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芳》 第一章 稚女持金 沈念禾醒来的时候,小衣跟外衫都被汗湿了,黏黏粘粘地贴着皮肤,不舒服不说,还散发出一股恶臭味。 有个大夫口吻的人在她身侧说话。 “看眼口四肢,再摸脉象,当是受了惊吓,你给她灌两碗米汤下去,再不行,把我开的药吃一剂” 另有个妇人道“先前探了半晌,连气都没了,果真不要紧” 那大夫回道“约莫是气急攻心,又疲饿交加,一口气没上来,给我用针激了这一下,眼下人已经缓过来了,好生静养就是。”他停了一下,“烧点热水给她擦一擦吧,不然本来没病,也要脏出病了。” 这两人的声音,沈念禾都很陌生。 她听出这是江淮口音,心里十分警惕,也不敢动作,只装作还在昏睡,等人都出去了才敢睁眼,又小心地伸手去探胸腹处。 胸口平得过分,胸腔更是完好无损,半点也不疼,仿佛昨日被长箭贯透的场景全是一场梦。 她尝试着使了使力。 双腿很听话,还灵活极了,想弯就弯,想直就直。 她更觉得这是在做梦了。 由天泰二年的事情之后,自己早就不良于行,数载以来,哪怕义兄遍召天下名医,依旧毫无作用。 她曾经试着用烛火灼烧、簪子戳扎,即便皮肉焦黑、腠理被穿出了窟窿,鲜血把褥子都染透,双腿照旧没有半分知觉,与此时的行动自如迥异。 沈念禾心知不对,左右扫了一眼。 这屋子并不大,是砖瓦造的,陈设十分简单,不过一张木桌,并柜子箱子等物。 她没找到镜子,倒是在床边的架子上看到一个铜盆,便矮着身子悄悄靠了过去。 盆里盛了半盆水,平稳如镜,在日光的照射下,映出一张脸。 沈念禾眨眼,铜盆里水面上的人也跟着眨眼;沈念禾微笑,铜盆里水面上的人也跟着露出一个僵硬的笑。 那脸瘦得已经脱相,皮肤糙黄,头发如同枯草,双颊上还黏着许多黑渍,明显很长时间没有洗过。 憔悴、脏污。 要命的是,这是一张她从来没有见过的脸。 沈念禾没有来得及多想,因听到远远传来一阵脚步声,只好顺着小心躺回原位。 有人进了门,先给她灌了米汤,又灌药。 那人一面拿湿帕子给她擦脸、擦身,一面却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半晌,复才自言自语一般地道“放着河中、庆阳不去,偏要绕许多远路来我们这一处,却不知今时不同往日,你这个爹,也不知怎么想的” 又叹道“原该是个给人捧在手心的,父母将你放进眼珠子里也不嫌疼,不想而今却落得这样下场。” 是方才同大夫搭话的妇人的声音。 她话说得含含糊糊的,动作却十分麻利。 沈念禾本是佯装,然而吃了药之后,脑子很快变得昏沉沉的,没多久,就真正睡了过去。 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昏黄。 见屋子里没有点灯,更没人在旁守着,她便趁着这点空隙,检查了一遍自己现在的这具身体。 方才的妇人给她擦了身,可不知为何,并没有给换干净衣物。 她身上的外衫同裙子都是白叠棉布所制,绣边纹花,做工很精致,但是脏。内衫的布料细软,原本应当是浅色,也不知穿在她身上多久了,被汗渍得全不能看出原本的样子,干了又湿,湿了又干,料子都已经有些硬邦邦的。 怀里有一封书信,已经拆过口,捏起来很有些厚度。 信纸的质地上佳,看起来很像澄心堂纸,然而沈念禾一摸就试出这是仿的,仿得极像,只是比起正品要薄了三分,也缺了那一点平滑之意。 她打开一看,当先就被纸上那一笔草书惊艳到,觉得无论字形体势,俱是出类拔萃。 毕竟知道轻重缓急,沈念禾不敢细品,只先去看内容。 信是写给“六郎”的,说近年来遇得许多事情,眼下妻子殆亡,自己要赴远平叛,能平安归来便罢,如是不能,剩得一个女儿无枝可依,凭着两人的情谊,有心把她送来投靠。 因知道六郎有个儿子,同自己女儿年岁相仿,倘若尚未定亲,又八字相合,不妨结为亲家,又附上家中产业作为陪嫁。 那女儿居然与沈念禾同名同姓,同个生辰八字。 信中口气很随意,显然信主与收信的“六郎”熟稔得很,然则文辞流畅,俨然有林下之风,非寻常人所能。 沈念禾细细品砸其中意味,翻到最后,落款的地方盖了一枚小印。 印刻得很花,一时也辨不清楚,只依稀认出当头一个“沈”字,再往后看,果然有不少田契、地契。田契大多连在一起,地契占地也很大,位置则是都在翔庆军。 翔庆这个地名沈念禾倒是蛮熟悉。她曾经跟着母亲去那一处的榷场同贺兰山人买过皮毛,记得当地应当还算繁盛,只是唤作翔庆州,并不作翔庆军。 虽然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会来到此处,原本的“沈念禾”又去了哪里,可日子总得过下去。 见了这封信,又看到后头的产业,沈念禾心中终于松了口气。 还好,有个缓冲的余地,不至于饿死。 眼下自己所在之处,应该就是“六郎”府中。 这一个“沈念禾”家里用得起澄心堂纸虽然是仿的,穿得起白叠棉布,父亲有这样一笔字,又持那样的林下之辞,少少也是名士出身。 沈父临终托孤,托的是个未及笄的女儿家,怀揣巨财,犹如小儿持金过市,其中风险,不问自知。看他信中言语,极有成算,不是平庸之辈,那所托对象,多半是个能叫人信得过且靠谱的。 名士之交,多也是名士。沈家自有家门在,愿与六郎结亲,那亲家自然不当是穷苦门户。 可她此时所处的房间,最多能夸一句砖瓦结实,里头摆设已是简单到朴素的程度,难道这“六郎”是个什么隐士不成 沈念禾心生疑窦,正思忖间,外头忽有人声。 她方才听得那妇人同大夫说话,已知其人并无恶意,又见了怀里信件及房地契,立时醒悟过来,这家人不给自己换洗衣衫,怕是为了避嫌。 不过孤身相投,当真要拿捏起来,再如何防备也是无用。 沈念禾索性大大方方地坐了起来。 她手上还拿着信,就听得“吱呀”一声响门响,一个妇人捧着托盘走了进来。 那妇人见她靠坐在床头,登时面露惊喜之色,道“你醒了”又见她捏着信件并房、地契,不知为何,竟是慢慢收敛表情,轻声道,“钱财乃身外之物,只要留得命在,其余东西,没了就没了,也不必挂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章 人中洗澡蟹 那妇人圆脸宽额,中人之姿,瞧着四十上下,相貌很和善,此时虽有意遮掩,然则无论口气还是表情,都难免流露出几分怜悯之意。 沈念禾看着她表情变化,心中顿生不妙之感,讶然问道“什么没了” 话一出口,她便察觉自己声音粗砺沙哑,颇为难听。 那妇人看她反应,十分吃惊,只做没听见她发问一般,岔开话道“我姓郑,你裴伯父行六,我家那一位行七,你唤我婶婶便是,眼下好歹醒了,可有哪一处不舒服嘴里渴不渴肚子饿不饿” 原来那“六郎”姓裴。 郑氏问着话,手中动作不停,先把托盘放到床边的桌案上,不待沈念禾作答,便径直翻转茶杯,提壶倒了半盏清水送过来。 沈念禾见她不回话,也不去追问,双手接过那茶杯,依言道一声“多谢婶婶”,又靠床行了半礼,忖度着这“沈念禾”的身份并口吻,歉然道“鄙躯体弱,实在失礼了。” 那郑氏连忙将她按住,急急道“你这孩子,你我两家什么交情,哪里就要如此客气。”又道,“大夫给你开了两剂药,我已是煎了来,一会先喝碗粥,再耐烦着把药吃了你来这一路,身子亏空得厉害,必要好生将养,总归已经到了宣县,安心住下便是,旁的俱不要多想。” 沈念禾品其言,观其行,越发疑窦丛生。 从那大夫离开到现在,最多不过一个时辰,郑氏这样快就能把药捡回来煎好,看来裴家并非隐于山林,多半是居于市井之中。 可这郑氏所着乃是布衣,指腕间空无一物,头上只有一根木簪,此时又是亲自端茶送水煎药,纵使其中有对“沈念禾”的重视,更多的原因,显然是家中并无侍从。 这裴家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沈念禾虽不是书香门第出身,却也另有见识,知道有那么些世家,为显家风,特要族人不许用仆妇,务要自给自足。 难道裴家也是一般 再一说,这“沈念禾”怎么也是世交之女,看这郑氏行事,裴家颇重礼仪,见“沈念禾”此时醒来,于情于理,当要同裴六郎说一声,而裴家六郎的夫人出于礼貌,也要来见一下自己才是正常。 可郑氏却挪了张椅子过来坐于床侧,一副要好好坐着照料病人的模样,并无出门知会此事的意思。 沈念禾满腹狐疑,心中略想了想,便有了主意,抬头郑重道“婶婶,我既是已经醒来,当要先去拜见府上长辈才是,只不知家中伯父、伯母同叔叔三位,谁人此时方便” 郑氏面上一怔,犹豫了一下,复才和声道“你且休息,过几日好了再说此事。” 沈念禾道“已是大好了,断没有作为晚辈,却如此失礼的道理。” 两人一来一往,那郑氏见沈念禾实在坚持,只得道“我原不愿此时同你说,怕你多想你裴六伯年前去了,眼下只有我同继安两个,继安比你稍大几岁,眼下在衙门里当差。”她回头看了看窗外天色,又道,“约莫也就是这个时辰差毕,等人回来,我就叫他来见你。” 沈念禾听得“继安”二字,很快反应过来,这便是沈父信中所提,与“沈念禾”年龄仿佛的裴家独子裴继安。 可这郑氏口中为什么说是“在衙门里当差”、“差毕” 须知官宦子弟多有荫庇,若是做官,自有官职在,断没有用“当差”来形容的道理。所谓当差,只用在衙役、差吏身上。 莫看这吏与官只相差一字,两者身份何如天差地别。 沈念禾寄人篱下,不好细问,只愕然道“裴六伯去了怎的这样突然” 郑氏叹道“因病去的,吃了半载的药,还是没撑下来。” 既是已经说开,她也不再瞒着,径直道“你裴六伯惯来不肯与人说伤心事,怕是沈副使也不曾知晓,我那妯娌前妯娌冯氏,早前就已经同六哥和离,嫁去江陵了,眼下裴家只我与继安两个在,虽不似从前富贵,却也不至于供不起你一个女儿家吃喝,你且放心将养,莫要操心旁事。” 沈念禾越发吃惊。 郑氏见她表情,也诧道“难道沈副使竟是不曾把裴家事与你说明白” 她一言既出,却是忽的住了嘴,面上渐露悲悯之色,心道是我想左了,他这个做爹的不过为防万一,哪里料得事情当真会到这地步 因怕沈念禾多想,郑氏又把家中事情慢慢说来。 原来裴家十代系出名门,只肯与世家相互婚姻。当今登位之前,曾经求娶裴家女,被一口拒绝,深以为辱,得位之后,面上虽然不显,不久却把裴家祖父拿罪发贬,其余子弟照例求荫庇,吏部不是寻个理由打发,就是拿偏蛮之地的末流差遣来支应。 有那机警的旁支察觉不对,各自改名换姓,果然无论得官还是入仕,再无人为难。由此之后,不过短短十余载,如同树倒猢狲散,一门大族几乎枝脉断尽。 然则旁系能假托它姓,本家却不然。 裴六郎这一支便是嫡系,多是文才斐然、才干卓著的,朝中人尽皆知,并不能、也不肯躲闪。 “本还不至于这样,只是前次科考,我那丈夫侥幸得中一甲第二名,宫中拆了糊名,呈见御前,当今见到名字来历是越州裴姓,特与考官道世家子自荫庇去,十代贵姓,不要与寒门生相争,将他名字黜落,又有同榜其余世家子弟俱是正常发榜” “他性情偏执激傲,咽不下这口气,又觉自己丢了家族颜面,没脸回来见兄长,自去缚石投了河。” 纵然事隔已久,郑氏重新说起来,语气里还是有几分黯然。 沈念禾恍如梦中,只以为自己是在听戏文、评书。 当今天子,难道不是她那义兄李附吗 自己只比义兄小一岁,两人同长同大,彼此知根知底,连对方几岁换的牙都互相记得,可她怎的从来不知道他曾经向什么姓裴的人家求娶过女儿 更何况,本朝望族之家,李、王、谢,崔、郑、卢,总计六姓,自晋朝沿承至今,少说也有百年显赫,全是天下皆知,门门她都与之相熟,哪里又冒出一个“裴”姓了 一时之间,沈念禾看向郑氏的目光都有些闪烁起来。 人善自吹,王婆卖瓜。 听说从前有人做螃蟹生意的时候,因那湖蟹膏肥黄满,又肚腹干净,总有人把脏水塘里长大的往各色大湖中涮个滚,养上几日,便装作是湖蟹,多卖出几倍价格,时人谓之“洗澡蟹”。 这裴家,莫不是人中“洗澡蟹”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章 持的镀金 两人正说着话,外头匆匆一阵脚步声,来人到得檐下,忽的加重踏了几步,隔着屋出声道“婶婶” 是个青年男子,声音入耳很舒服。 郑氏连忙站了起来,转头同沈念禾道“这是我那侄儿裴继安回来了,按理得要来问候你一声才是。”她见对面人并无拒绝之意,迟疑了一下,复又问道,“你可有精神若是不太便宜,就改日再说罢” 沈念禾此时虽无镜子在手,却也明白自己面容定是不太好看,见得郑氏做法,晓得这是出于体贴。 只她另有打算,便道“不妨事,当要先见一见裴家兄长才是正理。” 郑氏见对面这般回应,也略猜到了她的心思,对着外头唤道“我与你沈妹妹在此,你进来罢。” 来人进门之后,只站在门边,也不走得很近,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复才向二人问好。 郑氏对着来人道“这是你沈轻云沈叔叔家的独女,唤作沈念禾,翔庆那一处的事情不必我说你也知晓,她颠沛多日,半途又染了病,好容易到了此处,今日起,便与咱们做一家了。” 她说到此处,特转头看了沈念禾一眼,见她并不反驳,又道“午间张大夫来看过一回,说病人得好生休养,你莫要吵她,若是在在外头见得什么养补身体的,买了回来,我做与她吃。” 裴继安应声道“知道了。” 他身量很高,肩背都是绷着的,挺得很直,胸前一起一伏,身上还带着热气,一副才做了体力活的样子,面上则并没有什么表情,光凭外表,窥不出内里心思。 沈念禾细看他那面相,端的是正气俊朗,一张好人脸,另又很有几分稳重,全无青年人的锐气与浮躁。 他身上穿的衣服一看就是制式,只是眼生极了,料子还很一般,绝不是有官品人的公服。 沈念禾不好直问,靠床欠身回了半礼,道“实在失礼,贸然来得这里,不知要给婶婶、裴家兄长添多少麻烦。” 她说完这话,特意坐直了身体,将枕边的信并房、地契放在床侧的桌案上,道“我年纪小,旁的事情也不太懂,长辈叫我来投裴伯父、伯母,我便来了,方才见了这信,又听婶婶说了两句,才略晓得其中内情,却不知而今翔庆军中情况。” 说到此处,又将那纸页朝前头轻轻推了推,道“我没有成人,这是家中要紧的东西,还请婶婶同裴家兄长帮忙收着,才方便依时收租收米,不然弄丢了,须是不好。” 床边的桌子约莫三尺长,两尺宽,上头只放了一个托盘,另有茶杯、水壶,大半地方空无一物。 此时此刻,只薄薄刷了一层漆的桌面上,摆上了厚厚一叠契纸。 最上边那一张,是沈念禾刻意选出来的百顷上田,纸张左下角加盖有官府鲜红方正的大印,叫人想要忽略也难。 她语气诚恳,其中带着几分忐忑,活生生就是一个无依无靠,寄人篱下的孤女,正试图倾尽家财,取个庇护。 沈念禾这一着,显然打了对面二人一个措手不及。 房中辈分、年龄最大的乃是郑氏,按理当要做婶婶的来拿主意,可不知为何,她却是愣了一下,转而看向裴继安。 裴继安上前几步,将那契纸按住,复又推了回来,道“这是沈家资财,自是由你来收着,断没有给旁人看管的道理,至于粮米租银,不妨先等上一等,眼下翔庆情形不明,沈叔叔未必是真正出事,也许只要过上几日,便能听到他立功脱困的消息。” 又道“不妨先在此处住下,我而今在衙门当差,虽只是个户曹吏职,却也有邸报能看,但凡得了信,立时来同你说,你且安心养病,其余事情,将来再看。” 竟然果真只是个蝼蚁小吏 他把话说完,行了一礼,口中托言有事,这便先行出去了。 郑氏等他出得门,复才转头嗔怪道“你这孩子怎的这样傻旁的不用担心,只在此处好生住下便是,你且把药吃了,若是有力气,我去给你烧热水,一会洗一洗,夜间也舒服些。” 沈念禾虽是有无数话要问,却也知道急不来,点头应了是,道谢之后,将那药一饮而尽,又拿水漱了口。 郑氏待她重新躺下,将托盘收拢,掩门出去了。 那药中不知放了什么助眠之物,不过片刻功夫,沈念禾上下眼皮就直打架,沉沉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外头早已黑了。 她等了一会,不见有人来,偏偏睡出一身大汗,全身又脏又黏,实在难受得厉害,忍不住起身穿鞋,按门而出。 夜凉如水,有一轮圆月高挂天中。 月光很亮,照出裴府房舍的格局,原是个两进四房的小院子,每间房都非常小,厨房那一间在前头,屋顶有烟囱正温吞吞冒着黑烟。 沈念禾环顾一圈,见对面房中有光,又隐约听得人语,料想郑氏同裴继安就在其中,便走了过去。 她还未行到门边,却听得里头那裴继安道“这沈家姑娘年纪不大,主意却拿得很定,依我看,不是那等禁不住事的,这般瞒着她,未必是好,将来总有知道的那一日,倒不如直说了。” 沈念禾本要出声,听得这话哪里还敢动作,只好屏住呼吸,立于原地。 屋中沉默了半晌,才有那郑氏道“再如何也是个未及笄的,看着脸上那样稚气,此刻爹娘俱是不在了,又无叔伯兄弟、三亲四旧可靠,还不知心里怕成什么样子了,若是此时告诉她翔庆失陷,朝廷暂且无暇西顾,甚至多半要割让翔庆、西平与西人,沈副使从前置下的房契、地契全数已经形同废纸,她怕是寝食难安,何苦要去做这个坏事倒不如先瞒着,等她将养好了,再慢慢道来。” 她停了一停,又问道“你说那消息会不会是假的,你沈叔叔万一还活着” 裴继安道“奉命讨贼,却致翔庆失陷,沈副使同韩经略一副一正,俱是难逃干系,即便还活着,怕也再难有出头之日。当今那一位的性子,旁人不知道,婶婶你是裴家人,难道竟也不知况且你亲自接的人,送那沈念禾过来的,是沈副使家中亲兵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章 嫌弃 郑氏没有说话。 想来是她点了头,过了一会,裴继安又道“既然婶婶确认过,定是沈家亲兵无疑了。” “沈副使虽非将门出身,毕竟在行伍多年,他信得过的,必不会口出虚言,况且沈家只有这一个女儿,不到万不得已,怎可能会送来宣县,而不是在半路等消息” “翔庆已是乱成一团,要等朝中确认其中情形,再发下邸报到得宣县,一来一往,少说也要月余,衙门里头消息惯来要晚上许多,比不得那自翔庆军送人来的亲兵灵通,如果他们说沈叔叔已然陷于敌手,咱们这一处便不要抱有奢望,还是好生劝那沈家姑娘罢。” 听得他这样说,半晌之后,郑氏才叹道“也亏得那许多兵士不远千里送人过来,本已是强弩之末,偏只喝了水,取了干粮就又要回翔庆,怎么留都留不住,说要去救沈副使,多一个时辰都不肯再歇这同回去送命又有什么不同的” “若非我强要推拒,这些个做兵的又实在用得上,他们怕是把盘缠都留下大半与我们照料这沈家姑娘” “我往日也听人说过沈轻云多能耐,今日见了他这几个手下,才知并非虚言能将人笼络卖命至此,用一句能耐来形容,实在是说小了。” 屋内沉默了许久,才又听得裴继安道“敢与本家断绝关系,还能有今日成就,世间又能得几个只是谁又能想到他正当势头,却” 他顿了顿,问道“婶婶,我方才被街头黄二娘喊住,问说是不是有了姻亲,还叫我不要忘了邀她一家吃喜席这又是怎么回事” 郑氏道“我正要与你说,这事实在头疼沈副使来了信,说要将翔庆军中产业与女儿做嫁妆来同你结亲,那送人来的兵卒脑筋直,又兼着急,问路时被人询问身份,便将此事直说了,是以不少人听得她是你未婚妻,怕过不了几日,街头巷尾,人人都要传开。” 裴继安沉吟片刻,道“这倒不怕,至多是我名声有损罢了任由旁人说就是。” 他语气十分从容,道“至于沈家姑娘,若是沈副使无事,必会来将她接回去,婚事自然作废,此处就算有几个闲人碎嘴,山高路远的,扰不动她半分。” “若是沈副使那一处当真出了事,他产业根基全在翔庆,名声多半也要被毁,今上哪里是好相与的,沈姑娘孤身一个,并无浮财,也无人照料,还是罪臣之后,怕是难说亲事,届时我娶了她也好,裴家再不济,好歹能给一个落脚之处。” “当初父亲颇得沈副使照拂,眼下沈家遭难,我虽并无多少余力,也当是代父报恩之时了。” 沈念禾听到此处,当真是惊出一身冷汗。 原以为此身多少还有些钱物,谁料得竟是这般可怜。幸而沈父没有看错,裴六郎虽然不在了,裴家人品性依旧纯善,自家不至于沦落街头,担心一日三餐。 至于那婚事,确实还要日后再说。 自己果真身无分文,又无背景依仗,自然不能挟恩图报,强逼人来娶。 非礼勿听,她虽是无意,到底此举十分不妥,既是确定无事,便轻手轻脚往后退,才将行到所住房间门口,却听前头一声“砰砰”作响,原是有人在外敲大门,又隔门叫嚷道“三哥三哥” 听声音是个少年郎。 沈念禾还未来得及退进房,对面屋子里裴继安便持灯走了出来,见她站在门口,出声道“不想把你吵醒了。” 语毕,也不多话,自往前头开门去了。 郑氏听闻,也出得门来,跟着歉声道“是个熟人,那厮不晓事,把你也吵起来了,累不累的我给你提水进屋” 沈念禾连忙谢道“本来也要醒了,我其实当真没有什么,睡了这许久,又吃了药,已经大好了,我同婶婶去提水罢。” 果然跟着郑氏往前头走。 两人一前一后,才要穿进前堂,就见二人迎面而来,左边是裴继安,右边一个看不清脸的少年跟得紧紧的,将头左转,口无遮拦地同裴继安说话“三哥,我怎么听外头人说你来了个未婚妻还是翔庆府逃来的难民说是七八个当兵的押着你强要成亲这究竟是真是假的” 两边当头碰上。 裴继安不悦地制止道“谢处耘。” 郑氏也叫道“处耘” 那少年见势不对,抬头一看,正好与沈念禾打了个照面。 裴继安手中举着灯,又有明月之光,把四人的脸都照了个清楚。 郑氏出来打了个圆场,先同沈念禾道“这是谢处耘,比你大一岁,同我们家继安是挚交,因他年纪小,性子难免跳脱些。” 又同那谢处耘道“这是你六伯旧交的女儿,你叫沈妹妹便是。” 沈念禾先行了礼,复才抬头看去,只见对面那少年看着十六上下,竟是极出色的相貌,五官秀致,已是可用姝丽二字来形容,却又绝非女气。 那谢处耘背后说人,谁想与正主恰好撞上,面上也有些尴尬,只是此时见得沈念禾,先看她打扮,再看她相貌,眉毛已是拧得死紧,即便强忍着,还是露出了几分嫌弃之色,又皱着鼻子,往一边侧了两步,复才简单回了一礼。 两边擦身而过。 沈念禾这具身体病了一场,耳朵照旧灵敏,即使走开了好些步,依旧听到后头那谢处耘嫌恶地道“三哥,这姓沈的难道就是你那未婚妻外头传得有鼻子有眼的,你不会当真要娶罢她又脏又臭,样子也平平,看不出有什么好,还是翔庆来的,怕是已经不名一文,这人到底是个什么来历,哪里好意思强要你娶” 这话虽是有些不客气,可即便是沈念禾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其中很有几分道理。 一旁的裴继安出声道“你不说话,没有人当你是哑巴。” 他语气严肃,其中有明显的警告意味。 那谢处耘倒也听话,不服气地嘟哝两句之后,很快噤了声。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章 大魏 郑氏在沈念禾前边带路,小声道“处耘他爹多年前就不在了,他娘改嫁得早,本要带着儿子去新夫家,偏他性子倔,怎么也不肯,一个人留在宣县吃了不少苦。” “到得今年,他继父那一门转来宣州城中做官,时时要管着他,叫他十分不耐烦,难免生出几分脾气,回头继安自晓得去说,你别理这个不知好歹的。” 沈念禾只笑了笑,并不说话,跟着进了厨房。 里头并不大,除却两个灶台,另有锅碗瓢盆等物,一一按大小摆着。又在墙上挂了帕子,布巾等,角落里堆满劈成一般大小的柴禾,垒得方方正正,便是旁边竹筐里的菜蔬也摆得十分整齐,叫人一望就生出一种赏心悦目的感觉。 两个灶台上都坐了大锅,正“嗞嗞”地发出响声,虽然没开,也烧得很热了。 沈念禾才要上前,后头便有人道“我来罢,婶娘同沈妹妹去寻衣服便是。” 原来是裴继安过来了。 郑氏司空见惯,应了一声,便把沈念禾带了出去,回到原来房中,先搬了屏风、木桶去角落,又寻了干净衣服同皂角、布巾等物。 等到收拾好这一处,裴继安的热水也都提好了,早已全数倒进大木桶里,又添了凉水,最后提了一桶冷水过来放在屏风边上,也不多说,老实退了出去。 沈念禾被汗水渍了一天,盐粒都要沤出来,好容易得了热水,闩上门,就着火焰如豆一般大小的油灯,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洗了好几遍。待要换衣裳,却听得外头郑氏敲门叫她的名字,又叫道“好了不曾水要冷了,小心着凉。” 原是郑氏担心里头出事,跑来询问。 她应了一声,把衣带系好去开门。 郑氏举灯在外等着,见门开了,顿时松了口气,道“咱们去隔间坐一坐,叫继安来倒水” 她话才说到一半,却是不知怎的,忽然住了嘴,只慢慢把手里灯盏举得近了些,端详沈念禾的脸好几息才道“原也应当是一副好相貌,却不想瘦得如此不成样子,实在可惜” 沈念禾只好低头不语。 郑氏也没有多说,带她去了对面的房舍里,解释道“这是继安的屋子,方才他同我说了,明早就腾出来给你住这一间坐北朝南,敞阳通透,又不靠着巷子,正合宜休养。” 沈念禾连忙道“还请裴三哥不要这样行事,我住原来的屋子就很好,若是如此麻烦,倒叫人怎样都住不安心了。” 郑氏给她挪了椅子坐,却是道“你莫要多管,等我先去取个东西过来。” 她把灯留在桌上,自家先行了出去。 沈念禾一人坐在屋内,左右环视,果然这间房比自己方才躺的要大上许多,墙角靠着一张床,窗边有及腰高的桌案,再往里,靠墙处有一架书。 她心念一动,擎起桌上油灯行近而看,只见那书架上排着的并非常见经义、诗文,反而多是农书、营造、屯田治河之法,另十余本各朝律令,摆得自有规律在,与厨房里那整整齐齐的排布如出一辙。 再看书脊上头字迹,并非什么名体,却也颇为工整。 未得主人同意,沈念禾不好去随意翻阅,只站在书架前一一看那书脊上的书名。 其余皆不论,唯有最后一排律书乃是按朝代来做排列,由古至今,齐燕晋楚,前头并无什么差错,可是大楚刑律统类之后,竟还冒出了一本大魏建隆重详定刑统。 明明自己死时大楚才建朝未久,犹记得前几日,弟弟特来同她说,欲要献银给义兄李附充河东军费,怎的转眼之间,又生出一个大魏来了 桩桩种种,俱是万分诡异,沈念禾深知不能为外人道,纵然脑中已是惊涛骇浪,却也勉力维持,不敢露出什么破绽来。 多说多错,多做多错,她后退至座上,将油灯放回桌面,老老实实坐回原位。 只过了片刻,那郑氏便返身回来了,手里提着一个小篮子,当中装了几个散布头,另有尺、线等物,道“我且给你量一量,当要快些做两身换洗衣服才是。” 郑氏手脚非常快,一看就是做惯了的,她量好之后,拿笔记了尺寸,又把那篮子里的布头拿出来摆在她面前,道“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款色。” 布料拢共也就三种,一色青,一色灰,一色靛,三个一一展开,看上去俱是灰扑扑的。 沈念禾摸了摸,试出全是极便宜的粗布,同郑氏身上穿的料子相差不大,也不欲叫对方为难,便随手选了青色的,又道“只可惜我不擅女红,不然也能搭上把手。” 郑氏笑道“我往日也常给人做衣衫,手艺虽不能说顶顶出挑,也是拿得出去的,哪里要你一个病人帮手” 一时裴继安也将那房间收拾好,过来道“时辰不早了,沈家妹妹好生歇息,有什么事情叫婶娘来便是,如若婶娘不在,与我说也是一般。” 沈念禾忙起身道了谢,并不直接出门回房,而是回头长长看了那书柜一眼,站在原地踟蹰了一下。 郑氏正低头收拾布、尺,裴继安却还留着心,抬头看她那样子,闻弦歌而知雅意,道“病中无趣,家中也没什么解乏的物什,不若我晚上给你借两本诗文回来” 沈念禾慌忙摆手道“不必这样麻烦,若是府上有能翻看的书,我取几本来便是,若没有,躺一躺也就睡过去了。” 裴继安道“并无什么不方便,只我这房中俱是些农书刑律,枯燥得很。” 郑氏本在整理东西,听得裴继安的话,却把手中动作停了下来。她好像有什么话已经到了嘴边,却又重新吞了回去。 沈念禾便接道“不枯燥,我在家时也看这些,法条间有规律在,农事中也别有奇趣,只不晓得架上可有什么珍本要小心避开,不便翻阅。” 裴继安摇头道“不过是我少时手抄,你随意取用便是。” 沈念禾再谢了一回,与郑氏道了安,才出得门去。 她一面走,一面听得房舍里头郑氏道“将来若有机会,不妨把从前那许多书赎买一些回来便是不能全买,留一两本做念想也是好的。” 裴继安回道“罢了,便是不管赀费,全是善本孤本,哪里收得到,旁人既已到得手中,等闲不肯放手发卖的。” 又道“而今就很好,婶婶莫要担心,我看得开。” 过了好一会儿,郑氏才“嗯”了一声,复又问道“谢处耘哪里去了” 裴继安道“在前头洗漱,他来得急,还饿着肚子,我方才拿剩饭与他垫了几口。” 郑氏叹了口气,道“明日也不是休沐,就这般跑过来,他那娘少不得打发人来寻,也不晓得要闹成什么样子”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章 痴心妄想 沈念禾没有多听,回到房中,关门后慢慢躺回了床上。 从醒来到现在,不过短短一日功夫,却像天翻地覆一般。 那箭矢穿胸而过,透骨碎脏,钉得座椅都被击翻,她应该是死透了。 是崔家,还是卢家 居然勾结北边来行劫杀之事,简直是丧心病狂。 可是杀了她又有什么用无论茶、盐还是酒业,其实早已归于义兄之手,便是沈家死绝了,也落不到旁人身上。 她按着父母生前教导,倾家从龙,欲以乱世浮财求盛世富贵,却没想到天下已定,富贵没享到,命倒是没了。 不过有了自己这一条命做抵,想来义兄必会更看顾弟弟几分罢 沈念禾摇了摇头,收敛心神,不去想从前事,只一心管将来。 看郑氏与裴继安二人行动举止,应当确是两只正经“湖蟹”,不是什么“洗澡蟹”。 虽不知当今天子是个什么性情,可以她想来,其人拿捏裴氏一族,多半不像郑氏说的那样只是因为求娶不成。 义兄先前还同自己抱怨过,几大世家尾大不掉,钱也想要,权也想要,叫他皇帝当得十分不痛快,迟早要想办法处置。 大魏也好,大楚也罢,天下哪有新鲜事,从古至今,月亮一般圆,柿子一般甜。这裴家怕是正好撞在口子上,被寻个理由而已。 只是裴家家境拮据落魄至此,人丁零落,实在是可怜。 不过“沈念禾”家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听裴继安口吻,沈父早年与家族决裂,全凭一己之力有了赫赫功绩,眼下奉命讨贼,却一朝失手,十有八九没了性命。 由此,自己也失了倚靠,今后想要生存,还要暂借裴家之力。 她人生地不熟,便是此间年月也不敢确定,还是不要妄动的好。 沈念禾心思浮动,一觉睡得也不太稳当,次日还未醒来,就听得外头吵闹声。 是那客居的谢处耘在叫嚷。 “你回去同她说,我不姓郭,也不要吃她郭家的米,虫有虫路,鼠有鼠路,我就是饿死也是死在谢家,自有裴三哥给我收尸,不会给外人插手,叫她不要再来管我” 另有个老妇人在小声劝道“那到底是你亲娘,虽是外嫁,也只你一个儿子,你打她肚子里头出来的,怎好说这样的话叫她听了,心中怎么好受” 再道“今日进学,大少爷、二少爷俱在,独独少你一个,下午官人回来一问功课,夫人该怎样好答千求万求才进了州学,好容易上次敷衍过去了,那些个学官老爷同咱们官人又不是一条道上的,本来就鼻孔昂到天上,要是借此机会,不给你再去学中,将来可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谢处耘冷嗤了一声,道“是你们郭官人,又不是我姓谢的爹,与我何干” 再道“她嫁与大官人家,荣华富贵享用不尽,也有白捡的儿女孝顺,日日为那几个操不尽的心,哪里还有余下来的空档在我这一处不好受” 又怒道“我本就不想去那劳什子州学,原是不愿打得面上太难看,谁知她得寸进尺且走罢我看你年纪大了,给个脸面,再闹个不休我可是连你那主子都敢喊她快滚的” 果然听得乒铃乓啷一通乱响,吵吵嚷嚷的,也不知是他把人给撵出去了,还是人自己走了。 院子里头只安静了一时,就听得郑氏无奈的声音道“州学确实难进,外头再难寻那许多好先生,又有同窗将来做助力,你便是再不喜欢,忍得一时,得了功名再脱开身去,岂不比此时舒服” 谢处耘对着她倒是没了方才的戾气,只不高兴地道“婶婶又不是不晓得,我哪里是读书的料你当人人都是三哥呢况且要是得了名次,旁人少不得把功劳归到郭家人身上,我才不要给他家做脸,也不想占他家便宜” 郑氏道“旁的我不管,你脸上同脖子上那一处是怎的回事又青又伤的,是不是又同他家老二打起来了” 谢处耘恨恨道“郭向北那个混账东西贱得很,我本不想理他,偏他要来招惹我以为只自己是他爹呢,活该挨打” 郑氏说了他两句。 沈念禾听得对面脚步声、推门声,又听得郑氏声音含含糊糊道“你这后背又青又肿的,我看着心里怕,你且去东街买点跌打药来,我给你擦了,好得快些。” 等了好一会,才听得有人往外头走了。 沈念禾想着应该是那谢处耘出门买跌打药,见这房中桌上摆了一个小瓶,是昨日郑氏拿来给她擦身上青肿处,很有些效果,便起身取了那药油出去。 院子里头静悄悄的,并无半个人,对面那裴继安的房间倒是半开着门,里头有些动静。 沈念禾走到门口,叫了一声“婶婶”。 郑氏不在,却听到另有人不耐烦地道“你找她作甚她出去买东西了。” 原是谢处耘,他横一张脸在椅子上坐着,果然脖子、下巴处都有明显的淤青同伤痕。 沈念禾本来是要把药瓶给郑氏,此时见对方不在,反倒剩一个谢处耘,知道多半最后还是那郑氏帮着去买药了。 她想了想,索性当做没这回事,手里捏紧那瓶子,轻声道“昨日裴三哥说这一处有一架书,要是我得空的话,可以过来借两本。”一面说着,一面径直去那书架上找书。 因谢处耘在房中,她也不好细细翻阅,把那两本大楚刑律统类、大魏建隆重详定刑统取下,又看书名下了一本治水屯田的,正要回头告辞,就听得后边有人冷冷地道“你都听到了吧。” 这话与其说是发问,不如说是一句陈述。 沈念禾不置可否,走到桌旁,左手托书,右手将那一直握着的小瓶子放在桌上,道“这跌打药效力不错,谢家兄长不妨试一试。” 谢处耘脸更黑了。 他冷声道“你不要以为掏个一星半点的好处,我就会多给脸面,三哥同婶婶心善,见你是个弱女子,都不舍得把话与你说清楚,我却素来是个恶人裴家虽然落魄了,三哥这样的相貌品性,也绝不是你能妄想的” 沈念禾十一丧父,十三丧母,同弟弟两个要看护偌大生意产业,什么事情没有遇到过,像谢处耘这个程度的斥责,连羞辱都称不上,另也知道这人同裴家关系极密,乃是出于对亲近人的关心,是以并不以为忤。 她点头道“谢家兄长且放心,我并无高攀之意,只是家中有事暂居于此,不想给婶婶同裴三哥招来这许多麻烦,虽也知道十分不妥,然则事出有因,其中缘故,过一阵子便能知晓,不会污了三哥名声只能将来再图报了。” 她不亢不卑,就这般坦荡荡地干脆解释,把自己撇了个干净,倒叫谢处耘被噎得有些悻悻然起来。 半晌,他才回道“最好是这样。” 语毕,一脸不得劲地伸出手去,把她放在桌上的药瓶收了。 网址77d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章 一梦三百年 沈念禾捧着书回了房,没坐多久,郑氏便回来了,特送了粥水进来,看她吃完,端走前还不忘嘱咐道“你好好休息,若有事情,叫一声就是。” 此时日出天光,正合看书。 沈念禾先去翻那本大楚刑律统类。 楚承晋制,多数法条法令不过改头换面而已,学士院定稿前她就细细研读过,最后还是在沈家书坊印刷的,可谓熟得不行,此时重看一回,果然并无什么变动,分明就是从前自己看过的那一版。 再去翻那大魏建隆重详定刑统,也是一脉相承,只在少许条例上稍作改动,其法理核心同样毫无变化。 两册书都抄得很仔细,连错字都无一个,字体大小均匀,排列整齐。 沈念禾翻到最后,正要去取另一本屯田治水事考,忽然发现尾页处夹了两页纸,打开一看,却是一篇文章。 纸上字体同书册上的如出一辙,只是多了几分生硬,少了些圆滑,应当也是出自裴继安之手,乃是臧否前朝,也就是大楚朝覆灭原因的。 全文拢共数百言,紧紧围绕“法”一字,叙说大楚李氏立朝前期,百姓畏法,官吏明法,可到了二百余年后,刑律未变而官吏颟顸,衙堂如同一滩浑水,舍银钱便能脱罪。 此时百姓不畏法,官员不敬法,纵然纲法依旧严密,却有法形同无法,自然天下大乱。 由此得出结论,法虽纲领,最要紧还要人来治。 这文章虽是老调重弹,然而用辞简凝,结构得当,读来有的放矢,写得确实不错,看得出作者才气逼人。 可沈念禾却无心细品。 文中说大楚立国两百多年,终归覆灭,由文后落款年月往前推算,愈五甲子,距离自己死时已是足有三百载。 她虽然早有预料,当真看到事实后,还是有些难以接受,又去翻了那屯田治水事考。 这一本按编年纪事,历数齐燕晋楚魏五朝当中的治水、屯田之法,简剖其中道理,又评点事情功绩,编得非常详尽,另有作者按语,更显其人胸中自有丘壑在,并非草率而为。 沈念禾从头翻到尾,齐燕晋三朝著名水事、农事,与她记忆中并无二致。 再到大楚朝,其中秦州一项乃是她生前便同义兄提过,自称愿献银修造。 其时不过构想,眼下果然已经成事,造福郡县二十余处,百姓近十万,只不知是最后是谁出的钱。 又往后翻,其余楚、魏事例俱是极为陌生,然而一二三四,甲乙丙丁,显然并非杜撰,而是依实而叙。 她看书极快,到得下午已经全数阅览完毕,又去那裴继安房中换书。 后院安安静静,倒是前头有锅瓢碰撞之声,烟囱处冒出炊烟,想来是郑氏在做饭。 沈念禾不擅厨事,也不去添这个麻烦,径直去了裴继安房中,才行到门口,只见房门大开,当中一人正埋首箱笼里收拾东西,不知为何,竟是毫无声响。 对方听得动静,转头见她捧着书,便站起身来,指向当中桌面道“你起来了,这里有几本诗文闲书,正好与你解闷。” 正是裴继安。 一旁床上搭着叠好的吏员公服,他身着襕衫,看着是才下差的样子,一面说,一面把箱笼盖上,自己则是走到桌前。 桌上摆着一个包袱。 他上前将那其打开,当中有一枚腰牌、一件叠好的外衫,另有一个书盒。 书盒并不大,约莫一竖掌厚,裴继安拿了递与她道“你得闲翻一翻,等看完了再拿来给我,不着急还。” 沈念禾接过一看,果然是些诗文游记。 裴继安又道“宣县虽是小地方,幸而旁边就是长芦县,长芦乃是宣州州城所在,与此处路途甚近,我已特地托人留意,只要有翔庆军的消息,立时就能知晓,你安心将养,其余事情不必担心。” 昨夜也好,此时也罢,他每回都是不必人问,当先告诉沈念禾自己在紧跟翔庆军中消息,又温言安抚,分明是怕她不好意思开口催问,又关心她住得自不自在。 能做到这样的地步,对的还是一个无利可图的陌生孤女,这孤女又相貌平平,究其原因,不过是据说从前沈父曾经照拂其父而已,由此更见其人人品。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沈念禾心中有了数,连忙道谢,正要把日间看的书放回架上,郑氏已是在外堂叫道“吃饭了。” 两人各自稍作整理,一前一后去得前堂。 桌上已经摆了一小瓮炖汤,又有一盘子时蔬、一小碟脆藕丁、小半条糟鱼。看着品种不少,食材也不错,却也费不了几个钱,是又体面又划算的一桌。 郑氏特地给她单捧了一碗粥出来,道“大夫说你得先吃两日粥水,明日才能吃饭,我给你把老鸡吊汤煮了粥来,只下了一点盐,若是不够,另再作添。” 那粥煮得米都开花了,又稠又香,上面只浮了极少许的油星。 裴家在饭桌上似乎没有食不言的规矩,郑氏一面夹菜吃饭,一面向裴继安道“处耘回去了不曾” 裴继安道“暂且劝好了,只不知道这回能安分多久。”又岔开话道,“今日我在葵街上订了几条河鱼,正合拿来滚汤,也好叫病人克化,那贩子说明日给送上门来,已是付了钱,婶娘记得接了就是。” 郑氏连连点头,向沈念禾道“你这一阵要把肉养起来才是,不然给你爹看到,还以为是我们苛待得厉害。” 又道“等你大好了,我们多出去走一走,难得来了宣县,看看风景也好,不然日日憋在这宅子里,哪里受得了” 沈念禾笑着应了是。 这一顿饭气氛很好,郑氏为人很和气,话也多,裴继安则是特意把宣县风土人情简单介绍了一回,又说了几个左近值得去玩的地方。 等到吃完,他还特从袖子里掏了个小袋子出来,放在沈念禾前头的桌面上,道“给你零用的,若是看上什么小玩意,也不用去问婶娘讨要,自家买了就是。” 那袋子碰到桌子,发出“铛”的一声。 沈念禾打开一看,其中是小半贯铜钱,一枚一枚地紧紧挨着,被塞在袋子里,粗粗一数,约莫有二三百个。 郑氏伸头过来一看,笑道“什么时候攒下的体己钱都掏出来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章 两家旧事 语毕,也不管沈念禾摆手推辞,强把那袋钱塞她到手里,又道正好,昨日你选那布料已是做了个样子出来,且过来试一试合不合身。 郑氏的衣服做得确实很不错,虽然布料差,但是靠着剪裁,又有一手好针线,最后出来的效果居然挺耐看的。 沈念禾瘦得都脱了型,脸颊深陷,身上也只剩一把骨头,此时穿上新衣衫,倒是把那可怜劲遮住了些。 等到两人这一处弄完,回得后院,沈念禾才要回房,却见自己那房间里多了几个箱笼,床上的铺盖也换了一套,裴继安在当中站着收拾东西,见她来了,还不忘抬头道婶娘昨日同你说了不曾你搬去对面那一间房,那一处地方大,也安静,不像这里正当风口。 又指着前院右边的一处道她就住在那一间,离得也很近,夜间若是有什么不舒服,你那房中床头有个小架子,届时放上一盏水,把那杯子打翻在地就好,我听得声响,自会叫她来看。 实在是细心极了。 沈念禾推辞不过,只好换到新房舍中。 她就此住下,白日翻看房中书册,晚间则是早早睡下。 裴家衣食住宿都有郑氏打点,沈念禾好几回想要去帮忙,又被强行推了回来,只好安心做个混吃的,在一旁递个东西,剥个豆子,就算是出了大力。 郑氏对这个世交之女毫不设防,问什么就答什么,就这般过了半个多月,沈念禾东拼西凑,终于对这大魏有了些了解,不至于再忧心自己说错话。 原来大楚十三世而亡,被周姓一族得了天下,当今这一个皇帝叫做周弘殷,乃是兄终弟及,在位已经十余载。 她而今所在的宣县归于宣州治下,辖内约有三万户人,十一乡镇,裴继安是县衙里的户曹小吏,又兼管着收取赋税之事,既杂且忙,几乎都是早出晚归的。 裴家本家在越州,后来裴父辞了官,迁来此处投奔旧友,就一直在此住下。 裴六郎与裴七郎能管事的时候家财已经被败得七七,又都不知道经营,后来六郎得了病,日日要拿药吊着,到得裴继安这一辈,家中无论田地产业还是古董字画,全数当了个干净,早落魄得不成样子。 出了裴七郎被黜投河之事后,倒是裴继安拿定了主意,他知道裴家嫡系子弟并无可能再得荫庇,更不可能科举出头,便自己想办法靠着从前一丁点旧情,跑去县衙疏通关系,做了个户曹小吏。 这吏员虽说没几个俸禄,但也算是个正经差事,按着大魏而今的制度,只要仔细当差,做出些事情,又有上峰提携,将来未尝没有由入官的那一日。 不过以此时风气,由吏纵然也能得官,却与科举荫庇得官全不是一码事,绝无可能知制诰不说,一旦升至朝官,官品就再难往上,还容易被同侪排挤轻视。 裴继安并不是那等自矜名节,只怕丢脸的人,他弃学作吏,本来就只是图一个养家糊口而已,饭都吃不饱了,将来能不能得高官厚禄,却暂时不在其考量之内。 至于沈念禾投身的这一个沈家,本家发迹于河西路,算得上是七代名门,族中子弟或得荫庇得官,或走科举入仕,在朝堂上互为奥援,很有势力。后来新朝得立,他家靠着从龙之功,得幸未曾受到什么打压。 只是由微末而生难,由盛而衰易,到得沈父这一辈,因族内人才凋零,已是有些后继无力,不过靠着从前底子才未露颓势。 沈父本是沈家的一支,他家从来单传,前朝祖上曾经出过御史中丞翰林学士,便是沈家的族学之所以做成,最开始也是全因此脉主力献田献产。 只是后人不成器,日益说不上话不算,甚至本该是他这一脉的荫庇也被其他人依势抢了去。 谁知生出一个沈轻云,惊才绝艳,文武双全。 其人甚是天才,不靠着族中助力,甚至连族学也没有去上,堪堪二十三岁,已是高中状元,又因他相貌生得极好,被天子点成探花郎,偏给其时宰相冯蕉看中,欲要将他揽做女婿。 沈轻云先还不肯,执满一腔锐气,只说凭借己才,自能得一把清凉伞,若是与高官做婿,反而要被旁人指点,与他并无半点好处。 直至后来他无意间偶遇冯蕉之女冯芸,却是一见钟情,最后腆着脸跑去给岳丈冯大相公自荐做婿,只恨不得把从前那话语全数吞回肚子里。 这一沈一冯成婚后夫妻恩爱,齐眉举案,端的是一对佳偶。 然则等到天子重病,召那冯相公去问话,问及皇嗣人选,其人肃容而道安有子孙在而予他人天下者,又曰陛下能行君子之事,不知新皇会否传位与侄陛下一脉将来何在 先皇再问皇弟性情人品,冯相公只说薄情寡恩四字。 不想这话被有心人偷听,特去传于那皇弟耳中,及至皇弟周弘殷即位,果然寻机将其去职发贬。 冯相公告病致仕而不得,最后郁郁而终,死于外任路上。 新皇如此手段,便是他不开口,下头也忍不住人人自危。沈家一族不欲被牵连,强要那沈轻云与妻子和离再娶,沈轻云本就是个自行自专的,哪里肯理会,直言自己绝无可能行此荒谬之事。 由此,两边闹得不可开交,沈轻云被烦得不行,索性将自古而今,自己这一脉给族中所献田银一一列出,又将所得也全数写上,白纸黑字,清清楚楚表明自沈轻云父辈起,便不曾再得族中任何好处,反倒从前所奉月累年积,数额十分可怕。 他不耐烦再听那些个族人胡搅蛮缠,写下一纸切结书,与沈姓本家一刀两断,自此再无干系。 沈轻云一笔文章天下皆知,那切结书一发,文字鞭辟入里,骂得酣畅淋漓,士林间少不得人人传阅,由此引发议论纷纷。 沈姓本家此举,虽是情理之中,可实在不能拿上台面来说。偏偏冯蕉为相多年,提携后辈无数,其人性情谦和,大公无私,泽被百姓,在民间饱有口碑。沈轻云得占大义上,在天下人面前把沈家的面皮刮得干干净净,两边自此结下大仇。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章 为祸 冯相公深得人心,新皇此举,自然引出不少怨声。 周弘殷也是个能屈能伸的,见势头不对,先给了被屈死的一个好谥号,又重赏厚封,亲自写了悼词,派遣官员前去主持葬礼。 因冯相公只有一妻一女,他还不忘给二人赐田赐银,姿态做得足足的。 冯相公的头七未过,他那老妻哀思过甚,也跟着去了。 冯芸此时正怀胎七月,遭逢大变,纵使竭力自控,难免还是郁结于心。她生时难产,好险女儿沈念禾平安落地,自己却还是落下了病根。 幸而沈轻云遇得如此变故,不慌不乱,他虽因事牵连,明升暗降,最后被打发去外州任官,然而三任二转,俱是做出偌大政绩,叫人想要无视也不能。 周弘殷此时皇位已稳,对沈轻云且爱且恨,爱是爱他才干绝佳,能为君王分忧,恨却恨他当初不愿休妻便罢,偏生写出那样文章,闹得天下皆知,明面上是与沈家断绝干系,实际上也连带着把天家脸面也挂落了不少。 可若是沈轻云从前当真与冯芸和离了,他倒又要鄙夷此人人品。 再说沈轻云外任已经满了又满,拖无可拖,按例当要入京转官,然则周弘殷实在不愿把他放在面前碍眼,正值此时梓州叛乱,北人趁机犯边,节度使王临奉命讨贼,却因粮秣转运不畅,险些酿成大祸。 周弘殷逮着这个机会,将这臣子打发去往梓州协理转运事宜,本来只是随意挑个地方扔着,谁知其人到得梓州之后,整规换律,行雷霆之法,不过短短半月功夫,便将原本迟滞的粮秣物资重新运转起来,一应驰援竟能全数到位,再无半点拖延。 众人此时才醒得,原来那冯相公独女冯芸算学无双,待字闺中时曾师从钦天监学士苏砚,乃是其得意门生。 她虽未出面,可在后头领着一干从前相府幕僚,俱是搭档多年,比那河西转运司中为了此次战事,由四处仓促调派而来,连舆图都来不及背熟的官吏们不知高上多少倍。 更可恶的是,沈轻云除却白坐着吃娇妻软饭,自己文武双全竟也不单是唬人而已。 他本只负责后勤转运,因那梓州通判平庸无力,城中生出不少乱象,节度使王临有便宜行事之权,令他代管城内治安事宜。 沈轻云管到第二个月,便查出北人暗派奸细潜入城中查探兵卒分布,他将计就计,最后叫贼子自投罗网,另又假做有大批粮秣运送而来,透出风声,自己亲去相迎,引得敌寇前来劫杀。 与此同时,节度使王临却是主动出击,反捣贼子驻军。 此一役,梓州大胜,后续论功行赏,明面上天子旨意中提到的且不论,背地里城中百姓却俱是认定那沈氏夫妻当为首功。 梓州渐平,天子满意之余,却又忌惮王临与沈轻云这一正一副互为主辅,扎根边境,日益势大。因战事未歇,朝中不敢轻换主将,他思来想去,便遣亲信接替转运事宜,诏那沈轻云回京诣阙。 此时大魏建朝虽已数十载,因前朝末年藩镇割据,犹有不少地界尚在乱中,其中有一地唤作翔庆,原作翔庆州,后改为翔庆军,正处四方割据之地,当地贺兰山人、魏人、土人分地而居,时有叛乱,又有西贼虎视眈眈。 周弘殷即位之后,不过短短数年间,已是派去知军十八,通判十一名,总计二十九个,其中能得以平安回京者,不过寥寥数人而已。 此时那知军位置已经空缺半年有余,并无得力人员,眼下沈轻云回京,正合被遣去收拾乱局。 沈轻云携妻女到任之后,从始至终俱是韬光养晦,未曾做出什么引人耳目的大动作。然则自此之后,不知为何,翔庆军中再未有过成气候的民变或是动乱,土人、贺兰山人、魏人三边原来冲突不断,数年之后,已是交错杂居,通婚频密。 翔庆军此处有金、铁矿,有湖盐,还有皮毛、药材,可谓膏肥脂满。原还是动乱之时,尚有那胆大者想要染指,不过被周弘殷强压下去而已,眼下偃旗息鼓,又有所收赋税逐年攀升,哪里还能偏安一隅。 未久,朝中便遣经略使韩成厚前往驻兵,接替武事,与沈轻云互为搭手。 那韩成厚武将出身,本是天子周弘殷亲舅,一向秉承圣意,虽无什么建树,也未惹出过什么大乱子。 到得翔庆军后,其人颇安分守己了一阵。 偏有一日,他四下巡视,到得土人聚居处,当地首领听说来者竟是新上任的翔庆经略使,特地设宴款待。 席间先还宾主尽欢,只是酒酣之时,韩成厚手下一名裨将见得那酒坛所泡蛇蝎,不免当做毒药,酒醉惊骇之下,错手杀了陪客的土人独子。 那土人如何肯罢休,立时将韩成厚一行扣押,又遣人去往翔庆城中,要那沈轻云给个说法。 正巧此时冯芸在左近置产,听得如此变故,已知万分不妥。 韩成厚毕竟是一地经略,又是天子亲舅,眼下被土人所扣,一旦传回朝中,便是为了大魏面皮,怕也要大兴干戈。 翔庆军能有今日安稳,冯芸身处其中,最是知道上上下下究竟付出过多少努力,更知道西贼就在一旁暗中窥视,只待机会。 她当机立断,只带几名侍从,亲身去见那土人首领,先献金银财宝,又婉转相劝,复又提议将那韩成厚放走,自己以身替之,留作人质。 冯芸身上虽无什么官职差遣,可她与丈夫在翔庆军中同进同退,做出不少事情,与土部自然也曾有交集。 对方看她面子,果然将韩成厚放走,只要把那裨将一同留下。 韩成厚回得半路,便与闻讯而来的援军相遇。他被扣多日,最后竟是被妇人所救,实在奇耻大辱,此时得这一支兵丁,已有底气凭借,又无颜回去见沈轻云,索性掉头去围土人村寨,要对方交出冯芸并那裨将及一应兵卒,就地投降。 那土人首领好容易退让,见韩成厚竟是如此不讲信用,一时大怒,哪里肯让,当即与来人兵戎相对。 此时西贼在侧,特派来使相说,只要土人起兵造反,便会舍予官品富贵。 那首领还在犹豫,来使探得冯芸被押在寨内,为断其后路,领人杀了冯芸一行。 翔庆由此大乱。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章 狡兔三窟 沈念禾当日无意中听得裴继安同郑氏说话,早知翔庆军已然落于西人之手,沈轻云再无侥幸可言,自己真真正正成了不名一文的孤女。 她得知前尘往事,又见此时境地,虽是心头黯然,认真思索之后,却并未困囿于此,而是逐渐有了主意。 人吃五谷,靠财活命。 虽说裴继安并郑氏二人心善,待自己果然亲如一家,并无半点为难,可到底不能一辈子在他家白吃白喝。 她在裴家住了这二十余日,与两人也熟悉起来,只觉得那裴继安心思缜密,卓有才干,将来一旦得了机会,未必没有出头之日。 天子周弘殷似这般打压裴姓,并非针对裴姓一族而已,大魏建朝至今数十年,朝中世家由荫庇得官者,少了一半有余,而一旦想要靠着科举入仕,只要殿试名单到得御前,总是寒门排在前列,贵家子弟落于后头。 裴家人不过是做了那一只被杀给猴看的鸡而已。 到得而今,阀阅通婚互辅相成把持朝政之事已成过往,早比不得从前,裴继安这单丁一个,家中又清贫至此,与寒门几无差别。 今上已经年愈五十,因早年随兄征战,多有旧伤,听闻这一两年来,不少政务已是交由太子处置,七十古来稀,他还能坐几年龙椅 另有今朝太子,又是出了名的忠厚心善。 只要裴继安把住机会,经营博取,再寻个故老在其中试探天意,想要重新站上朝堂之中,也不是没有可能。 而“沈念禾”这个罪臣之女的身份,实实在在是个负累,不合与他为妻。 裴家能在这危急存亡之时,给自己雪中送炭,那她也不能为求个栖身之所,只顾自私自利。 这一门亲事,不能结。 至于自己 那一个“沈念禾”虽然多半已经没有家财,却不代表自己这个沈念禾也没有身家。 还活在大楚朝的时候,母亲临死前特地交代过自己家中私密。 商人最为怕死,大楚前朝乃是燕朝,燕朝末年近百载间,藩镇割据,王朝动荡不安,今日还在城中饮酒作乐的权贵,也许明日便要被抄家灭门。活在如此环境下,沈家这样的五代巨贾,自然是狡兔三窟。 除却明面上的商铺田产,沈家在东南西北四方,州城、县城、乡野,总计数十处房产地下,俱都藏有金银,乃是为子孙逃生活命所用,能保人一世生活无忧,能叫人靠此东山再起。 朝代更迭,距离今日已经数百年,从前所留金银未必全然还在,然而只要还剩得那么一两处地方,自己又能设法得来,便不至于再忧心生存。 另还有一样东西,十分好取,且一定还在原位。 是自己八岁时,表姑母亲自送来的贺礼。 一只纯金大雁,另有一方玉璧。 当时对方还笑称“你表哥听到要给你送礼物,平日里从来不说什么,这一回倒是主动要来帮着选,足花了三日功夫,才择了这一对,连翅膀上的羽丝都纤毫毕现,说是表妹必定喜欢。” 沈念禾虽不喜欢这一家,然则到底长辈,又兼此时年少,尚不清楚其中暗示,道谢收下,只想着将来拿差不离的东西转送给对方女儿便罢。 这事情在她这里便似一粒微尘,并未放在心上,谁曾想不知怎的,却被同来贺生的义兄李附听到。 其人当时并未发作,等到众人散去之后,却是遣开下人,径直进得堂中,将那金雁玉璧取了,掷于后院地下,又指着一旁地上的榕树,道“我听人说,高物会引雷,只要在根下放置铜铁之物,便能将雷分于地下,你上回说喜欢榕树锤垂根,我着人从广南寻了过来,只这树高,我欲把这两物埋了引雷,妥不妥当” 这做法十分缺少道理,然而沈念禾在他面前听话惯了,纵然知道不妥,也没有拒绝,还老实帮着上去踩了两脚土,后来有人问起,又拿话遮掩过去。 后来义兄登位,特地与她说起此事。 沈念禾此时跟着父母行南走北数年,早不是从前稚女,隐约也猜到李附心思,十分为难,因不知当要怎么拒绝,只好装傻了事。 李附便设法或收或买,将沈家祖宅左右房舍置下,同沈府打通,造了一处小园,只说等坐成后要送予她。 沈念禾当时没有来得及收下的园子,经历两朝,却是依然屹立,眼下坐落于京城新郑门外,连名字也未改,仍是前朝太宗李附所题的“念园”二字。 她之所以知道得这样清楚,全因裴继安前一阵在外借了许多闲书回来,里头有不少游记、随笔,当中两本,俱都提及了这“念园”。 念园本是私家所有,才落成,便已经转为皇家园林,当中不少地方都多变动,然则角落仍旧有一棵老榕树,那树用汉白玉栏杆围护,又立有石碑,记载此树乃是燕太宗皇帝李附亲自手植。 本朝取前朝而代,当初舞的清君侧大旗,只是清着清着,侧倒是没空,却把那“君”给清了。 不过既然前朝末代皇帝下诏禅位,周家也乐于给个面子,对李姓多有礼待,对那历史上的明君李附亲自督造的园子,倒也颇为喜欢,不但自己一家偶尔去走两圈,还在每年三到五月间日夜开放给平民百姓游玩赏乐。 如果按着众人游记中所述,那老榕树干上果真有一处面盆大小的树皮缺损,那当是从前自己同义兄一同栽下的那棵无疑了。 弟弟头次跟着自己同母亲去看家中纸坊的时候,见得匠人用树皮造糙纸,十分好奇,回到家中,因那榕树最近,半夜偷偷拿匕首削了一大块下来,欲要效仿来造,留下那一处缺损。 人非物却是。 树还是那棵树,然而谁人又能想到,这平平无奇树根下头,竟是藏着一只共计六斤六两六钱重的纯金大雁,并一枚价值不菲的玉璧呢 只要能寻机掘了出来,即便玉璧暂时不好脱手,那六斤重的黄金,总也够她设法寻个营生了罢 至于后事,还要等翔庆那一处落定再来计较。 想到这里,沈念禾也忍不住有些感慨起来。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自己从前哪里把金银之物放在心上过,可此时一闭上眼,隔三差五脑子里就浮现出那金雁模样,因时隔太久,只恍惚记得亮灿灿、金闪闪的,此刻想来,实在是天下间最顶顶的漂亮,从前自己看不上,全是她有眼无珠哩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一章 出门 不过无论表姑母的金雁也好,沈家祖上的金银也罢,一日没有到手,就一日只是一句空话而已。 况且自己身上只有裴继安给的三两百个钱,想要去京城取那金玉之物,且不说盘缠不够,就是够了,路途遥遥,人地不熟,也不敢轻易孤身而行。 再一说,那金玉深埋于地下,想要瞒着他人将其掘出,实在得要谨慎行事。 沈念禾把这当做最后的退路,暂且按下,安心等那翔庆军中消息。 她这一处对裴家婶侄十分感激,怀抱真心诚意,言语行动间自然而然就表露出来。 郑氏与丈夫没有子女,只有个侄儿裴继安,那人是个主意拿得极定的,半点不要旁人操心,还要反过来照顾婶婶,叫她满腔慈爱无处倾注。 裴七郎出事后,郑氏心伤不已,平日里深居简出,实在有些寂寞,此时得了沈念禾为伴,与她朝夕相处,这小女心细体贴,言行惹人惜爱,一个月下来,两人已是处得极好。 夜深人静时,她心中甚至有些左右为难起来最好那沈副使能活得下来,不要叫念禾无依无靠。只他若还活着,不再同意把女儿嫁给自己这一家,想要把人接走怎的办 却说这一日,郑氏收拾好前堂,正要出门买菜,才转回后院,只见沈念禾抱书坐在檐下晒太阳,微微眯着眼睛,一页一页翻得认真。 偏她还怕挡了人出入,特把脚收着,整个人缩在一边。 大魏民风开放,旁的姑娘家这个年纪,三不五时总能结伴出门游乐,再不行,也能在左近寻个友人或荡秋千,或放纸鸢,只这一个,总在养病,又挂着父母之事,来宣县这样久了,还没踩出去一步。 郑氏忍不住心生可怜,上前道“念禾,今日乃是宣县集日,我且带你出门走一走” 沈念禾拿着一本史书正看得入神,被郑氏这样一打断,虽有些难受,还是立时就把书收了起来,起身应道“那我同婶娘出门瞧瞧。” 两人并排而行,才到得巷子前头,便听有人在旁边叫嚷道“郑娘子,这便是你家三郎那一个怎的瘦成这样看上去干瘪巴巴的,实在可怜” 沈念禾循声望去,却是个老妇立在巷口处一间卖糖水饮子的铺子里面,手里拿一把大葵扇,眼睛半点不错地看着自己,面上全是好奇之色。 一边的郑氏只好回道“这是我家故旧,家中有事,且来住一阵子。” 那老妇“呵呵”笑了两声,索性走得出来,得意地道“你莫要唬我,我又不是傻的,她来时那一堆子当兵的寻不到地方,还是问的我,我这耳朵听得真切切,说是来寻夫家的,夫家姓裴,主人乃是裴炯这不正是你那六伯裴官人的名字” “裴官人只一个儿子,不是三郎还有哪个当真要娶这一个,这样瘦小,将来怎的好生养”她见沈念禾站在一旁,又特地转过去道,“小娘子你姓甚名谁听说是翔庆人,怕不是来投夫家避难的罢甚时成亲我去讨一杯喜酒喝” 一面说着,一面要去拉沈念禾的手。 郑氏吃了一惊,才要去拦,却是慢得一步,转头一看,正见沈念禾轻轻巧巧地后退两步,对着那黄娘子行了半礼,复又一脸询问地看向自己,再看向那老妇。 这一步退得恰逢其时,既躲开了对方的手,又显出她知礼仪进退。 郑氏心中登时松了口气,更觉这小家伙机灵,微笑道“这是黄二娘,她家做的夏日清凉饮子十分利口,便是衙门里的官人也时常差人来买,算得上是独一门生意。” 又同那老妇介绍道“这是我家故旧之女,姓沈。” 沈念禾便客客气气地问了一声好,郑重把那半礼补全。 她行的是古礼,动作如同行云流水一般,虽是身着粗袍,人也瘦弱,却别有一番气韵在。 黄娘子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慌忙要回礼,偏还拿着葵扇,一时有些手忙脚乱,只好双手交叉胡乱揖了一下,也跟着叫了声“沈姑娘”。 打了这一下岔,郑氏终于寻到机会,推说还有急事,把沈念禾拉走了。 那黄娘子意犹未尽,倒抓着扇子站在原地,看着沈念禾背影走得远了才回铺子里。 她那媳妇子在后头等了半日,此时忍不住凑上来问道“娘,那小娘子当真要同裴三郎成亲我看她又干又瘦,年纪还这样小,脸上一点子肉都没有,全是苦相,还不如咱们家小四生得福气,怎的运气就那般好” 黄娘子往地上啐了一口,斥道“那裴家三郎什么样的人品,裴家从前又是什么身份,哪里是咱们这一门能攀得上的,前次城东陈员外还想把女儿许给他,人都不带搭理的” 媳妇子撇了撇嘴,小声嘟哝道“这都什么老黄历了,当真有身份,也不至于从前他爹做官,而今他自己作吏了若不是他相貌人品好,实在也能干,这般没有出头之日的,我还不希得做他丈母娘” 黄娘子却是“呸”了一声,骂道“你良心被狗吃了裴县丞生前为着百姓做得那许多事,他家三郎虽只是个小吏,平日里却没少想法子偏帮穷苦人家,外头那些官老爷心是黑的,自能笑话,可咱们这些靠手脚吃苦饭的人若也吃了吐,老天爷都不肯饶的” 那媳妇子颇有些讪讪,道“娘,我又不是那个意思况且从前小四给那裴三郎端清凉饮子上桌的时候,你不也他同我说他二人男才女貌,十分堪配吗” 黄娘子气恼道“还不是你那夫君不肯上进,当初我供他读书,他三日里头学了三个字回来,在学堂课上睡着了便罢,竟还打呼噜才给先生拿戒尺打了一顿,自己就哭着回来再不肯去若他能进学,便得不了官,咱们家多少也能同裴家配一配” 又道“娶妻娶贤,那小娘子一看就是大官人家的千金,虽是苦瘦了些,周身气度果真是不一样。” 媳妇子听得腹诽放你娘的狗臭屁平日里好的时候就是你儿子,你自己费大力教出来的,而今不好的时候却变成了我夫君,合着这不长进的糙汉是自我肠子里爬出来的 怨不得小二小三不愿去学堂,怎么打也打不好,原来是自他爹那里学来,果然是做爹的根骨血脉不好,底子就歪了,叫人拉也拉不起来。 她不敢同婆婆顶嘴,又十分不赞同贬低自己天下第一好的女儿,憋着一肚子气拿个帕子擦桌子去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二章 你会不会做官的 却说另一头,郑氏领着沈念禾上街,本是想给这小女儿家添置些东西,然而走了一圈,对方却是什么都不肯要,一时叹道“跟着我怎的也这样客气,便是贵些,难得出一趟门,难道竟会不舍得给你买” 沈念禾推辞道“实在不缺什么,平日里在家,样样有婶婶帮着打点,吃饱穿暖的,哪里还有旁的不好。” 郑氏想了一回,道“也罢,不妨带你去选块料子,叫铺子里给做一身好衣裳” 沈念禾摇头道“眼下瘦得厉害,仓促做了,未必能穿得久,倒不如将来养出肉来再说罢况且外头做的针线又比不上婶婶。” 最后这一句轻描淡写得简直恰到好处,叫郑氏听来眉开眼笑,不由得喜滋滋道“倒也是,还是去买个胭脂的好,有了气色,人也看起来精神些。” 沈念禾此时哪里有心打扮,却也没有直接拒绝,只道“我平日总在家,裴三哥虽是一向帮着借书回来,毕竟手头有差事,时时忙得很,不好太过劳烦他婶婶,左近有没有书铺,我想去翻一翻,选一本耐看的回去。” 她提了要求,郑氏反而更高兴了,琢磨了一会,道“往前头走,葵街当中有间书铺,月月都要去京城、苏越各大书坊中采买新书回来,种类也多,不像那些小铺子,时不时掺着不知哪个小作坊里出来的书,用的纸差不说,一摸还一手墨。” 两人往前拐巷穿街,行了一刻钟有余,果然见得前头一间魏记书铺,乃是六门相开,当墙各自靠着三面大书柜,其中又有许多桌子拼成长长一条,上头摆着各色书册,远远看去,客人很是不少。 沈念禾由正门而入,还没走得几步,就见前头横着一条三张拼做一张的长桌案,上头全是些经义诗书,成套成部,摆得满满当当。 然而不知为何,这一张桌子明明占了这样好的位子,周围却是空荡荡的,并无几个人,许多熟门熟路的老客一进得来,脚下不停,眼角余光都懒得给一个,径直就往里头走了。 等到好容易有客人驻足,先还瞥两眼书名,伸手去摸一摸纸,然而等其人打开第一页,又翻最后一页一看,顿时就把那书阖上,转身走了。 沈念禾疑惑极了,仔细去瞧那书名,全是最常见的十三经,时时得用的,等跟着翻到最后一页,只觉得纸是寻常纸,印得也很正常,字体大小一致,没有歪斜,甚至装帧得也没有参差,便忍不住小声问郑氏道“婶婶,这书好好的,怎的没人看” 书商也是商,做生意哪有不想赚钱的 这当门第一的位子,客人进进出出都能看到,按道理应该放的是极好卖的种类才对,像此间店铺这样的情况,实在太不寻常了。 郑氏听得她问,便伸出手翻到最后一页,指了指正中那三列字。 沈念禾低头一看,上头端端正正印着“宣县公使库刊行,已申上司,不得覆板”。 郑氏低声同她道“这是咱们县衙公使库印的,粗烂得很,乍眼一看倒也像模像样,只一入手用得两天,便能瞧出里头诸多错漏,偏还借着衙门威风,要下头州学、书院各自订买,又要辖内书铺帮着发卖,只好糊弄旁人,读书的上过一次两次当,口口相传,自然就不肯再买了。” 沈念禾不解道“衙门公使库竟是也刊印书册不是只管接待往来差旅、衙门聚宴吗” 郑氏道“说是这般说,下头衙门里头多的是用钱的地方,修个门、捅个瓦,难道竟是能叫人给白做便是不说这些,像你三哥这样的差吏,到了年底也得发个一子两子的余俸吧这钱朝哪里要去也只能公使库掏了。” 她顿一顿,又道“朝廷拨银仔细得很,轻易不肯给的,莫说咱们宣县这样的小地方,便是宣州城中按例也不过一年拨下来几个钱,年初上折请银,五六月里能送得到就要偷笑了。” “况且光靠着朝廷拨银、衙门积年按律留存的赋税,哪里够用,朝廷便听任下头自筹,先前点茶卖酒、发书砸砚,只要能赚钱,这公使库什么买卖都做,不过咱们这一位彭莽彭知县不太懂得经营,做来做去,旁的都起不来,也只好年年印书来发卖了。” 沈念禾顿时了然。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着衙门只好吃治下百姓。 不过点茶卖酒要拨个铺子出来,还要雇人做伙计,若是生意不好又要亏本。 可衙门刊书就不一样了,县衙公使库印上一二千部,足够一年吃用的。挑那下头书院、县学、乡学,按人头各自发派认买,去掉本钱,少说能剩个纯利二三百文一部,随随便便就是四五百贯钱,要卖多少茶水酒食才能来得 乡学、县学学官,巴结县官都来不及,反正又不是自己掏荷包。 至于下头学生,虽说穷文富武,可当真穷到极处了,哪里能读得起书咬咬牙,攒一攒,一年一二部书买回去堆放,还不至于伤筋动骨。 虽是肯定要骂将几句,不过秀才造反,十年不成,难道还能闹出事情来 只是这书铺就不一样了,上头压下来书册数目,不但要放在显眼处,叫官差们晓得自己已经竭力促卖,若是将来卖得不好,还要自己捏着鼻子认买了堆在库房里生灰。 她一时忍不住道“既是衙门印的,即便不能细心校正文字,买个好些的印版也不行么毕竟是县官政绩,做得如此难看,也太眼浅了吧” 一面说着,她忍不住就盘算起来,道“若是交由我来做,选个好校本,请一位大儒来做序,挑上好的纸墨,悉心装帧好了,拿出去一二十本送与知名文士,叫他们写诗作文赞颂一番,只要运作得宜,哪里要强令下头人来买,怕是要被抢破头呢” 她越说越觉得可行,却又越说越觉得可惜,道“这样的好事,又能得钱,又能在文人中得名,还能在考功簿中记上一笔,竟是白白放过,咱们这位彭知县,难道是不喜欢升官么” 校正经义诗文,少说须要伏案治学一二十年的功底,公使库中多是小官小吏,自然没这本事。 可小官小吏做不到,知县做得到啊 能当到知一县的亲民官,怎么也得是苦读多年的两榜进士出身,便是此时宦海浮沉已久,做学问比不上从前,可是对十三经这样基本的经义,又哪里可能忘记。 纵使不记得内容,当年学的是哪一个书坊刻本,哪一位大儒的校注,总能想起来一二吧 她这一阵子看那裴继安书架上的书,其中一本守课令说的就是本朝考功之法,县官要三年一考,其中极要紧的一项考核便是“兴学校教化”。 印书刊文,自然是算作县官为辖内百姓教化所为,将来能入考功的,做得好了,能在考功纸上写个上百言呢关乎升迁官途的事情,怎么能这样不上心 想到这一处,沈念禾简直可惜得心都要滴血了。 彭知县,您到底会不会做官,若是不会,放着让我上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三章 杜工部集 郑氏见她几乎要摩拳擦掌,便笑着打趣道“怎的同你裴三哥一样,一颗心都钻到官眼里去了当日真该投个男胎才好” 提起侄儿,她渐渐收敛笑意,有些叹惋地道“继安原也是这样说,衙门里本来已经打算放手给他去管公使库印书偏生遇到” 沈念禾见得四下无人,忍不住好奇问道“遇到什么” 仿佛林间饿着肚子的松鼠闻见松果香气一般,钻个头过来,十分积极。 她虽然脸上还是瘦,到底养了近月,那肉也略微有了一丁点,比起从前已是好看了不少,更兼此时又机灵又乖巧的样子,叫郑氏半点遭不住。 郑氏左右扫了一圈,特把沈念禾的胳膊挽住,与她头挨着头,细细碎碎地道“县衙里头有个谢押司,原在你裴六伯手下当差,做事情很懂规矩,当日你三哥能入衙去那户曹司,他也帮着出了不少力,偏生有个独子谢图,年纪不大,脾气却不小,那时同他爹大闹了一通,说自己人胳膊肘朝外拐,父子二个几乎反目” “彭知县此人虽说能力寻常,为人却很温善,听闻此事,又因那小谢在他面前立下誓言自荐,还夸海口说必定能做得好,毕竟给谢押司面子,便将刊印之事予他儿子做了。” 说到此处,她指着面前一堆子无人问津的书道“做出来的东西就长这模样了。” 管公使库印书事宜,不但可以采买纸、绳、墨等物,还负责征雇上匠人、小工,再到后来发卖、计损,处处都能揩些油水下来,这样一个肥差,怨不得有能耐染指的人会不肯放过。 沈念禾一听便知,这事情哪里是单单一个小吏立个誓言便能做成的,说不得大谢小谢一齐上阵,才把差事落到手中。 她随手取了一本过来,乃是春秋谷梁传,那书第一第二页已是裁了边,翻开便见内容,不过低头才看了半边,已是挑出两处错误,简直不堪入目,怨不得那些个熟客无一个肯过来污眼睛。 衙门的事情,也不好多做评价,她把书放得回去,颇有些嫌弃地说那谢图道“做成这样,定是要被下头骂的,若是瞒得不够干净,怕是上头也要教训。” 郑氏点头附和道“在此处已是摆了大半年了,也不晓得总共卖出去几本。” 又道“别理这糟心事,你想要看什么书,婶婶与你一同挑几本。” 沈念禾此行自有目的,本是要专寻那有关大楚前朝的正史,前、今两朝太祖皇帝的传记,顺便也瞧一瞧而今文士们都读些什么书,是个什么情况,是以也不多言,只转去看墙面书架上排的书册,慢慢朝前踱步。 她挽着郑氏的手才走完两面墙,刚要路过一处拐角,忽听得一旁一阵喧闹,循声望去,却是两人在前头吵嚷。 正说话的是个老书生,他身着襕衫,头戴幞头,露出来的鬓发同胡须都已经斑白,气得胡子直翘,指着对面人吼道“你给我放手” 站在他对面的是个青年文士,此时手中捧着一部书,皱眉辩解道“我先挑中的书,怎的就要我放手” “什么你先挑中的书明明是我早看定的,你这般强抢,亏得还是个读书人,究竟要不要脸,讲不讲道理了”那老书生怒道。 这话夹枪带棒的,听得那文士也恼了,刺道“抢别人东西这书是印了你的章,还是刻了你的字了凡事总要讲先来后到罢我虽年纪轻,也知道老吾老,却有人年纪长,不知道幼吾幼。” 那老书生气得倒仰,骂道“你欺人太甚老夫前次已是同伙计说过,这一部杜工部集进得回来,定要给我留住,方才问过前头才、才来此处取的,怎的不是我的东西了” 竟是话都说得有些结结巴巴起来。 这一处吵得凶,把书铺伙计也引了一个过来,那人连连作揖道“二位莫急,这是怎的回事有话好好说,可是少了什么书小的去库房里再找一部出来便是。” 那青年见四处人人都看向自己,一时也有些尴尬,忙把手中书名竖起来给那伙计看,又道“正是再取新的来予你就是”却也不肯放手。 伙计凑过头去一看,原本带着笑的脸顿时变得有些为难。 那老书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取一本新的说得倒轻巧,你去取给我看这是特地从京城戴记书铺抢回来的善本,由孙咎先生点校,张启先生做序,全天下拢共也就印了八百部,一部要足钱二十贯,若不是老夫月前探得消息,特地交代过旧友帮忙留住,你在这宣县里头窝着,哪里有福分亲眼得见” 那青年听得他这样说,面上将信将疑,手里却抱着书不肯放,强自镇定道“你说是便是了既是放在书架上的东西,就是没有买主的,我已是看中了,此时便要买,凡事总要按先后罢” 他一面说着,一面先去摸荷包,摸到之后,却是踌躇了一会,又把手挪到腰间解开一枚玉佩,道“那伙计,你把这玉佩先做抵,也不要找赎了,只换这部书便是,若是不肯,我写一封书信,你拿去城东楼门巷子苏家取三十贯回来” 竟是坐地起价,做出一副要争抢的架势了 听得这一部书要二十贯时,书铺里已是响起此起彼伏的呼气声。 此时一斗米不过六七十文,出去当个长雇,一个月也未必能挣得一贯钱,一部书卖到这样贵,自然引得穷书生们纷纷议论。 沈念禾听得她后头有人道“二十贯,怎的不去抢那人是傻的罢” 旁边就有人嗤笑道“放屁前日先生讲课,你是不是身在堂上,一颗心又飞到小酒巷那老相好身上去了这可是杜工部集的善本听闻那戴记书铺不知从哪里收了前朝古书,里头有好几篇早已失传的杜工部佳作,此次由孙咎老先生点校、张启先生做序,一并刊印出来,总共也只有八百部,早早被人定完,像咱们先生那样没本事的,捧着钱也没处定呢还那人傻,我看是你傻” 又有人关切地道“老彭啊,你悠着点,今年可是要下场考发解试的,你又不是年轻人,一盏茶都要跑三趟登东了,还日日泡在小酒巷,那肾遭不遭得住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四章 发问 众人在这一处各抒己见,前头老书生却是被那青年学子激得勃然大怒,喝道“好好你这是要强抢了” 一面说,一面竟是上前几步,伸手就要去抓那书册。 他动作虽然不慢,毕竟年纪大了,总有些迟缓。 那青年学子先还猝不及防,很快就反应过来,将手中书盒紧紧攥住,两人一人扯着着书盒的两边对角使力,头、脚相向,口中互相喝骂不止,早无半点斯文可言。 店铺中过来的伙计只有一个,拦之不及,只好抱住那青年学子不放,唯恐他不小心用错了力,把老人打出个好歹来。 闹得这样大,不多时,书铺的掌柜赶忙出得来,先叫手下把人劝开,又扶进后头厢房,自己则是对着其余客人团团作揖道“扰了诸位雅兴,是小店的不是” 一场闹剧终于由此消弭。 郑氏一见吵得起来,已是将沈念禾拉到一旁躲着,唯恐她被冲撞了。 好端端的遇得这样的事,又看时辰不早,两人也无心多留,选了一部书,匆匆便到前头结账。 沈念禾趁着付钱的时候,特地问那账房道“叨扰,却不知道京城戴记书坊才刊印杜工部集,贵书铺这还有无存货” 那账房苦笑着摇头道“小姑娘是见得方才的事情罢你已是今日不知多少个来问了,实是没有,当真是因那老先生面子才自京城取回来的,原是想放在店中沾沾气运,一边还竖了牌,说明只看不买,只那木牌不知被谁人打翻了,这才引出不好来。” 说道此处,他又补道“东荣书坊的杜工部集倒是有余货,虽比不上戴记今次的贵重,也是极出名的印版,听说国子监教学都是用的东荣这一部,若是着急要,买这也行,不然只能等一等了想来那戴记过一阵子自会出寻常印本,届时就好买了。” 沈念禾又问道“却不知那校印得好的杜工部集,是不是极好卖” 账房听得她发问,不由得好笑道“你是代父兄来买书罢那可是杜工部集,谁人能不喜欢前朝杜工部只要点校得好,只要印得出来,便有人抢着要当初东荣书坊发那一版的时候,不夸口,当真是洛阳纸贵。” 沈念禾便认真道了谢,又道“那我还是等一等吧。”这便提书出门而去。 此处距离葵街的坊集很近,她跟着郑氏并肩而行,因天色渐晚,也不再多逛,只去相熟的地方买了些吃食。 不过走了两条街,郑氏就遇得好几拨人,两边互相打了招呼。来者除却商贩、百姓,另有路过的巡铺。 不知是不是沈念禾的错觉,她总疑心众人对郑氏的态度中都带有几分隐约的殷勤。 两人回到巷子的时候,太阳已经西下。 沈念禾有些后悔,道“早知道在那书铺里就不待这样久,怕是要耽搁晚饭的时辰了。” 郑氏也有些着急,把她往院子里赶,又道“虽是晚了些,只要你莫要在此处挡着我,碍手碍脚就来得及。” 又道“走一天了,回去歇着罢,一会吃饭了叫你” 沈念禾拒绝不得,只好老实抱着才买的书往内院走。 按着内院的布局,她若要回屋,会要先路过裴继安的房间。不知为何,此时本来应当一片昏黑的房中竟是有星星灯火,便是房门也大开着。 沈念禾一时有些意外,快步上前朝里望去,果然见得当中有人。 原是裴继安提前下衙了。 然而房间里并非只有他一个人。 另一人背对着门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三哥,她怎的还有脸在我面前闹既是已经嫁给姓郭的,凭什么还来管我既是觉得那郭家兄弟样样都好,那就专心奉承他们去,作甚要在我面前做神做鬼的回回见我就晓得哭,回回见旁人就是笑,旁人就是人,我这个没爹没娘的就不是人了” “我从来就不想去州学,若不是看她哭得可怜,怎的会去受那个气那郭向北当着她的面连母亲都不肯叫,只阴阳怪气叫夫人,背地里还说她是破鞋,脸都已经给人放到地上去踩了,她还要腆着上去倒贴,我是叫她吃糠了,还是叫她吃草了” “我爹的孝,她一年都不肯守,当日我才几岁前一日才答应说生是谢家人,死是谢家鬼,后一日我才睡醒,她那边已经过门了” 是谢处耘。 他声音沙哑,压抑异常。 裴继安伸出手去,重重地拍了拍谢处耘的肩膀,道“你自有你的前程,她也有她的苦” 他一面说,一面却是抬起头,看了外边站着的沈念禾一眼,轻轻摆了摆左手,又对她使了个眼色。 沈念禾连忙蹑手蹑脚地往后退,转头回了厨房去找郑氏。 郑氏见抱着书回来,很是吃惊,问道“这是怎么了” 沈念禾摇头道“谢二哥在同三哥说话。” 郑氏面色立刻就变了,掰着手算了一下日子,恨铁不成钢地道“这个傻子,平日里那样厉害,一撞到他娘手里,就变个呆头鹅了” 沈念禾一个外人,哪里好搭话,只得学着鹌鹑,捡张小矮凳缩在在一旁,心中却是忍不住暗暗叹息。 她在裴家住了将近一个月,与这谢处耘也见了三四次,对方多数时候都是冷着一张脸,平日里说话也是刺耳得很,同方才面目实在截然不同。 果然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正想着,裴继安进得门来,先向她点了点头,复才同郑氏道“婶娘,处耘不知在哪一处吃了酒,有些发醉,在后头睡了,上回他那衣服” 郑氏“啊”了一声,道“我看袖口脱线,拿去给他改了。” 一面说着,连忙把手一擦,抬腿就往外走,还不忘回头同裴继安道“你帮忙看着点火。” 郑氏一走,厨房里便只剩下裴、沈二人。 经过方才那一幕,沈念禾实在尴尬,见得裴继安进来,顺势站起身来歉声道“裴三哥,我看你房中点着灯,本来只是想同你打个招呼” 裴继安摇头道“与你有什么关系,莫要多想,只他近日遇得些事情” 他停了一下,不知在想些什么,只从另一边拖了张小木凳子过来,先自己坐下,复才抬头道“你且坐,我有话想同你说。” 沈念禾依言坐下。 裴继安腰直背正,先是沉默了一会,继而抬眼注视着沈念禾,开口道“自上月十八到而今,已经足有二十六天,虽说时日尚浅念禾,你觉得我为人如何,可堪托付终身”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五章 得讯 这话来得如此突然,沈念禾竟不知该当作何反应。 裴继安一向不是叫她沈妹妹,就是叫她沈家妹妹,现在不过换了一个称呼,感觉却浑然不同。 此人原来虽说体贴,可持礼已经持到有些死板的地步,只要是有一丁点歧义的话,就半个字都没有说过。 有了从前做对比,他此时把声音压低,纵然两人犹相距有四五步的距离,因其刻意,竟是听来徐徐缓缓的,十分温存。 这般的话,这样的姿态,是个什么意思 沈念禾以为自己听错了,疑惑地抬头看着他。 裴继安见她表情,已是猜出其心中所想,并无半点犹豫,复又道裴家家境清贫,也无什么亲友依仗,我是嫡系子孙,早已仕途断绝,再无扶摇青云可能,而今也不过是一介布衣小吏 他说到此处,语调忽然转沉,面色却是更为郑重,道可我不会叫你吃一点苦的。 换做任何一个旁人,果然是个区区小吏,家中又是这样的境况,还说出如此夸大海口的承诺,多半要被当做笑话。 可这话自裴继安口中说得出来,又听入沈念禾耳中,她不但没有觉得可笑,反而有一种为之心折的感觉。 他做得到。 从前裴七郎裴六郎先后出事,郑氏卧病在床,此人其时不过一个少年,尚能扛起门第,眼下已经走得出来,年岁更长,为人更实,想要支应家门,自然没有问题。 裴继安相貌生的是最正统的好人脸,剑眉正目,正气凌然,可他劝说起人来,自承自诺之时,却又另有一种惑动人心的魅力在,叫人看来心驰神往。 可沈念禾心底发麻。 犹记得才来那一日,裴继安私下同郑氏说话,当时那一句是若是沈副使那一处当真出了事届时我娶了她也好。 以此人的性格,自己与他相处这二十六天以来,并无半点多余接触,实实在在就只是客气同度内的体贴,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叫他一夜之间,说出这样一番话 沈念禾心念微转,只一瞬间,已是由背脊生出一股凉意直冲天灵盖,颤声问道三哥,是不是我爹 对面的裴继安面色微变,半晌没有说话。 沈念禾抱着书站起身来,再问道裴三哥,我爹他 裴继安面露不忍之色,过了许久,复才轻声道衙门里得了邸报,翔庆西平两地城陷,韩经略沈副使二人生死不知,贼子势大,正朝南而进因西边正在用武,南边藩据未平,朝中并无多余兵力,似乎已有割让翔庆,谋图安定之意。 沈念禾长而慢地吸了一口气,问道那邸报 裴继安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自袖子里抽出一个卷好的纸轴。 沈念禾伸手拿过,认认真真行了一个全礼,并不多言,抱着书退出了厨房。 裴继安站在原地,注视她离开的方向良久。 沈念禾回得房中,点灯打开那纸轴细看。 邸报上并没有给出更多的细节,不过既然翔庆西平都已经城陷,韩沈轻云二人应该的确是死了,只是为了朝廷的颜面,才没有详细说明。 韩成厚是经略使,沈轻云也是一地大员,两者居然同时亡于一役,是大魏建朝以来从未吃过的惨烈败仗,哪里敢堂而皇之地昭告天下。 纵使不是自己真正的亲父,可多日以来,沈念禾旁敲侧击,已是将其人经历拼凑得七七,此时听闻噩耗,一时感怀身世,只觉得心恸不已,不知不觉之间,已是泪流满面。 她知道伤心不能郁结于心,索性由着自己的情绪放纵哭了一场,等到眼泪流尽,想到当要到得吃饭的时辰,因怕郑氏同裴继安担心,便把眼泪一擦,本欲要洗脸,左右一看,房中铜盆里干干净净,哪里有水,连忙取了那面盆推门而出。 门一打开,她还未曾踏得出去,便见外头几步开外站着一人。 那人一手捧着托盘,一手提着水壶,见她出来,仿佛整个人都舒了一口气,却是若无其事地问道饿不饿我与你送些食水过来。 是裴继安。 他不知已经站在此处多长时间,却是始终未发一言。 沈念禾叫了一声裴三哥,让开给对方进门。 托盘上是两菜一汤,另有一小碗米饭。 菜是寻常菜色,那汤却是鲫鱼汤,比起奶白,汤面上更多了一点偏黄的颜色,光用眼睛看就知道已经熬得极浓,才放在桌案上,也许是大碗略微晃动了一下,汤水里顿时飘散出一股香气。 裴继安放好饭菜,又提壶往面盆里倒了水,拿手在盆外边试了试,道好似有些凉了。 沈念禾道了谢,当着他的面洗了手,又用巾子擦了脸,最后问道三哥与婶婶吃了不曾那谢二哥 裴继安面不改色地道我先吃过了,陪你坐一坐。 沈念禾见他眼睛先看床,后看房间,猜想这是怕自己想不开,偷偷寻了短见,是以也不拒绝。 她心中算了算时辰,便拿托盘中一个空碗另外盛出一份,特地将碗中剩下的汤轻轻推到裴继安面前,道这汤很香,三哥也喝一口,我吃不下这许多。 裴继安依言接过,也不说话,坐在一旁低头慢慢喝汤。 前厅里头,郑氏正坐于桌前,谢处耘却是站在门边引颈朝后头望去,十分不满地道也不是走不了路,连吃饭也要人给送过去,难道咱们裴家竟是欠了她的 郑氏忍不住啐了他一口,恨恨道哪里学的这样毒的嘴我与你三哥正担心得厉害,你莫要在这里说些风凉话 谢处耘皱眉道六伯什么时候有姓沈的旧人了他在宣县住了这样久,也没见几个人来看过,怎的现在人走了,倒是冒出个旧人之女,那人是个什么身份,自己的女儿自己不能照顾,偏要送到旁人家,也不嫌添麻烦 又道她娘呢她叔伯兄弟呢便是全没有,族中总有活人罢 郑氏原本是怕沈念禾同裴继安婚事不成,污了她的名声,此时听说翔庆府的情况,自觉两人婚事已是落定了大半,八字只差那一个小勾勾的尾巴尖,又是心疼,又是心定,却十分不喜欢谢处耘这样说话,索性也不再瞒着,便道你消停些,你沈妹妹她爹出了大事,已是不在了,你做哥哥的,多少也体恤几分。 谢处耘却是哼了一声,道天底下难道单是她一个人没爹 又道三哥忙了一天,此时饭也不吃,胃哪里遭得住,她整日在家里,又没什么事情做,偏是厚着脸皮装相,哭哭啼啼的,骗得三哥给她亲手做鱼汤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六章 合宜之人 郑氏见他低着头,露出下巴与耳廓处青青紫紫的淤肿,另还有脖子上的擦痕,全是新伤,心中一软,解释道“你好歹有个娘,她一家只剩她一个了。” 谢处耘听得愣住,只直直看着郑氏。 没有同沈念禾通过气,郑氏也不好直说她身份,便支吾道“你沈妹妹父母俱不是寻常人,当年多亏他二人照拂,你裴六伯才得以来宣县偏安为官,滴水尚要涌泉以报,更何况从前实在是恩重如山。” “再一说,我十分喜欢她为人性情,正想说与你三哥为妻,将来果真做了你嫂子,便是看在继安面上,也不能如此态度你莫要拿冷眼看她,好好处一处,这样好的姑娘,你定是会喜欢的。” 谢处耘对沈念禾多有嫌弃,郑氏哪里会看不出来,只这一个自小同裴继安一齐长大,对她而言其实早是一家人,是以苦口婆心,欲要说服。 她想得倒是挺美,却不知自己此举全然火上浇油。 谢处耘听得前头,本来已经表情微动,可等那郑氏讲到“正想要说与你三哥为妻”,却遽然色变,气道“婶娘,你莫不是疯了罢” 他不待郑氏驳斥,急急道“你若看那沈家的可怜,留她吃住也好,便是收她做个义女也罢,将来给寻个门当户对的,这才是真正报恩,怎能把三哥搭进去” 复又咬牙道“三哥这样的品貌,若不是个绝色佳人,如何堪配亏我当日还信了她的鬼话,说什么只在此处暂住,绝不敢高攀,原来全是唬人的。” “她自知讨不到三哥喜欢,就来讨婶娘欢心,居然胆敢行此厚颜无耻之举,实在忒奸猾了婶娘,你与三哥万不可上了她的大当” 上了大当的裴继安,此时此刻却是面色微沉,正同那一个厚颜无耻之人说话。 “翔庆毕竟千里之遥,即便战情有所反复,也未必能立时得到消息,况且只要一日未能得见尸首,就一日不可轻信。”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并无半点左右飘忽,“我已是托人留意,若是这一阵宣州城中谁人要入京办差,便可请他代为打探。” “京城毕竟不比宣县地远,又是天子脚下,乃消息汇聚之地” 沈念禾坐在对面,听他还待要再说,却是出声打断道“三哥” 裴继安顿了顿,抬头看她。 沈念禾道“爹爹既是分派人送我来到此地,想是自知必死,若能得活,又怎会不遣人再来接我” 她轻声道“我娘说过,生死由命,富贵在天,而今沈家只剩我一人而已,保安军中兵士拼死将我送得出来,我绝不会自轻自薄,更不会行那等蠢事,你与婶婶不必忧心。” “晚间那许多话,我已是忘得干净,虽说婚姻乃是父母之命,却也讲究情投意合。” “三哥只当我是妹妹,我又何尝不是把三哥看做兄长,将来若是有那缘分,妹妹当真得遇合宜之人,还盼能有兄长将我风光大嫁,为我在背后撑腰。” 她说到此处,已是站起身来,微微一笑,道“我既是沈家的女儿,又岂会只能享富贵,不能甘贫苦三哥莫要太看轻我了。” 沈念禾这一番话浑然出于本心,她自己并不觉得,可在旁人听来,却是字字有骨,声声有气,尤其此时挺背直腰,便如一根早发的细竹,纵然再如何纤弱,也能攥土自立。 裴继安一时看得怔住,半晌才回过神来,虽是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站起身来,道“我懂了。” 沈念禾终于将此事说开,心中落下了一块大石,连忙把桌上东西收拾妥当,又朝裴继安告声退,自捧着托盘便往外头厨房而去。 她白日间同郑氏出去走了一天,晚上又因沈轻云之事大哭了一顿,本来就病体初愈,此时已经有些疲惫,洗漱之后,早早便上床歇息了。 却说另一头,裴继安收拾妥当回得,本要提笔作文,然则那笔落在纸上许久,却是仍旧只有寥寥几笔,索性把笔撂了,默默坐着。 他这一处不说话也不动作,一旁坐在榻上的憋了半日的谢处耘便再忍不住,出声叫道“三哥三哥” 裴继安这才回过神来,转头看了过去,问道“什么事” 谢处耘犹豫了片刻,还是道“婶娘同我说了一桩事,我却不能不管你是不是同意要娶那姓沈的孤女做妻” 裴继安眉头一皱,看着他道“你平日里就如此说话” 谢处耘被噎了一下,只得道“我同三哥私底下才这样说话,对着旁人,从来不是这般,也是知晓人情礼仪” 裴继安不悦地道“你知礼是为自己而知,难道是知给别人看的为人乃是为心,姓沈的、孤女,你心里就是这般想的” 他的语气十分严厉,听得谢处耘委屈得心都酸了,可酸过半日,还是老老实实低头道“我错了。” 裴继安这才又问了一回,道“什么事” 谢处耘的道“三哥,你当真要娶那沈家姑娘我已是听婶娘说了,她家中并无父母兄弟,只有孤身一人我不是看不起她,也不是嫌她丑,只你辛辛苦苦这许多年,也不过在县衙里头做吏,不靠科举又想要得官,哪里有那样简单。” “凭你之才,县中谁人不知,倒不如等一等,待得有了机缘,再说一门好亲,届时郎才女貌,若能得那岳家助你一臂之力,岂不比现在强上许多也不白得他的好,难道你有了出身,竟不会提携妻族” 他越说越来劲,只觉得自己果真很有道理,然而说着说着,只听屋子里单有自己的声音,裴继安竟是毫无反应,回头一想方才所言,心中登时咯噔一下,抬头一看,果然对面那人已是满脸怒容。 裴继安皱眉道“你去那州学数月,整日都在做些什么好东西没有学会,倒是学来了这等旁门左道的路数,还有脸来我面前说,是来找打吗” 谢处耘接连出得昏招,实在后悔不迭,哪里还敢说话,只好老实低头认错。 他嘴里一面检讨,心中却是一面把那沈念禾拖得出来骂了又骂。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七章 自重 裴继安看着谢处耘这幅模样,转而问道“我听说你前几日就已经不再去州学,是也不是” 谢处耘一下子就闭了嘴,面露悻悻之色,道“学中说我无故缺课” 他有些着急地解释道“当真不是我的错,那些个学官本来就同郭保吉郭官人不是一路的,我又是个夹塞,自然时时被盯着不放大把人无故缺课,偏只拿我来作筏子” 裴继安侧身拖了张椅子过来,道“你来坐。” 谢处耘自榻边唯唯诺诺地挪了过来。 “有人看到你在坊市间好几天了,不是在梁安那一处住着,就是躲去柳荫巷你整日都在做甚为什么不回来” 谢处耘支支吾吾。 裴继安皱眉道“事情敢做,难道不敢说吗” 谢处耘低头道“也无什么大事,就是觉得丢脸得很,怕被三哥同婶娘教训,不敢回来,想着躲一两日风头。” 裴继安沉声道“我再问你一次,为什么不回来。” 谢处耘的嘴唇嚅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回话。 裴继安侧过头,看了他的脖子一眼,道“你把衣服脱了。” 谢处耘愕然抬起头。 裴继安虽是还坐着,面色却已经有些难看,脸上分明写着是要我来动手吗 谢处耘知道此回不能再应付过去,咬着牙,把腰带解开,将外衫脱了下来。 他外衫里头还紧紧束着一件黑色劲装,十分贴身,因穿在里头,竟是不怎么看得出来。 此时不过初秋,套得两件衣衫,他脖子上已经尽是汗水,外衫一脱,汗味和着一股金疮药的味道便散得出来,里头还夹杂着些许腥气。 裴继安把一旁的油灯扶起,走得近了,先去脱谢处耘上身的劲装,又把手中油灯凑近了去看。 纵然火光如豆,依旧还是把谢处耘背上的情况照了个清楚。 自右边后颈至左边后腰,胡乱绑着乱七八糟的纱布,因为照料不当,又频繁动作,此时有不少地方渗出的血迹已经发黑。 裴继安伸手把那纱布一撕,谢处耘立刻“啊”地叫了一声,痛得眼睛都红了。 既是到了这地步,再如何也瞒不住了,他只好承认道“同郭向北打了一架,不小心被他那长枪伤的三哥,我打输了,不敢回来同你说” 裴继安看着那一道长长的伤口,也不说什么,取了热水同药粉、纱布过来。 他沉默地给谢处耘清理伤口,动作娴熟利落,仿佛从前做过许多次一般,不多时,就重新上过药,复又包扎好了。 裴继安越不说话,谢处耘就越歉疚,不由得抓着他的袖子道“三哥,我错了” “我答应过三哥不再打架闹事,只那郭向北实在恶心,说的不是人话,我也晓得他那是激我可他”谢处耘咬了咬牙,把头转到一边,压下眼泪,“太难听了” “你既然忍不得,就不要再去了。”裴继安漠然道。 他指了指一边自己睡的床,看着谢处耘躺了上去,也不顾对方欲言又止,收拾完剩下的脏物就走了出去。 沈念禾本以为自己得了翔庆府的邸报,夜晚会心神不宁,谁知竟是一夜好眠。 她早上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到了天中,等到洗漱妥当,推门一看,裴继安早去衙门上差,他那房间大门敞开,里头并无一人。 后院空荡荡的,沈念禾便去找郑氏,谁知对方的房中居然也没人。 她只好转去前堂。 前堂倒是有人。 谢处耘正坐在桌边,桌上摆着的豆浆饮子、炊饼并白糖糕被推到一边,他面前则放着几瓶药,又有纱布、剪刀等物,手上还攥着一方手帕,背手去碰后肩。 他动作十分吃力,左手原还扶着桌子,此时忽然听得声响,抬头一看,见沈念禾从外头进得来,毫无防备之下,手一滑,脚又拐到桌脚,整个人打了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 沈念禾吃了一惊,连忙上前几步,见他并未受伤,已经自己扶地爬得起来,才要放得下心,便见对方露出来的颈项处血森森的,不由得担忧问道“谢二哥没事罢” 谢处耘恼道“大白天的,你又不是贼,怎的走路这般鬼鬼祟祟的” 他摔得这一下,整张脸都白了,额头上全是汗,只觉得后头伤处怕是裂了,痛得有一瞬间连动都动不了,好容易缓得过来,看向沈念禾的眼睛里都要冒出火。 沈念禾早知他性情,只把他说话当放屁,也不放在心上,倒是见他伤处那样重,有些不放心,上得前道“好像出血了,这伤在后头,十分不方便自己打理,不若我叫婶婶过来” 谢处耘没好气地道“她有急事出去了,留了早饭给你,你自吃你的便是。” 他话一说完,见沈念禾只偏头来看自己后背的伤,一副想要走过来的样子,一时心头那火气越发大了起来,又兼背后疼,叫他忍不住刺道“沈家妹妹,你可是真行啊,轻轻巧巧几句话,就把我骗得团团转。” 沈念禾莫名其妙。 “你也不用再来同我装,婶娘已经说了,欲要说你同三哥这一门亲,你自己在背后做了什么才有这一日,你自己清楚。”谢处耘冷笑一声,“只你却是个蠢的,你单以为婶娘同意了便能成事吗三哥不是那等愚孝,他自有成算,像你这般轻浮浅薄之人,便是给他提鞋都不配” 沈念禾见他越说越不像,实在懒得搭理,道“谢二哥怕是伤得糊涂了,我与三哥就如同亲兄妹一般,何时又有什么亲事了” 她见那谢处耘颈后伤口开裂,已然渗血,再顾不得同这傻子废话,上得前几步,将那谢处耘头一压,按在桌上,又把他手里帕子扯开,喝道“别乱动” 谢处耘疼得脚都软了,哪里有力气挣扎,也只好任沈念禾搓圆搓扁,口中却是叫道“你作甚你作甚你那手别乱动,碰了伤处须是要紧” 他嘴里喊得厉害,人倒不是傻的,很快察觉后头那人不但双手平稳,便是处理伤口、换药的手法也熟稔极了,那叫声顿时虚了下去,只哼哼唧唧了半晌。 沈念禾从前腿残多时,旁的不行,治伤的手法早练了出来,此时驾轻就熟,不过片刻功夫就处置好了,复又去洗了手,坐回桌边慢慢吃那郑氏给她留的早饭。 谢处耘束手束脚地坐在原地,得了人的好处,原来想说的话也不太好再说,是以颇有些讪讪,过得半晌,才又瓮声道“按理你是客,我当要好好待你,只你行事如此奸猾” 沈念禾将口中食物咽尽,打断他道“谢二哥,三哥不是那等愚孝的,他既当我是妹妹,难道只婶婶一句话,便能叫他改了主意” 她把方才谢处耘说的话重新堵了回去。 谢处耘呆了一下,不悦地道“那你也不当骗人” 沈念禾皱眉道“谢二哥,我身有母孝,父亲生死不明,并无心思去骗你。父母教我行正坐端,说话作数,三哥与婶婶待我如至亲,我也一般此话最后说一遍。”又把桌上食物重新盖好,复才道,“我敬你是三哥挚友,从来以礼相待,说话行事,还请自重,莫要叫我看轻了你。” 她一面说,一面站起身来,行了一礼,自往外走了。 谢处耘万难想到今日会得这样一番话,只看着沈念禾远远而去,后背隐隐作痛之余,心下微黯,虽说未尝没有悔意,却也忍不住暗道你自认是寄人篱下,孤苦伶仃,难道我又好到哪里去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八章 拮据 早间的事情,于沈念禾而言不过小小插曲而已,自然没有放在心上。 她回到房中,将原来“沈念禾”携带在身上的房契、地契翻了出来,仔仔细细地又看了一回,见得张张纸后的地址开头都是“翔庆军”三字,并无漏网之鱼,终于再无侥幸之心。 邸报的消息同裴继安前次说的一样,朝廷已经遣使往北,看那人选,是要去求和的。 敌寇势大,朝中并无余力,只能割翔庆军以求安定。 一旦翔庆被拱手相让,她手中这厚厚的契书就会形同一叠废纸。 有钱心安,没钱心慌。 指望沈轻云能在敌寇千军万马中活着过来,还不如指望自己能重回大楚来得靠谱。 她思量良久,找了个时间去寻裴继安。 对方很有些诧异,问道“想借东荣书坊的杜工部集来看” 沈念禾点头道“我从前在家中读的乃是家中自藏,长辈手抄,却不知道有这样一版刻本,前次同婶婶去葵街的书铺里逛了一回,听得人说,才晓得原来世间另有好几个版本通行,我没在三哥书架上寻到,便想托你帮一帮忙” 裴继安却没有一口答应下来,而是看了她一眼,轻声问道“既是已经去了葵街,都到了书铺里头,怎的不直接买回来” 沈念禾便学着那些个穷酸书生的口吻道“书非借不能读” 这话其实只能拿去骗三岁小孩。 可是一部书,即便是寻常刻本也要好几百文,裴继安去衙门作吏,朝廷俸禄加上曹知县私下补贴的饷粮,一个月都未必能有两贯,她已经是白吃白住,总不能太过靡费。 裴继安不点而通,知道这是顾忌自己面子,却是叹道“三哥虽然挣不得几个钱,几部书还是能买得起给你的。” 又同她解释道“我入得衙门以前,也出去跟人做过两年买卖,多少攒下些积蓄,日常穿用其实不在话下,当真没有那样拮据。” 沈念禾半点不信。 当真没有那样拮据,家中会穿用得那样简朴 听得郑氏说,便是屋子里的床、桌,乃至椅子柜子都是裴继安这个侄儿自己做的,虽说面上看着确实不算差,可若不是穷到一定地步了,怎么会万事自己来 又不是真正的市井出身,本来就会,更不是那些个竹林隐士或为爱好,或为名声,三年打不好一个棋盘,却能写出以“自余为木工以来”开头的一二十篇文章。 这一位可是真真正正拜了老人,拿着书从头开始学做,据说还把指甲盖给掀掉了好几回 沈念禾便一口咬定道“当真不是舍不得花钱,只我娘拿那书给我做启蒙,其实已经倒背如流,眼下只是想瞧瞧有无遗漏书篇罢了,并非欲要拿来收藏,也不是细看” 又道“若是能借自然好,若不能借也便罢了,并非十分要紧,三哥千万不要再去买了回来。” 她最后还不忘贴个补丁,叫裴继安都不知要如何应答才好,只好点了头。 不过等到隔日晚间,他却是提了重重一个书篓回来。 “文士间最出名的刻本有八个,抄本也有五个,我记得祥丰、富临同琪瑞坊这三个刻本内容多有重复,其中以祥丰版最全最精,便没有去找另两个,其余尽在这里了。” 裴继安把那篓子里的书一部一部拿得出来,其余不过用寻常书盒装着,取到最后一部时,却是用书匣盛的。 他将那书匣小心放在沈念禾面前的桌面上,从中取出一个木盒,又自那木盒里捧了十余卷书出来,与此时常见的蝴蝶装不同,尽是卷轴装,一看就是古物,口中则是道“这是平影阁的珍本,虽是再抄,却也十分难得,主家人从来不外借的,看的时候务要小心。” 又提醒道“翻得快些,最多五日便要还回去。” 沈念禾原来不过想着借两个坊市间常见的版本,却哪里知道裴继安竟是弄来了这许多,顿时又惊又喜,连忙道谢,又道“三哥,我想借你的纸笔一用” 裴继安略一犹豫,道“我再给你买新纸吧,那纸有些粗,晕水也厉害得很,我平日里用得惯了都还写坏” 沈念禾忙道“不妨事,我也不是什么大用。” 她得了纸笔,又拿了半块残墨,便开始躲进房中认真看书。 不知道是不是得了裴继安的交代,平日里郑氏怕她无聊,时不时就会过来同她说话,自这日起便极少来寻,只偶尔帮着添茶补水,又时时盯着她吃饭。 沈念禾虽是极为不好意思,可毕竟想要在五日里看十余部书,实在并不容易,也只好坦然受了,把这好处记在心上,留待他日图报。 时光飞逝,转眼便过了五天,沈念禾赶着把书全数过了一遍,又誊抄出不少内容来,整整齐齐写了上百页纸,等到确认过没有遗漏,才将书册一一小心对应放得回去,见天色已经不早,连忙便抱着去了前堂。 她才走近,就听得郑氏在说话。 “他眼下年纪还小,再过得两年自然就懂事了,做子女的,哪里当真会怨恨亲娘,不过口头说说罢了。” 另有个陌生人回道“他怨恨我倒也罢了,我实在也对不住他,只却不能把自己前程来作弄,明明晓得那些个学官与官人不对付,当日使了好大力气才能得进,怎能就这般胡闹,在学里就同二郎打得满地滚” 是个妇人,虽未见得本人,可光听那声音,沈念禾已是能想象得出其人必定十分温柔可怜。 那妇人又道“我自家肚子里掉出来的肉,难道竟是不心疼只当着旁人的面,我这个做后娘的又能怎的,他那伤在背上,二郎的在面上,牙齿都掉了一颗,一头一脸的血,我只说他几句,甩脸子就往外跑” “这话我也只好私下与你说,官人一心想要去翔庆、雅州,却是一直不得行,来了宣州大半年,其实很有些施展不开,他虽是一路监司官,下头却有各处知州、通判掣肘,便是个知县,对着他也是面上奉承,背地里拖沓敷衍,他外头烦,回来还要为这继子操心,我哪里有脸” “他家中又有三口儿女,眼见接连就要说亲,我一个继室,不好插手,又不好不管,日子着实有些煎熬,小耘这一处还要来添乱我这心,当真是难受得紧” 那妇人一面说,竟是抽抽噎噎,哭得出来。 沈念禾听出这怕是谢处耘的母亲廖氏,哪里还敢往前走,立时就想后退,却不想那堂中郑氏却是叫道“你莫要急咦,念禾”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九章 正道 因被点了名,沈念禾躲之不及,只好隔门应了一声,在外头略等片刻,留够时间给里头那人把眼泪抹了才敲门进得去。 屋中除却郑氏,另有一名三十上下的妇人,想来就是谢处耘的生母了。 那妇人方才听声音时柔弱极了,可眼下看相貌却全不是一码事,那眉尾有一点凶吊梢,颧骨又有些高,此时又是同和眉善目的郑氏坐在一起,很容易就让人生出敬而远之的心思。 她见得沈念禾自后头进来,面露诧异之色,转头问郑氏道“这是哪一府的姑娘,我好似不曾见过的” 嘴上说得十分客气,可她心中却已经忍不住泛起了嘀咕。 裴家自出了事,从来谨言慎行的,老老实实便同往日亲友断了交,怎的家中忽然冒出一个这样的人来,还在后院中行动自如的样子。 若是光看来人相貌打扮,干瘦寒酸,可再瞄一眼其行动进退,站立时的姿仪,便晓得这不是寻常小丫头,应当有些来历。 她在此处细细打量沈念禾,沈念禾却是把手中书篓放下,不去直视对方,只疑问地叫了郑氏一声“婶婶” 郑氏站起身来做引荐,先指着那妇人对沈念禾道“这是你谢二哥他娘” 她话才说到一半,就听得外头匆匆一阵脚步声,又有人在大声说话。 “三哥,我进了衙门,一定好生听你的话,再不似从前那般贪玩胡闹,也要做出一番事来” 声音欢欣雀跃的。 不过几息功夫,就有人自前头推门进来,边推边道“你只不要捣乱便是,只做半年,等到开了春就老实回去读书。” 是裴继安。 他身着吏服,脚步迈得极快,却不妨见得里头这许多人,登时吃了一惊,先叫了一声婶娘,另看了沈念禾一眼,对她微微颔首,示意稍等,复才对那妇人道“郭夫人是来寻处耘的罢。” 那妇人站起身来,笑得有些勉强,道“怎的这样客气,从前一向叫我二姨母” “三哥从前叫你二姨母,是因为我爹同裴六伯情同手足,你而今已经是郭夫人,自然不能再这般叫” 谢处耘站在门外,并不进来,只冷着脸道。 又看着那妇人道“你来这里作甚这可不是郭家,你总不能再叫我滚了。” 这话里裹挟着满满的怨气,一下子就把对面那妇人说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她强忍着同郑氏道“采娘,多谢你这一阵照管,只这孩子也已经离家十余日,当要回去了” 谢处耘冷笑道“谁要回去回哪里去这便是我家我与你并没有什么关系,自在家中住着,你一个不招待见的客人,来旁人家中说的什么混账话” 那郭夫人哽咽了一声,显然十分受伤,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裴继安立在一旁,忽然开口叫了一声沈念禾,道“你与我来。” 沈念禾知道这是有意避开给谢处耘母子二人说话,连忙抱着书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 裴继安腿长,三步几乎要做沈念禾五步,此时却刻意走得慢些等她。 才行得几步出去,沈念禾便小声道“婶婶还在里头。” 裴继安道“她自晓得处置。” 一面又将她怀里抱着的书篓接了过来,问道“都看完了不曾” 沈念禾点了点头,仿佛松了一口气一般,道“好险没误了时辰,叫三哥多费心了。” 又有些不放心地看了屋子里一眼,道“里头不会吵起来吧” 裴继安眉头微紧,最后还是道“毕竟是亲娘,再如何也不会害他。” 他想了想,道“我同人说好此时去还书,你若无事,便也去瞧一瞧罢,平影阁中有不少藏本,轻易不外借的,今日正好搭着去看一回。” 裴、沈二人才出得门,那郑氏便同谢处耘道“你娘特意来看你,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毫无痕迹的,就把那郭夫人来接人改成了来看人。 她一面说,一面上前把谢处耘拉得进屋,又道“你二人坐着说说话,我去外头买点子东西。” 就这般把门一关,自己出去了。 三人一走,屋子里的气氛就变得有些怪异起来。 谢处耘虽是进了门,却站在门口不肯动,也不说话,甚至偏过头,并不去看他娘。 郭夫人站起身来,走上前去拉他的手,想要叫他坐下,却被一把甩开。 她有些无奈,叹了口气道“小耘,我晓得你受了委屈,只是天下哪有不是的父母,我全是为了你好,你多少也体谅些” 谢处耘一下子就把头转了过来,眼中含泪道“我体谅你,你可曾体谅过我我想着你也不容易,腆着脸就去了郭家,叫我去州学我也去了,叫我忍那郭向北我也忍了,可这回乃是他出言挑衅,你知道他说你什么回头你还要来怪我,喊我滚,他是你儿子还是我是你儿子” 郭夫人面上全是泪,只一味道“我晓得,我晓得,只当着那许多外人的面” “那你叫外人当你儿子去”谢处耘站直了身子,十分失望地推开她,又让开两步,“三哥已是替我打点好了,我过两日便去衙门应差” 郭夫人面色大变,急急问道“应什么差难道你竟是也要去做个吏员” 谢处耘不悦地道“同你有什么关系做吏员丢你的脸了” 郭夫人哪里敢点头,却是连忙道“你才几岁,正是读书进学的时候,怎能浪费时间去做这种事情” 谢处耘道“三哥比我小得多的时候就在做了” 郭夫人难受地道“小耘,你年纪小,不醒事,你同那裴三郎怎能是一回事我原看你喜欢,便没有十分拦着,只裴家这个情况,他也不是什么正经人,从前好似还去做过贩夫,又交过许多乱七八糟的朋友,前日我还听说,他有个旧日相识落草为寇了” “他本就是个光的,什么也不怕,攀上你就等同于攀上你父郭叔叔,自然样样顺着你,色色讨你欢心,你只觉得他什么都好,可你想想,他当真为了你好,便不会叫你做去做那不入流的吏,自会引你读书走正道”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章 无趣 谢处耘听得这一句,眼睛里本来全是火气,此时那火却一点点消了下去,只抬起头,轻声问道“照你这般说,只要叫我去作吏,就是不走正道,就是不安好心么” 郭夫人面带难色,道“裴三作吏,是他走投无路,你不妨去问一声,但凡能有旁的法子能站着挣饭吃,他又怎会跪着任人驱使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看他身边往来的那些个泼皮,便知道这是个什么货色” “人心思变,你把他当做从前那一个手足兄长,可他这些年坎坷甚多,未必还似原来,你二人而今身份迥异,形如云泥,小耘,当断则断,不要被旧情惑了眼” 这一番话其实出自肺腑,蕴含着她多年苦楚心酸。 然而谢处耘的眼底愈冷,复又后退了一步,道“我当年丧父失母,也是个走投无路,跪着吃饭的人,全靠三哥与婶婶养大,近墨者黑,我就是那墨,也是他周边来往泼皮里最上不得台面的货色。” 他一面说,一面把郭夫人抓住自己的手拿开,慢慢地道“我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七岁的小孩了,谁人对我好,谁人对我不好,我虽比不得郭向北聪明,不会背书,也不会习武,却也分得清。” “三哥看我心浮不能进学,要带我先做事,因怕你不放心,今日特还领我去得城中。你不在家,郭监司却在,他听得三哥这般提议,十分赞同,叫我好好做,又说好男儿不单有读书一条出路,便是他那长子也马上要进清池县做事瞧瞧,这是你那新夫,最有见识不过了,总不会特来引我不走正道罢” “你生我一场,虽没怎么养过,我到底敬你是亲娘。” 谢处耘一字一顿,说到此处,竟是忽然笑了起来,道“你说得对,当断不断,不要被旧情惑了眼” “正月里你回宣州,当时特来寻我,我虽是嘴上说得难听,心中还是高兴你接我去郭府,送我去州学,我想着,当年虽是绝情,可三哥同婶娘说过了,我娘是不得已的,眼下既是为了我好,我已经又有娘了,旁的便罢了,无论那一家子人再如何过分,我为着自己娘,总要忍着些” 他伸手自怀里掏出一样东西,轻轻丢到地上,笑道“今日回郭府,旁的东西我都没有拿,只取了这个回来,本打算做个念想,眼下看来,倒是不用了。” 郭夫人低头看去,却是一把巴掌大的小弓,做得极是粗劣。 她只觉得有些眼熟,一时却辨不出来是个什么缘故。 谢处耘并不理她,推门而出,头也不回地道“当年我听得人说你要再嫁,半夜哭着要与你睡,你便是拿它来予我,又说你生是谢家人,死是谢家鬼,况且还有我这个儿子,又叫我将来要出息,好生孝敬你” “隔日我醒来,再寻你不到,虽是哭闹多日,把屋中东西砸得稀烂,却不舍得丢了它” 郭夫人面色大变,欲要将他叫住,一时却不知道当要说些什么。 她本想追上前去,才走得两步,又停了下来,慢慢弯腰捡起那小弓,等到再站起身,谢处耘早走得远了。 且不说这一处,母子二人因那裴继安起了极大的嫌隙,另一处,裴继安却正带着沈念禾一同去那平影阁还书。 他怕沈念禾走路无趣,便绞尽脑汁向她解说沿途景致,然则说来说去,也不过是这桥某某年间建的,用了什么材料,耗时多久,花了多少银钱;那亭子本是上任县官造的,来宣县三年,提起此人,并无其余政绩,百姓只记得他留了这一座亭子云云 裴继安说着说着,正说到那亭子是个什么造法,见沈念禾果然去认真看那亭子,神情间很是郑重的样子,这才猛然回过神来,暗道念禾又不是来当差,我怎的说起这些干巴巴的,正该提点好玩的才是。 只他平日里实在并无什么功夫出去消遣,思来想去,便把从旁人口中听来的说了,道“往前走倒是有个富通坊,里头每日有唱戏唱曲的,也有杂耍,却不知你喜不喜欢” 沈念禾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其实不太听得懂,实在听不出滋味来” 裴继安顿时松了口气,失笑道“我也不爱那个。” 想了想,又道“离县中七八里的地方,据说有一处热汤泉,周围群山浮水,无一不入神入画,冬日去泡了,解疲消乏,祛尘温体,过得两个月,等天冷了” 他说到此处,忽然惊觉这话有些不太妥当,只他往日当着外人的面,一惯谨慎能言,从未遇过这样的情况,顿时卡在当处,好一会儿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沈念禾哪里看不出来这一位是在努力找话说,便道“三哥实在不必这样小心理我,我已经不是客人啦,上回你说把我做亲妹妹,难道只是场面话” 裴继安一时哑然,只好老实道“我出门都是做事,对这宣县当中的有趣之处其实不是很懂。” 沈念禾笑道“我倒是个爱出门的,等我摸得熟了,来同三哥细说。” 又岔开道“日前说这平影阁的善本轻易不外借,三哥怎的拿到的” 她忍不住皱了皱眉,问道“不会要多给钱罢” 裴继安见她这话斤斤计较得可爱,直似没长大的狗崽子每日扒拉自己存的骨头,又因沈念禾瘦弱,偏她说话行事俱是朝气勃勃的,当真招人心疼。 他的声音就不自觉地温柔了几分,犹豫了一会,还是解释道“不必,这书其实是我祖上所藏,只是从前遇得许多事情,不得已卖予平影阁了,当日不想拆开发卖,便给他家做了个人情,今次说去借,一提就肯了。” 沈念禾正要说话,却听得后头有人急急叫道“三哥” 她回头一看,却见谢处耘朝着此处跑来,还未走到跟前,便喘着气道“衙门里头来了人,说曹知县有急事寻你,叫你此时就回去,片刻也不要耽搁” 又抱怨道“婶娘说你去平影阁还书了不是有更近的小道吗,偏要绕这大路,叫我白找了许久” 一面说,一面拿眼睛去瞥沈念禾。 裴继安听得是衙门有事,也不敢耽搁,便将手中书篓给了谢处耘道“你且先去把这书还了。” 又嘱咐道“我本是要带念禾一同去平影阁看书,你一会看着时辰,不要留得太晚,早些同她回家。” 沈念禾见他有些犹豫,连忙道“三哥且去忙,有谢二哥带着我,不妨事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一章 笑话 裴继安匆匆而去。 谢处耘拿了书篓,也不说话,只沉着脸自顾自走路。 沈念禾看他眼睛红肿,瞳白中尚有血丝未曾消褪,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知道这对母子怕是没有谈出什么好来。 虽然只见了一回,可今日看那郭夫人面相,又听她说话,感觉并不是盏省油的灯,然而谢处耘更是个看人耍脾气的,两厢凑在一处,不欢而散才是正常。 旁人家事,再熟的人最好都不要插手,况且她还是个不招待见的生客。 沈念禾决定闭嘴。 谢处耘走了片刻,转头拿眼睛来睨她,道“看什么看,有话说话,遮遮掩掩的,不要回头跑去同三哥告状说我欺负你。” 声音中犹带着几分鼻音。 沈念禾并无什么话同他说,便摇了摇头,认真把步子迈得快些跟紧了。 许是看她走得辛苦,谢处耘的脚步终于也略放得慢了,沉默了良久,却是忽然道“你定是在心里笑话我吧。” 沈念禾转头看了他一眼。 谢处耘道“你不用装,三哥同婶娘此刻都不在,装了也没人看。” 沈念禾只觉得自己这一口被咬得莫名其妙,诧道“我笑话你什么” 谢处耘道“我晓得你都听到了,我读书不行,被人从州学赶得出来,同人打架还打输了” 沈念禾听他那话中意思,被州学赶出来仿佛不算什么,倒像是打架打输了更难受一般。 她想了想,问道“那郭监司是武功出身罢” 谢处耘不情不愿地道“他是将门子弟,守了兴元府多年,也去雅州平过叛,听闻从前在御前试射殿廷,十箭十中,百步穿杨。” 口气虽然勉强,却全是正面之辞。 沈念禾又问道“那郭向北是他儿子” 谢处耘冷哼了一声,没有回话。 沈念禾便自言自语一般地道“也不知道那郭向北习武多少年了。” 谢处耘撇嘴道“那厮自小就习武了,听闻三岁还跑去偷偷学人蹲马步怨不得生成个矮子鬼” 沈念禾心中好笑,却是又问道“谢二哥也是自小习武吗” 谢处耘拉长了脸道“我落地得早,小时候体弱多病,十岁过后三哥才带我习的武。” 沈念禾便道“那也不算打输了嘛,你才练几年那郭向北练了得有十年了罢” 谢处耘竟是果真将书篓抱稳,腾出手指头掰着算了起来,不多时,面上就带出笑来,等到笑意渐大,忽觉沈念禾正看着自己,登时把脸面一敛,轻咳了两声,道“你不必拍我马屁输了就是输了他虽说比我多练武八年零三个月,我也不占他这个便宜” 都把月份也算出来了,还要装出这样大度的模样,偏是他日日都要说旁人“装相”。 沈念禾又好气又好笑,只当这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也不同他计较。 然而她这一处不说话,那谢处耘倒是有些意兴阑珊起来,走了一阵,忍不住没话找话道“也不晓得衙门里头作甚这样着急找三哥去,饭也没来得及吃”时时惦记着裴继安的伙食。 沈念禾便顺口接道“我来这一个多月,却见三哥日日忙得紧,而今在衙门作吏原来这般辛苦的吗” 谢处耘面上颇有些骄傲之色,道“若只是做个当差小吏自然不忙,然则三哥又怎会是那等寻常货色,我家三哥做什么都” 他见沈念禾一脸的好奇,正待要继续往下说,不知想起什么,却是忽然住了嘴,打个哈哈道“将来你就晓得了” 还卖起关子来了 沈念禾也不去追问,只道“那谢二哥你过两日果真要去衙门当差吗” 谢处耘点了点头,颇有些跃跃欲试地道“虽是辛苦最近正收秋税,忙得不得了,三哥手头一摊子事,我去了总能搭把手,定是比旁人得用些,说不定做得几个月,还能得下头百姓几句夸,便是百姓不夸,有三哥夸也不亏了” 沈念禾听到这里,倒是真的暗暗纳罕起来。 一个吏员,还是户曹司的小吏,这能做出什么事情 不像那等押司官,手中掌着衙门大行小事,连官司都能左右,遇得上峰蠢一点,欺上瞒下,半点不为难的。 况且正管收秋税,不被骂就算了,怎可能得人夸 她还在疑惑间,那谢处耘却忽的停了下来,指着左边道“这便是那平影阁所在了” 沈念禾循着他的指点望去,原是一处宅邸,朱门绮户的,占地也很大,想来平影阁是这户人家的藏书楼。 谢处耘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下,最后问她道“三哥说叫我带你进去看书,是他有什么东西要交代吗” 沈念禾摇了摇头,道“不过说是这平影阁中许多珍藏,带我来翻一翻解解闷,并无什么要紧事。” 谢处耘登时松了口气,大手一挥,居高临下地决定道“那你便不要进去了” 他见沈念禾面露讶色,忍了又忍,还是愤愤不平起来,道“三哥也太纵着你了当日贱价把藏书卖予这一处,他家得了好,便算是欠了个人情,可人情是做大用,今日来借几本书,明日带个人过来,在小处用尽了,将来真正用得上时,哪里好开口” 谢处耘在这一处怪裴继安不懂算人情,裴继安却正扶着算盘打账。 县衙后堂的户曹司里头个个位子上都坐了人,只听得噼里啪啦的算账声,偶尔有人互相问数回数,连说话语速都快得毫无停顿。 此处正忙成一团,门口却是忽然来了一人,对着里头叫道“继安,曹知县催你立时过去,不要等了” 裴继安应了一声,还未说话,屋中众人便一个个围了上来,把手头得的确数急急往他那一处报。 门口那人不住地跺脚催道“快些快些里头催得厉害,别再拖了” 一面说,一面已经走得进来,好似要把裴继安抓着就走的模样,偏生到得桌子边,又不敢动手,急得一头一脸的汗。 裴继安口中应者,却是不慌不忙,将旁人报得上来的誊写完毕,又飞快地平了一遍数,最后把那算盘一推,抓起桌上册子道,道“走吧。” 来叫人的那一位如获大赦,几乎飞也似的在前头跑着带路。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二章 筹钱 后衙的公厅当中,知县彭莽已是如坐针毡。 他候得裴继安进门,再等不住,一下子站得起来倾身追问道“怎样还能剩得多少钱” 裴继安并不回话,而是径直上前,先将一张纸平铺在那知县彭莽面前的桌案上,点着其中那一条圈出来的数道“若是以立春为限,县中能余出一万六千四百十七贯三百一十六文。” 彭莽失声道“多少” 裴继安便把那数字又报了一遍。 彭莽只以为自己耳朵被屎糊住了,听得岔了一位,惊道“怎的这么少” 一面说,一面凑到那纸前,拿手指比着一位一位地点,点到最下头那一个字,犹有些不敢置信,抬头问道“莫不是你们算错了” 裴继安便指着纸上的条目,一项一项读给他听,其中版帐钱若干贯,吏役钱若干贯,再有增税钱等等,最后计出来果然就是那一条实数,连一文都不多。 彭知县顿时觉得呼吸都不畅了,连忙转头对着一旁站的人道“谢善,上回不是说还有三万多贯,不过一转眼的功夫,数目怎的就全然不对了” 对面那被称作谢善的人长手长脚,四十余岁,看着有些苦相,此时擦着头脸上的汗,回道“小的应当不会犯下这样的差错才是” 他说罢,又转去问裴继安道“我记得年中点库的时候尚有三万余贯,今年又并未花过什么大钱,是你那一处点得错了,还是而今着急算账,差了什么数” 裴继安便回道“谢押司确实没有记错,七月点库的时候县中尚有两万九千七百贯零三文。” 他一面说,一面把手中拿的账册摆上了知县案头,在做了标记的地方一页一页翻给对方看,又解释给旁边那人听。 “九月里头知州下令提库,调支了七千两百三十一贯,三个月间来往接待支了八百九十三贯,年底养俸开销必要预出两百一十三贯,这是早已定下的,州中已经给复了” 又道“另有公使库支了一千余贯,做茶酒、书册生意” 几厢合计出来,果真并无半点差错。 裴继安此处说一句,那彭莽的眉毛就皱一分,等说到最后,彭知县的两条眉毛已经皱得可以夹死秋后带骨的白花蚊。 彭莽虽然不善庶务,脑子倒没有问题,况且裴继安那纸上列得已经清楚到了极致,无论所收、所支都是做了两个版本,一版是以时间为序,由远而近,一版是以金额为序,由大到小,叫他想要看不懂也难。 三人在此处拿着账册对了良久,对到最后,发觉几乎没有可以减掉的支出,而此时已过十月,距离立春不过百十来天,秋税已经收得七七八八,县中再无大笔银粮入库。 押司谢善提议道“知县,咱们县里实在没有余钱了,不若同郭监司说一声前头那七千多贯,可是董知州亲令调支的,如果不支那一笔钱,今次再咬牙凑一凑,未必能够得两万贯,多少也能得出一万,可而今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 彭莽正在六神无主之时,他平日里甚是好说话,此时见得下头人出馊主意,竟也好声好气地摇头道“不妥,董知州支钱,说调就能掉,郭监司要银,就凑不出来这一位可还是董知州的上峰,若是当真如此行事了,怕是两厢都要得罪。” 谢善忙道“知县说的是,然则县中果真挪不出钱了,便是衙门明年一年不吃不喝,也不够两万贯,万不得已的话,只能朝下头加赋了。” 听得他这样说,彭莽的头简直是摇了又摇,连声道“万万不可,前年才遭了灾,好容易这两年缓得过来几分,赋税本就重了,再加一回杂税,农人怎的过活” 又叹道“罢了,拼着被骂这一回,最差不过考功得个下等,罚上十几二十斤铜我去同郭监司哭一回穷罢” 裴继安立在一旁,只听这二人说话,自己并不插嘴,然则听得那彭莽的打算后,却是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那郭监司正是谢处耘之母的再嫁夫婿,他时常听说其人言行经历,也同对方打过几次交道,只觉得那人心志坚定,手腕强硬,去他面前哭穷,怕是未必能得好。 然而这毕竟只是一家之言,又是私下揣测,比起彭莽,裴继安同那郭监司的交集毕竟要少太多,他并不自信,也就不去多这个嘴了。 次日一大早,那知县彭莽便去了宣州城中,然而还未到得正午,就灰溜溜地又窜了回来,连饭也不吃,急急忙忙着人把裴继安找了进去。 裴继安在彭知县的公厅门口正好遇得押司谢善自里头出头,对方苦眉苦脸,见得他来,先打了声招呼,又用力捅了捅跟在后头的人。 那人十分不高兴,自鼻子里“嗯”了一声,却还是拉长了脸,最后也跟着叫了一声“裴三来了。” 原来是谢善那儿子谢图,原本抢着去管公使库印书的。 裴继安向二人应了一声,略行了个半礼。 谢善小声提醒道“知县今次没得到好,一会他说什么你都别答应。” 口中这般说着,却是瞪了一旁他那儿子谢图一眼,一边含含糊糊地骂崽,一边带人走了。 裴继安看到谢图,已是猜到了三分情况,等进得门中,果然见那彭莽愁眉苦脸的,一看到他,就指着桌案对面的位子招呼道“继安,来坐” 还未等裴继安坐稳,彭莽已经开始黑着脸怒斥起那谢图来。 “你昨日说公使库支了一千余贯去做茶酒、书册生意,我当时只顾着看大数,回头一细究,才晓得那是一千八百多贯,这样大一笔钱,做得一年下来,没得利就算了,竟是还倒亏,而今正是用钱的时候,下头县乡、书铺无一不来抱怨,又说衙中茶酒价贵且劣,又说那书粗制滥造,不得能用,偏又强令认购,引得士子、商户怨声载道” 他一面说,那脸上的表情却是渐渐转为小意起来,和声细语地道“那谢图已是不中了,我恰才骂过他,将来再看如何论处,只是而今郭押司要各县自筹两万贯以供雅州军卒饷粮,这差事推无可推,只能认下。” 说到此处,那彭莽犹豫了好几息,最后道“县中帐库情况你最为知晓,哪里能够,方才谢善同我说,你从前曾与人行商,颇善经营之道,却不知若将那公使库交由给你,可能在立春前得够五千贯钱”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三章 不如去抢呢 纵使裴继安心中早有准备,依旧被对方这狮子大开口给震住了。 他很快反应过来,毫不迟疑地回道“知县说笑了,自然不能” “宣县自分治三十四年以来,公使库营得均年不过三百贯,最多那一回乃是建中三年,得钱三千四百贯,全因当年大旱,朝中免了本县商税两千四百贯,县衙将其摊支转入公使库” 裴继安给他剖开细细说。 彭莽又哪里不知道自己这个要求实在过分,却是讪讪又道“谢善说你长于经营,从前行商,所获不菲,我看你这几年收缴赋税,与抚州、汀州等地县乡互为代纳,又同各地商贩相连,以粮易绢,实在为百姓省了不少银钱,如此能干,旁人不能做的,未必你不能做” 裴继安沉默了片刻,回道“彭知县,非我借故推诿,只是如若当真行商所得甚丰,我何必再来县衙作吏至于各县代纳之事,不过因为正巧到过彼处,又识得一二人,恰巧而为罢了。” 此时有一句话,叫做“夫富者不为吏,为吏者皆贫”。 确实有作吏之后,依靠盘剥乡民、欺上瞒下而发家的,可大部分吏员却是或被迫应役,或是不得其余良法,只能以此为生,并不算什么好出路。 彭莽登时哑口。 裴继安又道“莫说眼下已经十月,不过剩下百余天的功夫,便是此时不过年初,欲要公使库一年当中经营出五千贯钱来,也几无可能再一说,便是得了五千贯,另那一万五千贯,知县又从何而出” 彭莽便道“我拟自衙中余库里支一万贯,另有五千贯我家中尚有些余米,另有些产业,便想着发卖转让出去,看能不能再凑得一些出来。” 裴继安一时间有些匪夷所思。 做官做到自己倒填钱的,虽不能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也绝对是极为罕见了。 然而再想想这一位知县的脾气,他又觉得没有那么奇怪了。 原来这彭莽本是二甲出身,明明家中颇有资财,可在官场蹉跎了二十余年,依旧毫无建树,最后还是在昔日同窗同年奥援之下,才得了这一个宣县知县一职。 因其性情和顺,是个老好人,再有这宣县中并无什么霸官恶吏,在任一年多以来,全靠县衙上下一力主理,又得当地民风淳朴,竟是无为而治,还算全了个安稳度日。 只是如此知县,平日里还好,一旦遇得事情,自然就不知所措了。 那彭莽见得裴继安一脸震惊,也有些叹息,道“继安,我来这一年多,已是把你当做心腹,此时也没甚好瞒的我本想自家中取出一万贯来填这窟窿,只伤筋动骨太甚,已是到了要挪用内子嫁妆地步” 他说到此处,又见裴继安面上全是反对之色,老脸一红,轻咳了一声,又道“是以不敢如此” “谢图此人眼高手低,私心甚重,自是不堪用的,只是他爹到底做了许多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还不好过于苛责眼下公使库已是被他管成这个模样,旁人也不好接手,我思来想去,不如仍旧给到你早就想要如此了。” 如果彭莽强压而下,裴继安倒是能断然拒绝,然则这一位从来对手下极好,三节八气都私有赠送,因感裴继安能干,三元节给的仪礼都比旁人多上一倍,此时唉声叹气的,一副走投无路模样,倒叫他不太好推脱了。 “我便是接得下来,等到立春,也未必能得多少钱把亏空补得回来便算大幸了。”他只能这般道。 彭莽叹道“能补多少是多少罢,果真凑不够了,左右就是给郭监司骂过之后参得一本,贬官罚俸罢了,实在不行,我就不做这官,回乡去也” 这话实在没有道理,裴继安晓得这知县脾气,懒得听此人长吁短叹,接了差事,自告辞不提。 他是个做事有首尾的,虽知不可行,然则只要到得手上,便会尽力而为,是以自此日起,便将那公使库中各项营生一一分查,更是早出晚归,忙得脚不沾地了。 再说那一日沈念禾同谢处耘一道去得平影阁,在门口被对方拿话拦住。 她本来出门就只是便宜这对母子说话而已,看书不过顺带,听得谢处耘解释,虽是话说得难听些,道理却也不错,当时就点头应了是,自在门外等着,半点不为难。 倒是谢处耘见她这般配合,回得家中,果然也不曾告状,自己倒是有些没意思起来,平日里说话行事也收敛了两分,又兼没几日就跟着裴继安上衙门当差去了,他有了事情忙,更不像从前那般闲来生事。 沈念禾是个只身坐在荒野里嚼炊饼,也能品出麦香同甜味的性子,虽是前路茫茫,又忧心沈轻云下落,此时有了栖身之所,又得裴家上下照管,却也自消自解,按下心中焦虑,细细整理各版杜工部集异同不提。 转眼就是休沐,这一日裴继安依旧早早出门,那谢处耘却是一觉睡到正午,等到醒得来,大惊大叫进得前院,见沈念禾正同郑氏一齐坐着剥豆子,登时嚷道“婶娘,这都什么时辰了,你怎的不叫我” 郑氏笑道“你三哥说你忙了半月,十分辛苦,叫我给你睡一觉饱的吃面不给你把猪肉切得细细的,同那焖烂黄豆做个浇头,保准好滋味” 果然就进去切肉。 谢处耘见沈念禾一人坐着干活,便坐在对面一同帮着剥豆子。 他睡得足了,又被沈念禾瞧见偷懒,十分不好意思,拿双眼睛瞄她一下,问道“三哥说他甚时能回来” 沈念禾道“说是今日能早得些,叫婶娘等着他回来再做那软黄豆焖肉糜。” 谢处耘听得裴继安要亲自下厨,立时口水直流,叹道“自三哥接了这事,多日不曾吃他做的好菜了” 他瞥着沈念禾,本要讽一句“便宜你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沈念禾只晓得裴继安因接了新差,最近忙得厉害,却不晓得是个什么事情,此时便好奇问道“早该过了收秋税了吧又有什么差事,竟是这样忙” 谢处耘便把那公使库的烂摊子同她说了,又恼道“依我看,那谢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当日若不是得裴六伯拉那一把,他哪里有今日,偏得还来使心眼他那儿子实在不中用,选的茶、酒铺子,全是乱来,雇的人在里头浑水摸鱼,不晓得内里偷了多少好处去” 又道“彭知县也好没道理,三个月五千贯,不如县衙也别做活了,扮了绿林好汉去官道上头抢还来得快些” 沈念禾听得微微出了神,半晌才问道“若是做得到了,可有什么好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四章 三哥太老实了 谢处耘一怔,道“倒是没有细问,不过多半也就考评的时候升上一两级,彭知县再私下给些赏钱罢。” 沈念禾皱了皱眉。 辛苦卖命一场,如果只能得这一丁点的好处,她虽比不得父母陶朱范蠡之计,是个连守成也没能守好的无能之辈,到底也是生意人,如此明显的赔本买卖,断然不肯做的。 来这一个多月,她已经看得清楚。 裴继安作吏,其实哪里又只是为了糊口。 沈念禾原本不信他说的什么从前行商所得不少,只当那是在善意地哄骗自己,可细细深究,却见裴家虽然屋舍、陈设简单,两口人衣着打扮简朴,然而饮食上并不粗陋。那郑氏言行之间,对钱物更是半点也不敏感。 她猜想这是裴家出事后,因众人打眼看着,为了消弭人言,不得不俭省度日以示外。否则为何当初要将家中金玉饰、古董字画、房舍产业全数低价出让,而不是慢慢卖,多得那许多银钱 如果愿意一直经商,那自然无惧旁人目光,随他怎么说,我自享受锦衣玉食,可看那裴三所作所为,并不是个甘于无名的,显然想要做出一番事情。 沈念禾生于乱世,家中与各地藩镇做生意,甚至自己就是从龙而起,前朝开国皇帝还同她青梅竹马,心底里对皇权当真没有多少畏惧同尊崇。 可裴继安只是个太平年间出生的寻常人,自小学的便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纵然吃了天子大亏,未尝没有怨恨,然则落到实处,多半还是想要卷土重来,把裴姓带回从前。 裴继安的想法,沈念禾虽然不怎么赞同,却也不是不能理解,甚至因为多得这一对婶侄照拂,早有心竭力回报,正想着若有可能,将来设法助其得偿心愿,再清清爽爽功成身退。 在她看来,这裴三哥才干、人品一切都好,只有一样不好,那就是为人太老实了。 君子可欺之以方,但凡他平日里稍微厉害些,也不至于被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沈念禾自恃旁的不行,讨价还价是吃饭的本事,见得对方这般被人欺负,实在感同身受。 谢处耘才去衙门,明显只会隔靴搔痒,她便不再细问,等到下午裴继安回来,特去寻他道“三哥,你忙那衙门公使库的事情,却不知县中给得什么好处” 裴继安晓得这一位从来不是爱打听闲话的,此时见她来问,虽然奇怪,还是立时回道“我在衙门当差,做事乃是本分,却又要什么好处” 果然如此 做那不慕名利之事,从来是拿来赚取名利的,怎能当真把劳心劳力打了水漂 沈念禾努力按捺下心中着急,复又问道“听得谢二哥说,彭知县想叫三哥三个月赚回五千贯,不知眼下如何了” 裴继安看她问得郑重,便也仔细答了。 原来他探查公使库各处产业,尤其茶、酒铺子,大半年下来,给人管得一塌糊涂。 因衙门人丁极少,官吏衙役们各自都有差事,那谢图就另外聘了不少短时雇工去打理铺子,卖茶造酒,烧菜送饭,只众人都懂得这是官家买卖,无论是赔是赚,一样照领工钱,是以做事不过敷衍而已,茶淡酒劣的,待客也不怎的殷勤,生意做得极差。 裴继安不好去查他为何一边亏,一边还要多开新铺子,更不好去管他究竟从中捞了多少好处,只想着如何将这些铺子盘活。 只那烂茶烂酒的名头已经打得出去,想要重整旗鼓,谈何容易,是以正在绞尽脑汁。 他说完之后,复又道“只是要快些回本罢了十几间铺子,一年亏了数百贯钱,并不是个小数目,至于那三个月五千贯,我已是同彭知县说得明白,实在没有什么可能。” 沈念禾心中盘来算去,问道“那现在三哥接管了公使库,如果按部就班,到开春时能回本么” 裴继安想了想,道“有个六七分把握吧。” 沈念禾同他相处了多日,已经晓得这一位说的话得要学会自己私下再做换算,他说一句“六七分”,换算过来便是有十足把握的意思了。 她再问道“那旁边清池、芦城几县,能按照郭监司的要求凑够两万贯吗” 裴继安道“不好说,不少地方已经开始下令加税,另有溪口县,那一处是通衢要道,富商很多,听闻知县召集了辖下商户,众人踊跃出力,短短十日功夫,已是捐出了数千贯,再召集几次,恐怕就差不多了。” 沈念禾略有些愁起来。 这一位裴三哥不是个会自吹自擂的,若是其余县乡都做不到,只有宣县凑够了两万贯,届时只要稍稍运作一番,自然就能显出他来。 可若是旁的县乡都能做到,就没有那般简单了。 她思来想去,旁的法子都不能用,仅剩给自己留的退路合适,便不再犹豫,抬头道“三哥,我这一处有个法子,如果做得好了,或许可以凑出万来贯钱,只是时间有些赶敢问衙门的公使库里头,还有没有余钱在” 裴继安目光微暗,看了她一眼,过了许久,方才道“果真却不知道是个什么法子” 又问道“需要多少钱” 沈念禾一心都在事情上,并未察觉出不对,听得他问,便回道“我也不太清楚,只是算出来得要白纸两万刀,熟手雕版匠人数名,印刷小工若干,另要好墨、书盒、麻绳、裁刀” 其实她怀里本来有一张纸,上头已经把各色材料的分量都写得十分清楚,只是怕被怀疑,不敢拿得出来。 她报完那许多东西,复又道“再要请一位工书法,又广为人知的,来做誊抄。” 口中说着,沈念禾已经将手中一叠写满字的纸页放在了裴继安面前。 “我和婶婶去逛书铺回来,才知道原来这书在士林间备受推崇,所以又请三哥借回来许多版本,这一段时间仔细对比,果然觉各个版本校勘不同,又多有重复、缺漏之处,我家中有一本祖上手抄,其中内容比起市面上流传的更全更精,如果能用它做酬劳,并不愁没有大儒来帮忙做序做引,说不定还能请动他们代为宣扬,届时由公使库印得出来五千册” “京城戴记书铺一部共计六册书,要卖二十贯,我们一部十册书,只作价五贯,印本更精,更有而今早已失传的三十一诗、五篇文章在内,想来不会愁卖。” “届时去掉本钱,便是一时之间不能售卖一空,出个三四千册应当不成问题,怎么也能得个万来贯罢” 不好意思,打断一下大家的阅读体验 盛芳已经五万多字了,开篇说过,这本书不会很长,又由于题材、情节的设定比较干硬,切入也缓慢,其实不会很讨喜。 而大家对我又很宽容,我写得不好的时候,你们温柔地看我,我写得顺的时候,你们热烈地看我。 一方面因为看的人真的并不多,另一方面因为大家都成熟克制,又带着滤镜,或许还不想伤我的心,所以很少给提意见。 我自己写的东西,短时间内自己回头看,是看不出什么问题的,希望亲们有什么觉得涩口或者不对劲的地方,及时帮忙提出来。 昨天看到一位朋友的留言,才知道原来我自以为的小白行文其实有些晦涩,大惊啊 这文还短,还能抢救,大家有什么建议,还请畅言,让我可以汲取一些有益的养分,来灌溉这一株幼苗。 感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五章 善心 裴继安并不说话,只接过沈念禾递过来的纸页翻看。 他原是要草草过一遍,然而才看到第一张纸,翻页的手势便停了下来。 那纸上当头先写了杜工部集补遗六字,里边果真就是一卷诗文合集。 作者本名杜子陵,因他曾任检校工部员外郎,又被称作杜工部。此人系出名门,祖父名曰杜审言曾是修文馆直学士,为前朝文章四友。 他青出于蓝,文风高古厚重,是个千年难出的奇才,在世时已是“新诗海内流传遍”,过得两朝之后,更被推为诗中师祖,无数文人学诗先读杜,一读读一生。 只是到底过了数百年,其人不少诗篇、文章早已失传,坊市间虽然流传版本不一,俱是或缺或漏,各有错讹,士林苦之久矣,却也没有办法。 裴继安自己也是世家出身,自小学杜诗,当日给沈念禾带回来的那许多版本,他版版都能熟背,此时见了面前这很厚的一叠,很快就辨认出其中新添增的内容并非胡乱攀名凑数,而是当真饱有“杜气”。 他只看了几页就停了下来,轻声问道“如此珍贵之物,你当真要给到公使库里刊印” 沈念禾点了点头,却是不忘澄清道“不是给公使库刊印,是给三哥去刊印。” 裴继安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道“你年纪小,也不常在外行走,怕是有所不知,拿这样一部书出去发卖,不知会有多少人来抢哪怕只是走多两步,给到葵街那随便一间书坊、书铺,都能为其开出几百上千贯的银钱,若是去得京城,必有人舍得付数千贯来买。” 沈念禾应道“我日前打听过,是知道的。” 裴继安见她这般回话,十分无奈,忍不住道“那你何苦还来舍贵逐贱公使库买你这书,能付多少钱一二百贯已是顶天了” 又道“我知道你心善,看到三哥这一处有了难事,就忍不住想要来帮忙,只是忙却不能这样帮,今次不过遇得些许小事,你便把家藏的珍宝拿了出来,将来如果遇得大事,你家底掏空了,又待要如何” 再道“足有三个多月,我手里拿着公使库,莫说只赚个千百贯,便是再多也不难,你莫要担心,实在不是什么麻烦事。” 他句句话都说得诚心诚意,又劝又夸的,那语气温柔极了。 可他越是温柔,沈念禾就越是不肯相信。 这语气,就如同哄小孩一般。 果真不为难,怎么会日日都忙得早晚不见的又怎么会日日肃着脸,连郑氏都不敢多去吵他 要知道,裴继安是有过“劣迹”的。 当日得知了邸报中翔庆府噩耗之后,他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特地跑来与自己问话,也不管她这个孤女不名一文,也不顾她相貌平平,一心就想要促成两家结亲。 这一位委屈自己委屈成了习惯,听他说话,有时候要正着听,多给他添油加醋,有时候要反着听,多为他思量几分。 沈念禾只觉得自己实在有些难,想了想,道“我也不是白给,除却寻常酬劳,我还要三哥在书中说得明白,这一版刻本乃是冯家所藏,我是沈家后人,承外公冯蕉夙愿,按母亲冯芸遗命,为了文人福祉,今次特地拿出来刊付天下。” 裴继安听得这话,沉默了几息,复又郑重问道“这是为了” 他话还没有问完,沈念禾已经点了头,道“为了我娘。” “她好心救人,又是为了国朝大事,谁料得竟会落得如此结果,我爹无论生死,已经逃不过失翔庆的罪过,我娘却不能死得那样委屈。” “朝廷会如何反应,眼下全未知晓,便是将来能有表彰,怕也是悄无声息的,并无几个人知晓,可若是我将此事刊印在这杜工部集上,无论十年百载,哪怕上千年,都能为人所知,更要赞她一句义薄云天,敢为天下先。” 她声音虽然不大,却说得很坚定。 裴继安看着她,过了好一会才道“这书如此珍贵,你的要求并不过分,只要肯发卖,定然会有书坊愿意将事情刻印在上头。” 沈念禾摇头道“我家而今这个情况,若是旁人生出什么歹意,我哪里护得住况且这话毕竟有些敏感,寻常书坊未必肯答应,今次与其说是我用这书帮三哥赚钱,倒不如说是三哥用这书帮我替我娘张目。” 她顿了顿,又道“再一说,这书一印得出去,若是我爹还活着,也算是把我在此处消息传到他耳中了。” 话已是说到这份上,裴继安便不好再拒绝,只得把那沈念禾带来的纸页留下,回道“等我先想一想。” 沈念禾见他虽未一口应下,却也同意了七八分的样子,也不去逼催,又道“我只取了补遗的半卷过来,另还有半卷在我房中,一并拿来给三哥罢” 裴继安看她把那另一半纸书取了过来,果然一并收下,等到晚间,寻了个机会将那谢处耘打发出去,自己反锁了门、窗,特又把上头木板放下来将那窗户封得密不透风。 他面色沉郁,坐在桌边那看沈念禾写的杜工部集补遗良久。 沈念禾的字不拘小节,单独来看都是漂亮的,可排在一页纸上,往往不够整齐,前头一个字靠左,后头一个字就偏右。 裴继安做事向来条分缕析,规规整整,今次看了这字,竟也不会难受,反倒觉得怪活泼可爱的。 只他从头看到尾,眉毛却没有舒展过,尤其见得沈念禾在卷尾写的冯芸之事时,更为为难,到得最后,长长叹了一口气,擎起那桌边灯盏起身去往屋子最里边的墙角。 那一处立着两个木柜。 裴继安把灯盏放在地面上,打开柜门,不知触动了那一处地方,却听得“咔”的一声,不多时,他竟是把其中一块木板给拆了出来。 油灯昏暗,照映出地面上松动的砖块。 他把砖块小心取出,露出下头一个极大的空洞。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六章 究竟谁蠢 那地洞一臂长宽,装满了东西,叫人完全看不出里头究竟有多深。 当中用木板隔成两半,左边横平竖纵、密密麻麻,全是垒叠着的同规同制的束腰板形金铤。 那金铤颜色温润,发出浅黄色的光晕,一望过去,虽然并不灿亮,甚至还有些暗淡,可那成色上佳金子特有的光依旧把人的眼睛都晃疼了。 右边则是或方正、或长条状的木盒,全数摆得整整齐齐,另有一大包芸草躺在角落驱虫。 裴继安先检查了一遍右边的物什,俱是些古籍书册、老字老画,等确认过所有东西没有受潮、被蛀,俱都保存完好后,又将它们重新一一放回了盒子里。 他手中抓着那灯盏,慢慢站起身来,看了看面前的金铤、书画,又回头看了一眼被放在桌案上那沈念禾手抄的书册,两厢比对,又有些烦躁,又有些犹豫,只觉得心中滋味难以言说。 家里尚有根基在,又有县衙作靠背,如果有心,莫说三个月五千贯,便是三个月五万贯,他也有本事赚来。 他只是不愿意去接彭莽的话而已。 这一县两万贯,明面上说的是为雅州兵卒筹集粮饷,实际是宣州地方官员,与新上任监司官郭保吉之间的博弈,不值得他在上头多花时间。 大魏开国之初,前朝沿留下来的世家何其多,天子周弘殷却只拿裴家做筏子,不过因为他们一家手中没有半点兵权,名声却大,动起来阻力最小、得效最好罢了。 他是个自私自利的人,先人用性命吃过的亏,不会再去吃第二次。 原想着再过一阵,等到自己在县中实实在在站稳了脚跟,天子周弘殷也退了位,新皇登基,才是使人试探着出头的时候。 可眼下这沈家姑娘在后头胡乱拱火,若是由她把那新校补遗的杜工部集刊印发卖出去,哪里还能低调得起来,少不得引得众人都看得过来。 有那等消息灵通的,自然看得到裴家人在里头出了力,多少要拿来试探一回,看看上头那一位对世家的态度是否有变。更麻烦的是,这事情还搅和上了才失陷的翔庆主事沈轻云,并前任宰相冯蕉。 虽不知那姓周的会是个什么想法,然则无论翔庆也好、前相冯蕉也罢,都叫他丢了大脸,又怎可能会看得惯。 这事情或许利人,却必定损己。 裴继安本以为沈轻云送个女儿过来,毕竟是恩人之后,自己娶了好生待她,护她衣食无忧、顺心如意就足够了一个自小养在闺中姑娘家,必定好打发。 谁料得这一位如此能折腾 不肯嫁就算了,在家里住着养病的时候都闲不下来。 偏她补出这厚厚的一部书,不是为了赚钱傍身,甚至连钱都不要了,口口声声说什么全是为了“给三哥去印”。 虽说也要在后头印那冯芸之事,可如果自己同她陈明厉害,怕是最后就算不印,她也会委委屈屈答应的。 才来住得几天,就这般掏心掏肺的,看人光看表面,还真以为自己这裴三哥是个谦谦君子叫他想要拒绝都不好当场说得出口 又不是三岁小孩,也不知道那沈、冯两位是怎么养的,明明家学渊博,看她那经历也不是没吃过苦头,面上瞧着还挺机灵,内地里却傻乎乎的。 这样一个,以后给人哄了去,怕是还要帮着一枚一枚排铜板数数呢 裴继安踟蹰了片刻,本来已经取了其中一盒孤本出来,半晌,复又放回了地洞里,将那砖重新砌得回去,又把木板、柜子复了原。 等到晚间谢处耘回得来,房中已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只有他那三哥坐在桌边细读那一卷补遗的杜工部集。 次日一大早,裴继安特去寻了郑氏,把前夜沈念禾的事情同她说了,又道“婶娘,这一位虽不再嫁来,却也已经算是咱们一家的,你也好好教教她,将来断不能如此蠢了。” 郑氏十分不赞同,替沈念禾辩道“她哪里蠢了明明这样聪明讨喜她才来多久,人都不嫁了,你还把她当做一家,这般一个人,怎么好同蠢字沾边” 裴继安无奈道“她家中珍藏的手抄孤本,世上都从未见有流传,说拿就轻易拿出来,我是她什么人莫说不沾亲,便是沾着亲同着血,她眼下这般情况,也该懂得什么东西是要拿来傍身的,压箱底的东西都胡乱献了,将来吃什么用什么” 郑氏满不在乎,反问道“我不是在吗便是我不在了,难道你竟不在既是做一家人,家中大事小事,哪样不是你抓主意,你我帮她看着些,自然不会有事” 她说到这一处,原是带着说笑的意思,到得后头,那语气却是有些惆怅起来,道“我还觉得她太聪明,做人还是愚钝些好,同你七叔那般,看着聪明绝顶,样样都吃不得亏,最后想被人占便宜都再没机会了” 裴继安面色微沉,再心去说此事,忙把话岔开了,见得时辰不早,急急往衙门去了。 郑氏一人坐在桌边,看他匆匆而去,却是心中暗道哪里蠢了,她来这一个多月,把你都看得清楚明白了才将那书拿出来,还叫你将她做一家人看。 既是做一家人了,难道凭你手段,还会叫她吃亏 我看你才蠢吭哧吭哧卖着力在前头挖个大坑,还要记得叫旁人小心,谁晓得将来会不会是自己一不留神,探着脚一溜烟滑跳下去了。 然则郑氏到底乐见其成,只觉得做不成侄媳妇,做个干女儿也顶顶好的,看着侄子在此处大包大揽,也懒得点破,随他去了。 旁人怎么想,沈念禾自然不知道。 可她却觉得自己实在有些看不明白了。 一整部十卷的杜工部集,其中还有数十篇诗文补遗,只要刊印出去,就是明明白白捡钱的生意,这裴三哥为何半日没有反应 不应当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七章 人算不如天算 沈念禾左等一日,安安静静,右等一日,毫无反应,复又等了好几天,自己手抄的补遗书卷仿佛石头沉入深潭,连个水花都没激起来。 偏那裴继安每天披星戴月,她起来的时候对方已经不见,睡下的时候那人又还没回,也不知道一个小吏,哪有那许多事情可做 按理说眼下最要紧是忙公使库,刊印书册这法子,已是最佳,他不来找自己,还能跑到哪里去了 沈念禾忖度裴继安此人性格,只觉得他唯恐占了旁人便宜,给别人的毫不心疼,得别人的却是色色都要算得清楚,多一分都不肯要,眼下多半是嘴上说把自己当做家人,其实仍旧看成外人,自然不愿意收那冯家家传的孤本古书。 平日里他连婶娘这样亲近的家人都不愿意麻烦,更何况一个非亲非故的自己 裴继安越是这样,沈念禾就越不放心,越想去助他成事。 山不来就人,她只好去就山。 这日一大早,天还未亮,只听得院子里些微极轻的响动,沈念禾就爬将起来,简单收拾了一回,跟着去了前堂。 那一处裴继安正坐着吃面,一旁的位置上另放着一大碗面,只无人去坐,想是给起不来的谢处耘留的。 好容易逮到人,她也不再犹豫,连忙上得前去,叫了一声三哥。 此时太阳未出,天边只蒙蒙亮,裴继安正安心吃面,不想听得沈念禾这一叫,险些被汤水给呛进鼻子里,咳了两声,方才应道“怎么这样早是饿了不曾” 又道“里头还有过了水的面,我去给你拿鸡汤煮一点” 一面说着,一面就要站起身来。 沈念禾忙将他拦住,在对面捡张凳子坐了,复才道“三哥不必让我,我不饿,今次是特来找你的。你一面吃,我一面与你说上回给你那杜工部集补遗,是想要在衙门公使库印售,却不知道彭知县觉得这法子如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的” 裴继安暗暗叫苦。 彭莽从来就会出张嘴,一时喊“谢善,怎的办”,谢善办不了,就又喊“继安,怎的办”,想要印本书,哪里需要他同意,最多知会一声就够了。 实话说,接手公使库多日,他已经把该整顿的地方整顿得七七八八,剩下的事情并不太多,像这几日一般早出晚归,完全是刻意为之,不想回来面对这一位。 其实不过是个未及笄的小女儿家,想要拿话敷衍过去,半点也不为难。 可人情债,最难还。 裴继安能在彭莽那一处说谎说得面不改色,能在监司官郭保吉面前空穴来风,其言也凿凿,甚至从前出去行商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对着数十数百人规模商行里的商户沉沉稳稳地空口乱诌,然而面对一个全心善意,脑子里尽是想着如何“叫三哥多赚一点,好给旁人刮目相看”的小姑娘,这还是恩人之后,实在是有些骗不出口。 那也当真太不要脸了。 本来想,躲着躲着,过一阵子只推说来不及,再给她另寻个好书坊,自印自卖,自己再在后头出点大力运作一番,帮着挣一笔大嫁妆钱,也好给这一位将来压箱底,算是全了她一片好心。 只是这才躲了几天竟是被人逮到跟前了 他十分无奈,吊一夜才得来老鸡汤下的面吃在嘴里都没滋味了,索性把筷子放下,道“已是同他说了只他这一向忙得很,常常要去宣州城中有事,还没来得及复我” 沈念禾听得这话,面露失望之色,问道“应当不会不同意吧这般躺着收钱的买卖,彭知县不是正愁没处筹银若是再等久一点,刻版、印书、裁书都要时日,更别提还要去寻合适的大儒来做序,工书法的先生来誊抄,另那书卖得出去,还要等钱收拢回来,怕要来不及了” 裴继安只得道“我去催他一催。” 沈念禾连连点头,殷勤道“三哥,彭知县总不至于不回衙门点卯就出门罢一大早总有要签章的文书,你辛苦些,早一点去,快些定得下来我这一处在算纸墨绳木等物的数量,等到一批得下来,立时就能去买了来做,半点不浪费的” 裴继安只好劝她道“我也着急此事,会好生跟着,你不要劳心劳力,在家休息养身体,得闲看看书,同婶娘出去走走也好” 我不劳心劳力,等你这样面皮薄的一个人来跟,猴年马月才有结果说不得正想顺势把书退回我手里来呢 沈念禾暗暗撇了撇嘴,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只点了点头,道“我在家中白吃白住的,哪里劳累了,三哥在外头办差才是辛苦” 她口中说着,见裴继安那碗中面还剩下大半,手中又早停了筷子,忙道“是我不好,一大早的就来催这个,叫三哥连吃东西的胃口都没了” 一面说,面上果然十分歉疚的样子。 裴继安当真被她这一通话说得一点胃口都没了,只是看对面人那可怜巴巴的样子,实在过意不去,为了不叫她多想,只好又把筷子抓起来,回道“你是好心才来问,这又是说的什么话” 两人正说着话,却听得外头谢处耘道“一大早的,难得你竟是不睡懒觉,跑来此处作甚那面是三哥煮给我的,可没你的份” 沈念禾方才虽然得了裴继安承诺,到底有些不放心,此时见得谢处耘过来,半点不计较他嘴巴臭,倒是有些喜出望外,忙道“谢二哥来了” 说着站起身来,给他把座位上的凳子挪开一点方便入坐。 谢处耘唬了一跳,道“你干嘛” 又拿眼睛去瞟裴继安,叫道“三哥,我可没叫她” 沈念禾笑吟吟打断他道“是我正好有事要求谢二哥帮忙” 裴继安坐在对面,正食不知味地吃着面条,恰才见得谢处耘过来,已是有些觉出不妥,此时再听沈念禾这一句话,心下猛地一跳,抓着筷子的手都有些抖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八章 从里到外大好人 沈念禾三言两语把印书的事说了,并不提那书乃是补遗再校的杜工部集,只说是家藏多年的孤本,别有特殊之处,自己又去书铺里打听过,知道这书十分得人追捧。 她同谢处耘道“多一个人也多一双眼睛,正巧谢二哥来了,若是遇得彭知县,不妨提醒三哥一声,叫他去把此事问个清楚,也好快些雇人刻印那书三哥已是看过,也说内容极好,只要印得出来,必定不愁卖。” 谢处耘听得眼睛直亮,一时连瞌睡都跑没了,转头便看向裴继安道“三哥有这样的好事,你怎的不同我说一声昨日彭知县下午就回来了,我还同他打了个照面” 然而这话才说到一半,他看向裴继安的表情就变得奇怪起来,脱口道“三哥不是跟着彭知县一同去的宣州城吗” 谢处耘到底聪明,话一出口,就觉出不对来,连忙住了口。 屋子里的气氛顿时为之一凝。 有了这一句话露底,沈念禾又不傻,原本面上还带着笑,此时却慢慢直起身来,轻声道“原来三哥不是寻不到彭知县问话” 忙前忙后辛苦了这许久,哪晓得最后对方半点不领情,她虽是觉得满腔真心付诸流水,可想到裴继安那性格,又知道自己毕竟是新来,难受归难受,还是微笑道“原来如此,只若是不合适,三哥早些说了也好。” 又道“我毕竟经事少,不懂得的地方也多,总有考虑不周全的,此时还拦着追来问去,反倒耽搁了你去衙门应差的时辰” 她语气轻快,其中还带着些微自责的味道,仿佛被裴继安拿话来哄了半点都不值一提一般,最后问道“三哥晚间约莫几时回来” 裴继安有些无奈。 无论是被沈念禾当场责怪也好,还是给她委屈追问也罢,他都能有一百句不重样的理由来找补,偏偏这一位心里不知委屈成什么样了,面上还要做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不愿令他为难。这让他那满腹的巧言到得嘴边,却又都觉得不太合适,复又吞了回去,最后只得给了个时辰,又道“你莫要多想,是我这一处另有打算,才没” 然而究竟是个什么打算,又没有什么,裴继安并没有解释。 沈念禾也不去追究,她回得房中,仔细琢磨了一回,终于得出了两个结论。 第一,裴三哥当真是个从里到外的大好人。 精校补遗的杜工部集,价值不可估量,旁人白得了这样的好处,定是欢欢喜喜就应了,偏他不愿意来占便宜就算了,还要违背本性,绞尽脑汁来拦阻自己。 想是觉得她一介孤女,又无半点东西傍身,不忍心吧 其二,原来老实如同裴三哥,也是会骗人的,只是实在太过生疏,被戳穿之后,连撒个谎填补一下都不会。 晚间等他回来,定要问得清楚,如果的确是因为不忍心夺了自己家传之物的话,那她必要把话说得清楚,将此事落定了,不能叫他再跑躲。 县衙距离裴家并不算近,沈念禾眼中老老实实的大好人裴继安一早就出了门。 他与谢处耘并肩而行。 一路上谢处耘憋了半日,见他不说话,终于忍不住歉道“都怪我,平日里没有这样钝的,偏偏今日起得猛了,昏了头,一时竟是没管住嘴,害得三哥下不来台” 谢处耘反省过自己,复又问道“三哥,你为什么不肯去同彭知县说难道是那书其实没什么好的,印出来也不能赚钱,你不愿伤了那沈家妹妹的颜面,复才如此行事” 当着小的面,裴继安倒是说了实话,道“她一个外人,又是生客,她爹还对我裴家有恩,眼下正该是悉心照料以当回报的时候,我再去拿她家传的东西,成什么样子” 谢处耘不太高兴,道“是她自家主动给的,又不是三哥你逼她要的,怎的就成什么样子了况且也不是不给钱,三哥管着公使库,如若那书真的值得印,旁的书坊给她半分利,库里就给她一分,她那一处又得了钱,咱们这一处也把彭知县的差做完了,难道不是两边都得好” 裴继安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道“你倒是会算” 又道“若书是你的,我便也不讲这点客气了,只那沈念禾毕竟是个生人况且最要紧裴家而今的情况,我也不合宜太出风头”他顿了顿,又认真嘱咐谢处耘,“不要去她面前胡乱说,否则给知道了,不知道又会想着做出什么事来” 说到这一处,裴继安又特地道“她毕竟新来,到得此处,多少有些不适应,你平日里也该学着好声好气,做哥哥的,也该有个哥哥样子,我看不到的地方,你也帮忙想着些,等我给她想法子攒副嫁妆嫁得出去,你也有个妹妹家走动,岂不是好” 谢处耘听得说那沈念禾是“外人”,自己却是个“自己人”,心中早得意得不得了,嘴角更是忍不住咧了开来,又听得后头三哥说要给那沈念禾“攒副嫁妆嫁得出去”,果然生下来就不是长的自己嫂嫂脸,那笑简直要扯到耳朵根去,忙道“我自晓得不要三哥操心,定把她做个好妹妹供起来” 又略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道“其实只开头那一阵子看不顺眼她,而今住得久了,其实蛮好的,虽是瘦得干柴,也不怎的好看,胜在性情好,处起来舒服地很,相貌倒是其次了。” 两人边走边说,等到得衙门,裴继安还未进那偏厅,一旁便有个看门的衙前役叫了他名字,又催道“知县今日一大早便到了,问了你好几回,特还使人来交代,叫你来了立时去寻他,也不晓得什么事,你快去” 裴继安微觉奇怪。 自己一向到得早,而那彭莽虽说称不上惫懒,却惯来是踩点点卯的,今次出了什么事,竟是叫这惯来爱拖拉的知县早了许多 他把随身的背囊给了谢处耘,自己应了声,自去后衙之中,一进门,便见那知县彭莽坐在桌案前,一脸的烦躁之意。 对方听得他敲门,已是紧皱着眉头叫道“进来” 又指着对面的椅子示意他坐,等他坐得下来,复才有些不高兴地问道“继安,我这一向待你如何”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九章 来人 彭莽这样发问,明显是想要听些好话,可裴继安并未直接回答,只反问道“知县何出此言” 彭莽恼火道“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你要另寻出路,也不怪你,只好歹也说一声若不是旁人告知,我这一处还不晓得郭监司要将你调去州衙当中” 又抱怨道“他一个过江龙,将来未必常年在此,等他走了,你又奈若何想去宣州城,为何不来问我难道我的门路竟是窄些,不合你走不成” 裴继安奇道“知县哪里听来的消息我怎的未曾听说” 又道“却不知旁人说那宣州城里的是个什么差事做生不如做熟,若还是当吏员,我在宣县也当得好好的,又何必如此” 彭莽更不高兴了,道“已是成了事,眼见就要落地,你还要瞒着我不成。那郭监司要荐你做宣州司参军事,这是从九品的选人阶官,听闻连差事都定下了,要去管路中各州县赋税收缴之事正合你能耐” 语气中隐隐有质问之意。 调动之事并无征兆,裴继安毫不知情不说,还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这于他自然不是好事,幸而彭莽是个耳根子软的,被拿话解释了几句,因未见得调令,虽然将信将疑,却也放过去了。 出得知县公厅的门,裴继安径直去了后衙偏厅。 他思来想去,自己同郭保吉素来少有交集,硬要扯上什么关系,只能是因为谢处耘。 谢处耘正在桌案前核对公使库辖下茶铺、酒铺的账目,被裴继安一问,茫然道“不曾听说这一回事,怎的这样突然” 他想了想,却是又道“三哥,若是能叫郭叔叔给你举荐入官,难道不是好事我娘说他行事一向稳得很,如果没有十足把握,不会胡来。” 裴继安摇了摇头。 对于郭保吉来说,举荐不过顺手而已,他毕竟是有功之臣,况且郭家五世将门,在西北之地多年根基,哪里是那样容易撼动的,便是惹得上头不高兴,也绝不会招来怪罪。 可自己就不一样了。 现如今的裴家人丁稀零,便如同纸糊的一般,只要风大一点,就会被吹倒,不能冒半点险。 他复又问道“当真没有半点征兆那郭监司可有问过我” 谢处耘认真琢磨了半晌,道“有那么一回郭叔叔问了我你的来历,我便夸了几句,又将你在宣县做的事情略提了提,他也没说什么。” 见得此处问不出什么结果,裴继安也不再追究。 只是空穴不来风,那彭莽虽然本事平平,人缘却是不错,既是有人特地来提醒,显然不是胡诌。 裴继安心下不定,因怕此事成真,不敢耽搁,同衙门里说了一声,牵了匹马出来,一人骑着匆匆去了宣州城。 他一路循着官道,却不晓得自己与一行人马擦肩而过。 裴家。 郑氏收拾好屋子,捡出来厨房里一个竹篮,进得后院交代沈念禾道“我去葵街买点吃用的,你在屋子里看家同隔壁黄二娘说好了,今日她要来送做好的新被罩。” 沈念禾漫声应了。 她坐在桌案前,往纸上一一列写了许多行字,一面写,脸上一面变得难看。 才写了没几行,便听得外头有人叫门道“采娘” 这是在喊郑氏名字。 沈念禾听得那声音熟悉,便把面前纸张收好,又将房门掩了,出得外院。 她一打开门,便见对面果然站着当日见过的黄二娘,对方手中抱着叠得方正的新被褥,笑道“怎的是你我来给你婶婶送东西的” 沈念禾道了谢,正要伸手去接,那黄二娘却是迟疑了一下,问道“你是姓沈,自翔庆来的不是” 一面说,一面却是往一旁让,又道“路上遇得这位管事,说是你那家中下人,特来寻主人家的。” 沈念禾讶然不已。 那黄二娘一侧身,后头几步开外,却是站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另有一个十来岁的小厮。 男子见得沈念禾,显然有些吃惊,犹豫了许久,才行了一礼,问道“姑娘是不是姓沈,自翔庆军而来” 他裤脚、鞋子俱是沾满了灰尘,可穿着打扮十分得体,说话行事更是彬彬有礼的,显得很有大户人家的规矩。 沈念禾听得他是京城口音,心中一紧,暗道一声竟然当真来了,面上却是做出一副不知情的小女儿样,回道“你是谁我姓沈,是越州人,你找我有什么事是我哥哥去京城落定好了,托你来接我吗” 那男子听得沈念禾果然一口的越州腔调,又看她那相貌,十分失望,却还是道“我姓宋,主家姓冯,是来寻我家小主人的,却不知你那兄长名讳” 又转头问那黄二娘道“这位姑娘” 那黄二娘也啧啧奇道“先头明明说是翔庆军来的。” 沈念禾便笑道“我是翔庆军来的,只是自小在越州长大,后来才跟着我家长兄去翔庆军谋生,只是半路遇得乱事,我哥不放心,便同几个军友送我来此处投家中亲戚我是婶娘的远亲。” 又仿佛很感兴趣一般,向那男子问道“你家小主人同我一般大小吗难道与我长得很像” 那男子迟疑了一下,道“年纪倒是相近” 又拱了拱手,道“是我寻错了,打搅姑娘。” 他口中虽是这般说,然而转身走出去的时候,眼角余光却依旧往回瞥。 沈念禾心念一动,急忙开口将他叫住。 那男子一下子就站定了,猛地回过身来。 沈念禾十分不好意思地道“这位管事,我家兄长说要去京城谋差事,他姓沈,唤作沈秦中,身高七尺二寸,左边嘴角处有一颗痣,当是在大相国寺打尖借宿,若是你便宜,能否帮忙带个话给他,说他妹妹沈秦西在郑婶婶家中住得十分惯,另有裴三哥也待我极好,叫他不用担心,安心当差,等落定了再来接我也不及” 一面说,一面,自袖子里掏出一把铜板要递出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十章 名正言顺 管事的见得她如此反应,最后的疑心也没了,却是把手摆了摆,道“我未必去大相国寺,若是正巧遇到,帮你带话也不打紧,这钱就不必给了。” 这话说完,又透过半开的大门,扫了一眼裴家里头的破落小院,便不再停留,也不向黄二娘道谢,带着小厮转身走了。 那黄二娘站在门口,一时有些尴尬,道“我见他在巷口打听翔庆府来的姓沈的姑娘,原以为是寻你的,还好心带得过来” 沈念禾这才知道对方怎么会找上门来,忙道“多谢二娘特地想着,我家剩得我同长兄两个,只在越州还有些族人,不过平日里也极少往来,轻易不会过来找寻下回再有人来问姓沈的姑娘,多半寻的是旁人。” 黄二娘面露怜悯之色,安慰她道“幸好有个哥哥做依靠,说不得过个月便来接你了。” 沈念禾道了谢,把对方手中被褥接过,余光看着那中年人同跟着他的小厮一并走远了,复才把门轻轻掩上。 门一关,她面上的笑意立刻就收了起来。 只捏造了一个籍贯身份,胡乱掰得几句话,这管事的马脚便藏不住了。 来人自称是冯家来接小主人的,这个冯家,多半是沈念禾母亲冯芸的娘家。 沈轻云危急之时,没有把女儿送回沈家,是因为两边已经决裂,可为何宁愿相信落魄久矣的旧交裴六郎,甚至白送上许多嫁妆,还把女儿许配给对方的儿子,也不愿意信任妻子娘家 沈念禾虽然没有这具身体原来的记忆,却也知道冯蕉夫妻未曾过继,膝下只有冯芸这一个女儿。 这冯家人不是至亲,想来或是族亲,或是同宗。 能这样迅捷地派人自京城不远千里找到宣县,足见对“沈念禾”的重视。 可这重视却奇怪得很。 若说是因为心疼这一个孤女,可来人并非冯姓人,不过一个管事,其人甚至连“沈念禾”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明显这个冯家同沈家这许多年间,极少有往来。 人心有阴私,所图多半不是为财,就是为色。 此身尚未及笄,又瘦又柴,看不出什么颜色,冯家应该是为财而来的。 想到此处,沈念禾越发警惕起来。 财帛动人心。 沈轻云与妻子冯芸在盛产金银、皮毛、药材的翔庆军经营多年,宰相冯蕉本来就是富贵出身,又两朝为相,妻子也是世家之女,沈念禾作为前者的独女,后者仅有的外孙女,怎么可能身上只有那一点翔庆军中的产业 刚醒来时,她就觉得不对,只是实在无人可问,也难知内情。 她早晓得自己新得这个身份未必能过得平静,而裴家太弱,裴继安一个吏员,即便有心,也未必护她得住。 何况一个旧交之女,日常照看并无什么难的,真正遇上棘手的事情,是否依旧愿意挺身而出,又能否挺身而出 是以她积极筹谋,想要把他推得高一些,又想对这一家人好一些,再试图将自己放在众人目光之下。 人心都是肉长的,这手段虽然有些卑鄙,可她愚钝得很,为了保全自己,一时也想不到什么更好的法子。 人言可畏,如果她默默无闻,怕是被挫骨扬灰也无人去管,可要是她能为天下所知,那无论是谁想要来动,都要掂量几分。 谁知裴继安半点不配合,不过想要印本书,叫人晓得冯蕉的外孙女在宣县,明明是两全其美的事情,他总是扭扭捏捏的。 沈念禾抱着被褥,看了看角落的漏刻,心中算了一回下衙的时辰,一面有些担忧那冯家管事最终去而复返,一面又盼那裴继安早些回来,好叫自己尽力说服他。 一墙之外。 自称从京城冯府来的那中年管事脚步匆匆地走在巷子里。 他身后的小厮快步跟上,见得四下无人,忍不住道“舅舅,前日那个也不是,今次这个也不是,咱们还要找多久若是一直寻不到人怎的办” 又抱怨道“这一趟出门,我这腿都跑细了” 那管事看了外甥一眼,道“当日叫你不要跟来,你又说想要出门看看,出门办差哪有容易的” 那小厮唉声叹气道“我也是听得门房上那几个骗,他们都说从前跟着老爷出去,全是去享福的,色色都有人打点,虽是随从,吃的却好极了,还能长见识,哪里晓得跟舅舅出来是这个光景。” 管事且气且笑,道“那都是什么时候的老黄历了从前二老爷还做相公,旁人看在他的面上,才有这般接待,而今早已变了天日,你我两个下头人出来,是来吃苦的,你还指望享福” 那小厮奇道“都听人说咱们家老爷同冯相公是亲兄弟,可我怎的不见两家有什么来往他人死的时候也没看到府里去吊唁,眼下都过了好几年,倒是打发咱们巴巴地来接他那外孙女,只知道个名字,就算见得人也不识得,这山高路远的,哪里去找” 管事的道“你进府进得迟了,自然不知道,当日两家闹过一回大的,头先第一位大夫人没的时候,大老爷寻了个风水宝地来安葬,因占了旁人的坟地,便想使那一家迁走,让个地方出来。” “谁知这事情给冯相公知道了,把他说了一顿,大老爷当面应了,却出去抱怨冯相公只晓得看顾名声,没得半点人情味,不把长嫂的丧事当回事,自己做个宰相长兄,一点好处没得到,还要被碍手碍脚的。” “因那话自大老爷口中说得出去,最后被传得十分难听,还给人拿去弹劾冯相公不懂得孝悌,冯相公又回来说大老爷,大老爷受不得气,不知说了什么话,两家自此闹得僵了,后来冯相公那一厢出了事,咱们府上就更不同他们一家打交道了。” 小厮听得入了神,忍不住又问道“那眼下怎么又要来找冯相公的外孙女” 管事的冷笑道“冯相公不在了,咱们那大老爷同大少爷是个什么德行,你也亲眼见得,难道竟是不知这几年下来,也没什么好营生,又只得个没甚实权的官来做,兜里已经十分吃紧,好容易有一注大钱在面前摆着,哪里能不动心” “那沈姑娘十分有钱吗”小厮引颈问道。 管事点头道“咱们老爷虽是长子,奈何爬出来的肠肚差了些,占了一个庶字,只分得冯家的一半家财,那冯相公却是老夫人亲生,得了她全副嫁妆那可不是一笔小数” “后来冯相公娶妻,那相公夫人也是世家贵女,成亲那一日,嫁妆绕城一圈未能得入,这两人都是花得少,赚得多的主,不晓得攒下多少家底,既是不在了,家产自然给了那独女冯芸,此时冯芸已死,便是那沈姑娘的了。” “人家姓沈,又不姓冯。”小厮撇嘴道。 “虽是姓沈,只那沈轻云早同沈家割袍断义,老爷这一府是外家至亲,出面接人乃是名正言顺,谁也不好拦阻只是沈轻云已经死了,未必沈家人知道这消息,还能坐得住,说不得那一处也正来人四处找寻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十一章 小孩子不要多问 裴家。 暮色渐起。 眼看天都要黑了,外院还没有什么响动,郑氏半就向沈念禾道“咱们先吃,不等那两个了饭菜都要凉了。” 沈念禾正要说话,外头“吱呀”一声门响,又有人声,不多时,谢处耘抖着手中油伞上的水珠走了进来,嚷嚷道“婶娘,今日有什么吃的我饿得肚子疼” 郑氏见他肩袖、裤脚湿了一半,忙道“饭菜都好了,你先去换件衣服再来外头下雨了” 又往后头看了一回,问道“你三哥呢” 谢处耘把伞挂将起来,手中不知护着什么东西夹在腋下,应道“半路起的雨,害我寻了半天才找到卖伞的地方。” 又道“三哥那一处有事,赶着去宣州城了,下午才走的,又遇了雨,今晚多半不回来了” 他一面说,拿眼睛偷偷瞟了沈念禾一眼。 沈念禾听得裴继安今日回不来,虽是有些失望,只也没办法,便要同郑氏去厨房帮着拿碗筷。 谢处耘却把她叫住,道“姓沈沈妹妹” 又迟疑了一下,道“我有东西要给你,你随我来一下。” 沈念禾有些意外,应了一声,跟着他去了后院。 那谢处耘往前走了几步,到得沈念禾那房舍的窗户边上,便把胳膊下的一包东西取得出来,递了过去,也不说话,只道“呶。” 沈念禾没有去接,只奇道“这是什么” 谢处耘转过头,认真去看外边黑漆漆的天上下的看不出痕迹的雨,道“路上正巧经过,你们小姑娘家不是都喜欢涂脂抹粉的你相貌虽然不怎的样,仔细看了,其实眼睛鼻子长得也不算丑,只是脸太瘦了,又黄黄的,拿粉擦一擦,学旁人涂点胭脂水粉,也就看得过去了” 沈念禾愣了一下。 谢处耘见她半日没有动静,只当这是不好意思,便把那手中小包袱拆开,露出当中三四个小盒子来。 他就着沈念禾房间那半开的窗户,把包袱放在窗后的桌案上,将那小盒子一个一个打开,又用随身的火引点了灯。 胭脂颜色丰浓,十分抢眼,水粉的质地也柔白细腻,一看就是值钱货。 谢处耘在铺子里的时候没好意思下手去选,只叫人挑了最贵的捡,此时打开看了,终于放下心来,特地还往外走了两步,让出位子来,做一副同自己毫无关系的模样,道“我是下衙的时候顺路路过,又遇得下雨,躲雨的时候瞧见那铺子里有卖,闲着也无事,想着家里还有你这样一张脸,才随手买的” 口中虽然这样说,他那脸却有些微微发红起来。 沈念禾住了多日,也同郑氏出过几次门,自然知道自裴家去衙门的沿途大路并没有什么胭脂铺子,多半是这谢处耘特地去绕远路买来的。 这人说话虽是有些难听,做事也别扭,本性却不坏。 她认真道了谢,把桌案上的盒子一一收了起来。 谢处耘远远站在一边,好似自己毫不在意一般,却又忍不住拿余光瞥过来,偷窥彼处动作。 此时落日已经半边入山,还剩得些微余晖,和着油灯自窗内透出来的昏黄亮光,把那少女的轮廓隐隐约约照了出来。 沈念禾正专注地收拾东西。 谢处耘看着她低头去嗅那胭脂的味道,一张脸瘦瘦小小的,极似孩童得了有意思的玩具,神情又生动又小心。 他忍不住就在心里偷偷笑了起来。 果然是个懵懂的,还没长大呢 这一个对三哥没有什么觊觎之心,还舍得把家里珍藏的孤本书送得出来,也算十分难得了,自己已经是大人,从前还这样苛责错怪她,确实有些不对。 瘦是瘦了点,同个猴子似的,也有些丑,可做个妹妹也挺好的。 谢处耘想开了,看向沈念禾的眼神里都多了包容,只觉得自己早间同三哥说话的时候没有哄骗,当真是看这姓沈的越来越顺眼。 他想到郑氏说的话,踌躇了一下,问道“你爹那一处,有什么音讯没” 沈念禾摇了摇头,低声道“若有好消息,自然会遣人来接我” 谢处耘便道“我听婶娘说了,你爹是在翔庆军中任职吧眼下朝中有心议和,只要当日躲过一劫,后头多半能活着回来。” 沈念禾苦笑道“我爹当日就在阵前” 谢处耘不过是从裴、郑二人之处各自听了几句话,其实对沈念禾家中的事情并无什么了解,本是有心要安慰她,万没想到是这个结果,也有些不知所措。 他站在原地干瞪眼了几息,最后干巴巴地道“我极小就没了爹娘,有婶娘同三哥打点,而今也过得好好的” 说完这一句,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忙又往回找补,道“况且你爹那一处未必真的有事,说不定过得一阵子,便有人来接你了” 又道“你要是回家了,婶娘多半十分舍不得” 正口拙言讷时,那郑氏自外堂进得来,见两人站在此处说话,忍不住絮絮叨叨数落谢处耘道“什么事情不能吃了饭再说,你那衣衫湿漉漉的,怎的不去换站在这一处风口你沈妹妹身子骨也弱,两个一起被吹得起病了怎么得了” 谢处耘抬腿便跑,口中嗯嗯啊啊的应了几声,叫着“就来就来”,回得房中“砰”的一下把门关了。 郑氏就转过来教训沈念禾,道“你谢二哥不懂事,你也跟着他瞎闹,外头下着雨,风这样大,眼看入冬了” 一面说,一面把人拽着回了前堂。 雨一下,天就冷了起来。 三人围在一起吃完饭,谢处耘老实去洗碗筷,剩得另两个坐在外头说话。 沈念禾把白日间的事情交代了,又道“我怕他那一处醒过来不对,过几日再跑回来。” 郑氏脸上的笑一下子就收了起来,道“若是京城冯家,多半是你外祖父的长兄家中来人了你当要唤作伯外祖。” 又道“虽说应当为长者讳,可他实在有些不妥当,你万不可轻信了,旁的阴私事,我不好同你说,你只要知道,当年这一位被小甜水巷的人上门要债,还因此被朝廷罚了铜,后来他那原配被气死了,你伯外祖父不到半年就续弦,自此之后内宅不宁,满京城都传为笑谈” 沈念禾连忙道“我只说自己不是沈念禾,胡诌了来历名字,把他打发走了” 又好奇问道“小甜水巷是什么” 郑氏咳了两声,顾左右而言他,道“小孩子哪里那样多不该问的话来问”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十二章 担心 且不说这一处小孩子在多嘴问那不该问的话,另一处,却有大人也在问该问的话。 宣州城。 裴继安站在郭府的偏厅里,极为客气地问道“却不晓得此事是不是与夫人有关” 谢处耘的生母廖容娘在上端坐着,傲然点头道“是我特地去同官人说的。” 又道“你也不必受宠若惊,若你是个不济事的,我这一处怎么说也都不管用,也是因为你从前在宣县做出了些事情,州县之中俱有耳闻。你虽只是个吏员,民间竟是有些风评,三乡五老也愿意帮忙作保,再兼头几次你来得我这府上,官人说你品貌不凡,胸中自有丘壑在,复才有了今日。” 说到此处,她还话中带话地道“都说裴家落魄了,眼下来看,也还剩得几分能耐在嘛官人这一处折子才递上去,州中还未给复,你就听到消息了” 裴继安心中早已十分不耐,回道“夫人好心,只是在下另有打算,不愿此时做官还请与郭监司回禀一声,快些将那举荐收回。” 廖容娘不悦地道“我既是肯拉你这一把,你便安心攀着梯子爬上来便是,何必如此矫情,说出这般是人都不信的话” 又道“你若是觉得欠我太多,这一阵子就好生留意看顾小耘,不要再同外头那些个混子搅在一处,最要紧把他快些劝回州学读书,休在那衙门里头虚度光阴” 语气里极是不满。 廖容娘从前还是谢家媳妇的时候,就不怎么喜欢裴家人,今次改做了郭家媳妇,更不喜欢裴家了。 不过离开了几年,生养大的儿子已经整个变了样,不肯认自己这个亲娘不说,倒把裴继安同郑采娘两个外人当做至亲,叫人怎么能心中气平 她也知道问题多半出在旧事上头,心中对郑氏也不是没有感激,然而自己从前也是情非得已,并不是刻意为之,个中缘故,郑采娘本是知情的。 可对方这许多年来不同谢处耘好好解释就算了,也不知道在背后说了多少自己的坏话,把当初一个好好的儿子养成这般模样,回回见了自己,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多年无子,本来不能生,得了别人的儿子,就想摘桃子,不叫人认亲娘了 须知道,天下哪有不是的父母 另有裴继安,眼见自己回来了,新夫又当权,正是提携儿子起来的时候,倒把人弄去宣县那个小地方作吏,简直是将一把好牌全数打烂,叫她辛苦盘算毁于一旦,如何能不气 她肚子里窝着火,偏生裴家人也不知道给那小孩灌了什么迷魂汤,叫儿子认准了这个三哥,只好捏着鼻子给裴三找出路,想着喂饱了狼,总能把羊赎回来。 照顾一个早已懂事、本来就有些资财的小孩几年,也不必费多少力气,给一个官身,总该足够了罢 廖容娘心中不平,也没有掩饰的意思,说话行事之间,全是“得了便宜,你便不要再来卖乖了”的嫌恶。 裴继安看她成见已深,知道再在此处纠结,并无什么作用,也不同她多说,直接道“夫人所想,在下不能苟同,至于处耘之事,他已经成人,是个聪明向上的,自有想法在,我一个做哥哥的,见他走好路,没有拦着的道理” 一面说,行了一礼,也不待廖容娘反应,径自走了。 他知道问题出在郭保吉那一处,又见此时已经是下衙时分,问明了府上仆从对方还未回府,也不在屋中等着,而是走得出去巷子外,牵着马在路口站着。 约莫等了小半个时辰,果然远处快马扬尘,来了一行人,当前一个高大魁梧,腰背如熊,肤色黝黑,正是郭保吉。 裴继安牵马上前,扬声叫道“郭监司” 对面头一个人显然十分意外,只他骑术甚佳,随手拉了一下缰绳,那马便稳稳地放慢蹄步,等慢慢走得近了,他复才奇道“裴继安你在此处做什么” 裴继安行了一礼,道“惊扰监司,只是在下有些急事,又无提前拜帖,只好失礼半路来拦官人马驾。” 郭保吉武将出身,本来就不怎么把那等繁冗的礼节放在心上,又兼他裴继安印象很好,并不以为意,反而笑道“你又不是那等生人,既是来了,在府中坐着等我便是,怎的跑来外头吹风。” 又指着前头道“什么急事回去说罢” 裴继安并不拒绝,跟着翻身上马,跟在后头而行。 他毕竟是世家出身,虽然裴家早已落魄,然则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照旧按着从前的法子来教后人,是以自小便学君子六艺,此时坐在马上,腰腿不绷不紧,犹如与身下坐骑合为一体,一匹突然冒出来的陌生马匹缀在一旁,也丝毫没有惊扰其余奔马,仿佛自己从来就是其中一员一般。 郭保吉虽是一马当先,却依旧留心后头,此时见了,一下子就认出这是军中骑术,品评之余,难免更为看高了他一眼。 两人很快回得郭府。 一是看在继子面子上,二是也看好这个年轻人,郭保吉便把裴继安带进了书房,等人上了茶,开门见山问道“我知道你是个稳重的,若不是当真要紧,不会来找我什么事情” 裴继安隐去彭莽的姓名,把自己听来的事情说了,又道“今日便特来问了府上夫人,她说的确是官人出于好心做的举荐” 郭保吉听得他那话中之意,很是意外,道“你不愿吗” 又道“我听谢处耘说了,开始还不信,后来使人去问,才晓得你入得宣县县衙这两三年,虽只是个吏员,却帮着做了许多事情,宣县从前赋税收缴年年延期短数,自你去后,再无缺漏,从来按时,还能给公使库里头增溢,百姓竟也少缴了,三农五老,只要知道的,没有不夸,因看重你这才干,才把你举荐去州衙做那司参军事的。” 裴继安道“官人听说过裴家事罢” 他只提了这一句,对面郭保吉立刻了然,哈哈一笑,道“原来你竟是担心这个”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十三章 转机与无耻 裴七郎的事情才过去几年而已,朝野皆知,郭保吉身为朝廷官员,又怎么可能没有耳闻。 他从桌上寻了两份文书出来,轻轻推了过去。 裴继安伸手接过。 头一份乃是新出的邸报,文字太多,暂且不论,后一份却是朝中签发的任命书,大半内容已经用白纸挡住,只剩得当中一点,同最后的落款并众臣会签,看日期,是八月中的事情。 这是郭保吉新得差遣的任命书,命其领管雅州军饷筹措事宜。 其人是一路监司官,所领差遣自然需要天子签押。可奇怪的是,那签押在众臣之外,最后并非署的今上周弘殷大名,而是押了另外一个红印,名曰“周承佑”。 裴继安只扫了一眼,登时愣住,讶然脱口道“怎的是太子签书” 他口中说着,急忙又转去看那最新的邸报,很快寻到了其中一篇告令,只说自十月某日起,由太子暂时代为监国。 郭保吉道“我今次回京述职,未能得见陛下,不单如此,还听说太后圣寿、今次中秋,分别是皇后、宰相主持。” 这话虽然简单,其中露出的信息却是意味深长。 国朝以孝治天下,今上向来亲身作为表率,是以往年太后圣寿,都是他亲自主持,今岁还是其母七十大寿,却是只能由皇后代之,若非当真不能脱身,怎会如此 除此之外,郭保吉作为一路监司,其权甚重,今次又是多领的雅州军饷筹措事宜,诣阙述职,竟然连天子的面都没有见到。 另有中秋佳节,由来重要,居然是宰相主持,天子并未出席。 裴继安早前就听过些旧人传来的小道,知道今上周弘殷今年旧疾复发,已经到了需要卧榻的地步,只是宣县毕竟路远地偏,裴家又早非从前景况,消息自然来得慢上许多。 虽然早有意料,可这一天当真来的时候,他还是有些不敢置信,复又问道“天子龙体” 郭保吉却并未回复,而是荡开一句,道“本官虽未得见陛下,却是面见了太子,其时京都府衙里头有人同在,正近春闱,闲话之中说起当日裴七郎,太子十分唏嘘,特地问了裴家后人,左右却是无一人知晓” 裴继安将手中邸报轻轻放下,抬头看向郭保吉。 郭保吉没有继续方才的话往下说,另又道“太子仁厚,他是储君,又正监国裴家的旧事,你不必担忧,由我出面保举,区区一个司参军事,自然不在话下,只是再有将来,便全靠你自己了。” 言语之间,尽是暗示。 裴继安幼年家中便遭逢大变,后又遇得父亲病故、叔父投河,生母改嫁,犹能撑起家业,其中自然不乏他机变敏锐的缘故。 此时听得对面极难得的承诺,他第一时间不是欣喜若狂,不是一口答应,却是立刻就在心中权衡起来。 如果不是到了不得已的时候,宫中绝不会将太子监国的消息以邸报传于天下。 周弘殷此人半生戎马,数次重伤,旧疾甚多,往年也不是没有犯过,只是从未像今次这般眼中。 他并非盛年,八月的时候已经病重,此时过了三个月,却是只能继续卧病,再怎么好的人也要躺废了,多半是康复无望。 如果是旁人继位,裴继安或许还要再观望几年,可上位的是太子周承佑,他便再无犹豫之心。 眼下来看,只要不出得什么妙手神医,裴家便能翻身有望。 只是 一个司参军事而已,只要京中不出言拦阻,对于郭保吉而言,确实不算什么。 可他为什么要来插着一手 郭家的嫡亲长子郭安南,尚且只能去清池县做个户曹小官,自己与不过是其继子的友人,凭什么到州中得个司参军事的位子 廖氏容娘的枕头风当真能如此厉害,谢处耘便不会被赶出宣州州学了。 再一说,当真想要提携自己,就不当置于州衙当中,而是应该放在亲管的监司里。 对方的郭保吉正慢慢品茶,神情十分放松。 裴继安看了他一眼,念头微闪,顿时有了几分猜测。 此人一个外地武将,到得宣州大半年,只能勉强说熟悉了情况,州、县衙门当中,自有地方官员作为一派,这一位虽做的是顶头监司,其实并不怎么能插得上手。 又因其人接下筹措雅州军饷银粮的差事,下头各处县镇得了如此借口,应得风风火火,正好拿来为县中敛财,不过一月功夫,或加税,或逼捐,不少地方已经闹得怨声四起。 郭保吉按下葫芦起了瓢,又还要靠当地官员帮着做事,即便知道下头不对,想要去管,一时之间也难以入手,是以最近动作频频,正拉拢官员以备行事。 作为宣县中的一名吏员,裴继安虽然人微言轻,可他父亲曾是宣县县丞,在位时做出许多事情,得民心甚重,在宣州官场上也颇有令名,人情牵扯之下,一旦入得宣州州衙,自然比郭保吉自己安插的其余亲信要得用些。 想明白了这一点,裴继安就不怎么意动了。 皂衣小吏并不是条出路,他确实想要得官,不过并不差这一时半会。 区区一个司参军事,就想要叫他动用父亲留下来的人情,实在太不值当了。 况且比起能耐不明的郭保吉,当地的那些个官吏他都熟悉交好,京城之中尚有许多旧人在,只要不出意外,一旦太子上位,想要寻出一两个出头作保的,半点不难,为了过江龙,得罪地头蛇,怎么算怎么蠢。 只是郭保吉到底是一路大员,今次“降尊纡贵”出言招揽,哪里好直言拒绝,无论怎么说,都难免叫他以为自己这是站在了地方官员一系。 鱼与熊掌,如何才能兼得 公事之上能拿得出手的理由,自然是半点没有,可私事之上呢 虽是这般行事有些无耻,只是无奈之下,也不得不借用了。 裴继安心念一动,面上露出踌躇为难之意,忽然道“裴家之事其实尚在其次却不知官人今次去得京城,可有听到沈轻云沈叔叔的消息” 他此言一出,原本低头吃茶的郭保吉,一下子将头抬起来,问道“可是翔庆军的那一位” 裴继安点了点头。 郭保吉诧道“同他有什么关系” 裴继安道“家父与沈叔叔有旧,当日为我说了一门亲”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十四章 各得所需 郭保吉的呼吸微顿,神色虽然未变,却一直举着手上的茶盏,也不晓得去喝,过了好一会,复才问道“那亲事” 裴继安一旦选定无耻的那一条路,就什么话都说得出口了,道“正是沈家女儿只不知道而今翔庆境况如何,对于沈叔叔,朝中又是个什么想法” 沈念禾来的这两个月,无论人前人后,裴继安对其父沈轻云的称呼从来不是“沈副使”,就是“沈官人”,态度既尊敬,又客套。 然而到得郭保吉面前,这个叫法立时就换成了“沈叔叔”,毫无迟滞不说,其中还透着自然而然的亲近与熟稔,给那不知情的人听了,还以为他是那沈轻云抱着长大的,小时候说不得还在对方腿上撒过童子尿。 郭保吉再也不能稳坐,神色也转为沉凝。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道“翔庆军形势不妙,至于沈轻云今次他虽是受了带累,也实在冤枉,然则毕竟是主事” 又问道“那女子家中可有亲眷” 裴继安听得他说翔庆不妙,面上慢慢就露出强忍的黯然之色,再听他问亲眷之事,便摇着头道“妹妹年纪尚小,也无兄弟姊妹,许多事情都不太清楚,只是沈叔叔那一厢才出了事,当即就决定把人送到我家中,却不是旁的地方,想来是没有更合适的去处了。” 郭保吉万分唏嘘。 他去翔庆军平过叛,对那一地很是熟悉,自然知道能做到沈轻云的程度,是何等困难。 此人当年惊才惊艳,蟾宫折桂,东床快婿,与本家决裂之后,竟还能在翔庆军中另辟一番天地,世人尽皆叹服。 可谁又能料得到,数年之后,其人会沦落至此。 而究其原因,却是今上强行遣去分权的人捅了娄子。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郭姓将门世家,枝脉甚广,兵权也重,难免为天家忌惮。 可胜败乃兵家常事,谁又能百战不败 若是自己将来遇到如此事情,是否有一处地方去安置家小 郭保吉不过感慨了几息功夫,很快就把念头转了回来。 沈轻云不过是个旁人,与他并无半点干系,而今最要紧的是自己的事。 他沉吟了片刻,问道“你那亲事已经说定了不成” 裴继安就等着他这一句问,心中默默等了几息,抬起头,做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道“对着监司,我也不怕说实话,亲事只是在议,并未定下沈妹妹何等出身,我不过一介皂衣小吏,便是将来有了官身,同她相比,依旧形如云泥,怎可能高攀” 郭保吉听他话中有话,便不打断,只继续等着。 裴继安又道“只是沈叔叔那一处毕竟祸从天降,如果朝中有了决议” “眼下看来,翔庆军割让已成定论,那沈妹妹一旦成了罪臣之女,又是六亲无依,将来想要说一门好亲,并不甚容易果真如此,在下便愿以石佩玉,虽是显得极不磊落,也宁可担此恶名了” 他一番话说得堂堂正正,落地有声,尽显君子之风不说,又配着一张好人脸,偏偏还是出自本心,便是有会读心术的神仙在此,也看不出半点破绽。 小辈持如此人品,郭保吉又怎能不为之动容又怎好叫他放弃 虽然知道面前这一位若是能到得高处,多半后悔今日所为,可此时此刻,无论是谁,都不可能劝出口,否则会被衬得人品何其不堪 况且裴继安不过一个小吏,他同沈家人搅合在一处,无足轻重,压根无人搭理。 可若掺和此事的是去过翔庆平叛,又才被解了军权的自己,无人说道还好,但凡被拿出来做筏子,引而伸之,说成同情罪臣,却是得不偿失了。 对于郭保吉而言,举荐裴继安是一句话的事情,他看中对方背后人脉,想要添补为耳目,帮着在州衙当中打出一个缺口。 然而这一处只是顺便,如果不成,虽是有些可惜,也无伤大雅。 俗话说,一表三千里。 做好决定之后,裴继安对于郭保吉,就变成了表上三百万里的不相干晚辈。 他抚掌赞了一声,道“做得好,君子当如是。” 裴继安面上微露赧色。 他未见郭保吉表态,因把不准对方想法,只好咬咬牙,又加了一把火,道“监事过誉了,只是沈叔叔那一处事情未定,我却不好轻易转换差遣沈妹妹欲要广印家中孤本,为其父积福,我眼下虽是个外姓晚辈,毕竟渊源甚深,已是同彭知县商议妥当,拟由公使库出面出力,共襄此举。” 说到此处,他又认真同郭保吉解释道“正巧监司欲要宣县筹措两万贯钱,而今尚缺大头,若是此书能够及时印就发卖,也算是能解一时之急了” 裴继安其实是想多了。 他毕竟年轻,比不得郭保吉养气功夫。 对方心中早已千推万拒,恨不得离这“裴”、“沈”二字十万八千里,面上依旧毫无表现,难得此时得了这一番发愿,简直是瞌睡遇上枕头,再没有那样满意的。 郭保吉将手中茶盏轻轻放下,叹了一口气,道“你既有如此心思,我又怎能再做阻拦” 又道“那是什么书若是印得出来,我买上一百部,权做对那沈家女儿资助罢” 裴继安忙道“唤作杜工部集,当中有补遗数十篇,世所未见” 郭保吉粗通文墨,只听得是本耳熟的书,却不怎么放在心上,笑道“那我便等你好消息了。” 说到此处,他还不忘特地补了一句,道“毕竟是沈家之后,虽是公使库出面,也不要太占她的便宜,能给多一点,便多一点罢她一个孤女,将来哪里去觅生计” 慷他人之慨,不过一句话的事情而已。 郭保吉说得开心,裴继安听得更为开心。 他想了想,故作踟蹰之态,小声道“监司,这话虽然有些不妥,继安却是不得不说毕竟事关沈妹妹名节,若是沈叔叔尚在,我便不再堪配还请不要” 郭保吉并不待他把话说完,眉头微皱,拦道“自然我岂是那等长舌闲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十五章 是姊妹还是心上人 得了郭保吉这一句应承,裴继安总算是心头一块大石落了地。 他唱戏一惯要唱满整台,从来不肯半途而废,又特地以异姓兄长,准未婚夫的口吻代沈念禾道了谢,脸上全是感激,半点不像装出来的。 裴继安劫后余生,却不知郭保吉也暗自庆幸。 两人各怀鬼胎,俱是以为自己得了便宜,看向对方的表情都多了几分发自肺腑的真诚。 因天色已晚,裴继安借口明日还要上衙,急着赶路回宣县,也不吃郭保吉那顺口留的饭,就此告了辞。 他出得书房门,按着书房外头从人的指点沿回廊而行,正走到后园一角,对面却有两人相迎而来。 当先那人走得近了,忽然把脚步止住,疑惑问道“裴继安” 来人十五六岁,身量却挺高,脸方方正正的,相貌有些粗,还长了一对招风耳,看上去略带凶煞之意。 他一面说,一面却又往裴继安的后头看,见并无半个人跟着,脸上顿时有些失望,道“怎的是你一个人来那谢家小孬种哪里去了果真被吓破胆子,再不敢踏进我郭家大门” 口气当中全是嘲讽。 裴继安抬头看去,果然是个熟人,正是同谢处耘闹个不停的郭保吉次子郭向北。 郭向北后头跟着个一身骑装的少女,她背上负着长弓,腰间插着一兜七八支箭矢,正是青春年华,长相虽然只有五六分,然则整个人看上去另有一种劲勃的美。 听得郭向北这般说话,她上前一步,伸手轻轻拉了一下对方后背的衣料,低声叫道“二弟” 转而对着裴继安道“裴公子是为着谢处耘来的吧眼下遇得饭点,夫人应当在正厅” 裴继安听对方说话语气,又见其打扮,只觉得眼熟。 因其人称呼廖容娘做“夫人”,而不是“母亲”,他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过了好一会,才把人对上了,记起这恐怕是自己见过一回的郭家次女郭东娘。 他随口应道“乃是为了公事特来寻郭监司的,因衙门还有事,我便不耽搁了。” 一面说,一面拱了拱手,权当行过礼,就此走了。 郭向北一肚子屁话想要放,本要冲得上前,只看着裴继安那行礼时露出的明晃晃拳头,难免回忆起从前事情,牙龈都不由自主地再次发出酸痛之意来,脚步立时为之一顿。 只缓了这一会,再想要冲上前去时,他的后背就给用力扯住了。 裴继安大步流星,转眼便没了踪影。 郭向北眼睁睁看他走掉,转头怒瞪了一眼,叫道“二姐你拽着我作甚” 郭东娘道“你当那是谢处耘,由你搓圆搓扁不拦着你,等你再上去找打吗” 郭向北咬牙怒道“这是在我郭家,难道他还指望像上回一般占得了什么便宜” 郭东娘冷笑道“打架输了不够丢脸,你还想仗势欺人不成” 郭向北说她不过,也是觉得丢脸,恼羞成怒道“你是他姐姐还是我姐姐怎的帮着外人说话” 因他气在头上,竟有些口不择言道“你怕不是看他相貌长得好,这才胳膊肘往外拐只可惜那是个落魄穷酸鬼,除却一张脸,什么都不中用,半点比不上你弟弟我” 郭东娘斜斜睨了他一眼,道“你长得没别人俊俏,跟着校士们习了这许多年的武,竟是连个绣花枕头都打不过,还好意思在此处嚷嚷,叫爹爹晓得了,仔细打断你的狗腿” 郭向北道理也说不过,骂也骂不过,偏偏撞上的还是自己亲生姐姐,不能上前就打,气得不行,到得最后也只憋出一句,道“若我这是狗腿,你与我一个娘胎里爬出来的,难道就逃得过做狗了” 竟是拼着自损一千,也要伤敌八百起来。 郭东娘就按着他的肩膀往前走,便同赶驴子一般,口中却是半点不让,道“就算都是狗,我也是比你好看的那一条” 姐弟二人一路打打闹闹不提。 却说另一厢,裴继安去得前院牵了来时的马,自出门而去。 他此趟来宣州城,当真是一刻都没有休息过,先去州衙辗转问了好几个熟人,确定是郭保吉做的荐书,立时就转回郭家,一见廖容娘商议未果,出得门,于巷口守候,二见郭保吉,迂回婉转,还借了沈家的东风,才终于如愿以偿,把那荐书推辞掉了。 这短短半日功夫,一波三折的,若非他当机立断,动作够快,应对又够灵活,恐怕已经被人卖掉在分肥瘦肉了。 裴继安骑在马上,慢慢回想自己在郭保吉面前的行动举止,确认应当没有露出什么马脚,复才放下心来。 此时天色渐黑,坊市间路人行色匆匆的,不好走得太快,他便收紧缰绳叫马匹慢慢踱步。 然而走着走着,他就有些心神不宁起来。 裴继安很有自知之明。 今次能全身而退,靠的乃是沈念禾这一个“未婚妻”的身份。 两人之间清清白白,虽然自己出于道义打算护她周全,对方却是没有半点想法的。 以郭保吉的身份,应当不会往外传,然则他这番下流行事,恰似借花献佛,也不管那花愿不愿意开,先折了再说。 当着一路监司的面,裴继安说谎连眼皮都不眨一下,内心坦然得很,可眼下出得郭府,还未出城门,一想到回到宣县,要看见沈念禾那圆溜溜的大眼睛,瘦瘦小小的脸,他就止不住的心虚。 一个孤弱女子,如此诚心诚意地偏帮你,你竟还这般拿她来混用 裴继安暗暗唾弃了自己一回,等见到路边卖胭脂水粉的铺子,鬼使神差的,那手一拉,腿一夹,就把马给停住了。 等到他再回过神的时候,自己已经站在铺中那一排的胭脂膏子前边。 那伙计见他相貌堂堂,外头又有马,虽是身着皂衣,还是特地把贵的给他荐了,又问道“公子是给姊妹送的,还是给心上人送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十六章 倒挖墙脚 裴继安诧异道“还有什么差别不成” 他从前也做过买卖,自然晓得其中多有关窍。 譬如艳丽绫罗更得妇人中意,年轻女子则多喜欢颜色浅丽的布帛,不少老年人爱吃甜物,不喜食酸,青壮年人却是酸甜俱可。 隔行如隔山,怕是胭脂水粉里头,也有这些个讲究 对面伙计也不多废话,而是从桌上摸了两个小盒子出来,分别打开了。 裴继安打眼看去,左边的就是个寻常小方木盒,盒子同胭脂之间用一张油纸作隔,右边盒子里却是一个瓷瓶,那瓶子精致小巧,瓶身上还烧绘有仕女持扇戏猫的图样,连猫嘴边的胡须都翘得惟妙惟肖的。 只是撇开用来盛装的器皿不说,单看里边胭脂,无论颜色、质地,甚至闻上去的气味,两边俱是没有什么差别。 那伙计解释道“小的是个老实人,要在此处做长久生意的,也不怕说实话公子若是送予家中姊妹,不如买这木盒装的,胭脂还是一样的胭脂毕竟自己人,不用那等虚头巴脑的。” “若是给心上人,叫我多一句嘴,得要买这瓷瓶装的,贵是贵了点,要紧是脸面上好看你且想,送个粗盒子过去,姑娘家嘴上不好说,心里还不晓得怎样计较呢” 语毕,又把价钱分别说了。 裴继安一面听,一面忍不住在心中嗤笑起来。 世人都说一谈情就犯蠢,而今来看,也不是没有道理。 不过加个瓷瓶,就凭空添了许多身价蠢男人的钱也太好赚了罢 类似的法子,他从前做生意时已是用腻了,今次居然调了一个转,由钓鱼的变作被钓的那一个,又怎肯去做冤大头 况且那沈妹妹品行高洁、安贫乐道,是个淡泊名利的,哪里会只看表而不看里 这般想着,裴继安的手自自然然地点向了木盒装的方向,“就要这个”几个字已是到了喉咙口,蓦的,又被他给吞了回去。 好像有些不太对劲 沈妹妹在翔庆时,家中只有她一个女儿,锦衣玉食、众星捧月自不必说,而今到得宣县,本已经遭逢大难,裴家的日子那般简朴,也不曾听得她有半句怨言。 说起来好像只是一个瓷瓶的事情,可那木盒装的胭脂,实在看着有些过于粗糙了,便是她不嫌弃,自己难道真的给得出手 况且今次还是自家做了错事,想作为赔罪的如此礼物,是不是太没有诚意了 再一说,妹妹怎么就比不过心上人了 难道越是亲近家人,就越要吃亏不成 纵然已经看得透透的,明明白白知道这不过是商贩诱买的话术,顺着走就是傻子,裴继安的手还是仿佛被鬼把住了一般,莫名其妙地转向了瓷瓶装的那一边,口中则是道“要这个” 话一出口,他忽然想起一桩事,便又补了一句,道“要两盒。” 实打实主动去做了这个冤大头。 冷雨秋风的,本以为要白守店了,不想还撞上一个阔绰的,那伙计笑得脸上的肉都堆起了褶子,快手快脚地把两盒胭脂装好,特地又用油纸包了好几层,最后才递了过来,道“公子好眼光凭你人品相貌,又这般懂得疼人,用不得多久,想来便要作一家了” 裴继安也懒得同他解释什么是妹妹不是情人,付过账,拿了那胭脂就骑马而去。 耽搁了这许久,天色已经半黑,幸而这一条官道他走过无数次,熟悉得很,快马跑了一个多时辰,终于回得宣县。 此时夜色已深,裴继安也不去衙门,只把那马暂放在邻人牛栏中。 他到家时见前院漆黑一片,倒是后头两间房中灯火都亮着,也不耽搁,因听得里头有人说话,便径直去敲了沈念禾的房门。 出来应门的是郑氏。 “怎的这样晚不是说不回来了” 她十分吃惊。 一路都是雨,又举着灯笼,哪怕身上披了披风,裴继安还是被淋得湿透,便也不进门,应道“想着明日还要去衙门当差,便不耽搁这一晚上,先回来了。” 他一面说,一面往里望了一眼,见到沈念禾坐在桌边,心中一下子就松了口气。 果然屋中人听得声音,搭着郑氏的胳膊,探出那一个瘦瘦小小的头出来看他,又关切地搭话问道“三哥急着赶路,吃了饭不成” 另还道“外头有汤,还有冷饭,我去生火给你热了来吃” 便是平日里也断没有要这一位做饭的,况且裴继安正心中有鬼,此时哪里敢应,连忙摇头道“我已是生了火在焖饭,一会换了衣服就去吃。” 口中说着,趁房中两人都在,便自怀里掏出那一个油纸包,打得开来,递给郑氏道“路上避雨,见得有胭脂铺子,顺手便买了,正好给婶娘同沈妹妹平日里用着玩。” 他话一出口,便觉得屋中的气氛有些古怪。 郑氏抬眼笑着看了他一下,复才把那油纸包接过,往后让得一步,转而给了沈念禾,又问道“今日是吹的什么风怎的一个两个都买胭脂” 裴继安一愣,往前转头看去,果然见那沈念禾面前的桌案上摆着一排五六只开了盖的盒子,当中小瓷瓶装的或白或红,正是水粉胭脂。 纵然隔了好几步远,依旧能看出那胭脂颜色丰浓,水粉质地柔白细腻。 更要命的是,那一排瓶身上或绘美人扑蝶,或画仕女卧石,离得最近的那一个图案竟也是仕女持扇戏猫,那猫一样的皮毛黄白相间,嘴边也是胡须翘啊翘的,翘得那般眼熟不正同自己才买的那份一模一样 “这是哪里来的”他惊问道。 郑氏回得很快,道“处耘给你沈妹妹买的,怕是晓得从前说了错话,特拿来赔礼。” 听得这话,裴继安的脸都有些黑了。 他想起早间谢处耘若无其事地问自己讨要银钱,说去买点东西却原来是花他的钱,倒挖他的墙角来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十七章 喜好 沈念禾倒是半点没有作为墙角的自觉。 她心里挂着事情一天,构思了满肚子的说服之辞,本以为这一位裴三哥今日回不来,此时见得人,登时喜出望外,哪里有心思去管什么胭脂水粉左右这东西她也不大会用。 郑氏就在一边催促侄儿道“快去把衣服换了,小心伤风。” 语毕,她也不管裴继安的脸色,把他推回里边那一间房舍,自己又打前去厨房帮忙看火。 沈念禾在后头积极应和道“我来给婶娘添柴” 一副摩拳擦掌的样子。 郑氏原要劝她早睡,忽然想起白日里冯家人来问门的事情,只觉应当叫正主自己同侄儿说一声,便没有拦着,只道“不要你搭手,你这新手烧火熏得人眼疼,待我拢一盆火星出来,去堂中帮你三哥起个炭盆吧。” 她也没养过女儿,沈念禾又个头小小的,还兼身世可怜,郑氏待其便同哄小孩一般,喊去起炭盆,那口气便似叫顽童拿了糖去门槛上坐着别挡道一般。 沈念禾也知道自己碍手碍脚,乖乖跟了出去。 因她手生,炭盆才起到一半,那裴继安已是换好了衣衫,从里头出得来。 郑氏尚在厨房,此间一时便剩得二人独处。 沈念禾特地拖张椅子过来放在一旁,问道“三哥冷不冷来此处坐着烤一烤手。” 她有心要旧事重提,然则早间才被对面人拿“寻不到彭知县”的理由敷衍了,自然知道对方十分不愿意。 虽不好逼得太紧,可眼见京城已经来了人,她也不能再听之任之,琢磨了一下,小声道“三哥,印书的事情若是衙门那一处出面不妥当,不如我自己另外去找个书坊来接罢” 裴继安才坐得下来,还在犹豫如何好措辞说话,猛然闻得此言,心下一跳,连忙抬起头。 沈念禾却是低头道“本是印来为我爹娘、外祖家中积攒福报,分润什么的却在其次,早些发卖出去才是要紧衙门里头想要做事,怕是繁琐得很,三哥不好叫我为难,才没有直说” 她不仅不好将自己对冯、沈两家怕是还留有大笔资财留给“沈念禾”的推测说得出来,还要小心瞒住。 毕竟事情不定,未必真有那许多银钱,便是有,也要财不露白。 裴继安此时是个君子,可谁又晓得泼天财富摆在面前的时候,他能否把持得住 何必要去考验一个好人 况且他不过是个飘萍小吏,随时会被人搓圆搓扁的,便是说得出来,又能如何 倒还不如自家想了法子靠谱 沈念禾先使一招以退为进,果然见得对面裴继安面露犹豫之色。 她心知有门,正要趁热打铁,备了一晚上的腹稿眼见就要滔滔而出,叫对方老实接受自己的“好意”,谁知话还未来得及出口,便听得那人歉声道“并无什么不妥当” 裴继安目光微闪,道“正要同你说公使库中并无什么不方便的,我明日就去召集工匠、学徒,等寻得人誊抄完毕,便可付梓,多则三十余天,少则大半个月,趁着此处印制装帧的时候,我一边带几份成书去国子监报备,批文一下,便可发卖” 这一下大调头,转得沈念禾半点反应不过来,脑袋都有点发晕。 她忍不住问道“早间三哥还万分不肯这是怎的了” 裴继安为了不去宣州做官,特拿沈家的事情来挡了尖枪头,这种隐秘,自然不能当着事主的面说得出来,只好道“今日去得宣州城,郭监司特地说了筹银之事,我推脱不过,只好应下,本不想叫衙门占你这一处便宜,眼下却是无法了” 这话虽然说得过去,却也有些牵强。 不过沈念禾的本意就是印书,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只要裴继安肯答应,便算是达成所图。 她知道这裴三哥嘴巴紧得很,不愿说的话,是怎么也撬不开的,也就不浪费功夫去刨根究底,只道“我家那抄本极尽精善,乃是仿着燕刻本,等我书作一回,届时拿给三哥验看,若是得宜,不妨叫衙门照着样式来印。” 裴继安正心虚得很,自然无有不应。 这一晚沈念禾安然睡去,倒是裴继安做了坏事,在床上辗转反侧,一夜醒来三四回,听得隔榻谢处耘打酣,简直恨不得爬起来把人鼻子嘴巴用浆糊一把糊了。 裴继安的动作极快,次日晌午,便叫人拟好了文书,自己专程拿得回来。 沈念禾一一去细看条款,见得其中分润的条件实在优渥,便问道“给我两分利,是不是太多了若是旁人拿出来说,三哥你经办此事” 裴继安摇头道“不打紧,已是在彭知县面前过了明路昨日郭监司还特地交代,说是此书印得出来,他也要私下买上百十来本。” 郭保吉出钱,买的自然不是书册本身。 他虽是不去沾沈家的破事,到底同沈轻云同朝为官,又曾在冯蕉手下做过事,若是全然不管,给人晓得了,难免会拿来耻笑。 此时出得百十来贯钱公使库自然不可能收他正价,少不得半卖半送,得了名声,也不用花几个钱,如此好事,傻子才不做。 沈念禾一听就明白过来,只笑了笑,并不说话,再读一遍那契纸文书,提笔签字,按泥画押,眨眼之间便把“家传孤本”卖了出去。 她从前去过家中印坊多次,眼看耳听,对印书多少也有几分了解,此时同裴继安把细节一一说来,如何装帧,每半页多少列,每列多少字,行列间间隔多少,序言多少篇,排版如何做,留白几寸,留头几寸,说得仿佛当真有那样一本手抄一般。 又道“却不晓得左近郡县有没有工欧体的先生” 裴继安仔细想了一回,道“杨知州的叔父极善欧体,只是他年事已高,早已不接笔墨之事了。” 沈念禾思索片刻,问道“却不知那位杨先生有些什么喜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十八章 哪里手抖了 数日后,杨府后园的小池塘边上,宣州知州的叔父杨如筠正在认真喂鱼。 岁数大了,精力难免就有些不济,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蹲得太久,等到重新站直起腰的时候,杨如筠的眼前竟是有些发黑。 他那小儿子立在一旁,连忙上得前去欲要相扶。 杨如筠摇了摇手,等到那晕眩缓了许多,才把装鱼食的空袋子递给了从人,又对着儿子叹道“老了,不中用了,连喂鱼的时候都手抖。” 杨老幺道“大人正精神,哪里老了” 这马屁虽然敷衍,毕竟也是自己疼爱的小儿子拍的,杨如筠无奈道“你这一张嘴,实在惯会哄人,若是做事能有这一半能耐,也不至于如此岁数,依旧举业未成了。” 他说的是责怪的话,口气却并无什么怪罪之意。 杨老幺便陪着笑道“百善孝为先,我虽举业未成,若能一直守着大人,也算是做成了一桩大事” 杨家出息的子弟多得很,并不缺支应门户的,杨如筠年纪越大,越觉得养这样一个孝顺的儿子在身边很养得过,呵呵笑了两声,也不再去说他。 见得日头已出,父子两人便趁着这一点暖意去了书房。 一进门,杨老幺就坐到了桌案边上,把面前堆着的书信同拜帖一一读给父亲听。 杨如筠仕途上波折并不少,他少年时一笔书法便十分出名,后来入了官,做过御史,也曾崇政殿说书,另被遣去偏远州县做过亲民官,还有过十余年的戎马生涯。 经历多了,字随本人,自然也就有了独特的刚健风骨。 世人都识好歹,少不得拿了笔润来相求,只是杨家家底丰厚,杨如筠也不缺这几个钱,他年轻的时候爱惜羽毛,轻易并不货字,老了之后就更不肯为外人辛苦了。 杨老幺把落款名字陌生的信件挑出来,粗粗扫了一眼,见都是求字的,便放到一边,准备拿去给管事拒绝。 除却这些,旁的都是熟人来信,却不能如此敷衍。 他便一面给父亲读信,一面按着对方的口述书写回信,读到一半,却是忽然停了下来,问道“爹,你还记不记得上回二大王府上来信,问咱们讨要屏风与中堂” 杨如筠皱眉道“若是对联、题字这等小东西倒也罢了,屏风同中堂麻烦得很,最近天冷,我没那功夫给他写那一处来信催了” 又道“况且陛下卧病,他一个做儿子的,不好好侍疾,哪里来的闲工夫求字不要理他” 杨如筠给太子讲过课,虽然不曾教过二大王,教训起人来,照旧分毫不让。 杨老幺自应了,寻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回完信,不多时,却是无奈又道“何四叔来信,说是上回你答应他六十大寿的时候,要给他写贺寿词” 这一回杨如筠倒是点了点头,道“确实有这一码事,同他交代一声开春再说,我最近手脚都有些木,拿起笔抖得很,也提不起精神写东西。” 杨老幺一一应了。 桌上的信件已经攒了小半个月,数量着实不少,杨如筠久坐不耐,交代儿子道“若没有什么要紧的,你替我回了便是。” 杨老幺匆匆把剩余的信件过了一遍,翻到其中一封时,却是“咦”了一声,低头仔细看了又看,半晌,复才迟疑道“大人平影阁那一处来了拜帖,好似那韩老爷有个后辈想要出一部书,欲要请大人誊抄付刻。” 杨如筠不悦地道“这个老韩,越发不靠谱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也肯帮着递帖子,他的名帖就那样不值钱” 说完这话,他犹有些不满,只觉得自己受了羞辱,忍不住又道“这有什么好问的,拒了便是拿我当个抄书匠呢” 杨老幺却是不应,犹犹豫豫地道“大人要不要还是先瞧瞧” 一面说,一面果然把那拜帖递得过去。 杨如筠虽觉得儿子十分不醒事,还是皱着眉头接过了。 他先扫了一眼拜帖,见上头文字虽然工整,却少了几分灵气,忍不住便撇了撇嘴,然而等到翻到后头那一页纸的时候,却是大声“啊”了一下,整个人都坐得直了,一双眼睛盯着纸上字迹,连眨也不眨,过了半晌,复抬起头,惊声问道“这这是哪里来的老韩竟是藏有这样好东西,怎的从未听他说过” 杨老幺忙道“儿子看那帖子,好似是宣县的一个吏员拜的,说是有远亲来投,那亲戚家中私藏的,此时拿出来给宣县公使库印书得钱,一为筹雅州军饷,二却是为了给他那远亲家人祈福” 又道“帖子上说那书中有已然失传的杜工部集补遗,我先还有些不信,然则一读便知端倪寻常人哪里仿得出来如此大才” 另又问道“大人来看,是也不是真诗还是旁人假借名义而作” 杨如筠虽是问了话,却半点心思去细听儿子回答,只盯着纸上的诗句看了又看,嘴里念念有词,那头也摇了又晃,晃了又摇,品砸半晌,也不去回话,只一味催问道“那剩余稿子呢” 杨老幺哭笑不得,道“爹,人家这是家藏孤本,怎可能把稿子全数给来况且还不晓得咱们肯不肯接” 杨如筠把手中那一页纸翻来覆去地读了又读,最后长声叹道“若是我那老师鲁直先生犹且在世,得了这许多诗,怕是要欢喜欲狂” 又道“拿了这样的东西来,简直是掐了我的命脉,怎可能会不接幸而我有这一笔好字,才能得当先看到如此华彩辞句” 又跺足道“能抄此书,实是功德无量,便是早几年拿得出来也好啊这一二年我眼睛已经不太好使,大字还罢,那小字若是写得歪了,将来要被百世笑话的” 一面说,也不管儿子反应,连忙去打铃,等下头人进来了,又急急吩咐道“去搬得几个大炭盆过来,务要把这书房烧暖和,再去寻夫人拿我房中柜子钥匙,取那七香丸来此处点了,另有库房里上回贺家送来的粗蜡烛,一并拿来书房给我晚间用” 杨老幺虽然早有预料,见得父亲这样表现,依旧吓了一跳,强忍着才没有上前阻拦,心中却是不由得暗想大人原还说手抖,哪里抖了我看那手稳得很哩,都要把铃给拍歪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十九章 怕是个算盘精 且不说杨如筠在此处抓麻乱叫,又要提前三日沐浴焚香,又要更素食换新衫,文稿还没拿到手,已是闹得一府上下鸡飞狗跳。 他也不去问今次那事主给自己润笔几何,更不管一部书共计十册,字小还多,会写的老眼昏花,看那架势,怕是倒贴钱也要去抢着上了。 再说另一头,沈念禾签了契书,却总觉得得裴继安没有经历过,纵然有心,也未必能做好,是以不管所用的纸张、墨汁也好,拿来装帧的纱线、分运时的装裹也罢,样样都想要过问。 她又不好意思直接插手,一来害怕伤了人的面子,二来担心时过境迁,自己知道的再不像从前那样对,反而好心办了坏事,索性先行一一试过。 郑氏脾气好得很,又纵着孩子,听得沈念禾一说,不仅马上应了,还帮着在一旁搭手,很快就把各色纸张、材料从铺子里买了回来。 沈念禾就按着尺寸,自己随意雕了木板来试纸、墨,把纸页铺得到处都是。 如此一来,自然难免闹出许多动静。 谢处耘在一边斜眼看了许多天,见她自己把自己折腾得团团转,再憋不住道“调墨、试纸自有印书的匠人去管,你在此处操个什么闲心” 谈到正事,沈念禾就不能由他胡说了,只道“敢问谢二哥,今次招这许多工匠师傅,公使库给出多少银钱” 谢处耘一惯当自己是座庙里的钟,敲一敲,响一响,打一下,走一步,乍然被问出如此细节的问题,一时有些语塞,却也理直气壮地道“我哪里记得这等小事” 沈念禾便同他道“公使库印书乃是征召,总共八个雕版师傅,十一个印书师傅,另有许多小工,从头做到尾,也才要预支十三贯钱。” 又道“才给这几个钱,就不要指望师傅给你用心白做多少事了征召工匠,衙门当中是有旧例的,三哥也不好大方得太过,我虽愿意私下贴补几分,却也不能盖过衙门去,既如此,倒不如自己把事情试出几分来,再叫他们去选,省时省力得很。” 谢处耘多少有些不以为然,道“就算他们不上心,你一个外行人,再如何上心,又能试出些什么” 沈念禾就引他到得檐下遮阳处的地方,从地面上捡起几张正在阴干的纸片递得过去,问道“看这三页纸,二哥觉得哪一张印得最好” 谢处耘低头瞥了一眼,本来打算随意敷衍几句,然则见得上头印的字横斜竖歪,点不成点,撇不成撇的,登时忍不住笑出声来,道“都不怎么好狗爪子爬出来的都比你刻的这字好看” 然而他笑完之后,却也慢慢看出些不同来。 沈念禾头一回刻版,手生得很,又赶时间,能做出个样子货来已经很不错了。 可即便是这样的样子货,配着同样的墨,印在不同的纸上,结果却大不相同。 头一张纸明显晕墨得厉害,不用仔细看就能瞧出那字画边上丝丝染染的,看上去十分不干净。 第二张纸许是打浆不够细,上头还剩得不少粗糙枝梗的凸起,那凸起处不印字的时候还没什么,一旦正好印在笔画起始或者尾端的时候,就很容易卡墨。 倒是那第三张,一眼看去,好似没什么区别,可一对比就能看出来它的纸质更为白细顺滑,印出来的字也很吃墨。 谢处耘指着第三张,道“这个好。” 沈念禾摇了摇头,道“这个太贵了,也不能要最多做书面用。” 谢处耘只觉得荒谬,问道“一刀纸才几个钱” 沈念禾就一项一项算与他听,一刀纸多少贯钱,能做几部书,剩余残料卖回给纸铺能得多少钱,如果每刀纸贵上一百钱,一部书的成本又会多上多少。 谢处耘听得头大。 沈念禾抿嘴笑道“我原来也觉得印书简单,原稿抄好了给人雕版付刻便是,后来才晓得,当真想要做出好书,又要从中得利,却也麻烦得很。” “除却内容,无论字体、排版、布局,乃至装帧,都可以抬高书价,增加发卖之数,而笔、墨、棉纱绳等等,只要其中材料成本增加一分,摊到单独一册书上头好似没什么,一旦累加起来,就是个无底洞了。” 谢处耘若有所思,拿起那第二张纸,问道“难道只能用这个,这又是什么纸,看着粗制滥造的。” 沈念禾道“自然不行,那是还魂纸,乃是将废旧纸重新打烂回槽,拌入新纸浆二制所得,纸上有帘纹,质地、颜色不一” 她在此处侃侃而谈,点评起纸品、墨种,浑似了如指掌,顺便还把各色成本粗粗计算了一遍。 谢处耘面上做出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好似自家只是抽空来此处瞄一眼,可那耳朵早已竖得尖尖的,一颗心却更是如同被路过的铁蹄来来回回踏了不知道多少遍,踩得都快烂了。 到得晚上,他好容易盼得裴继安回来,也不敢说白日间被衬得如何孤陋寡闻,却是急忙提醒道“三哥,咱们公使库印那沈妹妹家中的书,纸、墨、绳等物定下来了不曾” 裴继安道“我正忙着请人抄书的事情,另有协调工匠并腾出印制的地方,还未有空去管那一项。” 说完这话,他却是有些奇怪起来,道“这一向倒是长进了不少,从前不见你这样细心过。” 谢处耘被夸得解释也不是,不解释也不是,只好又道“是不是纸、墨什么的,不能光靠匠人报数,不然他们也许会从中贪数,最好还要我们自己慢慢选、算,得出最划算的来” 裴继安点头道“是有这回事,一刀纸能做多少书,其中损毁多少都要有个定数,不能由着他们乱报,另有墨汁,浓淡都要试过了,一是为了印出来效果好,不褪墨、不晕墨,二是也可以俭省开销。” 说到此处,他看了谢处耘一眼,问道“这都是你自己想的” 谢处耘脸上一红,道“不是我” 便把白日间沈念禾同他说的事情转述了一回,又颇有些讪讪地道“也不晓得怎的这样会算账,怕她上辈子是个算盘精出生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十章 君子非礼勿言 谢处耘嘴巴上虽是不屑一顾的样子,心里未尝没有佩服,说到最后,倒是有些颓然起来,问道“三哥,我是不是不怎么中用那沈念禾一个小姑娘家,她都能想到的事情,我竟一样都没有想到。” 裴继安原本不透露沈念禾的身份,乃是顾虑她自己不愿意讲,然则此时都要印书广告天下了,哪里还差谢处耘这一个人,便把沈家来历简单说了,又道“她虽是个女儿家,然则母亲精通算学,父亲更是天纵之才,耳濡目染,自然有其过人之处。” 再道“你更有你的长处,做事有头有尾,行事极快不说,另会去寻便捷之路,不似有些人,动作慢还不会动脑。你在同龄人当中已是极为出挑,不必同旁人去比。” 谢处耘得裴继安这几句夸,尾巴早又翘上了天,自顾自地胡乱摇不说,倒有心思去管别的事了。 他听得沈念禾的出身,十分吃惊,很快抓到了其中重点,问道“三哥,翔庆那一处不是听说要割让了吗既是这样,那沈轻云” 裴继安点头道“无论是死是活,都得不了什么好了。” 谢处耘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 虽说他自觉当日叫那沈念禾不许嫁给裴三哥的举动并没有错,而今得知实情之后,回头去看,沈家如此情况,三哥更不能娶,不然将来哪里得助力。 可是仔细一想,这女子实在有些可怜,明明头一天还是天之娇女,名门之后,转眼之间,家门无依不说,居然落魄到被人嫌弃的地步。 谢处耘挨过训,知道沈念禾的身份之后,更明白对方定然要脸,应当会言出必行,再无可能做自己三嫂,放心之余,当着裴继安的面不敢直说,自家却是难免暗忖这姑娘家如此家世,将来怎么嫁人哪家好人又愿意娶她 另又想虽说相貌不怎么出挑,而今长得肉了些,纵然不是个绝色,也比从前好看多了。要紧是人性情脾气也好,处起来不是那等小家子气的,此时来看,家学渊博,还十分聪明能干,若是给那等腌臜的娶了去,倒是可惜了。 裴继安却不知道谢处耘脑子里那许多乱七八糟的念头。 沈念禾原本也同他说过在原稿之外,会给出样式、排版等等细项,只是裴继安并没有怎么放在心上,只当那是姑娘家面皮薄,不好意思干坐着在一旁看人干活,多少想出点力。 然而得知对方居然在默默自行试比纸、墨,不仅对各色品类都下了心思,还试出了结果之后,那感觉就截然不同了。 裴继安毕竟年轻,对沈家、冯两家了解得并不多,更不知道沈念禾在担心什么,只以为对方挂念父亲安危,一是想要透过印书传讯,二是当真一心靠此积攒福报。 做女儿的有这样的心思,又正付诸于行动,他作为“别有居心”的外人,自然没有拦着的道理。 他拿定了主意,等到次日收到杨如筠那一处的回复之后,便拿着对方抄写的样纸特地抽空去寻了沈念禾,先问她道“我听处耘说,你这一处试了纸、墨,却不晓得有了结果不曾” 沈念禾头日那许多话,哪里是单独说给谢处耘听的,还不是为了侧面传给裴继安,此时终于等到人,连忙把自家试出来的东西摆到台面上,同他一一细说。 “坊市间能买到的纸,试出来合用的共有四种,其中一种要价过高,一种货存不足;另有两种,一为楮皮纸,一为竹纸,印上去看着都不错,只那竹纸的质地颇有些厚薄不一,好似梅雨时节的时候还容易晕纸,倒不如楮皮的好用。” 她说完了纸,又说墨,先把选定的两样墨说了,又把调出来的比例说了,最后才道“我试着一两墨十碗水浓淡最佳,但我这雕版毕竟只是胡乱来的,最后还要工匠那一处试过。” 最后又说打孔的剪子、锤子、钻锥,装帧的绳子,外观的盒子等物,样样都选好了东西,算了价格,甚至连剩下的余料会有多少,其中匠人、工人从中捞的暗水,都已经算了一回。 裴继安见她事情做得细致极了,心中已是信了大半,只是仍旧不能全用,还待商榷,便道“却不知原本的算式何在” 沈念禾自觉已经做到十分周全,哪里料到对方会问这个,登时一呆,道“什么算式” 裴继安道“你这数目、价格怎么得出来的总有演算的算纸罢我拿了那算纸,也好去细细核验,能省许多功夫。” 沈念禾只顾结果,做事情毫无章法可言,算纸倒是有,可上面写得乱七八糟的,莫说旁人看不懂,就是叫她自己重新去看,也未必识得出一二三四来,此时被裴继安一问,哪里敢应,下意识就摇头道“好像找不到了” 裴继安却没有想那么多。 他当日见了沈念禾写的那字,已经看出这一位的性子有些不够循规蹈矩,又因占了她许多便宜,不知为何,明明是个欠债,欠着欠着,反而不把自己当做外人了,此时见桌案上七零八散地摊着许多纸,地板上也乱摆着,也不废话,索性伸出手去帮着一一整理。 裴继安本来性格就极为细致,这许多年又在户曹司干活,做惯了整理宗卷的事情,收拾起这一屋子的乱物来,简直是三下五除二,丝毫不在话下,不多时就把各色纸页一一分好了类,又将其中的算纸抽了出来。 他见上头写的东西乱得同猫抓的一样,倒也不说旁的,只抬头问道“品项同对应的价格,你还记得多少” 沈念禾记性并算学都好,只是做事没有条理,见得自家的稿纸被翻出来,实在丢脸丢得颇有些蔫儿吧唧,被问得这一句,忙道“都记在脑子里呢,十分清楚,只是我想既是已经选定,前头那些试坏的就没有用了” 裴继安温声道“多半是没有用了,不过留个底档,将来若是再有书要印,也好有参考。” 他和声和气的,一面说,一面自旁边抽了杆笔过来,先蘸饱墨,又摸过一张白纸,对着沈念禾原来的稿纸一项一项对应誊抄。 裴继安明显对当地的纸、墨种类十分熟悉,那纸上写的东西,正主自己都没眼看,到了他手中,不多时就被理出了个头绪,一面抄、改,一面又问话。 沈念禾就老老实实回话,面上看起来十分乖巧,心中已经有些破罐子破摔,只想着反正我不要整理这些琐琐碎碎的烦杂东西,当真要选,宁可任由这裴三哥笑话,君子非礼勿言,他最多心中嫌弃,嘴巴上总不会说出来的 两人在这一处商议,那一个被当做传声筒而不自知,犹自翘着尾巴颠颠走的谢处耘却被人拦在了路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十一章 纷至 “谢二” 来人一身的衙役服色,先远远叫了一声,走得近了,复才问道“你是不是在宣州城里有个兄长” 谢处耘面色大变,矢口否认道“你哪里听来的谣言除却裴三哥,我何时有什么兄长了” 那人奇道“不对啊,那早间来衙门的那一个是谁他说自己姓郭,来寻弟弟的,把你名字、相貌说得清清楚楚,正在公厅里等你呢” 谢处耘便问道“长得什么样子” 那人道“比你三哥略矮两分,浓眉大眼的,脸面有些黑,说话倒是很和气” 谢处耘听到这里,立时就知道来人乃是郭向北的兄长、郭保吉的长子,名唤郭安南的。 他同郭向北两人算得上是切齿大仇,互相不晓得打了多少次架,又骂过过少次仗,那郭安南虽然不曾参与,还曾经在中间调解过,然而毕竟是仇人兄长,胳膊肘难免内拐,一来二去,谢处耘对此人也少了好感。 “我不曾认识这样一个人,怕是哪里来的骗子罢” 谢处耘想也不想,当即回道。 对面人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道“他穿着公服,与其他差官一起来的,说是清池县衙的人,手上还有公文,怎可能是骗子” 又道“有什么话回去说,他说还有差事要办,等不了多久” 谢处耘不回去也知道那郭安南想同自己说什么,无非是代郭向北那个小兔崽子给自己道歉,说不得还要劝自己回郭府。 他本来打架吃了亏,还被撵出州学,这两项已经够丢脸了,来得县衙这许多日子,从来不肯对旁人细说自己的身份,若是此时贸贸然回衙门,被那郭安南点破,今后哪里还有脸见人。 谢处耘连忙站住了,摆着手道“我当真有事三哥这一处交代了我急差,须臾就要办好,实在没功夫去管什么郭家的南南北北的,日后再说罢” 口中一面解释,脚下已经抹了油一般,仗着自己手长脚长,也不待对方反应过来,拔腿就往后跑。 跑完之后,他也不敢再往衙门回去,因想那郭安南是来办差的,最多等上半日就要走,便在外头胡乱晃荡。 谢处耘自小就爱撵猫逗狗,同左近街巷的小孩闹作一团,近两年虽然回来得少了,旧交情倒是没有断,那些个相熟也早各自谋了出路,或自担个簸箕做货郎,或给旁人铺子里做伙计,或去务农,或跑镖,或杀猪,什么生计都有,另有一两个读书的在外地。 眼下他在街上乱逛,东家摸一下,西家聊两句,与众人称兄道弟的,倒也有滋有味。 因他手头阔绰,此时也无地方可去,便邀了几个旧日兄弟寻个酒铺子喝酒耍闹。 一时众人或说或笑,正在热闹,其中一人喝多了几口,便拿着筷子,指指点点地感慨道“果然同人不同命,当日咱们一同在街巷里凑哄的时候,谁人能想到雀儿今日竟能得进衙门呢” 另有人便啐了他一口,笑道“什么雀儿,你当还是往日那个谢雀儿,快叫你小耘哥他而今可是披着衙门的官皮了” 谢处耘不耐烦听这个话,把手中酒往那后头说话的人脸上一泼,一脚就踢了过去,骂道“嘴里说什么不干不净的,老子原来是谢雀儿,而今也是,再啰嗦,喂你喝马尿” 那人“呸”了一口残酒到地上,把脸上的酒液一抹,骂道“你还有脸说我这一年你来寻过咱们兄弟几次也不知道哪里去了,便是裴三哥当年出门做生意的时候,趟趟回来,觉都管不得睡,也要同咱们聚一回,有那外地买回来的东西也是咱们兄弟间先互分了再去卖还当真稀罕你这一口酒我那档口有好肉,自然晓得分给三哥,本还给你留一刀,好教你送给郑婶子长脸,谁知等到肉臭了也不见你人” 谢处耘只觉得老娘廖氏改嫁给郭保吉,那人还是一路高官,自己攀了对方的好处去州学读书,乃是万分丢脸的事情,是以半点没有同这些个狗友交代,他心中有鬼,此时被骂,只好硬着头皮道“我那是有正经事三哥给我安排的你当我不想回来” 众人正说着话,一时外头来了一人,做个苦力打扮,原是商队里扛包的。 他进得门来,一干人等连忙应道“来了来了,叫了半天怎么才到” 又催着来人自罚三杯。 那人倒也干脆,也不用酒杯,对着酒壶就把那小半壶酒干了,把壶地翻过来往桌上一扣,嚷道“且看清了,是酒是尿老子这都喝干净了” 众人轰然大笑。 他把嘴巴一擦,便道“正好今日大伙都在,同你们问个事可有见过翔庆来的一个小姑娘家,姓沈的,正是十二、三岁的年纪。” 旁人俱都摇头,却有一人看向谢处耘,问道“三哥家里那一个姓什么当时来了许多兵,四处敲门问谢官人住在哪一处,说是三哥的岳家来寻人那一群好似就是翔庆来的” 谢处耘皱眉道“那不是三哥岳家,不过外头胡乱传的,乃是婶娘旧日知交的女儿,家中有事,暂时过来投奔,人还要回去的,你莫要胡说,男未婚女未嫁的,将来还要各自说亲呢” 他幼年丧父,后来母亲改嫁之后,被主动上门的同族叔伯来接回家,吃过许多亏,对这来寻人的事情天然就生出几分警惕来,便又转向来人问道“你寻那姓沈的姑娘做什么干你什么事,这么上心” 那扛包的道“哪里干我的事,却是邪了门了,这一阵子隔三差五有人来问,都说是来寻亲戚的,听闻是个姓沈的小姑娘家,不知为何走失了,正火急火燎” 又道“据说相貌生得极好,出身也好,从来没经过事,是以生怕她在外头吃了亏。” 谢处耘问道“既是出身好,又怎么会走丢” 那人捡张凳子坐了,道“我哪里晓得,只知道最近许多地方都在打听,怕是她那家人急得厉害,三茬五茬的,都是毫不相干的人来问,互相都还不认识,什么道上的人都用了。” 5656355535988718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网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十二章 沓来 谢处耘顿时没有了喝酒的兴致。 正常人走丢了家中小孩,第一反应当是去报官。 可他这一向都在衙门里头当差,从未听说有来找人的事情。 什么道上的都用了,为何就是不走正经官道 翔庆来的,又是姓沈,还是富贵人家十二三岁的女儿家,样样都同沈念禾对得上。 然则沈念禾哪里称得上绝色了便是婶娘这样喜欢她的,都夸不出“绝色”二字来。 这般找人,怕是人都杵在面前都认出来。 谢处耘只觉得十分不对劲,也不多留,结账之后,同座上人交代了几句,径直就往裴家赶。 另一头,沈念禾却并不知道宣县当中,竟然同时有这许多人在找寻自己。 她和裴继安二人对完印书的用料,等对方出门去了,便又自己用纸画了框线来做样式,正在抄样稿,一时外头郑氏进来道“翻出来一包夏日里剩的绿豆,再不吃就要给虫吃了,不如给你做绿豆糕爱吃什么做法的” 沈念禾从来只管吃,哪里知道做法,然则一听绿豆糕三个字,就有些嘴馋起来,连忙道“我什么也不挑,婶娘做的都爱吃” 又把手中纸笔放了,道“叫我也来搭把手” 郑氏笑着拦道“就做个小糕小点的,哪里用得了两个人,你且忙你的。” 果然出得外头。 只是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她又急急进得来道“绿豆上了锅才看到家中没有猪油了,我去隔壁街上买块肥肉,你来帮忙看着火。” 沈念禾连忙应了,果然去得厨房。 那灶上一口大锅正盖着盖子,蒸腾出白色水汽,里头咕嘟咕嘟地水煮着绿豆,灶前热腾腾的。 沈念禾在后院坐了大半日,手脚俱是有些冷,正好来此处烤火了,便捡张小几子过来坐着,一面有一下没一下地添火,一面算着文稿抄写同下印的时间。 正想得入神,忽听得外头有人敲门。 她以为是郑氏回来了,起身去应,谁知一开门,外头竟是站着几个生人。 当前那一个见得开门是个姑娘家,也有些吃惊,忙往后退了两步,拱手问道“敢问谢处耘可是暂居在此处” 沈念禾抬头一看,对方宽肩大背,肤色黝黑,手脚皆糙,面上却是十分和气的样子,身上还穿着公服。 想是见她有些犹豫,那人连忙又道“我姓郭,名叫郭安南,乃是处耘家中长兄,眼下在清池县中当差,本是想去衙门等他,谁晓得半日等不到,便问人要了住址,特地过来看一眼。” 再又问道“郑婶娘此时不在家吗她识得我的,另有裴继安,他也同我相熟。” 沈念禾一眼扫过去,见那郭安南后头还站着几个公人打扮的同行,俱是背直腰挺的,并不像是寻常的衙役,倒仿佛是军中士卒出身。 她虽是觉得面前此人说话行事看起来十分靠谱,然则到底还是小心为上,是以也不直接回答,只道“我只是暂时过来帮忙看火,郑婶娘去买肉了,即刻就能回来,若要寻她,略等一等就是。” 郭安南没有做声。 后头却有一个衙役打扮的人上前道“大少爷,还有好几处县衙要去,再不走,怕是赶不及了。” 那郭安南犹豫了一下,便指了指门边的几样东西,道“本是来接处耘回家的,他眼下不在,也没有办法这是给郑婶娘带的礼,都是些吃用之物,烦请姑娘帮着往屋子里收一下,等到他家有人回来,帮着说一声便是。” 沈念禾低头看去,果然见得地上放了许多东西,大包小包的,打外面看不出什么,然则分量都实在得很。 她才要说话,只听得不远处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一人嚷道“前头就是裴家了,他家前两个月来了个一群人,说是带着主人家原是个小姑娘,来寻未婚夫,领头的正是一群翔庆兵丁,虽不晓得那姑娘家姓甚名谁,却同你们说的十分相似。” 那人声音并不小,身后还领着一行七八人,男的俱是生得马大三粗,女的则只有三个,全是三四十岁的健妇,膀大腰圆的。 一行人脚下带风,行动表情都不太好看,看着十分像是寻仇的。 领路的那一个才说完话,然则一转头,见得裴家大门开着,一女数男站在一处说话,也有些发愣,一时声音都小了些,转而小心指了指前头,问身后的人道“是不是那一个” 沈念禾心中一紧,情知不对,却并未后退,当做同自己毫无相干一般,只管同那郭安南道“这许多东西,我一人也不好拿,还请郭家大哥帮忙搭把手提得进屋。” 正说着话,前头那一行人凑在一处,不知说了些什么,其中一个妇人上得前来,先上下打量了一回沈念禾,好似盯着要分猪肉一般,那眼神十分挑剔,又有些不太满意,半晌才问道“姑娘是不是姓沈” 沈念禾从前去过河间府,听得这人乃是河间口音。 她并不慌乱,做一副狐疑的样子,重新用回了一口越州腔调,问道“你是谁问我这个做什么”一面说,一面往一旁靠了一步,站到了那郭安南身侧。 那郭安南见得她如此动作,立时往左前方边行了半步,挡在了前头,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来此处作甚” 他身上穿着公人服色,一旁也都是衙役,站在此处,很有些唬人的架势。 然而那妇人却半点也不惊慌,只道“好叫这位差官小兄弟知晓,奴家是来认领家中小主人回去的。” 又同沈念禾道“姑娘可是姓沈” 她话才说完,后头的两个妇人就围了上来,另几个男子则是四散开去,拦住了通向外头的去路。 沈念禾余光一扫,只觉得今次的人来势汹汹,倒像是想要直接动手的样子。 她把不准对方同上回冯家人有没有通过气,又是否乃是一波,便皱眉道“我是姓沈,却不认得你,你是谁是不是京城来的” 那妇人回头看了同行的两名妇人一眼,继而又回来问道“姑娘闺名可是沈念禾” 沈念禾摇头道“我叫沈秦西。” 又道“我有个哥哥沈秦中,前一向去了京城,说会遣人来接我,你们是不是京城来的” 那妇人见她长相、又听她口音,本来就不太满意,又见还有个哥哥在京城,更为嫌弃了,却是仍未放弃,而是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郭安南在一旁站着,却是忍不住插口道“沈姑娘,既是不认得的生人,万不可随意跟着走。”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十三章 穷酸人家 沈念禾还未说话,对面那妇人就皮笑肉不笑地道“这位差爷想多了,若不是正主,便是想要跟着走,我们府上也断然不会收的” 又转向沈念禾问道“姑娘一路从翔庆军过来,在路上有没有见得其他沈姓的小娘子,那小娘子十一二岁,应当也是有不少人护卫。” 沈念禾皱眉道“既然有人护卫,旁人怎么可能见得到况且我并没有从翔庆来本是要去翔庆,还未到地方便听说出了事,半路在庆阳转来的宣县,一半走的还是水道” 后头另有一个妇人插嘴问道“却不知走的哪一条水路,又走了多少天” 沈念禾并不是胡乱诌的,那路她从前就走过,刚醒来时得了裴继安拿回来的游记,又和着裴家的舆图放在一起,早已记得熟了,此时一处一处数给对面人听,自己先停在均州某处码头,某节气在襄阳城中落的脚,几时又路过了江州。 她仿佛只是信口粗粗带过几句,偶尔一两处又描述得十分细致,倒是听来更为可信了。 最妙的是,这一条路同翔庆来宣州天南地北,截然不同。 然则即便是这样,方才问话的那妇人还是没有放过,只道“你同我去那葵街上的五福客栈,我主人家有许多话要问毕竟走丢了家中小主人,个个人心惶惶的,听得你半路来,怕你这一处有些什么线索。” 又从袖中荷包里掏了一小块银子出来,亮在掌心,道“这是给的报酬,姑娘同我来罢” 另又对着郭安南道“几位差爷且放心,我们是河间府沈家来的,累世大族,谁又有功夫来骗人若你几位不放心,一同跟来就是。” 那妇人口中说着,另几个人便虎视眈眈地盯着沈念禾,尤其说到“河间府沈家”二字时,个个都等着她的反应。 沈念禾只做从未听说过一般,回道“我知道的方才都说了,若是有话要问,只叫你那主人家过来问我便是,我还要在此处看家,断不可随意乱走的。” 她一说不肯走,那三名健妇便围了上来,当前那人道“也不叫姑娘白做,给足了二钱银子,只问几句话,难道竟是不够” 一面说,一面伸手去抓沈念禾的胳膊。 后头另两个妇人也或去捉沈念禾的手,或去按她的肩膀,几个壮汉则是跟着围了上来,眼见就要用强。 沈念禾早有防备,见得对方的手探过来,立时就往后头一躲,随手抓过郭安南放在一旁的长棍挡在面前,惊声道“你们这是想当着官差的面强抢吗” 郭安南反应极快,他的棍子被沈念禾抢了,自己便一把抓过身边衙役的长棍,喝道“光天化日的,这是不把衙门来的官差当回事,要强抢民女吗” 正闹作一团,后头却是有人上来道“这是在做什么” 一时那健妇壮男们不约而同地转头叫道“三老爷” 沈念禾循声看去,却见不远处方才领路人又带了个四十余岁的中年人过来。 那中年人身着锦袍,打扮得十分体面。连胡须都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并不像是个行了远路而来的异乡客。 大冷的天,他手中还握着一柄折扇,扇子上画着兰花几株,又有题字。 那些个沈家下仆见得其人过来,连忙四散开去,让了条道出来。 他走得并不算很快,口中则是斥道“如此粗暴无礼,叫外人见了,怎么看我们沈家” 又上前几步,四下扫了一眼,很快把目光放在了沈念禾身上,仔细看了她半日,复才问道“是沈姑娘罢我也姓沈,乃是河间府沈家人,家仆无礼,惊扰你了,只是我这一门上下个个着急来寻内侄女她那爹正是我四堂弟,前日特地遣了人送信回本家,叫我们这些族亲来接女儿,一家听得一个小姑娘家流落在外,哪里放得下心,难免事情做得有些糙。” 沈念禾不太高兴,却还是道“我也知道你们急,却没有这样强行抓人的道理。” 对方便行了一礼,又道“难得见得姓沈的姑娘家,年岁相合,又是翔庆来的” 沈念禾便把方才说的话又重复了一回,最后道“我一个越州人,也没去过翔庆府,走的水路过来,当真没有见到你那侄女她长什么样子你不妨画了像出去张榜,好过在此处没头苍蝇乱撞。” 对方先前仔细看她相貌,还有些不太拿得准,再听得她一口地道的越州腔调,已是大皱其眉,最后又听得沈念禾说她来时经过的州县之地,辨不出什么问题,便再无耐心,转头呵斥道“在此处耽误这许久作甚,还不快去找人” 语毕,也不回沈念禾的话,也不说把那先前的银子留下,连一句谢都没有,转身带着人就走了。 他才行出这一道小巷,一旁的妇人就小心翼翼上前道“三老爷,方才那小娘子不是吗” 沈三怒道“那沈念禾生在夔州,后来去了翔庆军,沈老四是河间府人,冯家人是大名府人,你听那小丫头一口的越州腔,不掉头就走,还在那一处耽搁作甚” 那妇人也有些委屈,道“好叫三老爷知晓,临行前特地嘱咐过,说那沈念禾怕是不愿跟着回来,怕她耍滑不承认,今次这一个年纪相合,又听说是翔庆来的,是以咱们不敢轻易放过” 那沈三恼道“便是你不敢光凭口音认人,看脸也看得出来罢” 那妇人低头道“主家们都一个也没见过真人,咱们这些下头的更没见过了,哪里认得出来” 沈三气得嘴都要瓢了,低声训道“没见过人,便是傻子也能猜得到几分罢若不借那一张好脸,沈轻云怎么能做成宰相女婿至于其妻冯芸更是出了名的美人,这两人生的女儿怎可能不是个貌美的我听得有人说过,多年前那小女娃就粉雕玉琢的,人人都夸是个美人胚子,她自小金尊玉贵,虽是遇得事情,自也有人护送而来,怎么可能生得这样干瘦” 再道“沈轻云就这一个女儿,既然托付过来,自然不是来吃苦的,你见那一家什么穷酸样子,动动脑子想想也知道不是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十四章 想不想跟着回去 那沈三带着人径直走了,留在原地的郭安南却有些不放心,招来身旁一名衙役道“你去葵街打听打听,这些个人究竟要做什么。” 又与沈念禾道“这一群来势汹汹的,十分不讲道理,一会我叫人去衙门里头报与裴继安知晓,再吩咐左近的巡铺多多留心若有人来敲门,沈姑娘你先不要乱开。” 他把地上许多东西提进了门后,也不进屋子,只道“我还有事,不能多留,烦请同郑婶娘通福一声,就说郭安南来过此处。”犹豫了一下,又道,“若是谢处耘不问,就不必同他说了。” 语毕,拱了拱手,带着人走了。 郭安南一走,沈念禾就反手把门关了。 宣县虽然地远,此时来看,也不再安稳了。 她回想了一下方才情形,只觉得沈家、冯家接连来人,并且一个比一个急,一个比一个不要脸,自己虽然再一回瞒了过去,未必将来还有这样好的运气。 况且一味躲闪并不是个法子,总要知道其中原因,才好应对。 沈念禾回得厨房,只稍坐了下,就听得外头有人开门的声音。 很快,郑氏一脸惶急地撞了进来。 她见得沈念禾安坐在灶前,整个人都松了口气,把手中篮子慢慢放在地上,道“方才听得巷口有人说,沈家来了许多人要接你回河间府,又抢又闹的” 沈念禾见得是郑氏,那手本来已经把到菜刀上,此时连忙收了回来,道“我说自己不是沈念禾,已经把人打发走了婶娘,有个叫做郭安南的正巧来寻你,说他是谢二哥的长兄,因他带着几个衙门差役,那些个沈家人不敢动手” 郑氏也不理会什么安南向北的,过来先摸她的手,又摸她的腰腿,并未见得外伤,复才问道“没伤到哪一处吧” 沈念禾摇头道“当真没事。” 又把方才的事情说了一回。 郑氏皱眉道“若有认得你的来了,或是谁说漏了嘴” 她口中说着,左手已是忍不住扶着一旁的灶台,道“方才听得人说,我还以为你已经被人带走,吓得脚都软了。” 出了这样的事,郑氏哪里还有心思再去做什么绿豆糕,连忙拉着沈念禾回得堂屋里头细细问询。 两人还没坐下多久,裴继安便自外头急急推门而入。 他见得屋中人,先叫了一声婶娘,继而转向沈念禾问道“方才有人来衙门寻我,说是家中出了事。” 沈念禾站起来回道“是有河间府沈家人来寻我,说是得了我爹的信,好似已经同他化干戈为玉帛,还来接我回本家。” 她犹豫了一下,道“先前也来过一个冯家派来的人,说要接我回京,不过那回是个管事,又不认得人,我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只同婶娘说一声就罢了。” 又把上回同今次的情况简单叙述了一遍。 裴继安的脸上有些难看,道“这样的事情,怎的不早告诉我” 他的五官本来就长得极为端正,平日里又是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说话也好、行事也罢,俱是如同春风拂面一般,温暖又和煦。 然而越是脾气好的人,一旦生起气来就越让人觉得可怕。 裴继安此时把笑容一收,只是问话的语气严肃了些,已是如同变了一个人一般。 郑氏本来坐在椅子上,见势不妙,一下子站了起来。 她也不敢帮着说话,只向沈念禾投去了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忙道“厨房里还煮着豆子,我去做绿豆糕” 也不管方才自己早把火熄了,登时就如同脚底抹油一般,滑也似的飞奔去了里头。 一时堂中只剩沈、裴二人。 沈念禾别有所图,此时面对这裴三哥一片好心,难免生出些愧疚来,只好坦诚道“三哥,上回冯家只来了一个管事,我难辨他真假,便打发走了,因那人并未纠缠,我便没有放在心上。” 裴继安的面色微变。 什么叫“只来了一个管事“、“我难辨真假,便打发走了”。 这意思是,如果辨出了是真的,如果来的人身份地位高一些,这小傻子就要跟着去吗 不会当真这样蠢吧 他才要说话,立时就察觉到自己方才态度有些不对,怕是哄不住人,便连忙把声音放轻了些,柔声道“我没有怪你,只是你一个女儿家,哪里晓得外头人心险恶现下外头四处都是寻翔庆来的沈家姑娘的人,我听得消息,难免有些着急。” 说到此处,隐隐约约的,他的语气里竟是多了几丝微不可查的紧张,因见沈念禾站立在原地,特地又走得近了两步,低声道“怎么老是站着,腿要酸的,你且坐着听我说。” 又道“我已是打听过了,那沈家人虽然十分跋扈,近些日子在宣县惹是生非,闹得极大,却并非冒名而来,那一个沈寄云手中持有印信同路引,乃是你爹爹那河间府的本家兄弟。” “另有京城来的几人,虽只是不中用的管事同仆从,却是你外公冯相公族中亲故遣来的,两边都是你的血亲只是血缘淡薄,不是什么排得上行序的至亲。” 话语之间,抓住沈、冯两家来人的不靠谱之处大说特说,又把对方的好处几句带过。 沈念禾听他口气不太对劲,可那话更为奇怪,一时把不稳对方想法,哪里有心去坐,只道“三哥且说,我在听。” 裴继安停顿了几息,见她果然没有坐下来的意思,只好又道“那两家名声虽然不太好听,家中也乱,还曾与你爹爹、外公有过许多大嫌隙,然则毕竟或是世家大族,或是富贵之门,一个在翔庆,一个在京城,比起宣县,无论吃、住,还是身边伺候的人,都要好一些。” “而今这两家都是特地来寻你的,身份并无问题,你见得人,心中是个什么想法可是想跟着回去” 他说到此处,也不知为何,竟是屏住了呼吸,抬头看着沈念禾,颇有些不安地等她回话。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十五章 走一步看一步 裴继安两下为难。 在世人看来,无论家风再怎么差,从前又有多大的矛盾,沈、冯两家终究也是血亲,一旦他们出面想要接回沈念禾,自己作为外人,并无立场做阻拦。 沈轻云仓促之间,只给了一封书信为凭,没有德高望重之人作保,也无三媒六聘,说是两家做亲,其实不过空口而已,不管河间、京城哪一边出面反悔,甚至都不用做什么解释,便能把他同沈念禾之间的关联割断掉。 裴家小门小户的,经不起折腾,也扛不住什么风浪,莫说此时没有结亲,便是已经成了真夫妻,想要合离,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而已。 他如果出面强留沈念禾,一来名不正言不顺,二来很有可能卖力不讨好如果这一位将来后悔了怎么办 毕竟裴家早已落魄,自己未必能有出头之日,跟在宣县,就算不嫁进裴家,由他帮着择婿,很可能也只能找个只有人品靠得住,条件十分寻常的。 而沈、冯两家仍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若是他们出面帮忙说亲,自然各有各的优势。 往后她见得少时手帕交,那些个不是嫁与豪富,就是入得名门,心中又会怎么想会不会怪自己拦着她去过好日子外人又会怎么看难说不会觉得裴家趁人之危,拿着鸡毛当令箭。 如果此事发生在沈念禾刚来的时候,裴继安并不会说太多,只把利弊摆出来,由她自己去选。 可眼下两家做一家,已经同吃同住了数十天,这小傻子一片赤诚,家传孤本都拿出来给“裴三哥去印”,还要自己跑去买了各色纸、墨回来,一色一色去试,又认真在想书册中的排版、样式,只差把心肝脾肺都掏出来补贴了。 人心都是肉长的,裴继安自然也不例外,一时之间,竟是有些割舍不下如果任由旁人将这蠢货接走,怕是被吃干抹净了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况且当真落了个不好的下场,给婶娘晓得了,定是会长吁短叹,在他耳边念叨不休的 裴继安已经打定了主意,一定要细细分析一通沈、冯两家乱得很,凭他口才,不需要添油加醋,想来已经足够把一个姑娘家吓退了。 他心中还在构思言辞,对面沈念禾已经面露犹豫之色,过了好一会,复才低声问道“我是不是给三哥添麻烦了” 沈念禾哪里猜得到裴继安这七拐八拐的心思。 她听得对方问话,心中猛然醒得过来。 君子也有君子的不好。 这裴三怕不是觉得裴家穷苦,又认为沈、冯两家富贵,觉得人要往高处走,好心办得坏事,想劝自己忍一时难,选一家跟着走罢 这如何了得 这一回是示弱好,还是表明自己不慕荣华的好 无论怎样,都最好不要让他晓得两家很有可能是为了莫须有的钱财来的。 沈念禾想了想,决定两个法子一起用,当即把声音放得更小了几分,道“三哥,我虽然帮不得什么忙,却不会只白吃白喝的,等到那杜工部集印得出来,多少能分几十贯罢” “我今后会晓得俭省,若是在此处碍了事,且等得几年,叫我积攒些银钱,自会想办法搬得出去那沈家、冯家俱是去不得,我爹当年就是被逼出的河间府,同本家早已水火不容,至于冯家那边,婶娘已经同我说了,家风乱得很,进去何如羊入虎口” 又道“若是养我太费钱” 裴继安听她越说越奇怪,同他设想的反应全然不同,本来预好的劝说之辞早不能再用,一时竟是有些紧张。 这还是怎么回事 本来只是想表示自己并没有私心,是去是留,沈家妹妹可以自行决定虽然她如果选了走,自家定会想方设法劝其回转心意。 可为什么现在变成好像自己在撵人一般 他连忙上前一步,按着桌子拦道“我并非这个意思,哪里又会叫你将来搬出去,能长久做一家人住着才好只是裴家毕竟寒酸” 沈念禾皱眉道“难道我在三哥眼中,就是那等贪图富贵之人” 裴继安被噎得暗暗叫苦,只得回道“自然不是,然则你毕竟年纪小,许多事情考虑不得那样周全,往往只凭借一腔” 沈念禾打断他道“若我没记错,三哥也只比我大四五岁罢了” 裴继安无奈道“我虽只比你大几岁,可自小便在外头自己挣饭吃,哪里能一样” 沈念禾便道“三哥从前那样小便能挣饭吃,而今我年龄这样长了,反而还要靠着名声极差的怨门过活” 裴继安说一句,沈念禾回一句,倒是把他衬得好似杞人忧天一般。 “我在家中住得十分自在,婶娘疼我,三哥也对我极好,谢二哥上回还送我胭脂”沈念禾低声道,“若是三哥强要我自另两家中择一家跟着去,谁晓得旁人会怎么待我,若是受了欺负,还能找谁去说” 沈念禾语气中的委屈真得不得了,听得裴继安实在自责。 何苦来着,对着这样一个姑娘家还要耍心眼,而今倒是自己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要怎么哄才好 他又想要表明心思,偏生原本那想法狡猾得很,哪里好解释,只好认错道“是我想得左了,本以为忍得一时,将来你自沈、裴两家发嫁,门当户对,自然要比在宣县出路更好” 沈念禾摇头道“嫁人又不是嫁给门户高门也有败类,恶土却有芳草,只要品行好,门第又有什么关系况且而今就说嫁人的事情,太操之过急了罢谁晓得将来三哥不能脱颖而出届时再帮我寻亲,岂不比那些个只会做面上功夫的上心” 她不过敷衍而已,裴继安却是已经听得当了真。 朝堂之事,瞬息万变,裴家究竟还有没有出头之日,他并没有多少把握,不过如果只是给沈念禾寻一个人品可靠的丈夫,又不要求门第的话,他自负这点眼光还是有的。 不过沈家妹妹还是太单纯了,嫁给不嫁给门户,怎能保证生活难道当真要吃糠咽菜不成 想到此处,裴继安看向沈念禾的目光里都多了几分复杂。 人是个好的,只是脑子时而聪明,时而糊涂。 旁人都晓得要算得清楚些,最好走一步,看十步,有机会回得高门,多少苦都肯吃的。 这一位倒好,走一步就只晓得看一步,教她看三步,她还要嫌路远,待在穷人家就不想走了 今后遇得事情,还是自己帮着多担待几分算了。 至于河间并京城来的那两家惹事的,虽都是豪强,毕竟也只过江龙,人生地不熟的,想要糊弄走,他倒也不是没有法子。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十六章 亲不亲 两人一旦达成了共识,彼此都松了一口气。 裴继安挨过几次惊吓,已是发觉不能指望这一位沈姑娘自己抓主意,想得又偏又歪的,全不按着常人的路来走。 他作为承恩受托之人,原只是责无旁贷,不该插手的全不会多嘴,然而处得久了,熟悉之后,难免生出几分真心怜悯,冷眼看了这些日子,早认清沈念禾虽有些拎不清的,性子却很好,还掏心掏肺,自此之后,有什么事情便宁可自己先拿捏了再来知会她。 而另一头沈念禾得了承诺,一颗心却始终放不下来。 先前冯家来的只有一个带着随从的管事,看起来并不像多上心的样子,是以她也没怎么在意。 可这一回沈家人多势众,行事毫无顾忌不说,特还有本家人带路,若非其中利益甚大,又怎么会安排这样大的阵势 沈轻云与冯芸夫妇,究竟给女儿留下了什么东西 她没有依仗,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日起轻易不敢再随意出门,只老实躲在裴家,又竭心尽力设法催快那印书的进度。 且不说沈念禾不把裴继安当回事,而裴继安没处理干净,也懒得来同她细说。 他这一回匆匆赶回来,是因为听说家中出了事,眼下见得人还好好的,便也不再多留,先回衙门去了。 因嫌河间、京城来人或嚣张多事,或扰人清静,后者还罢了,前者竟然还敢动手动脚,实在可恶,裴继安有心教两家一个乖。父亲得病后,他先是在坊市间混起来的,头脸熟悉得很,人人都愿意卖几分面子,只略微一打听,便把新来的这两家情况弄了个清楚。 原来冯家只有六人,由一个姓宋的管事带头,用的乃是笨法子,自己人一条街一条巷地去问。 而沈家一行二十余人,男女都有,全是身强力壮的,被本家管庶务的一位老爷领着,四处拿钱找路面上熟悉的去问,等知道哪一处前几个月来了个年龄相仿的姑娘家,就遣人或请或强,弄到客栈里头由那老爷辨认。 沈三老爷在客栈当中坐着等辨认“侄女”,白日里忙得不行,晚间也没有停歇,来了宣县才十来天,因去得十分殷勤,已是在小酒巷的楼子里有了些名气。 裴继安问得清楚,心中登时有了主意,他也不自行出面,只找了旧人来做交代。 且不说他这一处默默行事,另一处,还有一个人也没有闲着。 谢处耘在酒桌上听说有四处有人再寻一个姓沈的小姑娘,当即就觉得不对,急急转回裴家,才行到半路,便见不少人聚在一处议论。 “听说是几个外乡来的拍花子,胆子倒是挺肥,抢人抢到裴家去了,引得许多衙役在外头捉人。” “好似不是拍花子的,是来寻家里走丢的女儿,正好在路上遇上了,还以为是正主,只是那群人凶得很,也不认得清楚,便胡乱动手,好险被人拦了。” “自己家的女儿难道还会认错” “怕是长得很像” 他站着听了几句细节,见得这一群都是道听途说,也不耽搁,连忙往回赶,等到进得屋中,见沈念禾安安稳稳坐在房中誊写,复才把心放回肚子里。 谢处耘一路又走又跑的,早已出了满头的汗,此时扶着门喘气,很是不耐烦,恼道“外头四处在传,说你险些被人捉走,这又是怎么回事” 沈念禾见得他忽然回来,又是这样一副急忙的样子,十分吃惊,站起来道“谢二哥怎么知道的” 谢处耘怒道“我怎的知道的上回冯家人来的时候,不是叫你不要乱在外头乱走,这一向留在家中躲一躲,等过了风头再说,你倒好,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还敢孤身往外跑” 沈念禾听得无奈,把今日沈家来人的情况简单说了,又道“实在没出门,只是正好有客人来,还站在门口,谁晓得在那当口就遇得沈家的人。” 她这话一说,谢处耘就想到了方才在正堂桌子上看到的许多包裹。 郭家世代将门,也不是这一辈才起来的,行事自然有规矩,送出去的礼,上头自有标识在。 谢处耘进门的时候只顾着来寻沈念禾,也无心去管其他,此时听得“正好有客人来”几个字,回想起那一桌子礼上头的标识,果然熟悉得很,正是郭家常用的,立时就变了脸,冷声道“是不是郭家那一位夫人又来了” 他也没等沈念禾回复,便自顾自生起气来,恼道“果然沾上她,从来都没有过好事”又忍不住抬头呵斥,“你是不是傻的,什么香的臭的都给开门以后婶娘不在,谁来也不要应本来就细手细脚,连盆水都扛不动,说话也不晓得大声些,这般没用一个人,当真给人掳走了,怕是喊救命都喊不过别人” 说到此处,他越发不耐,直起腰来道“她来送东西,你就收了正该当面丢出去才是家里何时缺她那一点又臭又烂的” 沈念禾便道“不是那一位夫人,却是一位公子,说是来寻谢二哥的,姓郭,唤作郭安南。” 谢处耘原本声色俱厉,此时听得沈念禾一说,面上却僵了一下,半晌没有回话,许久之后,才冷哼一声,低低地道“嘴巴上说得倒是好听,什么自己晓得错了,却原来只是说说而已,郭安南都晓得送点东西过来,还亲身来看,她半点踪影也不见” 他声音很小,沈念禾离得有些远,并没有听清,只把日间郭安南说的话转述了一遍,道“那郭家大哥说是来接你回宣州城的,又说代弟弟来道歉” 谢处耘本来就有些不悦,见沈念禾如此称呼,更是觉得全身上下都长了毛似的,怎么动作都不舒服。 他先是冷笑道“代弟弟来道歉他那弟弟是三岁还是五岁,竟是不会走路,要他来代替果然在他心中分得清楚得很,弟弟是自己人,我却不是,那夫人还自以为全是一家呢” 说到此处,又忍不住睨了沈念禾一眼,问道“才见第一面,这就叫上郭大哥了从前怎的不见你对我这样亲”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十七章 躲一时躲不了一世 亲不亲的,沈念禾并不知道,只知道这一回自己点头也不是,摇头更不是,一个不小心,面前这爆竹就要炸了。 她听谢处耘话中带酸,又见其人如此反应,便放缓了语调,道“谢二哥这话怎么来的那郭家的长兄是客人,因你不在家,我只好代为招呼,自然要以礼相待不然岂不是要叫人小瞧了你” 又道“今次也全靠他在,否则给沈家那许多人一拥而上,我哪里躲得开,说不得此时已经不知在何处。他路见不平,对我有恩,谢二哥将来得见,正要替我道谢,另帮忙选些仪礼去送才是道理” 她温言软语,把话全递到谢处耘那一处。 谢处耘恼那郭安南代弟道歉,她便叫对方代替自己道谢,孰亲孰疏,一目了然。 果然这一番话说出来,对面人的面色稍霁,却是仍旧有些不忿,道“什么事情一旦跟郭家沾上了边,就没半点好果子吃,这郭安南看起来忠厚,其实也没安什么好心,今次来不过为着他那弟弟名声,又为自己名声,想做出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给外人看而已,你不要被他蒙骗了” 他犹豫了一下,虽然很不情愿,最后还是又道“他这一回既是帮上了忙,欠的人情由我来还,你小女儿家家的,便不要再放在心上,权当没有此事即可” 沈念禾连裴继安都信不过,哪里又信得过谢处耘这不靠谱的小人装大鬼。 不过此人明明极不愿意同郭家人扯上关系,还愿意为了自己包揽事情,嘴硬心软得可爱,沈念禾便柔声道“那此事便麻烦谢二哥了三哥也知道了,说是会处理此事,叫我不要去管。” 谢处耘点了点头,顿时松了口气,道“既是三哥发了话,你我便不用去理会了。” 他站在原地,忽然有些踟蹰,扶着门框半日,复才吞吞吐吐地道“我见得你那书中稿子说,你娘因故而亡,你爹也失了音讯” 其实谢处耘早已自裴继安处知晓此事,只是先前怕说得出来,自家三哥十分难做。 沈念禾哪里又听不出对面人话中之意。 她轻声道“今次印书,除却帮着三哥给公使库筹银,我未尝没有私心,正想为父母并外祖一门积善积德便是最后我爹那一处也算尽心尽力了” 谢处耘半晌没有出声。 他一向以为自己的命是天下间顶顶不好,父亲亡故之后,被迫辗转于叔伯族人家中,寄人篱下,吆来喝去,同个下仆一般,吃尽苦头。 然而比起沈念禾,却又好太多了。 谢家家财虽然被人所占,毕竟还能漏下一丝半点,他又是个男子,再不好脱身,却也并非没有可能,父亲纵不是什么声名显赫的,在当地多少也有故旧。 谢处耘嘴臭惯了,此时便是有心要做安慰,也想不出什么好话,只好笨拙地道“也没什么,天底下没爹没娘的人多了去了,俱是活得好好的,你看我早没了爹,虽是有个娘,又何如没有” 他说到此处,只觉得好像有些不对,忙又道“况且你爹那一处未必会有坏消息,万一” 谢处耘越往回找补越出错,索性把话题岔开,问道“那沈家、冯家人做什么要来找你” 沈念禾摇头道“来人都没有细说。” 又道“既是找了几次找不到,又认不出我来,此事应当就过去了,等我躲过了这一阵子,书刊印好了,往四处一卖,想来他们得了信,总会出来把意图说清楚。” 谢处耘忍不住劝道“未必要那书上写出你的来历,既是那两家没有一个认得你的脸,倒不如躲起来,将来自己过自己的日子,何苦要叫他们晓得你在此处,说不得还要引来事情。” 沈念禾安安静静地看着他说完,复才道“我能躲一时,总不能躲一辈子吧” 谢处耘有些怔忪。 沈念禾的目光澄澈,语调轻柔,可是话语中的意思却是坚定又清楚,道“虽然不知道这两家为何而来,不过无事不登三宝殿,从前从来没有往来的,此时变得如此着急,偏生态度还极差,多半没有抱着什么好意。” “我躲起来,表面上来看是躲开了坏人,却也失了先机,只能任人涂抹,便是坏了一家名声也无从辩驳况且,难道当真一辈子隐姓埋名,永远只能不见天日我沈家一门行得正,坐得端,怎么反倒要同只老鼠一般” “倒不如将书印发出去纵使我爹那一处有了不好,我终究只是个女子,旁人不会过于苛责,倒会对我家生出孤悯之心来,谁人要来欺负,我有了这身份,告官也好,求人也罢,都要名正言顺许多,那些人家想要欺负,都得掂量几分人言可畏。” 她一项一项摆得清楚,果然走得全是堂堂正正之道,谢处耘听得竟是被激出了几分热血,忍不住夸道“看不出来,你竟有这般主见” 沈念禾微微一笑,也不去回话,只低头把桌面上的纸一张一张地收了起来。 谢处耘却是暗暗上了心。 他从前在街巷头尾认识不少人,而今众人虽是多半转回了正道,不过如果自己出面,想要聚拢一群,把沈家、冯家人围起来打一顿,撵得走了,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 打疼了自然会躲。 等到书印得出来,人人都知道沈轻云的女儿在此,那群家伙多半就不敢这般蛮横了。 只是这样的办法,自然不能说给沈念禾这个没甚胆子的小姑娘听,不然定会把她吓到。 还是自己私下偷偷去做的好。 他不再多说,见沈念禾面前桌子上摊着许多纸页,好奇问道“这又是在做什么” 沈念禾把手中笔放到一边,倒转那纸页给他看,又解释道“裴三哥说抄写的那位杨叔父已经应了,这两日便要送稿子过去,我先把板式做好,届时按着间距、行列抄写便是。” 谢处耘低头去看,却没瞧出什么奥妙来,不由得奇道“间距也有讲究吗” 明天就要上架啦,提前感谢所有首发平台的非赠币订阅,是你们养活了这本书,养育了念禾跟三哥 我会尽力把这个陈年、老套、无趣、狗血,同时也甜蜜蜜的故事讲完整。 如果方便的话,有多余的月票的朋友,能给我留一张吗 打赏就不必啦,能有非赠币订阅就很满足啦,让我扑街也扑得姿势好看一点吧,谢谢大家3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十八章 差了十万八千里 沈念禾并没有直接回复,而是道“我小时候听父母说过许多印书之事不晓得谢二哥喜不喜欢买书,又知不知道当今坊市间哪一朝印出来的书卖得最好、最贵” 谢处耘自小就不爱读书,尤其其母廖氏回宣州之后,将他压着去了州学,大半年来跟不上进度不说,还要尽受郭向北挖苦嘲讽,对诗文之事就更没有兴趣了,听得沈念禾问,哪里答得上来,只猜道“怕不是哪一朝距今最远,哪一朝印出来的就卖得最贵” 沈念禾就随手摸了两本书过来,翻开给他放在一处做对比,问道“若是给谢二哥选,哪一本你愿意出更高的价钱” 谢处耘低头细看,只见两本书翻到的那一页上头内容俱是一样,乃是左传当中的一篇,说的曹刿论战之事。 乍一看,仿佛两本书并无任何差别,然则通读一遍之后,他却是自然而然地指向了左边那一本,道“这个更值钱罢” 沈念禾睁大了眼睛,又把椅子拖得近了,夸道“二哥果然眼光甚准,只是为何你要选这一本” 谢处耘的嘴角不自觉地就勾了起来,心中道小爷自然眼光狠辣,哪里还要你来夸赞 他忍不住暗中得意,然则如果一句话就被哄得眉开眼笑的话,实在又显得太没有面子,便做出轻描淡写的模样,道“左边这本纸张更好,字体更佳,读起来更为舒服。” 沈念禾应道“二哥说得极是,左边这册乃是再刻本,原本出自前朝崇化里集贤堂中沈氏书铺,当年不过印了三千册,每册作价七百钱,而今原本已经身价逾千倍,依旧无处可觅,便是再刻本也能作价三贯,而本朝翻刻的其余朝代版本,少则卖到三百钱,最多也不过一贯钱,其中自然也有纸张、字体的差别,然则另还有一桩,却是很容易为人忽略。” 谢处耘听得入神,忍不住问道“还有什么缘故” 沈念禾便指着左边那一册书,道“印书自燕朝始方成一项产业,而燕朝数百年间,书印之事又以沈氏书坊为首,其中除却天家扶持,那书坊本身也有旁人及不上的长处。” “此处若能有多几本书摆在面前,二哥拿来一一对比,便能发觉但凡沈家书坊出的书,俱是每页十列,只要写满,每列俱为二十字,不会多一个字,也不会少一个字,每段首隔空两个半字,页头、页脚留白一指节,至于其余雕工刀法、字体结构、板式、装订,也自有规矩在这些看起来只是细节,可是各项细节汇聚在一处,便能叫它家的书脱颖而出。” “你看此版十分顺眼,看的乃是一个整体,从前只有卷轴装、折页装,到得沈氏书坊,便出了蝴蝶装,后又有包背装,眼看只是装订的区别,拿在手上,才晓得其中差别有多大。” 沈念禾指着右边那一册书的头脚处给谢处耘看,又道“二哥来看,明明同样的内容,这一本书单看不觉得有什么,同沈氏书坊的这一本放在一处,是不是就显出几分局促来看得久了,难免就觉得费眼,究其原因,却是因为右边书册为了省下纸钱,页头页脚少有留白,字体也小,每列写足二十五至三十字。” “乍看上去只是多了几个字,其实差别就出在这许多的几个字当中。” 她坐在椅子上,面着门侃侃而谈,话语间毫无卖弄之意,然则语气笃定,条理分明,叫听者油然便生出信服之心来。 此时正是下午,谢处耘站在门边,居高临下,就着阳光,正正对着那一张又小又瘦的脸。 脸还是那一张脸,也没甚好看的,比自己的相貌差上了足有十万八千里。 然而那一双眼睛却好似在闪闪发光一般,映得她整张脸都亮了起来,好似面上的神情都更为温柔可爱了。 谢处耘眼睛看着,耳朵听着,竟是有些轻微的恍惚起来,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便似见得可怜可爱的毛茸茸的猫儿狗儿一般,想要去碰一碰。 沈念禾却不晓得他的心思,见他递过手来,只以为这一位要看书,便把左边那一册书送了过去。 谢处耘这才回过神来,只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低头看了那书几眼,口中应和了几句,胡乱找了个借口落荒而逃。 他回得房中,一坐在床上就清醒多了,只觉得自己方才怕是眼瘸了,也不去多想,只把心思放在了那沈、冯两家身上,打算过得几日,找个空档去凑出些人手好办事。 当晚裴继安没有回家,只托言衙门里头有事,叫人来带了衣衫去。 郑氏倒是很习惯,打点了衣物、吃食,还把才做好的绿豆糕包了一包,给来人带去了。 沈念禾也不以为意,只在后院把自己的要求一一写得下来,又在白纸上画了板式,特地把那复刻本作为参考一起装好。 她忙了好几天,总算把事情都处理妥当了,心中一松,难免就想到沈、冯两家的事情,想了好几个法子,俱是不太能用,天都快亮了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次日醒来已经日当中天,后院、前堂一个人都没有,只在桌上摆着些吃食,先是一碗肉糜粥,配了菊花饼、裹蒸馒头,旁边还有一小碟子绿豆糕。 那绿豆糕是头夜才新鲜做好的,里头入了猪油,虽然香气扑鼻,却有些腻口,沈念禾吃了一个就放下了,把粥喝完,才要收拾碗筷,外头郑氏就挎着篮子走了进来,面上笑眯眯的,一进门就道“你猜我在葵街上得了什么消息” 沈念禾见她一脸的神秘,还十分得意,知道是好事,忙问道“什么消息我猜不到,婶娘快别卖关子啦” 郑氏问道“上回来找你那沈家人,你还记不记得住在哪里” 沈念禾有些意外,下意识道“好像是住在葵街上头的五福客栈” 郑氏把手中篮子放在桌上,挨着沈念禾坐下,笑道“而今那五福客栈里头,已是再没有什么河间府姓沈的人啦”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十九章 挑食 沈念禾吃了一惊。 郑氏却是没有再藏着掖着,直接道“我方才路过五福客栈,见得那沈家三老爷骑在马上,后头跟了一二十人,有男有女,全是送行的,看那架势,怕是要陪出十八里外” 她当沈念禾是个小孩,许多话就不好细说。 葵街上去送那沈三爷的,俱是小酒巷中知名妓伶,个个打扮得妖娆多姿,叫郑氏驻足看了她们的穿戴好半晌,还瞧中了一款料子的颜色。 不过短短一截路,后头缀着的十来个龟公丫头不算,四女一男,又留又送,竟是走了小半个时辰。 那沈三爷喝了送行美人敬的几杯酒,兴之所至,用马车上的小几子垫着当场挥毫,写写画画,给各家小姐都送了“墨宝”,又送了金银。墨宝还罢了,那金银实在喜人,叫众人依依不舍的,哪里肯走,反倒跟得更紧了。 沈家人在宣县只待了十来天,然则因四处找寻家中女儿,闹出的动静极大,街头巷尾几乎个个都认得这群人了,今次走了,还走得如此兴师动众,自然引得许多人在一旁围观。 沈念禾虽然不知道当时的场景,听得郑氏这般说,也觉得奇怪,问道“怎的这样突然说走就走的,难道寻到人了” 郑氏摇了摇头,道“这却是不晓得,不过既然人走了,便算是了了一事,你也不必再担心他们上门闹事。” 沈念禾道“却也未必,走了一家,还有一家呢。” 然而还没等到中午,裴继安便突然回来了。 这一趟回得毫无预兆,郑氏忍不住抱怨道“也不早说,我做的这一点东西,哪里够你吃” 连忙去厨房里头生火做饭。 裴继安没有去拦,只坐得下来,先问沈念禾要给杨如筠的底稿同样稿,又道“那老先生急得很,已是遣了好几回人来催,说是已经沐浴焚香,吃了三四天的素,茶叶、蜡烛全数备好了,屋子早烧热了,便是纸、墨也不用我们送去,也不用笔润,只要拿到稿子,最多三天便能抄得出来。” 沈念禾十分惊喜,回去把收拾好的包袱拿出来给他,又一一解释了一回抄写须要注意的事项,另又道“虽是越快越好,那杨老先生毕竟上了年纪,却也不能熬得太过了。” 裴继安失笑道“我却是能说,他未必肯听。” 一面把那包袱放在一旁,却是转向沈念禾,道“沈家同冯家的事情,你不用再理会,他们已是往洪州去了。” 沈念禾不由得抬起头来。 裴继安只略做了几句解释,道“那两家得了消息,说是前两个月有几个镖师护送一位小少爷,先在宣县路过,又往西北方向折了过去,以为是你,照着路走了。” 沈念禾愕然,颇有些不敢置信,问道“当真有那样一位小少爷,他们又都信了” 裴继安点了点头,道“我有个识得的朋友做跑镖,打听出来确实有这样的一行人,虽不是翔庆来的,却是由临洮方向出发,其实乃是一路,那小少爷男生女相,耳上还有未长合的耳洞,镖师之外,另有两个身手高强的仆从陪护,两个妇人片刻不离。” 又道“他们一行也曾经住在葵街上,在客栈中登记的乃是用的冯。” 沈念禾听得目瞪口呆,忍不住又问了一回,道“当真有这样一行人” 裴继安看了她一眼,道“有没有并不要紧,要紧的是沈家那一位三爷相信有,沈家人认定有了,冯家人自然也就跟着信了。” 冯家这一回只来了几个,人力十分不足,沈家却是足有二十余人。 沈家得了线索要走,冯家人又怎么会不跟着 至于那一行人,来历、行迹都编得如此像,叫沈念禾这个正主听了,也会觉得乃是自己这个“沈念禾”为了迷惑外人,女扮男装,特地还假托了母亲的“冯”姓。 她奇道“为什么是洪州” 裴继安道“洪州新上任的知州唤作解令瑜,你爹曾经救过他的性命,比起宣州,那一处离京城、翔庆也更近,沈念禾是沈官人的女儿,自然想要离这两处近一些,无论寻父也好,去京城打听情况也罢,都更为便宜。” 他担心沈念禾不明白,特地又掰碎了给她解释,道“沈家来的三老爷虽是屡试不第,只能暂管庶务,到底是世家子弟,对官场人物多有了解,他那长兄同解令瑜共事过,后因你爹的事情,两边关系颇僵。” “沈家人多,便是马不停蹄也要七八日,更何况此去洪州沿途还要设法打探,到得地方也不能直接去寻解令瑜,必要绕几个弯子,一来二去,等到查明情况,公使库的书早已印好了,发卖得快,沿水路而行,早到了京城,自然天下皆知。” “那一时他们便是调转回头来得宣县,也不能再像今次这般轻举妄动。” 裴继安一面说,一面站起身来,也不管沈念禾一肚子疑问,提上那桌面的包裹便往厨房去,向里头的郑氏打了声招呼,道“婶娘,衙门还有急事,我取了东西就走,晚间再回来吃饭,你不必麻烦了。” 郑氏那一头灶台里的火还没来得及重新拱开,这一头侄儿就要走,不由得瞪了他一眼,道“我看你这哪里是回来取东西,是回来遛我的罢” 裴继安老实认了错,又问道“早间那绿豆糕还有吗衙门里头分吃了,个个都说好。” 郑氏登时没空再去数落他,忙捡出厨房中剩的绿豆糕包了起来,包到最后几块的时候,单独拿个碟子放了,转而同裴继安道“给你沈妹妹留一点,早间给她装出来的都没怎么吃。” 裴继安微微皱了皱眉。 家中乃是同桌吃饭,谢处耘这样不爱吃,那样也不要吃,沈念禾却是不管郑氏做什么,都十分捧场,仿佛半点也不挑剔一般。 他从前就觉得有些奇怪,只懒得去管,最近自觉十分亏欠,难免多留意她几分,观察久了,慢慢就瞧出不对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十章 帮忙 这沈家妹妹在挑食上头,其实不比谢处耘好多少,只她十分会装 不管什么东西,只要婶娘搛进了她碗里,她都是眉头皱也不皱一下,当即就吃得进去,吃完还要点评。 譬如夸这个菜炒得恰到好处,过一分则过熟,少一分则过生;赞那个菜鲜美,盐下得刚刚好,不咸也不淡,刚好带出本身的滋味。 夸都是真心诚意的夸,毫无半点勉强不说,还夸得很到点子上,可是只要仔细看了,就会发觉她其实于饮食上好恶十分明显。 不要看她怎么说,要看她怎么做。 遇得不喜欢的菜,她只会给面子地夹上一两筷子,再不会主动去搭理,遇得喜欢的菜,却是吃了又吃,只是动作十分小心,尽量不显出自己的偏好来,仿佛没有什么不喜欢,也没有什么特别喜欢。 裴继安既是上了心,便总忍不住去关注,旁观这许多天,多少也看出几分意思来。 沈妹妹饮食偏向清淡,不爱过咸之物,但凡菜里多放一点油,或是汤中油腻没有撇得十分干净,她都不爱去碰,半点不像在翔庆长大的口味。 不过辛、辣之物,她又挺喜欢。 有一次他拿仔姜焖了野鸭子,下了半锅姜进去,她吃得眼睛都红了,偏过头偷偷张嘴呼气,却还不肯露出半分不行,硬要多尝几口。 郑氏半路出家,手艺其实寻常,往日裴继安便时常自行下厨,此时见沈念禾爱吃自己做的,倒是不太吃得惯婶娘做的,平日里虽忙,怜惜她病体初愈,又一心印书,强抽出时间也要时不时回来做一两回饭菜。 今次他听得郑氏说沈念禾早上只吃了一点绿豆糕,便掰下一角尝了尝。 那糕点一入口,他就知道沈念禾哪里是吃不下,明明是不爱吃 绿豆糕里应当下了猪油,本是用来凝结并增香的,然则油放得稍有些多,一吃进去便显出腻味来,倒把绿豆的香气压了。 裴继安面上不动声色,伸手把剩下的一碟子绿豆糕全拿了过来,一并包了,道“晚间我回来再给她做吧,衙门里头人多,怕是不够吃。” 他既是这样说,郑氏便也不好用力拦着,嘴里嘟哝道“就你事多,衙门里头人要紧,还是你沈妹妹要紧难道就差这一块两块的” 然则还是由着侄儿装了起来。 且不说裴继安这一处不放心旁人,亲自取了沈念禾的样式并原稿去得宣州城,另又带了两名衙役一同进了杨家,面上说是来伺候杨老先生,实则也有提防那府上有人得了原稿,偷偷拿出去传递。 杨如筠拿了稿子,连宣县公使库中来人有几个,分别长什么样子,说了什么都来不及去管,已是赶忙先翻出那一册补遗来看,一面看,一面拍案叫绝。 他嘴里诵读不停,读来读去,只觉得唇齿流芳,又想背此时看到的那一首,又想往后看新的,然则偏又对正看着的诗句舍不得,又对将要去看的诗句心痒难耐,简直忙得又高兴又着急,眼泪都要流下来,只恨不得自己多生出两只眼睛去看,颈项上再长一个头来去记 偏他得了书,手又痒,竟还想要去抄写,当真有种冲动将自己劈作两半才好 那杨老幺在一旁看着老父又哭又笑,由那诗文牵动所有心思,实在无奈,只好守在一旁,又着下人去请了大夫过来在府上候着,生怕这父亲激动过度,得出什么病来。 裴继安见得杨如筠如此行状,心中好笑,却也未尝没有钦佩之意。 他交代好另两个衙役差事,又同杨老幺打过招呼,并不多留,便就此告辞往宣县赶。 回到家中时天色早已尽黑,郑氏并沈念禾都睡了,倒是谢处耘不见踪影。 裴继安不放心那家伙惹是生非,拿热水把路上买的绿豆泡了,另又烧了锅水,就着剩菜吃了几口饭,复又出门去找人。 一街之隔的一处宅院内,谢处耘把一坛子酒“砰”地一下噔了桌面上,伸手一拍,将那坛盖打翻在地。 坛口一开,屋子里登时酒香四溢。 围坐着的七八个人应景地发出此起彼伏起哄的声音。 屋子里有一张大桌子,桌面当中摆了大盘的卤羊肉、一大只烤羊腿,又有烧鸡、烧鸭、头肚、腰子、白肠等下酒菜色,另还有小食、凉菜,摆得几乎连多一个碗筷都放不下。 谢处耘拉起裤脚,一条腿踩在一旁的条凳上,手一挥,口中嚷道“来,是兄弟就同我喝酒” 他相貌姝丽,偏生语气、动作俱是十分豪放,性情也同那些个的好汉并无什么差别,只吆喝了几句,便把场面给吵热了。 众人多是上回在酒楼子里同他相聚的,此时不知为何,嘴上虽然凑了热闹,却是没有一个敢伸手去拿酒拿菜。 桌边人互相偷看了一回,最后那杀猪的屠夫被推了出来。 那人便问道“好你个谢雀儿,大半夜的溜出来作甚三哥在哪一处你倒是不怕死,给他晓得我们出来凑你喝酒,我们却怕死” 谢处耘嘿嘿一笑,道“三哥下午去了宣州城有要紧事,今日是回不来啦” 活似趁着主人不在偷到肉吃的猫儿一般。 他此言一出,众人俱都放松下来。 那屠户顿时笑了起来,道“你这是见三哥不在,出来放风了今晚吃醉了酒,明日给他闻得出来,小心把你腿脚也要打断” 旁边便有个人跟着打趣道“怕是雀儿这小子的腿没断,你那门牙要先给裴三哥打没了” 屠户佬面上十分挂不住,忍不住回嘴嘲讽道“我同三哥差不多年岁,叫他一声哥哥不为过,你这二十好几的人了,也跟着叫三哥,要不要脸的” 众人登时哄堂大笑,你一言我一语地应和,也不要谢处耘再做招呼,自己就晓得主动去拿酒拿肉吃。 一群人也不白吃他的东西,一面吃,一面有人便问道“小雀儿,茶酒铺子里说书的都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你大半夜的忽然把哥哥们叫出来吃酒,又有什么鬼主意要帮忙”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十一章 温言暖语 谢处耘倒也老实,道“当着你们自己人,我也没甚好瞒着的,原是我家有个妹妹,是婶娘的远亲来投,在家中住了有两个月,没爹没娘,看着怪可怜的。” “我这性子,你们也晓得,也有几分乖张,平日里少不得说她几句不好听的,然则毕竟是个女儿家,人又乖顺,我是一个指甲也不肯去动的偏生这一向外头来了许多人,有河间府的,又有京城的,寻什么沈家女儿,有眼无珠,竟是找上门来了,还要去抢我那妹妹走” 谢处耘说到此处,忍不住把桌子一拍,险些将那菜碟给拍翻,嘴里却是怒道“寻人便寻人,说清楚不是便罢,谁晓得那来人还敢动手动脚听得婶娘说,我那妹子手上、背上都淤青了若不是正好有官府人路过,怕是人都要被掳走,当真是好生嚣张你说这样的气,我哪里忍得下不是生生要打烂我这张脸吗” 他把面前的酒碗拿了起来,一口喝干里头的酒,复才大声嚷道“找咱们这些个自己人来,便是想叫你们想个法子,寻个机会把那河间府来的许多人尤其那带头的揍上一顿好叫他们知道什么才是强龙不压地头蛇,什么才是多行不义必自毙” “欺负三哥的妹妹,便似欺负我的妹妹,也同欺负你们妹妹一般,难道你们竟是能忍得住坐视不管吗” 谢处耘这一番话胡乱嚷嚷,认真去辨了,其实没有什么道理在,只是和着他那口气并动作,煽动性极强,当场便有三两人一下子站起身来,另也有人跟着叫道“如何了得,捉出来打一顿” 场面十分激愤。 旁人都在激动,却有一人本来手中拿着酒碗,此时忽然顿住了,连忙伸出手去拦着身边人动作,又把那酒碗放下,急急问道“慢来,小雀儿,你说那河间府来的沈家人,不是住在葵街的五福客栈里头的那些个罢” 谢处耘白日间被裴继安呼来喝去地支使跑腿,一堆子事情做,好容易此时才得了点空档,自然没来得及打听这许多,听得对面人问,便道“我还没功夫去细问,左右是河间府来的,也是个大族,多半是住在五福客栈怎的,你见过” 他一下子就来了精神。 若是有同沈家人打过交道的,想要行事就方便多了。 对面那人十分吃惊,道“若是那一群人,今早便已经走了,一共二十一个,十七男四女,装了两马车,你竟是不知道吗” 这话如同平地一声雷,叫谢处耘半点没有防备,一下子就愣住了,问道“你怎么晓得的莫不是听得谁人传岔了话” 那人摇头道“我亲眼得见的这一向我哥跑镖忙得头都快找不到了,今日一大早,天还没亮便把我叫得起来,打发我去守在葵街尾巴处,旁的什么也不做,就盯着五福客栈里头那一行姓沈的,也不说什么事情,只喊我见得人要走了,再去叫他来。” 他说着说着,忽然往地上“啐”了一口,骂道“说起这事,还叫我白挨了一大顿骂那沈家打头的真他娘的讨嫌,才来咱们这一处几天啊据说那小酒巷里叫得出名字的花娘子都来送他,那龟孙子骑在马上的腰腿都打摆子了,还不肯快走,磨磨唧唧的,害我早早去叫了我哥,谁知他出来足足等了半个时辰,人还没走出葵街” 众人哄堂而笑。 谢处耘却笑不出来。 大家一起长大,他自然认得对面人的长兄,知道那是个有本事的。 自家原也不是不想叫对方来帮忙,只是那人多半还当他是个小孩打闹,只合找上门去相求,不合这种场合,也指使不动。 那谁人能支使得动 谢处耘数来数去,也只数出一个人。 不知为何,他心中忽然有些发虚。 对面那人又道“雀儿,人都走了,不好追出去打罢早晓得这些个竟是如此嚣张,胆敢欺负咱们自家妹妹,昨夜便该叫人设法套了麻袋出来打一通,眼下却是给逃得脱了,反被捡了便宜” 屋子里正闹闹嚷嚷的,忽的一人问道“是不是我听得岔了怎的好似有人拍门” “谁来迟了罢” “要罚三碗大酒才好” “方才不是已经点得清楚,人都来齐了的” “怕是点漏了谁罢大冷的天,先让人进来再说” 众人吃酒吃到兴头上,也没想太多,推出一人去外头开门。 谢处耘正低头想着事情,不多时,去应门的那一位就如同鹌鹑般走得进来,站在门口小声叫道“雀儿,有人寻你” “寻我作甚进来说不行,偏要出去”谢处耘皱着眉,大大咧咧站得起来,才往前头走了两步,忽然觉出有些不对。 等到他抬头一看,果然见得门边忽然闪出一个人影,那人眉眼端正,一张熟悉的好人脸不是裴继安是谁 不待谢处耘出声,屋子原本吵吵嚷嚷的,正喝酒吃肉的人看到外头站的那人,忽然就如同被分别下了哑药一般,一个一个地安静下来,又自动自发地跟着站起身,纷纷小声打起了招呼,你一声,我一声,那声音俱是干巴巴的,或叫“三哥”,或叫“裴三哥”。 裴继安站在门外,也不进来,只抬头扫了众人一眼,问道“什么时辰了” 众人哪里敢说话。 他就指着其中一人,点了他的名字,道“旁人不打紧,你在铺子里头做工,明日正是集市,喝这许多酒,是不想做活了,还是想找掌柜的骂上回秦掌柜见了我,还夸你手脚快,人也机灵,特地谢我荐你过去” 那人脸都红了,忙道“三哥,我明日还要上工,就先回去了。” 语毕,连忙出门去了。 裴继安又看着旁边那屠户佬,叫了他的名字,笑着问道“这一向生意怎么样你娘那气喘病如何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十二章 吃还是做 那屠户佬忙道“得你照应,给我寻了个位子极好的档口,日日都能比旁人多卖几十斤肉,我娘的药再没断过,大夫说只要好好将养,虽不能尽好,却也不会大犯了” 裴继安便道“这个时辰你还不回家,外头风这样大,天气又冷,你娘放得下心去睡觉” 那屠户佬把手擦着两边衣摆,低声道“我立时就走。” “慢来” 裴继安将他叫住,又对着屋子里那许多人道“把吃的都分一分,走这一路回去,怕是还没到家就要饿了。” 又道“谁人醉了没醉的送一送。” 一面说,一面看着谢处耘,道“大半夜的,你还跑出来团席,白日间便不能团吗还跑来旁人家里闹,是咱们自家屋子不够宽敞,还是我同婶娘做的菜不好吃。” 他语气里头并无半点怪罪之意,却把谢处耘说得头都抬不起来,只低声道“三哥,我错了。” 裴继安便道“有谁喝多了走不动的,谁人家中见得晚回了要骂的,站得出来,我送他回去。” 又指着一旁的谢处耘道“这一个念你们念了许久了,只我一直差使他做事,暂且腾不出手来,等忙过这一阵,便在家中作宴,喊他请你们来吃” 一时众人各自羞愧,又不敢走,老老实实把一桌子肉菜分了。 裴继安便对那主人家道“劳烦你收拾这一桌子残菜,改日再来家中吃酒。” 那人惭愧道“三哥,我也没想那许多” 裴继安笑道“吃个酒又没错,一群兄弟聚一聚,怎的给我这一来,倒像是你们做错了什么大事一般” 他口中说着,手上却没停,上前帮着收拾了碗碟,因见地上满是剩骨、残菜,又去一旁拿扫帚过来扫地。 谢处耘一张脸涨得通红,连忙过去接了。 两人帮着收拾好了,复才一齐告辞而去。 一走出门,裴继安的面色就变了,转向谢处耘,肃声问道“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事情不可对人言,要这般偷偷摸摸地私聚我平日里管你管得这样严吗” 谢处耘又羞又愧,道“三哥,我错了,我只想着做的不是什么好事,你想来不会同意,一时便转了歪念。” 他也不敢再瞒,老老实实把自家打算和盘托出,又道“那沈家来人实在过分,我见沈妹妹受了欺负,便有些忍不住。” 裴继安皱眉道“你便是要给她出气,也不能行这样蠢的事当真打了人,闹得大了,你叫衙门里头查还是不查沈家究竟是名门大族,那沈吉之虽然没有入官,到底是沈家本家的嫡系子弟,他被人打了,便是为着面子,沈家人也不会轻易放过,届时人人盯着宣县,你这气倒是出了,念禾怎么办” 谢处耘低头不语,只跟在一旁走路。 裴继安便道“你这样聪明一个人,旁的话我也不多说了,以后遇得事情,好生想一想再动作,莫要明明是好心,反倒惹人恼了。” 他莫说没有训斥,连教训都少,却让谢处耘更觉惭愧,半晌,才低声问道“三哥,我听说那沈家人今日早上急急就走了,是不是你这一处” 裴继安轻轻哼了一声,道“你自家去想,若是连这一点东西都想不通,明日便老实去跑三圈外城。” 两人回得家中,裴继安先把谢处耘打发去睡了,又道“公使库中许多事情要做,念禾那书要快些印得出来才好行事,明日起得早些,我有事情交代你去做。” 他将人撵走,却又回得厨房,先把泡好的绿豆蒸在锅上,等到洗漱完毕,又准备冰糖、山药等物,因那猪油甚腻,只下了一点,又越过抢味的麻油,特地掺了豆油进去,花了小半个时辰,做出一锅清香扑鼻的绿豆糕。 此时天边已经鱼肚白,裴继安便把火半掩了,又把糕点隔水温在火上,复才回房睡去。 沈念禾得知沈家、冯家人俱是被打发走了,一面惊讶,也不晓得那裴继安使了什么法子,一面却是一夜好眠。 她半点不晓得昨日因为自己发生了什么,早间起来,裴、谢二人早已去了衙门,剩得郑氏坐在堂屋中绣帕子。 郑氏见得沈念禾出来,笑道“我见你睡得香,便没去叫,肚子饿了不曾你三哥早间起来煮了好面,还做了糕点。” 一面说,一面要起身去厨房端得出来。 沈念禾连忙拦了,道“婶娘且忙你的,我自家去拿。” 她进得厨房,先把一旁瓮里的面下进汤中,正等着面熟,却见一旁桌上摆着两个眼熟的小碟子正是昨日郑氏用来装绿豆糕的。 此时那碟子里头也装着糕点,只是颜色、行状却略有不同,比起昨日的更淡,乃是极浅的黄色,又被切得只有半个指节长宽的方形。 她心知这多半是方才郑氏所说,那裴三哥做的绿豆糕,便顺手捏了一块来吃。 这糕点入口的质地沙细,那甜味似有还无,除却绿豆特有的味道,其中还带着一丝山药的清香,半点都不腻口。 寻常糕点里头多要加些面粉,吃起来黏喉咙,这一碟子倒似没有加一般,全是绿豆同山药所制,两样的多寡也恰到好处,另有油也不知道用的什么油,和着冰糖的清甜,那滋味仿佛就长在自己的口味上,给她的喜好量身定做的一般。 面还没煮熟,小半碟子糕点就下了肚。 沈念禾连忙收手,仍是意犹未尽,出去问了郑氏,果然得知这是裴继安做的。 等到晚间对方回来,她忍了又忍,还是免不得厚着脸皮去问做法,道“我见三哥同婶娘都做了绿豆糕,十分好吃,想来学一学,将来自己也好做得出来。” 裴继安看了她一眼,心中好笑,嘴上却道“你只管吃便是。” 他有心叫这心明手笨的不要自己为难自己,左右也做不出什么好东西,如果当真喜欢,等他忙过了这一阵,多抽些空闲出来便罢了,然则话到嘴边,到底还是吞了回去。   网址77d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十三章 盗版 却说把冯、沈两家打发走了之后,裴继安便一心忙那杜工部集印发。 他见沈念禾对书册刊印甚有见地,试看一二之后,发觉并非妄言,自此只要她出的主意,都愿意多听几句。 公使库中年年印书,虽然从前全靠强卖得利,然则一整套物什都是现成的,便是雕版师傅、印刷小工等等,因有衙门在背后靠着,俱是一召就来。 等到这一处按着沈念禾的要求把纸料、墨、浆糊、麻绳等物都置好,那一处杨如筠的手本也抄完了。 再说这一位杨叔父,他忙完抄写之事,生怕宣县破烂小地,找不出什么好的雕版师傅,倒把自己精心写的的字给刻毁了。 书籍能传百千年,这一部又是早已失传的杜工部补遗重现,虽未面世,届时会引出什么景象,杨如筠却是能料想一二,若因雕版刻得差,教世人笑话,以为乃是自己的字写得差,这如何能忍 他也做过官,自然知道公使库印书不过为钱而已,忍不住私下跑去同做宣州知州的侄儿打听了一下。 对着虽已致仕,却一向口风甚紧,为人也谨慎的叔父,知州杨诲自然没什么好隐瞒的,特叫人去翻了宣县衙门的账,便道“那宣县知县唤作彭莽,是个庸碌之辈,有功利之心却大小才皆无,前一向去点账,公使库上从年头亏到年尾,已是没钱了。” 杨如筠听得越发胆战心惊,本就不指望那宣县衙门能干出什么好事来,而今账上空荡荡,出钱更不可能,索性自力更生,叫人拿了自家的帖子去越州,将此事说得明白,又自贴酬劳,请了相熟的雕版师傅出山,另同裴继安交代了,只说自己也不要什么旁的,印出来书给他一百部做笔润即可。 不过一百部书而已,若是论起成本来,最多也就一二百贯,从前多少人拿着千贯钱想要请杨如筠帮忙写字,所求不过扇面、题字,全是轻轻松松的,眨眼功夫便能挥毫而就,他还要托词自己人老眼花,不肯答应。 而今抄这二十一册书,抄得他夜以继日,又怕手抖写坏了,偏偏手抖了也舍不得停,当真是想把肝血都呕出来做墨汁了,眼下还要倒贴钱贴名去请雕版师傅,简直比买东西送的搭头还要价廉,却也甘之如饴。 一时万事俱备,等到雕版刻制完毕,其余人等各自就位,裴继安便在后头统筹调度,叫小工三班轮倒,一刻也不停歇,未过多久,头一批书就做好了。 因早过了下衙时辰,裴继安也不去理会那知县彭莽,只先把书册带回家中。 沈念禾把那书拿到手上,先看封面,再看底页,又去摸纸质,最后才拿刀裁了看内页,果然字迹美而刻版精细,样样都是照着自己要求来做的,等到翻开头一页,内封下边最为显眼之处,正正印着此书面世,全靠翔庆沈氏女所献,又书冯、沈两家渊源,另有冯蕉、冯芸、沈轻云之事。 这一处引言乃是沈念禾自己撰写,全篇俱用稚女口吻,其言也切切,其辞也恳恳,其中并无多少精妙辞句,然则书悲事用平实质朴,尤能打动人心,她此时再读一回,自己都要把自己给感动哭了。 此时已近黄昏,又是冬日,自然天黑得早。 裴继安在一旁看着她手中捧卷,只低着头,也不说话,不由得心中暗叹一声。 他捡了一旁的灯盏过来点燃,放在桌案上好给沈念禾方便看书,一时抬头,却见灯火燃起,对方半张脸都被遮在阴影中,面容沉静,眼中隐隐有泪。 裴继安心中难受,恻隐之外,忍不住生出怜惜之意,也不忍打扰,只站在原地默默看她。 他心中甚乱,因知沈轻云那一处难有转机,也不愿沈念禾耽于哀思,一时却也不知道如何劝解才好,绞尽脑汁,只好特地寻了正事来同她道“这部书一旦面世,若是卖得不好倒算了,若是得众人簇拥,定会有盗刻,宣州辖内可由知县去帮着打招呼,实在不行,托请郭监司出面,叫转运司发文通令警谕,多少也有几分用,只是其余地方却是有些麻烦。” 盗刻之事,自印书之始便无法杜绝,一旦有利可图,盗版难免会漫天乱飞,沈念禾又岂能不知。 但是再怎么管不了,也不能放任不理。 她这一回印书,与其说是为了印杜工部集,不如说是想将书前的那一番沈氏女自白广示天下。 可既然都盗版了,自然伪版劣纸,为了省工省雕,这般无用的内容,是绝无可能留下的。 沈念禾略一思索,抬头问道“三哥,我从前听人说建阳麻沙多有劣本,乃是盗版群集之地,不知现在还是不是这样” 虽说早有活字印刷之术,然则雕版技术却更为成熟,运用也更广。建阳府左近有一处地方唤作麻沙镇,盛产榕树、红梨木,此两种木材质地软、松,易于雕版,因此为凭,集聚了许多盗版书坊,专盯着市面上的好书来盗印。 裴继安应道“还是如此,我前几年去麻沙镇采买木材,镇上人家十户有九户靠书印之业为生,只是印版极劣,从前那道、释一家的笑话,就是说的麻沙本。” 沈念禾不由得问道“什么道、释一家” 裴继安见她睁大了眼睛,显然已经听得入神,并不再去想那家中悲戚之事,忙同她细细解说了。 原来麻沙本质地之劣,错讹之多,天下皆知,据说年前太子周承佑新授京都府尹,衙门里的小吏探听到他喜好黄老之学,便特地在他的公厅中摆上了许多老道书籍。 谁知周承佑的喜好并非只是传言,他偶然翻阅书架,捡出一本道德经,开头还是“道可道,非常道”,没看几眼,明明还在同一页纸上,忽然就变成了“佛说是经已,一切世间,天、人、阿修罗等,闻佛所说,皆大欢喜,信受奉行。”。 周承佑虽然是太子之尊,性格却善,并未怎么追究,只那小吏气得半死,回头找了书商算账,才晓得原来这书乃是麻沙盗版,印刷小工不小心将两个雕版混在了一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十四章 打点 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众人交口夸赞太子仁厚,又骂那麻沙书商害人不浅,然则传言到得宫中之后,天子周弘殷却是大怒,把儿子叫去斥责了一顿,又将其京都府尹之职免去。 深宫密事,不足为外人道。 坊市间只传闻其时太子当即认罪自省,然则究竟认了什么罪,又自省了什么事,却不得而知了。 此事告一段落,最后只留下麻沙盗刻之名越发响亮,抓之不尽,管之不绝,市面上十本盗印,追本探源,往往有六本是自麻沙而出。 沈念禾听得一时有些恍惚。 从前沈氏书坊自然也曾遇得盗印,只是义兄手握皇权,有他庇护,商贩们不敢过于明目张胆罢了,没想到此时已经过了数百年,她还要继续同盗刻商人斗智斗勇。 盗刻肯定是没办法杜绝的,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不过等到自己的事情传遍天下,这发印之事,也就无关紧要了。 最要紧是开始这几个月。 沈念禾试探性地问道“不知道彭知县那一处,有无相熟的同僚在麻沙镇上任官” 裴继安说出这样一件事,只是是想要把话题岔开,叫面前这家伙不要老想着家里头的悲戚之事,其实并未指望她当真给出什么有用的法子,此时见得沈念禾问,一时有些意外,回道“若是要找相熟的,怕是多半没有。” 沈念禾便低低地“哦”了一声,看上去十分失望。 裴继安上回利用了其人本身,继而又利用了其人家中珍藏之书,全是占人便宜,偏还被沈念禾傻乎乎地谢了又谢,自那之后,见得面前这一位,总是忍不住生出些愧疚之心来,尤其见不得她不高兴。 此时也不知哪一根筋搭错了,他下意识便脱口道“果真要找,未必一定要靠彭知县我上回去麻沙镇行商,机缘凑巧,倒是有一两个认得的,只不是做官,而是做个巡铺头子。” 沈念禾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 巡铺负责街巷之事,不但看着百姓,还抓着商铺。 俗话说,现官不如现管。 就算找了建阳府的大官,最后层层交办下来,还不是要下头人来帮忙办事说不得还要看心情给你打个大大的折扣。 可一旦找了管事的人,只要真心帮忙,还怕办不成吗 她连忙追问道“只是点头之交吗” 裴继安没有直接回答,却是反问道“你要做什么”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 沈念禾豪富出身,旁的不会,倒是很懂得该花的钱一分都不能省,要是没有填到位,很可能将来多给十倍百倍也找补不回来。 她算了算这一部书印发出去,自己最少能分得多少,很快就心中有了数,道“若是能打交道的交情,等衙门奖给的钱发得下来,我这一处分文不取,请三哥托人帮忙带去麻沙镇,叫那人交代手下兄弟帮忙看着些,但凡听得风声,或是见得市面上有盗刻咱们这一版书的,即刻毁损刻版,按律惩罚警谕这本也是他们份内之事,管起来名正言顺,并非师出无门。” 又道“若是不能打交道的交情,便只能再问问谁人有相熟之人了不晓得杨先生那一处好不好帮忙” 一事不烦二主。 杨如筠既然肯倒贴钱请雕版师傅,那再用用他的人脉去办事,想来也不会十分计较。 只要将人情记在心上,将来再还就好,于旁人也许只是一句话,一个帖子的事情,放到自己身上,时不时想尽办法也办不下来。若是一味顾忌面子,只会事倍功半。 裴继安极为惊讶。 这办法十分可为,并不像是个不知世情的闺秀说出来的。 一听得盗印,就想到去抓源头,再想到寻当地官吏,听得有认识的人,还懂得要先问交情甚至会考虑到要根据交情深浅,来决定能不能送银钱托请对方帮忙。 要知道许多做惯生意的,都还以为只要拿着银钱,就敢开口托人办事。 如果不是知道面前人的根底,又亲眼得见这一位有多单纯可怜,裴继安都要怀疑她是不是做惯此类事情,极熟人情世故。 他把心中那莫名其妙的想法甩开,回道“不必再去寻其他人,也不必给什么银钱我与那巡铺颇有往来,这般刻意,反倒显得生疏。” 沈念禾犹豫了一下,问道“便是他不要,手下的人总得要罢” 裴继安摇了摇头,道“我自会打点,你不必理会。” 虽然知道这一位裴三哥从不承诺办不到的事情,然则平日里行事再靠谱,毕竟都是小事,此时关乎自身,沈念禾哪里放得下心,忍不住又提醒道“三哥,麻沙乃是要紧之处比起蜀州,越州几处印刷兴盛之地,此处距离京城最近,通衢也最为便捷,如果没有管住,怕是咱们的书没发完,那一处盗印已经出来了。” 裴继安见她煞有其事的样子,只觉得十分有趣,笑道“你就这么信不过我” 沈念禾心中暗道我哪里是信不过你,我是一个人除了自己,谁都信不过。 然而这话到底不能说出口,她只好找补道“三哥行事从不顾惜自己,我只怕你私下瞒着往外倒贴了银钱,却不叫我晓得” 裴继安微微一笑,道“既是叫了我一声三哥,就是一家人了,怎么还分得这样清楚,将来嫁得出去,难道回来吃饭过夜,还要给我倒找银钱吗” 沈念禾哑口无言,越发觉得面前人实诚到了极点,已经到了只要再前进一步,便能够到一个“蠢”字上头。 怪不得那彭知县成日里就晓得拿他来欺负 两人一个自觉亏欠,恨不得多付出些东西才能得心安,一个另有所图,只觉自己把人支使得团团转,竟还要对方倒贴钱,十分不地道,以至于互相对视的时候,眼中俱都多了几分怜悯之情。 沈念禾不敢多说,只好低头去看那书,口中感叹道“能做的都做了,只盼能卖得好一些,才不会对不住大家辛苦一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十五章 拒绝(给madoka1013亲的补更) 裴继安正指望做些事情好洗掉心中愧疚,私心只盼着多辛苦一些,至于结果,其实并不怎么担心。 不过他虽然只是个吏员,身上背的东西却很多,除却捡要紧的自己做,不得不将其他事情发派下去。 谢处耘急于为兄长分忧,也不挑肥拣瘦,什么都先抢着干,他听得衙门里头差吏说书籍不好发卖,大家俱是躲着,纷纷害怕要出去碰壁,便自告奋勇将此项接了,也等不及隔日,当即就要出门去问。 他心中盘算打得噼啪响,暗道虽是三哥说了不让强行摊派,然则这样好的书,怕是一放出去就要被人抢得干净,怎可能会不好分摊旁人说不好做,怕是不晓得今时早已不是往日,没有用心去想罢 再一想我也不去找那些个县学、乡学,一个个穷酸书生买不起我这贵书横竖宣县光是书铺便有七八间,一间给个五十部,轻轻松松便能发出去三四百部,等到他们尝到了甜头,怕不得要抢疯了 拿定了主意,谢处耘走起路来都更有滋有味了,立时就往葵街而行,寻得当街最大的书铺。 他回得宣县之后,这一向常在街上晃荡,又顶着这样一张极出挑的脸,身上还穿着公服,没几日一条街都认得了,晓得这是裴继安管着的。 此时他才进得门,就有伙计上前来迎。 那伙计一面口中殷勤招呼,一面朝后头喊道“掌柜的,有贵客来了”,又将人往后头引。 还没走几步,里头掌柜的已经出来相迎,请得谢处耘进去,又是叫人上好茶,又是着人去买糕点小食,时鲜水果,最后陪笑问道“今日什么风把谢小哥吹来了可是衙门有什么差遣” 谢处耘伸手将他拦了,道“不是衙门差遣我只坐一坐,说完就走,不必买什么糕点吃食。” 对面那掌柜的登时松了口气,便是面上的表情都变得轻松了,笑着问道“难道是看中了什么书不是老朽夸口,满宣县当中许多书铺,只有咱们这一家最多最全,进得书册俱是刻印最佳若是想要,几套书罢了,小的着人送到裴家去” 谢处耘见他如此客气,有心给他点好处,便把书籍的事情说了,又道“因要分给其他地方,你们这一处也不能多得,本来只有一家五十部,只是掌柜的今日如此好说话,我便做了这个主,给你多挪出三十部书来卖也不必多谢我” 掌柜的面上原本还带着笑意,听得谢处耘这一番话,脸上一僵,拿着茶杯的手都发起抖来,连忙先将那杯子放回桌面上,才敢急急摆手道“这如何得了此处铺小力薄,怎能抢了他人的好处” 又道“年初的时候也是公使库发卖印书,咱们这一处足认了一百部今次虽是难得的大好事,却不能总给一家占便宜不如把这好处分给旁的人,我们还是收敛收敛的好” 一面竟是特地叫了人进来,自对方手中取了一个小布袋,小心翼翼摆在谢处耘面前的桌案上,道“谢小哥来了这许久,咱们却是一直没能多往来,今后还要常来做客,此处一点小东西,不成敬意,还盼收得下来。” 说到此处,那掌柜的竟是特地还补了一句,道“你且放心,宣县当中人人皆知我这一张嘴口风把得紧,绝不会同裴三说的” 谢处耘被这一番拒绝,简直气得不行,被对方拿那“一点小东西”放在面前,伸手一摸,里头一吊一吊,沉甸甸的,竟全成贯的铜钱。 想起方才那一句“不会同裴三说的”,简直如同拿巴掌扇他的脸,谢处耘如何能忍,那脸登时就拉了下来,怒道“我岂是那等横行霸市之人” 若是换做从前,谢处耘一脚便要踹得出去,桌子都得掀翻,然则此时身上毕竟披着公服,又有裴继安会被连带,他只得忍了又忍,恼道“重校的杜工部集,其中还有一册补遗,坊间从未得见过这样好的书,便是州府中的杨如筠杨老先生都肯出面手抄做版,白送的钱,你当真不肯要” 那掌柜的见他脸上甚凶,心中实在暗暗叫苦,不得不咬牙退了一步,应道“却不是不想要,实在年底了,咱们这铺子也小,账上没有余钱,买不得那许多,不如认下十部” 一下子砍掉一大半,这举动在谢处耘眼中,简直同打发叫花子也没甚区别,他也懒得多说,抬腿便往外走,只当自己没有来过。 那掌柜又是想拦,又是犹豫,最后口中虽然叫嚷,还是给人走了。 一时后头的伙计忍不住上前来问,道“掌柜的,毕竟是衙门的意思,咱们这般行事,是不是有些不太妥当” 掌柜的摇了摇头,叹道“若是能不得罪,我哪里又想这样年初也是衙门公使库印得十三经,足认了九十部,一部三贯钱,到得而今年底了,才卖出去两部,你且算一算,这一下就砸进去二百八十余贯,大半个月都要白做” “今次这书定价十八贯,最少要认五十部,公使库印版那样差,错讹又多,本来就是倒贴还没人买的东西,今次价钱还这样高,怕是一部都卖不出去,届时又要倒填,这一回足有九百贯,当真认下了,衙门倒是高兴,东家那一处如何交代怕是我白做十年都赔不起” 伙计也跟着叹了口气,道“若是那谢小哥所言不虚,果然是补遗重印的杜工部集,其中补了早已失传的诗文,又有杨如筠老先生抄誊,这个价钱倒是不高” 掌柜的冷笑一声,道“做的什么美梦这样的好事,咱们遇得上如此珍惜之物,谁不是小心收好,便是要发印,大把书坊抢着要,怎可能落到这小小一县的公使库身上去印” 又道“你年纪轻轻,怎的忘性就这么大,这就不记得年初的事情了上回管那公使库的谢图怎么说的换了好雕版,又是大儒反复校对,是难得的好书结果送得过来,却是什么破烂衙门里人说的话,你竟也信除非裴继安亲自来,我给他几分面子,倒是可以跟东家说一说,如今连想都别想”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十六章 应对 再说那一处谢处耘恼怒异常,出得门,掉头就去了隔壁书坊。 因得了教训,他这一回还特地研究好说辞,见得掌柜的之后,将自沈念禾那一处听来的装帧、用纸、用墨、雕版、排印等等话术遍数了一回,把今次公使库印制的书夸得天上有,地下无一般,最后甚至还放话道“若是卖不出去,我自出钱赎买回来” 饶是如此,都换了一个铺子了,里头站着的也由胖脸圆掌柜变成了方脸高麻杆,对方的反应竟是还一模一样,便是那连点头哈腰的姿势,面上赔笑时嘴巴咧开的弧度都极为类同“哪能叫谢小哥倒贴,既如此,咱们铺子订个十五部” 谢处耘深觉丢脸,然则他是个撞破南墙不回头的性子,一时想到自己在裴继安面前夸下过海口,更是不肯轻言放弃。 短短半日功夫,他咬着牙把一条街的铺子全部跑遍,谁晓得一听得衙门这一回并非强摊,可以拒绝,竟是没有一处地方肯认买完那五十部份额的。 他碰了半日的壁,偏偏碍于身份,不能发火,只得忍气吞声回去了。 此时裴继安尚未下衙,郑氏见得谢处耘回来,难免问些差事上的话,等知道他要去摊卖印书,便问道“事情办得顺不顺的” 谢处耘哪有脸说自己在外碰得满头包,只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胡乱点了点头,道“我去里头放东西。” 口中说着,人已经急急就往后院去了。 沈念禾坐在一旁,见得他这般反应,不免暗暗留心,起身跟了过去。 她还没往前走多几步,就见院子当中傻傻站着一个人,那人也不回房放东西了,只呆愣愣的,不知看向何处,又在想些什么,面色却是十分难看。 沈念禾便用力在地上踩了几步,踢出声响来。 前头谢处耘猛然听得声音,吓了一跳,转头见是她出来,脸上更难看了,没好气地道“你那蹄子属马的吗会不会走路啊” 沈念禾听着只觉得好笑,问道“二哥今日怕是去找的书铺,受委屈了罢” 谢处耘皱眉道“什么委屈不委屈的” 沈念禾见他一副小孩性子,此时还要来装傻,便道“从前公使库做得那许多讨嫌之事,不晓得胡乱摊派了多少错劣书册,坏了人家的财路商人图利,一而再,再而三,吃的亏怕是数都数不过来,你眼下去同他们空口说好,谁人敢应啊” 谢处耘冷哼一声,刺道“你倒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就出得本书,虽是十分有用,却不晓得多少人为此事跑断腿难道后头的事情就不难了” 沈念禾见他站在外头,外袍回来的时候早脱了,也不去穿,正随手搭在臂弯处,不知是不是跑了一下午,此时又一直吹冷风,鼻子同手都冻得有些发红。 她一时也不知道是夸奖这人看着不靠谱,内里居然是个肯踏实做事的,还是说他不知动脑,一门埋头死做乱做,想了想,便道“二哥纯质心肠,自然比不得外头那些个商家弯弯绕绕我娘从前在翔庆军也有过书铺,我见她操办,只觉得其中自有规矩在,咱们这许多书,价格又贵,又有前年、去岁公使库劣书糟粕在前,确实难办许多,只能另辟蹊径。” 谢处耘先听得对面人说自己“纯质心肠”,只觉得这一句话中有话,仿佛在嘲讽自己,正要发恼,见得沈念禾说起正事,却又听了进去,脚下也走得近了一步。 沈念禾又道“我思来想去,觉得倒不如寄卖宣县是个小地方,一下子掏出一二十贯买一部书,还不知其中内容,是人都舍不得,更别提穷书生了,况且本来也不指望在此处能卖得多少,不如送去旁边州城里头,也不必寻大书坊,只找个位置显眼的,同他们说好此批书不必出钱采买,只由我们暂寄在那一处,卖得出去,再来分润,头一批把分润定得高些,若是不肯,咱们宁可倒贴点钱。” “又不是什么寻常货色,这可是精校补遗的杜工部集,装帧、用纸都是顶顶好的,况且还是杨老先生手抄他那一笔字,平日里多少人想买都买不到,这样一部书,怎可能不好卖一旦打出了名声,怕是有铺子宁可少要分润都得来求着咱们拿书,只愁那时工匠跟不上印制” “如若是那书铺不肯信,咱们便舍出一两册书,裁掉一两页的边,最好裁那补遗一册,放在铺子里给客人远观,叫他们晓得果真是从未面世过的诗文定要遣个人时时守在一旁,不能给人抢得走了,或是被人另拆开其余封边,否则怕会闹出事情来” 沈念禾把自己的打算一项一项数得出来。 她虽未亲自经历过,从前到底周围全是做生意的人精,再如何跟不上,也比起谢处耘这个毫无经验的强上许多。 谢处耘原还不怎么当回事,后头却是越听越仔细,听到说将来会有书铺求着上门拿书时,还未到得那一天,脑子里已经想象出莫须有的场景,登时连今日受的许多气都顺了些。 沈念禾最后又道“只是这许多法子,其中犹有一个问题。” 谢处耘只觉得她说的已经极为妥当,半点寻不出什么毛病,急急问道“什么” 沈念禾便道“毕竟是公使库印书,若是这般送得出去,又不收书铺银钱,虽说后头许是能补回来,却不晓得会不会有小人拿来生事,也不知道合不合律令规矩,若是不合,却是一桩麻烦。” 她上回听得郑氏说谢善、谢图父子之事,又说原本公使库要由裴继安管,后头被人抢了去,便知道衙门里头并非净土,多少也要考虑几分。 谢处耘从来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去得郭家之后,虽是口中总说那一门如何不好,耳濡目染之间,难免也受到影响,哪里会把一县衙门里头的吏员、知县放在眼里,冷笑一声,道“他们敢自己不会做事就算了,哪里还有胆量拦着别人做事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十七章 出行 quot爱书网quot网站访问地址为 沈念禾来到裴家这许多日子,已经有些知晓谢处耘的习惯。 这一位吃软不吃硬,同他说话得顺着来。 她想了想,便道“虽是不怕什么,到底三哥将来还要用人做事,若是面上做得不好看,他如何好服众” 又软语劝慰一番。 谢处耘嘟哝道“三哥素日服众得很,哪里就差这一点了” 然则到得晚上裴继安回来,他还是老老实实把此事同对方说了,最后难免抱怨道“她明明也是大家出身,怎的做起事情来如此畏畏尾的,那心眼简直同针尖一般” 他一面说,一面伸出手指,拿食指做了个针尖的手势。 裴继安瞥了他一眼,道“世间哪里寻你这样粗的针” 谢处耘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嘿嘿一笑,却也不再揪着此事说什么,又道“不过她那法子确实十分聪明,三哥,你说咱们能不能做的” 裴继安沉吟片刻,道“我本来有些旁的打算,却不如她这法子巧妙,等明日请彭知县知悉一声,递个请示上去,等他批了再来行事。” 语毕,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回谢处耘。 谢处耘被看得有些不自在,道“三哥怎的了” 裴继安道“我看你这样大的心,甚时能好好用一用,想个好法子出来,那沈念禾到底是客,书也是她出的,怎好时时要她出主意” 换做是旁人说这样的话,谢处耘怕是早已跳起来了,然则听得裴继安这般说,他却只是哼道“三哥说的,要把那沈念禾当做妹妹,既是当做妹妹了,自然是一家,她愿意想办法,我也不能拦着。” 放在从前,他哪里受得了被同一个姑娘家去比对,还比得输了。 然则上回送过一轮胭脂,在谢处耘心中,他与沈念禾已经一笑泯恩仇,后头又听得其人耐心教他许多印书之事,这些日子细细去看,只觉得其人小小一个,也无什么威胁,老老实实,乖乖巧巧的,看着倒也有几分顺眼。 况且此时她又是为了自己出主意。 他自觉男子汉大丈夫,行事自然要大方,便不同沈念禾去计较了左右三哥口中对方始终都是“客人”,他才是自己人。 谢处耘这一处不犯毛病了,裴继安却忍不住若有所思。 他仔细琢磨了一回,果然沈念禾的法子最为稳妥,不仅能用在宣州城州,隔壁几处大州大县也能依样画葫芦。 做事情的时候倒是挺聪明的,怎的做人就这般傻乎乎,不肯自己为自己多想一想 他心中一哂,暗笑自己尽想些有的没的,忙把思绪拉了回来。 卖的事情解决了,现在要紧的是盗印。 裴继安权衡一番,认为事情并非十分简单,他抬头见得谢处耘哼哼唧唧,一副没经过打磨的模样,也不想再这般放任,便把事情来龙去脉简单说了,又道“此事极为重要,我已是同福威镖局的廖永商量过了,叫他帮着去跑一趟,只是许多话毕竟不好直说,许多事情也不好交代他去做,还须要有个自己人。” 他话还没说完,谢处耘已是恨不得把双手双脚都举得起来,忙叫道“三哥,我去” 裴继安没有直接答应,而是道“你平日里虽是聪明,行事却十分不稳妥,脾气也收不住” 谢处耘连忙道“三哥,你小瞧我了在家中同在外头岂能一样我自然晓得谨慎行事,也知道把脾气收得起来” 又道“上回三哥带我去的麻沙镇,那梁铺头也识得我长什么样子,若不是我去,就只能三哥自家去三哥哪有这个闲工夫,这样的事情,少不得好叫我来做” 还拍着胸脯承诺了半晌。 裴继安仍是有些犹豫的样子,最后道“若是你去,凡事须要听那廖永安排,不许强出头,也不能胡乱惹是生非,样样都要低调为上你我眼下都是吏员,与以前再不相同,许多事情不能再做,许多法子也不能再使。” 那谢处耘正当少年,只恨不得日日执棒走天下,难得有了机会再出去,哪里肯放过,虽是觉得被人支应起来免不得束手束脚,却也总比只能呆在家中强,一咬牙,还是应承了下来。 此事已经落定,裴继安便道“既是要出远门,少不得同你娘说一声。” 谢处耘登时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道“她是郭家的娘,同我有什么干系” 裴继安见他嘴巴硬得很,也懒得同他掰扯,并不多劝,却也不愿意再去同廖容娘打交道,略一思索,干脆写就了一封书信,将印书的进度说了,又说明正安排谢处耘去麻沙县办差,身边有镖师护送,拟要次日再托人将信件送去给那郭保吉。 办完这些事,他才去寻了沈念禾,问道“我近日要去一趟京城,正好打听你爹的事情,却不晓得这一处还有什么要紧的” 沈念禾吃了一惊,问道“怎的要三哥自己去京城衙门里头这许多事情怎么办” 裴继安便道“此处书已是印了些存货,光靠宣州左近,想要卖出一万册,月间并不难,然则眼下时间紧,却是等不得了,只好送去京城卖,另又还有书册报备之事,寻常书只要州中报备留存即可,经义才需去得国子监审看,我们这一部其中有三篇涉及经义点校,也沾上了经义的边,少不得要送得过去,免得将来被人拿来说事。” 沈念禾奇道“旁人去不行吗” 裴继安隐晦地道“这事情赶得很,若是按着次序来,怕是得排到明年。” 又道“我家在京中也有些故旧,多少能帮到忙,比起其余人没头苍蝇乱撞,也多得几分便宜。” 这就是要用私人关系请托帮忙的意思了。 他催促道“这几日就要出,你仔细想想还有什么事情要问,我抽空去想办法。” 沈念禾听得裴继安要去京城,不由得暗暗生出一个念头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十八章 沈婆卖瓜 前世母亲临终之时,曾经同她交代过家中情况,言说沈家先祖曾在各处州县产业私有藏银,京城作为首要之地,藏贮更多,分布更散,足有六处地方。 眼下虽是时过境迁,不知屋主为谁,又是个什么情况,然则只要有一处地方剩得下来,她便能手头阔绰许多。 沈念禾同公使库印那杜工部集,因裴继安在当中管事,给她的分润条件已经算是宽松,可即便这样,一部书卖得出去,她最后拿到手上也不过数百文。 按着坊市间的情况,若是一版印书能售出一万部,已经算是火热大卖,累计下来,她最多能得数千贯。 沈念禾早有打算,自知不可能一辈子住在裴家,将来迟早要搬出去。 以裴继安之才,并裴家从前人脉,一旦皇帝周弘殷病逝,以仁厚著称的太子周承佑继位,他想要入官并不是什么难事,届时郑氏跟着他四处走,剩得自己在这宣县,也没甚好留恋的。 孤身女子,又是“沈念禾”这样一个身份,想要保全自身,当然最好要去繁华之地、天子脚下,否则给剁碎了都不会有人知晓。 京城价贵,这印书得来的几千贯钱,买个好点的宅子都难,更何况今后还要生活。 钱这东西,自然多多益善。 今次难得有了机会,趁着裴继安要去京城,便是等不到那“念园”开放之时,先去看看其他地方能不能起出东西来也是好的。 再一说,一旦国子监将那杜工部集审看完毕,从宣县携去的书就可以往外发卖,自己在书前写的冯芸并沈轻云事自然能在城中大肆传播。 京城乃是消息汇聚之地,一来可以打探沈轻云的消息,二来,说不定还能从旁人口中得知冯、沈两家为什么都这样着急跑来宣县找寻“沈念禾”。 裴继安毕竟只是个外人,他再如何有心,也不怎的方便,更不好拿主意,不如“沈念禾”亲身在的好。 只是有一桩麻烦。 自己毕竟是个女子,裴继安又是去办差的,会不会觉得带了个累赘上路另有孤男寡女的,她虽不觉得,旁人怕是会认为不合适罢 沈念禾踌躇了一下,绕着弯子把自己的打算说了,最后道“三哥,我在家中将养了这几个月,身体已经大好了,若是去往京城,我那骑术也能勉强拿得出手,并不会耽误什么功夫况且我在翔庆时也并非一直在家中做女儿,其实时常跟着母亲外出办事,很知道该要怎么远行,半点不会拖后腿的。” 裴继安全没想到会问出这个结果来,听得沈念禾这异想天开,哪里肯应,当即摇头道“宣县去往京城路途遥远,先行官道,又转水路,我此回又是赶路,你一个姑娘家,哪里吃得消当日自翔庆来宣县一行,你病成什么样,竟是忘了吗” 语气中仿佛半点没有回转的可能。 沈念禾只得解释道“我这次生病其实同路上行程并无什么关系,是原本在翔庆时就” 看着她可怜巴巴的样子,裴继安叹了口气,道“你且想一想有什么要打听的,同我细说了,便是另有什么事情,我也自晓得替你办。” 又道“你是信不过三哥吗” 沈念禾哪里敢说真话。 她心知面前这一位不同谢处耘那个好打发的,颇有些软硬不吃,除非能说通道理,否则这一回自己多半不可能跟着去京城,当即下意识急忙摇头道“眼下除却三哥,我还有谁人好信的” 这马屁拍得其实有点过火,只是沈念禾语气诚恳,表情也诚挚,又一副薄面皮的小女儿样子,此时吐哺心事一般,竟是看起来有十二分的真诚。 她语毕之后,脸上还应景地微微发起红来。 裴继安面上虽然不动声色,心中却是复杂得很,一方面愧疚之心未消,一方面却又有些熨帖。 他其实是个大包大揽的性子,什么东西一旦入了眼,样样都会帮着管,此时心中已经把沈念禾当做半个家人来看,被其相信并作为依靠,倒叫他生出几分微妙的舒坦来。 沈念禾偷偷瞄了他一眼,见得对方并无什么反应,忙又补道“正是只信得过三哥,才更想着跟去京城” 她脑子转得飞快,十分为难一般,道“三哥去得京城,谢二哥又往麻沙去了,家中只剩我同婶娘两个,便是能叫衙门里头巡铺多来帮忙盯着,毕竟也不可能时时守看,今次虽是把沈、冯两家来人打发走了,谁又晓得是不是只此一波万一今后再来得其他人,我却不好躲开。” “倒不如跟着去京城,我自己也晓得小心行事,更晓得自行照顾,况且一路有三哥看着,定会比在留在宣县来得安全。” 裴继安的神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 这话其实仔细去想了,很有几分道理。 留得两个妇孺在家,当真出了事,自己在外鞭长莫及,便是嘱托旁人帮忙看着,毕竟不是自己家,就算有心,也不好时时盯着。 况且便似上回沈家来人,一行近十个,全是身强力壮之辈,并不好防备。 沈念禾见他仿佛有些意动,连忙又道“三哥别看我瞧着不中用,其实很能做事的从前同我娘出门的时候,许多事情都是由我来打点,当真不会拖后腿,也很能吃苦” 她仿若沈婆子卖瓜,也不管自己这瓜又瘦又小,就在此处硬夸,夸完之后,生怕裴继安不肯,复又道“三哥若是不信,等明日我去街上租匹马回来,去外城跑给你看不妨叫谢二哥同我一起跑马,看谁跑得过谁” 沈念禾一面说,一面跃跃欲试,只差撩起袖子此时就出门去。 看着她那小胳膊小腿,又看她好不容易养出一丁点肉的脸,裴继安哪里敢由着其这般折腾,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带个小姑娘出门毕竟是件麻烦事,他想了想,道“你先别忙,等我看看再说。”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十九章 父子 裴继安在此处说要看看,另一头,宣州城里的郭安南却是当真在看看。 他坐在书房一隅的小桌上,一份一份分拆着家中门客送来的文书。当中有拜帖,也有书信,只是按着名字简单分了类。 郭保吉毕虽是一路监司官,可他原本不是驻守边关,便是奉命平叛、讨贼,养的多是谋士,少有文人清客愿意来投,本来也不怎么用得着,养着只是帮着起草奏疏罢了。 而今他被迫由武转文,仓促之间,来不及招揽,手下能用的门客自然不够。 郭保吉做这监司官已经大半年,并没有能立稳脚跟,当地州县官员为了架空他,平日里没少使绊子,眼下正值年底,事情又多又杂,为防被人算计,他早已忙得团团转,手下得用的人几乎全被打发到外头跑腿去了,剩得这许多书信便没有合适的人来管。 拜帖还算了,私人相交的信件当中往往藏着许多隐秘之事,不能随意叫人去翻。 幸而他还有个儿子。 郭安南得了父族荫庇,眼下正在清池县做个户曹小官,他向来是个上进的,难得今日休沐,特地便来为父分忧,帮着拆看信件。 攒了几日的文书,郭安南花了半日功夫才看完,他捡出其中要紧的,趁着来汇报事务的官员退得出去的功夫,装了半匣子要紧的信件便去同父亲说事。 “二姑父说寻到两个从前同窗,虽是多年不第,却也有些才干,原是给楚州通判做门客的,因其门下人口太多,受了委屈,便辞了事,眼下正在另找生计,他已经同他们说了父亲在此处监司官,那两个十分愿意,说是过了年就来投。” 郭保吉点了点头,问道“那两人是个什么情况” 郭安南便照着书信里写的,把来人背景、籍贯、出身,擅长之事一一说了。 郭保吉端起面前的茶,抬头打量儿子说话、行事。 他听得长子说完,复才问道“你觉得这两个人怎么样” 郭安南想了想,还是道“爹,二姑夫的同窗,而今少说也当有四五十岁了罢虽说给旁人做门客也是谋生之举,可做到这个年岁,竟是还没能混得出头,最后只能自己辞了事,想来是两个混日子的,未必能有什么才干。” 郭保吉见儿子欲言又止,便道“此处只有你我父子二人在,有什么话不能直说” 郭安南得了父亲发话,也不再犹豫,直言道“我作为晚辈,不好说长辈的不是,不过二姑夫一向也是个好人,旁人求上门,少有不应的,若非如此,又怎会数十年间,少有建树今次他荐人过来,信上说的,未必是实际,也许夸大了几分,又添有许多褒扬。” 郭保吉看着儿子在此处分析,心中忍不住生出几分叹息来。 他一直对这个长子抱有很大的期望,对方相貌、性格都与他肖似七八分,眼下虽然并未完全成才,行事时已经很有架势,能当大半个人用了。 不过毕竟年纪太小,见识有限,许多想法还不成熟,得要好好调教才是。 “咱们府上而今有几个门客”郭保吉问道。 郭安南一时愣了,心中默默数了数,竟是有些答不上来。 郭保吉便道“你叫得出名字的有几个知不知道他们各自是做什么的” 郭安南便一一数了,到头来发现自己数得出来的,许多已经走了,有些记得名字的,居然也不知道其人负责的具体事情。 郭保吉笑道“寻常做官的,谁家门客不是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我自雅州转过来,虽是愿意出钱养着,手下许多人也不肯再跟,毕竟再无用武之地,但凡有些气性的,都不愿意吃干饭,旁的地方尽能出头,何苦耽搁” 又道“你那考量却也没错,只是想错了几点,其一,楚州乃是大州,做通判不同做知州,专管实事、杂事,能在通判手下干活,做得多年下来,便是老油条也能有二两面来吃,没吃过猪肉,多少见过猪跑。” “我而今手头缺人缺得厉害,便是当真不中用,过来帮忙回个帖子、陪个客也是好的,实在不行,跑跑腿也能叫得用的腾出一两个来。况且你二姑夫虽然官途不怎么顺,却也一直平平稳稳,行事很有把握,实在不靠谱的,不会荐来,最多也就白养两个人罢了难道我郭家竟是养不起” 郭安南听得十分惭愧,道“是儿子想得短浅了。” 郭保吉便道“我儿才几岁,能想到那许多,已是很好,不必妄自菲薄。” 又道“你且代我拟信,谢过你二姑夫,再叫人送些仪礼过去。” 此事便告一段落。 那郭安南取了另一封信,道“大伯那一处来了信,说是向北而今年纪已经不小,趁着他手头还有空缺,想帮忙荐个差遣” 郭保吉皱了皱眉,道“你那弟弟实在不像话,若是送到你大伯那一处,还不晓得会长成什么模样,此事不妥” 说到此处,他抬头问道“上回我听说你去了宣县找谢处耘他那一处怎么说” 郭安南道“本是想去衙门劝他回来,只是人不在,又去了裴家,也没见着人,我只好留了些礼,想着下回有空再去好好劝一回。” 郭保吉便道“劝不动便算了,他同你弟弟在一齐,闹得十分难看,那谢处耘在州学里头也没学成什么样子,想重新塞回去,又要费些功夫,而今去了宣县县衙,倒是正经几分,我现下没空理他,若是白晾着,耽搁了人也不好。” 对郭保吉来说,养个继子,并不费什么力气,也花不了几个钱,若是那人成器,他是愿意拉扯一番的,可谢处耘看着就不像是个成器的样子,便也懒得去理会了。 “只是如若不管,怕是对向北名声不好。”郭安南忍不住帮弟弟考虑。 当时众目睽睽之下,两个人在州学打了一架,到得后头,谢处耘停了学,直接被发遣去了宣县做个小吏,郭向北倒是安安稳稳地读书,旁人看了,难免会说郭向北心胸狭窄。 “另还有,那裴家不知怎么的,忽然住了个女子,若是传进府里” 郭安南没有把话说完,可那话中之意,明明白白就是暗示给廖容娘晓得了,定然不能善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十章 小吏有什么好做的 quot爱书网quot网站访问地址为 听得说裴家住进了一个女子,郭保吉立时就想起上回裴继安来时说的话。 “是不是个小姑娘,姓沈的”他问道。 郭安南吃了一惊,道“大人怎么会知晓”他把当况说了,又道,“那河间府的沈家仗势得很,若非我当时正好在,怕是人都要被捉走了。” 郭保吉不由得叹道“你见的那一个,怕是沈轻云的独生女儿了,想那他英明一世,其妻冯氏也不愧乃父之名,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偏偏夫妻两最后连个女儿也护不住。” 郭安南听得当见得女子竟有如此份,一时怔住,喃喃低语道“怪不得遇得那样的场面,她却是临危不惧,说话、举止俱是与众不同。” 他回想当时场景,忽然觉得有些不妙,忙道“大人,不若还是把谢处耘接回来吧给后头知晓了,怕是要不高兴听闻正想要给他说亲呢。” 郭保吉不以为然,道“你母亲心中自有分寸,不会乱来的。” 郭安南却不敢抱有这种期望。 郭保吉原配死后没多久,就续弦了廖氏。 廖氏嫁进郭家的时候,三兄妹都已经懂事,本就抱有成见,又因各种原因,两边处得很一般。 想是知道以后很难养得熟继子继女,廖容娘虽没有死心,却也做了两手准备,正好此时郭保吉调任宣州,她便把同前夫生的亲生子接了过来。 谢处耘相貌姝丽,比貌美的女子还要更美三分,他到了郭家之后,旁人还罢了,郭向北是个挑事的,见不惯继弟,又兼两人格不合,几乎隔三差五就要闹出事来。 廖容娘就在其中和稀泥。 她心中明显向着亲生子谢处耘,偏偏又要做出公平的样子,还要在面上显得更倾向郭向北。 郭安南作为知礼的长子,对继母自然是以礼相待,却也不怎么看得上她素行事,只觉得这一位虚伪且势力,又因见识过她张牙舞爪的样子,更有些担忧。 他想起当沈念禾那比巴掌还小的脸,材也是瘦瘦小小的,眼睛却又亮晶晶。 这样一个人,世却是那般可怜。 给廖氏知道了谢处耘住在裴家,家中除却裴三同老婶娘,还有一个同龄女子,怕是股都要坐不稳,立时就要跑去裴家闹腾着要把儿子接回来。 廖氏那个嘴巴,说话难听得很,又不知那沈家女儿的份,若是对方遭了羞辱,实在不好。 毕竟是沈氏夫妻的女儿,合当要尊重些。 郭安南忍不住劝道“上回已经去找过一次,听闻谈得不是很好,不然那裴三也不会特地跑来找大人说话,再去一回,还不知闹成什么样子。” 他说到这里,忽然想起另一桩事,忙从匣子里取了一封书信出来,道“正好裴三来了信,说要安排谢处耘去麻沙县办差,同行也有镖师跟着,因怕家中担心,特来信同大人说一声。” 郭保吉诧异道“给我来了信” 不给廖容娘来信,却给自己这个继父来信 郭安南点了点头,道“只有给大人的,没有给后院的。” 郭保吉老于人事,只略想了想,很快醒悟过来,登时失笑道“这个裴三” 若是给廖容娘知道自己宝贝儿子要去千里之外的小镇公干,她怕是当场就要跳起来,哪里肯让。 裴继安这是不愿意同廖容娘打交道,却又想做事有个尾,干脆就给自己来信了。 一下子就把同廖容娘沟通的事丢到了自己上。 偏生他那信还写得十分郑重,又表明自己已近成人,不好同内宅有交,理由冠冕堂皇,叫郭保吉半点挑不出毛病,还要夸他行事知礼。 想到裴继安,又看着面前沉稳却仍需锤炼的儿子,郭保吉暗暗叹了口气。 出不同,经历不同,自然没法比。 儿子并不差,只是不够好,如若能有那裴三一半的精明能干,自己也能省下许多力气。 要是谢处耘同裴三一般,他也愿意多扶植一把。 可惜廖容娘肚皮不行,生不出那样好的儿子,不然也算是自己的半子,多少能派上些用场。 郭保吉心中稍作权衡,想到当自己打探出来的裴继安行事同裴家人脉,忍不住有些眼起来。 能不能拿来用一用 宣州官场实在复杂,比起他原本预计的更为麻烦。 最难办的是,他由武转文,又是个北人,乍然到得南方,人生地不熟的,半点根基也无,很多时候已经看到了机会,偏偏碍于不敢轻举妄动,眼睁睁看着旁人占了上风。 若是能有个熟悉宣州本地况,又有人脉的人帮着梳理一番 郭保吉细细琢磨起来。 他所担忧的,不过是裴继安同沈家的亲事罢了。 既是像儿子所说的一般,那沈家女儿年纪还小,那两人结亲想来还远着,只要消息不胡乱往外传,两人一不成亲,一就不是什么大事。 先等等看,那裴继安正管着公使库,如果他当真能在期限前,给宣县筹够上缴的银钱,那说明果真是个人才,自己也愿意舍点本钱。 虽然裴家落魄了,他毕竟也是个世家子弟,户曹小吏有什么好做的。 倒不如来自己这里做个幕僚,等宣州事了,最多一二年,只要当真能帮得上忙,又有功劳,等到天子驾鹤,太子登位,自己愿意保举那裴三一个官。 郭保吉算得有滋有味的,宣县里的裴继安却是毫无所觉。 他正同郑氏商量事。 “说是想要同我一并入京,虽那话也有些道理,可她毕竟体弱,我又着急赶路,若是半路生了病,或是出得什么事,我一时留意不到,却是十分麻烦。” 郑氏听得沈念禾要入京,又得知了原因,倒是没有十分反对,道“难为她一直在家中等着,不晓得心里怎么挂念父亲呢,去京城也好,多少能打听些消息” 又道“也不怕,虽是不能叫她同你单独去,另还有个办法我陪着一同走一趟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十一章 孬知县 quot爱书网quot网站访问地址为 裴继安得了郑氏的应承,终于放下了一半心。 如果有婶娘跟着,走到一半遇见什么不妥,还能得个人帮忙打点,实在不行,就叫两人在驿站住下,他回来的时候再接上便是。 此去京城毕竟不急,他放在一边,先回衙门给谢处耘开了路引并驿券,又同彭莽要了给麻沙衙门的公文,为表郑重,还特地跑去州城加盖了宣州府衙的印。 彭莽也不多问,见得裴继安拟来的文书,略扫了一眼,就老老实实在上头签了押。 他签完之后,放下手中的笔,问道“我怎的恍惚听得你要去京城” 裴继安先把那公文收了起来,复才不慌不忙地道“哦谢图已经同知县说了” 彭莽也不否认,只皱眉道“什么事竟要你亲自去跑个腿罢了,旁人不能吗” 裴继安面上不显,心中却已经十分不耐。 他只随口一诈,彭莽毫无防备,就把人供了出来。 那谢图乃是押司谢善的儿子,后者同裴家颇有渊源,能坐到今的位子,其中不乏从前裴父的提携之力。 裴继安刚入衙门的时候,多亏谢善搭了一把手,平时也多得其照看。 然则人心思变。 谢善年事渐高,谢图子承父业,早也进了宣县衙门做吏员,只是比起父亲,这个儿子明显差了不止一筹,不仅做事不行,便是做人也是缺心少眼的,极背地里告刁状,因他手长,能力又不足,时常惹出事来,偏还要推给旁人去收拾烂摊子。 如果不是谢图,宣县的公使库不会亏空得这样厉害,倒叫裴继安费了许多劲,才把架子重新搭起来。 裴继安进得衙门数年,极少同谢善别苗头,一则毕竟对方资格老,年纪大,要给几分尊重,是以屡次被其明里暗里试探,他只做不知;二则只是一个县衙,同些胥吏为了小事,都是毛毛雨一般的利益纠纷,有什么好缠的,退得一步两步,也能省下时间来做些旁的事。 想是他从前退让太过,倒叫这做儿子的谢图以为软柿子好捏出水,眼下才好了几天,又开始在后头挑拨离间了 “原是为着公使库印书。”裴继安把杜工部集的事说了。 彭莽很是奇怪,问道“公使库印书也要报备” 从前也年年印,却从未见有报备之事,彭莽乍然一听,只觉得莫名其妙。 知县做到这个份上,裴继安在其手下做事,也实在有些无奈,只好道“原是不必报备,只是先前京城出了盗刻道德经一事,朝廷新下了令,凡举印书,县以下必要给州中审核” 他把几时下的令,在哪一号公文上头,大概内容是什么,一一复述了一遍,又道“当时是自宣州州衙出来的,通令十七县镇知悉。” 宣州州衙下来的令,肯定是经过彭莽的手,才能往下派。 然而彭莽想了又想,却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常的杂事太多,朝廷的公文也是时不时就来一道,不记得也很正常,彭莽也不觉得多意外,只是算来算去,还是不对,不由得又问道“那就给州中审核便是,怎的又跟京城扯上关系了” 裴继安更无奈了,道“便同方才说过的那般,寻常书文由转运司查审即可,只若是书中涉及经义,便要送往国子监审看,确认之后,才能在外地卖。” 彭莽还是不明白,道“那是什么书来着怎的又涉及经义了”、 印书之前,裴继安便同彭莽交代过,书一印出来,他又特地拿了一部过来,却不想这一位不看就算了,连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是再校补遗的杜工部集,里头有新补几篇注经,虽是只擦了个边,但是这书要印去外州,最好还是送去国子监审校一番为妙。”他只好解释道。 彭莽一向是个小心谨慎到畏畏尾的子,见得这事实在必要,面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起来,忍不住再道“开事多,如果回不来,我这一处怎的办不如换个人去京城罢” 其实也怨不得他不肯裴继安走脱。 一入二月,马上就是立,衙门里头开始要忙耕,又有年头各色东西挤在一起,纵使下头官吏人人各司其职,也需要个总管的人帮着上传下达,彭莽怕是头皮都要炸掉。 如果只为公事,那自然可以换一个人去,可裴继安这一回是要公事私事一把抓的,还要带着沈念禾同行,是以也懒得同他掰扯。 他也不直接说不行,只道“也未必要我去,只是我托人打听过,若是按着寻常流程,审看一本书,少说也要四五个月天下数百州县,京城里头多少书坊,年年都要出新书,国子监哪里来的那许多人手” “我本是想着这一回去,托人帮着行个方便,早些审得出来,又拉一、二车书去,等到国子监一审出来,就地卖,书卖完,立时就能把钱带得回来,若是一应顺利,将将能凑齐郭监司要筹的银。” “如果换个人去,得寻个得力的,不然误了子” 彭莽前才因做事不利,被郭保吉骂了一回,一听得裴继安这般说,心中立时惴惴起来。 临近年底,少不得州县官员议事,他已是听说大家各施神通,个个都在着力筹钱,如若最后只剩得自己一县不够,怕不是自己要被拿出来祭天 京城那些个衙署有多难缠,彭莽自己也经历过,他曾经有一份公文被压了两个多月,险些误了事,被当时的上司骂得狗血淋头,此时回想起来,还有些不堪回,听得换一个得力的人去,遍数一县,哪里找得出敢接又能接的,顿时只好偃旗息鼓,蔫蔫问道“若是你去,甚时才能回来” “如果办得快,约莫二月中能回来,要是遇得不顺,就得等到三月里了。”裴继安算了算,又道,“公使库那一处我已经安排妥当,只要一应不出差错,二月便能把银钱都结出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十二章 滑胥吏 quot爱书网quot网站访问地址为 盛芳正文卷第六十二章滑胥吏裴继安又点了几个人的名字,谁人负责账目,谁人管库房,谁人又跑流程,宗卷文书要找哪一个,俱都清清楚楚,隔日,还给了一份交接清单出来。 他自觉已经交代得妥妥当当,彭莽却犹不放心,只嘱咐道“路上脚程快些若是有那等能拖的事务,还等你回来再说” 十分不放心衙门里头其余人来接管的样子。 这话很快给人传了出去。 旁人听了,不过感慨裴继安当用,得知县器重,给那胥吏谢图听了,却是十分不高兴。 他私下同亲娘抱怨,恨声道“老头子做事就是死板,都什么年月了,总记挂着从前裴官人的恩情却不想世上的好处,哪有白捡来的当年若不是有老头子帮忙顶着,那裴官人未必能做得这般顺,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怎的到了他嘴里,就变成了提携之恩” 又叨念了一通自家在公使库被架空的事情。 这话与其说是说给亲娘听的,不如说是借着亲娘的嘴,说给亲爹听的。 到底是亲生母子,娘疼怀里肉,到得晚间,那谢老娘少不得加加减减向丈夫谢善絮叨。 “世间少有你这样蠢的人家都是胳膊肘往里拐,你偏偏要往外拐儿子长得这样大,孙子都有了,也不见你给他搭桥铺路,倒是天天腆着脸给外人做踏脚你是嫌自己这张老脸不够平,还是嫌给旁人笑话不够” 谢善往地上啐了一口,道“你懂个屁” 老夫老妻的,他也不拿什么腔调,指着儿子房舍的方向便骂道“你生的那个崽子什么德行,自你肚子里爬出来的,你难道不知道” 又道“我还不给他搭桥铺路没得我在后头推着,他能有今天那蠢材做的错事还少了若不是我,今年能给他去管公使库管收秋粮收不上来就算了,我拉着这张老脸给他跑前跑后收拾尾,又推说是下头人不使力,转头给那裴三上来,三下两下便收齐了,你叫我还能怎么着” “后头出得公使库的差事,没有我求爷爷告奶奶,彭知县会把这肥缺给他原以为能做出点子东西,一年下来,差事没办成便算,倒是学会了出去日日吃酒吃肉,听得旁人奉承还不知被那裴三背地里怎么笑话” 谢老娘勃然大怒,骂道“什么叫我肚子里爬出来的难道竟不是你的种就算当真是个蠢蛋,我一个人也下不出来罢” 又道“你自家儿子,你不管谁管生出来就是个早产的,七个多月就落地,能长成个人样已经为难他,而今还这般晓得上进,亏你是个读书人,难道竟不晓得子不教,父之过,全是你教得不好,儿子才这般不成器,你竟还好意思怪他” 夫妻二人吵了一通架,这个怪她生的儿子材质不好,那个怪他种不好,又不会教。 到得最后,虽是没有吵出什么结果来,那谢善却是答应趁着年底,会好好带着儿子做事,不叫他再似这一向坐冷板凳。 次日一早,谢善便把儿子叫了过来,先是骂了他一顿,复才道“从今往后,再不许整日只晓得出去胡混,好生跟着我做事” 谢图费这老大功夫支使他娘,哪里是只为了跟着老爹四处做苦力,自然是另有所图的。 他老老实实跟了几日,便忍不住开始暗地里做些小动作,又在他爹背后拱火,道“儿子管那公使库,虽是没有赚得许多钱,却也长了些见识,眼下回头去看,除却自己不懂事,最后倒亏这样多,其实少不得裴三在里头捣鬼” “当日爹帮着我得了这差事,他嘴巴上面不说,心里其实气得够呛,同那些个铺子伙计、掌柜另有七七八八的人都交代过许多话,害我接了个烂摊子,许久还没能缓得过来,这样许多铺子,哪里能得利,亏这一点,已是我十分卖力才能得。” 又道“爹,你莫以为那姓裴的面上对你押司长,押司短的,背地里其实常与衙门里头人说你坏话说什么若不是我爹,谢家哪里有今天,又说什么爹孬仔也孬,还说眼下是看你年纪大了,懒得同你计较,等你退了,正要拿我来出气” 谢善本也是个多疑的,尤其他虽是曾得裴继安之父提携,自觉多年来帮其上下打点,已经很对得起良心,这个恩情背了多年,眼下对方儿子都长大了,进得衙门还没两年,便给他做出许多威胁。 同个马槽吃槽,对着这个旧日公子哥,他难免就多了些不满,此时虽是知道儿子说的话里许多都是瞎扯,然而无风不起浪,尤其谢图信誓旦旦,还说能找出人证来,他心中早有了成见,顺着梯子就有点向往下滚。 谢善见得父亲仿佛意动,便又添了把柴,道“爹,我听得说那裴三过一阵子要去京城办差,他管这公使库管了几个月了,也没挣得几个钱,听闻做的事情同我从前差不离,胆子还又肥又大,以往大家印书,印个百部已是了不得,他一上来就是三千五千的,也不怕风大闪了腰,那谢二在葵街上头找书铺卖书,从街头走到街尾,没有一个肯接的” “这样做事,如何了得”谢善愤愤不平,又道,“爹,眼下已是年末,过不得多久就到得正月,届时那裴三去了京城,谁人来管公使库与其交给旁人,不如还是交给我罢这一回我定然能做好了” 谢图已经打听过,公使库手上那些个茶铺、酒铺,过得这几个月下来,又换掌柜,又换厨子,另还换了跑堂,不知怎的,竟是隐隐有盘活的迹象。 一到得正月,去年的账目便要结清,又是新的一年,一切从头开始。 若是他能把公使库接得回来,烂账是那裴三的,新账却是自己的,怎么做的划算。 谢善却是有些犹豫。 他皱眉道“你手脚糙得很,没轻没重的,上回做得那样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十三章 丑斗笠 谢图忍不住腹诽。 公使库的亏空,怎么可能是他一个人做成的 若无这个做爹的在前头指点,他哪里有能耐将手脚伸得这样长 可是老子嫌弃儿子笨手笨脚,做儿子的自然不能反驳。 他只好低头不语。 谢善又斥道“裴继安接了公使库,才几个月,那些个茶楼酒铺就开始往回搂钱,虽不能填得完窟窿,账面却比从前好看了不晓得多少若不是你不争气,公使库这样好的差事,年年都能生钱,我用得着让出去你自己好好比比,难道我竟骂错你了” 说到这一点,就算再唯唯诺诺,谢图也不肯答应了,登时抬起头,道“爹平日里总说那裴三如何厉害,从前我也不好驳什么,只而今他接了公使库,也不见做出什么事情来,带着几个人时时在忙着印些破书,印来印去,最后通街无一个肯收,连那万来贯的零头都凑不出一个子,我再怎么不中用,年头印的书好歹也得了大几百贯” 这一通话,挟着经年累月的怨气,竟是难得地把谢善噎住了。 裴继安管公使库几个月,虽然经营得当,将那茶楼酒肆救得回来几分,然则毕竟杯水车薪,况且还没得回多少,又倒填了大笔银钱去印书。 谢处耘并其余几个衙役这一阵子都在左近县镇跑,因那裴继安一味死要面子,不肯往下摊派,下头人几乎把书坊、书铺都跑遍了,也没能甩出去几部书。 谢善扎根宣县多年,耳目灵通,又怎可能没听说这件事。 谢图见他爹哑口无言,连忙又道“爹,难道你这儿子就有这么差,一点都比不过旁人那裴三当真就有那样好” 他越说越是激动,道“我才听得人说,那裴三不知使了什么从前的关系,本想叫新来的郭监司举荐他去宣州府衙做官,还想管户曹这样的肥缺,只他想得倒是美,那郭官人先前碍于面子点了头,最后醒得过来,荐书已经递到州中,眼见就要给复了,竟是硬生生又追了回去,直说今次再不作数,这一个人也不要再荐” “若不是探听得到这个人不行,怎的会荐书都递得上去,复又追回来姓裴的做事做事不行,做人做人不行你看他刚来时对着爹还是毕恭毕敬的,眼下却是面上一套,看着挺像一回事的,背地里不知使了多少阴招,今次他偷偷跑去京城,听闻乃是要寻从前裴家旧人疏通关系,再来荐官。” “他且做他的美梦,同咱们不相干,只这公使库一向是姓谢的,既是他要去京城,少不得要重新改回原来的姓等他再回来,不是听说知县正愁人丁簿无人点查吗扔给他去做便是另有今年的账,自然也要算到他头上。” 随即又求又恳的。 毕竟是自己的种,谢善平日里再怎么骂,又哪里会当真狠得下心不管。 他嘴上虽然没有说什么,其实已经暗暗上了心,仔细盯着看了数日,果然见裴继安正在准备赴京事宜,仍有其他几个衙役帮着跑书铺卖书,买来买去,也没什么好结果。 谢善自己心中有鬼,不太愿意此时去惊动对方,生怕本来无事,倒要惹出什么意外来,索性便去问彭莽。 彭莽正头疼,见这一位主动凑了过来,心中倒是有些蠢蠢欲动,把书籍报备的事情说了,又道“谢善,你素日行事稳妥,惯来是个靠谱的” 谢善能在宣县当中稳立多年,自然吏道纯熟,彭莽这一处话才起了个头,他背脊一凉,已是警觉起来,打个哈哈道“小的不过听得知县吩咐做事,若说靠谱,哪里比得上裴继安能干况且我这一向年纪大了,虽是时时想要为官人分忧,却总心有余而力不足,才入冬不过两个月,便病了三场,其实这两日是没有大好的,大夫还嘱咐我要好生在家将养,只因惦记着不能对不起知县抬举,硬撑着也来衙门当差了,正说明官人仁厚,叫我等尽力以报” 话已是说到这个份上,彭莽本来想叫谢善代替裴继安去京城,此时也有些难开口了。 都说了年老体弱,连痊愈都不曾,已是拖着病体重来了,难道还能逼着他长途跋涉,赶赴京城办事若是半路出了什么岔子怎么办 彭莽只好硬生生把话又憋了回去。 再说这一处谢善出得门,却是松了一口气。 裴继安要把书送去京城国子监做什么报备,这事情同脱裤子放屁又有什么区别 朝廷虽然下了律令,然则下头那一县那一镇又当真做过了各处州衙也好,公使库也罢,乃至书坊,谁不是想印书就印书 这理由摆明了只是敷衍彭莽这个傻子罢了。 想来是那裴继安吏员做久了,又被郭保吉拒了举荐,难免有些不安分,想要重新去京城找人帮着架桥。 这又是何苦来着搭上了一个裴六不行,又用裴七去试探,裴七试死了,整个裴家剩得这样一个独苗,得过且过就是,作甚还要再去捋虎须 怕不是嫌自己命长 好吃好喝过一辈子不行么 见得自己从前的上峰一门而今沦落至此,谢善有些唏嘘,却又有些微妙的愉悦感。 再是世家又有什么用还不是最后同自己一起做吏,还被自家支使得团团转 他一面慢悠悠地走,一面想着等那裴三进京之后,当要怎样设法接了公使库回来,另有那些个账目当要怎么做,才能把开销都划到对方接管的这几个月里头。 裴继安倒是没有料想到自己还没走,已经被人惦记上了。 他忙了一天,才回得家,就听得正堂里头沈念禾说话。 “大冷的天,又是行远路,多少也要带个斗笠罩着罢” 继而就是谢处耘嫌弃的声音,道“这样丑的东西,老头子才稀罕,同我风度半点也不搭,戴来作甚” 沈念禾又劝他道“若是下雪下雨了怎的办” 谢处耘道“不是有披风吗那披风上头自有后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十四章 远行 不远处,郑氏站在一旁道“带个斗笠去,你那披风一遭雨水就要湿,小心半路着了凉,想要吃药都没地寻大夫” 那斗笠就是街上买随处可见的,看上去枝桠乱岔,简陋极了,谢处耘正是只要好看不要好的年龄,哪里肯依,推了又推,道“那马跑在路上,我穿个披风,身量正正好,最多把后帽一系,戴个斗笠上去,大头长身的,同怪物一般,像个什么样子” 沈念禾就笑话道“原来谢二哥挑东西只挑穿戴好看的。” 谢处耘被戳穿了心思,脸皮一红,索性嚷嚷道“难道我竟是不配用好看的” 郑氏笑道“配配世间有几个同你这般俊的若是你不配,想来数不出几个人配了” 又问沈念禾道“是也不是” 沈念禾就跟着附和道“婶娘说得很是。” 她一面说,一面含笑打量了几眼谢处耘,好似当真在判断郑氏说的是不是实话一般。 谢处耘只觉得沈念禾的眼神里头带着笑,眼睛也笑得弯弯的,不知是不是他脑子抽了,竟是觉得这般看着怪甜的,一时恼羞成怒,喝道“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 心中却是道你知足吧,日日离我这样近,对着一张好脸,想怎么看就怎么看,旁人要看还看不到哩 闹到最后,到底还是把那斗笠放在一边,准备给他次日带走。 谢处耘嘴里嘟嘟哝哝,十分不高兴,看着就像个小孩被强迫吃了讨厌的食物一般。 不过他头一回出远门,事事都新鲜得很,很快就把这一桩给过了。 三人说说笑笑,在一起收拾行李。 裴继安远远站着,透过半开的门看着屋子里热热闹闹的场景,不知不觉就微笑起来。 沈念禾偶然一抬头,见得他站在外头,不由得一愣,连忙叫道“三哥” 裴继安这才大步踏得进去,问道“收拾得怎么样了” 想到立时就能出去玩,谢处耘美滋滋的,道“已是七七八八了,镖局那边的廖大哥说明日出发,我这一处是半点没有问题的” 裴继安便同他细细交代其路上要注意的事项,并去得麻沙镇之后要如何去找那巡铺头子,怎么说话云云。 沈念禾见两人在这一处说事,便同郑氏一起退得出去,因见得那斗笠放在一边墙根处搭着,一眼扫去,果真不太好看,显得十分粗鲁,便随手捡了起来。 她想到谢处耘此去麻沙,其实也算是给自己帮忙,见对方方才委委屈屈的,有心帮着做点事,便坐下慢慢去拆解那斗笠。 沈念禾也有些自知之明,晓得绣工上不得台面,也不求做得多好,只拿针线把四处乱翘的外头那一层细梗缝整齐了饶是这样,那线也走得有些歪歪扭扭,禁不起细看。 她忙了许久,好容易做出了点样子,见得时辰不早,便拿去了后边。 谢处耘得了新斗笠,十分吃惊,道“你弄的” 沈念禾点了点头,正要说话,就听得外头郑氏不知什么事情,急急叫她名字,便道“婶娘正忙,只我这一处有些闲工夫,略缝了几针,谢二哥凑合戴着吧。” 语毕,匆匆出得门去。 谢处耘手中拿着那斗笠,低头认认真真看了半晌,先数一共缝了几条线,又数约莫多少针,还比了比每一针的长短差别,一面嫌弃,一面又忍不住嚷道“这样烂的手艺,连线都不平,哪里戴得出去” 裴继安本来坐在一旁看书,听得这一处说话,也过去看了一眼,伸手将那斗笠拿了起来。 他用手掂了掂,道“挺好的,也不扎头,还特地单缝外头那一层,又在里头缝了棉衬,只要不细看,就十分平整,也不耽搁挡雨。” 谢处耘撇了撇嘴,道“三哥尽给她面子,昧着良心说话” 裴继安见他这个样子,便道“正好我少个斗笠,你若不喜欢,我拿走了” 口中说着,竟是当真直接盖在了头上试尺寸。 谢处耘登时变了脸色,叫道“三哥” 又扭扭捏捏道“不太好罢虽是个烂东西,却也是那沈念禾特地给我做的,我再看不上,没得转给旁人的说法,还是我自家收着算了” 裴继安看他做派,只觉得好笑,便把斗笠摘了下来,递得过去。 谢处耘这才松了口气,把那斗笠罩在头上,特地还跑去照了照镜子,又把头摆来摆去找角度,只觉得带着斗笠的自己,别有一种江湖人的侠气,倒是越看越顺眼,只是嘴巴还是忍不住习惯性地挑剔道“那棉衬太厚了同我的头不合连我都晓得做东西前要先拿尺子来比大小,她也忒不晓事了” 那斗笠里头的棉衬用得很足,针脚虽是不齐,却很细,罩在头上很软和,也暖。 谢处耘嘴巴上头抱怨,可无论表情还是口气,另有那对着镜子照个不休,特还用手东摸摸,西摸摸的模样,都显出他那真实想法。 裴继安在一旁看着,虽只是一个斗笠,不知为何,心中竟是有些酸溜溜的。 不患寡而患不均。 明明是一起养的妹妹,平日里他还是最上心的那一个,现在好容易出手做东西当礼了,竟是没有自己的份 谢处耘也没能得瑟多久。 次日一大早,武威镖局的杨永就来敲了裴家的大门,催人上路。 谢处耘少有起得这样早的,平日里稍稍提前半个时辰被吵醒就哈欠连天的,此时倒是精神抖擞,好似被放出栏的野马似的,还要笑嘻嘻同沈念禾问道“想要什么,瞧你谢二哥一路给你买回来” 沈念禾听得好笑,倒是认真地想了想,道“听闻麻沙产好木,若是便宜,谢二哥帮我带一块巴掌大的木头回来罢” 谢处耘把手一挥,道“在家里等着,十块八块都给你带” 他吃了裴继安特地做的早饭,提上行李就要走。 临到走了,他倒是有些磨蹭起来,过了好一会,直到杨永来催了,这才磨磨唧唧上了马,先也缀在最后,似乎在等什么人半,又不住往后头看,确认没有人来了,这才垂着肩,没精打采地去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十五章 披风 送得谢处耘走了,三人这才回家吃饭。 早食是裴继安特地早起做的,全按着谢处耘的喜好,大冬日还请人昨夜专程从州城带了新摘的小菘菜,和着新发的鲜香菇下清油炒了做浇头,另又叫屠户半夜送来才杀的猪头肉跟筒骨,拿大骨头熬了汤,那汤色浓白,放凉了撇去浮油,又卤了猪头肉切在上头。 谢处耘不爱吃劲道的面,裴继安就给他将面条切得毫细,焯过之后又下一回凉水,复才放进猪骨汤里。 除此之外,又做有素馅包子、肉馅包子给他带得上路。 眼下人走了,还剩得几碟子放在桌上,小菘菜青青白白,腌瓠瓜酱色十足,另有那卤猪肉油油亮亮的,俱都香气扑鼻,荤的味道浓郁,素的滋味清口,配着蒸得大开口的馒头,内馅丰富的包子,十分丰盛。 郑氏却没有什么胃口,才吃得两口,就放下了筷子,担忧地道“处耘从没有一个人出过远门,眼下又是冬日,若是遇得大风大雪,不晓得会不会出事。” 裴继安就安慰她道“已是走过一回的路,何况还有杨永带着一帮子镖师,一行都是多年走南闯北的,到得建阳才分开,届时又有认识的人在,不会有什么事。” 又道“他这个年岁,也当要出门走一走了,难道果真要做个一辈子长不大的,时时在宣县卧着便是老虎也要给养成病猫。” 两人讨论谢处耘的事情,沈念禾不好插嘴,老实低头吃面。 郑氏嘴上应了,却始终提不起什么劲来,只吃了几口,便如坐针毡,索性起身道“走得那样匆忙,不晓得东西带全了没有,昨日叫他拿多一双鞋子的,那家伙死活不肯,怕是漏了” 一面说,一面把筷子一放,就往后头去。 谢处耘其实已经走远了,此时便是找得出来,也不可能追上去给他送。 不过裴继安却没有拦着,只抬起头,看着郑氏往后院走,也跟着把手中的筷子放了下来。 他虽然面上没有什么表情,方才说话、行事,也俱是同往常并无什么差别,可不知为何,沈念禾就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桌上还摆着郑氏的碗,那碗中面只吃了一半。 面一煮熟就不经放,很快会吸饱汤汁,变得又胀又坨。 裴继安一向都忙得很,衙门里的事情繁杂琐碎,另又还有许多旁的东西在跑,可即便这样,他照旧十分顾家。 因他做饭好吃,隔三差五还特地跑回来便下厨房,凡举家里有什么事情,也都是自己处置。 从前郑氏同沈念禾提过,说这个侄儿从不用人管,打小就能扛事,只有照顾别人的份。 可再怎么不用管,也需要人体贴的罢 沈念禾心中忍不住生出几分怜惜。 从前弟弟学字时,郑重其事写了她的名字做为生辰礼。 当时她忙于同长辈说话,只叫人先收了起来,晚间又因疲累,直接睡去,次日一早,却是听说对方闹了半夜,直问“姐姐是不是不喜欢我写的字”。 而义兄那样什么都不缺的人,也曾因为自己只送了亲手做的剑穗给弟弟,没有给他,私下里闹过脾气。 听闻以往裴三哥出门行商时,从来都是自己打点,经常郑氏睡下的时候他人还没回来,醒来的时候人已经走了,哪里有过谢处耘这样的待遇。 眼下两厢比对,他会不会觉得不舒服 沈念禾一时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若说郑氏不关心裴继安,实在没有这一回事,她一向心疼侄儿,样样也为其着想。 可也许因为家中还有一个谢处耘,此人挑剔之余,还爱发脾气,又时常惹事,而裴继安从来少有要求,郑氏自然会把心思多放在声音大的那一个人身上。 谢、裴、郑三人一家多年,自有自的相处习惯,沈念禾才来几个月,也不熟悉情况,自然不好多嘴,更不好去管。 然而她看着对面兀自出神的裴继安,止不住越想越觉得可怜,原本准备好的说辞,差点都不再忍心说出来,过了良久,复才一狠心,道“三哥,咱们今次出门,我来打点行李罢” 裴继安意外极了。 沈念禾道“左右我也要去的,除却三哥的衣物,旁的东西都给我来收拾,过两日整出单子来,再叫你对一对,如何” 又道“上回说要带三千部书去京城就地发卖,又说过不得几天就要出发,如此一来,三哥定是忙得很,不如家中事情便交由我来管,有那不知道的,去问一声婶娘便是,也算给你省点力气” 裴继安笑着摇头道“当真要跟着去,你就只管带着自己的衣服便是,旁的我会打理。” 沈念禾听得他没有反对自己同行,心中登时松了口气,面上却是叹道“可我看三哥那样辛苦” 又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三哥做菜实在好吃,我这一向本来想偷师学几道,叫你不必回来还这样劳累,多少能做出几道上得了台面的给你试一试,谁晓得我手脚实在是笨” 她口中说得诚恳,心中却是发虚得很。 一心要收拾行李,是从头到尾跟着这一桩事,不要叫裴继安偷偷甩脱自己走掉了。 而说要做菜,除却真的关心,其中却也不乏想要以此叫对方软下心来,不好拒绝自家的提议。 沈念禾自觉虚伪,忍不住暗暗唾弃自己。 裴继安却是听得心生暖意。 行李是不必叫她收拾的,不过当真有心,却也不是不可以做点其他的事情。 这想法实在有些幼稚,然而裴继安犹犹豫豫半晌,终究还是有些意难平,便道“旁的倒也不须你操心,今次要运书过去,婶娘也会并跟着,你们二人坐在马车里便是,辛是辛苦些,想来要比骑马舒服。” 又低声道“只是此时天冷,路上难免会遇得有大风大雪,你若是得闲,不妨同婶娘帮我出去买个斗笠,另买一两件披风”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十六章 煮汤 裴继安真正想要的,哪里是什么外人做的“斗笠”、“披风”。 他每日出出进进,路过的店铺两只手都数不过来,要什么东西,随停随买,并不用沈念禾同郑氏两个特地跑出去。 可若叫他提出什么特别的要求,碍于面子,又实在有些说不出口。 沈念禾却没有想那么多,一口就应了下来。 她得了便宜,窃喜之余,也有些不好意思,特地私下跑去问郑氏。 郑氏一下子就被问住了,道“继安他平日里从不挑食,你问喜欢什么好似也没有特别喜欢的。” 说到此处,她不由得感慨起来,道“当年家中出得事,把厨子、丫头、小厮俱都打发走了,我头一回下厨,火也不会生,煮个白粥都糊了底,最后还是继安回来才有得吃他爹夸他是天生的厨子,手有一技,将来不管遇得什么日子,都不会饿死。” 又笑道“他若喜欢吃什么,自家就做了,哪里要你来动手” 沈念禾哪里好意思说自己是为了图个心安,作为补偿,只笑眯眯摇头道“自己做的是自己做的,我做的却是我做的,虽是肯定比不过三哥做的好吃,也是我一番心意嘛” 次日她就偷偷学做了郑氏喜欢的栗子糕。 比起做菜,做糕点自然简单许多。 沈念禾自己准备材料,自己调干湿,最后还用了花型的模具,印出来一个个铜板大小的小花糕。 等到郑氏买了菜回来的时候,见得桌上摆着的这一盘,惊讶极了,问道“你自己做的” 沈念禾颇有些忐忑,点头道“婶娘尝尝” 郑氏把菜篮子一放,连忙去洗了手,回来拈了一块吃。 做给自己人吃的东西,用料当然是十足的,那栗子肉反复用木杵捣成了细腻的泥状,为了丰富口感,还留了几颗切成小粒同着炒香的松子一并点缀,当中只放了极少的熟糯米粉,混着蜂蜜塑成形状,与外头卖大半是糯米,只放一点的栗子糕全不相同。 只是普通的栗子糕而已,若说极为好吃,其实也没有,不过一入口,郑氏就尝出其中用心来。 切成小粒的栗子不仅去皮,还去了外边那一层较硬的肉,而松子炒香之后,也一粒一粒去了外壳同外皮。 除此之外,这糕点还特地按着她的口味,做得甜腻腻的,一旁又有一杯清茶解口。 沈念禾紧张地问道“味道怎么样” 吃着糕点,喝着茶,郑氏忽然就明白为什么老人都说还是女儿贴心了。 为着这一碟子糕点,她一整天都心情极好。 晚上侄儿回来的时候,郑氏特地分了几个给他吃,笑道“尝尝味道。” 裴继安也没有多想,只捧场地拿了一个。 郑氏却是站在一旁,等着看他吃了,复又问道“味道怎的样” 裴继安随口道“我吃着甜丝丝的,想来很合婶娘口味罢哪一处买的” 郑氏就嗔怪道“外头哪里买得来这样好的东西是你沈妹妹特地给我做的她不知从哪里知道我喜欢吃栗子糕,明明烧火都不会,竟是心心念念做得出来,难为她头一回做吃的,也做得这样合我胃口” 裴继安登时只觉得嘴里的糕点腻得不行,粘得他的舌头与上颚都发起苦来。 谢处耘都有斗笠,婶娘也有栗子糕,明明嘴上说得好听,什么“除却三哥,我哪还有旁人可信”,然则为何只自己半点东西都没有 这样的念头实在小气极了,一冒出个头,便被他死死压了回去。 又不是谢处耘那样的小孩子脾气,样样都要争抢。 郑氏哪里料得到侄儿想得这样多,犹自笑着道“那孩子还跑来问我,说是偷偷看了许多天,也没看出来你喜欢吃什么,本想学做一两道菜等你回来,谁知我这一处竟是也不知” 她还要再说,对面的裴继安却是忽然开口道“做菜汤罢。” 郑氏张着嘴,那句“特还嘱咐她不必做了”硬生生被堵在了嗓子眼。 裴继安轻咳了一声,轻描淡写地道“她这一向都不肯消停,又起心要帮着收拾行李,又拿着舆图说要做行程,倒不如去做些闲事。” 又道“菜汤做起来最简单,再怎样都不会难吃,我晚上回来喝两口热汤,也算是全了她的心意。” 郑氏只怀疑自己耳朵出了什么毛病。 多年以来,这侄子什么时候提过要求了 她有些恍惚,似乎自己正在梦中,也不记得回了什么话,一瞬间足下都打起小飘来,晃晃悠悠回了前堂,不敢置信地同沈念禾道“你三哥说想喝菜汤” 裴继安说他喜欢喝菜汤,沈念禾是不相信的。 她仔细问了郑氏当时的原话,心中渐渐有了底。 三哥哪里喜欢吃什么菜汤了,明明是看不起自己的厨艺,觉得菜汤最容易做,复才点了这一道罢 平日里她也不是不长眼睛,裴继安自己做饭的时候,什么时候用菜煮过汤了 沈念禾早就学会了怎么推断这一位裴三哥的真实想法,不要看他说什么,只看他做什么便是。 她想了想,自己刚醒来的时候,裴继安特地叫人留了鱼,说叫婶娘煮鱼汤好养病,后来过了这几个月,明明自家身体已经好了,他还照旧时常煮鱼汤。 其中或许有其他的原因,不过三哥就算不是喜欢吃鱼,应当也不会讨厌。 沈念禾就照着从前的回忆,做了弟弟喜欢的煮鱼,当中又下了菘菜,算是勉强挨着“菜汤”两个字。 因裴继安平日里口味看着十分清淡,她便不做重口的,一心做一道味美而鲜的清汤。 只是这一回却没有那样顺利,她到底有些高估了自己鱼汤哪里是那样好做的。杀鱼、洗鱼就花了老大功夫,况且她动作并不利索,做一个菜,盘盘碟碟摆了一灶台,装菜的装葱的装姜丝的装橘皮丝的,做的时候也手忙脚乱。 汤还没好,裴继安就到家了。 他左右寻了一圈,只见郑氏,不见沈念禾,只觉得奇怪,问道“念禾哪里去了” 郑氏笑眯眯的,道“在厨房里头,且别进去,神神秘秘的,说要给你煮汤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十七章 汤与手艺 裴继安“哦”了一声,表面若无其事,心中已是有如一万只蚂蚁在乱爬,那蚂蚁还只只都多长了八条毛毛腿钩来钩去,爬得他心痒难耐,又想问,又要端着,偏不好问。 他憋了半晌,忍不住道“煮的菜汤吗” 郑氏看在眼里,也品出了一两分味道,便摇头道“叫我在外头等,也不肯说,不知道要做些什么。” 裴继安坐在堂中,也不说回房换衣裳鞋子,只把手上提的东西一放,道“她火都不会生,一个人在里头,定是笨手笨脚,我去瞧瞧,省得把叶子煮黄了都不晓得。” 口中说着,已是往大步厨房走。 郑氏只抿嘴笑,并不拦着。 裴继安的担心并不是多余。 沈念禾那一锅汤已经煮得七七八八,虽然不至于把叶子都熬黄了,可尝那味道,实在是出乎意料的奇怪。 她听得外头声响,转头见到裴继安,吓得忙用盖子把锅盖了,叫道“三哥甚时回来的且去外头等着吃晚饭罢” 裴继安并不回她,而是指了指下头的底灶,道“火要熄了。” 沈念禾一惊,低头一看,果然方才自己添柴没添好,已是把原本的火都压黑了大半,连忙弯腰去拱火。 裴继安就走得近了,道“小心被炭星子溅上。” 他没来时沈念禾已是手忙脚乱,他来了之后这一番指点,叫沈念禾更是手脚都乱得不知道怎么放。 裴继安就把她支使到一边去看菜,自己捡张小几子坐下来帮着看火。 他身高体壮,即便是局促地蜷坐在小几上,只要一抬头,依旧能平视看到锅里的东西。 人都坐下了,自然不好再赶走,沈念禾只好把锅盖掀了,老实承认道“三哥莫要笑话我本要煮鱼汤,只是没煮好。” 裴继安听得是鱼汤而不是什么菜汤,心中已是有了十二分的满意,温声道“我闻着很清香,哪里没煮好了” 沈念禾就指着那一锅道“我已是下了姜同葱白,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鱼腥味还是很浓,另有橘皮丝也抢了味。” 她语气里颇有几分沮丧。 裴继安就站起来看那正滚着的一锅。 汤是清汤,用没有煎过的大鲫鱼炖出来的,汤中还放了菘菜,菜煮得已经十分软烂。 这样一锅没有卖相的,拿出去馆子里,除非倒贴钱,不然恐怕没有人愿意吃。 沈念禾叹了口气,道“我想着三哥不爱吃味重的,就不煎鱼了,打算煮清汤。”又指了指一旁的空碗,“本是用白萝卜切蓉揉出汁,再下橘皮丝,又解腥,又增清香味,谁知那萝卜汁又苦又辣,橘皮丝也涩,混着鱼汤,味道奇奇怪怪的。” 头一回做菜,菜式还做得这样异想天开,能好吃才怪。 不过对于裴继安来说,好不好吃本来也无所谓,他拿汤匙舀了两勺,又用筷子搛了一块鱼肉并一片菘菜叶出来,一一尝了,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只道“鱼肉很炖得很好,也清淡,那菘菜也嫩你把外头叶子都剥了” 沈念禾哪里肯信,只道“三哥是哄我罢这样难吃,不要硬撑了。” 裴继安当真不觉得很难吃。 他从前出去做生意的时候,干硬得跟石头一般的饼也吃过,可能是因为放得久了,味道还发酸,相比起来,这样特地给自己做的一道汤,色色都十分用心,哪里难吃了 为了表示自己并不嫌弃,就着这一碗汤菜,当晚他比平日还多吃了一碗饭。 沈念禾却有些受打击,觉得这是裴三哥为了自己面子,再不合胃口也要硬咽下去,再不敢随便进厨房了,只帮着郑氏打打不要紧的下手。 郑氏在一旁看着,却是琢磨出些意思来,跑去劝裴继安道“我厨艺不行,你平日里做菜也带带你沈妹妹,好歹学得几手,将来出嫁了也不至于叫公婆嫌弃。” 裴继安的脸一下子就黑了,道“当真嫁得个小门小户,她那丈夫难道竟是不会做怎的要她来做” 又道“什么公婆,这也要嫌弃我自帮她选,不会挑个那样不靠谱的若不是不好太打眼,我都想雇个人回来看厨房,等我不在的时候,也不必叫婶娘下厨,烟熏火燎的,又有刀。” 言下之意,婶娘都不想叫做饭,沈妹妹自然也不能做饭。 裴七郎在的时候,确实从来没有叫郑氏下厨过。 倒是裴继安的亲娘有一手好厨艺,只是也极少显露。 郑氏抿嘴笑了笑,也不说旁的,只问道“左近哪里有那样好的人家” 裴继安毫不在意,道“念禾还小呢,不着急,等我起来了,什么好的给她找不到” 郑氏看着裴继安长大,对这个侄儿的能耐很有信心,自然不会认为他起不来。 只是她冷眼看着,面前这一位已是由从前的“若有那一日,婶娘帮着给沈家妹妹看个好的”,变为了“我自帮她选”。 却不晓得等他起来了,又会变成什么样。 郑氏见侄儿的身材应当不怕食言而肥,便也懒得说什么,只当做一出长戏,有滋有味在一旁看着。 倒是沈念禾被蒙在鼓里,哪里晓得这婶侄两个已经就自己的婚事讨论过好几回。 她做了难吃的菜,再不敢轻易尝试,想着当日裴继安说要斗笠同披风,因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手艺实在上不得台面,特地跑去同郑氏把事情说了,又道“我见外头斗笠都长得差不多,全是只遮雨遮雪的,半点不挡风,冷嗖嗖的,本想拿棉花同棉布缝个内衬,只是上回试过了,样子十分丑,连针脚都东歪西倒的,不如还是婶娘来弄罢” 郑氏也没多想,果然选了棉布,估计着裴继安的尺寸,不要小半个时辰,便把棉花缝了进去,针脚细密不说,还把那斗笠上上下下整理得十分整齐。 沈念禾看着她飞针走线,做得出来的东西同自己给谢处耘的那一个简直天差地别,不禁由衷赞道“婶娘做得这样好,三哥戴着必定十分合用,不知道得多喜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十八章 银钱与礼 郑氏还在缝缝绣绣,听得沈念禾这话,忽然就想起昨日侄儿点菜点汤的事情来。 她若有所悟,手中动作都慢得下来,正要说话,忽听得外头有人敲门。 因上回沈、冯两家的事情,裴家一门上下都已经十分警惕,郑氏忙将沈念禾拦住,自己去隔门问道“谁在外头。” 有人回道“是宣州柳涛巷郭家来人” 那人声音很响亮,一听就是大户人家养来开道的,就算隔着两重门,沈念禾也听得清清楚楚,便问道“婶娘,是不是谢二哥他娘来了” 又道“我要不要让一让” 郑氏摇头道“总归是个长辈,你今后常在此处住着,总不能一直躲。”复才不情不愿地跨得出去开外头院门,又扭头抱怨,“若真是她,见得你谢二哥人已是走了,怕是又要闹一场,说我们不晓得通人情。” 她三步一歇去地应门。 沈念禾自认此时当要端着客人身份,省得婶娘难做,便不跟着去迎,想了想,还把桌上的披风卷了起来。 她正要收拾斗笠,便听得外头郑氏道“来得十分不巧,早早人便已经走了其实不必送,这样冷的天,倒叫你们白跑一趟” 不多时,一男一女便跟着走了进来。 当前那一个有些眼熟,二十上下,看着和和气气的,脸面黝黑,宽肩大背,虽是也穿着锦袍,却并未给人翩翩佳公子的感觉。 是上回来过的郭保吉长子,唤作郭安南的。 他后头又有一个妙龄少女,一身骑装,外披梅花大氅,虽是只有中人之姿,然则腰背挺直,行走之间十分有力,倒是令人印象极深。 郭安南先进得门,见得沈念禾站在当中,停步行了一礼,口中称呼了一声“沈姑娘”,站了几息,复才又转向一旁的少女,介绍道“这是我妹妹东娘” 郑氏便也看向沈念禾,跟着与那郭东娘介绍道“这是我一位远亲,姓沈,因家中有事,这一向在此处暂住。” 郭东娘半点不认生,笑着上前道“我今岁十六,当要唤你一声妹妹罢” 沈念禾少不得上前回话。 耽搁了这一会,外头已是跟了四五个随从进来,有男有女,手中俱是提了许多物什。 郑氏皱眉道“怎的带了这样多” 眼见她就要拒绝,那郭安南却是笑着道“是我爹吩咐让带来给处耘的,说是听闻他在衙门里头做了许多事情,眼下已是能独当一面,十分高兴,因他事情多,不能自家来,便叫我兄妹二人过来看一看。” 继父给的东西,又是给谢处耘,郑氏怎么好代为推辞。 她想了想,便在前头带路道“放到他房中去罢,等他回来再说。” 领着那几个随从往后院而行。 郑氏走了,屋中就剩得郭家两兄妹同沈念禾三人。 来人既然不是廖容娘,沈念禾便不好再做客人,便问道“郭大哥吃什么茶” 又问郭东娘。 郭安南想了想,道“不必那样麻烦,倒杯水便是我们坐坐就走。” 又拿眼睛去看郭东娘。 郭东娘正要说话,被那一眼给看了回去,便笑一笑,道“我也喝热水罢。” 到底是客人,自然不能这样怠慢,沈念禾便去取了白茶。 她点茶的功夫特地练过,此时虽然没有工具在,只是简单冲泡茶汤,又下了几样辅料而已,那动作还是如同行云般流畅,自有一番韵味在,把郭家两兄妹都看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郭东娘只喝了一口,便忍不住夸道“沈妹妹冲的好茶” 沈念禾笑了笑,正巧看到对方袖口处的图案,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花样怪好看的。” 郭东娘低头一看,笑道“我叫丫头绣的,只得其意,不得其形是军器监新出的重弩” 一面说,一面把袖子拉平,露出图案凑近给沈念禾看,道“我实在喜欢,特地叫人在外衫上都绣了” 她正说得起劲,一旁的郭安南却是咳嗽了两声。 郭东娘便自然而然地把袖子收了起来,将坐的椅子朝沈念禾的方向挪了挪,道“不瞒沈妹妹,我今次是特地求着哥哥带我来见你的。” 沈念禾听得一愣。 那郭东娘又道“我听得爹爹说,你这一处有家传的杜工部集抄本,其中有许多不曾问世的文章,不知是也不是” 沈念禾早已得裴继安交代过,说是宣州城中那一位郭监司认买了一百部,他那女儿会听说此事,倒是情理之中,便应道“确有此事。” 她话才落音,对面的郭东娘便露出了一个放松的表情,又从腰间把荷包取了下来,轻轻推给沈念禾,道“我自小就喜读杜工部文,也有几个闺中密友喜好相同,因是私事,不好同爹爹讨要,只得自己来寻你帮我留得十部出来的,等我派人来取,好不好的” 那荷包落在桌面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显然里头非金即银。 沈念禾想了想,却是把那荷包推得回去,笑道“若是郭姐姐想要,我却不能收银钱。” 又转头看了一眼郭安南,道“上回我在此处遇得事情,多亏郭大哥帮忙解围,否则不知是个什么结果,今日又遇得郭姐姐这样敞亮的性子,我实在羡慕,旁的没有,一二十部书还是给得起的” 她笑盈盈的,口气却是豪爽得很。 郭东娘忍不住面露高兴之色,只她旁边的郭安南却微微皱起了眉,道“此事不妥,这印书乃是公使库所为,东娘买书只是托你朝公使库买,况且又不只是她一人要的,怎能叫你倒贴钱。” 他犹豫了一下,转过头看了看墙角。 那一处还摆了几个方才仆从们拎进来的盒子。 郭东娘见得长兄动作,很快反应过来,立时站得起来将其中两个盒子取来桌上放了,又道“我听得说你身体一向不太好,便带了两盒燕窝、党参过来,那燕窝每天吃一碗,党参拿来炖汤,十分滋补,养得一阵就好了。” 又指着墙角道“另还有红枣、当归、百合,都是补气补血的东西,也是我特地带来给你的。” 沈念禾自然连忙推辞。 三人在此处说得几句话,等到郑氏出来,郭安南也不多留,当即带着妹妹告辞了。 这两兄妹来得没头没脑的,若说是为了给谢处耘送行,可知道人早走了之后,两人好似又并不觉得失望,甚至同郑氏也没说几句话,倒像是专程来给沈念禾送钱送东西似的,只是显得有些刻意。 沈念禾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把那一堆盒子留在正堂。 晚间裴继安回家的时候,一眼就扫到了桌上那一盒拆开的燕窝。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十九章 拐弯抹角 郑氏见他一直盯着桌面,便解释道“郭家老大同他妹妹带了不少东西过来,除却给处耘的,另有些说是给念禾补养身体。” 裴继安听着觉得不对,道“他二人来此处做什么” 郑氏便把白日间的事情说了,沈念禾也就着将那郭东娘给的荷包打开,从里头取出三四个铜钱大小的金珠来,又道“郭家那一位姐姐说是极爱杜工部的文章,叫我等公使库的书印好了,帮着留十部,要去送予友人。” 裴继安听得谢处耘说过,郭家那一位继姐自小只爱舞刀弄枪,于读书一事上从来只是敷衍,背个声律启蒙都拖到七八岁还磕磕巴巴的,同她那弟弟一个德行,甚时爱什么杜工部文章了。 再一说,自来只听过爱杜工部诗,少见有爱其文的流传来下的统共都没两篇,爱个屁啊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裴继安道“毕竟是个外人,不好乱收他家东西那郭安南不是还有恩于你哪有得人施恩,还收人东西的道理。” 沈念禾应道“当时就要还,只是那两位都不肯收。” 送都送了,自然不可能收回去。 裴继安想了想,道“罢了,我准备些旁的东西做回礼罢。”一面说,一面上前去收桌子。 盒子里的燕窝品质其实不错,只是显然并没有挑掉窝丝中乱岔的脏毛,那外头包的也是写着铺子名字的纸,同从前郭家库房里拿来的全不相同,一看就是在路边铺子里买的。 不从家里拿,想来是不愿意让人知道。 郭保吉必定是收到了自己去信的,不然郭安南也不会带着妹妹过来,那这举动是要瞒着谁,就昭然若揭了。 怨不得儿子已经出了门,廖容娘那一头还没有半点动静。 裴继安心中了然,不过毕竟是旁人的家务,他并不打算去管,便指了指自己放在桌边的一个包袱,同郑氏并沈念禾道“冬日赶路不比寻常,我叫人帮忙做了羊皮靴,你二人且去试试。” 试鞋子并不费什么功夫。 靴子是小短靴,恰好到沈念禾的脚踝上头一寸,鞋底很厚,却又很软,羊皮是硝过又反复鞣制的,密不透风,看着干净得很,穿在脚上也非常舒服,重点是尺寸并无半点不合,仿佛是照着脚的大小做的一样。 沈念禾从前锦衣玉食,光是冬日穿的皮靴都难以计数,其中除却常见的羊皮、牛皮,还有不少稀罕皮制的靴子,俱是价值不菲,可她穿到脚上也不觉得有什么。 等到换到了此时此地,日子甚是简朴,人的选择也变得少了之后,不知是不是错觉,不过一双寻常的羊皮靴,她踩在地上走了几圈,竟是觉得比以往穿过的都舒服,不由得生出几分满足感来,忙穿得出来外堂。 裴继安就含笑看着她在面前走来走去,一双脚小小的,踢踢跳跳,十分得趣,比起从前温柔懂事的模样,这才真正像个正当年华的顽皮少女。 他柔声问道“皮子够不够软” 沈念禾连忙点头道“很舒服尺寸也合适叫三哥破费了。” 她一双眼睛亮晶晶的,便是脸上也笑吟吟,显然是真喜欢,而不是说的面子话。 送的东西被人喜欢,有时候送的人会比收的人更高兴。 裴继安微笑道“一双靴子能值多少钱况且你这一双也不费什么皮子比婶娘那边用的皮子还少了小一半。” 一时郑氏也出得来,边踩边走,笑道“好合适,穿着也好看。” 又问裴继安道“是你自己鞣的皮子罢” 裴继安只笑了笑,不置可否。 屋子里三人其乐融融,外头的郭氏兄妹却又是另一番场景。 郭东娘不爱坐马车,大冷的天,却是执意要与长兄并肩骑马而行。 她一走出巷子,就再忍不住焦急,扯着缰绳往一旁拉,挨着郭安南道“哥,好端端的,做什么弄得这样麻烦,还特叫我说什么买书你又不是不晓得,那十部书领得回家,摆在我房中也是生虫长霉的下场” 又道“你哪里来的那许多金珠子” 郭安南不愿多说,只道“你平日里若有空,寻了机会,与方才那沈家姑娘多多来往,看着能不能帮着留心照顾一番。” 郭东娘听得不对,心中唬了一跳,也不敢大声嚷嚷,连忙压低声音道“哥,你这是什么意思那是良家女子,又是裴家远亲,年纪还小,你可不能乱来” 在她眼中,郭安南已是过了十九,青春慕少艾,那名叫沈念禾的虽然看上去有些瘦弱,可举止、谈吐俱是讨喜得很,况且五官虽然并未完全长开,仔细打量了,已是个美人胚子,被一向在粗莽男人堆里长大的长兄看上了,纵然意外,也不算出奇。 可郭安南身为郭府的嫡长子,负有众人期许,是不可能娶这样一个平民之女为妻的,更莫说对方还是父母双亡,家无长物的景况。 兄妹十余年,郭东娘自然知道长兄为人稳重,又素来懂得权衡利弊,轻易不会冲动行事,更不会逆势而为。 既如此,那姓沈的姑娘只能做个情人了。 她深觉不妥,立时就反对起来。 郭安南一愣,连忙四下环顾,见得无人跟在左近,复才松了口气,继而有些哭笑不得,道“你在胡说些什么我只是看她十分可怜,孤身流落异地,又无人来往,身上更无资财,叫你帮着照看一回罢了” 这话实在没有说服力。 郭东娘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道“城中的济民院里头自有许多妇孺,全是十分可怜的流民,也孤身流落异地,身上无钱无米怎的不见你叫我去照看一回” 郭安南无奈道“流民自有济民院打点。” 郭东娘哼道“那沈念禾也有裴家三哥一门照料,吃饱穿暖的,我看她过得并无什么不好。” 郭安南只得道“你还记不记得她姓什么” 郭东娘皱眉道“姓沈啊我又不是傻子,哥,你什么话不能直说拐弯抹角的,好没意思”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十章 亲事 郭安南只好道“她唤作沈念禾,其父乃是平乱有功的状元郎沈轻云,她娘是冯蕉冯老相爷的独女,先前翔庆的事情,你应当也有听说过罢” 他话还没说完,一旁的郭东娘已是连手中的缰绳都不会抓了,扯得身下那马把头乱撞。 郭安南连忙往旁边躲。 郭东娘却是没有管这许多,忙又追问道“哥,你从哪里听来的当真没有骗我沈官人同那冯夫人可是只有一个女儿,怎的最后跑到宣县这个小地方也太惨了罢” 郭安南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道“若非如此,爹怎的会买她许多书我听得其人来历,只觉得可怜那沈官人为国为民,竟是遭得如此下场,咱们既有余力,帮着照看照看他那女儿,也算是无愧于心了。” 郭家几辈将门,郭东娘也是个爱舞枪弄棒的,正气甚重,此时听得兄长这一番话,登时连连点头的,道“我晓得了” 郭安南又把上回遇得河间府沈家人来强抢的事情说了,再道“不要走漏了风声,叫旁人晓得她那身份便是向北也不要说。” 郭东娘自然知道小弟那嘴巴大得很,当真张开了,在里头跑马都行,凡举重要的事情都不能轻易同他说,连忙应道“我知道了”说到此处,不由得又有些发愁,“不晓得后院那一位知不知道” 后院那一位指的是廖容娘。 郭安南摇头道“多半不知道这样的事情,爹不会同她说,那谢处耘就更不会说了,我怕给她知道,今次来的时候一应东西都是在外头买的,将来你若是要同那沈姑娘往来,也不要给家里人晓得才好。” 兄妹二人就此商定下来。 郭东娘嘴上不说,心中其实还是有些打鼓,总觉得兄长的态度殷勤得有些过火,这才短短几天功夫,就往此处跑了两趟。嘴上说是可怜,且不看那话本、戏曲里多少谈情说爱,都是从“可怜”二字开始的 郭安南虽然相貌比不得谢处耘、裴继安两个,可他家世极好,前两个同他半点不能比,况且又是个稳重和气的性子,像今日这般温柔体贴多来几次,有几个女子能挡得住 便是他没有看上那沈念禾,若是沈念禾看上他了怎么办 沈家早已不同往日,自己私下来照看照看是可以的,可若是同长兄扯上什么关系,却是实在不好。 郭东娘心中如同猫抓一般,偏生又是没有影子的事,便暗笑自己杞人忧天,暂把事情丢到一边去。 不只是做妹妹的在此处担心兄长的私事,郭府当中,当继母的也在操心继子的婚事。 她趁着这日丈夫回来得早,特地去寻他道“安南也到了说亲的年纪,前一向我便想问,只是才来此处,也无心他顾,此时已是安定下来,眼见也不能再拖却不晓得官人是个什么打算” 长子的婚事,郭保吉一向挂在心上,此时听得廖容娘来问,也不好驳了她的面子,便道“老大为人持重,将来要支应门户,必要寻个门当户对,温柔贤淑的。” 又道“你这一处可有什么合适的人选” 廖容娘既然来问,自然是有话说的,便道“我娘家有个外甥女,今年恰好及笄,她二伯乃是翰林学士,叔父是户部勾院,那小姑娘我也得见过,小时候相貌就生得极好,长大之后,更是出挑,性子也十分柔顺” 她滔滔不绝数着娘家外甥女的好。 郭保吉一直听得她说完,复才问道“她家是个什么来历” 廖容娘只好道“有些可惜,她爹当年科举不曾有个好名次,在陵县做县丞,名声极好,她娘是凤翔许家出身,也是书香门第父母虽是不怎的,可她那一家关系亲近,叔伯也十分得力,又有两个兄弟在书院读书,一向地先生赞誉,说是将来下场,进士不在话下。” 又道“那小姑娘当真十分可人,若有机会给安南瞧一眼,他必定喜欢。” 父母俱是不行,兄弟又还没下场得功名,至于叔、伯之类的,若有好事,谁不会先想到自己家。 这样的门第,怎么可能同自己长子堪配 郭保吉心中不满,面上却是不置可否,只道“这一门亲事太弱了,嫁得进来,怕是要镇不住,还是要另找个娘家硬气些的。” 虽是早有预料,廖容娘难免还是有些失望。 继子继女同自己都不亲,嫁得进来许多年,也未能得个一男半女傍身,廖容娘自然是着急的。 眼下旁的办法俱是无用,只能特地挑个娘家外甥女,若能嫁给郭安南,多少也算是在家里有了个左膀右臂的自己人,又因其娘家弱,少不得听凭自己摆布。 若是照郭保吉说的,给郭安南寻个娘家得力的妻子,一旦新媳妇进得门来,又站稳了,将来自家日子想来不会太好过。 不过廖容娘今次也不止是为这事情来的,她面上看起来半点不恼,只笑了笑,道“是我想的浅了,官人说得很是,再细细寻个出挑的。” 又道“上回我恍惚间听得舅舅家里有个女儿,正要及笄,却不知道是也不是” 廖容娘口中的舅舅指的乃是郭安南兄妹三人的亲舅,郭保吉原配的长兄,其人也是武将出身,征战多年,多有功劳,眼下正知一军。 郭保吉点头道“是有此事。” 廖容娘犹豫了下,小声道“我听得说,这一位乃是原配留的小女,没有说人家却不晓得配于小耘怎的样”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十一章 悉心教子 郭保吉的原配虽然过世多年,可她走的时候,三个儿女都已经懂事,郭保吉也是个极会做人的,又一直在势头上,如果由他开口,原来的娘家人就算不愿意,也得给几分脸面。 可情分哪里是在这种地方用的。 郭保吉不甚看得上谢处耘这个继子,也没打算多力气拉扯,更不想把发妻娘家的姑娘扯得进来,便道“此时尚且不急,等处耘得了功名再说罢。” 他说的是“功名”,却不是“官身”,两者听着来只是一词只差,差别却是大了去了。 谢处耘今年已经十五,又不是读书的料,若说等人举荐还有可能得官,可要是想等他考功名再来相看,怕是对方姑娘家儿女都生过几回了,他这一处也未有个好结果。 这话就是明明白白的拒绝了。 廖容娘哪里看不出来丈夫的打算,她心中苦涩,回得后院,免不得就同自己的陪嫁嬷嬷诉苦,道“旁人都说我命好,再嫁一回,丈夫比起头前那一个更体面,可再体面又有什么用,搭把手都不肯小耘哪里又差了” 那宋嬷嬷便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依我看,便是夫人替小公子寻了媳妇,他还未必满意哩小公子主意正得很,一向都说定要找个绝色,那舅舅家的小女据说相貌平平,嫁得进来,咱们家的看不上怎的办” 又道“咱们家这一位那般风流相貌,等长成了人,怕是上门求亲的都要把咱们家门槛踩烂了,我看他自小那样聪明,定是有出息的,夫人且不必着急” 廖容娘自然知道这只是为了安慰自己,可她其实又哪里是全为了儿子的亲事操心。 都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旧。 嫁入郭家这许多年,郭保吉官途昌顺,一路而上,比起她那前夫,自然是厉害了不止一筹,可若问起廖容娘,她却总觉得还是在谢家的日子好。 前夫的性子和顺,家中大小事情都由她说了算,儿子又聪明伶俐,叔伯兄弟住得远,只有个公公,进门没多久也就走了,关起门就能过自己的小日子,除却比不得而今风光,什么都好。 眼下到了郭家,郭保吉虽然看起来很给她体面,中馈也都交由她来管,可一遇得利害相关的,全是自己拿定了主意,莫说不由旁人置喙,往往都是已经出得结果,才告知她一声。 譬如当初郭安南得了清池县户曹官一职,譬如谢处耘被州学撵得出来,又进了宣县衙门做吏员,再如今日说到郭家三兄妹同谢处耘的婚事。 廖容娘很想同前头原配的娘家做亲,一旦那梨娘嫁给了谢处耘,一来对方背景雄厚,能帮一把儿子,二来自己也同郭家更有牵扯,交交缠缠,成了亲家,前头那三个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将她当外人。 可郭保吉不管不顾就算了,好似连继子继女的亲事都不想叫她插手,这做得实在也太难看了 再怎么也是明媒正娶,八抬大轿迎进来的 这是把她当做管事的使唤罢 廖容娘在此处感慨衣不如新,人不如旧,郭保吉却没功夫理会她,只着人把才回府的长子叫道了跟前,问起了清池县中的事情。 郭安南到得县衙做户曹官已经两个多月,众人都知道他的身份,多多少少捧着供着,可他一心要从低处做起,并不以自己的出身为凭,事事亲力亲为,倒是有了不少想法。 眼下父亲问话,他便把衙门上下情况说了一番。 郭保吉听得儿子俱是说些皮毛之事,知道时间尚短,又是个新手,不能要求太高,也不打断,更不拿话打击,只微笑点头,听他一一说完了,赞许了一回,复才问道“前一阵清池县来得人,说年初那两万贯饷银并无什么问题,今日却又跑来诉苦,说凑不够,却是什么缘故” 郭安南本来滔滔不绝,听得父亲夸赞,脸上已是止不住露出强忍的高兴之色,此时被这般一问,却是立刻变了颜色。 他犹豫了好一会,喃喃问道“爹两万贯,是不是有点多了” 原本在父亲身边待着的时候,他半点不觉得,此时下到了衙门,见得县里官吏的难处,又时不时听得抱怨,难免会被影响。 “清池县账上本来只有九千贯上下,还要留出余钱明年用,又因今年已是发过了三回杂税,如若再税,下头百姓难以为继,刘知县考虑到这一桩,便向县中富户、商家募捐,按着大、中、小商人分等次摊派募款,本是打算征得一万四千贯,开头收的那几回也十分顺利,可越到后头,反对之声越大,前次还有人上了万言书,另有百人画押说负担太重,官府盘剥百姓爹,一县两万贯,着实太多,当真凑不齐” 郭保吉同宣州地方官员是为两派,虽不至于水火不容,却也各有算计,送个儿子下去,本是想作为耳目,谁知眼下竟是被“策反”了一般。 不过他半点不生气,反而甚是欣慰地点了点头,道“我儿越发长进了,再过得几年,或许能为我臂膀” 又细细同他解释道“你只看那清池知县刘慎不愿向百姓征税,可曾去查过那今年三次杂税分别征的是什么,向谁征来,又征得了多少,另有那百人书,究竟是谁人起头,都是什么人居多” 前一个问题,郭安南并无了解,后一个问题,他却是略有所知,连忙道“乃是清池县中米行行首起的头,至于什么人俱多,待儿子回去问问。” 郭保吉便道“我虽不曾得见,却也知道其中必是中等商户俱多,间夹一二十个大商户,你回去看看,是也不是。” 又道“我儿才入官场,容易为人表面蒙骗刘慎在清池做知县已经快三年,年年都另发杂税,累计起来少说也有七八万贯,想要凑齐我这两万,虽不容易,却也不难,商贾都是靠天吃饭,个个都晓得见风使舵,如无上头发话,谁又敢上什么万言书”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十二章 争宿 对着儿子,郭保吉毫不藏私,手把手地教,话都是捡最直白的说。 “这一份书乃是上给你看的,也是上给我看的,一旦我这一处显出松动,其余县镇,个个地方都会跟上,届时莫说两万贯,怕是一处两千贯都收不上来” “我来此处做监司官足有一载,筹个饷银都筹不上来,天子会怎的看下头人又会怎的看今后又待如何服众” 郭安南听得冷汗涔涔。 郭保吉又道“况且即便不加赋税,不朝富户要捐纳,难道竟是没有其余得钱之法你且去看那宣县,知县彭莽是个有等于没有的,却也不妨碍筹措银钱裴继安管着公使库,短短两个多月功夫,便印了近万部书,早间有人来同我说,城中不少书铺都在卖,另有那杨如筠,一把老骨头了,大冷的天,还要办什么赏梅宴,在宴上推卖此处,活似得的钱能分给他似的。” “照着此时情况,等到年初,极有可能得个几千贯,碰得运气好,说不定一万也有可能,届时再从其余地方挪个一点半点,不就够了” “一个小小的吏员尚能如此,他才多少俸禄其余人为何就不能” 郭安南不由得道“爹,那宣县乃是个例,不能普遍而论若非有沈家姑娘在,哪里能得如此难得的好书去印,又怎么可能有这般得利那裴三也是白捡了天上掉下来的好处而已。” 郭保吉摇了摇头,道“我儿想得浅了,如若换做你在,短短一个月的功夫,从发请令、请人手抄、召齐工匠印制,日夜不休裁剪装帧,得那数千部、上万册书,当真能做得到况且这才几日功夫,能与州城当中许多书铺谈妥发卖,又能得人帮着四处宣扬,听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郭安南心中不服,忍了忍,还是道“爹把儿子看得小了。” 郭保吉哈哈一笑,道“你有如此志气,却也不失为好事” 又道“况且为何是他得这样一部书,不是旁人凡举事情,要看结果,至于其中原因,不许追究得那样清楚。” 语毕,便把此事岔得开去。 一时说完事情,剩得郭保吉一人在书房的时候,他却是忍不住暗叹儿子还需再做锤炼。 有信心乃是好事,可不去了解,唯有经历,就这般认定,实乃自大了,将来迟早要碰壁。 做父亲的,虽是知道吹尽黄沙始到金,可谁又不希望儿女能顺风顺水呢 远在宣县的沈念禾,却是不知道有人把今次衙门得钱的功劳全数归根于自己。 她正忙着同郑氏一同收拾行李。 披风、斗笠、靴子、被褥,凡举不能短少的,全数都要小心收拢好。 郑氏收到一半,手中动作忽然停了下来,把沈念禾叫道身边,小声交代道“等到得京城,若是旁人来打听你三哥,问到你头上,你只做不知,晓不晓得” 沈念禾奇道“为什么三哥去京城乃是办公差,并无什么不能见人的罢” 郑氏迟疑了一下,还是道“旁人都不怕,只怕一桩前两月各路官员次第回京述职,另又有不少调任的,我上回见你三哥带回来的邸报,秦州提刑副使将要转官回京,不知会不会恰好撞上。” 这话没头没脑的,沈念禾却一下子就反应过来,小声问道“可是三哥他” 郑氏点了点头,道“多年未见了,今次应当要随夫回京,她是个好人,只是到底别不过娘家,你三哥面上不说,心中想来难过得很,也记她的好,不过既然已经再嫁,还是不要往来了,否则给新夫家知道,两厢都不好。” 沈念禾连忙应了,想了想,复又问道“那一家姓什么却不晓得是个什么情况如果遇上了,我也好知道躲开。” 郑氏便道“他娘姓谢,嫁的那一家姓傅,家中仅有一女,女儿唤作傅咏晴,正是说亲的年纪,比你大两岁,从前我听过一耳朵,说是脾气不太好,又爱闹腾,她亲娘还在时都管不住。” 沈念禾默默把那傅咏晴的名字在心中读了两遍,特意记劳了。 郑氏脾气甚好,又极少道人是非,既是她都说“爱闹腾”,想来必定不是什么好打交道的。 一时收拾完毕,等到晚间裴继安回来,三人又对得一遍,确认并无什么遗漏之后,这才各自睡去。 次日天才蒙蒙亮,一行人便出发了。 这一回因要携书上京,裴继安准备了五辆马车,又雇了镖师八人,马车夫六人,取了驿券、路引,衙门的文书等等,择的全是官道,住的不是驿站,就是大客栈,是以一路俱是十分顺利,虽是偶有小问题,却都很快解决了。 只是毕竟出门在外,难免遇得突发之事,这一日正走在山道之上,忽然遇得狂风大作,并不给人半点反应,暴雨已经倾盆如注。 此时正当下坡,众人不敢稍停,生怕一个不小心,那马车后厢的东西便要翻滚出去,如此一来,不过片刻功夫,车夫也好、镖师也罢,俱都被淋了个落汤鸡。 冬日天寒,等到众人快快换了干衣裳,已是有几个体弱的打起喷嚏来,果然到得下一个落脚处,一觉睡醒,十四个人里病倒了六个,几乎全是马车夫。 没了赶车的,自然不能再走,一行人只好在下一处地方停了下来,拟要暂歇一日再做出发。 此处乃是北上京城的必经之地,旅人甚多,驿站虽大,却是不剩几个房间,幸而裴继安的驿券是特地找郭保吉开的,还算拿得出手,驿卒见了点头哈腰的,见得此处人多,还特地帮忙腾了个小院子出来。 落脚之后,裴继安忙着出去请大夫,郑氏便要带着沈念禾同那几个镖师一齐出去外头吃饭,只是还没来得及出门,便听得院门外头有人吵吵嚷嚷的。 不多时,驿卒苦着脸跑了进来,左右寻了一圈,不见裴继安,只好随意寻了个面善的镖师道“方才那官人哪里去了还请寻他回来这一处来了个客人,说是带着许多从人行李,不好拆开在外头,想借你们的院子住,不知大家伙方不方便腾一腾,将此处空得出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十三章 偷运 裴继安虽然拿着郭保吉给的驿券,可他不过是个小吏而已,驿站本是官营,自然要按品级来分派住宿。 这驿卒说话间小心翼翼,显然新客人来头不小,镖师不过拿钱办事,也不敢多做主张,转头去看郑氏。 裴家一向家风严谨,遭难之后,更是以小心为上,郑氏从来就不是个惹事的性子,见得驿卒反应,生怕闹出什么冲突,也不啰嗦,立时就道“不知还有没有空的房舍我们这就收拾东西挪过去。” 驿卒如释重负,忙去安排房间。 郑氏便同那些个镖师道“劳烦各位先把行李搬得过去,再将帮着将病人挪一挪。” 这一个小院在驿站后头,另设有小门,能与后街相连。 此处众人还在收拾,后头小门已是有人用力拍门。 一旁有个驿站里头的杂役连忙去应门,不多时,十来人就从外头一涌而入。 方才出去安排房间的驿卒此时正好回来,见得这许多人不讲规矩,面上也有些不好看,连忙去应付道“诸位且稍待一会,里头正在收拾。” 那些个搬东西的人登时不满地吵嚷起来。 有人骂道“方才又说可以,而今东西都搬来了,又要等,地上全是水,弄湿了我家老爷的要紧物什,你担待得起吗” 沈念禾听得动静,站在门边往外看去。 外头那些个人或搬或抬,手上、背上全是箱笼,而且大冬日的,个个不是光着膀子,就是挽着袖子,穿得很少,身上也都湿漉漉的,俱往下滴着水。 这些日子雨雪很多,后院的空地又无遮盖,还不平,自然有许多积水,并不好放东西。 那驿卒站在一旁,也十分为难,忙道“原来房中有病人,已是在挪了,只是收拾起来还要点功夫” 正说话间,外头等的人越挤越多,止不住推推搡搡起来。 一名管事打扮的人推开人群走得进来,皱眉道“怎么回事,那驿官不是说已经空出来了怎么全数挤在此处” 驿卒忙把事情解释了一回。 管事的却不管这么多,把手一挥,令道“他有病还是没病同我有什么关系我这东西进了水,立时就要开箱晾干,片刻不能等,叫他们空得两间出来再说” 口气十分强硬。 驿卒只好又回来找郑氏。 都是讨口饭吃,已经答应要搬了,早一点晚一点并不要紧,没必要为难下头办差的,郑氏很好说话,道“不妨事,立时就好。” 她同沈念禾住一间房,包袱都只打开了两个,搬起来并不麻烦。 驿卒就招呼外头的人把箱笼先运送进来,又连声道谢道“幸而客人通情达理,否则我真是不晓得怎么办才好” 沈念禾也不做声,只同郑氏一齐收拾行李。 管事的已经在房中招呼众人摆放东西,声声催促,却又连连嘱咐,又要下头人快,又要下头人轻拿轻放。 他仿佛十分不放心,又着急得很,这一处箱笼才放下,已是自袖子里掏出一大把钥匙,将箱笼一一打开,又吩咐从人道“快把东西取出来擦晾干了,莫要湿了水” 沈念禾原就觉得奇怪,此时转头看去,只见四处箱笼大开,里头或是垒得整整齐齐的油纸包,或是一大块一大块的长方板。 油纸包上头有写“糟”字的,有写“茶”字的,已是被水浸得墨迹散晕,黑乎乎的一团,至于方板则全是木制,上头排排列列凹凸不平。 管事的急急去拆油纸包。 他虽然只开了一个角,可沈念禾鼻子极灵,已是闻到淡淡的酒糟味,看来那“糟”字标注的乃是酒糟,至于“茶”字包,虽未闻得味道,不过多半是茶叶了。 那管事的看完油纸包,又去看那长方板,从中取了一块出来,先抖了抖上头的水,又拿随身的帕子去擦。 沈念禾一眼就瞧见了方板最右边的“壬卯历书”四个大字。 此时酒糟、茶叶俱是官营,前者通常由商人自官府手中买了直接在家酿酒,至于茶叶却是先行买券,再去产地换物自运回去售卖。像当前此人一般把酒糟同茶叶一同长途跋涉运送的,实在是罕见。 况且看着外头人行不绝,一个又一个地箱笼被搬得进来,很快就摆满了一间房,显然运送数量极大。 此外,那方板沈念禾才得见了类似的,哪里会不知道这就是上了漆的木雕版,只是表层并无墨渍,应当是才雕好,没有下印就被包了起来。 历书关乎国计民生,桑田畜牧、嫁娶出行,乃至下葬入宅,无不要按着日子来办,一旦其中出了错,影响极坏,是以从来都是经由官府发行,此时已经年末,雕版早该由差吏下发去各州、军印制妥当,又怎会在此处 再看这管事的衣着、行事,明明白白就是商户家的下人,并无半点像是官府里负责押运的官吏。 沈念禾心中打了个咯噔,不着痕迹地把头转了回来,同郑氏一齐出得门去。 她出身商户,自然知道什么东西是官营的,就说明什么东西最容易得钱,什么地方就会有商人。 历书如此重要,几乎户户人家都有一本两本,需求之巨,其利之丰,可想而知,遇得有人铤而走险,偷偷私印,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既然敢偷印,还敢经停驿站来运送,更说明其人背景之后,权势之大,自家一个罪臣之女,又寄居在裴三哥这个小吏家中,还是不要去触这个霉头的为好。 两人提着行李,还未走得出门,便见一人从前头快步走得进来。 其人身着公服,挺着个大肚子,下巴足有三层,脸上肉嘟嘟的,即便不笑,看起来也是笑的,此时见得沈、郑二人,更是殷勤呼道“可是裴官人的家眷” 伸手不打笑脸人,郑氏点头应道“正是。” 一旁站着的驿卒抬头一看,见得来人是自己上官,以为是为了催促搬走才跑进来的,连忙上前道“这一处客人很是通情达理正在收拾东西,须臾就能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十四章 绿林好汉 驿官把脸一板,呵斥道“收拾什么凡事讲究先来后到,哪有叫前头人让后头人的道理况且这一处裴官人拿的是淮南西路监司的驿券,后头来人拿的不过是利州驿券,两相怎么好比哪有叫高者让低者的,官府衙门的体面何在秩序何在你会不会做事” 一面说,一面又转向郑氏道“是下头人做得不对,夫人不必搬来搬去,且等一等,我这就同他们说得清楚。” 果然进得门找那管事的去了。 驿卒被骂得有些发懵。 他明明记得先前就是面前这一位上官来说的,叫自己来把一院子人腾出空给新来的,当时催得甚紧,并无半点回旋余地,怎的转个头的功夫,就被鬼上了身一般,说话行事全然不同了 只是毕竟是上官,放个屁他也只能赞一声“好香”,此时也不敢反驳,连忙跟进屋子里去。 沈念禾看惯了人见风使舵,虽不晓得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的,却也知道此时最好不要掺和。 她见郑氏站在原地,好似想要等里头人出来回话一般,忙拉着对方的手往外走,道“婶娘,咱们先去吃饭罢,若是有了结果,驿站里头自会遣人来说。” 两人带着一群镖师去得外堂,才各自落了桌,便听得外头此起彼伏的招呼声,那些个驿卒你喊一句“陈公子”,我喊一句“公子爷”,如同众星拱月一般拥着一人进得门来。 那人身着锦袍,约莫二十岁,一面匆匆往里走,一面不忘问着一旁的驿卒道“你们这一处今日是不是有个姓裴的住进来自宣州来的。” 他甫一发话,一名驿卒立时就绕得去一旁桌子上翻花名册同登记簿,另有驿卒道“公子爷不妨先进得厢房里头坐一坐,等这一处查到,小的马上送进去。” 陈公子就站在原地只蹬脚,也不理会那说话的人,只盯着翻登记簿的道“翻到了不曾” 一旁又有人送了茶过来。 陈公子把手一摆,见得半日没有回话,索性自己走得离那桌子近了,道“这一个驿站统共才多大,寻个人这样难吗” 伸手就要去抢那登记簿。 正在翻名字的驿卒哪里敢拦,连忙让到一边去。 沈念禾同郑氏两人看了全程,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 宣州来的,又姓裴,除却裴继安,难道还能有旁人 只是此人是个什么来历,又是为着什么原因跑来的,两人俱是不知,此时也不敢轻举妄动。 沈念禾扯了扯郑氏的袖子,小声道“婶娘,咱们不如出去等一等三哥罢” 这陈公子来意不明,也不知是好还是坏,如果在能在半路遇得裴继安,把此地情况说了,对方好歹还能有个准备。 郑氏急急点头,正要站起来,却见外头一人领头,大步流星,带着两人进得门来。 当头那人正是裴继安,后头一人身着道袍,须发皆白,背着个药箱,领着一个七八岁的小药童,当是被请来给那些个车夫看病的。 三人十分显眼,一进门,便被那就要低头翻书的“陈公子”给看了个正着。 他又惊又喜,叫道“裴贤弟” 说着,把手中册子一摔,快步上得前去,双手握住了裴继安的手。 见得此人,裴继安面露惊讶之色,道“陈兄怎的在此” 那陈公子怒道“好个裴三,人都到了,竟是不遣人同我说一声这是不把我这个做哥哥的放在眼里了若不是杨永来时提过一嘴,我知道你要上京,叫人在此守着,怕是你飞得远走了我都见不到一根毛罢” 又道“从前这般行事也就算了,此时怎的还这样不给哥哥面子” 裴继安眉头微皱,环视一周,见得前堂坐了不少人,个个看向此处,又见得角落里沈念禾也正看着自己,便向她使了个眼色,又转回来道“我里头有病人,陈兄先稍待,等我带得大夫进去” 语毕,匆匆引着大夫进了里间。 那陈公子哪里待得了,急急跟了上去。 沈念禾虽不知道情况如何,然则裴继安叫她不要过去,她也就老老实实同郑氏坐在桌上点起菜来。 菜还没点完,方才占了院子的那一个管事已是怒气冲冲地从里头走得出来,又把距离自己甚近的一张椅子一踹,骂道“狗眼看人低的家伙” 跟出来的驿官这一回却没有那么客气了,只道“好好说话原本那些个人拿的一路监司驿券,比你手中那一份高了三级还不止,于情于理,都没有叫他让开的道理” 那管事的怒道“你当我是瞎的还是傻的当真要拿,你当我拿不出路级的驿券方才那一家谁人像是个官人模样最多是个不入流的纳粟官,狐假虎威,还好意思在此处拿乔” 驿官根本懒得理他,只仍他在此处嚷嚷,转头就走了。 管事的气了半日,在正堂中骂了许久,见竟是无一人来管自己,复才闭了嘴。 后头跟着搬东西的护卫跟杂役只得上前问道“林管事,咱们还挪不挪了不如同前头那家商量商量,瞧瞧能不能把东西留在他们屋子里” “我怕你脑子有毛病了这一回都是值钱的物什,放在旁人房里,出了事,你顶得上吗”那管事的没好气地道。 沈念禾在一旁看着此人说话行事,只觉得他半点不像大商贾的手下管事,倒是一身的江湖习气,骂起人来,十分下流龌龊,一般二般的绿林好汉都比他不过,深觉纳罕。 此时隔壁桌上有人把来上菜的杂役拉住了,递得两枚铜板过去,小声问道“小哥,方才那陈公子是个什么来历,怎的忽然跑得来寻什么人” 那杂役手一摸,擦桌子的时候把那两枚钱收进了掌心,低声回道“是咱们信州通判家的大公子,听闻当年遇得什么事,半途得人救了,今次是来寻救命恩人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十五章 才与德 一顿饭拖拖拉拉吃了大半个时辰,等到那陈公子走了,沈念禾才同郑氏一齐进得后院。 镖师们刚得知需要腾挪,临到搬了,却又被驿卒拦得回去,先还一头雾水,后来见到匆匆而来的陈公子,又见驿站上上下下对其毕恭毕敬,偏偏此人几乎要把裴继安拿鲜花素果供起来,哪里还不晓得这是怎么回事,一时对着郑氏同沈念禾都多了几分客气。 郑氏谨慎惯了,总有些不放心,便去问侄儿道“那陈公子是怎的回事方才那管事的在前头骂得厉害,不知是个什么来头,咱们不要为图一时痛快,惹出什么事才好。” 裴继安也有些无奈,道“是信州通判的儿子,我从前同他偶然有过一回交集,不想给记到了现在那人脾气躁得很,倒也不好推拒,不然惹急了更为麻烦。” 沈念禾犹豫了一下,还是道“三哥,这一家强要住进院子的人未必简单,我见得他那箱子里有雕版的历书。” 裴继安面色一肃,问道“怎么回事” 沈念禾便将自己方才见得酒糟、茶叶并历书雕版的事情说了,又道“我听闻他们半路过河的时候翻了船,是以急急忙忙寻地方晾晒,不想此处没有空房,正正同我们撞上,便来抢住信之所。” 裴继安熟知律法,又在衙门里头当差数年,哪里会不知道历书的重要性。 敢偷印历书,还大摇大摆在驿站里头休息,其人背景可想而知。 不过人已经给那陈信之得罪死了,哪怕此时叫他们回来也无用,倒不如顺其自然算了。 裴继安便安慰道“未必将来还有得见的那一日,当真遇得事情再来设法也不迟。” 他嘴上说得风轻云淡,心中却是已经暗暗做了警惕。 郑氏就在一旁夸沈念禾“眼尖”,又笑道“果然眼睛长得好的人,看东西都比旁人清楚。” 裴继安不免被这一句话引得去多看了一眼。 沈念禾的眼睛确实长得漂亮,瞳黑如点漆,瞳白如水银,眼波流转之间,灵气逼人,看人的时候,便是不笑那一双妙目里也含着几分温柔之意,亮莹莹的。 此时她听得郑氏这一番夸,只抿嘴笑道“婶娘时时这般夸我,要把我夸得上天了” 一笑起来,那眼睛如同两弯月亮,整张脸便似被照亮了一般。 裴继安看过去的时候,正好对上这一个笑容。 他仿佛听到自己的心跳漏了一下,足足过了三四息功夫,复才回过神来,一时表情竟是有些凝重。 等到晚上临近歇息的时候,裴继安特地去单独找了郑氏。 他先问沈念禾“哪里去了”,等知道对方正在洗漱,才放下心来,悄悄问道“婶娘,如若男子爱色,是不是便不能作为倚靠” 郑氏被这样莫名其妙一问,实在唬了一跳,忙道“怎的了” 裴继安摇了摇头,道“今日那陈信之来找我,因他出身、相貌俱是上得了台面,又在州学读书,学问做得不错,其父乃是通判,其母我也打过交道,是个稳妥的,只是此人脾气有些急躁,另又有一桩,十分看重颜色” 郑氏听到这里,已是有些琢磨出来这意思,道“你是说念禾” 裴继安心中其实早有这个想法。 他曾救过陈信之兄妹性命,也同那一家人打过交道,知道这一门还算靠谱,不是那等家风混乱的,如若将来天子不降罪沈家,倒是可以考虑把沈念禾嫁给陈信之。 毕竟是知根知底,比起余下那些个,自然靠谱许多。 只是这想法在他自己脑子里的时候,并不觉得有什么,此时被郑氏拿嘴巴说得出来,他听着听着,初初还好,本来是听过即过的话,不知为何,竟是在他耳朵里环来绕去,仿佛迷了路的蜜蜂一般,嗡嗡嗡、嘤嘤嘤,钻进又钻来,叫人十分不舒服。 他不甘不愿地点了点头。 郑氏十分后悔,道“你白日里怎的不早说人已是到得面前,叫我知道了,也好细细打量一回眼下人都走了,又来问,我哪里晓得” 裴继安更不舒服了。 他原来想的都是陈信之的好处,今日再一回见了本人,倒是越看越不好,听得郑氏好似有意,忍不住皱眉道“婶娘莫要听风就是雨的,念禾还小,我只是暂看一回况且今朝见了,那陈信之也未必是良配,他看人先看脸,也不知道看才看德,这般人品,如何堪配” 郑氏半点不觉得这是什么毛病,道“我看人也爱先看脸,这又有什么了又不妨碍我看才看德。况且感情全靠相处而来,便是初时因看脸入了眼,将来能处出感情来,又有什么不好” 她笑道“我也不瞒你,当日我头一眼见你七叔,正因他长得俊俏,一看就喜欢了。” 不过笑过之后,她也认真起来,道“是个什么看脸法若真个是好色的,时时爱同女子玩笑,还是换一个的好念禾心思单纯,为人又懂事,怕是受了欺负,也不会同咱们说,还是找个老实体贴的好。” 裴继安点了点头,道“我且再看一看,这个还是不好。” 他自郑氏这里得了爱听的话,只觉得陈信之并不是个老师体贴的,便在心中一脚把陈信之踢得远远的,再不理会,高高兴兴去查了房。 白日那老大夫医术高明,一剂药下去,几个病倒的车夫便能起来吃饭了,精神也缓了过来,看这模样,只要再休息两日,便能重新上路。 裴继安松了口气,晚上因要守夜,也无什么事情做,便半卧着把认得的人都扒拉了一遍,挑出几个合适的,一一将众人优劣在脑子里誊列。 他一时觉得这个有某处好,却又有某处不好,一时又觉得那个品行俱佳,就是个头太矮,将来同沈妹妹生出来的儿女怕是不太行。 思来想去,又忆及白日间见得沈念禾那眼睛同微笑,不由得心情甚好,也跟着微微笑了起来,只是继而又叹了口气,实在有些可惜都说女大十八变,这才几个月,不过养出了点肉,笑起来就这样甜了,如若能一直是刚来时那般瘦弱,那才叫好 正好拿来考校将来跳出来的人选,看他们是看人脸,还是看人的才与德。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十六章 救命恩人 第76章 修改中,请稍后见不到这一行字再作订阅 信州通判家的公子陈信之正欢欢喜喜,犹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当做了好色之徒。 他从驿站当中出得去,当即就回了府,一进大门,也顾不得旁的,疾步往后院走,只是此时亲爹还未回来,绕了一圈,同样也没见得亲娘,只好抓个路过的小丫头问道“我娘哪里去了” 那小丫头回道“夫人去吃张副使家小公子的满月酒了。” 陈信之知道他娘爱听戏,去旁人家吃酒,不听完最后一场是不会回来的,也不再多管,忙又问道“妹妹也跟去了” 小丫头便道“姑娘在家,没有跟着夫人去。” 陈信之得了这一句,快步往后头寻妹妹。 陈锦娘正拿谷子逗鹦哥,同小丫头在檐下教那鸟儿背声律启蒙,你一句“云对雨”,我一句“雪对风”,被逗得哈哈笑。 陈信之进得门,远远就叫了一声“锦娘” 还没走近,他就忍不住嚷道“你做梦都猜不到我今日得见了哪一个” 语毕,也不要妹妹去猜,他已是急急道“我碰得你裴三哥了” 陈锦娘原本还没怎么在意,听得这一句,登时“啊”了一声,一个不小心,手中谷子全撒了。 那鹦哥趁机一阵疯啄。 陈锦娘这一处已是急急迎了上去,先往后头看了又看,复才问道“怎的不见人” 陈信之见得妹妹这样反应,便笑她道“你也是傻,便是人来了也不可能来接进你这一处罢” 陈锦娘这才醒得过来,道“爹还没回来,娘又去吃席了,哥,你不在外头陪客,来此处找我作甚打发个丫头来就好了。” 一面说,一面已是转头同贴身丫鬟道“去翻我那一支红心石青的花瓣簪出来另有上回才做的那一条窄衫长裙,粉绿荷边的” 她想了想,犹觉得有些不够,也不管兄长还在一边,已是又嘱咐道“去取了东西来,我今日要梳带尾竖髻显高的那一种” 这一处已是把三四个丫头指挥得鸡飞狗跳。 陈信之连忙拦了,道“你莫急人在外头驿站,不曾跟得回来” 又把白日间的事情说了。 陈锦娘气得直蹬脚,道“哪有你这般做事的,好容易人来了,你不请得回来住,给他在外头驿站待着,是不是傻啊” 又道“杨永甚时交代的这事怎的不同我说” 陈信之哭笑不得,道“杨永上回来,我告诉你了的罢” 陈锦娘恼道“你没说裴三哥要来若是说了,今日我便同你一齐去那驿站里头接人了。” 陈信之道“我哪里晓得当真能遇得人,还当那杨永哄我,早间得了消息,本在学中读书,立时就请了半日假出来。” 陈锦娘站坐不宁,忙道“裴三哥而今是个什么模样,还同当日一般吗” 陈信之便道“比从前高了许多,更为稳重妥帖了,十分打眼。” 陈锦娘听得心痒难耐,恨不得此时就要出门而去,只好叹道“一别数年,也不晓得裴三哥还记不记得我。” 又道“当日若不是得他相救,我这张脸已是没了,哥哥也未必能活得下来,他虽不图回报,咱们也不能这样怠慢才是。” 口中说着,又去看兄长。 陈信之只装作没看见。 陈锦娘只好又道“哥,眼下家中无人,要不你待我去那驿站同裴三哥见一面罢多少也要当面道个谢。” 陈信之哪里敢应,只道“等娘回来再说罢,我当真敢私下带你出府,又是大半夜的,还跑去驿站里头见外男,给旁人听了,不知道会传成个什么样子,别害我挨打” 陈锦娘撇了撇嘴,道“做哥哥的,这点担当都没有亏你还有脸自夸” 陈信之不理她。 最后是陈锦娘等不住了,见得一旁只有个贴身丫头在,还站得不近,便又问道“哥,那裴三哥不曾说亲罢” 陈信之这一回却是正了颜色,郑重同她道“裴家毕竟不同往日,你有心报恩是好的,却不能有那等乱七八糟的念想。” 陈锦娘十分不高兴,道“什么叫乱七八糟的念想得人恩惠,以身相许,这又有什么不对了” 陈信之皱眉道“你把这话同爹娘去说。” 陈锦娘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瞪眼道“便是裴家出了事又怎样若无裴三哥,哥哥这一条命都没了,哪里还有工夫在此处管这些” 她只说了两句,也知道并无可能,更知道同长兄争执并无作用,便老实偃旗息鼓,再不去管,只等母亲回来再行设法。 次日一早,裴继安早早起来,先去前头要了吃的,回得房中,却是不由得想起昨日事情来。 按着陈信之的说法,他能来驿站寻到自己,全靠前一向杨永同谢处耘路过此处去办事的时候,同对方吃酒时提了两句,便一直放在了心上。 可裴继安并未同杨永说自己要去京城,想来是那人自己打听的。 这一回去麻沙镇,他特地交代杨永帮着捎了不少东西。 麻沙、崇化两镇都有熟人在,还俱是过命的交情,他当日就是靠着那两处,拉了一把生意起来,此时都仍在做着,年年生出不少钱来,大家一齐分利。 正因如此,上回沈念禾提议送些银钱过去,他一口就拒绝了。 这样的相交,给人钱同打人的脸又有什么区别。 市井中人讲究爽直同义气,他相信只要谢处耘到了地方,把自己的书信送得到位,又把该给的东西给了,对方定会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 可那杨永如此聪明的,又能来事,会不会猜出什么来 不过此人的嘴一向紧,就算看出来了,应该也不会往外乱说,倒不如自己再看一看,真的是个妥当的,不妨把人拉进来一同做事,左右贩运南北,也须得镖局看护。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十七章 一飞冲天 犹豫再三,裴继安还是自己去了陈府。 陈信之兄妹二人自不必说,其母刘氏也十分热情,又招呼他吃饭,又招呼他住宿,几乎不愿放裴继安回驿站,临到走了,还特地命人送了一大堆东西。 信州通判陈狄却是下午才回来,把裴继安带去书房里说了许久的话。 等到晚间回房的时候,刘氏便旁敲侧击问丈夫道“官人下午同那裴三郎在里头说些什么,怎么这样久” 陈狄失笑道“不过是举业上的事情,你甚时关心这个了” 刘氏犹豫了一下,问道“裴家可有转圜的那一日” 这种事情,陈狄怎么好下定论,只是妻子问,他便随口道“全看天家是个什么想法,不过眼见太子临朝在即,如若变了天,裴家迟早能有出头之日。” “我当日收得二妹妹送来的书信,只说京中秩序井然,又听陛下卧病许久,不少勋贵都素食少酒作为祈福,想来未必要等太久罢”刘氏推测道。 陈狄正色道“这样的话,私下说说便是,出得外头,却是不可妄言。” 刘氏嗔道“官人当我是什么人了,又不是那等不知分寸的” 说到此处,她却是忍不住又道“今日我本是要去拜访那裴继安,谁知此人半点不恃恩仗势,竟是自行上门了,我看了他半日,只觉得此人相貌堂堂,又兼举止、进退皆是妥当,至于人品更不必说从前若不是他,信之同锦娘还不知是个什么情况,只是我能看旁的,却不晓得以官人眼光,其人才干如何” 他二人夫妻多年,感情甚笃,又因刘氏出身名门,自小同兄弟一同读书进学,很有几分见识,常同丈夫点评官场中人、事,莫不一语中的,是以陈狄听得妻子说裴继安,并未往其余地方想,只顺着道“此人不愧那一个裴姓,有大才、知人情、通进退,除此之外,口才甚佳,如若给他机会,怕是用不得几年,便可一飞冲天。” 又道“只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正是裴家这样的门第才能养出如此人才,却也因得裴这一个姓,不知要耽搁他多久。” 陈狄素来是个保守的性子,极少夸人,此时夸得这样过分,刘氏不由得奇道“我听得说他不过在一县当中做个吏员,官人如何看出他将来或可一飞冲天” 又道“我也算见过些事情,知道作书著文虽也算大才,可将来能有什么成就,却未必单看这个。” 陈狄叹道“我这些年见过不少读书厉害的年轻人,只是或锐气十足,或谦虚知礼,俱是各有性格,却无人能比得上这裴继安,果然人要经过磨砺,才能历久弥芳,他家中事情如此坎坷,或有妨碍,却是半点看不出来,直叫人要夸一声坚韧。” “如若当年那裴七郎有他这侄儿一半的坚忍,又何至于会落得那般地步。” 陈狄叹息一番,却是又道“你看他而今不过是在一县之中作个吏员,却不知他位小而心不小,眼光半点不曾局限在一县一州,一旦做起事情来,十分懂得顺势而为,因势导利,更知如何盘忘扎根。” 刘氏听得十分心动,却是仍旧不放心,复又笑道“今日才见得半天,官人怎的就看出他因势导利了” 陈狄正色道“肚子里头有无东西,一问皆知你道他同我都说些什么眼下朝廷要发春役,要从各州抽调人手去漳州防汛,他欲要同我做交换,今次由宣县代替信州出人,等到夏日要征发徭役送粮秣去潭州时,便由信州代替宣县出人。” “因宣县比信州离漳州近,百姓过去,不但少了奔波之苦,也免了许多口粮,而信州距离潭州又比宣县近,道理也是一般。” 又道“还同我说,立时就要收帛税,宣县乃是丝绸兴盛之地,绢帛比信州价贱,问我愿不愿意在用比信州市价低二十文的价格买宣县的绢帛,代为缴税。” 刘氏听得目瞪口呆,问道“这这也行” 陈狄点头道“哪里不行朝廷只要人、钱,只要收得齐了,哪里会管你这样多况且如此转换一番,还叫百姓减了负担,只要宣化得当,年末考功,还能做政绩报这法子他已是同好几处地方一同做过了。” 刘氏也是掌中馈,管产业的人,一旦想清楚其中的关窍,脑子顿时活动起来,道“如此商贾之道,用在民事之上,不想竟会如此得力如果能寻得到离徭役地点最近的州县,又同当中官员商量妥当,另又寻得粮谷、绢帛便宜之地” 只是她想得更深之后,却是又摇头道“好似不行,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太难” 各地的价格随时都在变动,同样是一斗粮谷,前一月同后一月也许就能差上十文钱,而两地来往不便,还要反复商榷价格,偏生能拍板的人都不能擅离总不能叫知县、通判这些个官员去谈罢然则如果他们不说话,下头谁人又敢定 况且天下之大,谁又知道哪里东西便宜,哪里东西贵漫无目的去找,只会得个费时费力的结果。 陈狄也颇为头痛,道“正是,他这样的行事,只为孤例,难以效仿知外地物价贵贱,懂货物经行之法,虽是吏员,却能做知县的主,随身把盖了印的公文都带着,那宣县知县也是个有胆魄的” 他一面说,一面难免生出惋惜的心理来。 那彭莽不过是一介知县,怎能寻到这样好的吏员 自家明明是一州通判,比对方大上不知多少级,自恃也是个有眼力的伯乐,怎的从来就遇不到如此千里马 偏生此人身份特殊,还不好招揽也亏得那彭莽心大,又无什么向上之心,才干这般任用 刘氏听得丈夫夸了又夸,心上那石头终于落得下来,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道“既是官人这样看好这裴继安,咱们把他招作女婿,如何”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十八章 苦不苦 陈狄只觉得自己的耳朵出了岔,呆了好几息功夫,复才问道“你说什么” 声音里头尽是震惊。 刘氏见得丈夫这般反应,甚是不解,道“既然那裴继安品貌俱佳、才学过人,又是个迟早能一飞冲天的,还同咱们家有这般渊源,招作女婿又有什么不好” 又道“你也知道,当日他救了信之同锦娘,那两个便十分心服口服,锦娘又是个女儿家,如此救命之恩,又是这般品貌,再兼性格十分温柔体贴,你我都觉得好的,她难免会惦记,好容易遇得今次上门,我已是问过,那裴小三郎对亲事避而不谈,想必是还没有人家” “锦娘白日也在,在一旁问来问去的,那裴继安却并无半点不耐烦,几乎算得上有问有答,后头锦娘走开,我又去问话,他这才承认说这些年里也曾挂记信之同锦娘二人,唯恐当年落下什么不妥,只是通信不便,又怕打扰,复才没有上门,眼下见得两人俱是康健,极是高兴。” “你且想,十年修得同船渡,为何偏生当年是他救的人正乃缘分二字” “俗话说,姻缘天定,咱们锦娘相貌、性情俱是出挑,又是这般出身,不招人喜欢才是怪事他口头说见得两人高兴,我看未必是假话,此人今日如此肯表现,又肯同官人推心置腹说厉害事,未必没有这一重渊源在。” 再道“那裴继安虽说出身差了些,可细论起来,却也不差放在二十年前,咱们这样一家,还未必高攀得上呢又因他救了锦娘兄妹,咱们也未真正报恩,欠着个偌大人情不知如何还才好,如若成了一家人,也不必再去多想。” 陈狄面色大变,咬牙切齿道“他虽说于我陈家有恩,我却也不至于要赔个女儿出去罢” 他一起了心,也懒得去管妻子口中的话有没有粉饰,不免越想越觉得不对,思及白日里那裴继安来时同自己说的话,本觉得此人大才,眼下回想,却又认为其人句句里头都透着深意,同只开屏的花孔雀一般,好似唯恐旁人不知道他厉害。 难道此人从前就是用这样一张脸对着女儿,又装出什么温柔才子的模样 心思也忒重,忒阴险了罢 今日自家同他处了大半天,半点没有察觉,却不知竟是在这里等着 锦娘年纪轻,没有见识,被哄骗了也是正常 俗话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可这话放在老岳父身上,却是恨不得当真做一回“泰山”,把那敢骗自己女儿的坏坯子给压死得了。 此时虽还不是女婿,可敢打女儿主意,还做得这般可恶的,更惹人嫌恶。 一扯到女儿身上,便是陈狄也淡定不能了。 他再不见平日里的老道与精明,仿佛眼睛被浆糊糊了一般,怒道“枉我那般夸他,又把他看得那样好,却不晓得竖子背地里竟有这般心思这样的人,如何堪给托付终身” 刘氏见得丈夫越说越不像,嗔怪道“你这是在胡说什么呢人家也没说自己有那般心思,只是我在胡猜,觉得这果然是个好人罢了。” 又道“你且说说,又有哪里不好了” 陈狄已经六十出头,膝下只有一子一女,儿女俱是晚得的,尤其女儿,四十六岁才抱上,简直当做掌中宝,正因如此,挑挑选选,选到十五了还未寻到个满意的人家,此时被妻子这般一说,简直像是被脏水污了心爱的宝物,恨不得冲出去把自己今日给裴继安亲手倒的茶从对方喉咙里抠出来。 他连脑子都不用过,随便一数,就数出了五六七八桩不妥当。 无父无母、白身一个、穷酸困苦、心思深沉阴险。 若非刘氏从前就认得裴继安,又知道其人品,今日还亲眼得见了人,只听丈夫这般说,还以为其人口中的是什么样的一个落魄户。 陈狄说完这些,复又郑重道“女儿嫁给谁也不能嫁给这一个除却这些,如若陛下龙体康泰,重新临朝,他在一日,那裴继安便只能做一日吏员,便是他当真有了万一,如若太子不肯用,裴家便一世不能出头难道要叫锦娘过一辈子穷苦日子吗” 又道“如果同这样一个说了亲,被人特地捅到宫中,天家又会如何看我难道不会被裴家牵扯” 刘氏一向知道丈夫的秉性,自女儿到了说亲的年纪,其人没少挑剔有意来说亲的少年郎,几乎个个都被他贬低到地底十九层去,是以前头那些事情,她半听半不听的,只是后头这一桩,却是不得不考虑。 她沉默了片刻,道“虽是如此,我还是看好这一个。” “当年我到了年龄,京中许多来提亲的,最后家里是如何挑中的官人,你可知晓” 陈狄愣了一下。 刘氏说起两人旧事,眉眼间都露出几分怀念的模样,道“当年除却官人,我爹娘还另选了两人,俱是当科进士,还都有好出身,一个滁州的,一个湖州的。” 说到此处,她不由得微笑起来,道“几十年了,我今日也不怕说当初官人其实是个凑数的,你家世在里头其实寻常,相貌也不算出挑,穿的袍子还不怎的合身” 陈狄心中微微酸苦。 他贫寒出身,家里不过一个老娘,几乎是拿命才熬得出头,科举时口袋里穷得叮当响,年纪又不小了,哪里有心思去管自己的穿戴。 “最后为什么选了我”陈狄问道。 刘氏笑道“当日相看,你还记不记得有个小厮去迎你们,不知为何被拌了一下,只有你扶了他一把” “我当时就想,对个下人都这般好,人品定是好的,娶了我回家,再如何也不会欺负罢就这般嫁了。” “我爹娘当时劝了半天,也没劝动,眼下看来,果然还是我眼光好,嫁得这一个虽说未必十全十美,人品是半点挑不出毛病。” 刘氏抿嘴微笑。 陈狄不由得就伸出手去握住了妻子的手,小声道“夫人这些年受苦了。” 刘氏道“我不觉得苦,嫁个自己选的人,对我也好,哪里苦了而今到得咱们女儿,我也想她嫁个自己挑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十九章 小钱小账 对于裴家的倒霉事,刘氏自然也有耳闻。如果不是实在看上了裴继安这个人,又因陈锦娘喜欢得紧,她也不会在此处帮着说项。 做娘的,再怎么顺着女儿,也不至于失了理智。 “锦娘喜欢,我也看得好,官人也说好,虽是家中有些毛病,却不是太打紧不妨先同那裴继安透个底,等看一两年,如若宫中当真有变,他又举业有成,两家再来说亲,官人以为妥不妥当” 刘氏的这一番考量,不可谓不稳妥。 虽然大家都不敢直说,可人人都知道天子周弘殷病入膏肓,归天在即。 在刘氏看来,太子周承佑为人厚道,一旦天子没了,后者继位,裴继安卓有才干,自然出头在望。 等他举了业,虽说家族里头早已没了什么积累,可女婿正如同半子,陈狄这个岳丈又不是吃素的,刘氏自己娘家也能出出力,帮着搭一把手,扶起一个自有能干的,其实并不太难。 如此这般,只要裴继安能举业,就说明宫中已无芥蒂,裴家仍能起来,陈锦娘嫁过去就不吃亏。 可如果他不能举业,此事自行揭过,左右都是两家私下说的话,并未商定,外人半点不知晓,彼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对妻子的提议,陈狄还是有些不满意,道“锦娘眼下正是说亲的时候,过得一两年,她都十七了,能挑的余地更少” 刘氏哪里不知道丈夫这是鸡蛋里挑骨头,笑道“也不是而今就不找,不过多一个备选罢了,左右同他说一声,咱们这一处有合适的继续看着,当真更妥当,自然不必等那裴继安,只是叫他这一二年等一等,不必着急说亲左右凭他此时的条件,想要说个好的实在也难。” 陈家势大,裴家落魄,自家形势比人强,刘氏说话都硬气,道“这话还是要好好说,莫要叫人觉得咱们家仗势欺人,反倒好事办成坏事。” 又道“这一二年能找到色色都好的自然最好,即便找不到,将来还有裴继安作为托底,他这一处再不行,恰好届时有新科进士出来,正好看看有无合适的。” 既是只作为备选,陈狄就觉得没有那么难接受了,只哼哼了两声。 刘氏心中好笑,道“那我明日着人去寻他过来是我来说,还是官人来说” 陈狄只装作没听见。 刘氏又道“那妾身去说了” 陈狄这才哼哼唧唧道“叫他未时末过来,我下了衙先好生考校一番,过得明日这一关再来说” 这一头夫妻二人在商量女儿婚事,另一头,郑氏也想商量婚事。 她前日听得侄儿说了通判之子陈信之的事情,虽说不喜其人好色,可既是提起了,难免帮着多想一想,便在此处小心翼翼打听沈念禾的心思来。 沈念禾此时一心只想去京城挖金银珠宝,又想去好好卖一回书,脑子里被灿亮亮、金闪闪的东西塞得满满的,稍有一点空隙,便去考虑沈轻云了,哪里有空去思考旁的东西,听得郑氏来问,便道“我还小,婶娘不必这样着急。” 郑氏嗔道“你莫以为自己年纪小,过了来年就及笄了,此时看着久,其实不过一眨眼的事情。宣县毕竟是个小地方,能选的人家少,趁着今次去京城,婶娘原也有些人品可靠的旧交,能托她们打听,毕竟知根知底,总比盲婚哑嫁好,你喜欢什么样的便说得出来,叫婶娘也好帮着挑一挑。” 又道“你是个聪明孩子,不管翔庆军中是个什么情况,日子该过还得过,婶娘把你做女儿看,你三哥也把你做一家人,若能一直做一家最好,若是要嫁出去,也要挑个靠得住的。” 她一面说,一面去看沈念禾的表情。 沈念禾手中捏着一杆笔,正就着桌子算怎么才能得把书卖得更快,得钱更多,见郑氏如此认真,只好把笔放得下来,坐直了背,道“婶娘,我只想先去得京城,探一探我爹的景况,再看看朝中、宫中是个什么形势,至于旁的,还是等将来再说罢。” 郑氏其实话中有话。 她其实一半想看看沈念禾是个什么反应,一半也真的是为她日后婚事考量,只是此时提得这样明显,对方却是毫无触动,难免有些无奈,只好叹一口气,道“那便到得京城再说吧。” 毕竟家里出了这样大的事情,不等到尘埃落定,没有心思想别的也是正常。 这般想着,郑氏更是心疼了,见沈念禾忙着在纸上写写画画,忍不住道“时辰都这样晚了,还是早些休息,这一路本来就辛苦,什么事情着急在今日。” 沈念禾便把手上写好的东西递给郑氏,道“我想着今次时间甚紧,到得京城又要去国子监报备,又要同各大书坊商定卖书事宜,事多且烦,便事先把能用的法子列一列,如若可行,届时三哥稍改一改便能照着做,省了许多功夫。” 又腼腆道“我也能多分得一点银钱。” 她脸小小的,眼睛圆圆的,此时半仰着头,别有一种狡黠的可爱。 郑氏下意识伸手接过,却只认真去看沈念禾的脸,又抬手去碰了碰她的右颊,复才道“你长得像哪一个” 沈念禾摇了摇头,道“各说各的,我娘说我长得像外公,我爹说我的眼睛长得像他,鼻子同嘴巴像我娘。” 她没有前身的记忆,也不知道沈家、冯家的事情,幸而这种细节旁人也无处核对,可以随便乱诌,索性便按着前世的来了。 郑氏没有说话,只在心中叹息了一回。 红颜薄命,天妒英才。 冯蕉同沈轻云这一对翁婿是出了名的美男子,冯芸更是个美人,无论沈念禾将来到底是像哪一个,都不会差此时才养回了一点,已经是个美人胚子,极为招人心疼了。 如果没有翔庆军的事情,凭她的家世、才貌,又怎么会像今日这般可怜,还要缩在昏暗的驿站小房间里算那十文八文的小钱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十章 含笑 沈念禾却是半点不觉得十文八文是小钱。 嫌弃小钱,哪里能有得大钱的机会 如果一册书多赚十文钱,一部书二十一册,加起来便是二百一十文,此回运得进京三千部,全数发卖干净,足足能有六百贯 按着同公使库约好的比例,再算分销的得利,她能赚回近百贯钱 就算加上彭知县私下给的补贴,裴三哥一个月也才两贯呢 她算得兴致勃勃,同郑氏说自己的生意经。 “一到京城,我们就去订五十个上好的木盒子,雕花刻字,里头用棉绒做垫,再隔丝绸,将先印出来的那一批书放得五十部进去,这五十部定价两百贯。” “其余只用寻常硬纸装,作价三十贯,每个书铺子里摆上一部一百贯的,再摆一些三十贯的” 郑氏只当她在说笑,道“作价三十贯虽不算很贵,可这作价两百贯,实在是有些离谱了便是加上黄梨木的雕花盒子,也卖不出这许多吧” 沈念禾笑道“又不是拿来卖的你把一部两百贯的书一摆得出去,那许多文士见了,少不得要口口相传,说有书商发了癫,在此处抢钱,届时人人讨论,还省得我们再去设法宣扬,就能叫个个晓得有这一部新书。” “本就是做的独门生意,旁人听得二百贯,自然要问什么书,又不是拿不出手的东西,除却咱们这一处,暂且再找不到旁的再能有,况且一旦把两百贯的同三十贯的放在一处,是不是就显出三十贯的十分便宜了叫人掏钱买那三十贯的也掏得心甘情愿些。” 郑氏原本还面上带笑,听得她这一番话,慢慢就收敛了表情,半晌,才道“我小时候陪长辈去买东西,见得不少大的首饰铺子里头都有镇铺之宝” 沈念禾笑道“那又不是拿来卖的,只是拿来给人看,叫人知道旁的首饰原来这样便宜,当真有人买了,自然更好,只是届时很快又会生出另一个镇铺之宝了。” 又道“不过咱们两百贯的书自然不能只有个盒子,其实当初印的时候也有分开,用的纸同装帧都更好,便是板式也有所区别,买得回去,叫懂行人看了,也不会觉得这亏吃得难受。” 郑氏原还不怎么当做一回事,听着听着,已是上起心来,暗道都说那冯芸算学无双,更通生意之道,去得翔庆军才几年,便同那沈轻云经营出偌大产业,原还以为只是传言,而今想来,真人怕是比传言更厉害养个女儿才几岁,竟也能这般能干。 她这才真正生出认真的心来,低头去看沈念禾给过来的纸,奇道“作甚要算给伙计的钱书给了铺子去发卖,伙计同咱们有什么关系” 沈念禾便道“如若是寻常,自然给铺子去发卖便好,可咱们这一回不是着急嘛三哥上次说是要在二月前凑够两万贯,往前倒推自京城回宣县的路,虽说回去乃是轻装上阵,不必同来时一般带着许多车书,却也至少要走二十来天,时间这样赶,能留多久给咱们在京城卖书还要预着万一国子监不肯给批,要多拖些日子。” “既是等不得,自然只能设法,倒不如多掏一笔钱出来给伙计,叫他们按发卖数给计钱,如若一天卖得两部计二十文一部,卖得五部计四十文一部,卖得十部计八十文一部,哪里会有伙计不卖命帮忙卖十部书” “比起寻常掌柜,这些个伙计天天在铺子里,更熟悉情况,哪些人买得起,那些人可能会买,如果他们都不懂,更无旁人能懂了。” “只是这个计钱究竟该要怎么计,部数又要按什么数,却是要十分讲究,最好能做到按着每间铺子的情况,叫那些个伙计用力跳一跳,跳得五次八次便能得一回大钱,又不叫他们十分失望,又不叫我们出太多钱。” 郑氏佩服极了,跟着纸上算了一回,最后道“这事情我是帮不上忙了,给你三哥看去” 此时天色已晚,她说完这话,也觉得有些不对,奇道“怎的去个陈家去到这个时候还没回来” “怕是留饭了吧”沈念禾猜道。 饭自然是留了,其实陈家本来还想要留宿,被裴继安坚辞,说是不放心房间里头那许多病人,匆忙回了驿站。 一到得驿站,他就先去看那几个病倒的车夫,见得众人精神都好了许多,终于放下心来,交代了几句之后,想了想,特地去敲了郑氏同沈念禾的门。 他同两人简单说了几句,最后道“明日一早就出发。” 郑氏十分吃惊,道“这么赶,不多歇息一天我们倒是不打紧,那些个车夫怕要撑不住罢” 裴继安道“此处不宜久留,那陈信之行事有些张扬,陈家也是个麻烦的,早走早好,至于车夫,我方才已是叫人帮忙在当地再找了等到去得下一处地方,咱们带的人都好了,再叫他们自行回来便是。” 如果要赶时间,这也是个法子。 既是侄儿都做了主,郑氏自然不会反对,只是连忙把沈念禾叫了过来,道“你三哥来了,不妨把方才的法子拿给他看一看” 沈念禾已是在里头洗漱,此时被郑氏叫,听得是裴继安,因觉是自己人,也不必同见客那样麻烦,把头发随便一束,就出得外头来。 她先去桌面上取了方才誊写的纸,一面走过来递给裴继安,一面道“只做了个大概,若是三哥觉得可行,我便算个细致的出来” 又把方才同郑氏说的重新简单解释了一遍。 法子是好法子,她说得也清晰明了,一听一看就知道是下了大功夫,可不知为何,裴继安却是反反复复地走神。 可能是连日行路,今日又被迫在陈家待了一天,回来之后还忙着四处找车夫,又去办各色杂事,弄得十分疲惫。 人一累,就很难集中注意力。 他总忍不住抬头看她的眼睛。 真漂亮,圆圆的,瞳孔那样黑,里头仿佛含着水晕,又仿佛含着极可爱的笑。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十一章 蜜饯 裴继安站在当地,好似也不太记得对方说了什么话,更不记得自己回了什么,恍惚之间,只管去看那一双眼睛了,等到回得房中,见到手中的纸,这才慢慢回过神来。 这纸他是什么时候接过来的 今日虽然是一早就出门了,晚上才回来,当中奔波了七八个地方,又做了许多事情,可从前这样连轴转的时候也多得很,从未如此心神不定,这回是怎么回事 难道是生病了 想着还要赶路,裴继安不敢怠慢,把上回那老大夫捡给生病车夫吃的药方加加减减,另凑出一个方子,拆了原本的药包,自里头选出要用的药材来,又多给几个钱,交代驿站的杂役帮着熬了药。 他自家先一口闷下一碗,果然不多时通身出一回汗,自觉多少有用,便叫个镖师来拿给众人分了,自己又端了两碗去给隔壁。 郑氏见得那药,听得说是防病的,立时捂着鼻子摆手,低声道“拿走拿走没病没痛的,我吃药作甚” 裴继安十分无奈,道“婶娘不听,念禾那一处有样学样怎的办” 又道“半道上当真得了病,比不得家里,必是十分难受的。” 郑氏左右一看,不见沈念禾,抬手取了一碗药,见得窗边摆着两盆半死的芍药,走过去顺手往花盆里倒了个见底,这才转头朝里间招呼。 裴继安拦之不及。 等到沈念禾出来,郑氏便指着裴继安手中托盘上的另一个满碗,道“念禾,趁这碗还热,来把药喝了你三哥虽不是正经大夫,从前也跟着坐馆的学过三四年,你身体弱,喝一碗多少有点防御。” 又道“是防病的。” 说到此处,还拿帕子在嘴上抹一抹,又将那空碗重新放回去,做一副才喝完的样子。 沈念禾不做多想,老实取了那碗过来。 药自然是没有好喝的,裴继安往日熬药惯了,又时常自己试药,方才喝的时候也不觉得有什么,此时轮到沈念禾,免不得一面喝一面皱眉。 裴继安在一旁看着她上当受骗,又是好笑,又是心疼,忙去厨房要了些蜜饯来,又另倒了一碗药。 这一回再去敲门,却已经不见郑氏踪影。 “婶娘出去提热水了。”沈念禾出来应道。 裴继安才从厨房出来,并未见到郑氏人影,哪里还不晓得这是在躲药,便把手中托盘递得过去,将方才药浇花盆的事情说了,再道“等婶娘回来,就去叫我过来,我要看着她把药喝了。” 沈念禾一时睁大了眼睛,十分不敢置信。 好个郑婶娘 看着慈眉善目的,背地里居然自己偷偷躲药躲了也就罢了,还不带着她一起躲 忒不仗义了 沈念禾的眼尾本来有一点狭长,笑起来的时候便似一弯新月,看得人甜滋滋的,此时睁得大了,本是表示愤怒,看在裴继安眼中,却是显得无辜又无措。 怎么这么可怜。 又这么可爱。 裴继安的头皮有一丝丝麻,不知道是不是方才吃的药药性发了上来,一时脑子有点发木,只定定看着对面的人。 沈念禾被他看得不太自在,便去摸了摸自己的脸,问道“三哥在瞧什么是我脸上有脏东西吗” 裴继安过了两三息才反应过来,伸手去扶着一旁的门,先是摇了摇头,想了想,问道“眼睛里头怎么了好似有点红” 沈念禾面上一红,道“方才喝药呛了一下” 太难喝了,那苦药的味道还呛进鼻子里,叫她眼泪一下子就飙出来了。 裴继安下意识去袖子里去手帕,正要递得过去,忽然察觉这举动十分不妥,忙又收了回去。 只是这一取一收之间,他忽然就摸到袖子里一个油纸包。 裴继安身上带的东西都很有数,不会乱收乱放,此时摸得出来,一时之间竟是有些茫然。 过了好一会,他才想起来究竟是什么缘故,忙把那油纸包掏了出来,先在手心打开了,又给沈念禾捧了过去,道“我去取了些蜜饯,你吃两个,把那药汁的苦味压一压,你年纪小,嗓子浅,那股子味道用水漱不掉,怕是晚上都睡不好。” 沈念禾果然嘴里都是药汤的苦臭味,得了这蜜饯,虽不是什么好东西,却也高兴极了,连忙接得过来吃了一口,立时就露出了笑颜。 只是她笑过之后,心中也不免生出几分叹息。 这裴三哥已是忙到不行,竟还记得管顾人。 可哪有谁是天生就知道体贴的 从前也是个世家公子哥,而今却事事都亲力亲为,比起她从前的贴身丫头也不遑多让,不知要吃多少苦才能练出来的。 沈念禾把手中的油纸包又送了回去,左手托着,右手却指着上头的杏脯,道“三哥吃这个,这个比旁的都好吃你方才也吃了药罢,嘴巴肯定苦得很。” 东西都递到面前了,裴继安如何好推拒。 尤其对着那一双眼睛,仿佛非常期盼地看着自己,等自己去做评价。 裴继安一句“我不吃果脯”已是到得到了舌尖,手却是有自己的意识一般,按着对面人的指点捏了那杏脯送入口中。 一吃还吃了两块 “味道不错。”他囫囵嚼了两口,吞得进去,虽是食不知味,却还是肯定地应了一句。 沈念禾笑了笑,指着另一边的干制杨梅道“这个也好吃,甜中带着一点子酸味,三哥尝一颗。” 裴继安不知不觉又吃了一颗,等到反应过来,只觉得自己的举动好像被鬼上了身一般,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忙道“我吃得够了,你好好休息,明天一早还要赶路。” 语毕,也不敢多留,连忙逃也似的回了自己房间。 一关上门,裴继安就坐去了交椅上。 他出了一会神,脑子里纷纷杂杂,也不知道想了些什么,一时闪过那一双灿亮含着水波一样的眼睛,一时想着原来杏脯也不是很难吃,一时觉得那杨梅好似用蜜渍过,里头应当还放了陈皮,味道果然不错,念禾若是喜欢,回去遇得季节自己也能做,肯定会比今日的好吃。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十二章 打听 等到把这些都想过了一回,裴继安复才警醒得过来,连忙收敛心神,又去想明日路程,再想到得京城之后当要去找哪一位疏通关系,好叫国子监快些审书,另又想审得出来之后,当要怎么发卖。 正想到此处,他忽然记起方才还拿了沈念禾写的东西过来,忙又去取了恰才的纸来看,这回倒是看得进去了,又觉得上头列的法子果然十分可行,便在心中细算价格、数量。 等到算得七七八八了,不知为何,他又走了神,盯了上头的字半日。 怪有趣的。 那字迹或上或下,或左或右,半点不循规蹈矩,丝毫不似旁人的死板。 裴继安自以为得了病,也不强逼自己做什么,只以为今晚的反常都是病症的表征,索性顺其自然,等看了一会字,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了多少乱七八糟的东西,见得时辰差不多了,犹记得跑去旁边催郑氏把药喝完,复才回房睡去。 次日一早,天还未亮他就已经醒了过来,因身上并无半点不适,便去喊了镖师车夫,又去取昨日吩咐厨房做的吃食同干粮,再叫了早食。 等到外头样样妥当了,他才去喊郑氏并沈念禾起来。 此时另雇的车夫也来了。 一行人一同吃过早饭,外头天边才擦亮,也不再等着,就此退房出发。 一路餐风宿露,虽也偶有遇得不顺的,不过裴继安行路经验十分丰富,倒也顺利过了,还比既定的日子早了一天到得京城。 他们这一处倒是走得利落,却不晓得前脚才踏得出去,后脚便有两拨人到得驿站里头打听情况。 先是信州通判陈狄家中的管事,特地送了帖子过来,要邀“裴公子上门做客。” 驿官惊出一身冷汗,支支吾吾一通,最后还是只好老实答了。 陈家管事本以为这一回只是个简单差事,哪里晓得会这般,更是吓了一跳,急急问道“甚时走的眼下还追不追得回来” 驿官见得他这般反应,哪里还会不晓得自己这一回出了错,只好苦着脸道“卯时初就走了。” 又问道“通判那一处可是有什么急事如果着急,我这一处使人去寻” 陈狄的岳丈同大舅子一个正任工部侍郎,一个是知制诰的翰林学士,全在实权上,他自己一路也屡立功绩,很得天子看重,今次到得信州不过半年功夫,雷厉风行,把好几个州县官员都挑翻下台,或发任他州、或贬官、或罚俸,众人皆知其能,并不敢怠慢半点。 那管事的算了一回脚程,也不敢自行做主,只好急急往回赶,同主家通报此事。 通判府里,陈狄的妻子刘氏正同女儿说话。 陈锦娘缠着要用母亲的梳头娘子。 “上回在苏家的赏花宴上见得苏吉娘梳过鸾髻,发髻高高的,如同凤羽,插上银流苏的簪子,便如同垂云一般,好看极了,我当时就十分心动,一直惦记着,娘把那晴娘子给我使一日,梳一回鸾髻头嘛” 她一面说,一面窝在亲娘怀里撒娇。 刘氏只觉得好笑,搂着女儿,明知故问道“好端端的,也无什么席宴,怎的忽然起这样的心思要在坐在椅子上大半个时辰,你当真坐得住” 陈锦娘就把头埋进刘氏的膝盖处,恼道“娘” 刘氏摸着女儿的头,笑道“你啊,那裴继安今日来,是你爹找他有事,在前头坐不了多久,未必能看你几眼” 陈锦娘恼羞成怒,道“女儿就不能梳给自己看了” 又小声道“能多看几眼也是几眼又有什么不好了” 母亲的心都长在女儿身上。 见得陈锦娘这样高兴,刘氏全身上下,简直无一处不舒坦。 母女两人说笑了一回,陈锦娘看了一眼角落里的漏刻,算着时辰道“娘,我要梳头了,再晚怕是人都来了头还没梳好” 刘氏瞪了她一眼,还是打铃叫人去喊梳头娘子进来,又道“我箱子里有一只步摇,今日一齐给你罢了。” 陈锦娘乐得不行,抱着母亲谢了又谢。 刘氏高兴过后,却是叹了口气,道“你眼下是开心了,却不晓得你爹同你娘两个今后要为你多操多少心。” 又把昨日自己与丈夫商量的话掐头去尾,一齐同女儿说了。 陈锦娘眼角微红,长长叫了一声“娘”。 刘氏便道“如果不是你顶顶喜欢,给你娘自己选,是不会选这一个的凭你家世才貌,不管想嫁给那一个世家子弟,公侯之家,都容易得很,偏偏你要看中这一个,虽是也好,可麻烦却很多,为着你,你外公那一处,你爹爹这一边,处处都要帮着使力,才能叫你日子过得好。” 陈锦娘听得十分羞愧,却始终说不出“那我不选他了”这样一句话。 刘氏看到此时的女儿,便仿佛是看到了从前的自己。 忍不住又道“你其实只同他见了几回,未必是真心喜欢,也许只是因为当日他救了你,你生出好感,那好感未消罢了。” 陈锦娘的声音虽低,却很坚决,道“不只是被救了生出好感,我想到要见他,心中就跳得厉害,看到他脸就红,话也说不全” 少女春思,郑氏也不忍心苛责太多,一时见那梳头娘子进得门来,只好叹道“去梳你的头罢” 又道“若是你爹今日觉得不妥,还是不能选的” 陈锦娘只做表面诺诺连声,早已一屁股坐到了铜镜面前。 那梳头娘子行了一礼,连忙跟得过去,取了梳子给陈锦娘顺头发。 郑氏正要走过去看两眼,她那贴身侍女却是匆匆走了进来,因那陈锦娘在里间,隔着半边门,其人自然并未能得见,是以行礼之后,张嘴就道“夫人,前衙里头送了信回来,说那裴三郎一大早已经走了,怕是下午来不得此处赴约” 这话一出,郑氏还未怎的,已是听得里头“铛”地一声,不知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 要打听裴继安的,还不只陈家一门。 才过辰时,前日那要抢院子的管事的便到得大堂,问那里头的驿卒住在院子里的一行人“是什么来历”。 驿卒见他来势汹汹,不像是个好惹的,生怕闹出事情来,连忙一五一十说了。 那管事的听闻不过是信州通判家公子交代多加照顾,并无什么背景,不由得冷笑一声,也不说什么,径直叫人收拾东西走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十三章 榕树 官道上。 傍晚时分,太阳一下山,因有大风大雪漫天而飘,哪怕隔着车厢和厚厚的重帘,那一股子冰寒之意还是自马车的缝隙一个劲地往车里钻。 沈念禾给寒风一激,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郑氏坐在一旁,关切地问道“要不要加两块炭” 沈念禾摇了摇头,又去摸郑氏的手,问道“婶娘冷不冷的” 她身上裹着棉袄,外头罩了披风,足下又踩着足炉,那手指却依旧冰凉,只手心有一丁点的暖意,倒是郑氏整手都是暖的。 “等到了京城,得给你找个好大夫调一调才行。”郑氏忧心忡忡,握着沈念禾的手给她搓着煨暖,“穿得这样多,身体还这样寒,不趁年纪小的时候补回来,将来要吃大亏的。” 沈念禾不甚在意,只道“药补哪里及得上食补,我吃婶娘做的饭就够了,吃上一两年,自然就能补得回来。” 郑氏被夸得心中得意,却还是笑骂道“你这般夸我也无用,该吃的药还是要吃” 沈念禾就小声道“婶娘自己不也不肯吃,那日为了骗我,还把人家驿站里的花都浇死了” 郑氏强辩道“那花本来就要死了”又道,“婶娘身体好,你若是像我这般通年不生一回病的,又能冬日手脚都暖,我也不催你吃药了。” 两人正说着话,坐下马车不觉缓缓停了下来,不多时,便听得外头有人敲了敲车身。 郑氏闻声忙把车帘抬起来。 裴继安打马在外,左手拉着缰绳,右手指了指前头,道“往东边还要再走七八里路才能见到外城城墙,你们先垫点吃的,等到城中怕是天都要黑了。” 郑氏还未说什么,沈念禾已经钻过一个头来,扶着车窗问道“三哥,咱们今次走哪一个门” 裴继安道“走的西门。” 沈念禾闻言一喜,忙趁着这机会往外瞄了一眼。 此处距离外城尚远,却已经见得许多房舍,家家屋顶处都积着厚雪,远远望去,白茫茫一片。 她就便靠得近了去托着那窗帘,仔细辨窗外景象。 太祖皇帝建朝之后,并未迁都,还把原本的京城扩大了两倍有余。大燕时的“沈家”在南门,扩建之后,按着那些个文士游记里的说法,“念园”却是在西门,而那一棵数百年的老榕树则是正靠着念园角落,长得高出院墙,便是路过时也能瞧得清清楚楚。 虽然众人都说得有鼻子有眼,可沈念禾还是想自己看一眼才好放心。 只是她才探了个头出去,便被郑氏给摁了回来,教训道“外边风大,小心吹得你伤风” 沈念禾无奈道“里边闷得紧,我只透透气。” 郑氏就把那帘子最下头揭开一指宽的缝隙给她透风,特还嘱咐道“别老靠着窗,给那冷风吹了头” 沈念禾被拦得半点施展不开,只好老实待在原地。 她坐了片刻,心中还是按捺不住,问道“婶娘,我听得人说那城外西门有一处念园,栽种一棵百年老榕树,不晓得这一路见不见得到” 郑氏摇了摇头,道“那念园不在官道边上,况且眼下四处都是风雪,再高的树也要给遮得什么都看不清你若是想要瞧个新鲜,要等过上一两个月,那园子开了进去才好看。” 沈念禾有些失望,只长长地“哦”了一声。 郑氏看在眼里,嘴上不说,中途休息的时候却是找了个机会去寻裴继安。 “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儿家,难得出一次远门,路上全被关在马车里,也没看到什么景,平日里在家中问她也不说想看什么想玩什么,难得今日提起那念园中的榕树,你这这一处若是有什么法子,托一托人,等雪停了带她进去玩一圈也是好的,小家伙可怜巴巴的。” 裴继安不免暗暗自责。 在宣县时他还特地说过要带沈念禾同郑氏一同去跑热汤,看风景,只是忙起来早忘了这一码事,眼下倒还要婶娘来提醒。 他想了想,还是去问了一回沈念禾。 “眼下正是冬日,念园当中并无什么可看的,却有那青门园当中种了许多梅花,除却红梅,还有一片黄腊梅、白腊梅,五色斑斓,甚是好看,彼处乃是私家园子,我正好有识得的人在,等办完了差事,我带着你同婶娘一齐去赏花” 沈念禾此时手头没什么银钱,心中慌得很,已经恨不得钻进钱眼里去,除非那梅花是金子银子打的,不然她才懒得去看,便摇头道“三哥不要忙,我只是见得旁人游记里头说了榕树,顺口问一句罢了,如若来年那园子开的时候咱们还在,就顺道去看一看,要是等不到三月里,不看也不妨事的。” 她语气中的意味阑珊连遮都遮不住,连眼睛里的光都有些暗淡了。 裴继安看得心中十分不舒服。 他平日里见得沈念禾,对方都是笑吟吟的,眸光里仿佛盈着秋水,语调或是轻柔,或是俏皮,十分有活力,几时像这般蔫蔫的。 只犹豫了一下,他就忍不住道“想见那大榕树,倒也不是没有法子,等忙过这一阵,我托一托人,找个闲工夫同你去逛一逛念园只是那树除却高大,也没甚旁的稀奇,我怕你见了要失望。” 念园此时早已变成皇家园林,寻常不对外开放,想要托人带得进去,除却另外塞钱,也许还要搭上些人情,实在没有这个必要。 沈念禾连忙摇了摇头,道“咱们许多事情要做呢,哪有这个闲工夫,况且宣县也有大榕树可看,不差这一棵两棵的” 然则她这一处越是说不,裴继安那一处就越是过不去。 他只觉得自己得了沈念禾的好处,对其却是实在不够体贴,平日里碍于各色缘故,不能叫她锦衣玉食已经够怠慢了,眼下对方不过一个丁点大的要求,竟是提得小心翼翼的,还怕自己麻烦,便暗暗记下此事,决定找个合适的机会就托人办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十四章 亲家 一行人到得京师内城的时候,早已过了子时。 虽说京城没有宵禁,可大半夜的,又是大风大雪,路上实在冷冷清清,并没有几个行人。 裴继安熟门熟路,很快找到了驿站,众人总算安顿下来。 一夜无话。 次日醒来,因正值休沐,各处衙门都不办差,裴继安特地同郑氏打了个招呼,交代自己午间不回来吃饭,晚上也未必回来,叫她不必担心。 他想了想,犹有些不放心,便又嘱咐道“此处官驿就在桑家瓦子边上,婶娘同念禾若是在房中闲坐无趣,不妨去听听曲,看个戏,另到茶楼酒肆点几个好菜也便宜。” 郑氏应道“我自晓得分寸,不会惹出什么事来,你且忙你的去罢。” 裴继安哪里是怕她惹出事 他怕的是她怕惹事,又嫌麻烦,是以一直缩在屋子里。 缩个一天两天不怕,若是一直缩着,自己近日实在也没什么时间,那沈念禾就可怜了。 婶娘在京中住了多年,又是个小心谨慎的,一路跋涉,多半不想动弹。 可推算那沈轻云履历,念禾乃是在外州出身,很可能自小就没来过几回京城,又是活泼爱闹的年龄,多半想要出去走走,又想打听打听翔庆军的情况。 只是这样的话,他却又不好直说。 婶娘跟着上京,本就是因为不放心沈念禾一人随行,其实十分辛苦,如若这样提点了,少不得叫她强打精神,便是没有精力,也要勉力相陪。 还是等一等自己忙好再说罢。 裴继安拿定了主意,当先就出得门去。 他离京虽久,期间却回来过好几回,又长住过半年,全靠两条腿,把京城大街小巷都走得熟熟的,又因从前不过一个刚懂事的小孩,此时通身都变了一个模样,也不怕人认出来,一出得大道,便转进了一条小巷,七拐八拐的,如同游鱼入了大河,尾巴一摆,就摸到了自己的那一条道。 约莫走了小半个时辰,裴继安寻进一条小巷子里,熟门熟路敲响了一处院子的后门。 不多时,便有人来应,隔着一扇门,还在里头嘟哝着抱怨道“一个两个都不晓得走前头,那么大的八扇门竟是钻不进来,只顾着自己方便,懒不死你们” 那人一面说,一面把门开了,抬头正要骂,见得裴继安站在外边,一时嘴巴都闭不上了,直直在地上用力跺脚,出声就要大喊。 裴继安笑着同对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对方连忙把嘴巴捂了,让开身去教裴继安进去,不知为何,一时眼睛都红了,忙把门关了,还死死上了锁,仿佛生怕让人溜走了似的,口中则是小声问道“这回不走了罢” 裴继安没有正面回他,只问道“六哥在不在” 那人先是摇头,复又连忙点头,道“我喊人把他叫回来,用不得多少功夫” 另又问道“小七,你这回不走了罢” 裴继安只笑了笑,仍旧不做回应。 对方叹了口气,却是把他的胳膊拉着往前头拖,一边拖,一边叫道“老三老四” 裴继安走到一半,听得前边许多人声,忙把对方按住了,小声道“二哥,我这一回有些私事来找六哥,叫我先问完话再同大家聚一回。” 那二哥便拉着他绕着屋檐走,另寻了一间空房,又道“我把小六叫回来,你且等一等。” 他说做就做,没过多久果然就把人带得回来。 那六哥先还莫名其妙,一进得门,整张脸都涨得通红,激动地叫道“小七甚时回来的” 又要把人都叫回来。 裴继安忙把人拦住了,又把今次自己入京的事情说了一通,最后道“不想叫旁的人知道,等事情办完,咱们几个自己私下聚一聚便是。” 那二哥同六哥也知道分寸,各自点头应是不提。 裴继安与两人叙了一会旧,复才转向左边那人问道“六哥,我今次来其实还有一桩事想要打听不知那翔庆军而今情况如何了另有西大街上是不是有一家姓冯的,原是老相公冯蕉兄弟的宅子,那一家人最近有什么异常之处” 对方听得他问,眉毛立时就皱了起来,道“翔庆那一处的消息乱糟糟的,当日夏州、银州、西平都遣了援军过去,而今还打做一团,听闻太子想要割翔庆以平息战乱,被陛下呕着血骂了几回,还说什么你是不是想要把我气死,自己来做这个皇帝,便不敢再提,此事就此搁置,眼下应当有几座孤城仍旧在守,外头州县也上了折子拟派援兵过去,只是远水救不得近火,前次得的消息好似已经是半个月前,多半凶多吉少了。” 此时消息传递不易,一遇得战事,音信送不出来也是常事,暂时不能得到确切的结果,裴继安并不觉得奇怪,可听得前头那一句,他却是愣了一下,问道“天子同太子的话,都传得出宫外来了” 六哥点头道“京中消息漫天飞,怕是有人在里头推波助澜,带着太子的名声也坏了不少。” 京城地远,打仗半点打不到此处,百姓自然毫无所觉,可一说到要割让翔庆军,却个个都觉得太子尚未登基就已经开始卖国。 割土让地何其屈辱之事,谁人又肯打仗虽然未必人人能去打,说话却是人人都敢说几句。 裴继安一听就知道不对。 以太子周承佑的性格,虽然厚道,却也十分谨慎,这种劝说天子投降让土的事情,绝不会做。 多半是谁在后头泼黑水。 不过此事与自己无关,裴继安也不愿去管,另又问道“那冯家呢” 六哥道“说起冯家,倒是当真有一桩事你知不知道河间府有一个沈家,沈轻云出身那一个。” 裴继安点了点头,问道“有听说过,这沈、冯两姓不是亲家吗” 六哥应道“正是亲家,只是两家为着一桩事,已是快要打起来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十五章 酥黄独 这一处裴继安在打听翔庆同京城的事情,另一边,沈念禾也跟着郑氏一同出了门。 断断续续下了几场雪之后,京城当中终于放晴,各处瓦子、酒肆也热闹起来。 大魏承袭大燕,民风开放,并不要求女子日夜守在闺中,是以少男少女都爱外出游玩,郑氏在京中长大,虽是离开多年,对从前的事情多少也有几分记忆,便把沈念禾带到自己常去的一间酒楼里。 此时尚未到饭点,那酒楼当中却已经坐了七八分满。 两人一到门口,就有小二上来相迎,殷勤问道“两位是吃饭还是听书” 郑氏道“在一楼捡张不碍事的桌子出来罢。” 那小二笑着打了个喏,应了一声,将二人往里边让。 郑氏就便走便向沈念禾道“这一家做的酥黄独总比别家的好吃,有人说里头掺了曼陀罗杍,会叫人吃得上瘾,也不知是真是假,不过我离京已经许多年,总还时常想起来那滋味。” 小二在前头听到了,连忙回头道“这位娘子莫要听外头胡乱传话,咱们家可不敢用那乱七八糟的东西,只是掌厨师傅手艺好,才能有这般名头罢了” 又道“今日有李大孃来说书,小的给两位挑个近的位置罢” 能在京城的大酒楼子里当迎客跑堂,应变的能耐自然是能拿得出手的,他听得方才郑氏说“离京已经多年”,还极贴心地解释了一回,道“那李大孃是这一二年间极有名气的说书娘子,也不说戏折,只把前朝趣闻密事一一道来,难为她不晓得从哪里打听得来的许多轶事,上至高官权贵,下至寻常百姓,色色都有,偶尔还间夹着几桩今朝事,京中许多人都爱听” 听得有秘闻趣事,郑氏便点了点头。 那小二果然寻了个不远不近的位子,又报了一通长长的菜名,郑氏看着点了几个,正在等上菜的间隙,向沈念禾介绍道“这酥黄独却又有另一个名字,唤作懒残芋,取自煨芋谈禅之意,十分有禅思,凡举沾点文气的都爱点。” 沈念禾听那名字十分奇怪,问道“什么懒残芋” 郑氏见沈念禾不知,便解释道“这是前朝的事情了,多半你对这些个史说不感兴趣,所以没有听过说的是燕朝时太宗皇帝李附少时郁郁不得志,因他出生时难产,又相貌平平、个子矮小,不仅不受父母宠爱,还常被家中兄弟欺负,十岁时便愤然离家,并未带得分文在身。” 她简单把典故说了一遍。 原来燕太宗李附一路与寻常百姓同吃同住,甚至还和着僧人一起乞讨饭食,只是那些个僧人不知他来历,见其可怜,便指点他去衡山上封寺中寻一个僧人,法号唤作“明智”的,因那明智和尚十分懒惰,从不自己化缘,只从同伴僧钵里讨吃残羹剩菜,又瞎了一只眼,是以被人起了个绰号,唤作“懒残僧”。 李附去得寺中,却见那明智和尚正在拿干牛粪煨芋头,不管自己说什么,全做不闻,等到芋头熟了,却是先吃了半个,另半个丢在地上,同他道“莫要多言,自去领二十一年皇帝罢。” 果然李附登得帝位,做了二十一年整的皇帝。 再说他登位之后,特地遣了使者去请明智和尚去京中面见,然则那和尚只在火边煨芋头,任由鼻涕滴到胸前了也不去管,那来使劝他赶紧擦擦,才好去面圣,和尚却说,哪有功夫为俗人试涕。 这话传进宫中,燕太宗李附却是抚掌大笑,赞道“煨芋谈禅,不愧明智之名。” 郑氏说完,却是叹道“事件都夸燕太宗虚怀若谷,纳谏如流,乃是难得的明君,由此可见一斑” 沈念禾听得目瞪口呆。 自己那义兄李附自小长得高大,又相貌英俊,极得母亲同祖母宠爱,仗着这两人撑腰,只有他欺负兄弟的份,几个兄弟哪敢欺负他 而他那父亲常年在外征战,哪有空去管几个儿子 再一说,两家一直隔壁住着,十岁时他几乎隔不了一日就要过来蹭饭吃,甚时离家出走过了 还虚怀若谷,纳谏如流,那人小气明明小气得不得了 可见史书不能尽信,多半这些个故事都是其人编出来自夸自褒的罢。 沈念禾尚在震惊,早有小二把那懒残芋端了上来。 这回却不是拿干牛粪煨的了,原是取了小土芋隔水蒸熟,又剥皮切片,裹了研磨得细碎的香榧子、南杏仁并熟咸蛋黄、面粉同羊奶调和,在锅里拿小火慢煎,最后碟子里还给了盐巴、胡椒、糖末几样佐料。 郑氏给沈念禾搛了一块,道“试试味道。” 芋头这种食物,只要本身是粉糯的,怎么煮都不会难吃。 沈念禾依言尝了一口,先吃到咸蛋黄特有的咸香,又尝到香榧子、南杏仁的果仁香,最后是芋香,那芋头果然外酥内粉,好吃极了,其中还间夹着一点羊奶的乳香,味道丰富又奇妙。 她忍不住道“婶娘,咱们给三哥带一碟子回去罢,他今日一早就出去了,不晓得能得什么东西吃。” 郑氏抿嘴笑着看了她一眼,道“我原是嫌弃麻烦,不过既是你这般贴心,我自然不去拦着的。” 又道“可惜你裴六伯不在了,他往日也喜欢吃芋头,还爱吃效仿那懒残僧人的吃法拿干牛粪煨着吃,说是其中别有一种青草香。” 沈念禾“” 这酒楼上菜慢得很,一小碟子酥黄独都被两人吃完了,其余的菜还没上,正等菜的功夫,却见隔着两三桌的地方有几个人喝酒吃菜,那一桌又是说,又是笑,毫不顾忌旁人,口中大声说着闲话,四周桌上的客人都投过去嫌弃的眼神。 沈念禾听得隔壁那一桌有个书生小声与同伴抱怨道“好没教养,大众广庭的,难道只他们一桌吃饭我且去叫他们把声音放得小些” 一面说,一面已经要站起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十六章 瞪得好凶 同伴连忙将他拦下,道“你瞧那一桌的体格,人人头大脖子粗,一条胳膊都顶你一条大腿,咱们还是不要去惹事的好,还是早吃完早走算了” 那书生却十分不满,道“凭什么,这丰乐楼难道只做他一桌生意” 口中说着,将那同伴的手一把推开,道“我知道深浅,又不蠢,不会自家去的,待我去寻个楼中管事来说” 语毕,他果然左右扫了一圈,匆匆往后头去了。 那一桌仍在自顾自地高声闲聊,仿若在自己家中一般。 当中一个半敞着一边胳膊的大汉嚷嚷道“你们听没听说的,那冯凭昨晚搬去曹门大街了” 他话一出口,原本嗡嗡作响的一楼大堂顿时安静下来,几乎个个客人都不约而同地看了过去,有猜拳的都不出手了,有喝酒的那酒杯也只停在嘴边,甚至还有话说到一半的,嘴巴张着,都不晓得闭上,皆是盯着那说话的大汉不放。 “真的假的” 同桌另几个人异口同声地问道。 当中一人笑道“怕是假的罢,那沈家怎肯给他搬进去沈度支的又不吃素” 沈念禾却是听得隔壁另一桌有个书生与友人小声议论道“那人怕是说胡话吧,沈众普可是才任了度支使,岂不比那冯凭区区一个徒有其名的通侍大夫来得厉害” 一旁的郑氏本要同沈念禾说话,此时却是面色微变,也把头转了过去。 沈念禾只觉得那两个名字都有些耳熟,心中也生出些警觉。 这又沈又冯的,不会正巧就是同自己有关系的两家人罢 虽然暂时没能确认其人所说的究竟是谁,不过大魏制承燕朝,官制也不过略作更改,大体并无变化,她很快就把其中关系琢磨出来了。 本朝政事堂、枢密院之外,另有三司,其中三司使主理财计,又作计相,下辖盐铁、度支、户部三处,是以唤作三司,其中以盐铁权力为最大,其次度支,再次户部,各司当中具有正副两使。 能做度支使,比起通侍大夫这样只拿来领俸禄,手头并无什么差遣的虚职,的确能算是个手握实权的大官。 此时当中那大汉听得同桌人的质疑声,却是大着舌头道“我亲眼得见的,冯凭一家子都搬得进去了,他自己骑在马上,一旁又有人举着灯笼,当日被扯掉的半边胡子还没长出来,下巴胡须一截长一截短的,十分惹眼,怎可能作得了假” 大汉声音洪亮,手边还放着两大坛子酒,脸上喝得通红,显然已经有点醉了,说起话来嘴上也半点没有把门,又道“况且沈家再怎么厉害,沈众普几兄弟毕竟要脸,难道还能找人守在屋子外头,拦着不让冯凭进这种时候,越要脸越不好使,越不要脸才越好使” 桌上又有人问道“这两家闹个不休,冯凭倒也算了,自冯老相公走了,这一家早已落魄,手中一穷,心气就短,为这一处宅子争来争去的也是正常事,可那沈家却是多年世家,于河间府自有基业在,好端端的,何苦要来抢这三进五进的房舍” 这回不用大汉说,同桌另一人就已经抢白道“你好大方的嘴曹门大街的房子,是你你舍得让了出去” 前头人嘟哝道“左右也用不了多久,等着难道不还是要收回监楼司” 他话一出口,就被其余人笑话道“说你土包子你还不肯承认这可是太祖皇帝赐给冯蕉的宅子,不是那等寻常相公得的素宅,那地契的名字都已经改做姓冯了曹门大街的大院子,你是沈众普,你舍得让” 那人登时一愣,惊道“这房子不单是给住的” 原来此时京城内城寸土寸金,尤其靠着皇城大内的街道,完全是有价无市,多为朝中、宫中产业,只赐给天子心腹、朝廷重臣居住。 然则这个“赐”字,与其说是赐予的意思,不如说是免银赁借的意思。 譬如沈众普,他除却得授了度支使,本官也升了一阶,还得天子赏了一处新门里头的房舍,且不说这房舍已经快到外城了,距离大内远得很,还只能在他保持此时官职时能免费居住,一旦贬官或是外任,抑或忽然人没了,一家人就要让得出去,把房舍腾给其余官员住。 而冯蕉却是不同。 他是三朝元老,得开朝太祖皇帝亲赐了这样一处宅邸,连名字都换了,能传于子孙,算是他本人的产业,甚至还可以买卖。 这样一处宅子,其中价值,可想而知。 一时之间,莫说方才说“何苦来抢这三进五进的房舍”那人,整个酒楼里实在也少有不为之所动的。 那人“唉”了一声,道“旁人或许不配,只那人是冯老相公,当得大宅子” 说到此处,他不由得又皱眉问道“可冯家不是已经好似只剩得一个女儿同河间府的沈家又有什么关系” 同桌人道“你怕不是去广南被蚊子咬得傻了他那女儿难道不是嫁给了沈官人” 那人怒道“你才傻沈官人不是同沈家早没关系了,这冯家的事情哪里还干他们事” 那大汉便道“沈官人此时骨头都找不到了,那冯家女儿听闻殉城了,好似只剩得一个女儿,那女儿姓沈,据说被沈官人临终前托付给了河间府的沈家,按着律法,冯家的宅子最后自然是给那沈官人同冯芸的女儿,那女儿由沈家照看,宅子当然也就归沈家了。” 他一面说,一面把声音压低了些,又道“况且我有个弟弟在那冯家当差,今早偷偷溜得出来,好大一通诉苦,同我说了一桩事,你们道如何” 大汉说到此处,满堂的客人里头已是一个都不敢喘大气,生怕惊了他,听不到下头的话。 同桌人也十分着急,忙问道“如何” 大汉道“听闻一搬进那曹门大街的宅子里头,冯家便找了家中许多身强力壮的,各人分了一柄” 正说到此处,前头那去里头寻人的书生已是带了个掌柜的回来。 掌柜的听得堂中果然只闻那大汉一人雷鸣一般的声音,连忙上得前去,道歉道“对不住,客人这声音有些大,还请静些择个,小店给送一盘子羊肉来给诸位” 那大汉这才惊觉,转头四下一看,见得众人个个瞧着自己,连忙拱了拱手,道“对不住,对不住” 一时之间,满堂等着听后话的人面上都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书生回去落座,得意洋洋同友人道“你且看,这不是安静了咦,你作甚要瞪我瞪得这般凶恶”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十七章 争抢 那大汉虽然到了最后也没有说是什么事情,郑氏却是再也无心吃饭,甚至想偷偷把沈念禾先拉走。 沈念禾倒是很淡定,笑着安慰她道“我也没来过京城几回,当日那冯家、陈家两边去了宣县许多人,都到我面前了也一个都不认识,难道换个地方就能认出来了” 郑氏还是不放心,道“总归还是不要在外头乱逛的好。” 两人草草吃了饭,郑氏就着急催着走,沈念禾便道“当真不妨事,婶娘莫要着急,既是出来了,还是得去瞧瞧这左近的书铺。” 郑氏也知道此番来京城乃是有要紧差事要办的,侄儿带的那数千部书,多半要在极短的时间内尽量多做售卖,而沈念禾更是指望靠这些书得一点傍身钱,是以她虽是心中着急,却也不好反驳,只好陪着逛了一圈。 等到晚上,沈念禾还记得回丰乐楼拿干荷叶包了一盘子酥黄独回去。 两人到得驿站时裴继安也还未回来,洗漱一番之后,又等了半个多时辰,郑氏听得隔壁并无人声,少不得催道“到时辰了,小孩子不能熬夜,你且先去睡了,有什么事情等我明日再同你说。” 又补道“你这身子还没养回来,正虚得很,再不听话婶娘要生气了” 沈念禾半点不觉得自己还是小孩子,只是到底拗不过她,正要上床,外头却是有人在轻轻敲门。 郑氏连忙去应门。 不多时,裴继安便走了进来。 他面色有些凝重,寻了沈念禾问道“我今日听得些你家的消息,你可曾见得长辈说起家中产业” 沈念禾摇头道“能带走的我都已经在身上了,不是说翔庆军已经失陷,所有铺子、田地俱已无用” 裴继安摇头道“不是翔庆的产业,是京城的。” 他便把白日间自己打听到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原来冯凭趁着天黑搬去弟弟冯蕉家中的事情,动静闹得并不小。毕竟许多人进进出出的,又是在梁门大街那个寸土寸金的地方,怎么可能不被人看见。 而白日间丰乐楼里大汉说的话也并非作假,冯家一搬得进去,便自下人里头挑选身强体壮的,叫他们在房子、院子里四处挖来挖去。 冯家本来家风就不森严,况且哪怕这事情尽量做得隐秘,也只能瞒着外人,不能瞒着自己人,是以再怎么下禁口令,照旧很快就被下人传得出去。 “说是在寻冯老相公留下来的产业。”裴继安冷声道。 沈念禾倒是不怎么气愤,却有些好奇,问道“不是说我外公同那外叔祖已经分家,他们怎么还能搬得进去。” 裴继安道“毕竟都姓冯,又是亲兄弟,况且翔庆军中此时暂无音讯,你也不露面,冯老相公也无什么后人出声,京都府衙并不好出头,又有河间府的沈家在拉拉扯扯,旁人更不好去管。” 简而言之,是一注无主之财。 “不过沈家下午已是遣人去京都府衙状告了,说冯家强夺家财。”裴继安道。 沈家对外一直宣称沈轻云将女儿托付给了沈家,只是受了惊,正在河间府将养身体,等养好了便会回京城,此时不过由他们代为出头,将来正主到了,自然会把钱财归得回去。 而冯凭却是一口咬定沈轻云已经同沈家决裂,沈念禾虽然姓沈,却同河间府那一家并无半点干系,这个冯家女儿的独女,定是要送回冯家养的。 只是冯凭并不知道在河间沈家养病的那一个“沈念禾”乃是凭空捏造而来,而沈家却是做一副底气十足的模样,说沈念禾本人已经认祖归宗,家族作为靠背,不能坐视冯凭欺负一个小姑娘。 沈念禾顿时了然,摇头道“家里从未同我说过,我也不晓得都有什么东西,又放在哪里。”她皱了皱眉,“会不会都换成银票,给我娘拿去翔庆置产了” 郑氏倒是多多少少听说过从前的事情,琢磨着道“当日不曾去想,而今看来,怕是冯家怀疑梁门大街的房子里藏有旁的金银财宝。” 她见沈念禾不甚明了,便解释道“你外婆家是出了名的富贵,出嫁时十里红妆,听闻带了百顷上田陪嫁,你外公又是三朝元老,光是历代天子赏赐的金银、田地,数得出来的都极为可观,那两位都不是奢侈的,走得又仓促,花不了几个钱,也怪不得你那外叔祖生出异心。” 语毕,又“阿弥陀佛”了一声,道“最好莫要给他们挖出什么东西来,最好你爹那一处能有什么好消息,这些个宵小也不敢乱来了。” 因怕沈念禾难受,郑氏还伸手去握了她的手以做安慰。 面上来看,沈家、冯家都在抢这一个小姑娘,个个都争着把她带回家中养,其实争的哪里是她,不过是她后头的钱财罢了。 而此时冯凭火急火燎要搬进梁门大街,为的自然也不单单是一座宅子。 千金之女,到得如今被人当做筹码一般,何其可悲。 沈念禾只“嗯”了一声,好似并不怎么放在心上,道“是我的便是我的,将来实在闹不清楚,也自会有办法,婶娘不必担心我。” 她这个模样,看得一旁的裴继安心中十分不舒服,又想要安慰几句,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觉得此时说什么都不妥当,想了想,只好道“已是叫人去帮忙盯着了,明日我办完事,带你同婶娘去外头走一走上回那念园的事情,已经托人办妥了,咱们寻个空档过去,可以在里头逛一天。” 沈念禾哪里料得到这一位裴三哥动作如此之快,此时外头全是积雪,便是去得念园也不好看出什么,她连忙道“等忙完国子监那一处的事情再说罢,总不能把这等不要紧的事情放在前头。” 又忙把白日间打听到的书铺情况说了,另拿了本小册子过来,给了裴继安,又道“我同婶娘身上并无差遣职务,也不曾确认,便不好去商定事情,等三哥定下来了再同这些个书铺说罢,我寻了里头几个伙计,一听另有钱给,个个都十分愿意。”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十八章 旧宅 裴继安低头一看,上头写的乃是京中不少书铺情况,除却名字,在哪一条街上,掌柜的一般什么时间在铺子里,又怎么结算,另有开店、关店的时间,俱是清清楚楚,得这一份材料,能叫自己省掉许多时间。 他心中十分熨帖,道了谢,忽的想起一件事,忙把手边放了许久的一个荷叶小包放在桌上,道“今日回来的时候见得边上烧鸡子的铺子没关,热腾腾才出了一批,因想着婶娘从前爱吃,念禾多半也没吃过,就带回来给你们尝尝。” 一面说,一面看了一眼对面的沈念禾,还给她把荷叶打开了。 里头果然热气腾腾的,是一只油光水滑的嫩鸡。 沈念禾今日同郑氏走了一天路,晚上其实也没什么心思好好吃,此时自裴继安这一处得了些消息,虽然也没有什么用处,心中却是安定了许多,此时一闻得味道,又见了那黄得诱人的嫩鸡,眼睛都放光了。 裴继安看得好笑,取了荷叶隔着帮她撕了鸡腿、鸡翅下来,因怕她嫌脏,想了想,还是没有自己把鸡腿肉扯开,又把肉托在荷叶上,先给了郑氏一份,另那一份轻轻推得过去给沈念禾,道“快吃,凉了就有腥气了。” 沈念禾这才想了起来,道“三哥,我们给你带了酥黄独” 口中说着,忙去一旁也取了个荷叶包过来。 只是这一包放久了早已凉得透透的,那小香芋也又冷又硬,上头的咸蛋黄不但不香,还泛出淡淡的腥味。 沈念禾一闻就觉得不对,忙道“我拿火热一热。”又把自己面前那一半鸡让过去,“三哥先吃罢,我一个人吃不完。” 裴继安笑道“你先吃你的,我吃了才回来的。” 又伸手拿了那酥黄独,道“我小时候也喜欢这个,凉了嚼起来很有芋香。” 沈念禾也没有想太多,听他说话,便也信了,老实低头吃东西。 那鸡不知怎的做的,感觉像是蒸出来,又像是拿炭略烤了一会子,味道极为出挑,若要褒奖,当得了最好的一句夸“有鸡味”。 鸡是没长大的小鸡,一只只有不到两斤重,鸡皮又紧又脆,不软不韧,里头的肉嫩而不柴,并不肥腻,却又富有油脂,更妙的是,那肉汁还被皮肉牢牢锁死,一口下去,就顺着嘴巴滑到舌头上,又滑进肚子里,把肠胃都填得暖了。 沈念禾吃得香,裴继安也不说话,只微笑着拿余光看她,又拿筷子搛了芋头块慢慢嚼着吃。 郑氏在一旁坐着,手中鸡腿还没吃两口,已是快要笑得呛咳出声来。 等她见裴继安几乎是面不改色把那凉透的酥黄独吃得下去,那笑声更是快要憋不住。 如果不是她看着这侄儿长大,简直要被他这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给唬了 还说什么“凉了嚼起来很有芋香”,胡诌得有模有样的小时候这一位明明挑剔得很,回回嫌弃芋头噎嗓子,莫说凉了的,便是遇得热的也很少有肯吃的时候。 她白日间留了个心眼,特地没有拦着人另买一份带回来,谁知当真连夜都不用过,立时就能见到侄儿这大转弯。 郑氏也不多话,只做不知,口中吃着肉,一会看一眼这个,一会瞄一眼那个,只觉得虽然没有酒,那这两个来下肉,却也有滋有味的。 裴继安只稍坐了一会就回了房,临走时还特地同两人商量好了时间,又约定了地方,说好明日在那一处碰面。 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沈念禾同郑氏两人收拾妥当,各自穿得严严实实地出了门。 一上午就是去一间一间寻书铺,这些都是极费功夫的事情,听起来仿佛很简单,真正做起来,两三个时辰也未必能得多少有用的信息。 两人顺着大道,时停时问,走着走着就到了一处巷子边上。 还没走得近,只见得巷口处一个大大的牌坊,上头写了“粱门”二字,牌坊旁边则是栽了许多榕树,棵棵都有一二百年的样子。 榕树树干上生有许多假根须,一条条垂下来,远远看去,十分有趣。 沈念禾见得那字,足下一顿。 郑氏见她盯着看牌坊上头的字,便介绍道“这就是梁门大街了其实原本乃是因为这粱门牌坊得名,只是久而久之,众人就叫做梁门。 沈念禾出了好一会的神,心中已是有了七八成的把握,只是仍旧有些不敢确定,便问道“不知道这是谁人的字,写得不甚好看” 郑氏笑道“是前朝太宗皇帝的字。” 沈念禾这一回却是没有说话,只上得前去,先看那几棵大榕树,再看一旁的牌坊,另又看巷子里的房舍。 郑氏犹豫了一下,还是道“既是走到此处了,不妨去瞧一瞧冯府”顿一顿,又道,“这一整个巷子都是前朝的老宅子,算起来有两三百年的年岁了。” 她了一眼沈念禾,笑道“你们沈姓惯出人才,我听得老人说过,好似燕朝初年也有一个沈家,生意做得极大,富贵了百余年,后头才慢慢衰败,据说鼎盛时这一条街都是他家的,当时燕太宗皇帝还特题了字,拿牌匾竖在门口,说是题字所在之处,俱是沈家产业,还叫子孙不许去收回。” 说到此处,郑氏还特地指了指远处的一处屋檐,道“除却潘楼街,此处距离大内最近,听闻前朝时在这里站得高了,还能看见皇宫里头样子。” 此处能看见皇宫,自然从皇宫也能看到这里。 沈念禾微微触动,一时竟不知要做何感想,只慢慢跟着郑氏走进了那梁门牌坊。 一走进巷子,她就觉得熟悉起来。 沿路的许多处宅邸虽然都分别修缮过,可墙也好,屋子也好,大体的框架都没有变,仍旧是数百年前的模样。 这就是从前自己住的“沈宅”。 走着走着,沈念禾就有一种庄周梦蝶,黄粱一梦的感觉,甚至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生在哪一朝。 但是很快,前头就有人吵闹起来。 “冯家挖出东西了” 一群人聚在前头某处地方嚷嚷道。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十九章 旧藏 沈念禾一下子就回过神来,转头与郑氏对视了一眼。两人也不好靠得太近,只一齐略往前走了几步。 “冯家后头有个院子,里头种了许多芭蕉,就在那芭蕉树下挖得出来好大两个坛子,上头还都封了厚厚的土,当头有个手脚粗的不小心把铲子敲烂了一个,那酒香啧啧,浓得当场就熏醉了两个” 一个瘦猴模样的男子踩在高高的石板上,口中滔滔不绝。 人群当中顿时发出一阵哄闹,有人笑问道“酒气哪里有可能熏得醉人,怕不是那两厮挖坏了坛子,闻得香气,背着人偷偷喝了两口吧” 瘦猴连连摇头,道“你懂什么,个个眼睛盯着,哪里敢偷喝那碎坛子外头还拿纸写了年号,虽是埋得太久,看不清字迹,可冯官人一大早的特地请了人去看,说酒坛子乃是前朝的,坛身上还拿绳子挂了一枚玉珏,玉质通透,埋了不知多久也不见阴沁之色,看形制也是前朝的。” 有个老人在一旁插口道“这一条街的宅子都是燕朝时留下来的,原是连成一片,后来那一家人落魄了,才慢慢隔开了拆卖出去,听闻最开始那户主是个皇商,得乐楼里的丰脂酒还拿他家的酿法来改,可改得只有个样子货,味道全不相同,老人都说半点比不上从前,别看而今那群没见识的酸秀才赞来赞去,喝上半日也只红个脸,其实原本的丰脂酒性烈得很,三杯都能干倒人” 旁人就问道“难道那挖出来的是前朝的丰脂酒” “不管是丰脂酒还是瘦脂酒,这一回冯家算是赚大发了今日既是能挖出酒来,再使把力,将来未必不能挖出金子银子” “你倒是想得顶美,沈度支肯给他占着屋子不是说已经告去衙门了” “沈家凭什么告也不见沈轻云的女儿出面,等那姑娘回京了才好告罢” “等回京了再说吧,回了京,说不得人家也闹着要回冯家从前沈家强逼人家夫妻和离,眼下老丈人走了,倒是有脸去讨前头留下来的房产,也不嫌臊得慌” “做官不要脸,要脸不做官你以为都是冯蕉老相公那样的人啊要真是好的,当日沈轻云也不至于要叛出沈家。” “什么叛出沈家,听说是沈家撵出去的,谁知后来沈轻云做能做得这样厉害功绩,不晓得他们后头多后悔呢” “后悔什么而今翔庆军这般结果,沈轻云完了蛋,河间那一个沈家怕是背地里都要偷偷放鞭炮了” 这一处众人为着两坛子酒,话题越走越远,眼看不知要跑到十万八千里去,一墙之隔的冯府当中,却也有一群人为着两坛子酒几乎要吵起来。 “这多半是燕时沈家酒楼酿的丰脂酒。” “不好说,此时味道已经很淡,虽有酒香,酒味却是并不浓烈,不似书上所记,未必就是丰脂酒,看得里头剩下的底渣,也许是桃醉酒。” “方才那两人只闻得酒气,已经醉得过去,桃醉酒如何有这等功力,以我看,还是丰脂酒,据闻那丰脂深酿三年方才启坛,不用两碗,便能喝倒大汉,这一坛子放了足有上百年,这才能叫人闻得味道就醉了。” “你也晓得说放了足有上百年,贮藏如此之久,便是桃醉酒也浓得能熏醉人了罢” 冯家的前厅里,几人围着当中的一个坛子看个不停,各执己见,争执不休。 不远处的交椅上坐着一位老者,面色有些发红,下眼睑浮肿得鼓出来一个明显的半圆,脸上也松松垮垮的,然则却是着鹤氅,那毛料一看就是极奢侈的红狐狸皮。 他等了半日,不见众人给出一个结果来,已是十分烦躁,不满地道“都是酒坊里出来的老人,平日里嘴巴上吹得那样响,而今连一坛子酒的来历都认不出来吗” 众人这才偃旗息鼓,面面相觑之后,又小声商量了几句,复才推得一个出来。 被推出来的人苦着脸,上前同那老者道“冯官人,隔着坛子,实在不好认,况且又是放了这许多年的,也不知方子有没有失传,便是没有失传,时隔太久,味道也未必对得上了” 冯官人皱眉道“不是给你们都尝了一口吗” 那人被噎得整个人都有些发愣,不由得腹诽七八个人一同分一杯不到二两的酒,遇到那舌头大的,连打湿都未必能得,哪里来的“都”尝了一口 他犹豫了一下,道“实在蹊跷,不过眼下那酒味已经淡得很,同刚酿好几日的没甚区别,除却香了点,还不如才酿的味道足,只是一下肚腹中就是火辣辣的热气,恕我没有见识,实在认不出是什么酒,只是咱们许多人商议之后,觉得多半不是丰脂酒就是桃醉酒。” 听得他这般说,那冯官人复又转头问另一人道“不知郑先生以为如何” 坐在他下手有个中年文士,嘴唇极薄,颧骨略高,正举着茶水在喝,被问了这一句,先是慢慢把手中的茶盏放得下来,也不说话,只看了一眼旁边许多站着的人。 冯官人立时就明白了,挥挥手,叫人把那些个酒坊出来的带得出去。 那中年文士这才道“以小人之见,这酒多半是前朝沈家的丰脂酒,爵爷才搬进来的时候,旁人忙着去占朝向好的房舍,小人却是前前后后走了一遍,对着宅子里总算心中有了数,那许多芭蕉树乃是在念阁后头,看上边题的字,一般也是出自燕太宗之手,由此可见,念阁多半是前朝沈家家主住的。” 冯官人听得不甚高兴,道“怎的也姓沈天底下那样多姓” 中年文士忙道“这一户沈家本是皇商,同河间那一门并无半点干系,从前富甲一时,各色生意都做,还酿得许多好酒,其中以丰脂酒为最,可惜后来那方子便失传了。” “能得这一坛好酒,也算是意外之喜爵爷不妨以此为由,设宴邀请石少虞石翰林来赴宴,此人一向爱酒,听得消息,必定一请就来,届时关系拉得进了,小少爷的差遣自然好说。” 又道“只是那沈轻云的女儿眼下落在河间府那一家,十分难办,原本爵爷相中的那一门亲,也不知做不做得成”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十章 书铺 那冯官人“哼”了一声,道“这事情莫说告去京都府衙,就是告到陛下面前也是我有理那沈轻云同河间府一脉早已恩断义绝,说句难听的,其实同我冯家上门女婿也没甚差别,眼下冯蕉死了,名下产业财物给了女儿女婿,两人短命,也怨不得旁人,剩得一个侄外孙女,除却我这个做外叔祖的,还有谁更名正言顺去看护” 又道“逢明是我义子,才貌皆是万里挑一,一旦将来下了场,一个进士唾手可得,她一嫁进来便能做个官家夫人,她爹沈轻云身上还背着罪,能得这样的丈夫,怕是做梦都要笑醒,还有什么好挑剔的” 原来这冯官人就是沈念禾那外叔祖冯凭。 那中年文士郑先生却是皱眉道“毕竟是个小姑娘家,未必能懂得爵爷的良苦用心,况且她又去了河间府,也不晓得沈家人有没有同其说些乱七八糟的。” 说到这一处,冯凭也十分着恼,骂了一回家中管事,嚷道“带着许多人南下,明明听得说沈轻云把女儿送去了宣州左近,找来找去,竟是给沈家先接到了,倒叫我错失了先手” 他骂过一通,心中气还是没有消,也不耐烦再同手下谋士商议,便吩咐道“你自看着办罢,去衙门里头去打点一番,等沈家把那沈念禾送回京来了,我再出面接得回来。” 郑先生倒是没有那样乐观,只提点道“若是那沈姑娘不肯听话” 冯凭不耐烦地道“等接了进来,还由得她听不听话” 又把手中茶碗把桌上重重一放,道“先问了八字,同逢明那一处合一合,走个六礼,再办个婚事,用不得多久,左右左手进,右手出,也不用什么陪嫁,等成了亲,话就好说了逢明又不是那等愣头青,小甜水巷的姐们都能哄得好好的,还差这一个不懂事的” 主仆二人在此处乱七八糟商议一通,半点不晓得自己等了半天的人就站在屋外。 再说沈念禾同郑氏杵在一旁听了半日的话,面色俱是有些不好看。 郑氏安慰道“喝酒伤身,这东西没什么好处,给人挖了也好,喝不死那等贪心的” 沈念禾领了她的情,却是勉强才能笑得出来,小声问道“婶娘,这地下挖出来的东西,那许多年了,谁人知道埋的是什么,怎么敢就这般那胡乱吃” “不是说是酒拆开一闻就知道味道了。”郑氏不以为然,又叹道,“藏了几十上百年的酒,如若拿出去发卖,怕是一杯卖个百贯钱也有人肯买来尝一口味道罢” 沈念禾却是小声嘀咕道“这倒是未必。” 她站在当地,好一会没能回过神来。 实在是半点料想不到,此时的冯家便是当年的沈宅后院。 这宅子的地下自然藏着许多东西,却没有那样容易挖得出来,除却埋在树根下的,砌在墙里的,还有池塘底下的,横梁里头的。 而被冯凭派人挖出来的,却不是什么好东西。 不过是她那弟弟埋进去两坛而已。 众人讨论得不能说全没有道理,其中被打碎的确实是“丰脂酒”,另有一坛没有拆封的,当中却不是什么“丰脂”、“桃醉”,而是下人四处收集来的童子尿 当时她闲来无事,想要亲手种山茶花,偏那花不知为何,自园子里移栽进来的时候明明好好的,才种到自己院子里没几日,就生了许多小虫,把花蕾、嫩叶,乃至枝干都吃得七零八碎。 她那弟弟不知从哪里得来一个偏方,说用烈酒和着童子尿,同埋在芭蕉树下,过得半月日,混合在一起拿来擦山茶花的叶子,就能驱虫。 沈家自己就能酿酒,窖里大把的,随便搬了一坛最烈的出来,那童子尿却是十分麻烦,下人凑了一整天才凑够。 因怕混的时候搞错了,沈弟弟还随手扯了身上的玉玦挂在“童子尿”的一坛上头。 至于上面贴着的纸,写的其实并不是什么年甲,而是酒同尿届时要混合在一处的比例罢了。 只是还没过十天,两株花就被吃了个干净,也不再需要什么酒啊尿啊了的,不过那两坛东西既然已经埋了下去,也就懒得费力再挖起来,只好随它们在地底下待着。 谁又能想到,数百年后,那两个大坛子竟是还能重见天日还被人当做难得的好东西。 沈念禾十分无奈,却也不好提点。 便是酒,乃是酿造而成,放得数百年再来开封都不晓得会喝出什么毛病,更别提尿了。 听得郑氏方才的话,她都不敢想若是冯凭当真把那剩下的一坛酒拆封,又拿来宴客,会有什么结果 郑氏站在一旁见得沈念禾低头沉思,哪里知道其中内情,只以为她可惜外祖父冯蕉剩下的东西被人糟蹋了,便道“有失必有得,莫要再想了,等书发卖之后,外头晓得你这身世,想来沈、冯家就不再好这样猖狂。” 不过话虽然这样说,此时也只好由着冯凭一家在里头挖来挖去的。 遇得这一桩事情,这梁门大街便再没什么好逛的,两人略走了一圈,便退了出来。 此时天色渐晚,也不好再耽搁,沈念禾见得路边有一间铺子,便转头同郑氏道“婶娘,再问这一间咱们就回去罢” 郑氏自然无有不应。 两人这差事干了两天,早已十分熟悉,进得门去先招来伙计问话,再记得下来,若是掌柜的也在,就再多问一嘴掌柜的,顺便帮着打个底,再问如若有那样一部书放在此处售卖,肯不肯收云云。 这一家铺子并不大,里头只有一个伙计在,问起来极快,等到沈念禾抄记完毕,朝对方道了谢,正要退得出去,不妨那手肘轻轻碰到了一一旁书柜上摆着的一册书。 只听“啪嗒”一声,那书掉到了地上。 她连忙伸手去捡,重新将书放回架子上的时候,却见一旁站着一名异族人,高鼻子,深凹的眼眶,身上穿的衣裳虽然同大魏并无什么区别,可一走近了,就闻得一股极浓烈的香料味。 对方手里也捧着一册书正看得十分入神,全然没有理会一旁发生的事情。 沈念禾无意间瞥到一眼他手中书上的字迹,不由得一愣。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十一章 偷印 那书册上印的内容十分眼熟,似乎是她从前在宣县见过的朝廷邸报当中一份诏示。 如果严格按照朝廷规定,邸报只能在衙门里头通传,裴继安带回家中给她去看,其实已经算得上有些不妥,更别说像这般拿出来外头印制发卖。 不过这种事情,无人去管,其中又有利可图,自然层出不穷,也没什么稀奇的。 沈念禾也不去多嘴,将书放好之后正要离开,忽然瞧见面前的书架上排着好几册书,那书名十分奇怪,唤作圣言批注,按着一二三四册排列,数到最后,竟是有三十多册。 她随手取了一本下来略做翻看,越看越觉得不太对劲。 这书册其中有当朝枢密使蒋伯丞进呈天子的奏疏,里头论及戍边之法并防御蛮夷之策;有三司使王右旁总概盐铁、度支、户部收支情况的折子,不仅列明了赋税数额、州县人口情况,哪怕驻军粮秣数量也有提及;有礼部尚书关于明岁春蚕礼在哪里举办,用什么礼节,什么时辰开始等等细致的请示;另有工部对水利之事的安排。 沈念禾细细数了一下,凡举能进政事堂、枢密院的重臣言论、奏疏,架上这三十余册书里都有涉及,有些是找了人重新誊抄印制,有些干脆就是用正本寻了雕版师傅来复刻,甚至于有几篇蒋伯丞的奏疏后头竟是还有天子周弘殷的亲手批注,雕版者一看就是下了功夫去刻的,一笔一划印得十分清晰。 除此之外,还有大魏舆图,自路而军,自军而州县,画得十分详细,山川道路俱是明明白白。 她翻到最后看了一下价格,一册书不过三百多文。 天子手书,权臣奏疏,竟是能用如此的价钱买到,也不知书商是从哪一处弄来的这些个重要文书,简直可用只手通天来形容。 沈念禾这一处还在翻阅,一旁那异族人已是把面前的书堆抱去前头结账,选中的不是旁的,正是沈念禾面前这一套书,整整三十七册,伙计报了个十五贯的价格,那人连眼睛都不眨一下,自手中包袱里取了铜钱,一贯一贯重重搭在桌子上,数得清楚之后,道“给绳子一条,绑起来我的书。” 他咬音死板僵硬,还带着怪腔怪调,官话虽然说得清楚,却有些词句颠倒,一听就不是自小说大魏话的人。 沈念禾从前同外族人打过不少交道,一听就听出此人官话说得很像夏州人,多半是从北边来的。 那伙计应了是,很快帮忙把书拿绳子绑好了,那人也不多话,单手提着三十余册书,径直走了。 十几斤的东西拿在手上,他举重若轻。 沈念禾不由得皱起了眉。 有买就有卖,铺子里的堂堂正正放出来的东西,自然怪不得人家掏钱去买,可如此要紧的内容,为何能堂而皇之地任人随意挑买 于情于理,都不正常。 她从中选了两本,一册是有天子手书的,一册是有夏州、银州舆图的,去伙计那里付了账,见得已经快到了昨日同裴继安约定的时辰,也不耽搁,急忙同郑氏一齐回驿站了。 回得驿站时裴继安已经在房中等着,见得二人行色匆匆,知道多半是跑书铺去了,不由得叹道“也不急于这一时,实在来不及了,我自会想办法,不必这般辛苦。” 郑氏笑道“我倒是有心躲懒,你沈妹妹却是闲不下来,说等国子监批得出来,怕你这一处要来不及,与其到时候你一个人忙得累,倒不如此时帮着搭一把手,她早间连饭都不好好吃,已是算好这空出来的几个时辰要做什么,拉着我在外头跑来跑去的。” 她话中有话,只是说得太过隐晦,裴、沈二人俱是没有听出来。 沈念禾还辩解道“婶娘也说在驿站里头闷得很,想同我出去走走” 裴继安却是同郑氏道“婶娘若是不想动弹,不妨下午在屋子里暂歇一回这一路走了大半个月,着实也是辛苦,我这一处带着念禾出去逛一逛便好。” 郑氏倒是没有立刻答应,而是做出一副有些为难的样子,仿佛纠结了许久,才道“今日我便不出去了,明日再去罢。” 又同沈念禾道“到得申时便同你三哥回来,我在此处等你们吃饭。” 三人说得定了,裴继安又问沈念禾道“走了半日,要不要休息一会,晚些时候再出门” 沈念禾先问道“国子监那一处的事情都办完了吗不会妨碍三哥的正事罢” 裴继安点头道“已是交上去了,另还有几处要去拜访,递了帖子去,还没那么快有复,暂有半日功夫空闲下来。” 沈念禾十分不相信,只是她也知道如若此时自己推拒,说不得这一位裴三哥要时时挂着此事,倒不如快些了了,出去敷衍一圈便罢,于是笑应道“我倒是不觉得累,等吃过晌午就跟三哥出去走一走吧。” 三人吃过饭,郑氏果然也不多耽搁,自回房休息去了,沈念禾想了想,走之前先把早上在书铺里买的两册书取了出来,道“三哥,而今朝中的邸报、奏疏并天子批复,宫外寻常人想要拿来看,是不是顶顶难的事情” 裴继安点头道“按理当是发回中书分派,另有宗卷司收得起来备查,不会叫人想看就能看。” 沈念禾便把遇得那异族人的事情说了,又将那两本书递得过去,道“我看上头又天子手书,除却要紧的国是,另也有军中机密,却能给人在外头随意买卖,是不是不太妥当” 裴继安吃了一惊,有些不敢置信,连忙把那书接了过来。 沈念禾已是在中间拿枯草隔开,他一翻就翻到了周弘殷批注的那一页纸,当真后头的内容乃是天子口吻,而前头奏疏无论内容、格式,乃至遣词用句,也绝不可能作假。 “我今日见得那人一口夏州腔调,而今翔庆又正同蛮子打仗,买这许多书回去,也不晓得是拿来做什么的,书中还有舆图,实在不是什么好事。”沈念禾忧心忡忡,“我爹还在翔庆呢,若是朝中动向色色都被蛮子摸得透了,这仗还怎么打”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十二章 偶遇 裴继安的面色也有些难看。 朝廷机密之事被人轻易搬得出来重印发卖,还能叫外族外邦轻易买到,这事情自然不会小,可他人微言轻,便是想要同朝廷禀报也不能。 况且可以从中书的宗卷库中得来朝堂重臣的奏章,还能拿到天子手书,其中能耐,不问而知,如果贸然捅破,也许对方没事,自己反而要惹火烧身。 此事必要慎重以待,只是这样的话,如何好解释 裴继安看了一眼对面的沈念禾。 少女一脸的担忧,却是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眼睛里写满了信任。 这要怎么回 对方的亲生父亲还翔庆军,生死未卜,难道自己要同她说,自己也不太好去管 也太过敷衍了罢 裴继安本来就觉得自己欠了对面人良多,此时被她用眼睛这样看着,原本想说的话半句也说不出口,只沉吟了片刻,先把那两册书收了起来,复才问道“那书铺在哪一处” 书后没有标明负责刻印的书坊,而无论用纸、用墨都是坊市间十分常见的普通材料,想来书坊也知道这事情十分不妥当,是以做得十分小心谨慎,这就意味着不太容易从书里得到太多的信息。 沈念禾忙把书铺名字、地址一一说了,一面说,一面又给过来一张写得清楚的纸,道“不如我一会带三哥去看看” 裴继安先接了过来,复才摇头道“我会吩咐人私下打听。”又道,“这事情我先查一查,等有了消息再来同你说。” 沈念禾心中有些失望。 她总觉得其实遇得这样的事情,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朝廷机密既然外泄,那将只要裴三哥利用得当,未必不能从中得利。 便是碍于裴家旧事,不好亲自出头,从前多少也有些亲故罢彼此作为交换,其实也不费什么功夫。 不过见得对方好似十分胸有成竹的模样,沈念禾也不便说什么,只想着等他那一处有了消息,如果不太顺利,自己再想办法提醒一番,便点了点头,也不多做纠缠,收拾好东西便跟着出了门。 此时外头虽然风雪已停,路上依旧不太方便行走,裴继安早着人腾了一辆空马车出来,叫沈念禾坐得进去,也懒得再去叫车夫起来,索性自己做了车夫,赶着马便往西门走。 驿站在内城,距离外城尚有一段距离,又因行路难,还未走得多远,外头已是风雪又起。 这一回北风极大,地上很快积起了薄薄一层雪,被前头的马匹踩得半结不结的,反倒十分容易打滑。 裴继安见这势头不太好,硬顶着到了前头一处酒楼处,便不敢再走,先把马车停了下来,叫小二帮着去喂马,自己带着沈念禾进门避雪。 这酒楼唤作清景楼,果然以清静著称,连其中酒、食也俱是十分清淡,常有文人骚客聚集在此论文说道,虽是有附庸风雅之嫌,平日里多少也比其他地方安静些。 他要了一间包厢,让沈念禾先跟着小二,自己则是缀在后边,两人一前一后往二楼而去。 清景楼的楼梯又高又陡,又因外头风雪甚大,许多人进来躲避,沈念禾登爬的上去,好容易站在平地上,正要往一旁让得两步,好稍微歇一歇,不想对面忽然来了一行人。 当前那几个一身护卫打扮,走路都十分鲁莽,半点不看路,只顾着在前头开道,一个个肩膀一耸,便把前头好几个人往边上撞得开了。 沈念禾方才站定,半点没有防备,当即被前头一人给带倒了。 那人身后还背着一个大竹筐,也不知道里头装着什么东西,重得很,那竹筐把沈念禾重重一掼,压得头先向下,眼看就要着地。 就在这危急之时,裴继安尚且来不及援手,幸而旁边有一人见得不对,连忙伸手相扶,搭着沈念禾的肩膀同胳膊把她掺了起来,一面和声问她道“小姑娘无事罢”一面又皱眉看着对面几个护卫,喝道,“怎么回事怎的行事如此不守规矩” 沈念禾惊魂初定,口中已是下意识地朝着那人到了声谢。 裴继安忙上得前来,急急问道“怎么样,没伤到哪里罢” 沈念禾轻轻摇头,道“多亏这一位义士。” 裴继安便跟着一同道谢。 那“义士”三十来岁,五官虽不出挑,看着却很温文尔雅,简直是照着“腹有诗书气自华”一句话生出来的一般。 他身上的布料十分简单,通身也无什么饰物,可站在那一处,就有一股清贵之气,此时摇头道“不过顺手罢了,小姑娘无恙就好。” 对面几个护卫好似没想到会惹出这样的事情,却也没有理会,听得那人训斥,也懒得回应,只有一人冲着那背竹筐的道“见得人来也不晓得让着点” 竟是怪起被撞的人来。 那些个护卫撞倒了好几人,幸而都没有受什么大伤,只有一人的手脚擦出了血,十分不满,追着一个护卫要说法。 那护卫很是恼火的模样,把袖子一摔,左手抓着腰间的匕首,做一副要拔不拔的样子,喝道“再啰嗦,小心刀剑无眼” 在沈念禾前头带路的店小二连忙上前赔不是,又小心地拉了拉那客人的袖子。 那人连忙把手脚擦了擦,当做没有这事,悄悄让到了一边。 耽搁得这一会,后头这许多护卫的主家已经自里头包厢走得出来,是个二十来岁的公子哥,相貌虽是普通,却锦衣华服,头戴玉冠,显然非富即贵。 一行人就护着他下了楼,仿佛刚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般。 裴继安的面色难看,转头正要问话,却忽听得一人问道“这是哪一家的” 竟是前头好心扶起沈念禾的那一个人问的,把他要说的话抢了去。 店小二连忙道了歉,又道“这是曹门大街里头的冯家少爷,他家护卫有些不好说话,还请诸位多多担待,今日咱们店里给多送一盘子肉上来,作为赔礼。” 裴继安一面听,一面在心中把此人来历默默记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十三章 梅花饮子 这事情不过是件小插曲而已,沈念禾一行方才入京,两眼一抹黑,自然不好去追究。而那义士问得清楚之后,也没有再说什么,先是吩咐从人将被撞倒的人扶了起来,又再同沈念禾确认道“小姑娘当真无事” 沈念禾忙又道了谢,道“劳烦先生忧心,我并未碰到什么地方。” 此时正好对面来得一人,见了那义士文人,行礼笑着迎道“许先生来了,且随小人来。” 那文人便同沈念禾颔首示意,微微一笑之后,也不多话,带上从人跟那来人走了。 裴继安等到人四周人都散得七七八八了,将沈念禾待到角落处,郑重问道“当真没有哪一处不舒服若是碰到了,还是要去看看大夫。” 沈念禾摇头道“当真无事。” 还带头跟着那小二往前走。 清景楼的包厢其实有些半敞开的意思,其实不是单独的屋子,而是桌与桌之间相隔的地方用屏风隔开来,真真正正同个“包”字一般,其实只围起来了一半,原是此处本未文人交流之用,如若封了起来,就听不到旁人说的话了。 两人选了张靠窗边的桌子走得进去屏风里,裴继安点了几个小菜,又点了梅花饮子,等到那喝的端了上来,他却是先给沈念禾倒了一杯,道“这一家四时都爱以花入茶,得过许多人夸赞,你且尝一尝喜不喜欢。” 沈念禾依言把那饮子端了起来,先闻了闻味道,只觉得鼻端一股子紫苏味,杯子里虽然也飘着几朵被泡得透明的梅花花瓣,然则梅花此物本来香气就淡,被紫苏一冲,哪里还能剩得什么味道。 她喝了一口,也吃不出什么来,只觉得除了杯子烧得精致,里头飘着的梅花很有雅致之外,实在也没甚区别,只好老实道“好似是平日里喝的紫苏饮子” 沈念禾一向觉得紫苏拿来炒菜还好,用来做饮子的话,味道就十分寻常了,一时之间有些兴致平平,便把那杯子放得回了桌面,等确认那小二走得远了了,才好小声问道“这一壶多少银钱” 裴继安把价格同她说了。 沈念禾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惊道“怎的不去抢” 她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唇微张,一脸的惊诧。 裴继安看着不由得跟着笑了起来,问道“这味道喜不喜欢” 沈念禾的头摇得同拨浪鼓一般,忙道“很寻常的,比婶娘做的都不如,更别说同三哥平日里煮的饮子比了就这样一小壶,怎的能卖这许多钱” 她心中算了下裴继安的月俸,又想到裴家平日里的用度,忍不住低声抱怨道“三哥花钱忒没数了这不是给人做冤大头宰嘛早知道就不来这一家店了。” 又道“我也不渴,便是渴了,喝路边摊子卖的饮子也够的” 她算得扣扣索索的,裴继安一面听得好笑,一面却又知道这是在为自己着想,便道“来都来了,这家有几道菜十分出名。” 菜已是点了,再说旁的也没用,况且裴继安多半一心是给自己点来尝鲜,如若表现出不高兴,说不得要辜负他那一番好意。 沈念禾便不好再多说,老实坐着等上菜,又皱着眉头把那茶杯重新端了起来,慢慢喝完一杯,又给自己添了一道。 等到菜上得齐了,两人各自吃饭不提。 裴继安见她一面吃菜,一面不忘喝那梅花饮子,一时也有些把不准。 不知为何,他忽然就想起了小时候,其时偶然间听到父亲同叔父在说话,说他娘时常嘴上一套,心中一套,譬如看中了什么衣衫首饰,明明已是十分想要,口中却还要说自己不喜欢。如果作丈夫的不能揣测清楚,当时没什么,回过头来,本以为事情已经翻篇了,过上个月,竟还能被拿出来反复念叨,归根到底,其时不过是为了省钱罢了。 会不会这沈妹妹也同他娘一般,为着不舍得花钱,复才这样说话 裴继安不敢确定,又怕自己猜得错了,反而不好,想了想,还是问道“是不是喝久了就比以前更习惯我再叫他们上一壶” 沈念禾连连摇头,忙把那饮子放回了桌面,摆手否认道“当真是不喜欢,只是这样贵,想着吃的全是银钱,三哥又不喝,我只好硬生生咽进去的” 她说得诚恳,还一副十分委屈的模样,因怕裴继安不肯信,急急又道“三哥,我当真没有把自己当客人,如果遇得喜欢的,便是你不说,我也会自家提的” 裴继安便道“我见你来这几个月,也不说自己喜欢什么,也不说自己不喜欢什么,哪里像是不把自己当做客人的做法” 沈念禾听得一愣。 裴继安道“我把你当做同处耘一般,只是他皮实,又是个大的,不比你年纪小,平日里当真想对你好,你太过见外,倒叫我看着心中不舒服得很” 又道“我见你同婶娘在一处笑得都比我在一处多,有时愿意多与处耘说话,也不怎的来问我,是不是我素日板着脸,叫你看着不愿意亲近” 这话虽是说得堂堂正正,却也叫人不知当要如何回才好。 沈念禾想也不想,立时就摇头道“我对三哥景仰得很,当真做哥哥来看的” 裴继安的眉毛慢慢皱了起来。 他自然听得出来,对面人说的是真心话,还说得十分诚心实意,可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不高兴。 沈念禾却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只觉得两人之间气氛有些古怪,只好低头吃菜喝茶,一时间只觉得那梅花饮子更难喝了。 正沉默建,忽然听得隔壁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隔着一重屏风,有人道“这一处桌子够长也够大,正好摊开放,还是挪来这里罢” 又有人问道“他肯不肯买的” 前头那人便道“我看是个阔绰的,先头开了那样的价,也不见他还,如果看中了,多半就肯掏钱了” “嘘,噤声,人要来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十四章 真与假 这事情不过是件小插曲而已,沈念禾一行方才入京,两眼一抹黑,自然不好去追究。而那义士问得清楚之后,也没有再说什么,先是吩咐从人将被撞倒的人扶了起来,又再同沈念禾确认道“小姑娘当真无事” 沈念禾忙又道了谢,道“劳烦先生忧心,我并未碰到什么地方。” 此时正好对面来得一人,见了那义士文人,行礼笑着迎道“许先生来了,且随小人来。” 那文人便同沈念禾颔首示意,微微一笑之后,也不多话,带上从人跟那来人走了。 裴继安等到人四周人都散得七七八八了,将沈念禾待到角落处,郑重问道“当真没有哪一处不舒服若是碰到了,还是要去看看大夫。” 沈念禾摇头道“当真无事。” 还带头跟着那小二往前走。 清景楼的包厢其实有些半敞开的意思,其实不是单独的屋子,而是桌与桌之间相隔的地方用屏风隔开来,真真正正同个“包”字一般,其实只围起来了一半,原是此处本未文人交流之用,如若封了起来,就听不到旁人说的话了。 两人选了张靠窗边的桌子走得进去屏风里,裴继安点了几个小菜,又点了梅花饮子,等到那喝的端了上来,他却是先给沈念禾倒了一杯,道“这一家四时都爱以花入茶,得过许多人夸赞,你且尝一尝喜不喜欢。” 沈念禾依言把那饮子端了起来,先闻了闻味道,只觉得鼻端一股子紫苏味,杯子里虽然也飘着几朵被泡得透明的梅花花瓣,然则梅花此物本来香气就淡,被紫苏一冲,哪里还能剩得什么味道。 她喝了一口,也吃不出什么来,只觉得除了杯子烧得精致,里头飘着的梅花很有雅致之外,实在也没甚区别,只好老实道“好似是平日里喝的紫苏饮子” 沈念禾一向觉得紫苏拿来炒菜还好,用来做饮子的话,味道就十分寻常了,一时之间有些兴致平平,便把那杯子放得回了桌面,等确认那小二走得远了了,才好小声问道“这一壶多少银钱” 裴继安把价格同她说了。 沈念禾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惊道“怎的不去抢” 她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唇微张,一脸的惊诧。 裴继安看着不由得跟着笑了起来,问道“这味道喜不喜欢” 沈念禾的头摇得同拨浪鼓一般,忙道“很寻常的,比婶娘做的都不如,更别说同三哥平日里煮的饮子比了就这样一小壶,怎的能卖这许多钱” 她心中算了下裴继安的月俸,又想到裴家平日里的用度,忍不住低声抱怨道“三哥花钱忒没数了这不是给人做冤大头宰嘛早知道就不来这一家店了。” 又道“我也不渴,便是渴了,喝路边摊子卖的饮子也够的” 她算得扣扣索索的,裴继安一面听得好笑,一面却又知道这是在为自己着想,便道“来都来了,这家有几道菜十分出名。” 菜已是点了,再说旁的也没用,况且裴继安多半一心是给自己点来尝鲜,如若表现出不高兴,说不得要辜负他那一番好意。 沈念禾便不好再多说,老实坐着等上菜,又皱着眉头把那茶杯重新端了起来,慢慢喝完一杯,又给自己添了一道。 等到菜上得齐了,两人各自吃饭不提。 裴继安见她一面吃菜,一面不忘喝那梅花饮子,一时也有些把不准。 不知为何,他忽然就想起了小时候,其时偶然间听到父亲同叔父在说话,说他娘时常嘴上一套,心中一套,譬如看中了什么衣衫首饰,明明已是十分想要,口中却还要说自己不喜欢。如果作丈夫的不能揣测清楚,当时没什么,回过头来,本以为事情已经翻篇了,过上个月,竟还能被拿出来反复念叨,归根到底,其时不过是为了省钱罢了。 会不会这沈妹妹也同他娘一般,为着不舍得花钱,复才这样说话 裴继安不敢确定,又怕自己猜得错了,反而不好,想了想,还是问道“是不是喝久了就比以前更习惯我再叫他们上一壶” 沈念禾连连摇头,忙把那饮子放回了桌面,摆手否认道“当真是不喜欢,只是这样贵,想着吃的全是银钱,三哥又不喝,我只好硬生生咽进去的” 她说得诚恳,还一副十分委屈的模样,因怕裴继安不肯信,急急又道“三哥,我当真没有把自己当客人,如果遇得喜欢的,便是你不说,我也会自家提的” 裴继安便道“我见你来这几个月,也不说自己喜欢什么,也不说自己不喜欢什么,哪里像是不把自己当做客人的做法” 沈念禾听得一愣。 裴继安道“我把你当做同处耘一般,只是他皮实,又是个大的,不比你年纪小,平日里当真想对你好,你太过见外,倒叫我看着心中不舒服得很” 又道“我见你同婶娘在一处笑得都比我在一处多,有时愿意多与处耘说话,也不怎的来问我,是不是我素日板着脸,叫你看着不愿意亲近” 这话虽是说得堂堂正正,却也叫人不知当要如何回才好。 沈念禾想也不想,立时就摇头道“我对三哥景仰得很,当真做哥哥来看的” 裴继安的眉毛慢慢皱了起来。 他自然听得出来,对面人说的是真心话,还说得十分诚心实意,可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不高兴。 沈念禾却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只觉得两人之间气氛有些古怪,只好低头吃菜喝茶,一时间只觉得那梅花饮子更难喝了。 正沉默建,忽然听得隔壁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隔着一重屏风,有人道“这一处桌子够长也够大,正好摊开放,还是挪来这里罢” 又有人问道“他肯不肯买的” 前头那人便道“我看是个阔绰的,先头开了那样的价,也不见他还,如果看中了,多半就肯掏钱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十五章 分辨 裴继安一面说,一面引着沈念禾往外走。 他果然不是虚言,仿佛对这清景楼的构造很熟悉一般,也不用店小二带路,转转绕绕,很快就带着沈念禾找到了那条回廊,走到尽头,尽是有一道通往后园楼下的长梯,站在梯子旁,正正面对几条小道。 两人略等了片刻,去消解的许先生便带着几个从人由远而来。 裴继安前后看了看,不见有人留意此处,未待人走近,便上前相迎,先行了一礼,又道“许先生稍待,还请留步。” 那许先生身后跟着的从人本来分前后站着,见得裴继安上前,面上看起来并无什么大动作,却是不约而同地稍微矮下膝盖,又把右手拢进了左手的袖子里。 众人的动作都做得一点不明显,仿佛只是自自然然地换了一个姿势,普通人看了其实根本不会在意,可是裴继安从前在街头混迹多年,打惯了群架,又去边关做过买卖,见过里头兵头操练对战,是以看到几人动作,不由得心念一动。 除却一名跟在许先生身旁的应当确实是个寻常人,另几名从人衣着十分普通,个子也不高,相貌平平,看上去都是掉进人群里立时就找不到的样子,然而仔细打量他们的手,却能发现哪怕是露在外头的左手关节都十分粗壮,多半不是做惯粗活,就是用惯武器的模样。 许先生听得声音,抬头一看,先见得裴继安,已是把他认了出来,转而看到后边的沈念禾,更是笑道“原来是你们两个,这是有什么事情” 裴继安指了指一旁的空地,道“还请先生借一步说话。” 那些个从人转头看了许先生一眼,见他首肯了,复才四散开来,又一同跟了过去。 沈念禾跟着上前行了一礼,道“叨扰先生,是我这一处有几句话想说” 那许先生哈哈一笑,以为她是想要郑重道谢,是以还特地跑来拦在半路,便摆了摆手,道“你这小姑娘挺有意思,我不过顺手搭了你一把,并不是什么事情,你也不必挂在心上” 沈念禾忙道“是另一桩事情我正坐在先生隔壁间,惭愧得很,因那屏风隔得不好,虽非有意,也知君子非礼勿听,还是听到了你们里头说话,敢问那一行人是在兜售燕太宗李附的画作吗” 许先生面上笑容收敛了些,眼睛里少了几分温和,声音里的笑意也没了,问道“什么事” 很有些警惕的意味。 他前头一向是好好先生的模样,此时才把笑容一收,立时就有了几分严厉的感觉。 沈念禾也不紧张,只道“不瞒先生,我家中从前有些收藏,因缘际会,自小也见过不少燕太宗手书、画作,此次虽是隔着屏风,不曾见到那画作模样,可听那人口中所说,已是能断定那岁寒三友图同百寿图多半是假” 听得她这样说,那许先生顿时笑了起来,道“小姑娘倒是好心,只是李附传世的书画本来就少,世间多有仿造,我带得人在身边,他们几个都是有过钻研的,如果见得不对,不会受这个骗。” 又饶有兴致地问道“你是哪一家的” 沈念禾只作未闻,道“不怕许先生笑话,家中长辈曾经说过,辨认古书、古画,不怕半点不知,就怕有过钻研,我看那几个卖画的说得很有几分真,多半是特地下过大力气的,最好哄行家,越是钻研琢磨,怕是越容易上当。” 她顿了顿,道“先生且想,那燕太祖夸得好听些,是武将出身,说得直白了,其实是白身投军,他少时字也不识得几个大的,连私印都没有两个,喜欢藏、买的除却神兵利器,何时有过书画” “况且燕太宗十七岁时,其父燕太祖正值六十大寿,才在边关赢了打仗,得了朝廷封赏,没能来得及回朝哪有儿子在这当口,又是千里之外,画什么岁寒三友图给不喜书画的父亲祝寿的这寿礼是否有些不合适若说给其母祝寿还可能些,姚皇后是秀才之女,比太祖皇帝多认得几个字,多看过几幅画,不过史载她只爱养些花花草草,对书画也不感兴趣” 沈念禾说完背景,又说细节,道“况且我听方才那人说画作上有李附的小印,其形瘦长,右上角缺了一个小口,乃是因为他十六岁时与人口角,不小心将印摔破是以才有缺处,这话全是唬人的那李附的小印右上角并非砸出的缺口,而是一块印石被依势切成了两半,做了两方印,那附字上最右边的一横上头还有一道裂痕,是以横得不平,还有点向下走” 她数了几处地方出来,又道“先生可以回去查一查,看我所说是真是假,如若能应得上,那才当是李附画作。” 那许先生挑了挑眉,站在原地看了沈念禾一眼,却不着急应,而是笑道“你这是从哪里听来的话” 沈念禾想也不想,便道“家中长辈同我说的,许先生若是能寻得来一两副真迹对着看,就知道我所言不虚了。” 她也不再多说,再行了一礼,又道了谢,这才同裴继安一同走了。 两人在此处站了许久,虽是躲在檐下,外头风大雪大的,还是吹得人通身发寒。 沈念禾见得外头那雪越下越大,只觉得一时半会难停,便同裴继安道“三哥,这风雪太大,天色也晚了,怕是路上耽搁久了不太好,婶娘在家中也要担心,不若咱们改日有机会再出来罢” 裴继安只得应道“也只好如此了。” 语毕,他也不回包间,而是径直去一楼结了账,又重新取了马车,带着沈念禾回驿站不提。 两人没有多做停留,自然不知道自己才离开清景楼没多久,那许先生的从人便去得隔壁的包房找寻,又去寻了小二,问了他们来历半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十六章 调查 大内,垂拱殿。 天色渐晚,周承佑正坐在偏殿当中看折子。 他三十余岁,其貌不扬,气质却是很好,尤其两条眉毛虽然很黑,但不似寻常男子的刀眉、剑眉,而是形整而清秀,有这两道眉毛,便给他平白添了几分和气。 如果沈念禾或是裴继安在此,一眼便能认出这就是两人白日间见的那“许先生”。 一旁有个黄门站着等了片刻,待他把手头折子翻完了,复才上得前去,小声道“殿下,下官已是去东宫的库房里头寻了一遍,把燕太宗的书画全数翻了出来,只是量少,若要探看得更为清楚,怕是要开紫宸宫后头的内库” 周承佑摇了摇头,道“不必开内库。” 虽是钥匙已经交到了他手上,却也不好随意乱用,否则叫父亲晓得了,那一位一向多疑,眼下又是病中,即便自己问心无愧,也总归不妥。 他想了想,问道“那些个画里头是什么情况” 黄门并无半点犹豫,忙道“同昨日那小姑娘说的一般,上头盖的只要是那一方印,附字的一横俱是往下斜,另在右边角处有个叶子形状的缺口,寻得一副荷花图,在画作不起眼处另有一方印迹,同前头的印凑在一起,果然就是一石两切” 又叹道“王提举见了,也觉得十分惊奇,说他自认对燕太宗书、画作钻研颇多,可如果没人提醒,万难想得到会有这般机妙之处。” 周承佑听得兴味盎然,道“是吗” 黄门应道“下官已是将那荷花图取了出来,殿下可有功夫一观” 周承佑摇了摇头,道“既是你已经看过无误,我也不多费这个时间了。” 他并不是父亲周弘殷,对李附此人并不甚感兴趣,今次不过兴之所至,又另有原因,才同那几个人浪费了半日功夫,眼下既然已经确定画作是假,也就说明前头几名俱是骗子,更无甚好说的。 只是想到白日间的事情,周承佑一时问道“那两人是个什么来历,查清楚了不曾” 黄门便道“两人俱是住在外城的驿站里头,听闻是从宣县领了差事来的,好似正在等国子监核复,至于其中详情,下官还在探问” 他说到此处,面上露出了几分犹豫之色。 周承佑便道“有什么话便直说吧,不必藏着掖着。” 那黄门这才道“殿下,下官虽是暂时奉命跟着看那皇城司,可如若有事,毕竟不好绕过王提举,他忠于王事,有时候不得皇命,也不肯乱用权” 周承佑抬起头,看着那黄门道“胡奉贤。” 黄门胡奉贤连忙应诺。 周承佑道“眼下陛下正在病重,我不过暂代国事,一旦圣体安康,自然立时就要还政,你虽是去跟着王得礼看顾皇城司,不过是为他分担事项,以免天子有事要问,他一时分身不开罢了,孰为主,孰为副,还要分得清楚。” 这一段长长的话,虽是上对下的吩咐,却是说得十分和气。 胡奉贤当即低头喏道“是下官想得不够妥当,今后必会留意。” 周承佑道“起来罢。” 一面又和声道“你一心做事,但凡我有交代,无不用心去办,我是知晓的,不必太过紧张。” 堂堂太子之尊,对着自己这个小人物,还这般设身处地,胡奉贤哪里又忍得住不动容,一时声音里头都多了些鼻音,又回了几桩事情,这才退得出去。 他先去了皇城司的衙署分派下头人几桩差事,又忙了些旁的事情,等到天色全黑了,复才赶在宫门关闭之前回了内廷,也不往自己的住所走,而是悄悄转去了福宁宫。 福宁宫中,当今天子周弘殷搭着一床薄被,靠卧在榻上。 胡奉贤伏跪在地,把方才自己同太子周承佑说的话从头到尾复述了一遍。 周弘殷眼眶深陷,下眼睑处全是极重的青影,面色苍白,嘴唇虽然涂了脂膏,却依旧起皮得厉害,显然正在重病当中。 他躺在床上,听完胡奉贤所说的话之后,手中拿着一条湿巾子搭在额头上,以手按着,口中则是问道“他当真这般说” 胡奉贤忙道“小的不敢欺瞒陛下” 周弘殷又问道“他还出去外头给我寻李附的画作,欲要献做寿礼” 胡奉贤道“原是嘱咐下官去打探,只是燕太宗的书画甚少,找了许久,也未寻到,阴差阳错在一间铺子里收了几幅古画,正好今次那掌柜的说来了好东西,殿下又恰好在京都府衙,想着陛下圣寿就在跟前,就特地去看了一眼。” 周弘殷不置可否,面上也无什么表情,只是问了几个问题,胡奉贤一一答了,等到得了示意,这才连忙退了出去。 福宁宫中的地龙烧得很旺,胡奉贤又穿着棉袄,在里头被捂出了一身的汗,此时终于出得大门,给冷风一激,整个人都打了个哆嗦,这才觉出自己胸口闷得很原来是方才忘记喘气了。 他出得福宁宫的侧门,也不说去取个灯笼什么的,而是就这般摸黑往外走,轻车熟路地穿进一条小路,等到没入到黑夜之中,才站在一边的阴影里歇了几息。 胡奉贤看起来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黄门,其实已经在太子周承佑身边伺候了十来年,自觉对其人还是有几分了解的。 这一位太子殿下温和有礼,哪怕对着下头的黄门、宫女也无半点苛责,可谓是难得的仁心。 以胡奉贤来看,当今天子严酷而刻寡,从前得皇位时的手段也存疑,如若能快些换得太子上位,其实还是一桩好事,是以刚开始被天子召去问话时,只是问什么答什么,后来日子久了,有意无意之间,就私下为太子添补几句好话,如果遇得什么事情,时不时还会帮着找补一番。 可自从天子病重,太子代为监国以来,胡奉贤就觉得自己每次来福宁宫回话,都有一种心惊胆战的感觉。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十七章 父与子 他好几回话说得出口,明明自觉是好的,然则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而随着天子周弘殷病体越沉,躺在床上的时间越久,问的话也越奇怪。 从太子的饮食起居,到太子今日见某位官员时说了什么,是个什么态度,陛下都要过问,过问的频率也由原来的一个月两三次,到得现在几乎隔三差五来一回。 胡奉贤站在原地,越发觉得心中发慌。 能不能同太子透个底 这念头一起来,就被他给按下去了。 陛下何等手段,如若给其知晓了,自己安有命在 胡奉贤站了片刻,直到腿脚都发僵了,才赶忙往自己房中走去。 这一处胡奉贤却不知道,自己前脚刚走,后脚管勾皇城司的王得礼就进了福宁宫的大门。 王得礼约莫五十岁,干干瘦瘦的,个头也不高,小眼睛,大鼻子,此时垂手低头立在床边,同天子禀事。 “去了城西的一间酒楼,唤作清景楼的,是去看燕太祖李附的画作,据说是珍宝阁下头有人寻来的难得真迹,谁知谈到一半,在里头遇得一对兄妹,点了其中毛病出来,说是赝品,因离得有些远,跟的人没有听清,只晓得殿下回得厢房之后,不多时就回宫了,又着人去寻那两兄妹,画也没买” “什么兄妹”周弘殷忽然道。 王得礼不慌不忙,回道“是宣州宣县衙门来京城办差的吏员,姓裴,唤作裴继安,原是裴时季的侄儿,裴时清的儿子,今次进京,原是为了递交宣县公使库自印发卖的书,不知为何,还带着一个小姑娘,对外宣称是妹妹。” 周弘殷微微愣了一下,复才道“原来是裴家的后人裴时清好似没有女儿吧” 王得礼道“陛下记性好,确实如此,那裴时清只有裴继安一个儿子,那小姑娘好似姓沈,裴继安进京之后,先后递了拜帖给礼部侍郎、庆国公” 他挨个数了一遍。 周弘殷一边听,一边把半边身子慢慢撑坐了起来,伸手打了铃,等黄门进来之后,吩咐道“去叫秦师好过来,说我头不舒服。” 那黄门应喏之后,连忙退了出去。 王得礼立时听了下来,小心地看着周弘殷,正要问话,周弘殷却是挥了挥手,道“你接着说。” 王得礼不敢多劝,只加快速度,把裴继安进京以来的事情简单说了。 周弘殷闭上眼睛,左手按着左边太阳穴,口中道“那姓裴的晚辈,我记得从前还问过,你说是个机灵的,老老实实在宣县做生意做吏员,从不与旧人有往来,今次怎的变得这样快是以为我不行了,才这般猖狂吗” 王得礼一下子就跪在了地上,道“陛下” 周弘殷便把头转了过来,看了王得礼一眼。 王得礼忙道“陛下近来身体已经大好,想来” 周弘殷打断他道“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有数,你跟了我几十年,也要学人说那等溜须拍马的话吗” 王得礼忙道“下官不敢” 顿了顿,又道“不过今次那裴继安入京,对外言称是来送宣县公使库印的书给国子监审批,小的本以为不过是幌子,眼下看来,却好似不是骗人的,除此之外,还在打听翔庆军中的情况,又四处托人去问沈轻云沈官人的下落” 周弘殷的手本来压在太阳穴上,此时却忽然停了下来,那额头边上一下子青筋暴起,眼睛也立时睁开了,开口问道“他问沈轻云的事情作甚” 王得礼急急又道“下官本也不知,后来细想,好似他那带得入京的妹妹就姓沈,算一算年岁,正好同沈官人并冯夫人的女儿年岁相仿,不晓得是不是同一个人” 第98章 周弘殷把手放了下来,原本紧皱的眉头也渐渐舒展开来,半晌,“哦”了一声之后,道“是了,我想起来了,裴时清去宣县就是沈轻云举荐的,当时他就同我说,与那裴时清有些旧交,而今来看,这交情倒是不浅,把女儿也托付过去了。” 说完这话,周弘殷的神情就慢慢放松下来,道“沈轻云也不容易,而今剩得一个女儿,当要好好照料才是,怎的送去裴家,倒叫我不好弄。” 王得礼便道“毕竟两边一是沈家,一是冯家,都不好托付” 周弘殷已经把几家的渊源想了起来,一时有些感叹,半晌,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沈轻云是个难得的,可惜没个儿子,我也不好照料。” 又问道“那女儿说给哪一家了” 王得礼摇头道“不曾听说有婚事,不过眼下翔庆军中情形至此,想来便是有说亲,也未必能做成。” 另又道“听闻今次裴继安送来的书作原本就是沈念禾所献,乃是杜工部集的手抄孤本,下官仿佛听得,里头有些不曾面世之作,又在上头写了自己父母来历,还说了献书的来由。” 周弘殷只前后想了一下,便把事情接了起来,点头道“是个聪明的,看来这小女子日子有些不好过。” 不知想到什么,周弘殷忽然问道“太子查到多少了” 王得礼便道“应当已经去了驿站,只是没有问得多少东西。” 又把胡奉贤来问自己借人,被自己挡开的事情说了。 周弘殷的面色却是变得有些难看起来,斥道“已是给他管了大半年,做事情还一点数都没有,用人也不会用,御下也不会御,从来光会顾着名声,全没有眼力见这国朝当真教给他去管,不知会管成什么破烂样” 语气十分厌恶。 王得礼并不敢说话,只低头跪着。 周弘殷骂儿子骂起了头,精神倒是好了些,又骂道“查两个人也要查半天,亏他还管着京都府衙还要给人哄骗,认活人不会认就罢了,死物也不会认,当真买了赝品进来,给人知道,笑也要笑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十八章 何首乌 沈念禾自然不知道因为李附原作的事情,还引发了这样一桩后续。 她回得官驿,与郑氏吃了晚饭便回房歇息去了。 一夜无话。 次日开始,两人就同前几天一样出去看问各处街道上头的书铺、书坊,裴继安却是早出晚归,几乎日日都不见踪影。 郑氏怕她不高兴,特地解释道“如果给国子监慢慢去批,不知要批到猴年马月,况且还要问翔庆的消息,等忙过了这一阵子,你三哥就能腾出空来,说不得已是知道你爹下落。” 沈念禾自然不会挑剔这个。 她知道此时消息流传不易,如果没有门路,想要得到翔庆府确切的情况,几无可能,而裴家已经落魄,又正韬光养晦,裴继安肯帮忙出这个头,其实是极难得的事,未必能有什么好结果,只笑着道了谢,也不多说旁的,心中已经做好了长期等候的打算。 谁知这一回只过了五六天,一日晚间,她与郑氏在外头才吃了饭食回房,裴继安却是难得地回来得早了许多,敲了门便进得来,将手中一个不大的包袱放在桌上,先同郑氏打了个招呼,复才道“路过马行街,正好遇得一个从前相识,给了我一包东西婶娘上回不是同我说,要给念禾找些好养补的药材” 郑氏全无准备,本来在同沈念禾整理书铺信息,此时得了那一包,一面口中疑道“什么东西”,一面已是接了过去,打开一看,当中几条形粗条壮的何首乌,又有大纸包好的茯苓、党参等物。 裴继安道“我看了看,都是平日炖汤能放的,味道不想是正经药材那样难吃,咱们眼下在外暂居,不甚方便,婶娘先收得起来,等回宣县我再来做。” 他要是不补前头那一句,还不会叫人多想,然则这前后一连,郑氏就有些回过味来。 她先看了一眼裴继安,复又转头朝里头的沈念禾叫了一声,等她出来,特地把面前的何首乌、党参、茯苓等物摊开摆在桌上,道“你三哥特给你带回来了的,可有什么不能吃的” 沈念禾凑头看了一眼,忙向裴继安道谢。 裴继安摇头道“只是过路时正巧遇到熟人罢了,不算什么。” 一副顺手而为的样子。 他想了想,又道“国子监那一处应当没甚问题了,明日我便能腾出手来去同书铺铺货,只是翔庆军当中暂时还未有什么好消息,上一次得到确信还是半个月前,估着时间,怕是过几日便能再得一回结果,等我探得再来看。” 语毕,也不多留,径直出去了。 郑氏坐在桌前,等沈念禾关了门回来,才慢慢收拾桌子上那许多药材,一时捡何首乌,说一句“叫你三哥拿老鸡给你炖汤吃”,一时包党参,道一句“叫你三哥去临街切新杀的前腿肉来,多肉糜同党参红枣香菇一并蒸肉饼给你吃”,一时整理茯苓,一时又收白术,句句不离“你三哥”,好似连泡个水都要裴继安去劈柴烧火一般。 沈念禾听得无奈,好笑道“婶娘,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便是做菜难吃,煮汤也比不得三哥,总不至于连拿茯苓白术煮水都不会吧” 郑氏就笑眯眯地看了她一眼,道“你会不会是你的是,有人想不想却是他的事东西都专程想办法讨来了,八字只剩个尾巴,你就给人把字写完怎的了” 又特地嘱咐了一句,道“他这个做哥哥的,合该好生照料妹妹,从前你那两个裴叔叔也是这般顾家的,将来要是嫁人,最好比着这样的找。” 沈念禾倒没有多想,只好奇问道“向日都听婶娘说起裴六叔,却不知三哥同他父亲性格、为人像不像的” 郑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说像也像,说不像也不像,他爹纵然也顾家,却从来不管枝节琐碎,是个一心做事的,当初虽只当个县尹,已是把宣州辖下所有河道、水道全数跑遍了,年年都跑,一日都没得个歇的,后来得了病,也一直挂念着,临到死了,还要爬起来写书” 说到此处,她又冲着沈念禾笑了笑,道“你三哥就是太管事了,样样都不肯放,什么都要管,前两年刚去衙门做吏的时候,要下乡收粮,不过四五天回不来,走前还特地嘱咐肉铺、鱼铺往家里送东西,还不忘给你谢二哥布置了功课才走。” 又意有所指地道“你来了这一向,你别看他面上不说什么,心里不知多惦记,原来在家里的时候,见你吃东西少,因怕我做的不好,中午还要特地回来做一回饭,前几日听我说你身体底子差,手脚心都是冷的,今天就把这许多药材带得回来” 沈念禾一下子不知当要如何回话才好。 郑氏又道“你三哥把你当做自家人,你也不要时时这般见外,有什么事情不必瞒着,上回他给你零用,你总推脱,叫他好几日都不舒服,后来偷偷跑来寻我,叫我私下贴给你一些,怕你手头没钱,心中着慌。” 郑氏在沈念禾这一处拱完了火,见得小姑娘面上十分动容,连忙趁热打铁,自地上取了一双皮靴子上来,道“我这两日眼睛有些花,白日间一直在外头走来走去,晚间回来便做得慢了你且帮我瞧瞧,这线缝好了没” 沈念禾见那鞋尺寸甚长,一看就是男子穿的,手上接得过来去看针线,果然漏了几个地方,忙一一指给郑氏。 郑氏就凑在油灯下缝了两下,复又“唉”了一声,道“才几岁,这眼睛就不甚中用了,你帮我补一补罢” 沈念禾哪里敢接,忙道“婶娘,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这手艺,三哥要出门办差做门面的,我做出来的东西实在给他穿不出去” 郑氏笑道“谁去看鞋子上头的针线我见他脚下那双底子都要穿薄了,特地赶着做的,不过对付两天,届时再去外头买,你缝你的,有什么不妥,我明日帮着修补就是。” 到底哄着沈念禾把那剩下的几针缝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十九章 朱逢明 次日她一大早就拿上鞋子去寻裴继安,同侄儿道“试试婶娘给你新做的鞋。” 裴继安不疑有它,依言换了上去,果然十分合脚,穿着也舒服,忙道了谢,收拾好东西便要告辞出门。 郑氏等他把门锁了,送了几步,等他下梯子的时候复才在上头笑着嘱咐道“今日看看好不好穿,你沈妹妹昨日帮着走了半夜针,生怕你冷了,又怕缝得不好。” 裴继安愣了一下,口中含糊应了两声,等到牵了马出得官驿大门,也不着急上马,却把两只脚轮流蹬在马鞍踏脚上翻来覆去地看了半日,动作犹犹豫豫的,想脱又不想脱的样子。 郑氏不声不响地跟在后头,站在门边偷看,见他专挑线走得乱七八糟的地方看,也不出声,只在心中偷偷笑,笑过之后,见人走了才慢悠悠回了房,不去吵醒一旁的沈念禾,悄悄在边上躺下再睡了一个舒舒坦坦的回笼觉。 数日后,山南书院。 寅时才过,天都还没亮,书院后头供给外地学子住宿的地方就有了动静,不少人偷偷爬起来洗漱之后,蹑手蹑脚去得前头堂中借着雪光读起书来。 他们起先还是默读,等到天色渐亮,学中也敲了钟催起之后,那读书的声音就越发大了。 朱逢明被吵得头疼,索性把那被子往头上一盖,隔着一重棉被,外头那吵闹哄哄的读书声便似念经一般,叫他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等他一觉再醒来的时候,屋里屋外安安静静,掀开被子一看角落里的漏刻,居然已经过了卯时。 朱逢明登时惊出一身冷汗,连忙翻身爬了起来。 他起得急了,腰上不小心使岔了力,只听得“咔”的一声,也不晓得骨头还是筋什么的在响,叫他眼前一黑,好半天才缓过神来,也不敢耽搁,连衣裳都来不及换,搭了昨日的外袍就往学堂冲。 一面跑,他一面在心中暗骂今日上头一堂课的先生事多。 如果不是遇得今日书院院长上课,他又何必半夜跑得回来,本来好容易得了小蕊香昨夜空得出来,不过拿了一支金钗并百贯钱就换得一夜眠香枕玉,好不畅快,正是难得的机会,却临时得了熟人通会,说今日院长先生要上头一堂课,叫他那两颗“良辰丸”都白吃了,生怕早间被封了门进不得书院,大半夜的只好往回赶。 谁知眼下睡过头了,竟是还没赶上 同舍的人也不知道叫他一声 要知道这书院虽是私学,在京城里头却甚是有名气,除却国子监与另两个大书院,便是这一间书院最为厉害,尤其书院长名叫窦横照,曾任过国子监祭酒,又是个宿儒,虽是致仕了,在士林间依旧很有名声,与之相匹配的,便是他对学生要求严格。 朱逢明进学三年,回回月考都垫底,书院早已想把他清退出去,如果再遇得被院长逮个正着逃课,就多半再无说情的可能了。 一旦被清退,他自己倒不觉得不读书有什么,虽是被父亲以义子身份认回去的私生子,私生子也是儿子,总得给他口饭吃,可一旦叫他爹不高兴了,将来分产的时候,又怎么好名正言顺回去争 说不得连体己钱都要少给,那他还怎的再去小甜水巷 要知道近些日子他那便宜“义母”可一直在嚷嚷家中账上亏空。 为着这个,朱逢明紧赶慢赶,终于还是踏着敲钟声进了学堂晚到总比不到好,晚到还能寻个机会说自己是病了,可若是不到,哪里还好找理由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进门的时候,里头并无半个先生在,与之相反的是素来秩序井然的堂中,正值上课,里头竟是人人都在交头接耳。 他被窦横照撞个正着,心中一喜,连忙悄悄回得自己座位。 朱逢明平日里头不爱读书,又时常缺课、逃学,自然不被先生喜欢,被安排在了最后,从前一向极少有人关注,可不知为何,这一回才坐到位子上没多久,不知谁小叫了一声“朱逢明来了” ,一时之间,满屋子的人都转过头来盯着他。 被这许多人看着,便是朱逢明这样脸皮厚的,也有些奇怪,不悦地扯了扯衣裳道“看什么看” 坐他前头的那一个便问道“逢明,你家是不是搬去梁门大街了” 朱逢明是前任老相公冯蕉的兄长冯凭认下的义子,这一桩来历,学中人人知晓。 因那冯蕉名声甚好,冯凭自然遭到众人鄙夷,不过朱逢明又姓冯,虽是个不上进的混子学生,不过山南学院的风气不错,众人最多不去理他,很少问他家事。 是以今次猛地给人这样一问,朱逢明一时都有些没有反应过来,不高兴地道“同你有什么关系” 那学生却不以为忤,继而问道“你晓不晓得冯老相公还有个外孙女,乃是那沈轻云沈官人同冯夫人的女儿前次因得她你家还同沈家闹着要打官司的。” 听得对方这样一句问话,朱逢明顿时眯起了有些发肿的眼睛,厉声问道“什么女儿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沈轻云是有个女儿,唤作什么禾花的,父亲已经还同他交代过,家中早遣了人出去找寻,谁知没能抢过河间府的沈家,正合计要把那姑娘搂回冯家给他做媳妇。 朱逢明虽然没有见过自己那表姐冯芸,却见过义父冯凭并两个义兄、一个义姐,只觉得按着冯家人的相貌,未必能生出什么漂亮人来,不过他再怎么不喜欢,被父亲说一通道理之后,还是同意了。 毕竟自己名义上不过是个义子,便不是义子,乃是正经的庶子,在上头有两个嫡系兄长的情况下,还是很难分得多少家财的。 可娶了那沈家女儿,对方的嫁妆便都是他的了。 这许多打算都是冯家私下做的,此时全未成形,所以被人点得出来之后,许是心中有鬼,朱逢明便有点着慌。 对面那人还要问话,旁边有人忙拉着他道“算了,他哪里会知道,那书后写得如此清楚,都说是被托付给故交友人家中,又在宣县” 又道“你问他做甚,他又忙不上什么忙倒不如咱们凑出点银钱,一班合买一部,总好过去问先生借了回来。” 那人不甘不愿地道“而今有钱也买不了我已是使了钱给那书铺的活计,叫他有了货立时遣人来同我说一声”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章 心生邪念 朱逢明听得奇怪,问道“买什么书” 前头的人见他懵头懵脑,一问三不知的,只觉得全不是一路人,更是懒得回答了,转头去跟其余同窗去说话。 倒是左右得过朱逢明好处的人凑得上来,好声好气同他解释道“前两日京城各大书铺出了一部杜工部集,据传里头有许多诗作补遗,各处书院都得了消息,咱们这里也有所耳闻,本来大家还在观望,谁知方才窦先生上课,正好说起此书,拿了当中几首来做赏评,果然美轮美奂,除却本尊,谁人能写出这样好的诗文,只是课才上到一半,忽然外头来了人,说给他抢的书到了,窦先生便课也不上,连忙出去迎书了” 朱逢明虽然书读得差,也知道杜工部在大魏文士心中地位,便又问道“这同沈家的女儿又有什么关系” “这书就是沈氏女献出来的说是为其父沈轻云祈福,为其外祖父母、母亲一脉积德,特把家中藏书给了宣县衙门公使库去刻印。” 那人说到此处,面上尽是钦佩之色,道“她那亲娘果然不愧是冯老相公的独女只是红颜薄命,谁料得竟是死于贼人之手,巾帼不让须眉,不知要愧煞天下间多少男子” 又把那书后沈念禾的自白转述了一遍,最后道“这沈家女儿也是个妙人,听闻她给宣县公使库印刻家中藏书,发卖这许多杜工部集,所得银钱一为筹措翔庆士卒粮饷,二为平定雅州之乱” 言语中把沈念禾从头到脚夸了一遍。 朱逢明嘴巴大张。 那人又问道“逢明,你家不是同那沈家女儿乃是外家亲能不能走点关系,同她讨一部来的外头炒到七八十贯一部都买不到货,而今间间书铺都已经售罄,每日都要一早去排队都未必能买到,你这里如果能走得动关系,咱们便是多给点银钱也好啊” 朱逢明旁的全没有听进去,只有一桩事情在脑子里来来回回不停转。 原来爹不是哄他骗他,那沈念禾虽是个孤女,哪怕果真貌同无盐,也很值得娶回来晾着。 即便没有冯家那一处宅子,老冯蕉夫妇两人的各样房契地契,铺面田亩,光是他们家里藏的那些古书、古画、古董、古物,随便拿得一样出来,便能供他开销一阵子了 眼下只是印书,一部能卖三十贯,据闻一转手,炒卖到七八十贯都有傻子肯出钱去收,如果印个三千部,少说就能得十万贯钱 而此时此刻,除了她自己,谁都不知道沈家暗地里究竟还藏有多少东西 简直是棵摇钱发财树啊 怎么才好弄她回来呢 西大街,刘家书铺。 眼见就要到得开门的时辰,两个伙计却是躲在门后按着门闩不敢动。 一人透过门缝往外看,见得门外雪地里长长的队伍,一时手都有点发抖,转头小声问道“掌柜的回来了没” 另一人回头望里头瞅了一眼,摇头道“没听得什么动静,不过按着时辰,怎么说也应该回来了才是。” 没等到抓主意的,二人都有些犹豫。 “都到点了,这门是开还是不开” “一开又是人人要问来那杜工部集,眼下铺子里没货,难道要把人打发走了让下午再来客人都长着腿,又不是不会跑去其余书铺问,如果被抢走了怎的办” 又道“咱们这一处紧挨着两个书院,本来正是好客源的地界,难得今次遇得这样好生意,如果因为开门了被抢走,掌柜的回得来,不知道要扣罚多少” 两个人迟疑了半晌,还是决定继续等。 当中一人把头凑到门缝边上,小心数了一回,低声与身边那一个商量道“眼下这许多人,其中或许还有一人买好几部的,一会门开了,咱们不要抢客,先全数接得下来,等发卖完了再按一个人的名字报数,得了分利,再来平分怎么样” 另一人想了好一会,却是摇了摇头,道“分开算罢,按一个人的名字报,是算你的还是算我的” 前头那人便回道“今日算我的,明日算你的。” 后头人面上还笑着,心里已是一句“算你龟儿子”骂得出来,笑嘻嘻地道“谁晓得明日什么情况,还是分开算得了” 两人正算着账,终于听得后头隔帘响动,铺子里掌柜的钻得出来,脸上却是毫无喜色,只皱着眉头上前问道“怎么还不开门” 当中一人连忙道“外头排满了,应该都是来买杜工部集的,掌柜的昨日不是说要同东家一起去找那书贩子商量买断的事情,我们两个不知情况,便想着等有了消息再开,免得客人跑了” 那掌柜的脸色更难看了,把手一挥,道“不必等了,把门开了吧。” “那今日送了多少书来”一人急急问道。 掌柜的一脸铁青,咬了咬牙,道“等客人进来,不着急卖宣县公使库那一部,给他们推东荣书坊、戴记书坊的杜工部集。” 两个伙计登时愣住,互看了一眼,齐声道“掌柜的,这怎么卖” 眼下外头排着队的,谁不是为了杨如筠手书、傅悬作序、宣县公使库刻印的那一部杜工部集来的,个个都识货,哪个会被哄了去买旁的版本,又不是傻子 那掌柜恼道“卖了这么多年书,还要我教你们怎么卖吗” 见他发了怒,两个伙计便不敢说话,连忙转头去取门闩下来。 掌柜的就在后头补道“叫他们买东荣书坊、戴记书坊的杜工部集,说咱们铺子里正去拿货,最多半个月便能有新货来,届时是单出的一本补遗,先付了订钱,等书到了立时就能拿。” 他话一出口,两个伙计的顿时就心知肚明了。 两人卖了好几天的宣县公使库版,自然知道此一版里头的补遗是拆开到各册书里的。眼下掌柜的这副模样,显然没有跟书商谈妥,是要私下另外找渠道,重新自己去印书。 杜工部集到处都有,并不稀奇,稀奇的是里头的补遗,所以只要单独印一册补遗就好。 这是书铺要自己盗印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零一章 兵分两路 此时小书铺联合起来盗印,其实并不是什么稀奇事,一旦遇得紧俏的书籍,抢货源抢不过大书铺,又不愿意眼睁睁地看着到手的银钱淌走,往往会凑在一起,同书坊商量好了共同雕版盗印,届时你印我销,得了钱再去分。 今次不过短短几日功夫,那补遗重校的杜工部集名声已经传遍京城,颇有几分洛阳纸贵的味道,看这势头,少说能有几十年好卖,而各家手头都没货,全要去问那书商抢,由不得他们生出别样心思来。 得了掌柜的应承,两个伙计总算放下心来,这才敢把门闩下了。 门一开,外头等候已久的客人就涌了进来,还未站得稳,便你一言我一语地发问起来。 有人叫道“此处可有宣县公使库版的杜工部集” “我昨日便在此处登了名字,说好今日书到了先给我留的” “要杨如筠手书刻印的那一版,别那旁的来哄人” “别挤啊我买三部杜工部集” 不待铺子里的伙计回话,已是有排在后头的客人急不可耐嚷道“掌柜的在不在,我出五十贯买一部” 站在前头人的表情一下子就变了,纷纷转头对他怒目而视,恨不得上前将这人的嘴给堵上明明可以三十贯买到的东西,被这脑子有毛病的蠢货胡乱喊,把价格都抬高了。 听得那人叫,人群中闹出一阵小小的骚动。 许是被人瞪得不高兴,那人恼道“价高者得,看什么看” 有站在后头的生怕自己排不到,忙也跟着喊道“你瞎装什么阔,外边都卖到五十五贯的行价了我出五十六贯,先卖给我” 一时前前后后的人都跟着乱喊价起来。 铺子里的伙计忙着维持秩序,那掌柜的则是转头就往后走,把里头搬货的人叫出来帮着收订钱,免得走了客。 他站在后边看着外头乌泱泱的人群,吵吵嚷嚷的前堂,心中不由得有些烦躁。 客源是够了,书也不愁卖,可这书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到。 昨晚谈了一夜,明明开的价已经比原本的价高两倍了,那书商竟是不肯把书卖断,这就罢了,还说他们擅自抬高售价,连今日的货源都不肯再给。 眼看着金山银山就在面前,偏生还赚不到,他们这十几家被断了货源的小书铺于是合在一起,商量出了对策了,打算双管齐下。 一是着人已经动身去宣州找那宣县公使库买书。 书既是在宣县印出来的,就不可能全数运得进京,按着惯例,外送最多送三成,县里肯定还有不少存货,况且三十贯一部,那个小地方哪里有几个人能买得起必还有剩,不如收拢过来回京城拉高了价格卖。 不过这一往一返,又是大冬日的,哪怕快马加鞭,等到得地方收够了书再回来,少说也要大半个月,到时候最肥的那一块肉怕是都被人吃了。 二是着手再印。 再印二字,听起来简单,其实并不容易,抄版的人好找,雕版的人不好找如此着急的时候,旁的东西就不要去多顾了,随便雇上二十个人,只要写出来的字是清楚的,一人分一册,一天就能抄完。 可雕版师傅就不那么方便了。 京城里手熟的师傅本来就不多,还都被书坊养着,个个手头排着活,最多能挪出两三人来,人这样少,就算一齐开工,昼夜不停,少说也得八九天才能雕完,况且雕版好了之后,还要去印,印完还要装帧,如果只有几百部还好,此时看着各家统计出来的缺口,至少是上万的量,仓促之间,连足够的纸墨买不到。 昨夜临急临忙去问,平日里熟识的笔墨铺子都说库房里早一天被搬空了,而今四处都在下雪,行路不便,要等新纸到,少说也要七八日。 他们只好一面四处去其他地方找纸,一面遣人去麻沙。 众所周知,天下书册,十中有八出自麻沙,到那里雕版师傅好找,小工好找,想要印书,自有现成的书坊帮着接,如果钱使足了,最多五六天就能把一部书复刻出来,等到重印装帧好了,那一处一边印,这一处一边往京城送,送到哪里是书,明明白白送的就是钱。 这样一算,比起在京城自印,自然是麻沙找人再印更为划算,是以一商量完,那些个书铺就选出几户东家作为代表,起身去了麻沙。 只可惜眼下风大雪大,水路已是封了,只能走陆路,路上少不得还要耽搁些时日。 最好能在月底就把书运得回来,哪怕吃不上头刀肉,之后能一直喝肉汤也好啊 京城里头闹个不休的,还不止各家书铺,从书院到茶铺,由各处官府衙门到官员文士的书房,乃至于小甜水巷的绣楼里头,都在为着此事都生出各自的反应来。 曹门大街的廖府当中,山南书院的院长窦横照正摇头晃脑地诵读,一边读,一边拍着大腿打拍子,只觉得所诵诗篇铿锵有力,读来句句都在节拍上。 府上的主人家唤作廖祖谦,被窦横照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如同念经一般的声音吵得头疼,忍了半日,还是道“窦兄今日不用去你那书院授课吗” 窦横照把头一抬,翘起斑白的胡须,呵呵道“这不是在等书嘛为兄知道贤弟忙,不必管我,自去做你的事情。” 廖祖谦十分无奈,只得回道“我这一处虽是得了些,却已经把大半都退了回去,眼下手头只有书商送来的一部在,就在你手上了,实在没有多余的” 窦横照奇道“别人给的,你退回去做什么你不是自小就爱老杜,听闻曾经病时还不忘半夜起来抄他的诗呢” 廖祖谦道“不是来求字的,就是从前学生送来的,求字的我又不写,自然不好收,后头的都是自己人,更不能收了” 说到此处,他又叹了口气,道“可惜此时外头处处买不到,不然我定要存个十部八部的,一部拿来时常自己翻,其余全数留起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零二章 他缺的不是钱 京城人口百万之巨,又是汇集天下文人,那书想来本身总量也不多寻常书册一般最多印个几百上千部,放到京城里,当真风靡起来,随随便便都能被搬空,买不到自然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窦横照暗暗摇头,道“旁人无处去买还情有可原,可若是廖贤弟再来说什么处处都买不到,就实在说不过去了。” 廖祖谦奇道“怎的旁人都能买不到,只我不能买不到” 窦横照笑着提醒道“我不信你不知道这书乃是杨如筠手抄,你二人从前同在国子监读书,又是同年,还并称南北,世人怎的叫的南杨北廖,这样的交情,难道同他要几部书来会要不到” 所谓南杨北廖,指的乃是南有杨如筠,北有廖祖谦,两人俱是当世书法大家,一个工欧体,一个工颜体,又都不慕名利,从来都是外头人重金求字,却始终不得,是以得了这样的称号。 窦横照又道“说起来你二人实在算得上是有缘了,从前在国子监读书的时候,我听得人说你们同窗同堂,又都对杜诗倒背如流,你这一处是发着烧半夜抄书,那杨如筠则是为了买一部东荣版的杜工部集饿了三天的肚子,当能算得上是惺惺惜惺惺了。” 廖祖谦勉强笑了笑,道“此时不知多少人问他要,我隔得太远,一往一返,不知要多久,窦兄若是着急,不妨等上几天,我得了多的就给你送去。” 他见窦横照手不释卷,半点不想走的样子,只好又道“我已是着人在翻出补遗的诗、文誊抄,下午就能好,届时立时给你先送去。” 窦横照得了承诺,虽是不甚满意,却也不好逼得太紧,他知道再待下去也没有用,只好卷了一册书走了。 等人不见踪影之后,廖祖谦脸上的笑意就再支撑不住,立时垮了下去。 他低头翻出才拿到手上两天,却已经被翻了好几次的宣县公使库本杜工部集,取出第三册,又想往下继续背,可看到上头的字迹,又觉得心中憋得慌。 正在不得劲间,廖祖谦忽然想起一桩事情来。 “来人”他打完铃,还未等到人进来,已是忍不住大声叫道。 不多时,一个仆从应声进得门来。 “宣州早间来的那人走了不曾”廖祖谦皱着眉问道。 仆从哪里晓得,连忙出去问,片刻之后回来道“夫人正在看茶。” 廖祖谦想了想,道“叫他过来。” 果然没过多久,一人进得门来行礼道“廖先生。” 廖祖谦皱眉问道“近日京中有一部杜工部集,说是宣县公使库印的,那宣县正在你爹辖下,应当也离你不远,你知不知道” 来人宽肩大背,肤色黝黑,正是谢处耘那便宜继兄郭安南,他听得廖祖谦问,十分诧异,忙道“先生如何晓得确有此事。” 廖祖谦便问道“我见那书后写着这书乃是沈轻云女儿献出来的,又是冯老相公原来所藏,那女子怎的跑去你们宣州了这书最后怎么又给公使库印出来,公使库印就罢了,怎么还给杨如筠去抄了” 他问这一通话,其实重点全在最后一句。 郭安南先是一愣,问道“那书已是印得出来了怎的会这样快就卖到京城” 廖祖谦就把书拿出来给他看,又给他去指后头沈念禾的自白。 郭安南此人旁的都好,只是在察言观色上头差得一点,又兼心思浅了些,自以为曾经跟着面前这一位廖先生学字,算得上是自己人,说起话来难免就老实了些。 他见沈念禾在自白书上写得甚是详细,便把自己知道的和盘托出,又道“是宣县的裴继安主理此事,他受托留了那沈姑娘在家,我家中见不得这般事情,也认买了一百部杜工部集,以当善事。” 廖祖谦诧道“裴继安是越州裴家那一门” 郭安南点了点头,道“听闻他家从前与沈家有旧。”又叹道,“虽是一县公使库印的书,那裴继安也算是用心了,听闻特地上门求了杨如筠杨先生抄的书,也不知使的什么办法,杨先生竟是分文不取,帮着白写的这许多册书要知道那一位先生你一般,已是多年不给人写字了。” 廖祖谦本来就已经觉得自己憋得不行,听得这话,更是脑门都要冒出火来。 什么叫做竟是分文不取 能给杜工部抄书,那杨如筠不知祖上积了多少辈子的德估计私下里背着人乐都要乐死 这样的好事,如果放在自己身上,莫说分文不取,倒贴钱都愿意 今次不知给姓杨的赚了多大的名声 从前同堂读书时,那姓杨的就为着第一同自己争来争去的,科考时被自己压了一头,认真论起来,那字也没自己写得好,后头做官的官品也没自己的高,至于儿女,虽然没甚好比,可明显杨家人比不过自己廖家人。 眼见比了一辈子,两人都已经致仕,最后竟是在这上头被那老滑头给超了 他廖祖谦的字也写得好啊端方大气世上还能找得到比颜体更适合抄杜工部诗的字体吗 姓裴的作甚不来找他 便是原本不好送来送去,怕路途当中出事,宣县也不算远,他大可自己跑过去的啊 想到此处,廖祖谦再控制不住,劈头教训道“文人做雅事你跟着我学了这么些年,不晓得我这一笔字,最适合抄书吗你听得下头县镇有杜工部集要抄,怎的不会来个人同我说一声” 郭安南一时有些发懵,忙道“先生有所不知,那书足有二十余册,抄起来劳心劳力,十分辛苦,那宣县又穷,今次一是为了给阵前筹集粮秣,二是为了给那沈家姑娘攒些傍身钱,至于笔润” 听得这一句,廖祖谦看向郭安南这个弟子的眼神都不对了。 明明其他将门出身的人个个精明得很,怎么这一个这么蠢 我是缺那一点笔润的人吗 我是那怕苦怕累的人吗 我缺的是像这般流芳百世的机会好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零三章 孰乐 郭安南懵懵懂懂出得廖府,手中拿着廖祖谦写给杨如筠,叫他代为转交的书信,脑子里一时有些转不过弯来。 不过是一部书罢了,世间流传的杜工部集版本何其多,从前也不见有人争着抢着去抄,怎么到了廖先生这里,就这般与众不同了 活脱脱饿死鬼投胎似的 怎么着也是当世书法大家啊,脸呢好歹矜持些罢 尤其方才那态度,仿佛裴继安给杨如筠杨老先生抄了书,而自己知情不报,没有提前拦截下来将此事报与他,给他廖祖谦去抄书,是什么天理不容的事情一般。 一旁的仆从好容易等得郭安南出门,连忙上前问道“少爷,今日还去不去下一家” 郭安南今次入京事情甚多,本是要趁着年前,好生送些宣县的土产、礼品来拜访族中长辈,各家旧交。 郭保吉在外做官,不能擅离,郭安南虽也得了个官身,到底是个不入流的小官,同上峰打个招呼,请了假就能走。 他拿着父亲的帖子进京,除却送礼,也有叫各家人晓得郭家已经有子长大成人,可以继承家业的意思,是以行程排得满满的,但凡同郭家有往来,又有头有脸的人家,都要走到。 “什么时辰了”郭安南看了看天色,问道。 那仆从回道“马上就申时了。” 郭安南想了想,只觉得这时辰不太妥当,再去旁人家中,少不得就要留吃晚饭,可他累了许多天,实在不想再吃外饭了,便道“今日不去其他家了,在外头吃点东西就先回府吧。” 他说完这话,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同下头人交代道“晚间叫个人先回宣州城,送个口信回去,说是廖先生想要宣县公使库那一版杜工部集,让人快些从家里带几套回来。” 从人连声应下。 此处巷子狭小,几人牵着马,才出得外头,便见不远处有不少酒肆茶铺,当中还有一间有名的正店。 郭安南在京城待过两年,晓得那一处有好酒,正合适带两坛子回去送人,于是领了人往里头走。 一群人才坐下来,就听得隔壁闹哄哄的,原是左边乃是一桌子书生,把两张桌子拼做一张,坐了满满二十多人,桌上摆着三四十个大碟小盏的,正在觥筹交错。 郭安南一眼扫过去,见得那桌上凉菜热菜挤在一起,从假沙鱼到独下馒头,从肚羹到洗手蟹,另有许多蜜饯瓜果,杂而不乱,十分能唬人,显然是下了大力气整治出来的。 郭府的管事叫了小二来点菜,郭安南一时闲了下来,少不得那耳朵就听进去了隔壁的声音。 一人举杯大声道“逢明,我等晓得你义气,大家同窗一场,难得今日在此共饮,我自满饮此杯,你自便” 果然一口饮尽了杯中酒,又把杯底一翻。 旁边便有人起哄道“逢明,小柳都喝干了,你那杯中还是满的,这是不是看不起他” 郭安南听了一阵,隔壁都是劝酒之语,好似那一个被称作“逢明”的乃是主客,个个都在给他灌酒,你夸他一句“风流倜傥”、我夸他一句“才貌无双”,一桌子不愧都是书生,夸人的话层出不穷,都没一个重复的。 那“逢明”也甚是自信,旁人夸他,他就照单全收,旁人灌酒,他就尽数喝了,除此之外,言语间很是轻浮,有人不过略提了一句,他就句句不离小甜水巷,把里头的各大当红妓伶点来评去的,说这个腰细,那个腿白。 又夸口将来要带同桌人一并去享受。 郭安南只觉得扫兴得很,正要不再去理会,忽听得旁边有人道“逢明,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小甜水巷里头的莺莺燕燕那样高价,我们哪好意思去占你这个便宜,不如寻些便宜的罢你们冯家不是有书铺听闻冯家当年分家的时候,冯老相公给了两间书铺给你爹,眼下我们这些个寻常人买不到书,你总能找到罢不如从家中库房里借得一部宣县公使库版的杜工部集出来” 又有人搭话道“是了咱们今日凑了这一桌,特是为了此事来的逢明,那可是杨如筠杨老先生抄的书不知你见没见到,平日里千金难求的好字,谁得了一副扇面都要小心翼翼藏得起来,不敢轻易用,眼下只要买一部书就能得见,又是补遗重校的杜工部集,窦院长为了它连课都不上了,听闻翰林院里头为着里头新出的校注吵得腥风血雨,泽书现在一冒头就给人抢了去,连一张纸都露不出来,各大书铺都再不肯卖生客了,咱们都是穷书生,没甚门道,也不好去求先生,只好来求你了” “什么不知你见没见到,逢明可是冯家的小少爷,家中那许多书铺,这样旁人求之不得的好东西,他不知藏有多少部怎可能见不到。” 众人给那“逢明”戴完了高帽子,见他面色有些难看,虽不知原因,还是又有人出来唱白脸,斥道“你们这是什么心思谁家不用做生意了眼下外头一书难求,莫说一部,便是一册都有人高价收了来,怎能仗着自己是同窗,又仗着逢明仗义,就这般逼迫于他” 又道“逢明,你切莫去理他们,便是当真要给书,他们给得起什么高价,没得耽误了你家铺子发卖实在不行,不如给咱们租得出来一晚上把里头内容抄一遍” 绕来绕去,原来是另辟蹊径,以退为进来了。 郭安南虽是方才听得廖祖谦说了那书有多好,到底没怎么放在心上,此时见得这一桌子书生为求一书招数使尽的样子,心里这才有了些概念,正好此时那小二点完菜正要走,他便将对方拦下了,问道“此时是不是有一部宣县公使库出的杜工部集,十分抢手” 那小二笑道“这位小爷这两日才打外地来的罢其中火热,岂是抢手二字能道得尽那书乃是杨如筠杨先生手抄,听闻补了数十首早已失传的杜工部诗,又有两文,再兼精校,十分难得,京中万人抢一部而不能得,但凡识得字的,都在讨论,可惜我没门路,不然也想去抢一部回来” 又笑道“听闻前日国子监里头有两位老先生为争一部书,已是当众打了起来。” 国子监里头的老先生大儒为争书打架 郭安南听得咋舌。 他心思转得再慢,此时也想起来父亲当时顺手买的一百部杜工部集了。 那哪里只是书 分明是能拿来收买人心的大好人情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零四章 鲜花与猪粪 想到这里,郭安南再也无心吃饭,他等不及回去郭家在京的宅院,连忙招来小二送得笔墨过来,当场给父亲写了一封书信,将京城中的情况说得清楚,想请宣州送个几十部书来,给他拿去做面子。 眼下京中不是书铺囤积居奇,欲要卖高价,而是压根就找不到货,是以极难买得到宣县公使库版的杜工部集。 如果他此处能有书,又送得出去,正是一块绝好的敲门砖,平日里没甚往来的人家也能上门拜访,从前少有交情的大儒都可以去送张帖子了。 郭保吉一向是个严父,郭安南给他写信,自然慎之又慎,因恐自己遣词用句出了什么差错,还特地打了底稿,又重新誊抄一遍,等到终于写完,又再三查核之后,一桌子菜都凉了。 他顾不得去吃,忙寻了两个老道的伴当,让他们立时回府收拾行李,出发去宣州传信。 等见得人走了,郭安南才放下心来,肚子早已饿得不行,正要提筷,忽听得隔壁闹哄哄的,转头去看,原来那一大桌已经吃得杯盘狼藉,当中的“逢明”正手舞足蹈耍酒疯。 有人拉着他不知说了什么话,旁边一人出声嘲笑道“你们就听逢明吹牛吧,他哪可能同那几位娘子好过,给钱就进绣房的,在小甜水巷里头全是寻常娼妓,但凡有一点子身价,都高傲得很,她们肯见的全要是风流之士,才高八斗,不提旁的,就说怡翠楼里头那一位玉娘子,前日已是放出话来,要能作一首上好的和杜诗,才能有机会同她见面。” 又道“不是我小看逢明,也不是看不起他那诗才可他家中有那许多书铺,连一本宣县版的杜工部集都寻不到,自然也没有当中的新诗,更别提作什么和杜诗了。” 另有人道“什么和杜诗我只听过和陶诗。” 前头人便道“同和陶诗一般,不过那和杜诗是才出的,因这冯老相公家藏的杜工部集面世,当中有数十首新诗,全是能当传世之作,便有国子监同各大书院的学子起了头,择新出的杜诗一首为范本,按韵按调,仿写诗文相应和,是以叫做和杜诗,谁料得这事情传得开了之后,便是小甜水巷里头的妓伶都要来插一脚了,更是成风成气。” 郭安南想到先头这一桌子说的话,顿时就明白这人是在在激那名唤“逢明”的,仿佛此人最后自认家中书铺没有存货,可同窗不肯相信,特来挤兑。 不过从这一处细节,更能看出那书已经翻出何等风浪。 只是“逢明”好似醉得厉害,并没有听出来众人的意思,只以为这当真是在取笑自己,他的脸涨得通红,口中大声嚷嚷道“什么李工部、杜工部,将来都要跟我姓你们你们且瞧着瞧罢不就是一部书,将来等我娶了沈轻云的女儿,唤作什么禾的那一个,凭她家中杜诗陶诗,哪怕张诗李诗,全是我的看那柳玉娘还能寻出什么话拦我” 又道“你们莫笑,我义父已经说了,那沈家女儿一进京,就要进得我的门” 他嘴里不干不净,又扯到小甜水巷里头其他几位知名的妓伶去,同桌人也不当回事,只哈哈笑。 郭安南本只当这人说的是醉话,并未放在心上,由那一桌人散完之后,吃着碗里的饭,越想越觉得不对。 沈轻云的女儿,什么“禾”的,那不是宣县的沈姑娘吗 他听得继母私底下抱怨裴家把外人收在家中,也不管还有一个正当年岁的谢处耘,言语间很是担心对方勾得那一位继弟学坏,好像当时提过闺名就是唤作沈念禾。 后来自己上得门,正好遇得沈家人去捉人,帮着拦了一把,又从父亲那一处得了消息,才晓得原来裴家收留的那一位沈姑娘,正是翔庆军沈官人的独女。 只是方才那一个肥头大耳的,怎么会晓得沈姑娘闺名,还口口声声说什么会娶对方为妻 郭安南虽然不是爱管闲事的性格,可他坐着坐着,脑子里总是忍不住想起当日见的沈姑娘那一张脸,只觉得仿佛自己不做点什么事情,就浑身都不舒服似的,到得最后,还是忍不住叫了跟来的管事的去打听。 管事的去得快,回来得也不慢,片刻之后就把那“逢明”的来历问清楚了。 “是冯凭冯通侍的义子,名叫朱逢明的,听闻是其旧友的儿子,不知为何投了冯通侍的缘,自小就抱在冯府养,虽未改姓,却已经在衙门登了名,原本还打算给他荫庇,最后被流内铨挡了回去,就不了了之了,此人眼下正在山南书院读书,考过一次科举,未曾得中,据说读书很不用心,时常同些纨绔一齐去小甜水巷厮混,也是各处酒楼的常客” 郭安南听得眉头直皱。 那冯凭乃是沈姑娘的外叔祖,按着道理,乃是长辈,一旦沈轻云沈官人不在了,由他来做主婚事,乃是名正言顺的事情,说给自己的义子,不甚稀奇。 可这朱逢明人品、德行如此只差,明显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那沈姑娘虽然怯弱些,可无论出身、举止都是难得的好,性情又那样柔顺,如果许给这姓朱的,就是真真的一朵鲜花插在猪粪上了。 郭安南不过二十岁,又才入官,热血未泯,心中又是气愤,又是可怜,只是毕竟他作为外人,实在也没有办法,只好自己怄着火回了家。 次日一早,管事的便来同说了行程,道要去某家拜访。 他按着原本的安排拜访了两户郭家的旧交,出门的时候,正好遇得不远处有一间戴记书铺,正是京城第一大书铺,想起那杜工部集的事情,总觉得耳听为虚,还是要眼见为实,等走得近了,便下了马,带着身边的伴当进得门去。 此时天色已经渐黑,书铺里头人并不多,只有几个书生模样的围着店中伙计,果然都是问杜工部集的。 郭安南正要往前走,忽然见得不远处站着一名少女,看着好似有些眼熟,可若要叫名字,一时又喊不出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零五章 女大十八变 那少女个头娇小,正踮起脚尖,半侧身对着书架,一手探得出去轻轻按着书脊,一手慢慢翻书,神情十分认真。 她虽是侧颜,可更往外侧,正对着进门的郭安南。 此时外有雪光,内有烛火与油灯光,映得她半边脸柔和极了,鼻梁小巧,眼睛又大又黑,神态温柔,好似一幅“美人添香夜读书”的彩帛图,活生生诠释了“内秀”二字,却又半点不少外美。 郭安南自小在边境长大,郭家一门都是武将,母亲也是武门出身,他自小接触的女子并不多,虽是有个妹妹,那妹妹性格爽朗,平日里耍棍耍枪比爱惹是生非的弟弟还要厉害三分,叫他有时候都会误以为自己有两个弟弟,而偶尔见一见外客,遇得适龄女子,也都各自拘谨得很,何尝见过这样的场面。 他就这样站在原地,看得有些呆了。 那少女并未察觉,倒是一旁有个男子忽然开口道“郭兄” 郭安南充耳未闻。 一旁跟着的伴当连忙拉了拉他的袖子,小声提点道“少爷。” 对面那男子又叫了一句,问道“可是郭监司家中的郭安南” 郭安南这才反应过来,抬头一看,对面站着一人,就在那女子身边两步开外,只是先头自己一双眼睛只顾着盯那少女,倒是不曾发现旁边还有个身形高大的男子。 那人手上搭着一件厚厚的大氅,看样式是女子穿的,又站得极近,显然同那少女是一行。 重点是,那男子相貌十分眼熟,竟是他认识的。 郭安南不由得失声叫道“裴三” 话才出口,他就察觉出不妥当来,心中不由得暗暗懊悔,只道美色误人,叫自己脑子都变傻了,忙又往回找补,改口道“裴继安,你怎的在此” 面前站着熟人,他便不好再像方才那样大刺刺打量,只好用余光偷偷瞥向那少女。 少女听得两人说话,显然也有些惊讶,忙把书放了回去,转过身来,口中跟着问好道“原来是郭家兄长” 又跟着行了一礼。 书铺里烧了地龙,那女子只穿了单衣,此时转了一个正面,越发显得身形娇小,一张脸更是连巴掌那样大都没有,五官精致,行礼时举动间如同行云流水,姿仪柔婉。 正面看,更好看了。 郭安南的心砰砰跳。 这就叫婉如清扬吧 他忽然就懂得古人所谓的“邂逅相遇,适我愿兮”是什么意思。 只是心中跳得越厉害,脑子反应起来就越慢,过了好几息,郭安南才记起来回礼,正要回话,嘴巴都张开了,他忽然又愣住,连忙抬头再看了对方几眼。 倒是一旁的裴继安先行反应过来,同郭安南道“这是舍妹。” 裴三不是独子吗什么时候有个妹妹了 郭安南脑子里更乱了,仿佛有一层纱罩在里头,叫他半晌转不过念头来。 对面那少女倒是大方得很,抿嘴笑了一下,还跟着裴继安过来打招呼道“不想在此处遇得郭家长兄。” 言语间仿佛同自己很是熟悉。 见得她那笑,郭安南忍不住跟着咧嘴笑,只是笑过之后,电光火石之间,脑子忽然醒了过来。 原来自己方才第一眼觉得面善,并不单单是看对了眼,另有一桩原因,果然这少女是见过的。 竟是宣县裴家时那沈姑娘 不过短短两三个月的功夫,怎的就变了个人似的 女大十八变是这个变法的吗 也变得太好看了吧 怎么不见东娘学着点,也这般变一变 郭安南一肚子的狐疑,又想要问,又不好问,又想要去看对面的沈姑娘,又觉得当着裴继安的面,不好看得太明显,明明只是站着,那脑子却是转得疼得很,到得最后,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话,再一回问道“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裴继安身为男子,与郭安南年龄差得并不远,又兼最近与沈念禾相处日久,只要在一处时,都会多分一半心思在她身上,此时就立在一旁两步开外,很快就察觉到了对面人的眼神一直往自己身边瞄。 他心中有些不舒服,往前站了两步,道“接了衙门里的事,进京办差,郭兄怎的在此” 裴继安身形高大,他虽是只往前站了两步,那位子却站得十分巧妙,把后边沈念禾的脸挡了大半。 郭安南看不到人,心中略微失望,却是只好打起精神回道“家中有些杂事,因家父不好走开,便叫我来了。” 两人都没有把话直说。 两边正说着话,后头这戴家书铺的伙计已是上得前来,道“几位客官,咱们此处要打烊了。” 又转向裴继安道“掌柜的正在里头等着,还请跟着小人往后头来。” 郭安南见得对面好似有正经事的模样,忽的心念一动,道“继安,你这一处若是有事,不妨先去忙罢” 又看向后边只露出半边肩膀一小只耳朵的沈念禾,满怀期待地提议道“此时天色晚了,沈妹妹一人在外头,怕是不甚方便,你们住在何处,不如我先送她回去” 郭安南一面口中说,一面心中忍不住夸自己机变。 这提议实在体贴又合情理,如果自己是裴继安,带着一个妹妹外出办事,天色晚了,事情未曾办完,这妹妹无处可放,有个熟悉又可靠的旧识提出来帮忙相送,如果不出什么意外,十有八九是会答应的。 想到这一处,郭安南已是不由得在心中算了算一行人带来的马够不够,算完马之后,正松了口气,忽觉不对,那沈妹妹这般文弱,怎好骑马,万一吹了风就不好,还是要先着人去雇一辆马车来。 只是坐了马车,隔着一层门,自己就不好同她说话了。 不过也不要紧,凡事循序渐进,若是着急只顾着说话,怕不要被以为是登徒子。 郭安南一阵患得患失,不过面上已是止不住地露出笑来,抬头看一眼对面的裴继安,还不等对方答话,已是打算召来下手,先去问马车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零六章 对账 裴继安本能地皱了皱眉。 郭安南自以为是个相熟的旧人,又有郭家做背书,再兼向日人品靠得住,从前同对面这一个裴三也多有往来,对方肯定信得过自己。 可裴继安一向独得很,他此时早把沈念禾当做自家人,哪里放心旁人去看顾,别说今次是有事一同来的,便是无事,也绝无可能。 况且他十分不喜欢郭安南此时神色,只觉得对方殷勤得有点过火,叫自己隐约有些不舒服。 “舍妹另还有事,就不麻烦兄台了。”裴继安欠了欠身,礼数周全地回了一句,又问道,“而今也是住在戴楼门的郭府罢若是方便,在下改日再上门拜访。” 郭安南手已经抬得起来,正要招呼管事的,被裴继安这话一堵,只好改了口,讪讪问道“不好这样麻烦,若是便宜,还是我去拜访罢异地他乡,能有相熟的,一同吃个饭也是好的。” 他心中清楚得很如果是裴继安上门,肯定不可能带上沈姑娘,只有自己前去拜访,才能见得上面。 裴继安点了点头,客客气气地与他交换了住处所在,又客套了几句,最后礼貌地地站在原地,一副要目送他走的样子。 郭安南无法,只好带着人告了辞,等出了门了,还不忘回头看一眼,却只见得裴继安的背影那沈姑娘已经被其护着当先往后头去了,行走之间,单露出几角衣袂。 他到得门外,被冷风细雪一激,脑子里倒是清醒了几分。 方才自己这是在做什么 虽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可婚姻乃是结交两姓之好,凭着沈家此时的情况,那沈姑娘父亲是沈轻云,母亲则是冯蕉冯老相公的女儿,都已被天子憎恶,实在并非良配,私下同情照看还好,若是要娶进家门,这念头连想都不敢想。 自己身为家中长子,得家族器重,又有长辈看好,怎能胡乱动心 来之前父亲还说过,自己眼下已经入了官,正要一鼓作气,好生做出一番事,更要趁着来京城的时候,叫故交看一看郭家新起一辈的模样,才好说一门好亲,将来按部就班,不愁前程远大。 可若是与沈家结了亲,不仅没有助力,还会被拖后腿。 不消父亲提醒,郭安南自己就打了退堂鼓。 他心中怅然若失,长长望着那书铺的里头,等到伙计把门板都关了,才慢慢收回目光,早忘了此回过来本是要打听杜工部集贩卖情况。 倒是一旁的伴当见他半晌不说话,也不知这一位少爷究竟在想什么,生怕是要紧事,又不敢提醒,只好把那缰绳举着,手都要麻了。 沈念禾浑然不知外头发生了什么,她今日一同来戴记书铺,是自告奋勇,陪着来对账的。 她做生意比不上父母,算数倒是不错,看账也是一把好手,便是没有算盘,单靠心算,也能把一盘大帐看个清楚,本是想帮忙,谁知道一进得里头,当中却是空荡荡的,并无什么“掌柜的”在,只有桌上摆着一个托盘,盘中用布帛盖着,一旁又放了一封书信。 引领进门的那伙计也不上茶,已是早早退了出去。 沈念禾站着有些发懵,转头问道“三哥,账本呢” 没有账本,怎么对账 今次他们运送进京的一共是四千余部书,同京中二十来间书铺商定了寄卖,又给店铺里的伙计按单人售卖数目另设了一份分利,只是才实行得一天,就发觉这法子并不适用。 原因无他,实在这书根本不需要任何人卖力宣推,只要放在显眼的地方,又拿纸简单写几句其中出挑之处贴了,另取一本裁开一页从未面世的新诗,作为给客人看的示例,不消半日,便已经口口相传,不少人上门来问了。 京城本就是万姓集会之处,对于偏远州县,买得起三十贯一部书的人可能是少数,可在京城,却是不知凡几。 况且眼下发解试早过了,正待二月春闱,各地举子齐集于此,偏生四处传言天子病危,可能要推迟省试并殿试,人人心中焦躁,干等朝中通示,忽然得了这一部书横空出世,简直是正正好凑着时间来的,那等在书院、国子监读书的人还抽不开身,其余外地学子早已一窝蜂涌上前去把存货买光了。 沈念禾先前问话的时候,各家书铺还端着架子,如果不肯给他们自行定价,就不愿帮着发卖,或是要另收银钱才能发卖毕竟对于许多铺子来说,赚钱才是最要紧的,如果只能按着沈念禾给的价格发卖,一部书其实赚不了太多钱,哪怕知道应当不愁卖,却也不值得费太多力气。 可等到他们见得书一放得出去,快的书铺只花了一个时辰,慢的书铺也不超过三个时辰,所有存书俱已售罄,还带动不少其他刻本的杜工部集销量之后,几乎立时就变了一张脸,个个都想方设法要买断所有货源,哪怕只能按三十贯钱的售价往外卖,一部书书铺赚不了多少也半点不在乎了,甚至还有不少书铺愿意多给银钱将书全数买下。 乃至于那等不曾被沈念禾找上门去的,也再坐不住,纷纷打听哪里能寻到书。 毕竟此时赚多赚少已是其次,要紧的是,如若能趁着旁的书铺都没有货的时候,独揽货源,届时便能将自己铺子名声打响,将来天下文士说起宣县公使库版的杜工部集,立时就知道是某某书铺专卖的。 有了名声,就有了客源,有了客源,还愁没有钱赚 这一把算盘谁人都会打,可算完之后回头去看,却是一个都寻不到最开始来卖书的人在哪一处。 此事起先是沈念禾并郑氏两人去问,后头变为裴继安带着人去对接,俱都没有留下住处所在,京城何其大,想要在短时间内找出三个不知来历的外来人,何如海底捞针,最后落得家家铺子都抓起瞎来,浑似没头苍蝇四处乱撞。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零七章 分利 沈念禾虽是知道杜工部在此时极受推崇,文人引以为圣,也知道自己这一部书应当不愁卖,可当真见到卖成这个场面,还是有些出乎意料。 她原本特地去找来那许多书铺,是因为时间甚是紧张,担心到了限时,还不能凑够裴继安应允彭知县的钱,可按着此时的进度,数千部书不但压根不愁卖,还远远不够卖,就转了想法,同裴继安商量之后,挑了京城里头规模最大,名声最好的戴记书铺,由这一家帮着发卖剩余书册。 如此一来,一则可以省下许多对账的功夫,二则一次发卖,也省了许多旁的力气。 果然给得戴记书铺之后,不过三两日的功夫,对方说书册已经卖完,请他们过来核对了。 沈念禾知道管账除却数字,另也极为讲究框架并勾稽关系,她平日里虽然有些惫懒,幸而真正遇得事情的时候,脑子并不差。今次同戴记核对的面上看着只是单卖书,然则数量太大太散,又有原本答应给伙计的分利混在一起,其实并不太容易算,是以特地同着一起来了。 她已是做好了打算,欲要提起精神,快快过得一遍,更知道水至清则无鱼,只要大面上不过分,其实没有打算太过追究。 可不追究是一码事,进得门来,连账目都没有就是另一码事了罢 裴继安跟在后头进来,见得堂中景象,却是半点也不意外,径直上前把那桌面托盘上的的布帛掀开,露出其中的东西来,转头对沈念禾道“你来点一点。” 沈念禾上得前去,见得那托盘中的东西,登时愣了一下黄澄澄的,排排坐坐,全是瘦长金砖,竖六横八,共计四十八块,一看就知道成色极好。 拿起一块凑近细看,上头写了某某处造,又有重量,一旁还特地放了秤,想来是戴记书铺的人留在此处给他们对数的。 沈念禾见过的金银珠宝多了去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当即点了数,又按着上头写的重量算了一回,却是怎么算怎么不对,不由得问道“三哥,怎么少得这样离谱” 说好一部书对外卖三十贯,书铺拿货价乃是二十一贯,四千余部书,戴记书铺帮着代卖了三千多部,据说已经全数售罄,就算除去给伙计的金银,至少也能剩下六万贯左右,折成金子,拿大箱子都不够装,怎可能区区一个托盘就放完了 她把自己的推算说了出来。 裴继安一面听,一面笑,最后轻声道“你点一点,方才出来的时候,我不是叫你拿了包袱一会装得起来,带回去收好。” 沈念禾听得莫名其妙。 裴继安这一旁的信封拆开给她看,当中乃是一张祥符银楼的纸券,上头写得明明白白,凭此能在大魏一百七十三间银楼中任意一间兑换铜钱六万六千贯,又道“我昨日已经同戴记书铺说得清楚,今次全数按铜钱立时给付,另又请咱们愿意把再供来杜工部集三千部,由他们按价买断,我已是答应了。” 语毕,又指着那桌上的一盘金子,道“这是他们另外一点心意,你放在身边,有什么事情的时候也好拿来用。” 此时杜工部集如此大卖,多少人捧着钱无处找书,戴记书铺抢到了剩下的货源,愿意另付一点钱给负责此事的裴继安作为回报,乃是十分常见的事情。 沈念禾自己就是个生意人,自然知道这是做买卖的惯例,只是她犹豫了一下,最后只取了两块出来,将剩下的装进包袱里,严严实实裹好,因那包袱太重,也不甚拿得动,便就势在桌上推给裴继安道“是不是当要分一点给彭知县另有衙门公使库里头许多人为着此事忙了许久,也不好叫他们白辛苦,不然将来怎么会一心帮三哥做事我这一出花钱的地方少,三哥这一处打点的地方多,还是收起来用罢。” 又道“便是按着原本分利算,等到衙门同我结账的时候,我这一处也足够钱用了,三哥不必这般挂心。” 她谋的又不是这一点蝇头小利。 眼下拿的只是钱,可如果裴三哥能用这一点银钱作为借力,将来快快往上走,等他攀到高位,自己得的又岂止是区区金银之物危急之秋,还盼着这一位能快快作为助力呢 沈念禾此时虽然囊中羞涩,可她一向不是那等只眼前富贵的人。 放长线,钓大鱼。 然而这样一番话听在裴继安耳中,却又全不是一码事了。 他哪里晓得面前这沈妹妹心中打的什么如意算盘,见沈念禾一片诚挚,色色帮自己算得到位,甚至连打点彭莽都想到了,重重一包袱的金砖用得出来,连犹豫都不带,眼皮都不眨一下。 明明她用钱的时候那般心疼,好衣服也不舍得买一件,首饰也不见得出去挑,上回婶娘回来还同他感慨说,这一位出门去书铺,明明遇得不少想买的书,眼睛都黏在上头了,却始终不敢多拿,只肯回来之后要自己帮忙借,目的不过是为了省一点钱。 本是锦绣富贵花,落得如此境地,还这般为他考量,又如此贴心,叫裴继安不由得想起上回两人一同说话时,对方抿着嘴小声道“三哥一个月才多少俸禄” 而此时此刻,对面人仰着脸,手中抓着那包袱的的结口处,同上回一样,微微抿着嘴,面上全是小心翼翼的模样,仿佛害怕说得太过明显,会伤了自己的这个“三哥”的面子一般。 裴继安没有去接,只觉得心口有些发酸。 何苦要这般 须知平日里全是自家占她的便宜,当日郭保吉的事情是借她家过的关,还用她那婚事做了借口,后来凑钱,又是她自觉拿了家中珍藏多年的手抄孤本 他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给,何德何能,被如此珍重对待 这般想着,裴继安的语调都放得轻了,柔声道“你且收着,等下一批书运得过来,自会有彭知县的份,这一回只留给你做防身用,有什么胭脂水粉、钗鬟布料的,俱可买些回去,或是给我买些旁的东西做礼也好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零八章 忽至 裴继安不肯收,还把这一番话说得云淡风轻的,沈念禾虽是不信,不过眼下在别人的地盘上,也不好彼此拉拉扯扯,便没有再做推拒,想了想,寻个理由道“这一包金块实在重得很,驿站里头人多手杂,我也不好看管当真遇得有三只手的,我气力不大,又拦不住,不如三哥先帮忙收着,等回宣县再说” 她并没有把裴继安的言语放在心上,只以为这不过是为了宽慰自己。 世上哪有嫌钱多的 想要做事,就要花钱。 别看只是印一部书,可数量这样大,时间又极为紧张,如果没有裴继安在前头费心费力地帮着布置,根本不可能做到。 眼下这书在京城大卖,半点瞒不住,回得宣县,会做人的自然要给上头孝敬,也要给下边辛苦做事的人甜头,将来再有差遣的时候,才好有人愿意帮着卖力,否则他一个小吏,只是按部就班升迁,何时才能有出头之日 至于什么“给我买些作礼”,沈念禾过耳即忘,压根没有理会。 裴三哥怎么可能缺东西 便似婶娘说的,这一位向来不用人操心的,听闻从前连靴子都自己做过,下得厨房,做得衣裳,只有他照料别人的份,哪里用得了别人去管他 怕是沈念禾此时去问郑氏,三哥眼下缺什么东西,这一位看着侄儿长大的婶娘都说不出个子丑应卯来 她说完,特地双手把那一包金子捧得起来。 裴继安无奈之下,只好接了过去,道“这一回公使库印书,要所有书册发卖完了,才给你结算分利,今次住的是官驿,并无什么乱七八糟的人,你手头局促,把钱全给我放着,想要些什么都不好买。” 沈念禾便扬了扬手中的两块金砖,笑道“我又不拿金子做饭吃,这里就能用许久了。” 裴继安又劝了一通,见沈念禾已经拿定了主意,最后也只能将包袱提了,道“罢了,等回去再给你。” 此事就算揭过了。 沈念禾本以为今次是来对账的,谁知裴继安早与戴记书铺把账目商量好,由书铺帮着出给伙计的分利,并不用他们操心,又怕人多眼杂,叫人知道了两人身份,是以还特地同掌柜的交代,不用见面。 如此一来,账本也不消看了,两人收起银票,原路折返。 楼下的伙计正等在梯子边,见二人下来,礼道“铺子里已经打了烊,前头门闩也下了,只能打后院走,还请客官随小的来。” 口中说着,已是在前头带路。 戴记书铺不愧其名,除却书铺,后头就是印书装帧的书坊,占地极大,三人走了小一刻钟,才走到后院门口。 那一处站着七八人,正在说话。 裴继安本来落后沈念禾两步路,见得前头的人,忽然就快步往前走了一小段,伸手往前头虚拦了一下,示意她停下来。 沈念禾虽不知道原因,却是听话得很,老实站住了。 带路的伙计又走得出去一小截路,才察觉到两人没有跟上来,转头一看,见裴继安看着门口,也跟着望了一眼,回头解释道“前头是我们东家。” 沈念禾顺着看过去,不用伙计指点就认出了戴记书铺的东家本尊。 那人身上披着狐裘,足下踏着厚厚的靴子,头上戴了一顶鼠绒帽,那帽子顶上还缀了一颗圆形的翠玉,一看就是个富贵的,可不知为何,此时却是手头捧着书箱,对着四五步开外的两个人点头哈腰。 裴继安轻声提醒道“那两个是内侍。” 那二人一个头戴软幞头,一人头戴硬幞头,身上却都穿着一样的圆领长袍,束带,着靴,因两下隔得不远,又被雪色映着,甚至能看清他们的五官。 面白无须。 沈念禾只扫了一眼,就忍不住皱了皱眉,以手掩嘴,转头与裴继安小声道“三哥,右边那人有些眼熟,咱们是不是上回在清景楼见过” 三人站在这一处,虽是没有出声,却也引得对面人看了过来,其中右边一名内侍见得沈、裴二人,眼神停顿了一下,却是没有理会,而是对着身边另一名内侍点了点头,说了两句话,当先转身走了出去。 被点到的内侍伸手将戴记书铺东家手头的书箱接过,口中不知说了什么,也跟着走了出去。 戴记书铺的东家就带着一行五六人亦步亦趋去相送。 等他们出得门,裴继安才对那伙计道“走罢。” 能在这大书铺里头做伙计,自然有眼力见,连忙带得两人绕过这后院正门,往侧门走了出去。 这一回事情办得还算顺利,沈念禾由奢入俭,终于得了两块金子在手中,一路带得回去,虽是沉甸甸的,却是半点不嫌弃,只觉得这金子仿佛压在她心里,压得她安心得很。 然而这心却没能安多久,两人才回得客栈放了东西,郑氏便迎得上来,先看着沈念禾,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郑氏还没说话,一旁便有个人跟了过来,上前问道“不知这一位可是裴继安裴官人” 那人口中虽是称呼“官人”,不过言语间却并不似见得官人那样拘谨,他见裴继安看向自己,不待得到回复,便又急急开口道“小的是宣州郭监司府上的管事,在此等候已久,特来送帖子的不知裴官人此时有无空闲,主家因事午间到了京城,特遣我过来请。” 裴继安略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诧异地问道“郭监司来京城了” 此时正是年初年末忙碌之时,郭保吉不着急筹钱去饷军,或是好生去管江南西一路的事情,跑回京城作甚 况且他是一地大员,无事不能随意诣阙,这是发生了什么 那人左右看了一眼,见得此处并无人留意,才敢应了是。 裴继安虽然把不准是什么事情,可官大一级压死人,况且来时还得了对方许多好处,不好推脱,当即跟着人走了。 郑氏站在一旁,硬生生等到侄儿走了,才把沈念禾拉进房中,急急道“我听得外头人说了个消息。”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零九章 浪费 郑氏忍了这半日,面上全是着急之色,可话已是到了嘴边,还是没有立刻就说,而是伸出手去,拉着沈念禾道“今日外头都在传,沈家带了个女子去梁门大街的冯家,说那女子是沈轻云同冯芸的女儿,同冯凭那一处闹起来了。” 她一面说,一面去小心观察沈念禾的面色,唯恐把人吓到了,又补道“不知是哪里变出来的假人,沈众普好歹也是个度支使,怎的能任人做出这样不要脸的事情你莫要慌,等你三哥回来,咱们再想法子,总能寻到人帮忙,不至于叫人在外头冒名顶替” 沈念禾先前看她惶急的模样,又听她语气,一颗心早已高高吊起,脑子里把什么可怕的事情都想了一遍,此时听得是沈家找了个假的“沈念禾”来冒充自己,倒是松了口气,反倒去安慰郑氏道“婶娘莫慌,那两边多半是为了冯家的宅子,我又不着急住,给他们自去狗咬狗罢。” 她嘴上说得轻巧,可郑氏听在耳朵里,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口中直说“造孽”,又拉着沈念禾的手不放,道“这一阵子你先别着急出门,等你三哥去打听清楚了再说,免得再遇得什么不好的事情,眼下在京城,咱们强龙难压地头蛇。” 另又交代道“今晚你同我睡一张床。” 沈念禾一口就应了下来,转头去里头换衣裳。 她当着郑氏的面,好似并不甚在意,可自己一转过身,心中就暗暗叹了口气。 沈家胆敢捏造一个假的“沈念禾”出来,意味着他们已经得了确切消息,可以完全不用顾虑沈轻云了。 沈念禾虽然一直觉得此身的父亲凶多吉少,可总也抱着一线希望,想要等那万一的可能。 可眼下沈家推出一个假的“沈念禾”,一来恐怕是寻不到自己的下落,无法可想之下,不得已选的下策,二来多半是已经知道沈轻云死了,不再理会那一边,才敢如此妄为。 麻烦的是,沈家有备而来,肯定各色东西做得齐全,说不得还已经编好了人证、物证,可她这具身体虽然是“沈念禾”,却完全没有继承到对方的记忆,本尊在此,都未必能有办法自证身份,更何况她一个外来的。 可又不能放任假的“沈念禾”乱来那人被推得出来,就是用做鸠占鹊巢,攫夺沈、冯两家家产的,将来还有可能拿着“沈念禾”的身份在外头招摇撞骗。 冯蕉虽然被天子憎厌,怎么也是三朝元老,不知留下多少香火情,而沈轻云在朝中经营多年,也有不少人情善缘,大的好处拿不到,得些小人情却是不难。 就像上回印书的时候,裴继安抬出“沈家女”的名头,郭保吉立时就认买了一百部书一般。 沈念禾想着事情,收拾起来自然慢了许多。 外头郑氏人是坐在桌边,心中却是挂着里头,时不时要扭头去看一眼,唯恐里边出什么事情。 她方才只同沈念禾说了一半,还有许多话,实在不敢再说,生怕引得这一位着急。 如果河间府那一个沈家只是推出一个假的“沈念禾”去占家产,那郑氏虽然气愤,却不至于这样惶急,可那两家实在恶心得很,胃口也大得离谱,竟是在争起“沈念禾”的婚事来,而且家家都有了人选,尤其沈家,竟是直接甩出“沈念禾”同一名男子在河间府下六礼的书帖来。 占人身份、夺人钱财已是下贱,居然还要毁人名声。 郑氏不敢同沈念禾说,生怕姑娘家面皮薄,又经不住事,知道之后反而要闹出不好来,偏她又想不出什么办法,只能在此处坐着干着急,又怕沈念禾在里头偷偷哭自己不知道,又暗骂那郭保吉来的不是时候,把侄儿绊着脚,有要紧事情的时候不放人回来。 此时此刻,浚仪桥坊的沈宅里头,却是另一番景象。 度支副使沈众普正对着二弟发怒。 他已经五十多岁,却只有零星几根白发,身材魁梧,腰背半点不弯,骂起弟弟来,半点不像一个两榜进士出身的文人,倒像是个毫无顾忌的武人。 “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带着人就直接去了梁门大街,也不看看路上多少人盯着那冯凭是什么人,自冯蕉死了,剩得冯凭一家子,同破落户又有什么区别,他家不要脸,你也不要脸你不要脸,难道我也不要脸” 被兄长劈头盖脸一通骂,沈二只缩了缩脖子,低着头,半晌没有说话。 沈众普却没有那么好对付,怒道“怎么眼下知道哑巴了” 又道“人来了也不说先接回府,直接就拖着去冯家,叫别人知道了,怎么看我说我欺负死了爹的侄女,逼着人抛头露面还有那庚帖同礼书,什么时候去衙门做的登凭,我怎么不知道你才回去河间府几年,翅膀已是越发硬了,当我这兄长是个死的吗” 沈二忍了又忍,最后还是开口道“大哥,弟弟这般做,也是不得已的。” 沈众普瞪着弟弟。 沈二被骂了许久,心中也憋气,道“大哥在京中做官自然辛苦,可我们几个小的在河间府难道又清闲到哪里去了这许多年,大哥南来北往,从公中拿了多少钱去,难道竟是不知光佑三年的时候,说在韶州不好运作,难得考功好,想要换回京城,弟弟二话不说,赊田赊产,凑了二十万贯钱出来,进京帮着上下打点,果然次年就换去了越州这一个好地界,后来转官回京,也是大哥说要进盐铁司,又拿了二十三万贯” 沈二一笔一笔数着钱。 “弟弟晓得做官不易,大哥能到得这个位置,是我沈家的运道,只要拿银,半点都不耽搁,可家中产业是个什么情况,大哥难道不知若非此时已经寅吃卯粮,我也不至于去动那沈轻云留下东西的心思。” “况且咱们这做法也没甚毛病,沈轻云难道不是沈家人他剩得一个女儿,又无子嗣,难道要由她带着偌大家产,嫁给外姓贪了去倒不如物归原主,给回咱们一家,她一届女流,能吃用多少拿着也是浪费”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一十章 叫屈 沈众普再如何也是三司当中的度支副使,身居高位,见多识广不说,还天天同钱打交道,算起账来一把好手,怎可能被弟弟用几句话就绕过去。 他冷哼一声,不留情面地道“只我占了公中便宜,难道家里就没有得我的便宜当年在越州的时候,光是茶、酒两桩,你从我这里拿的榷券就有三十万贯数之多,眼下我到得度支司,虽是未曾坐稳,在京中没来得及有什么动作,可河间府那一处得的孝敬难道还是少数” “你同老三占了好处,不往公中放,我也懒得去计较,上回沧县那一个孝敬的茶楼铺子,最后记在谁人名下,你以为我当真不知” 沈二原本还在说苦道累,被长兄这一番数,回想起落在自己妻子名下的沧县茶铺,背后起了涔涔冷汗,嘴巴再也张不开。 沈众普又道“光佑三年的时候公中给了我二十万贯,那钱当真是公中的别以为我年纪大了容易忘事那是卖了冯氏后头开的几间布庄得来的” “当日沈轻云虽然叛出家族,做出那不孝之事,可那夫妻二人自恃清高,他媳妇冯氏帮管族产之后另开的商铺都没有拿走,我虽没有点数,却也知道至少有十五六处之多,最后全没了音讯,你回来同我说是换了银钱给我打点,我想着毕竟是亲兄弟,你同老三也辛苦,合该让些好处,便没有说什么。” 他冷冷地看着弟弟,一项项翻着旧账。 如果只是五六间铺子,又着急脱手,那只得二十万贯倒还勉强说得过去,可这十五六处产业,还全在沧州大处,虽是比不得其他繁华之地,怎么也不至于才卖得这一点零头。 沈二全程被压着训,却也不愿意一直落在下风,也跟着冷笑道“大哥只说我们的不是,可这些年自公中拿的总不是假钱罢当日是谁起头要怂着族里逼那沈轻云休妻的若非如此,有他夫妻二人管着,都是点石成金的手,族中怎么也不至于穷到此番地步当年我可是从未同意叫沈轻云出族的” 沈二说起了头,接着又道“弟弟不如大哥书读得好,却也知道想要马儿跑,得要先给马儿吃饱草,今次你训我同三弟不懂做事,压着那堂侄女去冯家,说得倒是顶顶轻巧,好似忘了上个月开口就问家中要二十万贯钱附在年礼里的是姓甚名谁一般。” “你”沈众普气得瞪大了眼睛。 他才升了度支副使,这差事肥得很,大把人不错眼地在一旁盯着,又因新到度支司,暂时不熟悉情况,也不好怎么动作,偏生幺儿过了春就要办婚事,两个女儿又要先后出嫁,处处都是要钱的地方,这才由着妻子给河间去了信。 可沈家娶妻外嫁,公中本也是要出钱的,今年其实也只比往年多要了一点而已,到了这个弟弟口中,就变得好像是他一个人把公中钱全花光了一般。 沈二并没有真想同长兄撕破脸。 沈家族中做官的虽然不少,位高权重的却是屈指可数,眼下全靠着沈众普撑门户,是以见得对方动了真怒,他忙又往回退让,低眉顺眼地道“弟弟知道大哥辛苦,方才一时情急,才这般空口胡言了,只是公中实在是亏空得厉害,这一笔二十万贯拿得出来,过了年,再要分利的时候就再不够银钱了,咱们在河间府能躲懒,全靠大哥当前顶着,如果分不出利,也不晓得那几位会不会不高兴” “把那堂侄女推得出去,也是迫不得已,须知她也姓沈,沈家不好,她一个孤女能好到哪里去冯凭那死老头子又烦得很,在冯蕉的相府里头挖来挖去,听闻已经起出不少东西,若是不快些把他撵出去,等那宅子归还回来的时候,不晓得会给偷偷占掉多少好处” 沈众普神色间略有松动,然而还是不悦地道“你做得这样难看,外头人会怎么说我那沈轻云的尸首都没找到,如若将来有一天” “大哥也太小心了”沈二不以为然地笑了笑,“都已经过了这么久,但凡那沈轻云还活着,怎么会一点消息都没有。不是说殿下都有心要割让翔庆军,正在同贼寇和谈” 又道“况且那沈念禾乃是站在咱们沈家这一边,昨日在冯家闹了一场大的,两家已经撕破面皮,过不得几日就得上公堂,等她在公堂上为大哥说几句话,外头再好好传扬一番,保管世人只会说大哥悯惜孤女。” 听得弟弟说到这一处,沈众普忽然想起来一桩事,狐疑地道“上回老三还说没寻到那沈念禾,怎的忽然之间就从河间又送了人来当真是那沈轻云托人送过去的” 饶是二人在的书房已经关得紧紧的,里头也无一人伺候,沈二还是左右又看了一回,复才压低了声音,吞吞吐吐地道“大哥记不记得小五出生那一年,我遇得一个得月楼里沽酒的小娘子,生得花容月貌,有个诨号唤作酒西施的” 沈众普见得弟弟这副模样,虽未听到下头的话,已是心中生不妙来。 沈二又道“当年我不太晓事,后来给家里头那一个知道了,闹得十分不像,还是大哥帮忙收拾的首尾,那娘们还算懂事,在螺丝庵里待着,也没几个人见过,只我得闲去看几眼,后头不小心,就得了个女儿,算起年纪来,今年正好十三岁,长得肖似她娘,楚楚可怜的” 沈众普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即便是坐在椅子上,也有些不稳当起来,惊道“不要告诉我,你将那” 沈二没有等兄长说完,就开始叫苦道“弟弟也是不得已的,老三在外头都找了好几个月,把南边都快走遍了,钱也不晓得花了多少,半点没有消息,也不知道那沈念禾去了哪里翔庆当日那样乱,已是给贼寇占了个干净,不知杀掳了多少人,沈轻云自己都不见下落,怎么可能保得住女儿,多半不是死了,就是给贼寇掳了,这才半点消息都没有。” 他嫌恶地道“大哥,难道那沈念禾给贼寇掳了去,生了孽种下来,你也要给她来拿咱们沈家的家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一十一章 诣阙 沈众普对弟弟怒目而视,道“你这是什么话小节可略,大是大非如何能轻忽当真有了孽种,自然不可能再进咱们沈家的门” 沈二便心安理得地道“正是了,在外头找寻了这样久,半点没有消息,结果无非是那沈念禾死了,或是脏了脏了还不如死了的好,既如此,不若给青娘顶了这个名头,也不至于让咱们家的东西流落在外,给他人霸占了去。” 他见兄长神色间已是松动了大半,忙又道“大哥,沈轻云同冯氏得的那偌大家财,总不能拱手让给冯凭罢便是为着冯老相公,也不能如此啊当日他们两家分家时闹得那般难看,如若冯蕉老相公泉下有知,定是死不瞑目” 沈二到底同沈众普是亲生兄弟,知道自己这一位兄长面上不肯,心中其实已经千肯万肯,只是冠冕堂皇惯了,差一个台阶下来而已,便再道“弟弟在这等是非上头,还是分辨得清楚的,大哥,沈念禾的那许多产业,与其给冯家,不如回给咱们家,大哥位子坐得稳了,坐得高了,才是咱们沈家长远的福分,才是家族兴旺的根基,更是朝廷之福。” 另又道“沈轻云、冯氏两个已然死国,是知道大义在哪一处的人,当年的事情,咱们便不去追究他们的过错了,仍旧认他们做沈家人。那两个如若能地下有灵,必定愿意这样处置” 沈众普长长叹一口气,仿佛十分无奈一般,道“也只能如此了” 想了想,又问道“你那女儿” 沈二十分知机,忙道“眼下是沈轻云的女儿了,他同冯氏再无子嗣,也难有祭祀可享,我愿忍痛舍出这一个孝顺女儿给他夫妻两个,那青娘十分懂事,给她娘教得琴棋书画皆精通,又擅舞,是难得的好女儿,又极机敏,必定不会露馅的” 沈众普虽也知道除此之外别无良法,却更知道这一个二弟此时心思已经养大了。 这样的事情,竟是敢先拿了主意,覆水难收之后,才来通晓自己,还特地把私生女儿拿来替代,无法想从中得最大的那一块利罢了。 如此行径,实在不可长,还得想了办法,寻个机会把他治一治,才会明白家中谁说了算。 沈众普没有理会弟弟的自夸,而是皱着眉头道“等人是唤作青娘罢等那青娘回来了,带去给你嫂嫂看一眼再说今后再有这样的事情,休要怪我不客气” 沈二唯唯诺诺应了,面上十分恭顺,心中却是一万个不以为然。 外头人人都说做官的长兄累,可他这个在后头的难道就不辛苦了 打点上下,赚钱敷衍,什么脏活累活都要干,可到得最后,大好处都给长兄拿了,对外风光无限,入朝入阁,自己却只落得个无用的名头。 眼下年纪渐长,儿子女儿都要说亲,能说的人家同兄长家的侄儿侄女亲家对比起来,他才晓得其中差别。 得不了权势,总得得点好处吧 兄弟二人各有所思,俱是想要把那沈轻云夫妇的产业扒拉到自己怀里,只打算丢些碎肉出去打发旁人。 他们不约而同认定冯凭为人卑鄙,既是同冯蕉分了家,并无资格去管沈念禾的家产,却早忘了沈家也是多年前就与沈轻云决裂,早无半点干系。 夜风呜呜作响。 裴继安坐在郭府的书房当中,两脚前方坐着一个炉子,炉子里的炭已经烧得灰色发白,显然燃了许久,而桌案上摆的茶水也已经添了四五道,却是始终不见得郭保吉回来。 他心中想着事情,坐姿一直没有变,腰背笔直,连头都不曾多抬几下。 裴继安坐得住,身后侍立的仆从却是有些不好意思,见得外头天都黑了,等了半日,最后还是出声解释道“本是有急事,谁料得宫中忽然有召,官人先还交代要大少爷来作陪,只他也不在” 郭安南去了哪里,裴继安半点不感兴趣。 比起得这一位郭家大少爷作陪,他更愿意自己单独坐一坐,想些事情,便应道“不妨事,我今日并无什么事情,等一等郭监司回来即可。” 郭保吉今日才回到京城,都不等休息一晚,立时就被召进了宫中,而来召的不是监国的太子,却是卧病已久的天子周弘殷,这叫裴继安不得不多做打算。 难道皇上忽然得了什么灵丹妙药,病愈了 正想着,终于听得外头一阵脚步声,不多时,郭保吉沉着脸推门走了进来,见裴继安坐在当中,好似要起身,忙先挥了挥手,示意他不必行礼,自己则是一屁股坐到了旁边的椅子上,开口道“我找你来,是为着翔庆军的事情上回你问我沈轻云的下落,我已经得了信。” 裴继安想了许多缘故,却是半点没有料到郭保吉找自己来是为了这件事。 他倏地抬起了头。 郭保吉也没有废话,直接道“尸首已经找到了,在翔庆州城边上的一处枯井当中,被贼寇用乱刀砍成了数十块,幸而他当时穿着官服,否则都认不出来历。” 裴继安屏住了呼吸,一时竟是不知说什么才好。 郭保吉则是叹了口气,道“忠臣死国死社稷,沈轻云也算是死得其所了,他向日忠心,皇上同太子都已经看在眼里,剩得一个女儿,再如何也不会去为难的,你回去好生安慰那沈家姑娘,若有什么难事,就来同我说罢当年我也守过翔庆,到底同袍一场,也算尽一份心了。” 半晌,裴继安才点了点头,又郑重道了谢,最后还是问道“不知监司是从哪里得的消息,还能不能打听到其他的” 郭保吉摇头道“此事出得我口,入得你耳,暂时不要叫第三人知晓,便是那沈家女儿也不能说,等朝中有了消息你再给她打底吧。” 又道“对了,此次叫你来,还有一事上回你印得那杜工部集,还有没有余书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一十二章 揭发 郭保吉今次入京仓促得很,自然没有来得及收到长子送回去的信。 不过就算收到了也没什么用,裴继安将书印出来之后,第一时间就给郭府送了过去,只可惜郭保吉不爱诗文,虽是知道杜工部的名字,对这一版书实在没有多少概念,也不觉得有什么值得珍惜的。 因他新到宣州,住的乃是衙署配的官邸,地方并不算大,又是携眷赴任,两子一女之外,另有不少退伍的亲兵同仆从跟着,着实不够住,想到一百部书无处可放,又因原来把次子同继子塞进州学,与学官闹得很僵,索性转手赠得出去,做了一番面子情。 当时不过顺手而为,他只以为甩脱了一个包袱,谁料得进京之后,短短半日,却已经从下人口中得知此事,晓得京中大卖数千部,多少知名儒士欲求一书而不得。 饶是郭保吉沙场征战多年,自以为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听得自己曾有满满一库众人疯狂之物,偏生给白白送得出去之后,难免还是生出几分懊悔之心来。 他虽没有看到儿子的书信,却也晓得此时若能有书,实在是牵桥搭线的好引子,立时又想起上回裴继安上门所说将要进京办差,算一算时间,应当还在京城,忙令人去官驿探问一番,将其叫了过来。 裴继安半点没有推脱,甚至没有多问原来送过去那一百部书去了哪里,立时就道“带来的大半已经全数发卖出去,只驿站里还有零星一点,本是我打算自家送人的,若是着急,等回去我就遣人送来。” 郭保吉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道“放心,我也不要多,不会叫你白做,届时多给钱。” 裴继安摇摇头,道“继安多得监司提携,当日这书能印得这般顺利,其中少不得监司帮忙,哪里能做得出收钱的事情。” 他话说得漂亮,郭保吉虽是心情不太好,此时面上也忍不住带出笑来,道“话虽如此,到底是公使库的买卖,账还是要做得平了。” 这样的场面话,裴继安只应了一声,做出听进去的样子,同郭保吉又应酬了片刻,见得并无甚要紧事了,才从袖子里掏出一份文书,递得过去,道“今次过来,其实还有一桩事情还请监司先过目此文。” 郭保吉有些疑惑,顺手接过,翻开没读多久,就难掩惊讶地抬起头,问道“这是” 裴继安应声道“我原是想回宣州再给监司送过去,谁料得今日却在京城见了面,倒比回去之后来得更为合宜,索性一齐取了过来此事原是我家中那一位妹妹路上得见,她立时就发觉其中厉害之处,特来同我说了。” “我虽是人微言轻,这一向在京城却也花了不少力气四处看问,果然这现象并不罕见,左思右想,索性写了一文,拿来交与监司,至于是用还是不用,后头怎的运作,就全看监司做主了。” 郭保吉连忙低头细细去看手中文书。 这哪里是简单的“一文”而已。 他虽然并非科举出身,于文字上并不擅长,却也看得出来手头这一份比自己家中养得那几个谋士、清客帮着拟写,又递得上去的奏疏都要清楚太多。 这是一篇关于京城书铺、书摊、杂铺等各处地方贩卖朝中机要的文章,全篇十多页,每页两百余字,总计两千多言,详详细细,原原本本,以“郭保吉”自己的口吻作为表述,说他应召入京,不想竟是发现不知为何,本当被小心封存的机密之事,竟被印制成册成文,不用半贯钱,便能买得回去,甚至在书铺里见得不少外族人成架购入的事情。 文中写得甚是清楚,“郭保吉”在何处得窥天子周弘殷亲笔批注,何处见得太子手书,何处看到军机密事,何处得览重臣成册的进言,通篇并无多少生涩之词,也极少用典故,甚至有不少辞句,居然还用到了郭保吉自己的口癖。 有好几次,扫到其中某几个段落时,郭保吉甚至有一种错觉这一篇文章,难道是自己夜晚做梦写的 可再细读一遍后,他很快就把这诡异的念头挥出了脑海。 无他,这文章里虽是偶有他的口癖,可全篇都是书面之语,又兼文字流畅,框架得当,只要在后头缀了名字,按下自己的大印,再换一个封皮,哪怕直接送去中书呈递御前,给那等文士御史看了,多半也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凭他肚子里这点墨水,实在是写不出来的。 郭保吉越看越觉得奇怪。 他并不擅长,更不喜欢文字之事,可每每上疏,都得成文成例,正因如此,回回见得门下清客拟写的奏疏之时都深觉头疼,往往需要撰写者本人时时在一旁等着,解释这一句是什么意思,那一句有什么寓意。 有时遇得被御史上折弹劾,需要上书自辩时,就更要命了许多弹劾自己的折子里的句子乍一看上去,甚至反复琢磨了,他也瞧不出有什么问题,面上看着好像是夸自己,可被门客们一解释,就变成了骂自己,而门客们解释的奏章,往往更是写得云里雾里,有时候只有四五百言,已是叫他看得头晕,有时候半个时辰都读不完。 可裴继安递上来的这一篇文章却全然不是如此,明明写了两千余字,其中还全无废话,句句都有内容,然而他不消片刻,就全部看完、看懂了,不仅觉得写得很好,还有一种隐隐的预感,哪怕给那等文士看了,多半也会觉得写得不错。 怪不得人人都说世家底蕴,原来哪怕只是写篇小小的叙事之文,这世家子弟出来的东西,同自己养的秀才清客出来的东西,差别也会这般大 郭保吉越读越是心惊,却也越读越是高兴。 怨不得近来几年边境屡屡不平,四边敌寇仿佛对朝中举动颇为了解似的,连枢密使的的奏疏都被人整理成书,拿去细细钻研了,能不出事吗 这一桩事情,如果给自己揭得出来,递一封折子去天子、太子案头,引发一番后续的话,总不至于回回被人嘲笑自己一介武夫,只会打仗,不会做事了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一十三章 撇清 况且此事揭发出来,还能表出自己有大察细观,可理政管地方,虽是碍于各色原因,暂时在江南西路做出什么事举,却也不代表没有能力,等再进宫的时候,在天子、太子面前,也能更有话说一说。 想到这一处,郭保吉连笑意都亲热了几分,看向裴继安的眼神也更和煦了,只觉得对面这一位不愧为世家子弟,虽然裴家落魄了,瘦死的骆驼还是比马大。 他开口道“此物于我的确有大用,是要收下的,你今次帮了我一个大忙,可有什么想要的” 语毕,郭保吉鼓励地看了裴继安一眼,道“上回说的那司参军事一职,如若你愿意,倒是不妨好好考虑一番” “记得数月前你是为了给那沈家女儿印书,又想给宣县筹银,眼下书也印好了,银也筹毕了,想来再无什么拖沓之事,等得了新差遣,我这一处正好忙得很,不少差事待要交代予你。” 能说出这一番话语,已是表明了郭保吉本人的重视之意,算得上是难得的邀请了。 然而裴继安原本一直坐得稳稳当当,此时却是面露惭愧之色,甚是认真地摇了摇头的,道“监司折煞我了此事怎能算作我的功劳” 他道“不好偏瞒监司,方才已是说过,这一桩事情乃是我家中那一位妹妹发现的,此文也是她先撰写,我不过帮着略改了一改罢了,实在没有出多少力气,当不得这样的好意” 又真心诚意地夸沈念禾道“她虽是女子,却远非一般男子可及你且看那杜工部集前头自白一段,便知其人胸中甚有丘壑,今次写就这一番文书送来予郭官人,也是她的原意,我不过依照其心意帮着跑个腿而已。” 郭保吉听得说手中这一份文书乃是沈念禾特地送给自己的,心中疑惑极了,问道“那沈姑娘为何这般好意” 裴继安就解释道“上回郭官人认了那一百部书,妹妹心中十分感念,已是记得牢牢的,除此之外,另有一个原因,却是那一次在寒舍门外,郭兄拦下河间府来人,救了她一回,滴水之恩,当做涌泉相报,此事虽称不上什么,却也能当做回礼,聊表寸心。” “这算什么我当日认买那书,其实算得上占了大便宜听闻而今京中四处都在疯抢,一百贯一部都有人愿意买,倒是我得了她的恩惠才是,至于老大那一处,也不过顺手而为罢了,便是没有他,宣县四处都是巡铺,也不至于叫沈家人将沈姑娘掳走了。”郭保吉失笑道,“如若按着你这般说,反而是我要倒欠她一桩大人情,却又不好收了” 郭保吉不仅给足了面子,还谆谆善诱道“你也不必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官职我不是白给你,你好好做事当差便是。” 然而对着这十足的好心,裴继安却是执意摇头道“监司太厚道了,然而这样的好意,我却是当真不能收,此事我已经同妹妹认真商量过,她也同意了,眼下既是说起来,我不好再瞒着其实送来这一封文书,当中虽也有对监司的谢意,却是排在后头,最要紧是我想要答谢郭兄。” 郭保吉听得眉头直皱。 当日他得知裴继安打算娶沈念禾为妻,立时就遣人追回了举荐书,乃是因为害怕自己被沈轻云的事情牵连,可方才进宫之后,已经察觉出不但太子对沈轻云夫妇很是可惜,便是天子也并无什么追究的意思,言语之间,好似对那沈家女儿还有些怜悯之意。 世人都以为武将只会打仗,心思都是粗的,实际上却并非如此。 能在战场上活得下来,还能一路往上,指挥兵卒打出胜仗的,哪一个不是人精 想要赢敌,不单要胆大心细,熟知敌情,还要对朝中情况了如指掌,晓得如何审时度势,因势导利。 打仗打的不仅仅是“外”仗,也是“内仗”。 郭家一门分支百千,郭保吉并非嫡系,能爬到如今的位子,眼力不可谓不强。 他看出太子、天子的意思,又见得裴继安今日的行事,从前那一桩被强行按下去的想法,免不得又重新冒了出来。 已经又过了好几个月,对于宣州这一处,他迟迟插不进手,原本用的许多法子,半点撬不开州县之中的局面,今日天子已是问了许多话,在江南西路都快一年了,今次还罢了,下次回京述职的时候,也不好再用“时日尚短”等等理由敷衍过去,必须得快点设法打开一个口子。 而面前的裴继安,不仅在当地人脉深广,能力尚佳,此时来看,还有许多尚未被人发掘的才干。 能收入门下,自然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郭保吉自以为开出允诺,给了条件,数月前裴继安推拒的理由都已经不复存在,顺理成章就会高高兴兴同意下来,谁知对方竟是一口拒绝,寻的还是这样奇怪的理由,由不得他往其他地方想。 难道屁股坐在州县官员那一处,不愿意上自己这一条船 郭保吉的面色渐渐冷了下来,眼神中也多了两分隐隐的不善。 只是没等他说出什么话来,裴继安已是继续道“若是我做的亏欠,便是欠再多也无妨,将来迟早又还清的那一日,可这却不是我欠的情,这情还是欠郭兄的,搁在那一处,叫人十分不舒服,寝食难安。” 他低声嘟哝道“若是当日能换一个人也好,或是其余事情,也不至于” 见得对面裴继安的脸上局促的神色,另有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羞赧之意,口中还吞吞吐吐,比起方才,全不似一个人了一般。 郭保吉从前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却也曾经有过青春暮少艾的时候,也对着风流女子动过心,此时见得裴继安的表现,刹那之间,心中涌起了一丝过来人的微妙感觉。 难道这不是不愿意接自己的好处,只是想撇清未婚妻同其他同龄男子的干系 不至于这般幼稚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一十四章 合情合理 郭保吉一旦起了疑心,就越看越觉得像。 对面裴继安的面色微微发红,不过眨眼的功夫,说话就已经没了方才的挥洒自如,提起“妹妹”来,声音含糊却温柔,嘴角带笑,连眼角都笑得细了不少,纵然面上还勉强端着几分世家公子的仪态架子,可一旦仔细去观察,活脱脱就是一个傻小子。 虽是有些本事,做事也能干得很,可到底还是个少年郎,难过女人关。 郭保吉看得暗暗好笑。 他自己也是从那个年龄过来的,知道这种时候,面前这一个多半不管旁人说什么,都不会去听,只会管着在心上人面前要脸要面。 推己及人,如若时光倒流三十载,见得当日喜欢的那一个,遇得同样的景况,他自觉也定要快点把这“欠债”还了,不肯叫心上人挂记着旁人的恩情。 郭保吉也不是那等不通人情的,便道“你且回去想一想,不着急回我,等回得宣县再说。” 裴继安却是站了起来,道“我知道监司乃是好意,但是此事不必再提了,将来若能再有机会,必能再叫官人为我请官” 他一面说,一面行了一礼,当即告辞走了。 这一番带着赌气的做法,叫郭保吉险些笑出声来,心中的不满也减轻了些。 毕竟还是年轻人,等他碰了壁,找回来的时候再说罢,左右此时仍在京城,也不好去运作。 况且天子那一处,眼下还不知是个什么说法 天色已经尽黑。 郭府虽然在京中有置产,却是不在内城当中,况且遇得这般冷风细雪,路上更是无一个行人,更显得万物具静。 裴继安出得大门,很快就将脸上愤然的神色收了起来,看着外边盐粒一般的飘雪,慢慢又皱起了眉。 一旁帮着牵马而出的郭府仆从唤了一声“裴公子”,把缰绳递了过来。 裴继安转过头,又回复了原本那一张谦谦有礼的脸,道了一声谢,正要上马回驿站,却见得另一名手中递鞭子的仆从犹豫了一下,朝自己跟得上前两步,问道“公子的脸好似有些发红,是不是被冷风吹了头,烧起来了” 发红 裴继安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过了好一会,才记起是方才装作妒忌郭安南的时候,一时没控制住,竟是情真意切地热血上涌,只是没料到都已经走出这样远了,面上的颜色还未消下去。 不过恰才的反应,倒也不算是是全然装出来的。 他确实不是很高兴,当日听得此事的时候,只想着自己帮着那沈妹妹还了人情便是,可自从前日在那书铺遇得郭安南,又见了对方反应之后,他就越想越是不自在。 尤其是昨晚,不知为何,临睡前他居然又想起对方那直愣愣望向沈念禾的眼神,总有一种自己辛苦栽的花,好容易生出几片绿芽,却被一直油腻腻的大鼻涕虫黏住了的感觉。 虽然沈家妹妹算不得他养大的,可这几个月,他见天炖汤煮菜,日日嘘寒问暖,又早晚相处,如果把养妹妹比作养花,怎么地自己也算铲了几锹土,有资格说两句的罢 况且郭安南实在不是什么良配,相貌放在一边不说,丑不丑、黑不黑的,他也不去嫌弃了,毕竟人不可貌相。 可其为人总有些傻乎乎的,做事的能力也很寻常,况且还有廖容娘那一个继母在,更兼父亲郭保吉势利得很,当真被他哄去了,岂不是等同于落入火坑 是以他愤怒得合情合理,名正言顺 门外冷风呼啸,裴继安略站了几息,面上的热意就消了下去。 他回头向提醒自己的仆从致谢道“不妨事,方才在屋中被炉子熏的。” 语毕,拱了拱手,翻身上马而去。 也许是天色太晚,沿路也没有什么人,裴继安骑在马上,一面看路,一面分出一半心思去回想方才郭保吉在房中说的话。 自家的应对,应当还算得当,只是提及沈妹妹的时候,因为实在没有经历过,也许有些破绽,并不很像那等正在谈情说爱的少年郎,不过看那郭保吉的样子,很可能并没有怎么看出来。 对方想要保举自己为官,多半仍是从前的原因,想要借用裴家旧日人脉。 可他原本用来拒绝的理由已经一个都不能再用,杜工部集已经印完,听得今日的口风,多半沈轻云那一处并未被宫中记恨,便是当真取娶了念禾,郭保吉也不再向从前一般忌讳。 自己眼下虽然做出一副嫉妒心强的少年人模样,毕竟不能久用,推拒的次数太多,哪怕理由全不一样,又都十分充分,还是会引来对方的不满。 还是得想想其他的办法才行。 南门官驿。 夜色已深,沈念禾虽是没有睡着,可她依旧紧闭双眼,躺在床上,把呼吸放得十分平稳,权做自己已经睡熟的模样。 果然,过了不知多久,她终于听得身边的传来轻微的响动。 郑氏极小声地叫了一句,道“念禾” 沈念禾只装作没有听到。 郑氏另又叫了一声,见她毫无反应之后,复才小心翼翼地翻身下床,放下床帐,自己趿了鞋子,淅淅索索穿好衣服,又点了灯,就这样坐在屋中的桌边。 又等了许久,直到外头传来一阵极小的脚步声,郑氏才轻手轻脚推开门,叫了一声“继安”。 她一面叫,一面跟着走去对方房中,又把门掩了。 沈念禾等到房中再无动静,掀开了一角床帐,见得屋中无人之后,这才爬得起来,披了大氅跟着站在门边。 郑氏一向不太会演戏,白日间虽然竭力瞒着,可到底露出几分痕迹来,沈念禾看在眼里,心中略想一想,就知道其中必有不对。 河间府的沈家如果只变出一个“沈念禾”来继承沈轻云的产业,其实意义并不大,毕竟“沈念禾”马上就要及笄,用不了多久,就得嫁人,无论是沈家或是冯家人,想要真正掌控那一笔偌大的财产,最要紧的就是赶快把“沈念禾”嫁给自己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一十五章 不自信 婶娘之所以这样惶急,多半是听到了其他的消息。 沈念禾轻轻推开了门。 对面房间门窗紧闭,可毕竟都是木制,又在外头官驿,隔音甚差,虽然有一扇门拦着,里头声音细细碎碎的,却也能勉强辨认出七八成。 她听得郑氏焦急地道“河间府来的沈家说已经给那一个沈念禾走完了六礼,说的是一个不第秀才,冯家闹个不停,也说自己得过冯老相公嘱托,已经选好了人,正是冯凭那一个认养的义子,唤作朱逢明的,两家在梁门大街险些打了一场,最后各自遣了人递状子上了京都府衙,继安,此事怎的是好” 裴继安好似回了什么话,可那声音甚小,半点听不清。 沈念禾站着听了一会两人对话,复才知道原来自己在外头眼下已经有了两个“未婚夫”,一个是沈家定的,一个是冯家定的,而眼下那一个假的“沈念禾”住在沈家,愿意出面认沈家帮忙选的丈夫。 她站了片刻,身上虽然披着大氅,依旧只觉得手冻脚冻,冷风从空隙处钻得去,吹得肚子、颈项发寒,便不敢再听,连忙回得房中,卧床睡了。 次日一早,还未醒来沈念禾就觉得肚子一抽一抽的,疼得厉害,两边太阳穴发胀,便是手脚也冰凉得很。 她以为是头夜出门偷听着凉了,因鼻子不堵,头也不重,并不像伤风的症状,想着缓一缓应当就没事了,便也没有说什么,又躺了一会,才跟着郑氏一同起床洗漱。 两人这一处才梳洗好,便听得外头裴继安叫门,提进来一个大食盒。 他把食盒放在桌上,将里头的东西一一取了出来摆好,道“今日驿站里来了许多人,都挤在下头堂中,口杂得很,我买了些吃食回来,在房里吃了倒也干净。” 口中说着,又抬头问沈念禾道“怎么脸色有些难看,是不是昨晚没睡好” 沈念禾此时全身都有些发冷,尤其小腿打下,直到脚趾,仿佛都有一种结冰的感觉,小腹处更是一阵阵地犯疼。 她缓了好一会,等那一阵疼过去了,这才眨了眨眼,先摇头,又点了点头,道“刚起来的时候头有些发胀,不过现在好多了。” 裴继安皱了皱眉,看着她道“嘴唇都白了,当真没有哪里不舒服” 沈念禾痛过之后,倒是觉得稍微好了一点,笑着摇头道“当真不碍事。” 她见郑氏还在里头收拾东西,便起身帮着要去拿碗筷,然而还没走两步,便觉出下腹一阵胀痛,小腿肚子也扯得发疼,只好立在原地,再不敢动弹。 裴继安见势不对,也顾不得男女之防,连忙起来去扶她去了里间,一面出声唤郑氏,一面把被子拽过来给沈念禾盖在身上,又去握她的手,果然冰冷如玉。 郑氏应得极快,见两人一个卧床,一个坐在床边,也唬了一跳,匆匆上前问道“这是怎么了” 沈念禾咬着牙正忍痛,不好说话,裴继安却是站了起来,将郑氏带到一边,低声同她道“婶娘给念禾换一下衣裳。” 想了想,又问道“痛得这样厉害,是不是要叫大夫” 因说话的是裴继安,郑氏先还没反应过来,顺着点完了头,复才琢磨出其中意思来,本要问话,忽然想起来对面的侄儿是个男子,忙又把话吞了回去,交代道“不必要大夫,你去厨房看看有没有老姜,喊人帮着拿来熬了浓姜糖水来给你妹妹喝一碗。” 裴继安踌躇片刻,见得沈念禾闭着眼半靠在床上,一副十分难受的样子,他又着急出去找人,又不放心,最后还是一咬牙,出得门去。 等人走了,郑氏才好坐去床边,先把手探去褥子下,等收回来一看,果然指尖带红,是来月信了。 她知道沈念禾身体虚,初潮必定是难受的,也不敢怠慢,连忙先去烧了个手炉过来给掖进被子里。 沈念禾此时已经好了些,十分不好意思,睁着眼睛小声道“婶娘先去吃东西罢,我这一处有个炉子抱着舒服多了多半是昨晚着了凉,想来睡一觉就好了” 郑氏听得又好哭又好笑,不由得想起冯芸来。 这样的事情,从来都是做娘的给女儿说,那一个还来不及说就去了,如果知道女儿这样遭罪,不晓得心中多难受。 她给沈念禾掖了掖被子,小声道“傻孩子,你这是长大成人了,等我去给你取了东西过来。” 沈念禾半晌没有反应过来,等听得郑氏又解释了一遍,才听懂。 她前世长得慢,个子也不怎么长,人也不怎么长,虽是知道女子有月事,因自己从未经历过,是以半点没有往那一处想,此时躺在床上,攥着被褥,一时脑子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郑氏给她倒了一杯热水过来,看她喝了两口,便道“怕是寒到了,堵在肚子里,你三哥去叫人给你煮姜糖水去了,等喝了那个把淤血化开就没事了。” 又去拿了干净衣物并此时用得上的东西过来,教沈念禾换了。 两人正说着话,裴继安隔着门在外头问道“婶娘,上回拿的那一包金丝枣放在哪里” 郑氏这才想得起来,忙去取了出来,才开了门,正要给侄儿递过去,忽然又把手收了回来,道“厨房未必知道怎么煮这女子喝的姜糖水,你在里头陪着你妹妹,我去看一眼。” 裴继安心中实在想留下来,却又担心自己帮不上忙,正犹豫间,郑氏哪里管他,已是径直下得楼去。 见得这一位裴三哥,沈念禾更不好意思了,忙指着隔壁桌上的东西道“三哥,那甜汤好似还是热的,要不把那些个炊饼、糕点拿下去也热一热,你饿坏了罢” 裴继安哪里有心思吃饭,他把门掩了,也不敢像方才一样坐在床边,只好拖了一张椅子过来,细细问沈念禾话,一时问她头疼不疼,又问她肚子怎么样,再问手脚发不发汗,冷是怎么个冷法,好几回手已是伸得出去想帮忙把脉,到底不自信,又收了回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一十六章 反省 大内。 胡奉贤提着重重的书箱,正要朝垂拱殿进去,还未走到门边,就察觉出不对劲来。 门口站着两个仪门官,另有不少御林军。 太子极爱诗文之道,听得今日京中传闻有一部新出的杜工部集,其中有不少从未传世的新作补遗,乃是原来冯老相公所藏,后来被其后人献了出来刻印,十分上心,特地叫他出去采买回来。 胡奉贤也是一并跟着管勾皇城司的,他跟着太子多年,知道这一位如若今日看不到书,嘴巴上虽然不会说什么,心里肯定一晚上都要惦记着这事,索性先叫人去那京城最大的戴记书铺里头交代了一声,又亲自出了一趟宫,把书取了回来。 只是眼下书是拿到手上了,这垂拱殿里头却看着十分不对劲的模样。 胡奉贤腰间别着木牌,又是一张熟脸,走到门口了,也无人去拦他,只是立在两边的仪门官都冲他使了个眼神。 不过就算仪门官不使眼神,他也不敢再往里走。 垂拱殿的门虚掩着,里头传来天子周弘殷的声音,听起来虽然中气不足,脾气倒是挺足的。 天子在里头发怒,胡奉贤哪里敢去触这个霉头,可今日本是他当差,更不敢走开,只好极小心地找了个空地缩着,又悄悄探头往里头瞄。 垂拱殿中,太子周承佑立在阶下,天子周弘殷身上披着厚厚的棉袄,两颊各有一坨重重的红色,嘴唇则有些发白,正坐在案前,一面翻着手中折子,一面反复盘问儿子各种问题。 天子卧病已经大半年,太医院的医官个个束手无策,纵使费了浑身解数,也不过是叫天子能少吐几回,吊着一条命而已。 可自从太后听得枢密使何渊之妻、陈国夫人李氏的话,请了从飞云寺云游到京城的星南和尚进宫,那和尚竟是有几分本事,开了两帖药,天子吃了不过五六日,虽说比起从前变得排泄不畅,然而居然已经能下床走动。 周弘殷是个心系国是的,堪堪能动,就要亲临垂拱殿,抓着儿子一通乱问,样样地方都要挑出无数毛病来。 周承佑被教训了半日,只好老实立在阶下,听父亲数落自己。 周弘殷毕竟身体还虚,骂了这许久,气就开始有些喘不过来。 一旁的老黄门连忙上前给他递茶,又劝道“陛下稍歇肝火,星南大和尚特地交代过,务必要静心养气” 命到底是自己的,自从吃药吃出效果之后,周弘殷很信那星南和尚的话,他喘了两口气,把手中的折子放在一边,正巧一抬头,就见得隔着一层窗户纸,外头有人影动来动去的,便皱着眉问道“外头是谁,站在那一处鬼鬼祟祟的做甚” 胡奉贤不过踮了两下脚,谁料得被逮个正着,吓得腿都软了,慌忙滚得进门,爬到阶下跪了,手中还不忘抓着那书箱,应道“下官胡奉贤,今日在垂拱殿当值。” 周弘殷不悦地看了儿子一眼,道“这是你的人当值的时候也往外跑” 下人做得不好,自然是主子的错,周承佑不敢解释是自己为了看诗文,叫人四处搜寻,否则多半又要被冠上“不务正业”的名头,只好道“是儿子平日里管教不当” 周弘殷没有理他,见得胡奉贤手中扯着一箱东西,那箱子歪歪斜斜的,便伸手指了指,问道“那箱子里装的是什么” 胡奉贤心中咯噔一下,晓得这一回多半躲不过去了,只好含含糊糊道“是小的取来的文书。”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周弘殷听了之后,心中更为不满,也懒得再费时间多问,对着一旁的黄门道“拿来我看看。” 那老黄门连忙上前取了过来。 胡奉贤跪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 书箱里装了二十来册书,很有些重量,那老黄门打开之后,先一一取了出来,将头一本并最后一本放在桌案上,这才道“回禀陛下,好似是今日京中名声甚大的杜工部集。” 周弘殷眯着眼睛看了两页,抬头问道“你叫人出去取的” 周承佑犹豫了一下,还是应道“是。” 周弘殷听得这一句“是”,脸上才消下去的怒容立时又泛了上来,将手中那一本书册朝儿子一摔。 周承佑并不敢躲,直直被那书砸到了脸上。 这一版杜工部集所有材料、装帧都是按着沈念禾的要求做的,为免书封打卷,特地用硬纸板护了边。 然而这一道边到得此时,却成了一桩坏事,直直割在了周承佑的下巴上,硬生生拉出一小条血痕。 那血痕并不算明显,周弘殷自然没有看到,不过他就算看到了,也不会放在心上。 当年征战沙场的时候,他胸口、腰背都受过重伤,还有一回被人用战戟割了半边胳膊肉去,这样的小擦痕,在他看来,压根不值一提。 “我叫你监国,你平日里就惦记着这样的东西” 周弘殷怒声喝道,胸口一起一伏,一副被气极的模样。 周承佑连忙跪倒在地,应道“是儿臣的不是,还请父亲息怒,莫要伤了龙体” 周弘殷失望地看了儿子一眼,道“你小时候我没空时时看顾,听得人说你是个爱诗词文章的,当日因我还在宫外,觉得做个太平王爷,读书读诗也不打紧,是以没有管你太多,而今已经入了宫,你身为一国太子,得空的时候该看什么、该读什么,难道心里一点谱都没有” 周承佑低声道“儿臣知错,日后” 周弘殷冷笑一声,打断道“你除却会说知错,还会说什么” 他一面训,一面又把手边另一份折子摔到了地上,道“翔庆军的事情,王临的折子里说你叫他以和为上,这样的话,是谁教你说的” 又怒道“若不是我今日来看,是不是把翔庆割了,你也敢瞒着我” 周承佑急急解释道“儿臣不敢,当日父亲病重” 周弘殷听也不听,左手按着桌子,右手指着外头,道“不必再说了,先去对着列祖列宗跪够两个时辰,反省清楚了,再来同我说话”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一十七章 长生不老 太子并不敢辩驳,只好依言起身出了垂拱殿。 周弘殷皱着眉看他走了,面上却是怒气更甚,过了好一会,才低头翻看起桌案上儿子已经批示过的折子来,只是这一回还没看完几本,外头仪门官便进来通禀,话都没来得及说完,傅太后就拄着拐杖走了进来。 “母亲怎么来了。”周弘殷连忙站得起来上前相迎。 傅太后扯着儿子的手,叫他坐得下来,口中道“你且坐着,气都没喘好,就跑来此处看折子,才见好了这一丁点,怎的就要折腾起来,又病了怎的办” 周弘殷便道“儿子躺了大半年,实在不想再卧着了,眼下实在也不怎的折腾,只看几本折子罢了。” 又道“外头风冷得紧,母后还特地跑得过来,怕是要愧煞儿臣。” 傅太后一手扶了两个儿子上帝位,说话、行事都很有分量,先催了一回天子回福宁宫休息,催不动之后,又道“我恍惚听得有人说,太子方才惹得你着恼了” 周弘殷捂着嘴巴咳了两声,不悦地道“我这病了一场,宫中就同个筛子一样,什么话都有人胡乱传” 傅太后叹了口气,道“这叫什么胡乱传,外头天寒地冻的,你又叫承佑那孩子去跪祖宗了你打他骂他都不要紧,大冬日的,怎能跪地那殿中都是硬砖,不知什么泥铸的,冷得很,没得把膝盖跪坏了。” 又吩咐一旁的黄门道“去叫太子起来,就说是我说的,喊他回宫中好好休息,拿热水敷一敷膝盖,喝完热汤暖暖身子,莫要因此生出病来” 亲生母亲说的话,周弘殷自然不好反驳,然则还是十分不满,道“母后总放纵他,同他娘一齐将这人养成这个样子,日日就跟着那等无用书生去读诗读句,尽是杂七杂八的,没得读废了脑子,也不知道多看看经世文章,更不晓得好生去练练骑射。” 又道“原来给他去管京都府衙,管了才多久,乱成一团,成日就晓得要名声,要个仁字,外头人拿假书来糊弄他,他也蠢得不知道不晓得查一查,一府之地都管成这样,今后当真管一国,也不晓得会管成什么样你且看那翔庆州,竟是把沈轻云都搭了进去,我大魏建朝以来,从未有过如此奇耻大辱,他居然还不思卧薪尝胆,在此处找人买什么诗文,这是一国储君当做的事情吗” 傅太后听得直腹诽。 她知道自己这个儿子还未得位,便被冯蕉说过寡恩薄幸,自此之后,朝野间时不时也冒出这样的声音。 天子性情刻薄多疑,这是毋庸置疑的,而今他病了,将要继位太子反而得他一辈子想得而得不到的名声,自然怪不得他生气。 在傅太后来看,天子挑的这些毛病,当真一一摆出来说,其实都算不上毛病。 至于翔庆军的事情,韩成厚虽然是太子派过去的,可派去之前,也问过儿子的意思。 当日同意的时候,周弘殷也没说什么,而今出了事,倒是把责任全推出去了。 不过儿子毕竟是儿子,又还在病重,好不容易好了一点,傅太后也不想去揭他的短,况且这一位脾气上来了,便是天王老子说的话也听不进去,自己若是多夸得几句,反倒要害了孙子,想了想,还是叹了口气,道“你当日才做皇帝的时候,也不是样样都能做好,承佑管了许久,没出大乱,难道不是做得还算可以了” 又道“你也要好好教一教,你能做百年皇帝,难道还能做千年万年皇帝” 周弘殷没有说话。 他想起飞云寺的星南上师,好似已经一百二十多岁,依旧肌理如同三四十岁的年轻人一般,牙齿不落,四肢有力。 而据星南上师说,传给他衣钵的老和尚最后一次露面是已经一百八十余岁,并且是数十年前的事情。 由此可见,长生不老,未必全然不可能。 周弘殷原来也不信,可对方呈上来的丹药,给狗、兔子吃了之后,两种畜生都精神百倍,其他病人服了之后,也疾病全消,自己吃了几日,已是觉得好了不少,虽说炼药花费的钱物有些多,可如果当真能治好自己,不管是多少,都不算多的。 病了这大半年,好几回几乎真的死了过去,周弘殷才发现活着究竟有多宝贵。 他从前并不怕死,在战场上的时候,一旦杀红了眼睛,还经常迎着箭矢、刀枪往前冲,正因如此,当年他在军中的声望比其兄长来也不遑多让。可随着年纪越大,病痛越多,权力把持得越久,他就越不舍得死。 当真死了,自己那两个儿子,一个个都浑似扶不起的阿斗,不知会把大魏治理成什么样。 大魏不能没有他。 不过这种话,周弘殷是不会跟别人说的,哪怕那个人是自己的生母。 傅太后身体虽然勉强能算得上康健,可一年里头也有三四个月是在病中的。眼下星南上师的药炼起来并不容易,供一个人都很难,更莫说两个人了。 总要先紧着自己,还是等将来有了多余的,再拿去给母后罢。 母子两正说着话,方才那一个得了傅太后吩咐的黄门匆匆进得殿来,小声禀道“太子说自己犯了错,想要向陛下请罪” 傅太后责怪地对着儿子道“你看你,明明孩子这样懂事,你还要说他的不好” 又向那黄门斥道“请什么罪,这大风大雪的,叫他赶紧回去歇着,就说是陛下说的” 黄门连忙应了,急急退得出去。 周弘殷却是冷淡地道“装模作样倒是学得像。” 傅太后只作不闻,只不停催着儿子回福宁宫休息。 城南官驿里头,沈念禾吃过姜糖水,疼着疼着,就睡了过去,等到一觉起来,除却下腹还有些隐隐发胀,再没什么其他反应,顿时松了一口气。 郑氏见她醒来,忙坐了过来,问道“还痛不痛的” 正说着话,就听得隔壁门响,没两息功夫,裴继安在外头敲门问道“好点了不曾肚子饿不饿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一十八章 交代 沈念禾一个人闹得全家围着团团转,只觉得十分不好意思,忙拉着郑氏的手道“婶娘,我没事了,叫三哥忙他的去罢。” 郑氏摸着她的手已经暖了,脸上也有了血色,又见说话时果然并无半分勉强,知道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便道“我去给你再煮一碗姜糖水来。” 语毕,出门去同侄儿说了。 裴继安道“差事已是办完了,只剩下些首尾,这两日收拾妥当就好,也没什么要紧事。” 最近公差上一直顺利得很,麻烦的倒是冯、沈两家那一场官司不知这么打,他已经托人去问了,还未有消息,是以也不急在这一时,想了想,又道“婶娘在此处陪着,我下去厨房看着好了。” 郑氏不疑有他,点头应了,重新坐回床边给缝换洗的小衣。 沈念禾听得外头说话,虽是隐隐约约的,却也十分不安,忙道“婶娘,煮个姜汤,不必三哥去看着吧” 郑氏见她坐卧不宁的样子,甚是好笑,道“你不要理他,他就是那个脾气,做什么都不放心旁人,又死爱钻牛角尖,小时候给那道士算命,看他手掌同脚板,说是奔波劳碌命,当日我还说是瞎算,眼下来看,倒是准得很。” 她见沈念禾犹不放心,就把侄儿以往的事迹拿出来说,道“小时候家里还养着厨子,当时他就嫌弃人家烧鸭子拔毛不干净,又说炖银耳莲子汤那莲子不晓得去皮,你裴六伯当年生病,下人按着熬药,你裴三哥先还只在一旁盯着,后来索性自己来,再不让别人插手,说是火势不对,该大火的时候,那火力不够旺” 说到此处,又叹道“这样的性子,眼下事情少的时候还不打紧,将来事情多了,实在不是好的。” 沈念禾深以为然。 事情哪有做得完的时候,一个人的精力有限,一日统共也就十二个时辰,正确的法子,乃是要抓大放小,把能用的人用起来。 色色都要自己盯着,说得好听些,是细致负责,说得难听些,就是不会做事,不会分派。 还是太老实了,难道是不晓得机变 她问道“三哥熬的药当真比别人熬的管用吗” 郑氏无奈道“你裴六伯也是个凑热闹的,说吃儿子熬的药比旁人熬的好” 这就没话说了,一个爹一个崽,简直是一根藤上结的果。 两人说了一阵话,外头裴继安已经端了两个盖了盖子的白瓷碗进来。 “天寒地冻的,婶娘也吃一碗才好。”他挪了张椅子就放在床边,先捧了一碗给郑氏。 郑氏先还在抱怨,此时却是给哄得眉开眼笑的,把当头那碗递给沈念禾,自己也不客气,拿了另一份。 沈念禾伸手接得过来,转头问道“三哥不吃” 裴继安道“我在底下已经尝过了,甜丝丝的。”又指着那白瓷碗道,“小心下头底座薄,要烫手。” 沈念禾开了盖子,立时就闻得一股极浓的姜味同红枣味,过了一会,那红糖的味道才泛得起来,白瓷碗衬着里头已经煮胖了的红枣、枸杞,另还躺了两颗白生生的蛋,十分好看,只是不知为何,那蛋比寻常的鸡蛋看起来要小上许多。 还没吃,闻着这味道就比早间那一碗相差甚远。 裴继安见她拿着汤匙,还特地将那托盘中剩的一个白瓷盘推得过去,道“若是不吃枣皮就放在此处,吃不惯枸杞也放在此处。” 沈念禾尝了一口,一碗汤、料七三开,姜丝已经被全数虑干净,碗里全是能吃的东西。 那鸡蛋香味极浓,应当是初生蛋,蛋黄颜色黄艳极了,煮得只在中心有一点点的溏心,吃来粘牙,蛋白则是在外头裹着薄薄的一层,比核桃还小,一口就能吞进去一个。 也不知是怎么做的,这一碗里头的金丝枣儿味道极浓,可当中却只沉了四颗小枣子,多一颗都没有,吃进去才尝出来枣子特有的甜香,枣核已经去了,却又没有被煮久了的杂味跟淡味。 不过是一碗姜糖蛋而已,味道竟是全然不同。 裴继安在一旁等两人吃完好收拾碗碟,趁着这空隙去倒了两杯温水过来给她们漱口,见沈念禾一颗一颗挑着枣子吃,已是恢复了七八分精神,心中松了口气,笑道“明日再给你做,枣不能多吃,我还把核去了,怕发苦上火。” 郑氏吃第一口就吃出味道不对,此时听说是侄儿亲手做的,也不觉得奇怪,却是好奇道“怎的一样是姜糖水,早间我做的那一碗就不如你这一晚枣味浓” 裴继安道“我另取了一些,同姜切丝先煮水,下鸡蛋前才捞出去的,其余枣子早上已是去核蒸着了,吃起来就不干瘪,却也不至于吸进去汤水,乱了枣子本身的味道。” 他说起厨事来,头头是道,虽不知道究竟其中有几分可行,可听着十分能唬人。 沈念禾忽然就有些明白这裴三哥为什么不喜欢给别人插手做事了,他当真不只是挑毛病而已,自己实打实会去琢磨着做。 按着他这个做法,除非花大价钱养人,不然外头谁肯给你做得这样麻烦。 郑氏便同沈念禾开玩笑道“你三哥这一手,将来便是不在衙门里头讨生活,出来去酒楼里头做个厨子也能养活咱们一家。” 一时三人都笑了起来。 沈念禾笑过之后,心中却很是感慨,只觉得安贫乐道一词,仿佛正合形容面前这两位,明明一夕之间跌落得这样快,却不见半点怨恨同不满。 她同裴家人相处得越久,就越佩服沈轻云的眼光,能找出这一家,又下得了决心把女儿托付过去。 裴继安等沈念禾把那汤喝完了,才将盘盏收得起来,放在一旁,也不着急把东西拿下去,而是端坐在一旁,看了郑氏一眼。 郑氏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念禾,有一桩事情,我同你三哥商量过了,还是要叫你知道才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一十九章 严父慈母 郑氏并不知道沈念禾头夜已经听到她同侄儿的议论,是以交代沈家、冯家事情的时候,心里还有点发虚。 “两边都说给你定了亲,眼下已经各递了状子去京都府衙,应当过不得两日就要当庭对质”郑氏一面说,一面转头看向裴继安,“我原想等一等再同你说,你三哥却特地交代,此事要问过你的意思。” 裴继安接口道“我托家中旧日的长辈帮忙问过京都府的右推官,此案应当定在后日开审,那一个假的沈念禾虽然不会上大堂,冯、沈两家却会当庭对证,按着眼下情况,如果没有意外,沈家赢面更大。” 沈轻云虽然已经同河间沈家义绝,可在世人看来,他毕竟姓“沈”,无论按着礼法也好,按着律令也罢,如若他死了,沈家照料并且给他的独生女儿安排亲事,都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你对此事是个什么想法”裴继安虽是坐在椅子上,却把腰略弯了弯,又将头低了一半,看着沈念禾,眼睛里并无半点勉强之意,“也不必担心,便是我办不了,总能寻得旁人帮忙办了,并无半点麻烦,你怎么想,就怎么说便是。” 沈念禾颇有些犹豫。 昨夜听得郑氏同裴继安所说,此案的动静应当并不小冯蕉三朝宰相,沈轻云又是出类拔萃的人物,两人前后脚走了,剩得唯一一个孤女,又有偌大的家产,自然引得京中人人议论。 按理来说,最好要马上站得出去戳穿那一个假的“沈念禾”才是,偏偏她也是个西贝货,说不得还没有假的了解真的究竟是什么情况,况且两家各有势力,自己并无半点能力,裴家也势弱得很,真的争起来,未必争得过。 可如果由着两家吵完,官司一判,那假的“沈念禾”自然而然就能继承所有沈家、冯家家财。 冯芸死国,沈轻云生死未知,冯蕉也能称得上死社稷,她虽不是真正的“沈念禾”,却实在不忍心将他们的心血断送了。 裴继安看她踌躇不定,便道“你且想一想,明日再答复我也不迟。” 语毕,同郑氏一齐出得门去。 沈念禾躺在床上,思来想去,忽然记起来自己好像忘了一件事情。 杜工部集虽然只卖了两三日,可已经传扬得开来,到得今时在文人圈中可谓尽人皆知,那书前还印着自己的“自白书”,就算她不站出去,沈家、冯家人迟早会知道。 既然已经躲不过了,倒不如主动出面来得更好。 她拿定了主意,心中暗暗谋划了一番,等到想得清楚,见房中的漏刻已经到了酉时,连忙爬得起来,也不再耽搁,连忙去敲了隔壁裴继安的门。 夜色渐深。 太子周承佑满头满脸都是汗,正坐在床前泡脚。 他一左一右都跪着一个小黄门,各自拿一方厚厚的大巾子沾了热水给他紧紧捂着膝盖,过不得几息,还未等热气散了,就连忙又换一条新的。 周承佑的嘴唇发着乌青,却是强忍着并不说话,上下槽牙咬得死紧,几乎要发起抖来。 反反复复不知换了多少条大巾子,一旁又有内侍不断地添热水,直到周承佑膝盖上的淤青发出来了,站在旁边的老黄门才松了口气,只是仍旧不放心,小声问道“殿下,还是叫下官去找个医官过来罢” 周承佑过了好一会,等到呼出一口长长的浊气,复才摇了摇头,道“不必了,找些外敷药来擦一擦,明日就能好多了。” 父亲本来就多疑,眼下正在病中,更是想得多。 他打发自己去跪列祖列宗,才跪了不到一个时辰,就被太后拦了下来,此时不知心中多么恼火,若是自己这一处再去叫什么医官,岂不是打他的脸 都说天威难测。 自己监国了这许久,本来已经很碍眼,原来父皇是正沉疴难愈,无法可想,可就在那种时候,但凡有点力气,都要抓着他训斥不停,眼下能动了,恐怕会更甚。 周承佑的双脚泡得通红,两边膝盖上都是发肿的淤青,足有一寸高,看着十分吓人。 供着周家先祖牌位的宫殿从不烧地龙,里头也没有炭,今年冬天格外冷,前几日一直在下大雪,今日也是小雪飘个不停,跪在地砖上,同跪在冰砖上也无甚差别。 幸而看守宫殿的老太监晓事,还给他换了个最厚的蒲团,不然还不知成个什么样子。 周承佑这一处才把脚擦干了,正要上药,外头明明无人通传,却是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多时,陈皇后进得门来,一眼见得儿子的膝盖,眼眶立时就红了,含着泪道“出了这样的事情,怎的不叫人来同我说一声” 一面说,一面上得前去。 跟在后头的黄门连忙取了一个小药瓶出来。 陈皇后也不用旁人,接了药瓶过来,亲自给儿子上药,原本立在身侧伺候的人连忙退得出去。 周承佑推脱不掉,原本还没什么,见得母亲这般,眼睛也忍不住跟着红了起来,道“母后不必忧心,其实也没跪多久,父皇就叫我起来了。” 陈皇后眼泪一下子就淌了下来,道“我的儿,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要说这些话。” 她手中擦药,不免会碰到伤处,周承佑痛得直嘶气,却是强忍着不出声,还咬着牙笑着安慰她道“只是看着厉害罢了,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陈皇后擦完药,给儿子把被子盖了腿脚,见得左右并无一人,便把声音压得低了,道“昨晚,皇上召了人去福宁宫伺候” 这话虽然说得隐晦,可周承佑也不是三岁小儿,一听就听懂了,登时惊得连痛都觉察不出来,失声道“父皇病体未愈,怎能如此不管不顾” 又道“太医也不晓得劝一劝” 陈皇后眉眼间尽是无奈,道“陛下而今哪里是听得进劝的,好似是那星南大和尚的话太后今日同我说起此事,很是后悔,只说如果知道那和尚是如此模样,未必会给他进宫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二十章 问诊 陈皇后知道这宫中眼目众多,天子此时病情得了些许转圜,虽是惜命,却更恋权,正铆足了力气四处使劲。 她唯恐自己在此处留得久了,反倒要带累儿子,是以亲手擦完药,看着太子躺下之后,就出得殿去。 陈皇后先去了慈明宫。 当着傅太后的面,她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倒是傅太后担心孙子,连问了好几句,又问周承佑的膝盖,又问他的肠胃,再一迭声催着叫太医过去。 太子虽是太平日子出生的,养得也精心,可不知为何,那肠胃却是接了他那父皇周弘殷,自小就弱,回回吃了不好消化的都要胀气,肚子一受凉就要发疼。 陈皇后其实已经心疼得不行,可话里话外半点抱怨都没有,反而带着笑道“母后别急,太子拿热水泡了脚,臣妾方才去瞧过了,也没跪太久就得了母后遣人过去拉起来,其实没怎么伤着,连太医都不用叫,倒是那孩子难过得很,直说自己没做好事,叫陛下失望了。” 一边是儿子,一边是媳妇跟孙子,孰亲孰疏,一目了然,她虽然不算精明能干精明能干的在天子面前也要做出老实憨厚的模样,却也知道此时应当怎么做。 果然傅太后问过之后,就放下心来,又劝她道“太子是个好的,你也要劝着他不要记恨他爹,陛下是个刀子嘴豆腐心,不知多极记挂这个儿子,我叫人去拦的时候,他其实也后悔呢,只是怕孩子不上进,又不知怎么使劲罢了。” 三十来岁的人了,读了几十年的书,在各部衙门里头也做过几年的事,管京都府衙管得半点不差,监国了这大半年,也不见出什么大乱,可就是这样,在太后、天子口中,也不过是个“孩子”。 陈皇后太明白这一对母子嘴里的“孩子”,同自己心中的“孩子”,必定不是一码事,却更明白这时候自己不能乱了阵脚,便规规矩矩应道“母后放心,太子一向是个懂事的,不必臣妾多嘴。” 她来慈明宫,一半是为了道谢,一半是为了安傅太后的心,说完儿子,也不多留,问了安就走了。 等她一走,傅太后脸上的笑就冷了下来,对着一旁的老嬷嬷道“你且看她罢,口口声声都是儿子,皇上而今好容易病好了些,也不见她多费半点心想着。” 邢嬷嬷笑着道“哪个做娘的心里不挂着儿子,且看太后这一处就晓得了得亏那星南大和尚得用,陛下此时都能去崇政殿看折子了。” 听得天子身体的事情,傅太后面上也多了几分笑意,只是那笑意里头又夹杂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担忧。 那星南大和尚医术自然是好的,却也未必比那些个一辈子钻研医术的老医官好多少,当日他给自己开的药,吃了之后,症状是平缓了些,却也不至于陛下这般如同服了仙丹一般,立时就好了起来。 傅太后活了七十余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尤其刚进宫的时候,曾听老人说过前朝皇帝吃丹药吃得两窍流黑血,却以为这是在排毒,还把清白宫女拿给道士去帮着炼童女丹,最后练出小道士的事情。 可听说是听说,眼下真的见到了,却叫她犹豫得很。 是该信还是该不信呢 若说不信,陛下从前病得连多走几步路都要喘气,一日咳上七八百回,她时常忧心儿子的肺都要给咳出来,可吃完星南大和尚的药之后,确确实实好转了太多。 可若说信,她又总觉得这事情怪怪的,心中十分没有底。 傅太后本想问问媳妇,可见得陈皇后一心扑在太子上的模样,显然没有多余的心思去管皇帝。 虽然早就这一对夫妻原本就只是面子情,可看到媳妇这样怠慢,傅太后还是恼火得很。 她是此时腾不出手,又顾忌着太子的面子,不好去管,若是放在年轻的时候 想到这一处,傅太后不由得叹了口气。 虽然疼孙子,可儿子毕竟是排第一,就算放给媳妇去做,自己也不会放心。 “你找人再去一趟南边,问问那飞云寺里头挂单的和尚同左近百姓,瞧瞧那星云大和尚究竟是个什么来头。”傅太后交代道。 宫中先头已经去了一趟,回来都说是个普度众生的慈悲心肠,在飞云寺主持了七八年了,方圆的百姓,没有一个不夸他好的。 可越是挑不出毛病,傅太后就越是不自在,仿佛起夜的时候,如果是在自己殿里,睡了几十年的地方,摸黑都不怕,可一旦去了别的地方,不把蜡烛点上七八根,她都放不下心。 如若以为是通途大道,最后一脚踩空,掉下悬崖了呢 邢嬷嬷立时就应了下来,转身出得门去,把用惯的黄门叫了过来,特地交代道“不要只问寺里此时在的,查查飞云寺里头挂单的册子,找前些年那些个在里头住过半年以上,后来又走的了,摸出几个问一问,再找找左近住的老人,看看查不查得到他来历。”傅太后叮嘱道。 虽是出家人,到底是不是石头缝里出来的,也是胎生父母养,也要吃五谷杂粮。 再怎么说自小父母双亡,可什么时候到的飞云寺,在飞云寺之前又在哪里,治过多少病症总能问到罢 官驿里头,郑氏也在同侄儿说话。 “虽说药补不如食补,到底是个刚成人的女儿家,又体弱,一直这么疼也不是个事,还是想办法找人帮忙看一眼的好。”她把听来的话学给裴继安听,“说是天华寺里头来了个星南大和尚,才进京几个月,就治好了不少病患,因他善诊妇人病,还被太后请进宫中去了,此时被供在宫中,剩一个徒弟,唤作心明的,也精通医术,依我想着,不妨带念禾去看一看,早早把身体养得好些,也不盼其他的,总不能像而今这般月月遭罪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二十一章 攒嫁妆 裴继安听得要去看的是和尚已经不太高兴,再听得那和尚擅治妇人病,更不乐意了,道“真要吃药,也不是十天半个月能好的,还是等回了家再说罢。” 他想了想,又道“这几日我也没甚要紧事,日日炖些滋补的给她吃一吃,说不得下个月就好了。” 和尚、道士里头精通医术的不在少数,可若是单单精通妇人病,就由不得人不多想一想了,况且还要跟宫里扯上关系。 又不是什么大病,是药三分毒,能不吃就吃,如若是回得宣县,大夫都是熟悉的,方子开得不对了,他还能拿去辩一辩,此时在京城,也不知遇得的是人是鬼,当真不妥当了,难道还能回来找他算账 郑氏说不过侄儿,只好老实应了。 裴继安却是坐着出了一会神。 他也学过医,自然知道葵水是什么东西。 这是沈妹妹成人了,能生育,能嫁人了的意思。 眼下既然已经知道沈轻云人不在了,那这一位的婚事,就要落在自己头上去帮忙操持。 女子一过十八岁,便是宰相、皇帝家的女儿也不好挑选人家。 此时距离十八,已经没有几年时间剩,估摸着也就是一转眼的事情,可凭着他此时的能耐,想要帮着说一门好亲实在难得很。 沈念禾刚来家中的时候,裴继安先是打算自己娶了回家,后来听得对方话里话外,并无那个意思,便又想着在左近寻一户好一点的人家,那夫婿能不能出头不打紧,只要家风正派,人品上佳,能叫她过上安稳日子就不错。 可随着这一位在家中待的时间越久,他就越觉得这做法不妥当自己原来想得实在太简单了。 这沈妹妹也不知道怎么养的,乖得离谱,从来没有什么话挑剔的。这样也说好,那样也说好,遇得不喜欢吃的也硬吞下去,被谢处耘那个不懂事的挑剔了也无二话,只老老实实在家待着,还想办法帮这样,帮那样。 难为她胸中自有丘壑,饱学多识之外,也不知道私下花了多少心思,色色都能帮得上忙。 这样一个女子,嫁给那等寻常人家,整日里围着婆婆丈夫小孩转来转去,困在宣县这一个小地方,他心中怎么过意得去 而等到她在家里养得几个月下来,人也长开了,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招人得很,虽不知等到真正养好的时候会长成什么样子,可想想婶娘说过的沈轻云、冯芸这一对夫妇相貌,也知道生出来的女儿必定会是个好看的。 这样的来历,又是这样的容貌,还有这样的心思,一般二般的人家怎么配得上,又怎么护得住 裴继安只觉得头疼。 他父亲一辈认识的门户虽然门第高大,可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多的是对裴家视若不见的,并不适合,也不能说与沈妹妹。而自己虽是这一向认识不少人,当中也有不少出色之人,可都是做兄弟好,做手下好,做丈夫并不好的人选。 只能再等两年,待他爬得高一点,见得人多一点,说不得才能遇上合适的。 不过说到嫁人,少不得就要攒嫁妆。 东西可以慢慢攒,信得过的人却是不能慢慢来。 裴继安想了想,问郑氏道“婶娘,你看咱们在京城里买两个人回去成不成” 郑氏先头还在说问诊的事情,却不想侄儿这一个弯转得这样大,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裴继安就解释道“原是家中形势不好,没得叫人去外头乱说,而今我已经在衙门站得稳了,家里正该有个样子才行,有了做粗使的,婶娘也不必再去多做那等洒扫的活计,况且家中四口人,处耘又是个能折腾的,一个人围着他团团转都不够。” 又道“明年得要慢慢买几块田地才是,我也寻一寻,看有没有得用的人能去管一管,另有些家私物什也要看着卖了家里那两个,大的不算,小的过不得几年就要出嫁。” 男子三十成亲都不算晚,况且谢处耘眼下这个样子,娶了人进门也是祸害人家小娘子,裴继安便把他放到了后头。 郑氏一向是个管小不管大的,原来听凭兄嫂照顾,后来听凭侄儿安排。她也没养过孩子,想东西还比不上裴继安细致,此时听得要买田,也不去想家中有没有银钱,买不买得起,就直直点头,又听得有人要出嫁,才想起来自己当年才几岁就家里就帮着攒嫁妆了,后来进裴府的时候,便是洗脸盆、刷牙子也有一季之数,至于旁的钗鬟衣料更是不必说了。 她想了想,道“东西我平日里就能慢慢买,见得好的就攒一攒,不过若是陪嫁,应当也要陪人过去罢” 裴家虽然落魄了,沈家也只剩沈念禾一个,可不至于按着穷苦人家去发嫁,该有的排场给不了,至少能叫人过个舒坦日子吧 裴继安点头道“宣县毕竟是小地方,牙人、中人带过来的多是左近村镇里的人,没得时时惦记着家里,我想着竟然已经来了京城,便找个没着没落的,以后能把念禾做个依靠也好。” 郑氏终于琢磨出点味道来原来这“买两个人回去”,不全是为了给自己做粗使活计,还要将来给沈念禾当陪嫁的。 这虽是应该的事情,可难为侄儿一个未成家的男子还能想得这样仔细,自己这个做长辈的都没有想到。 不过郑氏别有打算,她总觉得按这么处下去,未必陪嫁能做陪嫁,说不得也要陪嫁进裴家。 她不是自己孩子自己看着好,而是当真觉得被侄儿打点惯了,估计很难不习惯。 况且等到天长日久,人处出感情了,就算这一个忍得下心嫁出去,那一个还未必能像今日这样嘴硬,舍得把人发嫁哩 郑氏也不说什么,只道“旁的东西都不打紧,只是她外公的宅子,不管那孩子怎么说,咱们也不能叫假的给贪了去,还是再想想办法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二十二章 名义 说起冯家在梁门大街的宅子,裴继安也有些犯愁。 他确实有心帮忙,也私下想了些办法,只都不是什么上策,况且此事麻烦得很,自己又名不正言不顺的,必须得沈妹妹先站出来才好搭手。 而沈妹妹究竟是怎么想的,他又把不准。 按着她此时的行事,感觉像是想要等沈轻云沈叔叔那一处得了消息再说如果能平安回来,这些宵小自然不用去理会。 可他却不能透露沈轻云已经死无全尸的消息。 而按着她从前的行事,感觉是个聪明的,不会一口吃这样大的亏。 裴继安正在想着,外头沈念禾却是敲门进得来,先上前行了一礼,复才轻声道“三哥,我记得咱们这一处特地留了三十部杜工部集,眼下还在不在的” 一行人运得进京数千部书,大半已经给了戴记书铺,小半给了其余铺子帮着发卖,眼下处处都没有余书,可官驿里头最开始就留了一百部,防着有其他用途。 前次说郭保吉进京,裴继安同沈念禾说了一声,取了十部给他,除此之外,零零散散又送了些给往日旧人去,最后剩下来的一直还存放着没有动。 听得沈念禾问,裴继安立时道“在我房里放着,余下五十四部可是有什么用处” 沈念禾也不瞒着,只道“我想送二十部给国子学,另有山南、白马、蓝田几个书院,各赠给五部,不知三哥觉得如何” 裴继安一下子就反应过来,问道“以你的名义” 沈念禾摇了摇头,道“以三哥的名义,就说代我同我娘、外祖父、外祖母捐去的,不知妥不妥当” 又歉声道“只是三哥这一处多半要惹上些麻烦事了。” 裴继安好笑道“再怎么麻烦,能麻烦得过裴家的事情” 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 裴家遇过太多事情,他经历多了,虽做不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却早已经不怕麻烦。况且他一直觉得自己欠这沈妹妹良多,能在什么地方帮一把,不进不觉得麻烦,反倒会叫心中松快许多。 倒是一旁的郑氏听得沈念禾想要赠书去国子学,又提了山南、白马、蓝田三院,一时不解其中深意,好心好意地问道“只是赠予这四处地方,还是另也要寻些其余书院去送既是还剩五十好几部,都在京城发送完得了,还能给沈副使并冯相公一门得个好名声,不然还要千里迢迢带得回去,麻烦得很。” 沈念禾还没答话,裴继安就已经帮着回道“婶娘虽是好意,但这书若是处处都送,就显得不值钱了况且并不是只为了名声。” 郑氏听得一愣,显然有些琢磨不出来。 沈念禾便解释道“我外祖父曾任国子学祭酒,送二十部书过去,总有学子念他的情,我爹曾在白马、蓝田两处书院游学,也算得上是有旧,至于山南那一处书院的院长唤作窦横照,听闻最爱杜工部诗,年轻时曾去冯家借过书来抄” 她前一阵子在宣县住着,日日请裴三哥帮忙借书回来看,其中书目并不是乱列,而是有的放矢,又兼从郑氏、谢处耘、裴继安三处侧面打探,几个月下来,对冯家、沈家的旧事多多少少有了些了解,这些个事情都是自不少文人杂记、时文中找到的,也许只是一笔带过,却被她放在了心上,此时全数就用了上来。 越是好东西,就越要珍重着给。 冯蕉曾经做过八年的国子学祭酒,听闻此时负责太学的大司成、管事的司业都是他的学生,虽然从前先生出事时不能出头,可眼下恩师死了,只剩得一个外孙女,还记得捐书过去,总不能眼见着受欺负吧 而沈父在白马、蓝田读书时,学业出众,极得先生们其中,好似当初那书院院长还想着把女儿嫁给他,虽然这门亲事最后没有成,被冯蕉截胡了,却也一直师生相得,直到去了翔庆,据说沈轻云还记得年年送银子、粮食回去两处书院,一是供穷苦学子吃饭,而是建校舍。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自己送了书过去,就等于提醒一下这些个曾经得恩的学子恩人虽然不知道还在不在,恩人的女儿却还活着呢,而且活得挺惨的,是不是该出来帮忙说道说道 至于窦横照,则是自己撞上来的谁叫他天天乱写文章,还给人四处传阅,里头自夸年轻时为了读书,曾经去书铺里做伙计,还因为听闻冯相公家中藏书极多,装作落魄文人想要投入其人门下去偷书看,后来被冯老相公慧眼识珠,叫他随意翻阅云云。 抄了她家的书,难道不该做点回报 沈念禾心中已经有了底,把书往这四个地方一送,虽然都是些没甚权势、没有功名的文人,便是有功名,大多不是闲职,就是已经致仕,可架不住人多啊 文人旁的不行,笔杆子硬得很,同名门世族扯不上多少关系,跟冯凭那一处更是搭不上界,嘴上骂人不行,写文章还不行吗 一人一口唾沫淹不死,一人写一篇文章四处传一传,你一句“呜呼哀哉”,我一句“悲夫”,叠起来的纸都能把两家人压得喘不过气来。 人心可为势,有了这许多人在后头撑着,三哥再代替自己出面,就如同裹挟着势力,便是闹上衙门,京都府衙也不好随意判案了。 沈念禾知道,京城里头多半没有人认识真正的“沈念禾”,一旦她站得出去,少不得会有厉害相关者扑上来问话,届时答得出来还好,如果答不出来,反而还要弄巧成拙。 可如果只是由裴三哥送书出去,再去衙门把状纸一递,沈家人见不到她本人,就是想要质问也要花些功夫探查清楚,毕竟他们自己就算拿不准这一个是不是真的,肯定知道那一个是假的。 最好把事情拖下去,拖到沈轻云的消息出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二十三章 教养 沈念禾并不知道沈轻云已经身首异处,她那族伯度支副使沈众普却已经有所耳闻。 钱这个东西,谁都不嫌多,对于二弟的小心思,他虽然看不起,却也不打算把好处往外推。 沈轻云跟冯芸都已经死了,剩下的东西,给谁不是给与其给冯凭那个蠢蛋,不如给自己。 况且冯芸嫁给了沈家人,东西本来就该是沈家的。 只是对于弟弟把外头养的女儿接回来做“沈念禾”,沈众普心里始终有些不满,不过碍于时间太紧,一时寻不到更好的替代,是以不便替换罢了。 这种要紧的事情,少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保障,这一日下衙之后,他有心做得稳妥些,便抽了个空去后院同府中夫人掐头去尾说了此事。 沈众普道“是那沈轻云的女儿,算起来也是咱们族中的侄女,谁成想遇得这样的事情,总算她爹肯低头,把女儿送回了河间府,只是一路遇得许多事情,毕竟是个女子,听闻已经吓得十分胆怯,见不得生人,二弟一家把人送得来了,你且去看一看,若是能挪得动,挪到你那一处看着,总比放在外头来得安心。” 沈夫人田氏也是正经的大家出身,做事情端正得很,听得丈夫这样说,对那族侄女也生出几分同情,一口就应了下来,也不等,当日就下了帖子过去,次日一大早,打发贴身丫头去把人请了过来。 同来的还有沈二夫人林氏的陪嫁嬷嬷,并四个伺候的小丫头。 一进门,被众人围在当中那一个就盈盈上前一拜,嘤声道“奴家念禾,拜见大伯娘。” 田氏定睛一看,只见那族侄女长得媚生生的,梳着一个极复杂精巧的花髻,面上薄粉匀抹,嘴上点了淡淡的胭脂,眉毛勾得细细的,眼睛则是滴溜溜地转,声音更是如同含着一泡蜜一般,一个见礼,拜下来的时候竟是还扭了扭腰。 看到这样一副做派,不知为何,田氏总觉得心中瘆得慌。 她娘家耕读传世,是个书香门第,平日里见得闺秀也不少,可却从未瞧过这样的,一时竟是愣了好几息功夫,才反应过来,连忙上前将人扶起,口中道“好孩子,难为你了。” 又往旁边给她让座,一面让,一面去看对方那坐姿。 这沈家侄女果然娇声道了谢,又袅袅婷婷走到椅子边上,这一回倒是只坐了半边,腰杆也是直的,可不知为何,田氏就怎么看怎么觉得碍眼。 她得过丈夫的交代,知道这族侄女经过翔庆军的战乱,多半十分怕生,便打起十分的心思来说话,一通安抚之后,又道“你大伯也惦记着你,我也不放心你在旁边住着,老二家的也是胡乱,来了京城也不同家里打个招呼,我已经把客房收拾出来给他们,只你年纪小,不好去住客房,就把你三姐姐的屋子清了出来,你去瞧瞧喜不喜欢” 田氏生了三女一子,女儿都已经出嫁,住的地方自然空了出来,便把挨着自己最近的一处给这侄女住。 对方果然十分高兴,道“多劳伯娘惦记。” 田氏见她不像是个怕生的样子,便把媳妇叫了过来,给二人介绍之后,又嘱咐道“带你这念禾妹妹去看看屋子。” 又对那族侄女道“这是你嫂子,你那房间都是她布置的,你跟她去瞧一眼,看看有什么不喜欢的,不要憋着,一应都能办了。” 等两人都走得远了,她才不言不语地坐回位子上。 一旁去接人的陪嫁丫头就端茶过来给她,小声道“夫人,我看这一位,怎么感觉不像是个大户人家出来的。” 对着跟着自己几十年的人,田氏也不拦着,只“哦”了一声,问道“这是什么个说法” 那陪嫁丫头道“好似同咱们藕花院里头养着的那些个做派有些像你瞧她坐下来的时候,虽是挺着腰、收着腹,可挺的却不单是腰另有那行礼的姿势,说话的神态” 这一回田氏却是立时打断了她的话,道“莫要胡说,这是冯老相公的外孙女” 沈众普是世家子弟,又勉强能算得上是位高有权,自然养了不少伶人,全数住在藕花院里头。 只是说是伶人,其实不少还有其余用途,田氏虽然不满,可也管不动,再一想,在家中取乐,总比丈夫与同僚出去外头找那脏的臭的好,是以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可她拦住了下头丫头说话,下一回再看那族侄女的时候,总觉得越看越像,已是到了难以欺骗自己的程度,也忍不住生出怀疑,晚上给丈夫问起来,便道“当真是那冯芸亲生的” 沈众普皱眉道“沈轻云又没有妾室,同冯芸只有这一个女儿,难道还有假” 又问道“是不是十分认生还是看着有什么不妥当” 田氏就摇了摇头,道“倒是不认生,只是看着有些小家子气。” 这句话不像是夸。 沈众普本来就心中有鬼,听得妻子说,便不住追问。 田氏虽是不爱说是非,况且那族侄女还是个闺阁女子,更不好胡说,只好含含糊糊道“年纪小,模样也好,若要夸,当得一句娇艳欲滴” 这一句形容就更明显了。 沈众普立时就有点坐不住了妻子才见了一面,就能察觉出不对,将来遇得其他人,若是给人察觉出了马脚怎么办 他详详细细把话问了个清楚。 田氏禁不住问,只好把今日的情况都说了,还不忘回补道“未必不是也有怕羞” 沈众普却知道不是怕羞,也不过此时天色已晚,当即就把那族侄女叫了过来,问了几句话,仔细端详了一阵,才把人打发走了。 比起弟弟,他却是有见识得多,知道这样一个在家里哄哄自己人还好,一旦拿得出去,很容易就被人戳穿,便跟田氏交代道“你带一带她,这几日教教怎么说话同怎么行礼,没得说我们沈家没有教养” 田氏虽然觉得奇怪,还是一口应下了。 然而转天她娘家却来了人,笑问道“老太爷是使小的来问,想从姑奶奶这一处讨一部杜工部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二十四章 伤心 丈夫才升任度支副使没多久,后院正是忙着应酬的时候,河间府的弟弟一家却是送了个族侄女来京城,来前不打招呼就算了,一来就带着人去了梁门大街,还同冯家吵了一大架。 沈众普衙门事忙,田氏不光要忙着收拾首尾,还要腾房挪屋的给人住,这几天自然没有来得及出去应酬,听得娘家人的话,不由得奇道“什么杜工部集” 来人就把近日京中各处都在抢购此书的事情说了,又奉承道“书册正是那冯老相公的外孙女所献,据闻乃是为了给外祖父母、父母祈福积德眼下炒到一部书一百贯钱也买不到,老太爷的脾气,姑奶奶是知道的,又爱诗又爱文,犹爱杜工部,见得周遭有人有了,他那一处没有,正闹呢幸而那外孙女正在姑奶奶这一处住着,想来府上必定有剩下的,便叫小的来拿。” 那人乃是田氏母亲随身伺候的,可谓看着家中姑奶奶长大,亲近之余,也有几分随意,热热闹闹地说了这一串,又道“老太爷还说白疼姑奶奶了,明知他爱什么,您这当晚辈的手里有好东西,也不晓得分得一星半点的过去” 田氏简直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忙把来龙去脉问了个清楚。 沈念禾那一段自白写得甚是平实感人,其中又多是白话,里头有冯芸丧命之事,又有冯蕉家事,还有沈轻云在翔庆的功绩,虽然不长,却是跌宕起伏。 书不过卖了数千部,外头却已经有不少瓦子、茶楼拿来作为原型说书、唱戏,流传甚广。 来人学得绘声绘色,可田氏听完之后,怎么都不能把书中那一个沈氏女同府上的族侄女联系起来。 不过如果当真有此事,想来得一部书并不是什么难事,便是族侄女那一处没有,一向跟着的二弟那里肯定有。 只是明明河间的族中捞了这样一笔大钱,为甚还时时来同自己哭穷 田氏虽然想不明白,却也知道家中出得这样的悲事,不好去揭人疮疤,思忖片刻之后,跑去问了丈夫。 此时正值年末,沈众普忙于政事,几乎都要睡在衙门里头,今次头一次听说什么杜工部集,沈家女自白,同妻子一般莫名其妙,等弄得清楚之后,脸都绿了,却还在妻子面前端着面子,道“我叫老二来问问。” 转头走了。 田氏嫁进沈家几十年,一向知道自己这个丈夫持身不怎么正,她疑心其中有鬼,因知道肯定是问不出来什么事情的,索性把二弟媳找了过来,问了一回。 她见一回面就能发现出不对,沈二夫人詹氏一路上陪着过来,又怎么可能察觉不到,听得嫂嫂一问,便偷偷把自己的怀疑说了。 “从没听她说过有什么外祖父家中的藏书,也没说过在哪一处发印了” “说着也是知书达理,却总觉得十分奇怪,说话、行事都不像是正经出身的,我原不好问她家中事情,可看着看着,总觉得十分不对。” 田氏忙问哪里不对。 詹氏一面说,头上一面冒汗。 “原是叫我家那个小的同她同吃同住,谁知晚间睡觉的时候,见得她里头小衣乃是水纱做的,形制十分奇怪,又露前头,又露后头,夜晚说梦话,口中呼哥呼爷的,那声音叫得人呢头皮发麻不说,还拿手脚去勾隔壁躺的” 不过十三四书岁的小姑娘,衣服下面长得同十八九岁的女子一般,有前有后,夜夜还要自己给自己揉胸,揉过之后,还要教她女儿怎么揉。 女儿只睡了两天,就偷偷跑来同她说。 可毕竟是沈轻云同冯芸的女儿,又是冯蕉的外孙女,莫说丈夫特地来郑重交代过不可怠慢,便是没有交代,詹氏又哪里敢怠慢。 她便再如何也不好多问,本是担心那族侄女害怕,是以才叫女儿过去同睡,眼下睡过之后,却是自己女儿快要吓死了,最后只好两下分开。 “后头晚间便分开睡,只是有一日走水路,大半夜的,老爷在隔间同人吃酒吃了许久不曾回来,我想着隔日还要赶路,便去寻他,谁晓得听得里头有女人声音,便叫人偷偷去看,竟是见得见得” 詹氏说到此处,牙齿直打颤。 田氏怎么也想不到是什么缘故,忙问道“见得什么” 詹氏左右看了一圈,确定无人在旁,才压低声音道“见得那族侄女跪在榻上,一面笑,一面拿酒杯喂我家老爷吃酒” 田氏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詹氏已是眼泪都下来了,道“嫂子,我也不敢张扬,也无人商量,你晓得我不像你是个有体面的,又不敢去多问,只好来求你拿主意了这可怎么办才好啊” 詹氏这一处哭得痛快,田氏却是吓得胆寒。 这样的做派,同外头卖身的女子也无甚差别了,怎可能是一夕之间养成的。 难道那献杜工部集的沈氏女,同自己家中这一个族侄女,不是一码事 两个摆在一处,虽然不曾见得另一个,田氏已经觉得家里这一个不像是真的,连忙回去找了丈夫。 当着妻子的面,沈众普义正辞严,道“一派胡言这族侄女自然是真的,若是宣县那一个是真的,老三已经去了好几个月,会不知道她会不站出来” 又道“老二同我说了,上回闹去衙门的时候,冯家就说要给我们好看,多半是在这一处摆的道道” “你且想,这书早不出来,晚不出来,却是等到咱们这族侄女到京城了才出来,难道不是冯家特地抬出来同咱们一门打擂台的冯凭明面上是前一阵才占的梁门大街的宅子,看谁晓得当年分家的时候,他有没有把冯老相公家中的东西拿走又不是那等没积淀的平头百姓,家中得一部两部孤本,有什么稀奇你莫要在此处乱猜,没得叫侄女伤了心”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二十五章 信件 沈念禾印书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此时会在京城,是以没有写出这一点。 因她没有写出来,沈家也好,冯家也罢,自然料想不到。 冯家只以为沈家里头那一个就是真的,而沈众普同弟弟商量之后,却都觉得印杜工部集的是冯家推出来作假的。 毕竟世上哪有这样巧的事情,沈二才带人进京,那书就在京中四处发卖了 多半是冯家早早就为了拖延时间,准备的一着棋。 否则宣县那样的远地的小县公使库中印书,怎么可能发卖到京城,还一眨眼就卖得这样热闹 冯凭虽然没甚能耐,毕竟也是冯蕉的兄弟,手中还算有些人能用,如果是他捣鬼,一切就说得通了。 沈家手中握着人,虽是假的,却赌冯家没有人若是当真有那样一个真的,还不早早就站出来了,在等个什么劲是以并不担心,只等着隔几天京都府衙给出判书。 而另一头,裴继安正按着沈念禾的想法,拿着那二十部书,往四个地方一处一处地登门拜访。 他手中虽然没有拜帖,可毕竟去的都是书院,在这个时候,那些个杜工部集在书院中当真要比什么拜帖都管用,听得是来赠这一部书的,除却国子学中两位学官正在衙门里头办差,无暇他顾,只好留了帖子下来,其余三个书院,全是院长出来相迎。 裴继安今次是以义兄的身份出的头,送完书之后也不多留,只说同妹妹一起进京,就要回乡,因沈妹妹惦记着从前听父亲外祖父说过旧事,特地要来送几处书院书云云,本来还想上门拜访,只是毕竟有些不方便。 又说起近日听得京中有各色传言,说河间府那一个沈家接了一个沈轻云的女儿入京,虽不知为何会有这等流言,却要澄清一番,告知那不是真的,乃是他人假冒云云。 至于为何假冒,她一个孤弱女子,也无什么依靠,却是不知内情,只盼诸位叔叔伯伯在上,不要受了人的蒙蔽,也不要被人欺骗,她是沈轻云同冯芸的女儿,又是冯蕉的外孙女,自有尊严在,必不会用这个身份来招摇撞骗,讨要好处,如果将来有人上门求东求西,请打出去就好。 除此之外,又留下一封书信,信中做了一番说明。 这书信乃是沈念禾手笔,口吻、笔触同那杜工部集前头的自白书如出一辙,先说自己外祖父从前多么忠心于天子,再说自己母亲如何巾帼不让须眉,最后说父亲虽然下落不明,然则全是为了山河社稷,为了感念天恩,报君伯乐,无论是个什么结果,作为女儿,她都觉得甚是自豪。 而今家中出了这样的事情,她只想默默为父亲祈福,求翔庆能有一个好结果,相信天子无论做出什么决定,一定是最英明、最合适的,至于自己绝不会为了什么钱啊财啊物啊的出来蹦跶。 而此时朝中还有许多问题,西、北两地鞑虏窥视,她虽是女子,可从小被父母外祖父母教育,也愿意出一份力,打算将小时候在家中并外祖父母那一处见到的各类孤本整理出来,一一付梓刻印,所得钱物,除却养活自己,其余还打算捐出一份来给朝廷充作粮秣军资云云。 最后再说自己最近听得京中传闻,这一处说有一个沈念禾,那一处说有一个沈念禾,所有全是假的,虽然不知对方所求为何,却请诸位不要相信,更不要被其骗了钱财。 这书信当中文采虽然称不得上佳,却把该说的内容都说得清清楚楚,用字、用词都是精心挑选过的,乃至于结构跟情绪都是层层推进。 裴继安送完书、信,没给书院里头的人留下来,把话一说,立时就告辞走了。 剩得那几个书院的院长俱是一面看,一面叹,蓝田、白马两院的院长看得感动不已不说,当场就提笔写了文章,赞扬此女秉性贞烈纯淑,倡议朝中为她竖牌坊云云。 至于山南书院那一位窦横照,更是在文章说自己想到当日冯蕉老相公对自己的照拂,当场涕泪横流,恨不得以身相代。 三位院长都是文坛巨擘,同时写了文章,角度不同、立意不同、写法不同,却全是佳作,自然被人四处传阅。 而早在他们的文章面世之前,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外头早已流传开来那“沈家女”附在送给几个书院后头的信件。 这信件便如同一碗冷水倒进了滚油当中。 冯家进得梁门大街,要占冯蕉的宅子,而度支副使沈众普那一门河间沈家带着冯蕉外孙女上门吵闹,说要把宅子要回来给正主住的事情还没过去,真真正正就在昨天,众人前一日还在讨论那沈家女儿应当归给哪一家,后一日就得了这样的消息,看戏简直看得不亦乐乎。 比起河间沈家那一个,这个献上了家中藏书,又留了这样一封信的,自然更得百姓相信。 除此之外,世人总有怜孤悯苦之心,而文人对着文士或许要酸一把,对着武人又要挑三拣四,嫌这个不够勇武,那个只是莽夫,可遇得沈念禾这样的忠烈之后,左右是个女子,怎么夸也不会叫人嘲笑自己品味,怎么可怜也就浪费一点纸墨,乘着这一把东风,如果文章写得好了,其实是自己得名,如此好处,谁又肯放过 况且这事情又不同于国是、军事,肚子里没点墨水,便是想要评价也写不出什么惊人之语来,不过一个孤女爱国而已,乱夸一通就完了,毫无门槛可言。 一篇文稿长的千言,短的数百言,写的快的一个时辰便能挥毫而就,写得慢的最多也就半天而已,是以没过两天,京中文章就开始四处乱飞,人人都要就此事讨论一回,便是路边不识字的卖饮子的老婆子,也能点评几句。 外头消息这样杂乱,还都是讨论一桩事情,自然很快传进了宫中。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二十六章 在德不在险 崇政殿中,周弘殷正闭着双眼、盘着双腿坐在椅子上打坐。 距离他四五步开外的蒲团上,坐着一名看起来四五十岁,皮肤白皙细腻,满脸福相的大和尚。 他也眼睛紧闭,口中道“请陛下以舌叩上齿三百下,尽吞津液。” 周弘殷依言而为,果然数过三百下后,口中津液满盈,食之带有甜味。 那和尚又道“请陛下以上下齿相叩五百下。” 周弘殷又听其所言。 照着和尚所说的打坐了小半个时辰,他方才睁开眼睛,趁着口中尽是口水,将桌案上放着的那一颗药丸吞服进去。 药丸略带苦腥,闻着还有一股血味。 和尚见他皱着眉,便在一旁解释道“此丸中用了血灵芝,自有血味,陛下服后能长精神、起精气,只是夜眠之时,必要按着老衲的术式而行” 又说了一回阴阳互补之道,见得时辰不早,便也不再多留,退得出去。 周弘殷虽未相送,却也站起身来。 和尚出得崇政殿,见得殿外一人匆匆而来,不避也不让,行着方步,缓缓朝前而行,与那人错身而过。 倒是对方见得他来,轻轻让到了一边,低头呼道“星云大和尚。” 和尚颔首示意了一下,也不理他,径直走了。 剩得管勾皇城司的王得礼站在原地,转头看对方的背影好几眼,复才进得崇政殿。 他进门行礼之后,先将手中的折子呈了上去,正要给天子回话,见得周弘殷的样貌,心中却是立时打了个咯噔,说话时忙把声音放轻了三分,道“陛下,这便是这两日京中传样的沈氏女书函。” 周弘殷双颊红得十分不自然,两眼里头也仿佛烧着两根喜烛一般,又亮又红。 他才打坐完毕时只觉得周身发冷,可吃了药丸之后,却是先从胃发,至于五脏六腑,再到奇经八脉,都泛着一股洋洋暖意,烘得全身都十分舒服。 过了片刻,直到药性发到手指脚趾了,周弘殷才把那折子取了过来,本是只待扫一眼,可才要拿开,那纸却是像粘在他手上了似的,许久没有放下去,半晌之后,才问道“这是那沈家女儿作的” 王得礼道“正是,臣已是查得清楚,正是上回在清景楼遇得太子殿下那一个女子,她那义兄出自越州裴家” 周弘殷点了点头。 他记忆力很好,清景楼的事情发生不久,自然有印象。 那王得礼又把沈家、冯家的事情说了,最后道“此事已是闹上京都府衙,想来这两日就要问审,却不想忽然出得这样一桩闹剧,眼下京中都在争论,说沈度支家中送来那一个乃是假充” 周弘殷没有理会,把文章看完之后,原本不怎么好看的脸色却是慢慢回转了些。 言辞恳恳,倒是没有太过矫饰,写得还算不错。 沈卿果然是个体贴上意的,生出的女儿也还算是懂事,很知道感念上恩,总算没有闹出事来。 他把沈念禾的文章看完,又往后翻阅,见得蓝田、山南、白马三个书院院长的文章,又有京中几个知名文士的高作,这一回却是略扫了一眼,就没有再细看。 面前的桌面上还摆了不少奏章,里头有国子学大司成、司业的,也有翰林学士的,都是些没甚权力的酸腐文人,折子里头多半都是提及有此一女,如何贞烈云云。 倒是御史台有几本弹章痛斥度支使沈众普指使外人冒充沈轻云之女,妄图夺人钱物,其心不仁不义。 这样的小事,说起来其实就是争产而已,哪一时哪一地没有,周弘殷并不在意。 他在意的是一个孤女冒出来,会不会影响自己的名声。 冯蕉之死自然同他没有关系,天子施恩,纵然是贬谪,下臣也没有不满的道理。 而其女冯芸在翔庆的事情,虽然同韩成厚不无关系,可归根到底,也是沈轻云管辖不利,冯芸自己不小心。 然而道理是这个道理,只要明眼人都会懂得,却总有那些个外头百姓要叫屈,似乎只要人死了,就能占着大义一般。 一则顾虑人言,二则担心后世史书上要抓着从前冯蕉说自己寡恩的官司来做例证,三是沈轻云总归有苦劳功劳,自己是个仁厚的,也不好太过亏待了他那女儿。 毕竟是京都府衙的案子,周弘殷想了想,最后还是道“去把太子叫来。” 王得礼应声而退。 不多时,太子周承佑便进得殿来。 才打坐完,又见得外头声音不像自己担心的那样,周弘殷心情不错,见得儿子,也不似前一向那般横看竖看挑鼻子瞪眼的。 他先把手中折子扔了过去,道“沈家、冯家的案子,你盯着人好好断了,不要把事情闹得太难看。” 太子连忙低头应是。 周弘殷又道“上回潘齐那一份折子,你看了不曾” 太子道“儿臣已是认真看了。” 周弘殷点了点头,问道“你是怎么想的” 太子犹豫了一下,复才道“父皇,依儿臣之见,潘齐所言,其实有些道理,京城虽是天下之冲,然则一马平川,无险可守,而今四下蛮夷觊觎,州县之处也偶有乱象,洛阳居于天下之中,又有邙山,通幽燕,对伊阙,还有洛水,便是遇得乱事,也是易守难攻,不失为一处好都城” 周弘殷不置可否,只挥了挥手,道“你且回去办差吧。” 太子只好退了出去。 剩得周弘殷一人坐在殿中的时候,他看着面前的折子,心中的念头越起越烈。 年轻的时候看着还不觉得有什么,眼下年纪越长,看人的眼光也越强。 他从未像今日这般觉得儿子不适合做皇帝。 潘齐这一份折子,其实不过老调重弹,多年前就曾经有人提议过。 当时还是他那哥哥在位,时时想着要迁都,一来觉得自己这个弟弟在京城之中权势太重,根基太深,很容易勾结朝臣,二来总是觉得天下甚乱,还是要找个安全的地方保命。 后来是自己劝服了他。 天子守社稷,在德不在险。 当真有本事,哪里做都城不能做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二十七章 往事 城南官驿里头,沈念禾陪着郑氏一同坐在正堂喝茶。 官驿自然比不得城里的茶楼酒肆,虽是上了几碟子咸水花生、瓜子、白糖糕之类的小食,味道却是都十分平平,幸而看着江南东路监司的文牒,驿卒还算给了几分面子,上的茶叶是新茶。 两人捡了张居中的桌子,一面坐,一面闲话。 沈念禾虽然腹痛了一天,然而下午就好多了,又有裴继安一日按着三顿地给她煮姜糖水,此时已经只有隐隐的不舒服而已。 不过即便她自觉好了,郑氏也不给喝茶,只叫人上了热水,给她一口一口抿着。 “你三哥只说去去就回,这都三哥多时辰了,也不见人影”郑氏口中抱怨道,“又说事情办妥了,又不肯说办得怎么样,叫人急也急死” 沈念禾却不怎么着急。 她心中有数,自己虽然不算什么才女,文章也称不上出类拔萃,却也能揣度三分人心,有热腾腾送出去的杜工部集当头阵,又有用心写就的一份信函,不愁不会打动人。 况且那裴三哥十分得力,也不知他怎么做到的,在这人生地不熟的京城,居然也能短短一日之间,将信函内容传得四处都是。 这事情落在旁人身上并不大,可落在“沈念禾”这个身份身上却是惹人眼目得很。 她本来不过是想着叫京都府衙判案的时候慎重些,再警醒一下沈家、冯家两户,叫他们好好跟着一起等沈轻云的消息出来,可按着眼下的形势,已经很难猜测后续是个什么情况了。 她笑了笑,道“怕是三哥给人留下来吃酒了罢左右今日无无风无雪的,还算暖和,在外头也不至于冷得厉害。” 说到风雪,郑氏却是忍不住叹道“也不晓得你谢二哥那一处差事办得怎么样了,他头一回自己独个出门,又没人盯着,如若惹了祸,无事还好,一旦给他那娘晓得了,估计又要念叨不休。” 又特地交代道“等到咱们回去了,若是他娘来家里闹,你就当做什么也没听见就是了,她一向说话不太好听,你谢二哥脾气又犟得很,同头牛一般,从前恼起来摔桌子椅子的事情也是有的,如果他冲你发脾气,你就不要理他,去同你三哥说。” 这等同于鼓励她去告状了。 长辈虽然这样说,沈念禾却是不可能这样做。当真跑去裴继安面前告状,给谢处耘知道了,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鬼知道他会恼什么样。 况且这一阵相处下来,她倒是觉得这谢二哥其实嘴臭心软,像个孩子似的,很容易就哄好了。 沈念禾虽然不爱打探人的是非,见得郑氏提起,也忍不住好奇地问道“婶娘,谢二哥是不是长得同谢叔叔很像” 郑氏应道“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你裴六叔当年去各处看河看堤,看田看地,原还带着他,后来发觉总引得小媳妇小姑娘去偷瞧,索性就再也不带了。” 她说到此处,嘴角也带出笑来。 当年的裴六郎虽然得了个宣县县丞,却半点不觉得委屈,明明是知一府也不为过的能耐,被贬低至此,家中又是那个样子,还整天乐呵呵的,趁着还未上任,带着七弟同谢景律整天在在一路之中四处走。 裴六相貌虽然端正,毕竟年纪大些,在外头走动得也多,知道怎么收敛自己,只是裴七同谢景律两个穿上布衣也不像个寻常人,又都是正当年龄的小郎君,出得外头,好几回被人追着要找做女婿,叫他们躲之不及,最后再不敢乱撞了。 那时廖容娘同谢景律也是人前人后的鸳鸯眷侣,做爹的同而今的儿子全然两个脾气,做事情样样学着裴六来,温柔得很,对着妻子体贴得不行。 进门的时候只有一个公公,不过两年,公公也去了,廖容娘原本就是个有主意的,在家中说什么是什么,后来又生了个活泼可爱得不得了的孩子,夫妻两个更是好得一个人似的。 谁料到,后头会出得那样的事情。 想到这一处,郑氏的笑意也收了起来。 当年谢景律宠媳妇、宠儿子,简直要宠上天去。 此时廖容娘嫁给了郭保吉,虽然官品高了不知多少,还得了诰命,可两个继子,一个继女,都不算好相处,一个儿子还诸多怨言,她在家中过得日子,未必有从前万一。 莫说廖容娘,便是自己,虽说眼下什么都不缺,侄儿更是孝顺得很,可比起来,她更愿意回到原本跟着丈夫过苦日子的时候。 沈念禾见得郑氏在出神,虽不好去打搅她,却也猜到了几分。 郑氏相貌并不差,娘家也勉强算是个拿得出手的门户,她听得谢处耘私下说过,郑家好几回要接女儿回去,新女婿都选好了,只郑氏死活不肯,索性同娘家人闹翻了,言明以后再不要家中接济。 她自然看得出来郑氏并不是那僵硬古板之人,大魏同前朝一般,再嫁之风盛行,当今太后还是三嫁之后才进的宫,据说太祖皇帝时,还有两个参知政事,一个枢密副使为了争娶一个有钱的寡妇闹得尽人皆知,最后是天子帮着断的官司。 婶娘不愿嫁,虽然不知是什么原因,可最大的原因,应当就是那裴七叔了。 也不知道是个什么人物,人已经走了这样久,还叫婶娘如此惦记。 郑氏想着事情,兀自出了半日的神,茶也不记得吃了,点心也忘了。 两人坐了大半个时辰,沈念禾已是快到吃饭的时辰,正要叫人,外头裴继安终于回来了。 他身后带着一个身着布衫的中年男子,一前一后进得门之后,不知同那男子说了什么,对方就站在了原地,剩得裴继安走上前来,先叫了一声婶娘,又转向沈念禾道“那日我们在清景楼遇得的许先生,你还记不记得” 沈念禾自然记得,看了一眼那站定在一旁的中年男子,只觉得眼熟得很不独在清景楼中遇到过,后来去戴氏书铺的时候,也有过一面之缘。 当时三哥说他是内侍。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二十八章 海棠春睡 裴继安说那“许先生”回去查问之后,果然发现在几个贩子想卖给他的“大燕太宗皇帝手稿”上有许多毛病,正如同沈念禾说,乃是伪造。 因为这一番提醒,叫他少踩了一个大坑,为表谢意,便特地邀他们兄妹两个去做客。 宴席还是设在清景楼。 沈念禾本来就十分感谢那许先生护了自己一把,对他印象很好,可上回在戴记书铺见到前头那一个所谓的内侍之后,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怀疑来。 然而无论对方是什么身份,此时既然已经请到头上来了,却是不好拒绝。 两人跟着那来请的仆从出得门,外头已经停了一辆马车,车身看起来十分朴素,并无什么装饰,像是随便一个车行里租出来的,前头拉车的马匹也就是寻常的矮山马,只是那车夫手势却是十分厉害,明明速度并不慢,可哪怕是走石子路的时候都只带着车身有轻微的颠簸。 等到了地方,“许先生”早早就开了一间包房在里头等着了。 沈念禾跟在裴继安身后进了门,那许先生微笑着冲两人颔了颔首,打了声招呼,先同裴继安说了两句话,就越过他对着沈念禾道了谢,又道“若非沈姑娘好眼力,我这一处已是要上了人的大当。” 又示意一旁跟着的随从把一个大匣子摆在桌面,笑道“我这一处也没什么东西好答谢,只是家中也有两个女儿,平日里俱都十分喜欢阮济康的画作,便吩咐画师照着仿了不少出来,你们年龄相仿,虽然爱好未必相同,我只把这几样东西当见面礼罢。” 他口吻便如同十分亲近的长辈对晚辈一般,送东西的时候自自然然,给的东西听起来也不是什么贵重的家中画师仿的前朝画作,能值几个钱 许先生话一说完,他那左右随从就一齐上得前来,将桌上的匣子打开,又把画作一一摊开给沈念禾看。 两个随从都是一样的布衫,个子并不高,动作却十分利落。 卷轴张开的时候,如果开得快了,本来应当会有不小的声响,可两人一个扶、一个拖,居然一点声音都没有弄出来。 沈念禾站起身来看画。 阮济康是晋朝的皇家画师,尤工仕女、花鸟图,一生所绘甚多。 他生前便十分知名,只是因故得罪了天子宠妃,被人陷害入狱,家中画作也给焚毁了大半,到得大燕朝的时候流传于世的已是不多,再到如今,自然更少。 其人画工婉约纤柔,生动异常,特别讨小姑娘喜欢,常被女子买了仿作挂在闺房里头。 许先生送的这几幅各自不同,有小儿荷间戏鱼的、有猫儿扑蝶的每一幅都画得十分漂亮。 沈念禾在看画,一旁却是走过来一个仆从,详详细细同她解释,这一幅是阮济康何年何月做的,其人当时是什么心态,技巧如何,画中又有什么巧思,画眼在哪里。 其人侃侃而谈,若不是方才垂手侍立在许先生身后,又身上穿着粗布皂衣,任谁来看,都不会觉得他是个下仆。 沈念禾听了一会,道“多谢先生,只是我同哥哥人在外地,又有许多行李,这画不好拿来拿去的,若是路上遇得雨水湿气,却是可惜了。” 那许先生笑道“便是坏了也不可惜,你拿去玩吧。” 语毕,方才给沈念禾解释的仆从就吩咐另外两人将画收拾起来,重新放回匣子里。 沈念禾只好转头看了一眼裴继安,对他轻轻摇了摇头。 裴继安却是并没有应,而是道“既是许先生赠的,你收着便是。” 那许先生也笑道“当真不算什么东西。” 沈念禾无奈之下,在桌子底下轻轻拉了拉裴继安的袖子,又顺着袖子去摸他的手。 裴继安半点准备都没有,等到察觉出来,低头一看,见得一只小手搭在自己的手背上,虽然隔着一层帕子,却是觉得从胸口到颈部,再到耳朵,一下子就发起热来。 沈念禾本想把他的拳头翻过来,却是怎么翻都翻不动,只好埋怨地看了他一眼。 裴继安先还把拳头捏得紧紧的,过了一会,终于反应过来,忙将手掌张开了。 沈念禾就在他手心里头慢慢地写了一个“不”字。 她先写了一遍,口中还在说些推辞之语,等到写完,才把头重新转过去看了一眼裴继安。 一个“不”字,其实只有四画,沈念禾才写到一半,裴继安就猜到了,可不知为何,他手心痒痒的,心里也痒痒的,鬼使神差一般,看到她转头过来看自己的时候,只正襟危坐,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沈念禾以为自己力气太轻,笔画不够清晰,只好再写了一遍。 裴继安这才帮着搭起腔来。 两人一齐坚辞,那许先生见他们十分坚决,叹道“你们两个加起来才几岁长者赠,不可辞,这样的道理,难道也不知道吗” 他话中虽然满是责怪之意,却并不叫人觉得不高兴,反而给人一种亲近的感觉,好似真真正正就是一个熟悉的长辈在关心小辈。 沈念禾便道“实在太贵重了,我不过是随口说了几句话,本是因为得了先生的救助,理应之事,哪里好收这样的大礼” 那许先生不妨听得这样一句话,一时笑道“我道怎的,恰才已是说了,这是我家里画师仿的,并非真迹” 沈念禾叹道“先生才夸我家学渊博,此时就又小瞧我了” 语毕,她站起身,走到方才装画轴的匣子边上,从里头取了一把放在角落的云母透镜出来。 许先生见她这般动作,明显十分惊奇,却没有说话。 沈念禾道“方才先生的从人虽是说了不少,也俱都十分有见地,却有一点没有提到。” 她一面说,一面指了指放在最中间的画作。 那是一副十分常见的海棠春睡图,虽然也绘得很是有趣,在几幅画中却是看着并不太起眼。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二十九章 外人与内人 画作乃是橫卷,左右构图,最右边绘着一座小院,院里一名仕女正坐在回廊边上,依靠着栏杆小憩,就在她身边不远处,一株高高的海棠花正开得极盛,不少花朵落在地面上,而那女子手上也持着几枝海棠花。 院子外头高高矮矮绘着各色月季、牡丹,又有假山水池、游鱼翠鸟,等转到最左边的时候,绘有一个不起眼的小亭,亭中一名垂髫幼女抱着篮子睡得正香,篮子里头全是海棠花,篮子边上围了不少蝴蝶,作飞舞状。 沈念禾道“这一幅其实画眼其实不在海棠树上,也不在房中这一位姑娘身上,却是在这小孩子头上的。” 她将手中的云母透镜挪到那幼女头顶。 顶上簪着一朵小小的海棠花。 众人就循着她右手所指,看向了画卷的左上角。 云母透镜乃是满刺加国所进,能将图案、字迹放大十倍,此时那透镜悬在空中,透过镜面,见得那小丫头头顶簪的海棠花里花蕊根根分明,白条黄蕊,根根分明,而更令人意外的是,花蕊中竟是趴着一只小小的蜜蜂。 那蜜蜂后边双足上还缀了点点橘黄色,充作花粉,简直绘得纤毫毕现。 如此巧思,还能绘得这般形象,可谓巧夺天工。 沈念禾见对面那许先生还端坐着,就把手中云母透镜放在了桌面的空处,又让得开来地方,道“先生请看,这样的好画,也不知价值几多,我与哥哥当真不敢收下” 那许先生显然没有料到会有这般结果,拿起云母透镜走近瞧了两眼,复才看着沈念禾好笑道“小姑娘年纪也不大,怎的想得这样多,送两副画给你,你也要惦记这样,惦记那样你是什么身份,就当不得真迹了” 沈念禾听得一愣。 那许先生又问道“恍惚听得你二人是打宣县来的,国子监已是给了批文,书也卖完了,钱也筹够了,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这一句却是向着裴继安。 他气定神闲,仿佛被沈念禾拆穿了桌上的画俱是真迹,并非所说家中画师所作,并不是什么大事似的。 裴继安心中早有猜测,得了对方这一句问,便顺势道“舍妹家中原有些产业,只是现在被强人所占,她虽有我供养,却也不愿家中祖业被人抢夺,正不知如何才好” 许先生微微一笑,对沈念禾道“我幼年时得你外祖父启蒙,诸多先生当中,最喜欢上他的课,当日见你,只觉得甚是有缘,今日再来看,果然缘分不浅,你年纪还小,又无大人照管,京中不是久留之地,还是早些回去,等过个一两年再回来,当是谁的东西,便是谁的东西,不会跑了去的。” 又转向裴继安道“你父亲甚是沉稳,叔叔也是个才高的,到得你这一辈,品行亦是十分可靠,虽是吏员,未必没有出头之日,既是认了兄妹,便当好好照料这妹妹,将来自有你的好处。” 他说完,指了指桌面的几幅画,道“拿回去给妹妹挂着玩罢。” 语毕,笑了笑,带着一干仆从走了。 等人走得远了,过了好一会儿,沈念禾才小声问道“三哥那是” 她虽然没有明说,裴继安却是听懂了,只点了点头,把眉头微微皱起。 他早做好了布置,便是不能将沈家、冯家弄死,也能弄得半残。 沈众普才做了度支副使,上上下下大把人盯着他不放,只要咬住了这一头,又动一动从前的人脉,虽然要耗费些力气,也要浪费人情,然而并不是没有法子治他。 而冯家早已没有实权,就更好打发了。 裴继安原本筹划的时候,一面准备,一面心中还觉得可惜,只是想着毕竟是为这沈妹妹的家事,就当还了从前她对自己的好就罢了有了冯家的宅子,将来她说亲的时候也方便些。 今日遇得被“许先生”一安排,显然宫中另有打算,已经把后面的事情都安排好了,不用自己操心。 明明可以省下许多人情,对方还许诺了将来自有好处,纵非天子,也是真龙,想来不会胡乱说话,听他话中之意,裴家应当无事,自己迟早能出头。 这般好事连连,又省力,又有利,可是不知为何,裴继安总觉得不是很舒服。 应当是管得惯了,当发现有人要抢自己管的事情的时候,都会不舒服吧 他见得桌面上摆着的匣子下头有一个抽屉,便上前两步,将那一寸见高的小抽屉拉了出来。 抽屉明明挺浅的,里头却并不轻,一抽出来,就见得里头黄灿灿的一道光当中方方正正摆了十来根金条,上头还留有一张纸条,写道赠冯蕉之外孙女。 仿佛那抽屉把手上喂了毒一般,裴继安猛地将手收了回来,过了好几息,才让开半步,转头对着沈念禾道“宫中给你的。” 沈念禾走得上前,面上却是没有笑意,只将那抽屉轻轻推了回去,又把桌面上的画轴一一卷起、收回,匣子盖上,道“劳烦三哥帮我收起来罢。” 如果是刚来的时候能有这许多金子,又有几幅真迹,她应当能松一口大气,十分高兴。 可眼下已经立稳了脚跟,靠着裴三哥在公使库帮着印书,自己已经能吃饱饭,又有冯蕉留给她的宅子,更不必担忧生计,自然不复从前。 “许先生”其实挺好的,冯蕉的事情、沈轻云的事情,与他关系并不大,可想到这金子、画轴都是宫中出来的,她就不想用。 仿佛用了就对不起冯蕉夫妇,冯芸并沈轻云夫妻二人一般。 人能站着挣饭吃的时候,就不想跪着挣饭吃了。 一旁的裴继安依言把匣子提了起来,旁敲侧击问道“回去把这画挂在你房里,金子也取出来用” 沈念禾摇头道“三哥那一处不是才给了我许多有三哥的,我用外人的作甚” 拿命换回来的钱,用的心里烧得慌。 沈念禾不过随口一说,边上的裴继安嘴角已经勾了起来,露出一个极浅的笑。 本来就是,有他们一起挣的,要外人的作甚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三十章 闷气 然而裴继安的笑意并没有能维持多久。 那“许先生”催促他们“兄妹二人”赶紧回宣县,话虽婉转,实际也是一番好意,可翻译过来,内里的意思直白了说就是别待在京城了,其余事情也别乱插手,更不要闹事,赶紧哪里凉快哪里待着去。 裴继安所有的准备,就被这话给压了回去。 他在人前的时候,仿佛什么都不在意,对当今如何对待裴家毫无怨言,甚至甘于在宣县做个吏员,可实际上,不过把那不忿压着而已。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这八个大字,他不服。 原本离得远,努力不去管它,还能勉强忍耐,而今走得近了,竟是又要被拿来压一回。 裴继安只好强耐着,一面慢慢回去收拾东西,做一副要打点行囊回家的样子,一面等着京都府衙里的消息。 本来冯、沈两家的案子审判在即,可不知为何,却一下子就没了音讯。 过得两天,京都府衙里头的人偷偷给他传出信来,道两家人分别去撤了状子,私下和解了。 再过了一天,忽然有人发现梁门大街上旧相冯蕉的老宅里边安安静静,再无人进出,前门、后院处,所有门上都被楼务司贴了条子,不知什么时候,整个宅邸竟然已经被官府封了。 而冯凭一家则是屁都没有放一个,早在半夜就悄悄地撤了出去,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另一处,暗地里有人来同裴继安道几位御史递上去弹劾度支副使沈众普的折子,全数被留中不发,如同泥牛入海。 再过得两日,京中忽然来了个戏班子,据说里头小唱的身段、唱腔俱是精妙不说,还有相扑、杂剧、掉刀、蛮牌、影戏等等,来回在好几个瓦子演出,一举成名,百姓被引开注意力,便不再去关心什么沈家、冯家的事情。 至于朝中,忽然隐隐约约透出一个消息天子病情有所好转,春闱多半能正常举行。 一时士子们弹冠相庆,众人或闭门埋首读书,或四处走访,拿文章去给各家大儒门下拜帖,虽然仍旧有不少讨论杜工部集补遗的,说起沈氏女、冯芸、冯蕉、沈轻云事,还是要唏嘘几句,却与从前那等声势不可同日而语。 沈念禾等了许多日,终于从裴继安口中得了这许多算不上好的消息,不过她既不意外,也不怎么失望。 她印书、卖书、赠书,另又写出那一段自白、一封书函,一是为了叫人知道沈家还有后人,二是为了赚钱,三也是为了试探朝廷态度。 眼下虽然结果不尽如人意,可目的都已经达到,况且还遇到了“许先生”,得了他的允诺,从其言语中可以听辨出来裴家起复有望,沈轻云多半也不会被治罪,自己这一个沈家孤女的身份,是可以安安稳稳地用下去的。 她感激地向裴继安道谢,道“这一向实在辛苦三哥,只我一向得你照看,也无什么可以回报的” 裴继安面上看着很平静,还微笑着道“既然叫我作三哥,便是把我当哥哥看,不必说什么谢不谢的况且这一回我也没有搭上手。” 这样的话他平日里也经常说,今次的同从前并没有什么两样,可沈念禾却是听得微微一怔。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他的情绪有些不对。 饶是沈念禾一向善于察言观色,对上裴继安这样的,还是力有不逮,她旁敲侧击问了好几个问题,都没有找出哪里不对,只好转去寻郑氏。 郑氏虽然不知道“许先生”传的话,却也从裴继安口中听闻朝中不会降罪沈轻云,将来裴家也有机会出头的事情,她心情甚好,就笑沈念禾想得多,道“你三哥怎么会不高兴,那冯凭一家已经搬出去了,京中也人人都知道沈家那一个女儿是假的,虽说宅子暂时封了,但依旧还是你家的,等过一阵子翔庆的消息出来,自然还归在你名下,明明色色都办得十分诚心。” 又道“怕是过几日就要回宣县了,他早出晚归的在外头跑,忙得不爱说话罢。” 可是三哥看起来就是不太高兴啊,虽然不高兴得不是很明显。 只是如果再要说起哪里不对劲,沈念禾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一时只能作罢,心中暗想,自己不过是个才来的,处了几个月而已,若是他当真发了闷气,总不至于自己这个生人看出来了,婶娘却看不出来罢 她暗笑自己杞人忧天。 等到晚上裴继安回来,他特地带了郑氏上回夸了又夸的炉鸡,给沈念禾捎了雪梨冰糖汁,同她道“你喝了好几天姜糖水,那个燥得很,吃这个润肺清脾,也能降一降肺热。” 沈念禾就端着竹筒一口一口地喝梨汁,等到喝完,手上沾着全是糖汁,越擦越湿黏黏的。 郑氏交代她道“你三哥才提了热水回去,你去他那里洗手。” 沈念禾依言去敲对面的房门。 裴继安听得是来找热水的,指了指角落处,道“铜壶里是热水,边上的盆子才洗了,是干净的。” 沈念禾洗了手回来,却见得屋子当中的桌案上摊开了许多纸页,又有笔墨纸砚,那砚台上的墨只磨了一点点。 因见裴继安没有把东西收起来,显然并不是不能叫旁人看的,她便笑着问道“三哥在写什么要不要我帮你磨墨” 裴继安并不瞒她,道“我托人去帮忙打听了些沈家的事情,只是消息散得很,只好自己慢慢整理。” 他见沈念禾有些反应不过来的样子,便又解释道“河间沈家同沈众普这两处。” 这两家有什么好打听的 沈念禾知道裴家同河间沈氏也好,沈众普家也罢,俱是没有半点来往,今次去搜集两处的消息,必定是为了自己。 她想了想,道“三哥大把事情要做,外头不是都知道那一个沈家女儿是假充的了看朝廷的样子,度支司里好似没有合适的人,多半还要用那一个,咱们不去理会就是,左右他也不敢再乱来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三十一章 熬汤 宫中将御史们弹劾沈众普的帖子留中不发,又示意冯、沈两家私下和解,显然并不是为了沈念禾这一个孤女的家产不被人强占,相反,今上的态度十分明显。 一是想要把这个事情按下去,不愿意朝野一直关注着,二是,他还打算再用沈众普。 沈念禾随手拿起一张纸,才看了两眼,就被裴继安把手轻轻盖在纸上,道“这一家子乱得很,你不要看,小心脏了眼睛。” 说完,就把那纸抽走了。 沈念禾有些发囧。 虽然没有见过,可她其实听说过不少世家大族里头污秽的事情,自觉承受能力没有那么弱,可现在裴三哥这样的反应,倒好似把自己当做小孩子一样护起来了。 不过毕竟是好意,她也只能领了,应道“三哥不要管了,左右我也没被他们占到便宜,这一家既然是又脏又乱的,迟早有出事的那一天,何必要在此处浪费时间,咱们自己大把要紧事情等着做呢” 又劝道“虫豸、蚱蜢这样的东西,才能活多久偏爱跳来窜去的,还要吵个不休,走在野路上,它们就要跳出来蹦跶到人身上,可人若是当了真,要去找了出来打死,找不全就算了,见它们吱哇乱窜的样子,怕是还要被气到,又是何苦索性不要理会,不如等上一二个月,到得冬天,什么蟋蟀蚱蜢的就全死干净了” 她煞有其事地举起例子来。 裴继安听得直笑,道“时辰不早了,早些回去休息罢,过两日咱们就走了。” 说到此处,他仿佛想起来什么不好的事情,面上的笑意又收了起来的,道“原来答应同你去那念园里头看榕树,只是不巧遇得天子渐好,不知为何,忽然起了心思去游园,便不好再进去” 语气当中很有些歉疚的意思。 沈念禾原本着急去念园,是想要看看自己前世埋下去的金雁还在不在,好好挖出来混口饭吃。 可是此时靠卖书挣的钱已经足够她吃喝,况且又有冯蕉的宅子,心知里头藏的东西哪怕只剩下十之一二,一旦起出来,这辈子也是半点不愁了,是以对那金雁早已没有半点执念,听得裴继安说,便浑不在意地道“我已是听得婶娘说了,不过一颗三百来年的树罢了,也就是大一些,其实没甚好看的等回了宣县,隔壁小泉汤边上就有大榕树,届时叫三哥带我去看那一处就行了” 又道“上回婶娘还说那小泉汤边上有人卖老鸡汤,听说十只老鸡只熬半锅汤,等到秋天还有人卖蒸螃蟹,只只都肉肥膏满,吃得人都想学它横着走” 她滔滔不绝,仿佛对念园不屑一顾,眼下心中全是那小泉汤一般。 裴继安知道这是不想叫自己觉得抱歉,于是面上带笑地听她说,听完之后,就打发她回去睡觉。 沈念禾口中应了,却没有立刻就走。 她观察了许多天,总觉得把不准,今次却是再忍不住,轻声问道“三哥,你最近有没有哪里不太舒服” 裴继安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沈念禾又道“你老顾着照管婶娘同我,有时候自己不舒服了也不晓得,要不明日我去给你请个大夫回来看一看这一向外头天气冷得很,又风又雪的,还要老顶着往外跑,就是铁打的身体也受不住呀” 裴继安哭笑不得,道“我没事,也没什么不舒服。” 沈念禾不免露出几分担忧之色来,道“我看三哥这几日都累得很,菜也吃得少了,我又帮不上什么忙,只好在一旁干着急。” 又闲聊一般地道“我娘从前总跟我抱怨,说爹爹但凡生气的时候,从来不往外发,只一个人躲在书房里头自己闷自己,闷得他难受不说,家里其他人偏还帮不上什么忙,也跟着伤心,倒不如痛痛快快说出来,骂一通,就算事情还是不顺,也解决不了,至少心中能舒畅多了” 这话单拎出来听,好似只是说旁人,奈何沈念禾一面说,眼角一面悄悄去瞄裴继安,那小模样欲言又止,显然是想要劝又不好劝。 裴继安手里还拿着方才抽过来的纸页,本是要收回信封中,此时却是半晌没有动作。 他现在才后知后觉,发现面前这沈妹妹是认为自己心情不好,又不敢直接问,只好绕来绕去地敲边鼓,先前好似还十分不熟练地逗自己开心。 裴继安原本听的时候也没什么,此时反应过来,倒是觉得怪有意思的,忍不住笑了起来,道“我知道了,如果遇得什么不高兴的事情,就来找你,把人骂一顿解气。” 又说了几句,才哄着把沈念禾送回了隔壁,又催她睡觉。 等回到自己房里,锁了门,裴继安的面上的笑意都还没有消。 他低头去看桌上摊开的那一堆信纸,上头写的不是河间沈家行二、行三的那两位许多荒谬行事,就是沈众普未任度支副使之前在其他任上犯的事。 都是些污眼睛的东西。 可裴继安看的时候,却再不像之前那样恼火,偶尔见得几处地方,想起方才沈念禾所说的“虫豸”、“蚱蜢”等语,还忍不住好笑。 想着想着,他索性把桌上的纸推得开来,又放了笔,任由脑子里各色念头胡乱打转。 他这几天确实在生闷气,可自从父亲亡故,母亲改嫁,他只能一人担起事情之后,因知道一旦生气,只会叫外人看笑话,又叫婶娘担心,再引得谢处耘叫叫嚷嚷吵得很,就再不会在外表露。 气的是自己多少谋划,被宫中寥寥几下动作,就全数白费了力气,再气沈家那假货什么垃圾玩意,竟也敢冒充念禾,偏偏因那沈众普位高权重,又得上意,最后竟然被他全身而退了。 气来气去,归根到底是自己没能耐,是以他叫人帮着搜集了许多沈家的事情,打算好好琢磨一回,不能叫这一家好过了。 然而再如何不好过,至少也是过上一年半载之后的事情了,是以他背地里默默憋火,怎么想怎么咽不下气。 裴继安从前生气的时候,总要自己怄上许久,才能慢慢好起来,可方才被那沈妹妹进来哄得几句,明明没有说什么,他却觉得心里那鼓鼓的气,仿佛不知什么时候,就被人泄掉了一般,倒叫他空出脑子去想其余事情来。 什么十只老鸡熬半锅汤,那锅比人还高,里头出来的汤哪里有自己熬的香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三十二章 辞行 过了两天,沈念禾却是慢慢察觉出变化来。 裴继安依旧同原来一样早出晚归的,也还记得时不时给她和婶娘带些稀罕的吃食回来,无论说话还是行事,面上看起来都同往日并无什么差别。 可她就是能感觉得到比起前一阵子,他的心情确确实实要好多了。 然而要说出好在哪里,她又说不出来,只是一种极微妙的,玄之又玄的感觉。 等到这裴三哥情绪好了之后,沈念禾还能倒回去辨别出来,他之前应该不是不舒服,而是在生闷气。 这一向没什么惹他生气的啊 沈念禾琢磨了两天,得不出什么结果来,只好撂开不管。 此时自宣县来的书册已经全部卸完,原本雇的车马早接了其他活计先行走了,只剩得他们三个在后头,人一少,做起事情来就快,没花两天功夫,郑氏就把回去的行李收拾好了,又在掰着手指算日子。 沈念禾只觉得并不着急,毕竟来的时候是为了赶时间,生怕到得限时还筹不够银子,可现在书都卖完了,戴记书铺也早就把账结清,银票拿在手上又不烫手,算着路程,只要不故意耽搁,回到宣县就来得及。 她劝郑氏道“咱们也不必那样赶,三哥是正常办差,何苦要自己折腾自己,说不得赶路还要赶出病来,况且他时时在衙门里头,别人都习惯了事事找他,总觉得什么都容易得很,眼下走得久了,才能显出能干来,说不得今后彭知县还能好说话些” 郑氏哪里不知道这个道理,叹道“我倒是不急你三哥衙门里的事情,他从来不用我操心的我担心的是你谢二哥,那麻沙镇离得近,当日继安说用不得一个多月就能回去,算算时间,眼下早已经到了,他一个人在家里,又是个爱惹是生非的,不知会闹出什么乱子来” 再道“况且眼见就要入春,若是宣州城里郭府那一个借着年节跑得上门,要接他回去,他必定是不肯的,我怕那两个要把家里屋顶都掀了” 听得提起宣州城里谢处耘的生母廖容娘,沈念禾也觉得有些难办。 那一位一看就不是会轻易放弃的人,一直想着把儿子带回去,从前是有郑氏同裴继安在旁边劝着,还能缓和一番,此时两人都不在家,剩得一对俱都不肯让步的母子,不知会吵成什么样子。 得了各处的消息之后,裴继安又等了两天,确定再无反复,才去郭府辞行。 他这一回心中另有计划,只是唯恐再被对方催问有关做官的回复,特地还挑了个大朝会的日子,算着郭保吉应当还在宫中,施施然上得门。 果然那门房殷勤得很,留他道“是宣县的裴官人吧我家大少爷正在府上。” 急忙把他让了进去,叫在偏厅稍待。 不多时,郭安南就出来待客。 两人见了礼,寒暄过几句,那郭安南道谢道“多亏继安这一处给的杜工部集,倒叫我省了不少力气准备年礼。” 裴继安笑道“若非当日郭监司帮忙,这书也未必能印得如此顺利况且今次入京,也全靠监司给的驿券,除此之外,另有上回郭兄帮了舍妹一把,否则这书还不知在何处。” 又道“今次这书正好做上回郭兄的谢礼,多亏你出手相助,才叫舍妹脱开身来,不至于被人欺负了去。” 说完,又从袖子里取出一个信封,递了过去。 郭安南讶然接过,问道“这是什么” 裴继安就解释道“那书原是我家妹妹给的谢礼,这礼单上是我的谢礼,单给郭兄的,东西已经放在门房。” 郭安南越发诧异,然而毕竟不好当面打开看,连忙推得回去,道“不过是举手之劳,应份之事,况且你我两家如此交情,怎能收这样的礼叫我爹知道了,多半要教训我不懂事。” 裴继安笑道“这是婶娘特地吩咐的,若是郭兄不收,我这一处也难交代。” 语毕,已是站起来道“郭兄此处事情甚忙,我就不多耽搁了,况且家中人还在驿站等着,须臾就要出发,等回了宣州,再上门叨扰” 他拱一拱手,果然再不多留,转身告辞而去,还特意回头拦道“留步。” 裴继安走得快,剩得郭安南一人坐在厅中,想了想,拆开那信封细看。 他捏着里头薄薄的一张纸,原还觉得没什么,然而见得上头先列了两行蛎房、江瑶、海米、海带等物各一篓,后头就是木瓜、西京雪梨、平乐柿饼、海红等等各两篓,另又有其他东西,其中多是吃食,一一排得下去,竟是把一张纸写得满满的。 如果是几个月前的郭安南,多半不会多想,可他此时毕竟在清池县做了几个月的户曹官,又被父亲派来京城拜礼,对庶务早有了几分了解,见得这一张礼单,终于觉出有些不妥来。 这礼,是不是有些太重了 他急忙叫人去了一趟门房,居然五六个人跑了好几回,才把东西全数取了过来,摆了小半个厅才摆齐。 此时父亲郭保吉尚在朝会当中,郭安南便把家中管事的叫了过来。 对方见得这许多东西,也不由得为之咋舌,道“虽是比不得珍珠、玳瑁这等贵重的,却全是上好的东西,更莫说眼下正当年关,有钱都买不到,用来做礼最好不过了昨日官人还嘱咐我,送给曹节度的年礼里要添两篓柿饼,只是今年天冷得早,汴河早早就结了冰,许多东西运送不进来,我着人四处寻了一圈,也只买到富平的,比起这广南西路的平乐饼,差了不止一筹” 如果说只是郭安南一个晚辈来京中,拜礼自然不用太重,可是眼下郭保吉被天子急召进京,有他在此处坐着,送出去的礼就要更厚三分。 看到这许多篓子,那管事的一一翻捡了一回,语气当中都带了几分喜气洋洋,问道“少爷打哪里弄来的这些个好东西可叫小的省了一番大力”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三十三章 忐忑 郭家确实同裴家偶有来往,可那来往只局限于后院。 郭安南知道继母廖容娘时常送东西去裴家,他自己上次也去过一回,不过主要是为了谢处耘,其实同裴继安此人并没有什么关系。 可往日所有送的礼加起来,比起今日裴继安给的这一张单子,也是小巫见大巫。 郭安南听父亲郭保吉说过原本拟要举荐裴继安做官,后来因为各种缘故,最终作罢的事情,此时难免想得多些。 两家既然并没有多少交情,还送来这样重的礼,就有些不对劲了。 难道是那裴继安想请父亲给他重新荐官或是有什么要紧事情想求上门来 这东西若是旁人送的还不打紧,可麻烦的是裴继安送过来的,他那一家还扯着谢处耘。 对于那个继弟,郭安南虽然没有什么恶意,却也没有多少好感,只觉得麻烦得很,同个拖油瓶一般,对待起来轻不得也重不得。 郭保吉任的是一路监司,手中握有实权,被求办事的时候数不胜数,郭安南在清池县做了这几个月的官,几乎时时被人奉承,自然有了几分警醒,生怕自己不够谨慎,最后叫父亲脸上不好看,是以等到晚上郭保吉回来,连忙把那礼单送了过去,又将白日间的事情简单说了。 “那裴继安走得快,儿子也不好当场拆他的礼单看,眼下东西都收下来了也不知道他去哪里寻的这许多,管事的说多是现在有钱也没处买的,儿子怕他那一处是想求什么难得的东西,偏又有那谢处耘在中间杠着,麻烦得很,只好干赶紧来同大人说一声。” 郭安南问得心中忐忑,却不想对面郭保吉接过他手中礼单,略看了一眼,竟是笑了笑,道“他说是送给你的,你收着便是,那裴继安上回来寻过我一回,说是你从前帮着搭了一把手,拦了人去抢他那妹妹,心中十分感激,只觉得欠了个大人情,定要快些还清了,不然总是不舒服。” 说到此处,郭安南也有些感慨,道“裴家不愧是十代名门,已是到得这般地步,依旧还留有风骨在,那沈轻云送得女儿过来,也算是选对了人家。” 上回给了那一份奏疏给自己做大礼,今次还送这许多东西过来给郭安南做小礼。 莫说自己儿子只是拦了一下,算不得帮过什么,便是当真救了那沈家女儿性命,这裴继安帮着未婚妻把接二连三的回礼砸过来,也已经还得够干净了。 这些个年轻人,醋劲实在太大,熏得人眼睛都不舒服。 郭保吉实在好笑,本是打算叫管事的去,想了想,索性吩咐道“你明日跑一趟,把那裴继安叫来,说我有事要寻他。” 他千里而来,到得京城之后,这几天几乎一时都没有停过,尤其今日下了朝,又被天子留下来奏对了半日,问的话里头除却翔庆军,自然少不得雅州军饷粮秣筹集进度。 眼下最终的期限已经在即,不少原本信誓旦旦说一定能凑得够数的县镇,前一向又忽然改了口,跑来监司里头同他诉苦,说什么要再宽限一阵子。 除此之外,还有两三个大县虽然筹够了,却是闹出极大的民愤来,甚至有人牵头要上万民书,好险被压了下去。 郭保吉到江南西路大半年,又是由武将转做一地监司,正憋着一肚子的力气想要做出一番事情来,偏生过了这许久,依旧样样不顺,今次到得天子面前,竟是找不出什么足以自表的。 他翻来捡去,发现辖下做得最好的居然是宣县。 宣县赋税收得最齐最快,役夫也从来没有少过数,另有雅州那一处的粮饷,给裴继安这么一运作,不但把银子筹够了,还将宣县公使库的名号都打了出去。 等到郭保吉来得京城,才发现原来不过一部书而已,竟是在京中引出这样大的动静,几乎是朝野尽知,实在值得拿来说一说。 他今日又把裴继安上回送的,在京中发现朝臣奏疏、天子手书、中书批示等等的折子略改了一改,递得上去,果然引得朝中大震,为着此事,政事堂中好几位大臣到得此时依旧还留在宫中商议。 虽然未有结果,然而可想而知,今次自己已经算立了功。 这回入京奏对,若无宣县,自己虽然也能过关,却必是没有这般顺利,而宣县的这许多好处,又离不开那裴继安的手笔。 郭保吉原来就想把那裴继安引至门下,只是因缘际会,两次都没有做成,当时虽是有些可惜,也没怎么放在心上,毕竟不过一个小吏而已,再怎么得用,也无伤大雅。 直到今日站在文德殿内,他当众出列,照着那折子里头的框架一一陈述,引得百官瞩目之后,终于发觉那裴继安能当大用,必要快些招揽入手。 郭保吉说风就是雨,吩咐完儿子之后,心中已是在盘算明日见得裴继安,要怎的说服他好生为自己卖命。 郭安南却是满脸难色,回道“大人,那裴继安已是回宣县了,今日除却来送礼单,另也是来辞行的。” 回到卧房之后,郭安南犹有些魂不守舍。 他站在桌子边上,半日不晓得坐,只呆呆地立在原地,脑子里头全是父亲方才说的那一句话。 “只觉得欠了个大人情,定要快些还清了,不然总是不舒服。” 这话同先前裴继安来的时候说的连起来一起看,他忽然发现,原来上回自官驿送来的三十部杜工部集,竟是那沈家姑娘给自己的,而不是那裴继安送给父亲的。 想到此处,郭安南只觉得全身都发起燥热来。 那沈家姑娘竟是如此惦记自己吗之前在宣州的时候明明都已是郑重谢过了,送了许多仪礼过来,现在还要继续送一送二,时时给许多东西。 不过随手帮了她一把罢了,回报这般重,着实有些反常。 郭安南难以自持地想到前几日,两人在那戴记书铺里头偶遇的场景。 他想到对方俏生生的脸,看着自己时眼睛都是亮的,那微笑甜丝丝的,简直像麦芽糖一般,能将人融化。 那沈姑娘待自己这般好莫不是对他有意思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三十四章 权衡 郭安南越想越觉得是那么回事。 他在裴家门口拦的那一下,其实如果认真论起来,根本算不得什么。 宣县本来就是裴继安的地盘,俗话说得好,县官不如现管,其人虽然只是一个吏员,可在衙门上上下下都吃得很开,听闻连赋税、安防、县学、户籍等等,都由他带着一手操办。 上回去裴家送礼,才出得巷子,就见得一堆巡铺跑了过去,想来就算河间府那一户沈家来人当真对那沈姑娘用了强,也不可能把人带走。 可与自己这说不上恩情的举动比起来,沈家姑娘给的谢礼,就实在太过丰厚了。 要知道一部书里头有二十余册,可现在在京城里头,哪怕只是想要找一册宣县公使库版的杜工部集,都几乎难于上天,算得上是有价无市。 可那沈姑娘竟然特地叫人送了三十部整书过来。 书的价值还是其次,其中心意,难以估量。 事有反常即为妖。 付出的太少,得到得太多,由不得郭安南不多想。 郭家本就是高门大户,郭安南的相貌虽然并非十分出色,却也称得上端正,何况他自小武艺出众,学问做得也不差,人又沉稳,站得出去,少有长辈不夸的。 尤其这一二年间,偶有出去应酬,时常遇得异性对自己表露好感,便是在州学读书的时候,也有同窗曾经为姐妹打探过他的婚事,至于家中的丫鬟,其余熟识亲眷,就更不必说了。 以他的出身、为人、品行,叫人心生好感,实在是很正常一桩事,到得那沈姑娘身上,也是一般。 郭安南扶着椅子,略为踌躇了片刻,还是走到了里间的书桌前。 那上边一字排开,立了一部送剩下来的杜工部集。 他伸手抽出最中间留了书签的一本。 郭安南虽然自小跟着先生读书,又曾去过州学,可他本身对文字之道,其实并没有多少喜欢,是以这一排被外头哄抢的书册虽然都摆在桌案上,却全是合页,白白净净、崭新崭新的,连纸都没有裁开,唯有此时手中的那一册裁了前边两页,都有了压痕,哪怕不用书签也能立时找到,显然这一向时常翻阅印得正是沈念禾作的“沈氏女自白”。 他按着书仔细又读了一遍,再读二遍,面上先带着笑,后又微微叹气,继而又笑,复作惋惜之色。 先前在戴记书铺见得那沈姑娘,又是恬静,又是柔雅,同妹妹全不相同,实在是大家闺秀当有的模样,正正合了他心中所想的将来家室行容。 虽说出得门后被那外头寒风一吹,他已经很快清醒过来,知道以其家世,断不可能嫁得进郭家大门,可等到回了府里,郭安南还是忍不住把将其人声音、笑容、相貌想了又想。 尤其后头数日去得几位京中故旧府上拜帖,因是通家之好,有两户还把家中女儿也让出来旁桌隔屏吃饭,见得那许多世交之女,不是看着较为呆板,就是行动间缺少一两分女子纤柔之态。 偶有好的,不是相貌上稍弱三分,就是相貌好了,又连简单的问好都说得干巴巴的。 也许是心中早有成见,是以他无论见得哪一个,都觉得不如沈家姑娘来得好。 可偏偏那一家的门第就是配不上自己家 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比起相貌、性情,自然是家世、门第来得更重要,郭安南是个聪明人,不会为着小儿小女之心,误了自己的前程。 可正是因为得不到,反倒叫他惦记得更多。 好容易这两天父亲郭保吉来了,他被带着四处走访,又考又问的,终于把心思收了些,谁知偏在今日遇得这裴继安带着谢礼上门,言语之间,明明白白就是在暗示,那沈家姑娘对自己有意。 他好容易被压下去的心思,就这般被勾得又重新活络起来。 若只是一厢情愿,还能忍痛割舍,可眼下明明两下情投意合,叫他怎能放得下 可毕竟那沈姑娘是沈、冯两家的后人,不能娶做妻,却又不好当做妾,当要怎么办才好 沈念禾半点也不知道,自己会被人误解得这样彻头彻尾。 她正被郑氏拖着上街采买东西。 “来京城这许多天,先被关着在官驿里头,后头又出了那两档子事,更不好出门,我早想给你选几匹好布回去做衣裳了”郑氏一面絮絮叨叨,一面取了架子上摆的样布在沈念禾身上比划,“在宣县时那些个料子都寻常得很,略好那么一点都难找,哪里像京城里头一般多样” 沈念禾拗不过她,只好道“三哥早间已是说了,等他回来就要出发,咱们不好叫他干等罢若是误了晚上的宿头就麻烦了。” 郑氏道“你这孩子,年纪小小的,怎的顾虑这样多,婶娘想给你选些好布买东西,你还要推来推去的你三哥今日去的郭监司府上,多半要被留下来说话,不到正午哪里回得来” 又悄声道“我晓得你此时不好讲究穿戴,是以都只选些素色的,女子这样的好颜色,一辈子能有几年正是穿什么都好看的年纪,你自己懒得打扮,婶娘却是看不过去,正想好好打扮你。” 她同裴七郎并无子女,偏又是个喜欢孩子的,只是谢处耘同裴继安两人一个闹腾得厉害,不肯给她多管,一个却是全不用她管,好容易遇得一个小姑娘家,正正中了下怀。 沈念禾心思细腻,听得郑氏这般说,也渐渐回过味来。 她知道郑氏此时算得上是无父无母,无夫无子,虽有一个侄儿,却时时在外奔波,剩得她一个留在家中,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眼下遇得个外人的女儿,倒是真正当做自己女儿一般来养。 她不觉暗生悲凉之意,也不再推拒,只笑道“这又是哪里的话,女子什么时候都有好颜色,就似春夏秋冬一般,各时有各时的美,依我看,婶娘此时正是盛春,顶顶好看的” 郑氏好笑地拿手指点了她一下,道“你个小哄人精,只会在婶娘这一处说好听的假话哄人作怪”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三十六章 防尘 沈念禾抿嘴笑,也不再作声,跟着拿了衣料一同比划,虽未明言,却是也暗暗选了料子。 因担心路远不好运送,郑氏不敢买太多,只略挑了三四样,就叫伙计过来结账。 然而等到两人回到驿站,拆开铺子里送过来的布的时候,她却是有些发懵,把那几匹料子翻来翻去,道“奇了怪了,怎的多了几色难道是那店家送错了地方” 她是比着沈念禾的样子挑的布料,又想着其母冯芸的事情过去不久,沈轻云又没了,这做女儿的还在孝期里头,不好穿得太鲜艳,是以选的多是水绿、雪青、月白等的素色布,为了好看,还有意找那等颜色浅的。 沈念禾站在边上,拿手指了指其中朱红、秋香、妃色的几匹布,道“我在在宣县时就早惦记着,只一直没遇上合适的,有一两回看上眼了,偏偏又穷得很,荷包里没几个钱,今日难得遇得几匹不错料子,正好公使库那印书卖得甚好,三哥提早分了我些银钱,就一气买了等回去把衣裳做好,婶娘定要穿出来给我好好看看” 她笑盈盈的,还不忘卖弄道“婶娘,这可是我自家赚的钱买的,不是三哥给的零用,你做好之后,可要同他平日里孝敬的分开放” 郑氏又惊又喜,嘴里虽是抱怨不休,又说沈念禾靡费,又说她不同自己商议就大手大脚乱买,选的还全是最贵的,最后还特地嘱咐道“今后再不许这样了,你辛辛苦苦挣钱,好容易得了这一点,正要攒起来将用备用才是,哪里能乱花” 然则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抱怨归抱怨,见得这几匹上好的料子,她那嘴巴都笑得快合不拢了。 两人请驿卒帮忙提了布去后院的马车上,谁知到得地方,却见那马车车厢大开,正围着不少人在搬搬抬抬,而本该在郭家的裴继安却是立在一旁,看着众人把东西搬运上去。 他见得沈念禾同郑氏过来,又看到一旁驿卒肩上背的布匹,显然有些吃惊,过了一会,复才笑道“我道是跑哪里去了,怎的买东西不同我说一声,倒叫你们自己辛苦搬回来。” 又指了指车厢里头,道“昨日一时忙,忘了说,我叫布庄送了些料子来,等回去了你们再慢慢挑看。” 语毕,才催着两人快些收拾,只说立时就待要出发了。 沈念禾同郑氏并无什么要打点的,见得时辰不早,等这一处整理妥当,连忙上了马车,裴继安又去前头驿站里头销了名字,登记妥当之后,复才回来。 进京时是大车队,沈念禾并郑氏两人一辆小马车,里头虽然只装了半车书,却是缩腿都不太好坐。 想是见得两人来时太过局促,今次裴继安就不知跑去哪里另找了一辆马车来,这车形制甚大,哪怕最里头放得满满的都是布匹、行李、箱笼,剩下的地方也足够四个人平躺,如果是坐正了,便是装上七八个人也不觉得拥挤。 沈念禾跟着郑氏整理了一下马车里的东西,腾了一块地方出来,正等着裴继安进来,谁知那一处他上了马车,不知为何,竟是直接在外头坐定了,还不忘转头同她道“先把车门关了,帘子可以先开着透透气,等出了外城,风尘大了再合上。” 一面说,一面已是伸手去抓了缰绳。 沈念禾意外极了,忙问道“三哥不进来坐吗”又指了指对面的条凳,“褥子都已经垫好了。” 裴继安摇头笑道“你坐你的,别老把腿束着,也放在那条凳上搭一搭,你左手边上的箱笼里有厚毯子,若是坐得疲了,可以铺在地上躺,只小心别被撞了头。” 又交代郑氏道“婶娘那炉子里记得添炭,帘子也要留一点缝透气。” 口中说着,也不要她自己动手,已是自己把那门从外头拉上了。 郑氏这才想起来,忙同沈念禾道“早间忘了同你说,来时的那些个车夫另有差事,回去你三哥自家赶车,一路再去临时一程一程地雇人帮忙搭手。” 沈念禾听她这样一说,顿时也明白了。 来时是雇的车队,可那车队按日结算,不可能为了他们在京城一直空等着,所以早早接了其他的活走了。 可愿意从宣县跟着来京城的人好找,自京城回宣县的就难了,是以只好分开一程一程地雇人走,若是雇不到,就只好裴继安一个人先顶着。 沈念禾虽是没有赶过车,却也知道这事辛苦得很,等到出了外城,只见从早上跑得大下午,也不见有新车夫来帮着换手。 外头虽是官道,可那路面也有好有坏,时常遇得凹凸不平的地方,又有石子、烂泥拦路,尤其遇得有些地方没有积雪,地面干得不行,因那冷风刮得甚烈,还要卷起满地的扬尘。 沈念禾中间只开了两次帘子,就被那外头大风喂了一嘴的尘土,呛得直咳嗽。 她见自己在里头坐着,只被风擦一擦就满脸灰,都不敢想外头赶车的裴三哥会被吹成什么样,忙把车帘放好了,在车厢里头翻来翻去。 郑氏见她东找找,西找找,半日都不得闲,便问道“你这是在作什么,那一处有竹篓,小心被竹片割了手” 沈念禾头也不回地道“我见外头风尘太大,三哥怕是眼睛都迷得不好睁,上回不是做了斗笠,我记得好似是带了过来的,就想翻出来改一改,多少能挡挡风。” 正说着,果然把那斗笠找了出来,又问郑氏道“我记得前几日上街的时候,婶娘好似买了窗纱,不知放在哪一处” 又比划道“我想着那窗纱十分透亮,好似当日见得有半匹素白色的,在这斗笠下边缝一圈,正好拿来给三哥遮尘。” 只可惜今次没有买丝绸,不然能把那东西缝在斗笠下头,又不会碍着视线,又能把尘土都兰在外头,更方便好用。 郑氏听得沈念禾一说,也很快反应过来,把她扒拉到一边,自己上手去翻,然而翻了一会,没找出那象牙白的纱,却是抽出一匹透色的上好丝绸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三十六章 牌品 车厢后头被塞得满满当当的,只是有东西挡着,是以沈念禾先前没有留意,把东西都搬开之后,又被郑氏这么挪来动去,终于露出大半来。 当中有垒得高高的料子,全是各种颜色的丝绸、棉布、纱布,多是女子所用,也有少量男子用的,有耐放的柑橘、佛手、木瓜等时鲜果子,也有海米、蛎房、江瑶、茯苓等山珍。 郑氏看着这一堆东西,一时有些不敢动,忙去敲车厢门叫侄儿停下来,问那后头东西来历。 裴继安回头道“你同念禾挑一挑,喜欢的留下,不喜欢的拿去送人便是,若是都喜欢,全留着自己用也行。” 饶是郑氏一惯不爱多想,从来是侄儿说什么应什么,此时也有些发懵,问道“我同你妹妹统共就两个人,哪里用得了这么多” 裴继安就同她解释道“正当新年,婶娘也该做四季衣裳了,念禾那一处来得匆忙,东西又没带上,更要从头重做,褙子、裙子、外衫这些,样样不能少,后头东西看着多,其实也就百十匹布而已,当真做起来就不算多了,等回去婶娘寻两个合适的绣娘上门量尺,先把春衫赶出来,其余慢慢来就是。” 又道“另有些布料是给处耘的,等他选完了,其余也拿去送人。” 至于那些个吃食,则说是也自用,也送人,还道“虽是因差办事,到底进了京,回去总要带些土仪,县中各处送一点,郭府也要给一点,另有杨知州那一处也不能缺了。” 郑氏犹有些不安,问道“会不会太张扬了” 裴继安摇头道“眼下不妨事了,况且有念禾在家中住着,还有那公使库印书的事情在前,张扬两分也无妨,婶娘不必再似从前一般自苦。” 他虽然并没有说得很明白,不过郑氏本来也不是那等刨根究底的性子,她猜测多半是自京中得了确信,今上应该不会再盯着裴家不妨,便松了口气,也不去管侄儿哪里来的钱,笑着应了,回头来同沈念禾道“都是你三哥给你买的,回去慢慢再挑罢,叫婶娘好好给你做几身漂亮衣裳” 既是自己家里的东西,自然就能随便用了。 沈念禾除却能帮着穿针,于女红上头全然拿不出手,实在不好意思给那裴三哥缝,只是想到晚些会有新车夫来,便也跟着取了针线,学着郑氏给斗笠缝绸子。 裴继安不知从哪里买的料子,质量比郑氏同沈念禾两人在铺子里见到的都要好不少,那丝织得又轻又薄,哪怕罩上两层也不至于挡了视线。 沈念禾想着前头不止风大,也冷得厉害,便又裁了几条厚棉布出来,草草缝了个边。 郑氏手熟,当天晚上快到宿头的时候就做得差不离了,倒是沈念禾手脚笨,那线走得七歪八倒的,晚上还起来赶了一道工才勉强做出个样子来。 次日一大早,裴继安那一处果然去外头寻了个车夫过来,说好了价钱,只跟着跑两程。 趁着人去后头拿干粮,沈念禾连忙把做好的东西从车厢里头取了出来,同裴继安道“婶娘给三哥的,多少能挡挡风尘。”又不太好意思地把自己缝的围子递了过去,拿手在颈项处比划了几下,“三哥在这里围两圈,把下头半边脸同耳朵一起遮好了,虽是不怎么能保暖,却也比没有好。” 郑氏便坐在车厢上头打趣道“那围子是你妹妹做的,直说做得不好,生怕你嫌弃,你好好戴了,多少给她几分面子。” 裴继安挑了挑眉,把那围子在脖子上绕了两圈,将半边脸跟耳朵全遮了,复才向着沈念禾笑了笑,道“围着很舒服,我很喜欢。” 沈念禾松了口气,忙把马车上搭的另一个斗笠也拿了过来,道“三哥不是寻了个车夫,这一个是给他的。” 她见裴继安手中接了,还不忘低头去看,以为他是看那丑怪的针脚,一时也有些脸红,道“我做得不好,幸而不过给外人用的,难看是难看,多少也能顶一顶。” 再依样画葫芦,到底是生手,本是应该收在里边的针脚,被她缝去了外头,实在不经细看。 正说着话,因那车夫已是提了干粮过来,裴继安便道“先上车罢。” 又扶着她踩上去。 拉车的是两匹马,多了一个车夫,跑得果然比从前快了些,只是毕竟也是马车,一跑起来,哪怕车厢里垫了褥子,依旧是颠得慌,什么正经事情都做不了。 沈念禾本来还打算认真想想有什么前朝有,今朝无的书、文,重新誊写出来,再给宣县公使库去发印,然而被颠了两天,发觉别说写字了,连磨墨都不好磨,便懒得争这一点时间,索性同郑氏打起牌来。 玩了几局,沈念禾就发现郑氏打牌从不用脑,只做一气混打,偏她运气还差,起手的牌又散又碎,就算自己老是给她喂牌,一轮下来,竟是还赢了。 牌运差就算了,郑氏的牌品同其人平日里的性格反差极大,跟个孩子一般。 她又要赢,又不愿意看着别人输,倒是特别享受打了半天,最后只赢一点点的感觉,若是赢得多了,就要唉声叹气,若是输了,就转为垂头丧气,口中一直念个不休。 沈念禾先头不熟悉规则,不小心赢得多了,被念得头疼,后头连忙算着给她一点点地喂牌。 两人玩的是三人局,因为缺了一个角,打起来就会剩下三分之一的牌在下头盖着。 有人玩这个是图消遣,有人是做个乐子,也有人纯粹就是被迫陪打。 沈念禾虽是属于陪打,玩得几局下来,也学会了自己找乐子,她按着手上的牌同郑氏出牌的习惯,去算下头被盖住的派,依照这个来给自己定下规矩,这一局要输几张,下一局要赢几张,玩着玩着,只觉得同做算学题一般,又能动脑子,又能哄“孩子”,十分有意思。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三十七章 做哥哥做上瘾 果然这样打了小半天之后,郑氏玩得乐此不疲,等到裴继安进来休息的时候,还不忘嘚瑟地招呼侄儿道“去给你妹妹看看牌,瞧她输成那个样子,小可怜似的,倒像我在欺负她” 裴继安取下斗笠,果然挪了垫子坐到边上。 沈念禾在心中暗暗叫苦,因怕被看出来自己偷偷放水,也不敢再像之前似的算牌,只好一通乱打,做一副初初学牌的新手模样。 裴继安在边上看了两眼,轮到这一头出牌的时候,见沈念禾起手就要乱丢,便拦道“打这张。” 他说话间半侧过身,靠得近了,又用食指轻轻点了点其中一张牌。 沈念禾只好依言将那张牌扔了出去,又转头去看他。 裴继安笑着看了她一眼,温声道“不怕,照着打就是了。”还根据郑氏的出牌一张一张指点她。 如是打了几局,好几回她捏着一手的好牌,可按着这裴三哥的做法,却是全在规则之中拆开了零碎打,看上去你来我往,你进我退,大开大合,一副十分惊险的样子,只是牌都扔完了,居然没有赢郑氏多少。 而有两次手中的牌明明差得离谱,可按着他的打法,叫郑氏输得落花流水,过后一看,见得竟是输给这么差的牌色,悔脸都青了,只差拍着大腿喊重来。 再有几回明明手中牌平平常常,她竟是被打得步步紧逼,最后输得一败涂地。 不过打个牌而已,活生生被他引得像跟人比赛似的,跌宕起伏,富有悬念,手中有烂牌的时候经常大赢,手中好牌的时候却常常大输,郑氏连水都不记得喝了,一时皱眉,一时出声笑,一时长吁短叹,一时极为兴奋,比起方才,全是另一番模样。 沈念禾一边打,一边算,慢慢发觉这裴三哥用的有点像是进四退五的做法,玩到天黑,估计也就是个差不离的结果,可即便是这般,她也忍不住要被勾得一颗心七上八下的。 果然到了最后,一轮走完,明明自己开始的时候领先许多,可最后被接连赢了几局大的,居然只胜了两张。 对面郑氏哈哈大笑,全不似之前那般输得不甘不愿,而是玩得十分过瘾的样子,还要叨叨两句,道“平日里总以为你多厉害,结果叫你给你妹妹看牌,只赢了这一点” 裴继安就转头看了沈念禾一眼,语气中带着淡淡的笑意,道“是我的不是,太久没玩,手生了,好几局都打得不好,下回再来给你看牌。” 语气温柔极了,还十分诚恳,仿佛当真十分愧疚的样子。 纵然沈念禾一路记牌,自己也还是算学个中好手,见他这认认真真道歉的样子,心里还是忍不住打起鼓来,暗想难道是我看错了,三哥果然不是在算牌,而是算得错了,没有打好 可又不像啊 她甚是狐疑,又觉得这裴三哥好似有鬼,可一想起其人素日行事作为,无一不是堂堂正正翩翩佳公子,绝不是会撒谎骗人,将旁人支使得团团转的那等蔫坏。 沈念禾不敢乱做结论,只当自己眼花,又怀疑是自己想得多,就着一肚子疑问吃了饭。 裴家饭桌上并无食不言的规矩,郑氏吃着吃着,眉飞色舞吹嘘方才自己牌技有多厉害,有几回明明一手烂牌,最后赢得天地为之色变。 沈念禾一边听,一边笑,还在回想那一局裴三哥是如何教自己打,最后不着痕迹叫婶娘赢的。 她想着想着,难免有些心不在焉,等到拿起桌上的铜茶盏,刚喝了一口,却是忽然发觉有些不对,低头一看,果然那茶盏身上用漆写了一个小小的“三”字,竟是不小心拿成了裴三哥用的。 而边上的裴继安显然已经发现,却不好说什么,正看着她手上的茶盏。 沈念禾面上一红,道“不小心拿错了三哥的杯子,我给你洗一洗,换一盏茶罢。” 她口中说着,就要掀起车帘,把那茶水往外泼,只是还没来得及动作,就被拦了下来。 “路上不便去买净水,喝了就喝了,又不是外人,出门在外的,不必这样讲究。” 裴继安说着,伸手把她手中的杯盏拿了回去,不知是不是为了显示自己并不嫌弃,还特地当着她的面把那杯子里头的茶喝了一口,还微笑着看她,问道“怎的不吃腌菜是不是吃不惯” 倒似喝了那杯子里的茶之后,心情更好了三分似的。 吃完这一顿,算着外头车夫也已经休整好了,他才重新缠好围子,又要去戴斗笠。 那斗笠就在沈念禾手边,她顺着帮忙拿了起来,只是才要递过去,就看到上头七歪八斜的针脚,一时有些奇怪,道“婶娘做的好的那一个呢怎的不见三哥戴” 裴继安就“哦”了一声,道“我把婶娘做的给那车夫戴了。” 又同她交代道“正要同你说,只是先时没找到机会将来自己做的东西,万不可随便给外人用,你只当是随意做的,不算什么,又是好意,却不晓得自己还是个姑娘家,怎好乱送予外头的闲杂人等,倒是婶娘已经成家,不必拘这些俗礼。” 他声音十分温柔,果然同个大哥哥在教不懂事的小妹妹似的,说完之后,又把那斗笠戴到头上,还不忘夸她道“其实不难看,还好用得很。” 语毕,就这般出得门去。 沈念禾被这般一说,起先也觉得自己有些莽撞,可坐在车上发了一阵呆,忽然又品出些奇怪来。 今朝应当也不少未婚小姑娘做了绣活出去卖吧怎的好似在这裴三哥嘴里,自己做的东西就不能给外人用了 只是要说他说得不对,好似又有几分道理。 她毕竟不是本朝人,把不准分寸,想了想,有心想要问一边坐着已经又开始在洗牌摆桌子的郑氏,却又不好开口问。 倒是郑氏嘴上虽然一句话都没有说,可听得侄儿那一番话,再看沈念禾这欲言又止的样子,已是肚子都要笑痛。 她心中暗暗呸道我且看你摆这作哥哥的款罢,眼下做上瘾了,将来总有哭的那一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三十八章 桃花 三人就这般昼行夜停,不徐不疾地赶路,等到进得江南东路境内的时候,已然颇有春暖之势。 眼见只剩几日的路程就能到得宣州,官道上也不似前一阵子一般全是光秃秃的树枝,开始能见到野草杂树冒芽,又有鸟儿鸣叫,芳草见绿,碧波荡漾,天青如洗,郑氏便也不打牌了,而是将车厢的帘子掀起来,同沈念禾一起看外头的景致,时不时给她指指点点,说这一处是哪里,那一处叫什么。 只她知道的其实也不多,说不得两句,就词穷了,正好此时都是熟悉的路程,裴继安也不必再去雇车夫,剩得他一人在外头,又因江南雪已经化了,又下了春雨,地上湿漉漉的,早没了扬尘,就把那车门也打开,去问侄儿各色问题。 裴继安有问有答,问一答十,对这一路的风土、地理、人情全数如数家珍,并不似那等掉书袋的死板背书,倒像是自己是花了大力气跑出来的一般。 许是见沈念禾一脸的吃惊,郑氏就同她道“别看你三哥只在宣县做吏员,其实五六岁的时候就跟着他爹在这一路到处跑,四处都熟悉得很” 沈念禾顿时想起自己住的裴继安的房间里那许多裴六郎从前手书,里头有一排都是江南东路屯田、圩田、水利之事,里头那引言也自述,说自己自来宣县,见得民生多艰,一遇得灾年,往往饿殍遍野,偏偏咸保、万春一带多有荒地并零散小湖,却不能为人所用,十分可惜,就想要屯田辟地,造福于民云云。 至于引言后头,全是他勘测出来的地形图,记下来的各处地势、地理、水文,另有各种治水、屯田笔记。 沈念禾不懂水利之事,是以只略翻了翻,没有细看,可见得那厚厚的手札,也晓得那一位定是花了大心血才能有这许多结果。 做实事又记挂百姓的官员实在难得,怨不得哪怕被天子厌弃至此,裴家还能过得好好的,而那裴六郎虽然官做得不大,可是直到现在在宣县都依旧饱有民望。 她还在想着,一旁郑氏已是指着远处一大片杂草丛生的荒地,问道“这就是咸保了罢” 裴继安手中抖着缰绳,足跟轻轻点了点马腹,转头看了一眼,应声道“正是。” 又对着沈念禾解释道“往那一片走,东吴时唤作丹阳湖田,原是江北十万流民开垦出来的,后头做了晋时宫中妃嫔的胭脂费,只是燕太宗时为保漕运,禁用湖水灌溉,那湖田因此而废,后来虽有恢复,可到得太平兴国年间,此处发了大水,将又被冲毁,就成了这幅模样。” 此处官道正好在高地,自上往下看去,远处杂树丛生,又有浅水深水或大片,或小片,纵横交错,毫不规整,虽说作风景看,别有一番意境,可一想到裴六郎写的屯田手札,便是沈念禾这般不通政务的人,也深觉可惜,不由得问道“这地如此抛荒,竟无人去管吗” 裴继安便道“原来也有不少人递折子上去,说想要发举重修,只是此处年年水灾,朝中讨论了多次,最后还是不敢擅动,生怕会倒灌农田,反而因小失大。” 他虽然这般说,口气里头却也隐隐有不以为然之意。 郑氏也跟着同沈念禾道“你裴六伯为着这丹阳田递上去的折子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能做车载斗量,只是毕竟人微言轻,比不得那些个官人说话有分量。” 一个县丞说能修,虽是当地的,可官品那样小,挤都不能从人群里挤出来,却哪里比得上京中诸多重臣 这话题说了都要影响心情,况且又左右不了,只会剩得难受,说不得还要叫婶娘回忆一番从前事,越发叫人心疼,沈念禾索性岔得开去,问道“也不晓得那些个池塘里有没有鱼” 又道“春天当要吃鳜鱼罢不是说桃花流水鳜鱼肥” 正说着,果然前头不远处路边招幡轻飘,上头写了一个大大的“茶”字,原是开了一家茶铺,铺子边上栽着一树桃花,只是那树上只有小小的花苞,并未到开的时候。 郑氏见了那桃花,笑道“你这嘴巴,怎的这样灵” 又对侄儿道“你妹妹想吃鳜鱼了,倒是体贴,寻了个好买的你不是总说我做鱼有腥味等回去了你自家去做,叫我也饱一回口福,看看你这鱼做得同我做的有什么不同。” 裴继安随口应了,到得那茶铺边上就停了下来,叫沈念禾同郑氏下车休整片刻,自己则是把车上的各色器皿灌满了水,待要走的时候,他去寻了那茶肆主人,算了茶水钱之外,又另掏了几个钱出来。 那人笑呵呵的,从后头搬了个小梯子出来,架在桃树边上,给折了两枝花苞最多的下来。 裴继安道了谢,接了那桃枝,这才回得车上,一枝给了郑氏,一枝则是递与沈念禾,道“闲坐无趣,在车上养上几天,等回得家,这花就开了。” 又同沈念禾道“桃花有了,回去再给你寻鳜鱼。” 沈念禾不过信口说说,不想叫郑氏再去沉溺往事而已,没想到这裴三哥如此雷厉风行,偏他还做得一点都不刻意,全是由心而发的关切,叫人心中十分熨帖。 这人一举一动,实在是恰到好处,也不过分亲昵,又无半点生疏,果然是君子才有的风范。 沈念禾不由得暗暗自省,只觉得自己先前在路上还在揣测三哥是别有心机,在偷偷算牌,果然是想太多了,肖极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嘴脸。 三人就这般说说笑笑,转眼过得宣州,到了宣县。 出发时还满天风雪,回来时街头春芽早绽,只到的时候是夜间,路上并无几个行人。 这一来一回走了小两个月,重回宣县,明明只是个客,可沈念禾竟是有了一种回家的归属感。 她下得马车,跟着郑氏就要去开门,谁知手一碰,还未来得及掏钥匙,那门就直接被推开了。 大半夜的,竟是没上锁。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三十九章 母子 裴家于宣县扎根久矣,四处都是熟人,方才在街口还遇到衙门的巡铺上来打招呼,是以郑氏见得门没有锁,倒是没有害怕,只转头同沈念禾抱怨道“定是你谢二哥又忘了关门,他回回都这般丢三落四的” 一面说着,一面推门往里走,口中不忘念叨道“也不晓得这懒家伙睡了没,要叫他出来帮你三哥卸行李才是。” 沈念禾举着灯笼跟在后面,转头见裴继安正牵着马儿往院子里走,因怕他绊了脚,便拉着郑氏道“婶娘略等一等,叫我照着三哥进门。” 她声音并不大,却被后头的裴继安听了个正着,还特地抬起头,冲着她笑了笑,温声道“外头冷得紧,你同婶娘先进去,我这一处看得清路。” 郑氏便站定了等他们两个你推我让,半点也不着急,若不是此时才到家,灶冷火黑的,甚至想要进厨房煮锅毛豆来边剥边看。 正说话间,忽听得里头一阵吵闹,似乎还夹着女子的隐隐哭声。 郑氏唬了一跳,也不知出了什么事,不敢再等,忙吩咐道“你看着你三哥,我进去瞧瞧。” 裴继安却是回头把门关了,伸手接过沈念禾手中的灯笼,虚扶着她的背往屋里带,道“先进去看看,好似有你谢二哥的声音。” 又提醒道“小心脚下,别绊了门槛。” 许是怕吵到旁人,裴继安的声音压得很低,大冬天的,又因两人挨得近,正是低头说话,语气十分温柔,呼吸间带着几分热气,被那灯笼里昏黄的烛光映得眉眼如玉,十分好看。 沈念禾被他这么一带,莫名地脸上一红,也不知道为什么,跟他挨着竟是生出几许局促的感觉,忙提着灯笼上前几步,口中笑道“三哥也要留心,我先去给婶娘看路。” 果然连忙追上了前头的郑氏,还特地越前七八步,手中高举着灯笼,做头一个领路的。 裴继安见她一路迈着小碎步,毛氅在后头左左右右一摆一摆的,本身个子又不高,还要甚是卖力地伸手举那灯笼,仿佛做的是什么郑重其事的要紧差使一般,十分可爱,面上就忍不住带出笑来,慢悠悠跟在后头看她在前边跑啊跑。 沈念禾当先进得院子,只走了一小截路,便见中堂门大开着,都不用走进,立时就能看到里头谢处耘同他那生母远远对立,其母廖容娘坐在椅子上,手中捏着帕子,哭得涕泪横流,谢处耘则是攥着拳头,一副正在气头上的模样。 她走在前头,手中举着灯笼,有些进退不能。 那廖容娘犹以为无外人在,放声哭诉道“你说你要留在此处做那劳什子小吏,虽是个拿不出手的差事,因你喜欢,我也没再拦,只叫你得空时过来瞧一眼你这老娘,难道竟也不成我生你养你,到你嘴里,怎的最后竟落到半点好都没有怀你九个月,肚子大得动都动不了,生出来又是个多病的,头那四五个月,没睡过一天整觉,见你手细脚细,只忧心你长不成人,不知四处寻了多少大夫,为你哭得眼睛都坏了,此时仍旧不能见风” 她还在诉苦,谢处耘的眼睛也红了,打断道“你说够了没有” 廖容娘一时哽住。 谢处耘喝道“你给我滚” 廖容娘眼泪不停,哭道“这是什么话我哪一处做得不对了世间都说儿不嫌母丑,你瞧你这样子,哪里像个为人子女的,你究竟哪里养出来这样大的脾气,人家通判夫人正同你说话,你甩脸子就走,你小时候又懂事又知礼,怎的跟在裴家才几年,就变得教养全无” 又试泪道“叫你爹泉下有知,不晓得会几多伤心。” 听得廖容娘这一席话,谢处耘简直暴跳如雷,抬手指着中堂的大开的门,怒道“都叫你滚了,你是不长耳朵吗” 他手中指着,头便自然而然地转了过去,正正对着走在当先,举着灯笼的沈念禾,一时面上神情都变了,显然十分吃惊。 里头廖容娘也察觉到什么似的,跟着看了过来,见得门口处站着一名身批鹤氅的少女,手中提着灯笼,虽是一身素袍,可眉目如画,仪态如竹,比之大家闺秀又多几分灵气,此时正微微蹙着眉。 “谁在外头”廖容娘见得门外不远处站了一个生人,也不知道对方听得自己同儿子说了多少话,又会不会往外传,登时紧张得不行,连忙把眼泪一收,厉声喝道。 谢处耘却是比她更为紧张,面上涨得通红,不悦地道“你鬼鬼祟祟站在那一处作甚甚时回来的还不快进来,被风吹成傻子了不成” 说话之间,后头郑氏也跟了上来。 她不过慢了五六步而已,其实已经把方才里头说的话都听得清清楚楚,此时却做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问道“容娘什么时候来的这样晚了,今夜就在此处住下罢” 廖容娘见得郑氏,心中更有些着慌,又看向一旁的沈念禾,有心问她这少女身份,却又碍于儿子就在边上,只好把话咽了回去,想了想,道“正念着你同裴三什么时候能回来,不想如此凑巧,今日就遇得你这一处才到家,忙得很,我便不在这里添乱了,等过几日再请你吃席。” 又转头向着谢处耘道“小耘,你送娘回去罢” 谢处耘眼皮一翻,一口就要拒绝,然而看到边上站着的沈念禾,又是熟悉,又是陌生,只觉得心中恼羞异常,从未如此丢脸过,不愿再当着她丢人现眼,便一言不发出得门去。 廖容娘急忙跟了上去,还能笑着同郑氏告辞,道“改日我叫人送帖子过来” 两人一前一后,很快走得出门。 等人走得远了,沈念禾复才小声问道“婶娘,这个时辰不好回宣州城罢” 郑氏解释道“谢家原本在隔壁巷子有个宅子,只是被族人收了去,后头你谢二哥他娘回来,特地找了你三哥帮着给要了回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四十章 自夸 谢父走了之后,廖容娘改嫁,剩得一个谢处耘本是托付给族中叔伯,四处吃百家饭。 饭也不是能白吃的,廖容娘改嫁时虽然给儿子留了些东西,奈何谢家本身也不是大富大贵的,为着自己将来,自然要把金银细软都带走,是以原来的宅子便叫族人住得进去,作为交换。 等到廖容娘跟着郭保吉重新回了宣州,见得那些个族人并不似先前料想的一般悉心照顾自己儿子,自然不肯,只毕竟是前夫家事,不好叫郭家帮忙,正好见得此时裴继安已是在宣县衙门站稳脚跟,便寻了上门。 裴继安把谢处耘当亲弟弟一般看,即便她不提,也打算过一阵子出面,眼下见得廖容娘自己凑了脸过来,便借力使力,叫那族人灰溜溜搬了出去。 廖容娘在郭家掌了这些年的中馈,自己也有嫁妆,手中宽裕,便把那宅子重新翻新了一回,拟要给儿子将来娶媳妇用。却不想谢处耘知晓之后,十分生气,不但轻易不肯再回郭家,连宣县的谢家老宅都不肯回去了,自那之后,只剩廖容娘偶尔带着仆妇过来住上一二天。 此时郭保吉同长子去了京城,次子又在州学读书,剩得一个郭东娘在家,廖容娘说话做事都甚有底气,来宣县住几天也是寻常得很。 沈念禾同郑氏在屋子里说了片刻的话,却不见外头裴继安回来,奇道“三哥人跑到哪里去了” 郑氏便道“怕是在外头收拾行李,你拿灯笼去给他照着路,我去厨房烧些热水来。” 沈念禾应声而去。 她出得正堂,却见院子里头那马车停得好好的,只不见裴继安,倒是前头大门虚掩,外头有人在说话,便举着灯笼走了过去。 还没走到门口,便听得谢处耘的抱怨声。 “问我读了什么书,又问我眼下做什么差事,还问我武艺如何若是寻常时候,我也不会怎么样,偏那一天给她哄了几轮,气得不行,这才走的,也不似她说的那般甩手走了,说了衙门里头有事” 又道“三哥,你晓得我最讨厌旁人强逼我做事,她这般行事,哪里是把我当儿子便是养条狗也要看看那狗喜欢什么样的吧” 沈念禾虽是听得没头没尾,可联系前后,也大概猜了出来多半是那廖容娘不知怎的,竟是把儿子哄得回心转意,又叫回了郭家,还请了通判夫人上门做客,似乎是要打算把儿子给她相看。 谢处耘何等傲气,本来同他娘之间的关系已经如履薄冰,被那通判夫人乱七八糟一通问,便似点着的炮仗一般,不管三七二十一,撂梁子就跑了。 他娘前头好容易安抚好客人,后头却发现儿子又不肯再理自己,只好追来裴家。 以沈念禾看来,毕竟是亲生母子,况且这谢处耘同个纸老虎无异,他虽然回回闹得很大,嘴上说得十分厉害,好似同他娘廖容娘再不要来往了,可到得最后,还是会给哄回去。 外头裴继安显然也是这样想,他虽没有顺着谢处耘的话说,却也没有反驳,只道“你已是能顶门立户的人了,怎的行事还这般意气用事她做得再不好、再不对,也不能当着外人的面使脸色,等回头推了就是,叫旁人知道了,没得败坏你名声。” 同样的话,廖容娘说了,谢处耘就暴跳如雷,被裴继安这般换个说法教训,他却老老实实低头听训,只犹有些不平,道“三哥,你不晓得,那妇人对我评头论足的,还给她女儿在屏风后头偷看当我是个蠢的吗这样的事情,叫人怎么忍都打到脸上来了” 裴继安无奈道“你难道怕她看给她看上了,难道当真就要娶” 谢处耘几乎要跳得起来,恼道“三哥” 裴继安便道“既然最后也是不理会的,何苦闹得这样僵你这般做事,叫我将来再有同州中的差事,就不敢给你去接了。” 谢处耘“啊”了一声,原本一肚子的委屈同埋怨全数被抛得开去,忙问道“三哥这一处另有差事与我做什么差与张通判有关系吗” 说到此处,转眼之间,已是仿佛换了一个人一般,急急道“三哥什么差事,叫给我去办吧这一回去麻沙,廖大哥夸我做事胆大心细,很有三哥从前的手段你不晓得,我就在那荣大哥家里住着,还晓得给他女儿买糖吃,又跟着他上街巡卫,抓了七八家盗印的,便是荣大哥也说我同三哥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一般,眼睛利得很,什么魑魅魍魉都别想占得了便宜” 又自吹自擂道“我晓得设卡查岗也有被人躲的时候,又不能随便上门去搜人家的书坊,便给钱叫荣大哥请当地道上的兄弟吃喝了好几天,又日日给他们派钱,但凡见得哪家雕版师傅偷偷接了私活,便要赶紧来报,果然没有一家逃过的,临到回来,麻沙里头都无一个刻版的杜工部集出来” 他一面说,一面笑嘻嘻的,道“三哥,你不晓得,我走之前不是听你的分派去那葵街的书铺上头卖书家家铺子都不肯认数,仿佛打发叫花子一般要把我打发走,这一回回来,还没到家呢,就有好几家掌柜的过来要请我去吃席,另有那刘家书铺,原本眼睛长到头顶上,这一回围着我谢小爷长,谢小爷短的,那脸又皱,笑得同朵菊花似的,哎呦,看着笑死我了” 又道“想不到那沈念禾倒是有这份本事,便是麻沙镇,也上上下下都在说这书呢,只是我这一走,荣大哥那一处未必能撑得住多久,怕是用不得几天就会有人偷着雕版了,宣州那州学里头还有人知道我这一处在公使库,还有偷偷来问的,想叫我给他们弄几部出去” 此时虽已入春,大半夜的,街巷里还是冻得厉害,谢处耘一边说一边跺脚,却还是说得高高兴兴。 裴继安给他拂了拂肩膀上的夜露,道“你廖大哥说了,这一回差事你甚是机灵,我是要奖你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四十一章 傻乎乎的 谢处耘的得意之情,哪怕隔着一重门,也能从声音里透出来。 他欢欢喜喜地问道“三哥奖我二十两金子成不成” 沈念禾本来已是要推门,猛然听得这样一句求,一时有些奇怪。 谢处耘虽然有个做监司官的继父,生母也颇为富裕,可两人都不是会给小孩子大钱花的,而裴家明面上更是穷得连好衣裳都舍不得买,堂中各色家具全是裴继安自己做的,自然不可能给他多少零用。 二十两金子,换成铜钱就是好几十贯,多少人从头到尾做一年,都未必赚得到,而谢处耘吃住都在家里,虽是偶尔出去一两次,却是被管得很严,就是想消遣都没地方花,他要来干嘛 果然裴继安没有一口答应,而是问道“你用来做什么” 谢处耘倒是干脆得很,道“这回我去麻沙,虽说全靠荣大哥肯使力,可廖大哥也帮了许多忙,一路多亏他打点,又教我做事,正巧我听得人说下个月就是他生辰,跑镖的旁的都不缺,只是时时都少一把趁手的武器,便想叫铁匠给他做杆枪当寿礼” “若是寻常铁枪,实在瞧不出什么,我问了人,说是拿金、铜熔得进去,做出来的比起铁枪要更好看,十分得面子” 又笑嘻嘻道“三哥,你看我是不是进益了” 裴继安便道“他虽说平日里虽然是用枪用得多,其实更喜欢持槊,既是要送礼,索性喊葵街上的铁老二帮着打一把槊吧,你去挑了样子,问了价钱再回来找我。” 再教他道“熔金子进去自然也好,只是他一向跑镖,你送的礼不能作用,只好在家放着,有些可惜,去瞧瞧能不能漆一层,不要太引人注目更妥当。” 又道“你一向是个争气的,从不用我操心。” 二十两金子,不管是谢处耘,还是裴继安,一个说要,一个说给,都是干净利落,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沈念禾隔墙听得这一席话,不由得暗暗对裴家的家境究竟如何好奇起来。 她虽然听裴继安说过他有两三年功夫都在外头四处经商,赚了些银钱回来,叫她不必太过俭省,然则当时并不以为意能赚多少银钱 可眼下来看,也许不是她想的那样少。 另有那谢处耘,平日里虽然不爱读书,嘴巴也毒,可看这样子,却是很擅长同外头市井人物打交道。 沈念禾虽然不认识那廖大哥,可光听得谢处耘同裴继安两人在一处讨论,都觉得做出来的东西,肯定很讨那人喜欢。 不过此时虽是已然初春,大半夜的,依旧冷得厉害,她站了这一会,只觉得风刮得手都僵了,见外头两人依旧说个不停,再等不住,便轻手轻脚往后退了两步,复才用力踩了几下地面,闹出动静来,复才推门而出,叫道“三哥” 果然见得裴继安同谢处耘两个站在外头。 她提着灯笼,也不出去,只站在门边问道“怎么站在外头吹冷风,婶娘问你们要不要把行李卸了拿进屋子。” 裴继安道“明日再收拾,先把日常用的拿进去便是。” 一面说,一面把门闩下了,又整理出一箱子东西来,叫谢处耘跟着先进去。 沈念禾只做个照明的,自然一心看路,不想才走了几步,还未进得正堂,旁边那谢处耘就哼哼唧唧道“三哥去京城,你跟着跑去做什么,又帮不得什么忙,只做拖累,叫我回来家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口气十分不满,好似她跟着去京城是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一般。 不过沈念禾听得后头那一半,倒是品出来几分,笑道“因是想问些消息,是以才一齐去了临走前我跟婶娘学做了腌菜,在厨房架子上的坛子里放着,上头贴了红纸那一坛子就是,不知谢二哥吃了不曾” 谢处耘饮食上挑剔得很,不爱外头做的东西,平日里喜欢吃酱腌菜,是以郑氏隔一阵子就要腌上许多,上次沈念禾看着觉得好玩,便也跟着做了一坛子。 她已经习惯了谢处耘嘴巴上挑刺,知道这位其实有口无心,话虽然不好听,其实仔细揣度了,里头全是一个意思,就是叫人人都去关注他。 果然沈念禾这般一说,那谢处耘脸上就浮起几分笑意来,只是仍要嘴巴硬,嗤笑道“原来那一坛子是你腌的,怪不得味道那样奇怪” 又哼道“你这手也忒不中用了,又不会做饭,又不会缝东西上回做的那斗笠,我戴得出去都要小心躲着,头都不敢抬得高,免得被人笑话丑” 然而他一边说,一边却偷偷转头去看沈念禾的脸。 灯笼里头点了一根粗蜡烛,烛光昏黄。 沈念禾今日在车里坐了一整天,为图方便,头上只挽了一个流云髻,正好露出面向谢处耘的半边脸来,又兼手中提着灯笼,给他看得清清楚楚。 女子脸颊的肌肤柔腻洁白,耳朵虽是小巧,半弧形的耳垂却有那么一点肉嘟嘟的,下颌处的线条就似极为漂亮的一道弧,又有认认真真抿着的嘴,亮莹莹的、瞳孔又大又乌的眼睛。 不知是不是之前瞧得久了,习惯了,又隔了极长一段时间不见,此时再看,倒觉得不丑了,还挺顺眼的。 谢处耘心中有鬼,左右又看了一圈,见得无人,才别别扭扭地道“你方才回了房没回” 沈念禾摇头道“同婶娘点了灯,就出来接你们了。” 听得她这般回话,谢处耘好像松了口气,又好像又有失望的样子,手中提着箱子,脚下寻了颗小石子踢来踢去的。 沈念禾见他走路都心不在焉,便提醒道“谢二哥,前头有门槛,这箱子重得很,小心别绊了脚。” 把之前裴继安说的话原封不动搬了出来。 谢处耘撇了撇嘴,道“我又不是你,傻乎乎的,路都不晓得走” 然而走得两步,到底把那石子踢走了,复才下定决心一般,小声道“你回房见得桌上摆的东西,就拿给婶娘,叫她得空做给你吃。” 沈念禾愣了一下,问道“什么” 谢处耘冷哼道“废话怎么这么多,你那头发黄黄的,我回来路上见得有老人卖何首乌,大冬天的,十分可怜,就顺手买得回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四十二章 算数 等到沈念禾收拾妥当回了房,果然见得桌上摆了一个小匣子,那匣子乃是杉木做的,上头还雕花刻图的,看着精致得很,等到打开了,里头装了一根老何首乌,不知长了多少年,一看就是成了形的。 她取出来看了两眼,正要收回去,忽听得有人敲门,抬头一看,却是裴继安站在门边,手中提了一桶热水,忙站了起来。 裴继安交代道“你忙你的,我不过提桶热水进来你气血不好,一会泡了脚再睡。” 果然把那桶谁放到了床榻边上。 他放好之后,也不多留,转头就要出门,却是无意间瞥了沈念禾手中的匣子一眼,一时有些吃惊,问道“这是哪里来的” 沈念禾一时把不准要怎么答,想了想,只好道“谢二哥说路上见得个老人在卖何首乌,又是风,又是雪,十分可怜,被冻得脸手通红,穿的布鞋都全湿了,就顺手买了回来,喊我拿给婶娘炖汤。” 裴继安却是皱了皱眉,走得近了,道“我瞧瞧” 沈念禾忙递了过去。 他把那何首乌放在灯盏下细细端详了一会,复才放回匣子里,轻声道“你收起来便是,当他送你的礼罢,也不必拿出去给婶娘了。” 又道“这是野黄度,野外常见得很,不是何首乌,只常被人拿来冒充首乌,况且便是真的何首乌,长得这许多年,也早没了药性,同木头无异,外头人总要寻什么千年首乌,不过拿来说戏的,他怕是给人骗了,也不知被哄了多少银子去。” 还特地交代道“处耘心眼实得很,若是给他知道了,又找不回原来那人,怕是自己生气都要气上好一阵子,你私下收起来,不要叫他发现了,将来得了机会,我再慢慢透给他听。” 沈念禾连忙点了点头,把那何首乌小心放好,想了想,总觉得不妥当,便问道“不如我明天把它烧了”只是免不得有些为难地,“若是谢二哥将来问起来可怎么是好” 裴继安想了两,道“无妨,改日我拿上回买的首乌炖汤,同他说是他买的好了。” 他做事情一向没有拖沓的习惯,此时说的是改日,其实隔天晚上就把那汤炖了出来。 谢处耘隔了这几个月,终于喝到自家裴三哥做的汤,那脸上的笑都没有消下去过,一边喝,还一边对着沈念禾道“多喝两碗,人家都说千年人参百年首乌,我看这何首乌虽然未必有百年,一二十年肯定有的,把你那黄头发好好养养,不然叫外人看了,还以为我欺负你” 沈念禾见他这幅得意得不得了的样子,又看一旁裴继安眉头紧皱,显然不太高兴,心中只好默默给他烧了一炷香。 谢二哥,不是我不帮你,只你眼光这样差,偏生运气也不好,还叫你家裴三哥撞个正着 她虽然不知道裴继安会怎么教,但是总感觉不会有什么好事。 果然才吃过饭,谢处耘就被裴继安打发去洗碗,洗过碗后,又把他逮进了房间里,叫他背书。 谢处耘从小讨厌读书,尤其在州学同郭向北打过一架,偏偏还打输了,被赶出来之后,就更不高兴了。 他才出去晃荡了几个月,又在衙门做事,又帮着去麻沙镇当差,自觉做得许多事情,自己已经十分能干,一来一回,心都野了,只觉得日子再没这么舒服过,谁知才享受没两日,就又被裴继安压着背书,简直跟吃了黄连一般苦。 才背了小半个时辰,他就忍不住同裴继安求情道“三哥,你叫我看这些草啊药啊的东西做什么我又不当大夫” 裴继安手中捧着一卷书,另一边却是摆着许多白纸,另一手执笔,在上头写写画画的,并道“你把手头那一本背完了,另有一本,也背完了,开春我就同彭知县讨差事回来给你做。” 谢处耘又惊又喜,却是十分不解,道“办差就办差,为什么要背这些个书啊又无什么用处” 又急急问道“三哥,这一回是什么差事能不能叫我去领公使库啊你不晓得,自你走了,那谢图手脚就不干不净的,彭知县只叫他管茶铺、酒铺,偏他要对印书的事情指手画脚的,好几回还要接着衙门的名义去讨书,得亏张户曹把得死,否则便是书坊也要给他插了手” 他提起知县彭莽时,明显十分不满,数落了一通对方这一向怎么偏听偏信,没这知县在还比有这知县在来得好。 正说着,外头沈念禾抱了一个篮子过来,只是看两人坐着在说话,一时想进又不好进的样子。 裴继安见她一副踟蹰的样子,便道“怎么站在外头不动” 沈念禾这才进得门,把手头的篮子放在谢处耘前边的桌案上,道“婶娘把上回三哥买的布理出来了,都取了样子,叫我拿来给三哥同谢二哥看一眼,选几色喜欢的样子,她好叫人去做。” 裴继安听得她这般说,便把面前的纸、笔一一收起来。 沈念禾见状,顺便上前搭了一把手。 她收纸的时候,不免低头看了几眼,见得全是算式,又有图绘,那图绘倒罢了,一看就是屯田地势,虽然已经往简单了排布,却还是没甚好看的,不过那算式却列得十分清楚。 沈念禾自小跟着母亲四处走,她经商不甚在行,管事上头也能耐寻常,论起经营之道,甚至比不得父母万一,可这算数的却是家里数一数二的,虽然只扫了一眼,已是看出其中一条数字不太对劲,便把那张纸挑了出来,给裴继安点了点,问道“三哥,这里是不是填错了数好似应当是五才对。” 谢处耘在一旁听得好笑,道“你晓得什么错啊对啊的你知道那是在算什么吗” 裴继安接了纸,拿笔重新核对了一回,等到再抬头,面上却是多了几分郑重,道“确实是五。” 谢处耘一时被梗得语塞。 沈念禾见他桌上厚厚一叠全是算纸,便道“旁的我不太懂,不过如果只是算数,我这一处倒是能帮忙看一看,好叫三哥省点功夫。” 又问“这是算什么”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四十三章 问与答 裴继安道“你还记不记得回来时见的那丹阳湖田” 自京城回宣县,进得江南东路境内,一路多有小湖大泊,又有许多被袒露在外的荒地,当时过了咸保,裴继安还说不远处有一唤作“丹阳湖田”的,曾经充作前朝妃嫔脂粉田。 只是由于后头水文变迁,田亩被冲毁,再不能栽种粮谷,到得如今,已是荒废了近百年。 听得是“湖田”,沈念禾再低头看手中图绘,就慢慢有了感觉。图上所绘左边乃是两山夹一河,水势由西南向东北,河中南处有缓坡,再往东则是积沙成脊,继而绘有椭圆形状的大湖泊。 再看那算式,当中有圩高、基宽、水门宽、高、厚度等等,各列其式,又有平剖示意图,十分繁复。 沈念禾看得半懂不懂,虽是下边列的算式一一前套,步骤俱都写得极为清楚,照着核算也不难,然则总是放不下心,便拿着那纸去问裴继安,道“三哥,此处设有水闸,前进后出,只我却看不明白,为什么进水处以二百步为计,出水处却只有五十步” 裴继安指着前头一处地方道“此处设有复堤,水先越复堤再入江,作为缓冲之处” 又同她一项一项解释此处是什么用处,彼处为何这般设置,详详细细,耐心异常。 沈念禾不懂水利之事,可听他说了一遍之后,再看手中图纸,便再不似起先懵懂,已是能提出问题来,便又就这其中细节发了好几个问。 裴继安毫无不耐之色,一面说,一面取了手边的笔,沾墨写画,同她由浅而深细细剖析。 两人先是一人站,一人坐,后头已是改为裴继安站起来,叫沈念禾坐在位子上。 沈念禾听了一会,只觉得此举甚是不对,左右寻了一圈,见得角落处有一张小几子,忙拖了过来,道“三哥也坐。” 此时就变得两人一齐平平坐了。 那纸张并不大,上头的图绘虽然清楚,还用文字做了标注,可不凑近了看,实在瞧不清,然则沈念禾一心想着要回报,觉得裴三哥实在忙得很,像复核数据这样的小事,如果能帮得上忙,还是最好要搭把手,是以哪怕并不感兴趣,还是强逼着自己认认真真听。 至于裴继安,又以为这沈妹妹竟是对屯田之事感兴趣,既是她想要听,无论如何,自己也不能敷衍过去。 两人一个说,一个听,一个提问,一个回答,凑着一张桌案,你递我拿,看着同一张不到一尺见方的纸,用着同一杆羊毫笔,俱都十分用心,越说越投入,又因彼此之间早无半点防备,便全忘了男女之别,自然不免越挨越近。 谢处耘坐在一旁,先前还刺了沈念禾一句,结果对方压根没有理会不说,最后还是自家三哥把话砸了回来,早已是十分不满,后头听得沈念禾问话,问的都是屯田水利之事,莫说寻常女子哪里知道这等事情,便是平常衙门里的差吏,都未必有知道的就是自己这样当了几个月差的聪明人,还不是全懂呢 他一肚子的嘲讽就要出口,偏生身边那两个你说我回,聊得起劲得很,好似这屋子里一男一女,全无旁的活物在一般,叫他实在异常不高兴,只是当着裴继安的面,毕竟不好闹脾气,只好把手中书卷翻得噼里啪啦作响,纸都要被他打成碎糨子,又去用力把屁股下头的椅子挪来挪去,弄出响声来,又把墨块敲啊打啊的,好似在看里头是不是有裂缝。 可即便是这样,旁边两个竟是还能全不理会他 谢处耘气得肺都要炸了。 他知道不能硬来,否则肯定会被教训,想了想,决定“智取”,便做一副有事出去的模样,在外头绕了一圈,复才重新回得来,也不进去,只站在门口叫沈念禾道“我听得婶娘在外头喊你” 说完之后,转头就走了。 沈念禾“啊”了一声,终于想起来自己今次是来给两人看料子的,忙道“三哥快些选一选,怕是婶娘那一处在催了。” 裴继安却是对自己的穿着浑不在意,把手中笔杆放会笔托上,随口道“你给我随便拿几样就是上回做的斗笠配色就很好。” 沈念禾忍不住笑了起来,道“三哥这是看着我的针线活太差,就算是昧着良心也夸不下口,是以只好来夸我的眼光了吗” 裴继安便也跟着笑了起来,笑过之后,却是并不着急回话,而是把上半身朝着后头仰了仰,仔细看了沈念禾好一会儿,复才柔声道“确实很好看。” 他看得很是仔细,那看法却并非打量,眼睛里是纯粹的欣赏,除此之外,还有几分温柔的包容,看完之后,还要夸一句好看,若是接上前头的话,应当是算在夸沈念禾的穿着眼光,可和着他那语气同微笑,却又仿佛在夸人。 被他这样真心夸了一回,叫沈念禾心都跳得快了些,环顾左右,这才发现谢处耘并不在,眼下房中只剩下他们两个,便抿了抿嘴,笑道“我可不帮三哥选,若是选得不好,将来你要怪我的” 语毕,又道“我先去找婶娘,三哥同谢二哥慢慢挑罢,这屯田的图绘并算法我大概已是懂了些,一会回来再同你一起复核算式。” 口中说着,果然出得门去。 裴继安看着她转身往外走,嘴上虽然没有说话,眼中的笑意却是更深了,低头先看了两人写的几张纸,也不再去管,却是转去慢慢看起桌案边上篮子里的布料来。 而另一头,沈念禾甫一出的门,才走进院子没两步,就见自己房间外头站着一个人。 那人还未等她走近,便低声抱怨道“蠢蛋,怎的出来得这么慢” 竟是谢处耘。 沈念禾有些吃惊,奇道“谢二哥,大半夜的,外头这么冷,你不去屋子里,站在这里做什么” 谢处耘没好气地道“做什么你这脑子是属王八的吗,这么蠢自然是等你”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四十四章 延续 骂完沈念禾王八脑袋,谢处耘才不耐烦地道“三哥事情本来就多,平日里忙得不得了,你有事没事,别胡乱去吵吵他” 又抱怨道“你什么都不懂,又看不明白,又要问,问来不过是做耍,倒叫三哥浪费许多时间,还要看顾你心情,我看他早已十分不耐烦,只不好意思说,你不是三岁小孩,多少懂点事” 沈念禾过了好一会才明白过来,原来是面前这一个觉得自己刚才在里头碍眼了。 她此时对上谢处耘,已是驾轻就熟,也不着急解释,只笑道“那我下回遇得问题,来问谢二哥好不好” 谢处耘本来还要话要教训,被她这么一句话回得过来,登时都有些忘了自己方才打的快要满到喉咙口的腹稿,登时脱口道“你要问什么” 沈念禾便笑道“我娘是有师承的,我虽没有,只胡乱跟她学了几年,算学上头比不得其他官人拿得出手,好在也解过几道题,算过一些数,原来不晓得的时候就算了,今日看三哥那一处好似有许多圩田图绘,里头多有要核要算的,想着少一人不如多一人虽是肯定比不上谢二哥,更比不上三哥,可怎么也能帮着搭一搭手吧” 说到此处,她的语气越发轻快起来,又道“因知道是要紧的事情,我也不敢乱插手,只好细细问清楚谢二哥,既是三哥那一处没有空闲,我下回遇得不清楚的地方,便来问你,妥不妥当” 谢处耘张着嘴,好半晌才记得问道“你娘的师承是谁” 沈念禾道“我唤他作沈师公,他单名一个砚字。” 冯芸此人生前已经有些名声,等她死国之后,生平事迹更是广为传扬,尤其被宣县公使库杜工部集这么一印,又有不少说书唱戏的写了折子,就这么四处一传唱,便是偏远州县不识字的老叟稚子,也有不少听过的,更莫谢处耘还是经手人。 他终于慢慢回过味来,想起对面这个看起来蠢蠢笨笨的小家伙有一对极出色的父母,她那娘还曾经师从司天监监正苏砚,后者原是朝中难得的算学泰斗。 这一琢磨过来,原本早打好的、教训她的腹稿就不好再用,甚至都不能说她是来添麻烦的裴三哥在整理那许多裴六伯从前留下的圩田图绘、文本,里头虽然已是有了详细的方案,却仍待要核查,数字上要算过,地方也要重新去跑几回确认。 想到这一处,谢处耘便似小时候无意间吃了别人给的拐枣鸡屎果一般,那味道又涩又臭,果然就像咽了鸡屎,嗓子里头糊糊的,十分难受。 若是点头吧,他于数字、原理上确实并非很懂三哥叫他背的两册书,有一册就是宣州荆山两岸地理地势,因他看不明白,更是难背,还想着求一求,最好肯给换一本来。 可若说不同意,这不是在打自己脸吗 谢处耘憋屈得不行,一肚子的恼火无处发泄,最后还是把面子放在首位,只好气鼓鼓地道“你来问我好了” 说完,怒气冲冲地转身就走了。 他回得房中,气还没消,看到桌上摆的书,草草翻了两页,只觉得诘屈聱牙,晦涩难懂,心情更是郁闷异常。 只是他把面子当做命一般,当着沈念禾的面已是答应了,就不肯再反悔,更不肯在其人面前丢脸,只好硬着头皮又看又背。 背了不过片刻,谢处耘就有些撑不住了,想了想,抱着一线期望转头问道“三哥,我方才听那沈念禾同你说了半天,她又不懂,问那许多做甚” 裴继安虽然不知道这两人在外头有过一场交锋,可一向知道谢处耘的性子,听得他这般说话,转头看了他一眼,道“就是不懂才要问,况且若是当真一点都不懂,就连想问也不知道从哪里问起你看了这许久书,可有问过我什么问题不曾” 谢处耘一时哑然,只好再问道“三哥,我恍惚间听得说那冯芸是司天监监正的亲传弟子,不过没听槊苏监正还收了她女儿这沈念禾应当没有正经学过吧她算学如何” 裴继安有心激他一下,便道“念禾家学渊博,于算学上钻研甚深,比我更为厉害,你算学这样差,平日里若是有不懂的地方,我又不在,可以去问她。” 谢处耘的脸色难看得像生啃了一斤黄连似的,瓮声瓮气地道“我问她做什么,我平日里不过算些简单的小数” 裴继安却是正色道“我手里头一桩要紧事,过一阵子应当就要开始办了,此事与圩田、湖田有关,当中不少点要用到算数之法,你若不懂,叫我用谁” 谢处耘的心血一下子就热了起来。 叫他想来,自家三哥有正经事,自然头一个是要他上,绝无可能叫他人抢了自己的头筹去。 只是他热血上头只是一时,一见得边上裴继安桌前堆积如山的书册、纸页,上头的图绘,纸上的算术,登时觉得自己连看都难看懂,更别提何时才能晓得如何去做了,一时便似被人把热乎乎的头摁到雪地下头的冰水里一般,凉得不行,只好喃喃道“三哥,我实是想要同你一齐做事,可要是不会怎么办” 裴继安也不觉得有什么,反而拖着椅子坐得近了,道“我今次想要把荆山边上的圩田修了,当真除却图纸,还要去细细勘探旧堤同地势,当年谢叔叔同我爹为着这事情花了十年的功夫,他二人虽然不在了,我们两个眼下却是都在衙门里头,趁着彭知县还能任个一年半载的,快些把那圩田打理清楚了,才好去说服杨知州,再做州中的” 谢处耘眼睛瞪得老大,一下子就想起来小时候见到父亲同裴六伯两个时时同出同入,为同一桩事情卖力的样子,当时不晓得,此时只觉得天底下最好的兄弟也不过如此,再想到三哥今日要同自己完成父辈的心愿,不但是承袭了他们遗志,更像是延续了他们的感情一般。 他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热血不住往头上涌,便是冰水也压不住,几乎要在脑袋里头滚沸了,急急道“三哥我会学的” 只是应过之后,又想起一桩事情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四十五章 见蠢蛋吃大亏 谢处耘进得衙门之后,虽然只是跟着裴继安当个差吏,却已经不再像从前只晓得四处混迹的,他听得说要修圩田,马上就知道这必定是个大工程。 钱、人之类的,以他的脑子还没能想到,却是立时抓住了另一件事,忙问道“三哥,你同我都去修圩田了,那公使库怎的办谁人去管” 公使库眼下已是宣县衙门的收入大头,今次光是第一批杜工部集就卖了近万部,给书铺的价格由二十一到二十五贯不等,除却成本并彭莽那个败家仔拿出去送人的,账上足足躺了十余万贯钱,而书坊外头此时还有无数书商拉着马车在门口排队等。 此时的状况,不但是一书难求,便是葵街上头的客栈里都住满了书商,连一房也难求。 为这着许多书商涌入,又带着许多伙计、镖师,叫宣县的茶楼、酒肆生意都好做了不少。 公使库的书只要继续印一日,钱就能哗啦啦往里搂一日,天长日久,当是连宣县的连商税都能往上涨,同棵摇钱树也无甚差别了。 在谢处耘看来,此事从始至终都是自家三哥做的,自然应当由他继续管,可一旦提出想去主理圩田之事,谢图、谢善父子肯定会想把肥差搂回来,而彭莽又是个耳根子软的,哄一哄,说不得就当真松手了。 这叫他怎么能服气 裴继安心中不是没有感动,然而更多的却是恨铁不成钢的无奈,最后只好叹道“才说你进益了,怎么一下子眼光就又如此短浅难道区区一个县衙的公使库,就能把你圈住” 谢处耘原还不忿得很,听得这一句话,却忽然像是被打了一个闷棍似的,茫然无措起来。 裴继安没有再多说,而是另寻了三本书,放在他面前的桌案上,道“看来只背两本书还是太少,叫你有功夫去想那些有的没的,索性添多三册,过几天我来考你。” 谢处耘又是羞愧,又是自责,只觉得果然还是自己鼠目寸光,叫三哥要花那许多力气来带携,然而等到低头看到那垒得足有五六寸高的书堆时,才终于感觉出几分不对来,可要说哪里不对,好似又只能怪到自己头上,一时之间,更是难受得眼泪都快要被逼出来了。 怎么回事本来只要背两本,到底发生了什么,要背的书一下子就翻了比之前一倍还多 果然一旦扯上沈念禾那个蠢蛋,自己就要吃大亏 沈念禾自然不知道有人为了打听她究竟会不会算学,最后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只好对着一堆书流眼泪。 她听裴继安解释之后,又从彼处取了许多文书、手札并算稿回房,当夜早早睡下,次日起来,本是要去同郑氏一起整理行李,却被打发了回来。 郑氏出门近两个月,回到宣县之后,自有相熟的门户要去走访,对沈念禾的自告奋勇很不以为然,笑道“你那小细胳膊小细腿的,别在此处碍手碍脚了,等你三哥晚间回来叫他帮着收拾就是” 还不忘交代道“我先去找几个相熟的绣娘,明日你腾出空来,要给你量身,灶台上温了饭菜,中午你取出来便能吃了。” 说完取了些东西,竟是这般就出了门。 剩得沈念禾一个人对着那一堆行李,也不敢擅动,正好回去翻阅一回自裴继安房中取回来的文书。 饶是她看书甚快,碍于着实不太了解水利之事,花了不少功夫,才大概弄明白了今次的事情。 原来当年咸保、宣县左近以丹阳湖田为主,总计得田十多万亩,田地肥沃,所谓“江南丰、天下足”,其中大半得赖于此地。只是大燕末年,吏治崩坏,守湖田的官员办差不利,偏巧又接连遇得数十年一见的大涝,直把湖堤冲垮,田亩自然也被全数淹毁,此后或为当地豪强所占,或被湖水所没,曾经能充大半内库的官田就这般再不复存。 等到新朝得立,重定天下之后,已是过了数十载,虽说宣州官员屡次想要重修湖田,递上去的折子从未断过,却总碍于各色原因,最后为能成事。 当年裴六郎来到宣县之后,见得此地田少人稠,食不果腹者常有,又因西北之地战乱,流民时时涌入,引出纷争不断。 一则田地乃是百姓立身之本,只有田亩足够,才能把使人安居立业,有所傍身;二则无恒产者无恒心,光脚之后,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可一旦有了田产,便是安防也能轻松太多。 是以他同谢父一同花了小十年功夫,几乎走遍江南东路,最后结合实际,整理出应对之法,拟要重修圩田,辟回农田千顷。 只是裴家当时早已没落,裴六郎更是不得天子待见,更兼此事引得朝中一番议论之后,许多重臣以为弊大于利,俱是不肯同意,便一直搁置下来。 裴六因病而死,死前依旧挂着圩田之事,裴继安此时进得衙门数年,已是暂时站稳了脚跟,便想趁着彭莽尚在,虽是不能重整江南东路圩田,却是可以先整出宣县的圩田。 他不像其父那般想着一口气吃成胖子,而是打算以小带大,等到宣县圩田有了成果之后,再以新田、赋税所得去说杨知州,由下而上,复请朝中再议,不愁没人为了功绩,去帮忙出头。 正因裴继安的想法是要做纵连三县,长逾百里的大圩,如果一切顺利,最后所得的田亩当能有十万亩之多,而宣县虽然只是打前阵,最后大圩成型时,却要成为一体,是以开始之前,整体的勘探、设计、图纸等等,全数都要确定。 沈念禾此时手中持的图纸有两份,一份是裴六郎同谢父两人从前费尽心机,找来的前朝湖田图绘,原来的堤坝、湖田乃是一名唤作沈披的官员所做,设计切合当地,精妙异常,可惜过得百年之后,山川变迁,自然不能依样画葫芦,只好另行改做。 另一份则是裴继安在父辈修改重做的图绘上,再做修订的一份图绘,看得出来这些年里没少在地头跑,许多数据都做了更正。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四十六章 越鸟屁股 想要修堤坝、圩田,自然设计最为重要,所有东西都是按着图绘所建,一旦其中出了问题,便如同根子长歪了,再难拨正。 沈念禾虽然不懂水利之事,可她熟于算学,不能核查其中原理,却能核查其中数字,便细细去看那图绘,一面计算,遇得问题,复又一一记录下来,若是见得有些异于寻常的数字,更是要做好标记。 除却图纸,新建圩田、堤坝自然也需要人手、钱粮、材料,她便按着裴继安纸上所列的,也不去管他原本所算,只照自己理解,重新算了一回。 对于沈念禾而言,比起做生意也好,与人应酬也罢,算数自小就是她十分喜欢的一件事,繁琐却有趣,能解出一道难题,更是会有难以形容的成就感,是以一下子就浸了进去。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有人在边上叫唤她的名字,沈念禾这才终于回过神来,抬头一看,窗外站着的却是裴继安。 对方显然十分吃惊,问道“怎的半日没有动静我见厨房里温了饭,菜坐在水上叶子都被焖黄了,是做什么用的” 沈念禾犹有些迷糊,口中问道“什么时辰了” 又要转头去看角落里的漏刻。 裴继安无奈道“已是申时了,你在此处坐了多久” 他口中问着话,看那门并未关上,便走进房中来,见桌上摆满了四下散落的算纸,还随手拿起了一张。 沈念禾还未从“居然已经申时这么晚了”,“怪不得肚子好像有点饿”,“怎么天黑得这么快”的情绪里出来,就见得站在前头的裴三哥拿了自己放在桌上的算纸,登时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想要去抢,那手伸到一半,猛地觉出不对,忙又在桌上又翻又找,终于寻到几张纸,急忙递了过去,道“三哥别看那个,那上头乱得很,只是算稿,你看这个” 她做事向来没有条理,从前还被义兄嘲笑说看着表面乖巧,私下做事便似一团浆糊,做得出来的东西倒是漂亮,往回一看,才晓得后头成了什么样。 不但做事如此,算数也是一般。 她一贯喜用心算,少用笔算,便是用了笔算,也把稿纸涂得如同鬼画符似的,今天算得顺利,早忘了自己身在何处,把从前习惯都带了出来。 沈念禾从前对着这裴三哥,一向努力做出大家闺秀的模样,又要装善解人意,又要作细心温柔,其实内里又懒又馋,做事还没条理可言,上回已是险些露了馅,好容易瞒了这许久,却不想眼下又给逮了个正着。 她听得人说,滇地有越鸟,另名大孔雀,对人时喜欢把全身上下最绚丽多彩的尾羽展开来,唤作“开屏”,正面去看,果真炫灿缤纷,比起寻常珠光宝气更为美丽,可若是绕过去,见得其后头,看到的却不再是什么大开屏,而是光秃秃,灰毛毛的屁股。 也不知道今日到底是个什么手气,裴三哥手中拿的那一张纸,正是自己写得最乱的一页,此时便是叫她重新去看,也要花上许多功夫才能对应出来究竟上头绘的是什么。 虽然这说法实在不雅,可沈念禾当真有一种错觉,自己仿佛就是一只丑孔雀,尾羽本来就不漂亮了,只勉强还能见人,谁知忽然裴三哥偷偷绕去了后头,偷看她的毛尾巴 裴继安一面接过她递的几张纸,却没把最开始的算稿放下,而是粗粗看了一回,复才问道“中午吃了什么” 沈念禾正等着同他讨论最后得出的几个数字,又拿着几页列满问题的纸,正要说话,被他这般一问,登时有些转不过弯来。 裴继安只好道“外头我带了糕点回来,你先去吃一点再来说话。” 又叹道“一屋子都是吃的,饿着肚子也不会出去找一找” 沈念禾想要解释几句,然则一脱得出来方才那状态,当真就饿得如同前胸贴后背一般,只是见得桌案上乱得同狗窝也没两样,还想先整理一回,被裴继安拦下,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倒是挺平和的,只是平和之外,另有一种安静得可怕的感觉,还轻声道“我买的梨枣黄糕,再不吃就要凉了。” 话虽然说的温柔得很,可不知为什么,沈念禾就是听得背后都出了冷汗,哪里还敢收拾,连忙出去外头去把找糕点吃了。 她脑子里挂着事情,吃起东西来便没了心思,幸而自小习惯了吃东西口口都要嚼十三下才能尽咽,否则怕是喉咙都要被卡住。 等到一碟子糕点吃了大半,沈念禾这才回过味来,忙把剩下的留给郑氏同谢处耘,急急又回得房里。 明明才离开了片刻功夫,再回去时,房中却是全然大变样。 本来堆满了乱糟糟书册、图绘、算稿的桌案上、地面上,已是整理好了,书按着分类并次序竖放在桌案最前,边上有笔架、砚台、笔托等物,另外的图绘纸或垒叠起来,或平铺开,至于算稿纸,则是已经整理好了顺序,每一张下角处还编了序号,另有一张带编目的总序放在最上头,那总序一看就是裴三哥手书,条分缕析,写得清楚干净,布局、间隔叫人看起来舒舒服服的,字迹也极为漂亮整齐,同雕版印刻出来似的。 沈念禾看得赏心悦目,却更觉得自己尾巴上的灰毛丑了。 倒是裴继安仿佛没有看到她的局促一般,见她回来,先问好不好吃,再问还饿不饿,最后才讨论起那算纸上列出的问题来。 有人装瞎,沈念禾自然乐得保住自己的脸,忙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高高兴兴同他说起算法来,又问了许多问题。 两人你问我答,等到外头天色渐黑,裴继安才把桌上的东西重新放好,道“不要总坐着,也活动活动,婶娘今晚不回来,处耘也去外头办事,只我们两个在,我先去弄些吃的。” 一面说,一面往外走。 等半只脚跨出门了,他才好像想起什么似的,转头微笑道“下回再做算稿,把稿纸留下,后头收尾的杂事我来整理便是,你只算你的,既是不喜欢,何必自己为难自己”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四十七章 破罐子破摔 同一个毛病被人连着逮了两次,沈念禾便是想要找些解释的借口,也觉得半点站不住脚。 自这日起,刚开始她还做些表面功夫,装模作样地把桌案收一收,后来见得那裴继安下衙回来之后,每天都抽时间过来给誊写算稿,更要紧的是,经过他的手后,不但桌案整齐了,算稿也被排列出顺序来,叫她翻找原来的东西时几乎再不费功夫,简直是事半功倍。 沈念禾从前并不缺伺候的人,四个贴身大丫头个个都聪明伶俐得很,管理填满库房的各色衣衫细软、钗鬟首饰、摆设器皿,从来没有出过半点纰漏,可她却从来不肯给几人去打理书房当中的书架同桌案。 她的东西虽然摆得并不整齐,却自觉乃是“乱中有序”,或者哪怕没序吧,可给她们帮着整理得次序井然之后,看着是漂亮了,可要找东西的时候,却常常找不到了。 而有时候桌案上的算稿虽然乱七八糟,可她自己翻的时候,顺手抓来抓去,抓错了也没什么,一旦给人整理到了匣子里,要在里头翻来找去,就整个人忍不住地烦躁起来。 做事时最忌讳心浮气躁,一旦心情不好,起头起坏了,好半日都高兴不起来。 沈念禾自己也知道这是个坏毛病,也曾经羡慕过旁人条理分明,尝想效仿,被义兄知道此事后,还把他家中多年内院库房的女账房送了过来,那一位原还自信满满,说什么“奴婢不会叫姑娘觉得碍手脚,用不得一个月,就能带得过来。” 便教她做事时如何分一二三四,又教她如何去记书册摆放位置,还想要教她如何才能把东西放得顺手又整齐。 沈念禾先还兴致勃勃,满心积极地学,然则十天过后,桌上、书架上是整齐了,她坐在桌案前,却是做什么都觉得不顺手了,只好客客气气附上不少礼,把那老账房送了回去,被义兄拿来取笑了好一阵子。 当时也不觉得有什么,可眼下被裴三哥帮着整理之后,不但不乱,反而心情愈好,做事愈顺,倒叫沈念禾渐渐琢磨过来其中原因。 她原本东西虽然乱,却全是按着自己的本能放的,放的时候,除却有一种畅快并遂心的满足感,等到找东西的时候,自然也是按着自己的想法去找,往往一翻就能找到,即便找第一处找不到,找第二处肯定就找到了,另又生出一种心想事成的满足感。 这一应行为,全是不用动脑,跟随本心,反而可以作为用脑之后的放松。 而被人把桌案、书架按着常人的想法摆得整洁之后,她再按着从前的方式去找,时常是寻不到的,而此时一旦叫了人,开得口之后,偏又打断自己的思路。 满足感没了,还多了挫败感,又怎能叫她高兴 可这裴三哥帮着来整理的方法,却同旁人全不相同。 他誊抄算稿,知道去芜存菁,错处、冗杂处便不要,只留正确的,或是必要的过程并结果,誊抄之后,又在第一页放了索引之法,原本的算稿也不扔,还按着她原本算数思路的顺序叠放。 况且他的字还特地写得工整极了,仿佛雕版印刻的一般,看起来全不费力,又因按着她原本的思路整理,一来二去,叫她甚至都不耐烦看自己原来的算稿了字那样草,还一块一片,七歪八倒的,有时候自己都要看半天才能辨认出来 这时候满足感就转为了事半功倍上头。 原本要花一天才能做完的事情,此时只用花半天,而乱得手都没地放的桌案,一觉起来,不过去吃了点东西,帮着婶娘打了点下手,再回来时,就按着自己顺手的方式整好了,还把自己的进度、成果都整理了一回,满足感更甚。 究其原因,多半是因为今次她算的数、式,整理出的问题同结果,甚至看的书册,都曾是那裴三哥看过无数次,也亲自算过的,他看一步就知道下几步,举一而反三,自然处理起来顺畅无比。 得了这样的好处,沈念禾开始还有些不好意思,后来习惯了,索性破罐子破摔起来,坦然享受专人“伺候笔墨”的待遇,有一两回裴继安忙于衙中事务,因事未归,她一个人对着混乱的桌面,在里头找昨日的进度时,竟然并无半点熟悉,还生出点手足无措的迷茫感。 且不说此处沈念禾为着重核宣县、宣州圩田的图绘并工期等,正专心算数,而另一处,宣县的县衙当中,押司谢善也正为着这圩田之事,对着儿子谢图又责又训。 “你爹一辈子只当了个押司官,吃亏就吃亏在出身低,又落到那裴家手下,他本就不得朝中待见,许多事情便不好给我运作,否则依我之能,做出一二桩事情,岂止于今日” 毕竟是自己的种,他劝得苦口婆心。 “彭知县已是同我说了,裴三拟要辟东边荆山边上的水地,等州中批文下来,做得同意,立时就能动工,你不是成日想着也掌点东西明日你寻个机会,同那裴三说了,问他讨要几个差事下来,他那一处点了头,我就去找彭知县,一旦此事落成,你也跟着有了功劳。” “便是他因为姓裴,总有许多妨碍,你却不同,熬个两年,你爹我便能给你转去州中,再过几年,拼着我这几十年的老骨头,退得出来之前,怎么也能把你拱到一个官字上头。” 由吏入官,从来是万分艰难之事,可却并非全不可能。 但凡儿子能有一点实绩,又有自己这个做爹的在后头托着,在宣县这一个小地方不行,去得宣州,总能抢下一两口肉来。 谢善在衙门里头当差多年,从前亲眼见得裴、谢两人花了多少功夫去寻访、亲探,也曾跟着做过不少事情,更是见过那沈批的图绘手稿。 正因亲眼所见,也了解裴家人的行事,他才知道只要州中批文一下来,给那裴继安牵头做了,多半不会出什么岔子。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四十八章 要面子还是要里子 谢善打算了这许多,可听在谢图这个做崽的耳朵里,却只觉得自己父亲老糊涂了,做事不晓得分辨轻重。 他皱了皱眉,道“爹,做什么要去管什么修圩田的事情裴三那个愣头青想要出头图名声,才这般拎不清,你怎的跟着他一起脑子发热圩田的事情我也听说过,当年县里、州中递了不晓得多少折子上去,朝中吵闹了多年,最后还不是修不成” “若只修咱们县里的,堤坝年年修,新田也嚷着年年辟,哪里同你说的那般有什么功劳可摆,况且还要去同裴三讨差事我又不是闲得慌,便是当真想要插手,自然去找彭知县,作甚要去找他我与他又不在同个司,算不得上下级,吃饱撑着了才要去白白这般矮上一个头” 他生怕父亲觉得自己不上进,忙又道“爹,你若是当真想给儿子铺路,便不要去管那什么圩田不圩田的,此处另有一桩现成的买卖那裴三去挖田了,多半想把公使库印书的事情给那谢二去管,只是谢二才进衙门几日,怎能担此大任” 谢图越说越觉得心头火热。 趁着裴继安去京城,他总算把公使库里头的那些个茶楼酒铺、各色买卖重新接了过来,这几个月间,着实捞了不少本,足能过个肥年,只是这些个得利放在平常是满意的,同书坊的印书比起来,实在就不值一提了。 他上回特地偷偷去找过书坊的账目,一刀纸居然的进价居然能去到两贯钱至于墨、线、浆糊等物,无一不是极高的价格。若给他去做,一刀纸花上五六百文顶天了。 公使库印的这万来部书,记在账面上的成本足有数万贯,谁晓得裴三从里头搂了多少 同那成千上万贯油水比起来,自己在铺子里辛辛苦苦这许久,费劲心力,也才得了几十贯,被衬得简直同个小可怜一般 也忒不公平了吧 如果能把那公使库印书的差事收入囊中,那才是躺着都有钱往怀里流的肥差呢 原是想着那裴继安回来,若他要重新管印书的事情,虽然自己一时不好去插手,可等到秋税的时候,一旦衙门里头有事要把他调走,自己也不是没有机会。谁知道都不必等到秋税,那裴三就窜跳得如此厉害,要去弄什么圩田。 田啊地啊的,虽然也能捞点材料钱,也能自民伕身上得一点,可能得个几百贯顶天了,况且这样冷的天,便是做个样子,也得时不时去一趟河堤、水流边上,又不是傻子,冷风有什么好吹的 先成的便宜不晓得捡,偏去挂那一点已经洗刷干净的锅底,若非说这话的是自己爹,谢图都想一口唾沫吐他脸上 谢善却是摇头道“印书坊那一处正是衙门里的摇钱树,虽也是个好差,也能出成绩,可裴继安又不是傻的,便是那谢处耘一时资历不够,也有张属帮着接他的手,衙门里头自有规则在,你我不好去插这个手。” 谢图冷笑道“爹从前还说什么那裴三对你有礼得很,又说咱们两家从前诸多渊源,更别提当日他能进衙门,也多亏了爹你这一处帮着搭把手,不然凭他那个姓,旁人躲都来不及,谁会去管顾” “既然他得了咱们家的恩,两家又有这样的交情,那我与他便似异姓兄弟一般了吧” 谢图阴阳怪气地道“既是兄弟,正该帮一把才是,他那书坊,不给我接,给什么张属是那张属同他亲近,还是爹你同他亲近” 又道“我记得张属当年刚来的时候,对爹还是俯首帖耳,尊尊敬敬的模样,这才过了多久,立时就换了尊菩萨拜,可见也只你把那裴三当做自己人惦记,我看那裴三可从未把你放在眼里” 谢善怒道“他放不放的,与我何干,我当年在他爹手下做事,把他当个小辈看,难道还同他一般计较” 言语之间,已是隐隐透露把儿子说的话听进去的意思。 谢图撇了撇嘴,道“爹,你是给衙门当差,在朝廷手下做事,什么在叫他裴家人手下做事他又不姓周你把这话学给那裴三听,看他敢不敢帮他那倒霉爹应半句” 又道“也没见那姓裴的怎的照应你,当年你那样辛苦,做来做去,也没混出个官身来,若不是因为他,说不得眼下绿袍都有了,我哪里还得这般算来算去算这几个钱花,得个荫庇,轻轻松松,何等便宜” 再道“爹,你且去同彭知县问一句,知县也晓得衙门里离不得你,你说你去管书坊印书,难道张属还敢来同你抢不成便是那裴三也只好退让开来。” 又翻来覆去劝说了半日。 谢善虽未松口,面上神情却是略有松动。 按着今岁的情况,公使库得利数十万贯,这般履历一摆出去,莫说做个经办的吏员很拿得出手,就是彭莽也要笑傻,考功表上足能写满一页纸了 有公使库的功绩在,也不必叫儿子去辛苦修什么圩田。 自己的种自己知道,这一个并不是那等聪明能干的,还总爱挑肥拣瘦,平日里看在他老资历的面子上,又兼他时时还盯着,才做出个模样来,若是去修了圩田,一来吃不动苦,二来若是来年那田当真出了事,却还是不好兜着。 况且儿子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那裴继安虽然有能耐,可未必朝中肯答应,况且而今的知县彭莽,又不是什么能耐人,不能指望他帮得上什么忙。 如果只在宣县做些小打小闹的,实在不值得去掺和。 只是没有了圩田的功劳,想要出头,当下就只能从公使库印书坊那一处打主意。 还是得去抢印书。 给外人看到了,不知会怎的暗地里偷笑自己不要脸。 应当是要面子还是要里子 此时此刻,不独谢善这一个为着儿子在踌躇,后衙里的彭莽也正为着圩田的事情发愁。 天时这样冷,那裴继安偏说要修什么圩田,修就修吧,毕竟钱是他挣回来的,将来修好了,功劳也多半能归自己,可风这般大,为什么还一定要叫自己跟着去看什么河堤 等暖和点再去不行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四十九章 抢差 彭莽是多一事不如省一事的性子,他虽然也读了不少经义,学了不少东西,甚至每每读到历代圣贤文章的时候,都会激得内心涌起冲动,誓要为百姓鞠躬尽瘁,要做万古流芳的名臣。 可这些个激动,一旦遇到要他去出力、做事的时候,一下子就垮了。 裴继安也知道他的习惯,是以虽然口头上同他是说着要“商量”是否修圩田,实际上已经把方案同预算一并都递了上去,甚至分派谁人负责那一块,都已经安排好了,并不用他多管。 在宣县修圩田的事情,彭莽自然没有什么意见。 花的钱虽然不少,可去岁靠着公使库印的杜工部集,当时本是被迫而为之,为了给监司郭保吉筹银,可短短几个月间,竟是赚了十余万贯,这些钱躺在账簿上,怎么花都花不完。 今年是他在宣县的第三年,如果一应顺利,靠着年末的考功,用不了多久就能转官,届时钱不花完,留在账上也是便宜了下一任。 彭莽虽然是个老好人,还没这么傻,是以想方设法也要花得只剩个零头。 既然要花,自然就要有名头。修桥造路,植树造田,都是好去处。 只是按着那裴继安的说法,这宣县圩田不过是个引子,最后的目的是要联合咸保、丹阳等地,在这宣州之中修大圩田,按着总体方案,怕是要上万民伕、上百万亩地的大工程,少说也要联合七八个县,费上好几个月才能做成。 当真要做,少不得要他这个做知县的来出面同杨知州说。 可那大方案的堤坝设置,十分复杂,他虽然听是能听懂,一旦被人问起来,迟迟早早要被问个底掉。 一想到要面对杨知州,因这事情甚大,说不得还得亲自去同监辖江南西路的郭监司通禀,彭莽就连觉都不太睡得好了。 况且衙门里头除却辅官们各司其职,可那些个全是做官的,真正要做实事,还是得下头吏员手把手地去干。 如果自己答应了裴继安这一处,公使库、圩田,全是他或他的人去管着,那押司谢善必定不肯答应。 做官讲究平衡之道,不能只用一人,若是当真给那裴继安一家独大,到底不美,怕是要给他架空了自己去。 幸而有个谢善在,他在一边同裴继安唱对手的话,做了个平衡,才不至于叫自己压不住下头人。 这些个积年的吏员同官员并不同,俱是在当地树大根深的,如果没有他们帮忙,事情当真无法做,可若是样样听凭他们,怕是被骗得毛都不剩一根。 彭莽想了一整夜,也没想出什么妥善的办法来,倒是次日一早,谢善主动来找了他。 “小的听闻裴继安那一处打算修圩田,却不知人手打算怎么分派” 作为在宣县衙门当了几十年差的老人,谢善人脉既深,能力也强,做起事来,还很懂得照顾知县的面子,虽然吃相难看些,还有个偶有犯错的儿子,却也称得上是彭莽的左膀右臂。 是以听得对方这样问的时候,彭莽就有些想躲闪。 裴继安做的公使库方案里头,并没有预上谢善的差事。 而此时公使库的大头是裴继安管着,将来圩田的事情自然也还是他主管,倒像是衬得谢善这个押司被架空了一般。 彭莽只觉得有些对他不起,支支吾吾一阵,还是把事情说了。 谢善原来还觉得不好开口,见得果然并无自己的事情之后,倒是松了口气,只觉得什么都好说了,便笑道“想来是他看我年纪大了,又见那圩田辛苦得很,特地为我着想,不叫我去忙这一场,只他小辈想着我,我这做长辈的也不能什么都不做,总得帮着知县分一份忧将来圩田一修,他哪还有空管什么公使库,不如就把公使库仍旧交回给我罢” 还特地找补道“谢图那小子原来不怎的懂事,公使库也今时不同往日,有那印书的事情,小的也不放心给他,索性辛苦这把老骨头来搭一眼。” 县衙本来也只有丁点大,前头谢善去找彭莽要差事,没过多久,后头谢处耘就知道了。 他一脑门的火,回到家之后,寻不到郑氏,只好将就去找沈念禾抱怨。 “三哥忙了这许久,和着给他们一家摘了桃子一大把年纪了,带着儿子,也不嫌臊得慌”他气得眼睛都红了,“从前公使库亏空成那个样子,账上全是欠债,库房里连老鼠都不肯进去,那时候就晓得扔给三哥,眼下好了,倒是有脸要回去了” 又数落了一大通谢家父子没脸没皮,长了三只手,就晓得鸠占鹊巢,自己耻于与他们同姓,再大骂彭莽没担当,辨不出忠奸,庸碌无能。 裴继安虽然不爱说人是非,可有谢处耘这一个爱说爱抱怨的在,沈念禾虽然只来了不久,对衙门上上下下的名字却是都熟悉了,甚至连众人的性格、家庭、能力,都从这谢二哥口中听了个大概。 只是她知道来龙去脉之后,倒不似谢处耘这样恼火,反而想了想,道“谢二哥,三哥既是想要修圩田,肯定分不出精力去管公使库的事情,他这般安排,定是有意图在” 谢处耘就瞪了她一眼,道“你胳膊肘向着哪里拐三哥被人欺负了,你也不恼的我原想叫张属去管公使库印书,有他看着,总不至于什么大错你别忘了,你也指望着书坊分钱呢好心当做驴肝肺,换了人去管,你以为钱还能这般按时按数给你结出来” 又恼火道“白给你吃那何首乌了头发也没黑,脑子却更傻了” 沈念禾只好道“谢二哥也说那张属做事做得不错,时常能跟三哥搭手,修圩田哪有那般简单,肯定要多些熟悉地帮忙才好办事,不然只你一个,三哥不知要忙成什么样” “再一说,今年再管公使库,却未必是什么好差事” 这话谢处耘怎么听怎么觉得别扭,奇道“公使库怎么就不是好差事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五十章 收心 沈念禾笑了笑,道“谢二哥,你都从麻沙回来了,不会以为那一处的人还能像你在时那样盯得紧罢” 无形之中,这话就轻轻地捧了谢处耘一把。 他那义愤填膺的气恼虽是依旧在,只是到底被捧得舒服了几分,哼哼道“那是自然,荣大哥那一处也有自己的差事要办,不可能同我这般时时看着,何况都过去了两个多月,便是麻沙县中没有人去做,左近的州县必定也有看得眼热的” 谢处耘话才说完,忽然就醒悟过来,道“你是说” 沈念禾就点头道“上回三哥也同我说,虽然今次公使库给我分润了不少,可下次就不能指望能再有这个数了,再往后,过得年,未必还有收益,叫我只把这做一杆子买卖。” 世间怎么可能会没有盗印 自己之前的提议,同裴继安从前的那些个做法,最多只能延缓一时而已,能坚持这么久,叫他们把第一批万部书卖完而盗印版还没出来已是出乎意料,哪里能指望能一直保持下去 说起来,事后分析一回,其实还是要多亏了谢处耘在麻沙镇上的神来之笔。 沈念禾同裴继安去得京城卖书,在京中引发这样大的讨论之声,自然叫无数书商眼红,只是正值年末,雕版师傅都忙着刻印年历,实在抽不出几个有空的,速度还慢。 京城距离麻沙并不算很远,从前有了什么大卖的文书,众人都是去麻沙镇上找人雕版印刻,不少还要在当地印好了再运回京城,今次遇得杜工部集,自然也依样画葫芦,照着从前的做法来。 谁知道等到得地方,却发现当地巡铺抓得死紧,半点寻不到雕版师傅能帮着印刻,好险偷偷找到敢私下雕的之后,才刻得出来,出城时又被拦下搜走,还要做罚。 这般一来一回,凭白就耽搁了半个多月,京城里头的书早卖完了,宣县的第二批书也已经开始运送,天然就晚了不止一步,叫沈念禾同裴继安顺顺利利把头两批书卖尽了。 可这法子只能拖一时,不能拖一世。 除却麻沙镇上,世上又不是没有其他雕版刻印师傅了,况且谢处耘一走,那麻沙镇上的荣大哥被人说一说情,贿赂一番,下头人也要吃饭,哪里能管得那样死。 用不了一个月,京里京外的各处书坊里,说不得就能全是盗印的杜工部集。 能买得起三十贯一部杜工部集的毕竟是少数,该买的过个一两个月,也都买好了。 届时宣县公使库这一处,虽然也能细水长流赚小钱,却是再不能像从前一般赚大钱。 再一说,宣县毕竟还是小,彭莽看着也不是个能扛事的,这样源源不断生钱的生意,他一人哪里能守得住 要是州中遣人来问,路中遣人来问,这个要几百部书,那个想要雕版,难道去去一个县属的公使库,还能拒绝吗 了不起私下多骂几句而已。 说不定那彭莽还要颠颠地给亲自送去呢 如果裴继安继续管公使库,少不得沈念禾得要想方设法帮他多背写些失传诗文出来,虽是未必能重现杜工部集的盛况,想要维持收入,却不是没有可能。 然而一旦裴三哥不管公使库,沈念禾当日要自保的目的也已经达成,那京中的“许先生”还叫她回宣县安分待着,好好等消息,自然就不可能再去费那老鼻子劲了。 眼下有这许多数可以算,她又不再缺钱了,自然是挑高兴的做 况且还能帮裴三哥忙呢 如此这般,谢善父子看着觉得公使库印书赚钱,公使库是个大肥差,想着来捞一把,可毕竟没有经手过,哪里晓得里头有这样一个大坑。 他们自以为得了好处,等到真正搂在怀里,才会晓得这是个烫手山芋罢 在裴继安手里的时候,就能年入十万贯,去得他们手上,一年才得几千贯,难道不丢脸吗 这脸给那张属去丢,到底是自己人,于心不忍,何苦来着 姓谢的自己愿意跳出来,再好不过了 叫她来说,正正是瞌睡遇上枕头哩 沈念禾把自己的想法略一解释,对面谢处耘脸上的怒气一下子就如同冰雪消融一般。 他越想越觉得是这个道理,听到后头,已是开始想象其谢图那个嫌货吃瘪,谢善在彭莽面前低三下四道歉的模样,一时之间,嘴巴笑得要咧到耳朵后头去,一时之间,看沈念禾都觉得更为顺眼了。 还是那句话,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 虽然比不得自己,可同其他人放在一处,还是讨人喜欢多了 他忍不住道“想不到你还挺聪明的嘛” 这话里头难免就带了几分夸奖。 沈念禾看他同个孩子似的,说恼就恼,说笑就笑,也跟着好笑起来。 这样的性格,倒也挺单纯的。 顶着这样一张脸,眸子还熠熠生辉的,虽然夸人的能力寻常,可被他一夸,实在是觉得心情不差。 怨不得婶娘同三哥都把他当做一家来照管,说句难听的,当真就像养小狗儿一般,给根骨头就能重新乐呵呵起来。 这狗的毛还格外漂亮,小黑鼻子还翘得格外高 沈念禾抿嘴笑了笑,有心逗他道“比不得谢二哥,去麻沙那样辛苦,又那样聪明机变,今次三哥修圩田,听说你也要跟着去上河堤,看河道,分到的差事要紧得很。” 谢处耘这一回却是有些不好意思,左右见得无人,虽然好面子,可一肚子忐忑无人诉说,也憋得难受,便对着沈念禾叹道“我也想好好同三哥一起修河堤,只是唉,若是做得不好,怎么还有脸回来见人” 他这几天死背活背,奈何实在在背书上头并不擅长,只觉得痛苦极了。 有时候,又不是多花时间看书、背书就能弄懂的。 弄不懂,他也很着急啊 可又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脑子就这么大,里头的脑浆子不够用,他能怎么办 沈念禾多少也猜到几分他的为难之处,还认认真真安慰了好一阵子,可心中却半点也不担心。 谢处耘进得宣县衙门,几乎样样事情都做得十分顺当,其中自然也有他聪明的缘故,可更重要的是,裴继安一直在捡他能做的安排。 今次圩田,裴三哥虽然要他背书,可实际上肯定不会给他做那些个与技术官相关的事情,此时的布置,多半之事给他收收心罢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五十一章 运筹帷幄郑婶娘 沈念禾拿到的圩田图绘已经是成稿,原就是前朝知县沈批会同许多水利官员一齐绘制而成,后来又经过裴、谢二人的修正,另有裴继安这数年来的重走再核,其中已经把许多潜在的危险考虑了进去,还设了应对之法。 她花了小半个月功夫,把里头涉及算学的部分重新核对,果然发现不少问题,忙同裴继安说了,此时正在瘾头上,只觉得自己甚是有用,油然生出一股自得感,这一段时日简直同生在桌案前一般,连动都不想动了。 郑氏劝了几回,见她虽是嘴巴上应得好听,可一旦拿起纸笔来,又忘了旁的,只好跑去找侄子。 “等得闲了,带你沈妹妹出去走走,已是开春了,外头山啊水啊的都好,我听得说荆山脚下的桃花也有开的了”郑氏提醒他道,“小姑娘面皮薄,不好意思说,你也不能光顾着忙自己的事情。” 又叹道“这回她一心去京城,其实不过是为了打听你沈叔叔的消息,偏偏又不能告诉她,我这心总定不下来,回来之后,你看她嘴上不说,心中多半也难受得很,不然怎的天天窝在房里算数数有什么好算的不过是在寄情他事罢了。” 裴继安深以为然。 正好他手头事情告一段落,次日就是休沐,问得确信之后,知道那山脚桃花果然开了,便趁着这机会要带一家子去看荆山桃花林。 沈念禾听说之后,十分不愿意动弹。 “在算砖材呢” 她觉得花啊草啊的什么时候不能看,上辈子已经看得够够的了,可这修堤挖田的事情,却是从来没有经历过,能自己参与其中,感觉如果自己好好计算,若是能做到算出来的材料同实际使用的材料、人力恰恰相符,该多有成就感啊 正是上瘾的时候,竟要把她拉出门,如果能选择,当真不想去。 郑氏就私下去劝她道“陪你三哥走一遭,他从年头忙到年尾,一回得来就去上衙了,一时都没有停过,难得休沐,你要是不去,他坐在家里就又忙什么衙门里的事情了,总该把脑子休息休息才是。” 沈念禾听得说是要给裴继安作伴,就觉得不好推拒了,仔细一想,果然那裴三哥一向忙得很,都没见他闲下来过,倒是应该好好放松放松。 只她实在有些不舍得圩田的事情,便笑道“桃花梨花的,怕是我同婶娘爱去看,三哥多半不感兴趣,倒不如叫谢二哥同他出去跑一跑马,松快松快。” 郑氏在侄儿面前扯陪“沈妹妹”的大旗,来了沈念禾面前,又说什么要“陪你三哥”,一是真的想要给他们两放松放松,二却是想叫他们年轻人多亲近。 毕竟在她看来,沈轻云都不在了,剩得沈念禾这一个女儿,实在可怜,虽是侄儿说了她对裴家无意,不想嫁进门,可世上哪有一成不变的事情原本是才来,抹不开面子,眼下不就已经处出感情了 最好感情深得快些,等到沈轻云的消息传出来的时候,才好去给这小姑娘顺理成章地做安慰,再把她娶进门来。 可现在两个人住在一个院子里,一天却说不上几句话,还不如在京城一路回来的时候,叫她急也要急死 眼见人就要及笄,能订亲了 谢处耘陪着去跑马,能给侄儿陪出个媳妇来吗 可这样的话,她毕竟不好直说,便道“跑马累得很,你谢二哥这一向也忙得很,哪里好叫他这样辛苦。” 然而这话却给在后头看书看得头都大了,想要出来寻些吃的喘口气的谢处耘听个正着。 他背书也好、看书也罢,已是看得头疼欲裂,但凡能有机会可以得到裴继安的同意,光明正大出去玩,简直是什么事情都愿意做,此时听得这跑马的借口眼见要从自己眼前溜走,登时急也要急死了,连忙进门道“婶娘莫胡说,跑马哪里辛苦了最是放松不过” 又道“早一时说也好啊我此时去葵街上租马,都未必能选到惯骑的” 急匆匆就要往外奔去。 郑氏唬得连忙把他拦下,道“你去哪里,你三哥都不曾回来,问了他再说。” 心里已经气都要给他气死了。 谢处耘犹未自知,只觉得可惜得很,讪讪道“去得晚了,好马都给人订走,剩得不是老就是弱,跑不动几步” 他从头到尾听了个完整,对提出跑马的沈念禾就更多了几分顺眼,还问她道“沈妹妹会不会骑马的” 沈念禾自然会骑马,骑术还是从夏州请了教习特地过来教过的,未必比谢处耘差到哪里去,可她特地要支这一招,不就是为了不出门吗 是以她笑盈盈道“我就不去啦,跑来跑去,风尘仆仆的,谢三哥给我折几枝桃花回来就好。” 谢处耘见她如此知趣,登时看她更顺眼了。 他自觉同裴继安出去跑马,乃是男人同男人之间的游戏,一旦扯进去沈念禾,哪里还玩得好,少不得要走三步,歇两步,娘们唧唧的。 “看你谢二哥给你选一棵好的挖回来” 投桃报李,谢处耘自认是个大方的,立时就夸下海口来。 荆山那一处野桃树多得很,也有些小桃林是官营的,况且一旦要修圩田,许多原本的荒地都要重新布置,上边的花也好,树也罢,自然得全部清掉,拿来送人情,也不勉强,还算救了那棵好运的桃树一命。 两人各取所需,都十分高兴,只剩一旁的郑氏心中郁闷。 倒是谢处耘并未察觉到,还高高兴兴地问郑氏道“婶娘一同去罢” 这问也不过是随口一问。 郑氏早被气掉了半条命,哪里肯理他,只道“我家中有事,就不同你们年轻人一齐去了。” 然而一等到裴继安回来,她就偷偷去告状道“你沈妹妹不肯出门倒是小耘那个躲懒的,书也不背,图也不看,明日想要溜出去同你玩哩”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五十二章 跑马 裴继安叫谢处耘背书,不过是拴着他的心而已,其实没有当真指望他做出什么事来。 这一趟去麻沙办事,谢处耘办得心都野了,回来之后浮躁得很,被关了大半个月之后,才好了些,不过看起来蔫蔫的,倒是有些可怜。 听得郑氏告状,裴继安就问她道“婶娘一齐去吧。” 他问得真心诚意,同谢处耘那随口一说,全不是一码事。 郑氏心中熨帖得很,却是摇头道“源县那一处有人要来,我在家中等着吧。” 又道“想想办法,叫你沈妹妹一同去,若是她不肯走,我只好同她说清楚了。” 她这一番话,一半真,一半假,叫裴继安立时就不好问了,犹豫了一下,还是道“上回去京城回来,那贴着红色纸篓里头装着的是给源县的东西,既是他们来了人,正好带得回去,省得还要托人帮忙送来送去的,又要推脱。” 郑氏面上的笑意则是收敛了几分,道“看他们怎么想吧,便是我这一处想要给,也要看他们那一处肯收才是。” 两人一时默然。 源县乃是郑氏娘家所在,裴七郎抱石沉河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郑家都想要把她这个外嫁女接回家再嫁,劝也劝了,骂也骂了,还是没有说动。 郑氏想要给裴七郎守节,她那老娘劝不通,拿手把她狠打了一通,后头索性骂她道“你是不是贱死的那裴七但凡心里有一点想着你,哪里至于走到投河那一步莫说你们连孩子都没有一个,就算是有,大把带子女再嫁的,哪里就不行了” 又骂道“你老娘生你这一个,难道养你这许多年,是叫你给旁人守寡的你们两个无儿无女,裴七死了还有你帮着收尸,你死了连个摔盆的都没有” 郑氏对着亲娘哭得死去活来,最后还是偷偷溜回了宣县。 她父亲对外发话,说再没有这个女儿,自此之后,多年里头两家面子上都不太好看。 先前的时候,不管裴家怎的穷,遇得三节五气、父母过寿的时候,郑氏都要亲自送礼回去,后头见她回回都被赶,东西也被扔出来,郑母便偷偷给女儿传话,叫她有好东西自己收着,裴家眼下这个情况,将来还不知道还能吃多久饱饭。 郑氏只好抹泪走了,后头只通过兄弟暗暗送些东西过去。 倒是前年的时候,郑母有一日忽然翻了急病,病入膏肓之时,嚷着要见女儿。 郑家大哥便瞒着父亲偷偷把妹妹接了回来。 后来给郑父知道此事,他年纪虽然大了,脾气依旧倔强得很,险些把儿子也撵了出去,无意中知道几个儿子曾经私下去见郑氏的事情,特地发话叫他们一个都不许再搭手,打那时起,郑家来人的次数就少多了。 裴六郎活着的时候,也劝过这个弟妹改嫁,可他到底是个男子,许多话也不好说,劝得几次,见她执意不肯,还同郑家闹成这样,差点要绞了头发去做姑子,只好不再多劝。 长辈的私事,裴继安不好评价,他知道郑氏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子,她拿定的主意,谁都说不动,也帮不上什么旁的忙,只好每次遇得源县来人的时候都避开去。 郑氏见裴继安面色有些担忧,便笑道“你又想什么我这不是帮你七叔守,只是我自己的意思,怎的做出这副模样” 又打发他回院子里,道“劝劝你沈妹妹。” 等到裴继安走了,她才低头见得手中绣到一半的帕子,出了半晌的神。 她方才的话,并不是胡说的。 其实不是给裴七守节,而是给自己在守。 世人都说曾经沧海难为水,她每每想到从前同丈夫在一起的日子,就难受得厉害。 一颗心里已经装满了一个人,怎么还好去祸害别人 最难的时候,也不是没有想过再嫁,可晚上做梦时一梦到那一个,早上起来,心里就难过得很,又怪他绝情,又怪他情痴,后头大病过一场,反而想开了。 能多留一日,也就算一日吧。 虽是不孝,对不起父母,可已是断绝了往来,也不至于叫婆家再连累娘家了。 裴继安站在门外,回头看了一眼,却也不好逗留,想了想,径直去找了沈念禾。 “趁着明日我休沐,带上你同你谢二哥一同去一趟荆山” 沈念禾把先前拒绝的理由再说了一遍,道“正算砖材呢,时间也赶,三哥同谢二哥一起去就是。” 裴继安却是道“还是要看一看实地,看图也好,听我说也罢,到底不同亲眼得见,你既是要帮着核算,自然得瞧瞧那堤坝、圩田修建在何处,否则岂不是比之盲人摸象还不如” 去京城那一回,已经叫他知道沈念禾骑术很好,是以也不担心这个,又道“那荆山边上就是河道,说是去看桃林,其实是去走河道的,我过一会去找马来,明日你同你谢二哥一同都要去,多带一双好走路的鞋,届时要看河堤的,我会同你们说一说也带着图绘去。” 沈念禾一下子就把态度放端正起来。 她虽然觉得自己不过是算数,有数字跟式子就够了,可此时听得裴继安说了,竟是也觉得十分有道理还是要实地走一走,才是谨慎的做法。 便再不推辞,应道“我听三哥的。” 她此时坐在桌案面前,手中还拿着笔,桌上摆着全是散落的纸,看起来乱作一团,人倒是乖乖巧巧的,小小的脸,眼睛圆圆的。 裴继安面上就露出一个微笑来。 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看到她的时候,心情总是很好。 看到乱的桌子心情也好,看到人心情也好,见她帮自己做事的时候心情好,眼下一句“我听三哥的”,不过五个字,就叫他也高高兴兴的。 裴继安想伸出手去揉一揉她的头,到底还是忍住了,只微笑道“给你挑匹好马,明日也一起跑一跑。” 沈念禾应了是。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五十三章 背书 出得沈念禾的房间,裴继安立时就转去找了谢处耘。 这一位的心思早已经飞去十万八千里外,只顾着想明日跑马的事情,同谁去,去哪里都不要紧这半个多月,他在衙门应差时被裴继安抓着做事,回来之后又时时对着书册,比要了命还难受。 杀人不过头点地,眼下这般背书、背图,在谢处耘看来,简直和凌迟是一个意思。 他如同屁股下头坐了个刺猬似的,可看到裴继安进门,还是装作一副认真读书的模样,嘴里还念念有词,又皱着眉头,像模像样的。 裴继安哪里不晓得他是个什么德行,并不说话,取了一册书坐在一旁。 谢处耘等了好一会,也没等来被搭理,只好转过头去,问道“三哥回来啦婶娘说明日休沐,给咱们一起去荆山下头跑马她另有事不去,沈念禾也不去,说懒得动弹,喊我给带几枝桃花回来插瓶” 已是晓得扯虎皮张大旗来了。 他说完这话,便一心等着裴继安答应,谁知对方却是问道“书背完了不曾” 谢处耘一愣。 裴继安又道“还记不记得先前我是怎么说的” 谢处耘一时脸色都变了。 他自然没有忘记。 当时裴继安说叫他好生背书,背完要考问。 可这书厚得很,又难,全是他不熟悉的东西,背得几天下来,进度实在是慢,又这裴三哥嘴巴上说要考,后头其实也没考,是以便抛到了脑后,人虽是在桌前坐着,内心早已划起水来。 本以为这不过是教训教训,等糊弄过这一阵子,也就忘了,谁知今次当真要考 谢处耘不敢接口,生怕本来不是这个意思,倒叫他问成了这个意思,便勉强道“三哥是怎么说的” 裴继安便把他桌面上摊开放着的书拿了过去,就着摊开的那一页,先叫谢处耘背,果然支支吾吾,一个字都背不出来,再问问题,也一般含含糊糊,仿佛半点没有看过一般。 他也不生气,只皱着眉头把那书重新掷回了桌面上,问道“你就是这样背书的” 谢处耘低头不语。 裴继安叹了口气,道“是我没把你教好,才养成这个样子。” 谢处耘连忙抬头道“三哥,同你有什么关系,是我自己不上进” 裴继安摇头道“从前家里日子难过,我总出去找法子,在外头混迹久了,又叫你跟在后头,就有样学样,性子左了,再转不过来。” 他这一头严肃,对面的谢处耘却是紧张极了,忙道“三哥,你怎的能这样说我打小就不爱读书,只想从军打仗,怎能怪到你头上” 裴继安道“打仗难道只用蛮力就能打了你去问问郭监司他从前那些个仗是怎么打的,仗有这样好打,他为什么要转来路中做官” 谢处耘只好不说话。 一方面,他也觉得自己错了,行事十分不妥当,可另一方面,又觉得这裴三哥管自己管得太紧,有些过了他又不指望将来一直做个差吏,更不想今后都修圩田、堤坝,更何况这些个书当真是太难,读也读不进,背也背不下。 虽是很想同三哥一齐继承父辈志向修圩田,可也不代表两个人一齐都要背这么多书啊 三哥分派,他来做,难道不也很好吗 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一般,裴继安道“我知道你是想着,这书背不背的,不甚要紧,同你干系不大,可你再想想,你今年就要十七,这样的年纪,做事情还是没头没尾的,嘴巴上应下的话,同放屁一样,将来便是有要紧差事,谁肯交给你去办” 谢处耘尴尬极了,低声道“三哥,我本来也是想要好好背书的,只没想到这样难背” 裴继安就道“你都不晓得书上有什么东西,自己背不背得了,就一口答应了我平日里就这样教你处事将来出得外头,被人架起来,你也是一口答应若是要你出钱、出力,你待要怎的” 谢处耘忙道“我又不是蠢的” 然则看到对面裴继安的眼神,他却是越说越虚。 这样的话,只好唬旁人。 去年的时候,他有一次被人哄去外头的赌坊玩乐,因为从来没有去过那样的地方,实在新鲜得很,还被人又是恭维,又是吹捧,夸得下不来台,最后输了好几百贯钱。 当时他还不知道自己将要有个任一路监司官的继父将要到任,自然没有防备,哪里料到这是特地针对自己的局,不过见得账目,总算没有傻到底,立时就清醒过来,说认赌服输,要回去筹钱还赌债。 然而赌坊却不肯答应他回去,定要他签下两年的卖身契。 后来七八个人押着,硬逼他把契纸画了押。 若不是裴继安设计取了回来,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情。 “你虽是姓谢,到底同郭监司那一处扯着关系,当日他送你去州学读书,又给你找了校卫教习武,一碗水端得够平了他同你没有半点关系,做到这一步,算得上是仁至义尽,你一向懂得自立,也要脸,又晓得感恩,受了他的好处,不说偿还,总不能带累吧” 裴继安站起身来,道“今日同你说了这许多,没有旁的意思你是个聪明的,但凡用心,事情总能做好,不要叫我失望。” 又指着桌面的书道“明早能背完二十页,我就给你同念禾一起出去跑马。” 谢处耘听得这一通,已是半点玩乐的心思都没了,只觉得又是羞愧,又是自责,便道“我不出去了,我答应三哥要背书,背完了再去。” 裴继安没有回话,转身出去了,剩得谢处耘一个人在屋子里憋着一口气背书。 只是他背到一半,忽然就闪过一道念头。 明天那跑马,同沈念禾又有什么关系了 她一个年纪小小的姑娘家,且不说不会骑马,便是会骑,今日也早说好不去了啊 如果自己去不了,岂不是剩得她同三哥两人出行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五十四章 踏春 一半为着愧疚,一半为着不肯叫只有沈念禾同裴继安两个出去玩,谢处耘居然熬了半宿背书。 他一早起来,虽是磕磕巴巴,也出了几个小错,还是当着裴继安的面,把那一本艰涩异常的水利文书背了一遍。 “三哥,我这算不算过关了”初春的早晨,天气寒凉得很,谢处耘却是背出了一头的汗,问话的时候,连心都跳得快了几分。 裴继安点了点头,面上也露出了几分笑意,道“昨日还抱怨难,眼下总不说难了吧” 谢处耘笑得直咧嘴,只有两桩挂了一晚上的事情一直放不下心来。 他发愁道“昨日就想去葵街找两匹好马回来,眼下虽然书是背完了,可时间太赶,马也不好弄了” 裴继安好笑道“晓得你惦记,已是叫马行里留了平日你喜欢的那一匹红鬃马。” 谢处耘又惊又喜,却是又惦记起另一桩事情来。 “三哥,今日只是我们两个去罢” 裴继安道“念禾也去,源县来了人,不好叫她留着。” 谢处耘万没有料到其中还有这个原因,本来一肚子的话,此时全不好再说,只好道“外头风这样大,她女孩子家家的,又不会骑马” 还做出一副十分关切的模样,道“不如送去坊子里听戏罢咱们给她包个厢房” 裴继安却没有理会他,只道“春日风软,吹不着她你倒是好好担心担心,若是跑不过她要怎的把脸找回来吧。” 谢处耘半点不信,只当做笑话来听,可是一出得院子,就见得当中排了三匹高头大马。 马是富贵人家才能养得起的,况且宣县地处东南,并不产马,只有马行里头蓄了一些,另有各处驿站、衙门也养了公用的,还大多是滇马,善走路,不善跑。 这三匹明显都是西北来的大马,俱都精力充沛,腿毽健壮,连马都打理得顺滑油量。 谢处耘高兴极了,当先抓着自己惯骑的旧识翻身上去,只觉得坐在马背上,天地都比往日开阔了。 只是见得一边的另一匹之后,余光又瞥见沈念禾换了骑装,正从屋子里出来,而裴继安还迎了上去。 谢处耘一下子又急急从马背上再一次翻了下来。 马高人矮,生手很容易摔倒。 他知道裴三哥一向体贴得很,却不想对方帮着扶沈念禾爬上马去。 当真要扶,还不如他来扶呢 虽是听得说过什么“只做哥哥看”、“绝无高攀之意”之类的话,他还是觉得不甚放心。 不如自己盯得紧点的好。 他念头一转,口中已是问道“三哥,这马太高,沈妹妹怕是骑不了,要不再去给她换匹小的” 只是这话还没落音,就见得那沈念禾同裴继安打了个招呼,还笑问道“三哥,咱们这就出发吗婶娘哪里去了” 一面说着,慢慢走得近了,伸手去摸了摸边上那匹马的背同脖子,轻轻给它顺了两下毛,也没什么旁的动作,忽然一搭、一扶,唰的一下,半边脚一抬,人已是坐稳在马身上。 可能因为沈念禾分量轻,那马儿连半点反应都没给,老老实实立在原地,只昂了一下鼻子,甩了甩尾巴。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五十五章 意下如何 果然那管事的没有猜错,当天晚上郭保吉就回到了宣州。 他带着长子郭安南风尘仆仆而归,吃过晚饭之后,先把门客招来问了问近日州中可有发生什么事,忙完这一头,已是大半夜。 廖容娘在房中等了许久,才把他候回来,等丈夫洗漱完毕之后,两人对坐说话。 “有好几家都来问了老大的婚事,另有东娘那一处,也不少人打听,因官人头前说过不必多去理会,我便没有印”廖容娘一面给丈夫端茶,一面道,“老大的倒是不着急,东娘年纪却是不小了,若是不快些定了人家,怕是将来不好说亲。” 郭保吉今次回来,倒是真的打算同妻子商量商量儿女婚事。 他“嗯”了一声,道“东娘那一处,略等一等,过了三月,看看科考再说。” 廖容娘口中应了,心中却很不以为然。 丈夫说要等科考,这话里的意思,多半是要在新科举子里头寻女婿。 他也不想想,郭家虽然世代将门,可在世家大族里头,谁不嫌这一门泥腿子没洗干净 况且那郭东娘自小喜欢舞刀弄枪,脾气大得很,样样都要自己拿主意,这样的性子,怎好嫁给书香世家去 廖容娘娘家的官做得虽然不是很大,却算得上是正宗的书香门第,她设身处地想了一回,这样的儿媳妇,廖家是不太愿意要的。 郭保吉官做得确实不小,可郭家本家的处境这些年一向微妙得很,近两三年来越发不好,这一家的女儿低嫁进门,当真未必是好事。 不过丈夫这样说了,她便也不去反驳,还问道“那要不要叫几个老成的去京城盯着还是看看宣州城里有没有合宜的,叫人去问问” 虽说是榜下捉婿,可当真等到黄榜出来,就没那么好看了。 倒不如现在瞧一瞧城里有没有文名甚佳的,提前定得下来,说好了如果能得高中,两家就结为亲家,如果不能,婚事作废,两家再任意婚嫁。 郭保吉道“你不必担心,我心里有数。” 廖容娘虽然面上没什么反应,心里却着实不太高兴。 她虽是续弦,同继子继女关系也很一般,可毕竟占着一个“母”字,郭保吉这一番行事,等同于半点不给她插手,这是怕她另有私心,还是怎的 她略有些烦躁。 郭东娘的婚事她倒是无所谓,可郭安南的却很要紧。 这一个是嫡长子,将来若是娶了个厉害的进门,同自己这个继婆婆不对付,或是腰板太硬,日子难免会不舒服。 只是郭保吉对子女的婚事都上心得很,半点不同她商量,叫她找不出应对之法。 廖容娘不免想起了谢处耘。 不论眼下再怎么闹得厉害,可到底是自己儿子,自家生的,自家骨血,总比旁的人要靠得住多了。 “说起婚事,小耘转眼就十六了,我前一阵子同通判夫人说起来,两家坐了坐,她倒是有些意动,只是等回得来,又推说张通判想个进士女婿官人,州学虽是不好再进去,还是给小耘另寻个书院读书罢总在那宣县衙门里头做那跑腿的,到底不是个事” 郭保吉皱眉道“他在宣县做得好好的,眼下帮着裴三管公使库,也算是得了好处,将来未必不能靠那一处出头,倒不如好好跟完这一年。” 说到此处,他倒是忽然想起来一事,问道“你知不知道,那裴家原本有个姓沈的姑娘,乃是翔庆军沈轻云的女儿” 郭东娘点头道“是有此事。” 郭保吉想了想,道“我今次进京,偶然听得说是沈轻云原本给她订了一桩亲,只是后头没做成那姑娘家世倒还不错,人也聪明,若是方便,我想给谢处耘说了,结这一门亲,你意下如何”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五十六章 盘算 如果说在翔庆军出事之前,能同沈轻云的女儿结亲,虽然有个冯蕉在前头摆着,可这一个岳父能干得很,倒是不错的选择。 然而眼下沈轻云已经丧命,那沈念禾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无田无产,还寄人篱下,说句难听的,将来被欺负了,连个帮手的兄弟都没有。 谢处耘本就是独子,又没甚助力,廖容娘正想着给他寻一个家族里头树大根深的妻族,自然不愿意理会六亲不在的沈念禾。 果真是个好的,怎么不说给郭安南,郭向北 她面色大变,正要拒绝,然而想到郭保吉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忙把话憋了回去,问道“却不晓得原来说的是哪一门怎的会没有做成” 郭保吉答应过裴继安,不会将此事漏出去,况且谢处耘同裴继安两人情同兄弟,此事细究了,毕竟不怎么好听。 他轻描淡写地道“那一门的家世不太堪配。” 这一回应诏进京,忙过公事之后,郭保吉少不得带着儿子去各处旧识门上拜访。 婚姻乃是儿女助力,他对长子的期望很高,又因原配早亡,继室又有私心,是以自己早已做了准备,也相好了几家,其中有一门姓陈的,唤作陈狄,本是信州通判,今次因翔庆事,也一同被诏入京。 郭保吉在雅州平叛时就与其人相识了,多年来颇有私交,又看好其人仕途,眼下一遇得要给儿子寻亲家,顺利成章就想起了这一门的女儿,找人私下一打听,果然那女儿年纪正与郭安南相当。 陈狄虽然是个贫寒子弟,可他那妻族姓刘,出身世家,其父原是在工部尚书之位上头致仕的,各个兄弟此时或在工部、或在吏部,泰半已经成了气候。 这样的门第养出来的独女,因其父出身不好,母亲甚有教养,多半既有内秀,又少高门大户的盛气凌人。 能得陈狄作为岳父,又能得刘家作为岳母外族,给自己的长子,实在最合适不过了。 郭保吉想得倒是挺美,还特地带着郭安南上门拜访,想要给陈狄这个未来亲家看看自己儿子,此时站掌了眼,将来也好少些顾虑。 谁知还未等他这一处稍作暗示,对方才寒暄了几句,就开始向他打听裴继安的事情来。 裴继安能力出众,虽然只是个吏员,好歹也出身名门,哪里是寻常吏员可以比拟,以其向日所为,便是去顶替彭莽的位置都绰绰有余,是以哪怕郭保吉只是在平铺直述,说到后来,自己都觉得此子将来大有可为,甚至偶尔看到一旁站着的长子郭安南,还生出几分拿不出手的感觉。 明明儿子还比对方大上一两岁,又在清池县做个户曹官,虽是荫庇,好歹是个正经官身,可已是过了半年有余,平日里不过按部就班,哪里有半点拿得出来说的功绩 其实平心而论,不过在县中做个小官,既无实权,又才及冠,未曾经历过什么事情,做不出来成绩才是正常的。 可一样是在县中,为甚那裴继安还只是个小吏,入衙半年,就能纵连三州七县,通过互换徭役赋税、采买布帛之法,把彭莽这个平躺着吃干饭的考功由下等变为上等 这样的人,怎的就不是自己儿子 也不知当要赞一声果然是裴家生的儿子,还是可惜他是姓裴才好。 口中说着裴继安事,又看着边上老老实实陪坐的儿子,一时之间,郭保吉竟是不好意思趁着这个机会说什么结亲的话。 对比有些忒强烈了。 不过他听那陈狄问了半日,问得甚是详细,也察觉出几分端倪来,当着郭安南的面不好说什么,只私下寻了个机会去问。 两人交情甚笃,陈狄也不骗他,道“我有个女儿,正是选人家的年岁,内子看上了裴家那一个,我虽不怎么瞧得中,你也晓得我家那葡萄架子不甚牢靠,到底拗不过她,便想打听打听其人品行。” 郭保吉甚是惊讶,虽不好直接捅破裴继安同沈念禾的事情,却也好心提醒道“这事同那裴三说了不曾我听闻他好似有说一门亲。” 陈狄倒是不慌不忙,道“原来好似有说,后头不了了之了,他今次入京,正好半途去得我家,后来虽说在京城里未曾碰面,我却特地去见了秦相公你也晓得,那一位从前是那裴七郎的授业恩师,纵然裴家沦落至此,照旧没少帮着奔走,裴继安入京之后,也去他门上拜访,说是眼下并无什么婚约,正要等立业之后,再来成家” 郭保吉听得莫名其妙。 当初裴继安在说什么要同沈家女成亲,眼下沈轻云身首异处,他正是兑现诺言之时,前次两人在京城相见,对方还信誓旦旦,怎的一夕之间,就变成并无婚约了 那后头不了了之,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这般反复小人,却不是什么好的,并不值得好女儿家托付终身。 一则考虑到自己儿子,二则考虑到不想见到好友女儿跳入火坑,郭保吉犹豫再三,还是把沈、裴两家的婚约说了。 陈狄叹道“郭贤弟,你对我说掏心窝子的话,我这一处也不瞒你我原也不晓得他同沈家有如此商议,不过若是按着你的说法,他不同那沈家女结亲,却是应了话中之意,果真是个大好儿郎。” 又暗示道“天子急召你我入京,正要遣我去翔庆军,其中厉害,虽是不好细说,以你之能,却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了。” 听出陈狄话中的暗示,郭保吉错愕极了。 此时此刻,儿女婚事倒是放在了后一位,他开始细细思索朝中局势、并翔庆军情起来。 他今次入京,一直自荐陛前,想要领军收复翔庆,可天子虽然询问了许多当初他去翔庆平叛之事,却始终对那自荐置之不理,也不知是防备郭家军权太重,还是有其他想法。 如此看来,翔庆难道还能有所转机 若是如此,连如此厉害军情都不肯给他透露,越发显出郭家形势微妙,将来或许当真不能再走军功,只能转走文路了。 回来路上,郭保吉不住思索,知道于事无补之后,便想着如何从中得利。 他思来想去,倒是有了另一样设想。 若是翔庆军有变,裴、沈两家亲事作废,若是不论家世,单论个人,实话实说,在陈狄面前,自己儿子或许是抢不过裴三。 可裴三娶了陈家女儿,那沈家女,岂不是单出来了 眼下翔庆虽然未定,可按着那陈狄话的意思往回倒推,沈家其实也不错。 不过说与长子,实在还有些风险,倒不如说给谢处耘,那一个虽是继子,既得了好处,实在有事的话,也不至于拖累郭家。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五十七章 要张还是要沈 盛芳正文卷第一百五十七章要张还是要沈郭保吉想得挺好。 谢处耘文不成、武不就,幸而肖似其父,生了一副好相貌。 毕竟是继子,不管吧,又说不过去,管吧,管了这一年,也没见管出什么样子来,倒是把家里老三郭向北引得也跟着不着调起来。 他才转官做监司,人脉都在军中,倒是可以把继子弄过去当兵头,可若是在阵后,难得立功,去了还不如不去,若是在阵前,何等危险,廖容娘哪里会答应。 倒不如找个好岳丈,叫沈轻云去管。 自己的崽自己疼,考虑起谢处耘的儿媳妇来,廖容娘的立场就跟丈夫全然不同了。 她道:“倒不是看不上那沈家姑娘,只她无依无靠的,上回去裴家,我也见过一回,性格挺和气,却同小耘不太堪配——以他的脾气,如果没有一个强力的压着点,便是成了亲,多半也懒得搭理。” 夫妻十年,郭保吉对这继室的想法虽然称不上了如指掌,却也略知道几分,便道:“你别看她眼下无甚依靠,却也不想想当年冯老相公在世时,结过多少善缘?过个一二十年,谢处耘年纪大些,等到性格沉稳,也有心向上了,但凡他能有那么一点能耐,靠着从前的关系,我再扶一把,就能把他托得起来。” 又道:“另有一桩,世间稀罕物,又岂止金银、田产?你且看近日坊间的《杜工部集》,引得多少人为之侧目?那沈家的小姑娘虽然没有什么资财,凭她默背沈家、冯家的古书,得天下读书人心,难道不比那些个俗物得用?” 郭保吉自己只是粗通文墨,是以对文人墨客多有尊敬之意,给自己也好、儿女也好,都想找个书香门第的亲家,提起沈念禾来,诸多褒扬。 可廖容娘自小就有才女之称,父亲也是翰林学士,耳濡目染之下,少不得学了几分文人相轻之意。 那一个文人世家书房里没有几部孤本? 只是未必愿意拿出来发印罢了。 况且能背默一部,未必会有第二部,江郎都有才尽之时,《杜工部集》这样的珍本,可遇而不可求。 而那所谓的冯蕉旧日人脉,沈轻云从前旧识,全是将来事。 俗话说得好,人一走,茶就凉,更何况几年、十几年之后,谁又知道会发生什么,别人还认不认? 娶了这样一个妻子,还要靠卖书来还钱,一来不一定有多少,二来便是能卖得好,这事情做得风声如此大,人人都知晓,少不得要去嘲笑做丈夫的吃软饭。 千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 又不是没有更合适的,何必自讨苦吃? 廖容娘便道:“那沈姑娘虽然不差,张通判家中的幺女却更好,一来她父亲正在势头上,才好帮扶,二则那姑娘家里只有她一个女儿,其余都是兄弟……” 数了一通那张家女儿的好。 虽然觉得这话有些伤人,却是不得不说,郭保吉道:“张留家门第不错,只他眼光高得很,从前就私下同人说过只要进士女婿,谢处耘那一处,及得上?” 廖容娘便笑道:“所以才来同官人说,便是州学不能去,还是把人接得回来,不拘哪一处,寻个好书院认真读一读书——小耘是我看着长大的,虽是闹腾得些,其实脑子聪明得很,一旦上了心,读书、科考,不在话下。” 绕来绕去,又绕回了想把谢处耘从宣县接回宣州来。 其实这想法倒是很好理解。 人情都是处出来的,不然怎么会有生恩不如养恩的说法。 廖容娘改嫁得早,虽是回来一年了,同儿子之间还是生分,一来她想要母子二人多点接触,走得近些,而来也想叫谢处耘同郭家人处出感情来。 郭保吉是一地监司官,只要能叫他多惦记一把,怎么也能叫儿子的路顺一些,少吃点苦。 眼下谢处耘去了宣县,离得远不说,平日里也不肯多回来,本来就不是亲生的,再过一年半载,谁还肯搭理你? 郭保吉皱了皱眉,道:“你莫要在此处一厢情愿,你那儿子在宣县衙门做得好好的,跟着那裴三,未必没有出路——裴家人聪明得很,不会叫他吃亏。” 廖容娘不以为然,道:“一个县衙的吏员,能有什么出路?” 郭保吉不愿同她多做解释,便道:“此事先放一放,等那雅州、翔庆军前筹银的事情毕了再说,另有,虽是你看中了张留家的女儿,谢处耘未必看得上……” 廖容娘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婚姻什么时候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况且那张姑娘样样都好,哪里轮得到他来挑剔?” 她口中说着,心中倒是当真生出几分忧虑来。 母子两虽然见面都要吵一通,可自己生的种,廖容娘哪里会不知道。 那谢处耘年纪小,还不懂事,正是贪美好颜色的年龄,又兼他接着谢父的相貌,长得出类拔萃,对女子的要求自然更高。 小时候有人私下拿他开玩笑,说要把某某家的女儿许配进来陪他作伴,他面上不说,等到晚间竟是会偷偷来同廖容娘哭哭啼啼说不要,问为什么,就说“长得丑,不喜欢”。 那张家女儿虽然样样好,却有一桩,有些相貌平平。 娶妻娶贤,相貌自然在其次,可这话谢处耘怎么可能听得进去? 继子是什么样子,郭保吉自然是知道的。 他摇头道:“你别看他年纪小,主意拿得正得很,再一说,就是你想要,也得他肯才是——找个机会,把他叫来,我当面问问。” 未必那谢处耘肯娶姓张的,也未必他不愿意娶姓沈的。 廖容娘虽然有些不大高兴,可家中无论大行小事,她对丈夫从来少有违拗,便点了点头,道:“等下回休沐我便叫人把他寻来。” *** 夫妻两个在此处讨论谢处耘的婚事,正主却半点没有察觉。 他正飞马奔在荆山脚下。 谢处耘小心思再多,被关了这十来天,也憋得难受得很,开始还时不时盯着沈念禾,生怕她使什么小动作,可等到了地头,却见那沈念禾竟是跑到了前头,腰腹甚稳,挥鞭都挥得漂亮得很,错身越过他时,还要回头看一眼,登时那好胜心就上来了,打马就跟着追上前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五十八章 惊慌 他自恃骑术,谁知追赶半日,俱是还慢了十来步,怎的都追不上去,急得不行。 看两人座下马匹,俱是精神得很,品种、胖瘦都差不离,再看骑术,虽是承认前头人的不错,却也不认为自己差到哪里去。 他追了一段,倒是找出原因来。 沈念禾毕竟是个女子,年纪又小,比不得自己是个男子汉,又高又重。 便是马儿脚力仿佛,一个要驮五十斤的东西,一个才驮三十斤,自然快慢有别,须是怪不得自己。 他跑着跑着,忽然想起一事,连忙回头一看,后边马蹄得得,那裴三哥正气定神闲地缀在自己后头,左手持缰,右手随手搭着,却是一面跑,一面去看不远处的河岸。 谢处耘这才记起来,按着这裴三哥的说法,今次好想不单是来跑马,还是来看河堤的。 果然,裴继安又往前跑了一阵,寻得一处地方,就把缰绳慢慢收紧,将马停了下来,对他道:“你去看看念禾,别叫她跑得远了。” 一面说,已是翻身下马,自袖子里取了卷尺同罗盘、铜仪出来,在堤上量测起来。 谢处耘左右环顾一圈,见得前头有一处拐弯,目之所见,却没看到沈念禾的踪影,便忍不住抱怨道:“偏她事多,出门在外的,也不晓得好好跟着点,在此处胡乱跑!” 然则嘴上虽然抱怨,人还是骑着马往前寻了过去。 他跑了小半盏茶功夫,因此地已是有些偏,又是在堤坝上,不像离县城近的河边处,又有桃花又有溪水,还有绿茵青草、新树嫩叶,不是那些个赏花踏春者喜欢的,是以半个人影都不曾见到,更别提什么沈念禾了。 眼下正是春时,上游春雪消融,河中水虽然不深,却也有些湍急,这河堤虽然年年修缮,却毕竟有百年历史,不太稳当,从前时常听到说谁人巡堤不小心掉进河里被冲走的事情。 谢处耘找不到人,又把马停了,认真听了听,竟是再没听得马蹄声,心中已是生出些惊慌来,暗道:三哥叫我去看着那呆子,若她掉进河里了,我要怎的交差? 又想:此处虽然偏僻,却也不是没有人来。 前次还在州学上课时,那先生不是说过,有那等畜生偷偷罩了姑娘家去行龌龊事,一不小心落了单,莫说是在这等荒郊野外,便是在县城、州城当中,也常有吃大亏的。听闻去岁在隔壁清池县,有巡铺同县保领着人修堤时,竟是在桥堤下头的桥洞里发现不少被绑缚的少男少女。 那沈念禾弱不禁风的,胳膊也细,腿也细,当真遇得坏人,哪里挡得过? 不会真出事吧? 他又寻半日,找不到人,越发惶恐,越想越怕,先还担心被裴继安听到,只敢压低声音喊,后头慌得不行了,便顾不得旁的,大声喊起“沈念禾”来。 谢处耘喊了一阵,左近只有河水声、鸟叫声、虫鸣声,另有自己骑着的马儿孤零零踢踢踏踏的声音,并无半个人回应,叫着叫着,心中愈惊乱,手心全是汗不说,唬得眼泪都要下来了。 他顿再不敢耽搁,转头就要回去寻裴继安,然则才跑了两步,忽听得不知何处隐隐有人语,再一屏息凝神、侧耳细听,好似又听不到了,正急得团团转,就见得一粒石子骨碌碌从远处滚了过来。 不多时,又有一粒。 谢处耘循着那石子来路跟了过去,没多会,走到堤坝边上,扶着护石探头一看,仔细寻了寻,桥堤下边一人正仰着笑脸,笑盈盈冲自己挥手——不是沈念禾是谁? 再转头一看,原来绕过前头一里多的地方,有一处小拐角,沿着山坡同河堤的交界处,可以绕到堤坝下头。 那沈念禾多半就是牵着马从堤坝上走到了堤坝下,又因这堤虽然老,却足有五六丈高,又在桥洞下,被风一吹,那声音多半就上不来了,倒把他吓得不轻。 谢处耘那心一下子放回了肚子里,拿袖子一擦头上的汗,这才觉出自己背后也全湿了,双腿更是发软,好似连站都不太站得稳了。 那呆子,傻乎乎跑到下边,也不晓得告诉一声,吓也要把人吓死! 谢处耘也顾不得旁的,一屁股坐在地上,先歇了一会,复才牵着那马儿去了前头山坡处,把缰绳拴在一边的树上,自己则是三步并两步地朝着堤坝下头走。 他找到人之后,虽是不担心了,那气却是腾地一下冒了起来,等寻到沈念禾面前,开口就要训斥,要叫她好生反省,只是还没来得及骂,对面沈念禾便把软尺的一头递了过来,口中还道:“谢二哥,你来得正好,你身量好,手脚也长,快帮我量一量这一层石阶有多高。” 谢处耘见她问得认真,一面问,一面还用手去比划被水没过的矮桩,脚下虽然穿一双绣鞋,那鞋子却是已经踩得脏兮兮的,还湿了水,而骑装的裤脚处也全是泥子,甚至袖子、手背手掌,也被尘土擦黑了,不仅手脚动,嘴里还念念有词算着数。 倒是衬得他好像很蠢似的! ——同样是出门,怎么她就能同三哥一般,又带软尺,又带铜盘,一个在上头测山测土,一个在下头量水量堤,只他自己一个傻啦吧唧被打发去看人,还没看住,绕着这一个堤全在转圈圈去了! 谢处耘越发觉得自己方才那眼泪掉得又傻又不值得,偏偏一肚子闷气又不好往外发,想要骂人,一边的沈念禾正埋头测高,还不忘抬头看了他一眼,大眼睛圆圆的,仿佛正等着他的数据一般。 被那眼睛一看,谢处耘下意识就接了过来,明明肚子里全是恼火,不知为何,居然还是踮起脚帮她量了一回,没好气地把数报了。 沈念禾算完这一处,又算那一处,竟是当真把他做个帮忙量高矮的了,指挥起来,很是顺手。 等到过了好一会儿,她拿炭条把数一一记下,这才好像回过神一般,问道:“谢二哥眼睛怎么红红的?是不是方才被沙子迷进去了?” 还好意思问! 还不是以为你被人拐了,吓出来的眼泪!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五十九章 簪花 盛芳正文卷第一百五十九章簪花如此沉不住气,为着还未确定的事情,只因一点猜想就开始哭鼻子,谢处耘一向自认男子汉大丈夫,自然不肯在沈念禾面前承认自己居然如此蠢且怂。 然而气也气了,怕也怕了,就这般轻易放过去,他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谢处耘便做一副恶人先告状的样子,恶狠狠道:“你晓不晓得此处荒郊野外的,危险得很,居然还敢一个人胡乱跑——若是出了事怎的办?!” 指着不远处的桥洞,诈她道:“看见那一处了没,那一处右边是不是有暗红的石头?你莫以为那就是寻常花石,其实是人血染的!前两年上元节的时候,县里就有上街的小孩被人拐了关在此处,后头虽是给找了回来,人却已经痴傻了。” 又教训她道:“你知不知错的?今后还敢不敢这样乱跑了?你才几岁,给拍花子的人掳了去,我要你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谢处耘本就比沈念禾身量高,此时又站在上坡处,居高临下,指手画脚,还把从前郑氏教育他的语气同架势也学了过来,竟是自觉仿若在指点江山,气势如山一般。 一面训,一面心里笑,一面却还要努力学着裴继安板脸,暗想:怨不得三哥平日里这么喜欢教训他。 原来抓着道理教训人,实在畅快得很呢! 沈念禾却是暗暗好笑。 她也看出谢处耘是关心自己,只是这般张牙舞爪的样子,仿佛小孩披虎皮,虽说扮猛兽是扮不像的,不过论好玩倒是有几分。 至于什么对面的桥洞下曾经被贼人拿来做囚房,一听就知道是来吓唬人。 沈念禾还记得之前裴继安拿过宣州的州志回来,她在里头见得清池县县志,当中就写了有贼子把良家子弟掳了去,奸淫之后,关在城外堤坝下桥洞中的事情。 多半是这谢处耘特地张冠李戴来着。 “是我没想那许多,因听得三哥说今日要来量堤坝桥高并水深,在家时看到那图绘里头好几个地方都不太明白,难得能正见得对应之处,便径直过来了……” 对方一番好意,沈念禾就爽快认了错,还不忘顺毛撸了一下,又道:“况且谢二哥不是跟在后头?我见得你在,便没想那许多——便是当真有事,难道二哥管不住不成?” 谢处耘听得“二哥”两个字,虽然只是把他那姓氏去了,可念得出来,听起来竟是感觉完全不一样,不过短短一句话,给他品出几分平日没有的亲近,一时耳朵尖都微微发红起来,强自镇定道:“我虽是跟在后头,难免有走神的时候,若是一个没看好,这路陡得很,不小心摔了怎么办?” 然则他口中虽然这样说,心里却是忍不住暗暗点头。 虽然有些疏忽,不过这话确实说的也没错。 倒也不算笨到家了,知道有自己这个靠谱的二哥跟着,出不了什么事。 谢处耘是个好哄的,沈念禾暗暗给他顺了顺脾气,就又变回甚事都没发生过的样子了,还任劳任怨地给沈念禾做事,搬石头、撩裤脚下河,半点都不带犹豫的。 他虽然已经十六七,从小也吃过苦,可那苦到底是多年前了,进得裴家之后,被郑氏同裴继安当做幺子护着,养出个长不大的小孩子脾气。 不过他也只是嘴巴上喜欢抱怨,做事情的时候却不打折扣,认真得很。 等到沈念禾这一处把各处量测出来的数字一一写好了,又在同原本图纸上的做对比,他也顾不得此处满地脏乱,登时一屁股坐在地上,催问道:“早间出来,此时都正午了,你这一处弄好了不曾?” 沈念禾摇了摇头,笑道:“我先算一算,二哥等我一等。” 又指着前头不到一里处的另一处桥洞,有些发愁地道:“前边还有四五个地方也要量,只不知道下午来不来得及做完。” 她声音干干净净的,叫起“二哥”来,还带一点点尾音。 谢处耘没去过翔庆,不知道彼处是个什么口音,可沈念禾说话的腔调比起宣县当地也好,官话也罢,都要更软更甜,叫他听得顺耳极了,甚至还想要多听几句,是以哪怕知道之后还有四五个桥洞要等着自己去测高量深,居然也没有不耐,还安慰她道:“慢慢来吧。” 不过他干等在此处,也有些无趣,转头见得不远处有一株小桃树,正正生在山脚根处,虽然长得不太周正,七歪八拐的,但是树梢上已经开了些零散的花苞。 谢处耘干坐无事,便起身走了过去。 那树只比谢处耘略高半身,只要踮起脚,便能够到顶上,只是还没成材,连花苞都结得不多,幸而认真找了找,倒是在不显眼的一处枝桠上寻到了几朵或半开、或盛开的桃花。 他一向喜美厌丑,这不单是对人,哪怕对树对花也是一样,此时又要里头没有虫的,又要花瓣形状对称的,又要花蕊上头花粉不多不少的,是以站在原地嫌弃地挑了半天,才勉强选出三两朵入眼,伸手从花蒂处摘了下来,转头回得河边的原地。 沈念禾才把最后一条数对好,抬头一看,却见谢处耘在边上站着,还把手伸过来。 “来时路上见得旁的姑娘家都有花簪,只你没有,拿去戴着玩吧——没得叫婶娘知道了,说我这个作二哥的欺负妹妹。”谢处耘犟嘴道,只那耳朵尖些微翻红。 沈念禾有些吃惊,接得过来之后,却看到手中是两朵开得正盛的粉嫩桃花,一下子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谢处耘见她没有反应,还要在一旁指指点点。 “这花要别右边,你把那簪子取下来,桃花下头不是有细枝……” 他说着说着,几乎想要上手帮着去弄,到底还晓得男女有别,还是忍不住了。 沈念禾十分无奈。 明明这花光秃秃的,哪里有什么细枝! 取了簪子下来,头发就全散了,这荒郊野外的,随身又没带梳子,为这两朵桃花,实在麻烦得很。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六十章 照料 盛芳正文卷第一百六十章照料燕朝人没有簪花的习惯,沈念禾来到之后,今次才过得第一个魏朝的春天,虽然见到过路上不少男男女女头上戴花,可她连给自己梳头都不太会,拿着这桃花,只有短短的蒂柄,又无长叶长茎可以别在耳朵上,又不好簪在头上,想了想,便把随身荷包掏了出来,将那桃花放了进去。 谢处耘有些失望,却不好表现出来,只问道:“你不簪吗?” 沈念禾便道:“外头风这样大,又有扬尘,一会还要去前头量测,要是簪在头上,什么时候掉了都不晓得,难得谢二哥选这样好看的花送我,掉了脏了都可惜,还是收起来,回家压干了做书签罢。” 谢处耘释然又得意。 他精挑细选出来的东西,自然比旁的花都好看,只是不过两朵花而已,用得着这么珍惜吗? 看起来可怜巴巴的。 还说什么难得,倒显得自己平日里很不在意这个妹妹似的。 不过沈念禾如此表现,自己虽然只是送了两朵花,她也十分珍视的样子,倒叫谢处耘十分满意。 他一向就是恨不得所有人关注自己的性子,此时高兴之外,又暗想,三哥说,有来有往,这沈念禾怪可怜的,又没爹没娘,得朵花就这么高兴了,下回若是遇得合适的,也顺手送一两件旁的好东西给她罢。 谢处耘转过这一道念头,复又想起昨日同裴继安说的话,便指着远处的一小片桃花林,道:“三哥说了,这一处过不得一两个月,花也好、树也罢,全都要铲平了来做圩田,你不是说想折两枝回去,今次也不用只要枝干了,去瞧一瞧,看中哪一棵,我给你挖回家里种起来,日后不用出门就能赏桃花。” 沈念禾前次不过随意扯个借口而已,没想到这谢二哥当真上了心,倒是有些感动,便笑道:“此时花开得正好呢,咱们挖回去,旁人就看不到了,况且也没听说在家里头种桃树的,今后想看花,再一同出门就好——跟着谢二哥同三哥出门跑一跑马,也能解闷。” 谢处耘闷声“哦”了一句。 他听得沈念禾叫回“谢二哥”,也不好问她这称呼是怎么回事,只是一心想给她挖桃树,不想竟是被拒绝了,也有些郁闷。 ——此处荒郊野外的,哪有什么吃饱撑着的闲汉来看什么花啊! 况且种一棵种两棵的,也不费事。 沈念禾半点猜得到对面这人千回百转的脑子,指了指前头,道:“咱们去量一量那一处?” 谢处耘自然无有不可。 只是这一回两人才上得堤坝,就听得远处马蹄声,转头一看,果然是裴继安上来了。 “寻了你们半日,怎的跑到下头去了。”他放马跑得近了,招呼道。 谢处耘终于抓了个机会,连忙告状道:“三哥,全靠我跟得紧,你不晓得她这人看着老实,其实皮得很,胆大包天的,一个人就敢跑去桥洞下头!” 又把他方才吓了一大跳,好悬足够聪明,最后才找到人的事情说了,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那脸上只差写着:“快训她,快训她”几个大字。 沈念禾又好气又好笑,只得同裴继安解释了几句,又歉声道:“原没想到下头看不到人,以为很快就能上来的,谁知竟是量了这样久——也全靠谢二哥跟着过来,不然我一个人,怕是很多地方都测不到。” 裴继安的面上难得地生出了几分不虞,好容易才压了回去,道:“你也太不防备了,此处堤坝都高得很,下头水势又疾,一个人怎的好跑来跑去的,便是再小心也不为过。” 他平日里都同男的打交道,教训谢处耘也是常有的事,可对上沈念禾这样的小姑娘,却实在轻不得又重不得,不知如何是好。 若是说得轻了,怕她不上心,伤到哪一处,若是说得重了,又怕她难过。 此时不过训了一句“你也太不防备了”,见得沈念禾低头自省的模样,裴继安就有些后悔起来。 难得出门一趟,本是叫她高高兴兴的,怎么最后又引得不开心起来了? 他连忙道:“天色不早了,往前跑四五里路外有一处道观,也对外做素斋卖的,去吃点东西,不要饿着了。” 谢处耘在对面看着,正等自家三哥好好教训“沈妹妹”,给她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将来才好分出谁是老二,谁是老三来,孰知最后竟是这般轻轻拿起,又温柔放下,莫说挨不上“训”字,那语气就同哄孩子也差不多了。 再对比前一日三哥同自己说的那些话…… 一样都是人,怎么待遇差得这样大?! …… …… 裴继安说的那庵庙叫做螺蛳观,因它建在一座山下,那山形似螺蛳,因而得名。 里头住的有出家的道士,也有跟着修行的居客,此处饭做得不错,倒是引来不少人当做新鲜来吃。 裴继安领着两个小的过来,正待上菜,却被谢处耘寻个机会,拉到外头问道:“三哥,你怎好这样不公平!” 又道:“那沈妹妹明明做得大错事,你不好好教她,反而如此轻拿轻放,给她性子养得左了,将来惹出事来怎的办?” 他说着说着,语气里头就有些发酸,问道:“平日里三哥管我这样严,怎的对她就这样松,也忒不公平了罢?” 裴继安皱着眉道:“你还有脸说这个,好歹也是个当哥哥的,上梁不正下梁歪,正因你性子左了,才叫念禾也跟着学,学得歪了去,今后也好生盯着些,过不了多久,衙门里头就要开始修圩田,我腾不出手来,你在家中要顶梁柱,再把房子弄歪了,就不是训两句的事情了。” 又把人说了一通。 谢处耘听得自己已是变成家中“顶梁柱”,只觉得浑身是劲,想到将来要照看婶婶,照管沈妹妹,还要跟着三哥忙衙门里的事情,果真忙得不行,真正是根大好房梁,显然十分得三哥倚重。 他被这般打一棍子,给两颗甜枣,一时被数落也不觉得委屈了,还要拍着胸口保证道:“三哥,交给我罢,定会把这沈妹妹照料得妥妥帖帖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六十一章 假煎鱼 盛芳正文卷第一百六十一章假煎鱼裴继安一向觉得谢处耘的性情有些问题,只是他前几年一向在外头跑商办事,实在腾不出手来管教,郑氏又太过慈柔,连硬话都不舍得多说两句,自然更不可能去管。 好容易等他回了宣县、进得衙门,先前忙着站稳脚跟,后头妥了,偏遇得廖容娘随郭保吉来宣州,要谢处耘接回去。 毕竟是亲生母亲,去得郭家,一来能进州学,二来可有军中资历极深的校士带着习武,而若是留在宣县,裴继安绝无可能供出如此条件,是以他不仅没有拦阻,还说服谢处耘接受了此事,使其应了转去宣州跟随生母。 本以为会是利大于弊,谁知道谢处耘年岁既小,脾气倔强,不仅同郭家的幺子郭向北生出矛盾重重,便是同他亲母相处起来也是冲突多过温情。 虽然他的确托了继父郭保吉的福,进得州学,可不知是果真不喜读书,还是在学中时时被郭向北这个继兄挑衅,大半年下来,不但没有没有读出什么结果,还被劝退了。 除此之外,母子两个也几乎是见面就吵,连好好说话都做不到。 见得廖容娘那一处靠不住,她有丈夫、继子女,将来再如何也能安享晚年,可裴继安却是看得清楚得很,郭家乃是郭保吉做主,他对谢处耘是顺手提携,不会下力气管教——毕竟是继子,能做到这一步,已是仁至义尽了。 比起廖容娘,裴继安自然更相信自己,便又把谢处耘弄了回来。 谢处耘聪明机灵,只是太过浮躁,他有意磨一磨对方的性子,这几个月以来,软硬兼施,果然有了些效果,比起其刚回来时,虽然仍是有些小孩子脾气,却已经能看多了。 裴继安点头道:“也不用你多费力气,只搭手看一看就是——平日里你沈妹妹有婶娘照管。” 谢处耘撇了撇嘴,心道:婶娘都还要三哥你来照管哩,她能照管谁?还要看我手段才是正经! 又摩拳擦掌暗想:老子已是长大成才了,正好为三哥分忧,从前三哥怎么管教我的,我就怎么管教那沈念禾,好叫她知道,做我谢处耘的妹妹也是没有那样容易的! 这般一想,他眼珠子一转,竟是开始有些迫不及待起来,不过口中却是老实应了,还要再一回保证道:“三哥放心罢,我今时不同往日,早懂事了,交给我便罢!” 裴继安便点了点头,见得这螺蛳观里半日没有人搭理,想来是正当饭时,顾不过来,便自去寻人点菜。 谢处耘本也想跟着去凑热闹,才走两步,因才被提点了几句,倒是忽然有了做哥哥的自觉,想到包房里还有一个人独坐,略有些不放心,便重新转身进得去。 他一进门,就见沈念禾老老实实坐在客座上,一手持壶,一手扶竹筷,正拿茶水顺着筷子冲涮桌上的碗碟,很是专注的模样。 她半低着头,鼻子秀挺,嘴唇丰润却又小巧,眉毛整整齐齐的,虽然不是柳叶眉,可形状也十分漂亮,尤其好看的是眼睛,又大又圆,又黑又亮。 在宣县住了这么久,沈念禾被郑氏养,又叫裴继安拿各色滋补饮食漫灌,脸颊已经养出了婴儿肥,其中透着一两分未消褪尽的稚气来。 可那稚气又不是童稚,倒像是个小姑娘家嫩丝丝的感觉,仿佛不能细碰,一掐就要出水。 谢处耘看得一呆。 他想起了小时候,父亲休沐时,白日出去忙,晚间回得府上,常常同母亲一齐围着自己,有时候一晚上要叫他换五六身衣裳,还要搭配不同的鞋子、袜子,甚至连帽子都要不一样,等换好之后,又对他又举又抱的,有时候还要抱着亲。 后来虽然吃过几年苦,可事情太久,记忆已经有些淡了,只想起来去得裴家之后,婶娘也极喜欢给他做衣裳,因为三哥时常往外跑,婶娘管不住,穿什么、怎么传都由着去。 可自己时时在家里住着,她便三天两头要换搭配,搭好了还不许他换。 当时谢处耘很是不解,只当这两家大人莫名其妙,可眼下站在这螺蛳观的包厢门口,看着里边用热水冲涮碗筷的沈念禾,他忽然就有些明白过来。 怪可爱的。 圆圆眼睛,小小脸,正是刚迈入少女阶段的美好颜色。 真想给她换一身漂亮衣裳,最好用翠玉簪,白玉簪也好,只是颜色太单调,耳朵上也过素了,缺点东西。 如果能簪花就好了,耳边簪花,耳垂上搭一点闪闪的东西。 谢处耘喜美厌丑,虽然不熟悉钗鬟首饰,可他凭着自己的喜好,只站的这几息功夫,已是在脑子里给对面坐着的沈念禾换了七八身不重样的打扮,还认真思索起怎么实现来。 *** 螺蛳观的素斋吃起来果然与众不同。 此处除却好菜,也有好景。 裴继安选的这一处间厢正对着道观后院,推开窗,外头近树远山,想是山上雪化了,又因前一阵下了雨,还有野瀑布自山上蜿蜒而下,汇入河流,虽然隔得不算近,也能叫人听到哗啦啦的水声,和着鸟叫虫鸣。 院子里栽了桃树同梨树,另有一小片枇杷树,梨树未开,倒是粉色的桃花与白色的枇杷花各自映衬,粉粉白白,地上落英缤纷。 桃花引蝴蝶,枇杷花引蜜蜂,另有道观里还养了一只黄色的小狗,正在院子里追蝶扑蜂,时不时还转来转去咬自己的尾巴,一派生意盎然。 对着这样的景,便是寻常的菜色,吃起来也会多几分滋味,更何况观里的菜出品还很不错。 沈念禾尤爱其中一道假煎鱼,也不知道是厨房怎么做的,煎出来味道便同真鱼肉一般,却又少了鱼肉的腥味。 她忍不住就下了两回筷子,吃着吃着,忽然想起上回自己给裴继安煮的鱼汤来,又腥气又奇怪,里头下的白萝卜拧出的汁成汤还寡淡,可那样难吃的东西,这裴三哥居然还全部都吃完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六十二章 兄妹与姐弟 盛芳正文卷第一百六十二章兄妹与姐弟沈念禾顺手就把那一盘假煎鱼推了过去,道:“三哥尝尝这个。” 裴继安依言挟了一筷子,尝过之后笑道:“豆腐做的,吃起来倒是挺像鱼肉。” 又道:“若是喜欢,等回去我试着给你们做。” 沈念禾忙道:“麻烦得很,我倒是觉得平日里做的正经鱼肉更好吃,这东西不过尝个新鲜罢了,谁家费力去弄?也就是好在没刺而已,想吃的话,再来就是,左右也不算远。” 裴继安便笑了起来,道:“我看你平日里不太爱吃鱼,这假煎鱼倒是挺喜欢的样子,原来是不耐烦挑刺?” 沈念禾愣了一下,随即应道:“我什么都爱吃,鱼也喜欢的。” 裴继安只笑笑,看了她一眼,不再说话。 他不光嘴角带笑,便是眼神里也带着一丝丝说不上来的笑意,好似在调侃她:你哪里什么都爱吃了? 沈念禾深觉冤枉,然则这裴三哥又没有直说,叫她连解释都无从下手。 她自觉在吃食上头实在是一点都不挑剔,什么都吃,只是遇得不适口的东西,就少嚼两口,遇得喜欢的东西,就多嚼两下,多下几回筷子而已,怎么看着三哥的样子,倒像是认为自己很挑食一般? 要知道,鱼肉她是喜欢吃的,只是不太喜欢海鱼,比较中意河鱼,然则河鱼除却桂花鱼同鲈鱼,其他鱼类不是刺多,就是土腥重,她又很不耐烦去在肉里剔刺,是以遇得的时候,就少吃两口。 倒是谢处耘跑了这半日马,又帮着沈念禾举着软尺竹竿四处量测,早忙出一身的汗,饿得前胸贴后背的。 裴继安点菜是按着沈、谢两人的喜好来,还特地调整过摆桌,估计着把谢处耘爱吃的都挪到他面前了,叫他吃得眉开眼笑,此时得了六七分饱,才把耳朵空得出来听两人说话。 他生怕自己被忘了一般,连忙插道:“三哥,豆腐有什么好吃的,还是吃鱼罢——最好要大鱼,那些个小鱼刺烦得很,不小心就被卡了!” 裴继安复才同他道:“未必要大鱼,此时桂花鱼也好吃的,等回去时看看路上有没有现成的卖,晚上就给你做。” 他说完这话,还特地转头再看了沈念禾一眼,笑道:“桃花流水鳜鱼肥,正是吃桂花鱼的时候。” 若没他这一眼同这个笑,沈念禾还不会多想,可听得他这么说,顿时就记起月前从京城回宣县的时候,自己在马车里说的话来。 当时她不过随口一提,谁想到已是过了这样久,裴三哥居然还记得。 三人吃过之后,略歇了一下,复又回得荆山下头堤坝边上或量或测。 这一回谢处耘铆足了劲,本待要好生显示一番自己作为哥哥的能耐,从头到脚管一下沈念禾这个妹妹,谁知下午裴继安却再不同早间一般分为两边,而是打头带着两人一并做事。 有裴继安在,谢处耘自己就是个被支来使去的,半点没享受到作为“二哥”的好处,当时还未觉得,等到回家之后,越想越没占到便宜,便特地去寻裴继安道:“三哥,你们这一处的数是不是没有量测好?” 毕竟是圩田修堤,虽然只是宣县一处自己做,却也算得上大工程,怎么可能三两个人跑一天就全数测得完。 裴继安摇头道:“等彭知县那一处得了批示回来,衙门另要招募些水工帮着一起做,少说也要十来天才好,今日不过打个头阵罢了。” 谢处耘便别有居心地道:“三哥不是说,等修圩田的时候要安排我去盯民伕开堤?眼下我日日在家里头背书,也背不出什么东西,倒不如趁着此时还有些空闲,每日去量测堤坝、水深,不是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百闻不如一见’嘛!今时熟悉了,过后才不至于生手生脚,叫旁人笑话我年纪轻,不晓得做事!” 裴继安哪里不知道这是白天在外头跑得野了,只听他说的确实有些道理,怕是被憋坏了,倒知道动脑子去想些正经理由了,便笑道:“你图纸都不能全看懂,也不知道问题在哪里,知道怎么量,量哪一处?” 谢处耘便做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道:“今天不是去量测过了,我又不是蠢的,况且我虽不太看得懂图绘,不是还有那沈念禾嘛!婶娘总说她天天在家里坐着,闷久了不好,趁着春时,三哥没甚空闲,我却还好,不若就叫我把她带得出去,也算两相便宜。” 说完之后,还偷偷拿眼睛去瞟裴继安,仿佛生怕他不答应一般。 *** 不独谢处耘这一处闹着要出门,宣州城里,郭向北也正怂恿他姐姐郭东娘要出门。 “听闻往东边走,若是骑马,约莫跑两个时辰,有一处螺蛳山,那山脚下有唤作螺蛳观的道观,有几个道士,炼丹不行,素菜倒是做得好吃,又种了许多桃树、梨树,说是正开得旺,好看得很,姐,你要不要同爹说一声,找个空档,去住几日散散心?” 他好心好意的样子,道:“才是踏春的时候,左近也没甚好看的,远的又太远,倒是那螺蛳观有些意思,听说里头还养了蜜蜂,也出蜂蜜来团药丸子,咱们回来的时候带几罐子给爹同大哥,再带些菜回来,岂不是好?” 郭东娘奇道:“我住我的,怎的回来的时候就变成‘咱们’了?这个们字哪里来的?” 郭向北嘻嘻笑道:“怎么能叫二姐一个人去逛什么道观,这宣州也没什么堪配二姐手帕交,同她们出去玩,不是作诗,就是作文,哪有什么好玩的?倒不如我陪你一同去——姐,你同爹说一声,叫我陪你去一趟罢!” 郭东娘一看就知道这弟弟是皮痒了,冷笑道:“你倒会找由头,书读不好,看爹爹回来了,居然还会找法子躲开,我才不惯你,你被打一顿就知道下回改好了!” 又问道:“上回月考你考得多少名?先生改好的文章拿回来了吗?我记得爹走之前给你布置了功课,背完了不曾?”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六十三章 枇杷蜜 盛芳正文卷第一百六十三章枇杷蜜郭向北被问得面色有些发白,强笑道:“你这是什么话,爹布置的功课,我怎么可能敢不背完……” 然而他这话音实在虚得很,细细弱弱的,一点底气都没有。 郭东娘冷声道:“你如果同我说实话,说不得还帮你担待些,若是连我也想要一起骗,就不要怪我手硬了。” 她话才落音,郭向北也光棍得很,当即就坦白了,老实交代道:“我没背完爹布置的功课!” 又道:“姐,你且帮一帮我,再多两天就能背完了,若是我自己说要出去玩,爹肯定不让,说不得马上就要考问,可若是你要出去玩,他从来不拦着的,你看看你弟弟这张好脸,若是被打了,将来怎么见人?” 到底是自己弟弟,郭东娘嘴上再怎么嫌弃,心里还是想着的,只怒道:“你早跑哪里去了?爹去了小一个月,什么书都背下来了,你平日里总去玩这样、弄那样,心思全不在正事上,这才背不完。” 训完之后,又道:“最后帮你一回,再有下次,不用爹爹上手,我一根鞭子就能打哭你!” 郭向北得了好处,也就随她去骂,诺诺连声的,心中却是一阵轻松,好险才忍住笑。 郭东娘想了想,道:“也不必说去什么螺蛳观了,就说我要去找大哥罢,若是大哥得闲,还能给你指点指点,叫他也好好管管你!” 这一回郭向北却是有话说了。 他急急道:“不要提大哥,提了大哥,爹那一处还不知道会怎么样!”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次回来,爹爹看大哥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人还没多留一晚,就被撵去清池县衙了!”他愤愤不平,“估摸着是有人吹了什么枕头风!” 郭东娘越听越不对,随手捡了身边一颗花生往他头上扔,骂道:“你这是哪里学来的话,爹爹的事,是你我能说的?” 郭向北额头挨了一下,这才一个激灵,知道自己说了错话,连忙低下头,不敢理论。 郭东娘又道:“给我知道你听了谁的煽风点火,小心我连人带嘴巴一起打出去!” 骂过之后,果然叫人去同郭保吉说自己想去看桃花,问能不能叫弟弟相陪。 郭保吉对女儿一向予取予求,听得她说要去,不但立时就同意了,因知道郭东娘喜欢骑马,还特地交代马房给她挑了三匹最好的出来,晚间回来,问她道:“叫你母亲同你一起去,你一个人去这样远,又要留宿,到底不太好。” 郭东娘满不在乎,道:“爹说的什么话,给我同向北去,我们两人都能跑马,带几个跟得动的小厮丫头,再多两个管事,不出两个时辰就能到了,若是请她一起跟着,少不得要备马车,又要收拾这样、收拾那样,路上半天都走不完,不过是去打个转,何苦麻烦。” 又道:“况且这一往一返,辛苦得很,爹又才回来,许多事情要做,正是要当家主母忙的时候,我怎好这般不懂事?” 郭东娘越为郭保吉着想,郭保吉就越疼这个女儿,一时欣慰笑道:“家里几个孩子,就数你是什么,只点头道:“取回来再说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六十四章 小道士 这日起,沈念禾同谢处耘两个便开始跑往荆山量测堤坝高矮、河流水深,裴继安多数时候都抽空陪着,却是陪到一半,又要走开不知去办什么事情,偶尔下午还同他们一齐回来。 沈念禾虽然已是无意间听说了沈轻云的事情,可不知为何,朝中迟迟不下邸报,也不知道是担心朝野大哗,打算将此事暂且压下,还是对翔庆另有打算。 她等得甚是着急,自己虽不是真正的沈念禾,可来得魏朝久了,也有休戚相关,祸福与共的感觉,很希望对方能活下来,那消息乃是误传,是以心神不定的,开始还能强压着去算数,后头数算完了,便有些坐不住,倒是愿意跟着谢处耘往外跑。 累得一天下来,回家睡觉时便不至于再去多想。 这日一早,她跟谢处耘照例往荆山去,量测了半日,见得日头偏中,便停了下来。 从前两人多吃干粮,今次谢处耘却是道:“我叫人去约了螺蛳观,今日去吃那观里的素斋罢——省得说我欺负你!” 沈念禾听得好笑。 谢处耘又道:“我问了,今日才有你上回说喜欢吃的假煎鱼。” 倒是想得还挺周全的。 两人上了马,一前一后朝那道观去,仍旧找的原本的包厢,点菜吃饭,果然有那一道假煎鱼。 不过晚了几天而已,窗外的桃花开得更盛,园子里更有其他人声,听起来多是官宦、富贵人家眷来游园看花的,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两人这一处厢房正对着院子里唯一的一片枇杷林,十来株枇杷树也正一齐开着小白花,引得蜜蜂围着乱舞,不少甚至飞进窗子里来。 谢处耘听得蜜蜂嗡嗡响,又听得外头人吵吵嚷嚷,十分嫌烦,正好吃得差不多了,也不耐烦在此处干坐着,便同沈念禾道:“我去找此处道士取点东西,你在此处吃饭,遇得事情就叫人。” 沈念禾虽不觉得会遇见什么事情,还是点了点头,一口应了。 谢处耘才出去没多久,沈念禾便听得外头有一道小道士的声音,正细细解释这螺蛳观同院子的由来,想是带着客人四下参观。 那小沙弥声音稚嫩,话说得颠三倒四,显然是强行背了些典故同来历下来,可碍于年纪小,记得不清,是以时常张冠李戴。 不过他聪明得很,虽然货不对板,却每每能瞎扯出乱七八糟的东西来把错处填补上,沈念禾倒是觉得听得怪有趣的,便换了个位子,离那窗户更近了些。 隔着一重墙,一扇半开的窗,小道士在外头不知跟谁介绍了一回,不多时,又有个声音中略带点粗噶的少年声问道:“怎的这么多蜜蜂?叮了人怎么办?” 那小道士一本正经地道:“客人说得是,不过只要不去招惹它们,平日里这蜜蜂也不叮人,除非想去偷蜜吃。” 说到此处,又把声音压得低了,道:“去年我就偷了,被蛰了好几下,有一只还蛰我的鼻子,肿了老大一个包,如果不是这样,不会被师叔发现的!” 语气里满是小孩子的懊悔。 那少年还没回话,一旁便有个女子“噗呲”一声笑了出来,道:“少有听说桃花蜜,你们这里还有蜂蜜吗?你去偷的那蜜好不好吃?” 小道士便道:“姐姐问对人了,我原也不知道,后来听得师兄同师叔说话,才知道这里得的是枇杷蜜——须知这蜜天下间最难得,世人都道蜂王浆是好东西,却不晓得这枇杷蜜更好,除却咱们南边,北边都寻不到,先一等,要等枇杷花开,再二等,要等那枇杷花开花时打霜,打了霜才有花蜜,才好叫蜜蜂来采,偏偏枇杷花开时未必有霜,而遇得冷的时候,蜜蜂都冻死了,哪里能出来采蜜?” 他口齿伶俐,说得像模像样的。 那女子就道:“原还不觉得,听你这样一说,好像这枇杷花蜜当真难得,却不知有什么好处?” 那小道士就把听来的话一一数了,什么润肺清脾,温胃化痰,去燥下火云云。 隔着窗,沈念禾听得那女子同少年道:“我看爹爹这一阵子十分辛苦,昨日去大哥那一处,他也眼睛里都是红血丝,如果有多的,咱们不如带一点回去?” 两人嘟嘟哝哝的,沈念禾本不以为意,可听着听着,倒是觉得那女子的声音有些熟悉,只一时又说不出在哪里见过。 外头正说着话,忽又听得一阵小跑步的声音由远而近,有人道:“叫两位施主久等了,方才我师叔那一处有事,叫我去帮着看了看,谁知竟是费了不少功夫。” 又奇道:“清竹,你怎么在这里?” 那小道士道:“我见师兄有事,这两位客人干站着,怕他们无趣,便来帮着解说一番。” 口气十分老成自信,只他那声音稚嫩得很,叫人听来好笑。 果然那道士苦笑道:“你解说了些什么?” “旁的没什么,只听小道长说你们这一处有枇杷花蜜,我同我弟弟想给家中长辈求一些,不知能不能让得几罐出来?” 那道士“啊”了一声,道:“实在十分不巧,这枇杷蜜十分少有,今年统共也就得了十来瓶,我们观里的师祖们分一分,也没剩得几瓶了,若是昨日或许还能让得一瓶子出来,今日正好有浮云子师叔的旧友过来取,我方才去的库房,最后五瓶都被人带走了。” 又道:“不过咱们观里也有百花蜜,又有冬蜜,也是好东西,两位不妨带几瓶回去?” 那声音粗噶的少年人不满地道:“方才小道士说了,枇杷花蜜最好……” 那女子也问道:“不如问问方才那人走了没走,如果用不得五瓶,让两瓶给我们也行,我这一处出高价。” 道士显然有些为难,道:“这……不大好罢?” 那女子便道:“道长只管去问,就说我们这一处不会亏待他。” 那道士最后只好应了,转身不知去往何处,剩得那一堆姐弟站在外边。 声音略粗的弟弟道:“二姐,那道士不会骗人罢,去外头转得一圈,最后回来同咱们说找不到了?” 那女子不说话。 弟弟又道:“咱们跟上去瞧瞧,别给他在背后搞鬼。”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六十五章 冤家路窄 盛芳正文卷第一百六十五章冤家路窄再说另一头,谢处耘出得门,寻了个小道士问浮云子。 螺蛳观虽小,却也五脏俱全,有牌楼、山门、灵宫殿,又有七真、玉皇两大殿。 浮云子今日不在,倒是他有个徒孙听得是“裴继安”家里人过来取蜂蜜,匆匆赶了出来,见得谢处耘,看他长相,先愣了一下,复才恍过神来,忙道:“施主是裴家人?师叔早前已是分派过了,请随我来吧。” 果然把他带去一处地窖中。 那地窖乃是贮藏蜂蜜、果酒、白醋等调饮之处,里头坛坛罐罐摆得满满的,转到边上,果然有一排小陶罐、陶瓶,上头贴了纸,有写“百花蜜”、“冬蜜”的,角落里单独摆了几个白瓷瓶,上头拿红纸贴了“枇杷蜜”三个字。 谢处耘想起裴继安的交代,把手中拿着的匣子打开递了过去,道:“这经书是给浮云子道长的,另有金铜拿来换蜂蜜。” 那道士见得里头两块金子,忙道:“师叔已是交代过,凭着两边交情,裴施主来取,不必给什么交换。” 说着伸手就要取单取匣子里头的书。 谢处耘怕被裴继安训,忙把那匣子重新盖好,道:“三哥叫我把东西给浮云子道长,他而今不在,你只做什么都不知道,收了便是。” 那道士半推半就地应了。 然而两块这样大的金子,晃得人眼睛都疼,自然不可能装作不知道。 道人随身带着一个草编的篓子,想了想,索性将面前剩下的几瓶枇杷蜜一气装了进去,这才领着谢处耘往外走。 路过七真殿的时候,里头另有个道士叫了声师兄,又道:“前头有客人来,师叔喊你去带一带。” 对方虽然没有直说,那道士却知道来的客人肯定非富即贵,足下顿时犹豫了一下。 谢处耘在外头倒比在家里懂事,顺手把那草篓接了过来,打发道:“道长忙你的去吧。” 那道士倒也不推拒,道谢之后,立时转身走了。 谢处耘拿着草篓,正要回去找沈念禾,忽听得殿中有人道:“既是来了,多求一求——这螺蛳观里头的平安符灵验得很,先抽了签,再问解签,然后拿香囊包起来,便能作效!” 另有人道:“什么都能求,姻缘也能求吗?” 当先那人便道:“自然能求,给你姐姐求个好郎君罢。” 后头那人果然“叩叩”地磕了好几个响头,口中念念有词起来。 谢处耘把脚步放得慢了,转头去看,原是十来岁的小姑娘家,看着像附近的住户,不知怎么就跑过来了,此时一个个跪在三清道长的塑像面前,恭恭敬敬磕了头,复才转去边上问那儿一个打坐的道士抽签。 那道士好似解签解得十分厉害,引得那几个小丫头惊叹连连,各自拿了解签同平安符在身上放着,又重新去磕了一次头,复才往后头走了。 谢处耘见得这番场景,忽然就有些心动,一手提着那草篓,径直走到边上倒是身旁,问道:“敢问道长,此处可能代人问姻缘?” 那道士问道:“施主想问谁人的?那人是男是女,年庚几何?” 谢处耘犹豫了下,道:“若是男的如何,是女的又如何?不知道年庚又会怎样?” 那道士便道:“男的有男的抽法,女子有女子抽法,知与不知,也各有抽法。” 谢处耘想了想,道:“先抽男子的。” 语毕,把裴继安的年龄报了出来。 那道士取了边上的一筒签子,叫谢处耘从中抽了一根,拿到面前看了一眼,便道:“施主是代人问姻缘?” 谢处耘理直气壮地点头。 他这半个月来,同沈念禾几乎日日相处,对她已是不像从前一般嫌弃,只觉得这妹妹也有妹妹的好处,可随时平日里慢慢知道照顾了,却总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始终记得当初她来宣县时那些个兵卒说是来投奔未婚夫的。 纵然到了今日,谢处耘还是觉得,这沈妹妹的确挺好,只是不适合自家裴三哥。 性情、相貌都是其次,三哥已是够辛苦了,裴家又这样难,最好能有一个温柔貌美、家世出挑的来配。 此时到得螺蛳观,虽然也知道玄学不可信,可来都来了,便顺便问一问,能安安心也好。 那道士道:“这一位施主幼年不幸,是父在母先亡的命,家中波折不断,只他聪明又勤励,自会有好路走——将来一路扶摇,不在话下。” 谢处耘原来不过随口问问,此时听得那道士如此说,一下子就来了精神,只觉得果然盛名之下果有所倚,这螺蛳观的看卦人,很有几分能耐,说裴三哥的来历前事,说得再准不过了。 他忙问道:“那他那姻缘如何?” 那道士也不必去翻卦书,细细看了看,又道:“若说姻缘,这位施主桃花运甚佳,还俱是正桃花,一路多有贵人相助,与将来妻室正所谓珠联璧合,最为般配不过。” 谢处耘大喜,复又问道:“却不知那嫂……那妻室是个什么出身?” 道士捋了捋胡须,道:“再细了不好说,却是个极好的出身。” 谢处耘听得这样一番话,一面高兴,一面却犹有些不放心,思忖了片刻,又道:“我抽个女子的。” 因他不太记得沈念禾年庚,那道士便另取了一个签筒出来。 抽过之后,那道士也一般解释道:“这位女施主幼年福泽甚厚,只后头遇得些坎坷,幸得最后有惊无险,总算安然度过……” 谢处耘急忙再问道:“那姻缘如何呢?” 他话才落音,便听得后头有人嘲笑道:“好不要脸的狗东西,果然是个没家教的,读书不会读,习武不会打,去给人当奴才就罢了,还跑出来问起姻缘来了——依我说,问也白问,也不知道是哪家倒霉催的,被你这个破落户惦记上了,姻缘肯定是差到极点!” 语调阴阳怪气的。 谢处耘听那声音十分熟悉,那话更是一般恶心,脱口骂道:“哪个狗东西在这里骂人?!” 他倏地转头一看,一个宽肩矮个的胖子站在门外——正是冤家路窄、狭路相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六十六章 清醒 盛芳正文卷第一百六十六章清醒七真殿门外站的那人,正是宣州城中谢处耘继父的次子郭向北。 两人自认识起,就没有一日安生过,矛盾由来已久,后头在州学里头打的那一架,实在是宣泄积怨。 然则自那一回之后,谢处耘就退出了州学,回得宣县,偶有被廖容娘哄着骗着去郭府,也是特地避开郭向北休沐回家的日子。 可以说,自从打过架之后,两人就再也没有正经看过对方。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虽然没有再见,却不代表两人之间的怨恨之意淡了,相反,谢处耘并不觉得自己打输了,郭向北却也不觉得自己打赢了,然而彼此都坚信对方是个孬种,再打一回,自己肯定能赢个漂亮。 谢处耘本来坐着,此时忽然站起身来,把袖子一撩,不甘示弱地讽道:“好狗!来得正是时候,叫你晓得爷爷的拳头硬不硬!” 郭向北勃然色变,骂道:“你骂谁?” 谢处耘笑道:“刚刚谁说话我骂谁!” 郭向北本就是来找架打的,哪里受得了谢处耘说这个话,顿时抬腿就要往里头冲。 一旁领路的道士哪里想到会引出这样一回事,连忙拦道:“施主,使不得!道家清修之地……” 郭向北虽然个子不高,可他长得壮实得很,一身的腱子肉,天天吃豆腐嚼菜叶子的道士怎么可能拦得住,被他一下子挣得开去,冲得上前,与谢处耘打做一团。 此时殿中一个道士,殿外一个道士,俱都上前劝架,可都不是练过的,一个被在脸上打了一拳,一个被嗷嗷乱叫,小腿被踢了一脚,哪里还敢往上凑,只好一人守着一边,急急滚开几步,口中各自叫嚷“不要打了!”。 谢处耘自小打惯了架,他不是郭向北那般被正经校士教了习武,却是一路跟人打架打出来的经验,一个长于体魄好,一个强在打烂架经验丰富,在这七真殿中,三清真人的塑像面前,战得不可开交。 正打得起劲,后头郭东娘却是终于跟了上来,见得这般情景,气得直跺脚。 她冲得上前,抓着弟弟的头往后头扯,又踹了谢处耘一脚,骂道:“在外头打什么打,还嫌不够丢脸吗?!” 道士不敢出大力,她倒是敢用力,这一处把二人分开了,旁边的道人才连忙围上前来把中间拦住了。 郭向北鼻子上全是血,右边眼睛更是被打得又青又肿,头发也被扯掉了两缕,散落在地上,一边疼得直抽气,一边骂道:“姐,你不晓得这贱人……” 郭东娘一巴掌冲着他的头就打了过去,喝道:“别丢人现眼!” 郭向北仍旧不服气,见得谢处耘边上放着一个篓子,虽是看不出里头是什么东西,却半点气不过,把腿一带,将那篓子带倒了。 只听得“咚”的一声,不一会儿,草篓里便流出来黏黏的液体,也不知是有多少罐蜜被打翻了。 如果没有这一下,说不得还拦得住,可草篓一倒,本来已是平静些的谢处耘登时气红了眼,把身边的道士一甩,一下子朝那郭向北又扑了过去,两人在地下滚做一团。 此处打成这样,早有道士连忙去找包厢里的沈念禾,急急道:“姑娘,你那哥哥在七真殿里同人打架!你家中有没有大人在的?快带去劝劝罢!” 沈念禾猝不及防得了这个消息,也不敢耽搁,连忙跟着人就往外走,一路问了好几个问题,那道士来得匆忙,况且架也打得奇怪,自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等她到得七真殿上,正是两人已是滚得一头一脸的灰,身上、脸上都有血迹。 郭东娘毕竟是个女子,拦了这边,拦不住那边,殿外更是围了不少人在看热闹,却没有几个敢上前劝架的。 沈念禾虽然不认识郭向北,却见过郭东娘,一看这场景,便猜出七八分来。 她知道此时多半说什么都没用,得叫地上的两个人早点停下来才是正经,左右环顾一圈,其他的没找到,倒是看见角落里摆着大半桶水,多半是殿中道士拿来洒扫的,也顾不得叫人,自己跑去提了过来,对着地上两个人的头一泼。 七真殿虽然不算大,却造得挺高的,顶梁一高,里头就沁凉,那水也不知道在殿中放了多久,已是冷冰冰的,此时虽然是春日,却依旧有些寒意,水往头上这么一浇,架打得再高兴也得被冷清醒过来了。 谢处耘同郭向北顿时一愣。 沈念禾忙把谢处耘扶了起来,又问一边的小道士讨毛巾给他擦头擦身,又托人去煮姜汤。 对面郭东娘见得这情况,这才松了口气,也把郭向北拉开了。 两人都冷得不行,牙齿打颤,身上又痛,一时连骂人的精力都没了。 沈念禾来时把随身行李带了过来,里头正好有一身换的衣衫——因最近时时去荆山下头量测,两人身上都会被汗浸湿,怕由此伤风,便带了替换的衣衫过来,谁想到正好此时派上了用场。 她见谢处耘头脸上都有血,衣衫都被撕破了,心中也有些怵,也顾不得问来龙去脉,只先小声问道:“二哥头晕不晕,哪里不舒服,走不走得动路?” 此时正有小道士端了盆温水过来,沈念禾也顾不得旁的,连忙拖了椅子过来给谢处耘坐,又矮下身子拿帕子沾水给谢处耘擦脸,又用大巾子把他身上盖住,问道:“冷不冷?我方才已是挪开了一点,只想泼他,没想到没躲开,把谢二哥也泼到了。” 谢处耘打架打惯了,虽是有些疼,倒不觉得有什么,只是看沈念禾这般自责的样子,又见她一直围着自己转,眼睛里都有些发红,也不知道是怕的还是吓的。 同从前郑氏的关心,与裴继安的保护相比,全不是一码事,倒像是弱者的温情,尤其叫才打完架的谢处耘触动。 他道:“没事,我头不晕——我脸上没伤,血是那郭向北身上的!” 说这话时,心里竟是有几分同自己人炫耀的意思,连声音都透着高兴同亲近。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六十七章 指点 盛芳正文卷第一百六十七章指点谢处耘的伤几乎都在腹部同背部,另有脚上一处极重的淤青,其余都是咬痕跟抓伤——打到气头上,郭向北直接上了嘴。 他那伤口处皮肉外翻得厉害,血淋淋的,伤得极深,叫沈念禾不但不敢用力,连气都不好大喘。 她先弯腰低头,后头索性半蹲在地上,样子小心翼翼的。 谢处耘仰头看她,跟着又低头看她,见沈念禾围着自己团团转,莫名的就有点高兴,嘴里还要逞强道:“随便上点药就好,那郭向北不过看起来力气大,实际上外强中干,半点打不过我——况且我伤得也不重。” 沈念禾懒得理他自吹自擂,问道:“怎么忽然就打起来了?给三哥知道了,小心又要叫你去背书。” 谢处耘虽然有些发愁,可见她担心自己,倒是有些同仇敌忾的感觉,便道:“你不晓得,那人嘴贱得很……” 然而回想起两人打起来的原因,又觉得太蠢,十分丢脸,不愿意在沈念禾面前多解释,只叮嘱道:“回去不要叫三哥知道。” 沈念禾无奈道:“你身上都是伤,怎么可能瞒得住——便是我们两个不说,今次的架打得这样大,我看那郭东娘也在,观里许多道长都看到了,难道能叫他们都不说?” 又劝他道:“不如会去早早同三哥认个错,他一向心软,不会苛责,你若是瞒着,当真生气了才是麻烦事。” 谢处耘撇了撇嘴,道:“他对你倒是心软,对我……” 然而话说到一半,他又讪讪闭了嘴。 仔细回想,裴继安对他虽然严格,却并不严厉,相反,有事护着,无事还要操心,实在半点挑不出不好来。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得外头有人敲门。 沈念禾去应门,正见郭东娘站在外头,对方手上拿了两个小白瓷瓶,问道:“谢处耘没事吧?” 又道:“此处有两瓶金疮药,是我家自用的,见效极快……” 她一面说,一面往里头看了一眼。 沈念禾让开几步,道一声“请进”,又回问道:“郭家公子没伤着哪一处吧?” 郭东娘犹豫了一下,只往里头看了一眼,便道:“我那弟弟还一个人在厢房里,我便不进去了,若有事,你再叫人来寻我。” 语毕,就要把白瓷瓶装的金疮药递过来。 沈念禾本就不太想接郭家的东西,听得她前边连名带姓叫“谢处耘”,又说什么“我家自用”,虽非刻意,更显出其人内心早把谢处耘划割得十分清楚,此时就更不愿意收了,只笑了笑,推拒道:“我们也带了药出来,我方才已是给二哥擦了。” 她同郭东娘站在门口说话,里头谢处耘自然听了个清清楚楚,等人走了,见得回来的沈念禾,倒是笑得有几分高兴,道:“做得不错,还算没给你二哥我丢脸——将来也不要理会她家!” 这都是哪跟哪啊! 沈念禾哭笑不得,只是看谢处耘高高兴兴的样子,也不好去反驳他,便当做什么都没听见。 “三哥好容易找人要来的枇杷蜜,给这姓郭手脚贱,全给砸碎了!”谢处耘一边疼得龇牙咧嘴,一边还要愤愤不平。 沈念禾顿时想起来,方才好像有个道士送了个草篓过来,便去边上翻了翻,寻得出来,问道:“是这个吗?” 倒是在里头捡出两瓶子只破了口,还剩得大半蜂蜜在里头的出来。 她略一沉吟,问道:“谢二哥,我听得方才来的道士说,那郭向北一进门就骂你,是真的还是假的?” 谢处耘的脸色立时就变得不好看了,道:“你问这个做什么?他虽是嘴贱,可是我已经骂回去了,打架也打赢了,不算吃亏!” 一副十分不愿意多说这个的模样。 沈念禾想了想,把那两个白瓷瓶提了出来,道:“一会请观里的道长帮忙拿两个空瓶过来,咱们把这两瓶子蜂蜜腾出来,给那郭姑娘带回去送予郭监司罢?” 如果说方才谢处耘的脸只是有些难看,此时就几乎变成了用了十多年没洗过的锅底一般黑,恼道:“才夸了你,你又犯什么病!三哥特地寻给你的东西,你送去郭家,我看你是吃饱了撑的罢!三哥那一处好心被当做驴肝肺,平日里都白疼你了!” 沈念禾越发觉得怪不得那郭向北那样蠢的一个人,面前这谢二哥还能同他打了快一年,却还分不出个高下来——实在都笨到一处去了。 她只得同他解释道:“也不全送,只拿两个小瓶子送一点过去,叫那郭监司晓得这事就好。” 又道:“我听道长说,郭向北特地跑去七真殿,原是听得人说着枇杷蜜的好处,想要带回去孝顺父亲的——眼下他把咱们的蜂蜜踢翻了,还同你打了一架,你就代他送一回蜂蜜,岂不是好?” 谢处耘听得她这一席话,顿时一脸吃了臭虫的表情,脸上只差写着“我怕你是个傻子罢”,口中则是道:“郭向北打了我,我还要代他给他爹送东西?你当我脑子有毛病呢?” 沈念禾万没想到,已是说到这份上了,谢处耘还是不清楚,只好掰碎了同他解释道:“谢二哥,那郭向北嘴巴这样臭,回回都要骂你,还要找机会同你打架,打输了还要回去像三哥与廖夫人那一处告状,你就没想过怎么办吗?” 谢处耘哼了一声,洋洋自得地道:“我这不是打回去了?那郭向北被我打得皮肉开花!” 可你也被打得落花流水啊…… “你这是伤敌一万,自损八千。”沈念禾不想打击他,只提点道,“这种人,你就算见他一回打一会,他嘴巴还是这么臭,何苦在他身上费这个力?有那功夫,多给三哥搭个手,帮帮忙不好吗?眼下打了架,回去还要被三哥训,说不得将来在郭监司面前还要低头——你只以为清者自清,可那毕竟是自己儿子女儿,咱们又没机会解释,还不是任他们在后头把黑锅扣过来?” 谢处耘听得若有所思。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六十八章 晚啦 沈念禾再道:“那郭向北为了两瓶蜂蜜骂你,又同你打架,可谢二哥早已不同往日,胸怀宽广、大人大量,你不记前嫌,把这剩下的蜂蜜孝顺给郭监司——毕竟从前在他家也住过,还托他的福气进了州学,送点蜂蜜道谢回礼,难道不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吗?” “届时再在里头附上一封书信,将此次事情来龙去脉一一说清,再解释说是你不好,做弟弟的,本该恭让,只是一时怒气上涌,没能自制,事后后悔无比,本想同郭向北道歉,只无颜见他,只好给郭监司送了书信,请他莫要责怪儿子——这一封信送出去,只好写得好了,郭监司那样聪明一个人,难道会不知道其实是谢二哥受了委屈,转而去管教儿子吗?” 谢处耘神色松动,早没了方才的怒气,道:“好像……倒是有几分道理……” 沈念禾又道:“以往都同他打来骂去,烦得很,只要他那一处不来招惹,谢二哥也不会去主动招惹他吧?” 谢处耘哼道:“谁稀罕理他,傻货!” “那不就结了?咱们送两瓶蜂蜜出去,还要叫那郭向北亲自带回去,有郭姑娘盯着,他不会敢截拦,不给郭监司知晓——届时他明明知道这信同蜂蜜一送回去,就要被教训,却又不得不送,看到他吃亏,难道谢二哥竟是会不高兴不成?” 沈念禾一路说,谢处耘就一路想。 他一时想到郭向北骂骂咧咧,却不得不把自己的东西送到郭保吉面前,被骂被训,却又敢怒不敢言,一时又想到郭保吉半路把自己的信给撕了,叫自己当着郭保吉的面质问,被问得抖如筛糠,只觉得另有一种高兴,这高兴同把对方打了一通不太相同——毕竟回回打架,虽然他自认为是赢了,真正论起来,各有伤处,也说不清谁轻谁重。 可若是当真因为此事,叫郭向北吃这个大瘪,实在是同大夏天里吃了冰浸的清凉饮子一般,浑身上下,无一处不舒坦! 谢处耘顿时伤口也不疼了,脸上也笑了,连忙撩起袖子要去找笔,道:“纸笔呢?我现在就来写信!” 说风就是雨的。 沈念禾见他还算听劝,这才松了口气,站在边上帮忙磨墨。 *** 这一边两人埋头写信,不远处的另一个厢房里,郭东娘却是在数落弟弟郭向北。 “你何苦招他惹他,一个外人,吃也吃不得什么,用也用不了多少,养在家里,还能给爹爹、大哥挣名声,偏偏你这个蠢的,回回都要弄出事情来!” 郭向北恨声道:“二姐你也知道他是个外人??外人凭什么在咱们家里横行霸道的?那廖氏,有什么好的都想着自己儿子,接得进府,就想占咱们家便宜——爹同大哥两人想得开,愿意给别人养儿子,我是个脾气大的,就不肯!” 他一面骂,却被后头擦药的郭东娘用力不小心按到了伤口,疼得哇哇大叫,道:“姐!” 郭东娘没好气地道:“没用力!看着伤得也不重,你乱叫什么!” 郭向北双眼含着两泡泪,疼得鼻涕泡都出来了,抱怨道:“姐,你这是在胳膊肘往外拐吧!那谢处耘阴险得很,专挑肉薄的地方下手,看着伤得不重,其实痛死我了!” 郭东娘骂道:“打架打输了你还敢喊痛?” 郭向北只好咬着牙忍痛。 他被郭东娘念得耳朵疼,实在不想再听,忙寻了个由头问道:“姐,方才拿水泼我的那女的是谁?” “没事打听人家姑娘家做什么?关你屁事!”郭东娘道。 郭向北忙道:“不是我打听她!” 又把自己进去时听到谢处耘问道士签文的话略微转述了一遍,复才道:“姐,你看,那谢处耘一个没说亲的,此时跑来道观里问一个未婚女子的姻缘,是何居心?” 这事情确实有些说不过去。 郭东娘听了,也犹豫起来,随即道:“外人的事情,同咱们有什么关系?” 郭向北不满地道:“姐,这哪里没有关系了?宣州城里谁不知道那廖氏有个姓谢的儿子,后头带进咱们郭家,他又在州学读过书,许多人都认得,若是当真做出什么丑事,我毕竟是个男子,不怕外人闲言碎语,你却是个女子,这一二年间眼看就要说亲了!” 又道:“我已是打听过了,那谢处耘问的多半是此时住在裴三家的那一个,姓沈,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来历,可我听得人说,之前姓廖的那一个就去闹过,想把那谢处耘接回来,说未婚男女住在一处十分不妥当。” “姓廖的那一个性子,咱们又不是不知道,她一向无利不起早,有事躲得比什么还快,既是这般说,那沈家的肯定不是什么好出身,可谢处耘偏偏不肯出来,怎么都要住在裴家,我原来还没多想,今日得见,却原来姓廖的果然是未雨绸缪啊——恐怕是那谢处耘看上人家了!” 郭向北幸灾乐祸,道:“当儿子的看上了,当老娘的看不中,姐,咱们回去把这事情捅给他那亲娘面前去吧?便是做不得什么,看他们两个打来骂去的也有趣得很。” 郭东娘瞪了弟弟一眼,道:“我看你是闲的——书背完了没!” 姐姐不肯应,郭向北却没有放弃。 他嘴上没说,心中已是做好了盘算,正想着怎么才能装作不经意地叫廖容娘知道此事。 最好谢处耘同廖容娘两个天天吵,这一对母子越是鸡飞狗跳,他就越高兴。 郭向北想得顶美,正出神间,外头却是听得一阵敲门声。 早有郭东娘贴身丫头去应门,不一会,却见得沈念禾走了进来。 “听闻郭公子是为了给买枇杷蜜,才招来此事,又听说那枇杷蜜是要给郭官人送的,谢二哥知道之后,十分后悔,只他眼下伤得厉害,不好多动,便叫我送了过来——虽是打碎了些,幸而还剩得两小瓶,请郭姑娘帮忙带回去给郭官人吧,就说是谢二哥的一片孝心。” 沈念禾一面说,一面果然把一个木匣子递了过去。 那匣子上头还雕了花,看起来倒是有几分精致,里头装了两个小瓶子。 她说完之后,也不多留,很快就告辞走了,只留下一封信。 郭向北听得是谢处耘老实把枇杷蜜让了出来,先还一阵得意,道:“算这小子识相,想是被我打怕了,跑来认输,晚啦!”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百六十九章 桂花鱼 盛芳正文卷第一百六十九章桂花鱼倒是郭东娘觉得有些不对劲,把沈念禾拿来的信拆开看了,复才把那信递给弟弟,道:“你别笑了,先来看看谢处耘写给爹的信吧——等这东西送到爹的案头,你怕是逃不过一通教训!” 郭向北听得一愣,急急把那信取来看了,果然其中乃是以谢处耘的口吻写的请罪书,信里虽然把今次打架的责任全数揽了过去,可言语之间,全是以退为进,颠倒黑白,纵然还没见得郭保吉,可只看这一封信,郭向北已是能想象给父亲知道之后,会为自己招致多大的罪受。 他把手一拍桌子,气道:“这个小人,我打他同什么时候是为了去抢那枇杷蜜了!况且此事哪里是我先动手!分明是他出言挑衅在前,我还手在后!” 说到此处,越发气不打一处来,伸手就要把手里那信纸给撕了。 幸而郭东娘倒是知道弟弟是个什么德行,连忙伸手拦下,道:“你不想活了?!这信给爹爹知道了,不过被教训一番,可要是你偷偷撕了,却不是一通教训就能过去的事情!” 郭向北十分不满,叫嚷道:“那怎么办?难道就要把这胡说八道的东西拿去给爹看?我又不是傻的!” 郭东娘冷笑道:“你哪里不是傻的?谢处耘在里头问卦,你去凑什么热闹,还要先出言骂他——那殿里如此多人,百便是我想要帮你瞒着,也瞒不住,你说你不是为了去抢什么枇杷蜜,你把那蜂蜜踢了作甚?” 又道:“眼下这个样子,谢处耘信都写了,蜂蜜也送了,还有这一道观的人帮着做人证,你同爹爹说不是你主动动的手,你觉得爹他是会信那姓谢的,还是会信你?” 郭向北面色煞白,想到父亲的严厉之处,忍不住干吞了口口水,道:“姐,那怎么办?” 郭东娘拿眼睛狠狠地剐了弟弟一眼,道:“你此时倒是知道问怎么办了?之前为什么不晓得多想一想!” 郭向北恨声道:“我看到他同他娘那两张脸,厌烦得很,恨不得撕了他,把他撵出去!” 郭东娘无奈地看了弟弟一眼,道:“他一个白身,同咱们家半点干系都没有,你不理他就完了,老这般闹个不停,他拍拍屁股就能走人,可你这模样,难道就好看了?” 又道:“你再怎么不喜欢那郭氏,可她到底已经嫁进来了,况且眼下还没有子嗣,多半以后也不会再生,若是没有她,爹爹另娶一个在室女,若是又得了子嗣,我们三个才是要吃大亏!” 再劝了弟弟半日,道:“回去就同爹先请罪,叫他心中有个数,看了谢处耘的信,不至于太气。” 郭向北撇了撇嘴,因今次这一场架打得身上多处伤痛,虽然不太严重,到底不舒服,回得清池县,又被长兄教训了一番,再回宣州,给父亲坦白观中来龙去脉。 郭保吉听得大怒,果然亲自取了家法把幺子教训了一顿,打得背上全是鞭痕,还要每日罚他拉弓射箭背书习武。 郭向北苦不堪言,一来觉得自己并无错处,二来认定此回乃是谢处耘特地设下陷阱来谋害自己,从此之后,更是深恨对方。 *** 再说另一头,谢处耘回得宣县,倒是老老实实按着沈念禾的建议,把螺蛳观中发生的事情交代了一遍。 出乎他意料的是,裴继安听得后续处置,另有那一封信的内容之后,只教训了几句,居然没有怎么罚他,着实费解得很。 他忍不住私下去问沈念禾。 沈念禾就偷偷同他道:“谢二哥是当局者迷——我觉得三哥平日里管你管得严,除却不喜欢你在外头惹事,其实更多的是觉得你回回都被那郭向北牵着鼻子走,今次不多怪你,想是因为觉得处置得当罢?” 果然没几天,谢处耘再使人去探,就得知了郭向北被父亲打得满背伤痕,又被关在家中读书的事情。 虽说他写信时已是猜到郭保吉不会坐视不管,可真正听得这个消息的时候,还是偷笑了许久。 想到郭向北此时的惨状,同从前的嚣张比对起来,越发叫他高兴,这才慢慢发觉往日那些个硬碰硬的做法有些蠢,不如今次的法子来得好用。 他面上不好意思说谢,只好时不时给沈念禾带点这样,带点那样回来,一同出去荆山的时候,也慢慢开始学着照顾起这个妹妹来,倒是真正在心中接纳了。 且不说一家子在此处各有所忙,郑氏一忙家务,二是清源县中不知出了些什么事,叫她三天两头往那边跑,裴继安则是常在衙门跟那圩田前期筹措之事,剩得沈念禾与谢处耘两个,倒是日日去荆山量测。 就这般过了半个月有余,终有一天,沈念禾回家的时候,才打开大门,就闻到里头一阵极浓的鱼香味,再去厨房一看,果然是裴继安难得早早下了衙,正在里头炖汤。 对方见得她探头进来,只笑道:“同你谢二哥去洗手,换个衣裳出来就有吃的了。” 又道:“婶娘今日有事,暂时回不来,今日只我们三个吃饭。” 等沈念禾换洗完毕,坐在饭桌面前,就见桌案上摆了三菜一汤,其中两道菜色精致不说,另有一菜一汤,汤色上黄喜下白,乃是极浓香的鱼汤,那菜却是同之前在螺蛳观中吃的假煎鱼长得一样。 裴继安早早就给三人各自盛好了汤,等人俱都落座,还特地把那假煎鱼放在沈念禾同谢处耘中间,道:“尝尝这个。” 沈念禾夹了一块,先还以为真是裴继安学做的假煎鱼,可才吃了一口,就察觉出不对来。 虽然做法仿着假煎鱼,吃起来却是鱼肉的口感同味道,然则若要说是真鱼肉,不知为何,里头竟是没有半根鱼刺,若说不是鱼肉,吃起来却同鱼肉并无半点二致,分明就是桂花鱼的口感。 裴继安见她一副拿不准的模样,好笑道:“不是说想吃桂花鱼,怎的吃了之后,半日没动静——难道不喜欢?” 沈念禾忙把筷子放了下来,道:“味道极好,只是怎么吃都不像桂花鱼——怎么一点刺都没有?”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