知道,自己不恨那个男人,却恨自己这位侄女,所以她最大的期盼是,丈夫张居正能压过那个男人一头……用事实证明,自己才是最好的。 如今张居正终于一跃而起,虽然没有压过钱渊一头,但朝中上下皆知,他入阁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 但付出的代价是将徐府踩在了脚底,张居正更是将妻子徐氏踩在了脚底。 徐氏心里有着古怪的感受,她嫁入张家,并不掩饰自己对身处东南的钱渊一举一动的关注,这一点张居正是知情的。 如今张居正却和钱渊站在一个立场上……他是嫌自己帽子不够绿吗? “咯吱。”徐氏不顾管家游七的阻拦,强行推开了书房,张居正神色淡漠的转过头来,嘴角仍有笑意。 久久的沉默后,张居正面色不改,轻声道:“春夜仍有寒意,夫人且先去歇息。” 都懒得问妻子什么时候回家的……徐氏已经回娘家好些天了。 徐氏咬着牙道:“何必虚情假意,我只问一句。” “夫人请问。”张居正整理了下桌上的文稿。 “那夜,你为何要……” 张居正懒得再敷衍了,反正已经下了床,还能怎么着,直接了当道:“外间之事,不劳夫人忧心。” 徐氏脸色惨白,半响后突然尖声道:“难道你不恨他?!” 张居正手一僵,成亲也有近四年了,夫妻情分却不深,很大程度就是因为那个“他”。 这是徐氏最难以理解的,你张居正的妻子明明还挂念那个人,为什么你那夜会选择他? 就算是径直去找高拱、李默、裕王都可以,为什么会去随园? 长时间的沉默后,徐氏冷笑道:“侄女婿有弄璋之喜,我拟明日去随园相贺。” 看着妻子离去的背影,张居正的脸色终于变了,显然,这位女人也不是个省油的灯,这句话在张居正和钱渊之间刻下一道深深的,无法弥补的裂缝。 论控制欲,张居正、高拱、徐阶都是一等一的,他能忍受妻子如此明目张胆的给自己戴绿帽子? 别以为是开玩笑,就在去年,南京工部侍郎的妻子先后和小叔子、侄女婿偷情,最终那位丢脸的工部侍郎选择了辞官致仕。 想到这,张居正走出书房,向游七招了招手。 s://.c/read/12202/23107545.html .c。m.c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四十四章 选择 鬼鬼祟祟的钻出巷子,在巷子口拐角处等了片刻,没听到什么动静,胡应嘉探出头没看到人影,才松了口气转身急行敲开了家门。 今夜之行,看起来是胡应嘉突如其来,但实际上,他内心深处,曾经长久的为此思索。 当年南下查验红薯事,胡应嘉几度受到钱渊的羞辱,临行前的一席长谈,让胡应嘉知道了很多很多…… 比如徐阶和李默之间的恩怨情仇,比如赵贞吉为党争试图乱浙江一省,至少,胡应嘉从李默起复之后对徐阶的态度能确定前一件事是确凿无疑的。 胡应嘉心胸算不上宽宏,性情算不上温和,但也有济世报国之心,也厌烦长久不散的政争阴云。 徐阶为了党争可以做任何事,他觉得自己的门生也应该秉持这种念头。 张居正为了党争也可以牺牲一些什么,但他有自己的底线,他的目的和徐阶一样是爬到金字塔尖,但他最终的目的和徐阶是不同的。 而胡应嘉没有爬到金字塔尖的野心……没办法,嘉靖三十五年进士里,猛人太多,但他也希望自己能做些什么。 所以,胡应嘉选择今夜冒险出府,在钱家酒楼后院见了钱渊一面。 低声问了几句门房,胡应嘉回到书房,端起中午留下的残茶一饮而尽,吐出几片茶叶,长长的叹了口气。 胡应嘉算是徐阶的心腹门生了,他承担着徐阶的重托,为什么做如此选择? 一方面,自从陆续因陶大临下狱、严世蕃被劫杀等事件后,徐阶声望大跌,胡应嘉至今还记得当年在镇海,钱渊冷笑着说出的那句话。 “严分宜,奸相也,然钱某所视,华亭更甚之。” 另一方面,对于张居正的所作所为,胡应嘉心有戚戚焉,如今裕王登基,正要澄清宇内,大展宏图,而徐阶还在蝇营狗苟。 张居正这个黑锅估摸着要扛一辈子了,做出的姿态将自己骗了不算,都将其他人忽悠瘸了。 拿起一块墨缓缓研磨,胡应嘉取过一张纸,提笔写下,请复核故三边总制曾铣案。 早就打好腹稿,胡应嘉一挥而就,将纸张放在窗边晾干,在书房里来回踱步,他在心里猜测,自己今夜之举,到底能起到什么作用。 胡应嘉去年并钱渊巡视山西红薯事,曾经在城固县待过一段时日,徐阶来信要求他探视曾铣遗孀刘氏,埋下了翻案的伏笔。 嘉靖帝这么快就升天,徐阶埋下的伏笔已经起到作用,刘氏并二子正在徐阶的安排下启程入京,眼看着就要抵达了,而徐阶准备的后手也正式启动,科道言官上书请求为曾铣翻案,一举带出夏言案,最后摧枯拉朽的清算严党,平反冤狱。 这是徐阶计划中的重要步骤。 徐阶也能肯定,上至隆庆帝,下至普通京官,都是持赞同意见的,不说其他的,以鄢懋卿、赵文华、唐汝楫为首的残留严党还没滚蛋呢,光是大小九卿就占了三席。 胡应嘉觉得即使没有自己,徐阶也未必能如愿。 去年巡视山西,钱渊同样在城固县待了很久,却从来没有提起曾铣遗孀,胡应嘉总觉得这是欲盖弥彰,今夜他提起此事,钱渊泰然自若。 另外,胡应嘉试探过,徐阶并不知道城固知县周诗,当年随园一举高中十余人,之后孙叔孝、陆与成、潘允端、林贞耀、赵大河等人。 其中钱渊为核心,其次徐渭、孙鑨,吴兑、陈有年都受重用,陆一鹏、冼烔在科道言官中名望不低,杨铨更是名扬天下回京升任吏部郎中,而周诗是个不起眼的人物。 也是,徐阶是内阁首辅,至少名义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周诗,不过七品知县而已。 但周诗选官四川某县知县,正好在钱渊回京前后调任城固知县,胡应嘉猜测,应该是钱渊的安排……说不定早就和刘氏搭上线了。 也懒得去后院上床,胡应嘉就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不一会儿就昏昏睡去,等到仆人来叫,已是天色大亮。 手撑着椅子扶手站起来,因为姿势而酸疼的身躯发出咯咯的声音,胡应嘉面无表情的将那张纸拿起又看了一遍,才收拾好,径直出门往通政司而去。 看到胡应嘉手捧奏折而入,通政使钱铮含笑道:“克柔来了。” …… 西苑。 只是一栋普通的宫殿,隆庆帝虽然不勤政,但也有自知之明,自己没有前任那般深居不出依旧掌控朝局的能力和心计,所以在登基之后,虽然玩的比较嗨,但每日都要在这儿召见或内阁六部重臣,或潜邸旧臣。 这栋宫殿是距离直庐最近的地方,这让阁臣们给了隆庆帝一个宽宏待人的评价。 但实际上,只有一旁的司礼监黄锦、陈洪心里清楚,整个西苑,只有这栋宫殿是嘉靖帝从未踏足的。 黄锦站在角落处,让陈洪去服侍隆庆帝,前者已经得到承诺,可归乡养老,亦可在京城养老,这对于太监来说,是难得的待遇……这个职业很少有人能退休,而且隆庆帝还特荫黄锦侄儿为世袭锦衣卫指挥同知。 徐阶、李默、吴山、高拱、吕本陆续入殿,黄锦瞥了眼过去,暗想还是归乡养老的好,只是轮值直庐还没有正式入阁的高拱在吕本之前入殿,显然迫不及待……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季泉公呢?” “孙志高今日不适,告假在家休养。” 说话的是李默,徐阶眼皮子都没抬,类似的情况这一个多月已经发生了很多次了,他有心理准备。 站在后面的高拱抬头看了眼李默,他们俩是心中有数,孙升并无雄心壮志,如今又身子不适,等着陛下放归。 而且孙升长子孙鑨是随园中仅次于钱渊、徐渭的首脑人物,次子孙铤知镇海事,也是随园中坚,八成是知道今天要发生什么,特地避一避。 “南京工部上书,运河山东段多有槽船漂没,请新开河道。”隆庆帝眉头紧皱,“这么多年黄河都安然无恙,朕登基就……” 隆庆帝没有继续说下去,脸上神情似笑非笑,口气阴阳怪气。 下面众人就算是吕本都心里有数……这么多年黄河、运河都安然无恙,实际上是那么多年每一年都有问题,只不过之前嘉靖帝不肯给银子,朝中也拨不出银子,只能修修补补凑合过日子。 现在南京工部是看到隆庆帝在位……说白了,就是欺生。 能骗点银子来自然是好事,如果漕运真出了事,反正跟你打过招呼了。 呃,隆庆帝在资质上自然无法和嘉靖帝相比,但也不是那么傻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四十九章 入京(上) 四月初十。 昨日下了雨,地上全是泥泞,还好身处马车中不用步行,刘氏掀开车帘探出脑袋,远远眺望已经一别十二年的京城。 城墙依旧巍峨,但路边颇有衣不遮体的流民,也有跪在地上任人挑选的孩童,刘氏叹了口气,再非旧观。 这些年俺答年年南下,多有流民窜入京兆附近,草市一度盛行,京中原本还有富户出粮赈灾,但实在是车水杯薪。 “当年曾大帅镇守边塞,京城安居乐业。”车边骑着马的一名中年汉子笑道:“嘉靖二十九年,俺答围京,城中多有人言,若曾大帅尚在,何至于此?” 看刘氏一脸伤感却没开口,中年汉子又补充道:“此番朝廷必为曾大帅昭雪平反,还请老夫人见谅,元辅直到此时才……严贼不死,实在不敢妄动。” 刘氏依旧没有开口,视线落到了不远处的街道上,十几个汉子正聚集起来,为首者是她很熟悉的一个人。 中年汉子是徐阶的亲信,很多隐秘事、密信来往都是他在负责,自从去年胡应嘉找到刘氏,各种事宜就是他来实施。 “夫人勿忧,昨日已得京中来信,少司农李公、徐三爷亲迎,另外去年来访的吏科给事中胡大人也在。” 这句话意思很明显,是试图给刘氏吃一颗定心丸,李春芳是礼部侍郎,曾铣昭雪谥号平反都是要礼部出面的,而且李春芳和曾铣也是旧识,更都是扬州同乡……曾铣少年时就随在外经商的父亲落籍扬州,科考之路也是从扬州出发的。 胡应嘉是去年来访的旧人,自不必多说。 而徐三爷指的是徐阶的弟弟徐涉,他最近两年一直在华亭老家,去年末才起复,任尚宝司少卿,代表徐家出面。 但刘氏还是没有开口,中年汉子不禁有些惴惴,八天前的深夜,京中飞骑赶至,询问可有异动,曾家这边并无异动,他猜测或许京中出了什么事。 启程入京至今,刘氏少有开口,神色淡漠,历经当年事,刘氏心中早有计较,钱龙泉施恩在前,徐华亭施恩在后,看起来没什么区别,是一丘之貉,但实际大为不同。 之前十余年间,虽有严分宜压制,但徐华亭身为内阁次辅,却什么都没做。 而钱渊早在只是个区区秀才的时候,收王义入门下,每年必有馈赠,给以给食,甚至还送来不少经义书籍。 如此类比,刘氏心里如何没有计较呢? 刘氏轻轻叹了口气,去年钱渊曾暗中嘱咐,若有人施恩,不必力拒,她也隐隐猜到了什么,只是没猜到,钱龙泉的对手居然是徐华亭。 就在这时候,刘氏突然问:“入京后所居何地?” “徐家开门相迎。”中年汉子有些诧异,徐三爷出面,自然是住在徐家,想了想他又说:“徐家在城西另有别院……” “不敢劳烦元辅。” “老夫人客气了……” “不必了。”刘氏打断道:“虽流放边塞十余年,但曾家在京中仍有遗泽。” 中年汉子笑了笑,流放那么多年都没人搭理你们,居然还能有遗泽? 就算是去年有人来施恩,难道地位还能超过当朝内阁首辅? 就在此时,马蹄声响,迅如奔雷的二十多匹高头大马迎面而来,分左右两路驰过,将车队围在当中。 中年汉子倒是没有惊慌失措,眯着眼打量着来人,身侧有下属轻声道:“是钱家的护卫。” 虽然王义少在京中露面,但他身边的梁生却名头不小,去年两次将徐府下人打断腿。 “听到消息来抢人了?”中年汉子噗嗤笑出声来,“这时候动手是不是太晚了?” 他觉得自己有资格嘲讽对方,刘氏并曾铣二子在谁手中重要吗? 不重要。 关键是刘氏知道自己是被谁先施恩,又邀请入京,为先夫平反昭雪的。 中年汉子趋马向前,正要开口,王义已经先一步下马,端端正正的双膝跪地,向着还手拉车帘的刘氏磕了一个响头。 “王三拜见老夫人。” 刘氏脸上露出中年汉子从未见过的欣慰笑容,“终于来了。” 马夫被利索的拉下去,王义亲自挥鞭驾驭马车继续向前,中年汉子还想上前阻拦,眼角余光瞄见侧面寒光闪烁,一名钱家护卫冷笑着缓缓抽出长刀。 距离城门口还有五六里呢,这儿是最乱的地方,流民四窜,时常有人口失踪。 三辆马车陆续驶过,护卫们缓缓向前包围起来,梁生、周泽不怀好意的看着那十几个紧张的徐府下人,其中有不少熟悉的面孔,比如梁生就记得其中一人去年被自己亲手打断了胳膊。 “要么断手断脚,要么……”梁生顺手从马鞍上取来一团麻绳。 不多时,十几个徐府下人被捆得严严实实,周泽还提醒了句,等天黑后再回城,否则就不是断手断脚那么简单了。 中年汉子绝望的看着高头大马飞驰而去,这次糟了……还没等他考虑回府会遭到什么样的责罚,旁边下属的提醒让他一个激灵。 周围看热闹的流民们已经蜂拥而上。 …… 西城门外,地上也是一片泥泞,李春芳、徐涉、胡应嘉还坐在马车中,笑着说起当年曾铣旧事。 徐涉、李春芳都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入仕之初恰好经历了那年曾铣、夏言一案,今日刘氏回京,不禁感慨良多。 “曾子重其人,确有豪气,但也好大喜功。”李春芳点评道:“先帝言其轻启边衅,也不算冤。” 胡应嘉默然无语,徐涉开口道:“为收复河套,曾子重上书三次, 先后罢免延绥、陕西、宁夏三位巡抚,权重一时。” “是啊,偏偏曾子重与夏贵溪有旧,分宜以此相诬。”李春芳摇头道:“听闻抄家时,家无余财?” 徐涉点点头,“不然当以克扣军饷为由……也不至于牵涉到夏贵溪了。” 李春芳来了兴趣,连连追问,此事早已时过境迁,徐涉也不隐瞒,一一道来。 其实最早严分宜是以曾铣克扣军饷,贿赂时任首辅的夏言这条线操持的,可惜抄家的时候没抄出多少银子,而夏言本人也不贪财。 以至于三法司都找不到理由给曾铣、夏言定罪,最终是严世蕃出的主意,让三法司拟结交近侍律论斩,这才将夏言拉下了马。 李春芳、徐涉不时叹息,一旁的胡应嘉突然开口道:“自曾公之后至今,边塞难宁。” 徐涉苦笑道:“虽有轻启边衅之嫌,但曾子重心在收复故土,却蒙冤而死,之后尚有何人胆敢冒死而战?” s://.c/read/12202/23170485.html .c。m.c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五十章 入京(下) 马车里,李春芳和徐涉谈笑自若,胡应嘉有些坐立不安,他在猜测待会儿会发生什么事。 就在昨天晚上,徐府书房里,徐阶亲口所言,刘氏入京一行并无异动,胡应嘉当夜想了很久也没敢再去钱家酒楼,他相信,今天一定会发生什么。 这时候,车外有人低声禀报,“大人,大人……” “来了?”徐涉精神一振。 “不是……” 李春芳眉头一皱,掀起窗帘,看到在众人的环绕下,两名身着大红官服的官员正脚踏泥泞,走出城门。 这两人李春芳都很熟悉,非常熟悉,正儿八经的一个衙门的同僚。 一个是礼部尚书高拱,另一个是礼部左侍郎林庭机。 “他们……”徐涉一个激灵,“他们为何来此?” 李春芳脸色大变,哪里有这么巧的事,今日刘氏入京,偏偏每日在直庐狂怼徐阶的高拱出现在这儿! 而且还有代表李默出面的林庭机,看来李默是真的和高拱联手了。 李春芳咬着牙跳下车迎上去,“中玄公,直庐事务繁多,如何有暇来城外闲逛?” 高拱都懒得开口敷衍,他性情傲慢,对李春芳这等后辈不屑一顾,更别提如今李春芳依附徐阶了。 倒是另一侧的礼部左侍郎林庭机笑着说:“子实,曾公之冤,天下皆闻,如今家眷入京,如何能不来相迎呢?” 原本还存在只是巧合的侥幸心理的李春芳如坠深渊,他是个聪明人,当然能想得到,对方敢来,自然是有凭仗的。 车队缓缓而来,刘氏在儿子的搀扶下了马车,视线落在大步而来的高拱身上。 原本只是在城门口相迎,但高拱没想到,李春芳这厮有点不要脸,非要和林庭机并列站在高拱身后。 “这位是礼部尚书高大人。”一旁的王义小声提示。 刘氏不顾地上的泥泞,拜倒在地,“若先夫得以昭雪,老身感激涕零……” 话未说完,高拱已经一把扶起了刘氏,虽男女有别,但人家都六十岁的老人了。 “十二年前,在下尚枯坐翰林院,听闻惨事,朝中上下有识之士,无不黯然泪下。”高拱扬声道:“为曾公平反冤狱,天日昭昭,假于吾手而已。” 远处的胡应嘉听了这句话,忍不住心里鄙夷,这也是个不要脸的。 别人不知道,你高新郑难道不知道其中玄机? 就连高拱身后的林庭机也忍不住脸颊动了动,他从幼子林烃那知晓全盘事,这是随园送的礼而已,你还真当是自己的了? “这位大人……”耳边传来带着调侃的话语,胡应嘉转头看见了梁生。 去年在山西总归也是天天见面的,更何况梁生知道胡应嘉和钱渊之间有隐秘来往。 胡应嘉一愣后才反应过来,退了两步,然后转身就走……钱家护卫已经散开,将徐涉、李春芳彻底挤到外围,里圈只有刘氏、二子以及高拱、林庭机等人。 李春芳面色灰败,低声问:“护送的那些人呢?” 徐涉茫然的摇摇头,“昨日还来信,并无异动。” 李春芳差点一句脏话骂出来,特么人影都没了,这叫没异动? “是随园。”胡应嘉突然插嘴,反正事后肯定查得出来的,“去年巡视山西红薯事,下官见过刚才那人,是钱家的护卫头领梁生。” “又是钱展才!”李春芳咬碎银牙,儒雅的面貌都有点扭曲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对,为何无随园中人来迎?” 胡应嘉也有点懵懂,为什么钱渊没来,就连徐渭也没来。 当然不会有随园士子出迎,一女两嫁……高拱、李默都已经很不爽了,这时候钱渊或者徐渭、孙鑨出面,信不信高拱敢不管不顾回头就走?! 其实,钱渊心里也很是不爽,自己准备了那么长时间,最终却不得不送出去。 那边,一番寒暄后,林庭机轻声道:“老夫人入城,可有歇脚之处?” 高拱的视线落在了王义的脸上,他记得嘉靖帝驾崩当夜,就是此人居中护卫,是钱家护卫的头领,就连他认识的周泽、彭峰、梁生也要受其指派,应该是钱渊的心腹要人。 王义上前两步低声道:“今年非科考年,扬州会馆尚空。” “扬州会馆有点远。”林庭机看了眼高拱,才轻声道:“不如在西城租一间宅子,老夫人暂且歇脚,朝廷为曾公昭雪之后……” 平反冤狱一般都附带着升官,如果人死了,自然是要有补偿的,曾家在京城当年也是有房子的,自然是要还回去。 高拱松了口气,钱渊这厮还算要脸,如果将刘氏一行径直接到随园去,那就不是一女两嫁,都劈成三份了! 当然了,高拱心里也清楚,自己和李默只是借了一把力,不仅自己和李默,曾家心里也知道恩人到底是谁? 不然,钱家护卫不会如此轻松的接手刘氏一行人,高拱在心里默算,钱渊至少在去年就已经接触……很可能是钱渊入京之后。 想到这,高拱不得不佩服钱渊的胆量,要知道曾铣之冤天下皆知,但因为是嘉靖帝亲自下令论斩,三法司才去找论斩的律法……去年嘉靖帝还没驾崩呢,钱渊居然敢去接触曾铣留下的家眷。 不过高拱也无所谓,说的阴暗一点,曾铣、夏言平反后要不了多久,两家再无什么影响力了,夏言唯一寄托他人的儿子都已经死了,曾铣两个儿子也不是什么成器的。 这一日午后,曾铣遗孀刘氏携二子高调入京,一时间遍传京城。 实在是太高调了。 礼部尚书兼翰林学士掌翰林院事的高拱,礼部左侍郎兼翰林侍读学士掌詹事府的林庭机,同出京相迎……当然了,李春芳的名字没人提起。 刘氏落脚西城小院,先有内阁次辅谨身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李默来访,后有国子监祭酒殷士儋、司业林燫、张居正登门,再之后多有或仰慕曾铣,或当年曾家旧友来访。 黄昏时,隆庆帝指派近侍陈洪携墨宝亲临,召刘氏明日入西苑面圣。 s://.c/read/12202/23194029.html .c。m.c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五十四章 选择 对于隆庆帝突如其来的横插一杠子,大部分重臣、近臣都是既兴奋又沮丧的。 兴奋在于,这位登基才两个月的皇帝有明君之像。 什么叫明君? 在明朝中后期,所谓的明君就是肯听从臣子的谏言……这里的臣子专指文官。 所以执政颇有能力却大肆分封传奉官,又重用厂卫还弄出个西厂的的成化帝被斥为昏君,而继位后扫清传奉官,事事与内阁大臣商议的弘治帝被誉为中兴明君。 说到底还是利益之别,文官集团的利益。 在嘉靖帝驾崩,隆庆帝登基的这个时间点,文官几乎掌控着一切,宦权基本没有威胁,即将接任司礼监掌印太监的陈洪是个很有自知之明的太监……冯保已经被干掉了。 而沮丧在于,隆庆帝看起来憨憨的,这么多年缩在王府里不问世事,没想到却是有能耐的。 虽然文官集团看起来所向披靡,但隆庆帝代表的皇权却有资格不讲道理。 一口将最大的一块肉吞下肚,隆庆帝在塑造了自己的明君形象同时也展示了自己的手腕。 随园侧厅里,钱渊笑着点评道:“高新郑这次肯定大失所望,但陛下此举恰到好处。” 徐渭点头道:“高拱入阁定然近在眼前,如若陛下有意使其掌内阁,此次必让其出面……” 孙鑨也听懂了这句话,这么大一块肥肉在眼前,高拱是赶不上了,而下面已经为此开始闹得沸沸扬扬,高拱、李默联手就是明证,而隆庆帝又不希望徐阶吞下这块肥肉以至于稳固权位,所以干脆自己一口吞了下去。 钱渊对此不太在乎,反正这块肥肉自己是吃不下肚的,抢着吃那是脑子进水了……说到底,他和李默的心思一样,只要不是被徐阶抢了去就行,他倒是诧异隆庆帝的手段和史书上描绘的区别实在有点大。 史书上的隆庆帝……中庸之帝,宽宏有余而明断不足,而如今看来,虽然的确宽宏,但颇有手段,分析局势也头头是道。 对于这几个月里发生的种种事件,登基后留用徐阶,提拔潘季驯,平反冤狱及四十年获罪谏臣……钱渊的心情和其他人不同,既欣喜又警惕。 警惕于隆庆帝在登基前后的变化,就算这不是只老虎,那也绝不是只小白兔,日后还需要小心行事……或许在某些方面,自己应该更坦诚一点? 同时钱渊也欣喜于隆庆帝的手腕和眼光,只要不傻,一定会对随园非常重视,如今内阁中高拱、李默制衡徐阶,而李默年老,徐阶又拦了高拱的上升之路,日后高拱必然取代徐阶。 到那时候,朝中能制衡高拱的除了随园聚拢的势力之外,还能有谁呢? 钱渊在心里盘算,原时空中,记得李春芳曾经担任过一段时间的内阁首辅,而张居正助徐阶拟遗诏和高拱决裂,所以隆庆帝先后以李春芳、张居正制衡高拱。 而这一世,嘉靖帝提前驾崩,李春芳至今不过是礼部右侍郎,很难说能不能入阁,而张居正和徐阶决裂,现在就差没跟高拱穿一条裤子了。 随园中,钱渊、诸大绶、潘晟都是名正言顺的潜邸旧臣,以至于随园这股势力也被视为隆庆帝的心腹,隐隐和高拱麾下的张四维、张居正敌对。 就算将来分道扬镳甚至撕破脸,随园士子的去留升贬都不是高拱一个人说了算的,很可能会闹到隆庆帝面前……说不定后者还希望看到这样的局面。 能让隆庆帝信任重视,与高拱早有间隙,并且有着极强凝聚力,手握东南通商财权,并且至少有五个可能入阁人选的随园,应该是唯一的选择。 钱渊转头看了眼徐渭,这厮和历史原本轨迹已经完全不同了,短暂的入胡宗宪幕府,因为一场病而迈过乡试鬼门关,又在殿试高中榜眼,入翰林院,以青词见宠,随侍西苑,简在帝心。 猖狂的本性没变,他可能是……不,他就是随园士子中人缘最差的那个,比钱渊都差劲。 没办法,得钱渊重托,徐渭从多年前开始了他的舔狗生涯,还舔的让无数人羡慕嫉妒恨。 嘉靖帝对其赏识有加,连连提拔,而翰林院里对他咬牙切齿的人数不胜数,袁炜、李春芳、郭朴等青词宰相的道路就是被徐渭硬生生截断的……原本的历史上,这几个都差不多要入阁了。 最惨的就是袁炜,原本是明年入阁,现在只是工部右侍郎……而且还重病卧床。 呃,倒是有个方面徐渭变得有点多,记得胡宗宪亲自做媒给徐渭娶了房媳妇,而现在徐渭还是孤家寡人。 “看什么?”徐渭一翻怪眼。 “在想……要不要做媒给你娶个媳妇。”钱渊随口应付惹得一旁的孙鑨也连连相劝。 如今徐渭也入了詹事府,为右春坊右中允,兼翰林侍讲学士,其实有点不配,侍讲学士理应兼右谕德,虽然之前一直随侍嘉靖帝,但隆庆帝当年时常出入随园,和徐渭也熟悉的很。 这样的人物自然是金龟婿,可徐渭就是不肯娶,身边只有一个侍女。 徐渭和孙鑨在那边斗嘴,钱渊的思绪散开……从年龄上来看,徐渭是随园最适合入阁的,但实际上徐渭其实是很难入阁的,这个人心思敏捷,文武皆有可取之处,但性情傲慢,很难和高拱相处。 想想看,历史上的陈以勤、殷士儋入阁后和高拱闹的不可开交,甚至互相饱以老拳,打成一团! 其他几个翰林官,陶大临三十三岁,翰林侍讲,正在重校《永乐大典》,诸大绶今年三十六岁,如今是翰林侍读,已经入詹事府。 相比较而言,诸大绶比较合适,当年就为裕王日讲,去年钱渊和高拱和解后,诸大绶入裕王府为讲官,如今被视为隆庆帝潜邸旧臣,又已经入了詹事府,正式踏上储相之路。 可惜陶大临、诸大绶两人在政治方面不太敏感,强行将他们推上去不管对随园还是对其本人都未必是好事。 钱渊的视线落在孙鑨身上,其实这位倒是挺合适的,有心机,处事稳重,官宦出身也不缺少传承,二甲传胪也有足够的资格,只是如今还只是个翰林编修。 不急,慢慢来,钱渊在心里琢磨,朝中高拱、李默制衡徐阶的局面短期内不会有所变化,只是自己有点坐不住了…… s://.c/read/12202/23228221.html .c。m.c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八十一章 迷雾(上) 在第一次下东南之后,钱渊就有了暗中掌控东南的大体思路。 不是为了造反,不是为了割地称王,甚至都不会涉及到朝争,钱渊只是希望将自己在东南抗倭的影响力渗入这片土地,以利于开海禁后的一系列举措。 但毕竟,这是个官本位的社会。 钱渊问心无愧,但随着随园势力的一步步膨胀,随着钱渊依旧得新帝宠信,官僚集团很难容忍东南被钱渊如此操控。 走到如今这一步,实在是迫不得已,也是因时势而成,钱渊从没想过放弃,也从没想过退缩……当然了,在做出选择之前,需要睁大眼睛看个清清楚楚,竖起耳朵听个真真切切。 所以,绍兴知府梅守德调任大理寺少卿,钱渊只是找了个由头给了林烃脸色看……反馈过来的信息显示,在收下曾铣平反冤狱这份厚礼后,李默并没有背信弃义的打算。 奇怪的是,梅守德入京后,新任绍兴知府始终没有出炉,只以同知暂署理府衙……钱渊一时间觉得眼前尽是迷雾,犹豫不决。 直到十二月中旬的今日,吏部发出公文,台州知府宋仪望升迁山东按察副使。 随园中,孙鑨双眉紧锁,徐渭一脸不屑,钱渊只轻笑两声,而钱铮一脸的尴尬。 一个三甲进士出身的知府升任按察副使治理学政,这是越级升迁,对于宋仪望本人来说是好事……但要知道之前的绍兴知府梅守德早在嘉靖三十三就赴任,而宋仪望不是,他是接任谭纶的台州知府。 宋仪望起复任台州知府,是因为钱铮的举荐,更因为宋仪望是聂豹的亲传弟子。 也就是说,在政治势力派别上,宋仪望被视为随园一派,但他的升迁,钱渊事先并不知情。 显然,这是有人在搞事,而且是针对东南,更是针对钱渊。 “展才,何人主使,所为何事?”孙鑨轻声问:“如何应对?” 顿了顿,孙鑨苦笑补充道:“大理寺少卿、山东按察副使,毕竟是升迁,总不能顶回去……” “吏部都下了公文,顶回去?”徐渭嗤笑道:“如今的天官可不是当年的吴鹏!” 当年吴鹏攀附严嵩任吏部天官,而钱渊在东南的布局多和吴鹏相关联,如吴成器陆续转任台州推官、宁波推官,唐顺之升任宁波知府,宋仪望起复任台州知府……都是吴鹏襄助。 严党溃败给钱渊带来的最大坏处就在这儿,当年吴鹏任吏部尚书,钱渊和严世蕃时常往来,说起来后者很是帮了些忙。 “一个又一个……”徐渭面色阴沉,“不可不防。” 钱渊抓起个梨子啃了两口,他知道徐渭什么意思。 文官集团对钱渊这种近乎割据的行为有着天然的警惕性,这种排斥甚至都和党争没什么关系,即使是徐阶的死对头李默也曾经默许侯汝谅平调浙江巡抚。 最早被调离的是东南文官中和钱渊私交最深的吴百朋,从一介巡按直升巡抚,吴百朋身后只有钱渊,虽然是因为闽地倭乱调任福建巡抚,但也看得出其中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接着是戚继光升任福建巡抚,俞大猷调任南赣总兵……这还是和福建、江西战事有关。 谭纶丁忧守孝……这个只能说是运气不好。 但平调浙江巡抚的是徐阶的门生侯汝谅,南下接任浙江巡按的庞尚鹏也是徐阶的门生,浙江总兵董邦政重病请辞,接任的董一奎还是徐阶的人,甚至和钱渊私交极深的卢斌投入徐阶门下转驻松江府。 “渊儿?”钱铮不满的看着侄儿啃梨子啃的果汁四溅。 “宋仪望、梅守德……不过小事。”钱渊丢下果核,取过毛巾擦拭着手。 “小事?” 钱渊傲然一笑,如果只是调个巡抚,调几个知府过去就能翻盘,自己何至于在东南耗费那么多时光,耗费那么多心血? 从嘉靖三十二年因嘉定大捷小有名声以来,钱渊刻意结交无数人脉,再到两度南下,屡屡力挽狂澜,又设市通商,声望臻于顶点,在东南埋下了无数的棋子。 绍兴知府、台州知府没了又如何? 难道吏部还能将下面的通判、推官、同知,再下面的县令、县丞、典吏、主簿全都撤了? 就算吏部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干出这种坏规矩的事,那不入流的小吏、文员、捕头、衙役呢? 宁绍台三府,纵然是小吏文员这样地头蛇,但地处临海,也常年受到倭寇来袭的威胁,哪个不对钱渊感激涕零。 这种感激的情绪难以持久,所以钱渊用利益编就了一张大网,从嘉靖三十六年设市通商以来,最早出海贩货的船队,除了汪直属下之外,往往都和地头蛇、本地大户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戚继美、戚继光、杨文、侯继高、张一山这些将领麾下的兵丁一旦伤残退出军队,往往都是由钱渊来安置的,这些人虽然别说官职、吏员,不入流都算不上,但却遍及三府,以管事的名义操纵着无数关卡。 没了浙江总兵又如何? 卢斌弃之而去又如何? 前段时日,华亭老友孙克弘来信,唏嘘提及旧事,当年在嘉定城外初逢,长水塘边、桐乡城外并肩,后同驻守台州的侯继高和卢斌割袍断义。 现在卢斌在东南很受鄙夷,毕竟他几乎是被钱渊一手扶上去的,因隆庆帝登基大赦出狱的卢镗也对幼子深感失望。 钱渊不再去想卢斌,但就算戚继美也被调离,还有杨文、侯继高、张一山、张元勋、葛浩…… 就算所有的旧部都被调离,没有安全感的汪直身边还有位军师呢……如果情况真坏到那地步,钱渊也不会心慈手软,弄出点动静来也不是难事。 更何况,钱渊不像其他的文官只是稳坐中军帐,摇扇坐谈兵,他曾亲身临阵,他曾提刀杀倭,他也筹谋军饷,使大军后勤无忧,甚至就是他立下了首级兑银三十两的规矩。 大量的钱家护卫入军,大量的旧部散布在浙江诸军之中……朝中很难想象钱渊对东南诸军的影响力。 官本位的社会中,官职本身代表着地位,代表着权力,也代表着对属地的生杀大权,这种模式很难说好坏。 而钱渊早在几年前就确定,自己就算连续得嘉靖帝、隆庆帝两任帝王宠信,频频立下大功,也很难短时间内爬到高位……甚至他对此也不太在乎。 所以,钱渊选择了走底层路线,别说台州知府、绍兴知府了,就算把宁波知府给别人,想让他干不下去……甚至坏事,对钱渊来说是不难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八十二章 迷雾(下) 但不惧怕别人抢走绍兴知府、台州知府,也不代表着钱渊对这一切有资格熟视无睹,自己的沉默将很可能导致对手的得寸进尺,而得寸进尺到一定地步……钱渊就算想使出手段,也要付出相当的代价。 “不是陛下的意思。”钱渊抿了口茶下了这个结论。 徐渭赞同道:“不错,若是陛下有意,必然会先行通气。” 隆庆帝的性情和嘉靖帝差别太大,很容易被臣子摸清,以其对随园,对钱渊的态度,若要对东南动手,必然会有所动作……说得不好听点,若是隆庆帝不声不响动手,这是逼的臣子离心。 嘉靖帝无所谓臣子离心,但隆庆帝是在乎的,还有大批的潜邸旧臣等着上位呢。 “昨日放衙后去了林宅,不是李时言。”钱渊笑着看向钱铮,“叔父,记得今日午后,梁生提起……昨日黄昏,张子维来访?” 钱铮皱眉点头,“昨日来随园,你去了林宅,文长在家……张子维言,吏部可能会调离台州知府宋仪望……不料今日上午吏部就发出公文,升任山东按察副使。” 显然,张四维的来访是受了其舅父吏部天官杨博的指派。 “嗯,吏部亦无可奈何。”钱渊忍不住笑了,“大义在前,又有陛下口谕……” 这下钱铮也没话说了,曾铣平反之日,隆庆帝当众宣称,“谏言得罪诸臣,一律免罪,存者召用,没者恤录。” 巧合的是,梅守德、宋仪望都是得罪了严嵩、严世蕃被贬谪出京的……如今清算严党,这两人或回京任职,或升迁按察副使,理所应当啊! 用张四维的话来说,吏部都找不出反驳的话。 钱渊微微摇头,对张四维的解释,他一个字都不信。 如今高拱还没有正式入阁,外朝中能与内阁相抗衡的唯有吏部天官杨博。 谁不知道随园首在钱渊,而钱渊之重首在圣眷,次在东南,而东南之重首在宁绍台,连续调走绍兴知府、台州知府……连续两次,第一次钱渊一点消息都不知道,而这一次,张四维昨日黄昏登门来访,今日上午吏部就发出公文。 没有给钱渊任何回旋的余地,使手段的时间……杨博就算不是主谋,也必然是黑手之一。 自从钱渊归京以来,很多人都看出了,只要不触及东南,就不会和随园发生矛盾……当然了,这也是很多人无法忍受的理由。 之前嘉靖帝尚在,钱渊虽被闲置,但圣眷不衰;隆庆帝登基后,对钱渊依旧信重…… 能盯着陛下的压力,毫无顾忌的怼上随园,同时还能让吏部天官出手……还有谁呢? 随着钱渊的细细讲述,朦胧的迷雾被风儿吹散,孙鑨讶然问道:“竟然是高新郑?” “必然是他。”徐渭阴着脸道:“徐华亭如今麻烦事多着呢,李时言、吴曰静已然排除……” “内阁中父亲和吕阁老一直称病……”孙鑨喃喃道:“那只能是高新郑了……张子维是其心腹,也只有他使得动吏部天官。” 侧厅一时安静下来,每一个人的脑海中都出现同一个疑问。 为什么? 其实随园众人和高拱、张居正、张四维等人都心里清楚,虽然都是陛下旧臣心腹,但未来必然分道扬镳,两两敌视。 想玩一家亲……别说实在合不来,仅仅是陛下也绝不想看到,频频对随园施恩,隆庆帝也是有所指向的。 但纵然有隙,陛下登基尚未满一年,短时间内还能维系一定的表面关系,为何高拱如此迫不及待? 更别说高拱至今还没有正式入阁,不去找徐阶、李默的麻烦,却掉过头找随园的麻烦,这实在令人难以理解。 “关键是,陛下如何看待此事。”徐渭一针见血的指出关键点。 事情已经出了,随园被打了个埋伏,而钱渊绝不能置之不理,否则接下来很可能就是唐顺之、孙铤、赵大河、宋继祖…… 问题的关键还是隆庆帝的心态。 西苑。 粗如儿臂的大烛边,隆庆帝靠在椅背上,情不自禁的揉着眉心,脸上颇有愁容。 昨日今日高拱两次觐见,毫不掩饰的表达出对东南的不放心,更毫不掩饰的表达出对随园,对钱渊的立场。 反正陛下您要以权力制衡……那我也不用客气。 “朝中税赋多赖东南,东南财源半数在宁绍台三府通商口岸,不能握于朝中,难道到时候内阁去俯仰随园鼻息吗?” 隆庆帝清晰的记得高拱的那几句话,也不得不承认高拱说的有道理。 但隆庆帝也清晰的记得钱渊如何解释……随园不可能长久把持通商一事,一个不好,随园土崩瓦解,为万夫所指。 “臣当年舍翰林而南下,不惜此身而亲身击倭,设市通商亲力亲为,无非为朝计,为陛下计,如今通商初开,海禁未解,随园亦不惜此身,为陛下探路。” 两人说的各有道理,偏偏又是站在敌对的立场上……隆庆帝虽然内心深处对父亲嘉靖帝仍然有着不解的恨意,但他亲身体验之后,不得不佩服父亲的能力。 现在的高拱远不能和极盛时期的严嵩相提并论,而随园的资历也不能和十年前的徐阶相比,嘉靖帝能从容的通过权力制衡,挑拨分宜、华亭政争来操控朝局,而隆庆帝在高拱、随园之间显得犹豫不决。 说到底还是资质的高低区别,易位处之,嘉靖帝会毫不犹豫的给高拱一巴掌,再给随园一棍子……前面的徐阶还没滚蛋呢,现在就内斗了? 说到底还是隆庆帝心软,他虽然有意使制衡之术,却非冷漠无情之人。 “陈伴,你说……展才会不会明日就要递帖子觐见?” 肃立在一旁的陈洪躬身道:“老奴不敢贸然揣测。” 隆庆帝苦笑一声,“高师傅太心急了,而展才可没华亭那般能忍,别一个不好闹出事来。” 陈洪没吭声,心里却暗暗点头,钱龙泉那人向来是受不了气的,随园那帮人……近墨者黑,这些年三番两次闹出大动静。 如果黄锦仍在,一定会告诉隆庆帝,这是想瞎了眼啊! 嘉靖帝曾私下和黄锦聊起过,钱渊每一次闹出大动静,都是有深思熟虑的,即使是当年第一次入京打的徐璠哭鼻子,也是顺势而为,有意为之。 而这一次,高拱提前打了小报告,使钱渊不敢闹出什么大动静……难道宁绍台三府是你钱展才的自留地,朝廷都不能干涉? 这一点,高拱和钱渊显然是看清楚了的,而隆庆帝显然没看明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八十三章 洪洞县里无好人 让隆庆帝意外而不安的是,在吏部发出公文,台州知府宋仪望升任山东按察副使后的三天内,随园一直保持着沉默,钱渊并没有递帖子入西苑觐见。 如果换成嘉靖帝,钱渊绝不敢玩这种小心思,会在第一时间觐见,不管是小小的埋怨,还是捏着鼻子对高拱歌功颂德的同时挖坑,总归不会保持沉默。 和心思太深,太难侍候的嘉靖帝相比,隆庆帝虽然在登基后也展示了些许手段,但总的来说,史书中对其性情宽宏的评价很是精准。 到了第四天,隆庆帝召见潜邸旧臣张居正、诸大绶、林燫,言谈间问到了钱渊。 这三个人,诸大绶是随园一员,林燫的弟弟林烃是钱渊的妹婿,而张居正是钱渊的密友。 呃,至少在隆庆帝看来,张居正和钱渊多年前就结交为友,同为徐家女婿,又同背弃华亭……西苑事变当夜,张居正密告钱渊,这就是明证。 当日黄昏,张居正、诸大绶、林燫并张四维、林烃、陶大临等人一同拜访随园。 六个人加上钱渊、徐渭,打哈哈打了半个时辰,问题的关键是钱渊那张脸……皮笑肉不笑的,而徐渭那张嘴……皮里阳秋的,饶是张居正、张四维不停缓和气氛,半个多时辰后也就散了。 看着林燫寒暄几句也出了门,钱渊随口道:“不急着觐见。” “陛下那边……” “陛下性情宽宏有度。”钱渊一边扯淡一边在琢磨。 钱渊始终不太看得懂高拱这次的出手,为什么这么迫不及待,为什么会突然针对东南出手? 他总觉得在高拱的出手之下,还隐藏着什么……在没有完全看清楚之前,钱渊不想贸贸然入西苑觐见,一旦和隆庆帝摊开说,很多事情就不好讲了,后续事件的变化也很难插得进手。 众人聊了一阵,林烃、陶大临、诸大绶准备起身离开,虽然以随园为名,在这儿甚至有专用的卧室、书房,但毕竟都是成了家的人。 临行前,今日和张居正、林燫一同觐见的诸大绶突然随口道:“对了,今日张叔大提到,浙江巡按御史庞尚鹏有可能回京。” “什么?!”钱渊霍然起身,“庞少南要回京?” 陶大临、林烃诧异的停下脚步,看着面色变幻莫测的钱渊,一旁的徐渭知道内情,低着头在思索什么。 “庞少南是华亭门人……” 诸大绶迟疑的话说了一半就被徐渭打断,“此事是张叔大私下提起?” “林贞恒落后几步,张叔大随口提起。”诸大绶忍不住问:“庞少南和随园……” 钱渊沉默片刻,低声道:“我再想想……” 等三人离去,徐渭直截了当的说:“庞少南虽是华亭门生,但却是张叔大的人。” “嗯。”钱渊随口应了声,在厅内来回踱步,“恰逢来随园之前,张叔大私下告知端甫兄,绝不会是随口一提……” 徐渭猜测道:“张叔大是想提醒我们什么?” “他有那份好心?”钱渊狐疑道:“别是故意坑我们……” 要是张居正听到这句话,心里真是哔了狗,这次他还真是好心好意来提醒,当然了,这和庞尚鹏可能丢掉浙江巡按这个位置也有很大关系。 “不对。”钱渊突然想起了什么,“庞少南被调回京中,这等事如若是内阁决议,李时言不会不知道……” “如若是徐华亭一人独断,他张叔大如何能知道,这对翁婿早就翻了脸。”徐渭补充道:“不过,都察院那边也有可能……” “还是不对,左都御史崦山公虽是嘉靖二年进士,但不党不群,与徐华亭走的不近,和高新郑也走的不近。”钱渊喃喃道:“张叔大如何知道庞少南会被调回京中?” 这时候,放衙的钱铮进来了,听到侄儿和徐渭的疑问,脸色一变低声道:“今日午后,左都御史周南乔上书请求致仕,陛下命明日廷推下一任左都御史。” 钱渊停下脚步,呆呆的僵立在那儿,好似有一道闪电猛地撕裂他的脑海,一瞬间他想通了整件事,脱口而出,“高新郑、徐华亭联手!” 大厅内死一般的寂静,钱铮目瞪口呆的看着侄儿,这也太能联想了,谁不知道高拱、李默联手制衡徐阶,内阁里都吵成一锅粥了。 沉默好一会儿之后,徐渭艰难的开口道:“纵观前后,确有可能……还记得那日徐华亭力赞海运代漕运一事……应是华亭对高新郑之邀。” “左都御史周延致仕,高拱、徐阶联手,廷推能胜券在握,下一任左都御史必为徐阶的人。”钱渊缓缓踱步,一边整理思路一边说:“而庞少南虽是徐阶门生,但实则是张叔大的人……所以张叔大才会知道,一旦左都御史落入徐阶之手,庞少南很可能会被调回京中。” 徐渭转头看向钱铮,“世叔,左都御史……徐华亭门下可有合适人选?” “当然有,而且不止一两人。”钱铮苦笑道:“毕竟左都御史无需翰林资历,三甲进士出身亦能担之。” “如此看来,梅守德、宋仪望……”徐渭咬着牙道:“高新郑这是要背信弃义……亏你还送了份重礼给他!” 钱渊面沉如水,脚步越来越快,脑中各种念头蜂拥而至,高拱、徐阶的联手将极大的改变如今的政治局面,别说随园了,就是随园、李默、吴山联手,都很难抵挡得住。 虽然不知道高拱、徐阶如何密议,但猜也能猜得到一二,高拱能借徐阶之力迅速布局,壮大势力,为日后的正式执政打下牢固的基础,同时还顺带着能压制住随园这股日后的对头。 如果能顺利的将东南宁绍台三府的通商口岸握于手中,高拱对随园的忌惮将大大降低。 而徐阶,能依靠高拱在内阁站稳脚跟……毕竟高拱还没有正式入阁,想要接任内阁首辅,还得好几年光景。 钱渊不得不承认,穿越者的身份给自己带来的不仅仅只有好处,也带来了劣势……思维定式。 历史上,隆庆帝登基,高拱立即和徐阶开打,闹出好大一场风波,最终前者得隆庆帝如此宠信也不得不请辞归乡,蛰伏数年。 而这一世,嘉靖帝提前驾崩,隆庆帝提前上位,高拱今年才上任礼部尚书,他是有一定的耐心的……虽然不知道这耐心能维持到哪一天。 钱渊再一次停下脚步,嘴角露出一丝苦笑,这一幕……似曾相识啊。 当年徐阶、严嵩第一次联手冤杀张经,驱逐聂豹,第二次联手赶走了不可一世的李默。 而如今,徐阶选择和高拱联手。 都不是好鸟,钱渊咬牙切齿的在心里想,真是洪洞县里无好人啊! 这个念头刚出现,钱渊突然面容一僵,好悬笑出来……高拱虽然是河南新郑人氏,但祖籍……正是山西洪洞县。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八十四章 肯定和不肯定 已是深夜,书房内,孤灯边,钱渊坐在桌边久久出神,深深的疲倦感涌上心头。 那些能在史书上留下印记的货色,真是没一个是省油的灯,虽然历史轨迹已经发生了些许改动,但钱渊有一种无力相抗的沮丧感。 高拱和徐阶的联手,几乎可以控制百分之七十以上的朝局,而李默、吴山、吕本、孙升不说他们的势力无法与对方相比,即使在年龄上,他们也即将致仕。 六部尚书中,兵部、吏部、刑部、工部、礼部的尚书要么是徐阶的人,要么是高拱的人,而户部的方钝向来不涉党争。 除了内阁、六部尚书之外,最有分量的位置就是左都御史,周延致仕……也不知道徐阶挑选谁继任。 但徐阶和高拱联手,已经垄断了廷推。 也不知道是谁勾搭谁的,两个老不要脸的王八蛋! 如何破局? 指望隆庆帝吗? 钱渊首先就排除了这个思路,虽然在隆庆帝的计划中,高拱、李默联手制衡徐阶。 但在实际操作中,高拱如果能通过徐阶迅速上位,显然是符合隆庆帝心思的……内阁的权力制衡,最大的目的也不过是给高拱留出壮大势力的时间和空间。 倒是徐阶这边,钱渊疑窦丛生…… 和高拱合作,除了些许交易条件,比如左都御史,比如浙江巡按御史,这些能帮助徐阶在内阁站稳脚跟,但徐阶也应该想得到,高拱势力越大,自己下台致仕的时间就会越早。 徐阶选择和高拱联手,能迅速稳定自己的地位,但从长久考虑,并不是什么好选择……毕竟徐阶年纪还不大,今年才五十八岁,身体也没问题,执政七八年都有可能。 高拱忍得了这么多年吗? 还是徐阶给出了承诺? 徐阶熬了十多年熬走了严嵩,这是个对权力有着无比向往的官僚,他会轻而易举的放弃自己十多年的努力? 而高拱也熬了十多年才熬到隆庆帝登基,能容忍徐阶长久的执政吗? 所以,虽然能确定徐阶和高拱的联手,但钱渊始终难以看清,徐阶为什么这么做? 但钱渊能肯定,徐阶再能交易,但和高拱之间的矛盾却是不可调和的。 高拱急于上位的心思和徐阶隐忍十余年也急于上位的心思……其实根源不同,后者因为对权力的绝对渴望,而前者除了对权力的渴望之外,还有着澄清天下,行新政的宏愿。 距离随园不算太远的张府,书房里,一杯凉茶,一盏孤灯,张居正也陷入长久的沉思中。 有难以忍受的愤怒从这个刚过而立之年的官员内心深处涌出,为什么总是这样,为什么? 是自己的地位太低,是自己的力量太弱……高拱在选择和徐阶联手的时候,真的考虑过自己这个徐家女婿的感受吗? 西苑那一夜后,张居正很清楚,以徐阶的性情,最恨的人中,自己能和钱渊相提并论……说不定自己还会略高一筹。 庞尚鹏即将被调回京中就是明证,那是张居正笼络来的不多的人手之一。 想想严世蕃的下场,张居正后背都发凉,自己那位岳父可不是个善茬,而自己并没有随园那样无论武力、官场都有自保的能力。 张居正有些失望,但却知道自己不能有任何的情绪流露,如今自己只能依附于高拱,因为接下来……高拱必定势力大增,自己并不是不可取代的人物。 对于高拱选择和徐阶联手,张居正并不赞同,但他没有表示出任何反对的意见。 西苑那夜之后,徐阶内阁首辅的位置摇摇欲坠,这半年来,关于徐阶即将被斥罢的传闻满天飞,选择和高拱合作,是能起到短暂稳固位置作用的。 受钱渊这种穿越蝴蝶的影响,在隆庆帝登基之初,这一世的高拱和原时空有了很大的区别。 历史上的高拱已经入阁,而且是仅次于徐阶的内阁首辅,两人之间有着天然的矛盾……内阁次辅和其他阁臣的区别就在于随时能接任内阁首辅,能没矛盾吗? 而这一世的高拱才刚刚从礼部侍郎上位礼部尚书,只是轮值西苑直庐而已,还没有正式入阁。 想到这,张居正苦笑了声,如果先帝迟几年驾崩,可能朝中就不会如此混乱不堪了。 原时空中,隆庆帝登基后,将潜邸旧臣大肆提拔入阁,甚至以侍郎之位入阁,但这也是有先决条件的,比如当时的张居正已经是国子监祭酒了。 这一世裕王府旧臣基本都是走储相路线,即使是随园中正式入裕王府的诸大绶也是走这条路的,但除了高拱,都没有走通,没有走完。 有的还在翰林院,有的还在詹事府,有的还在国子监……只有高拱一个人跳进了六部。 不入六部,就不能入阁,张居正在心里盘算了下,现在的国子监祭酒是殷士儋,接下来应该是自己、林燫,还有南京国子监的高仪……对了,还有丁忧守孝的陈以勤,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跳进六部。 已经是国子监司业,又是陛下潜邸旧臣,张居正如今的心思倒没前些年那么迫切了……主要原因在于,他需要一些帮手。 这是高拱选择和徐阶联手的一个关键原因,这些年一直守着裕王府,高拱夹带里没人……也就是说,他缺少党羽。 高拱的姻亲倒是不少,但大都地位不高,而裕王府的那些同僚……随园就不说了,陈以勤、殷士儋也是对头,林燫是李默一党,只有张四维、张居正两人。 所以,当徐阶略略展示善意,高拱就主动凑了过去。 高拱希望尽快的掌控权力,但这些并不是有圣眷就能做到的,需要时间,也需要人脉,而徐阶显然是帮的上忙的。 与徐阶联手,聚拢党羽,等入阁后就能大权在握……张居正在心里冷笑了声,你高新郑想得倒是美。 毕竟之前这十余年的惨烈政争,高拱从头到尾都没有参与,严嵩、徐阶、李默谁都不去招惹他……所以,高拱对徐阶的认知,是不够深刻的。 张居正敢肯定,徐阶不会那么轻易的交权,新郑、华亭之间,他日必有纷争。 唯一让张居正难以揣测的是,随园会怎么做? s://.c/read/12202/23570921.html .c。m.c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八十五章 更恨谁? 随园会怎么做? 同样的问题在徐阶脑海中盘旋,不过只一瞬间,他就不再去想,原因很简单,自己和高拱联手,纵然钱渊机变百出,最多也只能从其他地方讨回一些便宜。 大局已定。 书房里的气氛是最近两年内最为活跃的一次,刑部尚书冯天驭、礼部侍郎李春芳、刑部侍郎郭朴、吏部郎中陆光祖、都察院御史王本固、林润、胡应嘉、邹应龙都在列,谈笑无忌,对明日的廷推都充满了信心。 “徐文长此僚,尖酸刻薄,媚上得以升迁,据说曾与严东楼交好……”冯天驭捋须而笑,笑声中夹杂着丝丝寒意。 书房内登时安静下来,徐渭书画大家的身份在朝中是没有地位的,青词如今更是没有用武之地,他给朝中官员留下的主要印象是……随园的二把手。 陆光祖听了这话微微垂头,他是嘉兴府平湖人,出身东南,早在多年前就曾听友人提起,徐渭欲续弦,闻女方姓严,一力相拒。 “嘉靖三十五年榜眼,不过四年,已经是翰林侍读学士,升迁之速,闻所未闻!”邹应龙响应了一句。 郭朴也笑道:“子实十年方为翰林学士,文长三年升侍读学士,啧啧。” 李春芳笑了笑没说话,他和徐渭一样以青词见宠,也是一甲进士,但从嘉靖二十六年直到嘉靖三十六年才被升为翰林学士,比起来,徐渭更快。 听身边众人议论纷纷,一直保持沉默的胡应嘉在心里吐槽……一群欺软怕硬的,那日徐渭一竿子捅到冯天驭心窝上,但谁都知道徐渭的背后的钱渊。 背地里都不敢怼钱渊,只敢拿徐渭说嘴,真是丢人现眼! 坐在书桌后的徐阶脸上笑意缓缓褪去,“不论随园。” 诸人均躬身应是,这句话意思很明显,咱们暂时不去捅那个马蜂窝……徐阶在心里猜测,等这个马蜂窝过两天被捅了之后,钱渊会找谁的麻烦? 反正钱家和徐家已经撕破脸了,钱渊会不会去找高拱的麻烦? 一夜长谈后,众人起身告辞,徐阶坐在桌后未动,嘴角浮现出一丝久违的笑意。 如今朝中,论对权力制衡的了解,还有谁比徐阶更精通呢? 仅仅换位而思,仅仅一个身份的转换,徐阶巧妙的拿回了主动权。 半年前的那个夜晚,徐阶密派冯保出宫,虽然冯保莫名其妙的悬梁自尽,但其出宫去了裕王府是确凿无疑的,徐阶勉强保住了内阁首辅之位。 这次徐阶选择和高拱联盟,最大的好处无疑是能暂时立稳脚跟,除了个别位置之外,他愿意向高拱让步……不要脸一点,他都肯将票拟之权送给高拱。 等高拱羽翼丰满,等高拱入阁执掌大权……那时候,内阁中,今年已经六十八岁的李默应该致仕了,吴山今年也六十七岁了,吕本、孙升这半年上了好些奏折请求致仕。 到那时候,面对羽翼丰满,执掌大权,跋扈更甚当年李默的高拱,除了徐阶,隆庆帝会选择谁来制衡高拱呢? 宦海沉浮数十年的经历让徐阶很清楚这个道理,只要是帝王,甚至只要是上位者,总是要懂些权力制衡之术……不懂的,下场都会很惨。 今上虽然年轻,虽然手腕尚不熟练,但也懂这个道理啊。 徐阶拾起茶盏抿了口浓茶,笑着想……陛下试图以随园制衡高拱,可惜已经不可能了,至少短时间内不可能。 陛下太年轻了,想的也太简单了,登基后频频对潜邸旧臣施恩,而随园士子资历不深,因此连续提拔如潘晟、高仪等随园外围官员,又让孙鑨、孙铤之父孙升入阁,这如何不让高拱忌惮。 当然了,最关键的原因在于东南。 自嘉靖三十六年起,东南先后择镇海、宁海两地设市通商,税银滚滚而来,解朝中用度不足之窘,到如今三年多了,所有人都知道通商对朝廷意味着什么。 可以说,谁把控通商税银,就能很大程度上决定这个人在朝中的地位和实际权力。 钱渊至今不过在詹事府任个闲职,位不高权不重,却在朝中有如此分量,随园聚拢的势力、隆庆帝的信重都是原因,但最关键的,还是他把控了最重要的宁绍台三府。 想想看,从唐顺之、宋继祖、赵大河、孙铤,再到如今在福建着手通商的陆一鹏、孙丕扬……高拱能忍吗? 高拱有匡扶社稷的志向,但对权力也有着极度的渴望,他可以忍受东南通商事暂时由徐阶把控,因为徐阶年纪摆在这儿,而且日后必定是被自己取而代之,但他难以忍受这些被日后可能最大的对头钱渊把控。 高拱和徐阶有着共同的判断,如若能将东南通商事抢走,随园必然势力大衰,钱渊在朝中的地位,在隆庆帝心目中的分量都会大大的降低。 推开窗户,已然入秋,又是深夜,一股冷气扑面而来,徐阶精神一震,在心里又细细盘算。 虽然高拱在裕王府待了那么多年,但在陛下心目中地位,未必就比钱渊高……如若事情顺利,只怕陛下会加恩随园。 但不管再怎么加恩……随园实力大减已是必然。 一步步来吧,就从明日的廷推开始。 徐阶随手披了件衣衫,冷笑着仰头看向弯弯的明月,如若钱展才忍不住这口气去找陛下哭诉,那就有热闹看了。 自半年多前西苑那一夜之后,徐阶在钱渊和张居正之间摇摆不定,不确定自己更恨哪一个…… 有时候早上起床觉得更恨张居正,白眼狼啊,要不是这厮密告,自己何至于如此境地! 但等到夜间放衙时候,徐阶觉得更恨钱渊,这厮给自己挖了多少坑,即使是那一夜,若无随园,自己也不是没有反手的可能。 在被严嵩压制的这十多年内,徐阶一边缩着脑袋当乌龟,但也一边在寻找各种人才充当羽翼。 这十多年来,徐阶挑中了很多人,但不得不承认,最出色的两个,一个是张居正,另一个是钱渊。 关上窗户,准备回后院歇息,徐阶在心里想,自己被女婿、孙女婿联手坑的这么惨,高拱应该能信任自己报复后会择机致仕的许诺吧? 这是徐阶和高拱交易的一个难点,高拱不在乎徐阶报复钱渊,甚至也愿意帮一把,但很在乎不可能和徐阶重归于好的张居正。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八十六章 去不去? 随园。 钱渊再不复之前沉着神情,在脑海中反复盘算,身边的徐渭在破口大骂,对面的孙鑨愁眉苦脸,另一侧的诸大绶苦口婆心的劝着钱渊。 “展才,事已至此,不可意气用事,当明日觐见。” 孙鑨也劝道:“再不觐见陛下,荆川公、文和只怕也要……” “鲜廉寡耻至此,高新郑他和严分宜有何区别?!”徐渭还在大骂,“一丘之貉,一丘之貉……” “到你了,别只顾着骂!”钱渊眉头一挑,催促道:“随手抓一张就是了。” 徐渭瞪了钱渊一眼,丢了张三筒。 “胡了。”钱渊把牌一推,拿过算盘就要算番。 “咳咳。” 门口传来猛烈的咳嗽声,众人转头看见面色铁青的钱铮和一脸无奈的杨铨。 沉默了三秒钟后,钱渊起身勉强解释道:“叔父有所不知,文长兄、文中兄、端甫兄都说……一边搓麻一边思索,更易灵光一闪……” 这么扯淡的解释,徐渭和孙鑨面无表情,诸大绶那么好的性子都忍不住呸了一声。 钱渊还觉得有点委屈,前世多少难事都是在麻将桌上解决的! 众人在侧厅坐定,视线都集中在去年入京升任吏部考功司郎中的杨铨身上,论对朝中官员履历,自然是杨铨居首。 “一个个说。”杨铨咳嗽两声,“昨日廷推左都御史,张永明,嘉靖十四年进士,世叔的同年,外放知县,回京入六科,先后弹劾严分宜、严东楼,兵部尚书戴金,外放陆续出任云南副使、山西左右参议、江西左布政使,前年调任南京工部侍郎,去年振武营兵变后,升任南京户部尚书。” 钱铮摇摇头,“此人早年因弹劾闻名,中外惮之,但弹劾严分宜被贬谪出京……” “不用猜了,必是华亭门下。”徐渭冷笑道。 诸大绶诧异道:“听闻今日左都御史已然令浙江巡按庞少南回京。” 庞尚鹏都被赶回来了,钱渊也不避讳,随口道:“庞少南虽是徐阶门下,但却和张居正亲近,朝阳兄,何方人氏?” “乡梓湖州乌程。” 钱渊想了下没什么头绪,接着问:“今日那两个呢?” 昨日廷推,南京户部尚书张永明调任都察院左都御史,今日吏部发出公文,工部郎中方逢时外放台州知府,南京户部郎中郭中外放绍兴知府。 “方逢时,字行之,湖广嘉鱼人氏,嘉靖二十年进士,历任宜兴知县、户部主事、工部郎中。” 简单的介绍让侧厅沉默下来,片刻后孙鑨皱眉道:“湖广人,张叔大的同乡……” 诸大绶补充道:“嘉靖二十年进士,高新郑的同年。” 钱渊没去管这些,而是追问道:“郭中?” “郭中,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如今为南京户部郎中,其子郭宁娶高新郑二女。” “亲家啊。” “那方逢时应该是徐华亭的人?” 这个很好理解,这次往东南插手,总不能只便宜了高拱? 徐渭看了眼钱渊,“不好说,继任浙江巡按御史不知是谁……” 庞尚鹏被调回京中,下一任浙江巡按理应是徐阶的人。 钱渊揉着太阳穴,真是麻烦啊,如今的朝局情势复杂堪比当年严嵩、徐阶朝争时代。 但不同的是,严嵩、徐阶的对峙是听从嘉靖帝的指挥棒,而这一次……都快失控了! 徐阶的党羽张永明突然调任左都御史,高拱的亲家郭中外放绍兴知府……朝野上下议论纷纷,什么流言蜚语都有。 说到底,隆庆帝的能力和手腕不足以驾驭如此复杂的朝局,如果换个性情刚毅的可能还会快刀斩乱麻,而隆庆帝性情宽宏,处事犹豫不决……可能也正是这个原因,高拱才会做如此选择。 而且钱渊怀疑隆庆帝至今都不知道徐阶和高拱联手……这从明面上还真不太看得出来。 张永明就任左都御史,从资历上来看是合适的,廷推也只是险胜而已,而且并未听说此人是徐阶党羽……若不是张居正提前告知庞尚鹏被调回京,徐渭适才也不会断定张永明是徐阶的人。 甚至于,若不是徐阶、高拱的手伸向东南,随园也很难探查真相。 所以钱渊怀疑隆庆帝至今都不知道……想想也是,当年徐阶和严嵩两度联手,驱逐聂豹、李默,朝中有几个人知晓? 去西苑觐见吗? 这个念头在钱渊脑海中转个不停,去哭诉那是傻叉行为,去戳穿徐阶、高拱的联盟,更是傻到不能更傻。 但不去吗? 高拱、徐阶会不会更过分? 台州知府、绍兴知府、浙江巡按、浙江巡抚、浙江总兵……这么多势力汇合在一起,唐顺之和孙铤、赵大河顶得住这样的压力吗? 如果高拱、徐阶的手伸向宁波府,甚至伸向镇海,自己能忍吗? 纵然自己的影响力足够大,但如果事情发展到通商口岸的可能易手,无法接受这样结果的自己再行反击,很可能会将事闹大,闹的不可收拾…… 吃过晚饭,众人散去,徐渭陪着钱渊细细盘点了一阵后也回了一墙之隔的家中,只留下钱渊一人在书房苦苦思索。 “少爷。” 钱渊推开窗户,彭峰站在窗外,轻声道:“镇海来人。” “谁?” “护卫老人,带来口信。” 钱渊转身出了书房,一名眼熟的护卫大步走近,单膝跪地,“拜见少爷。” “起来。”钱渊打量了两眼,“记得去年初启程入京,你媳妇正巧怀了身子,这次总是个大胖小子了。” 护卫摸着头嘿嘿笑道:“托少爷洪福,的确是大胖小子!” 钱渊也是无语,会不会说话,你媳妇生了儿子……托我的洪福? 护卫队从刚开始的二十多人到入京前的近两百人,钱渊几乎叫得出每一个人的名字,甚至记得大部分人是何时应募入队。 面前这个护卫汤易,嘉兴府平湖县人氏,当年崇德大捷时逃入城内,应募为乡勇,手刃倭寇数人,战后投入钱家门下,之后又被杨文、张三带入军中,直到去年初才从江西回到镇海。 s://.c/read/12202/23607938.html .c。m.c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八十七章 伏笔 当年从镇海启程回京之前,钱渊对护卫队做了安排,总共两百出头的护卫,一部分留在了镇海,由洪厚统率,一部分被塞进了杨文、张一山麾下,剩下的都被钱渊带入京中。 虽然南北消息不断,但在如今状况下,传递消息有点显得有些迟缓……而钱渊这个穿越者,对信息的传递速度非常重视。 “说正事。”钱渊示意彭峰倒杯茶来,“只有口信,看来不是小事。” “最早是台州临海柳家秘告,郑先生、夫山先生派人打探,杨游击也使了手段试探,确认从去年十一月开始,陆续有海船私自出海贩货。”汤易大大喝了口热茶,继续说:“宁波府不太清楚,但温州府、台州府均有大户参与,而且……” “嗯?” “据郑先生说,似乎有边军参与其中。” 钱渊立即想到了调任浙江总兵的董一奎,按例这厮应该带了亲兵赴任,看来是想来抢肉吃。 思索片刻后,钱渊低声问:“税银不过出海价格的一成……荆川公不放他们出海?” “嗯,边军将校跟没见过银子似的,居然在镇海以低价强卖松江商人送来的棉布,还殴伤数人,闹得不小。”汤易低声回复道:“董总兵的弟弟董游击曾在府衙和荆川公、孙知县撕闹过。” 钱渊眼神闪烁不定,边军将领向来贪财,想吃肉倒是理所应当的,就是不知道即将赴任的郭中和方逢时是个什么品性。 虽然远在京城,但钱渊对浙江上至官场,下至商队船队,各种消息都搜集的很齐全。 很可惜,浙江巡抚侯汝谅虽然不是什么好鸟,也算不上两袖清风,但并不贪财。 “看来临平山一战砍下的头颅还不够多!”彭峰冷哼道:“少爷,戚参将、侯游击、杨文、张三都还在……” 钱渊摆摆手,“不可妄动。” 沉默片刻后,钱渊轻声道:“杨文可探查出,船队从何处走私出海?” “大抵是台州的黄岩县,绍兴的沥海所、三江所,可能嘉兴府的海宁卫也有。”汤易仔细道:“多有卫所人手,也是从这儿查出边军踪迹。” 钱渊点点头,边军将领向来将卫所兵视为奴仆,甚至视为自家的下人。 又沉默了一会儿后,钱渊在心里掐算时日,“已经是十二月下旬……立即让荆川公、孙文和、赵大河上书,痛斥船队走私一事。” 每年的三月中旬、七月中旬、十月中旬,是东南查验账目,上缴税银的时间点,次年的一月本来应该还有一次,但会因为正月不开朝而移至次年三月中旬,开朝都要二月了。 也就是说,距离现在最近的时间点应该是明年三月,三个多月的时间,如果东南只有唐顺之等人上书痛斥走私贩货,而没有任何实际性的举动……走私船队将会不可抑制的迅速扩大。 明年三月的税银数目……可能会下滑,甚至下滑到很难看的地步,而那时候……方逢时、郭中已经上任三个月了,而唐顺之、孙铤已经提前上书。 这个锅难道不是方逢时、郭中来背? 这样的小小反击……通过对比彰显能力,不轻不重,恰到好处。 钱渊已经开始打歪主意了,如果税银数目下滑的不多,要不要让唐顺之做点手脚……可惜这老头八成不肯。 这时候,外间又传来脚步声,单臂的刘洪看了眼彭峰和汤易,默然无声的站到一边。 钱渊眼神一凝,微微颔首,嘱咐彭峰道:“护卫队留在京中尚有多少人?” “去年入京九十八人,原本在京中十六人,共计一百一十四人,后陆续离京十八人,尚有九十六人。” “拨出六十人,分为三班。”钱渊略略算了下,“分别在扬州、通州、杭州设点,每日递送两浙事入京,均以密信写就。” “汤易,适才吩咐的事,你明日一早启程南下,先告知郑先生,后通报孙文和、赵大河、杨文、张三,诸事均由郑先生主持。” 钱渊解下腰间玉佩递过去,“不是给你的,给你家大胖小子的。” 汤易笑着接过,“回头让婆娘带着小子给少爷磕头。” “少在这卖乖了,彭峰带着他去歇息。” 看着两人离开,钱渊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转头看向刘洪。 “黄字甲号房。”刘洪低声道:“看样子挺急的。” 半刻钟后,钱家酒楼的侧门处,一辆马车悄然驶出,转了两个弯,在拐角处略作停留,一位身穿青衫的中年人强作镇定的下了车,疾步离去。 “克柔来了。”新上任的左都御史张永明笑着招呼道:“克柔可有意南下?” “总宪说笑了,此事要看师相之意。”胡应嘉笑吟吟的行礼,又和邹应龙、王本固打了个招呼。 庞尚鹏已经归京,浙江巡按御史出缺,按例是左都御史挑选两人上报内阁,由隆庆帝御笔钦点……但实际上这个操作是有讲究的。 如果是嘉靖帝这种难侍候又心机深的,必定是御笔钦点,如果是隆庆帝这种性情宽宏的,内阁的意见能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而今天在徐府汇集一堂的,全都是都察院的人,从左都御史张永明,到资深御史王本固,再到胡应嘉、邹应龙。 呃,想的再深一点,王本固、胡应嘉、邹应龙都和随园不合,有的被气吐血,有的被揍了不止一顿……徐阶显然是要挑钱渊的仇家去接任浙江巡按这个位置。 进了书房,诸人坐定,徐阶瞥了眼胡应嘉,“两年前克柔曾南下查验红薯事,先说说。” 这话一出,出仕多年的王本固还好,不太老到的邹应龙脸色微变,难道师相已经决定让胡应嘉巡按浙江? “学生出身淮安,但早年曾随父在嘉兴府、杭州府,前年重归故地,如旧人离别十载,不敢相认。”胡应嘉轻叹道:“两浙乃文人墨客聚集之地,但如今却是遍地言商事,处处谈银钱,阿堵物熏人口鼻……” 瞥了眼脸色没什么变化的徐阶,胡应嘉略微顿了顿,话题一转,“但自嘉靖三十六年镇海于侯涛山设市通商,开海禁通商之势已然不可阻拦,否则……不说别的,户部得闹翻天。” 张永明苦笑道:“去年接手南京户部,库内空空如也,早听闻京城户部太仓库的银子都堆不下了。” “提编六省,耗干民间,若不是东南税银,方尚书早就请辞致仕了。”胡应嘉应道:“随园那帮人,眼里只有银子……” 徐阶手中把玩着一块玉制镇纸,“克柔不必避讳。” “少湖公勿怪。”张永明饶有兴致的说:“早闻钱龙泉之名,算算……克柔于其还是同年。” 胡应嘉点点头,“钱展才其人,确有手段,但也胆大妄为,前后六任浙江巡抚,除却兼任浙直总督的胡汝贞,只有吴惟锡、谭子理能站稳脚跟。” 张永明在心里默算,还有三个是阮鹗、赵贞吉、侯汝谅,前两个都是被钱渊直接或间接赶走的,侯汝谅据说在浙江只能勉强支撑,日子难熬的很。 “然东南税银之重……”胡应嘉停顿片刻,“东南不可乱。” “克柔长进了。”徐阶笑着颔首。 胡应嘉的意思很明显,如今东南税银对朝廷太重要了,必须收归朝中,但不可使东南生乱。 原因很简单,人家随园初创,一直好好的,你们一接手就弄得一团糟,户部怎么想,朝中怎么想,陛下怎么想? “师相过奖了。”胡应嘉牙齿咬着下嘴唇,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起身行礼道:“学生自入仕以来,先外放知县,后于六科、都察院任职,但自南下查验红薯事后,心有所念,忽有所感,请师相准学生调入六部。” “嗯?”张永明诧异的看着胡应嘉,“克柔?” 就连心中不忿的王本固和邹应龙都惊奇的看过来,胡应嘉是三甲同进士出身,但被公认是那一科进士中除了随园走的最顺的一个。 外放知县后调入六科,再入都察院,如果这次能巡按浙江,说不定熬上几年就能巡抚一省,这样的先例多的是,当年的王民应,历史上的胡宗宪,如今的浙江巡抚侯汝谅走的都是这条路。 一旦巡抚一省,资历够了回朝说不定就能上位六部侍郎,再不济也是大理寺少卿之类,但胡应嘉却要跳到六部去。 而且还是在浙江巡按御史出缺的时候。 徐阶心里略略思索,不禁感慨,论能力,胡应嘉是不缺的,而且又有曾南下的履历,按道理是浙江巡按御史的最佳人选。 之所以想转入六部,无非是怕同门操戈,因为这段时日以来,王本固无时无刻不在展示自己有意南下巡按浙江的意图。 没办法,当年王本固差不多都已经启程南下了,结果钱渊横插一杠子将浙江巡按抢了去……为了这事,王本固被气得七窍生烟。 这些年来,京中但凡说起钱渊在东南的丰功伟绩,大抵都要带上王本固……还好当年钱渊抢了去,不然别说如许多税银入库,说不定东南倭乱还没平息呢。 这让王本固如何忍得了? 先有钱渊的弃之如敝屣,后有张居正的背叛,听到胡应嘉如许话,徐阶心里暖洋洋的……还好自己眼睛不是全瞎的。 “不为科道,愿入六部,克柔有济民宏愿。”张永明如此评价。 科道言官是动嘴的,入六部是要做庶务的,而且胡应嘉是三甲进士出身,不历外官,难升侍郎,一旦出京说不定就是十多年。 “那就子民。”徐阶看了眼王本固,“此去东南,需谨慎行事,但也无需畏惧退缩,当断则断。” 王本固起身行礼,“学生谨记元辅教诲。” 虽然还没有正式报上去,但一个内阁首辅、一个左都御史,再加上已经和高拱达成了交易,王本固就任浙江巡按已然不可变更。 转过头,王本固看着胡应嘉的眼神带着感激,“克柔……” “子民兄,财帛动人心。”胡应嘉面色肃穆,“钱龙泉以此掌控通商事,子民兄不可一意相抗,亦可以此相对。” 王本固若有所思,财帛动人心……钱渊做的,我也做的! 在走出书房的时候,王本固在心里发狠,钱展才,当年之事,我一刻都没有忘怀,当年之耻,我必然让你也感受一遍! 到现在,王本固都记得,那次是自己和吴时来、张居正、徐璠等人在酒楼聚宴,名义就是为自己送行……结果饭都吃完,钱渊就来砸场子了,砸了场子还不算,等自己出了门才知道,到嘴的鸭子扑哧扑哧着翅膀飞走了。 在徐府门口作别,王本固上了轿子,还忍不住掀开帘子看了眼胡应嘉,顾全大局,又心思机敏,更难得有如此肚量,今天这个人情自己要记住。 还不知道自己赚了份人情的胡应嘉脸色发黑的从偏门进了钱家酒楼后院,这条路他今晚已经走了三次了。 还是那个房间,桌上的酒菜未动,坐在桌边的人也没换,似乎一直在等着,胡应嘉连续自斟自饮了三杯,才叹道:“一步一步……到如今,脱不开身了。” “上了贼船就别想下了。”钱渊笑吟吟的提起酒壶又替胡应嘉斟了杯酒。 “那也未必。”胡应嘉冷笑道:“大不了效仿张叔大。” 正在饮酒的钱渊咳嗽一声,好悬没被呛着,哭笑不得的摆手道:“那可不同……张叔大是被逼上梁山。” “嗯?”胡应嘉诧异问:“那夜到底有何内情?张叔大突然背弃华亭……” “不好说,不好说。”钱渊笑着敷衍几句,看看胡应嘉脸色,“是王子民?” “嗯,邹应龙与你我同年,从行人司调入都察院,资历浅了点,也没历外官履历。”胡应嘉随口道:“浙江巡按一职如此重要,为何要让出去……王子民可是恨你不死。” “让他折腾去。”钱渊避而不答,反问道:“克柔兄你自己呢?” “临行前,华亭问户部、工部。”胡应嘉犹豫道:“约莫是户部,说不定还会插手宁波清吏司。” 如今宁波清吏司主管通商税银,无论是正在运行的镇海、宁海,还是刚刚初创的泉州、厦门,而负责的主官是户部郎中陈有年,随园核心人物。 胡应嘉这句话也显示了,他如果从都察院转入六部,级别约莫是郎中,这不算低了,一旦外放就是知府,毕竟入仕才不到五年,当年的谭纶嘉靖二十三年进士,直到嘉靖二十九年才任郎中,之后外放台州知府。 s://.c/read/12202/23640742.html .c。m.c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八十八章 借口 聊了一阵后,钱渊让刘洪将胡应嘉送走,又让小厨房做了份夜宵,自顾自吃了起来……今天一整天就没个空闲时候,肚子都没填饱。 “大晚上的,这么油腻你肯吃啊!”钱渊无语的看着梁生,“去弄个火锅来。” 一刻钟后,钱渊面前摆了个专用的小锅,下面是烧的火红的碳,沸腾的汤汁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麻辣味儿的。”钱渊自己动手,将黑木耳、冻豆腐放进去,一旁的梁生客串服务生,用小勺子在摆弄着虾滑。 刚要吐槽梁生的手艺,钱渊突然对这一幕有似曾相识的熟悉感,这么小的锅,桌上摆的林林总总各种菜式,有点像豆捞坊呢。 就是火力有点小,钱渊无聊的等着,门口却传来脚步声,徐渭突然摸上门来了。 “哎呦,你鼻子倒是灵,刚煮熟你就来了。”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徐渭嘿嘿一笑,操起筷子,出手如电,戳中一个在汤锅里漂浮的虾丸。 一个人吃饭总不如两个人吃的香,钱渊动作也快了起来,甚至犯了规拿个勺子把虾丸全都捞到碗里,惹得徐渭瞠目大骂。 又拨了些菜下去,看梁生出了门,徐渭才懒洋洋的靠在椅背上,“王子民?胡克柔?” “王本固。”钱渊嘀咕道:“海鲜酱油到底是怎么调的,味儿总不对……” “巡按一职早年非常设,当年是事发而设,如今已成惯例,权责之内往往沿袭上任。”徐渭拿了根牙签剔着牙,“去年的庞少南得张叔大嘱托,即使巡视宁绍台三府,也不过敷衍了事,但王子民此人……” “剔牙到一边剔去。”钱渊嫌弃的将徐渭赶到窗边,才说:“要的就是他能闹事。” 徐渭先是一怔,随即醒悟过来,迟疑道:“不好控制,还不如让胡克柔去。” 钱渊摇摇头,却没解释什么。 “别闹得太大。”徐渭冷笑着提醒道:“如若荆川公得知内情……” 这是很容易被猜出来的,至少对于徐渭这种对钱渊心机手段都很熟悉的人来说,一眼就能看穿。 高拱、徐阶陆续将手伸入东南,欲夺走通商之权,钱渊如果到了最后时刻,很可能会在东南闹出点动静来……以其在东南的根基,并不难。 说白了,这和养寇自重没什么区别。 也不知道唐顺之能不能看得出来……不过这老头对钱渊的手段也熟悉的很,而且对其品行始终保持着怀疑。 “小杖则受,大杖则走。”钱渊恬不知耻的笑道:“再说了,如果是侯汝谅、董一奎、方逢时、郭中、王本固……那和我有什么干系?” 徐渭也是无语,胡应嘉密通随园,这种事在如今是密事,但等徐阶致仕甚至过世,有可能大白于天下,到那时候……难怪钱渊吩咐胡应嘉入六部,避开了巡按浙江。 不过,钱渊可不仅仅只考虑到胡应嘉的身份。 在知道可能巡按浙江的人选时候,钱渊就选中了王本固。 原因很简单,历史上的王本固搜捕汪直,一力斩杀,引出了新倭之乱,有胡宗宪不敢相争的缘故,也有朝中舆论的缘故,但王本固本人的性格也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主导作用。 嘉靖三十五年,张居正带着王本固拜访随园,一席长谈之后,察觉到王本固对通商事态度的钱渊才会出手抢走了浙江巡按一职。 被胡应嘉告知如果不是他,就是王本固之后,钱渊选择了让胡应嘉避让,让王本固南下。 如今高拱、徐阶联手,虽然钱铮、徐渭、孙鑨等人都有些惶恐不安,但钱渊本人却相对比较镇定,因为他了解高拱。 高拱此人,身负豪气,勇于任事,也不缺乏政治斗争的能力,但太过倨傲,性情急躁,面对即使联盟的徐阶……只怕也忍不了太久。 但在接下来的一段时日中,高拱、徐阶的联手对东南却造成了极强的威胁,而王本固的存在……有可能让钱渊有机可乘。 钱渊不知道这一招能不能起到作用,但总归多埋下一颗棋子……总是好事。 很多时候,多一道后手,是能救命的,比如这一次让胡应嘉入六部。 胡应嘉入六部可能是员外郎,也可能是郎中,一旦外放就任知府,而胡应嘉曾南下入浙查验红薯事,在镇海待了两个月,对通商事的环节也了解的很深……一旦日后浙江沿海知府出缺,胡应嘉就能顶上去。 最关键的是,胡应嘉是徐阶的门生,成功的可能性很高。 最妙的是,胡应嘉是南直隶淮安府人,并不是浙江人。 随园是以松江、绍兴两府士子为核心的,绍兴士子除了孙铤寄籍顺天府外,都不能在浙江为官,而松江出身的士子……杨铨是吏部考功司郎中,陆一鹏主持厦门通商事,陆树德太过年轻。 而潘允端……算了,这位历史上豫园的修建者就不提了,天天无所事事,就属他来随园搓麻找人搓麻次数最多。 吃完夜宵,徐渭也懒得回家,就在随园睡下,虽然家就在隔壁,但在随园还是有专门的起居室和书房的……钱渊还指望这位多留点墨宝呢。 钱渊回了后院,先去看了眼儿子,小多这几天夜里睡得不太安稳,还好今天没怎么折腾。 依旧没有睡意,钱渊在院子里石凳上坐下,看见不远处地上一团黑影,走过去踢了脚才发现是那只小鹿。 如今这两只小鹿已经取代小黑成了家中镇宅之宝了,小多还小,但八两和钱铮的女儿天天骑在小鹿背上…… 钱渊皱着眉头在琢磨,也不知道味道怎么样,据说鹿长的大了,肉就不嫩了…… 从宋仪望、梅守德被调离宁绍台至今已经大半个月了,如今距离过年还有不到十天,期间还有郭中、方逢时调任,这两日还有王本固巡按浙江……也该去西苑一趟了。 正好用鹿肉为借口,钱渊决定明日一早去小厨房看看,几个月前就让他们调制烤鹿肉专用的酱料。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八十九章 觐见 湖边的凉亭中,隆庆帝无语的看着钱渊在面前折腾,好好的桌子被挖了个洞,正好嵌进去一块铁板,下面是冒着火苗的碳炉。 钱渊猜测的没错,至少这个时候的隆庆帝,心里是懵懂的。 朝局的变化,徐阶、高拱两个始作俑者自然不用说,李默、随园也能看得清楚,即使是吴山、吕本等人也多多少少猜得出一点,但年轻的隆庆帝…… 也不能怪他,困居王府这么多年,从来不涉朝政,裕王府内的人脉关系都混乱的很,这导致了隆庆帝的眼光……真的不怎么样。 虽然登基之初也展示了些手段,但总的来说,心思太浅,手段显得也有点稚嫩……到现在还没看出徐阶和高拱的联盟关系。 当然了,从表面上来看,高拱收获颇丰,除了亲家郭中调任绍兴知府,几个门生也得到了提拔,甚至另一个姻亲妹夫刘巡从德州知府升任湖广按察副使。 而徐阶这边,除了廷推的左都御史张永明之外,只有王本固赴任浙江巡按御史……但前任御史庞尚鹏名义上也是徐阶门下。 隆庆帝如今担心的是,面前大大咧咧和陈洪商量怎么吃肉的钱渊心灰意冷……毕竟自己曾经隐隐许诺过,东南通商事初创期间暂时由随园主管。 和嘉靖帝比起来,隆庆帝只会死板的行使权力制衡的原则,而不会与时俱进的调整。 刚刚登基的时候,隆庆帝选择留下徐阶,以李默制衡,希望高拱能迅速聚拢势力入阁执掌大权。 于是高拱选择和李默联手,根本原因在于徐阶欲借清算严党而稳固地位。 但可惜之后的清算严党的功劳……被隆庆帝自己抢走了,高拱没捞到多少好处。 之后高拱才会选择和徐阶联手,尽快聚拢党羽……而这样的变化,隆庆帝并没有看到。 他只看到,高师傅不停的提拔门生党羽,这对隆庆帝本人来说,是愿意看到的。 没办法,这位今年才二十三岁,放在前世,刚刚大学毕业一年,让他跟从亿万人中通过种种残酷手段挑选出来的精英人物过招……太难为他了,又不是穿越者。 “陛下?”钱渊提醒了句在发呆的隆庆帝,“差不多了。” 隆庆帝回过神来,“肉呢?” “君子远庖厨嘛,让陈公公弄好了再端上来。”钱渊从边上的小箱子里取出盒子,里面是枣红色的酱料,“可惜北直隶……花银子都不太收得到鹿,得再北边一点。” “所以就来西苑打秋风?”隆庆帝笑骂道:“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带走的那两只小鹿还在后院养着呢!” “文长兄那个碎嘴!”钱渊嘿嘿笑道:“其实他自己也馋呢。” 隆庆帝凑上去闻了闻盒子里的酱料,随口道:“展才,东南……” 恰巧陈洪端着盘子过来,“陛下,肉来了。” “正好锅热了。”钱渊亲自动手,将切得薄薄的鹿肉铺在铁板上,用夹子不停的来回翻动。 陈洪上前两步,“龙泉……” “懂懂懂……陛下用膳需先行试吃。”钱渊拿起筷子夹着肉,在酱料里打了个滚,“呃,鲜嫩无比,更甚小牛肉……可惜了,应该先用大料、老酒、姜蒜腌制一下……” 隆庆帝忍不住笑得身子都在发颤,“此道,展才可称大家了。” “谢陛下隆恩。”钱渊咂咂嘴,指点陈洪继续烤肉,又说:“可惜京城除了西苑,没地儿寻鹿,倒是北边有……回头让护卫去问问。” “只看着北边,南边不管了?”隆庆帝有意无意的插了句,拾起筷子吃了片鹿肉,沉思片刻后吩咐,“陈伴,万岁山颇为空旷。” 一旁的陈洪两眼茫然,钱渊忍笑提醒道:“陛下言万岁山空旷,陈公公或可等开春后使人送些小鹿入西苑?” “噢噢……”陈洪嘴角动了动,想了会儿脚步往后移,一直退到亭外。 钱渊瞥了眼陈洪,接过木夹子继续烤肉,随口道:“陛下勿忧,他人主动请缨,这是好事……臣倒是愿意继续在詹事府混迹。” “文长前些日子提到过,用展才自己的话说就是,睡觉睡到自然醒?”隆庆帝笑骂道:“神仙日子啊!” 钱渊继续打岔,笑着说:“回头臣去问问工部,三大殿何时完工……” “嗯?” “赶在那之前外放,或者去南京也行。”钱渊将一片鹿肉夹到对面的盘子里,眨眼笑道:“臣可受不了半夜三更起床,顶着星星月亮上早朝。” 隆庆帝脾气再好也翻了个白眼,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舒坦感,自从高师傅搞事之后,钱渊就没进过西苑,但今日觐见,一如往昔。 “若是陛下有命,臣自然责无旁贷。”钱渊诚恳的说:“开海禁通商,乃本朝未有之举,臣亲身犯险,战战兢兢,中玄公豪气干云,愿一力担之,其实臣……感激不尽。” “感激不尽?”隆庆帝的嘴巴都张大了,至少能塞个鹅蛋进去。 钱渊夹起一块鹿肉塞进嘴,嚼了几下才解释道:“得陛下信重,随园主持东南通商事,孙文和、赵大河、陆子直、孙叔孝四处设市通商,多少人恨之入骨……这么大一块肥肉让随园包圆了,惹得无数人眼红。” “本还想着有陛下撑腰,随园再撑几年,至少立好规矩……中玄公愿意接手,其实臣是真心感激。” 隆庆帝想了会儿,开口问:“绍兴、台州两地知府调换,对镇海、宁海税银收入有影响吗?” “不太好说。”钱渊一边烤一边吃,“不论绍兴,宁海隶属台州,这就要看台州知府方逢时肯不肯萧规曹随了。” 顿了顿,钱渊瞥了眼若有所思的隆庆帝,笑道:“其实宁波知府荆川公也该调任了,本为理学大家,这些年于国有功,又两袖清风,理应调入朝中。” 隆庆帝虽然不聪明,但也不笨,当然了,钱渊也无意隐藏自己的试探企图。 “唐荆川于国有功,但宁波知府、镇海知县两处乃是重中之重,暂不可调离。” 说的好听点,隆庆帝这是谨慎行事,毕竟绍兴、台州均履新,还不知道会如何,而税银是朝中不可或缺的。 说的不好听点,隆庆帝在东南也欲行制衡之术,这是他允许高拱插手东南的缘故,也是留下唐顺之、孙铤的缘故。 浙江一省的局势在隆庆帝眼中就如同朝廷的局势,徐阶一党手握浙江巡抚、浙江巡按、浙江总兵官三个头脑人物,高拱拿下了最重要的宁绍台三府中的两个知府,而随园龟缩在宁波勉力支撑。 但钱渊不这么看,即使不去计算自己扎根东南的影响力,只要唐顺之还在,孙铤还在,再加上戚继美、杨文、侯继高,随园随时都有翻盘的可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九十章 随园麻将(上) 在长达一个月的动荡后,在新年即将来临之际,朝局恢复了平静,好似什么都没发生,好似风平浪静。 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朝局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最大的变化在于礼部尚书高拱,多少官员将高新郑围在中间捧其的臭脚。 好事风平浪静的朝局下,隐藏着即将而来的狂风暴雨,而直接的导火索,就是如今已经不可一世的高新郑。 虽然还未入阁,但高拱愈发倨傲,再加上徐阶这厮在内阁里对其的忍让甚至恭敬……用钱渊的话来说,比当年严嵩、徐渭舔嘉靖帝还要过分。 而高拱一点都不觉得过分,得志便猖狂,在直庐对吴山、吕本不客气也就罢了,对李默都不太客气…… 李默什么脾气,当年虽然落败,但面对严嵩、徐阶都能当面狂喷,再加上徐阶、高拱的联手让他想起了当年旧事……就在腊月二十七日,即将封印过年的时候,两人在直庐大吵一架。 这一架吵的……影响力有点大,首先,李默、高拱因为清算严党制衡徐阶的短暂联盟彻底土崩瓦解……虽然已经事实性的完结一个月了。 其次,李默毕竟年纪大了,回家越想越气,一口气没提上来晕过去了,等太医院的太医上门之后……高拱借此名声大噪,要脸的说一句高新郑牙尖嘴利,不要脸的赞中玄公类夏公瑾,当年夏言就是靠这一招打响名声的。 不过这些和随园都没什么关系,在钱渊连续五天入西苑觐见之后,随园已经安静下来……呃,也不能算是安静下来。 毕竟高拱的手伸向了东南,毕竟高拱是去摘桃子的,隆庆帝虽然对此并不反对,但也对钱渊有一份愧疚,再加上前些年钱渊有大功于朝,一直未得封赏。 在腊月二十八,隆庆帝亲下谕旨,命钱渊兼任太常寺少卿,原本钱渊任詹事府左春坊左谕德,从五品,而太常寺少卿是正三品,一下子提了四级。 在明眼人眼里,这不仅是酬功,也是补偿,补偿东南通商事被高拱、徐阶摘桃子之事。 “虽然未有先例,但正三品入六部,可为侍郎。”陈有年啧啧道:“说不定明年展才就是上司了。” “太常寺大都是翰林官兼任,储相之路,陛下却令展才兼任。”孙鑨是官宦子弟,摇头苦笑道:“难道外放?” “外放可惜了。”诸大绶轻笑道:“如若在太常寺、太仆寺磨砺几年……” 话还没说完,向来是冷面笑匠的周诗突然插嘴道:“还有太医院。” “哈哈哈……”冼烔抱着肚子乐不可支,“倒是嫂子更合适呢!” 钱渊无语的看着这帮人,“又不是我一个人升任。” “这倒是,不过这次也谢过展才提携了。”向来端谨的陶大临笑着说:“《永乐大典》重校约莫年后能完工,愚兄这是借了展才之力。” “说的是。”孙鑨反手指了指自己,“枯坐翰林五年,原本还以为要等九年考满,的确要谢过展才。” 杨铨在吏部向来以公允著称,凛然有名臣之风,也只会在随园说笑,这时候以羡慕嫉妒的语气叹道:“还是你们翰林升官容易,这次借展才之便,全都升任。” 隆庆帝这次施恩堪称大批发,随园中人在六部、六科、都察院任职的那是没办法,要走程序,但翰林院……隆庆帝是能一言而决的。 诸大绶本就是日讲官、裕王府讲官出身,正儿八经的潜邸旧臣,四个月前就入詹事府为右春坊右中允,这次任职没变,但翰林兼职被提了一级,为翰林侍讲学士。 陶大临这些年一直缩在翰林院重校《永乐大典》,只是个翰林编修,这次被提为翰林侍讲。 孙鑨在翰林院……呃,真的没做什么,也被提拔为翰林侍讲。 众人正在说笑,钱渊却摇头道:“朝阳兄此话有谬,可不是所有翰林官都升官了的……” 杨铨一愣,转头看见了正在翻白眼的徐渭……这位老兄当年因青词见宠,虽然没有入詹事府,但去年升任翰林侍读学士,在翰林院仅次于翰林学士。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诸大绶叹道:“嘉靖三十五年春节,我等在随园订交,直到今年才能重聚首。” “嘉靖三十六年,展才已经去了东南,端甫兄丁忧守孝,朝阳、嘉旭、子直都外放……” “展才兄一直到去年五月才回京,朝阳兄、嘉旭也是今年才调回京中。”冼烔板着手指头算着,“可惜文和兄、子直兄都外放了,人还是不齐。” 众人一起数数,当年第一批组建随园的士子,孙铤任镇海知县,陆一鹏去了福建,周诗是今年九月因政绩卓越被调入都察院,最倒霉的是松江上海的夏时,一直在地方任职,从四川到山东,再到湖广。 之后陆续进入随园的士子中,陆树德、林烃都在京中,包柽芳选官南京户部主事,孙丕扬巡按福建负责通商事,赵大河任宁海知县。 随园外围的黄懋官、潘晟等人都是侍郎级别,倒是不太来随园,还有福建巡抚吴百朋,有可能这一两年会被调入京中。 钱渊算了算,还是今年人最齐呢。 林烃好奇的看着众人说起当年科考前的旧事,小声问一边的好友,“与成,正月里随园做甚?” 陆树德还没来得及说话,一旁的冼烔已经嚷嚷了,“当然是搓麻,除了搓麻还能作甚!” 潘允端啧啧道:“当年科考前正月里,昏天黑地啊,彻夜不眠……结果那次除了我,居然全都上榜了,贞耀,如若去年你也搓麻,说不定能进一甲……” “咳咳!” 听见陶大临的咳嗽声,冼烔不解的回头,“虞臣兄……呃,世叔。” 钱渊眨眨眼看着走进来的叔父钱铮……噢噢,好像刚才算人头把叔父给忘了,在外人眼里,钱铮可是不折不扣的随园中人呢。 在门外停了好一会儿才进门,钱铮环顾四周,叹了口气,也懒得多说了,只道:“今年最后一份邸报,适才吏部发出公文,陕西按察使王崇古升任右佥都御史,巡抚宁夏。” 厅内一片寂静,钱渊轻轻叹了口气,高拱也太心急了点。 吏部的杨铨立即报出王崇古的履历,“王崇古,字学甫,嘉靖二十年进士,高新郑的同年,先后任安庆知府、汝宁知府、常州兵备副使、苏州兵备副使、河南布政使,嘉靖三十八年调任陕西按察使。” 徐渭接口道:“此人是吏部杨惟约的连襟,张子维的舅父。”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九十一章 随园麻将(下) 自张四维得高拱举荐入裕王府,所有人都将杨博视为高拱党羽,事实也的确如此,这是钱渊印象中少有的原时空和这一世没有变化的。 诸大绶看了眼钱渊,“王学甫任苏州兵备副使,击倭有功,与展才是故交。” 钱渊点点头,“此人的确知兵事,不弱吴惟锡。” 这是个很高的评价,吴百朋这些年来在浙江巡抚、福建巡抚两任上理民事、整军伍,屡有战功,堪称文武双全,被视为名臣。 钱渊在脑海中回忆,好像历史上著名的“俺答封贡”就和王崇古有关。 “展才?”徐渭担忧的看了眼过来。 有的人不明白徐渭的意思,但也有人听得懂,除了钱铮、孙鑨两个时常参与随园核心事宜讨论的人之外,和东南联络较深的陈有年、周诗也能听得懂。 很可能这是高拱对杨博、张四维的施恩,而杨博会不会有所回报呢? 而高拱目前主要做两件事,其一聚拢党羽,其二把控东南通商事,而这两件事,吏部尚书杨博都是帮的上忙的。 钱渊倒是不担心这个,唐顺之、孙铤两个人是隆庆帝点了名留下来的,杨博想一脚踢走……不太可能。 但问题是,杨博曾长期担任兵部尚书,而且镇守西北边塞多年,是公认的朝中最知兵事的重臣。 而如今的兵部尚书王邦瑞是个幌子,今年初起复,入冬后已经卧病在床,即使之前几个月,朝中兵事,隆庆帝、内阁也多询杨博。 也就是说,兵力调配,将领调职,杨博是有一定的影响力的。 钱渊担心的是,杨博会不会顺着高拱的意思……将浙江诸军全都调走。 戚继美、侯继高、杨文、张一山、张元勋、葛浩……这些人都是钱渊极为重视的将领,也是钱渊的底气所在。 即使不为自己考虑,也需要考虑开海禁后的捍卫海疆。 送叔父出了门,抓了抓有点发痒的鼻子,钱渊回头笑着说:“刚才谁说搓麻的?” 几根手指指向了冼烔、潘允端。 “今儿这么多人呢,麻将不够,再去搬几副来,今儿已经是腊月二十九,明儿是除夕,就今儿,彻夜搓麻!” 钱铮一路走回后院,还没进门呢,就听见里面“啪”一声,同时响起的还有小七欣喜的叫声,“胡了!” 这日子没法过了,钱铮捂着脑袋觉得有点头痛,随园那边就是个赌窝,连后院现在都这样了…… “总算是开胡了!”小七兴高采烈的算账。 陆氏、黄氏和谭氏在掏铜板,谭氏身为婆婆,又向来吝啬……但赌桌上,连父子都不认,何况婆媳? 不过,谭氏今天也不在乎,就在今儿中午,她带着黄氏和孙子,又去见了次钱鸿,算算几个月下来,平均每个月能见三四次面呢。 “回来了。”陆氏一边码长城一边对丈夫说:“明儿就二十九了,也该放衙了?” 钱铮先给长嫂行礼问安,才闷闷的应了句,“嗯,明儿不用去了。” “骰子呢……十二……十二到底。” “嗯?这牌有点散……” “嫂子你收尾,最后张不要了?” 钱铮在边上好不容易插了句嘴,“嫂嫂,昨日陛下亲令渊儿兼太常寺少卿……” “几品?” “东风。”小七随口应道:“正三品,和六部侍郎一个级别。” “渊儿功勋累累,早就该升官了。”陆氏接嘴道:“要我说,就应该回翰林院,去太常寺作甚!” 父亲、兄长都不在了,长嫂如母,而小七既是晚辈又是女眷,钱铮也只能逮着妻子怼了,“陛下亲命,轮得到渊儿挑吗?” 陆氏瞄了眼丈夫,都懒得搭理,只顾着算牌。 “太常寺掌礼乐、郊庙、社稷、坛壝,总归比在詹事府有事做。”钱铮劝道:“嫂嫂,还是要让渊儿晨昏定省,点卯上衙……” 钱铮那边苦口婆心的劝着,谭氏……没办法,远香近臭啊,现在谭氏只顾着不能公开露面相见的长子和远在东南的丈夫,哪里愿管从来都有主见的幼子。 钱铮失望的离去,他是个比较刻板的士大夫,总想着让侄儿成为青史留名的名臣,而不是现在朝野上下看不清形象的角色……是能臣,但很滑溜,是忠臣,但擅长媚上,清臣……算了,这个角色和钱渊不太配。 钱铮又回到随园,听着里面响亮的搓麻声,在寒风中站了片刻后索性离去。 随园里摆了两桌麻将,八个人,但边上等空位的还有六七个呢,钱渊一边摸牌一边和对面的陈有年聊着。 “前天李时言和高新郑闹成那样,砺庵公居然没找你?”钱渊有点不太信。 “咳咳,砺庵公前日去了通州视察漕运事,今儿下午才回京,还没碰面……年后再说。”陈有年叹了口气,“只怕年后砺庵公得大怒……展才,税银真的会降?” “八九不离十,不然荆川公、文和兄上书作甚。”另一张麻将桌上的徐渭插嘴道。 钱渊瞥了眼过去,徐渭住嘴不说了……不是八九不离十,而是十拿十稳,但这话儿不好说出口啊。 前日唐顺之、赵大河、孙铤上书朝中,言东南有海商不纳税银,私自出海贩货,明年税银可能有所缩减。 高拱在内阁斥责唐顺之危言耸听,而李默却觉得唐顺之说得有理……呃,其实有理无理不重要,主要是李默想找个借口和高拱吵一架,不然心里憋屈啊。 而高拱是觉得李默太过分了,怎么着,郭中和方逢时去东南履新,税银就会下降,你李默还说言之有理……非要跟我对着干?! 于是,一场让徐阶暗喜,让吴山、吕本瞠目结舌的激烈舌辩在直庐发生,高拱身强力壮,口若悬河,李默毕竟年老力衰了,吵不过吵不过…… 所以,吵完之后李默更憋屈,这几天太医基本每天都要去李宅一趟。 钱渊在想着,等年后税银账目出来,估摸着方钝那老头肯定要跳脚,也不知道会不会站在随园这边,随手抓了张牌打出去,“二条。” “胡了,七小队!”陈有年抓起二条,“展才,谢了,最后一张二条,等好久了。” “不客气。”钱渊笑着说:“登之兄,其实我是故意点炮的。” 陈有年自然不信,一边算番一边说:“如此殷勤,展才欲何求?” 钱渊笑嘻嘻的说:“等年后税银账目入京,还望登之兄襄助一二。” 不管方钝会不会站在随园这边,税银降低,这老头首先肯定是找户部郎中,主管宁波清吏司的陈有年的麻烦。 s://.c/read/12202/23730691.html .c。m.c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九十二章 年节(上) 隆庆元年,这个年,钱渊是既过的爽快,也过的心力交瘁。 的确爽,每天都是呼朋唤友,不是聚众畅饮就是彻夜搓麻,小七也不管老公了,除了照顾儿子之外,天天拉着婆婆、嫂嫂和婶婶搓麻……虽然小七牌技臭,但拦不住那三位一样臭啊。 也的确心力交瘁,东南危局渐显,即使是正月里,安排在通州、杭州、扬州的护卫队每日都要送来几封密信,钱渊每日都要为此费神。 要动些手脚,但不能引起轩然大波;要使税银数目降低,但不能有自己插手的痕迹。 再加上年节时分,除了杨文、张三、戚继美之外,还要和侯继高、张元勋、葛浩等人拉拉关系,特别是葛浩,手握如今东南最强大的水师,钱渊还特地让人去了趟宜黄,让小舅谭纶给葛浩也去了封信。 很多事徐渭能分担,但也有的事徐渭是没办法帮忙的,比如父亲钱锐那边。 汪直如今久驻镇海县招宝村,偶尔去舟山转一转,钱锐时而在招宝村,时而在镇海县内,但始终深居简出,几次信中提到汪直如今势力愈发庞大,颇为担忧。 钱渊倒是不怕汪直势力的增长,这位五峰船主是个生意人,独子还在京中享福,而且东南水师实力的增长速度更快。 但这也带来了一个问题,生意人,总想着垄断资源,使利益最大化。 当年汪直将其他海商排除在沥港之外,使不少海商转为倭寇,上岸侵袭,劫掠民众,这才直接促使时任浙江巡抚的王民应下定决心攻灭沥港。 而这一次也不例外,厦门、泉州两地设市通商,只是初创,货物吞吐量不大,已经成熟的镇海、宁海两地……至少漂泊海上的海商,大都依附汪直才能采购。 这一方面使得走私渐渐抬头,另一方面使被汪直排斥的海上势力有聚拢相抗的苗头。 前几个月科道言官弹劾胡宗宪,罪名中还有纵寇一条,指的就是逃窜出海的张琏。 这位飞龙皇帝虽然几度大败,但如今在海上势力不小,几次侵袭沿海,不仅是广州,连福建都遭了殃,甚至有一次攻泉州,孙丕扬都被逼的亲身上阵,还好戚继光留在福建的戚家军赶到来援。 为此,两广总督吴桂芳,福建总兵戚继光、南赣总兵俞大猷都被科道言官弹劾。 随园院子里,冬日里,有高墙大树挡着寒风,暖暖的阳光照在两张麻将桌上。 不远处输完了筹码的徐渭正在挥毫泼墨,引得之周诗、林烃、陆树德啧啧赞叹。 赢的满面红光四肢挥舞的潘允端,输的面色铁青垂头丧气的冼博茂,懒懒散散像没骨头似的瘫在椅子上的钱展才,端起紫砂壶正在饮茶的诸端甫,无不活灵活现得其精髓。 麻将桌不远的地方架着两个烤架,梁生带着两个护卫、几个厨师正在烤羊……可惜实在买不到鲜嫩的鹿肉。 钱渊在钻研了一段时日之后发现了,鹿肉不仅可以烤,也能炖,鹿腩比牛腩味道更好。 “少爷。”单臂的刘洪大步走来。 “贞耀,来替一把。”钱渊招呼了声起身离去,林烃两眼放光的接手。 五封信,钱渊叹了口气,而且其中三封都是迷信,没办法,只能回书房了……还得翻着书翻译,如果父亲钱锐是穿越者就好了,直接用英语,完全没可能泄密。 第一封信是父亲钱锐,没什么大事,只是年节问候的回信,只提了句走私愈发猖狂。 第二封信是厦门的陆一鹏,这厮虽然有点手段,也有心机,但也吃了不少苦,这是来叫屈的,并表示对京中随园众人的羡慕嫉妒恨。 此外,陆一鹏也提到了兵力调配的事,去年戚继光、俞大猷南下入粤汇总两广总督吴桂芳剿杀倭寇、贼军,但余孽藏于山中,尚未收尾。 所以戚继光如今还在广东,只留下一部分兵力由吴惟忠统率驻守泉州府,护卫孙丕扬港口,而厦门虽然距离不远,但兵力太少,陆一鹏希望钱渊在京中协助,调配一部分兵力驻守厦门。 第三封信是戚继美,这家伙终于成亲了,媳妇是绍兴会稽陶家女,还是陶大临的族中侄女。 第四封信是葛浩,在接到谭纶的信后,葛浩来信,信中提及新任台州知府方逢时往水师里掺沙子。 这四封信钱渊略略扫了眼,葛浩这是来表忠心呢,毕竟东南诸将中,葛浩名义上是地位最低的,至今明面上的身份只是台州指挥使,军中都没个正经的职务。 这倒是个能施恩的机会……钱渊有些惋惜,早知道前几个月和高拱还是蜜月期的时候,就敲一竹杠了。 打开第五封信,钱渊笑着在手里颠了颠,虽然只是一张纸,但分量不算轻。 思索片刻后,钱渊提笔写了封信递给刘洪,“送去吧……找准时机。” 刘洪点头道:“有人盯着,今日正巧都在。” “去吧。”钱渊挥手让刘洪出去,自己在院中来回踱步,让出一些利益,而且是自己并不在意的利益,这不是难以选择的问题。 还好去年和张四维密议的时候,自己留了个心眼…… 朝野上下,将开海禁和通商视为一体,但在钱渊心里,这是两个概念。 五年前华阴大地震之后,亲眼目睹户部的无能为力之后,钱渊就有了清晰的认知,开海禁是目的,通商是诱饵,以通商带来的税银换取全面的开海禁。 如果将诱饵比作一块蛋糕,钱渊并不在乎这块蛋糕自己能吃多少,甚至不会拒绝其他势力进来分一杯羹。 但如何划分这块蛋糕,至少在短时间内,钱渊需要将其握在手里。 虽然现在开海禁通商已经成为朝野上下的共识,但钱渊并不看好……自己放手之后的发展。 没有一个穿越者在期间主导,开海禁只能沦落到通商,原时空中不就是这样吗? 来到这个时代这么多年了,钱渊也能看得清,并不是自己一个人秉持“禁海,商转寇,开海,寇转商”的观点,历史上的隆庆开关很可能有减轻倭患的政治意义。 所谓的隆庆开关实则是一次扭扭捏捏的改革,海上贸易只是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隙,只有月港一个小小的港口允许民间海船出海贩货,而且对船只总量有着严格的控制。 对于明朝的中央财政,隆庆开关并没有起到实际性的作用,对于能够和西方进行沟通交流的这条渠道,明朝政府完全无视。 最能直接利用的火器,除了那几门被打捞起来的红夷大炮之外……甚至火铳都退回到火门枪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九十三章 年节(中) 钱渊来到这个时代,在笃定开海禁之后,最先考虑的是军械方面的引入,最典型的就是鸟铳。 虽然戚继光改进的虎蹲炮很好用,但以威力而言就差的多了,钱渊辗转购买的几尊铁炮、铜炮主要设置在浙江水师和威远城,让汪直“聘请”来的几名西洋工匠还在括苍山中忙碌。 燧发枪的细节钱渊不太清楚,但大致原理还是知道的,如今括苍山中的作坊研发出了初步的转轮打火枪,但打火成功率还比较低,没有太多的使用价值。 事实上,历史上的燧发枪成熟大致要等到16世纪八十年代,但如今转轮打火枪在西方已经开始装备军队了。 钱渊坐在书房里揉着眉心,自己所望,和同僚所想,上官所想,甚至和陛下所想……看似殊途同归,但实则有着本质的差别。 或者自己捧起一个东南如同汪直一样的巨头,来间接的把控这一切。 谭七指还是钱鸿? 钱渊突然笑着摇摇头,先不去想那么远的事,就目前而言,要解决东南事,特别是军中将领调任……杨博是绕不开的,高拱在这方面主要依靠的就是前兵部尚书杨博。 只是这份礼不知道够不够打动他……钱渊咂咂嘴,这也是个老狐狸,估计看得出来,去年自己刻意留下的漏洞。 当钱渊这封信送到杨博手中的时候,回京述职的王崇古、来拜见两位舅父大人的张四维都在场。 杨博拆开信看了几眼,顺手递给了王崇古,对张四维笑道:“那位虽晚了你一科,但说不定能抢在你之前。” “兼任太常寺少卿,说不准哪天就能入六部为侍郎了。”张四维倒是没什么异样神情,只笑道:“不过说到入阁前后,那要看陛下何时加钱龙泉翰林职。” 呃,钱渊倒是私下向高拱许诺过不回翰林,但如果隆庆帝施恩,高拱也说不出话来……事实上,高拱也心里清楚,如果隆庆帝要以随园制衡自己,多年之后的钱渊很可能会兼个翰林学士。 夏言、张璁都不是翰林出身,但也都在任尚书的时候被嘉靖帝加翰林学士……这才顺理成章的入阁为大学士。 顿了顿,张四维突然苦笑道:“不论钱龙泉,张叔大必然在我之前。” 杨博微微点头,“非你之过……只能说有得必有失。” 严嵩、徐阶前几年斗得那么惨烈,杨博丁忧守孝被起复兵部尚书兼镇守宣府,但始终不肯回京,就是怕被卷入政争。 在这种局势下,张四维进入裕王府,并成为高拱的绝对心腹,也直接促使高拱和杨博成为盟友。 对高拱来说,杨博是天然的盟友,虽然名气大,但毕竟是三甲同进士出身,又不像李默、钱渊多少还以庶吉士的身份在翰林院待过……如果是嘉靖朝还不一定,但在隆庆一朝,绝对没有入阁的可能。 对杨博来说,入阁是虚无缥缈的,能坐稳这个吏部尚书已经心满意足,而高拱也显然有意提拔张四维……这位走的是纯正的储相之路。 但谁能想得到,突然杀出了个张居正,而且还是和徐阶彻底决裂的张居正。 而张居正资历比张四维深的多,又因为和徐阶决裂只能依附高拱,很可能会被高拱首先推荐入阁。 同为高拱的心腹,张四维入阁的时间自然要往后推,说不定还在钱渊之后……因为前面还有如陈以勤、殷士儋、林燫这样的潜邸旧臣。 那边王崇古已经看完信了,笑道:“早在嘉靖三十二年就听闻钱龙泉之名,嘉靖三十四年在太平府相识,啧啧,不过六七年光景……” 张四维接过信一目十行扫下去,脸色一变,脱口而出道:“许晋商自行组建海船?” 钱渊去年回京,和张四维密谈,许晋商参与东南通商事,但到现在一年半过去了,晋商能参与的程度相当的有限,比如在镇海,也不过占了几个铺子而已,很难直接插手海贸。 那些南下的晋商眼见浙商、徽商赚的盆满钵满,眼睛早就绿了,不能组建船队出海,这意味着晋商只能做个渠道商,利润并不丰厚。 但凡卖到草原上的货物,必须经过晋商的手,靠着这一招,晋商赚了如山如海的银子。 这里面的道道,晋商能不懂吗? 晋商自然是有钱的,买几艘海船也不是难事,但问题是镇海、宁海对通商文书的审核非常严格,而从其他人手转买……浙商、徽商都对晋商极为排斥。 所以,钱渊给出的条件不可谓不丰厚。 “少有才名,有军略之才,这也罢了,只是这等心思手段,也不知道与吉兄是怎么教出来的。”王崇古忍不住吐槽,“当年与吉兄可是刻板的很,钱龙泉这是自学成才吧?” 王崇古是嘉靖二十年进士,与钱渊的老师陆树声是同年。 杨博也忍不住笑了,“东南这块肥肉……算是被钱龙泉榨得干干净净。” 王崇古看了眼茫然的张四维,摇头道:“子维也不必丧气,若非如此人物,若非如此心计,如何能在朝中有如此分量,使得元辅、新郑都视为大敌。” 看外甥完全没听懂的样子,杨博点了句,“去年钱展才回京与你密谈,许晋商参与东南通商……难道那时候他想不到浙商、徽商的反对,想不到晋商难以在东南立足,想不到晋商难以组建船队出海?” 张四维愣了半天,才声音苦涩的说:“那时候他就留了余地,就是为了今日?” “未必是为了今日,只不过今日之事能用得上罢了。”王崇古解释道:“凡事均留三分余地,留一份后手……” 杨博冷笑一声,“子维要不要猜猜,晋商南下如此艰难……会不会是钱龙泉暗中指使?” 张四维如坠冰窟,艰难开口道:“三弟来信,被人设套骗了数千两白银,就在镇海……” “报官了?” “嗯,查不出什么……” “唐荆川、孙文和、吴鼎庵均在镇海,驻守镇海附近的游击杨文、张一山均是钱家护卫出身。”王崇古对东南事很熟悉,摇头道:“若是真要查,不会什么痕迹都查不出。” 沉默了半响后,张四维指了指放在桌上的那封信,“舅父,那这次……” “自然要应下。”杨博笑道:“如若拒绝,就和随园撕破脸了。” 王崇古皱眉道:“那高新郑那边?” “东南诸军调配,这是兵部的事。”杨博漫不经心的说:“游击、把总不会报到兵部来,参将……戚继美均可留守浙江,但东南诸军中,最具盛名的何人?” 熟悉东南事的王崇古脱口而出,“必戚元敬。”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九十四章 年节(下) 钱家酒楼如今在京中餐饮这一行基本是独占鳌头,关键是总能花样翻新……随园的小厨房为此都名声大噪。 王崇古嘉靖二十年中进士后外放,一直在地方任职,久闻钱家酒楼之名,这还是第一次登门。 杨博是要在随园和高新郑之间踩高跷取个平衡,将福建总兵戚继光调走,但允许戚继美留守浙江。 算起来,戚继光名声更大,战功更著,而戚继美以及麾下和钱渊的关系更深。 不取平衡也不行啊,所谓的晋商,几乎渗入了所有山西籍贯的官员身上、家中。 张四维的父亲张允龄是晋商的招牌人物,张家除了张四维之外,十多个人都是商人,王家、杨家也都差不多,典型的商人家族,和闽县林家、松江钱家没法比,和高拱都没法比……人家高家三代之内三个进士,一个举人。 “这酱料……看似普通,实则味美,鲜、辣,还带了点甜味。”王崇古放下筷子,拿起手巾擦了擦嘴,“自太平府一别,展才青云直上……” “鉴川先生说笑了,哪里比得上巡抚宁夏的风光?”钱渊笑吟吟敷衍道:“当年端甫兄丁忧守孝,还要谢过先生使兵丁护送。” “些许小事,不值一提。”王崇古瞥了眼一直保持沉默的徐渭。 “鉴川先生有话直说就是。” “呵呵,当年展才被倭寇所掳,文长尾行千里相援,后文长病重,展才裹挟锦衣南下,生死之交。”王崇古轻笑一声,从怀中取出一份折子递过去。 徐渭接过来打开看了几眼,“一南一北,中玄公打的好主意。” 看王崇古没吭声,徐渭带着讥讽的语气继续说:“自嘉靖三十四年起编练新军,戚元敬、俞志辅、卢斌、刘显诸军均被调出,他日海疆有难,还望中玄公亲身赴难。” 钱渊没去看折子,只顾着吃菜,随口问:“全军北上?” “蓟镇、昌平的兵丁不满十万人,均为卫所兵,老弱者占一半,防线逾两千里。”王崇古轻声道:“戚元敬所部义乌兵大半北上。” 这和历史上几乎一模一样,原时空中,戚继光率戚家军大半北上,调任蓟门总兵,之后一直留在了蓟门,直到张居正被清算才调任广东总兵,很快就致仕归乡。 徐渭看了眼钱渊,“葛浩尚在福建沿海。” “呵呵,游击。”钱渊夹了筷土豆丝嚼了嚼,“这道菜应该多放点醋!” “嗯?”王崇古愣了下反应过来了,沉思片刻后笑道:“久闻台州指挥使葛浩,惯于海战,屡有战功,理应升任游击。” 钱渊露出个感激的笑容,放下筷子起身道““鉴川先生此去巡抚宁夏,必能建功立业,两三年后当能还朝。” “两三年后?”王崇古起身准备告辞,笑道:“两三年后,子理兄也应该起复了,说不定还能共事。” 王崇古巡抚宁夏,谭纶丁忧前巡抚浙江,两人均以知兵事,通军略,有战功闻名,加上足够的资历和背景,一旦回朝应该直入兵部为侍郎。 看着王崇古出了院子,徐渭笑着说:“还不错,至少晋人公平交易,童叟无欺,少有反悔。” “不好说,先看看。”钱渊也笑了,“不过,若他日背诺,杨惟约的两个弟弟,张子维的二叔和三弟,还有王学甫的侄儿都在浙江,让人盯着就是。” 今日王崇古是代杨博赴约,许诺参将戚继美留驻浙江,游击杨文、张一山、张元勋、侯继高等人不外调,钱渊还替葛浩讹了游击。 戚继光和历史上一样调任蓟门总兵,俞大猷从南赣总兵转为广东总兵。 杨博在军事上对高拱有着极强的影响力,而王邦瑞年迈,实际上是高拱的幌子……而徐阶很难直接插手兵部。 钱渊不关心杨博是以什么理由去说服高拱的,但他信得过杨博……不是因为人品,而是这种政治交易一旦背诺,名声就全毁了,杨博没必要扯谎。 两人起身回了随园,徐渭好奇的问:“展才,你如何知晓杨惟约肯应下此事?” “当年分宜、华亭之争那般惨烈,杨惟约远在西北冷眼旁观,朝中以为其虽不愿相抗,亦不愿同流合污。”钱渊摇头道:“实则此人极贪,有晋商之影。” “遥领大司马?” 徐渭这句话指的是杨博当年远在西北,遥领兵部尚书,逼的兵部侍郎江东……现在已经被赶到南京担任刑部侍郎了。 钱渊没有解释什么,他记得很清楚,历史上隆庆元年,徐阶、高拱之争,起源就是吏部天官杨博的京察,勒令致仕罢官数十人,降职、申斥近百人,其中没有一个山西籍贯的官员,惹得朝中大哗。 钱渊一路回了后院,坐在石凳上看着小黑窜到小鹿背上,心里想,今年也是京察年啊。 不过杨博也有优点,说话算话……至少去年钱渊和张四维密谈,许晋商南下参与通商事,戚继美最终被调回了浙江,这是钱渊在东南最重要的一颗棋子。 “在这儿傻坐什么呢?”小七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今天手气如何?”钱渊挤出一张笑脸,“前天乐的都跳舞了,昨天黑着脸回来,今天呢?” “你妈今天黑着脸说不打了,大半天了,一把都没胡……小黑,下来!” 那头小鹿现在是小七的宝贝,小黑赶紧跳下来,特地绕了个圈绕过小七,一个纵身跃入钱渊怀中。 “知道了,还是我对你最好。”钱渊撸了两把,“今天赢了多少……要不要跳个钢管舞……呃呃,别扭,别扭,轻点……” 小七手上用力将丈夫的耳朵转了一圈才松手,“没算过,但清一色就六次!” “666……”钱渊起身搂着妻子的肩膀,“那今晚你请客?” “什么意思?” “大小姐,天天搓麻都不记日子了啊,今天元宵节啊。”钱渊笑道:“已经和贞耀约好了,一起去看花灯。”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九十五章 元宵 嘉靖一朝已经正式成为过去,隆庆一朝也正是拉开了序幕,新帝登基,元宵佳节,京中勋贵、富商多设灯市,男女穿行,处处可闻笑声,京中一片祥和气氛。 “二哥。”三两个下人、仆妇护着林烃夫妇过来,小妹已然为人妇,还不脱少女习性,远远招手喊着。 林烃在后面警惕的左顾右盼,护着妻子往前,显然……王氏、小七传授的驯夫秘笈效果不错。 “二舅兄。”林烃笑着打招呼,他平时在随园是称呼展才兄的。 钱渊拍拍林烃的肩膀,“石斋公如何?” “缓过来了。”林烃啧啧两声,看了眼钱渊的神情,小声说:“仍有雄心壮志。” 钱渊咧咧嘴不吭声了,如果李默致仕,徐阶和高拱这脆弱的联盟……只怕维持到第二天都够呛啊! “二嫂,走走走,在前面定了位置的。”小妹搂着小七的胳膊,“这次我掏银子,今儿赚了不少呢!” “今天我也赚了不少。”小七笑嘻嘻的环顾四周的人流,“你和谁搓麻呢?” “婆婆,嫂嫂,还有贞耀……” “你还真跟王家姐姐学啊。”小七笑得乐不可支,王氏称呼戚继光向来是称字“元敬”的。 一路往前,小七还指责丈夫不知道提前订座,钱渊嗤之以鼻,领着大家往西苑去。 西苑门口,一座庞大的灯棚让林烃、小妹瞠目结舌。 高有十六丈,阔三百六十步,中间两条鳌柱长二十四丈,上缠金龙,口中燃灯一盏,谓之双龙衔照,周围还有骑青狮、跨白象的菩萨,手臂可以摇动,手指间淌水五道,山泉飞瀑。 “这就是鳌山了?”小七转头低声说:“也没什么稀奇的。” 钱渊翻了个白眼,对咱们这种穿越者来说,的确没什么稀奇的,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代。 能到西苑附近的都是达官贵人,主要是以勋贵为主,英国公张溶、成国公朱希忠都带着家人来赏灯,钱渊还瞥见了靖海伯汪直独子汪逸。 “展才来了。” “龙泉公,好久不见。” 钱渊一路走过去,打招呼的人数不胜数,自从他许勋贵在海贸插一脚,这帮人和随园来往颇为紧密,正月里一个不拉都登门拜访。 成国公朱希忠拉着钱渊低声说:“戚元敬可能会调任蓟门或辽东总兵。” “那又如何?”钱渊眨眨眼,没想到这厮接手锦衣卫指挥使后,消息这么灵通。 “厦门、泉州啊!”朱希忠黑着脸说:“前些日子还有倭寇袭泉州,要不是戚元敬在……展才,可不能让咱亏了本!” “谁想保本让他来找钱某就是,随园全都收下。”钱渊笑嘻嘻的说:“把心放到肚子里。” 朱希忠狐疑的看着钱渊,他和其他勋贵不同,身为锦衣卫指挥使,对朝中动向了如指掌……很清楚高拱、徐阶的手都伸向了东南,所以他很怀疑钱渊能不能维系掌控通商事的权力。 钱渊懒得搭理朱希忠,今夜难得陪老婆出来转转,正要走却看到了汪逸,转头说:“盯着靖海伯世子,可不能让他出事。” “展才放心,一直有人盯着,如若有事,立即报于随园。” 钱渊点点头,和一旁的英国公等人打了个招呼,陪着小七四处转悠。 这个元宵节,钱渊夫妇逛的兴高采烈,但也是这个元宵节,刚刚抵达杭州的新任浙江巡按御史王本固脸色铁青。 多年前东南倭乱,浙江巡按先后出了吴百朋、钱渊,既能打理后勤政务,也能统兵上阵,这两位前任在东南分量极重,再加上钱渊设市通商的种种行为,以至于浙江巡按与浙江巡抚、浙直总督被视为东南击倭的三大巨头。 提前一日派人送信去杭州的王本固想来,自己抵达杭州码头,理应是百人相迎的局面……事实上,码头上空空如也。 或许是因为今天是元宵节? 自己总不能就这么赴任? 不说是天子钦点的巡按御史,即使是个县令赴任,也不会这样?! 站在船头眺望远处城内的灯市,王本固咬牙切齿,他只记得今天是元宵节,所以无人来迎,他完全忘了……才正月十五,各个衙门都没开门呢。 提前派来报信的下人终于出现在码头上,身边一顶小轿,摸黑而来看上去像是夜纳小妾似的。 “老爷,巡抚衙门压根没人,小的问了,巡抚大人巡视金华府、处州府。” 王本固努力压制暴怒的情绪,“就算巡抚、布政司、按察司都没人,杭州知府呢?” “杭州知府马德睿……是魏国公的姻亲。” 王本固一个激灵,他知道魏国公和钱渊关系匪浅,想了想又问道:“钱塘知县呢?” 下人更委屈了,“钱塘县衙倒是有人,但那县令……” “嗯?” “那县令直言,未闻巡按御史赴任,需知县出迎。” 王本固都被气笑了,天下有这种蠢货? 要么是真蠢,要么是随园铁杆,王本固想了想,反正侯汝谅还没回来,不如先去钱塘县衙落脚。 钱塘是杭州商业核心区域,人流量极大,再加上今日元宵,街上满坑满谷的都是人,轿子一上街就动弹不得……堵车了! 王本固索性下了轿子步行,顺着人流走了没一会儿不由诧异,街口处有衙役在高声指挥,满头大汗,声音嘶哑。 “这钱塘知县倒非凡品。”王本固如此评价了句。 但等王本固进了县衙,刚和知县聊了几句,就觉得自己之前的判断错了……的确不是凡品,简直就是个二愣子。 貌似老农的钱塘知县海瑞不耐烦的说:“巡按御史赴任,理应巡视各地,无办公衙门,县衙后院狭小,还请王大人另择地落脚。” 王本固还不太信,虽然官场有不修衙的传统,但那指的是前面,后院向来是精舍,更何况这是天下一等一富庶的杭州。 但等王本固去后院看了看,无语了,只有三间屋子,其他地方全都被平整成田地,都已经种上菜了! 王本固倒没有立即离去,而是在前面坐下,还特地让下人斟茶上来,海瑞面无表情的坐在对面……他原本是富阳知县,嘉靖三十八年调任苏州府长洲知县,去年又调回杭州出任钱塘知县。 其实这里面也是有缘故的,唐顺之对海瑞很是欣赏,想将其调到宁波出任同知或者通判,但远在京中的钱渊实在不太敢用这位。 “噢噢,原来兄台就是海笔架。”王本固从记忆中翻出了海瑞这个名字,恍然大悟后立即能理解为什么海瑞不肯出迎,这并不是海瑞的第一次。 海瑞倒是无所谓,喝着没滋没味的茶,坐在那一声不吭。 王本固有点尴尬,绞尽脑汁找了个话题,“汝贤久在浙江任职,可识钱展才?” 海瑞都懒得说话,只点点头。 “东南设市通商,银钱滚滚而来,倒是不枉姓‘钱’。” 面对王本固的试探,海瑞双目直视,朗声道:“在下琼州人氏,久闻东南乃文人墨客聚集之地,如今处处所言非诗词文赋,只余阿堵物。” 王本固心里一喜,看来浙江官场也不是谁都对镇海有好感,“东南税银入京,于国有用,但据说宁波府、台州府分润近三成税银,其余府洲并巡抚衙门并无分润……” 话还没说完,海瑞如剑一般的浓眉蹙了起来,厉声打断道:“海某人除却俸禄,身无余物,王御史欲以此羞辱海某吗?!” 王本固都傻了,难道你不是因为无法从海贸得利而厌恶随园? 想起后院那菜地,王本固更是傻了,难不成你不是沽名钓誉,而是玩真的?! s://.c/read/12202/23770083.html .c。m.c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九十六章 浙江局势 海瑞至今不过是个知县,地位不高,只不过是个举人出身,和东南士林少有往来,再加上向来没人缘,官场消息不是不灵通,而是完全不通。 直到这时候才咂摸出味道,感情这位新任浙江巡按是来找钱渊麻烦的。 虽然对钱渊本人也没什么太多的好感,但海瑞也很清楚一件事,找钱渊的麻烦,至少在浙江,那就是找宁绍台三府的麻烦,也是找镇海的麻烦,更是找通商一事的麻烦。 久久的凝视下,王本固不自觉的移开视线,正准备打圆场缓和下气氛,却听见海瑞洪亮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钱展才其人,击倭有功,设市通商使倭患平息,但擅自招抚汪直,鼓吹商贾,使东南遍地言商,一时风气大坏。” 王本固笑着挑刺,“应是前浙直总督胡汝贞招抚靖海伯?” 海瑞嗤之以鼻,“自汪五峰来降,胡汝贞再无一日踏足宁绍台三府。” 这和临行前师相、赵大洲私下交代相符,王本固点点头,海瑞的评价还算客观,这也是朝中部分清流对钱渊的印象。 但王本固不太相信,这也是浙江官场对钱渊的印象……毕竟面前这位可能……不,绝对无法代表浙江官场。 王本固随口问起浙江各事,心里在缓缓盘算,最近几个月来,随园事衰,高拱频频有侵权之举,陛下虽对钱展才依旧宠信,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那么这次南下,自己有没有可能借势而为,一鼓作气。 王本固心里清楚一个事实,自己在东南这边闹得再怎么凶,对手只会是随园……只要自己不侵犯浙江官场大部分人的利益。 朝中,无论高新郑甚至李时言都不会因为东南事为随园出头,至于师相徐阶就更别提了。 而归属随园的势力中,户部侍郎黄懋官、刑部侍郎潘晟未必刚出头,内阁的东阁大学士孙升虽德高望重……但以其行事手段,理应不会出头。 王本固在心里冷笑,自己和赵贞吉先后南下浙江,虽然都是师相的心腹,但实则不同。 和赵贞吉不同的是,我这次不会坏了开海禁通商,而只是侵权而已。 只要商路不绝,就不会有人为随园出头……王本固毕竟入仕十多年,这点利害关系早就想的通透。 王本固心不在焉的发问,对面的海瑞也心不在焉的应付,他同样陷入了沉思。 不同的是,海瑞想起了钱渊,那个和自己只见过两次面的青年。 其实钱渊看不惯海瑞,而海瑞同样看不惯钱渊,第一次见面就闹得很不愉快,钱渊伙同浙直总督抄了富阳县捕头刘家。 而嘉靖三十五年钱渊在嘉兴府力挽狂澜之前,和戚继美所率义乌兵就是在富阳县汇合,当时还击退了数百倭寇,海瑞命县人赶制干粮。 除了这两次见面,海瑞再也没见过钱渊,倒是这个名字时不时在耳边响起,第二年侯涛山一战后,海瑞辗转听闻,才知道当年刘捕头被抄家的内幕。 对于钱渊其人,海瑞认知不深,但对于开海禁通商,海瑞并不反对,但却对汪直、毛海峰那些倭寇很是排斥。 打量了下对面的中年官员,海瑞在心里琢磨,看来是钱展才的对头,也不知道有什么背景。 就在茶水都喝干了,海瑞准备撵人的时候,外间响起了当当当的锣鼓声。 海瑞一个箭步窜出去,“怎么回事?” “大人,走水了,在东三街!” “快,召集人手!”海瑞高声呐喊将县衙的杂役全都叫出来,还忍不住骂了句,“钱展才……扫帚星!” 虽然对钱渊恨之入骨,但听到这莫名其妙的呵斥,王本固目瞪口呆,完全无法理解。 元宵佳节举办灯市,天下府洲都一个样,时不时就会走水……这也能骂到钱渊身上? 王本固忍不住猜测,这海瑞和钱渊有多大仇啊! 反正县衙没办法落脚,王本固索性跟在众人屁股后面出了门,没走几步就远远看见了将黑夜映的通红的火光,看起来火势不小。 前面嘈杂声越来越响,锣鼓声、竹哨声时不时划破长空,衙役、兵丁将人流疏散开,王本固皱着眉头细看,却见有一道水龙突然腾起扑向火场,很快,又有十几道水龙腾空而起。 跟在海瑞身后的一个小吏擦了把额头上的汗珠,“还好,还好,食园的人赶到了,还好有龙泉公。” 王本固更糊涂了,走水了要骂钱渊,火灭了就赞钱渊,浙江人的思维都这么跳跃? 还好这位小吏不像海瑞那般头铁,看王本固纳闷的样子,赶紧解释了几句。 元宵灯市,天下各府各州均有,杭州历来是东南重镇,繁花似锦,但自从嘉靖三十二年沥港被毁后,东南倭乱大起,灯市就在杭州绝迹。 嘉靖三十六年徐海身死,设市通商,倭患渐息,但嘉靖三十七年浙江巡抚赵贞吉再罢灯市,直到嘉靖三十八年元宵节,就是钱渊组织了大规模的灯市,从那之后恢复了传统。 当年钱渊组织灯市,也怕走水,所以立下了多条规矩,还说什么杭州人流最多,特别是钱塘县,最容易走水…… 但钱渊也在杭州以及各地设置了“消防队”,其他府洲不好说,但钱塘县这边是由杭州食园负责的,这也是水龙来的这么快的原因。 “他们都是钱家护卫?” “大部分都是,缺胳膊的那个就是头目,郭远,松江人,早年就跟着钱龙泉,桐乡大捷时候丢了条胳膊,后来就定居在杭州食园了。” 王本固微微点头,往后退了几步,他认得郭远,当年自己以为即将赴任浙江巡按的时候,和徐璠、张居正、吴时来在钱家酒楼聚饮,最后闹出一场风波,当时钱渊身边带的是杨文、郭远。 被烧了的是一家酒楼,并不是因为灯市走水,而是厨房用火不慎点着了柴火,心累的海瑞知道自个儿是骂错了人,但也板着脸,只是因为心急救火,脸上被熏的一片漆黑,须发卷起,看起来狼狈不堪。 郭远面无表情的指挥人手细细检查,将所有可能的地方都搜一遍,以防余火复炽。 其实海瑞和郭远是认识的,嘉靖三十五年,海瑞和钱渊发生冲突,就是因为海瑞扣住了在闹市不慎踩伤行人的郭远。 酒楼掌柜苦着脸坐在地上,看到海瑞猛地跳起来,“知县大人,知县大人,走水是……” “放他过来。” 海瑞发话也没用,拦在外围的护卫看郭远点头这才让开,掌柜冲过来噗通跪在地上,“是一群醉汉吃多了酒发酒疯……请大人做主啊。” 海瑞细细问了几句,拉着脸左右看看,视线落在不远处地上六七个大汉身上,有的被烧伤了,有的逃出来的时候摔伤了,还有两个醉醺醺的酒还没醒。 “都带去县衙。”海瑞咬着牙发号施令。 食园的护卫不会听海瑞的,但十几个衙役、捕快一拥而上,场面登时混乱起来,带着浓厚地方口音的高声喝骂频频响起,伴随着酒楼掌柜的指责声,周围永远存在的吃瓜众的喝彩声。 等海瑞处理妥当了,才发现那位新任浙江巡按御史已经不知何时消失在人群中。 王本固是个聪明人,眼力也不算太差劲,试探海瑞看起来有点冒失,但那也是海瑞太过奇葩,之后的几天内,王本固随便找了个客栈住下来,甚至都没去驿站。 一直等到正月二十一日,浙江巡抚侯汝谅巡视金华府回到杭州,在王本固看来,同为徐阶门生的侯汝谅才算是自家人。 “本还想着和子民一同守岁,不料今年腊月大寒,运河冰封。”侯汝谅笑着做了个手势,请王本固入席,“今日为子民接风,张先生一同坐。” 王本固看了眼去迎自己入巡抚衙门的张师爷,笑道:“又无外人,一同入席就是。” 一省巡抚早年非常设,如今已是常设,并无佐官,巡抚下面只有文员、小吏,论权柄,最受侯汝谅信任的张师爷算是巡抚衙门的老二。 “那学生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了。”张师爷陪着小心最后落座。 只略略寒暄几句后,王本固单刀直入,问起了镇海通商。 侯汝谅眼帘微垂,自顾自斟了杯酒缓缓饮着,一旁的张师爷接过来,叹道:“王御史有所不知,中丞这一年来,挺难熬的啊。” 看王本固神色狐疑,张师爷也顾不上东翁的面子,仔仔细细的将去年赴任时候发生的事叙述了一遍……呃,或者这干脆就是侯汝谅让下属说的。 从巡抚衙门内只有大猫小猫两三只,其他人全都作鸟兽散,侯汝谅几乎无人可用,到前几任浙江巡抚免了各府常例银,再到前任浙江巡抚谭子理临走使了绝户计……到现在巡抚衙门还欠着镇海银子没还呢。 王本固暗骂侯汝谅无能,身为一身巡抚,上马管兵,下马管民,居然被逼到这般地步。 侯汝谅去年被徐阶平调入浙,就是来找胡宗宪麻烦的,虽然不想招惹宁绍台,但最终还是被浙江官场排斥,以至于碌碌无为。 浙江省如今靠着海贸大发横财,侯汝谅当年摆明了是来找胡宗宪麻烦的,受到了浙江官场的冷遇,纵然位高,也很难受。 这其中,侯汝谅也不是不能强行施展手段……可没多久,嘉靖帝驾崩,隆庆登基。 随园的背后是有隆庆帝的身影的,这一点朝中上下无人不知,侯汝谅如何会在这种时候招惹随园呢? 虽然接到了徐阶来信,但在浙江熬了一年多的侯汝谅不太看好这个计划,所以才会有意无意的外出巡视,没有第一时间迎接王本固。 这一年来,侯汝谅深刻的明白钱渊在东南的影响力到底有多深,这绝不是调任几个知府、知县就能抹杀的。 说的更简单点,京中少有人看得出来,如果钱渊一声令下,东南不说一个乱字,至少输京的税银数目就会降低,虽然钱渊不太可能做这种犯忌讳的事,但万一被逼得无路可退……侯汝谅瞄了眼对面的王本固,如果你能抗,那就你抗。 王本固手中筷子无意识的夹起一片辣椒,嚼了几口后神色一滞,嘴巴微张,但最终还是咽了下去。 嘉靖三十五年,辣椒在京中还属于珍品,只有钱家酒楼有售,王本固是北方人,很是喜欢辣椒,但自从那次钱渊横插一杠子之后,纵然辣椒如今遍布京师,他也再也没尝过。 浙江局势复杂是王本固赴任前有所考量的,但他没想到,复杂到这个地步。 唐顺之巍然不动,镇海知县孙铤是随园中坚,郭中、方逢时初来乍到……这些是王本固早就知道的,但他没想到的是,已经入浙一年,名义上执掌一省军政的浙江巡抚侯汝谅对浙江的掌控力度如此薄弱。 王本固还想趁着随园如今势力大衰的时刻趁热打铁,痛打落水狗呢。 直接了当的去抢班夺权? 这么看来,成功的可能性真的不大……第一套方案只能暂且搁置了。 要不要去接触下台州知府方逢时……王本固开始准备第二套方案,毕竟第二个开海通商的宁海县隶属于台州,而不是宁波府。 而且宁海知县赵大河虽然也被视为随园中人,甚至和钱渊、徐渭等人同为嘉靖三十五年进士,但却算不上随园中坚,未必会一条路走到黑……而且他毕竟是宁海知县,上官不是唐顺之而是方逢时。 只要有一个突破口,只要能证明不是只有随园执掌才能给朝廷带来丰厚的税银……别说朝中将会涌出多少眼睛都绿了的官员,至少户部尚书方钝都不会在通商一事上铁铁的站在随园一方。 王本固举杯一饮而尽,准备问起去年末已经赴任的方逢时,但就在这时候,外面传来了一阵嘈杂声,还伴随着杂役下人的惨叫。 侯汝谅先是脸色一沉,随之失笑道:“子民也看到了,一省巡抚,毫无威仪,居然都敢打上门来了!” 王本固冷笑一声,心里却惴惴不安,不会是钱家护卫打上门来了……他对钱渊还算了解,也曾经参与过和随园众人的斗殴,那位青年看似冒失,但一旦做出这等事,那都是成竹在胸。 当年的浙江巡抚赵贞吉被兵围巡抚衙门,名望大跌,就是明证。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九十七章 挑拨 这个人长的很奇怪,虽然有手有腿有脑袋,但四四方方,一眼看过去会诧异,你怎么没脖子? 王本固站在台阶上皱眉,应该不是文人……长成这样,如果是个举人,去吏部一辈子都选不上官。 的确不是文人,侯汝谅淡笑着走下台阶,“一言不合,就要拔刀闯入巡抚大堂,董参将当年在大同也是这般做派?” 王本固立即用崭新的视线打量那个中年汉子,这位是浙江总兵董一奎的弟弟,浙东参将董一元……天可怜见,这位王本固眼里的中年汉子董一元今年才二十四岁呢。 南下之前,徐阶在书房曾经告诉过王本固,多年前徐阶曾经对董家兄弟父亲董旸有恩,正是因为这份渊源,徐阶才会调其入浙……当然了,浙江因海贸富庶是主要原因。 想到董家兄弟的来历,王本固又斜眼瞥了瞥侯汝谅,嘴巴倒是挺利索的。 台阶下的董一元虽然一时恼怒,但也知道分寸,恭敬行礼道:“末将失礼了,实是前些日子,十余亲兵突然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听着董一元的解释,侯汝谅脸颊动了动,和王本固交换了个无可奈何的眼神……这货都听不懂,刚才那句看似轻描淡写的指责是在骂人呢。 文人就这德行,就算骂人也是七拐八拐。 董一元是宣府前卫人,陆续在宣府、蓟门任职,曾任石门寨参将,从来没有在大同任职。 侯汝谅那句“难道董参将当年在大同也是这般?”明显和董一元的履历对不上,倒是董一元的父亲董旸官至大同参将。 这是在骂你没家教,还捎带上人家已经死了的老爹,侯汝谅一说出口就有点后悔……没想到对方完全没听懂。 张师爷在一旁试探问,“亲兵失踪……逃兵?” 逃兵在明朝中后期是非常普遍的事。 “绝不可能。” “绝不可能。” 侯汝谅和董一元异口同声。 董一元有这样的自信,虽然因为钱渊的折腾导致朝廷财政的好转,间接使明朝特有的家丁制度没有登上历史舞台,但董一元本身就是卫所出身,带来的亲兵都是依附董家而生存的,怎么可能突然一下逃走十多个。 而侯汝谅能确定不可能,是因为他看的很清楚,那些西北军汉一入浙,简直就是老鼠掉进了米缸,整天乐不思蜀,逃个屁! 董一奎、董一元南下入浙,一共带来了七八百的兵丁,这些大爷南下之后是肆无忌惮,到处惹是生非,不夸张的说,侯汝谅被浙江官场所排斥,就有这方面的因素。 侯汝谅有点头疼,真心话不想管这些破事,谁知道那些丘八去哪儿了,虽说南人文弱,但败倭的也是浙兵,下起黑手也未必输给北人。 “对对,就是正月十五元宵那日,他们入城看灯市,结果就没了……” 董一元还在向张师爷解释,一旁的王本固眼瞳微缩,上前两步轻声问:“入城赏灯,顺带饮酒?” “呃……”董一元愣了愣才点头,这是自然的。 钱家酒楼提纯的高度白酒量非常少,因为晋商掌握了西北商贸,所以边塞很少见得到,反而是钱渊在东南几年,高度白酒在浙江反而价格并不高,东南人更喜欢黄酒,西北人更希望高度白酒,那些边军入城,赏灯是其次,主要还是来买醉的。 王本固在心里琢磨了下,“董参将可知食园?” “钱龙泉的食园?”董一元的脸色冷下来,“是钱家的护卫干的?” “不太清楚,不过……”王本固面无表情道:“本官恰巧元宵当日抵达杭州钱塘,闹市中见醉汉闹事,钱塘知县海瑞命衙役搜捕,当时食园的钱家护卫也在场。” 呃,王本固这几句话说的含含糊糊,没撒谎,但关键的地方都是一带而过,比如军汉不仅闹事而且还失手放火导致走水,比如食园的钱家护卫虽然在场,但只是救火并没有协助海瑞搜捕军汉。 侯汝谅斜着眼看了眼王本固,这位对钱龙泉的恨意如此深,再或者是师相指派? 虽然不清楚细节,但侯汝谅能清晰的从这几句话里听出挑拨之意。 这种挑拨有用吗? 当然有用,董一元已经随便行了一礼,一边吆喝一边大步往外,看样子是要去找钱塘县衙的麻烦了。 一方面董一元相信,如果没有钱家护卫协助,仅凭钱塘县衙的衙役、捕快不可能压得住十几个军汉,而去年董一元在镇海和唐顺之、孙铤闹翻,就有数十钱家护卫在场。 董一元是卫所出身,又身为参将,也看得出钱家护卫之精锐。 另一方面也是董一元愿意相信。 董家兄弟是被徐阶调入浙江,而随园和徐府的翻脸早在前年就已经传的沸沸扬扬,而董一元亲眼目睹,唐顺之、孙铤、赵大河是如何拒绝董家在通商上分一杯羹。 正愁着没出气的地方呢……董一元心里还忍不住回想,如果这事儿能闹得沸沸扬扬,惹得张一山、杨文两个游击将军出面,大哥董一奎这个浙江总兵就有足够的名义将其请调。 当天晚上,在巡抚衙门后院落脚的王本固得到消息,董一元径直去了钱塘县衙,逼知县海瑞交人……口舌之争,海瑞将董一元骂得狗血喷头。 董一元恼羞成怒,带着人大打出手想直接将人抢走……这下好了,四个衙役被打伤,两个捕快断了胳膊,而海瑞一人持剑站在牢房门口。 董一元也傻眼了,就没见过这种官儿。 不能怪董一元少见多怪,王本固和侯汝谅听到下人通报都瞠目结舌……海瑞那把剑不是朝外,而是朝内。 只要董一元敢闯,他海刚峰就要刺下去……自杀不太可能,自残总是可以的。 一个参将传入县衙抢夺人犯,并逼的知县……一个文官不得不举剑自裁,这种事传出去,唾沫星子都能淹死董一元。 关键不在于双方的背景,而是双方文武的身份……海瑞虽然只是个举人,虽然人缘差劲,但毕竟有功名在身,毕竟是个正儿八经的文官。 “真够绝的。”张师爷在书房里摇头叹道:“海瑞其人,有凛然风范。” “无甚用处。”侯汝谅平静下来,“董一元那厮缺心眼而已,若想捞人,有的是办法。” 这时候,外间又有下人来报,张师爷出去片刻后回来,看了眼窗外不远处还亮着的灯火,那儿是王本固住所。 “何事?” “董一元领人去了食园。” “打起来了?” “嗯,让人盯着,随时来报。” “不管。”侯汝谅面无表情的交代,“就算死了人,也不管。” 张师爷犹豫了会儿,轻声道:“东翁,听闻钱龙泉其人,颇为护短。” 侯汝谅沉默片刻叹道:“王子民南下,多事矣。”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九十八章 董一元 杭州食园,共计三十七户人家,虽然大都伤残,但也都是上过战场,亲身搏杀的老兵。 所以,当董一元气势汹汹打上门,径直闯入院子后,面对的是几面盾牌后探出的十几根破旧的长矛。 盾牌摇摇晃晃看上去不太稳,被举起的长矛颤颤巍巍都快掉下来了,但数十名老兵平静的眼神,整齐而安静的队列,透出一股肃杀之气。 在边塞呆了十多年的董一元停下了脚步,脸上的怒容缓缓消失,顺手从腰间拔出了腰刀,他能敏锐的察觉到对面不同于普通士卒的杀气。 钱家护卫其实在民间是有“钱家军”的绰号的,和浙东、福建一带流传的“戚家军”交相辉映。 不同的是,戚家军到如今逾七千大军,向来独立作战,而钱家护卫人数不多,最多的时候也没超过三百人。 但在民间,钱家军更具传奇色彩,自嘉靖三十二年以来,每战必为大军先锋,力守城池,急行相援,挫敌锐气,扬威东南。 队列中央,缺了左臂的郭远手摁腰间刀柄,扬声道:“董参将砸门入户,所为何事?” 董一元沉默了会儿,“元宵灯市,董某身边亲兵入城赏灯,被钱塘县衙无故扣押,据说你们也在场。” 郭远愣了下,点头道:“的确在场,那十余人纵火焚烧酒楼,以至于死伤多人,理应被县衙扣留,下狱定罪。” 董一元眉头一扬,身后几十名亲兵伧一声齐刷刷拔出腰刀……在董一元看来,这是郭远承认了。 而郭远有点莫名其妙,一时间没弄明白其中关卡,只能吆喝一声,身后冒出三四个护卫,平举鸟铳,火绳已经在缓缓闪烁火花。 董一元倒吸一口凉气,右手做了个手势,身后的亲兵立即涌上来将其护在中间。 本就是宣府卫所出身,父兄官至总兵参将,自己也是参将,董一元对火器有着很深的了解……当然,是这个时代普遍意义上的了解。 边塞使用火器的历史已经很悠久了,可以一直追溯到明成祖五征蒙古时期,三大营中的神机营便是在茫茫草原上扬名立万,如今西北军中也多有火器。 董一元南下入浙,对因击倭立功的浙兵不屑一顾,但意外于东南冒出来的精良鸟铳,这实在是杀人利器……就现在这距离,那四五支鸟铳,一波发射足以将自己身边的亲兵打散。 看着董一元狼狈离去,郭远皱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低声嘱咐护卫分头往京中、镇海、上虞几地报信。 钱家军先后几任头领的名字也被广为传颂,如任游击将军的杨文、张一山,如今还在钱渊身侧的周泽、梁生、彭峰,还有留驻镇海钱宅的洪厚。 有的骁勇无双,有的腹有韬略,有的擅使火器,各有特产,相对来说,留守杭州食园的郭远比较平庸,只能说一句,循规蹈矩。 但也正是因为循规蹈矩,郭远在桐乡大捷中丢了条胳膊,伤愈后被钱渊放在了杭州。 说是循规蹈矩,但换句话说就是脑子不太会转弯,如果今日换成杨文、彭峰、梁生等人,第一时间就会点出最关键的那点……虽然钱家护卫在场,但并没有动手助县衙捕快动手。 而郭远没这份心思,始终被动应付,在看到无法和平解决之后,毫不犹豫的秉持钱家护卫向来的不示弱作风,强行驱逐董一元。 虽然郭远循规蹈矩,但也知道,这件事才是开头呢,不会就这么算了。 就这么算了? 不可能,食园门房两个护卫被打的鼻青脸肿,其中一个门牙都被打落了,钱家护卫什么时候吃过这种亏,丢过这种脸?! 郭远相信,如果就这么算了,不说其他人,护卫队前后两任头领梁生、张三肯定指着自己的鼻子破口大骂。 就这么算了? 不可能,回到城东南的董一元拉着脸在心中发狠,自从去年随大哥南下入浙,虽然刚开始的时候始终被排斥在通商事外,但也没吃过这种亏。 今日气势汹汹登门,最后狼狈而逃……董家三代之内,出了一个总兵,两个参将,四个游击,已经算是将门世家了,年轻气盛的董一元哪里肯丢这个脸? 更何况,被扣留在县衙狱中的十几个亲兵中,有一个让董一元无法放手的人……母亲梁氏的侄儿,自己的表弟,而且其姐姐嫁给了大哥董一奎。 想想也是,虽然是年节时分,虽然是元宵,但普通的士卒如何能离开军营,去赏灯畅饮。 董一元在院子里来回踱步,顺手操起一柄长枪舞动,心里还在琢磨,大哥去了绍兴府,这几日就要回来,如果表弟还被扣在狱中,甚至被定罪,咱董家的脸就算丢光了。 “二爷。”一个亲兵小跑着奔来,神情慌张。 董一元丢开长枪,接过毛巾擦擦手,“怎么了?” “刚逮着个落单的捕快……”亲兵凑近小声说:“钱塘知县那厮好不歹毒,居然明日就要发落!” “什么?”董一元眉头大皱。 一般来说,县衙会选在月中、月末开堂审案,再勤快点十日一审案,而明日是正月十九,海瑞居然要开堂。 再说了,一般来说,京中要等到二月初开衙,地方上要早一点,但正月十九也太早了点。 海瑞虽然有这样那样的缺陷,有着不为这个时代所认同的坚守,但毫无疑问,这是个有勇气,并且有行动力,脑子也很好使的人,不然也不会手持长剑朝着自己胸口站在监狱门口直面董一元了。 在董一元退去之后,海瑞第一时间下了决心,明日立即提审军汉,定罪上呈,不然被烧毁酒楼的掌柜、被烧毁民房的百姓、被烧死的那个伙计,还有被烧伤的六人,这个公道如何去讨? 董一元头痛欲裂,自己那个表弟向来不是个省油的灯,这次居然闹出这么大的事,而且居然喝醉了导致走水,走水也就算了,居然没跑掉! 但这个表弟是家中独子,向来无法无天,又特别受大嫂宠爱,大哥去绍兴之前还特地交代过……万一被定罪,家里那可真是要翻天了,从母亲到大哥大嫂全都绕不了自己。 想了又想,董一元叫来从西北带来的账房先生,半个时辰后又叫来了守在家中的几十个亲兵,抬出了大箱大箱的银子。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八百九十九章 闹大了 仅仅一个晚上,郭远已经将事情来龙去脉摸清楚了,毕竟食园的消息渠道相当广泛,其他的不说,就是那个酒楼被烧了的掌柜和食园都很熟悉。 当第二天早上护卫来报钱塘知县海瑞升堂审案的时候,郭远虽然没说什么但也幸灾乐祸,他曾经听少爷钱渊评价过这位海知县……神鬼皆惧。 但是,三刻钟后,去现场看热闹的护卫急匆匆来报后,郭远愣了半响,猛地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张掌柜人呢?” “快去查,多带些人手!” 事态的变化如此迅速,让知晓内情的人无可适从。 无可适从指的是郭远,酒楼掌柜张富贵早在嘉靖三十三年就和食园有来往,甚至辣椒从食园传到外间,第一个移植的就是张富贵,也是他将辣椒称为“钱家椒”。 无可适从指的也是侯汝谅,这位浙江巡抚头痛欲裂,昨天还说王子民南下入浙,多事矣……结果今天就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怕这也是王子民想不到的?”张师爷如此猜测。 侯汝谅冷笑道:“但这不也是他王子民想看到的吗?” 在浙江,王本固能信任的人其实不算很多,台州知府方逢时和徐阶、高拱都有来往,绍兴知府郭远是高拱的亲家,真正算是徐阶门下的只有两个人,浙江巡抚侯汝谅,浙江总兵官董一奎。 而侯汝谅入浙一年多了,至今控制不住局面,王本固立即选中了董一奎……虽然是个武将,但王本固很清楚,随园在浙江的势力中,军方是占了很大比例的,董一奎是个很适用的棋子。 更何况,以文驭武,一旦事成,大部分的功劳都会落在王本固一个人头上。 张师爷叹息一声,“如果不是海刚峰,未必会如此……” 侯汝谅苦笑两声,“海刚峰性子太执拗了,今日丢了这么大一个脸,只怕不会善罢甘休。” “那他还能如何?”张师爷摇摇头,“民不举官不究,只能不了了之。” 民不举官不究,这就是董一元干出的破事……类似的事东南不多,但是西北不少。 董一元最早是准备拿银子去打点县衙……倒是没奢望能贿赂敢拿着利剑对着自己胸口的海瑞,但县衙其他小吏总是要恰饭的? 但可惜海瑞这厮在县衙里是一手遮天,那些小吏谁都不敢收银子……不是因为他们廉洁至此,而是知道办不成事,没了信誉,这买卖以后都没人上门了。 于是在账房先生的点拨下,董一元派人拿着银子开路,短短一夜,被烧毁民房的两家人都拿足了赔偿银子,被烧伤的六人也都得到了赔偿。 被烧死的伙计上无父母,下无妻儿,董一元买通了族老,不以此相告。 唯一的漏洞是酒楼掌柜张富贵,董一元舍得出银子赔偿那些伤者,实在不行还能软硬皆施,但决计舍不得出大笔银子赔偿酒楼的损失。 在杭州最繁华的中心区域,三楼高,占地颇大的如此酒楼,要全额赔偿,要几千两银子,董一元就算肯出,也没那么多钱。 当然了,最重要的是,张富贵不肯要赔偿。 所以,在今天上午海瑞开堂后,被烧毁民房的两家人没来,被烧伤的六人没来,被烧死的伙计的族老也没来……甚至酒楼掌柜张富贵也没出现。 没有原告,海瑞想审案都审不下去,民不举官不究,人家都不告了,你还能怎么办? 这也是郭远为什么要跳起来让人立即去找张富贵的原因……没有出现在县衙大堂上,要么是收了足够多的赔偿,要么就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而郭远对张富贵的品行有足够了解,后者怕会成为事实。 看起来是巧合,但实则是必然的结果,侯汝谅揉着眉心如此想……西北军汉闹事也不是第一次了,海瑞那宁折不弯的性子摆在那儿,再加上王本固四两拨千斤的挑拨。 长叹一声后,侯汝谅苦笑对张师爷说:“只要别再把食园牵扯进来就行……如今浙江一省,候某身为巡抚,却无实权,还不如在辽东……” 话还没说完,外面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户房小吏的呼喊声。 张师爷脸色一变将人引了进来,小吏脸色惨白,气喘吁吁,“大人,不好了!” 侯汝谅脸颊动了动,什么叫我不好了! “钱塘知县海瑞他……他他……他将囚犯送去食园了!” “什么?!”侯汝谅毫无仪态的跳了起来,“他海刚峰想作甚?!” 昨日才搬进巡抚衙门后院,一席长谈后又搬了出来的王本固忍不住笑着摇头,还想着昨日董一元太怂被赶出食园,没想到海瑞这厮居然帮了这么大一个忙,将囚犯送进了食园。 对王本固来说,选择董一奎、董一元兄弟的原因有很多,最关键的一条是,董家想参与通商事被镇海拒绝,所以董家和随园之间是有很大间隙的,再加上徐阶曾经施恩董家……王本固相信,董家兄弟将是自己最好的帮手。 当然了,这也是有对比的,王本固为什么搬离巡抚衙门后院,就是因为他察觉到了侯汝谅对开海禁通商事,甚至对宁波、镇海的善意,甚至一年多来,侯汝谅和随园一方的势力没有任何的冲突。 “都问清楚了?” “决计无错。”下人信誓旦旦的向王本固保证,“找了县衙小吏问过了,其实海瑞也别无选择。” “为何?” “海瑞平日里待在县衙时辰不长,董一元想抢走囚犯太容易了,而杭州知府是魏国公的姻亲,从不管这些闲事,而囚犯又没定罪,按察司也不会接手。”下人嬉笑道:“倒是食园有这个名义接手。” “嗯?” “食园里大都是钱家护卫出身,以郭远为首,大都是县衙白役。” 王本固噗嗤一笑,这回是歪打正着啊。 所谓白役,就是没有编制的差役,这也是钱渊势力向下延伸的一个分支,所以,海瑞有足够的理由将案犯交给食园看管。 至此,酒楼纵火一案彻底闹大了。 s:///book/5/5637/8773311.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九百章 谈判 食园的大门已经被拆毁,几十个军汉手持长矛、腰刀虎视眈眈,旁边有人将湿漉漉的棉被顶在拆下的门板上充作盾牌。 “真打啊?”账房先生瞄了眼里面,小声说:“闹大了,只怕大爷要发作……” “表弟还被扣着呢,要是捞不出来……”董一元狠狠瞪了眼。 账房先生缩缩脑袋,心想梁家两只母老虎在董家作威作福……正在腹诽,突然看见街口冒出一堆人来。 “二爷,又有人来了。” 董一元懒得管,已经三天了,来劝和的人数不胜数。 董一元这边还算好说话,交人就行。 无奈里面的郭远不肯,一方面是义愤填膺,一方面是源自钱渊前世这个刑警对护卫队的影响。 郭远只提出一个要求,以人换人,交出张富贵。 郭远虽然不算聪明人,但也不傻,都好几天了,张富贵都渺无音讯,八成是死了。 “都准备了!”董一元吆喝了声,“里面都是缺胳膊少腿的,别丢人!” 要不是里面藏有鸟铳,早就攻下来了,不信钱家护卫敢杀人相胁,不过董一元也不是没办法,湿棉被加上门板,足以抵挡鸟铳了。 就在这时候,一旁的账房先生猛地回身拉了把董一元,“二爷,你看!” 董一元回头看见排列成行的士卒,人人穿盔戴甲,前方盯着长长的狼牙筅,之后的两面盾牌,盾牌手两侧探出锋锐的枪头。 队列还在转弯,董一元一眼瞥见后面跟上来的还有鸟铳手,长枪手腰间挂着长刀,背上负着短矛,甚至他都认得那位面容坚毅的中年汉子,负责留守镇海钱家老宅的护卫队头领洪厚。 董一元身后的亲兵们如临大敌,将门板正面对着来敌,纷纷引弓搭箭。 “二爷。” “别急。”董一元冷眼看着,心里默算,也不过百来人,“在杭州府和我董家比人多?” 董一奎、董一元入浙后,麾下主要驻扎杭州府、绍兴府、嘉兴府,想调人再容易不过。 洪厚这次急行赴杭,除了带来了留守的几十名护卫,还从张一山麾下抽调了几十个老兵……倒是没开打的意思,但总不能泄了气势。 曾经被钱渊专门排练过的护卫队步伐一致,声声作响,无比整齐,一股令这个时代军人难以理解的气势在这条街道上升腾。 “嗖!” 一支利箭突然从董一元身后射出,猛地扎在盾牌上,使得大步而来的队列为之一乱。 账房先生回头低声骂了句,真是不晓事,万一真打起来怎么办? 董一元倒是露出了笑意,他知道是身后最精箭术的亲兵头目的手笔,这一举显然用意是打断对方的气势。 但随之而来的是几声吆喝声,董一元还没反应过来,三根短矛狠狠掷来,将蒙着湿漉棉布的门板轻易的撕裂。 董一元阴着脸,缓缓抬手,从脸上拔出一根小小的木刺,右手已经抬起,虽然对面尽皆精锐,但不说营中士卒,光是留在杭州府的亲兵就有三四百人…… “天星,暂且住手。” 董一元回头看见这几天时常打交道的新任浙江巡按王本固,“王御史来了……” 王本固疾步赶来,故作怒容,“嗯?” 董一元勉强笑着拱手行礼,“子民兄。” 站在王本固身侧的侯汝谅心里鄙夷,你王本固两榜进士,和一个武将以字相呼,真够不要脸的……听听,哪个文人会取字天星? 王本固探头看了几眼,松了口气,嗔道:“天星,做做样子就罢了,还真的大打出手?” 如果董一元和洪厚真的在杭州府内火拼,不管胜负如何,不管影响如何,王本固本人肯定吃不了好。 王本固只是想借此事拉拢董一奎、董一元兄弟,并借此向镇海伸手而已,可不想引火烧身。 “那边来人了,坐下详谈。”王本固低声道。 两刻钟后,巡抚衙门内的偏厅里,侯汝谅面无表情的坐在主位上,左侧是王本固、董一元,右侧是茅坤、郑若曾、海瑞、洪厚。 “晚辈嘉靖二十三年入京,便闻鹿门公大名。”王本固笑着寒暄道:“后鹿门公致仕,朝中无不惋惜。” 侯汝谅看茅坤没有反应,接口道:“顺甫兄当年于国有功,惜科道言官以莫须有相劾,不得不致仕归乡。” “东南事变,鹿门公奋起襄助,必能名传后世,正所谓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王本固笑容夹杂着怪异的神情,“胡绩溪、钱龙泉,不知鹿门公觉得,谁优谁劣?” 侯汝谅懒得开口了,他和茅坤是同年进士,关系还不错,很清楚茅坤那张嘴……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茅坤冷冷的看着对面王本固,这厮话里话外夹杂着两层意思。 第一层是,你茅坤入胡宗宪幕府,无非是为了起复,如今胡宗宪被弹劾导致罢官归乡,你还想掺和东南事吗? 第二层是,你茅坤先选了胡宗宪,如今又选了钱展才,你觉得随园能帮你起复? “子民说的好,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茅某人问心无愧。”茅坤冷笑道:“但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你王子民居然字中还有个民!” 一句话就能破功,王本固脸都红了。 茅坤先后入胡宗宪、随园幕府,不管其用意如何,总归为国出力,于国有功,配得上一句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而你王本固巡按浙江,挑拨是非,亲眼所见军汉醉酒焚毁酒楼,烧死一人,烧伤数人,却不问青红皂白,如何配得上那句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 董一元虽然附庸风雅取了个字,但对这些完全听不懂,粗着嗓门喝道:“今日之事,到底如何处置,食园无故扣留士卒……” “郭远乃是钱塘县衙白役,本官将案犯……” “放屁,什么案犯,状纸拿来看看!” 海瑞被气得脸色发青,拍案大骂,“酒楼掌柜张富贵何在?!” “张富贵是谁?关我屁事!” 侯汝谅听了一阵才挥手打断,看向茅坤下位的郑若曾,“开阳公,此事如何处置?” 郑若曾起身行礼,笑道:“不敢当中丞大人如此称呼。” “当得起,当得起。”侯汝谅随口道:“谁不知道开阳公当年是浙直总督府第一幕僚。” “中丞大人此言大谬,这是在挑拨在下和鹿门公呢。” 茅坤冰冷的脸缓和下来,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即使不计浙直总督府,记得伯鲁兄和俞志辅相交投契。” 郑若曾先看了眼董一元,然后视线落在王本固身上,笑眯眯道:“不仅俞志辅,郑某与戚元敬、北山公亦来往颇多。” 侯汝谅也看了眼董一元和王本固,举杯道:“去年的旧茶,虽是龙井,却非明前茶,诸位请。” 郑若曾抿了口笑道:“明前龙井,尽入随园,真是可惜了。” 茅坤也笑着补充道:“钱展才饮茶如喝水,的确可惜了。” 王本固面无表情的抿了口茶,起身出门,董一元懵懵懂懂的跟在身后。 “去,让人传信,让董总兵来一趟。” “嗯?” “人家嫌你不够格呢。” 董一元听不懂,王本固自然是听得懂的,之前郑若曾、茅坤点出的俞大猷、戚继光、董邦政都官至浙江、福建总兵,这是要让董一奎出面呢。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九百零一章 看似结束的开始 “茅坤?” “不不不,关键不是他。” “茅顺甫,嘉靖十七年进士,通军略,晓军机,但他在镇海地位并不高。” 王本固淡然的向坐在面前的中年大汉解释道:“关键是郑若曾。” “郑若曾?”中年大汉就是如今浙江总兵官董一奎,字天宿。 “嘉靖三十二年,嘉定大捷,就是郑若曾助钱展才守城,那是后者初出茅庐第一战。”王本固显然做了很多的准备,“也是钱展才将其推荐给时任浙直总督的胡汝贞。” “后郑若曾、沈明臣、何心隐陆续离开总督府,郑若曾是第一个投入钱渊门下,后因钱渊回京,将其推荐给时任浙江巡抚的谭子理。” “谭子理丁忧守孝,郑若曾再回镇海,诸般事明面上是唐荆川,暗地里却是郑若曾。” 看了眼董一奎,王本固加重语气道:“去年故三边总制曾铣平反冤狱,钱家护卫头领王义乃曾铣旧部。” 董一奎点头道:“虽南调入浙,但也听闻此事。” “当时郑若曾赶赴京城,传闻王义就是其引入钱展才门下。” 董一奎沉默片刻,拱手道:“那就都拜托子民兄了。” 王本固笑着摆手,“此事双方均有理有亏,就看待会儿天宿如何说了。” 两人相视而笑……也是不要脸的,董一奎比王本固大两岁,一口一个子民兄。 当天下午,巡抚衙门侧厅内,侯汝谅百般无聊的坐在主位上,手捧茶盏,有一口没一口的抿着,听着对面的海瑞在那絮叨。 “此案其实分为两件,其一,案犯纵火焚烧酒楼并两件民房,并烧死一人,烧伤六人;其二,次日开堂审案,酒楼掌柜张富贵失踪,至今未见踪迹,曾有人看见浙东参将董一元身边账房与张富贵在河边言语……” 海瑞滔滔说个不停,言辞颇为愤慨,但坐在两侧的人的注意力都不在这段话上,他们都知道,重点在于钱家护卫或者说镇海和董一奎兄弟之间,一个酒楼掌柜的生死算不上大事。 好一会儿之后,海瑞实在找不到话说才闭上嘴巴。 侯汝谅只是个看客,这次连寒暄话都懒得说了,还是郑若曾笑着说:“董总兵来的好快。” “听闻军报,立即赶赴杭州。”董一奎面容冷峻,“听闻有盗匪或倭寇攻入杭州府钱塘县,本官受朝中派遣任浙江总兵,自然要护卫城池,剿灭来寇。” 郑若曾一怔,这上来就放大招,不讲武德啊?! 茅坤冷笑道:“若有倭寇来袭,首当其责的难道不是董总兵你。” “杭州府内,光天化日之下,哪来的盗匪倭寇?”王本固递了个梯子过去,“天宿可不要危言耸听。” “王大人,在下绝非妄言。”董一奎扬声道:“东南诸军,均驻扎各地,绝无调动,而盗匪手持鸟铳,穿盔戴甲……的确算不上盗匪,这是要造反啊,本官这才急赴杭州,调动大军,欲一举而歼……” 得,茅坤被堵得都没话说了,人家把话都说死了。 当年钱渊还没入京之前就在东南搞风搞羽,但那时候的护卫队武器配置比较简陋,直到钱渊巡按浙江,才扩充护卫队,并配备了铠甲、鸟铳。 如今已经不算战时,而且钱渊回京两年,护卫队本身倒是无所谓,但铠甲、鸟铳都是朝廷明令禁止民间所有的……董一奎扣的这顶帽子虽然有点扯淡,但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厅内陷入短暂的沉默,随后茅坤开口道:“董总兵欲剿匪,悉听尊便,倒要看看谁胜谁负。” “天下雄军莫过边军,但朝中都说钱家护卫精锐甲于东南。”王本固笑道:“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何苦来由,鹿门公还请息怒。” 董一奎瞄了眼洪厚,对方坐在最下位,面相忠厚老实,但看不出有什么畏惧,倒是有点跃跃欲试的神色。 和弟弟董一元不同,董一奎仅仅看到洪厚坐在那,就知道钱家护卫在浙江的地位,也能看得出洪厚本人在护卫队的地位。 厅内能有位置的要么是官身,要么是茅坤、郑若曾这种有功名的士子,洪厚据说不过是钱家佃户出身,居然也能有位,食园的护卫头领郭远今日也来了,但只站在一旁。 董一奎心想,如果说宁波镇海诸事,官面上以唐顺之、孙铤为首,暗地里以郑若曾为首,那么洪厚这个人应该就是钱展才特地留在镇海的。 那边茅坤、王本固唇枪舌战你来我往,董一元偶尔助阵却不得要领,倒是董一奎和郑若曾说笑寒暄……本以为今日审案的海瑞脸色有点发黑。 虽然懵懵懂懂,但海瑞也不傻,自然看得出来,双方的注意力完全不在案件本身上。 这是当然,对于这些上位者来说,不过是烧了几间楼房,烧伤几个人,只死了一人而已,这算什么大事? 对董一兄弟来说,表弟以及亲兵的生死才是关键,董家丢不得这个脸。 对于茅坤、郑若曾来说,试探对方会不会立即将手伸入镇海,试探对方出手的力度,这些才是大事。 通商事是随园立足朝中的根基,是茅坤欲起复的契机,是郑若曾一展抱负的机会,这些……哪一件不比案件本身更重要? “元宵走水,楼房被焚,行人烧伤,自然是要找出源头的,自然是要赔偿的。”董一奎慢慢说:“如此,食园扣留士卒,理应放还。” 这话儿说的很明白,董家已经赔过钱了,你们就应该放人。 茅坤冷笑道:“尚有一人至死,杀人者偿命。” “证据确凿?”董一奎笑道:“何人首告?” 海瑞再也忍不住,戟指大骂,“杀人灭口……” “住嘴!”王本固呵斥道:“此事关乎甚大,微末官位,也敢妄言,来人,叉出去!” 如今是试探镇海,试探宁波,试探随园的最好机会,王本固如何能容忍海瑞坏事。 三两个杂役迟疑着将海瑞拉了出去,门外犹自传来夹杂着地方口音的骂声,甚至传来嚎啕大哭,偶尔听得见“太祖皇帝”……厅内众人都黑了脸。 郑若曾不自然的端正了下坐姿,勉强笑道:“扣留士卒,理应放回,此事就此作罢,如何?” 王本固试探问:“据说昨日不慎……食园两人带伤?” “董参将亲兵亦有人负伤,两相抵消,就此作罢。”郑若曾快刀斩乱麻。 还真是这位做主,董一奎瞄了眼王本固,“便依郑先生所言。” 郑若曾起身笑道:“说起来也是误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般最好。” 一场风波看似就此结束,但无论是王本固还是郑若曾都心里清楚,这才刚刚开始。 但就在此时,一直肃立垂头的郭远上前两步,猛地抬头扬声道:“张富贵人在何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九百零二章 影响 食园。 已然夜深,二月的东南,带着湿气的入骨寒风呼啸而来,刮得林子一片呼呼作响。 不大的卧室中,郑若曾疲惫的躺在床上难以入眠,在心里来回盘点今日之事。 先逼出董一奎,对方以势相迫,最终和解……无论从哪方面来看,这都是镇海,是随园的退缩。 当年钱渊率钱家护卫横行东南,向来所向睥睨,无论碰上何事,从不退缩。 这一次的退缩,以及王本固、董一奎的咄咄逼人,倒是和朝中局势相符。 王本固判断的没有错,留在东南的诸人中,钱渊最倚重的是唐顺之、孙铤,最看重的是戚继美、杨文,最信任的是父亲钱锐和张一山。 但所有人中,能够真正拿主意的,最重要的那个人,就是郑若曾。 也只有郑若曾通过书信,隐隐得知钱渊的诸般计划。 与此同时,食园的另一头,也有人难以入眠。 但与郑若曾不同的是,郭远是因为愤怒而难以入眠。 自去年初董一奎、董一元入浙,边军士卒在城中肆无忌惮,不知道惹出多少是非,这次焚毁数屋,烧死一人,甚至杀人灭口,使民不举官不究,不了了之。 更让郭远愤怒的是,诸位文武官员来回算计,不过交易而已,何人想到过如今不知生死不知何处的张富贵? 若是少爷在,绝不至此! 躺在床上的郭远猛地直起身,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沉默片刻后下了床,随便披了件衣衫,冒着寒风出了屋子,敲响了隔壁的房门。 打开房门的洪厚睡眼朦胧,只听见郭远斩钉截铁的说:“我要入京,去找少爷做主!” …… 一盏油灯,两杯清茶,桌边的王本固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对面的董一奎细细聆听,不时点头赞同。 “随园能在朝中有如此地位,早年因钱渊、徐渭媚上得先帝宠信,后因随园掌控东南通商,使税银输京。” 董一奎连连点头,却心里吐槽,咱是老大粗,但消息也不是那么不灵通的……你王子民早年就和钱展才有仇。 董一奎甚至很清楚,随园能有如今的地位,不仅仅是因为媚上,更重要的是钱渊两度南下,力挽狂澜,设市通商,之后又在先帝驾崩当夜,亲率护卫扶今上登基。 王本固细细解释道:“天宿久在边塞,理应知晓,自嘉靖二十九年后,边军饷银年增,但至嘉靖三十二年后又再度减少……” “嘉靖三十六年,大同、蓟门遭俺答袭击,粮饷缺额甚多,但户部拨银补齐,也是从那一年开始,边军饷银再度年增。”董一奎接口道:“东南设市通商,也正是嘉靖三十六年。” “不错。”王本固抿了口热茶,笑道:“所以随园才能凭此立足朝中,嚣张至此,跋扈至此。” 对这种装模作样的文官,董一奎有些无奈,但只能接口道:“今日倒是看不出嚣张跋扈?” “那自然是有缘由的。”王本固忍不住笑道:“掌控东南通商,何等大事,如何能置于他钱展才之手?” “从唐荆川、孙叔孝、赵大河到孙文和、陆子直,从宁波到台州,从浙江到福建……” 如果是钱渊在场,一定唾这货一脸……现在知道东南通商是何等大事,历史上你还不是捕杀汪直,以至于东南大乱。 王本固洋洋得意的解释道:“朝中决不许随园始终掌控通商事,元辅不许,内阁不许,高新郑亦不许!” 董一奎目光闪烁不定,虽然不知道台州知府方逢时的背景,但郭中是高拱的亲家的消息已经传遍浙江官场。 迟疑片刻后,董一奎低声道:“听闻今上潜邸时厚待钱龙泉?” “的确如此,陛下当年随意出入随园。”王本固点头道:“先帝驾崩,钱展才率护卫护送陛下入西苑。” “那钱龙泉与高新郑?” “哈哈哈,天宿勿忧。”王本固大笑道:“此事非隐秘,钱展才与高新郑当年在裕王府中便是对头。” 看了眼若有所思的董一奎,王本固补充道:“陛下亦不许。” 董一奎眉头一挑,重复了一遍,“陛下亦不许?” “先有天宿南下出任总兵,之后浙江巡抚、巡按,再到按察使、台州知府、绍兴知府……”王本固曲起手指敲了敲桌面,“如今只剩下宁波府了,而宁波府中,只需要拿下镇海县。” “计从何出?”董一奎也不傻,知道面前这位中年官员是想把自己当枪使。 “慢慢来,慢慢来。”王本固心有成算但不想提前泄露,只笑道:“不过以势迫之而已,只要通商不绝,陛下乃至朝中诸公,均乐见其成。” “那需末将做甚?”董一奎的姿态愈发低了。 “不急不急,自然要用得到天宿。”王本固的态度也温和起来。 自从徐阶有意使门生取代庞少南巡按浙江,王本固就开始做各种准备,或者不仅如此,自从嘉靖三十五年钱渊抢走浙江巡按后,王本固就无时无刻不在关注东南诸事,他总觉得,自己会来到这儿。 所以,王本固对东南的事算是门清,甚至还曾经私下拜访过在浙江丢尽脸面的赵贞吉。 所以,王本固才会有了这一次的试探。 如果这次的事放在两年前,王本固相信,董一元的下场不会比赵贞吉好。 当年赵贞吉搜捕汪直,钱渊赶赴杭州,兵围巡抚衙门,钱家护卫肆无忌惮闯入衙门……但这一次,在郑若曾的主导下,钱家护卫如此隐忍退缩。 不过,这也符合随园如今在京中的现状……虽然不甘心,但只能步步退缩,试图保住镇海最后一块自留地,但外间的猛兽已经露出森森白齿。 王本固打听过,当年围困巡抚衙门的将领是浙江游击将军鲁鹏,曾经在上虞大捷与孙丕杨并肩作战,并得钱渊相援。 如今,鲁鹏仍然驻守杭州,但被董一奎收拢的乖乖巧巧……王本固如何会用不到董一奎。 王本固的视线并没有穿越重重迷雾,看清钱渊刻意向下延伸影响力,但他却很清楚,戚继美、侯继高、杨文、张一山都是钱渊旧部,而且都驻守在宁绍台三府。 想试图抢班夺权,就要以防万一对方狗急跳墙……想单刀直入,王本固知道,不可能绕过浙江总兵董一奎。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九百零三章 一击致胜? 窗外仍然一片漆黑,但天边已经微微泛白,一夜过去了,董一奎已经有点撑不住了,但陷入沉思的王本固仍然精神抖擞,他似乎看到了前方露出的光明,似乎看到了自己执掌大权,不仅仅是唐顺之、孙文和,更有钱展才、徐文长在自己面前俯首。 王本固觉得,自己只是没有机会,现在有了机会,能比某人做的更好。 但他也知道,想做得更好,首先要削弱甚至扫清那个人在东南的影响力。 侯汝谅的弱势让王本固失望,但董一奎的来投让他燃起了希望……说到底,钱渊在东南的赫赫威名是从数度击倭,力挽狂澜开始的,所以,钱渊的影响力相当一部分都在军中。 在卢斌叛去徐阶门下之后,王本固一度兴奋,但很快发现,接下来的那些将官个个都是钱渊的死党。 杨文、张一山是钱家护卫出身,王本固不抱指望。 侯继高和钱渊交情极深,数度并肩,又是乡党,还曾公开斥骂卢斌。 而戚继美干脆就是钱渊一手扶起来的,军中遍布钱家爪牙。 所以,王本固在离京之前曾经向徐阶建议,找机会将戚继美、杨文等将领陆续调出浙江,可惜徐阶没有点头。 事实上,徐阶也想这么干,只是那日恰巧得到消息,钱渊入西苑,与陛下同食烤肉,显然宠信依旧。 再之后,徐阶也找不到机会了,钱渊迅速出手补上了这个破绽,以许晋商组建船队出海为条件和杨博交易,辗转换取戚继美、杨文等人留驻浙江,只调福建总兵戚继光北上。 董一奎强忍着打哈欠的冲动,等了又等,终于忍不住打断了王本固的浮想联翩。 “子民兄,今日在巡抚衙门,似乎和中丞大人……” “候汝谅入浙年许,无寸功可表,元辅……”王本固摇摇头,“只怕是帮不上忙的。” 董一奎咧咧嘴,今日在巡抚衙门里,王本固越俎代庖命人将海瑞叉出去,当时候汝谅的脸色很是难看,太不给面子了! 想了想,董一奎劝道:“中丞大人有雄心壮志……” “以海运代漕运?”王本固嗤笑道:“实乃异想天开,他至今连杭州府都控不住,就是因此!” 杭州是南北运河的南端起点,多少人依靠运河而活,即使是海贸在浙江沿海如此旺盛,运河带来的便利也占了不小的因素。 一旦以海运代漕运,朝中还会年年拨银修缮河道吗? 即使是早有此意的张居正、高拱、钱渊也不敢随意打这个主意,王本固在前些天和候汝谅长谈时就察觉到了这点,候汝谅试图以此建功立业,可能也是其为此一直和宁绍台保持着相对克制的姿态的缘由。 “中丞大人有此念也无可厚非,浙江沿海北上即山东,再往北能直抵辽东,以海运代之,便捷太多……”董一奎随意说了几句,话题一转,“但海贸的确获利颇丰……” 说到这,董一奎嘴上不停,右手从袖筒中探出,一张薄薄的礼单从桌下伸了过去。 王本固心中有些鄙夷对方鬼鬼祟祟的做派,但也没有拒绝,顺手接过礼单低头看了眼,登时瞳孔微缩,嘴巴不自觉的长大,连鼻息都粗重起来。 董一奎心里有些鄙夷,一副清高的模样,还不是黑眼珠见不得白银子,一路做派! “天宿……” “子民兄放心就是,董家从不吃独食。” 董一奎温和的笑了笑,虽然因为长得太丑导致笑容有些狰狞,但在王本固眼里却极富魅力。 迟疑了下,王本固低声问:“庞少男?” “那是自然。”董一奎也压低声音,“中丞大人那边也有份。” 王本固的呼吸声都听不见了,片刻沉默后笑着拱手道:“实在愧受。” “这话就错了,还要子民兄主持大局呢。”董一奎一边恭维,心里又在鄙夷,娘的见了面一整天了,直到这时候才拱手行礼,真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啊! 董一奎算不上聪明人,看不到太远的地方,但也不是蠢货,走私贩货自然获利颇丰,给浙江巡抚、浙江巡按分润一二……这算是公关费用。 至于候汝谅、王本固为什么会收……千里做官只为财嘛。 就算这两位有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但总是要吃饭穿衣的嘛,阿堵物说起来臭味熏天,但世上谁不爱? 海瑞那种在县衙后院种菜的官儿……天下也就这一个而已。 当然了,不得不承认,还有个原因。 随园一党从来不为银钱犯难,这是朝中皆知的事,钱渊回了都察院,很少去点卯,但只要去了……同僚都能去钱家酒楼混一顿好的,至于各种打折卡更是漫天飞舞。 即使不计钱渊,如陈有年、吴兑、冼烔、潘允端这种在六部六科时常交际的官员,出去吃吃喝喝基本都是他们买单。 孟尝君啊! 但你随园虽然有个钱家酒楼,为什么这么有钱? 虽然钱渊自称在东南通商中无一文入私囊,但除了户部个别官员之外,相信的同僚实在是寥寥无几。 你钱展才在东南这些年吃的盆满钵满,难道我就不能吃? 你和尚摸得,我就摸不得?! 侯汝谅入浙后无所作为,但也被董一奎拖下了水,毕竟建功立业是建功立业,但还是要恰饭的啊! 看王本固收下礼单,董一奎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松弛下来,毕竟这世上只有一个海刚峰啊。 “子民兄今日法眼无差,做主的的确是那郑若曾,但要拿下镇海,官面上就必须拿下一个人。” “谁?” “宁波知府唐顺之。”董一奎咬牙切齿道:“此人处事精细,眼光高明,文武双全,又极得大户称颂,更精于算术……” “而且两袖清风,不贪不占。”王本固轻笑一声,“荆川公早名闻天下多年,乃儒学大家,又是王学门人,旁人想弹劾都找不到理由。” 看了眼董一奎,王本固加重语气道:“镇海的出海文书发放之权,如今在唐顺之手中,若要拿下镇海通商事,的确绕不开此人。” 这句话隐有深意,董一奎这方面比弟弟董一元要强,知道王本固隐隐点出了董家走私贩货。 正是因为唐顺之一力拒绝董家的船队出海贩货,这才逼的董一奎不得不选择和大户合作走私贩货。 缓缓拾起茶盏,抿着已经凉透的残茶,王本固轻笑道:“还是那句话,不急,慢慢来。” 在王本固的思维模式中,这些年来,浙江的势力对比始终是和朝中势力对比挂钩的。 当年严嵩权势滔天,胡宗宪、赵文华在浙江一手遮天,徐阶先后几度出手均遭败北,唯有钱渊得先帝宠信而身涉其中。 而如今,徐阶、高拱联手摘桃子,纵然随园心不甘情不愿也无可奈何。 只要做好准备,王本固相信,必能一击致胜。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九百零四章 暴风雨前的平静(上) 从去年末到今年初,无数人的视线都落在浙江一省上,无数人都在猜测随园下一步会做什么。 但随园什么都没做,日子一天天的就这么平淡的过去,即使是东南传来消息,钱家护卫和浙东参将董一奎的亲兵在杭州府险些大打出手,随园也能平静面对。 不仅仅是随园,自二月开朝以来,朝中一片祥和气氛,似乎所有争斗都已经停息,似乎所有龌龊都已经消逝。 嘉靖一朝从无片刻安宁的内阁都日日可闻笑语,这让朝中官员瞠目结舌。 当然了,细究之下,还是有颇多玄机的。 徐阶虽为元辅,有票拟大权,但事事询高拱,后者至今没有入阁,只是轮值西苑直庐,却昂首挺胸,不可一世。 换成其他人,可能还会谨慎一二,但以气自豪的高新郑不会,他坦然受之……事实上,原时空中,致仕后重新杀回来的高拱在内阁中排位不高,却硬生生的压制住了李春芳,实际行使内阁首辅大权。 孙升、吕本还没有致仕,前者去年就不怎么上衙,后者在直庐吃瓜吃了十多年,已经吃腻了……可惜这两位上书请求致仕,隆庆帝始终留中,还不是虚情假意的那种挽留。 不得不说,内阁能保持这样的气氛,和徐阶化身舔狗有关,和高拱实际执掌大权有关,但最重要的还是李默。 年纪太大了,正德十六年,李默高中进士才二十多岁,如今已然年近七十,年前和高拱争执以至于晕倒,年后虽然身体渐渐康复,但也难以承受长时间的工作强度,只能在家中休养,偶尔才去直庐。 六部的气氛比内阁更好,高拱一人独揽礼部、吏部、兵部,徐阶抢走了刑部、工部,户部尚书方钝……这老头向来是不群不党。 内阁平和,直接导致六部的运行始终保持顺畅,各项事务有条不紊的进行中。 再加上清算严党以胡宗宪的致仕而宣堡终结,六科、都察院的言官们也勉强满意了,朝中各部以及外地空出来的官位也都被填满, 终究一句话,京中一片祥和气氛。 随园。 精神看起来不太好的陆树德正在和林烃、冼烔、潘允端搓麻,前三人年岁相仿,而潘允端向来喜欢玩,这几人年节时候基本天天都在麻将桌上。 正月里没什么事,绝大部分随园士子都长时间在随园逗留,对外自然是说挥毫泼墨,吟诗作赋,但实际上每日畅饮,夜夜搓麻,随园几乎每夜灯火通明……反正他们在随园都有专用的精舍。 “今年倒是风平浪静。”陆树德随口嘀咕道:“前几日还听同僚说起,数十年党争尽去,如今新帝登基,正当奋发而前。” 林烃和潘允端对视几眼,都不以为然,陆树德虽然是钱家姻亲,又有个两榜进士的兄长,还有个两榜进士的姐夫,但实际上陆家算不上官宦世家,对朝中动态也没有什么敏感度。 而林烃和潘允端不同,前者出身闽县林氏,后者出身上海潘氏,族中多有出仕者,父亲也都身居高位,很清楚如今朝中的风平浪静……只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 但冼烔有不同的看法,“六条……与成这话也不能算错,至少今上登基后,朝中重臣更重事而非党争。” 一旁观战的吴兑点头道:“博茂说的对,高新郑其人,虽量窄倨傲,但的确能任事,一扫这几十年腐朽之味。” “当然能任事。”正在和诸大绶下围棋的徐渭冷笑道:“徐华亭恨不得让徐璠认其做干爷爷了!” “文长你这张嘴!”对面的诸大绶笑骂道:“也就展才不在,不然又要闹一番。” 这段时日徐阶的确有点不要脸,舔高拱舔的别人都看不下去,如今高拱看似还未入阁,但真真权倾朝野……当然了,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隆庆帝的信任以及徐阶的刻意退让。 不说其他的,清算严党之后空出来的官位,相当一部分都落到了高拱党羽手中……虽然之前缺少羽翼,但手上有位置,还怕没人来投吗? 今年正月里,高府的门槛都快被登门的客人踏平了,就连徐阶都在正月初五带着老婆儿子登门造访。 一直在边上饮茶的孙鑨在心里想,记得前些年展才还在东南时候,来往信中称华亭有龟蛇像,去年严嵩病重,先帝驾崩,华亭如久候多时的毒蛇一般,如今又缩起脑袋装乌龟。 正在琢磨着,看到杨铨和陈有年联袂而至。 “登之、朝阳。”孙鑨笑着起身,“如何?” “文中兄。”陈有年苦笑道:“兄长所询,吏部?户部?” 孙鑨问的当然是吏部事,这也是今日大伙儿齐聚随园的原因,毕竟都二月中旬,除了天天看似懒散的钱渊外,大家都是要上衙的,就算只在翰林的徐渭也是要去点卯的。 “户部……”孙鑨迟疑问:“户部有事?” “还记得前几日户部赵大洲转任工部侍郎吗?”陈有年脸色有点发黑,“砺庵公今日告知,欲调平泉公接任。” 厅内安静片刻后,陆树德一跃而起,“什么?!” “兄长要回京?” “与成,也未必作准嘛。”林烃忍笑看着好友,陆树德的声音都在发抖,这是多怕陆树声啊。 陆树德连连点头,但旁边的吴兑慢条斯理的分析道:“平泉公,嘉靖二十年会试第一,殿试二甲第二,久有名望,曾任南京国子监祭酒,如今任南京礼部侍郎,正合适回京出任六部侍郎。” 杨铨补充道:“其余五部不好说,但户部向来不涉党争,砺庵公举荐……只怕十拿九稳,此事理应和展才相关。” 这句话意思很明显,户部如今最重要的两件事,推广红薯、洋芋,以及收取东南通商税银,都和随园,和钱渊有着莫大的关联……而陆树声是钱渊的老师,又是钱渊叔父钱铮的岳父,其弟弟陆树德是随园士子。 但对于陆树德来说,实在是天大的噩耗啊……小杖则受大杖亦受的悲惨岁月只怕又要来袭了。 陆树德突然一个激灵,自己在中进士之前哪一段岁月最好过……嗯嗯,是钱渊在陆家读书的那段日子。 还在心里琢磨怎么让钱渊去背锅,陆树德听见一直没吭声的徐渭冷笑着骂道:“都说户部不涉党争,但用起计来,不让分宜、华亭!”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九百零五章 暴风雨前的平静(中) 偏厅里,钱渊正细细听着郭远用愤慨的口吻讲述杭州发生的一切,这个只剩下一条胳膊的青年脸涨得通红,激动之余甚至隐隐对郑若曾、茅坤也颇多埋怨。 而钱渊用欣赏的眼神打量着面前这个青年。 钱家护卫中涌现出了好些人物,资质最好的自然是杨文,这位在历史上是台州抗倭六虎将之一,官至辽阳总兵。 其次是彭峰,胆大心细,临阵勇决,指挥上不逊色杨文,余者如梁生、洪厚、张三都各有所长。 但只有郭远最对钱渊脾气,这一次的行事手段和展现出的性格特点让钱渊想起了前世那些刑侦大队的同事。 “不用心存侥幸,张富贵必已身亡。”钱渊放下茶盏,轻声道:“无需责郑先生、鹿门公,他们行事自有考量。” 钱渊不太清楚茅坤为什么去了巡抚衙门,但却清楚郑若曾逼出董一奎后选中的隐忍,这本来就是计划的一部分。 “董一元,董一元……”钱渊起身来回踱步,“真是肆无忌惮,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钱渊前世在体制内也不是个官儿,这一世虽然也知道有时候需要顾全大局,但人活一世,很多时候的选择却是因为感性。 但即使因为感性做出选择,但也需要足够的借口,而不是去硬怼,就比如钱渊当年明明是为了打击走私,却用了自己当年被倭寇裹挟掳走的借口,侯涛山一战让无数海商瑟瑟发抖。 这两个多月来,通过几乎是每日都有的书信,钱渊清楚的认识到,董家如今在东南闹得有点大,也太过贪婪。 “这次回浙江,刘洪随你一同南下。”钱渊缓缓道:“路过扬州,问问王义那边安顿的如何了,让他回京。” 郭远懵懵懂懂的应了声,又试探问:“少爷,张富贵之事……” “嗯?”钱渊眉毛一挑,“适才说过了,不能就这么算了,他海刚峰忍不了,难道我钱展才就能忍了?” 郭远松了口气,双膝跪下磕了个头,“还请少爷为其做主。” “你也跟了少爷我好些年,不知道我最是厌恶叩拜之礼?”钱渊上前挽起郭远,“此次南下,你为刘洪副手。” 目送郭远离去,钱渊微笑着在心里想,如此品行,放在官场里,不可为正印官,但做个副手恰如其分。 明面上打理酒楼,暗地里负责南北密信来往的刘洪此次南下,是正式组建以钱家为主体的商号,钱渊试图对开海禁,进行东西方交流等事务进行目的地明确的指导,就不可能不涉身其中。 虽然有父兄、二舅在那边,但钱渊很多事情是不能直接指挥他们的,甚至很多事情是不能与他们沟通的,让能保证听话的刘洪出面,是钱渊早就选中的一条路,郭远为其副手,正合适。 将护送曾铣家人回扬州定居的王义召回京中,不是为了顶替刘洪,钱渊这是看中了王义的背景……边军出身。 自从钱渊在东南折腾出那么大的局面后,这个时代已经渐渐和原时空有了微妙的区别,以海贸为代表的商业大潮席卷了社会的各个阶层。 从杂乱无序的海商,到原本以盐业为主的徽商,到渐渐再度起势的闽商,到依靠运河而存的各类商贩,以及遍布天下的客商,最后钱渊引入了实力雄厚对海贸垂涎多年的晋商。 从沿海因为海贸而兴的富户到遍布东南的世家大族,渐渐衍生到士林阶层,衍生到南京勋贵,最后钱渊将京中如英国公、成国公这些勋贵一网打尽,甚至就连皇室也参与其中……钱渊得两任帝王宠信,那支谭七指掌管的皇家船队是立下大功的。 但钱渊刻意让东南诸军不染指海贸,对各个将领施行高薪养廉,能养多久不好说,钱渊对此也不抱什么希望,但至少要保证持续到正式开海禁之前。 这也是没办法的,之前那些年,东南走私猖獗,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卫所参与其中,当年的张四维就是个典型。 海贸的顺利实施本身就要靠东南诸军的护卫,如果他们也参与其中……可以预见的是迅速腐化坠落。 但军队在这个时代对社会的影响力是不可以忽视的,虽然文贵武贱,虽然武将地位低,但却是一把能伤人的利器……一边想着,钱渊转身去了书房,董一奎的南下入浙让钱渊不得不提前走这一步棋。 那就是边军将门。 其他地方都好说,但边军将门是明朝中后期很难逾越的一大势力,钱渊和这股势力原本不打算有过多的接触,毕竟自己在东南诸军中已经有极强的影响力了。 董一奎兄弟的入浙让钱渊不得不将边军将门引入海贸这盘大棋中,一方面在于将门本身对财富的贪婪,另一方面在于董家对镇海的不怀好意和不守规矩。 而王义边军出身,又十余年不忘旧主曾铣的履历让他可以成为钱渊和边军将门之间的联络人。 但钱渊没有更改计划的念头,一旦让军队这头怪兽参与到利益分配中,很可能会出现自己无法控制的局面。 最简单的,如果边军参与进来,那东南诸军会怎么想? 我们花了这么长时间,死了那么多人打下来的,边军一文不花的就要来分肉吃……他们能吃,我们反而不能吃? 没这个道理! 到那时候,钱渊也没辙了。 所以,边军想参与进来,可以。 但是,只能让将门参与进来分润,也只能让他们以商号的形式参与,而不能以边军的身份。 来到这个时代这么多年,入仕也很久了,还曾经去山西转了一圈,钱渊对边军将门也不算陌生。 如今的边军将门还没有到万历、天启、崇祯年间那么强的地步,李成梁至今还没出头,祖大寿的祖家还寂寂无名,吴家更是没影的事。 而董一奎的父亲董旸曾任大同参将,董家在边军将门中名气不小。 钱渊是肯定会和董家翻脸的,但绝不能和边军将门翻脸,这也是将他们引入海贸这盘棋的一个原因……那么,就必须找到能压制得住董家的将门。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九百零六章 暴风雨前的平静(下) 琢磨来了好久之后,钱渊提笔在纸上写下了一个姓氏。 “马”。 马芳的马,明朝中期最擅长指挥骑兵的名将,也是曾铣被杀后,涌现出的新一位俺答克星,嘉靖帝都曾经感慨过,“勇不过马芳”。 嘉靖二十九年“庚戌之变”之后,俺答几乎连连南下,但几乎每一次都在马芳手里或多或少吃瘪,到后来俺答干脆绕着走,但马芳是盯着俺答穷追猛打。 最有意思的是,马芳八岁时被蒙古人劫掠去草原,练出一身好本事被俺答提拔到身边服侍,结果这两位最后成了生死冤家对头。 嘉靖三十六年,俺答劫掠蓟门,防线全面动摇,蓟辽总督王民应、蓟门总兵欧阳安事后均下狱论罪弃市斩首,唯有时任蓟门副总兵的马芳率领骑兵长途奔袭,金山寺一战重创敌军,逼的俺答北撤。 如今马芳任蓟门总兵,但杨博那边传来的消息,马芳有可能调任宣府总兵,蓟门总兵会留给即将北上戚继光……这倒是符合原时空的轨迹。 虽然是农户子弟,非卫所将门出身,但马芳在如今边军中威望极高,长子马栋为游击将军,姻亲中也多有将门,足以压制董家。 事实上,历史上的马家子弟,光是总兵就有三个,不比李成梁差多少。 最重要的是,马芳这个人品行上有点像戚继光,喜欢以“土产”馈赠上官,是个识时务的人。 而且马芳和杨博、王崇古都交好,这是条能利用的线……杨博只能算是高拱羽翼,但绝不是高拱死党。 思索良久,钱渊再度提笔写下第二个姓氏。 “麻”。 嘉靖三十五年末,宣大总督杨顺勾搭了俺答长子辛爱的小妾,引得辛爱兵围大同右卫,时间长达半年之久。 杨顺统兵无方,时任宣府副总兵的麻禄主持守城,拆屋为薪,杀马为食,麻家子弟死伤十余人,终守住大同右卫,等到援军。 大同右卫保卫战之后,麻家一跃而为边军中影响力最大的将门之一,就在去年夏天,俺答南侵,麻禄汇同大同总兵刘汉诱敌深入,于大沙口伏击蒙军,血流成河,斩首数以千计。 和马家不同的是,麻家子嗣众多,姻亲遍布西北军中,麻禄平辈中,副总兵一人,参将一人,游击两人,而麻禄一支,其长子麻锦、麻富在去年大战中有杰出表现,麻富甚至被任命为延洲副总兵。 事实上,历史上的麻家就是在嘉靖、隆庆年间起势,一直到明末之前,光是总兵级别的将领就有将近十人,不比李成梁、祖大寿、吴三桂那几家差。 但钱渊选中麻家,主要是因为麻禄的幼子,这是他难得记得住的名字,万历年间的名将麻贵。 马家、麻家,如果能顺利的联络上,董一奎、董一元不说失势,能不能活着回家都难说的很……如今董家在浙江闹得不小,只不过钱渊退避三舍而已。 钱渊不相信,海贸这块肥肉……都送到嘴边了,马家、麻家会忍得住不咽下去。 在心里盘算良久,钱渊这才定下神,看了眼一直站在角落处的彭峰,“刘洪南下,酒楼自有人打理,但南北密信来往之事,你担起来。” 彭峰躬身应是,其实当年在镇海,王义、梁生率护卫队先后入闽赣,南北来信就是彭峰负责的。 “对了,人都到齐了?” “吏部杨郎中、户部陈郎中已至。” 钱渊点点头,丢下笔起身去了正厅,刚进去就听见了徐渭那句“户部用计,不让分宜、华亭!” “渊哥,大兄要入京了!”陆树德神情慌张,声音发颤,甚至都不叫“展才兄”而用起当年旧称“渊哥”了。 “平泉公要入京?”钱渊想起陆树声那老头也有点发憷,“转任……呃,对了,户部侍郎出缺?” 同为松江人的杨铨和潘允端同情的点点头,他们都知道,这世上能让钱渊稍有畏惧的人不多,但陆树声绝对是一个。 钱渊强自镇定的捋了捋胡子,想起徐渭刚才那句话,思索片刻后脸色一变,脱口而出,“砺庵公这也太……真是老而不死……” 狐朋狗友徐渭立即接上去,“老而不死是为贼也!” 诸大绶无语的看了眼这位同乡好友,嘴巴还是那德行,人家展才还知道留一半不肯说,你倒是肆无忌惮。 不能怪徐渭啊,当年东南设市通商,钱渊还未归京,随园是徐渭掌总,为了税银、粮米不知道被户部尚书方钝坑了多少次…… 纵观六部,和随园关系最好的就是户部,这和钱渊设市通商,以及引入红薯、洋芋有很大关系,当然了,户部尚书方钝不涉党争也是重要原因。 除了方钝这个正印官,户部左侍郎黄懋官是随园外围,负责税银的宁波清吏司郎中是随园士子陈有年……但刚刚离任的户部右侍郎赵贞吉是钱渊的仇人。 赵贞吉由江西巡抚入京为户部右侍郎,主要负责的就是和镇海核对税银账目,但实际上宁波清吏司郎中陈有年在户部上下关系都好,直通户部尚书方钝,所以赵贞吉实际上这一年多来都是在和宁波知府唐顺之、镇海知县孙铤扯皮。 因为这几年来,先后蓟门重建防线,辽东饥荒,山东大旱,贼兵乱闽赣两省,再加上提编多年,多省民力枯竭,户部通过徐渭、钱渊指派宁波、镇海几次借出税银、粮米。 方钝虽然自身清廉如水,但却是个不要脸的,虽然不至于不认账,但却下定决心不肯还了……甚至不惜将赵贞吉引入户部负责此事,铁铁的防火墙啊。 现在防火墙跑到工部去了,方钝立即找到了继任者,钱铮的岳父,钱渊的老师,南京礼部侍郎陆树声。 这个新型防火墙说不定比赵贞吉还要好用呢,现在唐顺之、孙铤想讨回那笔旧账……信不信陆树声能打上随园? 方钝这老头也太鸡贼了,也难怪钱渊、徐渭都脱口而出,老而不死是为贼啊! 陈有年苦笑道:“前些年还好,自从展才归京,砺庵公就有点……现在好了,搬出平泉公……” “前些年当然好。”钱渊嗤笑道:“文长兄吃了多少亏!” 徐渭黑着脸转过头不吭声,说起来那些旧账都是在他手中欠下的。 “渊哥,渊哥……”陆树德听不太懂,但出于对大哥的畏惧,不自觉的靠向了钱渊,“上次大兄来信,责你字体丑陋……” 钱渊鄙夷的看了这厮一眼,当年在陆宅被关小黑屋,还经常被揍,就有你的功劳,现在还玩这一手? 我背锅了,你大兄就不会针对你了,对? 想得美!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九百零七章 暴风雨前的平静(再下) 没理会陆树德,钱渊转头看向杨铨,今日随园汇集一堂,主要就是为了杨铨。 “昨日天官上书,奏折中有重振纲纪、刷新吏治之语。”杨铨平静的说:“但石沉大海,陛下至今未有只言片语。” 厅内沉默下来,在场的人大都是官宦世家出身,即使有如冼烔这样的平民出身也经历了嘉靖三十五年那场变故。 今年是京察年,而杨铨身为吏部考功司郎中,是京察中的关键人物。 熟知典故的诸大绶迟疑道:“京察乃本朝之制,未必就定在二三月,新帝登基,稍稍迟缓?” 陶大临赞同道:“洪武年间,三年一考,后宣宗登基,定十年一考,再到弘治年间定六年一考,陛下或再变?” “也就是自弘治年间起,四格八法,不过为党争而已。”徐渭摇头道:“新帝登基,正需重振纲纪,陛下不会变的。” 众人都点点头,在场的大都经历了严嵩、徐阶斗得白热化的那段时日,嘉靖年间的京察基本都是党争,隆庆登基后的京察也不知道能不能改变这一切。 钱渊缓缓坐下,杨博昨日上书请求京察没能第一时间得许,他就猜到可能有什么问题,没想到陛下还真留中不发。 一时间钱渊实在想不明白,如今内阁中还算风平浪静,吏部尚书杨博和高拱交好,左都御史张永明党附徐阶,正好联手主持京察。 难道是杨博想以吏部主持京察,排斥都察院的参与? 的确有这个可能,之前十多年来,李默、吕本、吴鹏三人先后主持京察,李默就不用说了,眼里也就有严嵩、徐阶,哪里会把左都御史放在眼里。 另两人都唯严嵩之命是从,所以这些年来,都察院从没有实际上参与主持京察,甚至御史也成为被吏部考核的目标。 难道是陛下察觉到徐阶和高拱的联手了? 钱渊有些烦躁,自己还指望这次的京察能搞点事呢! 要知道名义上如总督、巡抚、巡按都是在地方任职,实际上都是京官,但总督、巡抚是不需要京察的,而巡按是需要接受京察的,王本固在浙江搞风搞雨……实在让钱渊放不下心。 但钱渊能确定一点,京察惯例已久,以隆庆帝的性格不可能罢京察,现在朝中的平静,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只是这一次隆庆帝的留中和隐忍不发,导致谁都无法判断,这场暴风雨会在今年什么时候来临。 知道暂时不会京察后,众人都散去,正月里每日在随园聚饮搓麻,各家女眷都心怀不满呢,虽然都在这儿有房子住,但还是回家比较妥当。 “都走了?” “嗯,各回各家各找各妈。”钱渊疲惫的一屁股躺在小七过年时候折腾出的沙发上,“你以后别瞎咧咧了,现在外面都说随园士子……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正和儿子在床上嬉戏的小七随口问:“什么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是说你们天天搓麻?” 钱渊沉默片刻后回道:“是说随园人都畏妻如虎。” “哈哈哈哈……”小七笑得捂着肚子在床上打滚。 钱渊也是无语,回京后随园每日宾客盈门,随园士子如果不是有事聚首,一般都会带着女眷来,这些女眷早就耳闻小七的赫赫威名了。 最早是冼烔……去年其妻潘氏回乡,这货几个月都待在随园不肯走,好不容易放假呢。 之后是陆一鹏、陈有年、周诗、杨铨、林烃……都是年纪相对小的,现在连随园的二把手,也是核心成员中年纪最大的徐渭也没能逃出毒手。 去年刚刚成亲的时候,徐渭还经常逗留在随园……之后高氏得小七秘技,驯夫之术大成,今天一散,徐渭不顾钱渊的嘲讽都要回家。 “那可不能怪我,老夫少妻嘛。”小七撇嘴道:“咱们也算是女拳代表了。” “屁!”钱渊骂了句,但看了看妻子脸色赶紧低头道歉,“口头禅,口头禅……” 小七哼了声,正准备教训几句,外面传来了大嫂黄氏的声音。 “嫂嫂……母亲叫我有事?”钱渊顺手披上衣衫就往外走,不顾身后小七鄙夷的眼神。 刚进后院,小侄儿就冲过来,一个箭步跳起来,钱渊无奈的弯腰接住,“今儿背书怎么样?” 身后的黄氏斥道:“还不下来……三首诗背了一天都结结巴巴,二弟,以后可不能惯着他。” “好了,好了,还小呢。”钱渊安慰了几句,抱着侄儿进了屋。 “算算虚岁已经六岁了,还小?”黄氏唠唠叨叨的发愁道:“当年你五岁的时候,都已经能背下《千字文》了。” 旁边丫鬟将孩子接了过去,谭氏从内室出来,听了这话也眉头紧锁,“说起来他往上四代都是读书种子,怎么就不喜书,反而……” 说到这,谭氏瞪了眼儿子,“你还让护卫给他做了木枪木剑!” “练了一身好武艺,又不是坏事。”钱渊顺手从桌上果盘里掏了个干果塞进嘴,“强身健体呢。” 黄氏脸色有点难看,闷闷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钱渊愣了下反应过来了,家里父亲虽然没有功名,但当年也是县试案首出身,才学不凡,自己和叔父钱铮都是两榜进士,再往上的早逝的爷爷是秀才出身,曾祖鹤滩公那就更不用说了,只有大哥钱鸿只自幼读了几年书,这方面也没什么天赋。 “嫂嫂也忒多心了。”钱渊直截了当的一语揭穿,“自家孩子,自然是盼着百般好,放心好了,一定给他找个好师傅启蒙,日后文状元武状元拿个遍……给嫂嫂争个诰命回来!” 黄氏这才转嗔为喜,转头看着谭氏,“母亲,您看……” 看母亲为难的模样,钱渊眯着眼想了会儿,“母亲想回东南?” “那是自然,公公还在东南呢。”黄氏低声说:“上次在寺庙倒是忘了问你大哥要不要回东南。” “大哥暂时不回东南。”钱渊沉默片刻,缓缓说:“最近东南不太平静,母亲还是留在京中的好。” 虽然当年入京前,在东南安置了多枚棋子,但谭纶丁忧,梅守德、宋仪望外调,卢斌背弃而去,一张严密的大网已经被撕的七零八落。 虽然还有信心,也布下了足够的后手,但父亲钱锐是钱渊的底牌,是到了关键时刻能够力挽狂澜的底牌……如果母亲谭氏这时候回了东南,父亲很可能会多有顾忌。 片刻后,钱渊加重了语气,“母亲暂且留在京中,东南事定,孩儿亲送母亲南下和父亲团聚。”</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九百零八章 长进了 还算稳定的朝局在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并没有被打破,只是京中气氛越来越压抑,毕竟京察就如悬在头顶的达摩克斯之剑一般让人难安。 倒是高拱越来越倨傲,越来越嚣张,甚至有时候都在内阁亲自执笔票拟,徐阶……用钱渊的话来说就是,装孙子的水平已经是大巧不工,令人赞绝。 当然了,高拱也是有这个资格的,聚拢在他身边的党羽越来越多,隆庆帝对其的信重始终没变。 二月二十一日,高拱顺利进位内阁,越过孙升为武英殿大学士,加太子太师,并仍执掌礼部尚书。 “也不知道是陛下的意思还是高新郑的意思。”徐渭对此嗤笑评点道:“这是绝户计啊!” 孙鑨低头想了会儿,“礼部左侍郎林庭机,右侍郎李春芳……” 林庭机是李默的人,走的是最正统的储相路线,翰林、詹事府、国子监祭酒、礼部侍郎;李春芳早年因青词见宠,后党附徐阶,虽然未历詹事府,但却被先帝特赐翰林学士,这两个人都是有资格升任礼部尚书的。 但这两个人都和高拱是不对付的……徐渭和孙鑨都猜测高拱有意霸占礼部尚书这个位置。 原因很简单,入阁一般都是从礼部尚书这个位置上入阁,其他五部尚书入阁可能性不大……这些年来张璁、夏言、严嵩、徐阶、吕本、吴山、李默、孙升,再到高拱自己,无不如此。 卡死了礼部尚书之位,就能卡死入阁这条路。 但宦海沉浮二十多年的钱铮有不同看法,断然道:“绝非高新郑所为,今上虽宽宏有度,但非孱弱之主,威福岂能掌于人臣之手?!” 看了眼徐渭,钱铮补充道:“必然是陛下的意思。” “不错,理应是陛下的意思。”钱渊也赞同道:“陛下是在等人。” 徐渭明白过来了,“殷士儋、张叔大、林贞恒?” “还有丁忧的陈以勤。”钱渊点头道:“都是潜邸旧臣,都能一步上位礼部侍郎,甚至礼部尚书。” 钱铮又补充道:“若非丁忧守孝,逸甫此时理应接任大宗伯。” 的确,陈以勤是嘉靖二十年进士,又是第一批与高拱同时入裕王府的讲官,陛下登基后升任太常寺卿兼管国子监,又兼翰林侍读学士,司经局洗马,是最有资格接任礼部尚书的人选。 而其他三人殷士儋、张居正、林燫都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资历实在浅了点。 顿了顿,钱渊嘿嘿一笑,“高新郑这次是背了黑锅。” 孙鑨和徐渭都忍不住也笑了,高拱入阁还要霸着礼部尚书这个位置,虽然因为党羽众多没什么人质疑,但科道言官那边……一片骂声。 那帮科道言官,怼天怼地怼空气,这些年来别说严嵩、李默、徐阶了,就是嘉靖帝都敢怼,还怕你高新郑? 估计现在高拱心里都哔了狗,当年裕王府的同僚中,除了现在只能死心塌地的张居正之外,其他人都视自己为敌……特别是陈以勤、殷士儋,现在自己还要为他们背锅。 正聊着呢,吴兑突然匆匆忙忙进门,神色肃穆,“凤泉公病重。” 徐渭和孙鑨的视线立即集中到一脸无语的钱渊身上,所谓的凤泉公就是时任兵部尚书的王邦瑞,高拱的同乡,也是高家的姻亲。 王邦瑞其实从去年初起复兵部尚书以来,只三五日上衙一趟,大部分时间都不视事,兵部很多事都是前兵部尚书杨博私下操办。 这也是钱渊为什么要付出代价和杨博背后的晋商达成交易的原因,杨博是有能力影响参将以及以上级别将领调任的。 现在交易达成了,戚继光那边都准备北上就任蓟门总兵了,但王邦瑞居然病重。 一旦兵部尚书这个位置易手,杨博还能不能影响兵部? 之前杨博能影响兵部,一方面是前兵部尚书的身份,另一方面是身为高拱的羽翼,而王邦瑞几乎就是高拱的白手套。 “话还没说完呢。”吴兑喝了口茶,才接着说:“高新郑言唯约堪为将才,陛下命杨惟约兼理兵部事。” 安静了片刻后,钱渊苦笑道:“如今君泽兄也如此善谑……” 杨博署理兵部对随园来说,暂时只有好处而没有坏处,之前达成的交易原本还有出问题的可能,现在是一丝可能都没有了。 杨博虽然位高权重,但行事却不像高拱、徐阶那般能完全自己做主,背后的晋商对其是有很大影响力的……至少在东南通商一事上。 杨博也是没办法,杨家、王家、张家各自有一个出仕者,剩下的有两三个正在科举,其余的全都是经商为生,是晋商的头面人物。 回过神来,孙鑨不禁咂舌,“陛下对高新郑如此信重……” 六部中分量最重的就是吏部,吏部尚书被称为“天官”,是外朝中唯一能和阁臣平起平坐的人物。 其次是户部、兵部、礼部,再次是工部、刑部,但从权责上来说,礼部分量不重,主要是为了入阁,而户部权责……受明朝财政制度的影响,称不上计相,而且南京户部也分去了不少权力。 所以,实际上来说,从权责角度来看,吏部之后就是兵部,而杨博能手握两部,举荐的高拱实在是得隆庆帝信重。 其实历史上,高拱卷土重来之后,入阁为大学士兼掌管吏部,后将吏部交给了杨博,再之后兵部尚书出缺,高拱请隆庆帝下旨,命杨博以吏部尚书的身份兼管兵部事。 “自杨惟约上书请京察被陛下留中不发,京中颇有传闻,天官不稳。”钱铮低头说:“现在看来,皆是虚妄。” “本就是无稽之谈而已。”钱渊摇摇头,心里有点急,要不要入西苑觐见试探一二……但这种事贸然试探,说不定偷鸡不成蚀把米。 众人散去后,徐渭准备从侧门径直回家,看了眼旁边无他人,低声说:“展才,但凡行大事,不可拘泥。” “嗯?” “不论闽粤,两浙太安静了点。”徐渭目光炯炯。 钱渊脚步一顿,用崭新的目光打量着面前这位中年官员,这句话意思太明显了,说得好听点是展示随园在东南的地位,说的难听点就是养贼自重。 徐渭避开钱渊的视线,补充道:“欲不适其落入他人之手,内宦或可为臂助。” 让太监掺和进来? 这不是好事,不说太监的贪婪,至少会引起文官体系的反感。 但换个角度来看,如果太监能参与进来,随园或许能始终深层次的参与到开海禁中。 钱渊叹了口气,用一句话将徐渭气得挥袖而去。 “相识七年,文长兄真是长进了。”</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九百零九章 还来得及 此时的徐府书房里,徐阶笑着说起今日之事,自从和高拱联手之后,之前十多年每日都是黄昏后才回家的徐阶显得轻松多了,如今还是二月,天都没黑,徐阶就已经到家了,饭都吃完了。 下首坐的是刑部尚书冯天驭,左都御史张永明,以及都察院御史林润、户部郎中胡应嘉。 年前王本固就任浙江巡按,胡应嘉就从御史跳到了户部出任郎中,也就是从那之后,徐阶将胡应嘉视为嫡系心腹,每每议事都要召其参与。 “的确,杨惟约有将才,署理兵部也顺理成章。”徐阶笑着说:“高新郑如今真是不可一世。” 胡应嘉附和道:“师相此举,退避三舍,深得兵法三味。” 徐阶忍不住指了指胡应嘉,笑骂道:“克柔你这张嘴……据说还和同僚争论不休,差点动手?” “为公不为私。”胡应嘉正色道:“宁波清吏司郎中陈有年,账目不清,学生自然要秉公而言。” 呃,钱渊倒是提过一次,做戏就要做全套,正好你进了户部,那就是徐阶安插在户部的钉子,不去怼陈有年那就不正常啊。 一旁的张永明疑惑的看了眼冯天驭,后者微微点头,“嘉靖三十五年进士,随园中人。” “克柔先后入六科、都察院,自然应秉公而言。”徐阶笑道:“不过再过几日,稍稍留手吧。” 看胡应嘉一脸的迷茫,徐阶解释道:“前日户部尚书方仲敏亲入西苑觐见,举荐南京礼部侍郎陆树声调任户部侍郎,明日批红即下。” “陆平泉?”冯天驭有点意外。 陆树声走的是储相路线,由翰林院到国子监,再到南京礼部侍郎,回京转任户部侍郎,这不是升任,甚至平调都算不上。 冯天驭和张永明不明所以,但胡应嘉隐隐猜得到,怕是户部尚书方钝使的阴招,陆树声是钱渊的老师。 “此事无关大局,但克柔还是小心点好。”徐阶笑着提点道:“陆平泉其人虽淡泊名利,但处事严苛,之前任国子监祭酒,亲拟学规条教十二章,监生无不战战兢兢。” 胡应嘉赶忙应是,他倒是听华亭人氏的陆一鹏提到过,当年陆树声教导钱展才,小杖大杖一起上。 党羽一一散去,徐阶一个人独坐书房,冷笑着在脑海中复盘这段时日高拱的所作所为,真够跋扈的啊,比当年的严世蕃、李时言都要跋扈! 令杨博以吏部尚书兼理兵部事,自己还占了个礼部尚书,高拱这是想一口把肉吞肚子里,连口汤都不让别人喝啊! 徐阶向来是喜怒不形于色,今日议事却和门生党羽谈笑风生,自然是有特殊原因的。 其实王邦瑞病重不是一两日了,而偏偏在这几日,高拱入阁后仍占着礼部尚书的位置,同时还上书举荐杨博署理兵部。 徐阶通过种种渠道打探消息,猜测这很可能是高拱和隆庆帝之间达成的协议,这种协议抬不到明面上,甚至说不出口,但却实实在在存在。 徐阶也能猜得到,高拱占据礼部尚书这个位置,很可能出自隆庆帝之意,无非是为了后面的那些潜邸旧臣,陈以勤、殷士儋、张居正、林燫甚至可能还有高仪。 而高拱背了这个黑锅,于是提出了让杨博兼署理兵部的要求。 虽然无法断定,但徐阶打探到这几日隆庆帝心情不算太好,而且频频召见诸大绶、林燫、殷士儋、胡正蒙等旧臣,但身为高拱心腹的张居正、张四维没有得到召见。 徐阶知道,自己的猜测至少对了十之六七,高拱的强势、跋扈显然在陛下心里埋下了钉子。 不得不说,细查人心,徐阶的确有这个水平。 历史上从嘉靖三十一年到嘉靖四十五年,整整十四年的陪伴,让隆庆帝对高师傅的信重无可复加。 但这一世,嘉靖三十五年钱渊就出入裕王府,直接导致了高拱在隆庆帝心目中的地位下滑,无论是私人关系上,对隆庆帝的助益上,钱渊都不弱于高拱。 而这一世的高拱因为嘉靖帝的提前驾崩,并没有在隆庆帝登基之前入阁聚拢党羽,导致高拱比原时空中还要跋扈,如何不让隆庆帝心中不悦呢? 最要命的是,这是一次交易,臣子和帝王之间的交易……类似的交易在每个朝代都会出现,但对于高拱和隆庆帝这样的关系来说,这种交易无疑是在他们之间划出了一道不算深但也不算浅的鸿沟。 李默抱恙,孙升、吕本即将致仕,吴山庸碌之辈……徐阶在心里想,丁忧的陈以勤还有两年才能起复,殷士儋、高仪之辈短期内不可能入阁,陛下不以我徐华亭制衡,还能用谁呢? 这段时日里朝中局势的变化都在徐阶的计算之内,起身踱了几步随手在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只看了一眼,徐阶的脸色微变,书里夹着一张旧纸,上面是两首诗。 徐阶第一时间就回忆起,这是嘉靖三十五年正月,张居正来访以此正式投入徐府门下。 徐阶烦心的将书塞了回去,虽然他依旧对权力有着极度的渴望,但毕竟也是将近六十岁的人,不可能不考虑身后事……当然了,他哪里想得到自己在历史中活的更万年王八似的,张居正都死在自己之前。 徐阶平辈的兄弟四人,除了自己,只有徐涉考中进士,下一代中一个出挑的都没有,到现在居然连个秀才功名都没有。 先后挑中钱渊和张居正,一方面是因为朝政使然,另一方面徐阶也有让他们照看徐家后人的念头……历史上倒是的确成功了,海瑞就是为此罢官,弄出了个“家居之罢相,能逐朝廷之风宪”。 而这一世,钱渊就不说了,张居正被前者逼上梁山和徐阶决裂……虽然已经过去将近一年了,但每每想起,徐阶都咬牙切齿。 从那两首诗想到了张居正,从张居正想到了钱渊……徐阶幽幽的叹了口气,在他内心深处,始终觉得那位青年和自己是一种人。 看似冒进,实则亦能隐忍,一旦勃发而起,心狠手辣不让严东楼专美于前。 自己明年就六十岁了,而那位今年还没满三十岁,自己致仕后徐家再无人能顶起大梁……徐阶推开窗户,感受着初春的寒意,心想自己的下场能比严嵩好多少? 思虑良久后,徐阶走回书桌边,铺纸提笔,写下了一封信。 小心装好,亲自封口,徐阶拉了拉绳子,对进屋的老管家说:“明日一早启程,急递浙江王子民。” 如果今年一切顺利,高拱跋扈,陛下以自己制衡高拱,那么东南通商事很可能会落在自己手中,随园必然势力再衰……徐阶在心里想,还来得及,还来得及。</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九百一十章 背锅(章节贴错,和前一章互换) 钱宅后院,难得的汇集一堂,能到的人基本都到齐了,虽然随园就在钱宅之内,但实际上是分开的,左边一小半是钱宅,其余地方都是随园。 小七倒是常来,但钱渊是很少到钱宅后院用饭的,本来作息时间就不太正常,更别说今天还带来了陆树德。 谭氏为长嫂坐在首位,其次是钱铮、陆氏、陆树德,接下来是黄氏、钱渊夫妇,再往下是勉强能坐着的的两个孩子。 几只小猫在屋子里乱窜,惹得两个丫鬟到处抓,正在上菜呢,一个不好就要出事。 “说起来父亲一去南京就是四年,终于回京了。”陆氏兴冲冲的说:“小叔,你那栋宅子有点小,就这几天挑栋大点的,至少前后得三进……” “说的是,记得钱家护卫在东塘巷有间宅子。”谭氏兴致勃勃的说:“明儿我们去看看,如果合适,再把东西都添置齐了。” 陆树德向钱渊投去绝望的眼神,而后者像是没看到似的,只顾着吃菜,还偶尔体贴的给妻子、孩子夹菜。 嘉靖三十八年会试,陆树德身登皇榜,那时候陆树声正任南京国子监祭酒,已经两年了,陆树德的日子过得那叫一个逍遥自在,堪称无拘无束。 随园众人中,公认最自在的是两个人,一个是历史上修建豫园的潘允端,另一个就是陆树德了。 几乎每日要么钱家酒楼,要么随园小厨房,闲暇时画几幅画都算是正事了,更多时候还是聚众搓麻……正月里通宵搓麻,他和冼烔、潘允端是绝对的主力。 想都不用想,陆树声回京,这样的好日子肯定是没了,这还是小事……关键是,自己肯定会为之前两年的逍遥付出代价,而在陆家,这种代价除了棍棒不会有第二种。 “渊儿,渊儿?” “嗯?母亲说甚?” “东塘巷是有间宅子吧?记得去年你提起过。” “有有有,地方不算太大,前后只有两进。”钱渊随口说:“不过就平泉公和与成两人,也能住。” 陆树德恨恨的瞪了眼好友,“这两天听同僚提起,大兄这次调任还是吃了亏的?” “的确如此,岳父本为南京礼部侍郎,回京理应平调礼部侍郎,或吏部侍郎,转任其余四部侍郎,算不上升迁。”钱铮也瞪了眼侄儿,“若非渊儿涉身其中,岳父……礼部如今是漩涡,但吏部侍郎应是情理之中。” “渊儿……” “嗯?”钱渊横眉竖目,盯着陆树德,“你叫我什么?” 陆树德缩缩脑袋,壮着胆子嘀咕,“小两辈……” 一旁的陆氏好笑的看着这一幕,谭氏、黄氏、钱铮都不吭声,小七忍不住偷笑。 “胆儿倒是肥了!”钱渊冷笑道:“这两年日子过得不错,看来为兄要向平泉公好好絮叨……” “渊儿!”钱铮皱眉打断,想说什么却不大张得开嘴。 陆树德鼓足勇气但偏头不敢看钱渊,只对钱铮说话,“上次听文中兄提及,渊……渊哥如果书法稍稍有点模样,也不至于难回翰林。” 钱铮抿了口酒没吭声,侄儿回不回翰林,哪里是这些旁枝末节能决定的。 陆树德看侄女婿没反应,嘴皮子利索起来了,“翰林院里都说渊哥那笔字堪比蒙童涂鸦,就连南京翰林院都有耳闻,连大兄都被连累了……” 当年陆树声会试第一,但殿试只是二甲第二,主要就是因为那笔字……现在翰林院都说陆树声教出来的徒弟一个样。 钱铮才懒得管这些屁事,其实他也有点杵这位岳父,他是少年进士,嘉靖十四年身登皇榜,同时赴京赶考的陆树声会试落榜,直到嘉靖二十年才一举高中……再加上陆树声那古怪执拗的脾气,翁婿关系算不上好。 听陆树德说个没完,钱铮瞥了眼侄儿,意思很明显,赶紧的,把这事儿完结了。 钱渊早就打定了主意,冷笑着打断陆树德的话,“平泉公什么样的人?” “品行高洁,清廉无双,两京翰林、国子监谁不敬仰?” “更兼淡泊名利,待人如春风拂面……” 几个女眷还好,钱铮和陆树德都面无表情,牙都快酸倒了,陆树声任两京国子监祭酒,制定学规条教十二章,多有监生背地里破口大骂,至于翰林院的同僚……曾经给陆树声一个评价,狷介耿直。 刚才吃的有点多,说到这儿,钱渊也有反胃呕吐的冲动,赶紧话题一转,“平泉公虽为陆氏,却非华亭陆,乃是开封兰考迁居华亭,族人稀落……” 顿了顿,钱渊加重语气,意味深长的说:“昨日听闻陛下召平泉公回京,猛然醒悟,平泉公今年已六十有三了。” 看着陆树德,钱渊嘿嘿笑着说:“与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陆树德如坠冰窟,咬着牙暗骂,你也太毒了! 嘉靖三十八年会试后,远在南京的陆树声让女儿女婿,甚至拜托了同乡、同年,可陆树德这厮,连相看都不肯去。 钱渊得意的笑,有这事顶在前头,陆树声那老头儿还有空闲来管随园这边的事?还有精力来教训自己? 钱铮给侄儿递去一个满意的眼神,有这事在前面,自己耳根子也能清静清静。 陆氏大力点头,轻轻拍拍桌子,“小叔,此事刻不容缓,父亲入京后必然会问起。” 陆树声都六十多岁了,估摸着是生不出儿子,唯一的办法就是过继侄儿,自然要催着陆树德尽早成婚。 钱渊倒是不知道,历史上的陆树声是个牛人,嘉靖四十五年,都快七十岁了,生下唯一的儿子……呃,也不知道血统正不正。 说起相看,陆氏和谭氏、黄氏、小七几个女眷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陆树德沮丧的坐在一边,钱铮和钱渊这对叔侄也只能听着。 陆氏久在京中,父兄都是两榜进士,谭氏、黄氏入京不过一年多,来往的女眷不多,而小七熟悉的女眷都是随园士子家里的。 “诸端甫有个侄女……” “记得陈登之有个妹妹……” “不太好吧?”钱渊有点头痛,如果真的从随园士子的亲眷中挑,比如陈有年……那他不是比我要高两辈了,以后肯定成为笑柄。</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九百一十二章 弄险 一个多月了,董一奎也略微了解对面这货的秉性,还是有点不太放心,低声问:“唐荆川真的不会硬顶着?” “很可能不会顶着。”王本固继续忽悠,这次如若能一战功成那自然是好事,但如果被顶回来,也不急,可以慢慢来。 看董一奎还没下定决心,王本固暗骂这货看起来五大三粗,没想到胆子这么小,补充道:“当然了,私下肯定会有动作。” “私下?” “钱展才在东南筹谋多年,与诸军将领都交情甚深。”王本固看了眼董一奎的表情,嗤笑道:“当年赵大洲搜捕汪直,钱展才率护卫急行赴杭,调军兵围巡抚衙门……他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这件事董一奎也有耳闻,咂舌道:“真是肆无忌惮,那……” “天宿调集兵力,随本官一同前去。”王本固停顿了下,“钱展才在浙江一省……浙西参将戚继美,宁绍台参将侯继高,游击将军杨文、张一山……” “杨文驻守镇海不敢稍离,张一山在定海后所,侯继高驻守台州府宁海县,戚继美驻扎上虞……可否调离?” “一旦调离,镇海县只剩下百余钱家护卫,无碍大局。” 这是最关键的一个点,王本固可没指望光是一通嘴炮就能抢班夺权,将那几支军队调离,让董一奎率军东进,是计划中极为重要的一环。 长时间的思索后,董一奎咬着牙点点头,“我来想办法!” 为什么挑中董一奎,王本固自然有很多原因,而这是最主要的原因。 参将级别的将领调任那是需要兵部文书的,如戚继美这样的名将甚至要过内阁一道手,王本固给徐阶的信中也提议调离戚继美,但徐阶回信明确的否定了这个提议。 不是徐阶不想,而是实在做不到,得了莫大好处的杨博原本就说服了高拱,再加上如今杨博又署理兵部事务,想通过兵部将戚继美、卢斌调离浙江,更是没指望。 但参将级别在驻区范围内的调配是不需要兵部核准的,说得简单点,浙江总兵董一奎是有权利指挥浙西参将戚继美率军在浙江省内剿匪的。 当然了,必须有说得过去的理由。 参将戚继美都能调离,更何况游击将军张一山、杨文了。 计划拟定,王本固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董一奎紧锣密鼓的开始准备。 无独有偶,另一头,也正在商量这事。 地点在上虞县城。 纵观浙江一省,钱渊掌控力度最强的是宁绍台三府,但也不是这三府所有县城都俯首,其中对钱渊向心力最强的几个县城是绍兴府的上虞县,会稽山阴,台州府的临海、宁海、黄岩,以及宁波府的镇海、鄞县、慈溪、定海。 这也能看得出钱渊当年的主要的活动区域,钱渊长期定居台州临海,宁波镇海,而钱家护卫中有大量黄岩县出身的护卫,几任黄岩县令都是钱渊同年。 宁海、镇海两地先后设市通商,鄞县、慈溪县是姚江、慈溪转入甬江的要道,依靠海贸大发横财,而戚继光以及侯继高长期镇守定海,如今张一山就驻守定海后所。 不同于宁波、台州,绍兴的上虞、山阴会稽两县虽然也因为临近水路海贸而兴盛,但境内并没有出海口,他们对钱渊感恩戴德主要还是因为当年那两场大战。 嘉靖三十六年,山阴会稽即将城破,钱渊携戚继美急行百里相援,钱家护卫破敌前阵,继而大败倭寇。 同年,上虞县遭倭寇狂攻多日,钱渊、戚继美、杨文率军来援,先一战败倭,之后又以钱家护卫为核心,两百甲士横扫十倍敌军,终保下上虞县城,等到了来援的戚继光。 如今的浙西参将戚继美就驻守上虞县,再加上镇海人多眼杂实在招人耳目,选在上虞密议,的确是最合适的。 参与的人都是最得钱渊信任的几个人,钱家护卫出身的杨文、张一山,钱渊一手带出来的戚继美,以及镇海知县孙铤和郑若曾。 呃,唐顺之当然不在,这老头秉性太直,看不惯的东西太多,最厌恶的就是阴谋诡计……关键是钱渊信不过这老头。 “此时放手,展才能控得住局势吗?”戚继美有点担心,“而且能确定董一奎会将我调离上虞?” 在座的人中,只有郑若曾和孙铤知晓钱渊的全盘计划,两人对视一眼后,前者低声道:“放心就是,刚刚得报,处州府有盗匪劫掠村落。” “处州……有点远,万一有事,只怕赶不回来。” “但杭州至宁波,上虞县正卡在姚江上,不将你调离,王子民、董一奎不会贸然东进。”孙铤解释道:“不过此事的确是弄险,一个不好就是满盘皆输!” “预先取之必先允之。”郑若曾摇头道:“以王子民心性、行事手段,至少有六成可能。” 孙铤笑了笑,但笑容有些苦涩,不禁牢骚道:“难道是账目不清吗?难道税银入京不及时吗?难道孙某以及同僚受贿吗?” “为何非要如此咄咄逼人?!” “若是通商事落入王子民、董一奎之手……开阳公,你可知会如何?” 不等郑若曾回答,孙铤阴着脸继续说:“必然随意索贿,必然弄虚作假,通商事必然一片大乱,到时候根基动摇,随园还能有何凭仗立足朝中?” 从嘉靖三十七年到如今已经三年了,原本皮肤白皙的孙铤因为长时间的阳光暴晒、海风吹袭而肤色大改,原本性子跳脱的孙铤磨砺至今,沉稳老练,目光长远又细致入微,他很清楚镇海对随园,对钱渊,对朝廷有着什么样的意义。 一旦失去对镇海的控制,随园必然根基动摇,之前钱渊那么多年的努力一朝成空。 再之后会发生什么,孙铤能猜得到,必然是狗咬狗一嘴毛,但高拱、徐阶占据高位,失去东南通商掌控的随园有能力反击吗? 陛下会如何看待此事? 钱渊之所以得两任帝王宠信,很大程度上来源于通商带来的莫大好处,巨木、红薯、洋芋、税银。 失去这些,这些年树敌无数的钱渊会有怎样的下场?</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九百一十三章 郑若曾的B计划(上) 对于孙铤的担心,郑若曾心里有数,但他不这么认为,一方面在于这次计划是有可能成功的,另一方面他并未出仕,能深刻感觉到钱渊在民间、商贾、海商中的强大影响力。 换句话说,虽然钱渊在信中从无提起,甚至没有露出一丝痕迹,但郑若曾心里,是有B计划的。 “文和勿急。”郑若曾劝道:“其一,展才预先有所准备,此次虽然弄险,但成功机会不小,月余前元宵纵火一案,老夫在杭州见过王子民,其人有些能耐,也有些心机,但志大才疏,看似稳健,实则性急。” “末将前些日子在杭州也见过一次。”戚继美低声说:“随行的夫山先生颇为不屑,言其人见小利而忘义,谋大事而惜身。” 张三突然插嘴道:“董家汇同东南大户走私出海贩货,嘉兴、松江、绍兴、杭州均有参与,另三江所等卫所也有份,那些边军阔绰的很,而且巡抚衙门……” “不仅侯汝谅,王子民也有份子。”戚继美断然道:“当日身边亲兵给门包……二两银子,王子民身边的管家颇为不屑。” 二两银子,在如今的杭州府算不上大笔,但仅仅一个巡按御史,还是门包,二两银子已经是超规格的了……要知道当年内阁首辅严嵩家的门包也不过就三两银子而已。 “果然是见小利而忘义,谋大事而惜身?”孙铤想了会儿,“王子民虽为徐华亭门生,但到了关键时刻只怕不会死扛到底?” 郑若曾用力点点头,“就算他能扛一会儿,也不会扛太久。” “就怕他正式接手,立即上书朝中。”戚继美担忧道:“一旦朝议定下,再翻盘就不容易了。” 郑若曾还没吭声,孙铤轻轻拍了拍桌子,“通政司?” 其他三人立即明白过来,外地官员上书,都是要过通政司这一手的,而正印官通政使就是钱铮。 在心里琢磨了下,孙铤还是摇摇头,“太弄险了。” “无奈之举。”郑若曾叹道:“谁想得到高新郑居然会和徐华亭联手……” 屋内安静了片刻后,张三问:“郑先生,适才其一,其二呢?” 郑若曾打起精神看向杨文,“其二就是你杨筠江。” 杨文拱手道:“少爷吩咐过,但请郑先生指派。” “开海禁通商,乃本朝未有之先例,镇海最先试行,海船来往数以千计,又多有不法之徒。”郑若曾声音虽轻,但语气斩钉截铁,“继美、张三、侯龙泉均可调离,但你杨文镇守镇海,不可擅离职守。” 杨文没有一丝犹豫,立即应声道:“绝不擅离镇海。” 这个回复是有分量的,这意味着杨文一个游击将军将硬顶着浙江总兵官的指派,换成战时,董一奎斩了杨文都不算过分。 张三、戚继美懵懵懂懂,但孙铤听明白了郑若曾这番话,一方面不能让王本固、董一奎轻易接手,另一方面也要提防董一奎玩一手狠的。 “筠江的确不能离开镇海。”孙铤喃喃念叨了几句,“那次董一元气势嚣张……” “其三呢?”张三又追问。 郑若曾苦笑了声,“其三嘛……自然是老夫去向荆川公说个分明。” 孙铤同样露出了苦笑,“辛苦开阳公了。” 杨文、戚继美都不明所以,但孙铤是明白的,唐顺之主持通商事已经四年了,于国于随园均有大功,但并不算随园中人。 而钱渊这次的全盘计划,东南只有孙铤和郑若曾知晓,唐顺之是不知情的……而计划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却是需要唐顺之的参与。 孙铤这句“辛苦”是真心实意,而郑若曾在心里暗骂,这等得罪人的事……当年在嘉定城初见,就应该知道钱展才那厮不是个好鸟。 一席长谈结束,又用了些酒菜,孙铤、杨文、张三立即启程,只有郑若曾留了下来。 杨文需要镇守镇海,不能稍离,张三驻守慈溪,而孙铤在镇海凡事亲力亲为,忙的每天都是精疲力尽。 其实不是孙铤不会用人,他也不想凡事亲力亲为,可惜他上任之后,先是宁海,之后又是泉州、厦门,而且还都是随园士子主管,每一次都是从镇海抽调人手……那一段时日孙铤几乎天天晚上不骂几句钱渊都睡不着觉。 上虞城头,郑若曾放眼望去,远处的山岭依旧挺拔,沃野中隐隐可见有农夫耕种,再转头换了个方向,姚江水滚滚动向。 “当年就是在这儿吧?”郑若曾指了指城外。 “是啊,张三当时在城内,事后还后怕不已。”戚继美笑道:“两百甲士横扫,钱家护卫正是由此战而被誉为精锐甲于东南。” 郑若曾怔怔的看着城外,良久才道:“自嘉靖三十二年两浙倭乱以来,几经辛苦,几经磨难,终至此时,若是两浙再乱……继美可有信心重头来过?” 戚继美沉默片刻后低声道:“在下不过小小参将……” 人活世间,有千百模样,钱渊前世的记忆让他对很多事都有所忌惮,也让他拥有比这个时代士子更高的底线,这是没办法的事,时代的局限性在这儿展露无遗。 郑若曾很清楚开海禁通商事对朝廷来说有多么重要,也很清楚这事对随园代表着什么。 郑若曾并未出仕,但受钱渊信任,消息灵通,又沉得下心,更有闲暇,也不像何心隐那般专注王学儒学,对东南沿海有着自己的理解。 从还在浙直总督时期目睹钱渊、唐顺之、孙丕扬从无到有设市通商,聚拢海商,输税银入京,输粮米入闽赣去辽东。 再到离开总督府,受钱渊之邀前往镇海,虽然期间曾经入谭纶幕府,但绝大部分时间,郑若曾都在镇海,对通商事各个关节都了如指掌。 如果拱手让出,会出现什么后果? 郑若曾可以预见两浙会遭到什么样的灾难,贪腐、欺压、走私泛滥,甚至再无今日海贸的井井有条,海商与官府,与民众,与客商,与大户之间再次出现种种间隙,最终重演当日倭乱之源。 所以,在郑若曾心目中,有这样的虽然简单但很多人都看不到或者不愿意看到的想法,海贸一事,掌于随园之手,方能顺畅而通。 这种想法源自于钱渊之前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也源自于钱渊、孙铤等人的两袖清风,更源自于钱渊从设市通商开始就不停抛出的各种计划……至少在这个时代的人看来,无懈可击的各种制度。 所以,郑若曾和徐渭有着同样的想法。 到事急之时,不妨养贼自重。</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九百一十四章 郑若曾的B计划(下) 郑若曾在镇海县并没有正式住所,一直是借住在钱家,偌大的宅子前后五进,其中后三进都被封存,前两进容纳钱家护卫和郑若曾等人。 “郑先生回来了,一去三日,先生辛苦了。”洪厚迎着郑若曾进门,一路上碰到的下人、护卫都恭恭敬敬。 “鹿门公呢?” “鹿门公去了威远城。”洪厚低声道:“又送来几门西洋炮。” “还是铁炮?” “是铜炮。” 郑若曾脚步一缓,他曾经听钱渊提起过,火炮最好的是钢炮,其次是铜炮,最次才是铁炮,但因为好钢难得,如今即使西洋最好的火炮也不过是铜炮。 但铜在中国向来是能直接代替银子用的……事实上,一直到海贸大兴之前,白银在民间流通不多,铜才意味着钱。 这也是郑若曾难以理解的地方,从招抚汪直开始,光是自己所知的,诸军以及炮台、水师收购各式火炮就接近百余,哪来那么多银子? 汪直帮的忙?这是也不会傻到如此心甘情愿吧? 想了会儿后郑若曾将此事抛之脑后,这不是当务之急,继续往书房走去,他又随口问:“句章呢?” 住在钱宅的不仅仅是郑若曾,自从钱渊回京,再到谭氏、黄氏等女眷也入京后,多有文人墨客借住钱家,但常住的除了郑若曾,只有他当年在总督府的同僚,茅坤和沈明臣。 茅坤是受郑若曾之邀而来,同时也希翼借随园之力起复,沈明臣是主动跑来…… 洪厚沉默了下,看看天色,“正午时分,句章公理应去了酒楼。” 郑若曾又是脚步一缓,笑道:“句章真是神仙!” 沈明臣本就是宁波府鄞县人,距离镇海很近,族内也直接参与海贸生意,找了个理由常住镇海。 当然是神仙了……天天吟诗作赋兼把钱家酒楼当食堂以至于乐不思蜀,甚至沈明臣还不要脸的将侄儿都带来,还口口声声说是钱渊邀来的。 洪厚还出面证明,的确是少爷邀来的……提前投资嘛,历史上的沈一贯可是万历年间的内阁首辅,出仕的未必都是聪明人,但从千千万万竞争者中杀出一条血路登上内阁首辅高位的,肯定是个聪明人。 一路进了书房,跟在后面的洪厚将书童赶出去,亲手斟茶,“辛苦先生了。” 郑若曾抿了口茶,摇摇头,“展才虽是世家子弟,但不擅品茶,只知牛饮,你们也有样学样,烹茶之道尚未入门……说吧,什么消息?” 洪厚干笑两声,“先生说的是,昨日一早得信,处州府龙泉县,金华府东阳县均有盗匪出没,台州府太平县、黄岩县似有倭寇来犯,浙江总兵已然下文。” “浙西参将戚继美率军去龙泉县剿匪,绍台金参将侯继高去金华府,游击将军张一山去黄岩、太平。”郑若曾看洪厚一一点头,忍不住冷笑一声,“盗匪也就罢了,居然还弄出倭寇来犯!” 开海禁通商的前提并不仅仅是招抚汪直,而是平息倭患,自从徐海授首,汪直来降,浙江沿海的倭患也不是立即就能平息的,戚继光、戚继美、杨文、张元勋、葛浩、卢斌、侯继高等将用了大半年的光景才彻底绞杀倭寇,并使倭寇视两浙为死地,纷纷向南方逃窜。 现在居然又有了倭患,郑若曾不禁心里啐骂了几句,王本固、董一奎这是想抢班夺权? 分明是想掀桌子啊! 要知道随园的根基在东南通商事,但前提是钱渊、胡宗宪招抚汪直,平息倭患……如若倭患再起,不要说什么开海禁通商了,科道言官会疯狂上书弹劾虚报战功的钱渊。 就在郑若曾琢磨要不要修改计划的时候,洪厚突然开口道:“处州龙泉那边不知真伪,但太平、黄岩……” “嗯?” “的确有点问题。”洪厚轻声道:“昨日闻讯,已经派人打探消息,今日回报,倭寇来袭并无此事,但出海渔民却遭劫掠。” 郑若曾警惕起来,思索片刻后问:“可有伤亡?” “两县相邻,七日内先后亡三人,伤十余人,三艘渔船被劫。”洪厚迟疑道:“消息不会有假,都是信得过的人手,去黄岩县的护卫是梁生侄儿,黄岩县下梁乡人氏。” 最早是梁生投入钱家门下,不到一年就出任护卫队头目,之后梁家子弟多有投入护卫队、戚继美、侯继高军中。 如今梁家在黄岩县势力不弱,光是县衙里捕头就有两个,而且谭纶受钱渊之托在浙江沿海以乡勇之名练兵,黄岩县乡勇就是梁家起的头。 郑若曾向后缓缓靠在椅背上,眼中有狐疑之色,前些日子福建总兵戚继光北调蓟门总兵,南赣总兵俞大猷调任广东总兵,这时候却有倭寇来浙江沿海闹事? 郑若曾倒是没怀疑信息的虚假,但却怀疑会不会有人暗中动了手脚。 怀疑的对象自然是两个,一个是王本固、董一奎,而另一个却是钱渊。 前者的目的无非在于调虎离山,甚至想掀桌子,而如果是后者……郑若曾眯着眼想,钱展才长于谋略,心机深沉,但有时候亦有赤子之心,没想到入京几年,倒是长进了。 “郑先生,候龙泉之前得先生嘱咐,已定明后日启程往太平剿倭,张三哥那边……”洪厚小声问。 侯继高和张三是不同的,前者是卫所出身,后者是钱家佃户出身,对钱渊的忠诚度有所区别。 换句话说,如果钱渊要闹点动静出来,侯继高即使自视为钱渊一党也未必肯事事从命,而张三是肯定会听命的。 回过神来的郑若曾直起身,拾起茶盏抿了口,“让张三去。” 不能怪郑若曾如此猜测,黄岩、太平均在台州境内,虽然如今知府调换,卢斌背弃,但钱渊在台州境内的势力依旧雄厚,是有能力有手段弄出点动静来的。 而且也只能选在台州,绍兴府已经被董一奎插手,宁波府……钱家护卫出身的杨文、张一山都驻扎宁波,选在宁波等于是欲盖弥彰。 要不要去信问一问……郑若曾犹豫了下,这等事是不能落在纸上的。</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九百一十五章 工具人 隆庆元年二月,浙江省处州府、金华府、台州府频频匪患,盗匪出没山林袭扰村民,又有海盗自海上来,袭杀渔民,以至于船毁人亡。 台州知府方逢时、金华同知、处州推官均上书巡抚衙门,浙江巡抚侯汝谅、浙江巡按王本固合议,命浙江总兵董一奎率诸军进剿。 董一奎言东南诸军皆为精锐,不弱边军,调浙西参将戚继美进剿处州盗匪,绍台金参将侯继高剿杀金华府盗匪,游击将军张一山南下台州击沿海倭寇海盗。 二月二十三日,王本固、董一奎乘坐的官船顺流而下,一路往镇海进发,并从杭州府、绍兴府抽调边军数百,浙东参将董一元再率千余大军尾随其后。 就在这一日,已经在镇海四年多的宁波临时知府衙门的后院中,向来稳重,从不背后言语伤人的唐顺之戟指大骂。 唐顺之是何等人物? 早在三十年前就名扬天下,潜心学问十余年,又开海禁通商立下大功,虽然为人严谨,不苟言笑,但向来严于律己,背后言语伤人这等事……唐顺之还是第一次干。 能让唐顺之如此不顾脸面的,除了当年逼他出山的钱渊还能有谁呢? “稳坐京中,高官厚禄,轻摇羽扇,坐看东南危局,难道他钱展才忘了当年东南沿海水深火热?”唐顺之越骂越来气,“如此弄险,若事有不协,满盘皆输!” “难道他钱展才不知道董一奎汇同大户走私出海贩货?” “难道他钱展才忘了当年赵大洲欲捕杀汪直而乱浙江一省?” 脸上一片潮湿的郑若曾不敢去擦拭,顺着唐顺之的话也骂了几句,才小心翼翼道:“通商税银于朝中颇有大用,这番……王子民应不会效仿赵大洲吧?” 唐顺之冷笑道:“闹出点事还不容易,如若搜捕汪直下狱,沿海便是一片大乱,说不定倭患再起,他钱展才敢冒这个险吗?” 话赶话没好话,郑若曾不吭声了。 唐顺之突然一怔,“张三率军去了台州府……有海盗来袭……” “郑开阳,是不是钱展才指使?!” “绝不是!”郑若曾硬着头皮否认,“荆川公理应知晓,钱龙泉有赤子之心。” 唐顺之眯着眼盯着郑若曾,好久之后才冷然道:“若被老夫查出一点半点儿和他钱展才有关,休怪老夫不见旧日情面!” “请荆川公详查。”郑若曾悄悄咽了口唾沫,“但此番危局,还请荆川公襄助。” 唐顺之和郑若曾也算有交情,今天却是一点面子都不给,“还用老夫襄助?” “他钱展才不都安排好了吗?” “虽远在万里之外,但却有你郑开阳替他筹划!” 冷言冷语几句后,唐顺之又来了火气,“当年崇德城内初见,便知此人喜以钱财御人,又惯剑走偏锋!” “当年东南击倭,几度弄险,后侯涛山搜捕海商,更是弄险,一个不好身死事败!” 郑若曾忍不住分辨道:“不以钱财御人,何以有东南精锐,何以能一战扫平徐海,当年朝中局势如此,若不剑走偏锋,难道让朝中诸公将东南视作政争之地?” “侯涛山一战,展才筹谋良久,百般用计,看似弄险,实则稳妥……” 唐顺之瞠目道:“当年若海商不攻侯涛山,转攻镇海县城,以何应对?” “台州推官吴成器已然备倭,威远城设有铁炮,海商能攻入县城?”郑若曾也不退缩,争辩了几句后索性一语戳穿,“荆川公无非是觉得钱龙泉瞒着你筹谋而已!” 唐顺之这老头脸都有点红了,也不知道是被气得还是被羞的,啪一下拍着桌子瞪着郑若曾,“郑开阳,你把话说清楚!” 屋内安静了会儿,郑若曾推开窗户,夹杂着海味的劲风呼啸而来,吹的唐顺之头上白发乱飘。 自嘉靖三十六年至今,唐顺之以近花甲之年转任宁波知府,筹划开海禁通商,虽然钱渊领总并调配大量人力物力财力,但终究是唐顺之白手起家,事事亲躬,不遗余力,耗费多少心血,终使通商一事成为定居。 郑若曾有些心软,京中政争,宁绍台三府,另两位知府都被调走,唯独唐顺之留了下来。 其实去年京中传言,唐荆川卧病在床,吏部当选派他人,只是高拱、徐阶都觉得应该徐徐图之,直接调走唐顺之,随园说不定要掀桌子……毕竟随园也算是陛下潜邸旧臣,钱渊依旧简在帝心。 但郑若曾是知情的,从去年初开始,唐顺之就曾一度患病卧床不起,只是一直强撑着而已,去年末还呕血不止,唐鹤征力劝其父致仕归乡修养,但唐顺之坚守其位。 扶着唐顺之坐下,郑若曾叹道:“荆川公,通商之权日后必然归于朝中,但如今……朝中政争依旧,丢开随园,谁能秉公而行?” 这句话让唐顺之满脸怒容渐渐褪去,钱渊在通商上无一文入私囊,孙丕扬、孙铤、赵大河诸人均两袖清风,陆一鹏、孙丕扬在福建设市通商,多有拒豪富馈赠…… 反过来看,董一奎入浙后就盯上通商这块肥肉,被拒绝后和东南大户联手走私贩货,王本固、郭远、方逢时个个都不是什么两袖清风的官员。 而且如今除了镇海、宁海两地,厦门、泉州初设,若不立下规矩,日后广州、苏松、通州、山东…… 唐顺之不得不承认,无论以公论以私论,暂时由随园主持通商事,是最合适的。 但无奈这老头儿犟啊,总不爽自己被钱渊当枪使,偏偏什么事儿都瞒的死死的,直到最后时刻或者需要自己出面的时候才…… 就比如这次,自己突然发现戚继美、侯继高、张三全都领军外出,正要思索时,郑若曾就登门来访了……前面都安排好了,你这个工具人可以出场了。 这换成谁心里能没气啊? 但唐顺之也不想想,他可不是随园中人,也不是如郑若曾这般对钱渊死心塌地的士绅,又名望如此之高,钱渊怎么可能放心得下呢? 于是,唐顺之虽然心里已经下了决定,但嘴上依旧冷冷,“若老夫不许,如之奈何?” 郑若曾瞥了眼唐顺之的神情,叹道:“如荆川公不许,重建市舶司,自然内宦掌之,听闻司礼监秉笔太监李芳……” “钱展才!”唐顺之第二次拍案而起,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你不干,那我就和太监联手! 这种不给人留退路的手段……如何不让唐顺之想起旧事,当年还在台州临海,钱渊请唐顺之出山主持通商大事,便是以严嵩的义子鄢懋卿相胁。</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九百一十六章 流言(上) 王本固意气风发的走下官船,浙江总兵官董一奎、浙东参将董一元随在身后,出城至码头相迎的是宁波府同知宋继祖。 嗯,已经提前探听过消息的王本固并无不满,当年身为浙江巡抚的赵贞吉来镇海,连个小吏都没露面呢。 而且宁波府官阶最高的是唐顺之,王本固不指望大名鼎鼎的荆川公来码头相迎,同知宋继祖来相迎已经是高规格了。 不能怪王本固意气风发啊,在他看来,原本只有四五成的胜算能增至六七成了。 处州府、金华府的盗匪作乱是个幌子,但台州府沿海遭海盗袭扰……真不是王本固做的手脚。 在王本固看来,上一次的试探,随园已然有畏缩之态,而在倭患可能再起的情况下,此番夺权的成功率大大提升……戚继美、侯继高、张三陆续听命,只有杨文一人留在镇海。 不过王本固也觉得正常,如果杨文也离开,说不定他还心中狐疑呢。 上了马车,将窗帘掀开,王本固用本就带着偏见的视线打量这座在短短四年内传遍天下的临海县城。 四年了,如今的镇海虽然受困于地形,不能如南京那般成为天下有数的雄城,但因濒临河海交汇之处,人流量只怕不弱于南京。 当年钱渊一次又一次提议将外城的城墙扩建,最终被唐顺之、吴百朋、宋继祖否决,但事实证明了钱渊是对的,如今压根看不到城墙了,反正在王本固茫然的视线中,满坑满谷都是人。 王本固不是个读书读傻了的书呆子,哪里看不出镇海的繁荣富庶,不禁嘴角流露出一丝笑意……这儿称为聚宝盆都不算过分啊,你随园将聚宝盆死死护在身后,是怕得罪的人不够多吗? 身为徐阶心腹,王本固自然知道,徐阶和高拱的联手,就有东南这块肥肉的因素,甚至这些年来,随园势力渐渐增强,钱渊得两任帝王宠信,但在朝中政敌比比皆是,也正是因为将东南这块肥肉一口吞下不让他人染指这个根本因素。 一路绕行进了城,马车在府衙门口停下,王本固并不意外的看到唐顺之并没有出迎。 这是理所应当的,明朝官员的地位高低很难用品级、权力大小来恒定,唐顺之虽然不过是个知府,但却是世间公认的大儒,王本固还没有这个资格。 但紧接着王本固就觉得不对了,唐顺之不在府衙,问遍佐官,谁都不知道唐顺之去哪儿了。 气势汹汹而来,却扑了个空? 王本固觉得自己的拳头打在了棉花上,掉了个头去了镇海县衙,知县孙铤倒是在,身边还有推官吴成器、洪厚。 孙铤也行,这是个主要目标,唐顺之算不上随园中人,但孙铤是正儿八经的随园中坚,甚至是随园在浙江明面上的第一任。 但还没等王本固发难,对面的孙铤就已经发难了。 “领兵数百,持刀拿枪,凶神恶煞,哪来的土匪!”孙铤不屑指着王本固身后的边军,“台州推官吴鼎庵,东南击倭名将,杀尔等如同杀鸡。” 王本固身后的董一元脸涨得通红,咬着牙强忍着没有骂出口,上次能怼海瑞,那是因为海瑞只不过是个举人,而面前这位是两榜进士出身,官宦世家子弟,父亲孙升还是内阁大学士。 脸涨的通红一方面是被气得,另一方面也觉得有点丢脸,对面洪厚身后的几个钱家护卫,从头到脚穿戴整齐,干干净净利利索索,而且服装统一……而董一元身后那些边军,穿的五花八门,对比起来真是土匪进城。 “本官代天子巡狩浙江,此番巡视宁波镇海,宁波府尹荆川公何在?” “巡视何地?” “镇海。” “本官知镇海事,在县衙相迎,王御史若要寻府尹,自然是去府治,来镇海做甚?” 王本固被这话噎的胸闷,唐顺之这几年到底有没有去过宁波府治鄞县都难说! 轻轻舒了口气,王本固决定不和孙铤一般见识,当年在京中也是个闻名的主儿,随园闹六科,就是这货一拳将胡应嘉的鼻梁打断,到现在一吹风就鼻涕不止。 “自嘉靖三十五年钱展才巡按浙江,设市通商,发放通关文书,许船只出海贩货。”王本固直截了当的说:“后庞尚鹏接手依旧,本官前袭两位前任之责,发放通关文书。” 孙铤暗想,对方果然是用这一条来抢班夺权的,庞尚鹏名义上接手但实际并不侵权,只怕也是因此才被调回京中。 腹稿早就打好了,孙铤随口应付道:“发放通关文书,向来是府衙之责,王御史去寻荆川公便是,寻本官做甚?” “只是通报一声而已。”王本固丢下句话,平静的转身就走。 孙铤也不理睬,转头说:“让他们折腾去,若是那些军汉闹事,别手软。” 洪厚应了声是,而吴成器低声道:“只怕王子民要闹出点事来,要不要跟着?” “无妨。”孙铤无所谓的摇摇头,“咱们一天多少事?哪有那闲工夫陪他们耍?” 从县衙又转去府衙,唐顺之还是没露面,王本固有点沉不住气了,咬着牙想了会儿,转身叮嘱董一元,“就从明日开始,未有本官批文,船只不得出海。” 董一元大惊失色,“强行截断甬江,只怕要犯众怒……” “把消息散出去就是。”王本固低声道:“不信他唐荆川还沉得住气!” 董一元终于听懂了,如今通商事是在唐顺之手上,若是甬江被截断,唐顺之是要背责的,而王本固名义上是站得住脚的,并且朝中的高拱、徐阶也会支持王本固。 最关键的是,对于唐顺之、随园来说,甬江被截断导致通商暂时断绝,这是他们难以承受的。 王本固并不打算犯众怒,只是希望以此逼唐顺之露面而已。 府衙、县衙都是对头,王本固也不去讨这个没趣,就在城中客栈落脚,又嘱咐了董一元几句。 没一会儿,董一元手下的军汉就在城内闹出了几桩风波,关于无巡按御史批文不得出海贩货的流言蜚语在短时间内传遍镇海。</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九百一十七章 流言(下) 金鸡山脚的招宝村中。 汪直和钱锐面面相觑,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前者自从来降之后,除了被赵贞吉吓出一身冷汗之外,基本上顺风顺水,虽然不能独霸通商渠道,但海上依旧称雄,五峰旗号依旧名声赫赫,明朝到倭国的渠道依旧被汪直垄断。 而后者一脸的懵逼……这次的计划,钱锐是从头到尾都不知情的,突然换了个巡按御史,突然跑到镇海来抢班夺权,而且浙江总兵也随行而来。 又恰好是戚继美、侯继高、张三都离开宁波的当口,钱锐忍不住心里琢磨,这也太巧了点。 钱锐倒是无所谓戚继美、侯继高,那两位虽然在钱渊心目中更重要,但钱锐更关注的是张三。 张三是钱家佃户出身,他是知道钱锐钱鸿父子的,当年就是他在黄岩县撞破并擒下钱鸿,后来往来密事也大都是由其负责。 钱渊心想,如果事变,即使张三不得已率军南下台州,也应该来报个信或者使人留言,这种通信渠道是早就设定好的,并不复杂难办。 想了良久,钱锐咬着牙挥手道:“老船主勿忧,如今通商已经四年多了,税银输中枢,谁敢断了通商路,别说东南海商、大户,就是朝中都忍不了!” 边军散播的是流言,这种几真几假的流言最容易走样,传到汪直耳中,已经是……新任巡按御史王本固汇同浙江总兵董一奎明日一早率军截断甬江,但凡欲出海贩货的船只,一船千金。 汪直点头道:“就算是宁波、台州两府的府尹都忍不了,他们可是要分润的。” 忍了忍,汪直还是没忍住,低声问:“是不是钱龙泉在京中失势了?” 钱锐察觉到汪直问这句话意有所指,镇定的拿起茶盏喝了口茶,才说:“反正不关我们的事,若无老船主的五峰旗号,船只出海贩货难保平安,加上老船主已得封靖海伯爵位,朝中不会轻动。” 汪直若有所思的看着钱锐,沉默了会儿后点点头,视线又落在桌上的茶盏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钱锐心里有点抖,身为谋主,与外人勾结,向来最为上位者所恨,自己虽然一直深居简出,虽然和家人少有会面,但也不是一点痕迹都没露出来的。 最显著的漏洞就在于城内的那座宅子,后院和钱宅后院相通……如果是因为此事,那就万事皆休了。 钱锐心里明白,别看汪直如今安享富贵像个富家翁,但能纵横海上这么多年,能竖起五峰旗号,不敢说杀人如麻,但绝对是心狠手辣之辈。 “老船主放心通商事不会变更,正式开海禁也近在眼前。”钱锐咬着牙补充道:“陆子直、孙叔孝于福州设市通商,多有两京勋贵参与。” 汪直嘴角露出一丝笑容,“这些年得先生襄助,方能顺风顺水,还望先生不弃老夫。” 钱锐勉强笑道:“老船主这是说哪里话……” “不早了,先生歇息吧。”汪直起身出门,突然回头道:“正式开海禁也近在眼前……方先生消息倒是灵通。” 汪直能从多如牛毛的海商中杀出一条血路,被公推为海商头目,论能力,论眼界,论心机,都是一等一的,虽然没有证据,但他隐隐猜得到,这位方先生似乎和钱龙泉之间有着某种联系。 从当年的受降,到后来的设市通商,再到自己被赵大洲下狱时候钱龙泉、方先生之间的默契,还有钱展才对番地传来的粮食作物的兴趣……汪直记得很清楚,西红柿、黄金棒,自己都在那座小岛上看到过,都是方先生亲手培育而成。 最关键的是,汪直是个商人,讲究一个无利不起早,之前漂泊海上那是没办法,但定居镇海之后,这位方先生一不置地,二不收银,三不纳妾,比传统的士大夫还要士大夫。 这如何不然汪直起疑呢? 当然,汪直也清楚一件事,自己在京中最大的助力,最稳固的盟友便是随园。 所以,虽然猜到了什么,但汪直不准备戳穿。 一个晚上,钱锐都没睡好,辗转反侧直到半夜,模模糊糊之间,还在想着远在京中的家人。 幼女前年末就出阁了,林烃那小子是否良配? 长子钱鸿入京也一年多了,几次来信都是通过汪直这边的渠道,不敢提起他事,倒是次子钱渊来信隐隐提了几句。 信中还提到谭氏三番两次要启程南下回镇海,但如今东南有纷乱之像,钱锐也赞同妻子暂留京中。 对了,二儿媳生了个大胖小子,多哥儿,只取了个小名,次子来信让自己取大名,但犹豫了好久写下几十个名字,钱锐总觉得不够尽善尽美。 迷迷糊糊间,钱锐终于沉沉睡去,但好像还没过一会儿,外间响起的砰砰砰敲门声将他惊醒。 “方老爷,是毛头领来了。”外间有杂役在门外禀报。 钱锐揉着朦胧睡眼刚坐起来,看见毛海峰径直冲进卧室,登时心里一个激灵,漂泊海上这些年,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但这时候死……东南必然大乱。 钱锐脑子飞速的转动,还没来得及想个大概,毛海峰急不可耐的冲到床边,单手抓起挂在一旁衣架上的衣衫,“方先生,甬江真的被截断了!” “什么?!”钱锐猛地站起来,楞在原地,敢真的截断甬江商道,那个新任浙江巡按御史是不想过日子了? 钱锐对这次的事一无所知,但两年前倒是听儿子和张三都提起过,当年就是钱渊抢了王本固的浙江巡按。 抢过衣衫随便裹了裹,钱锐随口问:“什么时辰了?” “都快午时了!”毛海峰无语的推开窗户让阳光照进来,“平日里不是辰时就起床了吗?刚才义父问你在哪儿,到处都找不到人,居然还在床上……” “少废话!”钱锐大步往外走,“倒要看看,那个新任巡按御史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这边这边……方先生,义父在金鸡山上呢。” 王本固没吃过熊心,更没吃过豹子胆,自然是不敢干出截断甬江这种大事的,事实上,这是董家闹出来的破事,说的更明白一点,是小人作祟。</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九百一十八章 火并(上) 自从元宵纵火一事,随园畏缩,以至于案犯毫发无损,边军气焰愈加嚣张,这次来了镇海,又得王本固之命四处散播流言,更是跋扈非常。 当年设市通商,钱渊汇同唐顺之、吴百朋、孙丕扬等人详尽的分解海贸各个环节,每个部门每个管事都是专职专责,说的简单点一个词,井井有条。 而这些向来没规矩的军汉堪称肆无忌惮,在城内到处惹是生非,居然跑到码头去撒野。 码头处来往货船数不胜数,各种货物琳琅满目,一旁的草市中多有客商将货物摆出来让客户挑选……别看都是几个麻袋铺在地上,说不定人家库房里堆得高高的。 一个军汉看中了一位南京客商摆出来的丝绸,那是大名鼎鼎的云锦,上去摸了几把被训斥了几句……这下好了,转头就将董一奎的小舅子,也就是杭州钱塘纵火的那位给叫来了。 烧了酒楼,烧了民房,烧伤了人,甚至烧死了人都能平安无事,这位小舅子自然是百无忌惮,人狠话不多,丢了几个铜板拿着云锦就要走人。 开玩笑,这种云锦虽然不算顶级,但一匹市价也将近二十两银子,如果卖到南洋,至少能翻三个跟斗,那位南京客商之所以在草市摆出来,无非是想借助海商多赚一点……现在人家只丢了五六个铜板,自然是要扯着小舅子不肯放手。 这下好了,那位南京客商被爆锤了一顿,摊子被砸了,货物全都被抢了,一旁正在和客商议价的海商看不过去,只说了几句也被裹挟进来,一棍下去头破血流。 草市的管事是戚继美的旧部,当年上虞大捷时重伤,被钱渊要来安置在这儿,类似的情况在宁绍台各地数不胜数。 管事也不顶用啊,右手少了三根手指头,左腿走路还一瘸一拐的,还没说几句就被捶的爬不起来。 事情彻底闹大了,宁波推官吴成器都到场了,但小舅子完全不放在眼里,还放出话来,今儿我要是不痛快,你们以后都别想痛快……不给你们发放通关文书,以后你们都得喝西北风! 场面为之一静,关于此事的流言蜚语昨天就已经传遍镇海,难道是真的? 难道真的要截断甬江? 消息灵通的海商已经知道新任浙江巡按御史王本固昨日抵达镇海。 但赶过来的钱家护卫可不管,谁敢在镇海闹事,收拾你没商量! 北京勋贵、朝中大佬的子侄在镇海闹事,轻则杖责,重则……反正前年京山侯族人在镇海闹事,还弄出一条人命,最终那厮消失的无影无踪,京山侯长子在京中还被打断了腿。 对了,还有当年以青词见宠嘉靖帝的袁炜,慈溪袁家三番两次,先是以势相逼,以位压人,之后厚礼相贿,软言相求,可惜钱渊软硬不吃……如今袁家倒是有资格出海,可惜他们已经没这心思了。 就在正月间,历史上曾经入阁的袁炜在北京病逝,官至刑部侍郎,赵贞吉也是因此调任刑部,陆树声这才回京入户部……如今慈溪袁家争家产闹成一锅乱粥。 一阵嘈杂声中,齐齐举起长棍的钱家护卫将十几个军汉打的落花流水,那位小舅子还挨了两个巴掌,脸上火辣辣的疼。 “闹出如此乱局,只两个巴掌了事?”人群外的郭远心不甘情不愿。 一旁的刘洪轻声道:“人在做天在看,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少爷说的。” 郭远咬牙切齿,“刘哥你先进城,小弟再看看,倒不信在镇海,董家人也敢那般跋扈!” 刘洪和郭远刚刚抵达镇海,开始着手组建商号,不以随园命名,不以钱家命名,而是取了个“四通”的俗名。 不是钱渊要银子,实在是耗费太大,括苍山那边的作坊研发费用太高,再加上准备将北边将门扯进来,也要给南边的旧部点好处……四通商号并不仅仅只有钱家。 刘洪径直入城,郭远就站在码头边,找了个高处细看。 那位吃了亏的小舅子不肯善罢甘休,摸着屁股一溜烟的跑远,没过一会儿,就有七八艘兵船横在了甬江上截断了商道,数百边军聚集而来,持刀拿枪,凶神恶煞,驱赶码头、草市的围观人群。 赶来的洪厚昨日就得孙铤嘱咐,自然不会示弱,一声令下,数十钱家护卫直面边军。 钱渊在东南始终向下延伸的影响力在这一刻展露无遗,只有数十个护卫站在前头,后面手持棍棒的壮汉多达数百。 码头、草市的大大小小管事大都是军中出身,甚至是钱家护卫出身,每一个要么是钱渊的旧部,要么是戚继光、戚继美、侯继高的旧部,每一个人钱渊都认识,叫得出名字,聊过天,喝过酒。 董一奎、董一元还在城内和王本固在一起苦苦等着唐顺之的出现,哪里想得到自家小舅子在外面惹出这么大的破事。 金鸡山上,听徐碧溪将事情叙述了一遍,钱锐思索片刻,看向汪直,“此事实属意外,应该很快就平息,老船主之意?” 汪直幽幽叹道:“董家如此肆无忌惮,嚣张跋扈,至此唐荆川、孙文和均未现身,看来随园在京中真的势微了。” 钱锐沉默了会儿,勉强笑道:“狗咬狗一嘴毛,反正和咱们无关。” “哈哈哈,的确如此。”汪直大笑着挥手让诸人散开,转头目光炯炯盯着钱锐,“但对方先生来说,未必无关吧?” 察觉到身边最信任的谋士和钱渊暗中有来往,汪直解开了很多谜团,为什么当年实力雄厚的徐海最终败北,为什么当年受招抚和钱渊商议通商事,会那么契合……好像干菜烈火,一碰即燃。 但汪直并不准备将此事彻底捅穿,毕竟自己和钱渊的盟约仍在,那位青年依旧是自己最坚实的盟友。 “自嘉靖三十二年,就听闻钱龙泉之名,后在沥港初见,实在是天下少有的俊杰,又目光长远,料事如神,当年还以为虚言,不料三年之后真的得赏靖海伯的爵位。”汪直摇头道:“老夫不信,如此局面,钱龙泉无能为力。” 钱锐心中略安,突然眼神一闪,指着远处,“老船主看,那是谁的旗帜?”</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九百一十九章 火并(下) 最前面是三十多匹高头大马,身着铁甲,背上负刀,马上还携带着长枪。 后面跟着的数百步行士卒,以三十人为一队排列整齐,手持狼牙筅、长枪、鸟铳,人人背负短矛。 一旁的甬江上,十几艘兵船已然缓缓驶近,甲板上还放置着虎蹲炮,炮口直指横在江面上的船只。 慌忙赶出城的董一奎低声道:“是杨文。” “钱家护卫出身,对钱渊俯首帖耳。”王本固点点头,“事已至此,先不动。” 看董一奎有些犹豫,王本固骂道:“束家不齐,闹到这个地步,上次元宵走水闹得还不够大吗?” 顿了顿,王本固又补充道:“已然犯众怒了,但势不可泄,正好逼唐荆川出面。” 在王本固想来,孙挺已经知道自己来意,唐顺之至今不肯出面,倒是有点意思……虽然事情有点不太好收拾,但王本固觉得,成功的几率更大了。 虽然王本固坚持势不可泄,但局势不是以他的意愿而转移的,随着隆隆炮声,那七八艘横在江面上的兵船逃之夭夭,甚至还有两艘撞在一起,十几个士卒失足落水,狼狈不堪。 郭远手搭凉棚眺望,不是船上的炮,而是威远城的铁炮。 岸边聚集在一起的数百边军抽刀在手,但随着杨文的高声叱喝,士卒们手持狼牙筅、盾牌依次上前,隐隐半包围将边军围在中间。 一场火拼眼看着就要发生了。 杨文麾下都是老兵,最早随其参加长水镇、桐乡大捷,大部分都经历过山阴大捷、上虞大捷,这些年战必胜,攻必克,心有傲气。 而边军向来自视天下强军所在,从不将南人放在眼里,说的夸张点,类似的火拼他们见得多了。 王本固左顾右盼,看到面无表情的吴成器往人群中退去,看到钱家护卫头领洪厚手持一柄鸟铳瞄着边军,看到城门口的孙铤正笑吟吟的看着这一幕。 真要火拼? 王本固有点头大,本来顺风顺水的事,怎么就闹到这一步了? “住手!”王本固喝了声。 不出面不行啊,截断甬江以至商路断绝,这个锅唐顺之未必背得起,而王本固是肯定背不起的……陛下、高拱肯定会大怒,徐阶倒未必会怪责,但很可能会换一个浙江巡按御史。 闹到最后,唐顺之、孙铤、杨文肯定都讨不了好,说不定通商一事就此改弦易辙,从此牢牢控于朝廷之手……但王本固本人,下场堪忧。 王本固如何愿意看到这一幕,如何甘心自己成为牺牲品? 城门口的孙铤悄然走进,听见了王本固的喊声,笑着说:“子民兄,大点声,蚊子嗡嗡,谁听得见啊?!” 这话说的在理,虽然王本固说了住手,但前面一点反应都没有……没办法,在场那么多人呢,你那嗓子哼哼谁听得见? 王本固狠狠瞪了眼孙铤,推开拦在身前的下人,大步走上去。 孙铤双手笼在袖中,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闹成这样的确是意外,但意外成为试探,结果和郑先生预料的分毫不差。 王本固这个人,对自身的建功立业之心远远高于对朝廷,对徐阶的忠心……说得简单点,此人私心重于公心。 一直坚持钱渊计划太过弄险的孙铤直到这时候才松了口气,按照王本固这性子,计划成功的可能性能提高不少。 士卒们已经手持鸟铳排列成行,将不远处的边军牢牢锁定,火绳正在燃烧,场面安静了下来,这时候王本固声嘶力竭到破了嗓子的吼声才传来。 “住手!” “都住手!” 王本固一马当先走在最前面,身后的董一奎、董一元神色有些惴惴,这般南蛮子居然玩真的啊?! 转过头的杨文冷漠的看过来,微微挥手示意,身边小校高声传令,鸟铳手们没有射击,但依旧手持鸟铳瞄着边军。 缓缓趋马而来,杨文看了眼远远眺望的孙铤,才翻身下马,拱手行礼,“游击杨文见过总兵大人。” 董一奎脸色相当的难看,带了这么多年的部下被对方如此轻易的围起来,太丢脸了……虽然心里也知道,不是因为打不过,而是因为对方那几十根精良鸟铳。 后面的董一元脸色更难看,他看见不远处的郭远正冷笑着看着这边,忍不住出口叱骂:“火并友军,谁给你的胆子?!” 杨文的视线转移到董一元脸上,认认真真看了几眼,才平静的说:“自嘉靖三十六年,镇海设市通商,天下商货多集于此地,盗匪、山贼、海盗频频来此劫掠。” “前浙江巡抚尧山公、前浙江副总兵戚元敬均建言,于侯涛山修建威远城以镇,并派驻精兵护佑商道通畅。” “在下于嘉靖三十六年受命镇守镇海,护佑甬江水道,四年内大小战事三十一起,斩首八百有余,俘虏千余。” “今日得报,数百闲汉,衣冠不整,手持利刃,哄抢草市,祸乱码头,必是盗匪来袭。”杨文有条不紊的说:“还请总兵大人放心,威远城铁炮已然对准截断甬江的贼船,定让其船毁人亡!” 慢慢走近的孙铤毫无顾忌的噗嗤笑出来了,看着王本固、董一奎兄弟的脸色,笑声越来越大。 数百闲汉,衣冠不整,这种形容真是恰如其分,边军的军汉自然是有军装的,但实际上都是近乎家丁的出身,朝廷发下来的那些战袍压根就没用处,更何况从寒冷的西北来到江南,手头又多了银子,自然穿的五花八门。 哄抢草市,祸乱码头,这是在指着人家的鼻子大骂呢,到底今天这事儿是怎么回事……大家都心里有数。 必是盗匪来袭,于是游击将军杨文率军进剿……脸色最难看的董一奎自然不会忘记,一个多月前,自己在巡抚衙门内就是指责携带鸟铳的钱家护卫队近乎盗匪,最后逼的郑若曾不得不让步。 孙铤打量着杨文,钱家护卫中,除了张三,杨文的资历最深,战功最著,随钱渊识文断字,腹有韬略…… 没想到学了个全,看似平淡实则尖酸刻薄的嘲讽还真有钱展才的风范。</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九百二十章 埋骨 钱宅前院的院子里,唐顺之正和郑若曾相向而坐,石桌上四盘菜肴,一壶黄酒,两个酒盏。 镇海一地,明面上以唐顺之为尊,暗地里郑若曾掌控钱渊留在东南的诸多势力,明暗两方联手,王本固、董一奎入宁波府后,每一步动作都有人送到这儿,绝无纰漏。 听了护卫禀报,郑若曾笑着摇头,“虽是意外,但也适宜。” “王子民无非是想接手通商事。”唐顺之神色淡漠,“甬江真的被截断了?” “无碍,杨文已然接信。”郑若曾苦笑道:“还好将杨文留了下来,不然边军祸乱码头,还真不好收拾。” 唐顺之没结果话茬,只一杯又一杯的饮酒,良久之后长叹道:“如今镇海,堪为天下之最,老夫已近花甲之年了,只恨日短,难久睹盛况。” 郑若曾持壶斟酒,笑道:“的确堪为天下之最,然荆川公未及花甲,有的是时日。” 唐顺之眼神中闪过一丝哀意,摇头道:“去岁鹤征屡劝老夫致仕归乡修养,然病死床榻,非吾所愿。” 郑若曾沉默片刻,低声道:“公久负天下之望,奋发而前,不肯懈怠,何以今日如此消沉,若为展才之事……” “非也非也。”唐顺之拾起筷子夹了筷菜,笑道:“展才倒是养出一群好厨子……凡人寿数,乃是天定,快到日子了。” “荆川公……” 唐顺之举杯示意,“嘉靖三十六年,徐海授首,汪直来降,倭患渐息,本以为会老死床榻,不意展才相邀,于镇海做的好大事,实是一偿心愿……老夫已去信武进,愿埋骨镇海,不归乡梓。” 郑若曾大惊失色,霍然起身,“何以至此?!” 这个时代,别说是士子了,就是普通老百姓也讲究个落叶归根,狐死首丘,唐顺之选埋骨镇海,实在是惊世骇俗之举。 唐顺之并没有抬头去看震惊的郑若曾,泰然自若的品酒,“要怪就要怪展才了。” “四年间,他钱展才只肯掌总,虽有宋继祖、孙丕扬、孙文和诸位相助,但老夫耗尽心血,大限之日已然不远。” “愿埋骨侯涛山中,让老夫九泉之下亲眼目睹,看着镇海,也看着他钱展才……” 作为这个时代最顶尖的人物,唐顺之隐隐约约感觉到钱渊和这个时代士子的不契合,他能感觉到钱渊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 唐顺之很确定自己这四年来的所作所为能为这个帝国带来什么,但他始终猜不到那位远在京城的青年官员到底想为这个帝国带来什么样的改变。 他到底想做什么? 只是开海禁通商,平息倭乱,为朝中敛财? 如若仅仅为此,他并没有必要费尽心思,始终将通商事握在手中……让出这块肥肉,以此聚拢党羽,随园更容易在朝中得势。 唐顺之知道,虽然那个人喜以钱财御人,但本身并不贪财,这点和严世蕃有着截然相反的区别。 最让唐顺之警惕的是,钱渊和海商之间的复杂关系,说的更准确点,是和汪直之间的关系。 当年招抚汪直,无非是因为这位五峰船主势力庞大,又有通商之心,许其通商,能迅速平息大部分倭乱。 钱渊从嘉靖三十六年起,谋划打造战船,又在东南以乡勇之名练兵……至少他对唐顺之说的是,尽早取代汪直。 但四年过去了,汪直的势力不仅没有缩减,反而愈发庞大,唐顺之能察觉到,在汪直势力膨胀的过程中,有钱渊插手的痕迹。 你到底想做什么? 养贼自重吗? 嘉靖一朝天下纷乱,但如今新帝登基,又有税银入京,天下正在休养生息,如若养贼自重,逃不过众人法眼,难免士林批驳,言官弹劾,陛下也必然心中生疑,日后难以入阁为相。 纵然唐顺之聪明绝顶,这些问题他也始终找不到答案,所以他决定留在镇海,留在侯涛山中,即使在九泉之下,也要看着那位青年到底想做什么。 想起海商,唐顺之瞥了眼对面坐下但脸上仍有惊容的郑若曾,“若那日老夫不许,展才引入宦官,但即使老夫襄助,他日宦官只怕仍久驻镇海。” 郑若曾回过神来,思索片刻点头道:“这倒是,毕竟当年市舶司为宦官掌控,当年展才将通商事夺去外朝,一方面是因为朝中用度不足,太仓库空空如也,另一方面是展才为皇室筹建船队,出海贩货。” 皇家船队出海贩货,赚来的银子自然是要皇帝家奴去管的,以后镇海免不了太监的身影。 唐顺之看似无意的随口道:“那支船队的头领……记得还是汪直麾下的?” “谭七指。”郑若曾点头道:“当年是展才从汪直那儿讨来的,还算听话,账目也清楚。” 唐顺之微垂眼帘将话题扯开,谭七指,原名谭维,化名谭隆,宜黄谭氏子弟,谭纶的堂弟,钱渊的嫡亲二舅……这些唐顺之是知情人,当年谭纶、谭维兄弟于台州密议,唐顺之就在场。 但显然,郑若曾并不知情。 嘴上还在闲扯,唐顺之开始怀疑太平、黄岩的海盗袭扰到底是不是钱渊的手笔,因为谭七指在上个月元宵节第二日就率船队出海去了南洋。 或者钱渊埋在海商中的,不仅仅只有谭七指一枚钉子? 唐顺之回忆当年东南击倭几番密议,钱渊对徐海动向了若指掌,应该是谭七指的功劳,但后来招抚汪直,亲上沥港,仅仅一夜就达成协议,第二日汪直就亲赴镇海,选地通商……或者汪直和钱渊本身就有来往? 唐顺之微微摇头,不太可能,因为众所周知,钱渊父兄就死于倭寇之手。 这时候,外间刻意加重的脚步声响起,一名钱家护卫走近,躬身禀报城外码头诸事。 “些许小事,闹到这番地步。”郑若曾苦笑道:“让文和、杨文勿要太过畏缩,却将王子民逼到这番地步。” 唐顺之笑道:“文和乃随园士子,杨文久随展才,均锐气逼人……要说作戏,还是展才自己最是适宜。” “哈哈哈……”郑若曾大笑,“今日就拜托荆川公了。” 唐顺之微微点头,“京中诸事,伯鲁需与展才商议妥当,此番弄险,不可不虑。”</p>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九百二十一章 恬不知耻 府衙大堂上,唐顺之面若寒霜的坐在主位上,训斥站在面前的诸官,自浙江巡按王本固、浙江总兵董一奎以下,镇海知县孙铤、宁波推官吴成器、浙东参将董一元、游击将军杨文无一人敢坐着。 没办法,唐顺之的名望太高. 而且这种名望如若实质,是能拿得出来压得服这些人的,两边都已经动刀动枪了,唐顺之一现身,干戈立消。 当然了,这也是要付出代价的……对今天差点闹出事的这些人。 每个人都有责任……至少在唐顺之看来是这样,骂几句那是便宜他们了,就连董家兄弟这种从西北来的军将也老老实实。 王本固非常耐心,一直恭恭敬敬的站在那,最终避免了火并,又逼出了唐顺之,对他来说,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一直说到嘴巴都干了,唐顺之才告一段落。 “今日谢过荆川公训导。”王本固上前两步,轻声道:“晚辈此番巡按浙江,宁波镇海乃重中之重,欲效仿钱展才、庞少南两位前任……” 王本固觉得不需要说太多,一方面自己的来意昨日已经向孙铤透漏,唐顺之这两日的刻意回避显然是和孙铤有默契的,而且唐顺之这等人物一眼就能看穿自己此行的目的,而另一方面…… 适才在码头,两军对垒,一触即发,威远城的铁炮轰声大作,虽然没有真的船毁人亡,但堵在江面上的兵船的士卒被吓得够呛……王本固两边调停,喊得声嘶力竭,嗓子已经哑得不成样了,实在不想说太多的话。 唐顺之久久凝视王本固,挥袖道:“今上登基,当一扫旧尘,不料朝中依旧党争不休!” 下面没人说话……也没话说,哪一朝哪一代没有党争,以前这样,现在这样,以后肯定还是这样! 沉默片刻后,唐顺之冷哼了声,“说到底,不过华亭、随园之隙……” “咳咳咳!” “咳咳咳咳……” 下面传来连续的咳嗽声,王本固、董一奎、杨文、孙铤都猛烈的咳嗽起来,虽然是事实,但这种事能摆到台面上来说? 唐顺之面不改色,继续说:“老夫受钱展才之邀主持通商事,但可不是随园的人……子民你是找错了人。” 这句话意思很明显,如今镇海一县,拿得出手的随园嫡系只有孙铤,你摆平他就是了……但王本固显然不会跟着唐顺之的思路走。 想抢班夺权,镇海县衙不重要,关键是收缴税银和实际发放通关文书的宁波知府唐顺之。 王本固笑着说:“何至于此,晚辈不过依前例而行本分,发放通关文书向来是浙江巡按御史之责,晚辈接手,自然也是萧规曹随。” 唐顺之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 王本固还想说什么,但他不理孙铤,但孙铤却找上门了。 王本固并不畏惧孙铤,说到底镇海县衙是实际做事的,但手中并没有多少权力,孙铤不像在福建的陆一鹏、孙丕扬,一个是知县,但上面的知府是不管通商事的,一个是福建巡按御史,更是没人管得了……再说了,福建巡抚是吴百朋。 但人家孙铤也不傻,会避实击虚,直截了当的问:“今日贼子打砸草市码头,抢掠财物,殴伤平民,子民兄身为浙江巡按,又亲身所历,如何处置?” 王本固暗骂这厮有点毒,这是想让自己和董家兄弟内讧啊,董家肯背这个锅吗? 如果不肯,自己为了不节外生枝,要不要压着董家背锅呢? 这帮边军,真够能惹是生非的,要不是还有用,真想一脚踹飞了! 王本固心思急转,但还没等他开口,身后的浙江总兵董一奎上前一步,拱手道:“今日之事乃本官身边亲兵之责,既然在镇海县,如何处置,还请孙知县示下。” 孙铤脸色微微一变,瞄了眼王本固,阴阳怪气道:“之前殴伤商贾的十六人,均杖责二十,其中一人乃主犯,杖责加倍……” 董一元忍不住往前却被董一奎不动声色的撞了回去,后者点头道:“理应如此。” 连小舅子都不要了? 孙铤暗骂了句,接着说:“草市、码头多有损伤,商贾货物多有被劫掠,计有云锦十二匹,宋锦二十匹,上等茶叶三百斤……洪厚?” 一直默默站在角落处的洪厚翻出账本,面无表情的说:“共计白银两万三千两。” 王本固嘴角动了动,你孙文和想干什么? 发财也不是这么发的,简单粗暴完全不讲规矩啊! 郑若曾鼻翼动了动,账目汇总后他看过,记得很清楚,是两千三百两…… “两万三千两白银……”董一奎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均为本官身边亲兵,自然是本官代缴,必然送至镇海县衙,请孙知县点收。” 董一奎虽然贪财,但并不吝啬,两万三千两白银,这是个庞大的数目,但如果能将通商事的主动权抢到手中,区区两万三千两白银又算得了什么? 王本固笑吟吟的看着这一幕,孙铤的态度越是如此,说明最后让步的可能性越大。 如果是一年之前,随园在朝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孙铤就不会以他事为借口,会直截了当的顶回去,坐下来谈的可能性都不大。 随园那帮人,向来锐气逼人,而且不讲规矩。……当然了,都是钱渊起的头,前后两任浙江巡抚,阮鹗被他扇了两巴掌,赵贞吉被他一脚踹飞。 看孙铤终于没话说了, 王本固作揖行礼,“还请荆川公示下,晚辈就此接手,当然,通关文书依旧由府衙发放,晚辈不过滥竽充数而已。” 唐顺之睁开眼,转头看向孙铤,“文和?” 孙铤冷笑道:“听闻京中传闻,频频有同僚上书,提议重建市舶司……” “闭嘴!”唐顺之突然拍案大骂,“绍兴孙氏之名,难道要毁于你孙文和之手?!” “同僚上书?” “谁上书提议重设市舶司?!” “祸国殃民,恬不知耻,当斩此人首级以谢天下!” 郑若曾实在不想看到这一幕,刻意的偏过头去……就在前天,自己还以市舶司受宦官掌之相胁。 唐荆川,你这是在骂孙文和? 明明是在骂钱展才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九百二十二章 足够的理由 唐顺之一连串的斥骂让董一奎、董一元懵懵懂懂,但王本固频频点头赞同,孙铤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却无言以对。 说到底,大家再怎么争,只是内讧而已。 文官体系内的内讧。 但如果重设市舶司……嘉靖二年之前,本朝是有市舶司这个机构的,但一直被宦官牢牢握在手中。 在普遍意义上,文官和宦官永远是死敌,前者发展到极致代表了相权,后者其实是皇权的分支。 相权和皇权本就是相互制约,所有文官和宦官天生就站在对立面……虽然如徐阶、严嵩都和宦官交好,但这种事是不能摆在明面上说出口的。 也就钱渊这种穿越者不在乎别人的评价,当年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兼管东厂的内相黄锦,严嵩、徐阶都要交好,但明面上是没有来往的。 连续的斥骂让孙铤脸色惨白,反倒是王本固打圆场道:“嘉靖二十九年至嘉靖三十六年,朝中用度不足,户部尚书方钝每日都要愁白几缕头发,太仓户空空如也,不论通商事,但税银必须递交入户部库。” 孙铤强行辩解道:“也不是说一定要重设市舶司,但总得有个正式衙门……子民兄,这对你也是好事。” “陛下尚未下旨开放海禁,何来的正式衙门?”唐顺之嗤之以鼻,“你孙文和南下数年,虽任事勤勉,但处事周全还差得远呢!” 王本固在一旁暗自啧啧,他南下之前曾经和胡赢家长谈过……听闻唐荆川能随意训斥钱渊。 如果是以官场前辈和后辈之间的关系而论,唐顺之训斥钱渊,那是亲近的表现……不见外嘛。 但如果是以同在一股政治势力,而且钱渊还是当之无愧的魁首的情况下,唐顺之训斥钱渊……只能说明他真的不是随园一党。 如今公认的随园一党中,纵官至户部侍郎的黄懋官,刑部侍郎的潘盛,别说训斥了,平日里和钱渊说话都是和声和气,能够训斥钱渊的……也就通政使钱铮一人而已。 又顺嘴训斥了孙铤好一会儿,唐顺之才住了嘴,心想如果把孙铤换成钱渊那厮就好了,老夫能一直骂到天黑都不嫌累! 站在孙铤身后一直沉默的郑若曾忍不住了,给唐顺之递了个眼神过去,歪楼了好不好! 唐顺之这才回过神来,看向王本固,张了张嘴又闭上,坐在那儿一语不发……看的王本固心里一阵古怪。 郑若曾先是愣住了,随后有捂脸的冲动……那货八成是骂顺了嘴,把正事给忘了,忘了下面该说什么了! 一个演员,如果没有臻入宗师境界,最重要的永远不会是临场发挥,而是按照剧本记词! 而唐顺之这货,论六艺,均为宗师级别,但论演技……小学生级别而已。 不过,唐顺之没有慌,而是镇定自若的转头四顾,“今日之事,既然文和与董总兵已然议定,那就此作罢,都坐。” 顿了顿,唐顺之指着杨文,“去给伯鲁先生搬把椅子来。” 郑若曾作揖行礼,“多谢荆川公。” 唐顺之不禁有点挠头,这位是心里恼了啊,也不给个提示…… 还在回忆着呢,那边王本固笑道:“这些年,钱龙泉在东南做的好大事,在下嘉靖二十三年选官江西乐安知县,曾途径浙江,悠悠十七载,又历东南连年战事,却见富饶更甚往昔,再过数年,只怕宁波一府繁华越南都。” 董一奎兄弟、杨文这些武将听不懂,但唐顺之、孙铤、郑若曾这是一听就明白了。 王本固这是在说,自己只想抢班夺权,并不会坏通商事,也不会从别人嘴里抢肉吃……这个别人指的当然是宁波府衙和镇海县衙。 “自今上正位,随园之名更是名扬天下,多得士林赞誉……” 王本固的话说到一半就被不耐烦的孙铤打断了。 “为夺权而来,此事……” 孙铤的话也没说话,唐顺之咳嗽了声打断道:“文和暂且饮茶。” 有点不讲究啊,王本固倒是不会和孙铤硬碰硬,人家是宦官世家,不说其他的,老子如今还是内阁大学士呢。 孙铤猛地站起来,扬声道:“若荆川公遂他人心意,下官不敢相拦,今日便辞官归乡!” “文和说甚气话。”郑若曾皱眉劝道:“尚未有定论……” 王本固瞥了眼郑若曾,在心里打了打腹稿,孙铤大怒,这位能安坐相劝,这也证明了两人在随园的地位高低。 唐顺之起身缓缓道:“文和知镇海县事两年有余,勤于通商事,于国于民均有功劳,何以轻言辞官?” 郑若曾实在是忍不下去了,你是真的不记得了,还是在故意歪楼? “但适才文和那句话说的也对,陛下虽尚未下旨开放海禁,但开海禁通商已成定局,户部已设宁波清吏司。”郑若曾起身道:“重设市舶司绝不可能,但终究要新设衙门管辖开海禁后的通商事。” 王本固眼睛一亮,“倒是记得前年都察院的左都御史崦山公提议以御史巡按通商事……” 刚开始王本固还是一边回忆一边说,但看着孙铤的脸色,王本固越说越流畅,“都察院多有御史谈及此事,均言当以御史管辖……如今陛下尚未下旨正式开放海禁,以都察院御史辖之,理应最为合适。” 看孙铤还想反驳,王本固只喘了口气,接着说:“当年钱龙泉设市通商,便是以巡按浙江御史为之,之后孙叔孝南下福建于泉州设市通商,也是以福建巡按御史的身份。” “当然了……”王本固拖着长长的调子,“都察院此议,便是在嘉靖三十八年,钱龙泉回京后……” 这下,孙铤没话说了,毕竟大家都是要讲规矩的,公开场合说出口的话不能当屁放了……这也是王本固敢抢班夺权的一个原因。 因为,就是钱渊提议暂时由都察院御史管辖。 没辙啊,历史上隆庆帝登基后立即下旨开海禁,钱渊计划那时候提议正式组建相关机构,但这一世没了动静,至今还没开海禁。 至于为什么两世有如此区别,钱渊猜测,可能有因为自己插手提前平息倭乱的缘故,因为历史上的隆庆开关本就有转寇为商平息倭乱的因素。 当然了,钱渊觉得还有个理由,很可能高拱在隆庆帝面前进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九百二十三章 入彀 嘉靖三十八年,钱渊归京回了都察院,多次和同僚聊起东南通商事,也的确赞同展示以御史辖之,后来孙丕扬南下就是以福建巡按的身份主持泉州通商。 之后钱渊也很快察觉到了问题,就此闭口不谈,但都察院那帮御史很来劲……这是扩大都察院影响力的好机会,即使是时任左都御史的周延也很感兴趣。 郑若曾眼角余光扫了扫恍然大悟的唐顺之,这出戏实在是让人叹为观止! 主角唐顺之就不说了,居然会忘词,一点基本素质都没有! 配角孙铤也不咋地,用力太过显得不够自然,而且还想抢戏! 纵观全局,反而是反派王本固大放异彩。 虽然知道不可能,但看王本固神情焕发的模样,郑若曾都要猜测这货是提前看过剧本的。 唐顺之也终于反应过来了,就是这个话题……要不是知道钱渊和王本固有仇,都要猜对方已经被策反了! 一直到王本固说完,唐顺之转头看向郑若曾,“孙叔孝于泉州设市通商,如何辖之?” 郑若曾犹豫片刻,拱手道:“孙叔孝身为福建巡按,不受泉州知府管辖,发放通商文书,护卫商路、港口,以当地县衙收缴税银,去岁九月,孙叔孝递交税银入户部太仓库,其中地方二成,户部八成。” 唐顺之迟疑的曲起手指敲着桌面,这句话显示了孙叔孝在福建泉州堪称一手遮天,没办法,背后有随园,身边有戚家军,头上还有个随园大员福建巡抚吴百朋。 孙叔孝在泉州几乎将所有权力都笼在了手中,最关键的发放通关文书和收缴税银两项,全都是孙叔孝直接负责的,只不过福建、广东还偶尔有海盗来袭,出海贩货的船只数量没办法和浙江这边比,税银相对来说比较低。 长时间的沉默后,唐顺之微微摇头,身子后仰靠在椅背上,长叹道:“老夫已然年迈……” “未过花甲之年,荆川公何以言老?!”孙铤咬着牙高声道:“谁不知道当年赵大洲欲乱浙江一省,难道要重蹈覆辙吗?” 王本固都懒得辩解了,心想朝中都言随园中尽皆人杰,这话也未必对,至少这位孙文和就不怎么样。 郑若曾暗暗点头,孙铤这几句倒是符合其做派,算是今天表演的亮点。 “时移事异,赵大洲为此丧尽声名,但那是源自当年华亭、分宜之争。”唐顺之疲惫的摆摆手,“如今朝中何人不知东南税银之重,就算是赵大洲重返两浙,亦不敢再行此举。” 看了眼满脸通红的孙铤,唐顺之轻声道:“虽未过花甲之年,但已然精血尽丧,如今勉力支撑也不过回光返照而已。” 这话说出口,除了知道实情的郑若曾,谁都不肯信,这老头刚才训斥众人,中气十足,哪里像是快死了的人? 唐顺之神色淡淡,“去年末呕血数升,延请数位名医,若是即刻归乡,还有一两年,如若……去岁吾儿哀求,但老夫坚守其位……” “也好,也好……” “随园众人,大都未过三旬,尚有时日,老夫是陪不起他们了……” “也好,也好……” “儿媳去年身孕,老夫此刻致仕,说不定还能看一眼孙儿……” 面无表情的郑若曾悄然往后退了两步,说的跟真的似的……都已经打定主意埋骨镇海侯涛山了。 但随后郑若曾眼中闪过一丝哀痛,虽然唐顺之正在扯淡,但有一件事是真的,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而孙铤反而上前两步,“当年展才力邀荆川公出山主持通商事,如今……” “文和,这话有点过了。”王本固笑道:“荆川公早在三十年前便名扬天下,钱展才之随园虽多有俊杰,但还没资格笼络荆川公?” 顿了下,王本固补充道:“难道文和疑心荆川公?” 这句话一出,孙铤也没办法反驳,王本固这是在说……人家都说快死了,你是怀疑唐顺之扯谎? 孙铤惊疑不定的看了眼唐顺之,强忍着没有偏头去看郑若曾。 “老夫知晓,他钱展才于随园聚拢党羽,欲有所为。”唐顺之挽起袖子缓缓磨墨,“难道你孙文和将老夫视为他钱展才的下属?” 脸色极为难看的孙铤有些失望,他是真的想直接把王本固给顶回去的。 转头看了眼郑若曾,再看看杨文,孙铤失望的看到这两位要么低头,要么转头……这一幕也落入了王本固眼中。 沉默中,唐顺之执笔一挥而就,亲自装入信封,召来小吏,“驿站递送入京。” “府衙由同知宋继祖暂为署理,老夫即刻启程返乡。” 还没等王本固说话,孙铤冷哼一声,转身就走,郑若曾、杨文、洪厚也纷纷离去。 像是没看到似的,唐顺之招招手,“子民近前来。” 王本固恭敬的向前几步行了一礼,“荆川公,还是等吏部批复?” “入京需十数日,再等吏部批复,又要十数日。”唐顺之摇摇头,“等不了了……若无意外,不过两月。” “荆川公……”王本固难以相劝,他也相信唐顺之这样的大儒不会在这种事上扯谎。 “发放通关文书必由巡按御史掌之,收缴税银……其实不应以府衙、县衙所掌,他日开海禁,朝中理应新设衙门辖之。”唐顺之淡淡道:“以老夫所料,开海禁也不过就今年的事,在此之前,暂由子民代管,诸事可询同知宋继祖。” “尊荆川公之命。”王本固躬身应是。 唐顺之神色复杂的看着面前的中年官员,平心而论,不论党派,王本固是有能力的,只可惜量窄,又私心太重,以至于落入彀中。 “子民,主持通商事并不复杂,具体事务有镇海县衙,亦有各地管事。”唐顺之补充了点细节,“只需记住,公生明廉生威。” 远在万里之外等消息的钱渊并不知道,各种意外、各种突发事件将设定的计划扰成一锅乱粥。 事情的走向短期内还在计划的大致范围之内,但长期看来,前路如同有大雾遮掩,难见光明。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九百二十四章 不信 就在这天,四年多来未离开镇海一步的宁波知府唐顺之启程归乡。 码头上,除了王本固、董一奎之外,宋继祖、吴成器等官员均来相送,至于吏员、文员、士子、商贾再到百姓,几乎是满城相送……但孙铤、郑若曾、杨文、洪厚等随园背景的人都没有出现。 一江之隔的金鸡山上,汪直迟疑的低声问:“荆川公真的致仕了?” “都启程回乡了。”毛海峰有点急,“换个知府来……不对,就算换个知府,发放通关文书都是那个鸟巡按御史管!” 徐碧溪上前两步,“义父,要不要让人去试试,明日正好有船队出海,约莫十艘船。” 汪直阴着脸点点头,低声骂道:“都怪钱展才那厮,如若镇海仿宁海事,大户每月均有出海文书,就无需担忧了。” “一在前一在后。”钱锐苦笑道:“算算荆川公尚未到花甲之年,不知为何现在就起意致仕。” 钱锐心里是有数的,唐顺之并不是随园一党,而今天孙铤没有现身……这一切让钱锐颇多猜疑。 到底出了什么事? 汪直沉默片刻挥手让徐碧溪、毛海峰退下,低声问:“先生,通商事不会有变?” 没等钱锐回话,汪直继续说:“汪某也知,无非朝中党争而已,但只怕当年赵大洲旧事……” “决计不会!”钱渊斩钉截铁如此说,又补充道:“不说老船主靖海伯的爵位,东南税银之重,何人敢断商路?” 汪直摇了摇头,“的确,东南税银分量如此之重,朝中决计不会断了商路,但不意味着赵大洲旧事不会重演。” 顿了顿,汪直低声道:“如今往东,还是挂五峰旗号,但是往南……” 汪直的思路和唐顺之、王本固是不同的。 王本固看到的是汪直和随园关系太深,如果能将东南通商这块肥肉抢到手,谁会去管汪直如何,难道再去搜捕汪直?然后去捅随园这个马蜂窝? 要知道随园可不是没有任何反击能力的,钱渊的赫赫凶名摆在那。 唐顺之看到的是汪直和钱渊之间有着复杂难以辨认的关系,几年下来,汪直的势力不仅没有被削减,反而麾下势力更加庞大。 但汪直看到的和他们都不一样。 在汪直看来,的确,自己的实力不减反增,但关键在于,原本空空如也的东南沿海,几年内出现了规模不小的水师。 多年前汪直冒出头,东南沿海的水师实力基本已经没有了,仅剩下的那些福船还被时任海道副使的丁湛送给了汪直。 但四五年间,钱渊在东南费尽心思,使尽手段,大力打制战船,即使他回京后,打制战船、火器的步伐也没有停止。 原福建总兵戚继光、浙江游击张元勋、游击葛浩、现任广东总兵俞大猷这些将领麾下都有实力强劲的水师。 如今商船出海,往东去倭国还是被汪直垄断,都是挂五峰旗号,但是往南去南洋,已经不用挂五峰旗号了。 这直接导致汪直在海上的声望略有缩减,他虽然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直觉告诉他,不会有好事。 “当年钱龙泉亲上沥港行招抚事,提及朝廷不会允许老船主独占商道,如今也一样,朝中不会允许随园久占通商事。”钱锐轻声劝道:“但赵大洲旧事绝不会重演。” 汪直眯着眼盯着甬江上已经启程南去的船只,一人孤立在甲板上的唐顺之似乎正在看着这边。 “不会重演?” “必然不会重演!” 汪直重新在心里评估自己这位军师和钱渊之间的关系。 钱锐自然是有这个把握的,如果朝中有意捕杀汪直,自己这个谋主定然难逃一死,而钱渊能忍得下吗? 如果有这种危险,知道自己身份的张一山绝不会南下台州,远离镇海。 唐顺之乘坐的船只越行越远,渐渐不可再见,汪直和钱锐久久站在半山腰处……当年设市通商的过程中,最重要的是两个人,一个是钱渊,另一个是唐顺之,如今两人都离开了镇海。 一个时代结束了吗? 即将开始新的时代吗? 沉重的脚步声打断了他们的思绪,毛海峰粗着嗓子骂了句脏话,才说:“刚刚接手呢,就闹出幺蛾子了!” “嗯?” 徐碧溪脸色也难看的很,“就是昨日闹出事的那小子,是董一奎的小舅子,已经放出话来,想要通关文书,一成……” “做梦!”毛海峰不自觉的去摸腰间的刀柄,“税银一成,是当年共议定下的规矩,再交一成给他们……义父,要不我去趟京城,找钱渊那厮问问!” “闭嘴!”汪直无语了,心想回头得交代一句,私下直呼钱渊名字倒是无所谓,但方先生还在呢……不对,如果真交代了,毛海峰再傻也会琢磨方先生出问题了。 钱锐倒是无所谓,略略解释了几句。 徐碧溪皱眉道:“也就是说,王本固、董一奎和当年赵贞吉是一伙儿的?” “都是华亭门人。”钱锐低声道:“但赵大洲旧事不会重演。” “难说难说……”徐碧溪摇头,“义父,要不先去舟山避一避?” 汪直想了想,若有所思的看向钱锐,“先生以为呢?” 钱锐不假思索的回答:“毛兄弟陪老船主先去舟山避一避,方某陪徐兄弟留在镇海。” “嗯?此为何意?“汪直深深的看了眼钱锐,“若是浙江总兵董一奎搜捕汪某,先生身为谋主,必然入狱。” 钱锐展颜一笑,“昨日想谈,老船主忘了吗?” 没等汪直回答,钱锐接着说:“今日荆川公致仕归乡,镇海知县孙文和未至码头相送,虽巡按御史王子民接手通商事,但若说钱龙泉无能为力,老船主信吗?” 安静了片刻后,汪直也笑了,“汪某也不信。” 说到底,王本固、董一奎只是从传闻中窥探钱渊的手段,哪里比得上曾经在钱渊手里吃了无数亏,也得了无数好处,常有被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汪五峰。 那几年,汪直几乎每一次和钱渊打交道,都心力交瘁,都觉得难以相抗,落于下风都算是好的,往往最后只能尊令而行……当然了,绝不能忽略钱锐的作用。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九百二十五章 诱饵 杭州府,钱塘县。 巡抚衙门的书房内,侯汝谅茫然的将手中的信递给对面自己最信任的幕僚。 张师爷一目十行扫了一遍,抬起头来,眼神古怪非常,口中喃喃自语,“就这么简单?” 侯汝谅的眼神同样古怪,似乎是回答,但也似乎是喃喃自语,“绝不可能这么简单!” 入浙一年多了,侯汝谅始终没有找到突破口……或者说他也不愿意去捅那个马蜂窝,毕竟他当时的任务只是揪胡宗宪的小辫子。 但终归入浙这么久了,而人家王本固来了才两个多月,雷厉风行至此,单刀直入抢班夺权,居然成功了。 对视一眼后,张师爷沉思片刻轻声道:“未必不可行,唐荆川这等人物,致仕归乡……绝不可能虚言扯谎。” “就算朝中选下一任宁波知府,王子民也应该站稳脚跟了……更何况吏部天官杨惟约与高新郑交好,而高新郑与钱展才虽同为潜邸旧臣,但颇有间隙。”侯汝谅叹道:“入浙年许,一事无成百不堪,入浙至今不过三月,奋发而前,一朝得势……” “哪里能怪东翁?”张师爷收起信,劝道:“前年末东翁入浙前便和随园起隙,后连续吃了几个闷亏,当时元辅在京中……可帮不上什么忙。” 那时候的徐阶正是低谷期,到侯汝谅就任之后……更惨,内阁被李默、高拱联手制衡,压根没办法给侯汝谅任何助力。 “如今随园势衰,王子民以势相迫,再加上唐荆川有意致仕,这才捡了个便宜。” “再说了,上一任浙江巡按御史庞少南,虽为元辅门生,但似乎……呃,至少果敢决断,不如王子民。” 庞尚鹏已经回京两个多月了,一出正月,都察院御史、六科给事中就有多人上书弹劾,但也有部分言官为其喊冤……此事如今在京中热议。 原因很简单,弹劾庞尚鹏的科道言官背后,能隐隐可见徐阶的影子,而与其相抗的言官背后,高拱的身影若隐若现。 弹劾庞尚鹏的罪名是其在浙江嘉兴、湖州两地试行一条鞭法,以银差取代力差,结果激起民变。 庞尚鹏太急了点,而且刻意避开了最富庶的宁绍杭三府,而嘉兴、湖州两地多年遭倭寇劫掠,又被提编法榨的干干净净。 为庞尚鹏喊冤的理由……说起来有点拿不出手,为国试行一条鞭法,不可以此相责。 但关键就在于一条鞭法,随着隆庆帝的登基,当年裕王府内很多事都传了出来,再加上潜邸旧臣不再像前些年那般谨慎少言……所以,很多人都知晓,最支持一条鞭法的两个人,文渊阁大学士兼礼部尚书高拱,以及国子监司业张居正。 再联想到张居正和徐阶这对翁婿的反目,以及庞尚鹏巡按福建时期就曾经试行十段锦法、一条鞭法,在想想庞尚鹏、王本固两任浙江巡按对镇海完全不同的态度……一条很清晰的路线在侯汝谅的脑海中展露出来。 侯汝谅长叹一声,朝中的水可真浑啊,虽然惨烈不如嘉靖一朝,但水中混浊难见清澈更甚之。 更别说,今年可是京察年,庞尚鹏此事说不定会引出偌大风波。 侯汝谅怎么也想不通,师相历经宦海数十年,门生党羽姻亲不计其数,怎么就非要和最有前途的两位姻亲后辈翻脸……徐阶要知道侯汝谅这么想,非要跳脚不可,是我要翻脸的? 一个两个都是白眼狼……徐阶也是要吐血,早知张居正、钱渊是白眼狼,还不如选其他人呢,比如和张居正差不多时候丧妻的胡应嘉。 原本侯汝谅在新帝登基之后曾经一度谋求迁转,潘季驯转任转都察院右佥都御史,主责修理河道,留下来的大理寺左少卿挺合适的……可惜侯汝谅刚刚起了心思,邸报就登出来了,高拱姻亲已然得手。 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现在侯汝谅想来,朝局如此难测,自己还是不要回京的好。 张师爷打破了沉默,轻声问:“东翁,王子民之邀?” 王本固有自知之明,他知道想全盘接手通商事,光靠自己和手下几个下人,那想都别想。 唐顺之留下的人王本固不太信得过,县衙那边孙铤现在就是个炮仗,一点就炸,而各处的管事……经过那日一触即发的火拼,王本固更是不敢信。 不过,王本固早就准备好了。 侯汝谅身为浙江巡抚,虽然这一年半来无甚作为,但毕竟是封疆大吏,身份摆在那的,手下多有幕僚,多多少少也聚拢了些人物。 关键是,王本固身为文官,本能的想拒绝董家深层次的参与到海贸中去,但总不能过了河就拆桥,所以想借侯汝谅一用。 更别说那些边军……个个都不是好鸟,现在简直就和掉进米缸的耗子一般,帮忙那是没指望的,扯后腿却是很可能的。 当然了,入浙几个月,王本固和侯汝谅虽是同党,但相互之间的关系只能说一般,想使侯汝谅帮忙,自然是要给块肉吃的。 没有好处,能使得动浙江巡抚这样的封疆大吏吗? 这就是张师爷犹豫询问的原因,因为王本固给出了块让侯汝谅非常心动的诱饵。 试行以海运代漕运。 以海运代漕运,从弘治年间就陆续有官员提议,但一直到现在,大半个世纪过去了,正式向朝中行文上书请行海运的只有一个人,正是侯汝谅。 嘉靖三十六年,时任辽东巡按的侯汝谅目睹辽东饥荒,遍地尸骨,易子而食,转任辽东巡抚后,他向朝中要银要粮,并提议粮食由山东以船只海运直抵辽东。 通过邸报知晓东南通商事后,侯汝谅将此作为自己建功立业,并名留青史的途径……反正他也没指望自己能胜任六部尚书甚至入阁为相。 这就是侯汝谅愿意入浙的原因,也是侯汝谅入浙遭到抵制后并没有刻意反击的原因,也是侯汝谅对宁绍台三府颇为优待的原因。 他知道,自己的希望就在宁波,就在镇海。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九百二十六章 突变 长时间的沉默,显然王本固丢来的诱饵有足够的诱惑力,但同时也带着风险,彻底和随园撕破脸的风险。 侯汝谅断断续续的低声道:“王子民能拿捏得住镇海吗?” “要知道……那是钱龙泉苦心经营数年之地……” “唐荆川致仕,但孙文和还在……” “还有海商……王子民能降服汪五峰?” 侯汝谅多年前就对海运事非常上心,当年回京曾经向徐阶打听过……虽然没有得到明确的答复,但侯汝谅隐隐猜得到,师相徐阶曾经试图招揽汪直,但并没有成功。 再加上王本固身为徐阶门生的身份……很难不让人联想起当年的赵贞吉。 所以,侯汝谅非常怀疑王本固能不能降服汪直。 对王本固来说,通商事这块肥肉他不打算从根本上进行大规格的切割分肉,对于海商来说,只要维持旧况,理论上就不会出问题。 所以,王本固是不在乎能不能降服汪直的。 但是侯汝谅很在乎,他入浙一年多,也不是什么事都没做的,他已经查探过,想以海船运粮北上,途中部分海域是汪直的地盘,而且归属官府的船只无论运量、航速、抗风浪都很难和汪直麾下相提并论。 所以,侯汝谅想以此建功立业,就绕不开汪直。 在心里琢磨好久,侯汝谅苦笑一声,也未必是坏事……原本是绕不开随园,都接触不到汪直,如今至少有王本固在,只需要说服汪直。 “收拾东西,把人召齐了,明日启程,巡视宁波。” 听到侯汝谅的吩咐,张师爷没有第一时间应是,而是迟疑未动,张嘴欲言。 “嗯?”侯汝谅看了眼过去,“相识十余载,相伴八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钱龙泉……”张师爷微微叹了口气,“东翁入浙年许,当年在京中也曾与其会面,以东翁看来,钱龙泉何许人也?” 侯汝谅的眼珠子转了转,低声道:“随园未必会眼睁睁看着?” “钱龙泉少年得志,锐意进取,又兼心思深沉,这都不说了。”张师爷看了眼门外,“去年初,东翁入浙,多遭磨砺,但胡汝贞致仕归乡后,东翁巡抚一省,虽仍然不畅,但再未……” 侯汝谅沉默的点点头,他去年受命转浙江巡抚,主要任务就是抓胡宗宪的小辫子,编织罪名以为徐阶所用,结果屁都做不了,库房空空如也,手下大猫小猫两三只,甚至账目上还欠着镇海银子。 但自从南宫廷议之后,胡宗宪致仕归乡,侯汝谅在浙江的日子好过多了,至少如严州府、处州府都送了常例银来,虽然不多,但至少有,而且镇海那边不再频频要债了…… 张师爷加重语气道:“还记得胡克柔来信提及南宫事?” “好了。”侯汝谅挥挥手,他已经明白幕僚的意思了,苦笑道:“钱展才此人……听闻钱家护卫头领王某为故三边总制曾公旧部,多少人心头发凉。” 当日南宫之中,科道言官两相争执,徐阶使了阴招……结果钱渊二话不说,轻描淡写一刀捅在徐阶心腹,刑部尚书冯天驭的胸口。 张师爷的意思很明显,随园中大都是年轻官员,但钱展才其人,心思深沉,擅埋伏笔……王本固未必稳操胜券。 说不定王本固脚边已经有坑,只是暂时没踩到。 说不定王本固脖颈上已经悬了一把钢刀,只是他没发现而已。 张师爷秉承幕僚的本分,提出此时侯汝谅掺和进这件事可能的风险。 “海运代漕运,就算功成,也非一日夜之功。”张师爷劝道:“不如暂且观望些时日……” 等一等,这对侯汝谅来说是最合适的选择,如果王本固能掌控镇海,随园无反击之力,侯汝谅再动身也来得及。 沉默好一会儿之后,侯汝谅突然拿起茶盏,一口饮尽早已凉透的残茶,嘴中不停咀嚼,将茶叶咽了下去,“若弃,此生再无望。” “月前,元辅来信,一年之内,大理寺左右少卿必然出缺。” 张师爷没话说了,这句话他也听得懂。 如果侯汝谅协助王本固掌控通商事,那么海运代漕运可以小规模试行,等侯汝谅入京出任大理寺左右少卿,再外放的话,就能一展宏图。 从时间上来说,两到三年之内,正正好。 大理寺是三法司之一,大理寺卿主责邦国折狱详刑之事,左右少卿虽然是副职,在前面几十年内的迁转是有不成文规定的。 就像国子监祭酒只会挑选资深翰林官,之后一般调任礼部侍郎一样,大理寺少卿往往选有巡抚经历的外官担任,再外放一般是加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前往南京,或巡视漕运,或治理黄泛,或总理粮储,这是最可能和海运挂上钩的官职。 如今的户部尚书方钝,和侯汝谅一样是三甲进士出身,就是从山东巡按转山东巡抚,回京出任大理寺左少卿,之后加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总理江南粮储,再之后升任南京户部侍郎。 看侯汝谅下定决心,张师爷也不再劝了,只说:“明日启程,东翁略略相谈即可,可召见汪五峰,王子民那边……属下带文员、吏员协助。” 侯汝谅拍了拍张师爷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属下这么做的好处很明显,如果万一出了事,王本固栽了,侯汝谅不至于被牵扯的太深。 就在两人感慨之际,外间有下人来报。 “什么?”侯汝谅脸色大变,“你亲眼所见?” “多有人目睹。”下人苦着脸,“如今就在钱塘县衙。” 侯汝谅嘉靖进士掀起衣衫下摆就往外一溜小跑,嘴里还在催促,“快快快,把人都撒出去,整个杭州府的名医全都请来!” 张师爷也有点慌了,难道这次真的不是随园挖坑? 致仕归乡的唐顺之自镇海启程,由水路西行,至杭州府,至钱塘县衙拜访海瑞。 尚未进门,唐顺之就在县衙门口突然呕血昏迷,短短一个时辰,噩耗传遍杭州,多少士子登门相探,多少名医被或请或挟而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九百二十七章 举荐 唐顺之在东南的名望是不需要再复述的,侯汝谅如此急迫也是可以理解的,甚至他参加嘉靖十七年会试,唐顺之就任同考官,虽然不是房师,也有渊源。 县衙大院里,侯汝谅来回踱步,眼角余光瞄见后院一位老人出来,正想赶过去,一位中年人已经抢先问:“养愚兄,如何?” 老人没有说话,只微微偏头。 刚刚赶来杭州府的茅坤面色惨白,“义修兄……” 对茅坤来说,唐顺之的生死很可能关乎到随园对东南通商事的掌控力度,如今已然致仕,如果就此离世…… 侯汝谅看到茅坤的脸色略略安心,但随即心又提了起来,手扶额头觉得头痛。 唐顺之身为大儒,于国多有大功,死在致仕途中……这不算什么大事。 好,能算大事,但病逝本身是无法造成什么影响的。 但如果是徐阶门生强行夺走通商之权,驱逐唐顺之……致使其心生忧愤,沉疴不起,这就难听了。 浙江设市通商至今,多少人感恩戴德,对象第一是钱龙泉,第二就是唐荆川。 前年末在京城亲眼目睹随园与徐府二公子徐瑛殴斗的侯汝谅在心里想,如果钱展才如今就在浙江,只怕已经操起钢刀领着钱家护卫杀到镇海去了。 好,虽然钱展才还在京中,但孙铤在浙江……当年随园闹六科,孙文和一拳打断胡应嘉的鼻梁,也算扬名士林了。 “陆先生,荆川公可醒了?”侯汝谅低声问。 老人点点头,“已然醒转,服了两副药,见效不大。” 这位老人是嘉靖年间的名医陆岳,字养愚,湖州府乌程人,少时习儒,考中秀才后三次乡试不中,转而习医,几十年下来精于医术,名重江南,远至闽粤,和茅坤相交莫逆。 看侯汝谅吞吞吐吐,陆岳轻声道:“长不过月许,不可轻移。” 不远的县衙后院里,中间三两间屋子,周围全都是菜地,海瑞站在门口,面色沉重,目带哀意。 轻轻推开门,海瑞换了副神情,笑着说:“陆养愚的名声,海某当年于琼州亦有所闻,必然手到病除。” 斜靠在床头的唐顺之面色惨白,但仍然嘴角带笑,“刚峰何必虚言,人皆畏死,唐某亦是凡夫俗子,只不过……” “只不过甚么?” “心仍有憾。”唐顺之努力支撑了下身子,但还是没能坐起来,苦笑道:“当年唐某在乡间闲居,住则茅舍,睡则门板,夏不摇扇,冬不生火……” 海瑞赞道:“荆川公有大魄力。” 唐顺之呵呵一笑,“前些年展才以此相责……” “他懂甚么!”海瑞皱眉。 “去人欲而闻良知……”唐顺之神色复杂,“罢了,罢了。” 唐顺之像个苦行僧一般对自己如此苛刻,无非是为了摆脱欲望的引诱以便修行,而钱渊对此嗤之以鼻,这么干,于国无用,于己……只能早逝,更是屁用都没。 唐顺之对钱渊的态度也嗤之以鼻,但事到临头,也有点悔意……他并不后悔当年的所作所为,却后悔自己没有再多活一段时日,能将那位远在万里之外的青年看的更清晰一些,更遗憾于自己无法目睹正式开海禁之后能给这个国家带来什么样的变化。 “适才问过养愚,不可移位,看来是要客死异乡。”唐顺之淡淡道:“吾儿何时能至?” “昨日午后送信去了南京,如若顺利,五日之内理应能到。” 唐顺之的儿子唐鹤征如今正在北京国子监。 屋内沉默下来,唐顺之仰着头呆呆的看着屋顶,好久之后突然问:“刚峰,展才何许人?” 海瑞思索片刻,“击倭有功,通商有功,但亦有瑕疵,招抚汪直恐留后患,东南遍地言商事,文人墨客亦如此。” “招抚汪直,不得已而为之,否则至今倭患难息。”唐顺之突然猛烈的咳嗽了一阵儿,才接着说:“通商……朝中无银,如何治理黄泛,若有天灾,如何赈灾,俺答南下,军饷何来?” 顿了顿,喘了口气,唐顺之轻声道:“开朝近两百载,土地兼并如此,通商实是一条路。” 看海瑞眉宇间的执拗,唐顺之叹了口气,“吴成器,嘉靖三十五年丁忧归乡,后受胡汝贞之邀夺情起复,长水镇、桐乡、上虞数次大捷,其人均有战功。” 海瑞知道这个人,虽然少时习儒,但并没有功名,以军功入仕,夸功东南,和钱渊渊源不浅,但也是胡汝贞的乡党。 “后钱展才于镇海设市通商,起意举荐吴成器出任宁波推官……一晃四年了,也该归乡守孝了……” 唐顺之转头看向海瑞,“汉之汲黯、宋之包拯,刚峰若有此向,老夫不再多说。” 海瑞郑重的作揖行礼,“请荆川公指点。” “展才信中曾言,刚峰可傲霜雪而不可任栋梁。”唐顺之摇头道:“但在老夫看来,刚峰非迂腐之辈。” 海瑞眯着眼回忆那个青年,这个评价太过尖酸刻薄,倒是和那人的口吻很是符合。 屋内沉默了一会儿后,唐顺之挥手道:“一府推官,主掌刑名,但宁波推官,首要刚强。” “以武力称雄的海商,广有人脉的世家,族内有显贵的高门,与国同休的勋贵……” “若无刚强秉性,难当此职。” 久久凝视海瑞,唐顺之轻声道:“需借刚峰之刚强一用。” 海瑞沉默片刻后,再次作揖,“不惜此身。” 唐顺之对海瑞的欣赏是具有特殊性的,他曾经仔细点评过海瑞出仕后的一系列让同僚瞠目结舌的举动。 天下人皆知,公生明廉生威,但天下只有海刚峰一个人能做到。 海瑞的人缘……好,他压根就没人缘,按理来说,早就该滚蛋了,但至今依旧不倒,上司敬畏,同僚敬畏,下属敬畏…… 海瑞如若能出任宁波推官,刚强的秉性,清廉的作风、对律法的严格执行等等必能发挥作用。 最重要的是,唐顺之隐隐感觉得到,钱渊虽然对海瑞不屑,但对其也有着一份敬畏。 和钱渊相处已经将近八年了,唐顺之很清楚那是个什么人,在钱渊心目中,能得其相敬的人,寥寥无几。 又喝了一碗苦涩的药汁,唐顺之沉沉睡去,入眠前最后一个念头是,你钱展才到底想做什么?如果事有不协,海刚峰能力挽狂澜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九百二十八章 僵持 镇海县城之内,说起城内最著名的地方,很多人都会异口同声,钱家酒楼。 不说其他的,红薯、洋芋、黄金棒、葵花籽等等西洋来物都是从钱家酒楼传出来的,各种做法,各种菜肴,已经成了镇海一景。 第一次来镇海县的人,往往会慕名而来,点几道小菜,温一壶黄酒。 来这儿的有来往客商,有腰缠万贯的富豪,有满嘴之乎者也的士子,倒是少见官军,即使有,也大都是将官一级,毕竟镇海县周边,多少将官都出身钱家护卫或钱渊旧部。 但今天,酒楼上下大都是军汉,毫无疑问,自然是那群如今在镇海县内跋扈到没人敢管的边军。 “有点奇怪。”刘洪站在角落处微微摇头,“居然跑到这儿来撒野……” “他们连食园都敢攻打!”郭远哼了声。 今日四通商号已经正式成立,刘洪、郭远是受老友相邀赴宴,钱家酒楼的掌柜也是护卫队出身,山阴大捷时负伤,后来跟着钱渊来了镇海。 “不对劲。”刘洪再次摇头,“董一元在食园撒野,洪厚率护卫队相援,前日边军祸乱码头,杨文立即率军进剿,险些火拼。” 郭远立即明白了,“他们不可能不知道钱家酒楼是谁的产业,却来这儿撒野,必然有因!” 刘洪点点头,心里琢磨到底是什么原因。 还没等刘洪琢磨出味儿,边军已经开始闹事了。 “没雅间,信不信老子一把火把这儿烧了!” 敢这么嚣张跋扈的,除了董一奎那位小舅子还能有谁,不过这厮是趴在软轿上屁股向上……前日被送去镇海县衙,整整四十棍。 郭远冷冷的瞥了眼,转身就走,前日他特地求到县衙,求到孙铤面前……可惜孙铤怕郭远坏了事没答应,不然这位小舅子现在应该入土了。 “往上,往上,去四楼!”小舅子左顾右盼,指着朝南的雅间,“就这间了。” 两个军汉推门进去,呵斥道:“滚蛋!” 雅间里是一位正在饮酒的中年文士,惊愕的转头看来,“尔等……” 眨眼间,中年文士已经辨认出对方的来历,勉强堆积起一个笑容,拱了拱手,什么都没说立即离去。 反正没等到人,钱锐心里也不气,最重要的是,没等到人,已经证明了他的猜测应该没有偏离真相。 三日前,钱锐通过隐秘渠道送出信号,随后三日内每日黄昏,均在这个雅间等候,但唯一知道自己身份的张三始终没有出现。 张三如今是浙江都司游击将军,麾下千余士卒,若聚集乡勇近两千人,身边大军环绕,不太可能出事。 但张三一直没有应邀而来,钱锐隐隐感觉得到,从戚继美、侯继高、张三陆续南下,从唐顺之突然撒手致仕,再到今日张三未有回应……应该是儿子挖的坑? 全天下,能够得到钱渊毫无保留信任的人……一个都没有,能得到钱渊最大信任的人,就是钱锐。 在镇海相处的这两年,钱锐对儿子的秉性、性格、手段有着足够多的了解,甚至他通过儿子几次并不提防的言语中猜得到,严世蕃到底是死于何人之手。 当年设市通商之初,通商事遭朝中弹劾,又有海商对钱渊本人虎视眈眈, 最终呢? 钱锐曾经从头到尾仔细揣测过,也和儿子细细讨论过,从引得朝中科道言官疯狂的弹劾,到引得海商聚集千余盗匪攻入侯涛山……最终全都调进了坑里。 三百根巨木以势不可挡的姿态让科道言官乖乖闭嘴,率三百甲士藏于金鸡山内的戚继美在海上的背后露出獠牙…… 取道下楼,钱锐眯着眼打量着这些边军,老老实实坐在那喝酒吃菜的寥寥无几,几个伙计正被边军打骂,甚至那位见过很多次面的掌柜被踩在脚底。 钱锐更确定自己的猜测没有错。 儿子是什么性子? 睚眦必报,而且绝不是什么君子……三年?隔了一天都嫌晚呢! 儿子身边的那些护卫都一个德行,不惹事,但从不怕事,讲究“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一尺,我必然还人一丈!” 没办法,这是钱家护卫队的传统,从钱渊第一次入京当日痛揍徐璠后训斥张三后留下的传统。 钱锐知道那位酒楼掌柜,是儿子在崇德大捷时收归门下,是个心有傲气的人物,今日却逆来顺受……如果没有人事先嘱咐过,能忍得下这口气? 走出酒楼,找了个角落看了会儿,一直看到洪厚带着几十个护卫急匆匆赶来,钱锐才转身离去。 已近黄昏,天色转暗,钱锐睁大眼睛仔细看着正在入城的那群人,不认识,但前呼后拥,看样子不是普通人。 过江回了招宝村,钱锐径直去了汪直大宅。 “还是没消息?” “嗯。” 默契于心的简单对答让一旁的徐碧溪、王一枝满脸茫然,汪直知道方军师和钱渊之间必然有来往,钱锐也知道汪直已经看出来了,只是没有戳穿而已。 自从唐顺之离开之后,镇海县衙理论上是没有太多实权的,孙铤又刻意不揽事上身,导致如今的通商事一团乱麻,董家那边放出话来加税银一成才能拿到通关文书,王本固也没正式否认。 江上的大批商船一时进退不得,真的多缴纳一成税银? 如果真的缴纳,以后很可能就会成为定制,即使王本固滚蛋,换了个宁波知府只怕也不会改。 大量的海商都将视线投向了汪直,您老和龙泉公投契,又得封靖海伯,五峰旗号依旧威名赫赫,你肯多出这笔银子,那我们就出。 汪直当然不肯出,一直僵持在这儿,每日询问钱锐……试图从这儿寻找到突破口。 一连三日都没什么消息,汪直在心里琢磨,钱锐这边到底行不行? 而钱锐倒没什么沮丧的神色,他很确定,这次不是冲着汪直来的,而是冲着钱渊来的。 既然没有通知自己,那么,自己就不要多管闲事,省的横生枝节。 就在这时候,最近天天在城内闲逛打听消息的毛海峰冲了进来,“义父,浙江巡抚侯汝谅刚刚入城。”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九百二十九章 虚言 当侯汝谅在宁波府衙后院见到胸有成竹的王本固的时候,前者脸上带着无可挑剔的赞誉笑容,心里却充斥着鄙夷。 王本固只是在入仕之初做过地方官,三年考满后就被提拔入都察院,从那之后再也没有离开过都察院,理政上不能说一点都不懂,但这方面的确非其所长。 而侯汝谅不同,在就任辽东巡按之前,在地方上磨砺了十多年,比王本固强的太多了。 一进镇海,侯汝谅第一时间发现江面上船只混乱,通商事一塌糊涂,短时间这不算大事,只需要理顺就能安抚。 但进入府衙后,侯汝谅无语的发现,王本固正在仔细的研究通商事的流程,而且将海商大户世家分门别类。 侯汝谅也是醉了,该做事的时候你非要做官,该做官的时候你却非要做事! 现在是忙这些的时候吗? “确凿无疑?” “千真万确。”侯汝谅叹了口气,“当年在京中诗文唱和,人人称道,不意未过花甲之年,将将离世。” 王本固的嘴巴都张大了,他一直以为这是某些人为了不可告的目的放出来的流言,没想到唐顺之真的快死了……感情那日唐顺之不是在虚张声势? 王本固的心立即定了下来,唐顺之真的病危,这意味着其让权之举应该出自真心。 “听说鹿门公也去了?” “嗯,就是茅鹿门派人请了湖州名医陆岳,但病入膏肓,药石无用,长不过一月。”侯汝谅瞥了眼王本固的神色,补充道:“杭州也有五六位名医登门,连药方都不敢开。” 王本固来回踱了几步,“那日荆川公说去年末呕血数升,精血尽丧,只是回光返照……” 看王本固脸上露出的喜色,侯汝谅不悦的咳嗽一声,“荆川公品行高洁,子民还需慎言。” 王本固愣了下,突然反应过来,连连点头应是。 唐顺之交权之后立即启程离开镇海,到了杭州才病倒,如果是病倒甚至死在镇海……王本固能想象得到随园会将多少脏水泼到自己身上。 抢班夺权逼死当世大儒唐荆川,王本固绝对会以他绝不希望的方式留名史册,更别说士林以及科道言官会如何疯狂的斥骂……简单的说,一句话,如果唐荆川死在镇海,王本固能安全的滚蛋致仕都算是幸运的了。 侯汝谅换了个话题,询问起镇海诸事。 “大抵都理顺了,随园那边……”王本固低声说:“适才边军在钱家酒楼闹事,洪厚率护卫赶至,两边正闹得欢……” “随园必然不会冷眼旁观。”侯汝谅提醒了句。 “那是当然,此番荆川公致仕,随园不说满盘皆输,也必然手忙脚乱。”王本固笑道:“三日前送别荆川公,孙文和都没露面。” 侯汝谅不想掺和随园的事,转而问道:“接手通商事,可有定计?” “正需中丞襄助。”王本固哈哈笑道:“当日王某许诺萧规曹随,自然不会毁诺,这几日细细查看,荆川公分权分责,条理明晰,只需照做即可。” 侯汝谅沉默片刻后道:“远在杭州,亦听闻董家狂言索贿。” “不过虚言而已。”王本固脸上的笑容更盛了。 侯汝谅略一思索就懂了,税银之外再加一成才发放通关文书,从海商到东南大户都会非常不满,但如果这等流言蜚语满天飞之后,王本固才跳出来批驳,坚持税银不变……如果实施的顺利,王本固立即能稳固的掌控住镇海。 王本固又不傻,早就想清楚了,想抢班夺权,就不能让各家各户的利益有损。 瞄了眼王本固,侯汝谅心里多想了些,说不定这厮还打着让董家背锅的念头呢……毕竟远在杭州府的自己都听说了,是董一元口出狂言。 “明日即刻正式接手,不论府衙吏员文员,各处管事人手缺乏。”王本固轻声道:“已然缴纳税银的船队均放行出海,尚未报备的船只颇多,董家那边就算了,还要请中丞襄助。” 侯汝谅眯着眼问:“府衙吏员不太听使唤?” “荆川公突然致仕,自然是心有怨气,无可厚非。”王本固看上去不太在意。 这次夺权大获成功实在出乎王本固预料,原本想着接手发放通关文书之权而已,不料唐顺之全盘脱手,而且立即启程离去……原先王本固还有些犹豫,但现在已经定下心了,这老头是真的快死了。 不过全盘接手通商事,王本固手里没有足够的人手,又信不过也不敢信董家,这才勾连侯汝谅来帮忙。 侯汝谅转头看了眼院子里正在闲聊的诸人,道:“张子固是侯某从辽东带来的幕僚,通律法,擅算术,其余文员均听其调配,子民可随意使唤,不过……” “哈哈,自然不会刘备借荆州,一借不还。”王本固琢磨了下侯汝谅这几句话,笑道:“汪五峰常驻金鸡山脚的招宝村,中丞可要召其相询?” 王本固很清楚,想借用侯汝谅,就必须让其入局,虽然侯汝谅入浙一年多始终没有和镇海这边闹得太僵,但只要侯汝谅能和汪直勾搭到一起,就无法脱身。 静静的等了会儿,没等到侯汝谅的回复,王本固笑着补充道:“尚未报备缴纳税银的船队……汪直麾下十艘海船,已被扣下。” 侯汝谅眉头一挑,“如此说来,侯某还是亲自登门的好。” 显然,王本固扣住汪直的船队,是提供侯汝谅和汪直交易的砝码。 又闲聊了几句后,侯汝谅突然低声道:“随园以钱龙泉为首,此人向来睚眦必报,锐气逼人,必然不会忍气吞声,子民需提防一二。” 王本固点评道:“随园在镇海之人虽多,但上得了台面的,唯有孙文和一人。” 侯汝谅点点头,“孙文和世家子弟,其兄孙文中亦是随园中坚,其父季泉公为内阁大学士,随园若有异动,必有孙文和。” 王本固哈哈笑道:“都言随园中尽皆俊杰,但孙文和……也不知晓钱展才为何挑了此人知镇海事。” 侯汝谅目光闪烁不定,但没再说什么。 “镇海因海贸聚银而闻名天下,不过美食佳肴亦是一绝,今日为中丞接风,还请点评一二。” 王本固嘴角带笑,心想孙文和还真不怎么样,估摸着现在都被气得跳脚了。 s:///book/5/5637/8902062.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九百三十章 三万两千两 的确,就距离这儿不远的镇海县衙,已经在这儿历练数年之久的孙铤没忍住脾气,顺手操起一把长刀,将面前的桌子劈成了两半。 虽然是文官,也没上过战场,但身为镇海知县,孙铤几乎什么事都得负责,从通商流程到查验货物,从估算货值到整肃次序,当年的跳脱青年使起长刀也有模有样。 “王子民,王子民!”孙铤扔下长刀,咬牙切齿破口大骂。 一旁的郑若曾若无其事的坐在那儿品茶,随口道:“明明是两千三百两,如何变成两万三千两的?” 孙铤的脸一阵青一阵白,那日因为边军祸乱码头,自己狮子大开口,从两千三百两变成两万三千两。 孙铤觉得这也不算大,只是添了一个0而已,如今镇海这边用的都是钱渊推广的阿拉伯数字。 但他没想到,人家的回击来的这么快,而且这么明目张胆……这事儿传出去,多少人得笑的直打跌。 当日董家倒是许诺将两万三千两白银缴纳到县衙,但银子还没送来呢,孙铤就接到了一个坏消息。 杭州周家、绍兴诸家、会稽陶家、余姚陈家、新昌潘家组建的船队报备,需缴纳税银两万三千两白银。 有点巧合,巧合到孙铤的气都没地方撒。 船队原先报备,应缴纳税银两千三百两……好,人家没多要一文钱。 一报还一报,你孙文和要收董家的银子,那府衙这边也会收那几家的银子。 陶大临、陈有年、诸大绶、周诗、潘晟,全都是随园嫡系,王本固这是明目张胆啊! 偏偏孙铤还没办法公开抱怨泄愤,因为府衙那边已经私下送了消息出来,郑若曾也和孙铤讨论过,董家狂妄索贿,但王本固一直没有表态,只要不傻,他绝不会加收税银。 这意味着这支船队加收税银的事被捅出去,也不会招致众怒,外人只会将其视为孙铤和王本固、董家的私人恩怨。 你先要收人家三万两千两白银,人家才会收船队三万两千两白银,一文钱都没多收你的。 都是好友,孙铤倒是不怕友人相责,但问题是自己一巴掌扇过去,人家躲开后一巴掌扇过来,而自己没躲开。 太丢人了! 王本固对孙铤颇为不屑的原因就在这儿,玩弄这些小聪明,简直犹如儿戏,也不知道季泉公是怎么教的! 这也是王本固和随园的区别所在,前者最执着的是官场角斗,但随园士子在钱渊的刻意影响下,将更多的精力放在具体事务上。 杨铨、周诗、孙叔孝、陆一鹏如此,孙铤也是如此,他们都在地方上用实际行动展示了自己的能力,而不仅仅只是耍嘴皮子。 但王本固这个巡按御史,就是专门耍嘴皮子的。 喘了会儿粗气后,孙铤终于平静下来,“开阳公,看这局势,只怕王子民还没察觉到……要不要提醒一二?” 看郑若曾没表态,孙铤拉着脸说:“这几日董家嚣张,边军跋扈,虽不敢再祸乱码头,截断甬江,但也乱哄哄的一片,大好局面别毁之一旦!” “多少海商在斥骂王本固、董家贪婪至此,再如此下去,只需数日……要知道,那些海商能转去宁海、泉州、厦门!” “到那时候,即使再行缉私,就算展才南下,只怕镇海税银也难以回复!” 郑若曾忍不住笑道:“文和是怕被陆子直、孙叔孝压过一头?” 孙铤翻了个白眼,但也没否认,“展才这次筹谋实在让人看不懂,一个不好就满盘皆输,就算功成,也难以除源,朝中无论何人掌权,也难忍通商事为随园长久控之。” 郑若曾也承认这点,叹道:“今上宽宏,若华亭去位,短期内倒是有可能……” “什么?”孙铤想了会儿才想通,“华亭去位,陛下以随园制衡高新郑?” 郑若曾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他也只是从钱渊那么多封信中隐隐察觉到这一点……毕竟高拱已然入阁,而随园这边,官位最高的也不过是侍郎级别,难以相抗。 但如果随园能拿捏通商事,奉承好陛下,倒是有资格制衡高新郑。 安静了片刻,孙铤忍不住又问:“徐华亭会去位?” 郑若曾嘴角带起一丝笑意,“谁知道呢……但今年乃是京察年。” 看孙铤若有所思的模样,郑若曾起身道:“荆川公致仕,王子民全盘接手,胜局已定,接下来就要看他王子民怎么选了。” “是选不惜己身而襄助华亭,还是选留有用之身而退却。” “若三日内尚未察觉,府衙户房吏员会捅出来,无需文和提示。” “告知杨文、洪厚,自今日起,但凡边军闹事,一律严惩。” 孙铤一条条记下,诧异的问:“开阳公要离开镇海?” 郑若曾叹道:“自嘉靖三十六年离总督府,在镇海盘桓多年,与荆川公投契结交,如今……如何能不去送他一程。” 孙铤沉默下来,半响后才低声问:“荆川公去年末真的呕血?” “呕血数升,强撑至今。” “荆川公……”孙铤神色落寞,“若不是为通商事,若不是为随园,荆川公何至于官至宁波知府……” “荆川公不会在乎这些……”郑若曾长长叹了口气,起身出门。 郑若曾想起去年因曾铣昭雪赴京,与钱渊曾有一席长谈,席间钱渊曾言,天下庸碌者比比皆是,英杰之才亦多,但能得起敬意者少之又少。 数遍天下,也不过聊聊数人而已。 前兵部尚书聂豹绝对是一个,当年为抗倭大局宁愿主动避让胡宗宪的浙江巡抚吴百朋算一个,不贪近功谋勇双全的俞大猷算一个,还有一个就是唐顺之。 如今,吴百朋为福建巡抚,俞大猷回了广东老家,聂豹早早过世,而这些年为通商事竭尽全力的唐顺之也即将离世……郑若曾在心里想,钱渊得知这个消息后,会有怎样的感慨。 郑若曾没有立即启程,而是沿着新城开辟的道路一直往东,一路走到侯涛山边,在仆人的搀扶下,郑若曾艰难的登山前行。 早年是个秀才,后得举荐入国子监,游历天下,广有见识,郑若曾和普通的士子是不同的,他涉猎极广,就连阴阳五行、风水都懂一些。 这几日郑若曾每天都要来侯涛山转一圈。 一直到黄昏时分,郑若曾才下山,径直去了码头,乘船往西而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九百三十一章 登门 悠悠一夜转过,清晨的镇海县正沐浴在如烟似雾的春雨中,已是二月末了,换成其他地方,这是一场让人欣喜的春雨。 贵如油的春雨,对农业国家来说太重要了,所谓一年之计在于春。 但对于在钱渊刻意的影响下转化为商业城市的镇海来说,但凡风雨交加的天气,都是让人心烦意乱的存在。 风向能相当程度的影响船只出海的速度,如果风太大,甚至通商事都要暂时停歇。 而雨水会使这个时代的运输成为麻烦事,虽然甬江能勾连慈溪、姚江、西兴运河、钱塘江一直连到南北运河,但大批的货物要从码头运输到仓库,这都是要靠牛马车的。 天才蒙蒙亮,侯汝谅就在张师爷的陪伴下出了府衙,在城内四处闲逛。 春雨如烟,刻意没有打伞的侯汝谅发髻微湿,眯着眼看着缓缓而来却极为平稳的马车。 对于常年出入镇海的客商、行旅来说,雨水交加,马车牛车的速度就会慢下来,但那些外地人如第一次来镇海的侯汝谅看来,已经足够快了。 因为这是侯汝谅第一次看到如此宽敞平整的大道,雨水打湿了地上的青石板,却一眼看去,几乎看不到水坑,这是两京、苏杭这样的大城也难以一见的。 “真是条好路。”张师爷低声嘀咕道:“但如此青石板,想必耗费不小。” “一旦损坏,立即更换。”侯汝谅笑道:“否则你以为镇海县衙凭什么能从税银分润?” 张师爷嘿嘿笑了笑,“王子民对孙文和颇为不屑,但属下看来,孙文和理政之能。” 侯汝谅也笑了,“荆川公掌通商事,掌通商权,但具体事务都是同知宋继祖、推官吴成器、镇海知县孙文和,其中孙文和最为关键。” “不错,镇海县城内外,多少管事都是钱展才旧部,听闻多为当年戚继美、侯继高、卢斌麾下士卒出身。”张师爷点头道:“而镇海县内,只有孙文和一人是随园嫡系。” 孙文和在镇海能得心应手,除了自身的能力之外,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出身随园,下面的管事个个俯首听命,不敢懈怠。 这也是王本固为什么要请自己来的缘由,钱龙泉在镇海根基太深……侯汝谅长叹一声,“侯某也算少年进士,入仕至今已逾二十载,目睹多少名臣随风而去,从未见过钱龙泉这般人物。” 张师爷沉默了会儿,换了个话题,“今日去金鸡山,东翁可有定计?” “哪里有什么定计……”侯汝谅苦笑道:“以大义相劝?以通商相迫?” “听闻钱展才和汪五峰是莫逆之交,当年大洲公搜捕汪直……”张师爷皱眉道:“倒是不知如今?” 侯汝谅摇摇头,“去年胡克柔曾经来信,汪五峰之子在京中被勋贵欺辱,故京山侯与永康长公主之子崔芹第三日就被打断了腿……明面上与随园无关,但传闻……” 伸手阻止了张师爷的发问,侯汝谅笑道:“高新郑有意行海运,元辅也曾提议,今日只是试探一二,总要等王子民掌控通商事后再细细议之。” “府衙那边,你带着文员帮帮忙,不必随我去金鸡山了。” 侯汝谅眼神闪烁,如果王本固能掌控镇海,意味着东南税银不再控于钱渊之手,也意味着随园必然势力大衰。 徐阶的力挺,未必能成事,但下一任内阁首辅必然是赞同海运的高拱,再接着……侯汝谅想起了前年末和自己有一席长谈的张居正。 虽然徐阶在去年曾提议海运,但不过是向高拱透露出的善意,侯汝谅在这方面不太信得过徐阶,相对来说,他更信得过高拱和张居正。 但上了徐阶这条船,想下去就难了……侯汝谅叹了口气,自己不是自身组建随园,又得陛下宠信的钱展才,也不是身为潜邸旧臣,转过身能成为高新郑心腹的张叔大。 身着一袭青衫,只带了四个随从,侯汝谅取道出门,乘一页扁舟过了江。 今日府衙贴出告示,已经缴纳税银的船队可出海贩货,余者按例报备查验,估算货值,缴纳税银。 江面上船只来往穿梭不停,再无前几日堵塞场面,侯汝谅手搭凉棚,远远眺望,看见金鸡山脚的码头处,停着十艘大船,那应该就是汪直麾下即将出海的船队。 金鸡山脚处原本并无村落,一直到钱渊选定对面的侯涛山设市通商,汪直才起意于此设立村落,原本只是聚集青壮,后来渐渐也有家人、女眷来此定居,到如今汪直本人也定居于此,身边的头目如毛海峰、徐碧溪、王一枝也都住在这儿。 四年前这儿只有数十间屋子,如今却有村落三处,房屋数以百计,青壮千余,人口数千,大部分都是当年纵横海上的海盗及其家眷。 就和镇海县城只有一江之隔,这也是如海瑞等部分官员对钱渊颇有微词的原因……是,人家现在改吃素了,但如果人家哪一天又馋肉食了,怎么办? 侯汝谅转头看向侯涛山上的威远城,昨夜席间王本固提到,威远城上的铁炮威力非凡,吓得边军胆战心惊。 汪直年岁不小了,今年已经五十有四,大半夜的雨让他昨晚睡得不太安稳,早早就起了床,正在享用早点。 和随园相关的船队报备被索要两万三千两白银,这事儿让汪直警惕起来,但到如今,自己麾下正准备出海的船队报备上去,到底应该缴纳多少税银,府衙、巡按那边到现在也没个准话。 汪直一边嚼着油条一边在琢磨,听闻唐荆川在杭州病倒,诸多名医都束手无策,如今边军肆掠镇海,董家索要重贿……难道自己之前想的差了,随园就此一蹶不振? 但方先生一直平心静气,看模样胸有成竹的模样…… 想到这,汪直转头吩咐,“去将方先生请来。” 自从谭氏启程入京,钱锐就尽量不在镇海县城居住,而是选在招宝村落脚,就住在距离汪直宅院不远处。 不多时,钱锐就来了,但身边还跟了个毛海峰。 “义父,外间有人送了名帖来。”毛海峰神色古怪的很。 汪直诧异的抬起头,“名帖?” 招宝村内全都是汪直的麾下,客商谈生意,理应是去江对面的码头,谁会来这儿? 而且还送来名帖,这是士子的做派,普通人谁讲究这一套啊。 汪直第一反应是孙铤,但接过来打开看了眼,不禁瞳孔微缩,“浙江巡抚!” 沉思片刻后汪直扬声道:“开中门相迎。”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九百三十二章 海运(上) 看着毛海峰出门,汪直回屋换了正装出来,才转头低声问:“去年听先生提起过此人……” “侯汝谅,嘉靖十七年进士,山西人,久历外任,嘉靖二十八年入都察院,后巡按辽东,转辽东巡抚,嘉靖三十八年末调任浙江巡抚。“钱锐不假思索的报出履历,“其父侯纶,正德年间进士,官至户部左侍郎,与徐华亭有旧。” 汪直沉默了会儿后举步前行,心里暗骂,又一个徐阶的门生,来了浙江一年多了,现在跟闻到臭味的狗一般也终于第一次踏足镇海,而来了镇海第一件事就来招宝村,这厮想做甚?! 郑重其事的将侯汝谅请入大厅,汪直诧异于对方姿态如此谦和,意外于对方只带了几个亲随。 寒暄了几句,弯弯绕绕了好一阵儿之后,侯汝谅才用隐晦的言语提起正事,站在身后的钱锐不得不低声解释,汪直这才听懂了。 以海运代漕运……虽然侯汝谅只提到了海运,并没有言明取代漕运,但汪直哪里听不出来,这事儿在东南通商之后曾一度在东南为人提及,还是唐顺之、钱渊一手压下来的。 汪直常年纵横海上,很清楚以海船运输粮食北上并不算什么难事,当年辽东饥荒,他曾经自告奋勇运粮北上,但被钱渊一力拒绝。 当时汪直就特别纳闷,同样是走海路运粮,能输闽赣,不能输辽东? 还是钱锐私下提醒,汪直才弄懂期间关卡,闽赣和运河无关,但辽东和运河息息相关……虽然远了点,但辽东的粮米都是户部从北直隶调配,其中大部分存粮都是南北运河的北端通州的仓库中的。 不太清楚钱渊那边对此到底是什么态度,汪直打着哈哈,眼角余光瞥了眼钱锐……我不清楚,你应该是清楚的? 侯汝谅的视线也落到了钱锐的身上,一身青衫,虽皮肤黝黑但腹有诗书气自华,和汪直、毛海峰等人有截然不同的区别。 “还未请教,这位是……” “应天府方钝拜见中丞。”钱锐上前一步行礼道:“嘉靖三十七年,辽东饥荒,易子而食,中丞巡抚辽东,可谓于民有功。” 侯汝谅叹息道:“说起来本官和镇海还有些渊源,当年便是镇海输粮由运河北上,户部才能腾出手来赈灾辽东,但如若当年以海船北上……能多活多少人?” 钱锐没有接过话茬,脚步微退,这等事,他身为汪直谋主,在汪直没有表态之前不能太主动。 侯汝谅有些失望,转头再看向汪直,“前年入浙,便多闻五峰之慷慨豪气,当年设市通商,雇佣民夫,五峰给以给食,甚至发放赏银,进献巨木以利重修三大殿,引入可活万民的红薯、洋芋,得封靖海伯。” “海运于国有大利,本官知晓,欲行此事,必得五峰襄助……” “若是五峰相助,伯爵之位实在低了点。” 汪直有些不屑,你老师当年直接给了个侯爵的承诺,老子都没答应……当然了,是钱展才不让我答应,而你现在给个空头承诺,就要老子帮忙? “海运的确于国有益……” 侯汝谅精神一振。 汪直慢吞吞的说:“但这等事……汪某实在理不清头绪……方先生如何看?” 侯汝谅眉头一皱,看来这位方先生还真是汪直的谋主,但刚才的态度好像不太赞成啊。 汪直才不想掺和进这等事,一招霸王卸甲,反正这事儿看似是侯汝谅和自己这个靖海伯商议,但说到底还是和随园相关,那就方先生你自个儿看着办。 如若随园最后要怪罪,也怪罪不到老夫头上! 钱锐缓步上前,行了一礼,轻声道:“听闻中丞大人当年上书朝中,请东南以海船运粮北上,以解辽东饥荒。” 和汪直不同,钱锐一看到侯汝谅的名帖就知道这厮登门的目的……前年末侯汝谅南下,钱渊立即派了护卫密信送到了父亲的手上,将侯汝谅的老底全都抖了出来。 侯汝谅微微点头,心里有些诧异,这等事虽然算不上什么秘闻,毕竟是正式公文,邸报上并无,京中同僚知晓很正常,东南士子知晓也勉强说得过去,毕竟自己入浙一年多了,但一个海商身边的文士能知晓……这是否映射出汪直和随园之间的关系? “此举的确于国有益,调配海船直通天津港口,若是风向适宜,一趟来回不过三十日。”钱锐侃侃而谈道:“相较而言,漕运从杭州、嘉兴启程,至通州约莫两月有余,往返一趟约莫半年,一石粮入京,途中损耗需两石,还没计入时不时漂没的数量。” 所谓的漂没不是指漕运的船只破损导致粮食损失,而是只存在账面上但实际上没有的粮食……碰到这种事,漕丁往往逃遁,不然哪里来的粮食去通州交粮? 一听这话,侯汝谅就知道面前这位是个内行人,不禁点头赞同道:“其实从杭州至通州,最多月余,但漕船航行,吃水太重,又常有船舱破损,往往三月方至,而且嘉靖三十七年,先是山东大旱,运河缺水,隔年大旱后大涝,河道多有堵塞,去年又是黄泛……只为修整河道,每年户部都要拨大批银两,若是走海路……” “老船主麾下海船自然是绰绰有余,只要通商不断……” 钱锐的话说到一半,侯汝谅就扬声打断道:“本官昨日抵镇海,与浙江巡按王子民商议,今日府衙必出通关文书,船队只需按例缴纳税银,出海之事决计无碍。” 一旁的毛海峰眼睛一亮,有这句话,董家那边再要银子就能堵回去了。 汪直倒是没什么表情,手捋长须默默听着。 钱锐微微一笑,“王御史倒是打的好算盘,这个人情卖的……” 毛海峰这等憨货没听懂,汪直是有数的,府衙那边扣着船队不表态,就是特地留给侯汝谅来卖人情的。 侯汝谅干笑两声,立即询问道:“不知老船主能出多少海船?” 这厮有点不要脸啊,之前还口口声声五峰,现在跟着方先生叫老船主了,汪直无语的笑道:“那要看方先生如何调配了。” 侯汝谅也无语了,看了眼钱锐,还真绕不过你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九百三十三章 海运(下) 当然绕不过钱锐。 这种破事,汪直一点都不肯沾手,把方先生顶在前面是最合适不过的了,如果到时候随园算账,有方先生在,如果随园势衰,自己大不了将方先生丢开…… “最初无需多少海船,但需立下条例。”钱锐笑吟吟道:“可仿宁波旧例。” “宁波旧例?”侯汝谅犹豫了下,“自嘉靖三十六年设市通商以来,荆川公使海船归途采买粮米,可抵扣税银,于宁波、绍兴、台州各地修建粮仓,听闻盈余颇多……” “当年闽赣战事纷纷,朝中令镇海输粮米相援,便是老船主以海船运粮至福建省福州府,由闽江一路西去。”钱锐点头道:“日后海船归途可于南洋各地采买粮米,或于镇海、宁海各地运载漕粮。” “其一,天津需设市通商,其二,海上风高浪急,若船毁人亡,需朝中拨银赔偿,否则事不可续,其三,可抵扣税银。” 侯汝谅在心里来回琢磨了一遍,这样的条件别说苛刻了,简直好的不能再好了。 海船运粮北上,天津自然是需要开放的,事实上天津一直有码头,而且漕运也有类似的规矩,漕船运粮北上,归途也是要采买货物赚银子的。 抵扣税银,这原本就在镇海实施了好些年了,唐顺之就是以此在宁绍台三府修建大批粮仓……当然了,这里面也有发放通关文书的权力作祟,唐顺之对海贸可能发生的粮食危机非常敏感。 赔偿损失的海船这也是在情理之中的,怎么算都比修河道、治理黄泛来的划算,大不了以税银相抵,都不用户部拨银。 钱锐笑道:“其实最合适的不是镇海、宁海,而是嘉兴府、松江府、通州府以及山东。” 侯汝谅点头赞同,这几个地方都更靠近产粮区,运送漕粮的确更合适,只是这几个地方目前都没有设市通商,不比镇海有优势。 钱锐和侯汝谅在那商议各种细节,汪直坐在主位上听的都要打瞌睡了,毛海峰索性出了门,他即将率船队出海。 钱锐说的头头是道,各种细节详尽得往往侯汝谅都没想到……这是自然的,因为钱渊虽然拒绝当年汪直海运粮米输辽东,但事实上,他是赞同海运的。 商议到最后,饶是侯汝谅宦海浮沉十余年,也不禁眉飞色舞,只要事成,侯汝谅相信,自己一定能名留史册,说不定日后还能执掌大司农呢。 “如今老船主麾下船队大都出海未归,还有十艘海船这两日就要启程。”钱锐缓缓道:“海船多装载铁炮等火器,换储存粮米也需要更改船舱,而且还需要调配船只,尽量选福船运粮,可能尚需些时日。” 侯汝谅倒是没怀疑,而汪直咳嗽一声,拾起茶盏喝茶掩住脸面,扯淡呢,舟山那边光是福船就四五艘。 察觉到侯汝谅看过来,汪直又咳嗽一声,“方先生所言,即汪某所言。” 侯汝谅松了口气,用赞赏的目光打量着钱锐,此人言谈举止从容不迫,心思缜密,有算术之能,见识亦广,不类凡品。 侯汝谅不禁起了爱才之心,试探问道:“老船主,待得试行海运之时,可否借方先生一用?” 汪直愣了下,险些笑出声来,这位浙江巡抚是想将随园之首钱展才的人收为幕僚? “那要看方先生愿不愿意了……”汪直随口扯淡,心里觉得有点古怪,他想起了徐海。 从汪直查探到方先生和钱渊似乎有联系之后,他就一直在想,他们之间的联系……到底是在自己受招抚之前,还是在方先生还在徐海麾下之时。 徐海那厮骁勇善战,麾下数千精锐,又狡诈多疑,不料却在绍兴上虞城外被官军一战围歼,汪直事后曾经打探过,虽然主要原因是时任浙江副总兵的戚继光所部战力强劲,摧枯拉朽一般击溃徐海,但官军以上虞为诱饵,诱敌深入也是重要原因。 汪直瞥了眼钱锐,记得自己正准备棒打落水狗的时候,正是方先生献上徐海首级。 面对浙江巡抚侯汝谅的招揽,钱锐也是哭笑不得,正要推辞,突然外间传来嘈杂声,毛海峰大步走来,“一人持中丞大人的名帖求见。” 侯汝谅一个激灵,知道自己来了金鸡山招宝村的只有张师爷和王本固,这是出了什么事了? 如果是王本固,一定是出了大事,如果是自己的心腹……那事肯定更大! 商议海运事对侯汝谅来说非常重要,但他也知道,最重要的是王本固执掌镇海不能出乱,否则一切都是镜中水月。 将看似沉稳实则脚步匆匆的侯汝谅送走,汪直才拉着钱锐笑问:“随园真的愿行海运?” 钱锐敏锐的察觉到这句看似寻常的询问中夹杂着的试探,只笑着说:“浙江巡抚登门,虽老船主身为靖海伯,但总不能硬生生顶回去?” 汪直能确认身边的这位方先生和钱渊之间有联系,但到底是什么关系却一无所知,这句话就是一次试探。 如果说方先生和钱渊之间是联盟,或者上下管辖关系,那方先生绝不可能知晓钱渊对海运一事的真实态度,如果他知道……就代表着他和钱渊之间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不仅仅只是暗子而已。 汪直想到这个问题的原因是,钱渊在镇海是不赞成海运的,而方先生却反其道而行。 看汪直沉默的若有所思,钱锐笑着继续说:“其实对老船主来说无所谓,若是王子民执掌镇海,侯汝谅行海运事,老船主出些海船算的了什么?毕竟此事明面上和随园是扯不上关系的。” “若是随园翻盘……”汪直接着说:“反正适才先生已经拖着了,改制调拨海船……若随园有后手,应该就在这几日。” “侯汝谅拜会老船主商议海运,这是大事,却有人急行请见……” “说明,就在今日。”汪直深深的看了钱锐一眼,这位方先生的行事手段如罩云雾,使自己很难判断他和钱渊的真实关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九百三十四章 突变(上) 已近午时,钱锐告辞回了自己的宅子,用了点简单的饭菜,躺在院子上的藤椅上,春雨早就停了,虽然地面依旧潮湿,但太阳钻出了厚厚的云层,洒下万点光辉。 眯着眼舒舒服服的晒着太阳,钱锐似睡非睡之间回想今日之事,又努力回忆两三年前自己和儿子几次对海运、漕运的讨论。 海运取代漕运,短时间内绝无可能,即使把时日放宽到几十年,可能性也非常的小。 但不取代漕运而试行海运,倒是可以试一试。 无论是朝中阁老六部,还是地方大员,一旦起意试行,必然碍难重重,关系太大了,其他的不说,这直接影响到南北运河两岸几十万甚至上百万人的切身利益。 敢行之的官员必有大背景,大魄力,大胸襟,必须有坚韧难当的顽强意志……比如已经入阁的文渊阁大学士高拱。 但即使是高拱想试行海运,也必须有一个合适的切入点。 一个让和漕运相关衙门、相关利益人无法指责的理由……就像当年侯涛山一战,钱渊实为缉私,但明面上却是为当年百余倭寇破六府窥南都,私下更是为自己被倭寇裹挟复仇,这让无数内心深处忿忿的海商找不到指责的理由。 想到这,钱锐叹了口气,侯涛山一战砍下了千余首级就在码头垒成京观,当年钱渊私下就说,顶多能震慑四五年而已。 但至今才两年多,在董家的怂恿和组织下,大批次的走私已经开始盛行,镇海虽然依旧繁华,但汪直麾下屡屡发现从绍兴、嘉兴、松江府各处出发的走私海船。 汪直本人倒是没有干老本行的想法,即使是毛海峰、徐碧溪、王一枝等头目也没有,但这样的局势维系下去,后面会发生什么就很难预料了。 在长达几个月的默默观察后,钱锐也看得清为什么那些人要走私。 一方面在于唐荆川始终对发放通关文书执行的很严格,很多没有门路的各地豪商无可奈何。 另一方面在于部分手中有海船的那些大户、海商很难采购到足量适意的货物。 因为大量的货物交易就在镇海,顶多是在鄞县,最早参与进来的海商、大户差不多都能吞圆了。 这也是为什么钱渊允许晋商等其他地方的利益团体参与进来的一个原因,货源不够了。 在这种情况下,入浙后的董家成了中间人,在被拒绝参与海贸事之后迅速找到了突破口,将手中有海船的大户、海商组织起来,在苏松、嘉兴、杭州、绍兴等地采买货物,通过走私的方式出海贩货。 越想越远了,钱锐微微笑着睁开眼,举起手以衣袖挡住已然有些刺眼的阳光,又回想起侯汝谅这个人。 此人算是能吏,颇有手段,对海运极为迫切,又对镇海随园都还算和善,倒是个能用的人物。 钱锐重新闭上眼想着当年儿子临行时的那番话,心想要不要过几日找个机会见张三一面,写封信给儿子…… 被赞许为能吏的侯汝谅如今一脸的铁青,一进府衙就找了个私屋,细细的询问张师爷。 两刻钟之前,就是张师爷狼狈的在府衙杂役的指引下急匆匆赶到招宝村去的。 半响后,侯汝谅双目无神的盯着空无一物的墙壁,只觉得口干舌燥,“确凿?” “不好说,但问过王子民身边亲随,至今尚未查账。”张师爷也是脸色灰败,“三月就要解押税银入京,如今库房正在盘账,说就这几日来报。” 侯汝谅深深吸了口气,心头复杂难言,王本固果然掉进坑里了,随园挖好的一个大坑。 真是个废物,的确,你王本固是巡按御史,无衙门,只巡视,但你是个普通的巡按御史吗? 执掌镇海通商事,只顾着接手夺权,却不去看看屁股下面到底是凳子还是火堆! 现在的关键是,王本固肯不肯硬着头皮破局……如果坚持住,说不定诸事都有转机,但王本固本人的下场就难说了。 两刻钟后,在码头巡视的王本固匆匆忙忙赶回府衙,进了门,看见枯坐在凳子上面无表情的侯汝谅。 “中丞?”突然被叫回来的王本固有点紧张。 侯汝谅沉默的点头打了个招呼,低声道:“嘉靖三十八年末,得师相指派巡抚两浙,子民可知侯某入浙后,是如何境地?” 王本固有些意外,这种自己丢脸的事拿出来说什么?还特地将忙的手忙脚乱的自己叫回来。 侯汝谅长叹一声,“巡抚衙门向来无佐官,侯某入内,除却从辽东带来的三位幕僚,数十护卫之外,只有吏员文员五人,三个年过五十,一个残了腿,一个瞎了眼。” 王本固嘴角动了动,他当然记得清楚,侯汝谅南下之前在京中因为徐瑛那厮和钱渊怼了一场,结果转头就是个下马威。 只是没想到是这种下马威,太惨了点! “吏员文员均被谭子理驱散?” “当然不是。”侯汝谅面无表情的解释,“几任浙江巡抚衙门,吏员、文员、杂役均是从杭州府衙、钱塘富阳等县衙、布政司、按察司各处调配。” 王本固不吭声了,心想谭子理这手段……也不知道是不是钱展才使的阴招,还真带着他的风格呢。 这还没完呢,侯汝谅加重语气,“后整理库房,空空如也,别说银子了,一文钱都没有,而且自吴惟锡起,浙江巡抚免各府常例银。” “吴惟锡、赵大洲、谭子理……”王本固咂咂嘴没话说了,赵贞吉担任浙江巡抚的时间非常短暂,而且基本没有实权,当然赵贞吉本人并不贪财也是一个原因。 “中秋时账目尚有白银二十六万两,但就在谭子理丁忧前,二十六万两白银尽输镇海。”侯汝谅面无表情的说:“吏员整理账目来报,两年内,巡抚衙门向宁波借银数十万两。” “直到今日,巡抚衙门尚欠宁波府衙三十万白银。” 王本固咽了口唾沫,南下之前自己还鄙夷侯汝谅无甚作为,但能撑到这个地步,真的不容易啊。 没银子,没人手,甚至当时京中徐阶也帮不上什么忙,侯汝谅能到如今虽然还隐隐被浙江官场排斥,但也聚拢了不少人手……从能力上来看,侯汝谅的确是个能吏。 侯汝谅加重语气说出最关键的一句话,“但凡转任,必详查账目、库房,所以赴任必备精于算术的幕僚。” “子民虽为巡按,但如今执掌通商事,可查了宁波府衙的通商税银收缴账目?” “可查了宁波府衙储放通商税银的库房?”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九百三十五章 突变(中) 面对侯汝谅的问题,王本固一脸茫然,片刻后才摇摇头。 的确没有查账查库房,一方面是王本固手中没信得过的人手,另一方面唐顺之走的太快,王本固急着接手。 其实从唐顺之交权离开镇海的时候算起,王本固就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退一步意图后计,要么进一步……未必能功成,但无论成败,无论进退,自身必然遭千夫所指。 能不能有活路走,都要看随园的态度。 面对脸色铁青的张师爷的指责,匆匆赶来的户房吏员委屈的摊手道:“每年三月初第一次递交账册上京,三月十五日之前押解税银启程,户房从二月十五日开始整理账册……” 说到这顿了顿,吏员冲着后面喊道:“还没好吗?” “好了,好了。”一个慈眉善目的中年人笑眯眯的将账册递过来,“这是自去年九月自今年二月的税银分账目,只是还没有汇总……” 张师爷冷哼了声,这厮刚才可不是这态度,蛮横非常,就差赶人了。 他也懒得计较,将账本抢过去,拿过算盘开始算,只看了两眼,张师爷就头皮发麻。 宁绍台三府以及户部其他的不好说,但和税银相关的账目都用的阿拉伯数字,记账方式也和这个时代有不小的区别,这都是钱渊几年来不停的教导导致的……唐顺之也有功劳,几乎是拿着鞭子赶着钱渊去上课。 面对这样的账目,张师爷虽精于算术,更擅拨算盘,但一时半会儿也无处下手。 那边王本固还没察觉到异常,压低声音问:“户部命宁波每三月递交账册,押解税银入京,怎么会六个月的账目?” 吏员轻松的笑道:“九月、十月、十一月要等十二月才送账目入京,再解押税银入京,抵达京中都快过年了,不管是户部还是太仓库……大人懂的,都快放衙了嘛。” 侯汝谅忍不住问道:“户部准许?” “那是自然,大司农亲口回复龙泉公。”吏员面容一整,“不过那是嘉靖三十八年末的事了。” 王本固对这些不太精通,但侯汝谅是内行,轻声问道:“账目统计是何人执笔?” “各处管事,府衙、县衙吏员,最后由府衙户房合计。”吏员无所谓的说:“若是中丞大人、王御史有异议,各处任由查验……当年龙泉公仅在府衙、县衙两地就砍下六枚首级,到如今,何人胆敢舞弊。” 侯汝谅点点头,这件事他也很清楚,钱展才对通商流程中的吏员、管事的管束非常严格,用孙文和从京中带来的话说就是高薪养廉……能养多久不好说,但至少在此之前,随园掌控镇海,又有唐顺之在上,理应出问题的几率不大。 “张先生查验账目,还需些时辰,属下先行告退。” 王本固点点头挥手让吏员出去,转头看向张师爷,“如何?” 张师爷闷哼了声,“都是新式账册,一时半会儿……” 王本固无语了,这么认真的模样,结果连账目都没看懂? 不过等王本固上前几步看了眼就不吭声,他同样看不懂,想了想,他转身出门召来亲随。 一刻钟后,一个中年商贾在亲随的指引下进了屋子,行礼后默不作声的开始翻着账本。 “先查验二月账目,汇总税银数目。”王本固交代了句,才对侯汝谅说:“此人常年在镇海经商,是胡克柔的叔父胡孝行,精通账目。” 侯汝谅微微点头,他知道胡应嘉,嘉靖三十五年进士,如今调任户部郎中,当年还在六科的时候南下查验红薯事,和随园众人闹得很僵,传闻被钱展才气得吐血。 在浙江,王本固能信任的人不多,侯汝谅、董一奎、胡应嘉都是徐阶门下,在他看来都是同党。 胡孝行自嘉靖三十六年赴镇海,到如今已经四年了,对阿拉伯数字和新式记账法都很熟悉,不用算盘,只在纸上画了画,起身道:“中丞大人,磐石公,二月税银七万六千两。” 之所以先查验二月份的税银,是因为王本固生怕自己抢班夺权,又曾经暂时封锁甬江,耽搁了税银收入,以至于出现破绽。 “七万六千两?”王本固眨眨眼,他不太清楚这是多还是少。 侯汝谅立即低声说:“让户房将去年和前年的账册汇总拿来!” 户房那边倒是很配合,吏员亲自捧着账册过来,翻了翻指着一行数字,“,即八万一千两。” “差了五千两……”王本固琢磨了下,自己一早就下令,已经缴纳税银的船队即刻出海,还有不少船只报备尚未查验估值缴纳税银,比如周家、诸家、陶家组建的船队理应缴纳税银三千两百两白银。 这么算算,应该差不多。 王本固心中大定,笑着说:“本官到任,均萧规曹随,不敢逾荆川公,但也不至于差的太远。” 侯汝谅还有点不放心,“正月呢?” 胡孝行那边已经统计出来,“正月税银两万三千两。” 吏员翻了一页,“去年正月税银两万五千两。” 这次差距更小,只有两千两。 王本固更是放心了,正月里一般来说少有海船出海贩货。 张师爷凑过去看了眼胡孝行的统计,“去年十二月是十一万九千两?” 吏员搬过另一本账册,舔舔手指翻开,“嘉靖三十八年十二月税银正好是个整数,十二万两。” 好,差距越来越小,只差了一千两。 王本固和侯汝谅都大大松了口气,三个月汇总起来一共比去年同期少了八千两白银,但总的来说变化幅度不大。 差距最大的是二月,而自己是正月赴杭上任巡按浙江,而且立即就和随园、镇海闹了一场……但即使如此,明日立即将报备的船队估值收缴税银,应该差不了太多。 当然了,孙铤那边的三万两千两白银就别想逃了……除非董家的银子被免了。 想了想,张师爷还不放心问:“税银都在库中?” “都在库中,无论何时查验都行。” 王本固彻底放心了,暗想侯汝谅也实在是大惊小怪,急吼吼的非要查账。 而侯汝谅突然心里一凉,因为他正巧瞄见吏员嘴角流露出的不屑神色。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九百三十六章 突变(下) 屋内一时安静下来,只听得到胡孝行手中的鹅毛笔划在纸张上的沙沙声。 侯汝谅在心里琢磨刚才那吏员鄙夷的神色,看来有问题。 而王本固在措词想继续出门去码头,被叫回来虚惊一场,侯汝谅也太过小题大做了点。 张师爷也发现了异常,丢下笔,仔细打量着吏员。 这三个人都是懵懂的,但在镇海待了四年的胡孝行却是懂行的,当然了,吏员自然是懂,但不会说。 胡孝行在心里琢磨了下,侄儿胡应嘉是元辅的门生,和王子民交好,再说了,侄儿可是和钱龙泉不对付的。 “诸位大人,去年十一月税银十万六千两。” 听到胡孝行的禀报,王本固还没来得及说话,侯汝谅已经盯着吏员,“嘉靖三十八年十一月税银几何?” 吏员笑着慢条斯理翻开账目,又慢条斯理的说:“嘉靖三十八年,十一月,共计收缴税银二十一万三千两白银。” 王本固呆若木鸡的站在那儿,好一会儿才一屁股坐倒,颤颤巍巍的问:“怎么会差这么多……” 两倍多的差距,朝中不管是户部还是内阁,甚至陛下都绝不会允许这种事出现……王本固的第一反应是,唐顺之这厮这么急着滚蛋,是想把这个锅扔给我? 侯汝谅不这么看,去年十一月税银差额,怎么可能让今年正月上任,二月才执掌通商事的浙江巡按来负责。 “嘉靖三十八年十月,税银二十六万五千两白银。”吏员冲着胡孝行努努嘴,“去年呢?” 胡孝行暗骂一声,你是户房吏员,又是钱龙泉一手安插进府衙的心腹,哪里会不知道,但看侯汝谅盯过来,只能低着头说:“去年十月,税银九万三千两白银。” 这下好了,都快差三倍了! 吏员笑吟吟的接着说:“嘉靖三十八年九月,税银二十七万四千两……” 那边胡孝行半响都没吭声,张师爷抢过纸张看了眼,嘴唇抖了抖也没说出口。 王本固想去看个究竟,但有点腿软,侯汝谅还算稳得住,走了几步过去瞄了眼,九万一千两。 超过三倍了! 侯汝谅在心里略略算了算,也就是说,从去年九月到十一月,两年相差了四十六万多的白银,这是个相当夸张的数据。 屋内一片安静,只有吏员还在翻着账册,又说:“诸位大人,再往前,去年八月税银二十四万六千两,去年七月二十五万两,去年六月二十六万七千两。” 侯汝谅转过头去手扶额头,人家虽然没把话说透,但已经说得够明白了,不用想,这吏员肯定当年是钱渊的心腹。 王本固面如死灰,刚才只是脚软,现在手都在颤抖了,他想到的不是税银缺额,而是之后的事…… 一刻钟后,吏员、胡孝行、张师爷都离开了,只留下王本固、侯汝谅两人在屋内密谈。 短暂的沉默后,带着无限的怨毒的声音从王本固牙缝中挤出,“唐荆川,唐荆川……” 对唐顺之还带着敬意的侯汝谅这次没有开口阻拦,唐顺之的突然遁去,将一个烂摊子砸在了王本固这个倒霉蛋手中。 所谓的烂摊子,不在于税银缺额的多少,而在于之后的王本固执掌通商事。 原本侯汝谅以为,就算略略少了些税银,这个锅也砸不到王本固身上,朝中必然追责唐顺之……当然只是名义上的,毕竟都已经病重临死了。 但现在,从去年九月到十一月,三个月少了四十六万两税银,这必然轰动京中,不管是户部方钝还是内阁诸公,甚至陛下都会亲询此事,这个锅谁来扛? 当然还是唐顺之。 但问题是唐顺之已经致仕归乡,而且眼看着就要病死了……说不定京中还没接到账册,税银还没押解入京,唐顺之都已经睡进坟里了。 再去追责唐顺之有意义吗? 难道去追责随园? 王本固刚抵达杭州就说过,唐顺之可不是随园的人,这不可能是他独立的判断,而应该是京中诸公的判断。 孙铤吗? 但镇海县衙是没有收缴税银的权力的,这个权力始终是在府衙手中,原本的唐顺之,如今的王本固。 钱展才会看着别人将帽子扣在他自己头上? 苦心创立的基业被人抢了,已经受了莫大的委屈,那厮肯背这个锅? 侯汝谅想来想去,还真不知道这个锅会砸在谁身上……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抢班夺权致使唐顺之致仕,亲自执掌通商事的王本固,不会被这个锅稳稳砸中,顶多就是被连累。 关键在于,后面怎么办? “子固还在查账,说不定账目有问题。”侯汝谅安慰道。 “不太可能弄虚作假。”大惊大悲后的王本固情绪稳定下来了,低声说:“唐荆川突然遁去,显然是有意为之,如何会留下这种破绽。” 侯汝谅也同意这一点,他适才细细问过王本固那日夺权发生的一切,唐顺之显然是刻意将发放通关文书的权力和收缴税银的权力绑定,全都丢给王本固后,选择了迅速遁去。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账册有破绽,唐顺之的所作所为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最关键的是,唐顺之的名望太高,这种名望有若实质,是能拿出来当硬通货用的……即使是浙江巡抚侯汝谅在,也很难挡得住唐顺之执意遁去。 “那就要看子民如何选了。”侯汝谅觉得这事儿和自己干系不大,只是失望海运事只怕要搁浅,替王本固分析道:“四十六万两税银……虽唐荆川已然病重,朝中或许对子民颇有怨言,但若子民执意前行,挑起重担……” 王本固看过来的眼神带着空洞,如果能这么选,自己还会这般模样? 侯汝谅的话意思很明显,虽然这个锅很难会连累你,但你王本固如果坚持下来,将税银水平提升到正常水准,那必然功成。 但这是王本固难以接受的,自己是在摘桃子,不是来种桃树的! 现在桃园都快荒了,自己能做甚? 最关键的是,那些砍倒桃树的人,是王本固难以下手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九百三十七章 进退(上) 当日在唐顺之面前许诺愿意萧规曹随,就因为王本固知道自己并不擅长这些。 “其一,前年宁海设市通商,去年又陆续有厦门、泉州,必然分流。”王本固面无表情的说:“税银想立即提升上去,难度太大。” 侯汝谅点点头,这个是事实,其实去年下半年税银比前年下降也有这方面的因素,但幅度如此大……用厦门、泉州分流是说不过去。 “其二……”王本固艰难的开口:“去年八月税银尚有二十四万两,但九月不足十万两……” 侯汝谅的开口同样艰难,“约莫去年九月初,董天星登门来拜。” 两个人原先并不知道九月份税银呈现断崖式的下跌,但在知道之后,都立即知道了缘由。 王本固是猜到的,而侯汝谅是能确定的,自己是九月初受到董一元送来的礼单,而税银也是从九月份开始了断崖式的下跌。 事实上,去年从三月份开始,董家就试图参与到海贸之中,但始终被唐顺之、孙铤拒绝,为此还曾经闹过一场。 也就是从八九月份开始,董家联手东南大户,开始了走私,规模越来越大,参与的家族越来越多。 从去年十二月到今年二月,税银下跌的幅度不大,主要是因为气候和季节的因素,毕竟往返一趟要一个多月,这段时日正巧是年节前后。 但十二月的税银居然比理应是出海旺季的八九月份还要多,这是匪迷所思的事。 从二十四万两税银一下子跌到九万多两,不可能全都是因为走私,有厦门、泉州设市通商的缘故,有去年九月一场海啸导致大批船只船毁人亡的缘故,但最主要的还是因为董家和东南大户的联手。 他们收购了大量货物……明朝是个农业社会国家,货物、商品虽然数目不少,但总的来说是有定量的,他们收购的多,导致海贸的交易量、出海量呈现下跌,间接导致了税银呈现断崖式下跌。 这些王本固和侯汝谅未必懂,但他们懂一件事,肯定和董家走私有关……户房吏员最后那句话已经是明明白白的在提醒了。 “子民选。”侯汝谅将残茶一饮而尽。 “中丞此为何意?”王本固目露凶光。 侯汝谅起身踱了几步,“本官巡抚浙江一省,公务繁忙……” “且住!”王本固厉喝一声。 继续全盘接手通商事,等三月份税银数目出来,王本固肯定会倒大霉,他自己有这个信心……肯定会搞砸。 王本固敏锐的察觉到,侯汝谅有脱身的念头……你我都掺和进来了,你想行海运事,但现在看到事变,就想安安稳稳的遁走? “董家走私,致使税银锐减,为何董家如此跋扈?”王本固冷笑道:“倒是记得董天宿提到过,巡抚衙门亦在其中分润。” 侯汝谅嘴角抽抽,你个不要脸的,自己掉进坑里,还想把我拉下水? 真后悔自己受诱惑来了镇海,侯汝谅咬着牙冷笑道:“只是想脱身?哪里有这么简单!” “中丞何意?” “想脱身,还要问过随园之意!”侯汝谅压低声音喝道:“还没想明白吗?” “税银锐减,若下月朝中问责,唐荆川已然病逝,你王子民初初到任,不会惹祸上身。” “但一下子比前年少了四十多万两税银,户部砺庵公必然大怒,内阁也难以忍受,陛下必然问责!” “你觉得朝中会不会详查此事?” “你觉得随园会不会掺和进来?” “你觉得钱展才会不会捅出董家走私?” “到时候董家遭殃,你王子民入浙数月,和董家之间亲密无间,人所目睹!” “难道说这几个月,董家没给馈赠厚礼重银?” “到时候拔出萝卜带出泥,从董家到你,一个都跑不了!” 王本固呆若木鸡的坐在那听着,但听到最后一句,两眼圆瞪,恶狠狠道:“若是王某下狱,中丞觉得己身会不会亦下狱?!” 侯汝谅脸上的神色更是凶狠,“你王子民入浙第一日就挑拨离间,使董家攻杭州食园,本官入浙年许,可从来没招惹过镇海!” “嘿嘿,世人皆知,钱展才睚眦必报!”王本固嗤之以鼻,“你我皆元辅门下!” 王本固也想明白了,现在往前一步必然遭殃,后退一步还要看随园愿不愿意放自己一马……但他刚才也说了,钱展才睚眦必报的名声响彻京中。 往前一步继续执掌通商事,如果税银数目不能上升,王本固必然被问责,说不定之前的黑锅也会顺势砸在他身上。 其实王本固也知道,只要缉私有力,是能够挽回这一切的,但最大的走私商就是浙江总兵董一奎,难道让他去贼喊捉贼? 更何况,能和董家联手的……王本固联想到了松江华亭徐氏,他不信本就是徐阶门人的董一奎不会将华亭徐氏扯进来。 难道让自己去抓华亭徐氏走私? 要不是侯汝谅在场,王本固都想给自己几个大耳光子……一个多月之前,自己收董家的银子收的兴高采烈,后来还嫌太少,现在想想,挖这个坑也有自己的一份功劳啊。 谁知道董家能闹得这么凶! 能让税银下降幅度这么大! 后退一步,自己也未必能保住浙江巡按这个位置,若是随园不罢休,一定要追责……创立通商事的钱展才简在帝心,有理由也有能力掺和进来,到时候就像侯汝谅说的那样,拔出萝卜带出泥。 王本固不在乎董家,但若是董家带出自己,别说浙江巡按这个官位了,若是徐阶不出手,自己说不定都要下狱。 而王本固深深了解徐阶……断尾求生这一招用的那叫一个炉火纯青。 如果这时候自己立即将通商事抛开呢? 随园会看在自己乖巧的份上留条生路吗? 难说的很,钱展才那厮是那种懂得留分寸的人吗? 更何况,如果自己就此畏缩不前,元辅徐阶那边怎么交代? 王本固突然想起了绍兴知府郭中和台州知府方逢时,这两位在自己之前被塞到宁绍台来,一直默默无为,现在看来,倒是他们更聪明。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九百三十七章 进退(上) 当日在唐顺之面前许诺愿意萧规曹随,就因为王本固知道自己并不擅长这些。 “其一,前年宁海设市通商,去年又陆续有厦门、泉州,必然分流。”王本固面无表情的说:“税银想立即提升上去,难度太大。” 侯汝谅点点头,这个是事实,其实去年下半年税银比前年下降也有这方面的因素,但幅度如此大……用厦门、泉州分流是说不过去。 “其二……”王本固艰难的开口:“去年八月税银尚有二十四万两,但九月不足十万两……” 侯汝谅的开口同样艰难,“约莫去年九月初,董天星登门来拜。” 两个人原先并不知道九月份税银呈现断崖式的下跌,但在知道之后,都立即知道了缘由。 王本固是猜到的,而侯汝谅是能确定的,自己是九月初受到董一元送来的礼单,而税银也是从九月份开始了断崖式的下跌。 事实上,去年从三月份开始,董家就试图参与到海贸之中,但始终被唐顺之、孙铤拒绝,为此还曾经闹过一场。 也就是从八九月份开始,董家联手东南大户,开始了走私,规模越来越大,参与的家族越来越多。 从去年十二月到今年二月,税银下跌的幅度不大,主要是因为气候和季节的因素,毕竟往返一趟要一个多月,这段时日正巧是年节前后。 但十二月的税银居然比理应是出海旺季的八九月份还要多,这是匪迷所思的事。 从二十四万两税银一下子跌到九万多两,不可能全都是因为走私,有厦门、泉州设市通商的缘故,有去年九月一场海啸导致大批船只船毁人亡的缘故,但最主要的还是因为董家和东南大户的联手。 他们收购了大量货物……明朝是个农业社会国家,货物、商品虽然数目不少,但总的来说是有定量的,他们收购的多,导致海贸的交易量、出海量呈现下跌,间接导致了税银呈现断崖式下跌。 这些王本固和侯汝谅未必懂,但他们懂一件事,肯定和董家走私有关……户房吏员最后那句话已经是明明白白的在提醒了。 “子民选。”侯汝谅将残茶一饮而尽。 “中丞此为何意?”王本固目露凶光。 侯汝谅起身踱了几步,“本官巡抚浙江一省,公务繁忙……” “且住!”王本固厉喝一声。 继续全盘接手通商事,等三月份税银数目出来,王本固肯定会倒大霉,他自己有这个信心……肯定会搞砸。 王本固敏锐的察觉到,侯汝谅有脱身的念头……你我都掺和进来了,你想行海运事,但现在看到事变,就想安安稳稳的遁走? “董家走私,致使税银锐减,为何董家如此跋扈?”王本固冷笑道:“倒是记得董天宿提到过,巡抚衙门亦在其中分润。” 侯汝谅嘴角抽抽,你个不要脸的,自己掉进坑里,还想把我拉下水? 真后悔自己受诱惑来了镇海,侯汝谅咬着牙冷笑道:“只是想脱身?哪里有这么简单!” “中丞何意?” “想脱身,还要问过随园之意!”侯汝谅压低声音喝道:“还没想明白吗?” “税银锐减,若下月朝中问责,唐荆川已然病逝,你王子民初初到任,不会惹祸上身。” “但一下子比前年少了四十多万两税银,户部砺庵公必然大怒,内阁也难以忍受,陛下必然问责!” “你觉得朝中会不会详查此事?” “你觉得随园会不会掺和进来?” “你觉得钱展才会不会捅出董家走私?” “到时候董家遭殃,你王子民入浙数月,和董家之间亲密无间,人所目睹!” “难道说这几个月,董家没给馈赠厚礼重银?” “到时候拔出萝卜带出泥,从董家到你,一个都跑不了!” 王本固呆若木鸡的坐在那听着,但听到最后一句,两眼圆瞪,恶狠狠道:“若是王某下狱,中丞觉得己身会不会亦下狱?!” 侯汝谅脸上的神色更是凶狠,“你王子民入浙第一日就挑拨离间,使董家攻杭州食园,本官入浙年许,可从来没招惹过镇海!” “嘿嘿,世人皆知,钱展才睚眦必报!”王本固嗤之以鼻,“你我皆元辅门下!” 王本固也想明白了,现在往前一步必然遭殃,后退一步还要看随园愿不愿意放自己一马……但他刚才也说了,钱展才睚眦必报的名声响彻京中。 往前一步继续执掌通商事,如果税银数目不能上升,王本固必然被问责,说不定之前的黑锅也会顺势砸在他身上。 其实王本固也知道,只要缉私有力,是能够挽回这一切的,但最大的走私商就是浙江总兵董一奎,难道让他去贼喊捉贼? 更何况,能和董家联手的……王本固联想到了松江华亭徐氏,他不信本就是徐阶门人的董一奎不会将华亭徐氏扯进来。 难道让自己去抓华亭徐氏走私? 要不是侯汝谅在场,王本固都想给自己几个大耳光子……一个多月之前,自己收董家的银子收的兴高采烈,后来还嫌太少,现在想想,挖这个坑也有自己的一份功劳啊。 谁知道董家能闹得这么凶! 能让税银下降幅度这么大! 后退一步,自己也未必能保住浙江巡按这个位置,若是随园不罢休,一定要追责……创立通商事的钱展才简在帝心,有理由也有能力掺和进来,到时候就像侯汝谅说的那样,拔出萝卜带出泥。 王本固不在乎董家,但若是董家带出自己,别说浙江巡按这个官位了,若是徐阶不出手,自己说不定都要下狱。 而王本固深深了解徐阶……断尾求生这一招用的那叫一个炉火纯青。 如果这时候自己立即将通商事抛开呢? 随园会看在自己乖巧的份上留条生路吗? 难说的很,钱展才那厮是那种懂得留分寸的人吗? 更何况,如果自己就此畏缩不前,元辅徐阶那边怎么交代? 王本固突然想起了绍兴知府郭中和台州知府方逢时,这两位在自己之前被塞到宁绍台来,一直默默无为,现在看来,倒是他们更聪明。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九百三十八章 进退(中) 一时间,屋内安静下来,王本固几乎要绝望了。 只恨自己接手的时候没有立即查账……王本固咬牙切齿,但转念一想,即使当时查账也没用,来不及了。 不仅是发放通关文书的权力,就连收缴税银的权力都交了出来,即使知道面前是个坑,王本固也觉得自己拒绝不了这样的诱惑。 自己吞下这枚诱饵,唐顺之立即遁走,显然早有计划……自己当时居然还恭恭敬敬的在码头送行。 之前唐顺之在杭州病重的消息传来,王本固还庆幸人没死在镇海……现在想想,如果唐顺之没有遁走,自己现在就能甩手走人。 王本固这边越想越多,越想越乱,那边的侯汝谅也不敢就此离去……现在王本固都快被逼的疯魔了,鬼知道会不会真的将自己拉下水一起倒霉。 想了又想,侯汝谅低声问:“可写信去了京中?” “嗯。”王本固应了声,半响后才解释道:“师相那边,还有份奏折。” “奏折?”侯汝谅想了想,“以御史暂领通商事?” 王本固呆滞了半响,轻声问:“追回来?” “来得及吗?” “不好说……师相那边是亲随送去的,奏折是驿站……”王本固一个激灵,霍然起身就要出门。 如果能将奏折追回来,自己执掌通商事就不会公然捅到朝堂上去……再给师相去一封信,只言唐顺之病重归乡,请吏部另选宁波知府接手通商事,说不定自己能脱身。 “不用追了。”侯汝谅哼了声,“钱龙泉在镇海多年,根深蒂固,就连府衙户房吏员都是他的人,何况县衙乎?” 一句话让王本固颓然坐倒,的确如此,驿站向来是各地县衙管辖,府衙是不管的,而镇海知县是孙文和。 沉默了一会儿后,侯汝谅叹了口气,“子民选。” “要么奋勇向前,但必须税银至少到十五万两……” 看了眼王本固那副死了老子娘的神情,侯汝谅又说:“要么,去见见孙文和。” “什么?” “钱龙泉当年招抚汪直,设市通商,耗尽多少心思,花费多少时日,始创镇海通商事,并一力推行东南沿海,如何愿意看到镇海大乱,税银锐减?”侯汝谅细细分析道:“唐荆川致仕,你王子民暂领通商事,此事必然上奏。” 看王本固还没听懂,侯汝谅不耐烦的一甩衣袖,“钱刚聲身为通政使!” “噢噢噢噢……”王本固恍然大悟,自己的奏折是要通过通政司入内阁,或者直抵御案,自己可不像当年的钱渊能直接将信或奏折送到先帝面前。 也就是说,就算自己追不回奏折,身为通政使的钱铮也能拦下来。 但想达到这个目的,就需要和随园和解、交易,甚至忍受对方的奚落、敲诈。 “子民好好想想。” 看着侯汝谅缓步出门,王本固呆呆的坐在那,好一会儿之后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子,又悔恨的揪着头发……南下时的踌躇满志,如今的丧魂落魄。 人家挖好了坑等着,自己迫不及待的就要往里面跳。 的确,还没摔死呢,但问题是揪着自己一只手让自己还没完全坠落的那个人……正是随园。 坐着这屋子里,从午后一直到黄昏,再一直到一片漆黑,到月光透过窗户照在他的脚边……王本固想了很久很久,很多很多。 以钱渊在东南的根基,他会不知道税银为什么如此锐减,他会不知道董家在其中充当着什么样的角色? 即使不是自己,也有其他人掉进这个坑里,比如也曾有意南下巡按浙江,后来让给自己的胡应嘉,还有欧阳一德、林润之。 钱渊会伸手将自己拽上来吗? 王本固不敢相信侯汝谅的分析,两方敌对,这时候不赶尽杀绝反而给对方留一口气? 而且即使钱渊伸手将自己拽上来,之后呢? 东南税银锐减,朝中必然风起云涌,陛下很可能会询钱展才,难道他会不将董家勾结东南大户走私的事捅出来? 不大力缉私,税银如何能恢复? 如果将董家的事捅出来,难道董一奎、董一元不会将自己拉下水? 府衙后院里的客舍中。 侯汝谅懒散的坐在椅子上,“让人把东西收拾好,明日启程。” 张师爷应了声,“可惜王子民难堪大用,倒是误了东翁的大事。” “王子民此人有谋略心机,可惜太贪,既贪财也贪权,既收了董家的厚礼又没承受住唐荆川抛出的诱饵。”侯汝谅摇摇头,“的确可惜了。” 其实侯汝谅还没说完,王本固那厮还不要脸,非要拉着老子一起倒霉……不过侯汝谅是看得出来的,镇海选择以这样的手段应对王本固的抢班夺权,意味着和解的可能性很大。 “能将王子民捞出来?” “约莫可行。”侯汝谅笑道:“唐荆川交权,孙文和口口声声要辞官,现在可没动静……当然,最重要的还是通商事。” 张师爷点头赞同,“不论党争,钱展才的确有经天纬地之才,必然不想看到通商事一塌糊涂,若是王子民执意不退,镇海日后必乱。” 顿了顿张师爷补充道:“东翁,可要给元辅去封信?” 侯汝谅犹豫了下后摇摇头,他心里有数,虽然都是徐阶的门生,但党派内的地位高低从来不是以官位上下为判定标准的,王本固和徐阶之间的关系可比自己要近的多。 自己去信,无论说什么,都难免挑拨离间之嫌,在徐阶心目中,自己入浙一年多,至今也没什么成绩,胡宗宪都安安分分的回家养老了,镇海这边风平浪静。 说不定王本固还在给徐阶的信里说自己的小话……嫌弃自己没跟他一起来镇海呢。 算了,什么小话都无所谓了,侯汝谅突然笑了笑,不管王本固信中写了什么,明日一定会讨回来。 侯汝谅知道郑若曾已经去了杭州探望弥留的唐顺之,如此关键时刻居然不在镇海,必然诸事已经安排妥当,那份奏折,那封密信,一定能追回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九百三十九章 进退(下) 看着下人收拾好行李,张师爷回想今日之事,忍不住啧啧道:“这般事,随园也真够毒的,手段也了得。” “说起来倒是容易,但要一点点勾起王子民的心思,又不能显得太过畏缩……一点点将王子民陷入彀中,如今是进退皆难。” 侯汝谅苦笑连连,“现在回想起来,倒是钱展才一贯的手段,当年以三百巨木将朝中百余科道言官弹劾一扫而空,奠定通商大事。” “算了,反正此事东翁掺和不多,容易脱身,只要王子民和随园谈妥,不至于乱撕乱咬。”张师爷叹道:“只可惜这次赴镇海一行,东翁大计未成。” “未必!”侯汝谅突然眉头一挑,笑道:“今日去招宝村倒有所收获。” “汪直肯助东翁一臂之力?”张师爷大为诧异。 “汪直未有明言,均交托身边谋士,此人对海运、漕运颇为了解,不类凡品。”侯汝谅皱眉道:“此人姓方,好像听说过……” “方顿,字和泽,南直隶应天府人氏,听闻是读过书的,后转而经商。”张师爷凑近低声道:“虽深居简出,但名气不小,乡野传言,此人曾是徐海谋主。” “什么?”侯汝谅双目圆瞪,“徐海谋主……听闻徐海和汪直乃是死敌!” “是啊,当年徐海、汪直在海上打了一年多,汪直几个义子都是死在徐海手中,那个毛海峰的胳膊就是被徐海亲手劈断的。” “上虞大捷,戚元敬扫平徐海,又有吴惟锡、俞志辅堵住退路,徐海几乎是孤身逃窜回老巢,结果汪直堵上门的时候,据说就是方顿献上徐海头颅。”张师爷偏着头想了会儿,“此人赞同开海运?” 侯汝谅点点头,“似乎汪直对其极为信任,比那几个义子都更信任。” “要不要明日再去试试?” 侯汝谅迟疑了会儿,摇头道:“暂且停一停,等王子民此事过了再说。” 这一夜,多少人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招宝村中,汪直在思索王本固已然放船队出海,税银标准不变,一招一式萧规曹随,有模有样,应该对通商事影响不大。 钱锐在想儿子到底有何后手,会不会直接捅出董家汇同东南大户走私之事? 但如今浙江巡抚、浙江巡按、浙江总兵都是徐阶门人,联手之下,将事情捅穿,未必能起到太好的效果。 侯汝谅在细细盘算,王本固退缩后,自己有没有可能保持和汪直的联络,对方有没有可能提供助力? 还在想回了杭州后,要不要亲自执笔给那位方先生去几封信…… 而孙铤一觉睡到大天亮,为此他都忍不住要感激王本固了,自从赴任镇海知县,每日手忙脚乱,别说搓麻了,就是想歇歇脚后面都有荆川公拿着棍子来撵人。 倒是王本固来了之后,孙铤终于能休息休息了,甚至还能拉着几个幕僚师爷一起搓麻……这次不会有唐顺之来搅局了。 至于王本固,等他强行拉着侯汝谅一起去镇海县衙的时候,后者眼尖的发现,王本固已然是鬓角微白。 “中丞大人,子民兄。”孙铤打了个哈欠,“这么早……” “文和。”侯汝谅笑着说:“听闻荆川公赞文和勤勉,不意今日懒散……” “噢噢噢……”孙铤的感慨声打断道:“终于发现了。” “虽为巡按御史,但执掌通商事,又亲理府衙,居然没有即刻查阅账目,搜查库房存银?” “都等了好几日了……” “还想着要不要亲自登门提示一二呢。” 随着孙铤阴阳怪气的话,王本固脸色越来越白,侯汝谅甚至觉得他的头发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白。 “文和少说几句。”侯汝谅打圆场道:“无论如何说,税银锐减,宁波府衙、镇海县衙均有责……” “那自然。”孙铤嘿嘿笑道:“不过中丞大人未必知晓,子民兄应该知晓的……去年十二月,荆川公与孙某均上书朝中,提及东南大户走私猖獗,致使税银下降。” 王本固嘴角动了动,他自然记得这件事,而且就是因为这件事导致高拱和李默发生剧烈冲突……斗嘴没能斗过高拱的李默甚至为此一病不起,据说今年没几日去过西苑直庐。 现在想想,人家这个坑早早就挖好了,甚至都在奏折中点出了税银下降的缘由…… 王本固咬着牙厉声道:“若要鱼死网破,文和不妨试试!” “试试就试试。”孙铤不屑道:“鱼必死,网未必会破!” 翻译一下就是,王本固怀疑随园早就有将董家联合大户走私的事捅到朝堂上,那样一来,王本固本人必然是……至少董家肯定会将他拉下水。 “好了,好了,都别说这些气话。”侯汝谅揉着眉心有些无奈,“就算提前上书朝中,也必然追责……至少会追责荆川公。” “荆川公为通商事殚精竭虑至此,即使朝中不加罪,想必他也不希望看到镇海之乱!” 回头看了眼王本固,侯汝谅轻声道:“若是子民兄执意向前,奏折送入内阁,元辅、次辅必然点头,日后暂由御史执掌通商事……侯某记得,如今京中都察院中,随园并无人手。” “执意向前?”孙铤嘴巴挺硬的,笑逐颜开道:“那子民兄试试,身败名裂之日,不远矣。” 这些日子受了多少气,今天就准备出多少气,至少得回本啊,孙铤早就看破王本固这个人的秉性,决计不会执意继续执掌通商事。 侯汝谅真心真意的苦口婆心,王本固倒是不愧其号“磐石”像块石头一句话都不肯说,孙铤担忧了这么久如今万事不惧倒是有闲心斗咳嗽。 一直到王本固脖子上都青筋毕露,忍不住要撕破脸的时候,孙铤才懒洋洋的说:“此事在镇海闹得人尽皆知,不好遮掩……” “文和说笑了,难道钱龙泉筹谋良久,居然未有手段善后?”侯汝谅笑道:“文和,有甚说就是了。” “什么都能说?”孙铤瞥了眼王本固,“宁波知府。” 王本固哼了声,“绝无可能,此事非王某能做主。” 孙铤对侯汝谅摊摊手,意思是……没办法谈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九百四十章 进退(再下) 唐顺之即将病故,这对孙铤来说,对随园来说是个意外,至少孙铤没有在信中和钱渊提起过。 如今宁波知府出缺,谁能得手,接下来的胜利者将必然会占据主动权。 王本固不能答应,不敢答应,也答应不了,无论是徐阶还是高拱都绝不会同意。 侯汝谅想了想,劝道:“荆川公还不算随园中人,若是选派随园士子掌宁波府,怕是朝中……” “宁波知府掌镇海通商事,吏部亦难以独断,必过内阁,更何况税银锐减,陛下都会过问。”王子民转过头去,“选派随园士子,陛下也不会点头。” 孙铤犹豫了下,“三万两千两白银?” “两两相抵!”王本固斩钉截铁道:“王某肯退一步,随园已然得莫大好处。” 让王本固和侯汝谅没想到的是,孙铤听了这话连连点头,“的确如此,的确如此!” “若是胡克柔,当年曾南下,未必会跌入坑中,若是林润之,只怕绝境中亦会奋勇向前!” 侯汝谅偏过头去,好,随园士子都这德行,嘴巴太毒……看看王本固,一直脸色惨白,现在满脸通红跟变脸似的,搞不好孙铤再来几句就要一口血喷出去了。 孙铤无所谓的看着这一幕,这话儿虽然有点毒,但也是实话。 胡应嘉曾南下在镇海待了一个多月,对通商流程非常了解,甚至入户部懂新式记账法,为人也不贪婪,未必会入彀。 而林润不像外刚内柔的王本固,是外刚内亦刚,跌入坑中也会奋勇向前,不会计较个人得失。 侯汝谅又闲扯了几句,低声问:“文和,送入京中的奏折?” 孙铤装模作样掐指一算,“如今,应该到了嘉兴,远不过通州,大可放心。” 王本固鼻孔都微微张开了,自己六日前就送出信了,到现在才到嘉兴……按照路程至少也应该过了扬州了! 侯汝谅有些无奈,还真是算计的好。 瞄了眼王本固,孙铤咳嗽两声,“子民兄想必还有信件入京?” 这是肯定的,奏折是送入通政司,密信是送到徐阶手中……王本固面无表情,在心里琢磨徐阶看到自己信心满满的信件,再知晓今日之事后,会是什么表情…… “子民兄亲随,王钊,三十余岁,身穿青色长衫,六日前携信启程北上,对?” 看着王本固投来的希翼视线,孙铤笑着点点头,心想与其换个浙江巡按,还不如留下这个知道厉害的废物点心呢。 回到府衙,王本固不敢离开,不将奏折和密信拿回来就不敢走,而侯汝谅终于放下心中大石施施然回了杭州。 拿回奏折,意味着自己选择畏缩,宁波知府落入何人之手他无所谓,但如今的王本固清晰的认识到,无论是谁担任宁波知府,除非是……如同海瑞那般针插不入水泼不进的货色,不然谁都难以掌控通商事。 不过,那也不关自己的事了。 拿回给徐阶的密信,往小里说不至于丢个大脸,往大里说,自己应该能保住浙江巡按这个位置……否则先喜后怒的徐阶八成想换个浙江巡按。 王本固在心里安慰自己,至少,至少,这次没太亏本。 就在这时候,外面响起亲随的禀报声,董一元神色莫测的走进门来。 “子民兄……镇海县衙派人接手通商事,游击杨文率兵抵达码头……” “退。”王本固面无表情的说:“这次吃了个闷亏。” “什么?”董一元也猜到肯定是有变故,但没想到王本固有了退意。 “什么?为什么?”王本固起身咬着牙,看了眼门外没人,才压低声音厉喝道:“你们董家做的好大事!” “自开国之初,东南就有走私出海贩货之事,但你们董家也不知道收敛一二!” “你们到底有多少船队?!” “到底出海贩货,获利多少?!” “你们去年九月起走私出海,半年间镇海税银锐减四十余万两白银!” 王本固颓然坐倒,马后炮的他自然现在是全盘想通了,董家走私的事随园必然是知情的,只是引而不发。 自己这个浙江巡按入浙就是来抢班夺权的,随园也心里有数,如果没有董家,或许自己会换一条路抢班夺权。 但随园是刻意留下董家,以种种手段将自己和董家绑在一起,最后一起跌进坑里。 和当年赵贞吉一样,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 “走私贩货算什么大事,但如此猖獗……”王本固叹道:“回去告诉你兄长,收敛点!” 董一元听得懵懵懂懂,片刻后低声问:“元辅那边……” 王本固猛地抬头,“此事至今不过六日,知晓内情者,除却本官、随园、浙江巡抚,只有你们董家。” 董一元这次听懂了,拱手道:“必守口如瓶。” 看王本固没有说话,董一元又小声试探道:“不执掌通商事也好……” “待得回杭州府,董家必有重礼……” “好了,好了。”王本固叹道:“只求你们声势小点,税银账册即将入京,朝中必然问责,本官倒是能遮掩一二,但……” “随园?” 王本固犹豫了下,摇头道:“随园未必会落井下石,但必然不会允许税银始终维系这么低的水准……你们若不声势小点,只怕……” “是是是,末将必然告知兄长。” 董一元出了府衙,擦了擦头上的冷汗,心里暗骂,这厮废物一个,收了那么多银子现在要我董家收手? 就算刚才,也没见你拒绝我许诺的厚礼啊! 反正咱们是西北将门,在东南多赚点,说不定哪一日就调回去了,到时候…… 还在发呆的王本固在心里哀叹,如果自己入浙没有选董家,如果没有收董家厚贿…… 但这可能吗? 钱渊刻意留下董家这只偷油的硕鼠,就是为了徐阶或者高拱伸进浙江的手……即使没有钱塘纵火一事,钱渊也会找机会让王本固和董家搅合在一起。 s:///book/5/5637/8952496.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九百四十一章 区别 仅仅一日,度日如年的王本固就从洪厚手里接过那份奏折和密信。 小心的查看火漆,拆看验看,王本固终于放下心了,信和奏折能回来,很大程度上意味着随园不会落井下石,看来自己这个浙江巡按还能做下去。 但与此同时,王本固也在心里大骂孙铤这个王八羔子,扯谎扯的都没边了! 什么到了嘉兴,什么说不定到了苏州……王本固都懒得去问看起来神色疲倦的亲随,一天就送来了,这说明信和奏折压根就没离开镇海! “收拾东西,即刻启程回杭州。”王本固向亲随交代了一句,又提笔写了一封信,让人送入京中。 已经很长时间没有送信入京了,唐顺之三日前病重,宁波知府出缺,这样的消息必须立即告知徐阶……自从张居正事件后,徐阶的疑心病一日比一日重。 至于镇海事,倒是要用些春秋笔法……反正侯汝谅也不敢去告状。 午后,王本固坐着马车离开了府衙,离开了镇海县城,在新城外的客船码头上登上了官船。 回头看去,不过十日光景,从刚开始的踌躇满志,接手后的意气风发,到后来的丧魂落魄,再到今日的黯然离去,王本固心里感慨万分,同时也立下誓言。 今日之仇,来日必报! 一场让人瞠目结舌的变动以外人难以探究内情的方式落下帷幕,金鸡山上的汪直看着官船缓缓向西而去,转头笑道:“方先生,还是你看得准,虽然不知内情,但必是随园后手所至。” 钱锐也有点懵懂,这次是真心不知情,到现在还没和张三碰头呢,只干笑着附和几句。 汪直突然道:“也不知道唐荆川是不是真的病重……” “天晓得真假……”钱锐也狐疑起来,唐顺之名扬天下数十年,世间大儒,六艺皆通,更是品行高洁,但毕竟和儿子厮混了几年,也不知道会不会近墨者黑…… 杭州府钱塘县衙后院。 靠在床头的唐顺之艰难的抬手执笔,可惜手腕颤颤巍巍,始终无法落笔。 一声轻叹后,唐顺之丢开了笔,努力探出胳膊,用手指在砚台上沾了些墨汁,思虑良久后落在了床榻边的白纸上。 “唐爷爷。”门口有女童的小声呼喊声,“喝药好不好?” “太苦了。”唐顺之笑着招手,“来来来,帮爷爷一个忙。” 女童犹犹豫豫的走进来,放下手中的药碗,小心翼翼的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旧荷包,取出一块蔗糖,“甜的……” “哈哈哈,好孩子。”唐顺之大笑着中带着咳嗽声,“咳咳,来,把这张纸叠起来……对对,这样,翻过去,叠起来。” “桌上那个信封,对对,塞进去,好好,好孩子……” 唐顺之接过小小信封,目光中夹杂着复杂的情绪,努力半扭着身躯将信封塞到枕头下。 “荆川公,巡抚来访。”进门的是海瑞,脚下踩着布鞋,鞋边都是黑泥,额上满是汗珠,显然刚才正在下田。 唐顺之微微颔首,靠在床头,目送海瑞带着女儿出去,再看着缓步而来的侯汝谅,“子民畏缩退却?” “是。”侯汝谅苦笑道:“当年在京曾见识过中麓公的妙手,不意荆川公也下的一手好棋。” 中麓公即嘉靖八年进士李开先,与唐顺之志同道合并列为“嘉靖八子”,象棋、围棋都是国手。 “伯华兄算得上国手,老夫远远不及。”唐顺之轻笑道:“此番也不是老夫筹谋设计。” 短暂的停顿后,唐顺之咳嗽两声,“病重将死,难道有假?” 侯汝谅垂下头去,来之前他已经找过为唐顺之诊治的杭州名医,再次确定奄奄一息,随时都可能撒手人寰。 “再多的事,也管不了。”唐顺之缓缓说:“说是钱展才设计挖坑,但若非王子民太贪,也不至于进退维谷。” 侯汝谅小声辩解道:“董家……” “是啊,董家大肆走私。”唐顺之摇头道:“王子民赴镇海前一日,老夫才得郑开阳实情相告。” “老夫是真心诚意欲托付子民,展才、文和均不以海贸敛财,而王子民……” “可惜了,若王子民清廉如水,无惧无畏,一心为公,此番说不定能抵定大局,将通商事收归朝中。” “开国近两百载,豪族大户兼并田地从未停止,若不开海,朝中举步维艰,董家大肆走私,致使税银锐减,为此而坏通商事,此国贼也。” 唐顺之喘了几口粗气,笑吟吟看着侯汝谅,“以中丞所见,老夫可需上书朝中?” “荆川公……”侯汝谅登时坐立难安,他自然听得懂这几句话。 董家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却是徐阶的门人,如果不能将戚继美、侯继高等人调出浙江,董一奎是对抗他们的关键棋子。 最重要的是,董一奎落马,八成得带出王本固,那徐阶伸向东南的手几乎就要全都被斩断了……更关键的是,侯汝谅不敢赌王本固会不会带出自己。 “算了,老夫将死,留给展才处置。”唐顺之对此也不在乎,只提醒道:“如此毒瘤,早日下手割除,若等展才出手,只怕下场堪忧,更是牵连甚广。” 侯汝谅苦笑着没做任何表示,他入浙一年多了,虽然遭官场隐隐排斥,但也不是瞎子聋子,早就知道和董一奎兄弟勾结的那些人的来历,真不是自己能下手割除的。 又闲聊了几句,侯汝谅见唐顺之已神情疲惫,起身告辞。 “老夫亦知,汝此番赴镇海,意欲何为……”唐顺之最后轻声道:“留待来日。” 侯汝谅愣了下,上前两步,“荆川公指的是……钱龙泉?” 唐顺之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侯汝谅等候良久才默然离去。 侯汝谅是这么多年唯一正式上书朝中提议行海运的官员,唐顺之自然知道他去镇海是为了什么。 海运,的确于国有益,但问题在于,不能完全取代漕运……这一点上,唐顺之和钱渊、高拱、张居正等保持着同样的观点。 但不同的是,他们对海运的态度有着根本的区别。 s:///book/5/5637/8957150.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九百四十二章 驾鹤 早在东南设市通商之前,钱渊就和当时还算密友的张居正商议过海运,后回京后也曾经和高拱商议过,并且高拱也将海运视为日后执政的一部分。 不可使海运完全取代漕运,这是他们的共知。 高拱、张居正等人考虑的是海运取代漕运,会导致数以十万计的漕丁生活无着,发生动乱。 钱渊考虑的是,南北运河是沟通南北的大动脉,南北货物转运多赖运河,海贸之外的商业活动,海运是无法承担的,至少有百分之五十需要南北运河来承担。 即使是海贸,如果没有流畅的运河,南京的货物运输到镇海就非常麻烦,总不能只在崇明岛设海关? 更何况,钱渊也曾经询问过东南擅海战的将领董邦政,崇明岛虽然设县,但这个时代还真不合适扬帆出海。 总的来说,高拱、张居正考虑的是稳定,而钱渊考虑的是商业通道。 而唐顺之考虑的是另一个问题,如果海运取代漕运,如果东南事一直掌控在随园手中,那将来钱展才的势力会不会膨胀到让朝中上下都不安的地步。 会掌控在随园手中吗? 唐顺之有至少五六成的把握,若行海运事,很难绕的过汪直,毕竟从镇海出海往北的海域,汪直拥有不小的影响力,更何况那些大海船,也只有汪直有。 而唐顺之能确定,钱渊和汪直之间,除了谭七指之外还有着其他的隐秘联系。 绕不过汪直,就很难绕的过随园,这也意味着绕不过钱渊。 唐顺之闭着眼靠在床头处,朝中诸公欲夺通商事,此次不成还有下次,终归会成功的,但海运事呢? 若是操持在随园手中,若再以海运取代漕运……从本质上来说,唐顺之依旧摆脱不了这个时代士大夫的思维模式,忠君爱国。 为什么漕运这么重要? 大量的粮食都是以漕运输到北方,近如北京、天津、通州,远如西北边塞,再至蓟门、辽东一代。 大量的粮食囤积在运河两岸的德州、沧州、临清、济宁等地,那些商人很大程度上决定了粮价的高低,但这同时也受到政府的管控。 而如果海运完全由随园掌控,这意味着随园能随时掐住朝廷的命脉……唐顺之甚至可以如此推测。 海运试行,但不罢漕运,之后十年不变,二十年不变,北方粮米多赖海运,漕运在不知不觉中被渐渐削弱。 而天下粮米多出于湖广、东南,若是二十年后,海运突停,朝廷有能力短时间内恢复大规模的漕运,保持北方的稳定吗? 朝中有人曾经隐隐指责钱渊割据宁绍台三府,如果二十年真的如此,那割据只怕会成为现实。 如果以海运取代漕运,如果随园掌控,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对明政府都不是好事……特别是天津距离北京那么近。 唐顺之的疑虑这么多,这么多,究其根本,是因为他看不懂,看不清钱渊到底想做什么? 仅仅如候汝谅那样留名青史? 仅仅如高拱、张居正那样执掌大权? 唐顺之不自觉的扭了扭身躯,想起了枕头下的那个小信封。 外间有急促的脚步声想起,一个年轻人满脸哀容的狂奔而来,冲进屋子跪在床塌边,“父亲,父亲……” “吾儿自幼得乡人赞许,温润如玉,向来处事不惊,心有静气,为何今日如此?”唐顺之笑着说:“难道是当年台州临海城内,跟着展才跑街改了……咳咳咳咳……” “父亲……”唐鹤征再也忍不住,眼泪滚滚而下,不多时已是涕不成声。 “为父此生虽有憾,却无悔,为何落泪?”唐顺之看向悄然出现的郑若增,笑道:“吾儿起身,身后三两事。” 郑若曾叹息着扶起唐鹤征坐在书桌边,“荆川公身后事,还需贤侄料理,且细听。” “吾儿学识不深,但有自知之明,此生无忧,吾女出阁,夫婿虽科场不畅,却是良善君子,家事无碍。” 唐顺之咳嗽两声,嘴边隐隐见红,叹道:“只叹不能再归武进。” “父亲,明日启程,必能再见乡梓……” “回不去了。”唐顺之淡然道:“武进仅设衣冠冢。” “什么?” “荆川公有意埋骨镇海候涛山。”郑若曾低声道。 “伯鲁已替为父选址。”唐顺之笑道:“无需风水宝地,只需能目睹镇海县城即可。” 郑若曾躬身应是,看了眼唐顺之的神色,转身拿起砚滴往砚台里滴了几滴水,再拿起墨锭缓缓磨墨。 “吾儿执笔。” “是。”唐鹤征擦干脸上的泪,拿起一支早就准备好的毛笔。 “钱塘知县海刚峰,清如水,廉如镜,虽有矫枉过正之嫌,然刚强正合东南局势……” “埋骨候涛山,东南税银输京,使天下凋敝一变,九泉之下,目睹心安……” 不过寥寥几句而已,唐顺之随口念来,唐鹤征一挥而就。 “荆川公?”郑若曾诧异的看见唐顺之从枕头下取出一个小小信封。 “钱渊亲启。”唐顺之神情疲倦,“就裹在那封信里。” 唐鹤征一一照做,忍不住问:“父亲,都是寄给钱龙泉的……” “镇海事毕,他也可暂时放心了。”唐顺之侧头看向郑若曾,“杭州理应有钱家护卫来往传递消息,何日可抵京?” “不过十日。”郑若曾低声道。 唐顺之微微点头,手上用力,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还要劳烦刚锋烧些热水。” 三刻钟后,沐浴更衣的唐顺之背脊挺直的盘腿坐在屋内的蒲团上,神情自若,笑道:“老死床榻非吾所愿,今日于此西去,亦不抱憾。” 一旁郑若曾、海瑞长揖做礼,唐鹤征双膝跪地,呜咽而恸。 “算算时日,吾儿应是四年后得功名,记住,勿入随园。” 郑若曾、海瑞都脸色一变,唐鹤征更是大为惊讶,他在台州临海就和钱渊交好,钦佩对方的锐气和谋略,这些年来一直有书信来往,为何父亲会如此交代? 正要问个究竟,却见唐顺之已双目微闭,阖然长逝,嘴角依旧带笑。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九百四十三章 天下第一知府 隆庆元年三月二日,为世人敬仰的一代大儒,掌宁波通商事四年之久的唐顺之在杭州府钱塘县病逝。 唐鹤征遵其父遗命,在乡梓武进设衣冠冢,扶棺前往镇海侯涛山。 抵达之日,游击将军杨文率军护卫,威远城头炮声大作,镇海知县孙文和亲抬棺木上肩,前来拜祭者官员、士子、商贩、平民,数以万计。 消息在短时间内哄传东南,不到十日,京城也传的沸沸扬扬,但不是为了唐顺之的过世,而是因为宁波知府的出缺。 在朝中诸公看来,随园掌控宁绍台三府,其中之重在于宁波,宁波之重在于镇海,而镇海之重在于唐顺之。 这是个软硬不吃,又具有极高名望,同时具备任事之能,而且还清廉如水的麻烦人物。 台州知府、绍兴知府去年便已经易主,如今唐顺之一去,本就势衰的随园更是如雨后荷叶,凋零难再复盛况。 “朝中有人好当官啊。”陆树德牢骚了句,“没想到同年中,居然有人如此快就能任知府,而且是天下第一知府!” 大明比宁波府地位高的府洲不少,但像宁波知府这样能执掌通商事的知府只有这一个,因此得了个“天下第一知府的”的绰号。 今天林烃是来随园报喜的,钱氏刚刚查出身孕,听了好友这话,忍不住笑道:“听起来挺酸?” 陆树德翻了个白眼,“难道不是?文和兄还只是镇海知县,他张元嗣何德何能为文和兄上官?” 宁波知府出缺的消息入京两日,随园一直保持着沉默,但另外两位不会。 徐阶门生中够资格的不少,但宁波知府何等重要,自然需要精挑细选,还没什么确凿的消息传出。 而高拱不同,如今在内阁中俨然后来居上,气焰嚣张,已经放出话了,宜黄知县张孟男,考绩优上,调回京中任刑部郎中,当转任宁波知府。 张孟男,嘉靖三十八年进士,至今入仕才两年多,先任广平府推官,但宜黄知县杨铨很快因功被调入吏部任考功司郎中,张孟男转任宜黄知县。 两年来,张孟男在宜黄推广红薯、洋芋,颇见其效,又公平定案,官声极佳,就连丁忧在家的谭纶也曾经给钱渊来信赞誉有加。 就在二月初,张孟男被吏部评为政绩卓著,即将调回京中,按道理来说,新科进士外放,若政绩卓著,最佳的选择是调入京中入六科或都察院,这也是科道言官主要的来源。 但宁波知府太重要了,如今在京中被誉为天下第一知府,多少人虎视眈眈。 于是,本应该是为科道言官的张孟男还在路上没抵达京城,就已经转任刑部郎中了……而郎中外放,一般来说正好是知府。 当然了,这是有原因的,高拱是张孟男的嫡亲姑父。 所以陆树德哀叹,朝中有人好做官啊。 张孟男的确是个人物,但入仕至今两年多就能升任六部郎中……这种晋升速度能将同年的那些三甲同进士气得吐血,那些人在外地转悠个十来二十年都未必能回京。 而陆树德不忿的另一个原因是,杨铨怎么说也在宜黄熬了将近四年,而且还立下战功,也不过就升任郎中,而张孟男只是下去镀了一层金而已……而且还是沾了杨铨的光。 一旁的潘允端笑骂道:“只看得到别人,看不到自个儿,你们俩……一个户部侍郎,一个礼部侍郎!” 林烃撇嘴没吭声,父亲为礼部侍郎掌詹事府,但自己只不过是个刑部主事而已。 而陆树德面无表情的转过头去,自从陆树声入京后,他的日子相当的难熬。 就在昨天,陆树声又替弟弟联系了一家相看……结果陆树德相看完了之后,劝哥哥纳一房良妾,结果陆树声的捶衣棍又派上了用场。 “对了,渊哥呢?”陆树德左顾右盼,劝陆树声纳妾的主意就是钱渊出的。 这些天,钱渊也在陆树声手下吃了不少排头,还有钱铮……不过他稍微好点,在岳父那吃了排头就回头发泄到侄儿身上。 “适才有护卫送信过来。”林烃解释了句,转头问:“朝阳兄,吏部可有风声?” 一直沉默的徐渭抬起头路瞄了眼林烃,“石斋公能起身了?” 林烃脸黑了下,皮笑肉不笑的哼哼,“勉强起身,每日药汁不断。” 从去年末病倒到现在三个月了,李默已经无法正常行使阁臣的职责,徐渭这句话也不是随随便便问出口的,如今朝局复杂,如果李默恢复,这是个需要考量的因素。 杨铨摇头道:“虽是知府,但却是天下第一知府,分量太重,天官不敢擅专,内阁会插手……陛下可能也要过问。” “内阁?”徐渭嘿了声,“不是都定了张孟男吗?” “未必,张孟男资历太浅了。”杨铨身为吏部考功司郎中,摇头道:“若是明年,张孟男倒是确凿。” “今日与文选司相议,选派宁波知府,必通东南事,擅算术,有刚强之风,兼两袖清风,最好是懂新式记账。” 陆树德脱口而出,“户部登之兄最为合适,本就是宁波清吏司郎中,也名正言顺。” “孙文和虽祖籍绍兴余姚,但落籍京城。”杨铨摇摇头,“但登之兄不同。” 这句话的意思是,孙铤落籍北京,甚至县试、乡试都是在顺天府过的,任镇海知县还说得过去,但祖孙三代都在绍兴府余姚县的陈有年外放宁波知府……这个是违背户部选官的规矩的。 孙鑨叹了口气,谁能想得到……尚未到花甲之年的荆川公居然突然过世,这么大的肥肉虽然不是无主之物,但现在没人亲手提着,留着口水扑过来的人数不胜数。 短暂的沉默后,徐渭突然开口道:“朝阳此言未必作准。” “文长兄有何高见?” “东南通商事乃是本朝未有之先例,选派官员,未必要遵循前例。” “登之入户部多年,受指派曾南下查验红薯事,期间对通商事了如指掌,又执掌宁波清吏司多年,实是最佳人选。” “吴惟锡乃金华府义乌人氏,先巡按浙江,后任浙江巡抚;胡绩溪乃南直隶人氏,亦任浙直总督。” 杨铨和孙鑨面面相觑,这个理由有点牵强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九百四十四章 忠君爱国 出仕者不得在本地任职,这一条自古就有,明朝也不例外,但针对的只是文官。 武将、吏员是不在这一条中的,前者很大程度上是来源于明朝特有的卫所制度,而后者更是自古流传……皇权不下乡,只能依靠这些本地吏员。 也有特殊情况,比如前些年东南倭乱,战局危急,身为南直隶徽州府人氏的胡宗宪出任浙直总督,还有金华府义乌县的吴百朋先后巡按、巡抚两浙。 但类似的例子相对来说很少,比如嘉靖三十七年,张琏率贼兵窜入江西严嵩急成那样,也没办法让出身江西的谭纶、吴桂芳转任江西巡抚。 所以说,徐渭的建议实在是在画饼充饥。 但徐渭眼神闪烁,盯着杨铨,“不妨事,明日在吏部可以放点风声出去……特别是稽勋司。” 杨铨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稽勋司郎中是徐阶的心腹门生陆光祖。 孙鑨皱眉有点想不通,按品级来说,郎中外放倒恰好是知府,但陆光祖在礼部、吏部任郎中多年,再熬熬就能跳出来了,不说直升侍郎,至少转任太仆寺、太常寺、大理寺少卿问题不大,至于吗? 众人围着宁波知府出缺议论纷纷,后院书房内,钱渊一个人漠然的看着手中这封信。 信中,唐荆川只说了三件事。 其一,举荐海瑞升任宁波府推官。 其二,唐顺之择侯涛山入土。 其三,东南大户走私之势渐起,需尽早筹谋。 三件事,没有一件是和唐顺之自己相关的。 即使是第二件事,也不是和唐顺之本人相干。 为什么? 因为钱渊已经拆开了那个小小信封。 里面只有一张纸,上面的笔迹……应该不是笔迹,只是用手指头蘸着墨汁划的。 纸上只有四个字。 忠耶? 奸耶? 早在第一次南下之后,钱渊就曾经告诉过妻子,选择台州,不是因为母亲突然迁居台州,不是因为史上大名鼎鼎的抗倭名将谭纶、戚继光。 真正的原因是,唐顺之。 钱渊来到这个时代这么多年,见识过无数在历史上留下名号的人物,他鄙夷徐阶,他敬佩聂豹,他和张居正似敌似友…… 孤独的走在这条似乎看不见前方光明的道路上,钱渊只发现有一个人和自己在走同一条路,虽然对方的方向有些偏,虽然对方走的很慢……那个人,就是唐顺之。 最早在崇德城内的相识,唐顺之抵达台州后的一系列行为,以及钱渊抵达台州后与其的一系列长谈,让钱渊确定,这是个最可能撬动时代的人物……虽然他自己并不知道。 而且唐顺之那极高的名望,清廉的作风,以及任事之能,都是能利用的……钱渊才会下定决心,使唐顺之主掌通商事。 唐顺之不像钱渊,他无法确定自己走的这条路的前方是否有光明,他在探索的同时带着迷茫、疑惑、震惊、迟疑、犹豫…… 但最重要的是,唐顺之不可避免有着时代的局限性,他始终是个忠君爱国的士子。 从钱渊看似护食的种种举动中,唐顺之窥探到了别人没有察觉的诡秘……因为,那个青年的所作所为并不符合这个时代的逻辑。 的确,设市通商是本朝未有之事,对明朝的财政有着极大的改善,甚至给这个国家带来了一条新路。 如果是这个时代的官员,他们不会一直把持不去位,他们会懂得让别人共享这块肥肉,他们会以交易的方式使得自己向更高处攀登,简而言之一句话他们会将此作为自己的政治资源。 而唐顺之看到,钱渊没有这么做,至少他没有将此作为第一目标。 能聚拢俊杰组建随园,能和徐阶、高拱隐隐抗衡,能在诡异的朝局中始终自如,钱渊不会看不到这些,唐顺之也知道,对方绝不会不懂这些,也不缺乏类似的手段。 唐顺之只看到,为了东南通商事,钱渊几乎搭上了一切,勾连汪直,以珍宝媚上,与徐阶决裂,与高拱对峙,霸着偌大肥肉使得朝中无数官员投来愤恨的视线。 的确,唐顺之也承认,由随园暂时掌管通商事,是目前最好的选择,毕竟还没有正式开海禁,但钱渊为什么要这么做? 树敌无数,引人觊觎……说到底,这从长久看来,对钱渊的坏处远远大于好处。 只为公,不为私? 只是因为随园士子均两袖清风,执掌通商事,能使开海禁无虞? 唐顺之知道钱渊内心深处有一份赤子之心,但他不认为,钱渊不智于此,刷新吏治是每朝每代都在喊但永远都无法实现的口号,钱渊不可能能长期使宁波府保持这样的吏治水准。 几年间,唐顺之时常在疲惫的一天辛劳之后,在书桌前,在床榻上,反复思索这一切。 始终没有头绪,始终想不出缘由,但唐顺之开始警惕起来。 四年来,镇海成为了东亚最繁华的港口城市,无数的东方特产通过这儿销向南洋,与这个时代普遍认知不同的是,如今的南洋已经不像永乐年间,多为当地土著甚至明人后裔,已经大半为佛郎机人占据。 大量的各式西洋货物也是通过镇海登上这片土地,其中最先引起唐顺之警惕的是西式火器和铁炮,之后是随之而来的种种让他或愤怒或沉思的崭新观念。 这一切让镇海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种种变化,唐顺之猛然发现,这儿在给明朝带来极大好处的同时,也在感染这个国家,新鲜的血液从这儿灌注到这个国家的动脉中。 就如同一只从海上而来的巨兽,没有吞噬,没有撕咬,但身上散发的迷雾渐渐弥漫开来。 唐顺之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但他敏锐感觉到,这迷雾或许能改变这个国家的命运……说的更具体点,唐顺之最恐惧的是,这片迷雾将大明带入黑不见底的深渊。 钱渊知道唐顺之想问什么,“忠君爱国,忠君爱国……可惜了,……” “忠于谁?” “忠于皇室?” “还是忠于大明?” “你爱国,爱的是大明帝国,我爱国,爱的不是一家一姓之天下……” s:///book/5/5637/8969865.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九百四十五章 正是时候 久久的坐在书桌边,钱渊久久的凝视着桌上那张纸,突然轻笑一声,如果聂豹还在,只怕也要问一问,忠耶?奸耶? 和唐顺之相比,聂豹多了一份忍让,但也同时多了一份果决。 如果是聂豹掌控通商事,只怕自己如今在东南已经根基不存,如若是聂豹临终,只怕会行霹雳手段。 钱渊又想起郑若曾的来信中提到,唐顺之遗命,其子唐鹤征不入随园。 唐顺之这是怕儿子被拐走? 被拐到歪路上去? 是怕唐家的声名被连累吗? 耳边传来熟悉的脚步声,钱渊没有转头去看,这是后院书房,能进来的除了自己只有妻子。 “在这儿发什么呆呢?”小七脚步欢快,趴在丈夫的肩头上。 虽然已嫁为人妇,已经生儿育女,甚至前世是个三十好几的老姑娘,但小七一派天真烂漫的做派……为此钱渊时常嘲笑她装嫩。 “今儿多哥儿乖不乖?”钱渊勉强笑着说:“以后少去那边,省的哭哭啼啼,像个女孩子似的。” “还说呢,那边一个堂姑,一个堂哥,都大了好几岁,居然欺负多哥儿。”小七嘟着脸,“等六七岁的时候,让……呃,让他开始习武!” “好啊,强身健体,支持你。”钱渊随口附和着。 前些天大嫂黄氏找上门来,要钱渊给堂侄请个老师开始启蒙,才六岁呢……放在前世还没上小学,如果在农村还在玩泥巴。 钱渊有点可怜侄儿,劝了几句……黄氏立马换了副脸色,等小七插嘴说了句习武,黄氏更是拉下脸。 没办法,这个时代始终秉持着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忠耶?奸耶?”小七好奇的看着那张纸,“谁写的?比你的字还丑。” 钱渊忍不住笑出声来,自个儿用鹅毛笔写字,以至于被批驳为蒙童涂鸦……如今京中还流传他因为书法丑陋才不能回翰林院的流言。 “别人在问我……是忠是奸……” 钱渊微微偏头摩挲着妻子的脸颊,似乎是想抱团取暖,不远处的大厅内,有和自己是生死之交的徐渭,有和自己是姻亲的林烃、陆树德,有和自己“投契交好”的吴兑、孙鑨、杨铨、诸大绶…… 但面对这张纸,似乎只有同为穿越者的妻子能给自己带来一丝暖意。 “嘿嘿,嘿嘿。”钱渊的低低笑声响起,“身为生员,坚守城池,几度击倭,面对先帝亲询,无一句虚言狡饰,南下击倭,设市通商,解朝中用度之窘……” “当年地震,我负先帝逃出大殿……” “先帝驾崩,我亲率护卫,护送陛下入西苑继承大宝……” “天下何人不知我钱展才之忠?” “不料,居然有人来信相询,忠耶?奸耶?” 小七嘻嘻一笑,“叔父经常说你擅媚上……” “那你说,我是忠是奸?” “那还用说,当然是奸!”小七撇嘴道:“毕竟都是从那儿来的,谁能对皇帝老儿忠心?” “前世就算是铁饭碗,也说不上忠心。” “说到底,三观不合啊!” “朝中上上下下几百几千个官儿,论忠心,你一定是倒数第一!” 钱渊侧头吻了下妻子的脸颊,笑道:“但出去问问,即使徐华亭、高新郑、李时言甚至九泉下的严分宜、严东楼,他们会斥我钱展才媚上贪权,心思叵测,手段阴狠,却绝不会怀疑我对大明,对陛下的忠心。” 小七一时无语,哼了声才说:“你离职下海后真的是去经商的?” “什么意思?” “感觉你更可能是去横店混的。”小七忍不住笑,“还记得前年咱们回京,在运河上,你每天都要彩排……” 从第一次被召入京中西苑觐见,钱渊每次都会做相当长时间的准备工作,甚至会一次又一次的彩排…… 钱渊也忍不住笑了,“没办法,论疑心病之重,论难侍候,纵观华夏数千年这么多帝王,嘉靖帝名列前茅。” “居然能看得出来你不是个忠臣……到底是谁啊?” “唐顺之。”钱渊眼中夹杂着复杂的情绪。 每一次觐见都全心全意……至少看起来是这样,即使有私心也坦坦荡荡,钱渊的表演赢得了两任帝王的宠信。 这也是引起唐顺之疑心的地方,你钱展才本可以凭此一跃,如果再以东南通商事为筹码交易,三十岁前可入六部,说不定能成为史上最年轻的阁老……但你为什么执着于东南通商事不放手? 安静了会儿后,小七低声问:“要紧吗?” “不要紧。”钱渊微微垂头,“九日前,荆川公已然驾鹤西去。” 在临海、镇海的那几年内,唐顺之出入钱宅并不避讳,又和谭纶交好,所以和谭氏、小七都算熟悉。 “记得他是常州武进人,以后南下倒是能路过去拜祭,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外放……”小七嘀嘀咕咕,她是不愿意长居京城的,眼看着东南又快瓜果飘香了。 “武进设衣冠冢,坟墓设在了侯涛山。”钱渊淡然一笑,“想在九泉之下看着,那就让他看着,看着吧。” 小七歪着头打量着丈夫眉宇间的一丝郁意,“记得你说过,很佩服他……” “在这个和我三观不合的时代中,能得到我敬佩的人不多,唐顺之就是一个。” 钱渊缓缓的将那张纸叠好装进信封,“虽然他也有着时代的局限性,但他是这个时代少有愿意张开眼睛看世界的人杰。” “但对我来,对这片土地来说……” “他死的正是时候。” 早一点,宁波必然生乱,即使钱渊在东南根基深厚,但手中也挑不出能顶替唐顺之的人选。 迟一点,唐顺之对钱渊已起疑心,接下来的布局很可能会受到唐顺之的约束甚至阻拦。 这封信中除了这个小小信封之后,另有一张信纸,主要的内容只有两点,其一大力缉私,其二举荐海瑞出任宁波推官。 钱渊犹豫了会儿,将小信封收到密处,将另一张信纸收到袖中……海瑞会是唐顺之的后手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九百四十六章 真会演! 自从唐荆川病逝的消息传入京中后,随园众人每日都齐聚于此,等钱渊出了书房,就连最近忙的脚跟后都不着地的陈有年都到了。 “别说吏部过不了,内阁、陛下也必然驳斥,毕竟乡梓就靠着宁波府呢。”陈有年苦笑道:“再说了,陈某南下,宁波清吏司怎么办?” 徐渭挠挠头也没话说了,如今随园中在六部的官员不多,户部郎中陈有年,吏部郎中杨铨,兵部郎中吴兑,刑部主事林烃,工部主事潘允端,以及吏部员外郎周诗。 如果陈有年南下,有资格转任户部执掌宁波清吏司的只有杨铨和吴兑,但后者身为吏部考功司郎中,这是随园聚拢人脉的关键位置……更别说杨铨本人肯定不愿意。 而吴兑是公认随园中除了钱渊、徐渭外最为精通军略的士子,而且得几任兵部尚书赞誉,而且吴兑对算术一道不太擅长。 “登之兄来了。”钱渊笑着进屋,将信纸递给了徐渭,“这几天在户部挺难熬的?” “那是自然!”陈有年没好气的瞪了钱渊一眼,“税银账目尚未入京,大司农已是烦躁难安,每日要问几次……” 陈有年在钱渊的安排下已经提前向户部尚书方钝透露,税银数目锐减……方钝立即破口大骂随园居心不良,因为他想起去年末唐顺之、孙铤上书之事。 正月里陈有年、周诗登门拜年的时候,方钝就特地问起税银的事,当时得到的是含糊的回复……现在想想,钱渊那是在打埋伏呢。 具体少了多少税银陈有年也不知道,这几天方钝给了他不少脸色看,因为陈有年特地提到一个词“锐减”。 方钝也是人老成精的货色,虽然不知道细节,但却猜得到,这和这两年侯汝谅、王本固陆续入浙有关,而唐顺之的病逝也让方钝疑虑重重。 算算时日,账册没几天就要送入户部了,钱渊心里也有点打鼓,要知道砺庵公本身就难对付,如果再加上刚刚履新的户部右侍郎陆树声…… 钱渊换了个话题,“刚才登之兄提及南下?” “文长兄出的馊主意。”一旁的冼烔解释道:“这不是宁波知府出缺嘛。” “登之兄乡梓绍兴余姚……”钱渊瞄了眼徐渭,很多密事都是随园大部分人不知道的,但徐渭是知情人,将陈有年推出去是迫不得已,谁想得到高拱如今跋扈至此呢。 “试试也好,登之兄掌宁波清吏司数年,又对镇海通商流程知之颇深。” 陈有年目光闪烁,没有说什么只点了点头。 “看看徐华亭门下都是些什么人!”徐渭将信纸递给孙鑨,不屑道:“董家贪婪更甚东楼,若要缉私,必先除董家。” 孙鑨瞄了几眼点点头,但没有接过话茬,董家的事在这儿不太好提起,他笑着看向钱渊,“展才,记得当年你也提起海刚峰。” “可傲霜雪不可为栋梁。”徐渭嗤笑。 诸大绶笑着插嘴,“海刚峰如今在浙江好大名声。” “海笔架嘛。” “据说陆与绳曾提议调海瑞入京。”杨铨拍拍脑袋,“说此人有风骨,堪为风宪。” “入都察院?入六科?” “那还不天下大乱!”钱渊无语了,这可是位上书提议复太祖贪赃二十两剥皮充草的狠人,如果任科道言官那还不将满朝文武喷个遍? 在海瑞眼里,徐阶不是好鸟,高拱不是好鸟,李默不是好鸟,钱渊自然更不是好鸟。 “宁波推官。”孙鑨想了会儿,“毕竟是荆川公临终前举荐……” “荆川公有识人之明。”钱渊不动声色的点头道:“朝阳兄明日可试试,海刚峰曾任苏州府长洲知县,与天官连襟宁夏巡抚王学甫有旧。” 对于海瑞本人,钱渊相当的无所谓,但如果真任宁波推官,掌刑狱,还真是麻烦事。 要知道在历史上,海瑞判案……与其冤屈兄长,宁愿冤屈弟弟;与其冤屈叔伯,宁愿冤屈侄子。 而且唐顺之前年举荐海瑞的时候,钱渊就查过,海瑞在判处民间借贷案,要求必须以书面契约为依据,而民间是很少用正式的书面契约的……而宁波因为商业的旺盛,类似的借贷事件非常多,甚至还有的大户专门做这门生意。 但就如孙鑨所言,毕竟是唐顺之遗书举荐……不过就是个宁波推官,也翻不起大浪。 钱渊一时出神,细细在心里琢磨,这也未必不是好事,海瑞能得罪人,也意味着…… 想了会儿,钱渊笑着对杨铨说:“宁波知府被张孟男得手,得个宁波推官也不算吃亏。” 徐渭在一旁冷冷道:“海刚峰可不是随园中人!” “文长兄此言差矣。”钱渊正色道:“我等诸人聚众而成随园,非为党争,非为夺势,只望彼此扶持,共为社稷。” “朝阳兄身为吏部考功司郎中,难道日后评级,但凡随园中人便是优,非随园中人便是中下?” “君泽兄为兵部职方司郎中,难道日后朝中用兵,只选戚门双雄,却舍弃他将?” 诸大绶点头赞道:“展才此话说的在理,此举非为君子所为。” 杨铨也昂首道:“陆与绳曾任考功司郎中多年,虽为华亭心腹,但无论天官为石斋公、吴默泉、欧阳任夫、杨惟约,与绳兄向来公正无私,为朝中称道。” 陆与绳指的是历史上隆庆年间最为人赞誉的吏部尚书陆光祖,又一个嘉靖二十六年进士,为人公正,为国选材……真不容易,这些年的天官各有背景,李默、严嵩、高拱陆续插手,但陆光祖却不偏不倚,为几任天官器重。 “随园之由,一来是当年党争酷烈,我等诸人择地安身,二来聚众为日后匡扶社稷,绝非为党争。”钱渊一脸正气凛然,“投契相聚,不合即散。”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而徐渭转过头去……实在不想去看钱渊的表演。 虽然都是好友,但这个世界上,对钱渊最了解的人只有知晓很多密事的徐渭……说的大义凌然,暗地里各种阴私勾当。 真会演!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九百四十七章 党争 看着诸大绶、陶大临、吴兑、杨铨、陈有年这些朝中公认的君子那热情洋溢的笑容,钱渊忍不住在心里嘀咕……难怪小七开玩笑说自己下海是去横店厮混的。 没办法,说得好听点,对每一类人必须带上特定的脸谱,说的难听点,那就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对于君子,那就得说咱们不搞党争那一套! 但事实上,随园干的就是党争这事! 而且钱渊暗自推算时间线,距离历史上明朝最激烈的党争也差不了多少年了。 党争这一套自古有之,而明朝的党争大多是随着乡党、姻亲、同年这些关系,但这种关系不一定稳固。 比如严嵩执政十余年,吴山、吴桂芳、谭纶、张鏊这些江西籍贯的名臣都不是严嵩的党羽,反而是出身浙江的赵文华、吴鹏来投。 再比如同为嘉靖二年进士,前任左都御史周延和徐阶的关系只能说得过去,却算不上同党。 终明一朝,正式以党派的身份,要从王学遍传天下开始,徐阶就是最主要的推动者,从聂豹到欧阳德、程文德,徐阶凭借王学聚拢了相当多的势力。 但王学的学派太多,太散,甚至还会内斗不休。 徐阶是心学在朝中名义上的领袖,门下多有心学各派传人,但和徐阶是死对头的随园中,徐渭、诸大绶都是浙中学派二代传人,陆一鹏、杨铨的父兄当年和钱铮是同学,都曾入聂豹门下。 所以,心学虽然势大,传播广泛,但在朝中是不成势力的。 所以,终明一朝,正式以党派的身份在朝堂上进行党争……历史上要等到万历年间顾宪成捣鼓出《东林会约》组建东林党。 而这一世,随园横空出世。 虽然诸大绶、陶大临等人都认为党争于国无益,但事实上,党争永远不会消失,而且他们几乎每个人都从随园得到了让外人羡慕嫉妒的好处。 如果没有随园,诸大绶就不会这么早为日讲官,历史上他直到嘉靖四十二年才任经筵讲官,到隆庆初年升为侍讲学士掌院事,四年后调任礼部左侍郎,而这一世,诸大绶为隆庆帝潜邸旧臣,仕途可见一帆风顺。 当年裕王府的旧臣中,胡正蒙无进取之心,高拱已然入阁,剩下的诸人,殷士儋为太常寺卿兼管国子监事,张居正、林燫为国子监司业,这三人加上丁忧的陈以勤会是第一批调入六部,而且可能会迅速入阁的人选。 而第二批就是如今已经入詹事府的张四维和诸大绶。 如果没有随园,陶大临未必能那么快从昭狱中脱身而去还能校录《永乐大典》,这一两年完工后,很可能就会升任侍读学士再入詹事府,他也能勉强赶上第二批的尾巴。 历史上的诸大绶、陶大临都没有入阁。 还有杨铨、陈有年、吴兑,虽然他们都是公认的俊杰,但如果没有随园,绝无可能入仕短短四年间就从主事、知县直升六部郎中。 陆光祖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名望颇高,但直到七年后的嘉靖三十三年才出任礼部郎中,还有谭纶,嘉靖二十三年进士,直到八年后调任兵部郎中,随后才外放台州知府。 所以,钱渊这番话说的慷慨激昂,但基本都是在扯淡……只不过听不懂的是听不懂,听得懂的也没人开口反驳,毕竟大家伙儿都靠着随园捞了大笔大笔的好处。 没有随园,一直在外地任知县的周诗不知道熬到什么时候才能回京,没有随园,冼烔能在科道言官中打出如今的名声? 更别说,如果没有随园,潘晟、高仪、黄懋官这些资历深的老翰林或六部侍郎级别的高官何必贴上来呢? 一般来了随园,都是用了晚饭才回家,众人就在大厅里聚众饮酒,聊起东南诸事,说起好运气的张孟男,叹息唐荆川的逝世……而钱渊一边谈笑风生,一边在心里琢磨。 随园党? 东林党在后世的名声可不好听,很多键盘党都信誓旦旦,明实亡于东林。 这一世,不会换算成,明实亡于随园? 将酒足饭饱的众人送走,又将林烃打发去后院拜会岳母,小妹嫁入林家也有两个年头了,谭氏老惦记着女儿还没身孕,钱渊这才和孙鑨、徐渭坐下来,那边得了消息的钱铮也踱步过来。 虽然诸大绶被公认是随园最有可能入阁的人选,陈有年、杨铨、吴兑被誉为有实干之才,但在座的这四个人才是随园的中坚。 呃,可能其中有个是充数的……要不是怕侄儿闹出什么大事,钱铮都想致仕了,每次密谈,自己或多或少总有些话听不懂。 “这一步有点险。”孙鑨摇头道:“如若王子民执意前行,东南只怕要乱。” “展才早就看准了的。”徐渭懒洋洋的说:“王子民此人色厉胆薄,好谋无断……” “绝非如此。”钱渊嗤笑道:“王子民不肯前行,那是他看得懂……” “什么?”钱铮不解问:“若王子民执意掌通商事,就算税银锐减……毕竟朝中华亭犹在。” 嗯,钱铮又听不懂了。 徐渭咳嗽两声和孙鑨对视一眼,都没吭声,如果王本固不肯退步,那就要赌一赌……赌钱渊会不会在东南掀起一场乱事。 王本固这时候退却还好说,如果不肯退,如果东南纷乱,闹出乱子……王本固搞得不好都得埋骨浙东。 说起来钱渊的名声实在不太好听……睚眦必报啊,王本固真的不敢赌,这种事……正人君子是干不出来的,但王本固眼睛又不瞎,会觉得钱渊是正人君子? 钱渊打了个哈哈,笑着将话题扯开……开玩笑,王本固要是个色厉胆薄的货色,历史上就不会冒着那么大的风险执意砍了汪直。 “文和来信,王子民知晓利害关系,不会贸然行事,不如留下他?”孙鑨低声道:“昨日,都察院御史魏时亮大发厥词,斥责高新郑揽权。” 斥责高拱揽权,自然指的是高拱内侄张孟男转刑部郎中即将外放宁波知府,但这个魏时亮……钱渊转头看了眼叔父。 钱铮向来博闻广记,对朝中官员、人脉知之甚详,立即说:“魏时亮,嘉靖三十八年进士,入行人司,去年末转入都察院。” “华亭的人?” 徐渭冷笑道:“必定是华亭的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九百四十八章 扯淡 “确实是华亭门下。”钱铮也做出同样的判断。 这是很简单很直接的判断,一般来说,新科进士是不能入都察院的,顶多是入六科。 御史的来源主要是外放的年轻进士,一旦吏部考功司考核优异,就能调回京入都察院,胡宗宪、方钝、陆一鹏、孙丕扬都是例子。 但还有一种情况,就是入行人司……这个机构基本就是跑腿的,掌传旨、册封,而且因为必须是进士出任,所以被视为新科进士没地儿去的最后选择。 但是,入行人司,一旦表现优异,就能直接调入六科为给事中,甚至调入都察院为御史。 这是一条捷径,但并没有太多人肯走,原因很简单,太熬人了,如果外放运气好的说不定三年就能回京入都察院,但如果进了行人司……熬到两鬓发白都未必能出头。 所以,想走这条捷径,就必须有所底蕴……说的明白点,就是背后得有人,否则都是跑腿,还能分得出高下优劣? 如果背后有人,很快就能转为科道言官,没背景,头发熬白了还在跑腿! 比如当年在会试、殿试被钱渊揍了两顿的邹应龙,入行人司后的第二年就调入都察院为御史了,他在会试之前就投入徐阶门下了。 说起来,邹应龙还真有点倒霉,历史上他留下名号就是因为成功弹劾严嵩、严世蕃,结果这一世…… 能将魏时亮这么快从行人司转入都察院的人并不多,其大发厥词直指高拱,再加上去年末张永明出任左都御史的时间点……基本可以确定,要么是李默,要么是徐阶。 而如今李默还延绵病榻,怕是有心也无力,那只能是徐阶了。 这也符合徐阶一贯的做派,毕竟即使在严嵩执政时期,徐阶就将大部分精力放在都察院中,如今的左都御史又是他的党羽。 钱渊不是专精历史的,当然不知道,历史上高拱、徐阶党争,冲在前头弹劾高拱的科道言官,除了领头的欧阳一敬、胡应嘉之外,就要数魏时亮了。 “华亭欲争宁波知府?”钱铮迟疑道:“浙江巡抚、浙江巡按都是他门生,还要宁波知府?” “身为元辅嘛。”徐渭冷笑道:“只不过这几个月来,传闻内阁中,华亭事事俯首高新郑……” 这种事说起来是有点坏规矩的,巡抚、巡按加上天下第一知府,但身为内阁首辅,有时候是能小小逾越的……当然前提是当今皇帝不是嘉靖帝那种喜欢玩弄权术的货。 “未必。”孙鑨低声道:“找人打探了下,魏时亮此人,性情火爆倨傲,不让当年李时言。” 钱渊摸着下巴整理的整整齐齐的胡子,缓声道:“不急,不急,再看看,再看看。” 徐渭低喝道:“还再看看……张孟男若出任宁波知府,你再动手脚,那就是和高新郑短兵相接了!” 孙鑨和钱渊都沉默下来,而钱铮怔了会儿,“动什么手脚?怎么就短兵相接?” “张孟男能撑得起这幅胆子吗?”钱渊面无表情道:“此等大事,必追根求源。” 孙鑨点头道:“的确,若魏时亮只是自行其是还好,若是得华亭指使……” “两者有隙?”钱铮精神一振,“这么快!” 去年末才结盟,今年三月就要分崩离析……的确快了点,或者说高拱的咄咄逼人,让徐阶难以忍受。 虽然徐阶之前在朝中忍了十多年已经历练出来了,但高拱可比严嵩跋扈多了,别说暗地里,就是明面上都不给徐阶留点面子。 安静了好一会儿后,钱渊摇头道:“无论是自行其是还是华亭指使,没什么区别……” 孙鑨默默点头赞同,魏时亮身为徐阶门下,斥责高拱揽权……这是事实。 徐渭试探问:“弹劾高新郑?” “弹劾高新郑……”钱渊迟疑了会儿,“有人选?此事若是泄露,怕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孙鑨咧咧嘴,“不要上书弹劾,放点消息出去……” “不错,不错。”徐渭点头笑道:“绕几个弯,还是文中想得周到……呃,找得到人。” 钱铮完全听不懂,“弹劾高新郑作甚?” “当然是为了宁波知府!”钱渊义正言辞道:“张孟男不过两年知县,有何德何能出任宁波知府?” “那谁有资格?” “自然是登之。”徐渭跟在钱渊后面扯淡,“论对东南商事,郎中一级中,何人比登之更合适?” 孙鑨看了眼钱铮,忍笑继续扯淡,“展才简在帝心,说不定能求得陛下破例。” 钱铮还真有点信了,迟疑道:“但天官杨惟约和高新郑……” “总有办法的。”钱渊打了个哈欠,这几天多哥儿晚上有点闹腾,搞的做老子的有点累。 “董家的事不急,等宁波知府出炉再说,王子民还是留着,不然再换个浙江巡按,也未必是好事。” 钱铮不悦呵斥道:“董家走私,致使税银锐减,如此毒瘤还不割去?” “他留着等过年。”徐渭说了句钱铮听不懂的俏皮话。 孙鑨和徐渭都知内情,也知道这是钱渊向来的习惯,总喜欢留点后手,看钱铮须发尽张,笑道劝道:“说起来,去年末还好是王子民南下,若是林若雨,还真不一定好办。” “这倒是。”钱渊苦笑道:“林若雨其人,有心机手段,有任事之能,有任事之勇,更关键的是韧性十足,换位处之,必然奋勇向前……” 徐渭听得懂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如果是林润,那钱渊只能选择在东南做些手脚了,那是他不愿意做的事。 孙鑨加重语气道:“不仅如此,最重要的是,林若雨两袖清风。” 的确,如果是林润南下巡按浙江,钱渊的筹谋八成得落空……不过估摸着林润也会和董家翻脸。 钱铮突然插嘴道:“听闻去年末胡克柔也有意南下,此人曾因查验红薯事南下,在镇海盘桓多时,若是他,也未必会入彀。” 一时间,气氛突然尴尬起来,三个人都找不到话说,个个神色诡异。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九百四十九章 当年锋锐 随园中,以钱渊居首,这些年若他不在京中,都是以徐渭、孙鑨主持,所以这两位都是知晓钱渊很多密事的。 片刻后,孙鑨勉强笑道:“世叔说的是,说的是。” 孙鑨知晓胡应嘉和钱渊之间的隐秘往来。 徐渭赶紧附和道:“若是克柔南下,也是麻烦事。” 钱铮觉得这句话有点古怪,细细想了想……一般来说,对于不熟悉的人,称呼上会连姓带名,客气点是连姓带字,比如自己说的“胡克柔”,而徐渭称呼“克柔”,听起来关系不错。 呃,徐渭和胡应嘉虽然打了一架,后者至今依旧耿耿于怀,但徐渭是知道的……去年末胡应嘉最终退却转而举荐王本固巡按浙江,就是钱渊暗地里捣鬼。 钱渊打着哈哈笑道:“过几天放点风声出去,一是斥责高新郑揽权,二是宁波知府出缺,登之兄实是最佳人选。” 孙鑨担忧道:“同时放出风声,只怕高新郑疑心是随园手笔。” “后一条稍稍延迟就是,不过……高新郑猜得出来也无所谓,难道他谦逊若谷,从不揽权?” “他高新郑跋扈至此,朝中非他之友即他之敌……”徐渭撇嘴道:“你还指望他不视随园为敌?” 钱渊微微叹息,还记得自己在京城过的第一个年,和叔父密谈,大致定下了勾连高拱的长期战略,当时的高拱视自己为亲近后辈……甚至以叔侄相称。 不料如今却是这般境况。 从去年这时候嘉靖帝驾崩、隆庆帝登基之后开始,高拱就已经正式将随园视为日后执政的主要对手之一,他很清楚自己即将推行的新政有很多地方将会和随园产生矛盾。 比如东南通商事,比如海运漕运,比如随园中的诸大绶、孙鑨、陶大临、徐渭以及高仪、潘晟这些翰林官的前程…… 最难以让高拱忍受的是钱渊对隆庆帝有着相当强的影响力,南宫廷辨之前,高拱就被隆庆帝特地点过,廷辨当日高拱才会一言不发,看着随园顺利的击溃徐阶门下,保下了胡宗宪这条性命。 当然了,还有钱渊时不时和隆庆帝一起烤鹿肉、搓麻将、下围棋……这种近侍的活计,高拱也拉不下脸。 “本想再等等,再等等……” “可惜了!” “可惜了……” 钱渊低声呢喃自语,对于一个穿越者来说,是可以等一等的。 高拱比李默更加倨傲,比严嵩更贪权,虽然徐阶处处示弱,但终究占据元辅之位,高拱能忍到什么时候? 或许这是一次机会? 而徐阶隐忍了十多年才熬走严嵩,还要继续装孙子隐忍,他都五十多岁的人了,人家高拱还没满五十岁,还要忍到什么时候? 去年徐阶和高拱联手,朝中局势为之一变,王本固就是在这种前提下信心满满的巡按浙江。 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随园一直在保持沉默,分散在翰林院、六部的官员少有特立独行之举,上书弹劾次数在六科名列前茅的冼烔今年就没递交过奏折。 这一切都被视为随园势衰的征兆。 但钱渊从没有将这些放在心上,因为他早就认定,徐阶和高拱的联盟关系太脆弱了,比当年徐阶和严嵩,高拱和李默都更脆弱。 徐阶如果有求去之心,只需让贤,何必示弱? 所谓示弱,必有所图。 而高拱是借助徐阶之力聚拢党羽,如今门下人才比比皆是,也已经入阁为文渊阁大学士,位次仅次于徐阶、李默。 他已经不需要徐阶了。 所以,随园才一直不动,不动是为了等待,等待高拱、徐阶联盟破裂的那一日。 钱渊不需要动,也不能动,他不可能去和徐阶交好,也不可能去交好高拱……随园被隆庆帝认定制衡高拱的关键棋子。 王本固在浙江闹得一场是在计划之中的,但唐顺之的突然病逝却是意外,宁波知府的出缺让钱渊不得不动。 毕竟宁波知府这个位置太重要了,“天下第一知府”的绰号名至实归,之前高拱、李默、徐阶陆续向东南伸手,但始终都不去碰唐顺之。 为什么? 因为他们都知道,宁波知府是随园的底线,一旦触碰,很可能会遭到钱渊的全力反击。 而这些年来,但凡和钱渊闹得不愉快,甚至结仇的那些人……基本都没好下场。 王本固南下是去抢班夺权,但直到站在府衙大堂上,在唐顺之流露退意之前,他也没想过宁波知府这个位置。 几年前钱渊北上之前,做了大量的布置,留下了不少的后手,但随着谭纶丁忧,宋仪望、梅守德被调,如今唐顺之病逝,给了高拱、徐阶伸手的绝佳借口。 钱渊并不畏惧,他在东南的根基是高拱、徐阶没办法亲身感受的,侯汝谅的窘迫,王本固的退却都是明证。 但钱渊在东南的很多布置,都是需要宁波府的配合的,最典型的就是安排在镇海、慈溪、定海各地的管事、船厂、工匠……没了唐顺之,钱渊的很多后手都会受到影响。 毕竟孙铤只是个知县,毕竟杨文、张三、戚继美都在军中不能干政,毕竟郑若曾明面上没有官身。 之前钱渊还说唐顺之死的真是时候,但从这个角度来说,唐顺之死的真不是时候。 说到底,宁波知府的出缺,迫使钱渊不得不动,而且还是偏向徐阶这位死敌,去针对高拱这位未来的敌手。 但钱渊有些憋屈……虽然这种偏向徐阶看不出来,高拱也看不出来,甚至随园绝大部分人都看不出来,但钱渊还是感觉到不爽! 怎么办? 当年初初入京,前一日拜会严分宜,第二日就必须去拜会徐华亭,无非是为了平衡。 既然觉得憋屈,那就要从他们身上讨回点利息! 不管是高拱,还是徐阶。 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 想到这儿,钱渊长身而起,轻描淡写道:“这半年来,外人皆言随园没落,再难复盛况。” “那就让他们看看,随园还有没有当年的锋锐!”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九百五十章 锋芒不减 这个时代,所有人都在拼命的往上爬,无论是严嵩、徐阶、李默、高拱还是张居正。 有一种思维定式存在于他们的脑海中,爬上高位才能一展抱负,才能不枉此生,才能高官厚禄…… 但钱渊不同,他一直试图将影响力向下蔓延,无论是在东南还是在京中,他看重的无非是对各种资源的撬动能力。 仅仅两日,新郑跋扈,执掌票拟的流言已传遍京中,高拱大发雷霆,甚至私下让锦衣卫指挥使成国公朱希忠密查,但也没查出什么踪迹。 高拱跋扈,这是朝中共识,但跋扈到以排位第三,入阁时日最短的身份执掌票拟之权,这让无数官员叹为观止。 之前近千年的三省六部,执掌相权的宰相永远都不会只有一个,不说那些同中书门下三品、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以及各种参知政事、参知机务,至少门下、中书、尚书三省的长官就有五六人了。 但明朝中后期不同,内阁中只有首辅一人实际行使相权,而相权最重要的体现就是票拟。 当年夏言跋扈不让高拱,入阁后也是首辅李时执掌票拟,严嵩执政十余年,老迈不堪,但其子严世蕃代为票拟,徐阶根本无力相争。 说白了,以阁臣的身份执掌票拟,实在是破天荒的头一遭,这也触犯到了朝官的底线……见过跋扈的,但没见过你这么跋扈的! 你一个群辅就敢逾越票拟,那当了首辅,还不代为批红? 必须声明,这句不是随园的手笔,而是流言的衍生品,甚至还有些衍生品夸张的描述内相陈洪被高拱手把手教着批红。 这些让高拱承受了巨大的舆论压力,他虽然跋扈,但脑子依旧好使,第一时间让人细查流言来源,之后开始仔细分析……到底是哪个王八蛋干的! 自己上得陛下宠信,下得百官爱戴,居然会有这种攻击性这么强,指向性这么明显的留言! 最可能的是徐阶,在流言蜚语中,徐阶是以受害者的脸谱出现的,而且两日了,徐阶从来没有在任何场合表示过……那些都是扯淡,一直是老夫执笔票拟。 也可能是吴山,内阁除了徐阶、高拱之外,吕本、孙升都心生去意,李默延绵病榻,各部尚书暂时不可能入阁,吴山有可能成为获益者。 林家老宅的书房里。 林燫紧紧盯着弟弟,“真的不是随园手笔?” “真的不是……不不,真的不知道。”林烃委屈的说:“每日上衙勤勤勉勉,放衙后就回家,这两日都没去过随园……” “不对,三日前你就在随园,那日你去报信弟妹身孕。” “噢噢……”林烃歪着头想了会儿,“没提起这事儿啊。” “算了,算了。”坐在上首的林庭机摆手道:“烃儿虽说入了随园,但时日尚短,这等机密事……不知情也是理所应当。” “口口声声龙泉公……”林燫冷笑一声,“你都娶了他的妹子,他也不把你当自家人呢!” 林烃无语,要不是林家和李默关系太深,自个儿还真不好说会不会知晓机密事,但听得父兄这么说话,忍不住脱口而出道:“那日只提起张孟男之事,文长兄还说,宁波知府出缺,最合适的应该是登之兄。” “陈登之?”林庭机一愣“记得他是浙江人啊。” “宁波知府?”林燫眼睛一亮,“还真是随园手笔!” “什么?” “什么?” “随园瞄准的是宁波知府……”林燫眉头紧紧皱起,“所以突然出手掀起风波,据说明日可能会有科道言官弹劾高新郑……” “不用明日……”林烃小声说:“今日放衙前,都察院御史魏时亮已然递交奏折入通政司。” 林燫像是没听见似的,眉头依旧紧锁,像是什么问题想不通。 “怎么了?”林庭机觉得有点无聊,两个儿子……长子林燫是今上潜邸旧臣,如今为翰林侍读学士兼国子监司业,次子林烃虽只是个刑部主事,但却是随园中人,消息都比自己这个礼部侍郎要灵通。 “就算不是张孟男,高新郑门下也有其他人选……”林燫沉声道:“更何况,还有元辅呢。” 这句话很好理解,流言蜚语斥责高拱跋扈,张孟男出任宁波知府……吏部尚未上报内阁,高拱就算因此排除内侄,也有其他人选,徐阶那边就更多了。 随园折腾这一场,实在没有太大意思,高拱、徐阶是不会允许随园继续把持东南通商事的。 林庭机已经懒得动脑筋了,听长子仔细剖析局势说的头头是道,“如此说来,随园不智于此?” “钱展才其人心思太深,看似狂妄冲动,实则步步为营,多有伏笔。”林燫摇头道:“只怕还有暗手。” 察觉到父兄投来带着疑问的视线,林烃摊手道:“但凡密事,多是他和文长兄、文中兄商议,有时候端甫兄、君泽兄、朝阳兄、博茂兄、虞臣兄……” 林庭机不耐烦的打断,“除了你都能参与!” “也不是。”林烃委屈的说:“还有与成。” 林燫也是无语,整个随园,陆树德是年纪最小的,你非要和他比? “不打紧,反正这事儿和咱们没牵扯。”林燫苦笑道:“随园沉寂多时,一朝出手,依旧锐气逼人,锋芒不减。” 林庭机点头赞同,“的确如此,仅仅流言,已经逼的高新郑手忙脚乱,狼狈不堪。” 林烃对此不太在乎,却好奇为什么今夜说起这些事,“对了,父亲为何今日一回来就问起这事?” “石斋公老而弥坚,今日听闻消息,大骂高新郑不让严分宜……”林庭机烦恼的揉着眉心,“又骂徐华亭厚颜无耻……” 对面的两个儿子都不吭声了,李默那性子,别说重病卧床,估摸着到了黄泉都改不了。 李默起复之后,也聚拢大量党羽,但如今……多已改换门庭,大部分都靠向了高拱,肯登门倾听李默这些碎语的,除了林庭机也没几位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九百五十一章 逝世 “闽县林氏,向来持身唯正,虽代代出仕,但少有卷入朝争。”林庭机叹道:“但为父……当年孟浪了,遭分宜打压后与时言兄交好……” 林燫劝道:“严分宜权倾朝野,唯意媚上,父亲凛然风范,为世人所赞。” 林烃也听得懂这几句话,当年严嵩权势滔天,林庭机在京中任职,就住在严府的隔壁……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但林庭机公然声称,“趋时干进非我所能也”。 就是这句话得罪了严世蕃,最终当年已经是国子监司业的林庭机被赶回老家,直到嘉靖三十五年,竖起大旗正式向严嵩宣战的李默才举荐林庭机起复为南京国子监祭酒。 从那之后,林庭机和李默就再也扯不开了,要不是林烃和钱家的联姻,林燫又入了裕王府,整个林家和李默都扯不开了。 到如今,李默病重,林庭机心里也明白,自己的仕途基本到头了,后面的陈以勤、殷士儋、张居正、张四维、诸大绶,甚至还有自己的长子林燫,这些陛下的潜邸旧臣要入六部,首选必然是礼部侍郎。 “等等吧。”林庭机轻叹一声,“他日时言兄一去,为父打算致仕归乡。” “什么?”林烃大为诧异,“父亲今年未满五旬,如此早就致仕?” 一旁的林燫突然曲身,双膝跪在地上,“还请父亲收回此话,孩儿甘心如此。” “好了好了,快起来。”林庭机笑道:“父避子路,日后必为美谈。” 林烃一愣,这才听懂了,林燫以国子监司业入六部,最合适的位置就是礼部侍郎,但如果父亲不能晋升尚书甚至入阁的话,林燫身为人子,就不可能入六部。 “也未必需要父亲致仕。”林烃眼神闪烁,“父亲如今官至礼部左侍郎兼掌詹事府,若是运筹得当,迁南京尚书……” “说的是,还是小弟聪颖。”林燫连连点头,“如今南京礼部尚书张宽营,嘉靖十一年进士,已年近七旬,今年京察,只怕少不了被勒令致仕。” 林烃毕竟在随园混了一两年,对朝中局势知之甚深,搬着手指头说:“若是父亲转任南京,论资历,最可能填补空缺的应是陈逸甫,但他如今丁忧,其次是国子监祭酒殷士儋,国子监司业张叔大和大兄,还有之前曾经任礼部侍郎的郭朴、严钠……” “郭朴、严纳机会不大。”林燫摇头道:“陛下对修道深恶痛绝,去年搜捕百余道士下狱,这两人均是以青词见宠先帝。” “那就剩殷士儋、张叔大、大兄了……”林烃迟疑着没有继续说下去。 林庭机没听懂,但林燫是心里有数的,“为兄必然要避嫌……如此算来,只可能是殷士儋、张叔大两人。” 林燫说到这和林烃对视一眼,都眉头紧锁。 “说清楚。”林庭机也皱起眉头。 林烃脱口而出,“父亲没听懂?” 林庭机脸立即黑了,犹豫着要不要抽这个逆子两巴掌。 “怎么和父亲说话的!”林燫忍笑解释道:“只要是翰林出身,他部侍郎转礼部侍郎不难,但考虑陛下登基不久,尚有潜邸旧臣未登位,所以补缺必是裕王府旧臣为先。” “但按例,礼部尚书多兼掌翰林院事,而礼部左侍郎多兼掌詹事府。” 都说到这了,林庭机终于听懂了,詹事府是翰林官升迁的快通道,举荐翰林官入詹事府,一般来说三种可能,陛下钦点,阁老推荐,以及掌管詹事府的主官建言。 林庭机如今就是礼部左侍郎兼掌詹事府,林烃说的运筹得当就是指即将兼掌詹事府作为筹码,来换取林庭机迁南京尚书。 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而且还不小,但问题是和谁交易? 张居正是高拱的亲信,也被视为高拱日后执政的得力助手。 而殷士儋……随着隆庆帝登基,当年裕王府很多事都传开了,殷士儋、陈以勤和高拱当年在裕王府就是对头,经常吵成一团。 林庭机哼了声,“别忘了,还有李春芳!” 林燫和林烃对视一眼,后者笑道:“这两日流言蜚语,但元辅置之不理,再加上宁波知府出缺……” “张叔大和钱展才也是有恩怨的。”林庭机提醒了句。 “若是选殷士儋,必然得罪高新郑。” 林烃眼珠子滴溜溜的转,迟疑着小声说:“倒是有个人选……” “谁?” “嘉靖二十年进士,翰林侍读学士高仪。” 林燫忍不住喷道:“听闻小弟这两年悠闲度日,专攻书画,是想以父亲之事借花献佛吗?!” 高仪就是去年成亲的徐渭的岳父,原任南京国子监司业,到如今几个月下来,先是从翰林侍讲提拔为翰林侍读学士,然后又升任南京太常寺卿兼掌南京国子监,的确是个合适的人选,从路数上来看,转北京礼部侍郎兼掌詹事府也恰如其分。 但林烃的提议也显然是有用意的,他想拜师徐渭。 林庭机无语的叹了口气,“你兄长都拉下脸特地去问过了,徐文长说了不收徒弟。” 林烃不满的嘀咕道:“凭什么他陆与成能拜师?!” 呃,陆树德当年对钱小妹之心……两年了,林烃早就察觉到了,从那之后,两个人亦敌亦友,经常别苗头。 “陆树德?”林庭机看向长子。 但林燫转过头去……总不能说徐渭那厮收了陆树德为徒弟,就是为了占钱渊辈分的便宜吧。 “好了,都散吧……” 林庭机正要将两个儿子赶回自己的小院,外面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随之而来的是老管家门外带着喘息的禀报。 “老爷,李府来报,石斋公……” 三人同时霍然起身,李默逝世。 林庭机眼中闪过的是悲痛,他和李默本为同乡,敬佩李默豪气,又得其提携方能起。 林燫眼中闪过一丝古怪,对高拱来说,李默可死的真不是时候啊。 林烃有些不知所措,他无法判断李默的死会给朝局带来什么样的影响,但他可以肯定,一定会有影响。 片刻后,林庭机已经召集仆役,李默孤身一人在京,身后事他自然责无旁贷。 而林烃扯了扯兄长的衣袖,“大兄,夜间宵禁,牌子借我用用。” “去李府,必然是同行,你要牌子……你去随园?” 林燫沉默了会儿后从怀里取出牌子,低声嘱咐,“快去快回,不要耽搁……不要涉身其中。” 林烃默然无语,如果说几年前在镇海和钱渊的相遇还能一笔带过,但之后的联姻……已经让自己涉身其中,难以再离,朝中官员向来将自己和父兄割裂,视为随园中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九百五十二章 拜祭 李默,字时言,号石斋,福建省建宁府瓯宁县人氏,正德年间进士,选庶吉士,嘉靖年间由吏部侍郎而升天官,嘉靖三十五年因严嵩义子赵文华弹劾而下狱罢官,三年后起复礼部尚书兼掌翰林院,次年入阁为大学士。 李时言,博雅有才辨,以气自豪,然性偏浅,与严分宜、徐华亭、高新郑皆有隙,于隆庆元年三月病逝京中。 正德十六年进士……虽然正德一朝才十六年,但李默也算是三朝元老了,又陆续担任过内廷外朝最重要的阁老、天官,病逝的消息一传出,立即轰动京城。 其实李默去年末就因为和高拱的激辩而卧床,多有太医、名医问诊,但始终没有起效,病逝是在预料之中的,真正让这个消息哄传京中是另一个原因。 李府挂白,设置灵堂,来拜祭的官员往来不停,一位中年官员正在往来迎客,眼见一群人浩浩荡荡上门,赶紧迎了上去。 为首的钱渊瞥了眼这中年人,问:“贞恒呢?” 按理说,李默家人都不在京中,本人是阁老重臣,病逝虽然有林家帮衬,但礼部是应该来料理后事的,而礼部左侍郎林庭机更应该帮衬。 来之前已经听说了,举丧大小事务都是林燫、林烃在负责,后者昨晚还特地跑了趟随园。 中年人倒是坦荡,躬身行礼道:“下官非礼部,乃阁部所遣。” 钱渊身后,随园士子尽皆在列,徐渭冷笑道:“筠泉公所遣?” 中年人的动作滞了滞,徐渭又低声嗤笑道:“不过猫哭耗子而已。” 筠泉公指的是吴山,内阁中孙升、吕本都心生退意,徐阶、高拱都和临终前的李默有冤,不是吴山,自然就是这两位猫哭耗子了。 后排的陈有年突然出列笑道:“还说今日上衙未见道含兄,不料在此……” 中年人勉强拱手行礼,嘴巴闭的死死的,只做了个请入内拜祭的手势。 钱渊懒得理睬,径直入内,来之前林烃已经私下说过这人的来历,特别点出这厮是厚着脸皮主动上门的。 对官员履历最为熟悉的吏部郎中杨铨还补充了一句,“都是同年,倒是未闻道含兄与石斋公有旧。” 这位中年人脸色难看的很,心里暗骂,你也说了咱们都是嘉靖三十五南进士,你难道不知道我的底细? 非要补上几句尖酸刻薄的嘲讽…… 随园里真没什么好玩意儿! 近墨者黑,跟着钱渊、徐渭学的牙尖嘴利,迟早要你们好看! 入灵堂拜祭,钱渊一直都没有吭声,历史上的李默早在嘉靖三十五年就暴毙于昭狱之中,直到隆庆年间才得以昭雪,而这一世的李默不仅活了下来,而且还在三年后起复,甚至入阁为相。 虽然说下场比原时空要好得多,虽然起复也是李默的心愿,甚至决定权是在嘉靖帝手中……但钱渊也暗中做过手脚,促使李默成功起复,成为了近两年来严嵩去后制衡徐阶的主要角色。 其实随园众人对李默的观感是不太好的,一方面当年殿试后选官,陈有年、吴兑、周诗、杨铨等随园士子都被吏部刁难,另一方面钱渊携大功回京,但就是因为李默的一力拒绝,最终没能回翰林院,以至于如今相当奇怪的单独挂在詹事府。 不过,就钱渊本人而言,他敬佩李默的豪气,叹息李默的刚直……就钱渊见过的那些阁臣而言,李默是最不通权谋的,刚强易折,以至于屡屡败北,但也是相对来说阁老中鬼心思最少的。 转身向主持的林燫点点头,钱渊率众人离去……事实上林燫一直装作没看见随园这伙人,这是怕自己忍不住上去骂人……算了,还是晚上回去骂小弟好了! 昨日半夜李默突然病逝,今日一早朝中就有传言,李时言听闻高拱揽权,大骂其类严分宜,心忧朝局,以至于旧病复发,吐血不已,就此离世。 啧啧,这些天的传言中,先是高拱揽权执笔票拟,逼的内阁首辅徐阶难以自安,接着内阁次辅被其气得离世……再加上去年李默就是被高拱气得病倒…… 好,一日比一日夸张的流言蜚语压得高拱实在有点撑不住了,于是才会派出那位中年官员不要脸的上门……虽然被林庭机拒绝主持丧事,但也厚着脸皮不肯离去,在门房迎来送往。 这是高拱在表明心迹,我真的和李默没仇。 至于为什么有传言李默是被高拱气死的……那就要问问昨日深夜急奔随园的林烃了。 一大早林燫听到传闻,气得差点动手把林烃揍一顿……父亲在书房说出口,转个头你就转告你大舅子了! 板着一张脸将随园众人送走,中年官员才松了口气,摸了摸脸皮……今天贸然上门,实在厚颜,也难怪杨朝阳、陈登之出言嘲讽。 这位中年官员是嘉靖三十五年进士卢煌,殿试后没捞到去处,最后只能进了行人司,直到去年才转户部员外郎,今年初又升任户部郎中。 四年时光,有三年都在行人司,一年就升到了郎中,自然背景非凡……卢煌是高拱的嫡系门生,真正的师生。 高拱在未进士及第之前,在河南开封的“大梁书院”任教,而卢煌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学生。 眼看着已是入夜,已经不会有人登门拜祭,卢煌进去打了个招呼,转身去了高府。 “今日辛苦道含了。” “为恩师解忧,学生分内之事。”卢煌躬身行礼,又和一旁的张居正见礼。 “道含太客气了。”张居正起身回礼,笑道“不该去户部,去礼部才对。” 高拱阴沉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但随即转瞬而逝,叹道:“高某聚众为谋国,不惜此生,不惜此名,无奈阴私小人,处处作祟!” “中玄公之心,朝中何人不知?”张居正劝道:“子曰,欲速,则不达。” 高拱微微偏头,双眼中古井无波。 张居正垂下头不再劝了,实际上他也不想劝,目前的局势对他来说,是好事,不是坏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九百五十三章 小试牛刀 如果按照常理,高拱应该老老实实,再熬一段时日,将徐阶熬走,自己就能施展身手。 但高拱没有这个耐心,这也不符合他的性格特点,于是原时空中,隆庆登基,他立即和徐阶开打,这一世,短暂的联盟后,随着这几日的流言蜚语,他和徐阶的联盟关系已经摇摇欲坠。 但问题是,到底是谁放出的流言蜚语? 看了眼卢煌,张居正低声说:“今日季泉公、吕阁老均午后上书请求致仕。” 卢煌一怔,随即明白过来,这些天的流言蜚语已经让高拱头疼不已,特别是气死李默……李默才死,孙升、吕本就又上书请求致仕,这是在说,再不让我们走人,说不定和李默一个下场。 内阁中按例六人,昨日还是满员的,但李默死,孙升、吕本退,一下子少了一半……而且显然都是因为高拱,至少在传遍京中的流言中,高拱是导火索。 也难怪高拱今日火气愈盛。 啧啧,完全是误会。 这还真不是钱渊动的手脚,孙升从长子孙鑨那边得知内情,知道这是个脱身的机会,才会上书,而吕本是跟风的。 这两位是真的想致仕,只是隆庆帝一次又一次的挽留,但这次……李默病逝,隆庆帝只怕是留不住了。 卢煌犹豫片刻,低声问:“师相,今日随园众人拜祭石斋公……” 这句话听起来平淡无奇,却实有指向,高拱皱眉道:“道含觉得……是随园放出的流言?” “叔大怎么看?” “从去年至今,浙江巡抚、巡按、台州知府、绍兴知府均移位,但随园沉寂至今。”张居正平静的分析道:“如今宁波知府唐荆川病逝……” “为了宁波知府?” “不好说。”张居正摇头道:“其实之前那么多位置移位……陛下也是默许的,唐荆川病逝,随园想再将宁波知府握于手中,难度很大。” 高拱微微摇头,提点道:“钱展才简在帝心。” 在高拱看来,钱渊在隆庆帝心目中的地位不比自己差,只不过现在明面上的位份太低而已。 如果不是随园长期把控东南通商事早遭觊觎,真要抢宁波知府这个位置,两人相争,胜负难料……而且外人很可能将其视为内斗,当年裕王府旧僚的内斗。 张居正微垂眼帘,掩住眼中的异样神色,淡淡道:“若是有异,只怕这两日就有消息传来,当剑指元嗣。” 卢煌心中一动,“剑指元嗣”,毕竟张孟男是高拱的内侄,随园真的要吹毛求疵也不是一点理由都没有的,如果不是张孟男……那自己这个户部郎中倒是有资格外放宁波知府。 当年师相在“大梁书院”任教多年,光是考中进士的门生弟子就有十多人,为何偏偏挑了自己去高府? 这时候,外间有仆役禀报,“老爷,裴大人来了。” 片刻后,一位头发依稀花白的官员缓步走入书房,瞥见张居正,登时笑道:“今日来的不是时候啊。” 张居正起身行礼,苦笑道:“少司徒说笑了,下官暂且告退。” “好了,好了,都说了是说笑,且坐且坐。” 来人是裴宇,山西人,嘉靖二十年进士,高拱的同年,一直在地方为官,直到高拱上位才调入南京为工部侍郎,去年末转北京吏部侍郎,是最得高拱重视的嫡系心腹之一。 因为裴宇字“子大”,而张居正字“叔大”,前者时常以此为笑话佐餐。 从嘉靖三十五年裕王得子之后,虽不设东宫,不立太子,但裕王继承大宝已然确凿,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之前一直谨慎收拢党羽的高拱的行事手段变得公开起来。 再到隆庆帝登基,大量高拱的姻亲故友、同年都被其引入朝中,但能进这间书房的人不多,当然,裴宇肯定是其中一个。 但是身为吏部侍郎,没事也不会来,略略寒暄几句后,裴宇说起正事,“元嗣快回京了?” “在南京曾经来过一封信,按时日推算,大约就这两三日。”高拱脸色并不好看,“如今众情汹汹……” “以资历论,元嗣差了点,但以能力论,必然无碍。”裴宇眼角余光扫了扫卢煌,这位是第一次进书房,显然是高拱挑出来的备用人选。 但对比起来,张孟男毕竟实际操持政务,而且政绩卓越,比从行人司出来不长的卢煌更适合宁波知府这个位置。 张居正闭着嘴不吭声,心里却忍不住吐槽,从内侄换成学生,还不是名义上的科举路上的学生,而是正儿八经教出来的学生,这有什么区别? 裴宇不去管这些小事,想了会儿才低声道:“今日在吏部,听小吏提起一事……考功司郎中杨朝阳与陆与绳提起,天下第一知府非同寻常,不可以旧例束之。” “那是当然。”高拱点头道:“寻常知府都由吏部选派,但宁波知府需吏部择两到三人报至内阁,票拟批红。” “不是指此……”裴宇摇头道:“若论对东南通商了解之深,还有谁能和吏部清吏司郎中陈登之相比?” “陈登之是绍兴府余姚人!” “所以才说,不可以旧例束之。” 长时间的沉默后,高拱冷笑一声,“还真是随园,还真是钱展才!” 听到陈有年有意出任宁波知府后,高拱立即确认,这些天让自己心烦意乱,弄得自己手忙脚乱的流言蜚语,必是随园手笔。 沉寂半年,一朝出手,小试牛刀,不过几句闲言碎语,就能让高拱手足失措。 高拱脸色愈发沉了,忍住没有破口大骂,他唐顺之是病逝才导致宁波知府出缺,又不是我将他赶走的……你钱展才还想将宁波知府握在手里,是你坏了规矩! 还以为你老实了呢,没想到却选择如此关键的时间点出手,而且出手还那么狠! 裴宇和卢煌还没想那么多,但高拱和张居正是心里有数的。 的确,随园可能是因为宁波知府而出手,但目的绝不仅仅是宁波知府。 高拱敏锐的发现,对方放出的流言蜚语不仅仅是针对自己,更是针对徐阶。 准确的说,是针对自己和徐阶之间原本就脆弱的联盟关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九百五十四章 龟蛇 即使没有李默的病逝,孙升、吕本的致仕,简单的流言蜚语,已经导致高拱和徐阶的联盟已经摇摇欲坠……换成谁都忍不了,一个内阁首辅被属下夺权,别说徐阶只是装乌龟,就算是只真乌龟,那也很难忍受。 说的简单点,徐阶要是还事事俯首高拱,那些党羽、门人还有必要围绕在他身边吗? 徐阶对严嵩的忍耐是无奈之举,是嘉靖帝默许的,也是时事所迫,更是得到朝中大量官员同情的。 但徐阶对高拱的忍耐是一种策略,是有限度的,更别说自己还是内阁首辅,若一直忍耐下去,会让自己声名丧尽,无力领袖百官。 流言蜚语听起来只是斥责高拱,但实际上精准的击中了高拱和徐阶共同的要害处。 之前一直想不通是谁出的手,但随园随即放出针对宁波知府的诉求,高拱这才恍然大悟。 高拱甚至觉得这才是随园的主要目的,而宁波知府是次要的。 高拱当然不会忘记,自己去年和徐阶讲和,几度出手,虽然钱渊依旧圣眷在身,但随园气势大沮。 这两年,侯汝谅、王本固、董一奎、郭远等文武官员陆续入浙,但始终无法夺权通商事,这时候唐荆川病故露出了一个别人无法忽略的破绽,随园还想抢下宁波知府……难度太大了。 张居正在心里默默思索,耳边却传来高拱斩钉截铁的话,“犹记得当年展才之语,精钢宁折不为钩!” 高拱就这性子,说的好听点,是想尽快登高,推行新政,匡扶社稷,说的难听点,就是好揽权,不让人后。 就算和徐阶翻脸,高拱也不会对宁波知府放手,东南税银对于推行新政来说,实在太重要太重要了。 至于徐阶,高拱冷笑着在心里想……你徐华亭再熬,也熬不过半年了,因为今年是京察年,高拱下定决心,觐见陛下,建言仿嘉靖旧例,天官主持京察。 这意味着徐阶心腹左都御史张永明很难插手京察。 夜已经深了,回到家的张居正径直进了书房,自从去年四月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回内宅,曾经一度似胶如漆的妻子徐氏也再也不能出内宅一步。 “还有脸斥责他人有龟蛇像。”张居正半躺在榻上,忍不住想起去年隆庆帝登基后自己和钱渊的闲聊,后者说某人有龟蛇像。 “盘踞半年如龟,摇摆窥探,迅如闪电,阴毒至此,真如毒蛇。”张居正摇摇头,低低呢喃,“不过,这次中玄公猜错了。” 这么多年了,从冷眼旁观到身涉其中,再到不得不曲意,张居正对钱渊的手段有着深入的了解。 他难以判断钱渊的后手在哪儿,但他知道,高拱猜错了,钱渊的首要目标正是宁波知府。 除了随园中人,没有谁比张居正更了解钱渊对东南开海禁通商的重视程度,他会老老实实雌伏?他会乖乖听话?他会按部就班? 不,那绝不是钱渊。 事实上,最早判断放出流言蜚语是随园的人就是张居正,只不过他一直闭口不言。 张孟男能担当大任吗? 高拱还要和徐阶维持多久的同盟关系? 同样对东南税银非常重视,同时又背弃徐阶投入高拱门下的张居正,是有足够的理由选择沉默的。 两天前,张居正在和关系不错的张四维闲聊中捕捉到一个信息,准确说是一个关于宁波府官员的任命。 原钱塘知县海瑞升任宁波府推官。 张居正不太清楚海瑞是不是随园的人,但他还在徐阶门下的时候,曾经听时任考功司郎中陆光祖提过,宁波知府唐顺之对海瑞赞誉有加。 至少,这是有迹可循的。 至少,可以判断这是随园的手笔。 至少,可以确定随园绝对不会对宁波放手。 随意取过一本杂记翻看着,张居正脑子还在飞快的转动,突然忍不住扑哧一笑。 今日吏部传出风声,绍兴府余姚人陈有年有意出任宁波知府……张居正有七八成的把握,就算满朝沸然,但吏部会默而不语,至少短时间内会。 的确如此,第二天消息散了出去,这下好了,本来这几日就热闹的很,现在更是乱成一团乱麻,各种稀奇古怪的消息都传了出来。 据说都察院御史魏时亮上午大骂陈有年厚颜无耻,但午后户科给事中冼烔上书弹劾魏时亮在行人司行为有亏,却能转入都察院,理应逐回行人司。 上午,隆庆帝终于允许孙升、吕本两位致仕,午后,就有科道言官大骂朝有权臣,逼的老臣退位避让。 到了下午,奔入京中的李默长子在灵位前嚎啕大哭,非说先父是被逼死的。 随园在科道言官中唯一的冼烔下午连续两份奏折入通政司、内阁,先弹劾还没到任的刑部郎中张孟男,后弹劾户部郎中胡应嘉。 黄昏时分,传闻徐阶次子徐瑛在青楼饮酒与人发生冲突,被人生生扇了三个大耳光子。 嗯,很多人都看出来了,闹出这么多事……大部分都和沉寂了半年的随园有关。 但也有些有心人发现,对于陈有年有意外放宁波知府这件事,除了科道言官有异议,最应该驳斥的吏部,无一言。 张居正的猜测是正确的,他是根据海瑞升迁宁波推官来判断的,这个猜测只能说是歪打正着。 都是西北出身,但晋商和董家是不同的,虽然名声不太好听,但晋商是守规矩的。 什么叫守规矩? 外地人在山西做生意,那是要打通关节的,当年太仓王家的糖铺就是因为不肯出钱一直无法进入山西。 如果要把生意做到草原上去,外地人想都不要想,不然就算你能去草原,但也没能耐离开。 在东南也一样,大海比草原更宽广,也更加凶险,所以晋商在东南从不走私。 杨博也比朝中其他重臣更了解随园在东南的根基到底有多深,和其他的朝中势力不同,山西官员的背后往往都是晋商,他们是不会随随便便得罪钱渊的……保持暂时的沉默,对杨博来说,惠而不费。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九百五十五章 觐见(上) 这日放衙后,张居正懒得回家,找了个小酒馆坐下,点了几盘小菜,自斟自饮。 他不在乎现在纷乱的朝局,更不在乎杨博的沉默,事实上,后一件事对他是有好处的。 杨博是不可能入阁的,三甲进士出身,非翰林非庶吉士,出任礼部尚书的可能性接近于无,关键是当今陛下不是先帝那种有大魄力打破常规的帝王,更别说后面还有陈以勤、殷士儋一干人在巴巴等着。 张四维倒是走的储相路线,但在潜邸旧臣中,他只比诸大绶资历稍深,但人家诸大绶入裕王府虽然迟,但多年前就为裕王讲学,而且还是状元出身。 所以,杨博、张四维和高拱是没有竞争的,他们不像钱渊那样对隆庆帝有着很强的影响力。 但同时,杨博、张四维以及宁夏巡抚王崇古是乡党,更是姻亲,显然是党内结党,自成派系,他们和高拱只能算是结盟…… 张居正苦笑着饮尽杯中酒,哪里比得上已经走投无路,只能甘心为高拱驱使的自己? “掌柜,再来壶酒!”张居正扯着嗓子叫了声,“再来盘落花生!” 片刻后,掌柜苦着脸过来,“张翰林,小店哪里能有长生果……” “什么长生果,那是落花生!” “只有钱家酒楼才有……要不小人去买一盘?” 张居正沉默的瞪着掌柜,双眼隐隐可见赤红,过了会儿才挥手道:“酒呢?” “有有有,这就去拿。” 第一次入京钱渊带来了辣椒,之后红薯、洋芋、玉米陆续传到北方,去年末钱铮搜寻到了被南洋华人称为“长生果”的花生,钱渊如获至宝,在北京、山东各地试种。 想到这儿,张居正又忍不住痛骂钱渊,要不是这厮,说不定这时候自己都已经出任礼部侍郎了……李春芳那个位置本应该是我的,再加上潜邸旧臣,说不定都能入阁了! 高拱还在那大发雷霆大骂钱渊,张居正喝的醉醺醺的在心里大骂钱渊。 随园里钱渊在陪着儿子嬉戏,一旁的侄儿、堂妹眼巴巴的给努力站起来的多哥儿鼓劲。 而徐阶的书房里,却是一片祥和气氛。 “真的是随园?”左都御史张永明啧啧道:“没想到他们也想抢宁波知府,真是……跋扈不让高新郑。” 刑部尚书冯天驭笑道:“随园向来如此,不过这次也是做了件好事,元辅稍稍忍耐,必有良机。” 徐阶阴沉了好几年的脸也露出笑容,自己忍了一年,高拱跋扈了一年,形式已经渐渐明朗起来。 徐阶的策略说起来也简单,无非示弱而已,高拱急于上位,聚拢党羽,而且还联手徐阶打压随园,如今又跋扈到这种程度……隆庆帝虽然不是什么刚强君主,但也未必能受得了。 最关键的是,很多时候,高拱能不能上位,并不完全是由皇帝决定的……如果名声坏了,光是舆论压力就能压得高拱抬不起头来,说到底一句话,在外人看来,你高拱,德不配位。 徐阶在心里盘算,是继续忍耐一段时日呢,还是趁这个机会出手…… 面对如今这么大的舆论压力,高拱还是一副刚强做派,在内阁里依旧独断诸事,或许再等等更合适? 或许京察才是良机? “老爷,胡郎中请见。” “哈哈,克柔终于坐不住了?”张永明对进门的胡应嘉笑道:“冼博茂的弹劾无凭无据,无需理会。” “大风宪想差了。”冯天驭也笑了,“克柔这个户部郎中,出任宁波知府,正合适。” 徐阶饶有兴致的看向一脸肃穆的胡应嘉,的确如此,从官阶上来说,非常合适,从任职的户部来看,也非常合适,再考虑到胡应嘉曾以给事中的身份南下在镇海县待过几个月,徐阶门下找不到一个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愿为元辅执掌东南通商事,使朝中无用度之窘。” 胡应嘉嘴里滔滔不绝,心里却在暗骂……难怪去年末那厮让自己退出浙江巡按之争,又让自己主动请缨转入六部为郎中,只怕为的就是今日吧。 呃,钱渊的确是这么想的,但还真不是为了今日,他也料不到唐顺之的突然病逝。 …… 西苑。 勤政了小半年的隆庆帝在过了这辈子第一个无忧的年之后,懒散的性子开始显露无疑。 反正皇宫的三大殿还没完工,现在也没办法上朝嘛……去年登基时选西苑落脚,隆庆帝还有点不情不愿,毕竟嘉靖帝在这儿一住就是几十年。 但现在是……乐不思蜀。 至于南宫……那地儿太犯忌讳了,至于因为廷辨胡宗宪之事用过一次,隆庆帝表示当时忘记了。 美人在侧,靠在榻上,懒懒的听着司礼监掌印太监陈洪的禀报,隆庆帝随口道:“高师傅也太心急了点,他那内侄出仕还没三年呢。” 陈洪不敢开口,只低头等着,他虽然已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但一来有全身而退的黄锦珠玉在前,二来高新郑对内宦管束非常严厉。 啧啧,跋扈到都将掌印太监当下属了,他还不是内阁首辅呢……呃,内阁首辅也管不了啊,掌印太监俗称“内相”。 “那个卢……” “卢煌,嘉靖三十五年进士,入行人司,转户部郎中。”陈洪低声道:“高阁老当年在河南的学生。” “还是展才的同年呢,都没出过京……”隆庆帝有些不满,想了想问:“展才还没到?” “在殿外候着。” “你个杀才,还不让他进来。”隆庆帝瞥了眼身边的美人,“无需避让,展才可不是高师傅。” 隆庆帝觉得和钱渊相处,比和高师傅相处舒服多了……至少不用把身边的美人赶走。 “臣钱渊拜见陛下。” “快起来。”隆庆帝笑指着桌上的棋盘,“展才来看,这是朕好不容易搜集到的棋谱。” “陛下这是……刻意羞辱臣吗?”钱渊一脸不渝,“象棋还好说,围棋……陛下明明知道臣看不懂。” “哈哈哈……”隆庆帝忍俊不禁,“这几日京中热闹的很,随园也掺和进去了?” “小小掺和一把。”钱渊若无其事的说:“高阁老也忒小器,居然背后说钱某小话。”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九百五十六章 觐见(下) 隆庆帝听了这话登时乐不可支,“高师傅才不会,要说也是当面说。” 钱渊耸耸肩,这倒是实话,高拱那性子就算骂人也是当着面骂。 “随园真有意宁波知府?” “如若陛下许,臣就去抢;如若陛下不许,臣就不抢。”钱渊无所谓的说:“若不论乡梓,陈登之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 “通商事账目都是新式账目,都不太用算盘,用的是简化数字,京中除了随园,只有户部官员懂。” “而陈登之又曾南下在镇海盘桓,对通商事了若指掌,更兼两袖清风,从无贪渎。” 顿了顿,钱渊话锋一转,“但若将乡梓考虑进去,陈登之也的确不太合适。” “本就是宁波府隔壁的余姚县人,而且余姚陈家是当地大户,其父陈即卿是正德年间进士,官至南京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陈家也参与海贸,每半年都有船队出海贩货。” 对钱渊的坦然直言,隆庆帝显然很满意,随口道:“说起来,任宁波知府,还真需精挑细选……” “那是,天下第一知府嘛。”钱渊试探道:“陛下看……” “不得在乡梓出仕,这是吏部明规,再说了又不是战事。”隆庆帝懒洋洋手撑着床榻起身,“算了,给展才这个面子。” 钱渊一时手足无措,没想到隆庆帝这么给面子……经过去年那些事,他已经不会将这位怀柔帝王视为小白兔,也是有些心机有些手段的,难道还允许随园继续在明面上掌控通商事? 隆庆帝在侍女的搀扶下起身踱了几步,狡黠笑道:“但能不能过内阁那一关,就要看展才自己的本事了。” 钱渊像个被戳了个洞的皮球似的瘪了下去,“陛下……这是拿臣耍笑呢。” 开玩笑,现在内阁高拱、徐阶都视随园为敌,陈有年怎么可能能过这一关。 “朕拿你耍笑?” 钱渊歪着头看向别处,显然不服气。 隆庆帝笑骂了声,“展才这是持宠而娇啊!” 这词儿用的……钱渊也是无语。 隆庆帝犹豫片刻后道:“陈伴,明日让吏部推三人入内阁,阁臣合议票拟。” “遵皇爷命。” “展才?” “多谢陛下。”钱渊无精打采的谢恩。 “好了,事都说完了,再来试试上次你说的……五子棋。”隆庆帝兴致勃勃的指着棋盘,“朕这些天可是专门琢磨过的。” 等钱渊连续赢了十五盘五子棋出了西苑,两个时辰内,相关的信息已经在六部六科传开了。 选宁波知府,必精挑细选,要有任事之能,要两袖清风,要精通新式账目…… 直庐内的高拱一点都不避讳的拉着亲自来传命的陈洪,“可是钱渊觐见?” “呃……”陈洪苦着脸,“陛下在书阁里寻到一本棋谱……” “倒是个会媚上的!”高拱叱骂道:“陛下当励精图治,何能日日与臣子嬉戏!” 陈洪脚步微移,眼角余光瞄了眼默不作声的徐阶,高拱冷哼一声大步往外走去。 出了屋,高拱就停下脚步,“说吧。” “陛下命吏部推荐三人入内阁,今日提到了户部陈登之……” 高拱闷哼一声,这显然是陛下的嘱咐,否则光是不得在乡梓出仕这一条,吏部就能把陈有年刷下去。 “还有其他的?” “倒是没了。”陈洪想了想低声说:“高阁老,陛下对税银颇为重视,言宁波知府需精挑细选……卢郎中虽入户部,但未经外任,也才入户部月余。” 高拱沉默了会儿点点头,“去吧。” 身为内阁大学士,还不是内阁首辅呢,随意驱使内相陈洪,高拱的跋扈让人瞠目结舌。 回来屋,高拱坐在桌边细细琢磨,只能推举三人到御前,内侄张孟男必定是一个,陈有年是一个,还有个…… 高拱的视线不自觉的落在徐阶身上,卢煌已经被陛下否决,而这段时日斥责自己夺票拟之权的流言越来越夸张,这个名额还是让给徐阶的好。 略略交谈几句后,徐阶看了眼高拱,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又低下头,他不打算抢宁波知府这个位置,虽然胡应嘉非常合适。 如果能顺利将高拱拉下马,一个宁波知府又算的了什么? 当然,高拱给出的善意,徐阶也不会拒绝。 当日下午,吏部天官杨博亲自将奏折送至内阁,举荐尚未到任的刑部郎中张孟男,户部郎中胡应嘉,户部郎中陈有年三人备选宁波知府。 消息传出后,一时间京城哄然,张孟男、胡应嘉没什么好说的,但陈有年能入选,实在让人诧异……吏部居然不管陈有年绍兴余姚籍贯,难道天官杨博和随园关系这么好? 当然了,更多的人猜测,钱展才实在是简在帝心。 “叔父放心,大事已定。”钱渊揉着眉心一边吃饭一边逗着妻子怀中的儿子,“也一岁多了,还天天抱着做甚!” 小七冷笑道:“听闻夫君三岁都不会走路。” “瞎说!”钱渊瞄了眼谭氏。 “记得一岁多就会走路了。”黄氏回忆道。 “三岁都会跑了。”谭氏补充道。 钱渊瞪了眼妻子,这种话以后少说……自个儿前世还真是三岁才学会走路,不过这事儿她怎么知道的? “咳咳。“钱铮等的不耐烦了,“渊儿,如何说大事已定?” “陈登之虽然备选,但何人当选,必是内阁票拟,难道高新郑、徐华亭会票拟陈登之最合适?” “当然不会。”钱渊嘿嘿一笑,“叔父看着就是。” 随后,钱渊在心里补充了一句,接下来,就要看小舅谭纶的那封信里说的到底准不准了。 回到随园,钱渊特地让彭峰再给疲惫的两名护卫发放了一笔奖金。 随园想抢下宁波知府……难度太大,即使隆庆帝也心不甘情不愿,这点钱渊非常清楚。 所以在唐顺之病逝的消息入京,高拱第一时间放出风声属意张孟男后,钱渊立即遣派护卫急奔宜黄,回程带回了谭纶的一封密信。 钱渊已经放下心事,自己已经将能做的全都做完了,接下来只能看天意如何,但即使是张孟男得手,也未必意味着高拱得手。 若是张孟男听话也就罢了,若事有不协,就不要怪我心太狠了。 徐渭、孙鑨甚至南边的郑若曾都或明或暗的提到过,若想不失势,一些阴私手段……该用还是得用。 钱渊不想走这一步,但如果被逼的绝处,那也没办法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九百五十七章 撂挑子 无论是古今中外,无论什么时代,任何人的筹谋都不会一帆风顺,即使身为穿越者。 钱渊已经做到了能做到的一切,只能在心里祈祷上天开眼,他也做好了失败的准备。 这种自古为由,开天辟地的大事,出点意外是正常的,一帆风顺反而是不正常的……钱渊是在心里如此安慰自己。 但意外还是出现了。 不过让钱渊愕然而好笑的是,这次的意外针对的不是自己,虽然小舅谭纶在信中描绘过那个人的性情,但他没想到,这是个炮仗筒子。 自古以来,裙带关系在官场上非常的常见,甚至在某些时刻成为主流,这种裙带关系可以是姻亲、师生、同学、同年、同乡,这其中,最稳固的关系是姻亲。 这也是徐阶丢出女儿、孙女笼络张居正、钱渊的原因,也是如今京中对张居正颇有微词的原因。 但有些极个别的人,对这种裙带关系不屑一顾,他们不以为荣,反以为耻。 身着常服的青年在崇文门外笑着看向正在下马车的另一位青年官员,后者看似疲倦,风尘仆仆,但面容坚毅,眼中闪过一丝坚定。 “两年未见,元嗣兄风采依旧。” “仲化在翰林院可好?”张孟男显然有心事,只随意寒暄几句,打发走了马车,大步走入崇文门。 虽然是进士及第之前就熟悉的同乡,但张孟男对此人并不感冒,两年前此人选庶吉士后,高拱有意招揽,此人欣然相投。 说起来这位能投入高拱门下,和钱渊也是有些渊源的。 两年前钱渊北上回京后看过嘉靖三十八年的进士录,很是看到些熟悉的名字,比如这位,河南归德府人氏,沈鲤沈仲化。 因为名字有点特殊,钱渊对沈鲤有些了解,在都察院略略提过两次,在裕王府和当时的裕王也提过一次……然后高拱就将其招入门下了。 “中玄公自入阁后忙得不可开交,今日小弟于明月楼设宴为元嗣兄接风洗尘。”沈鲤笑着说:“国子监司业张叔大、詹事府右春坊右允中张子维……元嗣兄?” 张孟男大步往前,似乎压根就没听见沈鲤在说什么。 一路往西,沈鲤心里有不太好的预感,“元嗣兄,元嗣兄,应该是往这边……” “外官入京,当先去吏部。” “元嗣兄说笑了,先安顿下来……” “往那边……是高府吧。”张孟男神色淡淡,“身为臣子,当先论公,后议私。” 沈鲤无语的目送张孟男将拎着行礼的仆役丢在外面,一个人昂首直入吏部。 “下官张孟男拜见天官。” “元嗣终于到了。”杨博放下笔,笑吟吟道:“中玄公已经等了好久了。” “下官张孟男,知宜黄县事,奉吏部命归京,为何天官言阁臣相召?”张孟男眯着眼轻声道:“外朝唯有天官和阁臣并列,无非为制衡而已。” 杨博一时哑然,人家这是在说,吏部尚书是唯一能和内阁平起平坐的,你却成了高拱的党羽……坏了规矩啊! 呃,的确如此,嘉靖帝在位期间,除了吴鹏,其他几任吏部尚书要么和严嵩不合,要么和徐阶不合……甚至严嵩死了,小舅子欧阳任夫还出任吏部尚书。 “元嗣虽只出仕两年,但隐有名臣之像。”杨博沉吟道:“治理宜黄两年,处事公正,断狱无差,勤于政事,政绩卓著。” “嘉靖三十七年,贼军入赣,宜黄县城虽未失陷,但县内哀嚎遍野,元嗣亲自试种红薯、洋芋,推广全县,活民数以千计。” “评为政绩卓越实是理所应当。”杨博挥手打断张孟男的话,“虽先有杨朝阳引入红薯、洋芋,但元嗣之功,却是实实在在的,即使朝阳也曾在本官面前提起数次。” 张孟男躬身一礼,“尚未启程,却见吏部公文,转调刑部郎中,所为何来?” 杨博轻叹一声,起身带着张孟男在侧屋坐定,让杂役斟茶,“自嘉靖三十六年,钱展才于镇海设市通商,到如今四年多了,税银已是户部最重要的收入来源,宁波知府被称为‘天下第一知府’”。 “想必元嗣北上途中,也听闻荆川公病逝的消息?” 看张孟男点点头,杨博叹道:“如今宁波知府出缺,吏部亦难以决断,陛下命吏部荐三人入内阁,由内阁共议票拟。” “如此大事,中玄公欲托付元嗣,这才转刑部郎中……” 张孟男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吏部所荐另两人是?” “户部郎中陈有年,户部郎中胡应嘉。” 张孟男沉默片刻后,扬声道:“嘉靖三十八年会试侥幸上榜,吏部选官广平府推官,不料到任尚未一月,即转宜黄知县,到任后方知内情,即有辞官之意。” 饶是杨博久历宦海,也不禁愣住了,这是什么意思? “当是时,春耕已过,但多有良田荒废,红薯、洋芋尚未推广,生民无衣无食,甚至已有饥民聚众作乱。”张孟男顿了顿,继续道:“下官这才留了下来。” 杨博隐隐听懂了,面前这厮说得好听点是品行高洁,说的难听点是个愣头青,发现自己转任宜黄知县是因为姑父高拱将前任知县杨铨赶走,让自己来镀金,于是就准备撂挑子。 “再之后,浙江巡抚谭公丁忧归乡,下官多聆听教诲……” 张孟男深深的看了杨博一眼,“欲出任宁波知府,需通账目,需知商事,需晓简数,胡克柔、陈登之均为户部郎中,远比下官合适。” 杨博这下傻眼了,你还真要撂挑子啊! 真是要命了! 吏部昨日已经将人选报入内阁,就等着张孟男入京转刑部郎中了! “难道内阁刻意排斥陈登之、胡克柔吗?” “那吏部荐三人入内阁有何必要呢?” “陛下登基,当澄清宇内,不料朝中重臣依旧党争不休。” 张孟男的声音越来越大,凛然风范让官位比他高无数级别的吏部天官杨博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 人家没说错啊,而人家不愿意以裙带关系上位,这也不能强求吧? 杨博觉得头痛欲裂,这次要乱套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九百五十八章 渔翁得利? 消息一传出来,整个京城都轰动了。 无数官员暗骂张孟男不知好歹,但也有无数官员赞誉张孟男品行高洁,更有无数官员将避让的张孟男和揽权的高拱做对比。 还准备暗中见一见张孟男的钱渊也傻眼了,我还没用力呢?! 谭纶在给外甥的信中提到,张孟男理政有方,而且对东南通商事非常感兴趣,品行高洁更性子方正,甚至还从谭纶那学了些新式账目。 如果计划失败,钱渊是准备找个机会和张孟男碰一面的,他觉得这位青年官员不是王本固那种一心为党争的官员,甚至他隐隐感觉得到,张孟男对随园并不排斥。 原因很简单,如果张孟男对随园排斥,就不会屡屡登门拜访谭纶,更不会隐隐视其为师。 同样的道理,高拱也发现了这一幕,因为张孟男对杨博的坦然直言中提到了谭纶。 谭纶是嘉靖二十三年进士,先后任台州知府、浙江海道副使、浙江按察副使、浙江巡抚,虽然宜黄谭氏名气不小,但谭纶本人在朝中是没有明显的派系的……直到随园横空出世。 无论如何,宜黄谭氏是钱渊的母族,谭纶更是钱渊的嫡亲小舅。 谭纶从台州知府升到浙江巡抚……考虑到之前的几任,阮鹗是被钱渊弄死的,吴百朋是得其举荐,赵贞吉几乎是被他赶走的,所以,谭纶早就被朝中视作随园在东南能和吴百朋并列的大员。 在这种情况下,就算高拱想尽办法或劝或压得张孟男挑起担子,他也不敢了……谁知道张孟男到底和谭纶是什么关系? 更甚之,张孟男和随园,和钱展才有没有关系? 嘉靖二十年,高拱就远赴京城赶考,选庶吉士入翰林院,从那之后再也没有回老家。 而嘉靖二十年,张孟男才六岁,一直到嘉靖三十八年进京赶考才见面。 高拱并不知道自己这个内侄是个什么样的人。 原时空中,隆庆登基之后,高拱先败后胜,以吏部尚书入阁,但一手操持内阁,手掌票拟,另一手仍旧将吏部紧紧握在手中,终明一朝,论权柄之重,无人能过那几年的高拱。 而张孟男身为高拱的内侄,从无私下拜会,即使在公开场合也只论公事,不提私谊,更不以裙带关系求晋升,以至于一直到高拱罢相被驱逐出京,张孟男也没能得以升迁。 要不是现在是在内阁,高拱真想将周围的一切都摔个稀巴烂,真是给脸不要! 但渐渐冷静下来后,高拱的视线落在了一直沉默的徐阶身上,难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吏部推荐的三个人,张孟男已经废了,就算现在他回心转意,高拱也不敢用,剩下的两人,一个是徐阶的心腹门生胡应嘉,另一个是随园士子陈有年。 毫无疑问,在打压随园,夺权东南通商事上,高拱是和徐阶站在同一立场的。 所以,即使现在联盟关系已经摇摇欲坠,甚至已经是一层窗户纸,一捅就破,但高拱也不得不捏着鼻子忍气吞声。 “请元辅票拟。”高拱声音有些沙哑,“元嗣年幼少有历练,难以担当大任,户部郎中胡克柔……” “肃卿此言差矣。”徐阶一本正经,“正因为少有历练,才需赴任宁波磨砺以待大用,克柔和镇海知县孙文和……诸位也知,当年克柔还在六科为给事中……” 当年随园闹六科,胡应嘉的鼻子就是被孙文和打折的……这也是胡应嘉被视为随园死敌的原因。 “些许小事,无关大碍。” “虽是小事,但宁波知府收缴税银,何等重要,若因私怨而坏公事……” “任宁波知府,必通新式账目,胡克柔已入户部数月,几年前又曾南下于镇海盘桓,正是合适人选。” “不过记账法而已,元嗣少即敏达,是出了名的才子,从户部调个吏员跟着就是。” 一旁的吴山听得脸颊古怪的抽动……没办法,实在太好笑了。 自从李默被气得一头栽倒后,内阁里……吴山眼见,无论大小事务,都是高拱决断,刚开始徐阶还想力争,但高拱一转头就觐见陛下,直接把事儿定了。 再之后,徐阶偃旗息鼓,无论什么事都由高拱决断,自己只做个没得感情的票拟工具。 这次倒过来了,被自己内侄逼到绝处的高拱只能将好处拱手相让,而徐阶还不肯接下。 高拱沉默片刻后,突然起身厉声道:“那就请元辅票拟,户部宁波清吏司郎中陈有年,慷慨有为,公忠任事,当外放宁波知府,执掌东南通商事!” 丢下硬邦邦的这句话,高拱转身就出了直庐。 徐阶苦笑一声,他自然知道高拱这句话的意思,不是说一拍两散,也不是说真的要推举陈有年……而是在说,你徐华亭想趁火打劫,门儿都没有! 其实,这次徐阶真的不是在打这个主意。 张孟男拒出任宁波知府的消息传来后,徐阶也在心头叫苦,本还想着,张孟男身为高拱内侄,强行就任宁波知府,此事必让朝中舆论沸然,给日后之争添一把火。 却没想到,高新郑这么废材,居然连自己的内侄都拿捏不住! 现在好了,“天下第一知府”莫名其妙的掉到了胡应嘉的头上,徐阶真是头大如斗,之前几年想抢但抢不到,现在是不想抢却非要塞过来! 这叫什么事儿啊! 和将推行新政需要东南税银支持的高拱不同,徐阶不是不想将东南通商事握在手中,而是在他的思维模式中,党争驱逐高拱,才是最重要的,是能压倒一切的。 和原时空有细微的差别,徐阶没了历史上这时候的强大威望,但高拱和隆庆帝的关系也没有历史上那么亲厚……没办法,这一世有了钱渊这个对比物。 高拱能和隆庆帝烤肉聊天下五子棋,甚至帮隆庆帝搜罗扬州瘦马吗? 这一世,徐阶是有可能彻底击败高拱的,更别说历史的时间点已经有了变化,原时空隆庆帝登基,徐阶已六十四岁了,而这一世才五十八岁。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九百五十八章 渔翁得利? 消息一传出来,整个京城都轰动了。 无数官员暗骂张孟男不知好歹,但也有无数官员赞誉张孟男品行高洁,更有无数官员将避让的张孟男和揽权的高拱做对比。 还准备暗中见一见张孟男的钱渊也傻眼了,我还没用力呢?! 谭纶在给外甥的信中提到,张孟男理政有方,而且对东南通商事非常感兴趣,品行高洁更性子方正,甚至还从谭纶那学了些新式账目。 如果计划失败,钱渊是准备找个机会和张孟男碰一面的,他觉得这位青年官员不是王本固那种一心为党争的官员,甚至他隐隐感觉得到,张孟男对随园并不排斥。 原因很简单,如果张孟男对随园排斥,就不会屡屡登门拜访谭纶,更不会隐隐视其为师。 同样的道理,高拱也发现了这一幕,因为张孟男对杨博的坦然直言中提到了谭纶。 谭纶是嘉靖二十三年进士,先后任台州知府、浙江海道副使、浙江按察副使、浙江巡抚,虽然宜黄谭氏名气不小,但谭纶本人在朝中是没有明显的派系的……直到随园横空出世。 无论如何,宜黄谭氏是钱渊的母族,谭纶更是钱渊的嫡亲小舅。 谭纶从台州知府升到浙江巡抚……考虑到之前的几任,阮鹗是被钱渊弄死的,吴百朋是得其举荐,赵贞吉几乎是被他赶走的,所以,谭纶早就被朝中视作随园在东南能和吴百朋并列的大员。 在这种情况下,就算高拱想尽办法或劝或压得张孟男挑起担子,他也不敢了……谁知道张孟男到底和谭纶是什么关系? 更甚之,张孟男和随园,和钱展才有没有关系? 嘉靖二十年,高拱就远赴京城赶考,选庶吉士入翰林院,从那之后再也没有回老家。 而嘉靖二十年,张孟男才六岁,一直到嘉靖三十八年进京赶考才见面。 高拱并不知道自己这个内侄是个什么样的人。 原时空中,隆庆登基之后,高拱先败后胜,以吏部尚书入阁,但一手操持内阁,手掌票拟,另一手仍旧将吏部紧紧握在手中,终明一朝,论权柄之重,无人能过那几年的高拱。 而张孟男身为高拱的内侄,从无私下拜会,即使在公开场合也只论公事,不提私谊,更不以裙带关系求晋升,以至于一直到高拱罢相被驱逐出京,张孟男也没能得以升迁。 要不是现在是在内阁,高拱真想将周围的一切都摔个稀巴烂,真是给脸不要! 但渐渐冷静下来后,高拱的视线落在了一直沉默的徐阶身上,难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吏部推荐的三个人,张孟男已经废了,就算现在他回心转意,高拱也不敢用,剩下的两人,一个是徐阶的心腹门生胡应嘉,另一个是随园士子陈有年。 毫无疑问,在打压随园,夺权东南通商事上,高拱是和徐阶站在同一立场的。 所以,即使现在联盟关系已经摇摇欲坠,甚至已经是一层窗户纸,一捅就破,但高拱也不得不捏着鼻子忍气吞声。 “请元辅票拟。”高拱声音有些沙哑,“元嗣年幼少有历练,难以担当大任,户部郎中胡克柔……” “肃卿此言差矣。”徐阶一本正经,“正因为少有历练,才需赴任宁波磨砺以待大用,克柔和镇海知县孙文和……诸位也知,当年克柔还在六科为给事中……” 当年随园闹六科,胡应嘉的鼻子就是被孙文和打折的……这也是胡应嘉被视为随园死敌的原因。 “些许小事,无关大碍。” “虽是小事,但宁波知府收缴税银,何等重要,若因私怨而坏公事……” “任宁波知府,必通新式账目,胡克柔已入户部数月,几年前又曾南下于镇海盘桓,正是合适人选。” “不过记账法而已,元嗣少即敏达,是出了名的才子,从户部调个吏员跟着就是。” 一旁的吴山听得脸颊古怪的抽动……没办法,实在太好笑了。 自从李默被气得一头栽倒后,内阁里……吴山眼见,无论大小事务,都是高拱决断,刚开始徐阶还想力争,但高拱一转头就觐见陛下,直接把事儿定了。 再之后,徐阶偃旗息鼓,无论什么事都由高拱决断,自己只做个没得感情的票拟工具。 这次倒过来了,被自己内侄逼到绝处的高拱只能将好处拱手相让,而徐阶还不肯接下。 高拱沉默片刻后,突然起身厉声道:“那就请元辅票拟,户部宁波清吏司郎中陈有年,慷慨有为,公忠任事,当外放宁波知府,执掌东南通商事!” 丢下硬邦邦的这句话,高拱转身就出了直庐。 徐阶苦笑一声,他自然知道高拱这句话的意思,不是说一拍两散,也不是说真的要推举陈有年……而是在说,你徐华亭想趁火打劫,门儿都没有! 其实,这次徐阶真的不是在打这个主意。 张孟男拒出任宁波知府的消息传来后,徐阶也在心头叫苦,本还想着,张孟男身为高拱内侄,强行就任宁波知府,此事必让朝中舆论沸然,给日后之争添一把火。 却没想到,高新郑这么废材,居然连自己的内侄都拿捏不住! 现在好了,“天下第一知府”莫名其妙的掉到了胡应嘉的头上,徐阶真是头大如斗,之前几年想抢但抢不到,现在是不想抢却非要塞过来! 这叫什么事儿啊! 和将推行新政需要东南税银支持的高拱不同,徐阶不是不想将东南通商事握在手中,而是在他的思维模式中,党争驱逐高拱,才是最重要的,是能压倒一切的。 和原时空有细微的差别,徐阶没了历史上这时候的强大威望,但高拱和隆庆帝的关系也没有历史上那么亲厚……没办法,这一世有了钱渊这个对比物。 高拱能和隆庆帝烤肉聊天下五子棋,甚至帮隆庆帝搜罗扬州瘦马吗? 这一世,徐阶是有可能彻底击败高拱的,更别说历史的时间点已经有了变化,原时空隆庆帝登基,徐阶已六十四岁了,而这一世才五十八岁。 s:///book/5/5637/9036518.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九百五十九章 当然不算 当票拟送到御案上之后,隆庆帝也不禁瞠目结舌,“胡应嘉为首?” 难道高师傅在内阁斗不过徐阶? 难道高师傅被流言逼的退让? 那不是高师傅的做派! 陈洪在一旁低声解释,“高阁老内侄张孟男……” 听完传闻,隆庆帝的嘴巴都张大了,结结巴巴的问:“还……还有这种事?” 陈洪心想高拱也真够倒霉的,居然有这么个姻亲。 “除了胡应嘉,还有陈有年?”隆庆帝诧异问:“怎么没陈有年的名字?” 陈洪恭敬道:“皇爷,陈郎中因籍贯被内阁所否,按例廷推、都察院巡按御史,需皇爷最后钦点……“ 隆庆帝一听就懂了,内阁、尚书以及封疆大吏的推举是需要廷议的,但最终要不要采用廷推的结果,需要皇帝来决断,类似的还有巡按御史,都察院会推荐两到三个人选,最终也是皇帝来钦点。 宁波知府虽然号称“天下第一知府”,但毕竟是个知府,内阁是有资格将陈有年刷下去的。 隆庆帝迟疑了会儿,他倒是信得过随园,也知道日后如果真的以随园制衡高师傅,那么就不能让随园根基全无,但现在将票拟打回去……高师傅只怕要暴跳如雷。 而且内阁以籍贯的理由刷掉陈有年,这也是站得住脚的……隆庆帝性情中柔弱、优柔寡断的一面显现了出来。 隆庆帝是不愿意宁波知府落到徐阶手中,但又觉得对钱渊有些愧疚……有大功于国,又屡有大功于朕,至今还只是在詹事府里担个闲职。 但如果钦点陈有年,不说坏了规矩,高师傅肯定要大怒,说不定会和随园撕破脸……看看桌上的票拟就知道了,张孟男明言退位让贤,但名字也在票拟中,只是排在胡应嘉之后,而陈有年的名字踪迹全无。 在心里来回琢磨了半天,隆庆帝倒是觉得,干脆顺水推舟来得好,就是胡应嘉了,也省的高师傅和展才闹起来。 但随园那边需要弥补一二,隆庆帝琢磨了会儿,吩咐陈洪,“陈伴,召礼部左侍郎林庭机觐见。” 礼部左侍郎林庭机掌詹事府。 第二日,随园中,徐渭、钱渊都在拱手向孙鑨道贺。 “枯坐翰林五年,文中兄终得展翅。”钱渊亲自斟酒,笑道:“父子两翰林,一门三进士。” “一门三进士?”徐渭笑道:“展才这可说错了,不论文中、文和、季泉公,文中幼弟文融科场连捷,明年就下场一试会试,明年就是一门四进士了。” “而且文中兄长子如法今年不过七岁,少年英气,作词高吭,不让父祖专美于前,日后必是两榜进士。” “只说孙某?”孙鑨笑骂道:“孙某不过借父亲致仕而转詹事府,展才不也升迁一级嘛。” 孙升请求致仕的奏折已经被批复,今日隆庆帝下旨,孙升加太子太师,其长子孙鑨升翰林侍读,转詹事府左春坊左中允,正式进入储相的快通道。 而钱渊也占了点便宜,从左春坊左谕德升迁一级,为左春坊左庶子,正五品,如果不计较储相路线的按部就班,已经能直接连升三级为六部侍郎了。 显然,这是因为宁波知府落到了徐阶手中后,隆庆帝给随园的补偿。 “你们还不知道?”刚刚进门的钱铮看着三人脸上的笑容,皱眉道:“今日吏部下文,胡克柔外放宁波知府。” 钱渊咳嗽两声,一时不知道从哪儿说起,这事儿自己和徐渭、孙鑨一起谋划,但叔父始终被蒙在鼓里。 现在事已成定局,说穿了也没什么,就是钱渊身为晚辈,怕是要被斥骂一顿而已。 正在心里措词,突然听见脚步声响起,钱渊侧头看见门外的彭峰,不由得眼睛一亮,“来了?” “少爷,人已到。” “我这就过去,你安排人手盯着点,别漏了风声。”钱渊笑着转头看向孙鑨和徐渭,“些许小事,就请文长兄、文中兄代为叙述。” 看着钱渊脚步匆匆离去,孙鑨脸色有点难看,突然伸手抓住想偷偷摸摸溜走的徐渭,“世叔,此事晚辈不知详情,文长兄知晓最为清楚。” 一刻钟后,面沉如水的钱铮眯着眼盯着桌上的茶盏,幽幽道:“也就是说,胡克柔三年前南下查验红薯事,回京后和随园颇多隐秘来往?” “这事儿孙某不太清楚……”孙鑨瞄了眼徐渭。 徐渭吞吞吐吐道:“诸多密事……比如华亭使人护送曾家刘老夫人入京一事……就是胡克柔提前告知。” 钱铮心思急转,“张孟男退位让贤,正好轮到胡克柔……随园依旧掌控宁波通商事。” “毕竟是华亭门生。”孙鑨小心翼翼道:“总不能做到明面上……二弟是不知情的。” “嗯,不要告知文和。”徐渭赞同道:“让他和克柔闹几场更好。” 钱铮揉着眉心想起前些日子自己还奇怪徐渭为什么亲热的称呼胡应嘉为“克柔”,“如今,胡克柔算是随园中人?” “这个……”孙鑨又瞄了眼徐渭的脸色,“算吗?” 徐渭也拿不准,“算吗?” “当然不算。 ” 钱家酒楼后院的密屋中,钱渊郑重其事的向对面的胡应嘉重复了一遍,“克柔兄当然不算随园一员。” “三年前,克柔兄南下查验红薯事,与钱某多有冲突,但最后冰释前谦,力劝钱某投入华亭门下。” “时至今日,钱某依旧记得克柔兄当日所言,东南通商实是于国有大功。” “华亭心胸狭窄,手段阴私,这都罢了,最为我等鄙夷的是,其人抱残守缺,不求进取,看看他上位首辅以来所作所为,无不为巩固权位……其人善于谋身,拙于谋国。” “所以,这三年来,克柔兄屡屡与钱某密议,不为私,不为结党,而为公,而为社稷。” “所以,克柔兄非随园一员,南下掌通商事,无需听从随园之命,只要于国有益,当可放手施展。” 钱渊神色肃穆,侃侃而谈,似乎全身心信任……自己说的是真话。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九百六十章 桥都马代 对面一直面如寒霜的胡应嘉终于神情有所松动,举起酒盏一饮而尽,“其实,即使非随园一员,但以展才在东南的根基,若胡某相抗,只怕下场堪忧。” “何至于此!”钱渊先是一笑,随即愣了下,大笑道:“克柔兄说笑了,你以为,钱展才是那般人?” 胡应嘉苦笑道:“一旦事泄,只怕……他日高新郑败北,张叔大……身败名裂都是运气,一个不好,阖家……” “是啊,严东楼前车之鉴不远。”钱渊面不改色的添了把火,“克柔兄只管放心,随园这边定然严守。” 不管信不信也只能这样了,其实胡应嘉也知道,钱渊这些话只能说半真半假,他的确会严守秘密,但说什么让自己放手而为,那基本是扯淡。 胡应嘉心里有数,不说其他的,就自己背弃徐阶这件事,就足以让钱渊拿捏住自己了。 不过,胡应嘉并不后悔,看看这些年,随园做了些什么,徐阶做了些什么,从根本上来说,徐阶做的和严嵩没有本质区别……高拱还试图做什么,而徐阶是根本不想做什么。 所以,虽然钱渊信誓旦旦说胡应嘉非随园一员,但后者心里清楚,自己已经身入随园,之前那些话不过是钱渊为了面子好看而已。 胡应嘉摇摇头,“都说钱龙泉目光长远,擅埋伏笔……去年就让胡某转入六部为郎中……” “确有此意,但还真不知道荆川公病重至此。”钱渊顺势将话题引入正题,“华亭如何交代?” “元辅……有点奇怪。”胡应嘉神色迷惑,“让胡某按部就班,以勿起纷争为首。” 钱渊略一思索就懂了,冷笑道:“看来,华亭快要动手了。” “动手?”胡应嘉一惊,“对谁?” “除了高新郑还有谁?”钱渊嗤笑道:“华亭退避三舍,处处忍让,新郑咄咄逼人,跋扈至此,一旦科道言官群起而攻之,就算他高新郑简在帝心,也未必顶得住。” “这等关键时候,自然要克柔兄勿起纷争……嘿嘿,若是高新郑败北,他觉得随园会冷眼旁观。” 胡应嘉低声问:“随园会冷眼旁观?” “当然不会。”钱渊谈笑自若的举起酒盏,“华亭,只知党争;但新郑,知党争,却也知执政而行国事。” 胡应嘉默然点头,举杯陪了一杯,又问:“南下之前会面,展才有何嘱托?” “其一,萧规曹随。”钱渊低声道:“镇海通商已持续数年之久,各个流程早已理顺,无需大动干戈。” “不错,当年在镇海,胡某也随荆川公目睹,的确无需大改。”胡应嘉点点头,“但府衙吏员、文员……” “合则留,不合则驱。”钱渊斩钉截铁道:“若不能短时间内使税银回复,克柔兄也必然遭责。” 胡应嘉是听钱渊说过东南税银锐减这件事的,眯着眼道:“展才于镇海根基深厚,若府衙吏员、文员、各处管事……” “不必留情面。”钱渊冷笑道:“贪心不足蛇吞象,在镇海数年,钱某光是府衙、县衙就砍下多枚首级,但如今……” “一旦查实,克柔兄可行霹雳手段。” 胡应嘉有些犹豫,自己可不像钱渊有军功在身,身边护卫如云,行霹雳手段……说起来简单,但万一被反击,到时候哭都没眼泪,就算说自己是随园一员,怕是都没人肯信。 “放心。”钱渊低声道:“镇守定海后所的游击将军张一山,乃是钱家护卫头领出身,更是钱家佃户子弟,钱某会去信交代。” 看胡应嘉缓缓点头,钱渊接着说:“其二,就是董家。” “董一奎?” “是啊。”钱渊叹道:“侯涛山一战,千余首级使东南无人胆敢走私贩货,本还能维系几年,但董家入浙,走私复起……这就要克柔兄使些手段了。” “使些手段?”胡应嘉重复了句,皮笑肉不笑的哼了哼,“还有什么,一并说了。” 胡应嘉是徐阶的心腹,自然知道董家也党附徐阶,自己去劝……那是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能有个屁用啊。 “董家乃是山西将门出身,克柔兄前年因巡视红薯、洋芋在山西盘桓数月……” 钱渊话还没说完,胡应嘉就忍不住嘲讽道:“就是那时候落入你钱展才彀中!” 的确,就是在山西城固县,胡应嘉第一次向钱渊透露密事,徐阶让他在城固县寻曾家人。 钱渊脸色不变,继续说:“此次克柔兄南下执掌通商事,关键有二,其一收缴税银,其二发放通关文书……就在这段日子,麻家、马家子弟将陆续南下,还请克柔兄帮衬一二。” “麻家?马家?”胡应嘉重复了遍,琢磨了会儿后才点头,“倒是挑的好,正合适。” 麻家在西北将门中是位份不是特别高,但人多势众,人脉极广的那种,而马家是因为马芳而起,虽然名气大,但根基不深。 “等麻家、马家掺和进去,再劝说董家走正规渠道出海贩货。”钱渊笑道:“如若董家执意不肯……” “那麻家、马家已经被绑上了船,手里自然是有董家大笔的黑料。”胡应嘉哼了声,“想必董家不会那么蠢!” 钱渊笑了笑没说话,等你知道董家在东南玩的有多大,就不会说这等话了。 胡应嘉也不傻,突然问道:“使税银回复,到底之前降了多少?” “不太清楚。”钱渊一脸诚恳的说:“等克柔兄南下,当密访查之。” 通过马车将胡应嘉送走,钱渊又刻意等了会儿才回随园,没想到叔父还没走,而徐渭和孙鑨巴巴的坐在一旁陪着,看模样茶都喝得没味儿了。 钱铮看起来倒不像是心头有火,只问:“都安排妥当了?” “安排妥当了。” “胡克柔能割除董家毒瘤?” “这个……”钱渊呃了半天,勉强道:“克柔兄毕竟是华亭门下,不好和董家翻脸……” 孙鑨和徐渭对视一眼,都心里有数,这是钱渊惯用的手段,多留一道后手,很多时候就多一份保障。 “克柔兄?”钱铮玩味的重复了遍,起身道:“听闻明日东南税银账目入京,陛下、户部可会苛责?” “荆川公都以身相殉了……宁绍台三个知府都已然易手,浙江巡抚、巡按都是华亭门下。”钱渊笑着摊手道:“这个锅,随园不背。” 钱铮摇头道:“陛下和砺庵公可不会管这些。” “侄儿总能找到托词……” “有托词就好。”钱铮迈步往外走,随口道:“后日正巧是平泉公寿诞之日,记得早些去。” “桥都马代!”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九百六十一章 动手 “你说什么?!” “再说一遍!” “少了多少?” 崇文门外,装载行礼的马车边的胡应嘉脸色铁青,目瞪口呆,突然抢过车夫手里的马鞭,狠狠的抽在车厢上。 胡应嘉是徐阶心腹门生,前来相送的都是同党,林润、邹应龙、魏时亮尽皆在列,匆匆忙忙赶来的给事中欧阳一敬带来了这个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的消息。 镇海账目是宁波府衙汇总而成,直联北京户部,随园暗中使了手段,再加上知晓内情的侯汝谅、王本固秘而不泄,直到账目入户部,消息这才散开。 六个月少了将近四十万两税银,而收缴税银的宁波知府唐荆川已经病逝,不管朝中如何追责,下一任宁波知府肯定要扛起这幅重担。 林润、邹应龙都察觉到了古怪,而胡应嘉在心里破口大骂……果然没将自己视为随园中人,这么重要的事居然都不透露! 再想想昨天晚上密谈……胡应嘉当时就有点奇怪,为什么要自己对董家出手,八成是董家是罪魁祸首! 沉思良久,胡应嘉面无表情的拱手一礼,径直上了马车……还能咋地,难道现在跑到吏部去退位让贤? 魏时亮叹道:“克柔兄运气不佳,要是迟上几日……” “运气不佳?”邹应龙冷笑道:“今日三月十四……虽然未查,但邹某能断定,往年账目入京,必然是在初十之前!” 林润也点头赞同,“昨日点克柔就任宁波知府,今日税银账目入京……绝非巧合。” 这是很符合逻辑的判断,所以很多人都看出来了,所以陈有年只能缩着脖子忍受对面户部尚书方钝嘴里飞溅的唾沫。 “去年末唐荆川就上奏提及东南大户走私,导致税银降低……” “胡克柔就任宁波知府,今日账目即入京!” “你们随园好大的胆子!” “他钱展才真是……其心可诛!” 看对面的陈有年一副唾面自干的德行,方钝转头瞪着一个头发花白,个头矮小的老人,喝道:“陆平泉,看你教出来的好学生!” 陆树声虽然德高望重,但资历比方钝差的太多,政治敏感性差的更远,但却对钱渊有足够的了解,突然道:“听闻……前日吏部荐宁波知府人选,登之亦榜上有名?” “噢噢噢!”方钝反应过来了,“登之是想一走了之,借此脱身!” 陈有年忍不住了,辩驳道:“若下官想脱身,如何会择宁波知府?” 方钝嗤笑道:“谁知道他钱展才在东南布了什么局,说不定你陈登之下东南,税银立即激增!” 陈有年还想解释几句,但不知想起来什么低下了头,如果真的是自己南下,事情还真说不好。 方钝越想越来气,气得顺手将桌案上的笔墨纸砚都扫到地上,如今朝中财政状况比前些年要好得多,但……虽然明朝官员不知道“政府预算”这个词汇,但户部尚书却是要做这件事的。 每年的俸禄、军费都是摆在那的,而前些年的提编法榨干了大量东南地区的财力,如果没办法,只能继续榨,但这不是有东南税银了嘛。 再加上高拱已经开始渐渐推行新政,其中首先试行的就是一条鞭法,但效果很差,受到地方上很大的阻力,原本的粮米、麦谷的收缴都受到了影响。 虽然税银是每三个月甚至六个月才入京一次,但方钝早就划分好了用处,本就是紧巴巴的,现在突然少了将近四十万两白银,方老头儿自然是大发雷霆。 “六日前,广东海丰、碣石两县知县上书,乡民作乱,领千余人攻城,未果后破甲子门巡检司,杀死官军百户两人,流民群集,一个不好又是个张琏!” “十二日前,宁夏巡抚王学甫上书,固原、庄浪地龙翻身,军户死伤数以万计,光是军马就死了上千匹,请户部太仓库拨银赈灾。” “平泉自南京而来,当知修建河道、治理黄泛……南京户部是没银子的,还指望北边拨银!” “国事艰难至此,老夫……”方钝悲哀的缓缓坐下,一副伤心欲绝的神情,“老夫也累了……” 陆树声一脸寒霜,拱手道:“今日有暇,府内设宴,还请大司农一聚。” 方钝眨了眨绿豆大的眼睛,这话题转的有点快,你陆树声不是这种人啊,难道被钱展才带坏了? 谁是师傅?谁是徒弟啊? 一旁的陈有年咳嗽两声,“今日乃平泉公寿诞……” 方钝精神一振,“平泉寿诞,老夫当亲往与贺!” 方钝在陆府遇见一脸尴尬只打哈哈的钱渊,还没等他义正言辞的训斥几句,还没等他追问其间到底出了什么事……陆树声已经淡然的从书房里出来,衣服都没换,手里拎着一只捣衣杵,光滑的外表显示它经常被人使用。 一屋子的人都有点傻眼,只有陆树德一脸的幸灾乐祸……从嘉靖三十三年后,就再也没见过大兄揍渊哥了! “平泉公……” “父亲,父亲……”陆氏慌慌张张的要去拉陆树声的衣袖。 陆树声虽然年迈,但身子骨真不错,脚下利索的很,手中的捣衣杵已经带着风声挥向钱渊的肩头。 “哎呦!” 冷不丁被拉过来挡箭的陆树德捂着胳膊,“大兄……” “让开!” “好嘞。”陆树德用力甩开后面的那双手,然后死死拽住钱渊将其送到虎口边。 钱渊干笑着看着陆树声,“老大人,老大人,听晚辈解释……” 这世上,有资格打钱渊的人真找不出几个,父亲钱锐、母亲谭氏算两个,小舅谭纶是官场中人,叔父钱铮和兄长已然分家,勉强够资格但绝不会动手。 有资格,也敢动手的,只有陆树声了。 姻亲关系,高了两辈分,又是钱渊的老师,从哪个角度都够资格。 钱渊左顾右盼,一帮没义气的,只有诸大绶上来劝了几句,徐渭、杨铨、周诗、冼烔个个都躲得远远的,陈有年甚至站在门外都没进来。 最可恨的就是叔父钱铮,还坐在那喝茶呢! 眼看着捣衣杵就要落下来了,钱渊被逼无奈喊道:“砺庵公!” 一直冷眼旁观的方钝终于踱步过来,笑道:“平泉刚烈,此正是老夫举荐其回京的原因。” 这个老不要脸的货,居然未雨绸缪,找了陆树声来压随园,真不是省油的灯!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九百六十二章 糊弄(上) 西苑。 三月份的北京正是好时光,没有初春的寒意,没有夏天的酷热,几缕微风吹过湖面,垂下的柳条在空中摇摇摆摆。 湖边的凉亭外,十几个太监、宫女恭敬的垂手肃立,为首的司礼监掌印太监陈洪羡慕嫉妒的看着亭内的那个年轻人……要论媚上,皇宫、西苑这么多太监,还真没谁能和他比。 哗啦啦的一声,隆庆帝将棋子丢回棋罐里,笑道:“围棋不行,象棋不行,现在五子棋也不行……” 钱渊厚着脸皮说:“要不回头下跳棋?” “哈哈哈,展才你……”隆庆帝笑的前仰后合,“跳棋……好像是你去年送给皇儿的生辰礼。” 钱渊脸一点都不红,“太子今年的生辰也快到了,还不知道该送什么呢。” 隆庆帝儿子今年四岁多了,年初改元隆庆,二月十五正式立为太子,虽然现在的詹事府成为翰林官的迁转之阶,但名义上还是辅导太子,其他的詹事府官员都有本职,只有钱渊没有……经常在西苑陪太子,这也是无数官员认为钱渊媚上的一大原因。 “说起生辰礼……”隆庆帝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据说昨日是陆平泉的寿诞,展才送了什么礼?” “送了副文徵明的字帖,当年平泉公会试第一,殿试跌出三甲,就是因为字体不佳。”钱渊耷拉着脑袋,“但平泉公也回赠了……” “回赠?” “恩,一顿打。”钱渊突然抬起头,“平泉公德高望重,曾掌南北国子监,但并不擅户部事务,再说已年过六旬……” “咳咳咳。”隆庆帝好笑的打断,“听说了,听说了……今日京中流言,随园中有人暗骂砺庵公行事鬼祟。” 钱渊也忍不住大力咳嗽,干笑道:“不是臣背后说小话,砺庵公也太……” “除了陆平泉,满朝文武,还有谁敢对你动手?”隆庆帝将棋盘上的棋子一粒粒捡起来,“砺庵公倒是走了步妙棋,不过也不能怪他,六个月税银,少了将近四十万两白银,满朝皆惊,砺庵公都被气得赴下属寿宴了。” “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税银锐减,户部最为震动,从户部尚书方钝到左右侍郎黄懋官、陆树声,再到下面的郎中、员外郎无不大伤脑筋。 除了户部,内阁、吏部也是人心浮动,没办法,就这么巧,税银账目入京的前一日,胡应嘉接吏部公文,并且是内阁票拟、陛下亲自批红,得以赴任宁波知府。 大量的官员都将其视为随园的阴谋暗算,但隆庆帝不这么看,因为上一次觐见,他感觉得到,钱渊是有意使陈有年南下接任宁波知府的。 当然了,更重要的是,入户部太仓库的税银锐减,但入内承运库的银子可没少! 但这也是隆庆帝疑惑的地方,皇家船队没受什么影响,为什么东南税银锐减至此? “自古以来,海道便被视为险途,一旦风浪骤起,其势非人力可抗,狂风而来,数十米高的船只也会被打翻,巨浪涌起,船毁人亡实是常见,更别说海上还有海寇来往打劫,甚至会迷失方向。” 隆庆帝点头道:“皇城内书房中,有当年郑和下西洋时的内宦笔书的游记,的确非人力可抗,而且福船大都散失,如今出海的船只不能和永乐年间相比。” “是啊,所以其实送入内承运库的账本银两实际上也有误。”钱渊解释道:“实际去年皇家船队出海贩货,赚取的银两并没有这么多,而是海商仿前年账目,将缺额补足。” “什么?”隆庆帝大为惊讶,“补足?谁补的?” “海商……哎,就是靖海伯为首,还有谭七指、毛海峰。”钱渊嗤笑道:“毕竟陛下还没正式下旨开海禁,他们是怕陛下恼了。” 隆庆帝眯着眼想了会儿,“补了多少?” “不多,约莫两三万两银子,刚刚补足。”钱渊压低声音,“也不敢补的太多,怕树大招风,被陛下割肉呢。” “都有小心思啊!”隆庆帝笑骂了句,“如此说来,去年船队受损?” “恩,其实这事儿浙江、福建沿海多有人知晓,陛下可使成国公打听一二。”钱渊点头道:“去年六月,海上突起狂风巨浪,仅浙江一地,在此之前不久出海的船只,只有半数得以回还,之后数月,大量海商胆战心惊,不敢出海。” 顿了顿,钱渊补充道:“随园士子周诗,嘉靖三十五年进士,如今任户部员外郎,杭州钱塘周家,自嘉靖三十六年起就组建船队出海贩货,去年……” “周诗二伯、四叔、嫡亲二兄均丧生大海……” 隆庆帝叹了口气,“这也是前日为什么点胡应嘉的原因,随园士子大都是东南人氏,展才你又执掌通商事多年,随园士子诸族大都参与海贸,余姚陈家想必也不例外。” “的确如此。”钱渊点点头,“但臣举荐陈登之出任宁波知府,并无私心,也信得过陈登之不会徇私。” 隆庆帝对这句话很是无所谓,只问:“那胡应嘉南下,税银应能恢复?” “应该能……” “展才给个准话。” “或许,可能,也许……” 隆庆帝被气了个倒仰,瞪着钱渊喝道:“朕有意简拔砺庵公入阁!” “嗯?”钱渊一愣,“砺庵公虽三朝元老,又德高望重,但非翰林出身。” 隆庆帝冷笑道:“砺庵公入阁,户部尚书出缺……” 钱渊哭笑不得的拱拱手,“陛下英明神武,实在让臣佩服佩服。”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呢,信不信朕简拔陆树声上任户部尚书,看你以后怎么办! 隆庆帝笑骂道:“你个孙猴子,也得找个如来佛祖压一压!” “陛下说的是。”钱渊突然脸色一变,发狠道:“平泉公年过六旬,也该归乡养老了!” 隆庆帝忍俊不禁,板着脸喝道:“朕不许,不仅朕不许,砺庵公甚至高师傅怕都会不许!” 还真以为捏着我的七寸啊……钱渊也只知道隆庆帝这是在开玩笑,陆树声出任户部尚书,加上黄懋官、陈有年、周诗以及东南的孙丕扬、陆一鹏、孙铤、胡应嘉,那户部是朝廷的,还是随园的? s:///book/5/5637/9072190.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九百六十三章 糊弄(下) 一顿打岔后,钱渊正色道:“胡克柔此人,有理政之能,秉性刚直,在户部时日不长,但通新式账目,而且当年查验红薯事在镇海盘桓数月,对通商流程知之甚深。” “但税银……怕是短时间难以恢复。” 如果面对的是嘉靖帝,钱渊这些小心思是一览无遗,但隆庆帝……太嫩了。 已经做了很多准备,打了好几遍的腹稿,钱渊没有先滔滔不绝,而是长叹一声。 “嘉靖三十七年,侯涛山一战,臣诱捕八家海商,砍下首级在码头垒成京观,以此震慑东南商贾。” “此事朕曾听闻,也曾听端甫细说。”隆庆帝点头道:“据说那八家海商就是百余倭寇袭南都的幕后真凶?” “的确如此,当时臣也被裹挟其中,所以侯涛山一战,臣以私仇为借口……”钱渊加重语气道:“但其中真意,实为缉私。” “京观一垒,无人胆敢走私,但至今已有三年,走私再度猖獗。” “本朝自太祖年间,沿海就有倭寇出没,永乐年间新设金山卫、三江卫以防倭寇,但那时东南也频有走私事。” “直到正德、嘉靖年间,虽然倭寇日益猖獗,但东南走私已成明目张胆。” “当年走私,一方面在于朝廷禁海,不许互市,无奈走私,另一方面宁波市舶司太监索贿太重,十税三四,甚至十税四五。” “但嘉靖三十六年,臣于镇海设市通商,如今的走私商贩……主要是因为不得通关文书。” “不得通关文书?”隆庆帝看了眼陈洪,后者连忙亲自端了两盏茶上来。 钱渊谢了句端起茶盏抿了口,“当年设市通商,荆川公定下规矩,但凡曾沦为倭寇,杀人劫财者,但凡欺行霸市者,但凡船只难抵巨浪者,但凡……反正有十多条,所以对发放通关文书很是苛刻。” 隆庆帝大抵听懂了,但还是有很多疑惑,“大户难得通关文书,只能铤而走险,不缴纳税银,但税银锐减至此,难道之前那么多海船都转而走私?” “朕记得税银只是十税一,而且还是以出海前货值计算的……” “并非如此。”钱渊指了指桌上的茶盏,“出海贩货,赚取银两,货物就如杯中之水,茶叶、丝绸、棉布、瓷器等等,虽然每年产量上增,但不会增加太多。” “之前几年,各类货物都通过水路在镇海汇集,海商于此采买货物,拿到通关文书后就扬帆出海。” “但如今,走私大户于杭州甚至嘉兴、苏松各地采买货物……” 隆庆帝恍然大悟,“货物就那么多,走私大户采买贩卖,以至于镇海的海商缺少货源!” “陛下英明。”钱渊点头道:“税银锐减,有风浪来袭的因素,也有宁海、厦门、泉州设市通商以至于分流的因素,但锐减至此,走私大户截留货源,是最重要的原因。” “毕竟一旦能出海贩货,利润极高,而且又不缴纳一成税银,所以他们愿意高价采买,而专门做这笔生意的商贾……不用将货物送至镇海就能出手,还能多卖点银子,有什么不肯的?” “南京魏国公府,名下产业颇多,原先是每月以船只送抵镇海,如今直接在扬州、苏州就出手了,大户在嘉兴、松江各地装船,径直出海。” 隆庆帝在心里反复琢磨,“砺庵公如何说?” “砺庵公嘛。”钱渊苦笑道:“他倒是想下辣手……” “辣手?” “缉私呗。”钱渊撇嘴道:“他就是看别人挑担不吃力……呃,一旦正式缉私,海商必然惶恐不安,毕竟朝中尚无定论开海禁。” 隆庆帝低声道:“若开海禁通商和缉私同时进行呢?” 钱渊眼神闪烁不定,“那些东南大户可都不是善茬,当年被荆川公拒之门外,大都曾经沦为倭寇……” 隆庆帝直截了当的打断,“若是展才南下,专职缉私呢?” “陛下,臣如今在詹事府,用什么名义南下缉私?”钱渊愕然,“原本计划,若是登之兄南下赴任宁波知府,让他放宽通关条件,再在杭州府设正式集市以供海商采买……” 瞄了眼隆庆帝的神色,钱渊苦着脸说:“当年臣在侯涛山设局,杀的人头滚滚,那些走私大户恨臣入骨,一旦南下,说不定埋骨东南……臣倒是不怕死,但以后再不能见到陛下了……” “好了好了。”隆庆帝没好气的哼了声,“听说过,你在东南有个绰号,钱砍头,据说可止小儿夜啼……都能和张文远齐名了!” 钱渊嬉笑几声,补充道:“胡克柔此人有些能耐,再加上浙江巡按王子民……税银恢复到前年程度有点难,但应该多少能恢复点。” 隆庆帝瞥了眼,“内承运库?” “皇家船队一共有船只二十三艘……呃,不对,去年沉了四艘,还有十九艘,装载货物不多,孙文和必先满足皇家船队货源。”钱渊小声说:“陛下若是不放心,赏靖海伯一些物件,然后……” “然后?” “然后不提开海禁之事。” 隆庆帝忍不住虚虚踢了脚,“一肚子的鬼心眼!” 不正式开放海禁,但赏赐汪直御笔……内承运库的进项基本不太可能少。 眼看要黄昏了,钱渊正要告辞,隆庆帝突然问:“浙江巡抚侯汝谅,此人可能担当大任?” 这句话显然是在问,如果东南行缉私事,侯汝谅能成功吗? 钱渊沉吟片刻,“此人曾任辽东巡抚,于兵事不陌生,入浙后对海运代漕运之事颇为热心,非守旧之辈。” 离开西苑,钱渊抓抓脑袋,脖子后有一层微微汗珠,总算是糊弄过去了。 今天钱渊是九真一假,那一假也不能说假,只能说没有坦然直言而已。 税银锐减,最主要的原因的确在于董家联手诸多东南大户走私,截留货源,以至于镇海的货源不足,导致税银下降。 钱渊没有说出口的是,自己私下传命东南,以戚继美、杨文为首的将官对此视而不见,以孙文和为首的随园一党以种种手段怂恿甚至逼迫…… 没办法,如果是高拱将手伸入镇海,钱渊或许还能忍一忍,但徐阶伸手……钱渊不留点后手,实在放心不下。 回了随园,正巧在门口撞见了去寺庙上香回来的母亲、大嫂,钱渊又想起父亲前段日子来的那封信。 侯汝谅,真的能担当大任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九百六十四掌 反目成仇 外地官员可能还感觉不到,但京官都有这样的感触,自嘉靖三十六年东南设市通商,大量税银入户部,库中充盈,原本在走下坡路的局势渐渐有复兴之相。 最直观的感受就是,户部再也没有克扣俸禄,甚至连宝钞都不发了,除了一定比例的粮米、丝帛之外,全都是实打实的真金白银,兜里有银子,大家伙儿日子也好过了不少,特别是那些没什么油水的老翰林。 嘉靖帝也再也没有干过“片纸于太仓库取银”这种被无数官员痛斥,逼的户部尚书方钝要脱帽请辞的破事了,虽然嘉靖帝能花钱,但内承运库也够他祸祸的了……只是继任者隆庆帝不太开心而已。 但晴天一声霹雳,东南税银锐减,原本一年约莫入账两百万两左右,如今一下子少了四十万两,而且还只是半年账目,这意味着什么? 大量文官都会浮想联翩,类似的事情在历史上发生过很多次,今年能少四十万两,明年就能少六十万两,后年说不定能少百万两…… 谁还想过领完俸禄,直接把宝钞当厕纸用的日子? 宝钞那么硬,当厕纸都不合适呢! 所以,一时间,朝野沸腾,众情汹汹,无数官员上衙时候交头接耳,放衙之后忧心忡忡……连钱家酒楼这几日生意都差了不少,大家都未雨绸缪,要存钱了啊! 但众情汹汹管众情汹汹,倒是朝中没有什么太多的风波……说的明白点,这个锅,谁都不肯背。 “还真不能算到随园头上。” 徐府偏厅外的小小院子里,林润如此说,又低声解释道:“朝中也知晓,镇海知县孙铤是随园一党,但宁波知府荆川公不是……” “不过虚言矫饰而已。”魏时亮不悦道:“朝中谁不知道实情如何?!” 这个锅,按道理来说,在王本固退却之后,只会不偏不倚砸在随园头上,但钱渊表示不愿意背锅。 虽然在明面上,钱渊和东南通商事是拉不上关系的,但毕竟东南通商事是钱渊始创,随园又掌控宁绍台三府数年,而知府调换……只是从去年十二月才开始的。 问题在于,如果要弹劾钱渊,弹劾随园,就不可能绕过唐顺之。 弹劾唐顺之这种品行无懈可击的大儒,即使是疯狗一般的科道言官也是不愿意做的……当然了,最绝的是,唐顺之都已经病逝了。 邹应龙瞥了眼魏时亮和忿忿的欧阳一敬,嗤笑道:“那就弹劾钱展才就是了,不过要挑个好借口。” 想弹劾钱渊也不是不行,只需要隆庆帝发一句话,甚至做些姿态就够了……可惜钱渊太能媚上了。 听了邹应龙的这句话,欧阳一敬沉思不语,而魏时亮有所警觉,不自觉的往后微退了一步……他虽是嘉靖三十八年进士,但嘉靖三十五年也参加会试,只是落榜了,很清楚邹应龙和钱渊之间的仇怨。 入都察院为御史,说起来风光,但也暗藏杀机,如果只靠头铁……被玩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魏时亮显然不是个蠢货,就如今的局势,很难以税银锐减的借口弹劾钱渊,如果换成其他不痛不痒的原因……只会被人耻笑,甚至被记恨。 理由很简单,这几日,朝中议论纷纷,但朝中重臣谁都没点出钱渊这个名字……因为就在税银账目入京的第二天,钱渊入西苑觐见,出来的时候手捧陛下赏赐的一副围棋。 而就在今天,太子生辰,据说钱渊一大早就去了西苑,送了只让太子殿下喜爱不已的小猫咪……多少人都在唾骂,这厮真会媚上! 当然了,最重要的是消息已经散开,户部税银锐减,但入内承运库的银子可没少……这下,据说户部尚书方钝都在破口大骂,户部右侍郎陆树声自承无颜。 那边欧阳一敬还在琢磨以什么借口弹劾钱渊,这货是个弹劾狂人,什么人都敢怼,而魏时亮已经选择了退避,只嘀咕道:“这次张元嗣倒是运气!” 旁边几人都连连点头,张孟男不肯攀附升迁,却意外的躲过了这个坑,只可怜了胡应嘉被逼着扛上重任。 高拱那边还的确是这么想的,他计划让张孟男去摘桃子,现在桃园都败落了,张孟男有能力重振桃园吗? 高拱不太看好张孟男有这样的能力,如果税银锐减是正常状态的,张孟男很难力挽狂澜,如果不是正常状态……期间随园做了手脚,那更是没指望。 之前还觉得一切都在计划中,不料人家釜底抽薪,高拱并不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但他明白一点,以钱渊惯用的手段,这件事和钱渊离不开干系,但无论明面上还是私底下,和钱渊都扯不上关系……这货肯定将自己撇的干干净净。 这一点,从钱渊觐见后的现况也能看得出来,隆庆帝显然没有训斥他……高拱早就从陈洪处打听过了。 反正张孟男没得手,而宁波知府郭远是个小心谨慎的人,高拱也懒得管东南事了……因为,浙江巡抚、巡按、总兵官、宁波知府,全都是徐阶门下。 之前被徐阶渔翁得利,现在高拱就指望徐阶和随园打出脑浆子,自个儿当一回渔翁呢。 这时候,一个处于变声期的尖锐声音响起,“谁不知道他钱展才执掌通商事多年,银库里盆满钵满,税银锐减至此,必是送入钱家库房!” 这是在说随园贪了税银,众人面面相觑,都避开了那人的视线……据说这位二公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被随园教训的比其兄长还要惨。 厅内安静了片刻,欧阳一敬咳嗽两声,“二公子,在下原上书弹劾,不过……可有实证?” 徐瑛冷笑道:“科道言官,风闻奏事,没听过还要证据的,又不是刑部定案!” “住口。”徐璠冷着脸喝了句,“你懂什么,还不出去!” 徐瑛的小脸都涨红了,恶狠狠瞪着徐璠,这对兄弟早就反目成仇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九百六十五章 区别 徐瑛和徐璠是不同的,后者虽然几次被揍得鼻青脸肿,但这两年也“懂事”了,知道不去招惹随园,也知道自己不是严东楼那种料,更知道如今徐阶在朝中近况不佳。 而徐瑛呢,之前十多年徐阶、严嵩惨烈政争的时候,他还只是个孩子,等他略微大了可以出府了,徐阶已经身登内阁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两年几次在随园手中吃亏,早就恨得牙痒痒,为此和徐璠不止一两次撕掰。 欧阳一敬打圆场道:“二公子误会了,所谓风闻奏事,那是都察院御史,在下于六科任职……” “听到没有?”徐璠嗤笑两声,“不懂装懂,不懂就多读几本书,还附庸风雅去青楼,听得懂姐儿唱什么词?” 徐瑛简直要扑上来咬一口了,前段日子,徐瑛在青楼嬉戏与人发生冲突,脸上被扇了几个大耳光子……虽然没有证据,但兄弟俩都猜是随园指使。 “你倒是懂,怎么被女婿欺负的在街上嚎啕大哭!” 徐璠也火了,破口大骂道:“我那还是有来有往,谁像你……都用不着他动手,轻飘飘一句话,父亲大人就要拿鞭子抽你!” 呃,钱渊还没穿越过来的时候,倒是的确在徐璠手上吃过亏,而徐瑛…… 一旁的林润、魏时亮、邹应龙一干人或以手遮面,或转头他顾,真是新鲜,别人家兄弟齐心,元辅家里祸起萧墙就算了,而且还是公然互相戳心窝子。 这时候,一声厉喝在门口响起。 “都给我住口!” 身材矮小的徐阶面色铁青,看到这一幕,饶是他够能隐忍,也忍不住心头火起,真是不给自己长脸啊! 林润一干人起身行礼,默不作声的退出了侧厅,这种家务事还是不掺和的好。 “真是丢人现眼!” 徐阶身后的刑部尚书冯天驭、礼部侍郎李春芳咳嗽两声,也退了出去,只有徐涉留在厅内。 徐阶强忍了怒火,让徐璠将之前的争论全都说了一遍,沉思片刻后挥袖道:“至今尚未入学,居然还去青楼嬉戏,毫无体统,丢尽了华亭徐氏的脸面,滚回华亭,不为童生,不得返京!” 跪在地上的徐瑛登时瘫倒在地上,他是京城出生,京城长大,到现在都没离开过京城,被赶回老家读书……这是被放逐了啊。 徐璠幸灾乐祸的在心里偷笑,不料徐阶转头继续说:“身为兄长,言辞尖酸,兄弟阅墙,来人,拉出去抽二十鞭!” 地上的徐瑛虽然心里悲痛,也忍不住嘴角流露出一丝笑意。 目睹这一切,徐涉忍不住想起前年坊间流传的一句话,徐家子弟,无甚才能,也无甚作恶……比不得严东楼。 家务事处理完,外面众人才依次入内,今天徐阶门下齐聚,主要就是为了浙江事。 毕竟税银锐减这个锅谁都不肯背,但接下来税银能不能恢复……这个锅必定是徐阶来背的。 侯汝谅、王本固、胡应嘉都是徐阶这两年陆续塞入浙江的,浙江巡抚还好说,浙江巡按也还好说,但宁波知府是直接执掌通商事的首脑人物。 “无需担心,萧规曹随而已。”徐阶没有说太多,只略略提到还在运河上的胡应嘉已经来了信。 冯天驭笑道:“未必那么糟糕,听闻去年海上巨浪打翻了数百艘海船,大量海商迟疑不敢出海,才导致税银锐减。” “此事苏松也多有耳闻。”徐涉点点头,瞥了眼徐阶补充道:“不过东南亦有大户走私。” “总不能之前都是老老实实缴纳税银的船只,现在大都去走私了吧?”邹应龙疑惑道:“如若那般,克柔还真没什么好办法。” “不可能。”徐涉摇摇头,“略有影响而已,克柔南下,无需税银激增,只需比如今略多就能交代过去。” 这个时代的官员,对商业本就有着天然的鄙夷,对货物、价格的供需关系更是没有系统的认知,很难看懂货源的多少对税银的影响。 事实上钱渊去年也是通过收集大量信息,在仔细分析苦思后才得出的结论。 几个科道言官离去后,徐阶揉着眉心,疲惫的说:“让诸位见笑了。” “元辅说哪里话。”李春芳突然开口,“不过二公子那句话……倒未必是空穴来风。” “钱展才贪污税银?”冯天驭皱眉问:“他有这个胆子?” 徐阶转头看向徐涉,“三弟如何看?” “东南走私历来已久,四年前设市通商,海贸大兴……”徐涉迟疑道:“若说随园不在其中取利,实在令人难以信服。” 冯天驭忍不住低声道:“当年钱展才回京,曾在先帝面前担保,随园未从通商事得利一文,如若贪渎,锦衣卫不会毫无察觉……” “但税银锐减是从去年九月开始的,而先帝四月中驾崩。”李春芳笑道:“千里做官只为财,随园向来财力雄厚,哪来的那么多银子?” 徐涉补充道:“而且据闻,余姚陈家、钱塘周家、会稽陶家、山阴诸家,均组建船队出海贩货……” 李春芳又添了句,“如若东南通商有碍,为何税银锐减,但入内承运库却不减反增?” “元辅,要不要让克柔留心,查一查?” 徐阶沉思良久,他也倾向于随园在通商事中得利,低声道:“去封信,让克柔查查,但不必强求。” 这是钱渊和他们之间的区别,他的最终目的不在于通商,而在于开海禁,为了这个目的,他宁可私下贴银子来暂时养廉,也不肯收取一文钱的贿赂。 随园的确财力雄厚,但身为穿越者,前世又曾经下海经商,这一世身居高位,赚钱并不难。 每一文钱都干干净净,奈何外人不信…… 在这些官僚心目中,钱渊掌控东南通商事,除了以此立足朝中之外,可能最大的原因就是以此敛财。 高拱、张居正就不会这么看,他们虽然和钱渊有隙,虽然对随园有无数的不满,对钱渊掌控通商事更有愤恨,但他们相信,钱渊不是为了钱财才揽权。 这就是区别,徐阶、李春芳是典型的官僚,而高拱、张居正是政治家。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九百六十六章 其心可诛 也有其他人信得过钱渊的品行,只不过这位对钱渊的态度不太好,甚至认为钱渊……其心可诛! 户部尚书方钝阴着脸执笔在纸上细细算了又算,还是不够……南京那边已经定下开凿新河道,但缺银缺粮,偏偏河道在山东境内,前年山东大旱,去年又是大涝,地方上很难抽调出钱粮。 原本调拨钱粮乃户部职责,如今内阁伸手揽权,而陛下却冷眼旁观……方钝开始考虑,要不要把事丢给内阁。 高拱、徐阶和随园关系都不好……但如此,会不会引发党争,会不会让随园破罐子破摔? 这几日户部衙门里气氛压抑的很,方钝、陆树声天天拉着脸,隐隐算是随园一党的黄懋官都不敢替钱渊说话。 天天被方钝、陆树声公然训斥的陈有年更是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能钻进去,就连去年回京的户部员外郎周诗也倒了霉,账目出了个小小瑕疵,被陆树声骂得狗血淋头……只能心里发狠回头去找钱渊的麻烦。 放了衙,方钝没有回家,径直去了随园……门房里的彭峰熟视无睹,谁都不敢去拦着。 这老头怎么又来了……正在和徐渭小酌两杯的钱渊嘴角动了动,无奈的起身行礼,“下官拜见大司农。” 前段时日,随园在沉寂多时之后一朝奋起,轻易的用流言蜚语动摇了高拱和徐阶的联盟,虽然宁波知府易手,虽然东南税银锐减,但气势反而升腾。 最让人关注的是,无论如何,税银锐减是钱渊的一大纰漏,也是一大破绽……但和随园有隙的高拱、徐阶都保持了沉默,至今也没有科道言官上书弹劾钱渊。 朝中重臣中,敢对钱渊吹胡子瞪眼,毫不留情的批驳钱渊的,只有户部尚书方钝,这老头这段时日每天放衙都要来随园,各种冷言冷语,阴阳怪气,还不能顶嘴……不然,不消片刻,陆树声拎着棍子就要出现了。 方钝面无表情的坐下,看着钱渊殷勤的拿了副碗筷过来,看着徐渭殷勤的斟酒,拿起酒盏一饮而尽,轻声道:“老夫今年七十有四,也该致仕了。” “什么?”徐渭大吃一惊,“砺庵公执掌户部十年,朝中无人能替!” “你们随园不是选了黄霖原吗?”方钝冷笑道:“不然如何会助其推广红薯、洋芋,甚至还捣鼓出一本《甘薯论》!” 当年黄懋官之所以靠向随园,无非就是为了户部尚书这个位置……如今差不多已成定局,方钝甚至都已经默许,他看的很明白,没有随园的支持,户部这摊子谁都扛不起来,就算勉强支撑,怕也会千疮百孔。 钱渊抓了抓发髻,小心翼翼试探道:“砺庵公,陛下许了?” “尚未向陛下请辞。”方钝拿起筷子吃了两口菜,“若今日展才依旧虚言矫饰,明日老夫入西苑觐见请辞。” 娘的,这老头是来逼宫的啊! 钱渊和徐渭无奈的对视一眼,心里都打不定主意,虽然从钱渊隐隐透露有开海禁通商之意后,方钝在这件事上始终站在随园这一边,但他始终不能算是随园一党,有的事还真不能说穿。 “商人逐利,无利则不往,有利,纵刀斧加身,亦愿一搏。”方钝轻声道:“出海贩货,不敢说九死一生,但也是风险极大之事,但海商惯走海路,纵然因风浪受损,也不会畏缩不前。” “风浪而使海商束手,这个理由不够……” “所以,到底为什么?” “难不成是你随园贪了税银?” “四十万两白银,纵使是当年的严东楼都没这胆子!” “老夫细细想了几日,忆起去年末,唐荆川、孙文和的那两封奏折。” 随着方钝的抽丝剥茧的话,钱渊和徐渭的脸色慢慢变了。 “必有大户猖獗,走私复起。”方钝抿了口酒,放下筷子,“虽然老夫不知内情,但唐荆川、孙文和奏折中都提到,东南大户走私,或使税银下降。” “正月里,登之登门拜年,老夫还曾询之,登之搪塞……但老夫怎么也想不到,税银锐减至此。” “砺庵公……” 方钝挥手打断了徐渭的话,突然盯着钱渊的双眼,“展才不知唐荆川病重?” 钱渊没有回答,只低下头。 “是了,展才必定不知。”方钝叹道:“若是知晓唐荆川病重将死,就不会有那两封奏折了。” 急着说话的徐渭也沉默下来,去年让唐顺之、孙铤上了那两封奏折,是为了提前脱罪……如果知道唐顺之病重将死,就没有这个必要了。 方钝身为三朝元老,先历外任,后为御史,巡抚地方,总理粮储,治理黄泛,是朝中少有的能臣。 嘉靖二十八年,方钝才回京任户部侍郎,从那之后,严嵩、仇鸾、徐阶、李默、高拱,朝中党争酷烈,大九卿中只有两个人屹立不倒,一个是远避西北的兵部尚书杨博,另一个就是户部尚书方钝。 这样的人物自然有着不低的政治敏感度,有足够出色的眼力, 他对随园又如此了解,能比其他人看出更多的东西。 “嘉靖三十六年,展才于镇海设市通商,朝中科道言官群起而攻之。”方钝悠悠道:“展才诱敌深入,甚至使随园大闹六科……最终才以三百根巨木的后手将敌手一扫而空。” 方钝这几日脑子就没停过,反复的复盘过钱渊的手段,这个青年喜欢埋伏笔,喜欢留后手,而且喜欢挖坑…… “唐荆川、孙文和于去年十二月上书朝中,提及东南大户走私,税银缩减,但刻意没有透露税银锐减至此。”方钝叹道:“而税银自去年九月始锐减,难道展才当时不知?” “展才于东南根基深厚,人脉更是无处不在,若说你不知,老夫能信吗?” 钱渊和徐渭都保持着沉默,的确,早在九月末,他们就知晓了,但一直都没什么动作,细细探查后以各种手段给走私集团提供便利,甚至私下怂恿。 “所以,留下此事,引而不发,只可能是因为朝争。”方钝重重拍了下桌子,“真是其心可诛!”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九百六十七章 讨价还价 钱渊缓缓抬起头,细细打量着这个面容枯干的老头儿,好一会儿之后才轻声道:“如此,对随园有何好处?对我钱展才有何好处?” 这也是方钝没有想通的地方,为什么随园如此执意东南通商事。 “难道砺庵公真以为,是钱某贪了银子?” “随园虽涉党争,但最恨党争。” 钱渊面无表情的斟了杯酒,一饮而尽,转头直视方钝双眼,“钱某,俯仰无愧。” “俯仰无愧……”方钝低低念叨了几句,叹息道:“是华亭还是新郑?” 不等钱渊、徐渭回答,方钝又叹道:“新郑倨傲,喜揽权,但并不贪财,而徐家据闻豪宅美舍……而且新郑姻亲郭中去年末才南下就任绍兴知府,而浙江巡抚……” 钱渊和徐渭对视一眼,还是保持沉默,方钝很轻易的猜对了对手,但却弄错了关键的执行人……没办法,侯汝谅赴任浙江巡抚两年了,他是徐阶一党在浙江的头面人物。 “老夫于嘉靖二十八年回京入户部,先闻夏言弃市,后仇鸾骇死狱中,之后是庚戌之乱,严分宜、徐华亭对其余五部关切备至,唯独不理户部,这个烂摊子……” “的确是辛苦砺庵公了。” “日日愁白头发,夜夜难以入眠,直到嘉靖三十六年,东南税银入京,老夫才松了口气。”方钝淡然道:“展才于国实有大功。” 徐渭歪着头打量着方钝,这老头虽然公正无私,又德高望重,但仅从举荐陆树声出任户部侍郎一事上就能看出,也不是个省油的灯,这是在打什么鬼主意呢! “但展才于东南先有军功,后解朝中用度之窘,回京后却未重回翰林,只在都察院闲住,先帝是想留给今上……”方钝眼中透出希翼神色,“陛下虽两次简拔,但展才如今也只是詹事府左春坊左庶子……” “詹事府任职,却不是翰林官,自天顺以来从无此例,陛下也实在吝啬了点。” “但这样也好,想必展才也不指望走储相之路,再说了,以你的文采,难道有脸任日讲官,有脸任国子监祭酒、司业?” 钱渊脸色有些发黑,右手用力握着酒盏,“砺庵公不妨直言。” “既然不走储相路,左春坊左庶子转入六部,勉强够个侍郎,实在不行可转大理寺少卿……”方钝一把抓住钱渊的手,“老夫明日觐见,要么请辞,要么举荐展才转入六部,南下缉私!” 钱渊毫无预兆的打了个嗝,仔细查看方钝脸上的神色,突然反问:“前日砺庵公入西苑觐见陛下。” 方钝一愣,难道是陛下说的? “还真的觐见陛下了!”钱渊也是无语,“难怪陛下提议让钱某南下缉私,原来是砺庵公背后怂恿!” 屋内一片安静,安静的有点让人窒息。 徐渭抬着头看着天花板,嘴角时不时动动,钱渊叹息着盯着方钝,而方钝避开视线,悄无声息的收回了手。 “就算陛下许,高新郑也不会干看着。”钱渊勉强收拢神情,解释道:“如今高新郑默然,是想坐山观虎斗,他可以容忍徐华亭夺下通商权,但决不允许随园……” “若陛下命展才南下缉私……”徐渭补充道:“只怕高新郑要和随园撕破脸了。” “现在还没撕破脸?”方钝哼了声,“老夫今日就要讨个准话,什么时候能恢复前年税银……时日拖得长了,老夫这辈子都看不到!” “砺庵公老当益壮……”钱渊随口恭维,上上下下打量着方钝,虽然头发花白,但身强体壮,说话中气十足,七十多的人了,刚才那会儿吃的酒菜比徐渭还多! 历史上的方钝是嘉靖三十六年致仕的,没办法,没有钱渊折腾出来的税银,这烂摊子实在没办法收拾,而按惯例,当时已满七十,是应该致仕了的。 而方钝致仕后……活到隆庆都挂了还没死,一直到万历六年才过世,也就是说在家里养老养了二十二年,身体倍棒! “不用废话。”方钝丢开刚才的小小尴尬,“镇海何时能恢复前年税银。” “再无可能。”钱渊正色回复,但同时起身,伸手摁住要暴走的方钝,“砺庵公且听下官解释。” “恢复前年税银,真的不可能,这两三年,宁海、泉州、厦门先后设市通商。”钱渊解释道:“按计划,接下来几年内,苏松、广东乃至通州都有可能设市。” “分流甚多,所以……”方钝眼珠子动了动,“但目前大头仍是镇海,能恢复多少?” “如今三月下旬,约期半载,至少能回复到月入税银十万两。”钱渊瞄了眼方钝的神色,劝道:“泉州、厦门那边现在红火着呢,算起来,户部入账说不定还能多点。” 这种鬼话……方钝这种老狐狸哪里肯信,更别说对面说这话的也是头小狐狸,泉州、厦门那边能收缴多少税银,那真是鬼都不知道。 而且方钝也心里有数,东南虽然水路纵横,但只有苏松、两浙联通南北运河,是海商采买货物,扬帆出海的第一选择,镇海依旧是重中之重。 “十万两不够,至少二十万两。” “砺庵公说笑了,二十万两……”钱渊装模作样的沉思片刻,“您老还是明日请辞算了。” 好了,简简单单一句话把方钝惹毛了,这老头起身就要走。 “砺庵公且慢,且慢。”徐渭赶紧起身拦住,给钱渊使了个眼色,“有话好说,好说!” 开玩笑,方钝这老头把咱们的心思摸了个六七成,一旦泄露出去……要知道王本固那些破事如今还没传到京中呢。 钱渊倒是不着急,只笑着说:“砺庵公,不是下官不知尊卑,实在是您狮子大开口……” “漫天开价,落地还钱嘛。”徐渭搀扶着还假装要走的方钝坐下,“砺庵公,这样,下官替展才做主,十一万……呃,十一万五千两……好好好,十二万两!”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九百六十八章 光明磊落 方钝不满意,钱渊还不满意呢,虽然对东南诸事有全盘打算,但现在可不能露了口风。 钱渊嗤笑道:“文长兄真是记吃不记打啊,当年你在砺庵公手里吃了多少亏,户部欠宁波府衙的银钱到现在还没还呢!” “还!”方钝冷笑道:“你去找陆平泉要去……十五万两不够,至少十九万五千两!” “那就没得谈了。”钱渊一摊手,打定主意回头找陆树德,一定要尽快劝陆树声致仕,那么大把年纪了还赖着不走! 徐渭劝道:“这四年间,荆川公对发放通关文书很是谨慎,另一个原因在于不敢放开口子,以防桑麻代稻,若只是两浙还好,若是湖广、南直隶也如此,他日粮价飞升,怕有祸事……胡克柔也未必敢如此……” 好,徐渭也是苦,以他的性情,居然做起调解人了。 来来回回折腾了一个晚上,孙鑨也来劝了好久,陆树声来给方钝助拳,而钱铮倒是没来……钱渊不敢让叔父来,陆树声不知道,但钱铮是知道东南走私实情的。 最终,终于得出一个结论,今年十一月,镇海税银不得低于十六万两,今年平均每月税银不得低于十三万六千两。 把方钝、陆树声送出门,孙鑨皱眉问:“平均每月不低于十三万六千两……胡克柔能行吗?” “管他能不能行……”知道钱渊打算的徐渭嗤笑道:“糊弄过去就行了呗,再说了,从九月份开始,税银账目要等明年三月才入京核查。” “文长兄此言大谬!”钱渊正色道:“宁夏地龙翻身,又要治理黄泛,开凿河道,此均国之大事,关乎黎民百姓,钱某既然作保,自然要一诺千金,不敢误事!” 徐渭一时愕然,你咋脸皮这么厚呢?! 孙鑨面露赞许神色,笑道:“展才光明磊落……” 话还没说完,对钱渊秉性更熟悉的徐渭突然转头四顾,躬身行礼,“世叔来了。” 孙鑨哑口无言的看见,脸上带着欣慰的钱铮从角落阴影处走出来。 …… 虽然朝局还显得混乱,甚至还有几个脑子不太好使的科道言官弹劾钱渊,但总的来说,唐荆川病逝,宁波知府出缺,税银锐减引发的朝争终于告一段落,接下来就要看胡应嘉有没有力挽狂澜的手段了。 “居然弹劾我?”钱渊没好气的一顿酒盏,骂道:“什么来头?” “没什么来头。”对科道言官最熟悉的冼烔幸灾乐祸的说:“就是看展才兄不顺眼呗。” 这段时日对侄儿还算和颜悦色的钱铮哼了声,“难道弹劾有谬?” 钱渊一时无言以对,只能闷闷喝酒。 前些日子,太子生辰……要知道之前已经十几年东宫都是空的,要不要送礼,很多官员都有些迟疑。 当然了,迟疑的都是文官,那些勋贵都送了重礼……文官中第一个送礼的就是钱渊,送了小黑的孙女,太子特别喜欢。 结果第二日高拱就在公开场合斥责某些人厚颜媚上……这下好了,文官里送礼的只有钱渊和几个厚脸皮的。 如今高拱和随园之间起隙的传闻早就满天飞,很多人都认为高拱如此,就是针对钱渊。 原本还没什么,但前日太子在西苑山上玩耍,小小小黑到处乱窜,引得太子追逐摔了一跤……这下好了,七八个科道言官这两天逮着钱渊一顿狂喷。 哎,钱渊也是无语,完全是膝盖无辜中箭啊,小孩子摔了一跤,皮都没破,居然引得自己被人大骂。 说起来是趣闻,但实际上也是有深层次原因的,太子才四岁多,没有署官,离启蒙读书都还要好些年,满朝文武中,能经常见太子的只有没正经事儿做的钱渊。 南边胡应嘉应该刚刚抵达镇海,到目前为止还没什么消息送来,也不知道能不能降得住董家,钱渊这段时日难得空闲下来,结果还碰到这种破事,不禁心里暗骂高拱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而刚刚从内阁回家的高拱也在骂钱渊,给皇帝、太子送猫送狗,放在弘治、正德年间,那是八虎刘瑾、谷大用之类的近侍才会做的事! 从根本上来说,高拱秉持这个时代的士大夫的标准,对钱渊的媚上很是不屑……哎,也正是这个原因,历史上他才会被张居正和冯保背后联手一枪干掉。 “今年是京察年……”高拱低低自语了几句,笑着问:“叔大说说看,何时行京察?” 张居正一本正经的拱手回答:“此事当上秉圣意。” 高拱嘿嘿的笑了又笑,他也知道,这一波的朝争,自己因为太过揽权导致多有科道言官跃跃欲试,他也知道,应该收敛一二。 但无奈高拱不想继续等下去,在心里琢磨了下后,他眼角余光扫着张居正。 这是个聪明人,也是个心里有数的乖巧人,虽是潜邸旧臣,但从不单独入西苑觐见,但凡觐见,必事先告知……高拱知道,背弃徐阶,又和随园不合,张居正只能依靠自己。 在心里又推算了下时间,高拱皱眉道:“记得叔大曾与胡克柔相熟,当年又出入随园……叔大以为,税银能恢复吗?” 如果税银不能恢复,对徐阶来说是个打击,但对有意正式上位的高拱来说,也不是个什么好消息。 “此事错综复杂,下官实在看不清。”张居正苦笑道:“大司农前些日子都急红了眼,下官问过道含,缺额不小。” 高拱点头道:“户部已报至内阁,治理黄泛不能停,但新开河道可以略迟,先将今年糊弄过去。” “户部报至内阁?”张居正诧异的重复了遍,笑着拱手道:“恭喜中玄公。” “罢了,也有叔大筹谋之功。”高拱也笑了,“但科道言官那边……还需再等等。” 张居正了然的点头,从严嵩上位之后开始,科道言官始终是徐阶的自留地。 虽然科道言官内部派系林立,而且是怼天怼地怼空气,但也是有迹可循,徐阶如今在内阁、六部步步退让,唯独在都察院、六科没有退让。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九百六十九张 窥破 历史上大名鼎鼎的张居正改革涉及军事、吏治、税赋、财政方方面面,最有名的自然是推行一条鞭法,但最重要的是却是“考成法”。 为什么? 因为在封建时代,论中央集权,没有比张居正执政时期更强的,这一切就是因为考成法。 什么考察业绩,什么推行一条鞭法,都是虚的,都是幌子,这一切只为了一个目的。 让内阁真正的操持整个天下。 明朝惯例,科道言官是不受其他部门约束的,换句话说,六科给事中、都察院御史都是能绕过六部、内阁,直接向皇帝负责的。 但在考成法推行之后,这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张居正以内阁控制六科、都察院,再以六科、都察院控制六部,而六部控制各省抚按大员……一句话,任何事没有过内阁,那就没有任何效力。 最有名的也是导致张居正被无数科道言官唾骂的那句话,“抚按稽迟者,部院举之;部院容隐欺蔽者,六科举之;六科不觉察,则阁臣举之。” 万历皇帝在位的前十年,张居正是实实在在的权相,虽然不像高拱那样得到皇帝的全部信任,但在揽权方面更胜一筹。 高拱、张居正都是千军万马走独木桥走到现在的聪明人,太清楚了,如果手中没有实打实的权力,推行新政,就如镜中水月! 所以,从隆庆帝登基开始,高拱、张居正做的最多的就是这件事,他们如今无法控制得住都察院、六科,于是先选择了六部……除了刑部、工部之外,高拱能拿捏得住兵部、吏部、礼部,如今户部也投降了。 高拱对张居正满意得不能再满意了,面前这位才三十五岁,自己今年四十八岁,持政二十载,年近七旬而致仕,张居正接班时也不过五十五岁,还能再保新政十五年。 最重要的是,张居正没有其他的依靠,只能靠自己……高拱捋须笑着想,徐华亭虽然眼光精准,陆续挑中了钱渊、张居正,可惜留不住人。 啧啧,高拱鄙夷徐阶留不住人才……要让钱渊知道,得笑的满地打滚。 又聊了几句闲话后,张居正起身告辞,出了高府,上了轿子,脸上的笑容立即消失的无影无踪,揉着眉心在心里长吁短叹。 “游七,游七!” 外间的亲随小声说:“老爷,游管家去年就……” 张居正身子一僵,放下帘子,“去别院。” “是。” 一时心神恍惚,张居正都忘记了,去年西苑剧变后,游七就病重不起,没几日就一命呜呼……没办法,自己到底有没有将冯保密报告知随园,游七是一清二楚的,实在留不得。 张居正没有回家,而是去了位于西城和北城交界处的别院,简单的洗漱后,他躺在床上,双目炯炯盯着漆黑一片的天花板。 前段时日的朝争,看似徐阶意外的赢了,高拱意外的输了,但真正分出胜负……还早着呢。 这是朝中绝大部分官员的共知,毕竟税银锐减,随园给南下的胡应嘉挖了个大坑。 但张居正始终在疑惑一件事,他从种种蛛丝马迹中察觉到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在发现是随园放出流言蜚语之后,高拱第一时间判断是钱渊出手试图瓦解自己和徐阶的联盟。 最终很难说钱渊得手与否,因为徐阶都心里有数,盟约是脆弱的,两人之间必有一战……而在流言蜚语出现后,目睹徐阶的沉默,高拱也已经有这样的觉悟,不然今天就不会说出何时京察的话题。 但张居正第一时间判断,钱渊的目标一定是宁波知府,因为他知道钱渊对东南通商事的重视程度和决心。 虽有张孟男的意外退却,但最终宁波知府落到了徐阶门生胡应嘉手中。 最让张居正疑惑的是,钱渊捧出了陈有年,而且频频造势,甚至觐见陛下,使吏部荐宁波知府人选中列入了陈有年……但钱渊应该是心里有数的,陈有年不可能过内阁这一关。 既然不可能,那为什么要推出陈有年? 张居正本人就是个二五仔……虽然是被逼的,但他开始使用全新的方式去考量这些,最终,他得出了一个结论,胡应嘉怕和随园有染。 按理来说,这是不可能的,当年随园闹六科,胡应嘉先被徐渭一拳放倒,之后又被孙铤打断了鼻梁,后来南下查验红薯事,听说被钱渊气得吐血……也正是这些原因,隐隐让徐阶更信任胡应嘉。 张居正缓缓从床上起身,将窗户推开,一阵微风吹来,让他心头的烦躁为之一清。 胡应嘉和钱渊的交集,应该是在当年的镇海县,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虽然没有任何证据,虽然张居正自己都觉得有点荒谬,但他有八成把握,这是那位自己当年好友埋下的伏笔,一来这是他惯用的伎俩,二来这次朝争,随园在沉寂半年后出手却几乎没有任何好处,这也显得不符合常理。 抬头看着皎洁的明月,张居正突然想起,胡应嘉和钱渊还有一次交集,嘉靖三十八年,朝中使户部吏员、六科、都察院视察各地红薯、洋芋推广,当时去山西的就是胡应嘉和钱渊。 努力回忆当时的场景,张居正苦笑一声,他记起来了,就是在山西汉中的城固县,是曾家二子并刘氏的流放地,当时也正是这个原因,所以徐阶前期是以胡应嘉负责和曾家的联络。 难怪后来徐阶使人接曾家回京昭雪,却被截胡……想必是胡应嘉做的手脚。 对了,当时的城固知县是如今的户部员外郎周诗,也是个随园士子。 张居正低头看着被月光照射的桌椅,一条条线索在他脑海中渐渐成型,连接在一起。 想通这一切后,张居正首先庆幸,庆幸这次自己没有插手,否则肯定会跌进坑里。 其次,张居正确认,此事需要秘而不宣,不是针对徐阶,而是针对高拱。 这些年宦海沉浮,张居正知道,这是自己的资源,这是自己日后可能的交易筹码。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九百七十章 到任(上) 镇海县外码头处,依旧人头耸动,来往穿行的人流如甬江之水一般从无停歇,虽然有厦门、泉州分流,虽然有东南大户抢夺资源,但镇海依旧是天下第一出海口。 金鸡山半腰处,汪直背着手隔江眺望,笑道:“这位知府,汪某几年前还见过,和钱龙泉、陈登之、陆子直都不合,没想到却是他继任宁波知府。” “还有孙知县。”毛海峰嘿嘿笑着补充,“据说就是他一拳把胡知府的鼻子打破。” “还有这事?” “确有其事。”钱锐察觉到汪直投来的视线,无奈点头道:“也不是什么隐秘,嘉靖三十七年,随园士子大闹六科,多有给事中被殴伤,其中胡知府伤势最重。” “啧啧,了不得,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随园中人和钱龙泉一般,锐气十足。”汪直摇头大笑,“不过,赴任也有月余,倒是安静的很。” “不收贿赂,有龙泉之风。”钱锐接口道:“大都萧规曹随。” 徐碧溪目露茫然,“萧规什么?” “你个憨货,让你多读点书!”毛海峰虽然看起来粗鄙,却是读过书的,现在逮到机会嘲讽道:“意思是唐荆川如何做,现在胡应嘉就如何。” “但也有不同处。”钱锐笑道:“比如发放通关文书,原先荆川公考核甚严,但胡知府颇为宽松。” 汪直点点头,他当然知道是为什么,六个月税银锐减四十万两的消息散开后,身为徐阶门生,胡应嘉自然是要尽心竭力。 其实董家联手东南大户走私,对汪直的贸易是没有影响的,毕竟汪直干这行这么多年了,复起之时又有钱渊铺桥搭路,他是不缺货源的……事实上,也正是汪直不缺货源,再加上东南大户抢购,才导致市面上货源缺乏。 徐碧溪虽然不读书,但心思敏捷,皱眉问道:“那个浙江巡按不会再来了?” “浙江巡抚有发放通关文书之权,如今宁波知府也是元辅门下……”汪直瞥了眼钱锐,“不过胡知府到任月余,王子民先后巡视金华府、处州府,如今据说在台州。” “不会。”钱锐简短的应了句,现在的他已经从张三那儿全盘知晓前段时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王本固当日退却,而且留下了把柄,不动歪脑筋还好,一旦事有不协,随园很容易就能把他拉下马。 当然了,最关键的是,张三收到了钱渊的密信,告知钱锐,胡应嘉和随园之间的隐秘联系。 沉默片刻后,汪直瞄见亲自登船查验的胡应嘉的身影,笑道:“平心而论,胡知府算是能吏。” 胡应嘉赴任月余,能得到海商首领汪直这样的评价,是理所应当的,这一个月来,他秉承徐阶的指示,不惹事,不闹事,萧规曹随,除了放宽出海名额以保证税银有所增长之外,胡应嘉事事勤勉,从上到下亲力亲为,忙的经常吃饭都是在码头随意买些填填肚子。 当然了,胡应嘉也明白,镇海知县孙铤那边和自己闹得有点僵,自己能这么顺利的掌控通商事,钱渊肯定是有所交代的……他在抵达镇海之后,和张三已经秘密见过两次面。 别说消息灵通的人了,就是普通县人也知道,张三是钱家佃户子弟出身,是钱家护卫队第一任头领,最得钱渊信任。 但今天,胡应嘉心情相当的不好,就在一刻钟前,他得到线报,出海贩货的船只估值有误,而且是收取贿赂导致。 在来到宁波一个月的时日内,胡应嘉曾经一度惊叹,宁波吏治清明……他也知道原因,仅仅府衙县衙,三年内,钱渊砍下了不下十枚首级。 但钱渊离开东南的时日也不短了,对吏员的管束力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大幅度降低,胡应嘉在思虑良久之后决定借此事重整……但等他弄清楚缘由后,忍不住心底破口大骂! 让船只停靠在码头角落处,胡应嘉下了船抓住来报信的叔父胡孝行,“叔父,怎么是钱塘高家!” 胡孝行一头雾水,“克柔是元辅门下,钱塘高家和随园关系匪浅,难道不是好事?” 胡应嘉闷哼一声,半响后才说,“南下赴任之前,元辅交代,以不起乱为先。” “这算什么起乱?”胡孝行笑道:“高家行贿,偷税漏税,此为当年钱龙泉明令所禁,这次必能给孙文和一个难堪,看他如何处置!” 胡应嘉愣了下反应过来了,声音都有点抖,“叔父的意思是,收取贿赂的……” “当然是镇海县衙户房吏员!”胡孝行有点得意,他身为宁波知府的嫡亲叔父,这一个月来眼见侄儿忍气吞声,毫无往日锐气,自然是要想想办法……这事儿他还花了不少银子才打探出来的。 胡应嘉转过头去,不让叔父看见自己铁青的脸庞,这叫什么事儿,还想着不要和孙铤闹得太僵,现在好了,就差撕破脸了! 那边高家船只的领头人大大咧咧的走过来,“府尹大人,已然领取通关文书,又报备缴纳税银,为何阻拦?” “你一介小民,如何说话!”胡孝行戟指骂道:“还不跪下回话!” “我家老爷……” “当年严分宜权倾天下,工部尚书赵元质族人出海,亦要守规矩,当年袁懋中随侍帝侧,入直西苑,以青词见宠先帝,族人亦不能出海!”胡应嘉一字一句道:“当年袁懋中亦为礼部侍郎!” “他钱龙泉做得到,你以为我胡克柔就不能?!” 那人不情不愿的跪在地上,微微偏头使了个眼色,立即有人绕过发足向城内奔去。 胡应嘉苦笑着在心里叹息,但随即下定决心,即使和孙铤闹僵,将来也有和解的时候,但此事已然露了痕迹,围绕过来看热闹的人数以百计。 不彻查此事,京中的钱渊必然大失所望,觉得有负重托,而胡应嘉自身在宁波府也必然大失威望,更重要的是,接下来类似的事情只怕不断。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九百七十一章 到任(中) 胡应嘉很清楚一点,不管自己是不是被坑得赴任宁波知府,但既然来了,那自己的功业必定会和通商事紧紧联系在一起。 想到这,胡应嘉心意逾坚,但同时也暗骂远在京城的钱渊太不地道,我怎么也算半个自己人,连我都坑……半塞半送的将宁波知府这个位置丢过来,想跑都跑不掉。 而今天,就是一次试探。 如果孙铤出手维护高家,那意味着胡应嘉在镇海很难有所作为……除非让钱渊出面调解,但一旦钱渊出面,自己和随园之间的关系就算不大白于天下,也会被有心人看在眼里。 现在就要看孙铤能不能秉公而断。 心里思绪万千,脸上一丝不露,胡应嘉就站在码头处等着,周围看热闹的人虽不敢凑过来,但远远的围成一个圈子。 “是高家?” “哪个高家?” “嗨,还能有哪个高家,前几日的邸报没看?” “噢噢,杭州府钱塘县的那个高家!” “一报还一报啊,当年慈溪袁家船都被烧了,如今高家也被查了!” “这就不是一回事,胡知府是元辅门生……” “噢噢,懂懂懂,就是来找麻烦的!” “这下好了,找到钱塘高家头上……” “也该,高家那几个这些日子嚣张的很呢!” “来了,来了,孙知县来了,边上那是……” “那是府衙推广海刚峰。” “噢噢,听说过,海笔架嘛。” 走在前头的海瑞还是那一派作风,身后的孙铤面色阴沉,右手紧紧握着挂在腰间的长剑。 自从知晓胡应嘉接替逝世的唐顺之赴任宁波知府后,孙铤就一直心里不爽,不是因为大家是同年进士,自己是知县,对方是知府……而是因为胡应嘉是徐阶心腹门生,为此孙铤还去信京中,埋怨钱渊、徐渭没能拦住。 一个多月来,孙铤或公或私找了胡应嘉不少麻烦,但让他意外的是,胡应嘉忍气吞声,而且将府衙、通商事打理的井井有条。 虽然孙铤非常怀疑胡应嘉还记仇自己当年一拳砸断鼻梁骨的仇,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胡应嘉赴任以来的所作所为,是挑不出什么毛病的。 事实上,满朝官员中,除了随园,最适合这个位置的官员就是胡应嘉。 就在孙铤不太想和府衙发生冲突的时候,却出了这种事……孙铤顺着人群分开的道路径直走到码头处,眼角余光瞄见还跪在地上的高家下人,不禁恨得牙关痒痒。 宁波知府出缺,最终被徐阶得手,高拱在京中愈发跋扈,随园隐秘出手,依旧犀利……但在隆庆帝看来,随园放弃了继续把控东南通商事的企图,这是需要给出补偿的。 最早是借孙升致仕,提孙鑨入詹事府,并给钱渊升了官,之后因李默病逝,有科道言官弹劾林庭机,后者请求致仕,但隆庆帝明旨使林庭机转任南京刑部尚书。 这个礼部左侍郎由谁接任,是这一个多月来京中关注的重点话题。 最终谁都没想到,不是礼部右侍郎李春芳,也不是国子监祭酒殷士儋,而是南京太常寺卿兼管国子监事的高仪。 李春芳接任礼部左侍郎……高拱肯定是不干的;殷士儋接任……高拱也肯定是不干的……而高拱最信任的张居正还是国子监司业,不可能绕过国子监祭酒殷士儋。 于是,高仪成为了这个幸运儿。 高仪,嘉靖二十年进士,杭州府钱塘县人,仕途不畅,嘉靖三十八年其幼女嫁于徐渭,以此幸进,先由南京国子监司业升任祭酒,之后兼南京太常寺卿,两年内就一跃而为礼部左侍郎兼掌詹事府。 高仪攀附随园而幸进,而钱塘高家在镇海这边自然是觉得应该有些特权的,特别是高仪升任礼部侍郎之后…… 孙铤和胡应嘉没什么话说,海瑞亲自挑了几个信得过的管事上船查验,一刻钟后拿着算盘下来,拨了几下才说:“应缴纳税银一千八百两白银左右,但通关文书的附录上只缴纳税银六百两,漏缴纳税银千余两。” 孙铤面无表情的回身,一脚将面色灰败的小吏踢倒,“说,收了高家多少银子!” 小吏抖似筛糠,一边磕头一边说:“小人没有收银子,没有收银子!” 胡应嘉哈的笑了声,这话谁信啊。 “可能真的没收银子。”孙铤走开几步,对胡应嘉和海瑞低声说:“通商事设有条例,若误事,罚银、杖责、驱逐,若收取贿赂而误事,当斩首示众,所以……” “文和知镇海事数年,虽未历战事,但也非柔弱之辈。”胡应嘉冷笑两声,让人将高家下人提来。 这厮太不经事,之前嚣张,现在看那吏员软成一滩泥,也怕了起来,供道:“写了欠条,写了欠条,一百二十两银子!” 孙铤紧紧抿着嘴看向旁处,还真成精了,不肯事先收银子,等船只通关出海之后才拿着欠条去收银子! 胡应嘉不再问话,剩下的事都交给了推官海瑞。 一刻钟后,事情已经清楚了,到目前为止,县衙户房吏员赵立收高家贿赂白银一百一十两白银,并欠条一百二十两白银,玉器数件,吃请数次,其间还涉及码头两名管事。 孙铤越想越气,越想越火,狠狠一脚揣在那高家下人的胸膛上,“一船货物出海,获利颇丰,何苦来由!” 胡应嘉冷笑道:“获利颇丰,那是高家的,他自己能有入账几何?” 孙铤也反应过来了,这事儿和高家还真未必有关系,八成是高家下人贪财……一次能省下千余两白银,这是能进他自己腰包的。 而吏员赵立知道高仪是徐渭的岳父,高仪又高升礼部左侍郎,成为随园明面上的官位最高者之一,自然愿意“帮一把”,既帮了对方也帮了自己……关键是一旦事情被戳穿,高仪、徐渭都是随园中坚,孙铤未必会将自己怎么样。 这次真是丢脸……而且还是在胡应嘉面前丢脸,孙铤迟疑要不要拔出剑给这厮一个透心凉!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九百七十二章 到任(下) 胡应嘉瞄了眼海瑞,这个锅……自己肯定是要背的,但也要拉个人一起背。 这位是唐荆川病逝前举荐的,虽然不算随园一党,但终究和随园有些渊源,而且听说海瑞和钱渊有旧, “胡某赴任宁波知府以来,向来萧规曹随。”胡应嘉扬声道:“人赃并获,口供无误,还请刚峰决断。” 海瑞立即答道:“按前例,吏员收取贿赂而使商家减漏税银,不过百两,杖责二十驱逐,过百两,斩首示众。” “码头管事牵线搭桥,但未收取贿赂,当罢职驱逐。” “高家贿赂吏员,当禁出海十二月,另罚银数倍。” 渐渐靠拢过来的人群原本还在议论纷纷,如今鸦雀无声,人人都在想,这次随园真是丢了大脸。 无数道视线集中在孙铤脸上,胡应嘉看似镇定,但也惴惴不安,万一孙文和要掀桌子,自己还真没什么好办法。 孙铤深深打量了胡应嘉一眼,轻声道:“此事非高家所为,只是高家下人为私利所为,不如只罚银了事?” 胡应嘉轻描淡写道:“刚峰如何说?” 海瑞皱眉思索时,孙铤和胡应嘉对视一眼,又立即移开了视线。 胡应嘉琢磨孙铤原本性子跳脱,南下历练数年,心思深了,那些拐弯抹角的话也听得懂了。 而孙铤在琢磨胡应嘉之前那番话是无意的还是刻意的……将事情都推到高家下人身上,自己至少能给高仪、徐渭一个交代。 围拢的人群越来越多,大量海商听闻消息都赶过来看热闹……这事儿很可能成为胡应嘉能不能彻底掌控通商事的证明。 不多时,府衙刑房吏员、捕头已经到了,在墙上贴出告示,并大声宣读,诉其罪名。 “镇海县衙吏员赵立,收取贿赂使商家漏……真要砍了脑袋啊!?” “那还有假!”旁边见多识广的人嚷嚷道:“前些年龙泉公还在镇海,隔一段时日就要砍几个脑袋!” “毕竟是吏员,居然不报上去,直接砍了……” “有龙泉公当年旧例在先,谁还能说甚么。” “这位胡知府也是个狠人!” “能和钱砍头比?” “要知道他才来了一个月,居然拿随园开刀,你说够不够狠?” “这倒是,孙知县这次也被弄了个没脸。” “难说难说,谁不知道镇海这边是龙泉公一手打造,不信真砍了脑袋……记得赵立很早就跟了龙泉公。” “是啊,说不准今儿收押,明儿就……” “看!鬼头刀都举起来了!” 码头处的高台上,胡应嘉扬声道:“镇海设市通商,乃本朝未有之例,当机立断,不可迟缓!” 两个刽子手都转头看向另一侧,孙铤面色铁青,双手笼在袖中,一言不发。 跪在地上的赵立嘴巴被塞的死死的,扭着身子拼命挣扎,一旁的高家下人已经是屎尿齐流。 “斩!” 海瑞一声厉喝,刽子手不再迟疑,一脚将两人踹倒,瞅准时机,鬼头刀一闪而过,两颗头颅咕噜噜的滚到台下。 台下一片沉默,不少人目光闪烁不定,吏员赵立被斩首示众,这是自钱渊回京后第一个被杀的吏员,而与钱渊不同的是,行贿的高家下人也被砍了脑袋。 心思敏锐的人都猜得到,这是在为钱塘高家开脱,但他们也不禁惴惴,受贿的被砍,行贿的也要被砍……这位宁波知府真够狠的! 无论是这个时代还是后世,受贿的总是受到更多的指责,事情败落后也会受到更多的处罚,而行贿的就松快多了…… 胡应嘉凝视下方,心里估量自己此举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引起县衙乃至孙铤的敌视,这是肯定的,但对自己执掌通商事,把控府衙内部,自然是有利的。 反正你钱展才说了要狠一点,如果有人来找麻烦……胡应嘉瞄了眼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游击将军张一山,心想这厮也不知道能不能帮的上忙。 孙铤是第一个挥袖离去的,之后海瑞、宋继祖也纷纷离开,张三向胡应嘉递去一个同情的眼神后也走了,胡应嘉在台上怔怔的站了好久。 张三在镇海时日久了,当年也跟着钱渊北上在随园呆了好久,很清楚孙铤的性情……手下户房吏员被砍了脑袋,丢了大脸的孙铤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肯定会闹出点什么事来。 反正少爷交代过了,只要不出大乱子,自己不能明面上给予胡应嘉任何助力……张三能不同情胡应嘉嘛,这位真是被少爷坑惨了。 胡应嘉叹了口气,转头看向踱步上来的叔父胡孝行,“叔父,算是和孙文和撕破脸了。” “迟早的事。”胡孝行不在乎的低声说:“回头我再打探打探……” “罢了罢了。”胡应嘉打了个寒颤,想了想突然问:“这事儿没人怂恿叔父?” 胡孝行眨眨眼,“没有……其实这事儿知晓的人不算少,只是钱塘高家是随园一党……” “那余姚陈家、新昌潘家、山阴诸家、会稽陶家?” “那几家都还算守规矩。”胡孝行悻悻道:“钱龙泉是善财童子,随园颇有财力,又不会少了他们的银子。” 胡应嘉舔舔嘴唇,视线在叔父身上来回打转,犹豫片刻后低声说:“胡家船只出海,绝不能……” “那是当然!”胡孝行笑道:“绝不会给孙文和找茬的机会。” 胡应嘉也算了解孙铤……好,了解随园这帮人的性子,全都不是君子,报仇是从早到晚,绝不会等三年,而且往往是哪儿痛就往哪儿戳,还会在伤口上撒一把盐。 孙铤如若要报复,还有比胡孝行更合适的人选吗? 打起精神继续忙碌,直到天色暗了,胡应嘉才疲惫的回了府衙后院,随意吃了点填饱肚子,歪在椅子上默默思索。 南下之前和钱渊密议,其一是萧规曹随,尽快掌控通商事,其二是董家……如今前一条算是勉强完成了,而后一条,也要提上日程了。 抿了口茶,胡应嘉诧异问:“居然是明前龙井,哪来的?” 跟了胡应嘉十多年的亲随笑着说:“杭州府那边送来的,原先每年都要送入京中随园,今年……” “今年随园的份额不送了?”胡应嘉嘿嘿笑道:“杭州知府倒是有点胆气。” “魏国公的姻亲。”亲随解释道:“据说和钱龙泉没什么来往,转送宁绍台的府衙了。” 胡应嘉又抿了口,满意的点点头,心里却在幸灾乐祸,还真以为随园失势了啊,这货也是个脑子不好使的,钱展才那厮最是睚眦必报。 不过也是活该! 胡应嘉挥手斥退亲随,心想那厮把自己送到火山口,没了明前龙井算得了什么……还亏自己南下之前与其密议,到任后一天到晚愁着税银会不会继续减少。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九百七十三章 干三系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在大街上响起,身材挺拔的青年和满脸笑容的中年人在一间店铺的门口拱手相迎,十几个商贾啧啧赞叹着围绕过来。 镇海设市通商四年多了,毕竟这是个小城,唐顺之、孙丕扬、孙铤几任知府、知县都在不停拓展城池范围,如今镇海分为旧城、新城,新城还分为东城、西城,但最适合的店面都在旧城。 能在旧城最繁华的大街上弄一个这么大的店面,显然不是普通人能做得到的。 在镇海能成为坐地虎的商贾,既是和气生财,共同携手的同行,也是相互敌视,抢肉吃的对手,自然是要来打探一二。 “马掌柜,生意兴隆啊。”上前打招呼的是镇海本地商贾郑掌柜。 郑家早年以海贸而兴,后因海上械斗得罪周家,满门三十余男丁只活下了不到十人,直到侯涛山一战后,周家被抄,郑家人才回到乡梓,再度以海贸而起,对钱渊自然是感激涕零,和钱家护卫头领洪厚也常有来往。 马掌柜笑着起身寒暄了几句,但话里话外一丝口风都不漏,只说是外地客商,眼见镇海繁华,这才起意设置商铺。 郑掌柜在心里琢磨了下,犹豫着要不要打探打探对方的来头,能再旧城立足的都不是普通商贾。 正犹豫间,外间一阵骚乱,郑掌柜偏头看去,镇海知县孙铤和郑若曾出现在门外。 “拜见明府。” 众所周知,孙铤这几日心情不好,只勉强笑了笑,身后的郑若曾上前寒暄,气氛这才松动下来。 片刻后,来打探的商贾们纷纷离去,看店里没什么外人,孙铤才转头道:“马德馨是你……” “在下马顺,马大帅族侄。”中年人恭敬的躬身应道:“还请明府关照。” “关照?”孙铤哼了声,“如何关照?赵立和高家仆役的首级还挂在南城门口!” 虽然才抵达镇海几日,但马顺也听说了这事,心里不禁嘀咕,贪百两白银就要砍脑袋……如果是西北,全军上下将校得被砍得一个不剩。 场面有些僵硬,郑若曾看向那青年,笑道:“这位如何称呼?” “在下麻贵。”青年人英姿勃发,“只是瞻仰镇海繁华,来看看热闹……” “嗨,就留在镇海如何?” “谢开阳公好意,等商号无碍,在下还是要回西北。” 一旁的马顺低声说:“已为舍人。” “西北麻家?散骑舍人?”孙铤点点头,“如此年轻便为近侍武将,想必是麻家此代英杰。” 郑若曾也不再说什么,换了个话题,问道:“听闻货物已然装载,就等着出海了?” “是,半个月前使人南下,多亏周大人族人襄助,已然准备妥当。” “海船何来?” “与新昌潘家、余姚陈家合用。” 一问一答都是麻贵开口,马顺默不作声,显然两个人是以麻贵为首。 孙铤突然插嘴道:“船只报备,是以谁的名义?” 麻贵眨眨眼,“此次出海,货物均是商号采买,自然是以商号名义,只交付潘家、陈家船只租金。” “已然报备?”孙铤皱眉道:“但凡出海船只,均编号在册,只怕府衙还是要算在潘家、陈家头上。” “那明府的意思是……” “没什么意思。”孙铤不动声色道:“想必两位也听说了前几日码头之事,孙某也想不到……” “设市通商自展才而起,孙某也不讳言,随园中多有族人出海贩货,不料县衙小吏贪财收取贿赂,险些坏了大事。” “所以,孙某已然决意,但凡和随园有瓜葛的,报备、估值、缴纳税银,镇海县衙均不插手。” 孙铤起身叹道:“毕竟陛下尚未正式开海禁,随园不敢因私利而坏大事。” 年轻的麻贵显然被糊弄住了,而马顺却听出了言外之意,试探问:“如若府衙那边……” “绝无可能。”孙铤一边往外走一边说:“若有碍难,便来县衙,胡某为你们做主。” 将孙铤、郑若曾送出门,马顺回头苦笑道:“都说南人精细,喜欢肚子里做文章……” “是想我们和胡克柔碰一碰?”麻贵疑惑道:“咱们和随园可没太多来往,胡克柔吃饱了撑着犯难我们?” “嗨,人家不都问清楚了嘛,船只是借用潘家、陈家的,今日他孙文和又亲自来庆贺商号开张……”马顺摇头道:“报备、填写通关文书、估值、缴纳税银这么多事,咱们还是第一次,说不定哪儿就会耽搁了……” “到时候孙文和就有借口了?”麻贵不屑道:“随园好大名声,也不过如此。” 当报备文书送到府衙,并且特地送到胡应嘉面前的时候,他一眼就看出其中问题。 孙铤想的可不仅仅只是找个由头报复那么简单,人家是想搂草打兔子,一锅烩呢。 自董一奎南下之后,北边乃至西北的大量商贾都蜂拥而至,如麻家、马家这样的将门也不是没有,甚至还有王府参与其中。 之前董一奎勾搭上侯汝谅、王本固,如若麻家、马家能勾搭上胡应嘉……那接下来孙铤就有足够的底气了。 胡应嘉拿起毛笔画了个勾,交代道:“户房都看着点,第一次出海,能通融就通融,如若难以裁决,立即报上来。” 吏员躬身应是,迟疑着退出门。 胡应嘉忍不住笑了笑,随园使麻家、马家南下参与海贸事,孙铤和郑若曾必然是不知晓的,否则就不会干出这种事……自己早上还在琢磨用什么理由关照关照那家商号呢。 的确,孙铤和郑若曾不知此事,名义上麻家、马家使子弟南下参与通商事,是借用随园士子,前山西城固知县周诗的名义,钱渊并没有送信过来。 在丢了个大面子之后,孙铤才想出这么个法子,当初钱渊费尽心机将董一奎和王本固绑的死死的,自己如若能将麻家、马家和胡应嘉绑的死死的…… 孙铤在镇海好些年了,很清楚只要董家还在走私,镇海税银就很难大幅度回升,朝廷能忍得了吗? 忍不了,缉私就是必然的选择。 到时候,和王本固绑的死死的董一奎逃不了干系,而和董一奎同为西北将门出身的麻家、麻家绑的死死的胡应嘉能逃得了干系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九百七十四章 海第市 四月末,正是江南好风光时节,虽然荷花未开,但气候不冷不热,湖水清澈,荷叶接天,令人心旷神怡。 侯汝谅独自一人坐在后院的凉亭里,自斟自饮,悠然自得,虽然烦心事多,而且朝廷开始推行一条鞭法,地方阻力不小,但身为一省巡抚,若是不想理事,也没人来打扰他。 若只想虚度光阴,浙江巡抚实在是个好位置,养老的好位置,侯汝谅入浙两年多,虽然无甚政绩,但靠着海贸也捞了不少银子。 但若想借此建功立业,浙江巡抚也的确是个好位置,两浙沿海锐意进取,以一省之力对天下,对朝廷产生如此大的影响,侯汝谅实在不甘心。 自从胡应嘉赴任宁波知府后,侯汝谅就知道,自己屁股下的位置已经不稳了,如若接下来高拱上位,自己肯定灰溜溜滚蛋,如若还是师相徐阶在位,也很可能将自己调离。 毕竟一省从巡抚、巡按到总兵以及天下第一知府的宁波知府全都是徐阶门下,这是不符合官场规矩的。 这时候,张师爷匆匆而来,“东翁,宁波知府递了帖子。” “嗯?”侯汝谅神思不属,随口道:“他胡克柔执掌通商事,好大威风,镇海县衙的吏员说砍就砍,孙文和都丢了大脸,来见我作甚?” “东翁……胡克柔就在门房等着。” “这个时辰?”侯汝谅惊讶的回过头,这个时代登门拜访,都要提前递帖子,但如今都快黄昏了,胡应嘉递了帖子理应去驿站歇息,明日正式登门,怎么会在门房守着? 片刻后,胡应嘉脚步匆匆的赶来,“下官拜见中丞。” “克柔如此客气,实在不敢当。”侯汝谅虽然没起身,但言语间客气的很。 淮阴胡家是南直隶望族,胡琏门生故旧数不胜数,胡应嘉虽然出仕时日不长,但在徐阶一党中地位不低……类似结党,地位高低往往是看你和首脑人物的关系远近,这方面侯汝谅没办法和胡应嘉相比。 胡应嘉又施了一礼,他是个明白人,自己看似是徐阶心腹,但身份诡异,不能和王本固、董一奎等徐阶真正的心腹相交太深,倒是这位浙江巡抚算不上徐阶嫡系。 当然了,真正的原因是,南下之前的密议中,钱渊看似无意的提起,陛下曾询侯汝谅之能,钱渊并不建议侯汝谅调离。 寒暄中,侯汝谅挥洒自如,倒是胡应嘉有些拘谨,时不时用窥探的眼神打量着对方……他在心里琢磨,钱渊不会无来由的提起侯汝谅,难道这位和自己一样? 咳咳,人家比你胡应嘉强,你勾搭的是儿子,人家都攀上老子了。 再闲扯几句,侯汝谅有点不耐烦,“自红薯、洋芋大行天下,前有辣椒,后有黄金棒、番茄,天下美食莫过于两浙,两浙美食莫过于镇海,克柔待会儿点评一二?” 眼看着就要天黑了,难不成你胡克柔是特地来混饭的? “不敢当中丞设宴。”胡应嘉呵呵一笑,“此次拜访中丞,只是一件小事,宁波欲在杭州府设海市。” “海市?”侯汝谅一怔,眼角余光扫了扫一旁的张师爷。 “所谓海市实则草市,只是因货物多为出海、入海,所以两浙俗称海市。”张师爷解释道:“当年王民应攻破沥港之前,海市遍布宁波、绍兴、杭州、嘉兴数府。” 侯汝谅思索片刻没什么头绪,狐疑问道:“候某愚钝,克柔何以此举?” 胡应嘉苦笑道:“入京税银锐减,接下来若不能有所起色,别说户部了,陛下都要龙颜大怒,师相也难以回护。 无奈之下,下官先放宽出海文书,再于宁波、绍兴、杭州三府设海市,以便海商采买大宗货物。” 看侯汝谅依旧迟疑,胡应嘉补充道:“下官执掌通商事时日尚短,但也知中丞所盼。” “嗯?” 胡应嘉笑道:“中丞怕是忘了,前年末中丞入京,与国子监司业张叔大一席长谈,后来张叔大也和下官提起此事。” 什么事? 当然是侯汝谅念念不忘的海运。 想起张居正,侯汝谅长叹一声,在徐阶门下,有意促成海运的只有张居正一人,侯汝谅入浙后,在京中隐隐以张居正为援。 不料去年先帝驾崩,一日夜的功夫,徐阶、张居正反目成仇,后者投入高拱门下,侯汝谅满怀失落。 胡应嘉很清楚徐阶对张居正的重视,也清楚张居正对徐阶的攀附,虽然他不知晓内情,但能肯定和随园,和钱渊有关。 打量着侯汝谅的神色,胡应嘉笑道:“高新郑虽然跋扈,但师相仍是元辅,唐荆川过世,胡某执掌通商事……还望中丞襄助。” 侯汝谅当然听得懂这句话,你帮我这个忙,日后海运我就替你说话。 略一思索,侯汝谅长身而起,抓住胡应嘉的胳膊,“不过些许小事,一封信足矣,克柔事务繁多还特地跑到杭州来,太客套了。” “理当来拜……” “既然来了,今夜就住在这儿,待会儿点评点评候某从宁波府聘来的厨子的手艺!” 设置海市只是小事,顺手帮忙而已,如果能得到胡应嘉助力,或许日后行海运事还有可能……这样的算盘,侯汝谅自然会打。 夜间,吃的肚肥肠满的胡应嘉躺在客舍床榻上,心里琢磨钱渊这厮对东南的局势实在是了如指掌,不过这厮不逼就不肯出手帮忙,这种事以后可以多做做。 赴任宁波知府后,胡应嘉按兵不动,凡事萧规曹随,第一时间写了两封信入京。 一封信是给徐阶的,字字泣血,声称自己一时大意,自告奋勇,被坑的太惨。 另一封信是给钱渊的,破口大骂,声称钱渊若不帮忙,他就辞官归乡……到时候看你怎么收拾这烂摊子! 最终钱渊回信,指点胡应嘉在杭州府设置海市,促使海商在海市采买大宗货物。 胡应嘉收到信,反复考虑半个月,才决定赴杭来找侯汝谅。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卷 第九百七十五章 拜第门 虽然胡应嘉不懂东南大户走私导致货源不足的道理,但经过个把月的时日,他敏锐的发现,原本应该繁华的遍布镇海县城内外的商铺并不足以满意海商的胃口。 很多客商手中的货物都是为了出海贩货准备的,但往往在杭州府甚至嘉兴、苏州就已经出手了,这也导致相当部分的海商只能沿水路往西寻找货源。 但这个时代,货物买卖的渠道相对都是固定的,新人很难插手,即使你提高价格,也未必能买得到东西,而且还会被同行排斥。 仔细思索后,胡应嘉才发现钱渊这个建议的关键之处在于南北运河。 东南虽然水路纵横,但大量的货物是通过南北运河沿着苏州、嘉兴抵达杭州府,再向东通过绍兴府入宁波府,再入镇海。 问题就在这儿,宁波府有甬江、鄞江、慈溪,绍兴府的上虞县、余姚县有姚江直通慈溪,但杭州府入绍兴府的是一条运河,西兴运河。 这条运河不大,虽然绍兴府年年修缮,但运力有限,大量在南北运河上航行的货船不愿意转入西兴运河,再加上杭州府繁华不弱镇海,客商云集,货物在杭州府就能出手,没必要再转去镇海。 当然了,胡应嘉不知道的是,这里面很有董家,以及和董家联手的东南大户的功劳。 胡应嘉只是希望通过在杭州府设置海市,来达到出海税银增长的目的,而钱渊是希望杭州府能成为货物集散中心。 “说起来,最适合出海的还是杭州府。”胡应嘉喃喃念叨了几句。 这一点很多人都看得到,杭州府是南北运河南方的起点,又濒临海疆,而且位处杭州湾,松江府、宁波府两边若有得力水师护卫,实在是最合适的地点,可惜杭州府是东南重镇,一旦出事,这个责任……钱渊也背不起。 辗转反侧半夜,胡应嘉才沉沉睡去,心里还在狐疑,钱渊那厮会不会又在给自己下套……没办法,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 第二日,胡应嘉拜别而去,临行前侯汝谅将杭州知府、钱塘县令都叫来,公然交代设置海市一事。 “子民兄一直未至镇海,至今尚未见面。”胡应嘉早就从叔父那知晓一个多月前的事件,低声说:“还望中丞叮嘱一二,勿坏大事,使师相进退维谷。” 侯汝谅苦笑着随意点头,他很清楚王本固的性子……现在恨钱渊恨得牙关痒痒,只是如今暂时蛰伏而已。 不肯去镇海,无非是王本固觉得自己夺权最终被逼退,胡应嘉从容赴任执掌镇海事……徐阶一党内部,也是要争权夺利的。 “子民去了台州。”侯汝谅略略交代一句就转身离开。 后面的张师爷凑上前,“一个多月前,台州黄岩县附近有倭寇侵袭沿海,杀戮渔民,王御史心忧战局,赶去查实。” “一个多月前?”胡应嘉瞳孔微缩,也就是说,王本固离开镇海后,很快就去了台州。 胡应嘉也了解王本固的性子,这是个心胸狭窄的人,如此受辱,必要复仇……再加上台州知府是方逢时,这不能不让胡应嘉浮想联翩。 外人不知,但胡应嘉是徐阶心腹,很清楚方逢时的背景,嘉靖二十年三甲同进士出身,历任户部主事、工部郎中,两次外放,始终在知县、知府位置上打转,一直到嘉靖三十八年严嵩病逝,终投入徐阶门下。 胡应嘉叹了口气,算算看王本固都在台州熬了一个多月了,也不知道到底想干什么……毕竟宁绍台三府,总的来说,台州才是钱渊根基最深的一个府洲,毕竟长时间驻守,毕竟前后有谭纶、宋仪望两任知府。 .离开杭州,胡应嘉没有直接回镇海,而是在绍兴府萧山县落脚,因为浙江总兵官董一奎如今就驻守萧山县。 选择萧山县是董一奎刻意的选择,他虽然和胡应嘉一样并不懂货物有限导致税银锐减的道理,但他很清楚卡住西兴运河的重要性。 董一奎麾下对这条运河的把控相当到位,很有一部分客商之所以选择在杭州出手货物就是不想过这一关,因为这儿是浙江一省唯一设卡收银的水路关卡。 明朝的卫所制度对这个国家的军事建设的影响涉及到太多的方方面面,但有一点是以往朝代都难以企及的,卫所制度在迅速腐化后,短短不到百年时光就培养出了一大批名声不显,但实力遍布西北的将门。 若不是明朝文官地位太高,武将地位太低,而京城距离西北太近,改朝换代都有可能。 其他朝代也有类似的例子,比如北宋时期的西军,杨家将死的干干净净,但折家、种家一直到二帝被掳还是西军翘楚,类似的还有吴家、刘家,南宋初年中兴四将,除了岳飞之外的三人都出身西军将门。 但折家、种家可不是北宋养出来的,早在五代十国,诸侯林立的时期,他们已经盘踞西北,是出了名的硬骨头。 董家是西北将门之一,最初董一奎并不想南下,在西北已经是副总兵了,去东南作甚? 但如今,董一奎已经不想再回西北了,虽然是卫所出身,但有的是办法改换门庭,甚至脱籍都有可能,最直接最有效的办法就是科举。 张居正、胡宗宪、诸大绶,这些耳熟能详的名字都是军籍出身,甚至是锦衣卫军籍出身,但考中进士,立即改换门庭,为书香门第。 所以,在拼命赚银子之外,董一奎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请先生,长子二十岁留在西北,剩下的四个儿子最大的也不过十五岁,还来得及。 “董大人未免太过心急。”一个山羊胡的中年人笑道:“即使是两浙童生,自幼苦读,衣食无忧,不得分心,二十岁前能取中秀才也少之又少。” 董一奎不由联想起让自己头疼的随园,嘀咕道:“钱展才、诸端甫、徐文长他们……” 中年人一时哑然,心里吐槽,你真是找不到人比了,随园中多为东南年轻俊杰,即使年岁最长的徐渭当年也是神童,就你家里那几个小兔崽子想和他们比? 董一奎咳嗽两声,“以先生看,若是在西北应试……” 中年人掐指一算,“再过两年,二公子可以下场一试。” 董一奎点点头,“每月束修再加十两银子,还请先生尽心。” “多谢大人,必不负所托……” 话还未说完,外间亲随咳嗽一声,董一奎打发走中年人,“何事?” “老爷,宁波知府拜门。” 片刻后,董宅中门大开,董一奎亲自出迎。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