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界之幽凤》 《守界之幽凤》正文 一、惊蛰之变 大周会兴十一年,正月十九,惊蛰前一日,北风卷地,春雷骤响。 未蛰先蛰,人吃狗食。 惊蛰日雷动自然是顺天应物的吉兆,但蛰前打雷,主凶年,大不吉。 幽州城的平民百姓们昂着脸观天半晌,实在想不出老天爷为什么不能多等一天再打喷嚏,纷纷叹了口气,更加慎重地忙着准备惊蛰当日的祭白虎、烤梨诸事。 当晚,白日叹的气还没散尽,幽州城平地滚起更大的惊雷——节度使崔义文满门被灭! 据说崔义文狼子野心,不满蜗居小小幽州城,屯兵自重,图谋京都。谁知被崔家马侍发现了端倪,急告大将军何盛田。 何盛田临危不变,神速召集幽州军中亲信部众和“有良”军将,连夜闯入崔府擒反贼。 何将军下令,凡抵抗者,杀无赦。 一时之间,崔府家眷仆妇,上至耄耋老人,下至总角黄童,包括待产孕妇,悉数成了刀下亡魂。 昔日高门世家血流成河,几无生机。 崔节帅仓皇间躲入密室,被那名马奴尾随而至,趁其不备斩其首级。 崔义文一死,崔氏节度幽州十五载的历程告终。幽州众将联名上书,请求朝廷改任何盛田为节度使,用词颇为强硬,摆明“只认何将军”,如若不然,“局面恐难预计”,朝堂哗然。 这一系列事件,史称“惊蛰之变”。 但这都是后话了。 何盛田从崔府走出来时,天刚放亮。 他满脸疲惫,出门的刹那踉跄了一下,跟在身后的何仲麟赶紧上前扶住父亲。 何盛田回首看了一眼崔府的门楣,又望了一眼天,长叹一口气,只觉吸入的全是腥臭,令他颇感不适,复又皱眉轻轻叹息。 何仲麟忽然觉得,这个昔日自己仰望膜拜的男人如此苍老而脆弱。大事初成,父亲却长吁短叹,甚至戎马一生竟然受不了血腥气,他直觉这份脆弱里包含他对崔府的……怜悯,简直匪夷所思。 但他什么都没有说。 果然,片刻后,何盛田恢复了一贯的威严神情,沉声问道:“准备好了吗?” 何仲麟忙退后一步,拱手恭声道:“一切就绪,只等将……节帅令下。” 这声“节帅”作为马屁,拍的略有些跌宕起伏。 何盛田的第一反应是难堪,有些“嗟来食”之感,但油然而生的气恼在窜起的过程中受到不明心理的净化,立地成佛般转化为一个非怒似嗔的瞪眼:“崔腾向来善战,不得掉以轻心,其他……等尘埃落定再说。” “崔腾”就是何仲麟的命门,眼中的阴狠一闪而过,咬牙切齿地应道“是”,而后一挥手,几名军将随他离开。 身后一下子变得分外寂静,何盛田又回头望向崔府,这回目光却被不远处的一个人堵住。他应该是之前走在队伍之后,军将们离开才被露了出来。 何盛田目光瑟缩了一下:“你怎么还在这?” 那人见状,飞快地高举着手中之物道:“请节帅示下,此物该如何处置?” 何盛田被骇地几乎倒退一步,侍从何利想去扶他,却被颇不耐地拂开。 何利面子上挂不住,转而斥责那人道:“混账东西,敢拿这等腌臜物冲撞节帅!” 那人正是那名马奴,手中托举的是崔义文的首级。 何氏父子就尸体的处置方式产生了分歧,何盛田认为人死应该入土为安,何仲麟却坚持要鞭尸三日。一时没有得到明确命令,没想到那人竟一直拎在手里。 血已经凝结,一向以儒将闻名的人死于非命,面目也是称得上狰狞的。那人身上有着苦力惯有的麦色皮肤,唯有一双手却白的突兀,沾上半干不干的血迹,看上去颇为惊悚。 那人听闻斥责,慌忙将首级垂于身侧,跪地请罪。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何利觉得他的动作间有股珍重的意味。他了解这种心理,卑贱之人靠着狠毒替新主子解决了麻烦,自恃立了功,便只一心想着好处,完全罔顾了请赏之物的阴毒骇人,不禁嫌恶地在心里鄙夷,眼皮子浅的贱胚。 何盛田却没在意这些细节,他早已转开目光,轻咳一声,强自镇定道:“罢了。崔贼谋反,首级就悬挂城墙之上吧,以儆效尤。” 说完也不听那人回应,只想赶紧离开。 只听那人朗声道:“节帅,小人还有一事相请。” 何利不耐烦道:“斩杀崔贼有功的,随后自会论功行赏,此时休要耽搁节帅大事。” 那人待他说完,方不急不缓道:“秦不弃为节帅效力全出自真心,并不在意封赏,所请乃另外一事。” 这一声声“节帅”令昔日的何将军舒坦不少,闻言颇有兴趣地问:“哦?” 秦不弃垂首道:“崔……义文之女,如今正在贡院参加科考,小人想自请前去缉拿。” 何盛田看着跪在地上请命的人,之前的一些耳闻冒了出来,有些嗤笑道:“你弃暗投明是因为这个?” 秦不弃显出几分局促:“自然也因为仰慕节帅风采……” “竟是个情种”,何盛田似乎被愉悦到了,分享似的与何利对视,后者赶紧附和讪笑。他本是颇易猜疑人的,却给了眼前的人几分正眼,玩味道:“念你一片真心,不若本帅回头将她赏你如何?” 秦不弃更加低首,并不发一言。 何盛田哈哈大笑。 接着他眼神一变,正色道:“崔贼只有一双子女尚未归案,你若能与少将军一道凯旋,本帅重重有赏。若办砸了……” 他没有明说,但语气神态已经充分说明,结果并不是小小马奴可以承受的。 何盛田满意地看着跪着的年轻儿郎打了个寒颤,对自己的将威盛存很自得,这种掌控欲冲淡了他的虚弱,交代完便步伐轻松地离开。 紧跟其后的何利走出一段后悄然回头,深深看了眼秦不弃,只见他仍兀自跪着,颔首低眉,神色不清。手里的首级微微高于地面垂着,令人作呕。 光天化日之下,何利只觉得有股沉沉的死气笼罩着那人,他的目光被蛰了似的皱着眉转回。 天渐渐大亮了,这个早晨和平日似乎没什么不同。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二、他不舍得开口 惊蛰晌午,香丘。 香丘位于幽州城郊,是分立的两片山头,以一段峭壁为界。 关于这段峭壁,有一个广为人知的传说。 香丘虽然不高,面积也不广,却委实卧虎藏龙。且不说山谷里住着神秘的巫族,就是两片山群也是热闹得很。山群以官道为界,两边主峰,一个有座佛庙,一个有座道观,入山之门挑衅似的斜对着。据说二者都存在了近千年。千百年来,一时这边香火旺一些,一时那边香火旺一些,双方看对方都不太顺眼,但世外之人的香火都是红尘给的,跟百姓看天吃饭一样,所以双方除了从对彼此的称呼“秃驴”、“臭老道”中窥出些不详和,其他时候多数是井水不犯河水。 不料人间的信使这点小打小闹的不和引起了两方天神们的不满。一日,天界的佛神和道仙们来到香丘,非要决一胜负,斗法九天九夜却还是不分伯仲。天帝得知后连发七道圣谕召回,两边充耳不闻。天帝震怒,第八次派五岳山神去宣读圣谕,两边依然不为所动。直到请了自然神凤凰族主神出面,用神力破了僵局,才止了两边纷争。 但由于三方神力过于巨大,虽然凤凰主神尽量规避,还是震碎了两边山体。为了表现握手言和之意,在凤凰主神的推动下,三方将碎石堆就一方峭壁,首尾各连着两边山群。这样不仅有联合之意,两边入山之门也被峭壁遮挡,谁家香火几何虽然还是心知肚明,却也少了明打明的对抗,以后便基本相安无事。 这段传说在香丘城几乎妇孺皆知。只因原本的官道被一分为二,而二者的岔路口被称为“三生欢喜”,说是凤凰神主对苍生的赐福。逢初一、十五等大日子,许多百姓入山前,也会来峭壁下进香参拜,甚至有亲人亡故的,也会在路口烧烧纸钱。这么一来,常常堵了官道,令官府头疼不已,但屡禁不止,只好在峭壁下置了专门的香炉。 往年惊蛰日,大家都要上山祈福,三生欢喜总是人来车往,香炉也会烟雾缭绕。今日这里却泠冷清清,香炉中的残灰如碎掉的死冰。这一切不仅因为大家被昨夜的血光吓破了胆,都选择了闭门不出。更是因为何氏已经封城,人们想出来也出不来了。 群山空旷寂寥,偶有一二声孤鸟哀啼,更显得死寂渗人。 三生欢喜作为岔路口的连接点,两面临山,就像口袋的扎口,只要紧紧攥住,敌人简直插翅难飞,特别适合伏击。带着亲随大将堵在此处的何仲麟,有种坐立难安的……兴奋,毕竟他等这一刻等的太久了。 幽州城只要一日有崔腾,一日就没有何仲麟。外人如何夸赞崔腾将军英明神武、宽厚待人,就如何咒骂何仲麟有勇无谋、残忍嗜杀。在军中,崔腾的权势、武艺、人气均稳压他不止一头,甚至曾当着三军的面罚他,令他颜面尽失。 崔腾就是他的耻辱柱,一日不除,一日难解心头之恨。 而他终于等来了这一日。 何仲麟简直望眼欲穿。每隔一炷香就要派出一名斥候,打探崔腾的进程。 崔腾作为崔义文长子,一年前开始镇守幽北大营。昨夜并不在崔府,是以屠崔府之时,何仲麟故意漏掉一条小虾米,好令他去幽北大营报信给崔腾。正常情况下,崔腾必定立刻回赶,而三生欢喜是必经之地。 当终于听到“得得”的马蹄声传来,何仲麟的眼神“刷”的一亮,如狩猎时的豺狼,整个人都透露出嗜血的亢奋。 虽然已经听闻十波斥候回报,随着马上之人的临近,何仲麟和他的部众还是吃惊不小。 崔腾当真一骑绝尘,单枪匹马而来。 幽北大营是幽州的北大门,直面幽平失地。自从崔腾接管后,铁桶一般,何家数次想插眼线,都未成功。整个大营少说也有近万流动兵将,崔家突逢大变,何仲麟料想崔腾会倾巢而出,没想到他未带一兵一卒。 何仲麟几乎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就像一个寒窗苦读几十年的学子,终于准备好要参加科考,却被忽然通知科考取消了一样。 只是他来不及多想,崔腾骑的一匹黑里透红的高头大马,脚力惊人,转瞬就来到近前。 崔腾长相中正,铠甲在身,显得英武逼人。看他身形气质,便能想象出他治军极为严明。此刻他双眉微蹙,面色晦暗,眼睛里仿佛拴着一匹狼。这样的眼神令何仲麟忌惮,更令他因为忌惮而气恼。 按照何仲麟的设想,起码得阴阳怪气地对谈一番,好好杀杀崔腾的气势才对不得起自己的屈辱。 但崔腾似乎没这打算,他驱马直冲向何仲麟,在离他数十米时,毫无征兆地猛地抡起长戟高抛直刺过来。崔腾的戟是私制的画龙擎天戟,比起春秋时期的正主,大周的锻造技艺更胜一筹。他又曾跟随郭氏后人习过七十二路戟法,很是使戟的一把好手。 这一掷,锐不可当。 何仲麟领教过崔腾身手,又对他有深入骨髓的忌惮。虽然相隔尚远,却觉戟头冷光璀璨,直射而来,将他的气焰一下子扑灭了,他气急败坏地吼道:“都是死的吗,还不护主!” 周遭军将没见过这种打法,早被镇住,听了主将气急败坏的吼叫才反应过来,立刻驱马上前去挡。几人刚至近前,却见崔腾猛地催马一跃。这一跃起码两人高,也不知这匹神驹是如何做到的,只见一人一马直直从一众军将头顶跃过,落地的同时自行接了擎天戟,两下之间不差分毫,众人即使在战中也不免心头叫好。 崔腾无视他们的内心活动,头也不回地划臂一扫,众人顿时人仰马翻。 他并不恋战,即刻收回,直逼何仲麟。 原来刚才他只是虚晃一枪,轻易地使何仲麟成了孤家寡人。 直到此刻,何仲麟才发现他并不了解这个劲敌,以往他对自己还是客气了。 此时何仲麟身边只有些无马小卒,且已经被吓得只剩下一魂半魄,抖抖索索地拿矛枪虚架着,毫无战斗力。崔腾显然也没放在眼里,虚摆了个出击的姿势,小卒们吓得立刻倒退。 何仲麟面色极为难看。埋伏的军队在稍远处,只要他一声令下,即刻就会出现。寡不敌众,眼前之人再厉害,也会被戳成泥。 可他不舍得开口。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三、轮回,不要也罢 直面崔腾耀武扬威一次,是何仲麟的执念。 他朝上一挥手,两边山上露出齐刷刷的几排箭羽,更有兵士持长矛而立。 掀过底牌,自以为震慑了崔腾,以众敌寡终于给了何仲麟一定的底气,他狞笑着开口:“你若是求我,兴许可以让你死得体面些。” 崔腾面目若有若无地动了一下,他本来懒得有表情,却出于本能自然流露了心底的轻蔑。恨意裹挟着轻蔑几乎恶心透了他,却被他生生压下,沉声道:“用你一条狗命换我崔家上下几百口性命,你们赚够了,连老天爷都不敢这么赚。” 说着不待何仲麟反应,将擎天戟刺向他的胸口。何仲麟已有了防备,加之武艺也不甚弱,堪堪躲了过去。 崔腾并不气馁,有条不紊地连续出招,招招狠厉,一心只想要何仲麟的性命。几招之后,何仲麟力有不支,终于万般无奈、咬牙切齿地叫出伏军,那神情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伏击他。 周遭埋伏的人顿时如呼号着的蚂蚁一般涌过来。 崔腾出手更快,方天戟在他手中花样越来越少,却每一式都是实锤,何仲麟躲得狼狈不堪,面目愈加狰狞。 终于崔腾一戟刺入何仲麟左胸,但刚才掀翻的军将又赶来护主,挡了几分杀气,这一下看着凶险,其实不至于完全致命。 更不妙的是,第一波援军到了。 见他被何仲麟牵制,援军们已经大胆砍上前来。崔腾身上生受了几处,却并不着急还击。他双目通红,只盯死何仲麟一人,欲拼尽全力加重这一刺。 脑袋差点脱离裤腰带的这一刻,何仲麟原本曲里拐弯的心思终于完全散去,他疼怒交加地吼道:“给我剁了他!” 更多的人涌过来,崔腾如果还是只顾杀何仲麟,下一秒可能就会变成肉渣。 只见崔腾一把拔出方天戟,两下掀翻围在近前的小卒,抓住这点空隙,大吼一声,拼尽全力刺向何仲麟。 他铁了心要何仲麟死。 死亡逼近,何仲麟吓得面无人色,眼睛几乎要挣脱出眶。 忽然,一股浓雾将众人笼罩其中,令人近在咫尺却不辨彼此。 何仲麟捡回一条命,赶紧屁滚尿流地后撤,却与后面的兵士撞作一团。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顿时大乱,惨叫声此起彼伏,他只得强稳心神和众军将气急败坏地安抚众人。 这些混乱,崔腾并不知道。 自从被浓雾裹挟,他就像从滚沸的油锅里一下子掉到了一汪清澈平静的湖水里。明明并未走动,却犹如处在截然不同的天地。 他的面目急速灰败下去,抓握方天戟的手青筋暴滚。 他再也没机会报家仇了。 这种无力和愤懑令一向喜怒不显的将军几乎站不稳。 他绝望地闭上双眼,有些沙哑地问:“只杀一个人也不行吗?” 话音一落,浓雾中飘出一个少年。真的是“飘”,虽然脚还是落在地上,但步履过于轻盈,行动间衣袂飞扬,双腿似动未动,整个人似仙非仙。 与崔腾硬朗的长相相比,少年五官更加柔和,面目莹润,双眉之间有一颗红痣,和年画上娃娃额间的殊无二致。由于已经成年,身形颀长,看得出教养极好,所以这颗红痣既无过多喜气,也无妖气,只是让他的丰神俊朗中带了吉贵之气。 然而,面上的凄然过于浓烈,破坏了这份吉贵相。他双目泫然欲泣:“长兄,我不能让你无法入轮回……” 崔腾嘲讽一笑:“轮回?轮回不过是你们神仙拿来敷衍我们凡人的物什,不要也罢!” 少年的泪顿时绷不住了,声音又痛又急:“长兄莫要……” 莫要什么? 少年一时凝噎。 崔腾叹了口气,转过身来,看向少年。见他眼眶快要兜不住泪珠,眼底的痛心和对自己的包容担忧一览无余。他才想起,彼此已是许久未见,这个从小跟屁虫一样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子,面容没太变,周身的飘渺之气却令他陌生许多。 今非昔比,物是人非。 他无奈一笑:“好了,长兄知道你一片苦心。” 少年疾步向前,乳燕投林一样抱住崔腾:“长兄,我不能再失去你……” 崔腾想起少年的处境,早已熟谙人事的他心知少年定然受了许多苦处。 而他无能为力,正如他对满门被灭的事实无能为力。人总是要遇到许多事才知道,即使意志如何坚定,自己对世间几乎所有的事情依然无能为力。 他悲从中来,只好将少年搂紧。 周遭的雾渐渐稀薄,拥抱的兄弟二人均是一僵。 少年的身体剧烈发抖,他从未如这一刻般希望自己能够法力无边:“对不起长兄,我道行太浅,无力支撑太久。长兄,跟我离开,天涯海角,总有我们……” 崔腾却如入定老僧一样平静地打断他:“逃不掉的,不要做无用之事了”,看少年涕泗横流,又安慰道:“无碍,人总有一死。” 少年愈发着急:“长兄,我还能做些什么?” 崔腾道:“此番乃是天谴,无人可逃。你还在修行之中,法力有限,又是偷跑出来……” 少年以为长兄对他无所求,急着想表示自己愿意遭天谴也要有所作为,却听崔腾道:“但我还是要求你做一件事。” 少年眼睛一亮,仿佛不是在被要求做大不韪的事情,而是让他得道升仙,他严肃而珍重地说:“长兄请讲。” 崔腾深吸一口气说:“一定要设法保全季幽。” 少年在听到这个名字时非常惊喜:“季幽还活着?我以为全家……” 崔腾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缓缓道:“她命不该绝。” 顿了顿,他继续道:“科考是朝廷承办,何贼想得到朝廷正式任命,不会贸然动贡院。季幽此时应当还在贡院,你一定、万望、护她周全。” 少年应下,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他盯着崔腾道:“长兄,为何?” 此时雾已经稀薄透了,崔腾的身形也模糊到几乎不见,唯有他绵长深邃的目光似乎还留在少年身上。 须臾,雾散尽。 何仲麟吃惊地看着一团浓雾散后,躺倒在地的崔腾,原本凶神恶煞的人如今看上去生息全无。他示意副将前去探死活,副将不敢抗命,踌躇着上前,几番试探才敢伸手试了试鼻息,然后一言难尽地对何仲麟点点头。 何仲麟还是难以置信,下马亲自前来,先是用手中长戟狠狠刺入他的身体,鲜血喷出,崔腾纹丝不动,看来是真死透了。 这一下带动了他的伤,疼痛几乎令他闭气。但他整个人迎着痛,仰天大笑:“崔腾,连天都要助我,可见你该死!” 新仇旧恨一起,何仲麟捡起扔在一旁黯淡地仿佛同样失去生命力的方天戟,狠狠地对着崔腾的尸身发泄了一番。他本已失血,加上方天戟沉重异常,所以拿在手里显得狠毒却不趁手,有股猴子穿朝服似的滑稽。 他的神情过于疯狂骇人,无人敢笑,也无人敢去劝阻。 直到何仲麟因失血过多倒地,众人才上前,何仲麟在昏迷之前吩咐道:“取他首级,悬挂城门。”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四、将门之女 惊蛰黄昏,幽州贡院。 山雨已来,唯有此处还是一方净土。 “咚——咚——” 随着一声响似一声的铜锣声,春寒料峭中,静如深潭的贡院渐渐冒出各种杂音。脚步声、卷纸声、开锁落锁声、压着嗓子的谈话声密密涌起,各路学子还未出贡院已经开始思量到哪个快意的地方一舒十年寒窗苦,碎细热闹里蕴藏着含苞待放的松快。 自大周女帝首开女子科考以来,近年不乏女子参加,只是到底不如男子普及,这一批也不过十余人,悉数被安排在了贡院末进的女子考区。 女子考区的号舍都是单门独室的,大小条件比男子号舍要好上一些。不过也就是鸭蛋和鸡蛋的区别,连日被锁在其中,整个人跟散了架似的。 崔沣的目光虚虚扫过自己殚精竭虑几日写成的考卷,小心翼翼地吹了吹,又轻轻地展展平。想到嬷嬷定是已经备好了丰盛的晚宴,面上不自觉露出笑意,下意识地抬头看着锁住的舍门。 外面的声音渐渐弱下去,但收卷者还没来。 崔沣正准备起身探查情况,终于听到了脚步声。她先是松了一口气,接着涌起一阵疑惑。 门外的脚步声整齐又沉重,且明显不是一两个人,她太熟悉这种声音,只因在自家校场早已听了无数回——来自官兵的脚步。 收个考卷要官兵?还不是一二个? 科考期间贡院外确有官兵把手,但这几日内部分卷、监考、巡视等均是官员儒生,现在是什么情况? 还没等她想明白,啪嗒,锁开了。 眼睛瞬间不适应地眯起,又一下子震惊地瞪大——门口堵着一排衙役,约莫五六个人。 为首的还是个熟人,崔家马奴秦不弃。 他平时主要负责饲马,有时也牵马等在府门前的上马台处,伺候主人们上马。整日影子似的沉默,仿佛除了侍马,脑子里没什么别的想法。大约是从事马夫行当久了,一身的伴马痕迹,穿上官服还是跟要撸袖子上草料似的。 崔沣惊疑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秦不弃眼神闪了一闪,并未作答。 反倒是旁边的一个流里流气的衙役,挤开秦不弃,装模作样地问道:“可是崔义文之女崔沣?” 崔沣不答。她意识到事态非善,只是实在想不通在幽州地界上,父亲是节度使,既是县官又是现管的,谁会来寻她的晦气。 那衙役本就是个街滑子,家里略有点祖产,原是这群人中的小头目。结果被上头指派了个马奴压着,一肚子不忿,又看崔沣是个儒生装扮的小娘子,肤白貌美的,便故意抢秦不弃的风头。 秦不弃不为所动,甚至不着痕迹地往旁边让了让。 那衙役一脸滑头相地继续道:“崔义文意图谋反,现奉命缉拿乱党余孽——” 哄—— 仿佛一团火炸裂在崔沣的脑中,她被这从天而降的噩耗砸的险些晕倒,衙役随后说了什么她全然没有听清。 旋即,她想一定是科考太累出现了癔症。不然怎么觉得宣判噩耗的官话有股子街口常年飘荡的下水渣滓味?仿佛为了自证,她为难自己般尽力拉动面部,想扯出一个牵强的笑。 那人自顾自地说:“验明正身,拿下!” 说完不待他人动手,自己邪笑着拿了枷锁走过去。 这下,他的醉翁之意,任谁也看得出来了,秦不弃的手悄悄握紧。 谋反。 乱党余孽。 崔沣的脑子被这两句话癫狂地来回碾压,眼前一片模糊,仿佛入了幻境,周遭一切与她的神智好像隔了一层。 那流子不急不缓,动作间甚至带些怜香惜玉的意思,浮了满脸的油腻,枷锁的阴寒之气,令她恶寒。 崔沣本能地反手将枷锁打翻在地,并将衙役一推,令他跌倒在墙上,若不是号舍狭小,只怕能摔个狗啃泥。 崔沣从小兵窝里长大,虽说只会些假把式,但因心内狂乱未留力气,衙役又毫无防备,所以一击得手。 人心向贱,她若束手就擒,衙役们可能会如临大敌。这会儿见她不痛不痒的反抗,反而一阵哄笑。 “刘三儿,连个小娘子都搞不定啊!” “别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人家可是节度使千金!” “什么节度使千金,等成了官奴有你好看!”刘三儿羞恼,一边站直一边狠狠道。 狠话是放了,但无奈“鸭蛋”实在狭小,还有一块可供书写的桌板挡着,粗手粗脚的汉子拎着脏污的大枷锁在其中挪转已经费力,更别说对会些拳脚的姑娘动粗了,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秦不弃是这些人中最端庄的,穿了新衣舍不得换掉似的。他一直沉默不语,看到衙役吃瘪,飞快低头掩去嘴角的笑痕。然后慢慢站了出来,虽端着不同往日的官架子,却谦卑甚至有些讨好地对众人道:“诸位大哥,号舍狭小,此女不过会些花拳绣腿,不然您几位去外面歇息片刻,我来对付。” 这些人都是靠家里塞钱托关系买来的差事,十足的混了多年的少爷子,屁本事没有,混闹一个顶仨。任是谁的天下,也不过是混口饭吃。他们本来就不服马奴出身的秦不弃,此时看他“懂事”,便也顺水推舟地出去歇着。外廊有半人高的台子,原本还算整齐的队伍不到半盏茶就破了相,横七竖八地散靠坐在台子上,插科打诨。 室内一下安静了,秦不弃的目光近乎贪婪地盯住崔沣。 崔沣心里翻浆倒滚,面色惨白,身板却站得笔直,冷笑道:“看来我崔家的上马台不够高,配不上你的鸿鹄之志啊!” 有周以来,节度使之位向来是帮主人守着鱼塘的猫。所谓“谋反”,只是很多事情的遮羞布罢了。她既不相信父亲谋反,更对这种猛兽牙缝里剔肉还不自知的人很不齿。这一句看着不是破口大骂,却对这个妄图攀爬的马奴有股直击痛点的杀伤力。 秦不弃并未生气,他的目光——如果她仔细看的话,底处有股化不开的柔情。 与他的目光形成鲜明的对比的是他的声音,冷漠而大声:“崔府满门被灭,你父亲也已死于……人手。你还是乖乖就擒,也少受些苦楚。” 原本崔沣内心还是抱有一线希望的。听到此刻,只觉心脏仿佛被揪了一把,一股甜腥直冲出来,她弯腰一咳,鲜血滴落在桌上,波及到未及收的试卷,白纸黑字上立刻像开出一朵妖冶的花。 崔沣忙心疼地用手去擦抹试卷,但血迹反而越擦晕染的越多,她也不管,只一遍遍擦拭,彷若屋内并无他人,而她只是一个不小心将答卷弄脏的考生,唯有发白的指尖战栗不止。 “别擦了,乱党余孽还能成新科进士不成”,秦不弃皱眉继续朗声道,同时在心里补充一句,女孩子哪里需要读这么多书。 崔沣忽然抬起头来,恶狠狠盯住他,如果眼锋是火,只怕秦不弃已经被烧成了灰。 崔沣的面容与幽州本地浓眉大眼的姑娘相比更偏纤弱,肤色过于白,眉睫又过于油黑,嘴上血迹未净,恨意令她眼眶通红,如雪里黑枝梅绽。但她身形挺拔不动,近乎决绝地克制悲痛和软弱的情绪外露,秦不弃一震,被这孤瘦冰玉之姿震慑了。 到底是将门之女。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五、不要信任任何人 相比较她平日的明艳活泼,骄傲恣意,此时霜欺雨打,犹自不败的模样更令他惊艳。 外面那些整日和尚敲钟,满嘴荤话的衙役碎腿子们似乎都不存在了,秦不弃再顾不得迂回,冲动地上前,看崔沣防备,赶紧低声道:“别动!节帅让我带话,脱险后去崔府密室。” 崔沣震惊:“什么……” “你们在做什么!”这时门口传来一道声音,秦不弃和崔沣俱是一震。 原来刘三儿这个大滑头,美色身旁过说什么都要揩一层油。出去后还是放不下歪念头,又折回来想占点便宜,结果刚到门口就看到秦不弃离崔沣极近,姿态甚为暧昧,自然想到了歪处。 刘三儿的眼中泛着精光,咬着牙道:“我说秦、大、人怎么这么勤快呢,原来有这好处呢!” 接着,他话锋一转:“崔小娘子,你还不知道你家马奴做的好事吧,他能有这身皮可全靠……” 秦不弃暴怒:“闭嘴!” 刘三儿才不管他,先是寒碜人地逗哄道:“呦呦呦,还不让说,又苦口婆心似的道:“瞒不过去滴,秦大人,你杀了……” 秦不弃怒极,摸起手边一物发了力直逼刘三儿。 刘三儿只觉一股利风直逼面门,他的反应不慢,徒手一抓便抓住了“暗器”,但到底是狼狈地往后退了几步,人已出了号舍。 坐着的诸人早已听闻了动静,此时不仅不去接应刘三儿,反而起哄架秧子地哄闹着四散开来。 就在这一瞬,一把短刀从刘三儿背后破风而来,稳准狠地插入他的脖颈。 只听“扑哧一声”,鲜血喷涌,刘三儿应声倒地,双目大睁,手里还死死抓着“暗器”——一只墨水半干的毛笔。 众人惊呆了,尚未完全回神,身穿夜行衣的蒙面侠一击得手,人已至近前与衙役厮杀。一时大乱,人人自危,一边叫嚷着“有刺客,有刺客”,一边拔剑缠斗。 这边秦不弃严肃又祈求地看着崔沣道:“无论如何,请相信我的话。” 想了想,他又加了句:“从此刻起,不要信任任何人。” 他的目光撞进崔沣的眼睛里,崔沣觉得自己好像是第一次正视他,第一次与他认真对话,他复杂目光中的一缕澄澈令她心里一动,他那两句自相矛盾的警告竟然瞬间被她一而统之地接受了,她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得了这声回复,秦不弃吃了蜜一般,唇边现出一抹笑。昂然拔剑与衙役斗起来,似乎与黑衣人是一伙儿的。 崔沣虽在室内,听着刀剑入人体的声音,不禁脸色发白,浑身战栗。 黑衣人与秦不弃一道解决了门外诸人后,入室一见,以为她受了重伤,一把扯下面巾,抓着崔沣上下打量着脱口急问:“怎么回事?” “六哥!”崔沣看清来人,悲喜交加道:“不必担心,我很好。” 黑衣人正是何府六公子何修远。平日里,何修远总是如玉君子的模样,此时一身夜行衣,面目肃然,去了几分文质,看着英朗不少。见她确实无甚大碍,方才察觉到自己的唐突,赶紧松了手。 崔沣向来不拘小节,抛开杂念,一把抓住何修远衣袖,急切道:“六哥还是快些告诉我外面的情形吧!” 秦不弃眼神一暗。 何修远低眉看到抓住自己衣袖的素手,只觉胸口隐隐作痛。 崔沣见他不答,脸色又奇差,不禁吃了一惊:“六哥?” 何修远猛然惊醒,手足无措地张口:“这……” “咳——”这时,门口传来一声咳声。 三人大赫,扭头望去,只见来人站在号舍门口,脸上挂着讪笑,一手拎着包袱,一手几乎贴耳举着一串钥匙,将尴尬和惭愧演绎的淋漓尽致。 何修远终于找到了发泄口,凉凉道:“何澜齐,钥匙是现找铁匠打的吗,现在才拿来!” 何澜齐一听不干了:“就是偷了去找人仿着现打的!” 何修远:“……” 何澜齐又小声嘀咕一句:“二哥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吗?你能耐你去啊!” 何修远瞬间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急切地呵斥道:“闭嘴!” 声音又惊又惧,神色复杂地看向崔沣,即刻目光又仓皇地逃离。 何澜齐本能就要反击,看到何修远的神情,最后什么也没说。 秦不弃皱眉道:“不必浪费时间,换装吧。” 崔沣吃惊地看着自家“发号施令”的马奴,对他的身份起了疑心,却又很快装作自然地转开目光。 何澜齐嫌弃道:“正是,废什么话!” 说完把拎着的包袱摊开来,赫然是两套衙役服,为何修远和崔沣准备的。 换装后,何修远已恢复了素日的君子模样,仿佛刚才的失态只是幻觉,只是嘴角崩的有些紧:“贡院是方家的宅院改建,共五进。每进各有东西两个门供出入。科考期间一向只开东门,你二人就大大方方走东门。我们走西门,钥匙给我。” 崔沣从得知噩耗就一直如坠云雾,此时疑惑地问:“你们的计划到底是什么?” 何澜齐看着好友,心头一酸。原本她一向聪明伶俐,爱闹爱笑,骑射在自己之上,浪、荡幽州城的功力也更胜一筹。如今却脸色苍白,神思狼狈,懵里懵懂地令人心疼,于是柔声解释道:“我来代……” 何修远打断道:“四人目标太大,秦不弃本是衙役,只要谎称你被劫持,装作去搬救兵就可脱险,澜齐则可作科考儒生趁机离开。” 崔沣的目光顺着话音落在何澜齐身上,见她穿的正是那身儒服。澜齐从小不耐烦循规蹈矩读书,根本不打算科考,但为了陪自己去书塾,特意定制了和自己相同的儒服,说是姐妹装。但儒服不是仙器,一点儿也渡不了君子之风给她,反而被她的翻天作地带的没有一点身为圣人弟子装服的自重。常常她的衣角才刚闪现,私塾先生就要摇头感慨:“衣不医人,人却治衣。”如果随后再看到崔沣,私塾先生的面色更加一言难尽:“还有这位正邪两不误的主儿,唉!” 崔沣心里一热,但直觉哪里不对劲,还欲再问。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六、我知六哥,如六哥知我 不等崔沣开口,何修远又道:“第三进中堂位置是一栋三层塔楼,底层本来是方家祠堂,后来改了供奉孔孟先贤。但据……打探,那里其实有一条通往外面的密道,眼下贡院被围得铁桶似的,你我又都是军中熟脸,不适宜正门出去,只能走密道。” 见他有理有据,崔沣便遵从安排不再多问。口中想谢,看看众人,又觉得谢字难以出口。在她已去的十数年人生中,几乎没有过这种带点惶恐的感激情绪,这陌生感令她对自己几乎起了怜意。随即想来日方长,待逃出生天,有机会必将回报,便不再过多纠结。 何修远和何澜齐率先走了出去,秦不弃落后半步凑近崔沣,低声道“勿信他人,见机行事”。 崔沣神色一凛,不置可否。 秦不弃眼神又一暗。 出了号舍,暮色深重,衙役们的尸身瘫倒在地。 四人顾不上惜别,一西一东,鸟分一般散开。 秦不弃趁人不注意,在死去的刘三儿手上刺了一剑才快步跟上何澜齐的步伐。 崔沣因腹中空空,神思大恸,又见地上瘫着不知死活的人,一时脚步发虚,踉跄了一下,幸亏被严阵以待的何修远接了一把才没摔倒。 触手是一片软糯,殷切而无人知晓的心意,寒冰一样的现实,争得你死我活,一片纷杂中,何修远清楚地知道,无论谁赢了,彩头都不会是这一片带着体温的衣角。 崔沣深深看了一眼发呆的何修远,轻轻挣开,一马当先地向前走去。 何修远看着前面挺直的背影,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快步跟上。 没多少路,果然看到一个锁着的西角门。 何修远上前一步,将“现打的”钥匙拿出来一一试过,终于在第四个时匹配上了,二人不自觉松了一口气。 拔了锁,慢慢推门查探一番后,二人闪身入内。 “啊——”忽然,二人听到远方传来一声惊呼。极短促,仿佛刚一张口又生生将尾音吞掉,跟点了捻子后扔水里的炮仗似的。 何修远和崔沣对视一眼,双方眼里都是焦躁,是何澜齐! 听声音,他们应该也已到了第四进院子。二人借着花木掩映,小心往东看去。可惜天几乎全黑了,距离有些远,看不真切。 崔沣道:“他们应该遇到了麻烦,去看看。” 何修远没动,皱着眉头似乎难以抉择,最后他横下心来道:“不管他们,先送你走。” 说着上前拉崔沣,他本来是要拉袖子,谁知崔沣正好抬手,便误打误撞握得向前了些。 天光晦暗,四野寂静,她的指尖正好落在他的掌心,崔沣只觉一股温热隔着布料包裹住自己冻得僵紫的手指。她贪恋这点温暖,却还是抽回手,坚定地说:“不,去救澜齐。” 何修远无奈,答应了,示意崔沣先行。 崔沣看似转身,实则立刻回转。 何修远一记手刀将劈未劈,尴尬地默默收了手。 崔沣认真道:“我知六哥,如六哥知我。如若今日澜齐因我涉险,即便我侥幸逃过一命,终生也是难安。” 何修远叹了口气,越过崔沣在前方带路,二人小心地钻花过木,一路向东。 何澜齐和秦不弃刚进了第四进院子就遭到了偷袭。 来人轻功极高,直到秦不齐受了一剑,他们才察觉“他”的存在。 这一剑毫不留情,顷刻间,秦不弃倒在血泊中,近乎昏迷。 何澜齐吓得跌坐到地上,惊骇地盯着黑衣人,即便在黑暗里,也能感觉到阵阵杀气。 她想,完了完了,今天要交代在这里。死前竟然连“来仙楼”的烤鸭也没吃上,还有香酥糕点,大嫂烤的梨…… 没想到,解决了秦不弃,黑衣人便收了剑,弯腰伸手来拉何澜齐。 随着靠近,何澜齐感觉黑衣人不仅已经敛了杀气,甚至有些亲热温和之意。抓住她手腕的手,有些柔软的肉感,她甚至闻到一股有些熟悉的熏香,记忆不假思索地自行探究,在哪里闻到的呢…… 还没等想出个所以然,她感觉黑衣人杀气陡升,握着她的手忽地收紧。那人力气极大,一把将她提了起来,接着手腕一松,改为掐住她的脖子。 何澜齐一声惊呼响了半声就被卡住,电光火石之间,她识破了黑衣人的身份,有些艰难道:“嬷嬷……我是……澜齐……” 黑衣人一愣,嗤笑一声,并不否认,握剑的手利索地拽下面巾,露出一张略有些发福和经了风霜的面容,既有着普通大院仆妇的精明,又少了些世故,多了点柔韧,正是自小照看崔沣的王嬷嬷。 王嬷嬷自然也认出了这位常和崔沣厮混的何小娘子,却不仅不放手,眼神反而更加戒备,冷道:“何小娘子,为何假扮季幽,是令尊派你来的吗?” 何澜齐心里宽松后,动作幅度很大地摇头道:“嬷嬷,我……被……勒死了!” 王嬷嬷神色复杂,略一思索,威胁道:“你最好不要寻事。” 何澜齐猛点头。 王嬷嬷慢慢放开了何澜齐。 何澜齐得了自由,三分真七分假地咳嗽,边偷眼看嬷嬷。本想如往常一般撒个娇,一接触王嬷嬷露在外面的眼神,萎了。稍顺了顺气就立即正色道:“我们都是来救季幽的,我留下来代替季幽,佯装被他抓住交官,为他们争取时间。” 何澜齐说着,指了指秦不弃,隐隐有控诉嬷嬷不仁的委屈。 王嬷嬷本不想理会,何澜齐的小儿女的情态到底影响了她,嘴里不受控制般满是嘲讽地解释:“放心吧,死不了。” 何澜齐闻言,大松了一口气。 王嬷嬷信了何澜齐三分,声音缓和不少:“季幽如今在哪?” 何澜齐道:“六哥带她走密道,此时应该……” “密道?” 何澜齐见嬷嬷情绪平稳不少,胆子大起来,现学现卖道:“贡院原本是前节度使方家的外宅,最后一任节度使方先英至今下落不明,死了,出家了,云游了,甚至成仙了,反正说什么的都有。官府就把方家的宅子收了,此处被改成了贡院。在第三进那里有处密道,直通到三条街以外。六哥打算带季幽从那里逃出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七、“咣当” “前节度使”刺激地王嬷嬷冷哼一声。 方家是崔家的前任,后来一夕之间败落,王嬷嬷也是有所耳闻的。不过她随即想到:“你是怎么知道的?” 此等陈年旧事少说已有大几十年,何澜齐这种不学无术,放出“史家皆狗屁”豪言的,怎会知晓?何况密道之事实属机密,何澜齐轻轻松松就说出来实在可疑。 不待何澜齐回答,她忽然有种不好的猜测。伸手一把钳住何澜齐,说出的话似乎是从三尺寒潭里刚捞出来:“何小娘子装模作样的本事倒是深得家传,老身差点也被骗了去!快说,季幽在哪儿?” 何澜齐还沉浸在自己“学识渊博”的自我陶醉中,没想到缓和了没一会儿的王嬷嬷立刻又如被惹怒的老猫,她压下不满回答道:“我们一齐出发,此刻应该快到密道口,怎么了?” 这一路奔波,何澜齐额上已经出了薄汗,神色焦急中带着舒朗,一如那些在崔家的日子,不似做伪。 王嬷嬷深深地看了何澜齐一眼,神色冰冷道:“看来令尊铁了心将崔家赶尽杀绝,不惜两子做饵……” “咣当——” 话音未落,只听重物落地的声音自黑暗里响起。 王嬷嬷听到动静,立刻警觉地一把拉过何澜齐做人质,并将剑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自阴影里走出来的是崔沣,面色十分不好。 那一声“咣当”是何修远佩剑落地的声音。 崔沣和何修远赶到后,想着先在阴影里观察片刻再做打算,结果还未站稳,正听到这两句对话。 崔沣原本没有明白嬷嬷的意思,这一声“咣当”却好似一股真气,打通了她的任督二脉。 原来如此。 崔沣只觉像是寒冬腊月时节,毫无防备之下被人拎起扔进一桶冰水里,无还手之力地浸了个里里外外的透心凉。就在前一刻,何家兄妹还是撒在她心伤上的金疮药,片刻之后,药效还没挥发,就立刻变成了加盐的辣椒油。今年是她的及笄之年,上天一定是将准备了十五年的磨难团成一团,刚开年就等不及地将这份成人之礼兜头砸了过来。 何澜齐呆立当场,脸色苍白,似委屈似辩解又似底气不足道:“嬷嬷,我们是来救季幽的……” 王嬷嬷早已收了佩剑,一边快步将崔沣拉至身后,一边冷哼:“往哪儿救?可是要去满是伏兵的密道?真难为何贼机关算尽对待一个弱女子!” 何澜齐大惊失色:“什么?怎么可能……” “你们如何得知密道之事?又是如何拿到钥匙?”王嬷嬷嗤道。 何澜齐呆愣道:“是……二哥醉了……我偷的……” 她越说,声音越来越小。 嬷嬷:“何仲麟残忍嗜杀,阴晴不定,平日打他身边过恨不得都要被他的脸色撸掉层皮,呵,到底是亲妹妹,还能从他那里偷东西!” 何澜齐急道:“我没想那么多,我……” 何修远桩子似的杵在暗影里,纹丝不动,甚至没有去捡佩剑。他本是个翩翩公子,此刻却像一棵刚长成的树被须臾之间抽干了水分,萎缩至尘埃里,仿佛从不曾经历过光风霁月。 他不堪忍受一样闭上了眼睛,又迅速睁开,紧盯着那个已经出现在自己生命里十几岁的女子,满心满眼,甚至呼吸都是绝望:“季幽,你可信我……们?” 王嬷嬷轻嗤一声:“令尊叛杀崔帅,还有什么脸……” 崔沣内心猜测得到证实,不忍卒听一般轻扯嬷嬷打断了她。 她看向何修远,目光忧伤,仿佛他们之间隔着浓云海雾,终于在何修远力气尽失之前,干涩道:“信。” 明明只是一个字的功夫,过往种种如漫天花雨,每一瓣上都刻着十几个春秋的朝夕,懵里懵懂的情愫,尚未舒展的心意,纷至沓来,顷刻间又零落成泥。 王嬷嬷刚要驳斥,却听崔沣道:“嬷嬷,我们走吧。” 何修远闻言下意识一动,看到王嬷嬷警惕的神色,不由苦笑一声,不敢再动。 何澜齐没有她哥的顾虑,撒娇孩童一般扯住崔沣的衣角,两行泪奔出眼眶,抽泣着说出一句:“季幽,我真的……” 崔沣的目光在她的身上蜻蜓点水般掠过,何澜齐的衣服仿佛铁匠铺子的火光,灼人眼的很。 她们自幼相熟,性情相投,近一二年,恨不得整个幽州城都是她们的马蹄声和欢笑。但如此大仇狂风卷地,她们之间那一点儿情谊别管曾经如何珍重,实际却是一粒微尘,连随风飞走的资格都没有。 这一刻,原本她最欣赏的何澜齐的单纯直接,几乎成了压倒崔沣的最后一根稻草。 敌人禽兽不如,刀斧相向,激起的是她的决绝的仇恨和斗争。而亲近之人偷来沾血的馒头送她,却令她几乎把持不住愤恨。 凭什么抢了我的太阳,你却心安理得地享受阳光。 她尽最大可能克制着情绪,并不粗暴却坚决地挣脱了何澜齐的手,头也不回地转身。 这时地上响起一声细微的“呻吟”,月色已经流淌开来,借着柔光,崔沣才注意到躺在地上的秦不弃,脱口道:“嬷嬷杀了秦不弃?” 王嬷嬷顿时眼圈一红,咬牙切实道:“溶溶放心,只要我老婆子活着,一定杀了……” 话说一半,王嬷嬷忽然明白过来崔沣的意思。眼神一变,猛地弯腰,钳着“尸体”的脸,翻烙饼一样左右摇晃,发现这衙役竟真的是秦不弃,可叹她竟一直未认出。顿时感叹老天有眼,也不多话,直接拔剑准备直接送他上阴曹地府。 何澜齐急道:“他刚救了季幽,嬷嬷且说清楚再杀人!” 王嬷嬷嘲讽道:“我杀个人还需要经你同意?” “季幽!”何澜齐转向崔沣祈求道。 崔沣伸手一挡,极力克制,才开得了口,只是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字句们受了风寒:“嬷嬷,他做了何事?” 受伤失血,加上在倒春寒里长时间躺在冰冷的地上,秦不弃的脸色早已铁青,他之所以在地上装晕,就是怕王嬷嬷认出。眼下见瞒不住了,也就挣扎着想站起。 王嬷嬷以为他想反击,也顾不得解释,下去就是一剑。 刚才还“挺尸的”人,却灵活地躲过了。 王嬷嬷杀意大炽,原本唬人意味更多的剑也仿佛感受到主人的心意,变得凌厉起来。 谁知秦不弃躲过一剑后只是退后数步,对着崔沣跪下,拱手道:“崔小娘子,秦不弃愿以命格担保,对你所言句句属实。” 王嬷嬷啐道:“呸!卖主求荣的杂碎还有什么好命格,受死吧!” 刘三儿的话在崔沣耳边一闪而过。 崔沣道:“你杀了我爹。” 不是疑问,而是陈述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八、挺过去 秦不弃面上一片死灰,并未回答。 王嬷嬷道:“他将节帅的……性命作了这攀爬的梯子,杂碎!” 到底是没忍心将“首级”二字说出口。 崔沣的目光从何家兄妹、秦不弃身上一一扫过,昔日相熟的面孔,竟是都戴着面具吗? 这目光不仅凌迟着众人,对她自己也是一番剥皮刮骨。 有那么一瞬,她觉得心疼的几乎喘不过来气。 崔沣想起很多年前,父亲一时头脑发热要训练他们的耐力,仲夏当午让他们兄妹四人在庭中如兵士一般站立,说是站满一个时辰才能回房。才不到半个时辰,崔沣就觉得双耳发涨,仿佛有风怎么都出不来,一直撞击耳膜,意识也越来越模糊,整个人摇摇欲坠。母亲不忍,开口替她求情。没想到父亲一口回绝,并对她说:“万事往往开始是最难的,只要挺过去开头,你会发现没有什么不能做,没有什么做不到。” 挺过去。 崔沣将这句话做成一条线,紧紧拉住直冲向悬崖的神智。 她倏忽一笑,在场诸人面色白了几分。这一笑倾城,他们之间只剩下断壁残垣。 “嬷嬷,剑”,她的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伸出一只手,如狂风暴雨中小船坚强不倒的桅杆。 崔沣如幼兽苏醒,一连串的打击就像几年前的日头,最烈也不过如此。 她不怕了。 嬷嬷却迟疑起来:“季幽,不要意气用事,贡院的安静不同寻常,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先离开为宜。何况,这杂碎还不配脏你的手。” 最后一句话,嬷嬷几乎是拌了辣酱出口的。 “天要下雨,躲也躲不过。”崔沣仍平举着手,神色淡然道:“身为崔氏女,只顾自己苟且,不报家仇,岂是世家子所为?” 嬷嬷一时想不到措辞劝阻:“这……” “说得好!” 伴随着话音,一众官兵鱼贯而入,将众人团团围住。 最后进来的人正是令人谈之色变的何仲麟。 他背着手,闲庭信步一般走过内门,两个兵士举着火把侍立两侧。 何仲麟出现时,身后总是呼呼喝喝的一大群人,今日也不例外。还多带了一个黑袍人,只见那人全身隐匿在黑袍之中,连神色也不见,如果不是火把,大概会与黑夜融为一体。 在黑袍人走近的刹那,飞快地抬头往崔沣这里望了一眼。别人都未注意,崔沣却犹如被淬了毒的蛇信子舔了一下。然而再望过去,那人已经完全看不清面孔,犹如一条拴在何仲麟背后睡着的长虫。 火把发出细微的噼啪声,令人愈发觉得四野死寂,何仲麟迎光站着,神色阴冷轻松,用似乎还带着点笑意的声音逗弄道:“崔家妹妹果然女中豪杰,不愧是世家之女啊!” 何修远立刻捡起佩剑,面向二哥,将崔沣防护在身后。王嬷嬷眼中恨不得喷出火来,也如护雏母鸡一样,遮掩崔沣。 似乎很是享受几人的如临大敌,何仲麟嗤笑一声,火上浇油道:“前日父亲还在说,六弟七妹不成器,哪里想到今日就立了此等大功……” 何修远闻言,神色变得极冷,握剑的手白中透紫。 何澜齐气急:“原来你当真算计我!” 何仲麟“温柔”一笑,只是笑意不到眼底:“难道不是七妹算计的二哥?二哥可是很久都没醉过这么厉害了……” “你——”何澜齐气结。 一个崔沣本是不该如此兴师动众的。 举兵起事初成,千头万绪待理,小小一个崔门幼女哪里值得耗费这么些心神。斩草除根是不错,但一界女流能成什么气候,崔腾已死,整个幽州城,何仲麟自认再无敌手。 但那人言明要活捉崔沣,此等小事父亲不能出面,大哥一心求仙问道,一双弟妹吃里扒外,其他几个庶兄弟早被他打压成废物,一时竟无人可用,他只好用了“神药”后仓促前来,好在“神药”果然很神,受了崔腾的画龙擎天戟一下,不过两个时辰就近乎痊愈了。 他本就没什么耐性,此时便不打算继续跟这帮瓮中猎物掰扯,变了脸沉声吩咐道:“动手。” 何仲麟带来的是军营里根正苗红的军将,绝非刘三儿之流可比。领命后,很快小小地排兵布阵一番。 何修远眉头深深皱起,举剑相对,冷声道:“谁敢动她!” 何修远虽是何府公子,但毕竟没有军职。兵士震了一下,略一迟疑,依然按部就班地缩小包围圈。 何仲麟道:“我何家还真是出情种啊。是不是废物都是情种?” 说完自顾自地嗤笑一声,似乎觉得自己问出了一个绝好的问题。 崔沣一直沉默站着,闻言骤然出声道:“不,你就不是。” 其他人一头雾水,何仲麟也皱眉看向她。 只见崔沣迎着他探究的神色,不顾王嬷嬷和何修远的阻止,毫无惧色地向何仲麟走去。很快触碰到兵士的包围圈,她不在意地暂停,口中吐出:“枫林……” 何仲麟蓦然变色,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放开她。” 包围圈立刻裂开一个小口。 崔沣的嘴角扯出一个嘲讽的弧度,从小口出去,继续慢步走向圈外的何仲麟,直走到离他一人远时方停。 何仲麟不知想到什么,眉头越皱越深,玩笑中带着冷意:“女人有个毛病特别不好……” 他没再说下去,脸色慑人。 崔沣平静而无惧色,两颗眼珠黑宝石一般,熠熠地盯着何仲麟,眼底最深处的恨意恰到好处地使目光里有了千词万语。 忽然,她又向前一步,同时微微抬手似是要去触碰何仲麟,众人一时石化,不明白什么情况,唯有何修远脸色铁青。 何仲麟理智上觉得应该躲开,却仿佛被一把打中七寸,动弹不得。即使明明眼前的脸毫无熟悉之处,下巴过于尖,眼睛过于狭长,只有一点骄傲类似,却被恨意泡发,一点儿也不明媚。 就在他走神的一刹,一把短刀自崔沣袖中飞出,直插向他的胸口。 何仲麟:“……” 一日之内,被崔家兄妹连着刺杀,果然是大仇呢。 这把短刀是嬷嬷刚才递与崔沣,是她惯常防身用的,十分锋利,只是刚没入一点就被无法向前。 崔沣心知不好,常服内他穿了软甲。 靠在近旁的兵士一看情况不对,立刻要将崔沣围住,却被何仲麟抬手制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九、原来他是北骊 何仲麟跟中了邪似的,目光仍在崔沣脸上逡巡,声音甚至有些闲话家常的平稳:“你真以为自己能杀得了我?” “你该杀”,崔沣不在意地抽出短刀,叹息一声:“真是可惜。” 仿佛在和姐妹们抱怨不慎脏污的胭脂盒。 她漫不经心地拿着刀,现出拿上面的血迹不知怎么办似的神气,然而兔起鹘落之间,她的刀再一次飞出,直指何仲麟身后之人。 在场诸人谁都没料到此番变故,却有一个身影几乎随着刀起就飞身去挡。 “噗——”短刀插、进了秦不弃的肩膀,黑袍人动都没动。随着秦不弃倒地,那人似乎发出一声极短促的粗笑。 满是不在意,满是轻蔑。 秦不弃竟然是黑袍的人?见自家名不见经传的马奴的身份如此魔幻多变,崔沣细思之下颇觉惊心。 秦不弃对大家的目光充耳不闻,他慢慢站直身体,一扬手将刀拔出,鲜血喷涌,他却除了眉头微皱,并不吭声。 黑袍人微一挥手,他便手捂着伤口猫向黑袍人身后,脸色发白但神情不变,似乎对眼前的一切安之若素。 何仲麟忙到黑袍人身边,郑重有礼地问道:“先生可有大碍?” 那人还是头也未抬道:“无碍,收场吧。” 声音粗嘎低沉,听他说话就像直躺在大风刮过满是糙石的地上。 “好”,没有得到眼神交流,何仲麟还是恭敬答道。 自始至终,他们都没有给秦不弃一个眼光,手底下人为主子牺牲在他们看来再正常不过。 何仲麟转开目光,寒声吩咐:“捉拿崔氏余孽”,顿了顿又加了句“要活的”。 王嬷嬷骤然使出轻功,飞掠至近前道:“何贼!拿命来!” 何仲麟压根没将她放在眼里,保持形象地偏让到一旁,近侍立刻上前接招。 王嬷嬷刚才恐吓多于实拳。此时,似乎尽了全力,两招拨翻近侍,缠向何仲麟,招招致命。 崔沣吃惊地看着王嬷嬷。她不知道一向追着她学规矩、女红,嫌弃她坐没坐相、站没站相,唠里唠叨的嬷嬷竟然是个绝世高手。 何仲麟讽刺道:“崔家果然有死士。” 但王嬷嬷来势汹汹,他的讽刺显出几分外强中干的意味。 那如粗石翻滚的声音又起:“我来。” 众人还不明所以,黑袍人已经出手。 他微微翻转手掌,掌心中升腾起一颗鹅蛋大小的黑烟,说是“烟”并不太恰当,整身是黑色毒瘤的形状,碳石的质感,四凸八起的嶙峋表面用烟气镶了一圈边,似乎希望东施效颦一般给这瘤烟增添点飘渺之气。看着诡异,却活着一般轻轻跳跃,倒是极有灵性的。 众人都屏息看着这邪术,连围攻何修远兄妹的兵士也停了下来。 秦不弃自这团瘤烟出现,便显出极大的恐惧,恐惧中还有一股恨意。他似乎想开口,却忽然觉得肩头的伤一时疼痛难忍,张了几下嘴,毫无声音发出,冷汗瀑布一样流下。 他知道这是黑袍人的警告。 忽然,这瘤烟飞电一般撞向王嬷嬷。 王嬷嬷并未闪避,提剑直撞上去,应该是想当作一般烟团给拨开。没成想,这不大的一团,竟似有千金之重,这一挡反而逼得王嬷嬷秋风扫落叶一般飞了出去,倒地时,佩剑应声而断,她自己吐出一大口鲜血,精气神被瞬时抽走。 那瘤烟却丝毫未动,见王嬷嬷倒地,原地跳跃了两下,跟对垒打拳的人活动手脚似的。 “嬷嬷!”崔沣赶紧去扶王嬷嬷。也许这情景过于诡谲,竟无人去拦她。 王嬷嬷抓着崔岭的手,只这片刻功夫,活生生的一个武林高手就变成了语不成句的老人:“溶溶,嬷嬷……怕……不行……” 说着两行热泪滚下。 崔沣眼眶发热发疼,却拼命摇头道:“嬷嬷等着,我去给你报仇。” 嬷嬷却使出全身之力拉住了她,累的粗喘了几口,嘴唇嗫喏,似乎言未尽,却力有不支,颓败地倒地,如不是尚有呼吸,与死过去无二。 崔沣神情悲痛,拿过那把残剑,神情骇人,从所在的位置斜冲向秦不弃而去:“都是你!” 像是恨极了秦不弃刚才替黑袍人挡剑。 她虽然人冲着秦不弃,只砍了秦不弃一剑就掉转方向砍向黑袍人。 同样的伎俩用了两次,就显得自作聪明到愚蠢了。 何仲麟脸上已经有不耐烦的轻蔑。 黑袍人显然也有些不耐烦,根本不放在眼里,只顾伸手召回瘤烟。 崔沣要的就是这种不耐烦下的疏忽,哪怕只一刹。 秦不弃也是,他上前一步隔住了砍向黑袍人的剑,却趁和崔沣交手时趁机给她塞了个东西。 这边王嬷嬷又咳出一口大血,崔沣“不再恋战”,赶紧折返扑到王嬷嬷身边,借着给嬷嬷擦拭嘴边血迹的机会,将秦不弃给的一小粒丸药喂了下去。 崔沣和何澜齐有次放火风筝,不小心烧了郊野一处农户家的柴堆,被崔义文禁足。但她哪里是待得住的人,几次三番偷跑出去。一日可巧,她从外面溜回来刚要下马,侍马的秦不弃忽然回头对着她大力揉了揉眼睛,她便暂停了下马,不明所以地问了一句:“你眼睛怎么了?” 这时只听崔节帅一声呵斥:“又想到哪去,赶紧回房!” 崔沣才知道马奴是在帮她。 为了感谢他,她好像还说过一句赞语:你的手很白,挺好看的。 崔沣一直在观察秦不弃,她能感觉到他散发出来的善意,也能察觉他受到某种桎梏,所以当瘤烟出现,他又用手揉眼睛时,崔沣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去了,没想到他真的要给她东西。 看到伤心的崔沣,何修远质问道:“何仲麟!你竟然勾结邪魔外道,父亲若知道了……” 何仲麟嗤笑:“北骊先生乃是父帅座上宾,你还是操心自己怎么在父帅面前解释吧!” 所有人:原来这是北骊。 黑袍人在心里暗骂何仲麟蠢货,但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因而压下怒火说道:“小娘子,做个交易吧。我可以让这老妇活命,条件是你跟我走。” 王嬷嬷服了丹药,虽然并未全好,气息却渐稳,崔沣有些放下心来,嘲讽道:“何家恬不知耻,竟靠着这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来篡夺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可我崔氏绝不会受魔物辖制。” 在场兵士都是有眼有耳的,听到此处不免人心浮动,有些心志不坚的轻则互相对视,重则交头接耳。 何仲麟大吼道:“谁再议论,军法处置!” 全场顿时肃静。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十、吃火锅的vs吃烤肉的 黑袍人的怒气并不在何仲麟之下,只听他用冰水泡过一般的粗石声说:“既然小娘子不识抬举,便不要怪我不客气。” 说完,不知想到什么,又难掩兴奋地加了一句:“世家之女的魂魄想必是极上品。” 秦不弃再次变了神色,这次连恨意都淡了,只剩下单纯的恐惧。 黑袍人再次召唤了瘤烟,没再玩什么花样,抬手朝崔沣一推。 何修远、何澜齐刚欲上前,被何仲麟的手下围困住。 秦不弃和地上躺的王嬷嬷也是有心无力。 谁知这离弦之箭看似势头很猛,接近崔沣周身时竟然踉跄了一下,没再上前。 黑袍人一愣,再次发力,瘤烟却仿佛遇到了极怕的神力,怎么都不愿意前进。 众人怔怔地看着这匪夷所思的一幕,立刻充满敬畏地看着崔沣——难道此女是天仙下凡,自带神力护体? 不过片刻,这种敬畏就被打破。因为,“真”天仙现身。 他明明可以瞬间闪现在众人面前,却故意天神降临一般,飘飘渺渺地下落,似乎很是享受众人抻着脖子恭临的阵势。 落地后,姿态甚为悠闲,手中一把水墨折扇似摇未摇,将十三装到了极致。 这股骚、包的气息如此熟悉,崔沣不禁急切地望去,立刻惊喜道:“三哥!” 眉间一颗红痣,满脸吉贵之气的少年微微一笑:“季幽,考的怎么样?家里可能添一名女状元?” 就像只是前来接科考完的她,不是被兵士环绕似的。 崔沣心里“咯噔”一下。 她了解三哥,如果有万全的把握,他早就清扫了这些人,根本不耐烦在这装相,只有心里没底时才会唱“空城计”。此刻,看这装十三的等级,只怕是毫无胜算,武力值仅够这一身门面了。 她按下心急,配合道:“考卷污了,状元怕是只能让贤。” 崔沣的心起伏上下许久,此刻见到兄长,想到惨遭灭败的家,心里又软又酸,眼圈一瞬间红了。 崔胤也强压下悲意,尽力一笑道:“不过被人平白泼了脏水,洗掉便是。凭我家季幽的本事,即便不是状元,也得是个探花啊。” 崔沣立刻抗议:“就不能是个榜眼?” 何仲麟打断道:“二位聊够了吗?” 被人打断聊天很不爽,崔胤眉头一皱,斜睨了他一眼,仿佛很吝啬给他目光,凉凉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大哥的手下败将!媳妇争不过人,打架打不过人,只有愣头被人当枪使无人可敌。怎么,显摆自己是杆好枪呢?” 崔沣嘴角一提,三哥无疑了。他的嘴一向是除了自己还有一战之力,其他人只有溃不成军的份儿。 果然,何仲麟被戳的肺管子疼,瞬间面色紫涨,怒气飙升道:“崔松问!别待在卢岭两天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接着怒意难平地朝手下叫道:“给我砍了这个假仙儿!他也是崔氏余孽!” 大概崔胤的出场太过华丽,这群兵士动是动了,却只是碍于命令做做样子。 崔沣心道,要坏。 那不知何物的北骊自三哥出现就又开始沉默,这是毒物的惯用伎俩,躲在暗处观察敌手深浅。此时听何仲麟抖落了底细,很可能会采取下一步动作。 崔胤自然也想到了,立刻冷道:“假不假的,试试就知道了。” 那粗石又开始滚动:“崔公子,某来讨教一二。” 说着,黑袍人站了出来,那瘤烟又开始在他手中跃跃欲试的跳着。 崔胤冷笑,去蜀中卢岭待的几年丝毫没影响他的幽州卷舌儿化音:“何二虽说是个畜生,好歹勉强长个人样儿,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何仲麟被“夸”蒙了,一时尚未跳脚。 黑袍人没被崔胤的毒舌洗礼过,立刻动了真怒。本来嘛,要是个真正的神仙或者常人这么说也就算了,前者惹不起,后者如蝼蚁,都不必过于介怀。偏偏这个崔家子尚在修仙途上,本事没有口气大,虽说魔仙殊途,到底是各为其道,你个吃鼎食的凭什么歧视我吃烤肉的! 大概怕瘤烟再次变怂,他暗地里运了气,瘤烟瞬时变得赤红,邪气勃发。 见他有此动作,崔胤忙将折扇一收,抬手制止道:“等一下!” 黑袍人当真停住,看这位崔家子又要搞什么幺蛾子。 只见崔胤飘到崔沣面前,郑重说道:“老规矩。” 崔沣也郑重点点头。 “石头、剪刀、布!” 须臾,只听崔沣抿唇一笑:“我赢了。” 崔胤抗议道:“三局为定。” 崔沣一边蹲下去扶王嬷嬷,看来服下丹丸有些用处,这会儿功夫她已经可以勉强站立了,一边说道:“算了吧,人家一直藏在黑袍里运功,别憋出毛病来,今天一局定了乾坤吧。” 崔胤“噗嗤”一笑道:“好吧,反正总是我输。” 崔沣回道:“主要是适合你。” 崔胤嘴角抽了抽。 众人:??? 崔胤也不管雷化了的众人反应,扬手一挥。 众人以为这位崔谪仙出招一定是天崩地裂式的,谁知他那宛若站在昆仑山顶俯瞰人间的挥手,引发的不过是几声轻微的“咔嚓”,还是因为众人屏息以待才听到的。 众人:“……” 何仲麟由气转笑:“崔胤啊崔胤,看来叫你假仙儿也是高抬了你。” 一再受辱,当然也可能真的憋不住了,黑袍人终于将手中瘤烟挥出。 崔胤迎面站着,闲适地露出一丝微笑,手中折扇摇动的频率也未改变。 众人:谪仙到底是谪仙。 谁知待瘤烟靠近,崔谪仙立刻扔了折扇去挡,避开苍蝇一样仓皇地躲到旁边。 众人:“……” 幸得折扇并未辱命,好歹替主人保住了仙家颜面。只见瘤烟撞上折扇后,竟被生生顶住,无法前行。片刻后,折扇火起,根骨发出一阵金光,浴火不坏地立着,一举镇住了众人。 黑袍人一愣:“羽追。” 羽追乃是沾过泰山云气的。泰山勾天连地,向来拥有最充沛正统的自然神神气、道神神气以及人间龙气,此扇得其教化,对天下至阳至阴之物都有一股震慑力,是极为难得的法器。 火球越来越大,浓烟四散,近似炮竹声的“噼里啪啦”不绝于耳,更有很多火花迸发出来,溅到人身上火灼地疼,周围的兵士惨叫着躲开,一阵骚乱。 黑袍人想召回瘤烟,奈何瘤烟遇到真爱一样,与羽追百般胶着缠绵,无视了主人。 浓烟一起,崔胤对崔沣道:“空门在西,快走!”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十一、第一页 崔氏二兄妹扛扶着王嬷嬷,朝西方奔去。 离开前,崔沣下意识地往何修远兄妹的方向望了一眼。本以为什么也看不见,谁知却撞到何修远的目光,仿佛他一直等在那里。 见崔沣望过来,何修远受宠若惊地一喜,即刻又一悲,最后凄然一笑,发出口型:“快走!” 是了,他们曾经形影不离,一同读书,一同狩猎,他也是知道这个“阵”的。 崔沣实在不知何种态度对待何家兄妹,只浅浅而急促地点了下头。 此一转身,彼此死生都有着不共戴天之仇。 崔胤看着眼前的一幕,有心旁引,便调侃道:“看来咱们依然合作无间。” 崔沣说:“其实,我还是只记得第一页……” 崔胤也坦白:“其实,我也是……” 崔沣立刻鄙夷:“在蜀中数年只学会吃鼎食吗?” 崔胤一副惋惜地口吻:“天下竟有不识鼎食之乐之人,要知道那滋味常人难以抗拒。” 崔沣本就饥肠辘辘,肚子立刻应景地发出“咕咕”的抗议,恼羞成怒道:“别提吃食!” 崔胤:“……” 到底是谁先提的! 王嬷嬷心疼地拍拍崔沣的手,虚弱地开口转移话题:“什么第一页?” 崔胤道:“《修真弟子阵法普及读本》。” 一本入门书的第一页,这位修了数年真的人还真敢说。 为了找补,崔胤赶紧得意洋洋地简述了这个“阵”的原理。 王嬷嬷听完:“……” 感情俩孩子随便捡了竹棍高高密密地做了一圈篱笆,假装是户人家。阵尾本应是座房子,实则是空的,正作了逃跑之道。 这个阵还是崔胤尚在崔家时,偶然发现家里有本《修真弟子阵法普及读本》,为了提升与崔沣打猎的效率,二人合力仿着读本第一页依葫芦画瓢囫囵设的。本意是为了“网其三面而开一面”,诱惑猎物从空门出去,他们以逸待劳地在门口设伏。别说,真的百发百中。 崔沣和何修远一路去救何澜齐时,她本着聊胜于无的心态,已经趁手摆了半个,原没想到真能派上用场。谁知消失了几年的崔胤正好过来,俩人时隔多年再次联手,竟也算凭此逃出生天,想来也是天意。 崔胤继续道:“我还借了他的东西做阵门,更能扰乱视听,拖延点时间。” 崔胤对修真之事并不十分上心,这几年攒下的家当委实可怜,只好毁了羽追。 试想一个人远远看到一圈篱笆墙,墙上开了个门被自己的火折子点着,熊熊燃烧。越是像黑袍这种高段位的,由于先入为主,反而第一时间想到的绝不会是这是个光、屁、股的假阵。 果然,黑袍人的第一反应是寻思这个看着至简,状似结实新颖,却无丝毫阵气的到底是什么阵法,想到那可恶的吃鼎食的总是辣淡不定,虚虚实实,一时真未敢乱动。极至认出羽追,不免心惊,这般难得的法器竟被那流子似的吃鼎食的随手丢弃,难保不是个大人物,更加不敢擅动。 崔沣心道,人家是没料到你是个草包。 然而生离死别一番,她决定对兄长好点,只说道:“可惜了那把折扇。” 崔胤一愣,随即恢复自然道:“不过是件身外之物。” 王嬷嬷尚有一事不明:“难道开阵之仪是猜拳?” 不怪王嬷嬷有此一问。启阵仪式对阵法来说,历来都是相当至关重要的。大方之家摆的阵,有些启阵仪甚至是一场相当隆重的法事,最不济也需要朗诵一段冗长的咒语,但这二子的阵——虽说是个空的吧,好像没看到什么了不起的开阵仪。 二子立刻住嘴,崔胤脸上难得现出赧色。 崔沣憋笑憋的上气不接下气:“不,是挥手。” 崔胤恨恨道:“好意思说,还不是你的主意!” 说来都是年少时爱装十三留下的祸根。那时候自以为创设这个阵实在是惊天地之举,所以启阵仪便搞得这么……泣鬼神——以睥睨天下的姿态朝前方挥手。 年岁渐长后,每次在丛林里,杂树野草在前,侍从随后,蝇虫纷飞,猎物奔突,这个姿势开阵委实丢脸,奈何阵已成,俩读了一页书的阵法渣无力更改,只好猜拳定输赢。 王嬷嬷听了也是忍俊不禁,又怅然若失。 闲话间,三人已经来到最西面,左手边正是刚刚何修远和她进来的西角门。 崔胤道:“今日贡院是个局,眼下顾不得迂回,跳墙逃出去再说。” 他说的“墙”正是贡院的西荆墙。 王嬷嬷和崔沣面面相觑。 大周科考向来有锁院、荆墙的规制。但普通贡院的荆墙上面放的是荆棘,只要轻功足够,跳过去也就罢了。 幽州贡院用的却是机关,看似光秃秃的,实则危机深沉,何修远也是出于此因才选择了密道。 崔胤看穿她们的想法,安慰道:“不必担心,我还有一件法器。” 说着拿出一块小石头,崔沣觉得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一块普通的石头。但又觉得大象无形,也许很多厉害的法器都是随便长长的,所以也就信任地看着崔胤。 墙上光秃秃的,只有一根细弱的杂草顽强地随风飘摇。 崔胤顽劣心起,对着那棵草抬手往墙外一扔,同时说道:“都说贡院高墙的机关是一张拦生网,如果那石头死物能平安过去,我们也可以试着敛息强闯一次。” 崔沣:“……”敢情就是块普通石头! 崔胤手法极准,那草随着石头飘了下去,他立刻露出嘚瑟的神情望向崔沣。 崔沣刚想张嘴讽刺,崔胤反而一本正经严肃道:“夸奖的话留着出去再说,看墙!” 崔沣:“……” 忽然听到一声惊呼:“哪个坏蛋扔的石头,把道长给我的敛息符卷走了!” 崔沣惊讶:“三哥,你这是什么法器,可以变活人!” 崔胤脸色一变,眼睛开始沿墙逡巡,在原来长墙头草的地方看到了两只手,在他们对话的档口,那人半个身子已经露出来。 有人在爬墙! 三人还未有所动作,只见原本静无声息的墙倏忽发出沉闷的“咔咚”声,随后一张细网漫天而来,将墙上的仁兄裹挟着扔下。 荆墙甚高,那网仿佛是为了惩戒闯入者,将那人裹成个沙袋甩着,一路捶打着墙壁而下。这墙大概寂寞久了,好容易抓个活物,就势给自己做起了按摩。每一下敲打,荆墙都会发出一声类似舒适的叹息声。 那人倒是个汉子,众人看着都疼,他却一声不吭。 过了一会儿,人肉砸地才终于结束了这场虐旅。 三人感佩地凑过去,才发现“真”汉子的秘密——早晕过去了。 崔胤蹲下研究道:“不会死了吧……” 结果手尚未伸到那人鼻下,人就幽幽转醒。他安静地眨了几下眼睛,一时没搞清状况,自按着没有动静。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十二、不同凡响的裴公子 过了一会儿,大约是知道自己已经在地上,那人开心道:“嘿,已下来了!不错不错,天晓得我多么恐高。” 接着,那人好像想起极端重要的事情,也不理会自己被网捆着,只在怀中摸索,片刻后只听“啊——”一声响彻天际的惨叫。 崔胤赶紧上前捂住那人的嘴,待他没音了才松开。 “哼!”那人为抗议崔胤,竟然发出一声娇哼,崔胤被这理直气壮的“哼”震的一哆嗦。 那人在网里不断挣扎,一边抓狂一边道:“全碎了!这是要送给我娘子的糖梨糕啊!” 三人有心赶紧跳墙而出,但见此人疯疯癫癫,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王嬷嬷将崔沣挡在身后,有些紧张地看着这个节外生的“枝”。 崔胤道:“这网怕是大有蹊跷,兄台还是莫要乱挣扎了。” 话音刚落,网几乎应声而断,那人顺势钻了出来。 崔胤:“……” 这破网敢欺负谪仙! 那人一站起来,方显出相当颀长的身形。 只见一块黑布滥竽充数地蒙着鼻子以下的部分,只余半个面孔留在外面,一双大眼睛含光带雾,瞳仁幽深,似是比夜空还纯澈。月光映着他莹润的肤质,比许多小娘子还要白嫩。一身夜行衣大概是借的,穿在他身上显得略有些局促,无形中也减弱了身高带来的杀伤力,但举手投足间身姿优雅,隐隐带着一股懒散闲适。联想到这不甚专业的爬墙技术,这人不像个兵士衙役,也不像跑江湖的,倒像个偷摸私会的世家公子。 那人迷蒙地粗扫了下眼前几人,一个疑似坏蛋的小白脸以及一个警惕的老婆婆,老婆婆身后似乎还挡着一个人,噫,莫不是丑不敢见人? 然后……开始哭闹:“我差点死了,糕饼碎了,娘子还在等着我去救,呜呜呜……” 三人:“……” 一个人高马大的大老爷们,哭天抹泪,啰里啰嗦,三人的表情都有些一言难尽。 “别哭了!”崔胤头疼道:“敢问兄台为何出现在这儿?” 崔胤心里嘀咕,难道这贡院还是野鸳鸯幽会之地? 那人似乎根本没将这几人放在眼里,聊胜于无地理了理装束,抽泣又坚定地说:“才懒得理你,我要去救我娘子!” 崔沣本来就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这几声“娘子”一出,再加上这癫疯状,她心头一震,不会吧…… 见那人自顾自往里走,崔沣一忍再忍,还是张口唤道:“裴珲?” 那人立刻转身:“谁喊我?我明明蒙了面,你怎么还认得出来?” 果真是他。 崔沣无语问苍天。 王嬷嬷身形晃了一晃,脸上的表情就跟被强塞了一嘴咸菜一样,震惊道:“他来添什么乱!” 只有崔胤一头雾水:“哪个裴珲?” 然而,没人顾得上回答。 何仲麟已经从空阵的热闹中反应过来,并整理了追兵。 羽追虽说是崔胤的,他却一直只用来装十三。本以为跟那瘤烟会拼个鱼死网破,没想到宝器就是宝器,虽说只剩下骨架,还是没丢了它的本性——粘人。当它感知到主人走得太远,立刻收兵,甩开缠着自己的丑八怪瘤烟,直追主人而来。 得益于这粘人的羽追,以及不同凡响的裴公子,何仲麟精准快速地找到了逃跑者。 “北骊先生留下破阵,其他人跟我走!”何仲麟气急败坏地发号施令“西边!快追!” 崔沣上前一步:“裴公子,此处凶险,快随我们离开。” 裴珲本想抗拒,待看清是崔沣,目光简直像瞬时吸光了月华般璀璨夺目,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大猫一样扑过来:“娘子子子子子!” 只是他还没碰到崔沣,就被崔胤强行隔开。 崔胤一把揪住他的衣袖,一边拉扯着这个疑似疯子走,一边快速道:“嬷嬷和季幽一起,我带着这个傻蛋,大家尽量敛息跳过去。来贡院前我已通知长姐,不出意外她此刻应在墙外等候。” 何仲麟的追兵已经快到近前,有人邀功似的大喊:“他们在西墙那里!快!” 裴珲对不能亲近崔沣非常不满,抗议道:“我不是傻蛋!我是乖宝宝!” 三人:“……” 崔胤吼:“闭嘴!跳!” 大家刚要起跳,裴珲大声喊:“等一下!我有敛息符!” 说着掏出来一把黄纸,献宝似的举给崔沣看。 崔胤作为修真之人,虽说本事不着四六,但是一眼扫过也知道这些符纸极为珍贵。 事态危急,他虽疑惑这些符的来历,还是手把极快地抢过来,每人派发一张。 裴珲在一旁兴奋地解说:“在符上呸一口就可以开符。” 三人都是见过风浪的人了,这会功夫已经差不多习惯裴公子的路数,闻言已经省略了无处安放的表情。 “呸!”只见四人同时开口,一跃而起,动作划一,一气呵成。 就在他们起跳的同时,羽追箭步追来,目标明确地贴上主人身影,很快也隐匿了。 追兵已至近前,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四个大活人和一把活扇凭空消失,只有四张纸飘过了墙头。 其中一张纸似乎还发出了惨叫:“啊——我怕高!” 另一张跟它靠在一起的纸斥责道:“闭嘴!吵死了!” 第三张纸是个女声:“你哪来这么多符纸?” 第一张纸仿佛很开心女纸搭话,立刻认真解释道:“我出了十倍的价格,道长就多给了几张。” 群纸静默。 随即,只听一声开扇的声音,那声音有股金属相撞的刺耳,不知是扇子闹别扭还是只剩下扇骨,没了扇面的缘故。 兵士们觉得这一晚所见太颠覆一贯的认知,都惶惶然如在梦中。 没了羽追,瘤烟一下就撅了这个空阵。 直面自己被吃鼎食的崔家子摆了一道的现实,北骊咬牙切实地说:“该、死!” 声如抽干水分的雷声,令人老想给他的嗓子泼点油润滑润滑。 北骊心中恼怒实在无处发泄,骤然露出了面孔,狠狠瞪了一眼秦不弃。 兵士们应该感激何仲麟将他们带离,不然看了这张脸怕是要夜夜噩梦。 正如崔胤所说,这实在是没有人样的一张脸。它仿佛不是血肉做的,而是将泥沙筛过千百遍后,淘出最粗粝最脏污的渣滓,用恶水沟最深处的淤泥搅拌而成。整张脸仿佛是硬拉了张皮企图盖住下面的颗颗粒粒,假造一个光滑,这张皮却清晰再现了这些颗粒的斑驳感,活像吉祥坊孙家包子铺的杂粮馒头,当然,没有馒头香甜。五官无一处有神采,即便是盛怒之下,也只有目中迸出一股邪光。 秦不弃面不改色,面对北骊的怒气,不答话,似乎也不甚在意。 北骊恨恨地一甩袖子,倒是没发作秦不弃,转身离开了这羞耻之地。 秦不弃呆呆望向西墙的方向,听到何仲麟重新整队,知道几人应是逃离了。又愣了片刻,才跟上北骊。 西墙,何仲麟暴躁地转圈。 待队伍列齐,喝道:“贡院只留一小队人,其他人全部加入今晚的全城巡逻,全力捉拿乱党!” 兵将们领命而去,队伍经过第四进东角门时,末进院子里一个人影悄悄跟上队尾,直到上了街面才偷偷溜了。 原本沸反盈天的贡院变得悄无声息。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十三、栖留 惊蛰过后,天冷而躁起来。 马开原一路小碎步缀在后面,觉得这初春的日头野心很壮,欲与夏阳试比烈似的,刚近晌午,就烤的人脸上干巴巴的。有心想给走在前头的九五之尊唤个伞侍,回头瞅瞅几个小的,都臊眉耷拉眼,鹌鹑似的,窝着头大气也不敢出,竟无一人事先备伞。 马开原一哂,活儿做不好,倒是会看脸色。 又叹,一代不如一代,这群毛儿没长齐的,真是挑着灯笼也拔不出一个尖儿,后继无人哪。 正胡乱想着,眼见前面的身影已经自顾自地左转了。 马开原一愣,这是要去那边? 明黄身影步伐很快,加上左边多是大树,他愣神的功夫已经几乎不见,忙脸一沉,对小的们说:“当的好差!都散了吧!” 小监侍们被训得一慌,不知怎么开罪了总管公公,又见只吩咐散了,如蒙大赦。 此处向来无人来往,又遣散了侍从,林静虫愈噪。 马开原几乎一路小跑才跟上前头,大着胆子奏了一句:“今日老奴疏忽,没料到日头这样大,未预备伞,不若回去取一趟吧?” 那身影脚步不停,声音四平八稳:“去吧,午膳后再来。” 马开原原本就是探一探圣意,因着每次皇上去那边都是不用人跟着的。此时得了准信儿,意外又了然,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地应诺告退。 穿过一小片密林,一座别致的宫舍映入眼帘。 青瓦白墙,黑檐翩飞,围宫墙一圈打片长着玉镶金竹,间或留着些白,宫室在其掩映间如一片世外之所。 此中气度与一众红墙内宫明显不同,唯有匾额上的“栖留”二字,带着些许后宫气息。 周宣宗卫忱目光一触到这深宫之中特立独行的存在,心尖便立时一软。待看到宫门前的石灰,一路沿着撒到殿内各内室门前,不免哑然失笑。 她入宫许久,竟还保留民间的惊蛰习俗。 思及此,信手推开偏殿内室的门,声音里夹杂笑意道:“洛儿,可知给朕留些烤梨?” 栖留宫独占宫中一角,有密林遮挡,她又极为不喜与人往来交际,宫人极少,卫忱每次前来也是独自一人,因而每每省却许多仪式,没太多顾忌。 谁知,今日她竟有客。 这么一打照面,卫忱与来客俱是一惊。 洛妃看着大眼瞪小眼的俩人,无奈地起身,携了来客的手,来客如梦初醒,与洛妃一道对着皇帝盈盈下拜:“臣妾参见陛下。” 来客是何昭仪,她在宫中一向是中规中矩,随大流熬位份。伴驾十几年来却从未见过帝王这样一面——如寻常的丈夫,放松,平和,甚至带点稚气。本来已经习惯的宫廷生活骤然面目全非,她兢兢业业经营的一切变得一文不值,心被谁掐了一下似的,余劲儿似疼似酸,比听说谁谁侍寝还令人难过。一时也忘了未谈完的正事儿,呆呆的辞了行。 洛妃倒难得送人出门,回来后看着某个罪魁祸首道:“好容易有个来客,还被你吓走。” 卫忱歪在软塌上,一边吃着烤梨一边翻看洛妃正读的书,闻言嗤道:“客无好客,她倒是机灵的。” 见洛妃不明所以,也不解释,只是不以为然道:“来客什么稀罕,你若肯,这里可以夜夜笙歌。” 洛妃听了“噗嗤”一笑,也不计较身为帝王用词当不当,问道:“今日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卫忱眼睛盯着书,头也未抬,闲话家常道:“她来做什么?” 洛妃叹口气:“我也纳闷呢,八百年不和我联系,今日忽然上门,先是叙了叙同乡情谊——就跟有似的。叙完又吞吞吐吐不肯说正事,约莫是娘家那边出了什么故事,这把我勾的,正费劲吧啦地打探呢,您就来了!” 卫忱扶额:“你这渤海国话又是哪里学的?” 洛妃笑嘻嘻:“马开原前两日传话过来,说宫中新进来一批内监,问我要不要个?我想着阿婆年龄大了,洒扫做不动,就申领了一个,没想到是渤海国来的,说话可逗呢,这几日我们几个净跟着他学话了。” 软塌本就靠窗,说到兴味处,她便推窗往外探去,正看到在角落里洒扫的内监,扬声一唤:“小欢子,来一下。” 那小内监麻溜过来,近看之下,也算眉眼周正,就是肤色偏黑,人显得粗实。 渤海国人一向开朗,兼之大约仆从如主人,面君的礼节不少,却并不真的多么惶恐。 卫忱今日也是难得耐性,竟问了几句籍贯、风物,小高子高欢用一口纯正的渤海话答得认真而趣味横生,连卫忱眼角眉梢也忍不住染上笑意。 洛妃说话一贯是直来直往,心里却是通透,皇上一年到头难得来一次,每次来都是遇到难事躲清静,今日一定又是如此。这些年……唉,能让他高兴几分她十分乐意。 打发走高欢,卫忱道:“这个内监不错,你宫里太冷清了,有这个人也活泛些。” 说这话时,他的目光顺着窗户延伸到栖留宫紧闭的主殿之门。 洛妃也注意到了,叹道:“一晃这么多年了,皇上还没想好入驻主殿之人吗?” 卫忱不答,倒是掩了窗子,风马牛不相及地说:“马开原这次差事办得好,当赏。” 洛妃道:“赏可以赏,就是得个恰当的人来赏。” 卫忱不以为然:“家奴而已,哪里讲究这么多。” 洛妃道:“养大的家奴没个正经主子压着,比一般主人还要气势大些。” 卫忱这才正视她的话里有话,深深看了一眼洛妃道:“你又听了什么风言风语?” 洛妃也不藏着掖着:“后宫不可一日无主,皇上……” 卫忱告饶:“洛儿行行好,让朕安心待会吧。今日上朝已经吵得脑仁疼,这几日还有的吵呢。” 洛妃叹:“只盼着皇上前朝之事了了,还记着这桩事。” 卫忱敷衍应下,洛妃见好就收,转移了话题:“今年榆钱发的早,早上高欢削了几枝,勒了小半筐,留下来吃个榆钱宴吧。” 卫忱笑道:“也就是你,小半筐就敢开宴。” 洛妃又渤海话上身:“那可不咋滴,请小门小户讲究排场,请见过世面的没那么多讲究。” 卫忱失笑:“又是谬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十四、天下总还有这里,能盛皇上的眼泪 皇上来了,栖留宫都是有数的,合宫不忙着来见礼,倒都在厨房忙活,这会儿已经有一批新鲜糕点呈上。 卫忱吃的心满意足,手上的一本游记翻来翻去也不知看进去多少,闲聊似的问道:“这么爱游记,可是想出宫?” 洛妃拿出一双粗布鞋子,一边蹲下替皇上试鞋,一边嗔道:“深宫寂寞,连看本游记也管……噫,正正好,这么多年皇上的脚倒是没变。” 卫忱低头看到一双黑色薄底布鞋已经在自己脚上,一双白皙的素手还在前后左右捏着丈量,心里一动,低声叹道:“心也未变,所以休提前话了。” 洛妃一愣,除了新鞋包好放一边,重新为皇上换回原鞋。 一边起身净手,一边朗声道:“我的手艺自比不过宫里的,你且偷摸着回寝殿穿两回,不过是图个好兆头罢了。” 还是幽州的旧俗,惊蛰时地主老爷都会穿新布鞋踩地,祈求五谷丰登,福泽庇佑。 洛妃做完这些也回到软榻上,大“地主老爷”卫忱顺手递了个糕点给她,顺着转了话题:“你进宫确实有日子了。” 洛妃接了糕点小口吃着,笑道:“今日怎么个个来叙旧。” 卫忱静默了一瞬,忽道:“幽州哗变,何盛田杀了节度使,取而代之……” 他终于说了出来。 他有些不敢去看她的表情。 从他过来,就一直想着怎么开口,试图尝试种种铺垫,没想到还是直接的,毫无预警的,直接将噩耗砸给她。 “啪”,洛妃手中的糕点掉到了桌上。嘴里还剩下一口,半咽不咽的卡在嗓子眼,想呛出来又怕失礼,憋得脸都紫了。 卫忱赶紧起身递了茶去,半伏着身子托着茶碗助她喝下,洛妃足足失音了好一会儿,脸色才恢复如常。 刚才的一派从容尽失,她张了几次嘴,才道:“后宫不得干政……” 卫忱了解她的性子,以为她会有什么大动作,没成想得了这么一句。一时满腔酸楚变成大笑,笑的眼泪都出来了,上气不接下气道:“快别装了,这不太适合你。” 洛妃也无奈一笑,又直直地盯着皇上:“皇上也别作践我那本游记了,左右不过就几本,稀罕着呢,被您翻得都散架了。” 卫忱自嘲地放下书,转头看着她,笑声渐渐止住,眼眶渐渐发红,又觉得失态,侧了侧脸低下头。 洛妃走去将内室之门锁住,回身后拉住卫忱的手,低声道:“天下总还有这里,能盛皇上的眼泪。” 卫忱心酸一笑,本还想矜持着,听她这么一说,眼泪从善如流地滚下。他执了她的手贴在脸上,仿佛想堵住泪水。 卫忱泪流的无声无息,室内静地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到。 洛妃的眼眶疼地几乎睁不开,只觉手上糊的全是过往的岁月,温热黏腻,又带着经年风干的冷酸。 洛妃住的是偏殿,此时过了日头,屋里暗沉沉的。窗没有关严,高欢洒扫的“飒飒”声模模糊糊地传来,外面骤然变得遥远如另一个世界。 须臾,洛妃听到皇帝带着哭腔说:“我对不起五哥……” 洛妃不言不语,只轻怕卫忱的后背,手上不紧不慢,传递一种理解和温柔的力量。 中年人的眼泪流不久,只是卫忱泪已干而心绪难平,喃喃道:“朕当年不得父皇喜爱,又无母家依恃,被放幽州,多亏五位异性兄弟扶持才得了这天下。如今,大哥下落不明,二哥业已仙逝,三哥隐世不出,四哥渐行渐远,如今五哥又……他们都离朕远去,只剩朕一个忝居高位,只剩我一个……” 洛妃听他絮语,早已悲彻心骨。尤其那个“业已仙逝”的二哥还是她的夫君。合族被灭,亲人离别。当年几乎淹没她的求生意志的痛,这许多年已经被自己尘封,此刻卷土重来。 想起他们在幽州的岁月,那时候多么年轻,恣意,以为自己伸手即可触天。谁能想到,人到中年,最深的悲伤也不过只能在如此斗室,相顾默然流泪。 过了好一会儿,二人才渐渐平复。 洛妃估摸着快要传膳,忙为卫忱取水来洗漱,又让他躺下,为他双眼覆冰。 卫忱舒坦躺着,声音有些哭过的沙哑:“最近民间出了个新巫会,你可有耳闻?” 洛妃手下一顿,说道:“新巫会?” 卫忱自顾自说:“新巫会是这两年忽然冒出头的一个民间团会,朝廷本不在意,不料这次幽州哗变有新巫会的势力在。” 洛妃想了想,还是挑明道:“难道新巫会与巫族有什么干系?” 不然不会特地来问她。 卫忱懒懒道:“唔……可能吧,也可能只是打着巫族的幌子装神弄鬼。” 卫忱的眼睛被蒙着,洛妃也揣摩不透他的意思。但心知卫忱严谨,既这么说,自然是有一些眉目。 洛妃斟酌道:“巫族当年灭族,全族几无生还,我们若非侥幸得遇陛下相救,只怕也不在了。这个劳什子新巫会,若陛下查实,确是族中之人借巫族的名装神弄鬼,只管让我去清理门户,我巫族的大旗可不是随便拉的。” 卫忱笑道:“我不过白提一句,洛儿还是那么容易操心。” 洛妃也笑道:“自古百姓安居,则邪教不生。皇上一向勤勉,天下安定,也不必过于忧虑。” 洛妃这句话倒是出自真心实意,卫忱继位以来殚精竭虑,节俭寡欲,是位有为君王。 卫忱不过一笑,虽说觉得妇人看法过于粗浅,好听的话却谁都爱听。 洛妃想起另一件要紧的事:“幽州现下情况如何?可有五哥家眷消息?” 卫忱道:“目前朝廷掌握的信息也不多,不过恐怕凶多吉少。” 他没忍心将何盛田屠崔府之事说出,但他不说不代表洛妃想不到。 洛妃忽然下了软塌,跪下急道:“请皇上一定尽力救崔府家眷。” 卫忱只好起身,一手扶着冰巾,一手扶起了洛妃,叹口气道:“此事何须你求。只不过现下情形复杂,何盛田举证崔义文谋反,有鼻子有眼,朕不得不给天下一个交代。” 洛妃怒道:“屁个鼻子眼,五哥忠心岂是常人可比!倒是何盛田自己,什么货色谁不清楚!” 因又想到何昭仪,正是何盛田胞妹。怪道前来,怕是家兄志得意满做下这等祸事,她担心自身前程,想走她的门道。呸! 洛妃虽入宫已久,幽州大妞儿的个性一点儿没变。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十五、老茶与榆钱宴 好在卫忱没嫌弃她爆粗口,而是耐心解释道:“这正是问题所在,幽州不过是河朔三镇十八州中的七州,又背靠幽平失地,直面突厥,何盛田不是个实傻的,他哪来的底气和朝廷叫板?各中内情如在云雾,牵一发动全身,委实不好决断。” 见洛妃已然听了进去,卫忱继续道:“朝堂上群臣为幽州之事的争论焦点,不在于崔义文谋没谋反,而是如何面对何盛田夹枪带棒的奏文。有人认为目前局势不稳,朝廷不好轻举妄动,不若就势认下这个节度使,安抚何盛田,再徐徐图之。有人则主张强势出兵征讨,不然何氏一个臭鱼满锅腥,以为朝廷软弱可欺,各道参将闻着味儿群起效之,都去叛杀主将取而代之,天下岂不大乱?” 洛妃顿时明白了七七八八,略一沉吟道:“不若以调查之由派人去幽州,先保住五哥家眷再说。” 卫忱叹道:“朕不是没想过,可是派的人多了不行,少了不起作用,一时没想到合适人选。” 洛妃觑着皇上道:“我心里有个人选……” 卫忱眼里闪过一丝了然,无奈一笑,叹口气说:“你是想说裴大勇?” 洛妃其实在说出那句话后就后悔了,她能想到的,卫忱必然早已思虑周全。虽然她幽居深宫,却不是全然的无知妇人。 在卫忱幽州结拜的五位异性兄弟中,裴大勇行四,家里世代为将,出身于大周为数不多的因武居世家之尊的大族。此人有勇有谋,颇有远见,在夺嫡之争时,力排众议拥护毫无根基的卫忱。卫忱登基后,很是信任倚重,委派他兼任河朔三镇中魏博、成德两地节度使,辖河北道十八州中的十一州。 只是,十数年过去,河北道虽然仍向皇室称臣,渐渐有成为独立团体的趋势。 何盛田能在裴大勇眼皮子底下做这么大的事儿? 与裴大勇若无干系,派他去自然是上上选,若裴大勇真有反意,无异于引狼入室。 与皇权江山挂上关系,兄弟变为君臣,一切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卫忱有顾虑也属正常,再多说下去就有干政之嫌,洛妃转开话题,传了午膳。 果真是榆钱宴,难为小厨小半筐榆钱翻出这么多花样:榆钱窝窝,蒸榆钱,榆钱虾丸等,足有十几样。虽说一些鱼肉菜色只是几片榆钱点缀在餐盘,也是有画龙点睛之用,很是有些机巧心思,加上佐配的辣椒酱,白蒜泥,红红白白的重口,卫忱一时胃口大开。 洛妃吩咐:“取老茶来。” 贴身侍婢阿帘忙去泡茶。所谓老茶,是一些茶沫子,看着不入流,入口唇齿生香。 葱蒜重口,君子往往不食,卫忱却毫无避讳。 洛妃调侃道:“老茶清口最佳。皇上已然可以流芳百世,倒也不至于因贪这一口鲜,由着这一嘴的清香锦上添花了。” 卫忱道:“书生往往浮于表面,清泉洗耳最多往脑子里灌水,还能洗出个什么雅事来?” 洛妃道:“也不尽然,若是表面功夫也不做,岂不是更有居心不正之嫌?” 卫忱一愣。 阿帘上前奉茶,洛妃道:“随食稍饮些茶,味道去的更快些。” 卫忱应了,二人又一番闲话。 午膳也算宾主尽欢,卫忱在外间小睡了一会儿方才辞了洛妃。 临走时,温言道:“幽州有新消息,我再通知你,不必思虑过甚。” 洛妃应下。 卫忱又瞥了一眼栖留宫主殿才离开。 马开原早已候在密林口,见卫忱过来,忙上去接驾,看卫忱看上去精神头大好,与来前判若两人,不觉对栖留宫那位肃然起敬,因而说道:“还是洛妃娘娘的午膳好,皇上每吃一次就跟吃了神仙药似的。” 卫忱一向不苟言笑,即使对待身边人也是如此。只是若旁人凑趣,他一般也不会怪罪,闻言只是一笑置之,吩咐道:“宣司天监监正。” 洛妃见皇上走远,沉声对阿帘道:“收拾一下,本宫要回访老乡。” 何昭仪自得知兄长叛变,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情急之下,本想去投靠宫里的一等红人洛妃。 宫中诸人都知道那位的存在,由于皇帝从不召寝又有很强的维护之意,她本人又一向低调,所以倒也不惹人嫉恨。 何昭仪却知道这位洛妃在皇上心中的地位绝非一般人可比,说话的分量也许正是自己的一线生机。 谁知自己偏生不合时宜地吃了会醋,正事儿也没提。回到寝殿一时悔,一时怕,没着没落的,比之早上更加恐慌。 一听到洛妃前来,立刻受宠若惊,即刻亲迎出来。 上午何昭仪带去的礼物是长兄托人送来的幽州特产,包装、寓意方面颇下了些功夫。 洛妃带的却是宫中俗物,一看即是敷衍。 何昭仪也顾不得这许多,只一味殷勤接待,捡好听的话一波接一波地奉送。 洛妃也是亲热以对:“栖留宫一向冷清,妹妹难得来一次,结果话没说完就走了,宫中天长,索性下午再来叨扰,妹妹莫要嫌弃。” 何昭仪道:“姐姐这话生分了,我们姐妹原都是幽州同乡,本就应该亲近些。”接着,面上显出一些酸意道:“姐姐如此受宠,还觉天长,妹妹的日子岂不没法过了。” 洛妃道:“妹妹快别取笑,皇上念旧情罢了。”顿了顿,又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何昭仪道:“咱们皇上一向以江山社稷为重,不恋后宫,但心里还是很重感情的,妹妹也别多想。” 何昭仪心中一动,她不是没心机的,只是心中实在惶惑,加上洛妃向来无什么威胁感,闻言竟直向洛妃下拜,眼中已有泪光:“洛妃姐姐救我!” 洛妃慌忙着人扶起,好一番推让才重新落座。 何昭仪抽泣道:“兄长闯下此等祸事,将我置于何地!” 洛妃先是温言安慰道:“皇上一向赏罚分明,他都没说什么,妹妹何苦庸人自扰。” 何昭仪道:“时候未到罢了。”刚一出口,惊觉失言,脸上讪讪的。 洛妃高深莫测道:“妹妹当局者迷了。” 何昭仪还在苦等下文,洛妃只喝茶不语。 何昭仪顿悟,挥退众人,对洛妃道:“求姐姐指点。” 洛妃这才道:“妹妹知道,姐姐素来不愿多事,今日实在是见不得美人流泪,才拼上这条性命,凑上一个拙计。” 何昭仪赌咒发誓,绝不牵连洛妃。 洛妃道:“从先帝开始,河北道三镇节度使的委任,朝廷就鲜少插得上手,令兄出任节度使的方式也不是没有先例。” 见何昭仪懵里懵懂,她叹道:“咱们皇上贤明,勤于政务,常以历代明君自勉,虽然现在天下太平,但河北道一直就是他的心病。若令兄可以上交兵权,自觉接受朝廷一切调度,实行郡县之制,何将军成为幽州太守也未尝不可。” 何昭仪苦笑:“姐姐说的自是有道理,可兄长若顾惜我,又怎会生出今日局面。” 洛妃也道:“我久居深宫,确实见识浅薄,做大事的人岂会在意我们妇道人家的意见。我们不过是锦缎,花来便香,火来成灰罢了。说句不该的,妹妹此刻仍是尊贵无比,想那崔府亲眷此时不是更加水深火热、朝不保夕?” 何昭仪一愣,继而苦笑。 洛妃表现出感同身受,又无能为力的样子,一边起身告辞,一边叹道:“如今也别无他法,总不能求着令兄宽容崔府家眷,卖皇上一个人情?简直笑话。妹妹还是看开些,起码眼前无事,退一万步说,就算皇上不满何将军,也未必拿妹妹做文章,谁不知道咱们皇上一向仁爱,不仅从不无故牵连无辜,更是怜惜良善。” 何昭仪疑惑地看了眼洛妃,洛妃面上无波无澜,唯有眉梢挂着一丝淡淡的苦意。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十六、爬墙的后果 崔沣四人一跃而下,却并没有落在院外的贡道上,而是不知怎么踏入了一处小院。 崔胤带着一群老弱病残傻,本就有些紧张,此时见出了这么大变故,神经几乎崩成一条线。他一边警惕地查看四周,一边回忆哪里出了问题。 王嬷嬷道:“看着像是一处外院。” 大户人家宅大人多,一般会在外宅之外设个外院,供买办杂役交接,既不扰了宅内外清净,又保证日常所需。 崔胤道:“不错,想来应该是方家的外院。” 方家曾是大周世家之首,比崔、裴二氏还要势大,其大手笔在此处可窥一二。寻常府宅不过设些粗陋的招待茶水处,基本还是做临时仓储的居多。方家这个院子虽小,与一般外宅并无差异,房厅陈设一应俱全,只是精巧些。 可能久无人气,众人只觉得毛骨悚然。 崔沣道:“看来我们是摆了假阵,进了真阵了。” 崔胤扫了一眼裴珲道:“不错,应该是他爬墙开了阵,把我们引入了这座小院。” 内行人看门道,贡院荆墙的机关看来确实不只一张破网,至于还有多少关窍并不知情,但可以肯定的是,一定是哪个疯子设计的,所以才被另一个疯子误打误撞开启。 裴珲本就心里毛毛的,见崔胤射过来的眼光不善,上前拉住崔沣的衣袖:“娘子,怕。” 崔胤一把打掉登徒子的手问道:“这人到底谁啊?你跟他定亲了?” 崔沣一哆嗦:“怎么可能!” 看崔胤怀疑的眼神,赶紧解释道:“裴珲就是林家的那个外孙,上个月不知怎么从酒楼摔下来,正摔到我的马上,脑子好像摔坏了,醒来就一直追着我叫娘子。” 崔胤震惊:“幽州首富林家?那个外孙?” 崔沣点点头。 崔胤仔细打量了几眼裴珲,心想虎父无犬子,若不是个痴儿,倒也算一表人才,虽说比起自己还有距离,但是配自家不安分的妹妹倒也不是不可以。 崔沣被他老父亲盯猪的目光看的心惊,知道自家兄长这会儿想法不知怎么发散呢,正欲辩白,忽听崔胤怒道:“酒楼……来仙楼?崔季幽,得亏你是个女儿身,闹市也敢打马,要是个男子,岂不是幽州第一纨绔!” “幽州第一纨绔”先是有些心虚,又想到眼下处境,虚出来的心窝一瞬间被疼痛占领,有气无力道:“这都不重要了,先出去要紧。” 崔胤急道:“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总要嫁人的,起码也要顾惜自己名声,平白被一疯子坏了清白怎么是好!” 崔沣喃喃自语:“家都没了,还谈什么名声……”见崔胤要变脸,赶紧说道:“他好歹是专门来救我的,别叫人疯子。” 崔胤道:“也就是个疯……脑子不清楚的,不然谁会来送死。” 崔沣放弃跟他硬抗,循循善诱道:“莫说是个熟人,就是个生人,现下也不能扔下不管吧!” 裴珲赶紧可怜兮兮地盯着崔沣道:“不要扔我。” 那眼神纯的能滴出水来,神情被月色晕染,三分凄凄变成了七分。他见众人不答,伸手摸出一个缎子包,没有章法地几下掀开,有些羞涩道:“娘子,我给你带了糖梨糕,只是碎了。” 自崔沣被裴珲无孔不入地缠上,原本一直躲着他。今夜他舍身来救,莽撞和无知里带着几分痴劲,却尤其显得真诚,像是实心的温暖,就如眼前来仙楼的名点糖梨糕,即便已经碎成渣子,依然看得出用料充足,香甜可口。 崔沣一阵感动,见他小心翼翼怕被嫌弃的小模样,立刻上前接过,捏起些碎渣放入嘴里,又给王嬷嬷和崔胤各分了一些。 王嬷嬷倒是大方接过。 崔胤一见那小疯厮含情脉脉地又是撒娇又是行贿,自家傻妹妹还一脸感动,刚起的三分兄长如父的雄心顿时七零八落。万般嫌弃地看着白色锦缎上的大小不一的糕饼渣,咽药似的吃了一口,真有几分喝女婿茶的丈人样子。 众人分食完毕,开始沿着院内主干道一路小心谨慎的摸索,试图找寻阵眼,只有破了阵眼才能出去。 然而在院内转了一圈,没发现任何异常。既没有遭到机关暗算,也没有看到什么特殊的,只有一股经年无人的陈气。若不是众人都熟悉贡院结构,只怕绝不会相信这院子跟退潮时才能看到的小岛似的,只有被阵法开启才能得见。 院内也有一些紧闭的屋舍,但一面墙都这么许多机关,内室只怕还要恐怖,阵法渣不敢轻举妄动。 崔沣道:“不如我们还是退回贡院吧,原来的那面墙还能找到吗?” 眼下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于是众人又一路兜回来。看到那面墙还在,都松了口气。 王嬷嬷道:“此处着实诡异,不宜莽撞,我先试过,若无大碍,劳烦三公子护着季幽过去。” 崔沣反对道:“不可!嬷嬷身受重伤,还是在一旁休息,我先来。” 崔胤:“争什么呢,不要看不起散仙,好歹本真人也是卢岭出来的,都瞧好吧。” 王嬷嬷忽地吐出一口鲜血。 崔胤:“……”一边和崔沣一起扶住王嬷嬷,一边暗想,难道牛皮吹大发了?这都气吐血了。 崔沣被唬的面色惨白:“嬷嬷,怎么了?” 王嬷嬷语气骤然虚弱下去:“老了不中用了,才不过强撑这么一会儿就现了形。想当年,我深受十箭,依然面不改色。” 王嬷嬷待崔沣一向亲如祖母,二人感情早已超过普通主仆,闻言也不细究哪个“当年”,只急道:“嬷嬷,你怎么了?不要故意吓我……” 王嬷嬷道:“两位公子,能不能让我和季幽单独说说话?” 崔胤立刻拉起便宜女婿走到一旁。他其实从小就很奇怪,明明王嬷嬷是崔家的仆妇,虽说专管照看季幽,却未免太忠心了些,仿佛崔府其他人皆不在眼里,只有季幽一人是她的主子。 王嬷嬷道:“刚才我已被那邪物震碎五脏六腑,感觉三魂七魄马上要散。那丸药虽说神奇,只是勉强吊住了我的神智,但身板子已经坏了,怕你担心,才一直强撑着。” 崔沣手脚冰冷,哆嗦着说不出一句话,她觉得自己应该是处在一个噩梦中。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十七、天意 王嬷嬷为了整段说话,在每句话之间总会停顿一会儿,崔沣知她还在强撑,又心疼又无能为力。 忽地,感觉王嬷嬷拉她的手一紧,不禁与王嬷嬷对视。 王嬷嬷眼中有某种急切和深意:“溶溶,我出生在江南一个叫兰溪的小镇,很多年前我在那里置办了一块墓地,托一位朋友看管。” 崔沣泪如雨下,心痛如刀绞,只一味摇头,想甩掉这令人绝望的对话。 王嬷嬷又抖抖索索地从怀中摸出一个掌心大小的瓷瓶,递给崔沣,继续说道:“好孩子不哭……那个朋友叫王飞江,找到他。将我的骨灰带回去埋在那里,我一生漂泊,老了想魂归故土。” 崔沣听她如此说,只觉手中瓷瓶有千斤重,烫手得几乎令她拿不住,又惶恐地攥紧。 王嬷嬷无奈一笑:“路途遥远,就带这一瓷瓶就行,其他的,就留在这座院子里吧。” 崔沣觉得王嬷嬷的目光不像看着一个陌生的宅院,而像看自己曾经的家。 王嬷嬷看着痛苦的崔沣,眼神复杂,最终叹了口气道:“老婆子一生没做过任何亏心事,唯有一件,明知亏心应遭天谴还不得不做。溶溶,嬷嬷……对不住你,今日自当拿血祭阵,只求你来日不恨嬷嬷。” 崔沣道:“嬷嬷待我如至亲骨肉,季幽怎会生恨?” 王嬷嬷:“我……罢了,等你从兰溪回来,希望依然如此想。” 崔沣一颗心全在嬷嬷将离的悲怆里没有分神,倒是崔胤眼神一动。 裴珲上前也守在王嬷嬷身边,面色凄然道:“娘子这么伤心,嬷嬷可以不走吗?” 裴珲早已落下蒙脸布,眼巴巴地盯着王嬷嬷,令王嬷嬷觉得人生最后有儿孙送终的错觉,倍感欣慰,因而也慈爱地看向裴珲。 这一望去,王嬷嬷一惊。 月色之下,眼前年轻公子的眉目似曾相识,她有些不可置信,又仔细看了几眼,越发觉得相像。她的内心翻起了滔天巨浪,哆嗦着问了一句:“你是谁?父母如今在何处?” 裴珲尚未回答,崔沣反而急道:“他是林公的外孙裴珲啊,跟我们走了一路子了,嬷嬷难道糊涂了?” 崔沣此番乃是好心。 幽州首富林公林志清,善于经商,富可敌国,可是大妻小妾只生儿子,好容易中年才得了个独生女林宝儿。这位宝儿小姐可谓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养的颇有些不食人间烟火。 后来不知怎么与裴家大公子有了私情,还怀上了身孕,结果裴公子的当家夫人是个剽悍善妒的,直接打上门,好一番羞辱,林小姐才知好情郎已有妻室。林宝儿也是个性烈的,羞愤之下,与裴大公子恩断义绝。林志清也不在意风言风语,没有处置宝贝闺女,反而让她在娘家养胎并生下儿子,甚至取名裴珲。 这段韵事在幽州勋贵人家中流传甚广,崔沣也听人说过。 怎么说,这私生子的身份都是好说不好听,所以她打断嬷嬷,不希望裴珲尴尬。 没想到裴珲个痴的浑不在意道:“我娘是大美人林宝儿,我没爹。” 更没想到的是,王嬷嬷听了这话竟然满腹狐疑,眼中闪出意味不明的光,探究地紧盯着裴珲,直到崔沣喊了她几声才回神。 王嬷嬷回神后看向崔沣,刚刚暗下去的光又“腾”的亮了。 看着与记忆中某张面孔相叠的崔沣,只觉人生如大梦一场。 王嬷嬷挣扎着起身:“你们都退后,嬷嬷这副残躯去祭了墙阵。” 崔沣哪里肯,裴珲也学着崔沣的样子拉住王嬷嬷。 王嬷嬷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忽然泪如雨下,就像沙漠中即将渴死的人见了海市蜃楼一般,含泪道:“这是天意,真是天意啊!” 话没说完,王嬷嬷一把推开二人,飞至墙上。 这面墙可不似初来的时候那么温和,王嬷嬷刚一靠近,“轰拉”一声,看似普通的石墙竟然像个表演胸口碎大石的,原本浑然一体的墙面,一左一右撤开来,露出腹中真面目——一排整装待发的箭矢。 同时,身后发出整齐交叠的“啪、啪”声。 三人惊恐回头,只见原本紧闭的房门疏忽大开。 这时,第一波箭雨已至。 王嬷嬷身中多箭,如一只带尾的风筝从墙上飘落。 崔沣大叫:“嬷嬷!”立刻要迎着箭去接。 崔胤猛地将她一推,吼道:“先躲起来!”自己飞过去扶住跌落的王嬷嬷。 崔沣还欲上前,被外力一拉,回头瞧是裴珲。 只见他眼中甚是机警,原本娘娘嘻嘻的痴儿,这会儿大约是求生本能激发,力气甚大。老鹰捉小鸡一样,手一提就将她撸了起来,头也不回地找地方躲。 崔沣下意识挣扎,跟踢到铁桶似的,纹丝不动,想想事急从权,便安稳了。安静下来后,只觉这人身上有一股干净清新的味道,像雨后的清风。 好在墙上发出的箭是直着飞的,他们挨着边往内屋走堪堪可以躲过。 离他们最近的是右手边的一个仓储,只有门廊没有门,一面墙正好可以遮挡一二。 结果还未进去,一股箭流从左边飞出,直冲向他们。 崔沣吃惊地看去,发现所有打开的房门都有乱箭飞出。 崔沣怕裴珲顾不来,忙喊道:“放我下来!” 裴珲充耳不闻,只将崔沣更撸紧些,用剑砍挡飞箭。崔沣感觉他的心跳越来越重,如此险境,她竟觉得莫名安心。 这时崔胤狼狈地扶着王嬷嬷跟上来,三个方向全是乱箭,毫无停留的意思,四个人能活到现在已然是好运势。 崔胤一直混日子,要不是修真已经入门,这会儿只怕早无气力。裴珲倒是出人意料,仿佛不知疲惫,只心无旁骛砍箭。 这时,只听“咔嚓”一声,所有的箭都停了。众人尚未来得及松口气,才知所有的机关口根本不是偃旗息鼓,而是烟袋换吹筒,羽箭换了刀剑。 刀剑比羽箭杀伤力更大,四人躲无可躲,眼看就要交代在这儿。 崔沣疯狂挣扎,裴珲只好将她放下。四人拼尽全力才挡住第一波刀剑。 崔胤爆粗口:“艹!”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崔沣,只觉无论如何不能令她受伤。心下一狠,一个飞旋升至空中,顿时一道金光笼罩在地上的三人身上。 飞来的刀剑一撞上金光罩,纷纷落地。 崔胤道:“我支撑不了多久,你们快些翻墙。” 嬷嬷深中数箭,早已是强弩之末,一边尽力挡箭,一边说道:“不,去……左手边数过去的第……五间屋。” 闻言,崔沣听命看了一眼,惊喜道:“嬷嬷厉害,那间没有刀剑。” 在崔胤的护送下,三人终于来到第五间房屋门口。 刚一进去,王嬷嬷就扑倒在地,奄奄一息。 崔沣顾不得查看身上伤口,忙去探看王嬷嬷。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十八、走吧 人在活着的时候,总觉得“人”是万寿无疆、刀枪不入的,因而一点点利益得失都能引发一场歇斯底里的大战。然而当生命的大限来临,当冰冷的不长眼的武器入体,反而会恍惚,人生如此短暂而脆弱吗? 崔沣不敢去看中了箭的嬷嬷,她甚至不知该如何下手,裴珲很有眼力见地过来帮忙,扶着嬷嬷让她尽可能舒服的躺下。 嬷嬷没有看他俩,而是看着这间房屋。她所料不错,这正是那间书房。 她的眼眶红通通的,奄奄一息中流露出怀念和依恋:“能死在这里……我此生无憾。” 崔沣:“嬷嬷,快告诉我怎么疗伤,我要救你!” 王嬷嬷摇摇头,答非所问:“这里不是方家的外院,这是……你们的家。” 嬷嬷又糊涂了? 王嬷嬷力竭,闭上眼睛,仿佛睡了过去,崔沣伏身大哭。 王嬷嬷回光返照一般睁开眼睛,言辞清晰魂不在身上似的道:“溶溶很好,溶溶很好。” 崔沣哭道:“嬷嬷……” 只听王嬷嬷道:“好孩子别哭,你出生时月色溶溶,自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那么美的月色。” 王嬷嬷看到裴珲也在身边,有气无力对他说:“好孩子,照顾好我的溶溶……” 裴珲眼睛也红红的认真说道:“我一定会照顾好娘子的。” 嬷嬷露出一丝笑,继而再也睁不开眼睛,只是嘴唇还在嚅动:“兰溪……一定要去兰……” 话没说完,整个人就失去了生息。 崔沣哭道:“嬷嬷放心,溶溶一定送您回家。” 裴珲道:“我娘说人死后最希望看到亲人活的很好,娘子,你不要哭啦。你看我都忍着没哭,忍的很辛苦的。” 说到最后,声音里带了哭腔。像一个佯装懂事的孩子,与他高大的身躯实在不相配。 崔沣本来极为心痛,结果被他滑稽的模样闹散了,只觉又是伤心又是茫然。 裴珲又道:“娘子且去寻半仙儿,我来给嬷嬷整理仪容。” 崔沣知他是要取箭,怕自己看见难过,心里不禁一暖。又想到,这一大会子了,崔胤一直未跟上来,怕是有什么变故。 听到外面刀剑声歇了,忙出去寻他。刚走到门口,听到院中一声低喝:“休想!我不走!” 崔沣过去一看,崔胤像是被一道看不见的绳索缚住,很不情愿,几步一挣扎地被迫前行。旁边跟着的应是押送之人,年纪也不甚大,一身青衣,无视崔胤的叫嚣,只一味往前走去。 院子里已恢复平静,箭矢、刀剑全然无影无踪,仿佛之前没有发生任何事情。月华流淌,小院较之前甚至多了一股温馨之意。但崔沣刚刚见识了它的嗜杀无情,这会儿万万不敢掉以轻心。轻手轻脚的,生怕再触发了什么机关。 这边崔胤已经由强硬改为示弱:“师兄,算我求你了。我还有事未完,现在真不能回去。待这边事情一了,我立刻自行回去向师傅请罚。” 那青衣人已经被缠的没法,狠狠心道:“我来之前师父已经下了死命令,无论什么法子,务必将你带回。” 崔胤看师兄不为所动,真急了:“师兄,你应该知道我要做的事重逾我本人的性命,你们卢岭不是一直宣扬仁爱吗,我置家仇不报,置骨肉亲情不顾,人都不是,还仁爱个毛!” 青衣道人忽地立住不动了,叹了口气道:“我的任务只是带你回去,个中详情并不了解。但师父令我转达一句话给你,崔沣身世特殊,如不远离她,你将仙途尽毁。” 崔胤气极:“狗屁!她一个小姑娘……季幽……” 崔沣露出一丝苦笑,今晚被迫听了两次墙角,每次都是惊天大秘密,洗刷着她对人对事的看法。 崔胤道:“季幽,别听他胡说,他这人在卢岭就特别能扯,跟个没气节的厨子似的,黑的白的一锅炖,谁爱吃什么,他就上什么。” 青衣道人显然定力不错,是个背面说人,当面被骂都面不改色的稳当人,只见他云淡风轻对着崔沣施礼道:“崔小娘子。” 崔沣亦大方回礼,认真道:“烦请真人为我三哥解绑,他自小肩不提,手不抗,皮子比嘴脆弱多了,这么缚着怕是会伤了他。” 青衣道人有些犹豫。 崔沣道:“真人不必担心,他会跟你走的。” 青衣道人叹道:“也罢。”手一挥,崔胤就得了自由。 崔胤活动着肩膀抗议道:“我不会走的!” 崔沣道:“你闭嘴!” 崔胤气道:“崔季幽,反了你了!我现在是老大!” 崔沣冷冷道:“什么老大?只记得第一页的老大?扔仙器的老大?还是遇点事就自爆护体的老大?” 崔胤恼羞成怒,一肚子难听的话准备爆出来,但看到崔沣强忍悲伤的样子,话到嘴边变成了:“我走了,你怎么办!” 崔沣道:“呵,您留在这儿,是有能力报家仇,还是有本事护我周全?” 崔胤无言以对。 崔沣叹了口气道:“三哥,我们都不能再任性了。回去吧,保住崔氏最后的血脉。” 崔胤眼眶通红:“还有长姐……她是何府的媳妇,她该怎么办?” 崔沣默然片刻,声音铿锵道:“我答应你,即使到最后也决不放弃。长姐素来心志最坚,想来更是非我可以企及。” 裴珲不知何时已经走过来,见状握住崔沣的手道:“三哥放心,我会照顾好娘子的。” 崔沣下意识想推开他,但看到崔胤受伤的神色,心下一狠,回握裴珲,坚定地看着崔胤。 崔胤眉间红痣艳如血色,恨不得上前去揍裴珲个混蛋,在这搅和什么,有你什么买卖! 崔沣转而对青衣道人道:“家兄虽有些顽劣,但当年也是因云游真人看中其修仙资质才被带走。虽说可能过去数年没有多大建树,实在是心不在上面。此次回去,他必会十二万分用心,拜托真人多加照顾,崔沣在此谢过。” 青衣道人应下。 崔胤见“闺女”还操心“爹”的事,心酸羞愤之情如大河决堤。 崔胤道:“我答应回去,但现在要先把你们送出这个破阵。” 青衣道人道:“这个不难,大家……” 话没说完,一股邪风吹来。此风犹如数条缠绕的黑绫,崔沣被裹挟其中,只觉有细碎的嘈嘈切切之声在耳边徘徊环绕,如千千万万只手向她的魂魄伸来,她竟不觉得害怕,只是无法控制地沉浸其中。 心中想叫三哥,便听到“私逃”、“爆护体”、“极光之刑”,一时想到嬷嬷,便出现了流水的“淙淙”声,一时想起裴珲,竟然出现了一张古画卷,画卷慢慢从下面打开,刚要看到脸,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 风停了,青衣道人和崔胤均已不见,只有裴珲一脸关切地半抱半扶着她。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十九、彭玉 裴珲委屈巴巴地对崔沣道:“娘子,叫你半天了,为什么不理我?” 崔沣甩甩头,找回自己的声音道:“他们呢?” 裴珲:“被大风吹走了。” 崔沣:“……” 看来擅长吹嘘的三哥在卢岭的日子可以有保障了…… 崔沣脑子转了一圈,认为崔胤应该已经出了阵,压下心思道:“嬷嬷……” 裴珲不等她问完,就拉起崔沣往回走,邀功似的道:“娘子,我为嬷嬷整理好了仪容,而且还发现了一个好东西,快来!” 崔沣神色复杂地看着这个抓着自己的男人,原本非常陌生,一夕之间莫名其妙已经这么亲密。想想他是个痴的,也不懂什么男女大防,况且有他拉着着实减轻了心里毛毛的感觉,因而也就由任他了。 房内已经点燃了灯,比只靠月光要亮堂许多。 崔沣:“还有灯?” 裴珲想骄傲又要表现的虚怀若谷:“我用法术点的。” 说的云淡风轻,但那“快来夸我的”渴求的小模样真是…… 崔沣从善如流地表现的很惊喜:“你还会法术?” 裴珲见崔沣期待这么高,又有些不好意思:“道长教的,只学会了一些皮毛……” 崔沣:“没关系,已经很厉害了。” 心想,有机会要认识一下那个道长,收徒还真是不挑啊。 嬷嬷已经被移到房间的软塌上,整个人已经变得清爽些,慈眉善目的就像在睡觉,嘴角似乎还带点笑意。 崔沣再一次惊讶:“你哪里找的衣服给嬷嬷换的?” 裴珲道:“不仅有衣服,快来看还有什么。” 崔沣这才注意到这间看起来像个书房的屋子还有个内室,裴珲像展示什么一样把她拉向内室。 快到门口,裴珲忽然停了一下,一拍脑袋道:“哎呀,我忘记了。道长说女人和男人不一样的。对娘子来说,这物也可能不是惊喜。” 崔沣没顾得上听他神神叨叨,自己先一步进了内室。 当看到裴珲所谓的“惊喜”,她是真“惊”了,惊到几乎闭气。 内室空空荡荡,只有一口硕大的棺材当中放着。 此棺材通体发红,红的妖娆,表面亮滑,似漆非漆,看起来极其名贵,又极其邪气。 这边裴珲也进到内室,觑着崔沣的表情想:道长果然是对的,男人只看中事物用途,女人却要方方面面都有美感…… 崔沣深吸一口气,鼓励自己走近棺材,想去查看下门道。 裴珲拉住她:“娘子若怕就不要勉强自己,我已经看过了,这口棺木外有符咒,虽说看不懂,但猜测应该是保尸身不腐。” 崔沣端着灯,顺着他指的地方,凑近去看,果然有一排文字。 确切地说是三个大字,一排小字。大字是小篆体,雕刻工艺非常好,字模很是周正,透着一股古朴大气的大家风范。 幸好崔沣习过篆书,轻读出来:“杀天约。” 那一排小字却辨不出什么体什么式,随口道:“这些字若是可以拓下来就好了。” 裴珲道:“可以啊。”说着,伸进前胸又掏出来一把符纸,只不过是空的。 崔沣一边让到一旁,一边感慨:“你怎么这么多符纸?” 裴珲道:“道长给的。” 好大方,崔沣对道长真是十万分好奇了。 裴珲喃喃念了几句咒,孔雀开屏一般,“啪”一声巨响,拍了上去。 他倒没对这口大棺材产生什么影响,却吓了本就紧张的崔沣一跳。 崔沣一直没休息,平时虽说有些顽劣,到底没吃过大苦。这一吓,身体趔趄了一下,就势扶了一把墙。此墙不知什么做的,触手生暖。 崔沣一时惊奇,平日招猫逗狗的手又痒了,不由得多摸了两下。 也不知碰到了什么,墙面一动。原本白色的墙壁缓缓浮现出壁画。 崔沣:“……”这屋主怕不是个墙癖吧。 裴珲以为又有什么机关,忙收好拓纸,一把扯过崔沣护在身后。 谁知,展现在他们面前的真的是壁“画”。 崔沣:“这位的丹青造诣……很高啊!” 一面墙鬼画符一样,像两岁孩童双手蘸墨,任意发挥的结果。 崔沣严阵以待地盯着看了很久,还是看不出来所以然。 崔沣问:“能拓吗?” 裴珲道:“不用,感觉是在讲一个故事。” 崔沣:“嗯?” 裴珲道:“就像戏本里唱的,悲欢离合的姻缘故事。” 崔沣觉得还是用对待傻子的态度对待他比较好。 二人决定放弃对这个房间和院落的探究,还是先解决眼前的问题。 虽说嬷嬷亲口说了要入火,但一来这里条件不够,二来,崔沣下不去手。 裴珲道:“不如我们借用这个棺木,先将嬷嬷放在里面。待我们找到出阵的办法,再带嬷嬷一起走。” 确实,他们待在这里不知几日才可出去,万一好几天都破不了阵,嬷嬷尸身可能等不了这么许久。可是,这处处透着诡异的院落,机关叠出的房间,那股不明的大风,似乎是专门留下二人,不知所谓的壁画,如此种种,总令人不安。 最终,崔沣想,既来之则安之,且顾眼下吧,同意了裴珲的想法。 裴珲将嬷嬷放入棺木,收拾停当后,又摸出一张符贴上去,符纸皱巴巴的,很有狗尾续貂之感。 裴珲:“还是贴上自己的符纸比较安心。” 忙活了大半夜,崔沣早已非常疲乏。 裴珲道:“我们去外间先休息一下,待天亮后再做打算吧。” 崔沣应下。 裴珲将自己的夜行衣脱下,露出里面的月白常服。然后将夜行衣放到地上,拉了崔沣一起靠着坐下。 崔沣的身体累到临界,但神智异常清晰。她感觉自己的心一直处于“砰砰”急跳的状态,即使已经没有应急事件,她仍然感觉无法抚平心神。 裴珲说:“什么都不要想,实在睡不着我给你讲个故事。” 崔沣:“你的表字是什么?” 裴珲道:“彭玉。” 崔沣:“哦,彭玉。” 他们没有再说话。 月色没有任何变化,崔沣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冗长的梦。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二十、双翅 人在半梦半醒之间,其实最不警觉。完全清醒的时候自不必说,深度睡眠看似无知无觉,实际如果有突发事件,反而最快进入应急状态。 崔沣也不知自己迷糊了多久,越到后半夜越冷,但身旁一直有个火炉般的肩膀,她一直似梦非梦。 梦里的嬷嬷依然年轻,身材还比较瘦削,好像是外出回来,由于出去的时间比较久,大约有月余,所以看到崔沣在偷懒耍滑,也没像素日那样唠叨,反而风尘仆仆的站在庭院里,也不着紧去换装,笑着逗崔沣说话。 她好像还问了一句,想嬷嬷了吗? 年幼的崔沣自然是不想的。嬷嬷比母亲和祖母还要严厉,动则呵斥,立志要培养她成为大周第一似的,令崔沣畏惧且不耐烦。 梦里的嬷嬷也在笑,温和地说:“溶溶,想嬷嬷吗?” 半梦的崔沣理智犹存,伤心地大声回答,想。嬷嬷不要离开我。 嬷嬷笑:“傻孩子,嬷嬷只是出去一段时间,回来会给你带礼物的。” 崔沣有些不辩梦境和现实,她想长存在这个梦里。 嬷嬷还是笑道:“我走了,照顾好自己,回头我要查功课的。” 说着,嬷嬷渐行渐远。 这个诡异的阵法和小院几乎是死寂的。 所以,当内室“噼啪”一声并不十分剧烈的响声传来时,裴珲立刻就睁开了眼睛。 他下意识地说道:“我的符!” 崔沣反而是被他的这声喊叫惊醒的。 她的身体似乎还不愿意醒来,某种钝痛就像一把抵在她喉头的利刃,醒来就是低头,就要见血,甚至死无葬身之地。 然而,她终究还是醒来了。 因为裴珲个痴儿地动山摇地摇晃着她:“娘子!快醒来!嬷嬷不见了!” 崔沣瞬时瞪大双眼,呆愣了好一会儿身体才完全清醒,接着一把挥开裴珲,向内室奔去。 棺木大敞,嬷嬷早已不见踪迹。 崔沣反而终于镇静下来。 那股不明黑风出现时,她就怀疑阵中有人,现在终于可以确认了。 裴珲此时也跟了过来,对崔沣道:“娘子,对不起,我的符不管用,没有保住嬷嬷。” 崔沣摇摇头,示意不怪他。 裴珲忽地凑近崔沣,极为低声道:“阵中肯定有人,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躲着,咱们要不炸一把?” 崔沣有些惊异地望了他一眼,没想到裴珲虽说痴了,判断力还不错。但她想的更深远,反而并不打算直面阵中人。 敌在暗,那人若想相见,定会现身。既然他并不想现身,而且甩出崔胤,目标定然是自己。目前她什么都不做,反而是比较能引出那人下一步出招的最好策略。 她对裴珲摇摇头。 此时天光已经有些鱼肚白,内室也有一扇对外小窗,透着些亮光。前晚没有仔细研究的壁画在晨光中似乎别有一番感觉。崔沣的目光不自觉就要被它吸引,索性就势走过去研究起来。 裴珲怕她看不清,端灯过来给她。 没想到崔沣拒绝了:“一般什么样的符咒才会用到血液?” 裴珲道:“画符和使剑是一个道理,真正的高手拈花拂尘可当剑,只有一般的剑客因为资质和财富能力正相反,才会比较在意剑的优劣。所以一般符咒用什么画并不特别重要,全看施咒人的选择……等下,你说什么?” 裴珲震惊地瞪大了他的眼睛,显得特别天真无邪,先是一跳三尺高地远离了壁画,继而语不成句:“娘子的意思……呕!” 崔沣其实也接受不了,但是看裴珲这么大反应,她反而淡定了。 拧眉思索片刻,崔沣道:“这么大面积的符咒,又是用血,总感觉不是一般的作用,应该是和仇恨有关,而且是深仇大恨。” 裴珲扒着门框,目光尽量落在崔沣美丽的面庞上,才能勉强答话:“正是呢,相由心生,符咒也有面相,这一墙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东西。” 崔沣挑眉:“昨日是谁说是姻缘故事?” 裴珲有些赧然:“道长说了,伯乐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说到道长,裴珲灵机一动,喜道:“道长曾给我一物,说是如果看到不喜欢的符可以用此物来清理掉。” 说着摸出一个掌心大小的白色石头。纯白无暇,盈盈玉质。只见他对着壁画一掷,闭眼念念有词:“这堆玩意儿有辱先人教诲,除!” 只见那石头顿时泛出光芒,嗡嗡起鸣,石内似有岩浆翻滚,眼见就要飞撞向壁画。 墙面忽而动了,壁画消失,换了一幅神仙图。 大周神仙图很多,大多是根据传说中的故事,落魄书生为了糊口任意杜撰的,材质不好,篇幅也小。然而代替壁画出现的这一幅无论是大小还是质感都十分上乘。 这幅图是仙女醉春。一位容貌出众的仙女,面对人间春天的姹紫嫣红,无酒微醺,兀自沉醉了。这仙女的面庞因为歪着,且被广袖遮挡,并未露出。 但当崔沣望过去总有些熟悉之感。她奇怪这股熟悉又陌生的情感来源,因而盯着仙女像好一会儿。 终于,她发现了原因,如遭雷劈。 崔沣的所有衣物刺绣均是由王嬷嬷亲自做样子,分春夏秋冬四季,主题各不相同。但无论哪个季节,衣物腰封上总有一对翅膀。这对翅膀分的有些开,乍看是两个不相干的花色,实际上是王嬷嬷的独特设计。这位仙女的腰封上也有这对翅膀,与崔沣的殊无二致。 这边崔沣在惊涛骇浪,那边裴珲已经开始呼喊:“既然阁下已经现了形,何必再躲躲藏藏?我们若是敌手,真拳实脚地较量一番也好。若不是敌手,这待客之道也太欠了吧!” 二人原没打算立刻有回应,没想到阵中真的传来一个声音,这声音仿佛从四面八方而来,真实的传音方向难以辨别:“好小子,你和无道君什么关系,竟有他的法器?” 裴珲和崔沣咬耳朵道:“这说的什么?难道我的表达太商业,他是个穷酸听不懂,看来我还是直说好了。” 接着,只听裴珲道:“我说的是我饿了,你既请我们来,理应管饭!”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二十一、尽享齐人之福的嘴 那阵中人的声音又传来:“没想到无道君英明一世,竟然收了个痴儿做弟子。” 裴珲最烦这些装腔作势的话,好像和某个大人物很熟就很了不起似的。 他抬手欲将玉石再一次掷出,这一次却被崔沣挡下。 裴珲疑惑地看向崔沣,只见她有些痴迷地盯着眼前的壁画。 裴珲:“可是有何门道?” 崔沣呆呆道:“画中女子与我像吗?” 裴珲一愣,也向画上看去。他的眼睛虽然盯着壁画,但心里却在揣测,娘子这是在求夸奖? 因而说道:“画中之人虽说是个仙子,但比起娘子还是差的远了。虽说看不清面目,无法比较,但娘子样貌已然是常人难比,想来画中人也难以企及。但最主要的差别还是仙子冷漠如月下白霜,而娘子气质如辰时丹曦,更明朗可爱些。” 崔沣原本只是猜测自己是否和画中仙子有何种联系,便随口一问,没想到他能扯出这许多来,一时竟然无言以对。又想,这一口的花言巧语不知道是在怎样的锦绣堆里摸爬滚打才生出来的,一时心情如晨起未着外衣就推窗,有些寒,又有些新生的清醒。 那阵中人嗤笑:“竖子真是长了一张尽享齐人之福的嘴。” 这时,壁画再一次动起来,墙上竟然起了一个小门,门内黑漆漆的,森然而恐怖。 阵中人道:“你们走吧。” 声音虽然起伏不大,却隐隐透着些疲惫。 裴珲和崔沣面面相觑,这人引他们入阵,又这么轻易放他们走,简直令人一头雾水,委实可疑。但若是想加害他们,又不至于这么迂回。 二人的目光不免聚焦到这忽然多出来的小门上——难道需要他们入内,烹调后吃着才能延年益寿? 二人思索不出所以然,裴珲干脆朗声问道:“缩头乌龟……君,这门里有什么?” 他原想直呼“缩头乌龟”,又觉得对方敌我不辩,还是不要惹怒的好,只是加上这个“君”字,似乎也没友好到哪儿去。 阵中人没有回答。 崔沣和裴珲交替又问了几句话,再无回答。他们终于确定,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走进门里,要么去外面自寻出路。 事实上,只有一个选择。 裴珲拉紧崔沣的衣袖,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小门。崔沣其实不是很喜欢与人过于亲密接触,但裴珲这人似乎有股魔力,机敏与痴傻无缝对接,崔沣很难将他和正常人联系在一起,裴珲又一向亲近的理所当然,所以二人不知不觉间竟已熟悉彼此的亲密感。 刚一入内,一股沉闷陈旧的气味扑鼻而来,令人非常不适。 二人完全进去后,还没适应,小门在他们身后自动关闭,室内一下子陷入全黑。 裴珲牙齿打颤地说:“不要怕,我来起个咒……” 崔沣心道,你先还是别哆嗦了再起吧。 果然,裴珲不知是害怕还是怎么,起个咒跟打不着火似的,几经嘟囔咕噜,过了几时才终于在掌心托起个火焰。 有微弱的光出来,二人都忙着打量周遭。 只见门内竟然是一条非常狭窄的通道,只有一人多高,一人多宽。以裴珲的身形,头顶与过道顶部,两臂与过道两边都是若即若离,似擦不擦的。墙壁和地面都是最本真的泥土,没有经过特殊的处理。 如今已是骑虎难下,二人咬牙往前走去。又走了百米,遇到一堵墙。 崔沣对墙有些难以言说的忌惮。但裴珲却似乎毫无心理负担,直接上去研究。 裴珲:“肯定有门,那疯子虽说藏头藏尾,倒也不至于将我们困死在这儿。” 崔沣:“有何发现?” 裴珲道:“看原来那壁画换来换去似乎都是上下走的,难道这门是从下往上开的?” “吁……”说着用手扶着墙往上使力。 墙纹丝不动,崔沣自嘲地想,自己莫不是也痴了不成,竟然真相信他? 裴珲拍拍手,也不气馁,忽然福至心灵,蹲身原地跳了两下。 “轰隆……”墙上真的有门,而且随着他的跳动开了。 看来机关真的就在脚下。 崔沣惊讶,这也可以? 事不宜迟,二人飞快地钻过去。 这一下豁然开朗,不仅通道宽阔了不知几何,墙上还几步远便亮着一盏灯,俨然是地下石室。 只是石室是空的,出了亮着的灯盏,别无它物。 崔沣心跳如擂鼓,裴珲感觉到她的紧张,牵着她的衣角的手更加紧了些。 就这么沿着石道走,起码有一顿饭的功夫,又看到了一堵墙。这堵墙与原来的相似,裴珲直接跑过去原地跳几下,门应声而开。 进了这道门,崔沣愣住了,眼眶瞬间微红。 千算万算,她没想到这条密道通往的竟是——崔府密室。 崔府密室只有崔家的男主人和孩子知道,说是密室,其实多是些家族过往的史书,族谱,还有一些书画,宛若一个私库,或像一个隐秘些的书房,并没有多少不能宣之于人的大秘密。 科考前的某日,崔义文将崔沣第一次带入密室,熟悉密室内所有陈设,告诉她家族传承。 却从来没告诉她,密室还联通着幽州城下那么长一条密道,密道的另一头是方家。 裴珲不明所以,顺手想翻看一本典籍,却听崔沣一声厉喝:“别动!” 裴珲赶紧缩回手,委屈地看着崔沣。 崔沣立刻心有不忍,缓和道:“这是我们家的密室,里面多是父亲爱物,请珍惜些。” 裴珲立刻老实了,原本委屈的目光变得充满担忧之情。 崔沣此刻如在刀尖行走。 从贡院出逃到如今,家族覆灭之痛一直幻影一样,好像她不去正视,就存在一份希望。 直到此刻,她终于意识到,一切已经完全躲无可躲。 密室外就是她的家,几日前她还以为坚不可摧的避风塘。 如果不是这一变故,她还是家里最娇生惯养的小女儿,是浪荡幽州城,不肯错过一点儿热闹的“幽州第一纨绔”。 然而人生向来没有如果。 裴珲:“我们小心些,何贼一定会派人把守这里。” 崔沣梦游一般点点头,深吸一口气轻道:走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二十二、回家 崔府密室约莫三间屋子大小,由木架天然地分割为藏书区,古器区,还有休息区。休息区在最外,置了软塌,软榻上有矮几。 那日,崔义文神神秘秘又郑重其事地将崔沣带入密室。 因一向儒雅无为,与一般的将军不同,崔沣一向认为他毫无大志和抱负。但在那一刻,崔沣清晰地看到他面上的骄傲和怅惘,仿佛一个平淡无奇的人忽然有了深度。 他就带着那点不同往日的深度,领着崔沣一点点熟悉家族传承之物,语重心长道:“家族命脉与个人息息相关,世家传承尤其不易。身为世家子,要时刻谨记宁为玉碎,绝不可负家族之气。” 崔沣在蜜罐里泡大,得到的爱是江海之水,承担过的责任则如牛毛细雨,这些话与她似乎隔着一层薄纸,但崔义文的神态语气三下五除二地捅破了这层纸,崔沣就在碎纸的残影里,真实又虚幻,仿佛被灌入了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真气。 借着这层真气的力量,她难得赤诚地问:“什么是家族之气?” 崔义文一愣,却沉默不语,像陷入了某种久远的回忆,良久才叹道:“将来你就知道了。” 崔沣感觉这句话就像一锅刚出炉的浆糊,将那些碎掉的纸利索地糊了个密不透风,将她的赤诚和勤学好问与父亲难得的深度教诲隔离开来。 密室与那日初见时没有多少不同,崔氏历代的累积都还在。崔沣凭着记忆用目光摩挲密室的角角落落,似乎父亲尚在,“家族之气”的谜团也还有余温。 裴珲道:“奇怪,坊间传言,崔节帅是在密室被……这里既是密室,怎么会丝毫没有闯入的痕迹?” 崔沣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 事发至今,她只知道家族蒙难,并不知道个中详情,此时听闻,仿佛心内被狠狠锤了一下,本就苍白的面色透出些许乌青。她几乎用尽力气才强迫自己压下所有痛心,就像强行将整个心胸封在熔炉里,接受烈火的炙烤。 她尽量语气平稳道:“这个说法可靠吗?” 裴珲:“不好说,坊间各种传闻都有,但确有人传言说是由崔府马奴在密室……” 他总不忍心说出口。 二人仔细看过密室,觉得不像有打斗过的痕迹。崔义文再怎么也是一代将帅,一般人很难在他无知无觉时轻易放倒,尤其还是在崔府自己的密室。 说话间二人已经来到最外间的休息区。 裴珲小心地看崔沣的面色,怕她伤心难过。却见崔沣径直向软榻走去,矮几上放有一物,走近一看是一本书,常见的靛青封皮上,写了《战国策》三字。 崔沣眉头微蹙,立刻信手翻开,果然,这本“《战国策》”就是那本《修真弟子阵法普及读本》。 当年崔胤和自己得了这本书,如获至宝,教书先生眼皮子底下也敢翻看,为了掩人耳目,特意包了个以假乱真的书皮。只是后来她的新鲜劲过了,这本书便一向在自己书房接灰,怎会出现在这里? 崔沣的心“砰砰”直跳,她将书从头翻到尾,没有任何异常,都是些阵法解说。她愣了片刻,把封皮拆掉,还是没有任何发现。 此书出现在这里绝对不同寻常,但她却发现不了任何端倪。想扔了手中的书,又知道不可,她愣愣的有些委屈和不知所措。 须臾这股委屈被满屋子安定的不知风雨的气味揠苗助长成一股戾气,她的手发起抖来,想砸了这一屋子的破烂无什——什么鬼家族之气!连子孙后代都庇佑不了,还谈什么负不负! 崔沣的面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黑,全身抖得如秋风中的落叶,整个人要么在憋闷中自灭,要么就要大开大合地发泄一通。然而还没等她有所行动,只听裴珲忽然变为痴儿的声音:“娘子,既到了你家里,是不是能找点吃的,我好饿……” “你家里”三个字令崔沣心头一颤。 她猛然意识到,自从踏入密室,知道回了家——哪怕家里已经一无所有,她的软弱,委屈,气愤等等——带点撒娇意味的情绪,还是如雨后的春笋般不可控制地冒了出来。 只是再也无人去抚慰而已……不仅无人抚慰,还有个需要她去抚慰的。 裴珲似乎被饥饿冲昏了头脑,可怜巴巴又凶残地拽着崔沣的衣袖,有些不耐烦地将那本饱受摧残的书抢下,大有“拿吃的换书”的架势。 看着眼前“嗷嗷待哺”的少年,想到他因为自己无端陷入险境,一路生死相伴,令她生出一些温暖和包容来,就如一根纤细的针头,将她满腔的愤懑戳出一个小洞,不一会儿,戾气去了大半。 但一想到去哪里找寻吃食,崔沣却有些犯起难来。 往日崔沣几乎不要寻找,简直随处都可见吃食。王嬷嬷觉得她太瘦了,总是在各个房间里备着各种糕点。出了自己院子更饿不着,祖母那里,经常可吃到一些甜而软烂的;母亲则喜瓜果,去她那里可以吃到最时令的蔬果;大哥大嫂则多是辣肉干和蜜饯…… 崔府一向讲究勤俭,唯有吃食上慎而重之,无论是重口的还是猎奇的,崔义文一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家人个人偏好。 如今却不知哪里可以找寻,不求精致,但求果腹。 正思虑间,忽听外面传来响动,二人瞬间紧绷起来。 密室与崔义文的书房相连,听声音,应该是来自书房。 谁会出现在书房呢?崔沣的目光一瞬间几乎喷出火来,裴珲眼疾手快地按住了看着要出去拼命的崔沣,极为郑重地摇了摇头。 二人立刻贴近内门,想听听动静。 只听一人道:“留赵麻子在外放风成吗?” 另一人嗤道:“不成还能怎样?他是能打还是胆大,没进来就吓尿裤子了。” 开始那人道:“大哥,其实我也有点怕,鬼气森森的……哎呦,大哥别打啊!” 那位大哥:“少他妈废话!不鬼气能有我们捡便宜的余地吗!”顿了顿,又忽然带点惆怅地说:“不要怕,这家主人是我的朋友,人和气的很。” 开始那人小声嘀咕道:“吹吧,人节帅能跟你是朋友!” 那位大哥一巴掌又拍了下来:“赶紧干活,捡值钱的拿。” 崔沣和裴珲对视一眼,竟然是两个毛贼!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二十三、自暴自弃 不知道俩毛贼是业务不精还是人傻胆肥,俩人在一个刚刚灭门的房间里,一边粗手粗脚地翻腾,一边还能聊大天。 只听小弟谄媚道:“还是大哥英明,青天白日来,把手果然稀松。” 那大哥道:“说不得有什么玄机,我们拿好快走。” 那个小弟道:“不要着急,大哥命大呢……这崔家看着风光,也没多少值钱东西啊。” 大哥道:“你懂个屁!这屋里任何东西拿出去都能买十万八万个你!” 那小弟嘿嘿傻笑,又道:“要我说,何将军治军还挺严明,这么大阵仗,那些衙役兵卒们竟然没有哄抢,还能给我们留点肥。” 那大哥:“你以为都跟你似的……不对,院子里干干净净,既是满门被灭,理该……不好,赶紧走!” 崔沣心下也是一沉,这俩毛贼一听就是新手,连老大都这么没敏锐度。 裴珲:“娘子待着别动,我出去看看。” 崔沣摇头:“再等等。” 话音不落,只听一声“砰——”的推门声。 接着又听到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应该是有物被很随意地扔了进来。 不多时就听到那个小弟哭喊道:“赵麻子!大哥!赵麻子被人杀了!” 看来被扔过来的是赵麻子。 只听一个熟悉的声音:“拿下乱党余孽!” 是何仲麟。 那小弟吓得连连求饶:“不是乱党,不是乱党,我们只是想来……偷点东西,大人明察啊!” 何仲麟才不在意他们是干嘛的,他的心情很不好:“再多说一个字,把他们的舌头割下来。” 那个小弟死到临头竟然有了三分机敏,冒着舌头被割下的风险快速地说道:“大人明察,我们是新巫会的!” 此言一出,屋里一静。 接着只听一道粗石滚过的声音:“新巫会的……可有他人来过?” 崔沣一惊,开口的是那个毒物。 那小弟呆了一呆才知道是问自己,听语气,似乎保命有望,赶紧感激地回答道:“没有,只有我兄弟二人。” 说着祈求地去看着大哥,意思希望他不要自找祸事。他们其实并不是新巫会的,只是看过新巫会集会,似乎有这种黑袍打扮的,大多还身居高位,为保命才撒了个小谎。他自信被拆穿的几率很小,新巫会这两年一直广招会众,几乎来者不拒,乡里很多人都入了会,这种大头目才认不出这些小喽啰。但他知道大哥与新巫会有过节,又一直以绿林好汉自居,最恨邪魔外道,怕他一时想不开露出端底,二人的小命就交代在这儿。 那个大哥倒是没有多话,只是神情肃然地站着。 何仲麟觑着黑袍人的态度,知道他是新巫会的长老,不看僧面看佛面,打算放过这俩不入流的毛贼。 谁知,那黑袍人反手就是一击,冷笑道:“什么人都敢欺侮本座!” 那位大哥名叫赵出奇,是幽州城郊赵家庄人。如果说他平生所恨,大约就是新巫会了。原本一直在暗暗防备,随着他出招就赶紧抢上前去想救小弟,只是到底慢了,眼睁睁看着小弟步了赵麻子的后尘。 连折两人,赵出奇怒从胆边生,抽出短刀,大喝一声:“鬼东西,受死吧!” 只是还没靠近黑袍人,就被不知哪里飞来的一物打得一踉跄,摔倒在地。 他愤怒地望去,只见打翻他的竟然是一本书。 他还没发作,只见一个儒生装扮的小娘子走上前来,视若珍宝地捡起了那本书,气定神闲道:“要打出去打,不要脏了我家的地方!” 原来,不知何时,裴珲和崔沣从密室出来了。 何仲麟最先乐了,心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他一扫之前的狠戾,面色几乎立刻红润了。也不管那个作死的飞贼,径直走到崔沣面前:“就知道崔家妹妹恋家家,真不枉我在这守了一宿。” 裴珲原本不愿意出来,虽说找到密室是早晚的事儿,但是他们原路返回再寻出路,至少可以拖延些时间,说不定有什么新的生机。 但崔沣不愿意,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家里被毁,看着仇人在眼前嚣张却自己东躲西藏。虽然明知实力不足,还是想用鸡蛋碰一碰石头。 裴珲能感觉她自从回到崔府就变了一个人,本来一直骄傲而聪明,能因势做出取舍,却在回到家后变得固执,横冲直撞,甚至有些……自暴自弃。 裴珲一惊,探究地望向崔沣。发现她平静地仿佛自己还是节度使千金,正驱赶一群不速之客。 赵出奇盯着崔沣,眼神闪过一丝激动,他几乎立刻就知道这是谁,想到节帅曾经说过,“我有两个女儿,一个外表看起来剽悍,其实内心非常脆弱。一个看起来明朗活泼,其实特别凶悍有韧劲。” 眼前这位应该就是那个有韧劲的。 崔沣道:“让他们走吧。” 何仲麟下意识就想反对,忽然明白过来崔沣的意思,忙喜不自禁地道:“成交。” 裴珲:“闭嘴!没我的同意成什么交!” 何仲麟这才注意到跟崔沣在一起的是裴珲,他顿时头疼不已。 何家刚刚入主幽州,正是要得到幽州有头有脸以及——有钱人支持的时候,现在不宜随便与幽州的上层圈子交恶。自古上层就是人精,一遇事像缩头乌龟,但真的要他们发自肺腑接纳新一任节度使,无比困难。 前两日,父亲牵头举办乡绅会,竟然只来了零星几人,实在是闹了个大难看,气得何仲麟想上门绑人,被父亲骂住了,说这群人就是灰堆里的豆腐,真不是打杀能解决问题的。 这个裴珲本来就缺俩心眼似的,听说前两天摔成了真的二傻子,但奈何投了个好胎。虽说爹不要他了吧,但外祖是幽州首富,听说一向分外宝贝。如果今日这人折在他手里,父亲还不得剥他一层皮。 何仲麟看着他一身不着四六皱咸菜一样的夜行衣,饥困交迫的样子,哄孩子一样笑道:“裴公子,这里可不好玩,不如让我的副将送你去来仙楼,吃顿好的回家去吧!” 裴珲一听,眉开眼笑,拉着崔沣就走:“好啊!本来看你分外不顺眼,今日觉得你还算个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二十四、这小子长得真不错 崔沣其实有些看不懂裴珲。 若说完全是个痴儿,他在很多时候机敏程度还要超过自己。若说不是,他的表现有时候又如此异于常人。 最异于常人的是他对自己的感情。 崔沣虽然刚至及笈的年龄,未有过多么刻骨铭心的情爱,但是她能感觉到他的真心。 可是为什么呢?他们原本并不熟识,直到他从天而降砸在她的马上,他们之间甚至从未有过交集。 他是不是有什么目的?这么想着,她下意识地看了他一眼,却见他一脸欢天喜地,似乎真的以为马上就能和自己共享盛宴。 仿佛一个三岁孩童上了集市,以为所见即所得,殊不知阿娘手里的铜板才是决定他能拥有的东西。 如今她没有铜板,便见不得他对集市热闹的痴迷,这种欢快和维护,几乎令她生出几分没来由的自我厌恶感。 事发至今,她一直疲于奔命,一直被事件推着走,从未有一刻思考的时间。 此时看着那个一脸郁色的傻大个小贼,一个像刚从烟囱里爬出来的落难公子,还有没多少斤两的自己,面对着一群似乎打娘胎里生下来就阴狠歹毒却不知所谓的兵士衙役们——他们如此愚蠢而不分青红皂白,却手拿可以杀人的利器。 她忽然有种发自内心的疲惫。 由内而外的,彻彻底底的疲惫。 她自嘲地想,父亲说什么世家之气,人活着血肉之躯且没保得住、整的明白,那些好像必须用生命浇灌的东西,说起来让人一时产生一身鸡皮疙瘩似的振奋,就像吹起一面旗帜,其实毫无意义,只要风停了,看清楚自己的处境,那面旗帜就再也不会飘扬。 她的声音冷下来,重复道:“放过他们,我跟你走。” 裴珲愣在原地,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似的,疑惑地盯着崔沣,然而目光又飘向虚无,仿佛在通过崔沣看什么人。 赵出奇却道:“小娘子,不要怕,有大哥在这儿,断不会让你抗事。” 崔沣冷冷地看着这个自来熟的便宜大哥,他不过三十岁出头,一脸正气,大概是用智商换来的,嘲讽道:“什么大哥,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偷我家东西还没算账呢,若不是先人新亡,我想积点福报,早将你送官了。赶紧放下东西滚!” 赵出奇乍然被一个小姑娘喷一脸,虽知崔沣的好意,一时还是有些羞恼。他也不言语,只是靠近崔沣,想护住她的样子。 忽然,北骊嗤笑一声:“崔小娘子,上次本座提出一笔交易,小娘子不同意。没道理今日小娘子提出,本座就得答应。毕竟……取你性命,也非什么难事。” 崔沣面色不改,冷笑道:“好大的口气,何仲麟,本来我还以为这毒物是你养的狗,没想到……何府如今真是出息大发了!” 何仲麟脸色难看,心里确实有些不悦。 北骊却毫不在意:“小娘子大概还不知道本座是什么人吧,无妨,本座且自我介绍一下。” 说着朝地上躺着的俩人一挥手,只见一股黑色浓烟自他手里飞出,带着钩子似的,在触碰到尸身的那一刻,尸身如被利器刺入一般,惯性地痉挛一下,接着一股带点米白色的光沿着黑烟的边缘,缓缓自尸身中爬了出来,并一路飞向北骊。 在那股白光渐渐脱离尸身后,原本露出铁青色的尸身全黑了,不仅黑,而且犹如过滤后剩下的渣滓。 众人都惊骇地看着眼前一幕,只有北骊嫌弃道:“无知草民,精魂不纯。” 说完,似乎很为震慑住众人自我得意,难掩得色道:“小小取魂术,难登大雅之堂,让崔小娘子见笑了。” 何仲麟虽说知道北骊的威名,但也是头一次见他当面取魂,刚才那点不悦早就消失了,暗自庆幸北骊可以为他所用。 崔沣也是初次见此等邪术,一时倒也惊骇。但也仅仅只有一瞬,这不同寻常的自我介绍,一点儿也没能吓住她。 而这完全得益于她作为崔府的老闺女儿,从小只要是她动动金手指做的,哪怕只是看一眼天气,也能被各位长辈夸出一朵花来——瞧这小眼神动的多有灵气,这就养成了她长大后一向各种不服,任谁都不在她眼里的臭毛病。 北骊若虚怀若谷,还能勉强引起她三分戒心,此时这种哄孩子似的卖弄,立刻激起了她的反叛心理。 崔沣冷笑一声:“知道登不了大雅之堂还拿出来污人耳目?这位北什么的,一看您就出身不高,不知道我们世家最看不惯的,就是拿人性命给自己头上戴花。” 崔沣这句话可算是踩到痛脚。北骊在新巫会的四位长老中居首位,但是一向为其他人所不齿,就是因为尽使些下三滥的招数。 他登时恼羞成怒:“本座这就取了你的魂魄,看你还牙尖嘴利!” 崔沣一脸不屑,朗声道:“你不敢!” 北骊怒极反笑:“我不敢?” 崔沣道:“你不过就是个碎腿子罢了,还是听你主子的命令吧,不然被取了魂的怕就是你了,如果你还有魂的话。” 北骊大怒,不过他还算有些城府,须臾硬生生克制住了自己,继而狞笑道:“崔小娘子,你大概不知道吧,崔府上下几百口被杀,如今不过一天时间,为什么内外都干干净净。” 崔沣的从容尽失,脸色忽然变得纸一样蜡黄。 北骊见状,心里总算出了一点气,但还没打算放过她:“崔小娘子这么激怒本座,可是想着要早点一家人去团聚?” 心内的猜测得到证实,崔沣眼前一花,几乎站不稳。 赵出奇眼疾手快地站的离她更近些,以备照应。 谁知崔沣没倒下,裴珲却倒了。 裴珲自刚才起就跟入定了一样纹丝不动,因为他没啥定性,崔沣一时倒没顾上他。此时见他倒地,忙过去探看。 见他气息平稳,面色虽有些疲惫的痕迹,依然难掩玉质。 崔沣只当他饿晕了,放下半成心来,盯着他的睡颜,一时竟有些不合时宜地想,这小子长得真不错。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二十五、娘亲 吃一堑长一智,在贡院让崔沣逃脱,令北骊和何仲麟都有些如骨鲠在喉。如今这骨头好容易又一次露头,他们便有些不顾形象地想赶紧一口咽下。 何仲麟一挥手,想令人隔开崔沣和裴珲。 崔沣直起身来,平静道:“这位飞贼大哥,麻烦你将这位公子送到林家。” 赵出奇还在犹豫,崔沣冷冷道:“快,我看着你们走。” 赵出奇心里打定主意,先把这位昏迷的公子送到安全的地方,自己再回身来救崔沣,因而上前去扛起裴珲。 他心里对这个姑娘升起了无限的怜惜:“自己小心些。” 崔沣浑不在意:“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 赵出奇对此很是怀疑。 崔沣忽然不耐烦道:“赶紧走!” 何仲麟不仅没有为难,还派了俩人来帮忙,看来很是看中这位裴公子。 北骊却忽然发难:“我同意了吗?” 他原本没有打算跟这俩人计较,但是看崔沣这么嚣张,很不想顺了她的意。 赵出奇本就犹豫不决,闻言也是犯了倔劲,一把放下裴珲,大有老子正不想走的架势。 崔沣心里一沉。 她有些怪赵出奇这个闷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又觉得得想个办法解决北骊这个搅屎棍。 她冷笑道:“既然北骊先生做了介绍,来而不往非礼也,小女子作为主人也该有个回礼才对。” 她一把躲过赵出奇的短刀,猛地往墙上一幅山水图上一掷,刀柄落在画上,那画倒是结实,只发出了一点纸张跃动的声音。 忽听“咔”地一声,光滑的地上忽然开了个暗格,正是在何仲麟和北骊的位置。 北骊反应很快,及时跳开,躲过一遭。 相形之下,何仲麟就没那么幸运,直接掉入暗格中。 吞了何仲麟和一位副将的暗格,关闭的声音很像吞食后打的饱嗝。 暗格不深,应该也就一人高。何仲麟往上拍击的声音和叫骂威胁声过筛一样,闷声闷气却很清楚地入耳。 崔沣充耳不闻,过了一会儿当头蹲下来,跟何仲麟交流:“瘦死的骆驼也是骆驼,只要在崔府,你和你的碎腿子未必那么容易就带走我。” 何仲麟叫道:“先放我出去!” 崔沣道:“你要答应放他二人离开。” 何仲麟尚未回答,北骊轻蔑地“哼”了一声:“最看不惯你们这群人,泥菩萨过江了,还以为自己是救世主。” 崔沣反唇相讥:“您这种失了魂的自然没有常人的感情,不如赶紧躲回你的阴沟继续做阴毒的耗子。” 北骊被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终于忍不住出手,只见他召唤了瘤烟,瘤烟裹挟着主人全部的怒意飞扑过来。 崔沣等的就是这一刻,她一直激怒北骊就是为了让他祭出瘤烟。 在瘤烟飞来的刹那,崔沣迅速扔了一张符纸。 瘤烟似乎疑惑了一下,在空中停顿片刻。 北骊吃了一惊,抬头看向那张符纸,下意识道:“你怎么会有这张符?” 这张符是她从裴珲那拿的,正是裴珲在小院里拓下来的,此时甩出,原本就是为了试探。 他们在小院遇到的神秘人,以及棺木上的神秘字符,一直让她隐隐约约有种模糊的猜测。 在崔沣看来,瘤烟应该有些灵识。 果然,她的猜测有了几分印证,心情忽地沉重。 北骊很快将惊讶掩去,嘲讽道:“没见识的臭丫头,有个驱灵符就敢来挑战本座权威。” 这符毕竟是拓下来的,所以威力上总有些飘飘忽忽的。北骊是内行,以为崔沣不知何处找了个入门级的驱灵符,瘤烟之所以停住,是以为遇到了同类。他再次挥手,瘤烟听从主人命令,不再迟疑,直直撞了上去。 这一撞,符纸忽然包住瘤烟,像糕点铺子打包点心似的。 瘤烟看似凶猛,符纸却只有薄薄一张,但那符纸却如一张柔韧的掌,抓住了一只东奔西进的小小蝇虫。 崔沣原本就有些自暴自弃的想法,所以试探符纸的动作有些虚弱疲惫下的负气。根本没考虑过有什么后果,纯属管杀不管埋的坑自己。此时看着那个巨型糕点,反而有些瞠目。 于是也就没注意到,躺着不动的裴珲忽然有了动作。 裴珲几乎是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就陷入了昏迷之中,他像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有个女人的身影,他有种想亲近她的本能,努力想抱住她,但她似乎对他并不亲热,并且离他越来越远。他急速地追过去,那人反而渐渐消失了身影。 他太着急了,拼命奔跑,但是腿总使不上劲,急的抓心挠肺。 这时他感觉有股力在动,就像自己的神识长出一只手,牵了一根线,线随着他的想法而不断飘飞。他急着去追那个女人,想甩脱这碍事的线,线却不愿意,仍牢牢地黏在他的神识上。 他愈发难受,却又睁不开眼睛。 崔沣那边正在搓火点炮,赵出奇最先注意到裴珲的异常,他如今看北骊跟看玩把戏的似的,忘了刚刚俩兄弟的夺魂之仇,也不管飘在上面的巨型糕点,对崔沣道:“这位公子似乎很难受……” 这一会儿功夫,这位闷棍汉子竟然对崔沣生出了敬畏之心,跟她说话小心翼翼的。 崔沣急忙去探看裴珲,看他满头大汗,心下着急,呼唤道:“彭玉,彭玉,快醒醒……” 梦中的女人对他说:“回去吧,彭玉。” 裴珲猛然惊醒,看到上空飘着一团动来动去的半黄不黑的东西,随着他的醒动,那团物什似乎与他之间还存在某种感应,他只觉神识中那根线忽然变得明晰起来,令他一时之间有些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崔沣面带焦急地盯着他,急着询问他有何不妥时,他压根没听到她的问话,梦中女人的身影还在渐行渐远,他徒劳的睁大眼睛看着她的背影。 所以当崔沣心道,这个睁着一双迷蒙大眼睛的男子是不是变成全痴,已经听不懂人言时,忽然听到他一声哽咽地呼喊,当下雷劈一般顿住。 只听这位目中带着纯真依恋和哀痛的痴儿,握着崔沣道:“娘亲。”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二十六、裴书生上线 崔沣简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位“便宜儿子”。 还没等她在扮演老母抚慰这位人高马大的“儿子”和一巴掌扇醒他之间纠结完,这位裴公子又昏了过去。 有那么一刻,崔沣很羡慕他,也希望像他一样睡过去,人事不知。 赵出奇这莽汉则直接表达了这一想法:“能睡是福。” 艳羡之色令崔沣有种被戳中心事的尴尬,因而一个眼刀过去,表现得很是不齿。 赵出奇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看崔沣的脸色,立即噤声。 这边何仲麟大概在暗格里憋得久了,很是暴躁,地板被敲得“咚咚”的,北骊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也未有所行动。 何仲麟一会喊,一会儿骂,感觉像在地底下放鞭炮。 崔沣示意赵出奇照看裴珲,自己走到暗格处,气定神闲地问:“可有想好啊?” 还没等他回答,崔沣又故作恍然大悟道:“想来北骊先生才是做主的人,我还是不和你谈了吧,谈了也是无用。”说完,真的离开暗格,走远了。 凡狠毒的人,于心计人际上大多会有些欠缺,因为瞻前顾后的人一般下手也会有所保留。 北骊的心机于他的阴狠程度显然也是不太匹配的,看崔沣这一番装腔作势,别管是不屑还是如何,他丝毫未想到去缓和与何仲麟的这点小缝隙。 何仲麟有了希望又立刻失望,如此斗室,挤了俩人还黑灯瞎火,早就不耐烦得很。尤其想到这番鸟气全因北骊而起,向来狠起来不会曲径通幽的他,感觉出去后第一件事是宰了那个穿黑袍的。 崔沣这一番粗暴的挑拨离间,在这样的情形下竟然起到了一些作用。 她见好就收,叹口气道:“看在自幼相识的份上,提醒一下,暗格待会儿会自动关闭通风,要不趁活着赶紧跟你的北骊先生好好商量商量?” 北骊扬手想召回瘤烟,说来奇怪,自裴珲晕倒,符纸包着瘤烟也跟睡着了似的,浮着一动不动。 崔沣知他想强行破暗格,凉凉道:“我崔府的机关是请巫族族长设的,别看是个小小暗格,我不说放出来,你就是天大的本事也不过同归于尽。” 北骊愣了一瞬,还是继续召回瘤烟,瘤烟却跟火熄了似的,任由自己成为一个不伦不类的黄纸包的黑色死丸子。 何仲麟的声响仿佛挠在北骊的心上,他堂堂四大长老之首,怎会容忍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一个黄毛丫头拂去颜面。 忽然他周身黑烟翻滚,黑袍上的兜帽在这一发力中落于脑后,只听周身兵士猛地倒抽一口凉气。 那吉祥坊杂粮馒头的面庞,配上下粥老酸菜的头发,完全可以承包一整年兵士们的噩梦。 他却根本不管不顾,先做了一个抓握的动作,夺回瘤烟,然后猛一甩手,瘤烟直奔崔沣而去。 赵出奇一惊,想帮崔沣去挡,被崔沣一个手势制止,这个莽汉自己都没发现,自己原来可以这么听话,一个手势一个动作,丝毫没有执行不力的停顿。 崔沣的心跳的厉害,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她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裴珲。继而没有像将死之人一样回顾过往,反而想起了她在小院被黑绫似的风魇住时,看到的那张没有来得及展开的画像。 瘤烟速度飞快,众人皆屏住呼吸,只有何仲麟仍在挠暗格,“哭次哭次”的,非常令人牙酸,反而为这火烧眉毛的时刻增添了一些不那么可爱的生动。 在崔沣即将被袭中时,一道金光挡住了瘤烟。 那金光仿佛一个懒惯了的人遇到紧急情况不得不伸出懒手,动作不可谓不迅速,就是刚一出完手,那懒筋就开始作妖,所以截了瘤烟后,跟扔个烂石头一样嫌弃地反扔回北骊,也不管北骊多么狼狈,立刻不堪其累似的缩了回去。 裴珲悠悠转醒。 赵出奇想把他扶起来,他盯了盯赵出奇黝黑的大手,嫌弃地一皱眉。 莽汉下意识地撒了手,在身上抹了抹。 崔沣一挑眉,裴珲似乎变了。 裴珲道:“谁在这里撒野?” 看到北骊,他瞬间睁大了双眼,像被玷污了目光一样,似乎下一刻就能呕出来,他酸倒牙似的说道:“就您这副尊容,不如趁早找个墙撞死,还在这里不知所谓。” 众人觉得好有道理,如果不是摄于北骊的恐怖,恨不得点头赞同。 崔沣一怔,觉得裴珲完全变了。 之前崔沣对裴珲了解不多,除了他父母的风流韵事,他本人在幽州城的名气并不大,就是典型的世家公子,喝酒玩乐,既没有为非作歹,也没有芳名传世。但就这一日接触下来,他痴痴傻傻的仿佛一个孩童,尽管年龄应该近弱冠之龄。 此时,她却感觉,他不再是个孩童,而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这是脑子好了? 裴珲声音清澈,尾音低沉,带了点鼻音似的,与原来撒娇的童声完全不同。 崔沣觉得听他讲话就像将手上的倒刺,故意在上好的软缎上摩挲个来来去去一样。 北骊一直没注意裴珲,此时看他出手,心内一惊。 自十五年前三界关门之后,无论是天界、地界,任你再无穷的法力,只要来到人间,必须如常人一般。 也正是因此,他用尽办法,自己的功力在这地界上也不过最多可以发挥出十之有三。 这人明显用的是法力,且功力只看发出来的,已经起码在自己之上。 他是谁? 看何仲麟那废物的态度,这人不就是个家里有俩钱的公子哥儿吗? 北骊这边惊魂甫定。 其实裴珲其实也很难过。 他醒过来了,他知道。 他不知道的是,该怎么面对……崔沣。 过去的记忆还在,他对人家小娘子死缠烂打,还口口声声“娘子”,毫无男女大防可言,真是太有失体统。 他想看一眼崔沣,又不敢,正在纠结中,却感道崔沣走了过来。 崔沣其实也很惊奇,但她还保留着对他原来的看法,一时倒是没多想,走过去关切地问:“你没什么大碍吧?” 崔沣原本也没打算触碰他,谁知裴珲正做贼心虚,崔沣的靠近令他紧绷,下意识退后一步,并施了一礼,那动作与幽州城最得体最老成持重的书呆子有的一拼:“谢小娘子关心,小生并无大碍。” 崔沣:“……” 她现在可以确定,这个裴珲已经不是原来的裴珲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二十七、恕不远送 崔沣莫名有些不开心。 她一时也想不明白,有些赌气道:“既无大碍,还请公子早点回家,想必家人已相当着急。” 裴珲听出崔沣一板一眼地将他排除在外,也有些气恼。 一时二人僵持。 赵出奇道:“地板下好像没声音了……” 果然,刚才还如热锅上的臭虫一样的何仲麟,这会儿几乎没再有动静。 何仲麟的部将一看主将出事,都有些人心浮动。但现场一个魔物北郦,一个看起来很厉害的裴珲,一个不好惹的崔府小姐,众人一时拿不定主意。 北郦一时也没开口,倒不是不想救何仲麟——虽然他认为他很废物,但毕竟是何府的公子,何盛田的面子还是要给的。只是眼下,裴珲身手胜过自己,若说之前他们全是胜算,此时风向已变,如果他开口,便落实了下风。 崔沣虽知已有几分胜算,但崔府是主场,偌大家业成为了她的软肋。 众人正在僵持,一会儿外面又来一群人。 为首的还是个富贵老太君,一看见裴珲,立刻“娇儿,乖孙”地呼唤着。 这老太君一身华服,横眉竖目,一看就不是善茬。但脸上的焦急之色又如此情真意切,两下里凑成一个威严的柔情。 崔沣明显感觉裴珲的面色一僵,诧异地望过去,却见他已经神色如常地过去施礼——孝子贤孙的模样。 老太太倒没在意娇孙的一本正经——大概在她眼里孙子一直有礼有节,有才有貌。只一味拉着裴珲上下左右,前前后后仔细打量,打量完,确定没有少一根汗毛,老太君脸上的柔情渐渐消散了。 她先是瞪了裴珲一眼,接着面无表情地看向北郦他们。北郦的尊容并未吓退老太太,反倒是北郦自己在老太太的注视下略有些不自在。 也许是感知到来了新人,何仲麟回光返照一般又挠开了。 林老太君原本想向北郦发作,此时只好将目光转向崔沣,神色和蔼道:“丫头,你年岁尚小,不知道我们老人家最忌讳有外人死在自家府邸。” 何仲麟的急智在此刻发挥到了极致,闻言赶紧保证,绝不牵连无辜。 裴珲凉凉道:“相信何将军可以说到做到,但请问这里面最无辜的是谁?” 何仲麟赶紧道:“自然是裴公子!” 裴珲:“看来何将军还没理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不如多在底下思索片刻。” 何仲麟心道,不若先应承了,反正他一贯不知信守承诺为何物,上去以后还不是随他发落,便道:“都是无辜,都是无辜。” 进到内室的兵士不多,闻言面面相觑。 裴珲笑道:“既然如此,这样吧。崔小娘子先随祖母回府,待他们安全抵达,派小厮来传个话儿,我再请何将军出来。” 林府与崔府一东一西,相隔甚远,这一来回不知几何,不知道自己可还有命等他打开,正欲开口。 只听北郦眼中闪过一道精光:“崔府机关为巫族所设,裴公子何以会开?难道是巫族之人吗?” 裴珲道:“崔季幽乃我娘子,婿当半子,岳家的机关不告诉我难道告诉你个丑八怪?” 林老太君虽说心疼孙子,也容许他胡闹,但也要分事儿。当她听说孙子要她将崔沣带回家,已经皱起眉头,如今竟然公开说将罪臣之女娶回家,顿时被他的胆大包天气的冒烟。 林老太君威严缓道:“裴珲,不要胡闹。婚姻乃人生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可儿戏。” 裴珲立刻下跪,眼神灼灼地盯着老太君道:“祖母,她就是季幽。” 林老太君脸色瞬间由惊转怒,再转为平静,最后一声叹息:“好吧,你好自为之吧。” 裴珲道:“前日祖父问过的意思,孙儿一直未回答,今日就告诉答案吧。孙儿会和季幽回东郊,绝不牵连祖家。” 谁知,林老太君却正色道:“那边尚未收拾完毕,还是回家吧。” 这一席话,众人听得云里雾里。 崔沣一脸复杂地望着裴珲,觉出一身的身不由己来。 在她过往的人生中,她也许曾经有过酸涩的心情,但从未有过身不由己的感受,那些酸涩与此刻比起来只能算水中浮萍。 身不由己往往是一个人成长最先撞上头的一面墙。初看时总觉得这墙是最坚硬的石头做的,连夏天最烈的日头打在上面,也是一种绝望的焦灼和冰凉。 她厌倦道:“裴公子,崔沣感恩您的古道热肠,但您本可以置身事外,还是赶紧回家吧。” 裴珲并未表露不悦,而是露出一个狡黠轻松的微笑,玩笑道:“逗你玩儿呢,赶紧把何二放出来吧,别真憋死了脏污了府邸。” 接着一脸不屑道:“就凭他们,还不足以和我们谈条件。” 北郦脸上黯然,没有反驳。 崔沣莫名就相信了他的话,慢慢走到关押何仲麟的暗格处,刚要有所行动。 只听裴珲霸道地嚷嚷:“都闭上眼睛!机关乃是机密,不能偷看!” 众人谁也没当回事。 裴珲也不恼,走到崔沣身边,一扬手,挥出一张符纸,符纸一时发出亮眼的光芒,那些光像从太阳从未降落的地方采集。 众人一时目不能视物,连北郦也举袖遮挡。 林老太君不防娇孙来这一招,几乎被刺激地老泪纵横,连骂:“作死的小畜生!” 只有崔沣和裴珲在光芒之心的暗影里,一片混乱中,崔沣听裴珲低低道:“对不起。” 崔沣的委屈刹那间翻涌奔腾,几乎要倾泻而出,细想又是师出无名,到底是用尽力气堪堪忍住。 她利索地在几个方位或轻敲,或重压,很快暗格门弹开,露出灰头土脸的何仲麟和副将。 何仲麟几乎是饿虎扑食一般爬了出来,刚欲向北郦发作,一看他那副尊容,生生因为心悸差点重新掉回暗格里,到嘴的责问吃葡萄不吐子儿一样咽了下去,灰头土脸和面目狰狞完美地打造了一张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嘴脸。 裴珲好整以暇地收了符纸,问道:“何将军,最近府中惨遭奸人毒手,恕不能接待贵客,恕不远送。” 何仲麟不死心,刚想翻脸不认人,北郦却道:“裴公子身手不凡,改日再去讨教,先行告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二十八、寄人篱下 林府从一个小面馆起家,历三世才有如今的财富,到林至清接管钥匙,除了有幽州城最名贵的酒楼来仙楼,林家生意还遍布丝绸布匹、药材、粮食等多个行业。 但林家也奇怪,三世子弟几十人,除开不学无术的纨绔败家子,其余纷纷热衷经商,竟无一人通过科举致仕,吃上官家饭,给林家的商路挂上青衣护身符。所以林家再怎么有泼天富贵,还是“商”字一行,别说与真正的世家相距甚远,就是普通清贵之家也是及不上的。 是以,林家在幽州城一向是低调得很。 林家的位置极偏,快要到了城郊,也因此虽说占地甚广,倒没有引起极大的愤恨。 崔沣一入林府,只觉宛如进了一处官家园林。 见她谢绝了步撵,裴珲也辞了同回的祖母,挥退众人,自行担起带领崔沣进门的责任。 崔沣只觉越往里走,景致越发精致,及至进了内院,几乎达到举步入画,五步一景,十步一奇的境地。 与崔府低调简单的布置相比,奢华不知几何,无不彰显着主家丰厚的家底。 此时深冬刚过,阳光下流水淙淙,树尖见绿,一派生机。 崔沣从来自认崔氏为幽州之最,见了此处又想起自家,心生感伤。 裴珲一直不远不近地与崔府并排走着,忽道:“老祖宗们辛苦一辈子,老了建个家园有些过于刻意,贻笑大方了。” 虽知他为客气,崔沣还是不自觉心情一松:“裴公子客气了。” 裴珲顿了顿又道:“之前……我当着祖母说的话,乃权宜之计,无意冒犯小娘子。” 崔沣也觉尴尬,她忽然立住不前,苦笑道:“其实……裴公子无需卷入这潭浑水,思来想去不若还是回去吧。” 说完,已转身往回走去。 裴珲没想到崔沣打退堂鼓到这种地步,立刻暗自气恼自己多嘴多舌,忙拉住崔沣,一拉之下又立刻避嫌地松手,朗声道:“算我说错话了!” 崔沣停步,回头疑惑地看着他。 裴珲见她停下,赶紧道:“不是说好了吗,算我还你的救命之恩。事情一了结,天高海阔任小娘子飞,便是去了天上也绝不阻拦。” 崔沣觉得前一日的孩童裴珲似乎又回来了,心绪平稳不少。因又想到,自己曾心内发愿,为报家仇,定全力以赴。没想到,才一会儿的寄人篱下就受不住,可见世间事想的容易,做起来难。 她心里几分心酸,几分理智压迫,一股脑地堵在心口,令裴珲莫名起了怜惜,因而开解道:“我已跟祖母秉明,此番安排独院给你,虽说家人众多,定然不会多搅扰你的。” 崔沣原本不是小气之人,听他言谈间的维护,在心里抽了自己一巴掌,家仇未报,没道理如此矫情,更没道理麻烦了人家还要人家谨言慎行,当下诚挚地说道:“多谢裴公子安排。” 裴珲见她神色略有舒展,也放下心来,几番欲言又止。 崔沣:“裴公子还有什么话要说?” 裴珲:“我们……不必如此生分。” 崔沣一愣,点点头,没有再多言语。 裴珲不死心,继续道:“不若还以表字相称呼,毕竟你我都不是酸文假醋的人。” 崔沣无奈,到底是谁先开始酸文假醋的…… 看在他一力相帮的份上,崔沣再一次点头算作同意。 崔沣被安排在林府的“鸣桐院”,院子不大,但五脏俱全,平日应该是做的客院,因而是独立于内外院之间的一处院落。 到了院门口,裴珲道:“季幽,怕是我进去更添麻烦,你自己进去吧。” 崔沣知道林家三世同堂,人多口杂,感念裴珲的体贴,略一福身,道:“多谢裴……彭玉。” 裴珲忽然对她一笑,如兄长般在她头顶轻敲了一下:“当初当街纵马时可不见你如此多思,不要胡思乱想,待会儿好好休息,晚上我们再商议下一步计划。” 待崔沣入内,院里的丫鬟婆子共四人都立刻来见礼。 一个自报家门叫平芜的,应该是个大丫头,负责回话和张罗人事。 崔沣一眼瞧过,觉得是个精细人,待人接物也有大丫头的爽朗。 平芜先是不卑不亢地行了礼,一一介绍过其他人及各自司职,又请崔沣示下。 崔沣毕竟出身世家,虽因想起自己的贴身侍婢,心里一酸,但面上分毫不露,一派从容道:“承蒙老夫人关爱,崔沣要借助贵府些时日,往后可能还多有麻烦诸位。我年纪小,事不多,诸位往日如何做事如今还如何做,若有什么麻烦诸位的,我也会直接言明。” 崔沣之前在幽州城芳名远播,众大户宅院的丫头婆子信息来源向来丰富,对她也是有耳闻的。 在传说中,崔沣是颇有些纨绔三世祖,多少给人留下些不正统的印象。平芜之前也有揣测和顾忌,此时看着这位年纪不大的美貌小娘子,虽一身疲累狼狈,以满门被灭的节度使千金之躯寄住商贾之家,却不仅丝毫联系不起来她的江湖形象,而且也不见她的凄惶无助,心里隐隐生出几分敬佩。 平芜:“小娘子真是痛快明白,您不必客气,鸣桐院上下今日起任娘子差遣。” 崔沣其实并不十分在意平芜说了什么,在她的理解里,大丫头明面上是不会留把柄的,而她要的也不过是这些。 挥退众人,自己进了内室。不一会儿,在平芜的安排下,崔沣沐浴更衣,而后倒头就睡,本以为会睡不着,没想到几乎沾枕即着。 一觉无梦,醒来天已经黑了。 室内寂静无声,她一时之间不知道今夕何夕,好一会儿所有记忆奔涌而来,几乎将她撅了个跟头。 窗外夜幕降临,仿佛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的心网住疯狂挤压,她险些承受不住,先是下意识地屏息,后又如鱼离水一般大口喘着粗气,眼睛瞪的如同牛瞳,却什么都看不真切。 此时,平芜正好进到室内,见崔沣一动不动盯着窗外,神游天外的样子,觉得有些不对劲,不动声色地走过来,清声道:“刚老夫人派人来请小娘子一起用膳。”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二十九、各有心思 崔沣跟着平芜到林老太君的院子时,裴珲早已等在门口。 从鸣桐院一路过来,虽寒气透骨中走了有两炷香的时间,崔沣却未完全缓过来。 她的心情就像孩童去亲戚家借住,白日尚不觉得,一入了晚,思家之心异常炽烈,走亲戚尚有家可回,如今情景却只添凄惶。 裴珲看到崔沣,粲然一笑,见崔沣只手前来,脸都吹白了,脸色一变,虽不严厉却带着一股压迫对平芜道:“怎不给小娘子加件披风,带个手炉?” 一贯从容的平芜面上露出些许尴尬和害怕,崔沣毕竟不是林府正经主子,侍奉前后时,她确实是松懈了。 平芜偷眼望向崔沣,一般小娘子既为客人,多半会出于礼节替她说句话,毕竟不是什么大事。 崔沣却没有回望她,不言不语的,似乎他们在讨论的事情和她无关。 裴珲没再说什么,只是解下自己的披风披在崔沣身上。 崔沣没有拒绝,与裴珲一道入了内堂。 平芜神色复杂地看着崔沣的背影,脸上现出一抹郁色。 饭堂里已坐了三四位妇人,除了上首的林老太君,余者崔沣皆不认识。看年龄,该是裴珲的舅母们。 众人见崔沣解开的是裴珲的披风,虽未言语,却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虽则她们为长辈,但崔沣是节度使千金,如不出意外,及笄时还会被封为郡主。若是以往,只怕她们也当不起她的礼,但这会儿崔沣的身份特殊,行不行礼都有些尴尬。 众人显然也意识到了,林老太君右手的夫人赶紧起身,打算直接拉她入席,免了这一尴尬。 没想到,崔沣忽地如书生一般行了个晚生礼,并清朗道:“见过各位长辈,季幽多有叨扰。” 那夫人“噗嗤”一笑,赶紧亲热地拉她入席,并吩咐开宴。 林老太君左手边的夫人笑道:“到底是世家千金,比咱家那几个丫头大气。” 林老太君的面上一直淡淡的,说不上特别热情,却也不算冷漠。 林志清有三子一女,他去世后,林家如今当家的是林志清的长子林孝和,裴珲的舅舅。 崔沣想,出现在家宴上的必是林家的三位儿媳。 经过裴珲介绍,果然如此。刚才开口讲话的是长媳沈婉秋,起身的是三媳赵琴音,唯有二媳妇刘桂兰看着文文静静地坐着,但崔沣的目光转来,也没有吝啬递给她一个微笑。 林家的晚餐显然照顾了一家子的口味,有老人爱的甜烂的,也有花样精巧的素食,更有一些显然是裴珲爱的肉糜。 崔沣很饿,却没什么胃口,但她并未停箸,未给别人劝她多吃些的机会。 倒是裴珲亲自给她盛了两碗肉糜,也不言语,只用目光逼迫着她吃下去。 林老太君视而不见,三位舅母再次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三位舅母虽然克制,但目光没少在崔沣身上停留打转。待崔沣回望过去,又做贼似的转开。个中情形实在与崔沣惯常见到的当家夫人形象有些出入。 崔沣原本有些隐忧,但见除了老太君态度不明,其他三位夫人举止间透着率直,不着痕迹地抹去了她的部分紧张感。 只有一点不妥,崔沣感觉自己和裴珲就像当初哥嫂陪长辈吃饭一般,令她觉得不合时宜。 饭毕,众人打算转移到暖阁,崔沣抛弃了想提前走的打算,也随众人过去。 大概林府也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到了暖阁,三夫人一边喝点消食茶,一边明目张胆地打量崔沣,并直白道:“今日可算见着世家小姐的真人了。” 崔沣觉得自己成了当街把戏团的活猴子,还是会翻跟斗的那种。 大舅母白了她一眼:“看看你没见识的样儿,别吓着小娘子。” 三舅母显然习惯了被大嫂说道,根本没管,忽然灵机一动道:“崔小娘子既然暂住府中,不如教教府里几个小娘子吧。” 此言一出,室内一静。 三舅母暗自悔恨自己得意忘形。府中婆媳妯娌一向和睦,她大大咧咧习惯了,待话出口方觉出几分不妥来。 最大的不妥是,林老太君一直态度不明。虽说中馈早已由大舅母执掌,但林老太君毕竟是家族最德高望重的长辈,向来一言九鼎。 三位舅母都一齐望向老太君。 这种时刻,其实崔沣很尴尬。但她神色淡然,眼观鼻鼻观心,并未露出什么激动地情绪来。 林老太君见崔沣表现,内心升起几许赞许之情。静默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都走吧,崔小娘子留下陪我说会儿话。” 三位舅母看着婆母,又看了看崔沣,最后依言告退。 林老太君瞪了坐着不动的裴珲一眼,示意他也可以走了,裴珲无声地拒绝,老太君只好无奈作罢。 林老太君单刀直入:“崔小娘子接下来有何打算?” 崔沣到底只有十五岁,虽说已经尽量老成,乍一听问,还是露出一些茫然和心伤来。 裴珲道:“何贼既然上表求封,朝廷肯定会派钦差前来查问,到时候崔家之事或许会有转机。在此事妥善了结之前,季幽会一直住在府里。” 林老太君一言难尽地看着自己剃头挑子似的孙子,想着还不如原先傻得好。 她心里其实一直在犹豫。 林家之所以能葆有一份家业,很大程度上和他们坚持的一个家训有关系:不近政局。 但近年来,她一辈子经的风雨令她有股直觉——世家大族正在走向没落。水涨才能船高,这对他们大商贾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 不仅如此,近一二年,林家的财气有散落的迹象,朝中无人加剧了这种散落,林志清在世时也曾考虑过要不要找个靠山。 崔沣这么一个政局漩涡中的人,初看下是灭顶之灾,但会不会也是一个剑走偏锋的机遇? 精明的老夫人在努力权衡。 崔沣其实也在思索,裴珲在崔府那句语意不明的“她就是季幽”是何意?林老太君似乎就是因为这句话才勉强同意了她进林府。 能暂时得到林府的庇佑自然是好的,不仅她接下来要做的事可能要多有倚仗,更因为裴珲令她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三十、留下 崔沣不习惯与人虚与委蛇:“恕晚辈直言,今日裴公子仗义执言,季幽不胜感激,但直接拂了何仲麟的面子,又大张旗鼓地将我接入林府,委实不妥。但请老太君放心,季幽并无意牵连林家,若……” 林老太君打断道:“已经牵连了。” 崔沣一窒,裴珲道:“祖母,此言差矣……” 林老太君:“你闭嘴!” 裴珲才不管:“祖母,何贼摆明了叛主夺位,朝廷定会查明真相,还崔家一个清白。” 林老太君觉得自己的白发又多了不少,她沉默一会儿,叹口气道:“崔小娘子出身世家,既与林家有缘,烦请小娘子代为指教府中几位娘子。不知崔小娘子意下如何?” 崔沣一直内心来回飘摇煎熬,她何曾将自己的命运放作砧中任人磨刀霍霍过? 听闻林老太君松口,她反而迟疑着不答。 裴珲道:“多谢祖母,孙儿不会令您失望的。” 林老太君只觉得孙子清醒过来后,大大变了一个人,头疼道:“你什么都不做最令我放心。” 裴珲故意说了几句俏皮话。 这祖孙俩插科打诨,崔沣紧张的心情得到缓解,那股要留下的心稍稍坚定了些。 因而当林老太君的目光看过来时,沉声回答道:“多谢林家收留之恩,来日定当厚报。” 退出林老太君的德萃院,裴珲送崔沣回去,一路二人无话。 至鸣桐院门前,裴珲看她眉头紧锁,知道一般安慰的话也是无用,因而直接道:“明日我替你探一探何府,告诉大娘子你的消息。你有什么可以作为信物的吗?” 崔沣一时间烦闷全空,瞪大眼睛看向裴珲,嘴角情不自禁地上扬:“多谢。” 说着将挂在脖子上的祈福香囊递给裴珲:“这是科考前,长姐亲手缝制送我的,她定识得。” 裴珲立刻接过,手下情不自禁地摩挲了一下,香囊带着点温热,鼻尖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 裴珲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赶紧转移话题:“早些休息,明日等我消息。” 崔沣也后知后觉地感道有些尴尬,略一道谢就转身入了门。 裴珲看着那逃也似的身影,又低头看看香囊,小心的塞入心口。 崔沣出去不过个把时辰,但一入鸣桐院,明显感觉与她离开之前有很大区别。院子里多了个人,由一个与平芜年纪相仿,但眼睛很大,脸圆圆的大丫头带着重新见礼。 这丫头名叫红云,又将新来的人一一介绍。看得出,红云性子更加活泼,其他人与之前的态度相比,明显恭敬很多,紧张地大气不敢出似的。 崔沣有些诧异,她并未问起平芜的下落,心想多半是晚上的事情引起的。又想,不对,裴珲看着不像这么计较的人,何况他应该在内宅中也没有这么大的能力,心思兜兜转转,已经想明白了个七七八八。 她照例云淡风轻地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吩咐散了,众人毕恭毕敬地应诺告退。 德萃院内。 林老太君也准备就寝,她一边由着身旁的胡嬷嬷退去钗环,一边道:“鸣桐院那边安排好了?” 胡嬷嬷自然知她所想,回道:“派了红云过去,又添了几个伶俐的丫头,想来妥贴了。” 林老太君:“今日门口,她果真没为平芜讲情?” 胡嬷嬷:“是呢,脸色变都未变。说句婢子不该说的话,她还未及笈,看着倒是比出阁的姑娘更大气。” 林老太君:“是个狠人。” 顿了顿,又叹息道:“也是个可怜人。” 胡嬷嬷觑着林老太君道:“婢子有些看不懂……” 她没说下去,但林老太君明白她的意思,叹道:“林家安稳久了,几个媳妇也是没经风雨的,连内宅的丫头都管不好,我这把年纪了,也不想操这个心啊。” 胡嬷嬷:“老太君辛苦了。” 林老太君:“也不知这一步是对是错。” 鸣桐院里寂静无声,崔沣睡了一下午,这会儿反而没有睡意。 一会儿想起崔府,一会儿想起过往,一会儿又想长姐,也不知明日裴珲能不能带回好消息。 忽然她想,为何不给长姐写封信。念头一起,立刻从床上坐起。 她自到了鸣桐院,还未及熟悉这里。只是粗略知道她住的堂屋是三间,中间是门厅,两个内间,一处是她现在住的卧房,另一处是书房。 她刚走到卧房门口,红云恰好进来,手上抱着书和纸笔,见崔沣要出门,忙道:“小娘子怎的不披件衣服就出来,有什么需要您尽管吩咐就好。” 崔沣被说的有点不好意思,同时惊诧红云怎么跟她肚里的蛔虫似的,想什么就拿来什么。 红云道:“这些是九公子派人送来的,说是崔小娘子如果认床难眠,可以用来消遣。” 九公子就是裴珲,崔沣心里一暖。 红云手把利索,挑亮了灯,又熟练地磨起墨来。 崔沣奇道:“你经常磨墨吗?” 红云:“我之前跟在三小娘子身边,常常为她磨墨。” 崔沣听完,点了点头,不料只听红云又道:“公子们磨墨都有书童,不用丫头们。” 崔沣总觉得这话怪异,却一时没转过弯儿来,也就没有回答。 红云磨好墨,就识趣地告退,临走道:“红云就候在外间,有事可以随时吩咐。” 崔沣拎着饱蘸墨水的笔,左思右想,不知道该如何下笔。 心有千言,但都泡着血泪,只怕耗尽笔墨也书写不尽,最后不过是匆匆写了“一切安好,盼回音”数字,见天色尚不算很晚,叫红云转交给裴公子。 红云立刻领命而去,屋内寂静无声。 崔沣发了会呆,开始翻看裴珲送来的书,多是些野史趣闻,话本小说。 忽想起那日在壁画前,他说那幅画是一个话本子,看来裴公子真是涉猎甚广,有感而发。 她粗翻了翻这些话本,不怎么有心情看下去,遂一本一本翻过去放一边了,忽然发现最后一本是《修真弟子阵法普及读本》,正是她家里的那本。 在崔府与何仲麟对峙时,她一直将书拿在手里,后来局面混乱,她也没在意这本书,没想到被裴珲捡到了。 盯着这本书,她的思绪翩飞,信手翻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三十一、汝非亲生 如今的崔沣,遇到点与崔府有关的就觉得亲切,一时撇了其他的书,认真读起这本来。 《修真弟子阵法普及读本》只有前几页有几个入门阵的介绍。后面全是一些文字,年少时的崔沣没心思读,在这样一个夜晚,她的心无比沉静,慢慢地带着怀念和缱绻,还有一丝伤感地读开来。 这本入门书不知谁编的,似乎对各路阵法颇为熟悉,言辞间如数家珍。 书中介绍了一些名阵、古阵的来历,也介绍了一些冷门阵和半阵,夹杂着一些逸闻趣事,言简意赅,点到即止。 崔沣读的入神,才不一会儿已经看了不少阵法。 泱泱数千年历史聚于薄薄一纸,崔沣只觉得眼花缭乱。新奇又大开眼界,各家的阵法各有千秋,所求不同,威力也是不同。里面有中规中矩的,又有毫无章法的,还有自相矛盾的。比如绝阵是毁灭性的,有异心者全部杀无赦。而守阵则正好相反,天下为公,为了公利可以完全毁灭自己。 崔沣读的如已痴醉,乱糟糟挤在脑子里,正好将心伤稍稍挤出去。 天将泛白时,她才昏昏沉沉地要睡去,可是眼睛仍然不舍得离开书页。 在逐渐模糊的视野里,她忽然看到两个自相矛盾的阵法介绍全部消失,一行行新的字出来了。 崔沣一个机灵,再仔细看去,发现并没有什么变化。 她揉了揉眼睛不死心地再次看去,依然毫无所获。 崔沣只觉一身冷汗,心跳如雷。 心中在反复摩挲刚才看到的一句话:“季幽,汝非吾亲生。当年方氏蒙难……” 下面的内容没看清楚。她左思右想不明白其中关窍,正好红云见她久不休息,半强迫服侍她入睡,她便顺应了,想着明日再设法调查,过了一会儿才昏沉沉地睡去。 崔沣是被厅堂传来的女孩子叽叽喳喳的声音吵醒的。 虽说点灯熬油了大半宿,到底是年轻,并未觉得有多大不妥,强自镇定了一下,唤道:“红云。” 红云应声而来,门厅瞬间一静。 红云一边服侍崔沣洗漱,一边向崔沣介绍外面的几个姑娘。 林府三房,长房有两个女儿,均已出嫁,二房三个女儿,只剩下一个待字闺中,这些时日正准备说亲,三房有两个女儿,还都未及笈。候在门厅的就是二房和三房的四娘子、五娘子和六娘子。 红云:“小娘子们都急着见您,所以一时吵吵起来,没打扰到您吧?” 崔沣确实没想到她们会那么快过来,联想到平芜的事情,不禁自嘲地想,军法严明的军队只怕也没林家这么令行禁止。 崔沣道:“她们来了几时了?” 红云道:“有一会儿了,不过小娘子们一起也可以凑趣,您也不必放在心上。” 崔沣有点想念平芜,红云似乎有些自作聪明还话多。 “咚!” 内室门口忽然传来响声。 崔沣尚能处变不惊,红云被吓了一跳,手里的湿巾差点掉到地上。 只听一道清丽的女声有点害羞又有点窘迫道:“崔娘子……” 崔沣抬眼望去,是一个有些圆胖的小娘子,样貌和她的声音不符,一身衣服看着是上好的料子,只是花色款式中规中矩,是比较普通的富贵人家女儿的模样。 那小娘子见崔沣望过来,觉得她明明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却感觉到一种压迫感,简直像面对一个公主,她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是她们推我……” 门口另两个女孩子探头探脑的,一脸看好戏的样子。 三姐妹应该是推推搡搡之间,这位小胖子被其他两位姐妹卖了,故意推过来出丑。 不过看她们的行为举止,大概也不觉得这样的行为有多出丑。看来林老太君要请人教习规矩礼仪,确实也有几分真心。 红云笑道:“五姑娘,崔小娘子洗漱完还需要用饭,如今快晌午了,不若几位娘子下午再来吧。” 那五姑娘不动,门口两个脑袋也还是若隐若现。想来红云这话已说出几次,看来还是要自己开口:“各位小娘子,老太君客气,说是教习礼仪,其实崔沣自己水平也是有限,如果不嫌弃,下午一起过来说话吧。” 三位小娘子这才讪讪地告辞,只不过刚出了房门,三人又打闹起来,笑闹声传出去很远。 崔沣嘴角也露出一个若有似无的笑意,又很快消失了。 吃过午饭,崔沣让红云去探听裴珲有没有出门和回府。 红云一脸深意地出去跑了一圈,很快回来,答复说九公子一早就出门,这个点还没回来。 崔沣既喜且忧,打发了红云,自己又一次拿起那本书。 还没看出个所以然,红云进来说,有人求见。 崔沣激动地一下子站了起来,又想定然不是裴珲,如果是他过来,红云必不会是这个态度,心里有些泄气,蔫蔫地走了出去。 当她看清来人,实在难掩惊讶之色。 她实在想不到来人竟然是赵出奇。 赵出奇见到崔沣,很是激动,也不等问,就噼里啪啦将如何遇到裴珲,如何被带回之事说了一通。 崔沣:“裴珲和你一起回来了?” 赵出奇道:“是的,他先去见他祖母了,又吩咐人带我先来见你……哦,对了,这个给你。” 说着摸出一个香囊。 真是个莽汉,这么重要的事情现在才想起来说。 崔沣见是自己昨日交出去的香囊,心里很是激动。她唤红云过来招待赵出奇,自己疾走入内室。 刚一进内室就亟不可待地打开香囊,果然之前的香料已经不见,里面是折叠的书信。 见到长姐的字,崔沣的眼眶瞬间红了。 字迹有些潦草,想来也是匆匆写就。内容很短,只是约定晚上见面。 德萃院,内室,只有林老太君和裴珲,二人都是面色凝重。 过了好半晌,林老太君仿佛老了很多岁一般,郑重开口:“就按你说的做吧,尽人事,听天命。” 裴珲勉强一笑,安慰道:“也未必就会如何,我们只是尽力打算,还请老太君无论如何不要走漏消息。” 林老太君疲惫地挥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裴珲行了礼转身欲走,只听老太君又道:“彭玉,你父亲明日要来。” 裴珲一顿,也没回头道:“祖母说笑了,我没有父亲。”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三十二、风被哥哥熄了 裴珲到鸣桐院的时候,崔沣正在教三位小娘子走路。 圆胖的四娘子,是二房嫡女,五娘子和六娘子是三房嫡女,虽说没五娘子胖的那么明显,由于脸盘不小,所以也不是清瘦型的。 四娘子虽说已经在议亲,其实比两位姐妹更像个孩子,心眼实,很善良,就是喜欢吃。来了才没一会儿,已经遣人回去拿吃食好几回。 三房的两位娘子心眼儿挺多的,尤其是六娘子,简直两个姐姐加一起的心眼子不足她一人的,在崔沣眼皮子底下还是小算盘打的啪啪的,倒不是算计别人,只是好面子些罢了,因为年岁小,很容易令人一眼看穿,只觉得有趣,并不大能生起气来。 崔沣冷眼旁观,心里倍感惊奇,据她昨日与三位夫人相见,二夫人明显寡言,三夫人则率直,没想到二人的女儿养的也差异甚大。 崔沣内心是很抗拒教什么规矩礼仪的,如果当初崔义文每请一次家法就记录下来,只怕崔沣的闯祸史比那本阵法入门读本还要精彩,简直可以当做如何不守规矩礼仪的典范。 何况,经历了这一场家变,她待人的心冷了,虽明显觉得三位小娘子想亲近,她却淡淡的,在彼此之间加了籓篱,不抗拒也不接近。 裴珲与赵出奇说了一会子话,看到几个妹妹还在那群魔乱舞,崔沣则一副金盔铁甲在身的模样,明明嘴角也有几分笑意,却仿佛目下无人,不知怎么令他有些不舒服,于是对三位小娘子道:“很难想象多大的风,才能将你们这些根深叶茂的粗柳吹得这么飘摇。来,风被哥哥熄了,都别摇啦。” 大周以胖为美,三位娘子姿色并不特别出挑,唯富态一条是很符合当下审美的,平日并未以其为丑。此时听他如此调侃,脸色都很不好,天下女子谁愿被挑剔颜值? 六娘子气红了脸,她却不去看讨厌的九哥,而是偷眼看崔沣的反应,见她似乎笑了一下,更觉恼羞成怒。 五娘子忍不住开口道:“九哥一向这么嘴不饶人,未见得自己就比别人高明。” 四娘子则更直接些:“且等着吧,只盼九哥找个纤细的,弱的风一吹就跑!” 崔沣只觉心里一动,又为这一动有些尴尬似的,掩饰性地端起一旁凉茶饮了一口。因为饮的急,茶盖一时没拿稳,与茶碗轻撞,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众人都望过来,崔沣羞愤地要命,却还是淡然道:“今日天色渐晚,不若再约明日吧。” 裴珲道:“明日也不必来了。” 六娘子问道:“为何?” 裴珲道:“有没有点自知……” 崔沣见刚才之事揭过,暗松了一口气,怕再起冲突,只得再一次打断他道:“小娘子们礼仪周全,实在不必浪费太多时间在这,如果乐意的话,以后每日午后来玩一二时辰可好?” 三位小娘子想了一想,对视一眼,羞涩的赞同了。接着马上变脸瞪了裴珲一眼,吃饱喝足的花蝴蝶一般离开了鸣桐院。 裴珲道:“你若不喜欢交际这些,只管回了便是,省得这几只肥蛾子在这儿装花蝴蝶碍眼。” 崔沣打趣道:“裴公子对娘子们的身材要求甚高啊!” 赵出奇道:“我也不爱那些胖的,还是崔家妹子看起来更美些。” 裴珲凉凉道:“崔小娘子肯定不喜欢您这五大三粗,气吞山河的模样。” 说着下意识地站得更直,似乎他才是当世美男子的典范。 崔沣觉得裴珲虽然清醒了,还是一如既往地幼稚。 崔沣:“快告诉我长姐的情形。” 裴珲略去过程,只说崔胧即将临盆,何家似乎也未苛待,连看管也不甚严,裴珲混进去后很容易就见到了她。 赵出奇:“这么说来,见一面也非难事。” 崔沣有时候怀疑这莽汉是怎么当得上绿林老大的,心中想着,嘴上就问了出来。 谁知赵出奇粗犷的面容上难得现出一丝羞涩,如枯木发嫩芽一般道:“我们三兄弟从小一起长大,我虚长几岁便做了大哥。” 崔沣:“……” 敢情只有三人还是按照年龄排的。 裴珲叹道:“他日我若落草,定要选贤任能,绝不能唯长是尊。” 崔沣:“……” 崔沣左看右看,无语凝噎,还是决定先谈正事:“何贼之所以不动长姐,怕是一来顾念孙子,二来想钓鱼。” 裴珲也正经起来:“不错,所以今夜要做好被伏击的准备。” 崔沣心里一沉,默默盘算起来对策,只听裴珲得意洋洋道:“不过,也不必过于担心,他们都不是我的对手。” 崔沣觉得和他俩商量个事儿比教三位娘子礼仪还心累。 三人如此这般地商议完,已到了晚膳时间,便一起在鸣桐院用膳。 用完膳,裴珲白日雇的车也到了。三人皆换了利索的胡服,上了马车。 约的时间是酉时,地点是幽州最繁华的吉祥坊。 吉祥坊内全是商铺,宵禁时间近年来晚了许多,所谓中隐隐于市,他们出现在那里不易暴露,见面后还能赶在宵禁前回去。 三人的马车很普通,果然一路未引人注目。 崔府的血尚未冷却,吉祥坊临街的一面却逐渐恢复往日的喧哗。人世间楼起楼塌,百姓总要过日子的。 吉祥坊有家铺子尤其热闹,人来人往,似乎生意还算不错。 这家店铺名叫“孙家包子铺”,虽说只卖些馒头包子和小面,却足有大三间的门面,看起来很有些家底。 店门口一旁停着一辆招摇的马车,路人经过都要瞄上两眼。 崔沣远远看见那辆车,身体剧烈抖动,眼眶生疼,她深吸了几口气,还是无法抑制这种激动。 那是长姐崔胧的马车。 只见马车笼罩在黑暗中,只有车旗上的一朵幽兰在暗夜里微光熠熠。 这辆车是崔胧与何伯虞成婚时的陪嫁,因她小字阿兰,车旗便选了上等贡缎,将特贡夜明珠磨成末混入墨汁,请了幽州画界首屈一指的大家作了一幅兰花。此种车旗制法开一代先河,世家贵妇娘子纷纷效仿,在幽州颇流行了一段日子,据说后来还传入京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三十三、长姐 裴珲低声提醒崔沣:“走吧,我们从后院进去。” 孙家包子铺临街三间是门面,后面的两进院子则是老板孙吉祥的府宅。 这条街大部分都是这种格局。 三人没走包子铺的正门,而是拐进一个小巷子。有别于临街的繁华,小巷子越往深处走越安静。只有三人已经注意放轻的脚步声和呼吸声,在倒春寒里轻轻响动。 走了一炷香时间,在一处红漆木门前立住。 裴珲轻扣,稍等了一会儿,一人边搓着手边打开了门,一看三人,也不言语,直接让了进去。 崔沣打量那人,觉得有几分眼熟,不免多看了两眼。若是平时,她是想不起来的,只是如今她的心思无比敏感,几乎立刻想起此人正是那日贡院中奉命去捉拿自己的衙役之一,虽说着了常服,但他嘴角有颗痣,在那群人中还是有辨识度的。 裴珲感觉崔沣有些不对劲,正想问她如何。 衙役孙波也是个机灵人,见崔沣神色,已然明白原委,忙停下脚步对着崔沣作揖道:“那日我也是公务在身,对小娘子多有得罪,还望小娘子海涵。” 崔沣脸色有些发白,她连遭背叛,已经不敢相信别人。 裴珲不着痕迹地靠近崔沣一些:“无碍,大娘子已经等在内室,待会儿跟你解释。” 崔沣盯着裴珲,只觉他的眼神充满关切,略想了一下,觉得为见到长姐,付出这点代价还是可以的。她神色复杂地看了孙波一眼,点点头,示意可以继续前行。 孙波带他们来到孙府的柴房中,房门掩着。 崔沣的心几乎要跳出来,她的脚步不受控制一样奔过去,颤抖着推开门,“吱呀——”,崔沣很奇怪自己在此时还能听到树上的寒鸟被惊飞,扑闪着翅膀扎向夜空。 柴房简陋,桌椅一看就是临时置办的。崔胧独自坐在椅子上出神。柴房通风不好,她又即将临盆,气喘不匀,身子微微倾着,面容肃然。 崔沣推门的手忘记收回,眼神急切地盯着崔胧,只觉连日来的心终于有了归处。 崔胧也很激动,只是行动不便,她试图起来,可能坐得腿麻,一时没动成,只好对着崔沣一笑,眼眶瞬间红了。 崔沣疾步过去,“噗通”跪在崔胧脚边,泪如夏日的瓢泼大雨,变了调地呜咽:“长姐——” 余下的人见状无不动容,自觉没有进到室内,裴珲上前替她们稍遮掩了房门。 两人问了彼此的近况,虽然波折很多,但好在人无事。 崔胧作为崔府长女,崔义文一直是当做男孩带的,所以经受过更加系统和专业的教习,骑射比崔沣要精益很多,性格也更刚强。 在短暂的情感波动过后,她对崔沣近乎有些严厉地说:“我带了盘缠给你,离开这里后即刻出城,去卢岭投奔松问。” 崔沣惊呆了:“不,我不会留你独自在这里的!” 崔胧道:“听我的!我自会保全自己。林家一介商贾绝不能护你周全,你留下来徒劳无益。” 崔沣道:“不是说钦差马上到了吗?若父亲沉冤得……” 崔胧嗤笑,她有些气闷,往后仰了一仰,顺了一口气后道:“那钦差还不知道什么货色,总之,这事一时半会说不清楚,你赶紧脱身最为要紧。” 崔沣知道长姐一向说一不二,没有正面反驳。 她静默一瞬,起身靠近长姐,希望崔胧听她说话不那么费力,下意识地盯了一眼门外,压低声音道:“长姐,我有一事相问,长姐务必如实回答。” 崔胧见她神色严肃,也正视起来,只是有些疑惑。 崔沣道:“我是否非爹娘亲生?” 崔胧愣住了,片刻后有些尴尬地移开目光,之前的严肃顿消,有些底气不足道:“怎么会这么问?” 崔沣一见她如此反应,心顿时凉了半截,看来此事是真的。 果然,崔胧叹道:“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 崔沣:“最近?” 崔胧:“惊蛰前几日,我回咱家,无意间听到父母亲在房里说话,只听到母亲说了一句’松问自不必说,季幽非亲生也好’,我并不知何意,旁敲侧击问母亲,她也未回答。” 崔沣忽然心底产生一丝茫然,她自小在崔府锦衣玉食,是全家娇宠的老闺女,从未想到自己并非亲生,她有些凄然问道:“长姐可知我的身世?” 崔胧道:“并不知情。我虽说长你四岁,到底年岁小,并不记事。我见母亲讳莫如深,想着也许是上辈人什么恩怨,亲生不亲生也不打紧,在我们心里是亲生就好,也就没有多问。” 崔胧看了崔沣一眼,很是疑惑:“你是怎么知晓的?” 崔沣将书拿出来递给崔胧,将自己前日所经历的事情略述一番。 崔胧颠来倒去地看了一番,并不没有看出有何机巧,也就不再执着,将书还给崔沣道:“这也许是种机缘,机缘之事不可强求……自我进何府就察觉何贼有异心,所以暗自也做了些经营,但他们动手比我想象的更早,更恶心,更该死……” 崔胧的恨意过于明显,崔沣担忧地扶住她的肩膀。 须臾,崔胧又平和道:“我的经营有限,但送你出城应该还是可以的。出去后,先去卢岭,他们每年都招收修真弟子,凭着松问的关系,收留你也不成问题。实在不成,找个差不多的人家嫁了,平安过这一生也就罢了。” 崔沣道:“家仇不报,我怎可苟且偷生!” 崔胧几乎是狠戾地看了她一眼,叮嘱或者说命令道:“忘记崔府,忘掉家仇,用父亲的英明对我起誓!” 崔沣却露出一个苍白的笑:“长姐,你知不知道,你真狠的时候从来不动声色,色越厉,内越荏。说吧,你到底有何事瞒我?” 崔胧倏忽也是苍白一笑,叹口气道:“越大越鬼精的丫头!此事事关重大,何贼的野心并不仅仅是在幽州,他背后有何人也没有任何头绪,这是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你一人根本难敌。” 崔沣道:“不是还有你吗?还有三哥。我们幼承庭训,崔氏子绝不贪生怕死,家族之气重于生命,抱誉而死强于苟且偷生,种种教诲季幽不敢忘,不会忘。” 崔胧重重叹口气道,开始苦口婆心:“我自身难保,松问也有自己的命数。你听长姐的,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不然只会死更多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三十四、不如留下 在崔沣心里,对长姐的敬畏之心甚至重于母亲。 她自觉自己哪怕有三分的开朗和豁达,都是猕猴穿衣戴冠一般地仿长姐仿来的。 在这样一个小破柴房,她第一次看到长姐的虚弱,虽然这种虚弱指向对自己的关切和爱护,她还是无法接受。但她知道此时不宜过度激怒长姐,于是换了个话题:“何家……姐夫待你如何?” 崔胧愣怔一瞬,咧嘴一笑:“青梅竹马,自然是不差的。” 崔沣百感交集,也分不出这句话的真假,略过去不提。 这时,裴珲轻敲门道:“时间紧迫,我们还有事相商,可否进来说话?” 崔沣看着长姐,崔胧点点头,崔沣便走过去将门打开。 门一开,崔沣和裴珲的目光一对上,崔沣没来由地想,他应该是全听到了。 裴珲也不掩饰,微微对她点点头,示意她放心。 众人在屋内不拘一格地各自落座,裴珲因与各方都熟识,因而先介绍了一圈。 崔胧收敛了刚刚流泻出来的焦虑,因为有孕在身,威严中带着亲切:“诸位,我崔氏突遭大难,承蒙各位不弃,助我姐妹,大恩不言谢。” 裴珲道:“大娘子言重了。事权从急,我们且弃了这些虚礼。今日一聚,主要还是想商讨下一步的打算。” 崔胧摇摇头:“裴公子收留小妹之恩,崔胧感激不尽。但我们无意牵连无辜,接下来诸位不必过问。” 赵出奇一听眼睛瞪的溜圆,一嗓子嚎了出来:“大娘子,这话说的外道了。想当年我与令尊也是忘年之交,崔府蒙难,我们自当助力,怎可置身事外?再者说了,我与新巫会有不共戴天之仇,何贼既投靠了新巫会,我赵出奇就和他们没完。” 崔沣无语,敢情去崔府偷盗的不是他。 孙波打圆场地笑道:“赵大哥豪爽,但小巷子里家家户户都是百世邻居,谁有个风吹草动彼此都门儿清,我们说话还是小心些。” 赵出奇讪讪地住了口。 崔胧道:“孙公子又是为何……” 孙波还是好脾气道:“那日……奉命去缉……请小娘子,差点命丧贡院,有人相救,救命恩公要我助小娘子一臂之力。” 这倒是闻所未闻。 见众人怀疑地看着他,他叹口气道:“至今我也不知恩公为谁,但既然我欠他一条命,自然唯命是从。” 崔胧表示理解:“孙公子也是仁义之人。” 孙波听闻夸赞,露出一丝赧然:“大娘子谬赞。说来惭愧,孙某祖辈略有些薄产,我原有个长兄,前几年去修仙,至今下落不明,父母亲不愿再失去我,就找了点门路,在府衙捐了个小吏。希望将我长久地留在身边。做衙役这几年,本来我也是混不吝的,混蛋事也没少做,直到出了这生死攸关的大事,想起前尘往事,每每汗颜。此番能为大家略尽绵薄之力,既算不失信于恩公,也弥补前过,求个心安。” 这一番话说的很是赤城,赵出奇铁汉也被打动,眼眶都红了,忙尴尬地别开脸。 裴珲安抚性地拍拍赵出奇,接口道:“何贼封城,近几日必然严查。大娘子虽说有经营,但城中的崔府心腹已被斩杀殆尽,幽北大营也是凶多吉少,即便还有残余力量,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大娘子有几分把握可以成功送季幽出城?” 崔胧愣住,她承认其实并无完全的把握。 裴珲又道:“据裴某所知,幽州城已然成了一滩浑水。且钦差已到,若钦差能查明真相最好,若不能,甚至他们根本是一丘之貉,我们也可以趁机将水搅得更浑,这样生机才更大。” 崔胧并未因被说动心事有片刻慌乱,而是有些探究地问:“恕崔胧冒昧,其他两位公子尚有缘由与何贼为敌,不知裴公子为何执意相帮?据我所知,林家对裴公子有生养之恩,林府虽非世家,也是钟鸣鼎食、树大根深的富贵之家,裴公子有无想过此举将陷林府于何地?而何贼与你无冤无仇,甚至所谓的钦差还是裴公子的……,无论从哪点看,裴公子都不应该站我们这边吧?” 崔胧的话说的并不客气,她一向有些习惯性的咄咄逼人,何况此时心情真正在起伏波动之中。 这些问题,其实崔沣也想问。 裴珲感觉到崔沣的目光,他原本想轻飘飘给个答案——他一向对不喜欢回答的问题都耍赖不回答,谁还能拿他如何? 然而崔沣的目光让他收敛了不屑,恢复了几分正形,他道:“大娘子说的一点儿不错,所以是不是也可以理解为,钦差、林府和我其实选择了站在崔府这边?” 在场诸人均倒吸了一口气。 这句话的分量太重了。 但不知道为何,崔沣总觉得还有下文。 果然,裴珲轻笑一下:“对不起诸位,我刚是浑说的,林府的意向我还可以猜测一二,钦差大人的想法一般人很难揣测。大娘子,我只有一句话,我做这些事有我的原因,恕不能全盘托出,但我绝不会伤害诸位。” 开头半段混的欠揍,后半段又真诚郑重地厉害。 崔沣在众人言语之间,获得了力量,坚定地对崔胧道:“长姐,我要留下来,即使拼着一条性命,也要为崔府做出些什么来。” 赵出奇这人惯常直来直往,不喜欢酸文假醋,也不喜欢优柔寡断,听了这半天已经耐心告罄,闻言道:“大娘子,您就给句痛快话吧,说到底,你们是唱戏的,我们是敲锣打鼓的,角儿不来,我们就是瞎起哄。” 孙波简直要被这莽汉逗乐,怕崔氏姐妹嫌弃他将她们比作戏子,忙圆场道:“赵大哥话糙理不糙,全凭大娘子做主。” 崔胧长叹一口气道:“暂时先按照你们说的办吧。” 裴珲赶紧将新拟定的计划说出来,崔沣诧异,这人难道预谋已久,怎么没跟自己提过,心里一时有些不是滋味。 裴珲在众人讨论的间隙,特地凑到崔沣面前,小声解释道:“原想昨晚跟你提,后来你走得急,没来得及说。想着今日不如大家一起商议,就没有单独跟你再说。” 昨晚为何走得急,崔沣还是有记忆的,又觉得心事被看穿有小心眼之嫌,正思忖间,只听裴珲又道:“季幽一向豁达大度,自然不会如此小心眼,只是我觉得还是要解释一下,并且保证以后一定会先跟你商量过再拿出来大家讨论。” 崔沣心道,得,话都被您说尽了,连自己给自己找个台阶也不成,只好不满地瞪了他一眼。 裴珲低头失笑。 崔胧看到这一幕,有些怔忪,眉头渐渐皱了起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三十五、可餐 崔胧不能出来太久,因而初步定了计划便要离开。 崔沣想送她,遭到了所有人的拒绝。 崔胧道:“隔几日还会见的,下次见面由我来定地点吧,不宜过多牵涉孙公子。” 孙波道:“其实……此处非我家宅院,隔壁的赖五那日……死在贡院,他的父母回老家治丧。我们原本有些姻亲关系,又是邻居,便托我家保管钥匙,这处柴房便是他家的。” 众人面面相觑,看来孙波还是有些不实的。 裴珲道:“大娘子和孙兄先走,赵兄后面护送,确保大娘子平安回府。我和季幽直接这边翻墙出去。” 崔胧虽知此番安排不可谓不合情理,但放未出阁的小妹和裴珲单独一起,她不禁觉得这是长姐的失职,但情势比人强,她想叮嘱季幽几句,又觉得无从说起。 裴珲忽然对崔胧道:“大娘子请放心,林家绝不会趁人之危。” 崔胧目光与他对上,只觉他的目光坦荡从容,似乎全然知悉她的疑虑。强强相望,崔胧最终先移开目光,叹道:“有劳林府。” 裴珲和崔沣目送其他三人出去后,只听隔壁院落狗吠鸡鸣都是正常,二人也打算离开。 崔沣道:“何贼定派人跟踪长姐,只怕还想着待我们离开时一网打尽。原进来的小巷子已经不安全了,不如这边走。” 说完走向与后门相反的方向。 裴珲一挑眉,没有过多言语。 崔沣带着裴珲走向赖府的前院。赖家是做米粮生意的,与孙家前后院相连的格局相同,只是因老板回家,店里的伙计便将连接院子和铺子的门关了。 崔沣一指左边院墙道:“从这里出去。” 裴珲看了看左右,有些疑惑:“外面应该是正街吧,我们这么出去是不是过于明目张胆了些?” 崔沣忽而狡黠一笑:“跳出去你就知道了。” 事发至今,裴珲见过刚强的,沉静的,愤怒的,心伤的崔沣,唯独没见过这样明媚生动的她,一时有些呆愣住了。 崔沣以为他不信任自己,有些着急道:“相信我吧,这一带我倍儿熟!” 裴珲失笑,隔着衣物扯住崔沣手腕,将她轻轻一带,崔沣感觉自己仿佛被一股真气带离地面,须臾之间落到了院外。 一出来,裴珲就知道崔沣的底气从何而来了。 由于吉祥坊多是世代老幽州人的聚集地,所以规划没有那么方正。赖家正是这一排的边户,又因为米粮铺子需要,自己加建了小仓库,所以原本二人出来应该跳到正街的位置,正好被小仓库挡住。更妙的是,这段人为的小胡同,除了一般人不会注意外,胡同里还有另一个小门,就是来仙楼的后厨门。 崔沣也是机缘巧合才知道这个巴掌大的小胡同。 裴珲被她难得的平和活泼打动,故意逗她:“季幽怎会如此熟悉此处?” 他原本也没指望有什么答案,没想到崔沣却支支吾吾起来。 裴珲的好奇心立刻被激起,闻到腥味的猫一样死咬着不放。 崔沣因着刚见了长姐,心情尚可,心里一松,道出了实情。 原来,来仙楼的点心一向名扬幽州,有段时间,崔沣简直分外迷,突发奇想要将糕点师傅请回崔府。 在何澜齐的撺掇下,崔沣真的去找掌柜的要人,掌柜的只当小姑娘任性,不过敷衍一二。 崔沣一时头脑发热,和何澜齐强行闯入后厨,颇有些强抢民男的架势,结果到了后厨发现糕点师傅竟是一个唇红齿白的年轻男孩,俩人的羞涩之心顿起,慌不择路地逃了,出来的正是后厨。 裴珲开始还饶有趣味地听着,后来不知怎么就阴了脸。 待崔沣吞吞吐吐地说完,见她仍不忘回味一下糕点的美味,更是气闷。 崔沣后知后觉地发现裴珲的热情已减,以为他不愿听自己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于是不再继续说下去。 裴珲道:“既然季幽如此喜爱,不如今日故地重游,说不定那位眉清目秀的糕点师傅还在呢!” 崔沣:“……” 什么情况?她告诉他可不是为了让他看她出丑的,何况什么眉清目秀,她明明用的是唇红齿白。 裴珲真的拉起她走向后厨,崔沣登时急了,这家伙怎么还来真的,于是死命挣扎,奈何比起蛮力十足且有着不明火气的某人,她的挣扎实在是过于微不足道。 崔沣压低声音急道:“你抽什么疯啊!” 裴珲充耳不闻,直接将她带进后厨,还专门捡有人的地方去。 来仙楼作为最大的酒楼,后厨也是大得惊人,此时正是晚上最繁忙的时候。二人这么直接闯入,竟然未引起多少目光。 直到裴珲随便抄起几盘糕点端走,才被一个人不满地叫住:“这位公子是哪来的,我们的后厨是不允许客人进的!” 裴珲答非所问道:“你们这长得最好的糕点师傅在哪儿?” 那个伙计:“啊?” 崔沣恨不得一脑袋撞向眼前香软的糕点。 裴珲顺手又选了几盘,硬塞给崔沣,还欲朝其他的下手,那伙计终于急了,连连追问。 早有人跑前面将掌柜的叫来,裴珲也不管,选好了吃的,一边塞进嘴里,一边用目光逡巡,看看到底哪个糕点师傅是当年那位。 掌柜来了以后,一见裴珲,大惊,忙做了一揖:“裴公子怎么过来了?” 又看了看低头不语的崔沣,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 裴珲道:“说来话长,麻烦掌柜的在后堂找间房,上些糕点和茶,我兄弟二人歇歇脚。” 崔沣为方便起见,女扮男装,掌柜的不疑有他,赶紧吩咐小二去安排。 裴珲带着崔沣毫不客气地跟着走了。 刚才那伙计惊讶不已,低声追问掌柜,这人是谁。 掌柜一言难尽地看着裴珲,嫌弃地敲了伙计的头一下:“这是我们少东家啊!” 崔沣也未料到这一路急转,只好云里雾里地跟着裴珲走,到底忍不住道:“裴公子,我们还是赶紧回去吧!” 裴珲诧异道:“季幽不必遮遮掩掩,我知道你必然贪恋这儿的可餐秀色。” 崔沣真的着恼,这人怎么这个德行,还有完没完了! 裴珲也知崔沣恼了,赶紧顺毛捋:“刚才是逗你的,今晚没那么容易走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三十六、大哥 “夫人去哪儿了?” 何伯虞从书房出来径直回房,却发现崔胧并不在房内,只有贴身侍女荷红在房内。 侍婢荷红坦然地回道:“夫人晚饭食不下饭,临时起意去吉祥坊吃些小食,赵嬷嬷陪着去了。” “胡闹!”何伯虞登时变色。 他一向是温润寡言的,平日要么读书,要么修道——算是带发修行。虽是何府长子,却并未承袭军职,也未谋个一官半职。 荷红跟着崔胧嫁过来两年多都没见过他上火,无论对上对下都是一团和气。即使近几日巨变发生,他待崔胧也没有任何变化,荷红知道他背后一定做了不少事情,才能保证崔胧生活尽量照旧。 此刻这位平日被视为世无其二的好姑爷,头顶冒烟一般,脸色难看到吓人。 惊讶使荷红有些慌乱道:“夫人说去去就回……” 何伯虞这次发火都懒得发,一叠声叫小厮备车,急匆匆出门去。 裴珲和崔沣坐在二楼一个雅间,小是小了点,好处在于不用走前堂就可以上去,且一面窗户同样临街,灯火摇曳下的吉祥坊正街有点动静也能看清楚。 崔沣不知怎么想起二人初次相识的场景。 崔沣为准备科考,在家很是憋闷了一阵子,以并不知道吉祥坊已经下令不准骑马。所以何澜齐约她骑行,她并未在意。 吉祥坊毕竟是幽州商业城心,人来人往的,崔沣的马开始走得不是特别快。快到来仙楼时,忽然看到二楼有一个人不慎掉落,崔沣立刻驱马前行,正赶上接了那人一把。 裴珲显然也想到了,眼中满是回忆的笑意道:“季幽当真善良,我还未答谢救命之恩呢。” 崔沣也笑:“救命之恩不敢当,我的马可是差点被压成马打滚。” 裴珲失笑:“那马现在如何了?” 刚一问完就发现自己失言,崔沣知他懊悔,故作不在意道:“身外之物罢了。” 烛光混着一点夜色,试图点燃崔沣面容里的火,却连阵烟都没冒就化为了灰烬,即使他使劲扒拉,还是只扫出一些人生索然的况味来。 他的心抽疼了一下,第一次对某些事情产生无能为力的感觉。 他觉得自己必须说点什么,不然连灰烬也冷了:“你说,糕点师傅要重做这么多糕点,会不会很生气?” 崔沣:“……” 以后再也不随便捡天上掉下的东西,谁知道会是怎样妖娆的奇葩啊! 他们已经坐了好一会儿,崔胧的马车却还在吉祥坊门口停着,崔沣有些坐立不安。 裴珲心里也在打鼓,还是安慰道:“再等一盏茶,再不出来我就下去看看。” 崔沣默认了。 不到半盏茶,忽然街心传来一声惊呼。 二人对视一眼,那一嗓子出自赵出奇那莽汉。出事了! 裴珲道:“这间房不对外营业,你且在此地等候,我过去看看。” 崔沣拒绝了,她一定要亲眼去看长姐。 裴珲也不坚持,直接拉着崔沣从二楼窗户一跃而下。 崔沣觉得裴珲自清醒后,似乎体内蕴藏的能量也醒了,只是不伦不类,道法不似道法,武功不是武功,妖术虽说没见过,看着也不大像。 近前一看果然是赵出奇。 周围为了一圈衙役,头目也名不见经传。 崔沣急问:“长姐呢?” 赵出奇一看是他二人,赶紧道:“你们快走!” 这时只听一个声音道:“只怕来不及了。” 又是阴魂不散的何仲麟和北骊。 崔沣循声望去,已不见了孙波,赵嬷嬷扶着崔胧,旁边站着监军似的秦不弃。 秦不弃比上次相见略白了一些,人虽然还是那么精瘦,却显得精神一些。 崔沣不知为何总是对秦不弃有股莫名的信任,她下意识地用眼神询问秦不弃,秦不弃对她微微点头,示意她放心。 崔沣略松了一口气。 一旁的裴珲凉凉开口:“你认识那个会走的柴火杆?” 崔沣觉得两军对阵,自己还是暂时先不要和盟友翻脸的好,所以没有作声。 裴珲心里不爽,一开口就不客气:“何将军好大的口气,是以为吉祥坊大街上没暗格吗?” 何仲麟的暗格遭遇早已是军中大丑,如今被说到脸上,他偏执的一面完全被激发,愤愤骂道:“真是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姓裴的,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罚酒,休怪我不客气。” 崔胧道:“原来何将军对裴节帅有意见啊!” 何仲麟这人自小军营长大,又是何盛田爱子,向来直来直往,不能吃亏嘴又碎,所以经常将心里的不满挂出来。此时被崔胧道破,他也不觉得有什么。 反倒是周遭几个副将交换了眼神。 赵出奇道:“你对谁有意见找谁去,逮着我兄弟疯咬算怎么回事!” 崔胧利用裴珲,裴珲尚可以原谅。听到赵出奇的话,恨不得把他的嘴给缝上。 裴珲觉得头疼的很,他也是搞不懂自己在想什么,看着一群不知所谓还分外坚挺的乌合之众,他的懒病发作,暗自运气,决定顺从内心将眼前瞎蹦哒的何仲麟给一竿子撅翻。 就在他即将发作时,何伯虞赶到了。他动作匆匆,面上却不见急色。 看这架势应该是没打起来,赶紧走到崔胧身边,将她打量一番,然后旁若无人就要带她走。 说来奇怪,他一来,何仲麟立刻小鸡见到老鹰一样,牙也不张了,爪也不舞了。 只听何伯虞道:“给我个面子,让崔家妹妹走吧。” 何仲麟一时有些难色。 北骊粗嘎的声音响起:“大公子,夫人不宜在外耽搁,其他事不劳大公子操心了。” 何伯虞理也未理,似乎他根本不存在,只是沉声对何仲麟道:“大哥的话听到了?” 忽然,崔胧腹中绞痛,腿下一虚,口中没忍住,含痛出声。何伯虞立刻紧张地唤来车马,场面一时混乱。 崔沣也赶紧跑向前,就在她即将跑到长姐身边时,一个黑影比她更快,剑柄上寒光一闪,刚才还喊痛的崔胧软软倒地。 秦不弃杀了崔胧,他呆呆的看着一半已经没入崔胧身体的剑,恍如昨梦。 崔沣发出一声尖叫,上去就要跟他拼命。 崔胧却叫住了她:“季幽……” 崔胧被何伯虞抱在怀里,何伯虞似乎还没有从这一突变中回过神来,只是双目泪流如潮。 崔沣只好赶紧长姐,也是泪如雨下,恨不得自己代替于她。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三十七、十盏 裴珲走到崔胧身边,快速地为她封住喷涌的血。 他面色有些难看道:“大娘子,尽量凝神,孩子要出来,你多一分精神,就多一分母子平安的可能。” 崔胧感激地点点头。 崔胧对崔沣道:“季幽,有些话现在不说,我怕没机会了……对不起,长姐骗了你……” 她剩下的几个字说的很微弱,崔沣为了听到,整个哆嗦着趴在她身上,一边耳朵几乎贴上了上去,只听崔胧道:“关于你的身世,我听到父亲说,水心处见火,日落时天明……” 崔沣只觉得这一句话,似乎每个字都懂,连在一起却又不懂,但冥冥之中,她又从这句话中得到某种情感。 但崔沣在这一刻却觉得身世什么的一点儿都不重要。人生不过几十岁,眼前的温暖和幸福显然更重要。 崔沣:“长姐,不要说了,等你好了再告诉我。” 崔胧摇摇头,继续说道:“一切都是天命,季幽,我命苦的妹妹。” 何伯虞道:“不要说了,我们回家。” 崔胧将目光转向夫君:“与君青梅竹马,终成眷属,我已知足,可惜……” 她一句话说不完已经力竭。 何伯虞打断她:“不要说了,我不会让你死的。” 何仲麟难得有点眼力见,已经着人找了稳婆,并就近在来仙楼安排了房间,只等妥当就将崔胧安置进去。他没有靠近崔胧,那一方小小的,带着悲情和破落的世界,无只瓦片草遮挡,他却觉得被荆棘籓篱环绕,他永远都靠近不得。 他使自己很忙碌,安排一应事务,精细得不能再精细,从这种安排过程中自我感动,昭示自己已经成长了的痕迹,仿佛年少时没有舒展的勇气,隔着经年,终于山呼海啸而来。 虽然太迟了。 有那么一刻,他觉得眼前一切似乎都不重要,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产生了怀疑。 但又有什么意思?那个女人被他的夫君,姊妹围绕,与他有什么相干? 何况何必呢?从来陌路,死了正好一了百了。 但是心底涌现的恐惧和心伤比擎天戟还要凌厉,让他躲无可躲。 何伯虞试图将崔胧抱到软轿上,但遭到了拒绝。 崔胧道:“不必忙活了,我的孩子出生在天地怀中,或许能够长成顶天立地的人。” 崔沣想劝长姐慎重,却听崔胧继续道:“夫君,为了我们的孩子,放下执念吧。” 何伯虞一怔。 崔胧歇了一歇继续道:“死生有命,顺应天命才是上策” 何伯虞两行清泪自眼中流出。 崔胧眼睛已经半眯起,宫缩地厉害,她疼地想将自己缩成煮熟的虾米,却仍强支撑着一口气,执拗地抓紧他的手,直到他哽咽道:“我答应你。” 崔胧用尽力气一般猛地一松手,整个人都疼的挣扎起来。 在裴珲的指挥下,来仙楼里供上许多薄被,被一排排士兵反手举着,制造了密不透风的被墙,将崔胧围在其中。为了增加明亮度,裴珲令来仙楼准备红灯笼十盏,用竹竿挑了,长长地伸进被墙里。挑灯的十人与举被的六人,交错站立。 医官终于到了,耗了脉,脸色堪比猪肝,急匆匆开了药去煎药,一边示意同样急急慌慌的稳婆最好立刻接生。一应炭盆、热水等接生之物悉数早已备好放于一边,一时诸人闷不吭声,动作倒也忙而不乱。 被迫退到一边的崔沣,只觉被墙内,柔光明亮,暖意融融,如在内室。心里惊奇,有些疑惑地往被墙内看去,一时之间只觉得这些抗被举灯之人如同木偶,她心神震动,眼前却愈来愈模糊。 被墙外的裴珲似乎对她说了什么,她却仿佛与他隔了一堵真正的墙,丝毫听不真切。 奇怪的是,明明眼前模糊,她却觉得自己意识很是清晰。鬼使神差地从怀里掏出那本书,翻开绝阵之页。 果真看到二阵消失,上面是一封断断续续的信。 当年方氏蒙难……我崔氏与方式为世代通家之好……怜尔孤弱……视若亲生……今崔氏大难临门,是为天谴…… 为方氏后人…… 方氏后人…… 方氏后人…… 或可免于一死……若得幸存……崔氏之仇无需挂怀……方氏之冤多年来如骨鲠在喉……如有机缘……可代为父解之…… 崔沣只觉字字锥心,一时犹在梦中之梦。 附近商家早被勒令关门,整条街也被抽风中的何仲麟清洗一空。 崔沣神智回归时,一眼看到暗沉沉的天上一片浩渺的星空,背着烛光望去,星光璀璨静谧,星河如带,令人神往。 但很快就有一道声音破坏了氛围:“一群赖皮耷拉眼的老头子而已,有什么好看的?” 崔沣骤然想起自己身在何处,一个激灵全醒了,后背浮了一层薄汗,看到自己已经被带离被墙,一时看不到长姐,急问眼前信口开河的某人:“长姐如何了?” 裴珲闻言收起嬉皮笑脸,叹口气道:“本来我打算晚点告诉你,但是想想你早晚要知道,不如现在说吧,其实我感觉崔家这次惹到的好像是个了不起的主儿。” 崔沣一脸懵,了不起的主?何家算什么了不起的主? 裴珲道:“种种迹象表明,崔家是遭了天谴。无药可救,无人可躲。” 崔沣只觉从头到脚瞬间被冰封住,下意识地问:“你是说长姐……” 裴珲:“不仅大娘子,连孩子……不过你别着急。我现在摆了十盏阵,此阵是阵法中最无用的阵,但道长说这个阵可以掩盖生机。” 见崔沣没有明白,便重新整理了下言辞:“简单说,就是可以装死,骗过上天。” 崔沣的眼睛“腾”的亮了,却听裴珲道:“天命不可违,但上天有好生之德,所以母子之间只能保一个,刚才在你昏迷的时候大娘子已经做出了选择。” 崔沣完全明白了,甩开裴珲,直冲向被墙。 裴珲一把将她拉回,厉声道:“大娘子是崔氏嫡系,躲过的可能性不大。孩子是新生,与崔氏只有一半血缘,无论各方面来说都最合适。十盏阵已成,你现在不能进去。” 崔沣觉得她十五年来加在一起的眼泪都没有这几日流的多。 她觉得自己再次站到了悬崖上,寒风猎猎,她觉得自己应该纵身一跃,远离一切苦厄。 但裴珲死死拉着她,声音里几乎有了哀求:“除了不能保她的性命,能做的我什么都可以做。季幽,再坚持一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三十八、“十盏” 夜已深了,被墙内断断续续传来崔胧痛苦的呼叫。 崔沣眼泪干了又流,流了又干。 许多前尘往事,如天上的星星一样,阳光散尽,夜深露重时方遥不可及地扑闪开来。 长姐自幼要强,是个很有原则的人,甚至比长兄还要强硬,但她待自己这个小妹是极好的。当初自己闯了祸,总嫌她话多,其实都是长姐又要帮忙收拾烂摊子,又要瞒着父亲。自己爱食的,爱穿的,爱玩的,她即便嫁人后,还时时搜罗来送回崔府。 长姐对她自己的吃穿用度不甚在意,但有次自己上吐下泻,本来事情也不大,崔夫人不过训斥了相关人等几句便要了事。是长姐不依不饶,面对一窝子惯会浑水摸鱼的婆子丫头们,用兵法查明是真相,直接发作了一帮子人,其中还涉及道崔夫人的陪嫁,连崔夫人求情都没能管用。 那次之后,崔府上下都知道小娘子是大娘子的软肋,都说见过姊妹情深的,倒没见过母亲在世,长姐倒成了半个娘的。 自己是知道她会纵着自己,于是只管勇往直前地作天作地,其实长姐,长姐,不过才长了四岁而已。 掏空记忆,也不过只记得曾有一次,她偶然得了一条上好的皮鞭,一路兴奋地赶回家去,献宝一样送给惯用长鞭的长姐——那是她唯一一次送长姐礼物。 崔胧大多数时候都绷着,只有那次,发自内心地笑意盈盈地看着她,说了句:“没白疼你。” 长姐爱自己这么多,自己却永远再无机会回报,人世间最绝望的事情莫过于此。 她沉浸在记忆中,已经不知今夕何夕。 忽然一声孩童的啼哭“呜呜啦啦”地响起,只听稳婆职业使然地道喜:“恭喜得了一个小公子。” 崔沣心里一喜,又一沉。 只听裴珲道:“进去看看吧。” 崔沣猛然惊醒,踉跄了一下,疾步跑进被墙。 孩子被稳婆抱着,只管不管不顾地哭泣,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何种命数。 何伯虞泪流满面地半抱着崔胧,崔沣第一眼望过去,心道,这个男人被悲伤压垮了。 崔胧见到崔沣过来,似乎想抬一下手,但她已经没有力气抬起来,只好对着她笑一下,然而连笑也不成样子。 崔沣跪在崔胧面前,只一遍遍呼唤“长姐”,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崔胧道:“十盏……阵里……出生,就叫……十盏……吧。” 忽然十盏灯变得大亮,持灯人双眼圆睁,情景甚为诡异。 但被墙中人显然无暇顾及。 因为崔胧忽然好了,连伤口的血也停了,面色似乎也有些红润。 裴珲也进到被墙中来,叹道:“有什么话快些说吧。” 崔胧从稳婆手中接过孩子,恨不得将自己的目光与他的人生一样长:“夫君,荣华富贵,世家锦绣都是虚妄,只希望我们的孩子平安顺遂,一生无忧。” 何伯虞点头答应。 崔胧又对崔沣道:“季幽,长姐第一次见你时,你也似这般大,被奶母抱着,又黑又瘦,眼睛闭着也不看我,我就说’这个妹妹这般丑,我可不要’,没想到一转眼都这么大了,还变成了一个美人。” 崔沣泪意更胜:“长姐……” 崔胧忽然深吸一口气,恢复了她在校场中的杀伐决断,狠下心来将孩子放到崔沣手里,崔沣一时间紧张地抱也抱不好,裴珲见状从旁帮了一把,崔胧也不急,直到崔沣将孩子抱稳,她留恋地又看了一眼孩子,此时小家伙已经不哭了,似乎已经熟睡,严肃道:“我将十盏交给你了,我……离开后,你要护他周全。” 崔沣只觉得这个温热柔软的小生命,就像最易碎的瓷瓶,她的心被诚惶诚恐、悲痛绝望、绝处逢生等多处用力,心口疼成一团,但看着长姐带有深意的眼神,郑重答应:“我在一日,必让他如珍如宝。” 崔胧点点头,从项上取下一串金镶玉,玉是上好的白玉,上面刻着两簇栩栩如生的兰花,背面底部有个小小的“胧”字。 这种项链叫长生链,崔府每个新出生的孩子都有。崔府信奉大道直行,不求偏僻,所以这些长生链也并不如何独绝,不过造型别致些。崔沣的是一弯新月,上书一个“沣”字。 崔胧说:“没有外祖给他做长生链,不如带着娘亲的吧。我别的什么都不能给他,却奢求他能记得我。” 这一番话说的肝肠寸断。 但她没有允许自己沉浸在悲伤中,又将手上的玉镯脱下,交给崔沣道:“长姐没什么留给你的,这只玉镯是母亲给的陪嫁,如今给你留个念想。” 崔沣一并接过,也许是因为抱着孩子,只觉手抖的不行。 崔胧一把握住她颤抖的手,深深地看着崔沣道:“母亲本也为你准备了玉镯,只是不知还能不能得见,这一个你一定留好,丢了可就没有了。” 崔沣心里一动,总觉得长姐话中有话,遂做出了然的样子点点头。 崔胧一笑,似乎心事尽了,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喃喃道:“我的最后一个心愿……” 何伯虞和崔沣如听圣谕般严阵以待,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她哽咽道:“……长眠枫林。” 崔沣从未亲眼见过人死,更未见过亲人故去。 她睡着了啊,她想。 长姐总是精力旺盛,又一向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崔沣几乎从未见过她熟睡的样子,这一刻她看到了她的所有疲惫,崔沣不无怜爱地想:“好好睡吧,长姐。” 忽然,所有持灯抗被之人瞬间清醒过来,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像大梦一场。裴珲任他们散开,何伯虞抱起崔胧,缓步向车马走去。崔沣抱着孩子跟在后面,裴珲和赵出奇则跟上崔沣。 北骊忽然上前一步,对着何伯虞拱手道:“人死不能复生,请节哀。” 崔沣本就防备于他,见他只是行了个礼便退后,还是不放心。紧张地看向长姐,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觉得她的面容似乎极快地灰败下去。 裴珲显然和崔沣一样的想法,对着正退后的北骊挥手一弹,一个物什自北骊袖中掉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三十九、傀儡瓶 裴珲不等北骊回神,抬手一扫就将瓶子拿到手。 只见此瓶通体透明,泛着淡蓝色的光,里面装有一枝盛放的“并蒂莲花”,花身透明,一朵微微泛着红色的光,另一朵则沿边飘摇着黑色的烟,看上去有股诡谲的美感。 北骊的面色如酷暑天在阴沟里扔了三天三夜的粗粮馒头,不过谁也不会去看他面色。 裴珲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儿去,崔沣觉得自己好像还没见过裴珲发怒的模样,一时更加好奇瓶子里到底是什么,能惹得一向毫无心事的裴珲如此大动肝火。 这时,何府早已备好的奶母等人到了,崔沣不舍得将孩子交出去。 何伯虞犹如瞬间老了十岁,对崔沣道:“你随时可以来看孩子。” 何仲麟欲言又止。 崔沣这才依依不舍地将孩子送出手。 何伯虞又道:“阿兰……出殡时,我派人去林府接你。” 崔沣含泪点点头。 接着何伯虞声音转冷,厉声道:“何仲麟,你若还有一分顾惜兄弟情,不要为难他们”。 何仲麟神色复杂,看了一眼纹丝不动的崔胧,终于不太甘愿地拱手道:“大哥放心”。 何伯虞就这么抱着崔胧,一步一步走向马车,背影消沉而飘忽,不一会儿上了车带着奶母等人消失在了夜色里。 何仲麟:“你们走吧。” 裴珲脸色奇差,冷声一笑:“想走?没那么容易!” 赵出奇一愣,下意识地看向裴珲手里:“这是什么?” 裴珲面色仍旧不好看,恼怒道:“傀儡瓶。” 一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裴珲继续解释道:“新死之人魂魄浮动,正是用傀儡瓶收集魂魄的时候。红色为魂,黑色为魄,魂魄分离,再经秘法炼制,新死之人就会变成傀儡。” 冬末的夜风呼啸,众人沉默,裴珲的声音轻易使温度又降低了数倍,甚至可以听到有人牙齿打架的声音。 “当——” 崔沣顺着声音看去,原来是秦不弃折断了自己的佩剑。崔沣怒从心起,拔了剑正欲杀将过去。 “啊——” 一时之间,一个离得稍远的人,沉浸在裴珲话语中没回神,被这一声“当”吓得叫了出来,其他人虽然未吼叫出声,但全场牙齿打架的声音就像秋风扇动没关严实的窗户。 何仲麟大吼一声:“都给我闭嘴!谁再号丧,罚银十两!” 也许是十两银子过于接地气,终于将陷入到鬼鬼怪怪的兵士们拉入了红尘琐碎中,气氛明显松闲了一些。 裴珲寒着脸看向北骊,一步一步朝他走去。 北骊开始还想着抢回瓶子,这会见此人识得傀儡瓶,还一语道破,索性破罐子破摔地叫嚣:“没想到养尊处优的白脸公子还有这番见识!哈哈——” 但他还没笑完,那粗石翻滚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股寒风吹过,将他的兜帽吹落。一张可怖的脸露了出来,嘴巴半张着凝在半空。 裴珲的声音比吹过的风还要冷上三分:“既然你如此喜欢抽人家的魂魄,不如我也抽了你的。” 北骊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些,可以清晰地看出里面有几分恐惧。 忽然秦不弃飞身向前,已经有了前几次惨痛的经历,崔沣隐隐约约看出秦不弃似乎总是不惜性命保护北骊,所以早就在注意着他。 一见他扑来,立刻掷出手中短刀,秦不弃一心飞向北骊,并未察觉崔沣的举动,只听“噗嗤”,短刀没入秦不弃的胸口。 秦不弃看也未看崔沣,凝神飞向北骊,崔沣以为他要袭击裴珲,大叫一声“小心”,谁知秦不弃的目标并非裴珲,而是北骊。 北骊不知裴珲为何方神圣,只觉自己被深深制住,想要召唤秦不弃也无能为力。眼见秦不弃自己过来,他还心生一喜,但当他看清秦不弃的神色,忽然产生一种大祸临头的知觉。 秦不弃在即将到达北骊身边时,挥出一掌猛地对着自己的胸口一拍,又要挥出另一掌挥向自己头顶的手被一只沉稳力道拦住,抬眼看去,手的主人正是裴珲。 看着这匪夷所思的一幕,崔沣隐约明白了点什么。 裴珲在秦不弃身上点拍数下,道:“还不到同归于尽的时候,你已心脉受损,且去自行调息。” 赵出奇的原则就是裴珲和崔沣的态度,因而赶紧上前去接住秦不弃,扶他到一边。 裴珲扬手一挥,北骊的黑袍立刻飘散,内里虽然着了黑色劲装,众人还是看到了被宽大黑袍遮盖住的身体,有些胆小的胃浅的,即便是被“十两银子”威胁,还是原地呕吐了。 他简直就是人型的“瘤烟”。 裴珲道:“原来真是个魄人。” 何仲麟也很诧异,似乎也有被罚十两银子的风险:“……什么是魄人?” 裴珲看了他一眼,故意戏谑道:“就是没有魂的人——当然是死人,虽然你也没魂,但是你还活着,不会变成这样,暂时不要担心。” 何仲麟恨不得一巴掌把裴珲欠扁的笑脸拍下来,在地上碾上几碾。 裴珲又道:“你的主人可真是下了血本,你这通身可是用了不少料啊!” 说的跟扯布做衣裳似的,众人一阵恶寒。 兵士们内心都在煎熬:“明天就不干了!这真不是人干的活!” 裴珲不得不毁了一件上好的衣服似的,装模作样地叹息道:“也罢,你要是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便考虑放了你。” 北骊充满不信任地看着他。 只听裴珲似乎是很随意地问:“你是哪里上来的?” 北骊对上裴珲的眼神,只觉得他犹如天神,虽然语气轻描淡写,但深情格外摄人。眼神幽深如天上的星河,他几乎要沉溺其中,张了张嘴。 忽然平地卷起一阵黑烟,裴珲立刻挥出一道金光,但由于某些原因,他的功力有限,被黑烟卷回。等他再次酝酿,北骊已经不见了踪影。 裴珲深深地皱起眉头,对崔沣和赵出奇道:“走吧,带上他。” 秦不弃早已昏迷过去,赵出奇认命地背起他。 何仲麟没有阻拦。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四十、成为自己人的方式 何盛田的日子最近很不好过。 朝廷的态度不明朗,他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这就不得不考虑钱的问题。 崔氏大支并不在幽州城,崔义文向来假模假式,两袖清风,抄了崔府收获极为有限。 但最大的难题还是赋税这一块。崔义文这几年定的税点极低,尤其是对商贾,大有掀翻“重农轻商”这块祖宗牌子的意思。 幽州看似富庶,实则州库并不丰盈。但幽州的大商贾要么是世家,要么是极富贵的乡绅,这些人的商号遍天下,还真不一定特别买节度使的账。 要想钱多就要增税,但增税势必更加失去现在还没争取到的世家商贾之心,何盛田很是着急。 他用过早饭一边在庭院中踱步,一边思索着对应之策。 忽然听到一阵吵嚷,他眉头一皱,举步过去,正看到一向深居简出的长子何伯虞在发作下人。 何盛田看到何伯虞气更不顺了,这个儿子总让他想起那些受崔义文节制的日子。虽说自己那个西王母一样的儿媳死了,但长子似乎很受打击,整日亲自照顾孙子。 他皱着眉头,威严问道:“一大早在园中吵吵什么?” 何伯虞行了个子礼,说道:“这几个照顾十盏的婆子太不当心,小小的婴孩上吐下泻,不发作这群歹毒妇人,实在是难消心头之恨。” 跪着的几人喊冤求饶声响起一片。 何盛田被吵吵的脑仁疼,但他心里也有些异样的感觉。 长子是原配夫人所生,原配早逝,自他继娶后,长子就和自己渐行渐远,每次见面也是毕恭毕敬的。如今想来,这次竟然是他这么些年来头次跟自己说这么多话,且带有很强的个人情绪。他不禁心里一动,沉寂多年的父爱一时之间如春风吹过的草地,温声道:“发卖了吧,再寻好的。” 何伯虞未置可否,何盛田又道:“我还未见过孙儿,与你一道去看看吧。” 何伯虞诧异地看了父亲一眼,那日他闹那么大动静带崔胧和孩子回府,父亲都未过问,今日怎么忽然亲热起来? 他决定静观其变,便真的与父亲一起来到十盏的房间。 小小的婴孩才出生几日,眼睛还睁不开,折腾了一宿,这会儿才真正睡稳。 何伯虞看着十盏的睡颜,眼中流露出一抹柔情。 何盛田看着自己的孙子,在那一刻忽然原谅了崔胧,甚至有些感激她。 血缘真的是很奇妙的东西,都说隔代亲,他只是看着这个小家伙一眼,忽然觉出了生命的意义。 两个大男人几十年了难得心理活动一致。 站了好一会儿,二人才离开。一出门,何盛田便将长房月例翻倍,重新找一位奶母等一应事情细细吩咐一番。 何伯虞此时才相信父亲是真心来看儿子,一时也有些感触,便关切地问道:“父亲最近可是有何烦心事?” 一句话又将何盛田的心思拉回了现实难题面前,他也不遮掩,跟长子简略说了说。 何伯虞略一思考,沉声道:“商贾逐利,他们之间并非固若金汤。近些年世家大族和平民商贾之间的矛盾越来越激化,父亲不如想办法从他们内部突破,先争取平民乡绅,然后借力打力,等节度使的认命下来,基本也会差不多了。” 何盛田道:“我不是没想过,可是就目前来看,他们抱成一团,外人很难插手。尤其是林家,竟然窝藏崔府余孽,公然与我作对。” 何伯虞眼观鼻道:“父亲此言差矣。若说余孽,儿子与您的孙儿也与崔府关系匪浅,岂非也是余孽?崔沣不过一介女流,能翻出什么花来?这些商人贼精,现在都是抱着胳膊看新节度使能出什么价码,您真以为他们都是崔义文的死忠?愈在林家这个时候,您拉拢之意愈要精准。” 何盛田觉得豁然开朗,与崔沣比起来,确实大业更重要。 何伯虞又道:“不再一叶障目,最快的成为自己人的办法,想必您也是知道的。” 何盛田一怔,眼前又闪过十盏肉嘟嘟的小脸,说道:“你几个庶弟你看谁合适接亲?” 何伯虞淡淡道:“父亲,惊蛰之前,别说庶弟,就是族亲中哪个堂弟,林家任是再富庶,也是攀不上咱们家的。但现在非常时期,恐怕庶弟是分量不够的。” 何盛田眉头皱起,片刻后,心一横:“仲麟年纪大了,做事还是毛毛躁躁,确实也该寻一门亲了。” 何伯虞善解人意道:“父亲对二弟一向寄予厚望,如果心里舍不得,倒也不一定非是二弟。再者,母亲那里怕是也过不了关的。” 何盛田急道:“有什么话直接说,哪里学的毛病。” 何伯虞拱手道:“前日我偶然得见林家外孙裴珲,一表人才,看似还通灵些道术,七妹马上及笄,应是良配。” 何盛田闻言眼睛一亮:“吾儿可是说到点子上了。为父倒是把这一茬给忘了,裴珲虽是林家外孙,到底是裴节帅之子,这门亲若是成了……” 何盛田心下大喜,恨不得立刻迎裴珲入门,正色中难掩兴奋地说:“你也不要老在家里闷着了,过几日就去衙里帮帮我吧,你和仲麟一文一武,我何家兴盛有望了!” 何盛田不是没提过这话,之前何伯虞都是一口回绝,这次他却没有拒绝。 看着远去的父亲,何伯虞眼中泛起一道精光,嘴角露出一抹嘲讽地笑。须臾,又恢复了面无表情,转身去了十盏的房间。 不知道是不是一出生就没了母亲的缘故,十盏肉眼可见地消瘦,整天都是半昏迷状态,偶尔清醒,也是声嘶力竭地啼哭。请了几个大夫来,也看不出所以然。 离开十盏,他推开了自己卧室的门,内室正中正放着一个棺木,里面躺着的正是梳妆后的崔胧,这棺木通身透明,崔胧躺在里面,仿佛只是睡熟了。 虽已过了三日,但何伯虞还是无法忘记将崔胧尸身抱在怀中的感觉,仿佛胳膊有了记忆。 他与崔胧青梅竹马,在一干幽州城公子哥中胜出,成功赢得美人归,没想到不过短短两载,这种幸福就碎成石头砸过的一江月流。 再过几日她就要下葬,连这样的静静看着她的时刻也成奢望。 忽然,他眼神一狠,唤来贴身小厮,沉声吩咐道:“告诉那人,今夜子时,请他来府中。”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四十一、鸣冤 朝廷任命还没下来,何盛田纵是脸皮再厚,也不过被人称呼何节帅时,推辞一下欣然接受。并未明目张胆地入驻幽州府衙,一应事务,不过是安插了自己的人手,带着原来的班子沿袭旧制。事发至今,一直也是相安无事。 如今大乱刚过,府衙后的节帅府虚空,衙内当差的仗着怎么闹也闹不到一个空府上,虽说也是轮岗轮值地坚守,其实不过走个形式,一到深夜,几人便掩了府门,值守房里喝个小酒,就着荤段子吹个牛,也算快哉。 所以,这一日,府衙门前的鸣冤鼓黎明时分骤响时,那几位宿醉未醒的当值衙役,一时还以为哪个醉疯子撒酒疯撒到了自己梦里。几位中最清醒的也不过是勉强翻了个身,打算继续与周公对酌。 谁知,那敲鼓的也是个力大的,见衙内无人响应,好一番疾风骤雨的鼓点滚滚落下,据事后城中的说书先生回忆,那鼓声简直与往前推十几年前天降奇灾时全城警戒,往前推三十年胡虏来犯时官家点兵时一样。 半个幽州城都快被震聋了,衙役们酒劲都被吓到阴沟里去缩着,鞋袜也来不及穿整齐,几乎是半跑半跳地往门口奔去。 短短一路,初被惊醒的恐惧被满腔的愤怒给取代——他奶奶的要真是哪个醉酒的,一定揍得他跪下叫爷爷。 骂骂咧咧地一开门,看到眼前的场景,原来的两分害怕八分气瞬间掉了个个儿。 门外站着的,一水的幽州城中的富贵人家,即便不认识脸。就那一身身的华服贵裳,天光亮时不喧哗,暗夜黎明也不沉寂,就足以说明身份。 当值的不过三人,平时就是到月领铜板的,见过的最大场面可能也就是借着职务便利看审案,还都是些偷鸡摸狗的碎案。 算上随从亲眷,乌压压大几十号人,跟富贵流到大街上似的晃人眼。 好在衙役们脑筋转的也不慢,先不管那些头脸人物,只对着敲鼓之人,喝问道:“何人喧哗?” 门外敲鼓的壮汉是个熟脸,城中有名的大力汉子,平日以替人在红白喜事上出力谋生。喜事时,抬花轿既是上好的轿夫,又是门面,尤其路远的,一路上对宵小之徒也是种震慑。白事时,他也兼职帮人号丧,一嗓子出去,震惊四座,谁家请了似乎先人走得也体面。 那人看似膀大腰圆,其实整日人场中混迹,是颇有些头脑心机的,这一顿鼓敲下去,平日营生半年不做怕也是不愁吃喝的,所以虽然衙役们明显有些对他撒气,他也就当成收了工夫费一般心平气和地回道:“草民只是代贵人鸣冤,烦请各位差爷及早受理。” 那衙役佯做看不见那群人,不耐烦道:“大人们都不在府衙,明早再来,明早再来。” 那汉子也不多话,直接抡起棒槌,使出浑身力气,又敲了一气。衙役们的耳朵都要被震掉了,想发火擒人,自己这仨瓜俩枣,显然不如对方的阵势。 其中一个衙役一边摆手,一边大吼:“别敲了!” 那汉子果然住手,眼巴巴地看着他,似乎他只要再说出什么他不想听的话,他的膀子又会毫不耽搁愉快地挥起来。 那衙役输人不输阵,越发怒气冲冲道:“可有状纸?” 这回汉子不动了,那大几十人中站在前头的一人将一物递与身边随从,那随从端着送入衙役手中。 那衙役看也未看,踹进衣中,大声道:“刘大人府邸相距有些远,列位不若先家去,辰时再来。” 众人不言不语,也不动。 那衙役低声和两位同差交耳一阵,商量定自己送信,同差守门,便消失在众人视野中。 崔义文死后,充任州牧一职的是何盛田的表亲刘曲轫。此人长得方正高大,看着真真是正直平和,实则内心跟个糯米藕似的,本有个七窍玲珑之心,但因为惯会投机算计,全被糊上了。世人都说他现世报,子嗣不丰,小妾娶了不少,但除了造的家宅不宁之外,产量实在是跟不上,人到中年只得了一个儿子,还特别不成器。前一晚家里两个姨娘互相算计,结果反倒旁人得利,很是上演了一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戏码,刘大人早就已经麻木了,想着眼不见为净地到正房夫人宿一宿,结果又被唯一的逆子气得吐血。好容易刚睡个囫囵,被十万火急的衙役吵醒。 一听衙役到来,刘曲轫心里“咯噔”一声,他不是那些没见识的衙役,还无知者无畏地想着打趴下敲鼓之人,官场浸淫多年的刘大人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待拿过来状纸一瞧,加上前一晚的心力交瘁和睡眠不足,差点令人到中年的刘大人昏厥过去。 他洗漱也来不及,就直接叫着备马赶到了何府,结果扑了个空。 何盛田倒是难得睡了个好觉,连日来的大石头终于有了点落地的眉目,他一高兴就带着何利前往幽州城中最大的窟采芳子消遣去了,老鸨自然曲意逢迎,何节帅很是放松,连着筹谋叛主的压力也一举泄了。 何盛田的继室没读过多少书,平日不理正事,一门心思钻到“利”的眼子里,放到普通人家就是个泼辣会过日子的,放到何家这种大户人家,就显得太小家子气,反而容易坏事。 刘曲轫思虑再三,决定先不能告诉何夫人,只说是要紧公事。 等到何家派的人找到何盛田时,已经日上三竿。 刘曲轫考虑到事关重大,未敢在何宅久等,早已去了衙门安抚众人,拖延时间。 何盛田带着一夜的疲惫回到府衙,看到留下的状纸,整个人后知后觉地开始腰膝酸软。 何盛田一时脑中纷乱复杂,但在这电光火石间,他居然问道:“去林家提亲的人走了吗?” 何夫人道:“走了半个时辰了……我看这事儿要不还是跟七丫头说明吧,她那性子……” 何盛田忽然摔了茶杯! 他怒吼一声:“性子!性子!看看你养的好孩子!” 何夫人唬了一跳,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下人都知道老爷去逛窑子被叫回,不知道又要嚼什么舌根,她早就憋了一肚子气,谁知自己还没发火,他还先埋怨自己起来,顿时好容易压着的火苗“蹭”地窜天高,刚要泼骂。结果何盛田的下一句话如当头给她浇了一瓢凉水。 “幽州城商户联名状告何府六子何修远杀人,请求衙门叛其偿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四十二、鸡飞狗跳 崔氏任节度使后,军政一体,府衙、校场都算是崔氏外府,一些核心部门就在崔府办公,边缘化的则在幽州府。 大周初兴科举,原来的荫封制其实也并未完全消失。自原世家之首方氏衰落后,原来的五大世家变为四家,即幽平崔氏,卢岭卢氏,逐鹿裴氏,皇族卫氏。这四家权势财富惊人,门生故吏遍天下,因为依附他们,因而还有小十家之说,即世家之下的十个姓氏望族。 方氏与崔氏一向交好,幽州城可说是二姓的天下。崔义文其实不擅也不屑于弄权,但各家之间往上追溯几代都是相互依存而生,幽州城到了他手里,免不了还有些旧俗延续。 旧俗的其中之一就是“公子兵”。 大姓之家,容易养纨绔,但纨绔大了总要找个饭碗。这个饭碗既要体面,又要稳定无风险,还要保留纨绔的阶层内涵。但纨绔之所以能称为纨绔,一定不是一般的败家子,文不成武不就是标配,吃喝嫖赌是正常,只要不犯下捅破天的大事,基本都能称为可塑之才。 所以,大周纨绔们一向的出路都是两条,有些胆气的进军营,升军职,啥都没有的,就是走门路进衙门。在衙门里的等级,和家世门路有很大的关系,所以即便是“公子兵”也有个三六九等。 最末等的公子哥,家里一般是经商的,要么是世家大族的偏支,花真金白银或者祖上几代的脸面,混上管温饱的差事,糊一糊也就一辈子。 今日聚集在幽州府的就是这一等人家。 惊蛰之变后,幽州府才正式合二为一,成为唯一州府。 已经有大几十年,幽州府没有那么热闹了。 何盛田赶到时,刘曲轫已经汗流浃背,快要支撑不下去。 这些人是惊蛰日,奉命去缉拿崔沣的衙役们的家属。当时秦不弃带着六人去得贡院,但回来时只有一人活着,其余几人全部丧命。据说那唯一活着的孙波也已经疯癫,孙大娘正打算卖了铺子带他回乡下。 虽说只有五家人家,但似乎每家整个家族都出动了,大几十号人看着实在是气闷,于是刘曲轫勒令每家苦主不得超过两人——众人不服,刘大人便让步改为三人,一时之间,大堂之上总算稍微清静些。 苦主中领头的是刘三的父亲刘先,刘先算是刘曲轫的远房叔兄弟,经营者一个绸缎庄,很有些钱财,当初正是走得刘曲轫的门路,才给刘三谋来此差。 刘曲轫觉得一股阴风“嗖嗖”的刮来。他们兄弟二人平日家族聚宴,没少一起胡吹海侃,也狼狈为奸地谋了不少钱财。今时今日,二人一个台上坐着,一个台下跪着,看着刘先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真切悲痛,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控诉,刘曲轫糯米藕做的心只觉得有股隔夜的冷馊味。 这都是些什么事儿!他宁愿请辞回家断小妾争宠的家务事! 刘曲轫拖延的办法就是让他们逐个陈情,然后说出佐证,毕竟状告准节度使之子可不是闹着玩的。 何盛田到时,正听到一户说:“整个幽州城谁不知晓,崔家那个狐狸精迷得何修远不知道东西南北。” 刘先的老婆接口道:“也不知崔家女给何家灌了什么汤,何家的儿郎没一个逃得过崔氏女的掌心。” 何盛田来的路上已经打算恩威并用,谁知听到这两句,于是恩完全甩了,直接带着一干兵将进了大堂,态度之傲慢,对堂下之人之冷漠,令这些大小也是出身富贵的人咬牙切实。 有一户是死者祖母一起来的,老太太也不畏惧何盛田,张口就骂,骂完一头就要撞向堂内大柱。 一石激起千层浪,其他有女眷的纷纷效仿。 秀才遇到兵,有嘴说不清,但兵遇到胡搅蛮缠的女人,有手动不了。 一时之间,整个大堂毫无威严可言,刘曲轫心力交瘁,觉得自己但凡有一丝志气,就应该搬个梯子过来,爬上去把“明镜高悬”的牌匾摘了,扔到这群连体面也不要了的人头上。 此时,裴家也是鸡飞狗跳。 林家一大早就迎来了新岁第一惊——何府上门替嫡女提亲。提亲对象还是成不成器另说,有一段“痴儿”声名在外的外孙裴珲。 自古以来,都是男方去女方家提亲,女方如此主动的还是姑娘上轿头一回。 何盛田显然也考虑到了这一点,所以来人打着说媒的旗号,很是懒驴拉磨地拉拉杂杂。 “喜”从天降,林家众人面色莫测。 林老夫人怕裴珲犯痴,再直接叫人将提亲的人轰出门。与何家结不结亲另说,往死里得罪也不是经商人为人处世的准则。 所以,前院林家诸人看着热闹,后院的裴珲崔沣诸人却是不知道的。 自长姐去后,崔沣日渐消沉。 裴珲看在眼里,亲自去给自己的三位表妹道歉,撺掇三位自己有眼不识泰山,实则“貌美如花”的表妹去客院坐坐。 崔沣自家变后,对人的爱憎变得不再十分分明,而是趋向于对谁都比较冷漠。这样的后果是,小小不然的事情,她再也不会干净利落地拒绝。大有,你来我就陪,你去我不留之意。 所以三位小娘子较之之前,反而在鸣桐院的时日越发长——虽则大多数时候,崔沣一直盯着一本破书看,并不如何与她们亲近。 崔沣自进入林府,就再也没见过秦不弃。她对秦不弃的感情非常复杂,但仍谈不上有多恨——在目前她如此需要恨一个具体的人的情况下,这实属难得。 和崔沣预料的一样,经由裴珲常年不知所踪的师父道长云游回归后判定,秦不弃确实为北骊所辖制。 一向神通的道长,诊断后叹息道:“此子三魂七魄均被抽走,竟然能靠心志不灭,重聚了一魂,若能走向正道,必成大器。” 裴珲道:“可有解法?” 道长沉吟良久后,终于不情不愿地说:“若他一直不醒,或许只能去卢岭才能有一线生机。” 道长似乎和卢岭有什么隔阂,很看不上卢岭的意思。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四十三、恭喜 裴珲与崔沣商议如果秦不弃迟迟不醒来,就带他去卢岭。 崔沣很诧异,不知道秦不弃哪里得了他的青眼。 裴珲只说:“他身上有我一直寻找的答案。” 崔沣心道,可是怎么翻天的答案吗? 自裴珲“醒”来,崔沣发现此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腹黑精明,通身上,不仅是脑子,还有两处也媳妇成婆一样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毒舌和厚脸皮。 崔沣想到幽州城再无亲人,她尽力一搏之后确实应该去找三哥松问,因而也赞同这边事情告一段落,即刻启程卢岭。 二人商议定,已到了午膳时间。 裴珲立刻收了严肃的表情,一脸放松道:“每日能与季幽一起食饭,真是……啧——” 还没吃上先砸吧上嘴。 他的眼睛虽大,却不是周正的大,而是弧度明显地往斜上方扫,一本正经的时候还好,这么轻飘飘的时候,特别像个一肚子草满眼肉的登徒子。 崔沣对他日常撩闲早已不为所动,只哼一声作罢。 裴珲挑了挑眉,还欲多说,只听窗外响起一个鬼鬼祟祟,自以为很小实际还是很像咆哮的声音:“崔家妹子怎么样?” 裴珲和崔沣对看一眼,赵出奇。 赵出奇近日也是寄居林家,但除了饭点,基本不知所踪。这几日来更是连饭点也不出现,也不知忙些什么。 今日准时来到鸣桐院,还这么鬼祟,二人内心很是疑惑。原本要起身出去的裴珲就势又坐了下来,顺手拈起三姊妹剩下的糕点,往嘴里塞,等着看这莽汉弄出什么幺蛾子。 红云如常道:“崔娘子和九公子在内室说话,马上宣饭了,赵公子要一同吗?” 赵出奇听到裴珲也在,心里有些暴躁,刚上套的驴似的打了个转,嘀咕了一句:“他倒是两头不耽误。” 红云没听明白,心里惦记差事,直接客气了一句就打算去宣饭。 谁知赵出奇看她要走,立刻忘记哑嗓子了,大声说道:“红云姑娘,你是好人,裴珲马上定亲,你们可还要如常对待崔家妹子,不能因此偷懒耍滑啊。” “咳咳咳——” 裴珲被这一嗓子吼得心都要咳出来,崔沣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愣了好大一会儿才递了碗凉茶给他。 裴珲这边还没咳顺气,只听前一秒递了温柔茶的崔沣,下一秒凉风飕飕地道:“恭喜。” 裴珲觉得自己怕是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才能算完,因而刚一顺气就朝外面大吼一声:“赵出奇!你给我麻溜滚进来!” 赵出奇其实已经将裴珲和崔沣算作一对,谁知回府时正碰上何府说媒的出去,多嘴问了一句才知晓,赶紧来鸣桐院想替崔沣筹谋一二。刚才知道裴珲在里面,他还有些犹豫。毕竟他对裴珲印象也是不错,且说亲这事儿也是人往高处走,自己实在没什么说话的立场。这复杂和犹豫就像他脑子里的一边是焦干的沙土,一边是惊涛骇浪,裴珲这一嗓子犹如当头棒喝,彻底将他的脑子打成了一团淤泥,他只能抓住神思清明时的最后一个念头——对崔沣的完全彻底的同情。 赵出奇破罐子破摔地进了内门,看到裴珲先翻了一个惊天动地的白眼:“裴公子怎么还有空在这坐着,不去新岳丈家喝茶?” 裴珲下意识觑了崔沣一眼,崔沣神色如常,倒是赵出奇觉得这是他心虚,双眼瞪得比牛眼还大,大吼一声:“裴珲!我一直敬你是个汉子!没想到你能做出此等始乱终弃的事情!” 崔沣站起来道:“二位慢慢聊,我先去用膳了。” 赵出奇还是大嗓门道:“妹子,不要怕!哥哥我为你撑腰。” 崔沣简直莫名其妙,关我什么事儿? 裴珲却忽然心里一动,满心对他造谣的质问全部消失,再一次窥了崔沣一眼,好整以暇地赞同道:“季幽别走,看你的赵大哥如何为你撑腰。” 崔沣觉得裴珲的目光似乎真的扫了一下她的腰,她简直没法在这儿待,一个疯子,一个不知所谓,因而果断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崔沣离开后,裴珲立刻面露凶光,没好气地问:“不是让你去外面探听消息吗,抽什么风啊!” 赵出奇一拍脑袋,只顾着生裴珲的气,差点忘记正事了,他的脑袋也许真的容量有限,只一瞬就将裴珲说亲的事给忘了,赶紧将打探来的消息和盘托出:“幽州府衙今日热闹了,五家人联名状告何盛田之子何修远杀人,何盛田这下可够喝一壶的了。” 裴珲闻言却无喜色,皱眉道:“这原是我的打算,但……总之我们还没动手,谁动的手?” 赵出奇不以为意:“管他谁动的手!也许是老天爷看何家作恶太多不顺眼,收拾他呗!” 裴珲直觉没那么简单。 只听赵出奇道:“不过我觉得这事儿可能也伤不到何贼什么。” 裴珲挑眉表示疑问。 赵出奇道:“今日衙门本来闹成一锅粥,谁知有个人一来,顺利把事情压下去了。” 裴珲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不在意地随口问道:“什么人这么神通?” 赵出奇回忆道:“我也不识得,只听到有人叫‘裴将军’。” 裴珲一僵:“裴将军?你没听错,不是裴节帅,而是裴将军?” 赵出奇真的仔细回忆一番,肯定道:“确实是裴将军,挺年轻的,样貌不错。” 裴珲眉头皱得更紧,嘀咕一句:“他怎么来了” 赵出奇没听清:“你说什么?” 裴珲摇摇头,起身直往院门口走,赵出奇跟出来:“为何不用膳再走?” 裴珲理也未理,大跨步消失在院墙。 何府,正厅,中央正襟跪着一个人。 上座是何盛田和夫人。何夫人用手帕拭泪,时不时抬眼看着下跪之人,眼神里既有心疼又有糟心。 何盛田盛怒之下,已经摔了两个茶碗,这会儿案几上没有任何东西,只有一些正慢慢消失的水渍。 左边下手坐着一个青年人,说来奇怪,虽然他不言不语,只低头喝茶,但因为有他的存在,屋里就像压着个大石头,连何夫人也只是暗自垂泪。 何盛田的火发的也比较官方。所谓父母揍孩子,有人时最凶。 何修远神思狼狈,但他跪的笔直,嘴比身体更直:“我没有杀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四十四、事无两全 何盛田看着何修远满脸的“我有理”、“我没错”、“随你怎么办”,油盐不进的样子,心里“咕嘟咕嘟”如煮沸的水,那清清冷冷端坐喝茶的青年则是那一把柴。 终于,何盛田不负众望地,熟了。 他大吼一声:“请家法。” 何夫人一听,爱子之心战胜了面子,立刻本性暴露地喊道:“你敢!” 何盛田原本内心也有几分不忍,自己几个子女中,长子整日阴沉沉的,二子易冲动城府太浅,只有六子样貌和性子最为君子端方,况且贡院之事也不尽然是六子的问题,但何夫人这么一吼,他脸上立刻挂不住了。 何夫人这招可真是下下策,本来何盛田心神不稳,若那青年能开口,何盛田不仅会顺坡下,还会顺杆儿请求帮助。 这下何盛田为了脸面也要惩治何修远,可谓砸成一锅粥了。 何夫人脑子也不慢,立刻跪下,鼻涕一把泪一把,平日泼辣劲完全没了,也算尽力挽回了何盛田的颜面。见夫君看向那青年,立刻福至心灵一般,转而向青年道:“裴将军,求您帮忙说句话。六子一向是读书的乖巧孩子,哪里能禁得起家法。” 裴铭看这一家子演了半天的戏,早就有些不耐烦。心道,你儿子可真是乖巧,一下子就是五条命。 但他初来乍到,还不是和何府撕破脸的时候:“夫人快清起,裴铭可当不起您这一拜。” 何夫人哪里肯起,一见裴铭说话平和,赶紧抱住大树。 裴铭只得对何盛田道:“令郎自己也说并未杀人,不若还是查明真相后再定夺吧。” 何盛田:“老朽惭愧,令裴将军看笑话了。今日我定要惩治这个畜生,正一正家风。” 何盛田老谋深算,并未立刻顺坡爬下。他知道裴铭之所以坐在这里看戏,大约是有所求。 裴铭见他不立刻答应,也知心思被猜中,丝毫不以为意,继续道:“这事也不只是何将军家事……这样吧,既然裴某代家父奉旨查崔氏一案,左右也没个头绪,不如就从此案开始吧。” 何盛田直觉不好,欲要插话,裴铭没给他机会,稍稍提高声音道:“今日府衙之上,我已向事主承诺要彻查此案,不得不做出姿态,令郎就先跟我回府衙吧。” 何夫人一听,自己简直是引狼入室,肉包子打狗,哪里肯依,正欲发作。 只见裴珲又做出亲和状:“何夫人不必担心,这也是为了令郎安全。那五户人家可不是平头百姓,万一见府衙态度不明,动了歪心思,请些能人异士,说不准真能要了令郎性命。到时,裴某即使还了令郎清白,也是无济于事。” 何盛田不得不承认,裴铭背后是河北十一州,树大根深,确实比何府更为安全些。人交给他也有几分道理,只得颔首赞同。 林府,鸣桐院正厅。 午膳后,崔沣坐着看书,她现在很喜欢挑些犯困的时候看那本阵法读本,希望还能再见一次那封奇诡的信。 但一个人时而畏畏缩缩,时而义愤填膺,时而充满同情的目光令她实在是没法看下去。 在赵出奇第一百零一次目光投射过来的时候,崔沣无奈放下了书,问道:“你今日可打听了什么有用的消息?” 她知道自己不能顺着赵出奇的思路,只能另外提问题。果然,赵出奇心思被转移,将五户人家状告何修远的事情说了出来。 崔沣登时睡意全消。 去而复返的裴珲进门就听到莽汉在哪壶不开提哪壶,想制止已经来不及。 崔沣心思几转,看到裴珲进来,问了一句:“他……可有大碍?” 裴珲见崔沣的神情,想起崔沣与何修远的传言,不知为何有些气闷:“何修远在这件事中只是个棋子。如果我所料不错,这次纯属何盛田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赵出奇道:“你这么说——” 他难得现出深思的神情,裴珲、崔沣二人都望向他,等着听他的高见。 只见赵出奇过了一会儿,露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所以你肯定不会答应何家的亲事!” 裴珲:“……” 这都什么跟什么,简直浪费感情。 崔沣心里却是一动:“何家想跟你结亲?” 裴珲压根没把这事儿当回事,刚想说自己已经解决了,不可再提。但有一个人显然更嘴快:“好像是何府七娘子。” 崔沣目光一怔,原来是澜齐。 如果说她听到何家想要裴珲做乘龙快婿,她是嗤之以鼻的。但若对象是何澜齐…… 她总觉得怪怪的。 裴珲看崔沣发呆,有些尴尬,威胁地斜了赵出奇一眼,将话题引回正题:“据孙波说,当日并不是他们当值,是临时接到通知被派去贡院派。何盛田为何会那么做?” 崔沣的思路被引导过来:“对,当时何仲麟带领大批将士就在贡院,为何多此一举派公子兵去呢?” “公子兵”仨字似乎打通了大家的神智。 裴珲:“所以我怀疑,老狐狸当时就埋下了这步棋,即使何修远不出手杀他们,他也会派人灭口,而目的只有一个——” 赵出奇也挺聪明:“嫁祸崔家。” 裴珲点头:“不止如此,他还要趁机拉拢商贾之家。崔节帅重视商贾,这些年很得人心,他这一招简直是轻而易举立于不败之地。只是没想到——” 他忽然觉出这个话题对崔沣的意义,所以止住不前。 但有一位莽汉则完美地接住了话头,幸灾乐祸道:“没想到自己儿子不争气,上赶着背黑锅,这就叫天道好轮回,报应不爽。” 崔沣此时有些五味杂陈。 她留在这里就是为了寻找报仇机会,但牵扯上何修远,还是因为救自己才有今日局面,总令她有些心情复杂。 裴珲对赵出奇已经不抱希望,盯着叫了一声“季幽”,见她看过来,盯着她的眼睛道:“事无两全,家国为大。” 这一句生生将崔沣的心绪拔高了不知多少,有些揠苗助长,一时间令她逃离了迷局,却只片刻后心还是陷入云深不知处的漩涡,但到底也算给了她一根粗糙的拐杖,陷入牛角尖之前好歹拉她一把。 赵出奇不明事实真相,很是江湖气地问:“我们要不要给加一把火?” 裴珲道:“裴铭一向心狠手黑,先让他搅和,我们静观其变,再做定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四十五、混沌 裴珲又问道:“幽北大营那边如何?” 赵出奇道:“戒备看似森严,其实内里碎成馓子渣了。崔家旧部中百户以上都被遣散,新将还未完全就位,可以说是群龙无首。” 崔沣皱眉道:“这如果被胡虏知晓,后果不堪设想。” 裴珲冷哼:“他都能轻易打探出来,胡虏未必不知道。” “什么!那还了得!”赵出奇先是家国情怀地惊呼,接着仿佛意识到被鄙视了:“那个……话也不能这么说,我能打探出来也颇费了一番工夫,真的,我娘说我从小就在探听消息方面天赋异禀……” 裴珲点头赞同:“这是自然,毕竟你看起来就令人没有戒心。” 赵出奇:“……” 感觉自己再一次莫名其妙被鄙视了。 崔沣打断他们的打闹,盯着裴珲道:“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裴珲这人虽说到现在形象迷踪不定,却不是在关键问题上信口开河之人。 裴珲眼神躲闪了一下,刚想开口。 崔沣道:“不要撒谎,林家总支最近外出巡视似乎过于频繁了。” 大商大贾商号遍天下,每年家族都要派人出去巡视,本是稀松平常。但崔沣感觉林家这次的动静非比寻常,近几日出巡往往阖家出动,连年幼的孩子也带上,虽说美其名曰踏青,随行车马也比往常见到过于丰厚了些。 裴珲见她点出,轻笑一声:“林家异动,无暇内室,不正好方便季幽进出。” 崔沣一愣,有些尴尬,原来他知道。 崔沣满腔仇恨,怎么可能安卧林府。 崔府门生故吏甚多,崔义文的心腹故交还在,崔腾、崔胧也留下一些人脉,近日晚间,崔沣总是独自外出探寻故人。 裴珲又道:“可有什么进展?” 裴珲本来因这事儿满肚子火,见崔沣尴尬,立刻去了大半,主动给她找台阶。 崔沣向来也非忸怩之人,当即答道:“他们大多能出钱,幽北大营才是出力的关键,但正如赵大哥所说,那边恐怕是指望不上。” 就是没什么进展。 裴珲叹口气道:“季幽,你想要的是什么?” 裴珲的意思很明显,是杀了何家,还是重新夺回幽州城。不弄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岂不是竹篮打水白忙活。 崔沣还真就被问住了。 她只是满腔的仇恨要找一个出路而已。有何家那个靶子在,给他们找不痛快就是全部主旨。 重新夺回幽州城?她似乎想过又似乎没有。家都不在了,幽州再也不是那个幽州。 裴珲目光诚挚地看着崔沣,似乎真的在等一个答案。 崔沣无法开口。 赵出奇觉得内室氛围有些奇怪,怪在哪里他不想深究,总之觉得自己肯定是有些多余,因而站起身朝外喊:“红云,给我来杯酸梅汁,真燥。” 顺势就出了门。 随着莽汉蹩脚尴尬地撤离,内室一下异常安静。 裴珲忽道:“对不起,本不该瞒着你。那日去何府传信,恰好听到只言片语,虽不敢断定,但幽州城恐怕不日就要变天了。” 崔沣道:“我也有事瞒你,其实我近日连续出门,是为了我的……身世。” 裴珲道:“我知道。” 崔沣惊讶地睁大眼睛。 裴珲道:“那日我听到了你与大娘子的对话。不过就算听不到,我也知道。崔府显然是遭天谴,无人可躲,所以你和你三哥,估计都不是亲生的。” 崔沣点点头。 只听裴珲道:“季幽,有一件事,我一直在想着如何告诉你。事已至此,想来你早晚要知晓,所以——” 崔沣有股不祥的预感。裴珲这么啰嗦,十句话还不到正题,要么是故意溜人玩,要么真是非常严重的问题令他难以启齿。 崔沣面色惨白:“你说吧,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承受不得的?” 裴珲又顿了一下道:“我们那日去崔府,崔府明明……却干干净净,不见一人,甚至不见一滴血,我已经心生怀疑。直到那日大娘子仙逝,见到北骊当面夺魂,我才肯定了这个猜测。” 崔沣哆嗦地几乎说不出来话:“什么?” 裴珲艰难道:“崔氏上下几百口人不仅被杀了,可能已经全部被夺了魂魄。” 崔沣觉得自己不明白这些字据的意思。 裴珲道:“我们生活在人间,但上还有天,下还有地,在天地人之外,还有一个混沌界。被夺去魂魄之人往往会入混沌界,那里……比人间地狱还恐怖。只怕王嬷嬷也是被这帮人带走的。” 崔沣被完全震惊了:“你是说那个傀儡瓶里是长姐的魂魄?” 裴珲艰难地点点头道:“但是十几年前混沌界与人间的通道被封印,我搞不清楚他们现在是何种途径进出的。” 原来还真的有她不能承受的。 崔沣:“所以你要救秦不弃?” 裴珲:“裴铭来了,幽州城我们怕是作为不多,我打算近几日再放几把火,就启程去卢岭。” 崔沣被塞了满脑子怪力乱神,一时有些消化不良。但不知为何,一想到可以为崔氏上下魂归故土做点事,她又充满了一丝丝的希望。 人心的弹性和底线多么易变,之前希望全家安宁,惨遭灭门后,亲人能安稳长眠竟也能令她满足。 这时红云进来道:“九公子,崔娘子,老太太前院请。” 崔沣一愣:“我也去吗?” 红云道:“正是,说是何家派人来送冥柬。” 看来是何伯虞的人,崔胧入土应该就在这几日。想到刚才的对话,崔沣神思恍惚。 裴珲道:“不要多思,兵来将挡。” 裴珲和崔沣二人到前院后发现,除了林家的人还有一个不速之客——裴铭正恬不知耻地坐在首座上——只怕他爹来了也不敢,不知说了什么,林老太太笑容满面地看着他。 崔沣心道,真是情势逼人,林老太太威严的脸上竟然还能开花。 裴珲进了内室,作了一揖道:“祖母,裴将军。” 在场诸人均露出了惊讶之色,裴铭的装腔作势都差点破功,心道,这小子转性了? 与林老太太满脸吾家儿郎初长成的欣慰不同,裴铭眼中闪过一抹精光,他将茶碗一放,自袖中抽了一把短刀,看似要向裴珲发难。 崔沣朗声道:“林老夫人,不知哪位贵客竟然做客还带着利刃?” 裴铭堪堪收住脚步,打量起跟在裴珲身边的姑娘,眼中兴味十足:“崔氏?”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四十六、除名 裴铭的态度是相当的无礼。 崔沣对于这种轻佻再熟悉不过,当初她纵横幽州时,想从气势上压人,也是这般装模作样,如今看着这位裴将军,就如看着家变前自己的足迹,心道,原来自以为天之骄子的形象,在别人眼里是如此的欠扁,我以前还真是混而不自知啊。 因而她心里三分本能的气也收了,目不斜视地对林老太君行了个晚辈礼,打招呼道:“老夫人。” 崔沣原本是没有那么多礼的,但裴铭在前,她有心想反衬他的无状,似乎也有与过去的自己较劲的意思,这礼行的是从未有过的实打实和走心。 裴铭被无视心里不爽,见崔沣行完礼径直走向何家人,目露精光:“看来崔氏和何氏还真是缘分匪浅啊。” 裴珲对这位便宜大哥一向也无好感,见他目光围着崔沣转,不耐烦道:“怎么,令尊又做了什么亏心事,派你来蹚浑水?” 裴铭闻言,视线从与何家诸人交谈的崔沣身上移回:“再出言不逊,小心我揍你。” 裴珲夸张地嗤笑一声,眉毛一挑,眼神中满是不屑:“凭你?” 裴铭的混其实并不彻底,到底年长几岁,而且有时候还要顾忌将军的威严,裴珲混的可就比较天人合一,专心致志多了,因此气势上看竟似比裴铭还足,不用打就已赢了三分。 林老夫人及时出言:“不要让外人看笑话。” “外人”何家人赶紧陪笑道:“二位公子感情真好,我们府上的公子们也是这么打打闹闹的。” 裴铭和裴珲内心嗤之以鼻,不便因一个何府下人的话大动干戈,只是同时嫌弃地别过脸去。 崔沣早知这是裴珲生父正房夫人生的长子,但他长相更偏硬朗,一直没有看出和裴珲相像的地方,这不约而同的动静第一次令她觉得,二人果然是兄弟。 那边何家人传完话便要告辞。林老夫人命人送上两个荷包,算是赏赐,二人推辞一番也收下了。 待出了院子,来人与同伴议论道:“林家虽说是商贾之家,竟如此大度,一般人家很忌讳收冥柬,莫说还是为着不相干的人。” 另一位颠了颠手里的荷包道:“是的,礼数比一般人家也要周全。” 二人正说着,看到林府人在套马车,那一排排车队甚为壮观,因着刚才的好印象,不免驻足一番。 其中一个道:“这是什么阵仗,嫁女儿也不过这么多车队啊。” 另一个摇头:“哪有大下午嫁女儿的。” 前一个不服气,上前拉住一个车夫,谄笑着打听:“小哥,这是要做什么去?” 那车夫出惯蛮力的,大概是车队长吆喝的紧,看也未看二人,一边忙活一边粗声粗气答话:“巡商号。” 送柬的二人对视一眼,不仅咋舌:“林家这真是泼天富贵。” 这时,车队基本收拾妥当,主家也出来了,今日去的正是林氏三房。俩人看去,只觉得林府为人倒是低调,虽然俩娘子的富态说明生活流油,但她们衣衫倒并不华丽。 主家脸上似乎还有些焦急之色,大概是看天晚了。 二人好好地长了一番见识,感慨万千地回何府回话。 崔胧定下的下葬日子是后日,何伯虞亲自将后事一一料理,连幡布料子也要过问。 送柬之人回到何府,因何伯虞的事无巨细,便亲自到他面前回话。 何伯虞当时正从十盏房里出来,脸上的温柔之意还未褪尽,那二人说完正事,得了赏赐。 两头拿了赏,这人觉得跑腿也值。见大公子态度平和,不免多说了几句想凑趣:“您是没瞧着,林家巡个商号那车队跟十里红妆似的。” 何伯虞心里一突,要笑不笑的问:“这么大排场?” 那人见大公子感兴趣,忙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通,何伯虞越听神色越是莫测。 裴珲晚膳吃的心塞的很。 他觉得裴铭这个不知所谓的,简直诚心来添堵的。是个人都能听出来林老夫人不是过礼节性地留饭,他竟然臭不要脸地答应了。 膳无好膳,他本打算和崔沣去鸣桐院中就餐。 林老夫人随他去,只对崔沣道:“崔小娘子留下来用膳吧。” 崔沣迟疑了一下,没有拒绝。 一来老太太刚刚当着众人的面帮她打发何家人令她感激,二来她直觉老太太留饭顺着裴铭的意思。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索性留下来看看这位裴将军是敌是友。 裴珲一见崔沣留下,屁股也黏在凳子上不起来。 老太太斜了裴珲一眼凉凉道:“怎么还不走?没你的碗!” 裴珲道:“该走的不走,不该走倒被赶。” 裴铭:“崔小娘子,这人嘴这么欠,你怎么还与之为伍?” 崔沣叹口气:“您不也千方百计想与他共餐吗,问问自己不就成了。” 裴铭被噎了一下,煞有介事地说:“林府风水似乎别具一格,里面的人说话都这么不打声招呼就开膛破肚吗?” 林老夫人听不下去了,低声吩咐赶紧传膳,好让这群小崽子们吃完滚蛋,糟心死了。 饭前剑拔弩张,进入就餐环节则似乎柳暗花明一般,氛围一时大好。 主要原因是,裴珲从刚才的对话中咂摸出崔沣的偏向之意,一时心里跟数九寒天酌温酒下肚,酷暑三伏饮冰镇酸汤一样熨帖。所以,一时心情好,不想找茬。 裴铭则不知出于什么缘故,恰到好处的拿捏了晚辈客人和上位者亲和之间的平衡度。 这二位不找事,一时倒也算宾主尽欢。 酒酣耳热之际,裴铭道:“林祖母,我父亲令我传话,只要他在河北镇一日,必保林氏周全。” 林老太君未做声,面上不喜不怒,不知在想什么。 裴珲倒是大大地“哼”了一声。 只听裴铭继续道:“小弟裴珲承蒙您抚养,现在也算成人。按照裴家惯例,成人儿郎要有田产、商铺,今日我都带来了。” 说着命人递上一个盒子,打开来真实些纸张。 林老夫人的眉头深深皱起:“这是何意?” 只听裴铭郑重道:“裴铭此番前来,是受家父所托,告知裴氏宗族的决定。” 裴珲本来听他废话连篇很是不适,又见他拿出那些俗物,很是不屑。这会儿也敏感地意识到什么,一时怔住。 裴铭:“自今日起,裴珲将自裴氏族谱除名,死生不与相干。”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四十七、夜奔 裴珲对父亲的记忆总是掺杂着祖父的欲言又止,下人们的闲言碎语,以及祖母的刻度诅咒。 他的母亲因有心伤,生下他没多久就去世了,因而裴大勇实在是林家人心头的一根刺。若不是祖父一力要求要他姓裴,按祖母和母亲的意思,只怕他早已成了林家族内亲孙。 裴大勇不常来,每次来也得不到什么好脸色,但是他除了年节送厚礼到林府,还常常派人给他送些稀罕玩意。也不知是不是在林家安插了眼线,每当他对什么感兴趣,总是能收到来自父亲送的个中精品。 五岁时,他迷上了佩剑,林老夫人每天心惊胆战,就怕他伤到自己,吩咐下人将刀剑一流悉数收好,小小的刚刚有些侠义梦想的裴珲急得抓耳挠腮。结果没多久的端午节,裴大勇亲自前来送节庆礼,见到他时出其不意地拿出一把孩童可用的小小佩剑给他。 当时裴大勇还很年轻,他有着将军特有的粗犷,粗犷中还透着威严,然而指点他时,既认真又轻松,只让他感觉亲切而有趣。 在自己笨拙的动作和他的大笑声中,他第一次真实地触摸到“父亲”的影子。那些幼小心田的抵触如被洪水灌过的沙漠,水过后,留下的淤泥里冒出了小小的恃宠而骄的嫩芽。 他自小在林府长大,祖父母自不必说,亲娘舅也甚为疼爱,但林府人多口杂,有些府中仆妇老人,也不知抱着何种心思,背着人时难免会刻毒地逗弄他:“你知道你爹是谁吗?为什么不回自己家?” 看着小小的裴珲无力躲藏的样子,总发出得逞的愚蠢笑声。 那时候,裴大勇的礼物,乃至于裴大勇这个人都是他情感上的依靠——我是有爹的,我爹是很厉害的。他甚至幻想过有一天裴大勇会风风光光地接他回去,这种风光就会像挥出去的掌风,狠狠地打在那些喜欢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痛苦之上人的丑脸上。虽然他知道回去后的日子想来还不如林府,但他总是将这种幻想压在心底最隐秘处,像自己种下的一颗小小太阳。 然而,他一天天长大,他习惯了用二皮脸对待所有人,他甚至故意标新立异,和所有人对着来,他还是没有等待太阳升起的那一刻。 长长久久的期待落空,虽然他早已不再执着,他还是将从小那些纠结、抵触,裹着幻想和温暖化成了一股怨愤—— 你来接我也不会回去。 我没有父亲。 他再也不会主动见裴大勇,甚至看不惯所有裴家人。 但他内心深处,知道这还是一种有恃无恐——他总以为裴大勇是更愿意被承认的那一方。 没想到,今日所有的幻象都被打破了。 他才是渴望被承认却得不到承认的人。 裴铭那个混蛋,说完那句是个人都讲不出来的话,罕见地有些消沉,并没有对裴珲乘胜追击,仿佛这个决定也令他心伤似的。 但裴珲宁愿他露出得逞的笑,宁愿他出言讽刺,似乎这样就足以证明这是兄弟阋墙,而不是,他被亲生父亲抛弃了。 裴珲几乎是下意识地梳理着记忆,那些对自己的内心也是遮遮掩掩却又狂飙突进的情绪令他丧失控制面部表情的能力,他预感自己下一刻就要失控,索性一言不发离开了餐桌。 又到月中,夜幕已经笼罩四野,大玉盘盘踞空中。天上的星子如门房养的狗群的眼睛,一眨一眨的,只有愚蠢的凡人才以为它们什么都不懂。 出了院子又想,自己能去哪里呢?天下之大,他在一瞬间竟觉得自己从未有过立身之处。 崔沣其实随即就追了出来,看着裴珲的背影,一时之间她又不敢上前。 她知道这个时候语言是苍白的。忽然她灵机一动,转身快步去了鸣桐院。 等她再次出来时,手里多了一个包裹。 可是她几乎找了大半个林府都未找着裴珲。她原本满肚子酸文假泪,洗白白了各种措辞,准备一股脑倾倒出来安慰被弃的大龄青年。但这满腔感同身受的酸楚随着她寻找裴珲时间增加,逐渐被焦躁和担忧替代。 以至于当她在门房的狗圈边找到裴珲时,在一颗心放下的同时,几乎有些无语的气愤:“你在干嘛呢?” 门房大爷的年纪大了,养了足有十几头狗,每次喂狗食都是坐在圈旁边的一个石凳上。此时裴珲就坐在上面,全身的力气被抽光一样,双臂交叠放在腿上,下巴搁在双臂上,背影看去像一只忧郁的大猫。 崔沣一时又有些心软,加了一句:“我找了你好久,以为……” 裴珲道:“我难道是那种为了一个老头子要死要活的人?即便要死要活肯定也是因为你这种美女,我在看星星呢。” 崔沣:“……” 这种时候还不忘撩闲。 如果她没看错的话,他盯着的好像是狗吧…… 崔沣觉得裴珲仿佛又回到了痴儿的时候,于是顺着话音道:“酒都拿来了,不若去个相配的地方看星星吧!” 崔沣本以为他会拒绝,谁知他很感兴趣地样子,仿佛刚才在宴席上差点气炸的不是他。 二人走到府门时,崔沣令红云准备的两匹马早已候在门口。 裴珲的兴味更浓了:“果然幽州第一纨绔,说吧,去哪里?” 崔沣道:“出城。” 裴珲看她兴致勃勃的样子,忽然想到,崔家真的将她养的很好,无论何时,都像一朵向阳的花儿。 崔沣看他盯着自己,以为他担心城禁,安慰道:“没关系,我这几日活动虽说没什么进展,但崔氏也不是虚称的百年望族,我们已经准备了出城之道,不若今晚我们先试验一二?” 她的目光在月下灼灼生辉,带着一丝活泼和狡黠的气息,似乎天不怕地不怕。 裴珲不自觉一笑,颇有些对一切不屑一顾的样子:“不成也没关系,不过就是打场架而已。” 崔沣想想,确实裴珲自清醒过来便威力大增,顿时更加信心满满道:“那快点吧,月到中央最美。” 崔沣原本以为出城会颇费一番周折,谁知当他们赶到城门口时,发现城门竟未关闭,且守卫相当松散,只有两个看起来单薄的士兵站在那里。 二人心下生奇,策马过去,那守城人看了二人一眼,竟未阻止,只是不耐烦地催促:“要走快走!别堵着门。”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四十八、山顶望月 事出反常必有妖。 崔沣皱眉:“前两日我们来探,这里还是戒备森严,怎么忽地这么放松?” 裴珲自然也觉出了不正常,他满是官司的脑子中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但快得来不及捕捉。 二人虽说经历了许多诡谲的事情,到底是两个锦衣玉食长大的孩子,很快沉浸在出城的喜悦和两坛酒的香气中。 裴珲道:“管他呢,天塌下来和我们什么相干!” 说这话的人要么不知道天塌下来意味着什么,要么以为天根本塌不下来。 崔沣连日来殚精竭虑,神经紧绷,乍然一闻到清新的空气,也是蓦地心情一松,心思开始飞扬,只想在如此月下忘却一晚的人间烦事。 二人一路快马加鞭,一路撒着酒香,踏着月色往香丘奔去。 直到了三生欢喜,马才慢下来。 又逢十五,只见壁下香炉香烟袅袅,想来是白日前来上香的人颇为壮观。此时热闹了一天的香炉,在月下沉静地消化着白日收到的祈福,或许在分门别类的传输给各路仙家吧。 官府初一十五都会备些香线在壁炉旁,以示爱民,惊蛰之变后的幽州府仍然没有遗忘这个好传统。但由于为表诚心,大家伙儿还是自带香线的多,所以,往往一日下来还是会剩下一些。 那团香线背后是一块巨石,崔沣总疑心下一秒就有一个人会蹦出来。 裴珲看崔沣盯着那些香线,问道:“季幽要不要去上一炷香?” 闻言,崔沣收回目光,嘲讽地冷声道:“求什么?” 寻常人家不过求家宅安宁,亲人康健,她求些什么呢? 裴珲见她又有悲愤意,猛地想起上次她说,我还有什么可失去的?刚刚经历过被抛弃的裴公子,目光间不觉带入了浓得化不开的柔情。 他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以后那些风雨都让我来承担吧,她只管做一朵向阳开的花。 崔沣不经意撞上他这样的目光,心里一动,脸“腾”地火灼起来,她掩饰性地朗声道:“进什么香,天塌下来与我何干!” 说完一扬鞭子,策马往香丘深处而去。 裴珲低头一笑,也赶紧跟了上去。 他们都没注意到,在他们离开后,香炉后那块大岩石后一个黑影也倏忽不见。 只见那人跟个影子似的,几个起落,已经到了峭壁另一边的官道,对着一位骑着高头大马,戴着半边银面具的人拜倒复述刚才所见所闻。 那银面具之人开口道:“贵族之家的小鸳鸯……不管他们,按原计划行事。” 那人领命而去。 银面具人嘲讽道:“呵,礼仪之邦!” “阿嚏——” 崔沣裴混二人选的不是香丘主峰,反而是最乏人问津的一座山丘。只因上面草木不旺,既无清泉,也无绿荫,白日无美景可赏,平日少有人来。但贵在平坦,可骑马上山,山顶又开朗,正适合赏月。两匹马跑的大约也是愉悦,不做声就上了山顶。 初春与隆冬无异,结果刚下马,一阵冷风吹来,崔沣便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喷嚏。 裴珲赶紧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来递与她,被她拒绝:“万一你也冻到了更是麻烦事,还是生个火吧。” 裴珲没有强求。崔沣发现裴珲有个好处,就是不会强求于人,总是特别尊重别人的意见。 裴珲拿出在门房大爷那里顺的火折子,附近找了些干柴,在一片空地上生了火。 崔沣打开红云给备的包裹,除了两坛酒,竟然连手炉、坐垫、火折子等物一应俱全。 崔沣笑道:“原来还嫌弃她聒噪,没想到竟是个很细心的姑娘。” 裴珲道:“可惜不懂风情。月夜入山,求得就是以天为被,地为席的洒脱,席石地而坐硬胜于雕花暖垫而卧软,风声鸟鸣胜于丝竹之声,草泥之香胜于缠金香线,她却备下这些俗物,不伦不类岂不碍眼?” 说着只拿了酒,其他仍旧扔在一边。 崔沣心道,虽说天被地席的说法有些怪异,但她明显感觉这一套有风流名士之意的说辞,陡然间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真情实意向来最动人,她一直觉得自己和裴珲隔着什么,想来便是因为除了嘲讽,他一直未曾正面露出过喜好和心情。 为表赞赏,她笑道:“裴隐士,既如此,红云带的下酒俗物您也别享用了。” 红云备的下酒菜均用粗陶盛着,四个小小的罐子,不仅色香味俱全,而且模样古朴,甚合情境。 裴珲晚饭本就吃的不多,这下勾动了食欲,略咳了一声道:“人本就是俗物之一,还是不要脱离红尘的好。” 崔沣失笑,这人真是好没节操。 篝火着的很旺,月色泼于其上,明暗之间,为二人隔出了一片独立于一切的天地。 崔沣:“真没看出来你这么风雅。” 裴珲仰头灌了几口酒,自嘲一笑:“其实是为了讨我娘的欢心。小时候,为了她多看我一眼,对我笑一下,我拼命地学习一切她感兴趣的东西。呵,可不知为何,无论我怎么努力,她对我都是淡淡的,不如对……哥哥那般亲热。那时候我就想,明明她也是我娘,怎么会对我毫无感情?从小就将我送到别人身边,对我不闻不问。我跟着……祖父们,很多年午夜梦回都在思念她。那种对母亲的渴望,和心知这份渴望永远无法得到实现的心情,你永远无法想象,比世上任何事情都令人绝望。所以你还以为我这次会寻短见吗?不,不会的,我早已被抛弃过。” 裴珲的声音充满苍凉的悲意,尽管他的表情还是一如既往地带着富家公子的慵散和不可一世。 崔沣想开口安慰他,比如作为他娘亲的独子,她自然是爱护他的之类,可这些话总嫌过于敷衍。 她忽然觉得,天下九州仿佛只盛了二人的悲伤。 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端起酒碗,饱含感情地与他碰了一杯,而他也骤然润了目光,接过她无声的安慰和理解,仰头大灌。 裴珲似乎有些醉了,他迷蒙着双眼,话语已有些含混:“人的出生就是一场豪赌,你不知道会遇到怎样的双亲。我曾暗暗立誓,若我自己有了孩儿,一定,一定……” 崔沣也有些醉意,听他“一定”了半天,感情全传递了出来,言辞却还是未出,不自觉对他抬眼一笑,谁知裴珲正深深的盯着她。双目相望,只觉得对方眼中只有自己。 裴珲目光因为几分醉意,显得深邃朦胧,似乎有什么感情要破土而出,崔沣的心狠狠一跳,下意识就要逃避,忙转开目光。 下一刻,她握着酒碗的手,被一个温暖的掌心包围。 整个山顶都静了下来,只有山风来回徘徊。 崔沣猛地一抽手,裴珲立刻松开,似乎醉的太深:“还有酒吗?我要喝你杯子里的。” 崔沣的脸更烫了,这位公子找的根本不是台阶,是山坡,走是没法走下去的,只能顺着滚。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四十九、决不负约 世间很多事看似毫无头绪,但如果真的追根溯源,便会发现早在事情的一开始,甚至开始之前,已经将因果埋下。 二人都有些醉意,人还围在火堆旁,却恨不得生出放浪形骸的翅膀。 崔沣心道,今夜月也好,火也好,酒也好,滚坡而下的尴尬也好,人生满目疮痍,却还有着这一时片刻的欢愉。 当二人各自揣着心伤和一颗猝不及防破土的种子仰望星空,即便星空早已不在眼中,还是有一种天涯零落,思也无穷,无穷却有变之感,体会了一把苍生渺小与现实悲痛中夹缝而生的温暖与希望。 裴珲睁着迷蒙的睡眼,叹息道:“竟然有人和我们一样有风情,也大半夜出来看星星……”崔沣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悚然一惊。 裴珲也意识到不对,在城门口掠过脑际的那根线终于接上了。 二人酒意顿时去了大半,因醉酒和被火烤的红润面色均是一白,对视时,都发现对方眼中的恐慌—— 那是烽火。 幽州城最近的烽火台狼烟四起,火光冲天。 自幽平失地彻底被占领,大周与胡人达到平衡,相安无事至今,幽州烽火台就再也没有起过烟火。 裴珲与崔沣东西也来不及收,残酒泼灭火苗就赶紧解马下山。 为何起烽火?今日城门看守为何松懈?是何家里应外合吗?裴铭知不知晓? 裴珲脑子里思绪翻飞,他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只一味扬鞭。 崔沣则想法简单的多,她发现城内除了十盏,竟无人使她牵挂。不过她的焦灼之心并不亚于裴珲,幽州虽不再是崔氏的幽州,但毕竟还是家乡。何况,她的仇恨还没有完全发泄,崔氏上百口人的魂魄还未有归处,无数的谜团还有待于解开,她不能允许有人以灭顶之势加诸在这些之上。 这种感情就好比最恨的人忽然暴毙,让满腔的恨意再无着落。 待二人赶到三生欢喜,更加心凉。只见二人刚才经过时还整肃的三岔路口,此时地面上如熟透的烂桃,马蹄印叠交,一直往城门方向延伸。 裴珲皱眉:“这么大的队伍,只可能是外族入侵。” 崔沣知道他这话是把最后的希望堵死了,虽然二人都未言明,但都抱有一丝侥幸心理,希望是裴铭的人。 裴珲道:“此时城中必然动乱,你在城内没有亲故,不如远走。” 崔沣还未表态,只听黑暗中传来一个声音:“可是裴公子和季幽?” 二人大惊,只见放香线的大石后走出来一人,怀中还抱着一物,待走近了,崔沣百感交集道:“姐夫!” 来人正是何伯虞,怀中抱着十盏。 何伯虞也不废话,直奔主题:“幽北大营失守,胡人大军今夜已经入城。城中兵力虚弱,最多明早,幽州城就将易主。我拼死将十盏抱来,求二位收留犬子,带他远走高飞。” 崔沣大惊:“你既已出来,为何不自行带走他。” 何伯虞倏忽一笑:“我还有我的使命。” 崔沣愣住了。 在崔沣眼中,何伯虞一直是文质彬彬,温文尔雅的,与长姐的雷厉风行形成鲜明的对比。然而这一笑,却昭示了她从未见过的一面,仿佛一个酸腐书生临危不惧,悍然赴死的柔韧的刚强。 何伯虞又道:“我已为你们备好了车马盘缠,车夫忠诚可靠,奶母是车夫内人,一直照顾十盏,也十分妥帖。若能得裴公子和你护送,你们一路下江南或者去蜀中,应不十分艰难。” 崔沣觉得自己应该立刻答应何伯虞,但她心里有无数疑问,比如何伯虞如何知道他们今日出城还在此等候,明明事态紧急,为何安排的还相对妥帖诸如此类。 裴珲一直并未插言,听他说完才深深地看了何伯虞一眼,然后将目光转向崔沣,脸色又柔和下来:“对不起,季幽,城中有我至亲,我不可能丢下他们不管。” 何伯虞很急:“裴公子,你有所不知——” 崔沣打断他,此时她不见一丝仓皇,冷静地几乎有些声色俱厉:“姐夫,把孩子给我,我带他走。不过,现在能不能给我们一点时间?” 何伯虞看了看二人,叹口气,退向一边。 崔沣在他避退的一瞬间立刻塞给裴珲一物,裴珲面色一动,然后不动声色地收拢道内袖。 崔沣见他收好,轻舒一口气:“少时跟随启随先生读书,先生常说,得者,性命之情,你只是选择遵从本心,将命运与至亲放在一起而已,何错之有?” 裴珲眼眶一红,他从未有此刻般这么感佩一个女子。 崔沣道:“如无意外,我将带十盏去卢岭。你若——” 裴珲立刻道:“这边事毕,我将立刻前往卢岭。” 崔沣看向他,只觉他的目光直接坦荡,她也没有躲闪。 二人对视片刻,很多话不必说,彼此已经知晓。 裴珲又坚定道:“决不负约。” 然后他将悬挂在腰间的玉佩取下,递给崔沣道:“这是裴……我父亲的旧物,沿途如遇困难,可向裴家军求救,裴家门生故吏遍天下,兴许能助你一臂之力。” 崔沣并未推辞,接过来放好。然后转身对何伯虞道:“姐夫,事不宜迟,即刻启程吧。” 何伯虞点点头,将二人带到峭壁另一边,果然看到已经等着一辆马车。 马车很普通,看着甚至有些破旧。车夫遥遥行了礼,看起来一副老实相。 何伯虞道:“卢岭一去千里遥远,若平安到达,可到何家铺子道一声平安,我若还……活着,知道了也心安。” 何伯虞说话时,目光眷恋地看着十盏,这眼神令崔沣想起长姐去前的眼神。 崔沣心里一动,立刻说道:“姐夫,有一事需要告诉你——那个北骊魔物,不知什么来历,盗了长姐的魂魄,我怀疑……” 何伯虞打断她:“此事我已知晓,留在城中也和这事有关,时间紧急,来不及细说。季幽,你只管帮我们照顾好十盏,其他的,交给我吧。” 何伯虞脸上现出一种决然,崔沣一时有些恍惚,仿佛看到了长姐。 明明离城门有一定距离,但崔沣总疑心耳边有喊打喊杀声,于是说道:“姐夫、彭玉,季幽就此别过,你们一定要……活着。” 裴珲脸色极为难看,一个人背叛未宣之于口的誓言比普通食言更令人难过,以至于愤怒。但是前途两条,他只能选择其一,心中情绪翻涌,他好容易吐露的字句带着沙哑的颤音:“季幽,一路小心,我……决不负约。”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五十、城变 幽州城乱成一锅腥味十足的粥。 何府灯火通明,唯有何盛田的书房一片黑暗。何盛田坐在黑暗里,头脑因过于清醒而有些不辩今夕何夕,唯有眼前的伸手不见五指,给他一些安定之感。 他终于是踏上了这一步。 不一会儿何利急匆匆地敲门,得了何盛田的允许后推门进去。因没料到房间里暗得这么彻底,脚步又急,没刹得住,差点摔倒,忙扶着门框勉强站稳。 何盛田正是需要身边人稳稳当当的时候,见何利这么毛躁,心里的不安扩大,不耐烦斥道:“何事如此急躁?” 何利眼睛还未适应黑暗,只得对着声音的方向急道:“大人,不好了,胡人在城中作乱!” “什么!”何盛田急地一下子站了起来。 何利:“是我们的斥候打探来的,那个胡虏赞普,叫——” 他一着急连名字也想不起来。 何盛田不耐烦道:“穆赞怎么了?” “对对对”何利露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又急道:“穆赞按照他们的传统放人去烧抢——” 何盛田在最初的震惊过后,略沉思了一会儿,虽说与穆赞算是里应外合,但胡人未受教化,难免出尔反尔。他左思右想,还是难以安心,甚至有灭顶之灾即将到来的预感,立刻想出一个策略:“赶紧去前院通知夫人,让她带着家眷出城。另外,穆赞现在落脚何处?赶紧备马,我去见穆赞。” 何利说:“斥候来报时尚在城门,这会儿应该还没找到落脚地方吧。” 何盛田暴怒:“赶紧去探!” 何夫人因何修远的事情,正兀自忧心。听了何利传话后,她呆了一呆,这么多年养尊处优,她根本不具备应对变故的能力,一连不死心追问了数遍,到底是不是真的,得到何利的肯定答复后,又陷入了另一种癫狂——她这些年积攒的家业太多了。 她一边吩咐人赶紧去通知二公子和七娘子,一边吩咐人去把府里最爽利的车夫和马车扣留住——怕其他几个妾室和子女先霸占。然后和剩下的几个得力干将尽量快和多地收拾细软。 何利根本不给她时间细细处理这些财务,只催促赶紧上路。 何夫人心如刀绞,还是继续尽可能捡值钱的多装一些。 忽然院子里来了一群人,是何盛田的三房妾室。平日没少勾心斗角,这会儿却全是一副拿她当主心骨的意思,不得不说这三位妾室也是久经沙场,摸准了主家婆的性子,如果不管她一味逃走,只怕什么都用不上,将来乱平了再聚首何夫人怕是也有话说。这会儿将身家性命压给她,反而能统一安排车马,也不留什么话柄。 何夫人原本确实是不想管这几位的,但大敌当前,又看她们难得的伏低做小,一股子当家主母的责任感被激发,过日子的精明劲儿游刃有余地发挥开来,一叠声做了一番妥帖的安排。 好容易半个时辰,众家眷收拾停当,各自坐上马车,准备出发时,何夫人才发现何澜齐不在。 她忙着做当家主母,倒把亲闺女撂在一边。众人心焦不敢言,都忙着出主意。 这时,一个身穿铠甲骑着马出现在众人面前,赫然是何澜齐。 何夫人急怒攻心,当即大吼一声:“死哪儿去了,都在等你知不知道!” 何澜齐拱手道:“女儿正是来向母亲辞行的,我要跟随父兄去战场杀敌,将胡虏赶回他们的狗窝里去!” 众人面面相觑。何夫人觉得自己简直没法活了,险些晕了过去。 儿女都是债。 一个何修远还在裴家吃人不眨眼的大魔头手里,这会儿突遭城变,还不知道能不能有生机,唯一的女儿又脑子不好,上赶着去送死。 何夫人几乎要一夕之间白了头发,她到底有几分急智,硬生生咽下翻到喉头的腥意,尽量苦口婆心地说:“你去杀敌倒也不是不可。只是我儿为了杀敌连母亲也不要了吗?我们这一群孤儿寡母,无人护佑,不知道出不出得城去?” 何澜齐心思本就十分单纯,闻言当真眉头紧蹙,扫视一圈,看到一群呆鹅一样的家人,个个是窝里斗的好手,实际撞上胡人真打起来,只怕不够串一串的。 当即道:“也好,我护送母亲出城。” 何夫人闻言长出了一口气。一盏茶不到,何府的亲眷浩浩荡荡地从府门出发,驱车往城外走去。 幽州城原本的城卫是崔义文的嫡系亲随,何盛田叛变后,一部分斩杀,一部分遣散,剩下的不足原来人数的三分之一,其中各大世家乡绅商贾之子占了大多数,且不说本就几乎没有任何战斗力,一听说胡人进城,还一窝蜂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 穆赞几乎没费吹灰之力就接管了幽州城防,轻飘飘地竟有些没伸展开胳膊腿就把人撂趴下的不过瘾。只留了少许人把守城门,按惯例给其余人三个时辰的时间在城里烧杀抢掠。 穆赞只带了少数亲随,入驻幽州府衙。他原本抱着回家的心态大摇大摆地进去,却不知道等待他的是裴家军。 裴铭到幽州后,就已经选择性地切断了何盛田与穆赞的通讯,所以有关裴铭的事宜,穆赞并未知晓。而何盛田预感事态非善时,换另外的方式与穆赞通讯,约定进城日期,裴铭也未能及时掌握。 穆赞到时,裴铭因带人去找裴珲,所以不在府衙,穆赞虽然折了几员猛将,到底是逃脱了。 他狼狈逃出府衙,一面摆脱追击,一面对何盛田恨得咬牙切齿,认为这老狐狸摆了他一道,传令屠城,且不做区分。 刚传完令,他们迎面就迎来一队车队,唯恐人家不知道他们是大户人家似的。 穆赞露出一股嗜血的笑意,倏忽拔了随身带的弯月大刀,抬手一挥,直接插入第一辆车的赶车人身上。可怜那人都没看清楚对面人是谁就一命呜呼了。 登时受惊的马四下乱窜,直直地对着穆赞一行冲过来。被穆赞属下炫技似的看了马腿,车一下子前翻,车里人掉了出来,胆子大地发出一阵非人的尖叫,胆小的直接昏了过去,正是何府打头的一车丫鬟婆子。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五十一、狼心狗肺 裴珲带着何伯虞从城墙一角,飞身翻墙入内,趁乱在城中东突西进,一时并未刻意引起敌人的注意。 二人一路穿街过巷,打算先去府衙见裴铭,还有两条街时,骤然听到一片鬼哭狼嚎。 女人尖戾的叫声,孩童恐惧的呼喊,男人外强中干的抵抗,还有女人对临阵脱逃的男人的高声叫骂责难,夹杂着对施暴者的求饶声,声声如织,在满城喊打喊杀中宛若浓缩的精华,始终没被埋没。 忽然,一道高亢的充满愤怒的女声响起:“该死的胡虏,给姑奶奶滚回你们的老鼠洞!” 只听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嗤笑:“小娘子,好大的口气啊。看来中原女人也不一定都柔弱嘛!” 话音一落便响起一阵附和的粗鲁大笑。 何伯虞瞬间不淡定了,他听出这是家里那个整天不着四六的七妹何澜齐在逞强。 那么随行的那些鬼哭狼嚎的主人,不用说极有可能是何府女眷。 裴珲一见他的表情,便已猜到了七八分,低声道:“先过去看看,见机行事。” 二人循着声音的方向,脚下生风,轻而快地靠了过去。 何伯虞一见眼前场景,顿时倒抽一口凉气。 只见何府的六七辆马车早已马死车翻,人已死了大半,还有少数几名妇人不知是受了伤还是吓得,在地上瑟瑟发抖,时而因熟人惨死发出非人的呼喊。 听声音威风八面的何澜齐,也似乎受了重伤,仅仅靠手中的长剑捣地支撑,才勉强站立。但她整个人透出一股不服输的劲头,目中迸出仇恨的火焰,似乎连月色也要暗淡几分。 裴珲道:“那个戴块破铁不怕走路跌跟头的大傻子是谁?” 何伯虞虽说心思不少,但碍于自身武艺不精,如今手头又无精兵强将,一时想去出头,却也不敢擅自行动,正没主意,焦虑使他如鼓起的气囊,结果裴公子的话就像一根尖芒,一下就将他的焦气捅了出来,这种情况下竟有些忍俊不禁地轻声道:“那银面人是胡虏头子,据说在胡人中很有影响力,人称银面阎王,本名叫穆赞。” 裴珲道:“哼,穆赞,待会儿就把他打得站不起来。” 何伯虞发现跟着裴珲心情着实会松闲不少,这位不太着调的公子到底有几分实力存疑,说大话倒是很有一套:“怎么办?那日看你似乎会些法术,不然你施个法?” ……感情他以为施法跟吃个饭似的,人跳大神的还要做些准备呢。 “何公子,裴某只是略通些咒术和阵法,这些都是要配合和准备的,不是挥一挥衣袖就能定点定人的施展。” 裴珲其实并不清楚自己会些什么。 他自“醒”来,身体里就运转着一股强大的力量,但到现在还没有完全地掌握,似乎这些力量是外来的,他的记忆与它们都隔着一层。但他不欲与外人多说,所以用此言敷衍。 何伯虞听了,心顿时沉到谷底。 结果又听裴珲道:“何况,若说只是眼前几个,大可以硬碰硬地将这些人杀了一了百了,但我想此时还不是杀死他们头目的时候。” 想到一路上见到的尸体,何伯虞也知道他说的是对的。若是不管不顾杀了头领,只怕这些胡虏就如散狼一样无人节制,他们已经被撒进了城中,蚊子似的,短时间内拍不完,逮着叮一口,什么时候是个头? 裴珲略一沉思,将自己的方案告诉何伯虞,低声重复道:“一定要沉住气,务必活捉穆坐。” ……这么给人改名字不好吧。 何伯虞心道,算了,不管了,反正这么一改,无形之中给他增添了勇气。 这时,从穆赞诸人的背后飞来一簇冷箭,穆赞反应灵敏,偏了偏身子,堪堪躲过。 他还未来得及回头,只听一道凌厉又吊儿郎当的声音:“那个穆站还是穆坐的,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何伯虞:“……” 真不愧是亲兄弟啊,心有灵犀不点就通。 裴珲看懂了何伯虞的意思,嫌弃地别过脸去。 裴铭叫嚣过后,纵马上前,只见他一身铠甲,和裴珲相似的好皮囊显得越发英武,他的目光落在何澜齐身上,眼中不自觉闪过一丝诧异,声音却冷冽的很:“银面阎王真是好大的英勇,对付孤儿寡母弱女子也是毫不手软。” 穆赞身材高大,银面具凭空给他增添几分诡谲之感,此时却无端显得不是人许多。穆赞本身其实没有那么不是人,只因刚刚被摆了一道心中愤怒,何家车队正撞在他手里,上赶着被开涮似的,但他也不辩解:“裴世子怎会在此?” 裴珲一听,乐了:“银面阎王难道是靠着脸皮厚得的盛名吗?怎么眼见着比赵出奇还蠢。” 远在林家水深火热的赵出奇,结实地打了个喷嚏,差点没接住胡虏的一刀,他愤怒地想,哪个王八蛋没事儿这会念叨自己,差点把命给念没了。 这边“王八蛋”也鼻头发痒,忍了忍才压下去。 说起来,还真是一段默契十足的铁打友谊。 裴铭自然也觉得这位赞普很是不靠谱,冷笑道:“你说说现在都是什么世道,为找那个良心不如狗的兄弟,大冷天晚上不能睡觉,满城溜达。人没找着,在自家城里反被外邦问为什么在这。我倒是想问问,你们的良心是互相吃了吗?” 说着裴铭的目光在裴珲和何伯虞藏身的地方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 裴珲觉得自己要是不出去跟这位便宜大哥打一架,对方就不是真知道什么叫养个兄弟不如狗。他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现在非常时期,不易动怒,先关门打狗,再秋后算账是正经。 再深吸一口气,他的心遗憾地告诉他,隐忍失败。 何伯虞感觉身边人呼出的气都是歪的,想劝裴珲淡定,还没张口呢,就看这混小子不管不顾地冲出去了。 裴珲从阴暗里姿态摇曳地出去,自在的好像月下散步根本不像腿都差点蹲麻的人,朗声道:“这世道确实人心不古,兄长霸占家业,将亲兄弟赶出家门,令兄弟流落街头,又回头散播谣言毁坏名誉。裴将军,你说这得多么狼心狗肺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五十二、摩擦 穆赞看着眼前“眉来眼去”,恨不得将对方胖揍一顿的俩人,觉得自己好容易因车队败的火又熊熊燃烧了。 自穆赞做了赞普,这几年草原上的胡人崛起,连番邦也是闻风丧胆,“银面阎王”过处,如邪神亲临。这群不知所谓的中原人,竟然还有心当着他们的面吵架。还吵得明潮汹涌,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 简直欺人太甚! 这时,何伯虞眼见“见机行事”、“徐徐图之”无望,硬着头皮也走了出来,腿因为蹲麻了还略踉跄了一下。 何澜齐一见着大哥,立刻眼泪汪汪,虚弱的不行,下意识猫叫似的叫了一声“大哥”。 何伯虞对她的娇弱免疫得很,扶她到一边坐下,还一边数落:“就你那花拳绣腿逞什么能?” 何澜齐闻言眼泪扑簌簌而下,哽咽道:“娘亲和姨娘们都被害了,我们成了没娘的孩子了!” 何伯虞心道,我早就是没娘的孩子了,现在还是没孩子的爹。 要说穆赞也真是邪,每车掀翻,先把疑似上等人杀了,不知道是不是所谓的“上等人”得罪过他,一些丫鬟婆子反而侥幸活下来。 穆赞看着原本在自己面前如一头被惹怒的母狼似的女人,一会儿功夫摇身一变为一个梨花带雨的小美人,眼中感兴趣的光一闪而过。 何伯虞低声道:“爹呢?你们怎么大半夜跑出来,还跑的这么招摇。” 确实招摇,马车倒地,金银细软散落了一地。 何澜齐:“不知道,阖府都忙着搬东西大撤离,说胡虏来犯,要赶紧逃命。爹……没见着,似乎有什么要紧事出府了。” 何伯虞气闷,一时各种复杂的感情涌上心头,理也理不清,索性搁置一边:“去看看还有几人活着,这不是能久待的地方。” 何澜齐力气尽失,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道:“我终于理解了季幽。” 裴珲一顿,也看了过来。 只见何澜齐蜷缩着,眼泪鼻涕糊了满面,声音浸透着无限悲伤:“之前我怪她不顾我们十几年的情分,现在终于理解了她。” 一夕之间惨遭灭门,任是心如山河湖海,也不能云淡风轻。如今易地而处,她终于懂得了那种痛彻心扉,当初如果是她,一定做的还不如崔沣。 裴珲想到崔沣,心里酸软一片,自己怎么就那么放任她带着一个孩子独自去那么远呢? 当下眼前的一片凌乱让他气闷,特别是倒地的马车与记忆里崔沣的马车混为一体,让他莫名心慌,这一慌,什么可怕的念头都冒出来。 裴珲数年来对话本的深厚阅读积淀这会儿激发了出来,什么破庙遇鬼,茶馆下毒,人肉包子等等情节一一跃上心头,令他觉得无比焦躁,夜色又将这份焦躁无限扩大。 左右无法现在飞身前去,只得强行收回漫无边际的思绪,将目光放到眼前。 裴珲道:“那边两位,虽然围观仇人被揍很爽,你们是不是赶紧收拾一下离开,免被波及。” 得裴铭示意,收拾出来一辆车,将残活的几人弄到车上,又派了一堆人护送,由何氏兄妹带着离开。 胡人不知出于什么考虑,没有动作。 穆赞的怒气值已经到达顶峰,月下银面具上的双翼神兽隐隐有了生命,似乎要展翅飞出。 裴珲顿时大感兴趣,对裴铭道:“待会儿打下他的面具送我,看着还挺值钱。” 裴铭嫌弃地想,自己的爹到底是怎么生出这么一混小子的,又在商贾家长大,真是再混不吝也没有了。 穆赞的部下不懂汉语,只是觉得这群中原人罗里吧嗦,有些不耐烦。 穆赞就不一样了,自己的脸面在地上被一再摩擦,他早已被激发出了邪性。只见他扭头对身边人说了什么,身旁人立刻拿出一件造型奇特的号角,微仰着头有股对月狼嚎的架势,鼓足腮帮子吹了起来。 那声音带着草原的气息,即使被城市的房屋隔着,还是很有冲击力。 裴铭脸一沉,低声对裴珲道:“你跟他们一起离开。” 裴珲斜视了他一眼,闷不吭声,但满脸写了俩大字“就不”,如果有尾巴,只怕还要傲娇地摇上一摇。 裴铭叹道:“这是将军的战场,闲杂人等必须离开。” 裴珲嗤笑一声道:“裴将军真是好威风——我就不走,你奈我何?” 裴铭:“林家上百口人你不管了?” 裴珲其实没什么理由不走,但是他冥冥之中就是不想离开,好像一离开就会错过什么事情似的。 听了裴铭的话,想起自己的使命,他犹豫了。 这时,只听有股类似于北风刮过的声音传来,只是北风似乎胖了成百上千倍,以至于与地面摩擦出了踢踢踏踏的声音。 裴铭和裴珲对视一眼,上钩了。 他们兄弟要说也是从小不对盘,但也不知为何如此有默契,裴铭一张口,裴珲就分毫不差地猜中了他的心思,然后锣鼓喧天地配合他——把胡虏引过来全歼。 穆赞隐约也知道他们的心思,只是难免一战,他便成全他们。 人型狼嚎还在继续,踢踏的声音也越来越沉重,几乎有种成千上万人在头顶踏步的意思。 裴铭带来的人虽然久经沙场,此时因满头是脚的错觉难免有些心慌。就像整个天幕变成了一个密闭的口袋,这诡异的声音将口袋越缩越小,令人气都喘不过来。 胡虏多有隐秘,此时也不知又用了什么奇技,神秘难测的东西总会令人恐惧。而恐惧这东西,只有零和无穷大两种。一旦开了小口,就如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 裴珲忽道:“以为赞普只会站着摆谱,没想到跑着也能摆,真是令人叹服……雕虫小技就省省吧,还真当自己是蜈蚣了!” 也不知裴珲的声音是不是赋予了某种神力,刚才那种脚步声带来的压抑感缓解不少,很多士兵露出恍然清醒的样子。 裴铭忽道:“布阵。” 队列迅速动起来,也出现一个兵郎拿出号角,也许是受那边人型狼的影响,仰面对月,但一是号角与号角不同,二来他没习惯这么做,差点抻着脖子,赶紧趁裴铭留神之前换回原来正常的姿势。 偏裴珲眼尖看清楚了,调侃道:“看来技艺碰撞不仅有擦出火花的,还有扭断脖子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五十三、阵风相对 司号人是个敦实的年轻小伙子,大概入伍没多久,面皮与身材还没成正比。听闻裴公子的评价,好容易从抻着脖子的危险中鼓足的一口气差点泄出来,连号声也微微走音了一刹。 这下连裴铭的副将也希望裴公子赶紧走了,这人实在是太能消耗士气。 不过一时片刻后,他们就感恩嘴嫌的裴公子留了下来。 胡人人未至,阵先到,刚才万人踏顶应该是个胡人版的雷音阵,此阵看着声势浩大,其实只是个“排头兵”,主要精髓是打压对方势气。一般与闪电镇相配合,真正发挥威力的是闪电阵,先震慑后快速降服。 裴公子虽说嘴上没数,着实对阵法有些研究。他也没跟裴铭沟通,站到司号人身边,直接下命令:“吹个什么呢——” 司号人哀嚎,我到底怎么得罪这位公子了,怎么还点起小曲了。不过看他似乎是要越俎代庖地指挥,下意识看了看马上的裴铭。 裴铭艰难地对自己忠诚的部下点点头——他其实并不想对自家不着调的兄弟如此相信的。 只听裴珲不紧不慢道:“不要紧张,雷音闪电对付一般的军队还有一战之力,但你们可是裴家军,这些对你们来说毛毛雨——先吹个佛调出来,要最日常的那种。” 司号人心道,俺紧张是因为您这位啊! 不过这一指令还是很快被贯彻执行,军中常见的佛调瞬间响起。 佛调不是佛堂庙音,而是大周军中常常用来给军将洗脑的神曲,行军打仗、排兵训练总有闲下来的时候,这时候,基本就会来一曲佛调,跟食饭、就寝前的背景乐似的。之所以叫“佛调”,实在是因为它有股催人入定的魔力。行伍出身的人,一般杀伐气重,人心也比较浮躁,平时阴阳失调,更造成了一言不合就要起骚乱,所以军纪严明是硬铡刀,佛调等差不多就是那个软刀子,一硬一软尽可能不留缝隙地规范着军队,使他们成为有刀鞘的利刃。 佛调是一种统称,个中种类繁多。乐调的功能其实有限,日常时候还好,一般恐惧超过常人可忍的程度,怕是仙曲也不管用。 此时虽说属于常人难以忍受的程度,但由于裴珲刚才已经搅合过雷音,这会儿军将们又听到了熟悉的曲调,顿时,曲调的初衷之意虽未起作用,但常年日积月累听这首曲子时的心情被召唤了出来。军将面上忽然有的惆怅,有的伤感,有的喜悦,不一而足。 只有司号手本人没有多大变化,大概是被裴珲盯着,怕他又倒出什么七噎八生的话来。 裴珲拿捏着火候,忽然低声道:“换行军曲。” 军将们全都变成另一个人,他们还不是军将时候的故事排山倒海涌来,心爱姑娘的脸庞,家中老母和幼子,每天围着锅台地头转买块新布都要算计很久的还算年轻的妻子,那些少年壮志,喜怒哀乐,爱恨情仇,全是内心最深处的隐秘的情绪,物件似的摆放了一地。忽然行军曲响,军将们如梦初醒,但行军有行军的纪律,零落的心境来不及捡拾,就要立刻令行禁止地起步。因越是知道隐秘,心中潮涌,面上却越发云淡风轻。 整肃的军队在这样矛盾中,那些所有人的心事团成一团,生出轻盈的,若隐若现的翅膀。 裴珲一边冷眼瞧着,心里忽然有些与有荣焉,这就是裴家军。 他刚刚为这两首普通的曲子略加持了一下,相当于帮助提纯军队的精气神,但是只有最训练有素,心志坚定的军队才能在这样的情况下这么快地进入状态。 他松了一口气,抬眼望向裴铭:“剩下的轮到你了。” 裴铭眼中似乎也有动容,看向裴珲的眼神竟然有了兄长的温情,裴珲一愣,嫌弃地想,这会儿替你爹后悔赶我走了? 虽说嫌弃,心里还是有些自得。 那些脚步声更近了,声音达到一定程度,就像山一样,五岳压顶,常人难以忍受。裴家军虽是铁军,这会也有人开始面有菜色。 司号人的行军曲被压制地仅有一线,小胖墩的嘴角有一丝血线渗出。 裴珲忽然将手推在司号人肉厚的肩背,看着不用力,却挤压出一点荧荧之光,司号人感觉一股浑厚的内力涌来,身体一轻,号声再次张扬,如大风掀起的旗帜。 裴珲轻声道:“换回佛调,要不常听的。” 司号人尝到了裴公子的厉害,一个指令一个动作,丝毫不打弯地执行了他的命令。 号音重又归入抚慰,对军将来说,这一波三折就像正吃着馒头,忽然敌人打过来,将馒头怀里一塞扛刀就上,战事歇后,想把凉馒头拿出来继续啃,却忽被通知喝羊肉汤。 一时,高压之下,佛调避其锋芒,如寒冬腊月饥肠辘辘的羊肉宴一样熨帖。 穆赞的面具仿佛吸入了月色精华,他眼见情势不对,用他们自己的语言低低地说了句什么。 原本刮擦耳膜的声音消失,人声重现。 原来,胡虏已在近前。 他们喊杀着冲了出来,快而不乱,正是闪电阵。应该是穆赞看情势不对,提前祭出。 裴珲松了一口气,抿唇一笑:“恭候多时了!” 那司号人也明显松了口气,一股冷汗后知后觉地从他鬓间流下,滑过溜圆的面庞,原本还想多逗留一会,接过被裴珲一巴掌吓得直接落到了地上:“小伙子,很不错。” 接下来,裴珲神情振奋地说:“狂沙阵走起!” 司号人精神一抖,疯狂的乐调纷飞。 闪电阵因为讲究快,所以是一击即中,毕其功于一处,裴家军将们则如在海潮中翻滚的白帆,远远近近,虚虚实实,让胡虏重拳落空。闪电阵,力多但不持久,只要坚持一段,就可以反击制胜。 穆赞见裴珲屡屡坏他好事,知道他必是军中重要人物,他一抬手,手中竟然出现类似“瘤烟”的物什,只是周身漂浮的不是黑气,反而是银白色。 银色瘤烟飞向裴珲,而裴珲还在无知无觉似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五十三、神女 银色的瘤烟来势汹汹,却在离裴珲还有丈把远时犹疑起来。 裴珲慢慢地转过身,好整以暇地,跟与故友打招呼似的对瘤烟道:“君从何处来?” 瘤烟先是伫立不动,继而开始跳跃,并发出一阵瓮声瓮气的声响,仿佛真的在回答一样。 即使是在银面具下,穆赞的脸色也可以想见地很臭。 裴珲才不管他,继续对瘤烟道:“人死不可复生,魂归安处,踏上轮回,千万年来人大多数人走过的路,虽不一定是完全正确的,但一定是最有可能得到好处的。” 瘤烟沉寂良久,仿若死物,银面具下似乎溢出一丝嗤笑。 裴铭凑近裴珲道:“不要白费功夫,这些早已不是人了,有没有神智还两说。” 裴珲诧异地看向裴铭:“你也没那么草包嘛。” 裴铭却没动怒,低头叹息:“我可能知道的比你想象的更多。” 裴珲可能有些贱皮,裴铭不与他针锋相对,令他非常不舒服,挑衅地看着裴铭。人家却早已开始发号施令:“收!” 不知道是不是裴珲的错觉,总觉得裴铭有些悲意。 裴珲实在难得见到便宜大哥真正做将军的一面,此时不仅见了,还因为他似乎笼罩着莫名的悲伤,觉得眼前的大哥陌生起来,不再是那个嘴贱装相, 月华遍布天地,无差别地笼罩在所有人身上。一股寒风袭来,裴铭忽然感觉眼前一切毫无意义。胜败得失,与万古长流的月色和天地相比,如此渺小。而漫天不解人意的月流似乎凝固了时间,混淆了天与地,令人不知身在何处,身在何时。 有那么一刻,他似乎又回到了久远的少年时代,也是这样不辨天日地成长,即使将少年的孤独和感伤每天拿到永不坠落的太阳下晒,也无人问津。 这边裴公子难得的感时伤逝,那边裴将军已经快刀斩乱麻地开始“吹尽狂沙始到金”,近身肉搏,裴家军即便身经百战,也只能说和这群占据身体先天优势的胡虏五顶五。但好在裴家军人数尚够,一个狂沙阵走得风生水起,不一会便解决了绝大多数胡虏。 裴氏兄弟眼见战场清理地差不多,对视一眼,开始将目光瞄准穆赞。 奇怪的是,穆赞并未着急,更没有大势已去的痛苦。眼见手下非死即伤,他挥一挥衣袖,召回莫名其妙熄火的瘤烟,似乎打算光明正大地遁走。 裴铭哪里肯,摸起自己闲了一晚的长戟,脚尖触及一晚上没挪过的马背,行云流水一般向穆赞飞去。 穆赞身旁近卫忙来迎战。 裴珲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地说:“那两位就不要自不量力了,裴将军可是郭氏高徒。” 郭氏七十二路戟法独步天下,可惜不知是胡虏没听说过并不在意这些,还是护主心切,并未退缩,被势不可挡地裴铭开胃菜一样胖揍了一顿。 裴珲感慨:“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啊!” 穆赞眼见不能善了,方才回身一战,这次不知道是不是怕瘤烟又出什么幺蛾子,并未再拿出来,看得出他是不常用武器的,所以拔了近卫的刀,迎战裴铭:“裴将军,久仰大名,请赐教。” 裴珲:“哎呦,胡虏也有会些酸文的。” 裴铭忍无可忍:“你闭嘴!” 穆赞其实和大刀很不搭,他整个人虽然人高马大,但是看起来长了一副很好的样貌。虽然脸遮着看不清楚,但露出来的肤色很是白皙,乌发垂落在耳侧,黑白映照,有股深山老林里的什么成了精的感觉。 裴铭可不是来怜香惜玉的,也许在裴珲“郭氏高徒”的隐形刺激下,为了不给师门丢脸,他也要奋力一搏。 穆赞这位邪神,若不是有意藏拙,就是自身武力值真的一般。才几个回合,就有被裴铭压着打的迹象。 裴珲:“小心点,别打坏了我的面具!” 裴铭也许是受到了提示,长戟本要向下走,这会儿忽然去向脸上,似乎想赶紧摘了面具让讨人嫌的裴珲闭嘴。 这下触怒了穆赞。 他拼着长戟戳死的风险,几乎使出全身所有的力气砍向长戟,若非长戟是特制的,只怕当场会应声而断。 接着他仰天发出一阵唱诗般的短促声音。 裴氏兄弟再一次对视一眼,裴珲眼里闪过一丝促狭,仿佛在说:“胡虏还真是单蠢好骗。” 在穆赞反常要走时,他们就意识到也许穆赞本来就并未恋战,大概是遇到了就顺手打一仗。于是裴铭正面战斗,裴珲处处嘴贱,就是想合力给穆赞施压,看能不能逼出一点他此行的真实目的。当穆赞仰天长啸时,他们知道,他们再一次赢了。 然而下一刻,当他看到应声而出的,他就笑出来了。 被一队严整的胡虏押送的马车如此眼熟,几个时辰前,他刚刚肝肠寸断地送别过。 穆赞满意地看着忽然变了脸色的裴珲。 门帘被胡虏粗暴的打开,里面坐着的正是崔沣,怀中还抱着十盏,这孩子心也大,这么大阵仗睡得安安稳稳,不哭不闹。 车夫和奶娘早已不知去向,裴珲不用问也知道他们凶多吉少。 崔沣看起来颇为淡定,抱着孩子下了车,甚至对帮她打帘的胡虏点了点头。 胡虏没阻止崔沣下车,但裴珲稍一动脚步,押送的人立刻如临大敌。 裴铭见此情景,放弃对穆赞的围追堵截,叹了口气:“开条件吧!” 银面具下的目光越发得意,接着他手一指裴珲道:“一命换一命。” 众人皆是一愣。 裴铭率先笑了:“您家做买卖都是这么胡乱要价的吗?” 说着他状似无奈地看了裴珲一眼:“怪不得胡人穷,要到我们这里打牙祭呢。” 接着他一脸不屑道:“这位是我的弟弟,那位——一对普通的母子,虽说我裴家爱民如子,但买卖也不是这么谈的吧!” 虽说裴铭的戏做的很足,但裴珲知道不会这么简单。 果然,穆赞笑道:“普通的母子?看来我们的情报有问题,我还以为那是幽州神女呢。既然如此,那就是谈崩了。” 穆赞的声音透着一股冷酷,但对于裴珲这种敏感的人来说,还是听出了一些端倪。他不动声色地再次打量起穆赞,前前后后这么一想,心里更加笃定。 裴铭倒是一愣:“神女?哈哈哈哈。” 裴珲扶额,表演太浮夸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五十四、穆赞 裴珲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初见崔沣被擒,撼动六腑的紧张担忧如在他心里支楞八叉地竖起了带有悬崖的假山,然而每一道缝隙,竟然无法控制地钻出一丝心安的光亮。 ……还是在眼皮子底下安心。 放她一人前行,他嘴上没说,心理后悔地不行,这会儿似乎有些老天爷给了后悔药吃的回甘。 尽管这药十分毒。 他对着崔沣笑了一下,转而接上裴铭的话茬:“他不是不会做生意,而是不敢放了她们,不然回去没法交差。” 银面具似乎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穆赞没被遮挡的眼睛倏忽震惊地睁大。裴珲地下一句话则成功使他的目光由震惊变为恐惧:“我说的对吗,巴答王爷?”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连胡虏也是面面相觑,原本整肃的队伍开始出现裂纹,跟扎了半天马步蹲不稳了似的。 裴铭讶异地一挑眉:“巴答?” 裴珲原本不敢证实,此时看“穆赞”的反应,心里基本已经确定,小声嘀咕一句:“你以为穆赞会这么好对付吗?”随后朗声道:“对,巴答王子是穆赞的亲兄弟,听说是整个草原最尊崇赞普的人,今日见赞普将精锐交由巴答王爷调遣,还允许王爷冒名,看来赞普对王爷也甚为看重啊!” 如果此时除了面具,大家应该就能看出巴答的面色青红交加,他愤恨地想,这位名不见经传不着铠甲的小白脸一定是故意的,简直句句戳在他的心窝上。 他这次确实是赌气私自行事。 最近草原上来了一位藏头露尾的鼠辈,将赞普的注意力和宠爱分走了大半。他心里愤愤不平,一日偶然偷听他们密谈,似乎是和幽州前节度使之女有关,便自作主张冒名顶替,伪装成穆赞,与一直和赞普私下联系的何家偷偷联络上,约定了攻城日期。 他本想着抓住崔氏女交差一定是大功一件,功过相抵,再加上赞普一向偏宠,一定不会严加责备,说不定还能挽回兄长的心。 谁知刚刚被裴氏兄弟再三讽刺,他沉不住气,忍不住想借崔沣被抓来炫耀,没想到竟被小白脸看穿身份,并且猜到了七七八八。 胡虏多直肠子,巴答显然也不例外,他在最初的惶恐之后,一想自己虽说冒名,但好歹是个王爷,这些部下还不至于节制不住,何况关键人质在自己手里。心一定,胡人王子的霸气露了出来:“以前只知裴将军,今日方知还有裴公子。” 这句话相当于承认了。 “好说”,裴珲毫不犹豫地应承下这句夸奖,尤嫌不够似的继续显摆:“穆赞赞普向来藏头露尾,一肚子坏水深不见底,不如巴答王子单纯可爱,所以眼拙如再下还是能看个分明。” 很好,一骂骂一串。 崔沣“噗嗤”一笑,声音并不大,还是被裴珲听个真切,他立刻顺杆爬地对她眨眨眼,还轻声甩着口型:“放心。” 崔沣笑意未收,也点点头,裴珲竭力忍住才没有露出笑意,但目如含星月之光。 这时裴铭轻咳一声,示意小子注意下影响,现在任何异动都是增加救人的难度。 这时,有个部下附耳对巴答说了什么。 巴答的目光倏忽迸出一缕精光,声音也染了笑意:“原来是那对小鸳鸯。” 崔沣虽说放得开,但是乍然被人这么说,心理上还是有些混杂了羞窘、气愤的不适。谁知,听了裴珲接下来的话,她觉得不适的似乎早了些。 裴珲:“怎么,你自己独守空房见不得别人成双成对?” 崔沣郁猝,成什么双,入什么对! 裴铭也觉得自己没法待下去了。 放眼一圈,裴珲不及弱冠,崔沣刚及笄,这会儿正笨拙地拎个会喘气的枕头似的抱着一个孩子。巴答的年纪也不大,甚至声音还有着变声期特有的磁性。再加上他们之间二五兮兮的对话,若不是周围兵将们军风严整,残阵气息尚未完全散去,他几乎以为自己在旁观一场无聊的过家家。 令人闻风丧胆的裴家军年轻的剽悍上将心累地想,诸位,能不能尊重一下战场! 不知道是不是裴将军的祈祷被老天爷听到了,忽然一股不祥的黑云压来,甚至盖过了月流。 这边众人还不明所以,那边胡虏士兵,甚至包括巴答都瞬间跪了下来。 紧接着,山呼声响起:“拜见赞普!” 裴珲将脸上震惊曲折成轻蔑:“这帮虏子……” 实在想不到有什么合适的词来形容他们的虔诚。 裴铭眉头深深皱起,看来是真“穆赞”来了。 在场中,见过穆赞其人的并不多,裴铭也只有一年跟着裴大勇上京时遥遥见过一面。但这人还未完全现身,他已经知道,这回是本尊无疑了。 裴铭趁胡虏下跪,想去劫了崔沣,谁知,一个身影比他更迅速地过去。 胡虏确实在虔诚行礼,也没料到这位敢公然趁人之危,所以反应不及时。裴珲眼看就要拉过崔沣,却被一股不明的力量挡住。二人明明近在咫尺,却仿佛之间隔着一个透明屏障。裴珲和崔沣越是用力,感觉仿佛越是有更强的推力将二人推得更远。崔沣怕伤及十盏,只得停了下来。 只听一道沉稳的声音不急不缓地传来,声音不大,仿佛正站在离他咫尺之地闲话家常:“裴公子,请稍安勿躁。” 裴珲回头,发现背后根本没人,说话那人离他至少八丈远。 裴珲大惊。 果然邪神的威名并非虚传。 裴珲这人是个遇强则强的主儿,虽然自身本事不详,但一直以来靠着各种捷径在人前的形象都是,还蛮强的,从没出过这么大的丑,当下心里一阵憋屈。 裴铭虽说整天被裴珲欠扁的嘴压着,但是一看幼弟受了这等欺负,十分不乐意:“穆赞赞普,敢问这是何意?” 穆赞也戴着银面具,看着跟巴答的没有什么区别,唯有上面的图腾即使在他不动声色时也仿佛活物一般。他的身形比巴答偏柔质一些,看来人的力量和外形并不成正比。 听到裴铭的质问,穆赞还是十分镇定,出口的话甚至是很讲礼的:“舍弟年幼无知,冒我之名闯入贵邦,造下这等弥天大祸,穆赞一定会给大周一个交代,还望海涵。”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五十五、收场 不知道。 不是故意的。 会承担责任。 穆赞的话可以言简意赅地概括成以上三句。看似客客气气,三言两语之间将过错摘得干干净净,又大尾巴狼一样表示要承担责任,再加上出场出的惊天动地,里里外外全做足了,任谁当场也挑不出毛病。 如果不是裴家军用车将何府尸身刚刚拉走,战场上血腥气即使在如此寒风下仍笼罩左右的话。 裴珲一口老血如骨鲠在喉,已经出了肺腑却不得呕出来,尤其想到穆赞装的模作的样还有自己贡献的砖瓦,简直无法形容这股糟心。 裴珲:“既如此,先放了人质吧,让我们瞻仰一下赞普的诚意。” 话音一落,巴答最先沉不住气,脱口而出:“不行!” 穆赞疏忽收了笑意,回望巴答一眼。这一眼似乎也并不多么威风,然而巴答立刻噤声,收敛得无一丝声音,连尾音的惯性都没有,比追盘子的狗还训练有素。 接着穆赞继续用他平静有礼的语调道:“放。” 押送之人也立刻去“追盘子”,裴珲一边堵心一边想,裴家军永远无法如此这般。 裴铭一直谨慎地观察这穆赞,一时有些搞不清楚穆赞到底想怎么出牌。 久经沙场,他自然知道穆赞绝非仅仅因为自己家狗跑到邻居家撒野,然后跑来牵狗回家顺便谈赔偿,他一定有别的目的,而且目标更大更深远。 然而,崔沣确实完好无损,不受阻挡地走到了裴珲身边。 穆赞一声短啸,军中做出了偃旗息鼓的意思。 一切似乎都是两国邦交源远流长的模样。 这时,一声快马加鞭的蹄音渐近,众人愣神的功夫,只见两军对峙中忽地闯入一小队人马。 其领头的显然没搞清楚局面,而且估计脑子混沌的很,一不留神抛下随从自己驱马站在了中央,任马在原地打转没有选择位置。他趁机环视左右,很快就明白是裴家军与胡人对上了。 来人正是何盛田,他一路在城中搜寻穆赞,与带着伤残和尸身回去的子女错过,还不知道家人已经被索了命,所以心思几转,终于一狠心,两腿一夹马腹,朝穆赞方向而去。 裴铭冷笑:“我当胡虏怎么如入空城,敢情有这么大的内应啊!” 何盛田冷汗连连。虽说他是一员武将,但常年身居高位,耳濡目染的儒家学说,忠君报国那一套也是如佛调一样耳熟能详,虽然种种因素推动他走到今日这一步,但长年累月被熏出来的几分家国情怀适时地出来扬了几鞭子,虽不至于在千疮百孔,利欲熏坏的心上抽出多少血痕,一时间脸上还是有些挂不住的。 裴珲:“今日方知何将军宰相肚里能撑船,不共戴天之仇也能没事儿人一样一笑泯掉,叹为观止。” 何盛田心里产生不祥的预感,但他一时也摸不着太多头脑,与穆赞打交道多了,他对穆赞心有诸多忌惮,甚至比裴铭还要怕的厉害,因而暂时抛开心头杂念,拱手对穆赞道:“城防已被瓦解,但人马被占,眼前宵小还请赞普出马剿灭,幽州城再无敌手……” 穆赞还是一副平淡的样子:“何将军说的哪里话,裴家军向来所向披靡,穆赞也是敬仰的很,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哪里是宵小之辈?” 那何盛田也没皮没脸,忙歉然道:“是老朽错了,还望赞普海涵。” 穆赞淡漠地看了何盛田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片刻后稍微提高声音继续道:“何将军,应该是穆赞道歉才是——幼弟不懂事,杀了何府家眷,望海涵。” 穆赞的样子不像在说人命关天的事情,仿佛在说我家鸡吃了你家菜一般随意。他说着海涵,似乎连刚刚说“必会承担责任”时的诚意都没有,怕他不清楚伤亡,又补充一句:“除了何将军的一子一女,几车人马尤其是府中主人,应该已经全部死了。” 原本的“温文有礼”这会儿全变了味道。会咬人的狗不叫,最邪恶的人往往没那么激动,不会慢脑门写着要杀人全家。 众人都从这人吃人可以无声剔骨头的态度中感觉到一股嗖嗖的阴风。 太诡异了。 何盛田呆立当场,一时间以为自己听岔了,或者一切是月下一场噩梦。 月光确实容易令人不知今夕何夕,不辨现实梦境,但武人不是文人墨客,没那么多梦要做,空气里的血腥气似乎带有自己几十年闻惯了的膏香。 他觉得自己犹如睁着眼先被脱光鞭挞,后被一刀一刀凌迟。 没来由地他想起惊蛰日黎明时分看到的崔府门楣。 自己当时在想什么? 世家大族的门框都带着没来由的悲意,就像永远含着一口如履薄冰的委屈。 他长久不吭声,但拱起的手已经下意识地慢慢放下,腰也站直了。 当他脑中还有几分茫然,在咬牙和血咽还是拔刀而起的焦灼中散着思绪,抬起的目光忽然对上了对面的崔沣,她用一种僵硬的姿势抱着自己的孙子,面上无悲无喜,目光如冷铁,仿佛在看一个蠕动的小虫。 何盛田一激灵,知道自己回不去了。 既然已无退路,他并未亲眼所见心尽量不烦,所以强行咽下那口血。 不料,咽了也是白咽,只听穆赞又道:“我并无意幽州,劳烦何将军费心费力了,以后若得机缘,再合作吧。” 说完看也不看抖如风中残叶的何盛田,对裴铭道:“一应赔偿事宜,自会有人对接。先行告退。” 裴家军要动,被裴铭制止了。裴铭若有所思,微微点了下头。 穆赞见状露出当晚第一丝笑意:“裴将军,我们还会再见的。” 说完,不知为何,深深看了一眼裴珲。 说着,一阵短啸,胡虏和来时一样,眨眼间退的无影无踪,只有何盛田一人瘫倒在地,犹如晚市过后落在街上的脱水发黄的白菜帮子。 裴铭几乎不废吹灰之力就收押了何盛田。 谁都没想到,这一场雷声大雨点也不小的袭城闹剧最后以这样的结尾收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五十六、寻仇 幽州府衙。 主厅中端坐着裴铭和崔沣,斜倚着裴珲,躺着十盏,大马金刀地瘫着赵出奇,很是百花争艳。 裴铭道:“刚接到报告,初步清点,城中百姓死伤不足百人。虽说这对裴家军来说已经是奇耻大辱,但总觉得……” 死的人太少了。 他们当然不是盼着人死得多,而是觉得这不符合对胡人的认知,胡虏侵犯,总是雁过拔毛,血流成河、寸草不留才是常态。 裴铭只是奉旨查案,带的人并不多,幽州城防又被何盛田毫无章法、快刀斩乱麻地卸了,这群虎狼之辈原本应该杀红眼才对。 沉默了一晚上的崔沣忽道:“裴将军可是担忧穆赞有什么目的,所以刚才放他们走?” 裴铭凝重地点点头:“坦白说……我有种不祥的直觉,胡虏这一出一定有他的深意,绝非管教不严。不过,大家放心,几日前我发现何盛田有异心,已经联系裴家主力,援军应该快来了。” 众人心很沉,有时候将军的直觉都是百发百中的。 裴珲一直没吭声,忽然插言:“林家那边,胡虏没有收钱?” 赵出奇刚刚一路奔过来,这会儿才刚把气喘匀:“是的,这真是奇怪。林老夫人大手一挥,命人搬了两箱子金子出来,就是在场的林府中人也有一刻的眼冒金光,胡虏竟然不为所动,莫非这帮虏子转性了不成?” 赵出奇说话当骂人,虽说已经克制了,还如常人的吵闹声一般,小孩子睡觉有点均匀的吵闹反而睡得好,但是赵莽汉的声音过于鹤立鸡群,十盏不安稳似的扭动了下身体。原本裴铭是想找个嬷嬷抱过去好生哄睡的,但是崔沣不愿意他脱离视线,只好没满月就开始听军国大事。 崔沣心思一动,一边安抚性地拍拍十盏,一边接口道:“满城乱窜,既不要钱,杀人杀的也马马虎虎,倒像是……” 裴珲看着崔沣夹杂着少女气息的母性的一面,感觉很奇特,慢慢直起身饶有趣味地看着她,无缝衔接道:“找什么。” 确实。 众人一时面色凝重起来,又带有疑惑,到底什么人或者物能让穆赞亲自出马,还这么大费周章? 大家最先怀疑的是找崔沣。 但崔沣自己先排除了这个怀疑,苦笑道:“虽然崔沣无才无德,不知为何他们确实要找我,但何伯虞应该早已在他们掌控中,我们刚刚分开,就有一队人马跟上,没出香丘我就被控制。” 崔沣的意思很明显,如果真的是找她,显然后续不需要那么大费周章。 裴珲蹙眉道:“为什么要找你?” 赵出奇尽量又将声音压一点道:“难道是因为季幽妹子美貌无双?” 裴珲凉凉地扫过他:“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 本来确实是讽刺赵出奇,但仔细一想,他不会真的莽胆包天觊觎季幽? 神色间不免机警很多。 崔沣因为早已习惯他们二人斗嘴,懒得搭理。 裴铭就奇了,他早看出来裴珲对崔氏小娘子有不同寻常的热情,只是一直没当回事,这会儿却将这事儿进了心里。不禁打量起崔沣来,心道,若是惊蛰之变前,无论哪方面来说都是良配,现在…… 大周世家一向自视甚高,基本各世家之间通婚,前朝时连皇帝的公主也难以嫁入世家,也就今朝皇族本就是世家之一,才有了频繁的联姻。 因又想到世代簪缨,几百年才养出根基的世家,这几十年眼看就要没落了,先是方家,再是崔家,随后是谁? 这么一想,心内大惊,他的心里浮起一线,但又很快没入心海,难寻踪迹。 说起何家,众人又不免唏嘘。 裴铭叹道:“不足百人的伤亡,竟然半数……不对,八成都是何家人。” 众人皆是一愣,事发至今,他们都以为何家家眷是倒霉撞上巴答,如今看来,处处透着诡异,倒不像是意外,而是蓄谋已久…… 赵出奇对何家没什么好感,讽刺道:“天道好轮回,这是老天爷看着呢,替……来寻仇的!” 莽汉快说完才后知后觉地觉得自己好像说错话了,偷偷看了崔沣一眼。 崔沣知他所想,有心宽慰:“人死不能复生,眼下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寻仇”触动了裴珲的神经,他其实孩子气很重,也没经过多少风雨,今日被穆赞下了面子虽然表面不说,心里其实憋着一口气,一晚上大多数时候都是鼻子不是鼻子,这会儿听崔沣的话音,不知怎的,心境忽然明朗很多,脑子也跟着活泛起来:“此事确实多有疑点。按说何盛田既与胡虏勾结,他的家眷为何出逃,这是其一。其二,就算出逃,他们何必如此大张旗鼓,招摇过市?幽州城地下兔子洞一样,我不信姓何的没占一个窟窿。” 谁也回答不上来,连窗外的冷月也是无声。 何盛田被擒后忽然晕死过去,几番努力都未叫醒,只有等他醒来问上一问才行了。 众人有惊又险地忙活了大半夜,早已疲惫不堪,裴铭宣布大家稍作休息,明日一早再做打算。 结果还未等崔沣躺踏实,就被一阵吵嚷声惊醒,看着身边熟睡的十盏,她略迟疑了一瞬,还是抱起来走出了出去——她现在谁也不信。 何盛田自杀了。 为防止他求死,何盛田不仅被五花大绑,口中还塞了一块破布,但是他到底是武将出身,不知是不是求死心切,硬生生挣断了捆他的绳子,随后抢了一个看守的大刀,将自己砍得血肉模糊,等众人赶过去,就看到他像一条脱了水,被全身刮了鳞,开膛破肚的鱼,只剩下一口气。 何盛田看着这群年轻后生,没想到自己一声戎马,既未马革裹尸,也未寿终正寝,反而这么潦草地死于一群恨他的人手里,就像老天对他生出不该有的野心的嘲弄,他叹息着:“老天——” 一声叹息没完,就被崔沣抱着孩子的身影堵住了。 他忽然垂死挣扎着大笑起来,碎片化呼哧呼哧的笑声令人牙酸,他笑了一会儿,扫了一圈道:“世家子弟,哈哈哈,世家,你们谁都跑不掉!” 众人神色莫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五十七、裴家人太可怕了 何盛田死了,裴铭事先准备的逼供手段都无用武之地,幽州城四处都有不明的风吹草动。 崔沣有心想问一问关于北骊的事情也失去可能,她曾经无比渴望手刃仇人,但见到这个灭她满门的人死相凄惨,她生出的只有复杂,又愤怒又凄惶又无力还有说不清楚的情绪的复杂,她面无表情地抱着孩子,仿佛全身的气力全在这一个幼儿身上。 结果迎面撞上一个青年,待看清对方,两人都呆住了。 他们只不过月余未见,却仿佛隔了一辈子那么长。 在贡院时,纵使刀斧加身,他依然站成清风朗月,为了保护她未曾退却分毫,而今他却无端年长了很多岁,眉宇间的青涩和文质都淡得几乎不见,不知是不是待了几日监牢又惊闻家变的缘故,脸色非常憔悴。 严格来说,何修远也是崔沣的仇人,但世事复杂,一时二人谁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裴珲一出来就看到大眼瞪小眼的俩人,顿时如临大敌,心里止不住的冒酸泡泡,他可是很清楚何公子为何会出现在这里的。 心思转动,脚下不停地走到二人中间,有意无意地挡住了崔沣,神色严肃道:“何公子,令尊就在里面。” 只有二人时,何修远已然说不出来话,何况还多了一个看起来没什么善意的裴珲,他在心里叹息一声,彬彬有礼地对裴珲行了个书生礼:“多谢。” 裴珲也装模作样地微微欠身。 何修远深深看了崔沣一眼,越过二人朝里屋走去。 结果,裴珲的一口酸气还没舒完,何修远又停住,略抬高声音道:“季幽——” 崔沣回身望向他,何修远双目赤红,尽量压制着哽咽声说道:“对不起。” 崔沣眼眶瞬间红了。 她知道他在替他的父兄道歉。 是感同身受之后的道歉,比当初在贡院时的歉意无疑要深沉的多。 裴珲心道,最烦这种酸书生,有话不能好好说吗,非故意说个三两字,把感彩、语境发挥到极致,不然不显得他深情似的。 腹诽完,看到崔沣没理他,已经往前走了小半段路,赶紧跟上。 崔沣心里堵得厉害。 她没有伤天害理,结果惨遭家变时她要心伤,仇人死了她还是要心伤,觉得老天爷忒不是东西了,心里委屈的要命。 裴珲偏没眼力见——就算他已经看出了崔沣的伤心,他也开始闹心了,觉得崔沣是因为何修远,他本能地就是粘着崔沣,以证实自己的存在感。他在心里扒拉了一圈,决定还是续上前一晚没有宣之于口的暧昧:“昨晚——” 刚一出口,他就看到崔沣铁青的脸色,顿时意识到提错壶了。 崔沣很想一个人静一静,却始终甩不掉这个跟屁虫,眼见到了她暂住的卧房,裴珲还是亦步亦趋——她满脑门家仇大恨,结果裴珲竟然只关心风月! 崔沣瞬间心灰意冷,裴珲在她眼里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富贵公子,没有经历过世事艰难,锦绣堆里不知苦。她不想承认心底最深处,竟然对裴珲产生了嫉妒,这一小股嫉妒本不成其后,但混上堵在心口的委屈,下意识转移给了裴珲,她当即冷了脸:“裴公子整日游手好闲,就当别人也没什么事吗?恕不奉陪。” 说完快步走入内室,门被关的震天响。 裴珲一大早就碰了一鼻子灰,心里先是腾地也起了怒火,然后就是尴尬。 他想,她是嫌弃自己了吗?裴珲自然不会觉得是自己不如别人,想想自己虽然兼具才华和美貌,但是季幽一向审美不同于常人,难道是移情别恋? 何修远?还是因为大哥裴铭?她难道昨晚见了裴将军的风姿,被打动了吗?亦或者难道是赵出奇? 想到赵出奇,裴珲自己先嫌弃地撇撇嘴,觉得情敌可以排除一个。 这么胡思乱想,怒气倒是去了大半,只剩下一些懊恼。 这时赵出奇正巧走过来,一见到裴珲立刻眼睛一亮,大声道:“正找你呢,快过来,跟你说个事。” 裴珲想到自己刚才的假设,快步走到赵出奇身边,在他他的虎背上猛地锤了一拳,赵出奇纵使皮糙肉厚,还是一嗓子嚎了出来:“你他娘的干什么!” 裴珲四舍五入等于打了所有假想情敌,心里舒坦了一些,淡然自若地说:“手欠呗。” 赵出奇简直被堵得差点吐出来一口老血! 七窍生烟的赵出奇只当他脑子又摔坏了,也不跟他一般计较,压低声音说起了正事儿:“昨夜人多,我怕你信不过你大哥,所以没说实话——昨天的虏子并非没有人对钱不动心,我听到一个人想拿金,但是另一个制止他,说找五福令重要。” 裴珲一愣:“五福令?” 还五福临门呢! 赵出奇道:“我听着像,当然当时吵的厉害,又是虏子话,我听岔了也有可能。” 裴珲不禁肃然起敬:“你还听得懂胡语?” 赵出奇立刻虎躯一缩,周身上团出几嘬羞涩道:“我娘教过我,说将来如果吃不上饭,多懂一门语言,能要饭的地方会多一点。” 好远大的志向…… 裴珲叹服:“令堂当真高瞻远瞩。” 赵出奇忽然眼眶一红,怕裴珲看到,微仰了头,轻轻道:“我就是跟着我娘吃百家饭长大的,她老人家一辈子没享过福,好不容易把我拉扯大,被新巫会那帮杂碎杀了……” 裴珲看到莽汉露出柔情的一面,对刚刚自己那一拳的出师无名很是愧疚了一把,找补道:“以后你就是我亲哥。” 裴铭远远过来听到这句话,心里不知怎地有点酸,大步朝前走到二人身边,泄愤似的一掌拍在赵出奇肩上:“好体格,要不要入我裴家军?” 裴将军练家子,这一掌看似轻飘飘,实则比裴珲的拳头也不遑多让,赵出奇本来就觉得是在背人说悄悄话,这一下疼加上惊吓,简直魂飞魄散,一嗓子嚎的堪比猪叫。 一早上无端被打了两次,他也不回答裴将军的盛情邀请,直接快速远离了这对兄弟——裴家人太可怕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五十八、轮到裴家了吗? 裴珲同情地看着一跳三尺远的赵出奇,慢慢正色道:“我现在要回林家一趟。” 裴铭以为他担心长辈安危,宽慰道:“原本这几日也撤的差不多了,昨夜惊变后,我已派人护送祖母他们前往京都。沿途有林家商号,又有裴家军,想来无大碍。” 裴珲一颗心放下来:“多谢。” 裴铭笑笑,没有回答。 裴珲踌躇片刻,还是出口问道:“长兄听说过五福令吗?” 赵出奇闻言也望过来。裴珲示意他稍安勿躁,裴铭还是可信的。 裴铭笑道:“终于愿意叫长兄了吗?” 裴珲:“……” 重点不是这个吧! 裴铭说完,对赵出奇道:“赵兄若有意,可随时来我裴家军。” 赵出奇牙疼似的道:“多谢裴将军赏识,赵某现有私事未了,恕不能现在还不能入行伍。” 裴铭也没指望他立刻答应,闻言微笑道:“无妨,来日方长。” 裴珲一头黑线,敢情赵出奇比五福令还重要?他打断招兵心切的裴铭:“裴将军,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裴铭似笑非笑:“不该你知道的少打听。” 说完飘然离去,步履间很有一番扬眉吐气的嘚瑟。 裴珲看他那小人得志的样儿,恨不得上去揍他一顿,心道我可真是嘴贱,叫什么长兄! 这时府衙风一样闯进来一个传令兵打扮的将士,一见到裴珲,立刻下跪,跑的急加疲惫,他五体投地地行了个大礼。 原本这种滑稽场面裴珲是极易发挥他的毒嘴的,但是他不能地觉得这不是一件能令人笑得出来的事情,便面色凝重地走过去,快靠近时,正听到:“大帅勉力支撑……令将军千万守住幽州。” 说完就昏死过去,衙役们赶紧将人带了下去。 裴珲知道“大帅”是指裴大勇,虽说还为他将他逐出家门寒心,但是听到他状况不好,好了伤疤忘了疼的裴珲不免眉头皱的死紧。 明明是晌午的日头,裴铭却觉得晃得厉害,像直接晃到了四肢百骸。他茫然地呆了片刻,看到裴珲在对面,如梦初醒道:“你,彭玉,你即刻离开,走得越远越好!” 裴珲用看疯子的眼神看着他:“发生了什么事?” 裴铭向来一副将军的面孔此刻惨白惨白的,裴珲觉得他的目光中有一层深渊一样的恐惧,似乎已经魔怔,口中几不可闻地道:“来了……” 裴珲没听清他说了什么,赶紧上前扶住他:“长兄?” 裴铭再一次惊醒他,他先未说话,似乎用尽全身力气才克制了自己的情绪,慢慢恢复成如常的样子道:“穆赞大军昨日攻打了魏博,父帅受了重伤。我前几日调的裴家主力惨遭两面夹击,损失惨重,幽州不日就要大乱,你快走,带上崔氏。” 崔沣一口气出后,想想又觉得对不起裴珲,便思量一番,复又出了房门打算向裴珲道个歉,这一番动静正被她瞧个正着。 裴铭如今的表现实在不像一个将军,他没有忙着巩固城防,没有披甲执锐,而是吩咐人赶紧安排车马,送裴珲出城。 崔沣下意识地看向裴珲,只见裴珲也不言语,只有眉头深皱,过了一会儿才张口,声音有股山雨欲来的平心静气:“五福令是什么?” 裴铭不耐烦道:“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问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 裴珲闻言,如一只闻道腥味的大猫,扯出一个了然又讽刺地笑:“没关系吗?” 逐出家门,五福令,裴珲的反常,甚至魄人和傀儡瓶现世,崔氏灭门,何氏灭门,这些时间如散落的珠子,牵连他们的引线已经似现非现,只是还有一些至关重要的信息缺失,导致无法完全抓住真相。 崔沣心有歉意,所以道:“裴将军的好意,崔沣心领。但此时离开幽州城未必是上上策,穆赞既然不知用了何法在不惊动幽州的情况下,大军打入魏博,说明河北道的要塞基本应该尽在掌控,我们此时出城,无异于自投罗网。” 裴铭不为所动:“胡虏没那么多兵力,时间上也来不及,此时出城尚有一线生机。” 赵出奇道:“裴将军刚才还问我是否愿意从军,不如先留我们试用一下。” 裴铭是铁了心要送他们走,大手一挥,颇有威严道:“此事勿需再议,马上走!我点一队精锐护送你们出河北。” 裴珲长久地沉默,不知在想些什么,听到裴铭的安排,他忽然定定地看着裴铭的眼睛:“是轮到裴家了吗?” 裴铭脸上刚刚恢复了几分的血色一下子褪的干干净净。 裴珲明白了。 他脸上似乎一闪而过一丝惆怅,然后又恢复了一贯的目中无人,嘲讽道:“天帝这是要被罢免,所以是赶着出政绩吗,到处散天谴——” 裴铭厉声道:“不得胡言乱语!” 裴珲声音更高道:“怕什么!我说的话我担着,有什么狗屁天谴尽管往我身上招呼——” 还未说完,裴铭已经来到近前给了他一拳,裴公子细皮嫩肉白生生的脸哪禁得起将军的拳,嘴角立刻乌青泛血。他并未躲闪,反而正因为破了相把平日的纨绔味去了七七八八,有了一股阳刚之气,他忽然道:“你爹负了我娘,我由外祖养大,如今看我玉树临风,风流潇洒,忽然个个上赶着来认亲,又送房又送铺的,还为了把我隔离出所谓的天谴逐出族,以为这样就可以安心了?恩怨可以一笔勾销了?又可以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了?对不起,我不承这个情!” 众人被迫听了一脑门子陈年旧秘,脸上都讪讪的。 崔沣怀中还抱着十盏,这小子太能睡了,从崔沣接手就没醒过。 这时,又有一个兵士慌慌张张跑来,扯着嗓子一路喊着“报——” 这次,他比他的战友礼行的周正,但力气明显用在了嘴上,一嗓子嚎的满院子的寒鸟都被惊飞:“将军,胡虏已经兵临城下了!” 裴铭大概是吃了秤砣了,听到兵临城下也不管,疾声厉色命裴珲和崔沣等上马,他亲自护送他们出城。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五十九、何府密道 崔沣在家时,长辈们常常感慨,肤白、样貌都是拔尖的,只是若是胖些就更好了。 穷人粗茶淡饭还要劳作,贵族世家整日饱食,自然圆润,久而久之,世上就开始以胖判人家世高下,形成了以胖为美的眼光。 崔夫人照例是不允许别人这么挑刺,总是浑不在意地说:“成了亲就好了。” 世间女子许多问题的解决之道,似乎都是“成亲”,不知道是不是不成亲简直无立足之地。 当面前的裴家易容师在连连感慨崔沣太瘦时,过往不打招呼扑面而来,崔沣忽然觉得连同面前的不熟悉的易容师也变得亲切很多,赞赏道:“师傅手艺不错。” 人的很多话真实的含义都蕴藏在语气里,而不是说出来的言辞,但是神奇的是,听的人还是能透过只言片语的遮羞布窥探到这份真实,易容师也客气回道:“多谢。” 两人都只说了客套话,但是彼此之间陌生的空气扫去很多。 裴珲等在旁边,有些不甘示弱道:“我也略通面上的丹青之道……” 易容师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不明白这个世家子为什么把这种下九流之术说的这么理直气壮,甚至还隐隐有些与他相争之意。 崔沣没诚意道:“嗯,裴公子真是多才多艺。” 裴珲见她不再冷冰冰的,也不介意自己刚刚三岁的模样。 这边轻松的氛围被煞神一样的裴铭打断:“动作利索点!” 军令如山,易容师收了嬉笑,加快了手上的进度。 易容师并不是要给他们贴面具——那是非常时期的举措,是很艰难复杂而且珍贵的技术,现在没必要也来不及,所以只是在形貌上通过服饰、妆容作一番遮掩。 虽未贴面具,但易容师显然是专业的,很快裴珲和崔沣二人都已经大大改换了面貌。本来将他们易容成村民更容易逃走些,但是二人的贵气实在难以遮掩,便只得换成了小商人。 这边易容完,那边裴珲的道长师父抱着十盏出现了。 崔沣连忙收敛了笑意,问道:“道长,如何?” 在亲兵报告兵临城下后,他们还迎来了一个稀客——裴珲的师父道长。这位道长一向寡言,又四处不见人影,看起来还特别落魄。 道长原本似乎有话对裴珲说,但是看了一眼十盏,忽然蹙起眉头,这边正好要给崔沣易容,于是在道长强烈要求下,崔沣答应道长可以在房间另一端帮忙照看一会儿十盏。 崔沣倒是没担心十盏,小孩子本就贪睡,再说何伯虞为了让她带他容易些,说不定用了什么法子维系,可以肯定的是何伯虞不会伤害他,毕竟现在的大家族谁还没点能人异士才会的法子。 谁知道人一句话就令她如坠冰窖:“小公子怕是不太好。” 崔沣脸一白:“道长……什么意思?” 道长:“看情形,这病是娘胎里带的,当然,也不能称之为病,看着像毒,又看着……” 裴珲见崔沣在道长的语言暴击下迅速枯萎,赶紧拦住说话邋遢的道长:“师父!请说重点?怎么治?” 道长:“去卢岭吧,正好外面那位也在车上呢。” 他说的是秦不弃。 裴珲有些为难,因为他虽说答应易容,其实并没打算真走。 裴铭本来一直觉得这老道收裴珲做徒弟就是为了骗银子,偏裴珲对他言听计从的,他也就没有多问,每次见这位道长颇为鼻子不是鼻子,此时一看来的是盟军,脸上寒冰立刻融化,头一次热情地对着道长说:“道长所言甚是,不如即刻启程,车马已备好,快随我走。” 道长受宠若惊地点点头:“正是,多谢裴将军安排。” 说着真的怕赶不上热饭一样走了。 众人见一个方外人这么趋炎附势,目瞪口呆。 道长走几步见别人没跟来,还特别生气地质问他们:“还不快跟上,不要辜负将军美意!” ……他还好意思质问别人! 崔沣眼下是别无他法,十盏显然是她的全部精神支柱,她决不允许长姐的血脉出什么岔子。稍微犹豫一下,举步跟上。裴珲、赵出奇等也只好跟上。 刚出房间,何伯虞却来了:“诸位可是要出城?” 裴铭打着官腔:“何公子怎么来了?” 何伯虞道:“裴将军,请相信我。如果要出城,各城门口都不好走。我们府上有一条密道,我可以带领诸位出去。” 裴铭立刻非常感激的样子:“多谢——可是那条贵府家眷行走的‘密道’啊?” 何伯虞:“……” 崔沣看不过去:“姐夫,昨夜之事……” 何伯虞道:“昨夜之事实属……意外,何府出了奸细,故意误导母亲她们。何府密道只有极少数人知道,那奸人既然是将女眷们骗得走上面供胡虏……想必胡虏起码是不知道密道在哪里的。” 道长立刻又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上前说道:“多谢公子大公无私,快带路吧!” 众人牙疼的看着他,这道人忒没原则了! 何府与幽州府衙相去不远,但谨慎起见,裴珲灵机一动,命所有人都上马车,并将马车改头换面了一番,何伯虞一看改换后的车马,轮到他牙疼了——裴珲竟然在车上挂了白幡。 这分明是学那些状告何修远杀害他们子侄之人。 不过不得不说,也能稍微掩人耳目。 这一路兵临城下还不忘去找何修远讨说法的人就这么大剌剌地闯进了何府,即使胡虏有探子在周围也未必能看出什么。 何府已经被何修远清空,仆人全部遣散。 众人寒暄一番,走在前头的何伯虞拍拍他的肩膀:“你确定要留下吗?” 何修远目光扫了崔沣一下,坚定地点点头。 何伯虞叹息一声:“不要妄动,我送他们出去就立刻回来。” 又想起什么似的:“那人还在吗?” 何修远的声音立刻阴沉了几分:“被关起来了……放心,等长兄回来再做处置。时间紧迫,长兄快些启程吧……放心,我不会冲动。” 何伯虞再次拍拍他的肩膀,带着众人往何盛田的书房走去。 众人与何修远错身而过时,不知道是不是裴珲故意的,崔沣的目光望过去,正看到裴珲。 这人人高马大,崔沣只来得及看到何修远一点已经脏污的青色衣角。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六十、快走 在往何府密道一路去的路上,崔沣心里百感交集。 她与何澜齐一同长大,到过何府总有千百次,像熟悉自家后花园一样熟悉这里,一石一木都仿佛被一层叫做往事的水汽晕染,不管不顾地糊了她满眼。 何伯虞走得方向竟像是内院,昔日这里仆役成群,热闹非凡,往往她一路欢喜着去找澜齐,何府下人们总会有给自家小娘子回府的感觉,一路过去跟检阅兵将似的。 近年来世家凋敝,何家人丁兴旺,也小有几代积累,何盛田一直有心将何家经营成与崔、裴同列的世家。没想到,如此弄巧成拙,世事难料。如今这里冷冷清清,人影也不见一个,几乎是一夕之间失去了生命力。 这时,何伯虞转头对大家说:“密道在绣楼,不过府中女眷已……众人不必避讳。” 何伯虞再次见到没有走成的崔沣,并无诧异,也没有再关注十盏。此时回头,目光在十盏熟睡的小脸上一掠而过,崔沣心里几乎被他的冷漠激的一突。 如果不是这样,崔沣几乎以为他还是那个温文儒雅,处处为人着想的姐夫。 崔沣快走几步到何伯虞身边,低声道:“姐夫,十盏自出生可有什么不好?” 何伯虞眼神一闪,崔沣压根没看真切,就听到他平静地问话:“没有吧……季幽可是听说了什么?” 崔沣满腹狐疑,一时不知如何应对道:“我看他一直不醒,似乎太嗜睡了些……” 何伯虞闻言,似乎是舒了一口气道:“幼儿本就嗜睡,再加上他出生的艰难,比旁人还弱些,应无大碍。” 崔沣皱眉继续道:“可是道长……” 那一路东抽西看,似乎观光旅行的道长耳力倒是不弱,闻言立刻朗声道:“崔小娘子,叫老道作甚?” 崔沣原本与何伯虞交谈声音很小,别人也未多过在意,道长一嗓子,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们身上,崔沣:“……” 这时,何伯虞道:“到了。” 崔沣闻言一瞧,吃了一惊,竟是在何澜齐的院内。 何盛田只有澜齐一女,自是娇宠得很,几乎每年都要动工修葺她的小院。如今看来,说不准宠爱是真,借宠爱之名修密道也是真。 一进得院内,就看到院中小亭内坐着何澜齐。 之前每次崔沣来何府,进到院内几乎都会看到何澜齐坐在小亭内吃东西,冬天是红薯,夏天是荔枝,各色糕点也很齐全。往往崔沣一进门,就能听到何澜齐欢快地声音:“快来,有好吃的!” 不过月余未见,崔沣觉得自己几乎有些认不出她。何澜齐长得颇有幽州本地姑娘的特色,浓眉大眼,身材丰满结实。她个性爽朗,凡事不爱多想,所以总有几分心宽体胖的满面红光。此时看过去,却觉得她整个人黯淡了,像一块翠玉又包回了种皮一样。 何澜齐被人声惊醒,目光呆呆地看过来,一群人,她却一眼撞上了崔沣的目光。 她下意识地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何伯虞道:“准备好了吗?” 何澜齐一哂:“我不走。” 何伯虞低斥:“不要耍孩子脾气!快跟上来。” 说着引导着众人往内室走去。 何澜齐忽然大声道:“我不走,我要杀光那些胡虏!” 众人都停了下来。 何澜齐一个箭步冲过去,眼眶通红,像一匹身陷绝境的小马,声音中带着哭腔:“长兄,让我留下来。” 这时,只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路走来何府庭院空寂,这阵脚步显得特别突兀,众人神色间不免警醒起来。 不一会儿,有人大步进到内院,众人看去,原来是何修远。 何修远脸色苍白,气息不稳道:“何利跑了!就刚刚一会儿的功夫,跟诸位打过招呼我再去看,他已经不见了!” 何伯虞脸色一变:“事不宜迟,诸位快随我进密道!” 道长此时反而不急不缓道:“何利是何人?” 何澜齐咬牙切齿道:“胡虏奸细,是穆赞那个王八蛋埋在我家的钉子。” 何伯虞补充道:“正是拜他所赐,家门凋敝。” 何澜齐仿佛已经气急:“我誓将他碎尸万段!” 何伯虞皱眉道:“这人一旦离开,十有是奔着他的胡虏主子去了,再迟恐怕生变,修远带着澜齐,大家快从密道撤离。” 裴铭皱眉道:“穆赞兵临城下,我不在,怕他们难以抵挡,不如我去前面迎敌,为诸位争取点时间。” “不可!”何伯虞惊叫出声。 众人都诧异地看向他,何伯虞也觉得自己过于激动,尴尬地咳了一声道:“裴将军……穆赞……神通广大,万一发现密道,这一群老的老,小的小,要么只会些花拳绣腿,要么不学无术,要么缺乏谋略,还是有裴将军随行好些。” 众人下意识在心里对号入座了一番,脸上都有些一言难尽。 裴铭有些犹豫。 何伯虞又道:“左右不过一个时辰,还请将军先送这批孤弱出城。” 裴珲深深看了一眼何伯虞,觉得他说不出的奇怪,似乎一定要裴铭进密道似的,密道里难道有妖魔鬼怪? 何修远道:“大家不宜久留,那奸贼这会儿算起来应该已经出城,说不定很快就会攻来。” 何伯虞又添了一把火,他颇有深意道:“裴将军,我想裴家军主力硬已经在来幽州城的路上,不如裴将军留下信物和书信一封,我来交给城内驻军。只要坚持到夜间,裴将军干脆带着城外的兵将与城内的里应外合,包抄胡虏。” 裴铭眼睛一亮,也不管他如何猜到自己已经调了大军,忙问:“纸笔何在?” 何澜齐不学无术,顿时尴尬地说:“可能要好一番寻找才能找到……” 这时,道长当仁不让地掏出一把黄纸,看着像是空符纸,说道:“将军口述,我来写。” 裴铭也不客气,直接口述,只见道人以指为笔,隔空在符上比划,用掉五张符纸以后,裴将军连同自己的扳指一起交给何伯虞:“到幽州府衙找副将钱成武。” 何伯虞一边点头一边快速收起,对他们道:“快走!”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六十一、粘萤为灯 何澜齐的卧房,最靠里放着一张紫檀木匡床,此时帐子被挂起来,露出圆枕。 少女闺房一般是不易为外人见的,除了崔沣,都莫名有些尴尬。 何伯虞一脸凝重地走到床边,沿床腿蹲下,试探着敲了一圈,忽然完好的床腿弹出一个小门,何伯虞伸手在里面拧转片刻,只见整张匡床慢慢陷了下去,同时,原本被匡床挡住的一面墙慢慢移开,现出一个门。 何澜齐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睡在这么魔幻的地方。 何伯虞对裴铭道:“为表我何府诚意,一双弟妹将随行。” 何澜齐刚想抗议,何修远拉住她,对她摇了摇头。 何澜齐嘀咕道:“待会儿我反正一定要回来。” 裴铭见何伯虞一路殷勤诚恳备至,也不好伸手打笑脸人,因而笑道:“何公子客气,今日全仰仗何公子,算裴某欠你一顿酒。” 何伯虞也勉强一笑:“定当奉陪。” 他似乎顾不上寒暄似的,立刻又转向崔沣:“季幽,我将十盏交给你了。” 崔沣点点头,她不知为何心里犹如压着一块巨石,只觉得前行路上迷雾漫漫,自己有种怎么都看不清的感觉。 道长取出一张符纸,口中念念有词,忽然纸无限变大,像一张飞毯一般,秦不弃人事不知地被放在上面。道长手一指,他便一马当先进去了。 众人:“……”这没原则的老道也有些真本事。 众人鱼贯而入,崔沣在进去之前心有所感地回头看了一眼何伯虞,一看之下大惊。 何伯虞脸上青白交加,神色却淡漠的很,眼神空洞,虽然似乎在目送他们,思绪却明显不知道跑到了哪里。 就好像,他已经失去一切,或者决定失去一切,甚至包括生命。 她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还想看个仔细,但墙门开的时候磨磨蹭蹭,关的时候倒直截了当的很,很快只剩下一线,何伯虞大半边身子都已不见。她下意识地想奔回去问个清楚,却直直撞上了后面的人。 裴珲:“不要怕,有我呢。” 崔沣压下心惊,内心深处滑过一丝大局已定的无奈感。 一声沉重的声响,他们身后的门完全关闭了,众人都起了一层不明显的鸡皮疙瘩。裴珲和崔沣因为已经有过一次钻密道的经历,反倒比较坦然。 密道比较方正,但也仅能容一人通过,好在高度还可以,即使身高最高的裴珲也不必弯腰。 头顶有照明物什,似乎是嵌在天花板里的,犹如百萤抱团粘在一起,光度不强,可堪指路。 道人感慨道:“何将军大手笔啊,‘粘萤为灯’耗资巨糜,但是除了好看没啥用处。” 裴珲道:“师父,骂娘好歹放下碗……” 此时一字排开的是秦不弃,道长,何澜齐——这姑娘总有种千军万马我要领先的排头兵习惯,裴铭,何修远,赵出奇,崔沣抱着十盏,裴珲。俩不靠谱的师徒一前一后,一唱一和的,夹在中间的众人不想听都不行。 何澜齐对这种隐晦的话向来不会多心,问道:“什么是‘粘萤为灯’?” 道长一指头上,卖弄道:“就是在萤火虫活的时候密封在罐子里,然后往其中注入丹砂,但实际上这一步只能保持萤火虫死后还依然亮闪闪的,接着灌入夜明珠水,炼制后做成灯。据说只有最闷骚的人才会……” 话未说完,这个吃饭骂娘的道长一个趔趄,摔倒了,他本想赶紧站起来,待看清自己趴在什么上面,随即发出一声差点可以将密道震塌的惨叫。 他好羡慕可以躺着走的秦不弃啊! 排在直立行走第二顺位的何澜齐硬生生被这声喊叫吓得跳了一大步,从这一堆不明物体上跳了过去,正好露出了第三顺位的裴铭…… 裴珲听到师父惨叫,又看不清楚情况,只得问道:“师父,发生了何事?” 只听道长屁滚尿流道:“徒儿,以后万不可以背后说人了……” 听他中气十足,想来无甚大碍。 赵出奇“嘿嘿”笑着插言道:“彭玉刚才就提醒过您老人家先放下碗。” 裴珲也吊儿郎当地回道:“师父,没事儿赶紧起来,方外之人不适合装娇弱。” 道长被自己的不孝之徒气得一时腿软,愣是下不来。 裴将军觉得自己不能跟这帮乌合之众一般见识,赶紧去把道长拉了起来。 这次换何澜齐大喊了:“二哥!”说着扑了上去。 道长还没站稳,差点被她这一嗓子吼得再次倒地。 排在末尾的裴珲连连叹息:“刚才应该排好队的,不该让这些没见识的人打头,一惊一乍的。” 道长也顾不得训斥这个不孝之徒,裴铭脸色也不好看。 他们都看清楚了,前方躺在地上的不明物体正是何府二公子何仲麟,看样子应该不是睡着了。 裴铭上前探了脉门和鼻息,确定人早已没了。 道长刚才还威风八面,这会儿赶紧侧过身子,让焦急的何修远上前来。 众人心里都有疑问,他为什么死在密道?密道里有什么还是被谁杀了放进来的? 众人一头雾水,刚才颇为轻松地氛围一扫而空。 裴珲道:“谨慎起见,重新排队,裴将军和师父打头,赵出奇过来和我殿后,大家走得近一些,看来这密道看来已经不密。” 裴铭见裴珲和自己想的一样,很配合,没有摆将军的谱。 在一人宽的密道里,众人艰难地完成了排队。现在是躺在飞毯符上的何仲麟打头,然后是裴将军,道长,何修远、何澜齐、崔沣、裴珲、赵出奇,秦不弃。 密道里灯光晦暗,众人神色肃穆,心里多少有些因未知而产生的恐惧,俩躺着的人护法一样一前一后,如果幽州城的百姓看到如此诡异的画面,一定会惊骇到以为自己在做梦。 裴珲道:“众人手上有没有火折子之类的?” 东道主何修远道:“裴公子放心,刚才入密道之前,长兄给了我一个包裹,应该是过密道的一些必备。” 裴珲略放了一点儿心道:“趁现在还有亮光赶紧走,这中看不中用的萤灯说不得什么时候掉链子。” 裴珲干脆改名乌鸦嘴得了,话音刚落,萤灯几乎应声而灭。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六十二、密道的回声 赵出奇这蠢货小声道:“这灯似乎不喜欢被人贬低,神灯,貌美如花的神灯,求你亮一亮吧!” 众人:“……” 裴珲也没意识到自己步了师父后尘,还在大放厥词:“大家最好手拉手,心连心,不要怕,有我在呢!” 道长倚老卖老地说出了众人心声:“你可闭一会嘴吧!” 好歹这队伍里还有俩稳重人,裴铭问道:“何公子,我们现在大约走到了哪里?” 何修远其实正在思考这个问题,密道真的就是个“道儿”,一路走来,几乎一模一样,令人不辨东西。现在骤然黑了下来,似乎马上连时间也不辨了。 众人虽然一路插科打诨,但是脚下未停,少说走了有小半个时辰。 何修远一边在小包裹里摸火折子,一边回道:“应该走了十之有三了吧。” 一直未吭声的崔沣忽道:“上面或许是来仙楼……” 众人一静,崔沣硬着头皮不好意思道:“好像有酒菜的味道……” 话音一落,黑暗的密道里就响起了一阵鼻息声,因为四处都看不见,崔沣觉得自己好像是在林家的狗场。 半晌,只闻到了地下湿潮气息的裴珲道:“季幽真乃天赋异禀……” 崔沣一阵尴尬。 却听何修远温声道:“季幽,一直抱着十盏,可会疲累?我……我们都可以分担的。” 崔沣确实很累,一双胳膊一直同一个动作举着个小人,虽说小人不重,但是只有抱过孩子的才知道有多累,天下母亲毕竟没有好当的。在场诸人,要么云英未嫁,要么都是糙老爷们,谁都没有感同身受,更因各怀心思,谁也没觉得她抱着个孩子有什么不妥。 崔沣不可抑制地心里一酸,他还是那个心细如发的人。 裴珲顿时脸黑了。 道长偏火上浇油:“何公子真是怜香惜玉之人,我等显得太没心没肺了,是不是啊乖徒儿?” 裴珲没好气道:“何公子还是赶紧找到火折子,免了大家当睁眼瞎吧!” 又似真非真地道:“师父小心脚下!” 自己说完,强行将崔沣手里的十盏接了过来,也不说话,跟和谁赌气似的。 道长一朝被蛇咬,虽疑有他,还是下意识地尖叫着往前一扑,正撞上在前面摸索着探路的裴将军,将机敏的裴将军撞的东倒西歪,最后靠大力扶墙才勉强稳住。 裴将军忍无可忍:“都给我闭嘴!” 谁知,整个密道忽然想起一阵阴沉的回声:“恭候多时了!” 何修远手一哆嗦,勉强点起的小火把震颤了一下,好歹没有辱没使命。 众人如临大敌地左右徘徊,发现既无暗器,也无人影。 赵出奇大吼道:“哪个藏头鼠辈,敢不敢出来会会你赵爷爷!” 半晌,毫无动静。 裴铭松了一口气似的,下意识靠在了墙上,说道:“此地不宜……” 话音未落,又响起那句话:“恭候多时了!” 众人大惊。裴铭却惊疑不定地看向自己背后的墙面。 道长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向墙面道:“何盛田似乎把钱全花在灯上了,墙面竟然只糊了一层黏土,不是应该雕梁画栋才配得上……不对!” 说着这老道不知看出来了什么名堂,伸手用力一拍墙面,接着传出一阵哭爹喊娘的叫声,夹杂着“走水了……”之类的惨叫。 道长脸色一变:“快跑!” 裴铭还想再敲一下,被道长制止了。 那老道一改之前的油里油气:“这墙上的黏土是特制的,有传音之效,刚才我们听到的是地面上传来的。” 裴铭、裴珲异口同声:“快跑!” 这下,众人都跑了起来。 裴铭到底是将军,一边跑一边可以均匀呼吸地继续解释道:“穆赞知道我们要逃跑,在城中放了火……” 裴珲也严肃道:“只怕他有可能还会烧地火。” 幽州天寒,崔义文花了大价钱才修了通了全城的地下管道,供城中人家家户户能冬日取暖。 如果穆赞找到管道入口,放一把火,不仅密道,全城都要被炸飞。 崔沣低道:“他没那么丧心病狂吧!” 众人唏嘘,恐怕还真有。 裴珲则道:“裴将军,带着我们始终累赘,你肩扛重任,不如先行一步,去接应裴家军主力。” 裴铭其实一直在想这件事,只是这边也是放心不下,正两下为难。 何修远也道:“密道也是与上部通气,将军先行,我们也是多一分希望。”说着重新点燃一个小型火把,递给他。 见众人附和。裴铭答应了,接过火把转身想开始急行军。 道长忽道:“将军且慢,带些符纸吧。” 裴铭下意识问道:“这个有怎么用?” 道长:“对着呸一口,可以隐身。” 崔沣听了,忽然想起裴珲当初爬墙的时候,不禁想到,真是怀念裴珲没那么混的时候啊! 这边道长又拿出一张,这张比较特殊,那吝啬的老道抠抠索索的,跟递给裴铭的是金元宝似的:“这张极为贵重,裴将军要放好。” 裴铭觉得道长虽说骗了不少钱银,关键时刻还是挺顶用的,感激道:“这又是何符?” 道长直白道:“裴将军如遇不测,我这边会立刻知晓。” ……真吉利。 裴铭感觉一腔感激喂了狗,但也知道眼下确属需要,只好牙缝里挤出一句:“……多谢道长。” 裴铭果然是压缩了实力的,一无顾忌转瞬便消失了,开始还能听到脚步,转眼连脚步也不听闻了,跟修了遁地术似的。 道长在裴铭走后,脸渐渐冷下来,他看到裴铭面容似有黑气,恐是不祥,后一张符其实是替命符,希望关键时刻能救他一命吧。 剩下的路,众人都不再嘻打哈笑,也都小心谨慎不再碰墙,只有老道偶尔拍一下听听地上的进展。 约平安走了又小一个时辰,他们忽然来到了一个宽敞的房间。 习惯了狭窄,打头的道长还都有些不适应,结果他一个懒腰还没伸开,就听到何氏兄妹几乎异口同声道:“这是哪里?”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六十三、“三生欢喜” 何澜齐纯属喜欢一惊一乍,何修远则是来自灵魂的拷问。 道长:“何公子不是来过密道吗?” 何府密道其实只有何盛田与何伯虞、何仲麟三人知情,前几日何伯虞偷偷带着何修远走了一趟,可是那次明明就没有这个地方! 何修远惊骇地脸色都变了:“我曾到过的密道从始至终就是一条狭长的密道,但这里是一道三岔路口,我绝无可能记错!” 最后一句话堵住了何澜齐、赵出奇之流的问话。 崔沣因站的远些,恍惚觉得眼前的这个地方有些熟悉,一时没想起来在哪儿。 裴珲道:“感觉这里很像‘三生欢喜’。” 崔沣心里一动,确实,这里简直就是‘三生欢喜’的地下缩小版,甚至连官府设置的敬天壁炉都在,只是冷冰冰的并无香火。一时有感望向裴珲,一望之下有些想笑。 只见裴公子因为人高马大,在过刚才的黏土密道时不可避免的沾到了头顶,一身银白也落了灰,很有几分落魄俏公子的模样,如果不是怀里抱着睡得人事不知的十盏的话。 崔沣摸着良心说,裴珲确实比自己抱孩子有模有样,大概是力气大吧。 接收到崔沣忍俊不禁的目光,裴珲摆出一副风流不羁的模样,这下好了,崔沣直接被这落魄奶爹装相的滑稽样轻笑出声。 何修远分神看了裴珲和崔沣一眼,脸色在惊骇之外又多了许多复杂的难言,裴珲那个位置明明应该是自己的。 何澜齐觉得闺中密友短短时日不见,已经有了一股内敛的美感,不再是当初单纯飞扬的样子,一时也有些百感交集。 一行人,倒是只有道长和赵出奇在认真研究出路。 道长皱眉:“这应该是幻术,实际的出口只有一条,奈何设置幻术的人功力了得,老道一时也看不出所以然。” 赵出奇道:“道长,如果选错了呢?” 只听一声沉闷的巨响传来:“炸死他们!” 众人心惊胆寒地寻找始作俑者,裴珲在大家谴责的目光中,收回手,人五人六地说:“看来地面的形势也不容乐观。” 已经抱回十盏的崔沣心道,难道尊驾不是为了活动一下酸麻的手臂不小心碰到的? 地面上的声音断续传了半柱香才消失,各种杂声混合着脚步声,仿佛是找到了地下管道口,他们真的要放火。 裴珲道:“‘三生欢喜’的仨路口各通向哪里?是不是有什么寓意?” 三生欢喜,一个通向道观,一个通向佛堂,一个就是专门的官道。 大家都陷入沉思,一时没人回答。 何澜齐忽道:“会不会此地就是三生欢喜,那么我们只要上去……” 她还没说完,就被众人看傻子一样的目光震慑地说不下去了。 也不怪众人,这姐们难道以为地上的三生欢喜都是有根的? 崔沣有些不忍心道:“位置不对,尺寸也不对。” “火油准备好了吗?” “就到了,就到了!” “快些,废物!” 地面上的声音再次传来。 大家不明所以地再次看向罪魁祸首,这次裴珲没有前一次那么庄严了,只见他罕见地有些……羞涩? 此时裴珲在心里唾弃自己,龌龊的思想!明明季幽说的毫无邪念,都怪那些话本玷污了他的思维,令他情不自禁想到了歪处,甚至不小心又碰了回音墙。 裴珲找补道:“既然有人装神弄鬼,自然是有谜面的,诸位不妨找找看。” 说着自己先走去找开来,逃也似的。 道长道:“不错,一般谜底就是这人的苦大仇深的经历。” 赵出奇道:“唉,有话直接说不行吗,干嘛这么神神叨叨、拐弯抹角,这种处事活该他苦大仇深!” 崔沣扶额,这群人真是。 忽然,也不知是不是真有这么个人,原本很是亮堂的房内忽然暗了下来,一面墙上缓缓出现了一副壁画。 崔沣和裴珲远远对视一眼,二人心里都确定了,看来他们没有看错。 这幅壁画是一幅春日游湖图,应该是江南景象,画舫泛于湖上。透过画舫开着的窗子,可以看到两男两女正在观景, 两名女子只有其中一位女子因贪看景色往窗外探了一下头,因而露了半张脸。 崔沣诧异地和裴珲对视一眼,这壁画和当初那个小院里的画风极为相似。只是这女子与当初那女子又有不同,上次的女子有股遗世独立的气质,这位则有股英气。 崔沣忽然觉得有些眼熟,但是像谁一时之间也想不起来。 赵出奇忽然嘀咕一句:“这女子怎会如此面善?” 裴珲嗤道:“只要漂亮,你看谁都面善。” 何修远道:“感觉有些像……大嫂。” 崔沣心里一动,是了,像长姐!尤其是那介于方正与圆润之间的鹅蛋脸,饱满的额头,和即使平静时也掩藏不住的威严英气,颇为神似。 她下意识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十盏,小小的人也不吃喝,也不醒,似乎睡得极为安稳。 裴珲道:“画舫是很久之前的款式,肯定不是我们这一辈,不知道崔家可有什么长辈,不都说女儿随姑吗?” 崔沣一愣,她刚才思路急转,也思量是不是家中姐妹,倒是没往上辈想,裴珲这么一提,忽然想起家里确实有这么一位“姑妈”。 崔义文只有姐弟二人,但崔家姑妈不知为何是家中禁忌,家族中只说她早逝,关于她的信息一直讳莫如深。有一次家中一个老嬷嬷见到崔胧舞剑,好像是情不自禁说了句真像她姑姑,隔日就被遣送老家了。 如今乍然看到疑似崔家姑妈的画像,崔沣一时有些恍惚,但她也不欲对人言家中实况,因而敷衍道:“美人总是相似的。” 赵出奇道:“幽州城谁人不知崔府出美人,此等美人想必当年也是有些盛名,道长是我们这唯一的长辈,不知可曾听说过?” 道长从刚刚就一言不发,这会儿没好气道:“穆赞的火折子即便是回草原现拿现在也该扔到地下管道了,诸位还有心思在这看美人,看来都是风流人儿啊!” 何修远道:“道长所言甚是,要不还是道长来看看应该走哪条道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六十四、炸飞 众人以为道长还会推辞一番,谁知,他手一指中间的官道:“就这条吧!” 何修远下意识问道:“为什么?” 道长:“爱走不走,哪儿那么多为什么!” 裴珲本将目光聚焦在壁画上,此时却从自家师父的这点焦躁中咂摸出了一点隐秘的不同寻常,他在故意不看壁画的道人和壁画上的女子之间来回看过,眼睛咕噜一转,似笑非笑道:“师父,难道您老人家年轻时候欠下了什么风流债,与这画中女子有什么……” “混账!”道长立刻动了真怒,厉声喝道,看样子要不是人多,他要立刻上来打裴珲。 众人都惊呆了,道长却依然正色道:“随意编排长辈,像什么话!” 其他人都被道长的正义凛然震慑,偏裴珲过于熟悉这位脸皮比城墙拐角还厚的师父,越是见他暴怒,越觉得有什么私隐,但是旁人在前,他还是要给他几分面子,打算私下里好好盘问盘问老头儿,因而面上做出恭谨道:“师父不必动怒,我不过混说一句。” 道长见他认错儿,态度缓和下来,正色道:“我大概知道是哪位在搞鬼,那人不佛不道,想来我们还是走人间官道更加合适些。” 忽然回音墙发出震颤,穆赞的声音还是那么四平八稳,低沉地犹如在夜色中与朋友谈心:“点火,诸位,永别了——” “遵命!” “艹!”赵出奇忍不住爆个粗口。 崔沣脸色一变,率先跑向官道:“走!” 道长没动,大喊道道:“来不及了!都别动!” 裴珲不知道这老道这时候搞什么幺蛾子,他试图抓住瘦弱的道长将他拎走,结果看着风吹就倒一拎就走的道长却纹丝不动,裴珲皱起眉头,感觉自己刚才触碰到的不像人形,倒像是座高山。他眉头一皱:“师父?” 道长从自己的旧道袍的胸兜里掏出一个小香囊,带着他几日未曾沐浴的体香和温热的香囊看上去和主人一样皱皱巴巴,打从出生就没喝饱过水似的。 裴珲总有种超强的预知能力,一股不祥的预感从心底蒸腾开来,他故作轻松道:“怎么,您难道对我有什么……” 道长没有配合他,径直将此物交到他手上,严肃道:“这是我的全部身家,你且带在身上。” 裴珲还想强行开玩笑:“师父,这可不能强买强卖……” 道长再一次打断他:“裴珲,你宅心仁厚,至淳至性,但缺乏历练,往后……” 所有人都腿肚子打转地盯着这二位,不知道这对看起来又不靠谱又不是东西的师徒,为何平时师父没师父样,徒弟没徒弟德行,为何非要在这种时候像模像样的传承衣钵。 道长却没再说下去,叹了口气后道:“我自己原是个失败者,何必再去教导别人。你们都过来。” 众人听话地站了过来,回音墙此时即使不用拍,也有轰隆声此起彼伏,热浪似乎马上袭来,道长转头望向那幅壁画,凄然一笑道:“老道一生,有很多悔恨……今日逢乱,且助诸位一回,也算对得起人间走一遭看了一回风月。” 说完,他忽然盘膝而坐,做了个道门起手式,在他闭目呢喃片刻后,他如熟睡之人自动悬浮空中,周身光芒大炽,倏忽这些光芒变成一个犹如实质的罩子,一旦成形,立刻飞到众人头上,将他们团团围住。 爆破声已经近在耳旁,地下通道里燃起的火龙钻地而来,所有人都着急地看着独立于外的闭眼道人,忽然觉出一股顶天立地、巍然不动的意味。 忽然那股贯通天地之势袭向本出同源的罩子,众人一阵天旋地转,感觉自己在向向宇宙无穷飞奔而去。 崔沣最后一个印象是,裴珲目中滑下一道泪水,正映出青灰袍子被火光吞噬的画面。 穆赞命人将军帐搭在三生欢喜之外,他的理由分外虔诚:“世人皆有信仰,这道岔路口是幽州或说中原人的所有信仰,我们还是要予以尊重。” 坐在他旁边的黑袍人轻笑一声:“赞普向来有大智慧。” 穆赞面上悲喜莫辨:“人之于天,相当于蚍蜉之于大树,不要谈大智慧,上天看着呢。” 饶是黑袍人从暗处来,还是不禁打了个冷颤。 这时有胡人斥候来报:“赞普,幽州城已经快被里里外外烤糊了。但看到有一团光圈直飞天际,往香丘方向飞去。” 穆赞目光冷了几分:“幽州城中真是卧虎藏龙……且不管他,裴铭所在何处?” “他已经与裴家军残部会和,正在离这里不足十里之处重整。” 穆赞的脸上重又和煦起来:“走,去会会他。” 道长的道行不浅,直接将他们发射出了密道,最后一丝灵气耗尽,落在了一处小山坡上,正是前日月夜裴珲和崔沣看月色之处。 这处山头实在是整个香丘的最不受待见之处,几乎没有人迹,未来得及带走的器皿还原模原样地待着,烟灰也没被风吹尽,除了那晚一点似是而非的旖旎,似乎一切都和他们仓皇下山时的情景一致。 “师父大约没赶上那日的酒和月,现在想着来补一回吗?”裴珲的声音有些沙哑。 崔沣主动走过去道:“眼下还不安全,你振作点。” 此山唯一为人称道的就是视野极好,赵出奇惊呼道:“幽州城一片黑烟,不会被穆赞那个王八蛋全炸了吧?” 何澜齐不知气得还是吓得,浑身发抖:“丧心病狂,丧心病狂!” 崔沣有些分神地想:“何澜齐都被气得会用成语了,若世上真有天谴,那位穆赞不知道是不是应该三生三世都被五雷轰顶。” 可惜,天谴向来好像也有些欺软怕硬。 赵出奇忽然惊呼:“快看那!三生欢喜塌了!” 众人大惊,看过去,果然看到平时威严耸立在三生欢喜的峭壁正在坍塌,像被一个行动迟缓的老人牵着的木偶,缓缓地分崩离析。 裴珲道:“长兄情况不明,我下山一探,你们暂且留在这里。” 崔沣眉头一皱,但看了看怀中的十盏,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赵出奇道:“我陪你走一趟。” 何修远还要张口,裴珲打断道:“那就劳烦何公子照看两位小娘子,我们去去就回。” 何修远只得答应下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六十五、正面交锋 裴铭一路从密道向前奔,小半个时辰就已经出来,原来密道口直修到三生欢喜之外。 他偷了一匹马,一路呼哨着裴家军专用联络的口哨——他知道,即使裴家军只剩下一个人,没有接道撤退命令,他们依然会按照原定计划来幽州城。 终于在又行五里后见到了裴家军残部,他忍着心痛,听了报告,清点了损失,打算急行军赶去幽州,乐观地想着只要用兵得当,打穆赞一个措手不及总有几分胜算。 没想到,在离三生欢喜的岔路口两里时,就看到山体正在倒塌,他忙喝令后退。谁知,退也退不成,穆赞忽然出现在他们身后。 穆赞的声音无论何时都像深冬夜里的寒霜:“裴将军,我们又见面了。” 裴铭一向不信命,却觉得有那么一刻,自己听到了宿命的声音。 他三岁就开始舞刀弄枪,裴大勇对他的教育堪称严苛到极至,即使成年多年,午夜梦回还是裴大勇长戟一样的眼神,西北风一样的呵斥,以及永远拎着一根鞭子赶着自己走带来的刻在骨髓上的战栗。 他曾经分外不解,曾经痛恨自己长子的身份,直到他得知真相。 思及此,他又想到幼弟裴珲。他的嘴角溢出一丝笑,那个小子永远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他因为自己没有长于裴家而心生怨恨,但他哪里知道长兄对他持有同等甚至更多的羡慕和嫉妒。 在他知道真相的时候,他对自己的父亲产生了深刻的怜悯,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做了和父亲一样的决定。 只是这大好河山,他还不曾好好看过。神州大地的各色美人,他未敢动心爱过,似乎白活了一场。 他原本带人冲锋在前,现在反而站在队伍末尾。隔着重重人群看去,穆赞像握着一张写着“斩”字的命运令签,仿佛只要冷漠地一抬手,令签落地,一切就会走向终结。 不,裴铭不甘心。 他驱马走到队伍前列,直面穆赞,日光打在他的脸上,因为风尘仆仆,五官如刀刻,他轻蔑道:“看来不通礼仪的番邦实在没什么好期待的,原来这就是你的赔偿。” 穆赞面瘫脸并未有所触动,更是遍寻不到什么羞愧,他淡定开口:“裴将军此言差矣,幽州城中腐烂的气味已经传入草原,焚毁重建似乎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放屁!”裴铭不想和他继续白费口舌:“要打便打!” 穆赞依然无任何表情变化道:“好。” 语气像答应好友一起去哪里就餐一样随意。 裴家军训练有素,在主将示意下,已经兀自开始排兵布阵。 穆赞忽道:“且等一下,有位贵客正在赶来。” 裴铭脸色一变,难以置信地望向身后,在一片废墟上,果然看到两个飞奔的人,赫然是裴珲和赵出奇。 裴铭大吼一声:“滚回去!” 裴珲似乎一顿,不仅没滚,反而加快了过来的速度。 穆赞道:“裴公子好胆识……” 裴铭气急败坏地大吼道:“闭嘴!” 穆赞从善如流地真闭了嘴。 裴珲赶到后,扫了一眼落花流水的裴家军,心有不忍。 穆赞道:“裴公子……” 裴珲道:“叫谁呢,你的狗嘴里不配吐我的姓名!” 穆赞似乎被他的无礼和粗口震惊了。 裴珲继续道:“烧我城池,破我山川,穆贼,谁借给你的狗胆?” 穆赞丝毫不以为意道:“谁又借你胆子前来质问我?” 裴珲冷笑一声:“你这种渣滓,人人得而诛之。我纵万死,今日也要取你狗命!” 穆赞似乎被他逗乐了,但面上还是淡淡的。 裴珲不再管他,对裴铭拱手道:“曾受裴帅教诲,守土卫国之时绝不吝惜瓦全,今日长兄为帅,我愿为前锋,灭了这帮狗贼!” 裴铭见他神色郑重,一句“胡闹”在喉头哽了半天,最后被他强行咽了下去。 一时之间,天命,天谴之流悉数消失,他想,管他呢,先打了再说! 谁知穆赞却不愿意他们众志成城,意有所指道:“裴公子有功夫在这逞英雄,为何不回幽州城救一下亲眷?” 裴珲一愣,亲眷?他在幽州的亲眷只有林家,但裴铭说已经送走…… 他虽然觉得穆赞定然不安好心,还是下意识去看了一眼裴铭。 裴铭也是一头雾水,但他还是一副胸有成竹的将军威严。 只听穆赞轻叹:“贵邦向来安土重迁,见到生养裴公子的林府亲眷,我们部族的勇士便将他们请回了林府,你们不是有句话说,金窝……” 裴珲脸色巨变,林府竟然没走成!怎么可能?他直觉穆赞不会骗他。 穆赞后来的话他已经听不见,感觉心上仿佛开了闸门,储存其中的血往四肢奔腾而去,心顿时空虚干瘪城一团。 裴铭道:“彭玉,别听他的,来,父亲当初教给你的是一腔孤勇,今日长兄带你亲践一回,也算全了裴氏儿郎的教化。” 裴铭的话扫去了裴珲的仓皇,他重打起精神,与赵出奇一起加入了裴家军的阵中。 穆赞似乎有些可惜裴珲未受影响,也示意一下。胡人打仗不太讲究阵法,但也有自己排兵布阵的策略。 战局一触即发。 在胡人动的刹那,裴珲一跃而起,踩着裴铭的马屁股,借力跳起,同一时刻,裴铭双手举过头顶,正好接住了裴珲。 站的如此高的裴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出三枚羽箭,几乎没有经过校对,就直直地射向穆赞。这一番动作兔起鹘落,一气呵成,对方阵还未成,又因裴珲站的太高,尚未来得及注意,所以发出去的羽箭没有受到任何阻挡。 但穆赞不是吃素的,他不慌不忙地抬手挥出一枚银色瘤烟,正是巴答那日指挥的。穆赞显然比他用的更顺手,但瘤烟却没有挡住全部羽箭,有一只漏网之鱼继续飞去。 穆赞摇头叹息一声,似乎没挡住也没什么大不了,任羽箭刮过了他的肩头。 据目测,至多蹭破了一点油皮。 一抹极为清淡的笑意自裴珲眼中飞过闪过。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六十六、没白听你那一声“长兄” 裴珲那一抹笑意自然没有躲过穆赞的眼光,他颇为“好心”地告诫道:“本王向来百毒不侵,裴公子还是不……” 话未说完,他脸上的面具骤然变得赤红,上面的图纹仿佛遭受了极为严重的煎熬,扭曲狰狞着却又离不开银制的枷锁,犹如遭遇烈火般疯狂扭动起来。穆赞的面无表情和气定神闲终于似乎要撕开一个小口,他瞬间反应过来,近乎咬牙切齿道:“是精魂……” 自见过银色瘤烟,裴珲猜测穆赞跟魄人有不可告人的关系,但是没想到他本人就是一个魄人,而且是比北骊不知道精纯多少,看样子很像是用最纯净的精魄打造,否则不足以感应到精魂。 人有三魂七魄,活着时候自然是污秽与洁净同存。但身死灯灭之后,精纯上升,魄垢入地,精魄日渐分离。若用秘法得人魂魄,再加以炼制,可以重塑人身,只是精神由主人控制。一般这种不入流的炼制,只会做出魄人,精魂过于易碎,又应归于仙道,却与仙道精神不符,无人敢与天为敌。 最精纯的魄却由两类人提供。一是心思纯正的人。其精魂也愈加纯正,而其魄由于常年被压制,虽然势弱,却因未被污染,也属纯正。还有一类是大奸大恶之人,因为其魄势大,常年压制乃至吞没其魂,所以身死后,也可炼出强魄。 穆赞通身气派,佞神一般,应该是用了极为精纯的魄。只是不知道他一方之王,为何会走到这一步?他的部下知道吗? 裴珲虽然将道长给的精魂做了试探,确定后反而心思更加百转。 穆赞的面具眼看要焦灼至死,裴珲知道他必须立刻摘去面罩释放魄气,否则无法遏制这股精魂带来的动荡。但若摘去面具则会暴露他的真面目——魄人无论如何精纯,其面目异于常人,与北骊无异。且魄气一旦放出,他的真身将化成一股黑烟,要好好休整一番才可重现人型。 裴珲心道,看来老头儿还真是留了好些东西在。 穆赞看着好整以暇的裴珲,转头欲进入原本只是个摆设的车马,却不想裴珲几个起落,只身入了敌营。 胡虏想去挡,裴珲正好将胡虏的油光发亮的脑袋做了垫脚石。裴铭见裴珲作死,拦也拦不住,赶紧下了进军的命令。 两方人马本来离得就比较近,双方排兵布阵估计都是拖延时间,不一会儿打作一团,谁家什么阵早已看不清楚。 这一下缓解了裴珲的压力,他转瞬即来到穆赞的车马前。随手挥出一张符纸,贴在车马上,在纸符粘上的的瞬间,冒出一股青烟。 穆赞面色更加赤红,以为这人要将他的遮羞布给烧了。 裴珲吊儿郎当地站在车上道:“不要怕,暂时不会令赞普无容身之所的。” 穆赞的声音与他的面具形成鲜明的对比,还是比较四平八稳的:“条件呢?” 裴珲立刻正色,盯着穆赞道:“你是怎么和那些人联系上的?” 穆赞故作惊奇:“哪些人?” 裴珲也不拆穿他,只是定定地看着戴着诡异面具的穆赞。 这时一个胡虏想来刺杀裴珲,反倒被穆赞一掌打了下去。 胡虏一下子搞不清楚老大的立场,立竿见影地退避三舍,都去专心打群架,不怎么关心两位立志要在一团乱流,人声鼎沸中大眼瞪小眼的二人。 片刻,穆赞率先移开目光道:“裴公子真是见多识广,一点儿不像商贾之家长成。” 裴珲道:“多谢赞赏,不过赞普的赞赏如果更实际点就好了。” 穆赞探究的眼神打量裴珲道:“不知道裴公子是何立场问这个问题?” 裴珲这人本来就没啥耐心,不耐烦和他打哑谜,手在符纸上缱绻地摸了一圈,倏忽一笑:“本公子向来不喜欢强人所难,别管你们怎么爬上来的,我反正是见一个打一个!” 说完,手重重一拍,一直假装自己是个烟囱的符纸立刻火光大炽。 显然,这把火不仅烧了一辆车,而且将穆赞一身的伪装烧掉。 穆赞终于变了眼神,一直仿佛被装在罐子里的冷冽被骤然打碎,喷涌而出的人性阴暗几乎可以将阳光悉数冰冻。他周身黑气萦绕,双目渐渐变得与面具一般赤红,以至于瞪出来的光都带着噬人的焦热。 裴家军与胡虏打的难分难舍,裴家军到底是人疲马惫,人数又少,虽然各个训练有素还在负隅顽抗,但到底是渐渐露出不支的一面。 裴珲想下场助阵,所以愈发想让眼前的穆赞怪物自爆,他嫌弃地撇开眼神道:“赞普忍耐力真是令人佩服,但是见不了天日的依旧是见不了天日,侥幸爬上来,人不人……” 穆赞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即使裴珲百般挑衅,依然死死地压制着自己。 而胡虏眼看越来越占上风,裴珲心内着急。从道长的百宝香囊里摸索着,想找个趁手的。 这时忽然看到前方烟尘滚滚,是一队新的人马到了。 一见旗帜,裴铭先笑了:“援军来了。” 果然,一个传令兵拿出铜锣,一边敲打,一边扯着嗓子喊:“三王爷在此,胡虏快快束手就擒!” 只见队伍中出现一抹黄色身影,一个未及弱冠的年轻儿郎被众簇拥着,疾驰而来。 穆赞大概忍耐到了极限,留下一句:“整队撤回。” 整个人化作一团黑烟很快消失。 裴珲趁胡虏还未反应过来,赶紧奔回裴家军队列。 援军到了,裴家军犹如饿了百日忽见了一屋子刚出锅的馒头,怎会容许他们后撤。 裴铭大吼道:“整队!将这些人给我包个大包子!” 参将也有了开玩笑的心思,回道:“放心吧,裴将军,不仅包包子,还会捏花褶儿!” 裴珲见此间没什么事,担心山上诸人的安危,跟裴铭说了两句,想折身回山上。 谁知穆赞去而复返,一股带着排山倒海之势的掌风扫向刚刚转身的裴珲。 裴铭大叫:“小心!” 想也未想就冲了过去,他在眼睛闭上的那一刻想,还好,赶上了,好歹也没白听你那一声“长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六十七、三皇子 穆赞全身的戾气都在这一挥之间,他本是邪物,裴铭到底是凡胎,一击之下,裴铭立刻晕死过去,几乎只剩下半口气吊着。 裴珲一向机敏,此时却木讷到全身各个器官都不再属于自己,他僵持着,不知道是该去杀了穆赞,还是去抱起……长兄。 裴家军主将被袭,瞬间杀红了眼,本来要捉活的心思也淡了,一时间连地上的黄土都被鲜血染红。 随军的医者忙跟了过来,一脸紧张凝重地探脉。赵出奇推了裴珲一把,他才反应过来,立刻上前半抱起裴铭,让他躺的更舒适些。 裴铭长得高大,此时全身的力量都压在裴珲身上,裴珲觉得太沉重了,简直不能承受。 印象里,兄弟二人从未有过这么亲密的时刻。他们总是很久不见,偶尔见面也是从遥遥一望时就开始酝酿着吵上或打上一架。他们似乎从未心平气和地聊过一次天,更遑论如寻常人家的兄弟勾肩搭背地游逛过童年和少年。 没想到人生第一次如此近距离不吵不闹地依偎,竟然就是一场生死离别。 穆赞一击得手并未撤离,而是远远地飘在天空。手里还拿着一个傀儡瓶,似乎唯恐裴珲不知道他要干嘛。 裴珲一腔怒火全倒进了眼眶中,烧的眼眶几乎和穆赞那疯子无异。 崔沣抱着十盏赶到时正好看到这一幕。 感同身受令她几乎愤恨起这个世界,正如有些心疼……眼前那个人。如果细究这种感情,大概类同于父母之于子女那句“好好读书,万不可走你爹的老路”般痛心疾首,又殷勤切切。但她显然无暇深究这种感情,而是在乱世嶙峋中快跑几步,想赶到裴珲身边。 结果一个人快她一步站到裴珲面前。阳光拉长了他的身形,连同身后的影子勾勒出一个令崔沣莫名熟悉的剪影。 此人正是堪堪赶来的三皇子。 三皇子年方十三,看起来却足有十六七岁,是皇帝卫忱的第三子——虽说第三子,但因为和他俩哥不是一个娘生的,所以都是一年生人。 卫忱无心后宫,子嗣算不上丰厚,一鼓作气生了三个皇子后,又断断续续得了三个公主,好些年既不选秀,后宫也无孕喜事传出。这位三皇子可算是皇宫里的头一份儿了,他的母亲据说只是个大户人家小姐身边的丫头,还是卫忱游历民间时结识。一朝得了皇帝青眼,又母凭子贵封了妃,人生也是说不出的得意了。尤其,卫忱一向严谨,但只言片语中却很能看出颇为偏爱这位能文能武的三皇子。 三皇子此次奉卫忱之命前来督办幽州事宜,小小年纪无论处理事务还是待人接物很有一派风范。 比如,他虽已经快步走到裴氏兄弟身边,却并未贸然上前说什么苍白的安慰之语。身边近侍想提醒裴珲行礼,被三皇子默默制止了。他就静静地站着,像是一种沉默的陪伴和悼念。 当崔沣抱着十盏来到裴珲身边,下意识想伸手拍拍裴珲,却因为抱着孩子没有空手时,三皇子很是体贴地示意自己可以接过孩子,崔沣愣了一下,诧异地望向他,发现他的目光柔和、明亮,又带着一抹悲意,那种莫名的诡异的熟悉感竟然再一次袭中崔沣,她不免探究地多瞧了他几眼。 三皇子落落大方地任她看,轻轻地说了句:“这位姐姐好生面善。” 他的这句话毫无做作夸张之意,似乎出自真心。 崔沣对他点点头,当真将十盏交给了他。 崔沣:“彭玉……” 裴珲抬头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又更快地转移了目光。 崔沣了然地隔着袖子握住了他的手腕,虽只一眼,他们心底那种惺惺相惜已经勾连成一片,汇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心伤之海。 三皇子带来的兵士与裴家军很快联手收拾了胡虏,三皇子几乎是从狼嘴里扯肉一样才从裴家军手底下留了几个胡虏活口,结果还没等整军带回去审问,被穆赞举手之间全部伤了性命。 穆赞已经如一团红黑痴缠的火球,他的目光躲在诡异的银面具后,有些贪婪地盯着裴铭。 裴珲不哭不闹,面瘫似的,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赵出奇担忧天上飘着的怪物,又见裴珲很不在状态,低声问崔沣道:“这可如何是好?” 这时,三皇子命人收拾的马车过来,裴珲抱起昏过去的裴铭,轻轻将他放在车上。 他漠然地对三皇子拱手礼道:“烦请三皇子先带他们走。” 崔沣急道:“那你呢?” 裴珲嘴角扯出一个又冷又带着彻骨嘲讽之意的弧度:“自然是让有些东西付出代价。” 崔沣道:“彭玉,不可冲动,不如先退回城里从长计议。” 三皇子也道:“裴公子不可冲动,眼下——” 裴珲不耐烦地打断道:“我意已决——赵出奇,护送他们离开。” 赵出奇有些为难,他倒是不鸟什么皇子,但裴珲和崔沣的意见相左就颇令他为难了。他只好用手抓抓脑袋,在自己似乎有些缺斤少两的脑子里胡乱撸了一把,好容易捋出一线思想,诚恳地劝解道:“季幽妹子,有道是男主外,女主内,还是听裴公子的吧!” 三皇子:“……” 崔沣深深地看了裴珲一眼:“你去吧,小心些。” 三皇子一见当事人都这么说了,碰了一鼻子灰的自己觉得还是不要过多插手的好,因此指挥人马就地扎营。 军令如山,不一会儿,在没有被鲜血沾染的地面,行军帐搭了起来,甚至灶头上很快也煮上了。 裴珲一言难尽地看了一眼这个看起来绵柔的三皇子,被他一手非暴力不合作打了个措手不及。 但他没有多言,而是专心思考对付穆赞之策。 裴珲曾经在乍醒的时候无意间使用过他身上的威力,感觉这股势力可以翻江倒海,无坚不摧。但是不知为何,在他清醒的时刻,他却对催动法力一事不得其门而入。他曾问过师父,可惜老道总说等有空再说。现在有没有空他不知道,但是老道一命呜呼,怕是再也没机会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六十八、闭嘴!躲车里去! 裴珲虽说认了道长做师父,但他这位师父总是四处云游,一年到头难得回来几次,每次几乎都是卡着年节,这样裴珲于情于理都要孝敬一二。一旦他得了钱财,一转头又开始云游。林家一度怀疑他是不是把裴珲当成了小金库,定点定时地来取盘缠。 一年中只有八月十五中秋前,他会准时回来,并会停留在幽州数月,甚至在崔义文修好地龙管道后,他有时候还会住到过年。 只有那一段时间,裴珲确实是受他教诲的。 不过在林家看来,这教诲不受也罢。那老道根本不会传授什么圣贤书,也不会教什么法术,只会没完没了地对裴珲讲四处游历的见闻。那见闻十有都是编的,因为只见那道士唾沫飞扬,说出的故事光怪陆离却只有一个主题——他个人不畏艰险,降妖除魔,替天行道。他口中那光辉的形象实在很难与当着小裴珲的面儿大嚼大咽,一顿饭一壶酒一盆肉的形象对得上。 偶尔他也说些其他的传闻,但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大部分还都子虚乌有,跟哄孩子似的。好在林家也不缺钱银,就当给裴珲请了个说书先生,不然就他那德性,早就被乱棍打出了。 裴珲跟着道长的日子本来就少,再加上大部分时候都在不务正业,所以实在没学到什么,甚至他连所谓的“道”也说不清楚,更是没有正式拜入道教门下。道长本人号称道长,实际一提起道门总是嫌弃至死,在他眼里,似乎所谓道人就是一群骗吃骗喝又蠢又笨的骗子。 若说道长留给裴珲的“财富”,除了那个百宝香囊和一脑门话本故事之外,大约就是对符咒的研究了。 虽然在林家长辈眼里,这也是唬孩童的玩意儿,跟变戏法似的,但由于林家出手大方,道长身无长物,符纸却是多得很,因而每次云游前,交给裴珲的符纸也颇为丰厚。为了辅助他理解,还给了他一本破书,估计是他自己编的,因为每种阵法和符咒的应用都是道长的英勇事迹换个方式的讲解。好在洋洋洒洒中,好歹也能饿了喝口凉水一般找到点有用的。 现在裴珲就打算用这点有用的去对付穆赞。 他从百宝香囊里抽出一张符纸,内心犹豫了一瞬,这是仅剩的一张“飞毯”。想到老道若是在,大约要肉疼的龇牙咧嘴了,他心里没来由一阵放松。 前辈若是为大义死去,踩在他的尸骨上的后人,总是比平庸之辈多出许多勇气和坚定。 他扬手一挥,符纸飞起并急速变大。裴珲瞅准机会,足尖一点攀了上去,几番摇晃后尚未完全稳下来,他便立刻催动符纸飞向空中的穆赞。 谁知这时,他发现拉着裴铭的马车动了,一身花色胡服包裹的倩影展示出绝佳的驾车技术,在一群锅灶中蛇一样灵活地东突西进,转瞬便出了平地,往香丘深处奔去。 穆赞的目标一直是裴铭的魂魄,一见车动,立刻放弃迎战裴珲,跟着车马的方向走。 裴珲急的差点吐血,崔沣自然知道他的心思,抬头与他对视一眼,做出了一个口型。 裴珲一愣,催动飞毯靠近车马,一番惊险后终于落在崔沣身旁。他先是小心翼翼地收了飞毯,其举动与平时一掷千金的豪门公子大相径庭。 然后,撩了车帘往里看了看,发现裴珲脸色铁青,仍旧昏迷。他神色一黯,默默地放下车帘。转而对崔沣道:“我原本就应该明白,季幽是不会坐以待毙。” 崔沣不语,仍稳稳地驾驶着车马。 裴珲看了一眼投鼠忌器却像狗皮膏药一般追着车尾的穆赞,叹口气:“你都打听出什么了?” 这可就说来话长了,崔沣想了想捡重点说道:“自北骊偷了长姐魂魄,我便暗中打探相关事宜。后来发现姐夫行事诡异,便心里有了猜测。今日一见峭壁被毁,正好符合我的猜想,眼下也是死马当活马医。” 这些话前言不搭后语,裴珲却听懂了。他道:“行事诡异?” 崔沣:“他对长姐一往情深,十盏自然也是心肝,但他却对长姐下葬一事不甚上心,且对十盏似乎也过于绝情,我想他应该是发现了魂魄之事,并且与幕后主人做了交易。所以,他埋葬长姐的枫林一定有规避魂魄被盗之术。” 裴珲:“与魔物做交易,不知道你姐夫能给的出什么?” 崔沣神色一冷:“你什么意思?” 裴珲叹了口气:“身家性命,甚至子侄福分对个人来说固然重要,但己所欲之未必是魔物所需,他一定给出了极为重要的东西,才换了这个结果。你不是真的以为他只要献上自己的性命,让自己之子半死不活,就可以替人挡住天谴吧?” 裴珲看她不答,心有不忍,但他还是硬着头皮道:“自古以来,三界之中,人最为脆弱,凡夫俗子一生是有限的,还要生老病死,一个意外说不准就是几条人命。对于大神大怪来说,过于脆弱了。但唯有人界扎根泥土,有活的魂魄,魂魄成精气神,天界、地界反而要靠人界供养。用一城之人气换……” 崔沣抬高声音道:“不要说了!” 她拉着缰绳的手抖动到不行。 她如此疾言厉色,其实不过是他说的她都知道。 她自然都知道。但还是想自欺欺人,她不想承认长姐不需魂飞魄散是用一城普通百姓的命换来的。父亲一直忧民,如若知道今日之事…… 裴珲道:“季幽,我不是为了令你难过,而是……” 崔沣:“闭嘴,到车里去!” 只见,崔沣一个急转,整个车脱离地面往旁边来了个漂移,堪堪躲过了飞奔而来的银红瘤烟。 穆赞大约察觉到不对,出手了。 裴珲无奈地旧物回收利用,将原来的飞毯符纸又张开来,尽可能潇洒地飞立其上,无奈道:“季幽,你难道不知道,遇到危险时让一个男人躲起来,本身就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吗?” 崔沣不解地觑了他一眼。 只听裴珲个不知所谓的又道:“其效果等同于说一个男人不行……” 崔沣:“……” 不待她反映,瘤烟再度飞来。崔沣心道不好,感觉似乎躲不开。 却见刚刚大放厥词的某人,不知哪里来了神力,竟整个人驾着二手飞毯直直地迎了上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六十九、“裴郎” 精魄人穆赞已经基本处于失控状态,再也不复平日的冷漠自持,他如一支已经燃烧了半截的蜡烛,但在泪烬之前,一定要实现所求般紧追不舍。 香丘自古以来都是神仙歇脚之地,精纯之气深厚,越往深处走,越发由内而外令他不由自主地战栗,这股战栗无理智支配,渐渐变成一股噬人的疯狂,使他变成一只饿狼,而马车中奄奄一息的裴铭则犹如诱人的食物。 幸亏他的满腹心思全在食物上,裴珲催动着二手的符纸飞毯直直撞上去,竟然没有击中,被穆赞躲开了。 裴珲不甘心,再次铆足了劲,逼向穆赞,试图将手中的傀儡符贴在穆赞身上。他见穆赞全部心思在马车上,自己的二手飞毯很难提速,因而大喊一声:“季幽!” 崔沣一边驾车,一边还要分神天上,这会儿已然明白裴珲的意图,忙将车赶慢了一些,配合裴珲。 裴珲凝神使足力气逼近穆赞,近了,更近了…… 穆赞毫无所觉地随着慢下来的马车渐渐低飞。 时机到!见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裴珲迅速出手挥出傀儡符。 结果,二手飞毯本就是被强行催动,现下终于灯尽油干,轻飘飘地缩小成一张毫无用处的纸张。裴珲顿时脚下无物,下意识惨叫一声:“救命——” 好在他离马车已经比较近,一个花色身影立刻飞起,接了他一把。 裴珲心底哀嚎:“第二次了!竟然被她接住两次了!” 二人落回马车上,裴珲有些尴尬,意意思思地抬眼去看崔沣:“咳,谢谢……咦?” 他对上的是崔沣有些呆滞的目光,心下急转,一把拉过崔沣看向她的后背,果然,那张倒霉的傀儡符因为他二手飞毯掉链子阴差阳错贴在了崔沣的身上。 裴珲先是觉得点子真背,这下丢人丢大发了,继而立刻惊恐地转头去寻穆赞,只见穆赞下半个身子已经完全变成黑气,但剩下的半个穆赞却不依不饶地飘在车旁,企图往车内去寻裴铭。 裴珲心底一紧,知道当务之急是解决穆赞,但不知怎么冒出的一丝窃喜也不容忽视,他在火烧眉毛的时刻还是折中做了选择——这货一边紧张防备穆赞的举动,摸出一张新的傀儡符象征性地掷过去,一边对崔沣道:“叫声裴郎听听。” 崔沣如婴孩学舌,也许这两个字从未说过,有些生疏,因而她的声音有些不确定的细小:“裴、郎。” 见崔沣无欲无求地轻声哼哼出这二字,始作俑者裴珲立刻脸红了个透,他快速将崔沣身上的傀儡符揭掉,手指欲盖弥彰地克制着不触到崔沣,然后看也不敢看崔沣的神色,低头道:“你没事儿——” 话未说完,被“咔嚓——”声打断。 脸上红痕未退的裴公子立刻回头,只见半个穆赞已经出手将车劈开,人事不知的裴铭身形露了出来,情景甚为诡异。 以至于崔沣回神后对着半个穆赞惊叫道:“这是什么鬼!” 裴珲见她不提刚才那茬,应该是没有记忆,立刻松了口气,对崔沣道:“季幽,拿出看家本领驾好车,现在我要捉鬼了。” 崔沣立刻尽职尽责地回到驾车位置上,尽现幽州第一纨绔的驾驶技术。 裴珲这次吸取教训,没有再胡乱甩符,他先尝试着靠近穆赞,穆赞并不躲闪,看也未看他。裴珲试探着挥出一拳,这一拳并没有落在实物上,而是穿过了他黑烟缭绕的身体,穆赞却动也未动,似乎毫无所觉。 裴珲却觉出手上有一股还可忍受的焦灼疼痛,下意识说道:“穆赞到底是什么做的,怎么跟个冒火星子的锅底灰似的。” 崔沣闻言,从身上摘下一物道:“接着!去砍他试试!” 裴珲见到一把带鞘小弯刀迎面飞来,自然接过。 崔沣道:“这是我防身用的,不是说女子至阴,这魄人不知道怕阴还是怕阳。” 崔沣说这话时不仅心绪平稳,甚至有些天不怕地不怕的狠厉。 裴珲有些百感交集。过去他对美人的幻想从来是盈盈柔质、红袖添香,没想到情闸初开就遇到个这么强悍的姑娘。他情不自禁地看向崔沣豪迈的驾车身影,纤弱的背挺得溜直,胡服勾勒出纤腰,细脆的仿佛触手可握住一个来回,微微侧过的小半边面目,虽然满是疲惫和紧张,却仍然如画如诗。 崔沣忽然回过头来,满目惊骇,随手掷出一物,接着,“铿锵——”,以硬碰硬的声音传来。 她气急败坏到几乎破了音:“裴珲,你是睡着了吗!” 如此柔弱,又如此刚强。 裴珲想,完了,他的嘴角露出一股认栽的温柔笑意。 崔沣用看穆赞的眼神惊疑不定地看着裴珲,心道,难道穆赞其实收走的是裴珲的魂魄? 收集人的魂魄需要生命刚刚流逝,裴铭现在还剩下一口气,穆赞无法得逞,只好挥出瘤烟想一击致命。恰被崔沣发现,情急之下随手扔出一物,堪堪挡住。 定睛一瞧,扔出的正是裴珲那晚送她的随身玉佩。 这玉佩真是结实,竟然与瘤烟生抗一遭毫发未损。 裴珲正要去捡回来,发现穆赞竟然为玉佩吸引,也伸手去捡,他口中还念念叨叨:“方——” 崔沣道:“此刀颇通灵性,刺他心窝!” 裴珲应声拔出崔沣的佩刀,趁穆赞不知为何失魂落魄时,直刺向他的心脉。 穆赞似乎不知疼痛,疯狂狠厉的眼神中透出一丝困惑:“方——” 裴珲:“慌也没用,拜拜了,您呐!”拔出佩刀后即刻又刺入,半个穆赞很快也呈扩散状,很快化作一团黑雾消失不见了。 裴珲将玉佩捡起来,送还给崔沣,崔沣道:“物归原……” 她到底是比之前敏感多了,见裴珲神色不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去。 裴珲却不肯放过她,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道:“纨绔是不是都热衷于始乱终弃?” 崔沣:“……” 她现在已经摸清了对付裴珲的套路,根本没有继续他的话题,尴尬地说:“咦,这是哪里?” 由于这一番纠缠,裴珲不知为何走神,车夫崔沣不得不身兼数职,结果不知不觉间,竟来到了一处陌生地。虽然二人都是土生土长的幽州人士,却似乎从未到过此地。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七十、男人长得俊 幽州偏北,冬季漫长又寒冷干燥,春天极短。香丘虽说是个山丘,气候温度却也与城中差不多少。 然而一进入这里,二人却立刻从寒冬跨入春天。山风轻柔,带点水汽,犹如含羞带怯的美人润润一笑,令人心神荡漾。 远远望去,各种杂草野花次第舒展,一片盎然的绿色,到处郁郁葱葱,有些甚至茂盛地过了头,粗树壮茎随处可见。 只是各处不见人迹,不闻人声。 车马行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身上的冬衣显得厚重而不必要起来,甚至连裴铭青紫交加的睡颜都要祥和了很多。 崔沣:“可叹我一直自诩跑遍幽州城,没想到竟未到过此处。” 裴铭道:“真难得,还有幽州第一纨绔没有见识过的地方。” 崔沣好想将他的嘴缝上,感觉他故意将“纨绔”二字挂在嘴上,时不时就要用唇舌鞭挞一二。 崔沣又用了转移:“此处景致美则美矣,总有些怪异,可又说不上来哪里怪。” 裴珲无奈地看着手中的泥鳅又滑走了,叹道:“还能如何怪,过犹不及罢了。” 崔沣心道,这厮虽说没个正型,看问题倒是清楚。 诚然,这里的草木过于茂盛了。 人气很奇怪,有人的地方,草木也会有驯服融合之相,沾了人气的意思,茂盛也不会咄咄逼人。这里似乎是人气未至,草木因而无拘无束地疯长。 一时被裴珲的才华所征服,加上这里的静谧令崔沣心神安定,心里一宽,对裴珲一笑,点头认同道:“无人到达,也算是草木之幸。” 裴珲简直被这一片蓊郁中的清朗笑意弄晕了。 你不能知道自己长得美,才会有慑人的美丽。 崔沣恰好属于知道自己不美的人,在时人崇尚壮美的环境,她的柔弱样貌实在是不符合主流审美的,久而久之,她也就不甚在意,更不会故作美态,这种自然而然却更具吸引力。 裴珲虽然脑子晕了,基本的判断力还有:“景美人少可不是什么幸事。” 道旁苦李,亘古真理。 崔沣蹙眉,但只一会儿,这里的舒适宜人实在是令人愁不起来:“真希望能在这里了此残生。” 裴珲道:“唔……或许我们可以养一些宠物,养些名贵的花,越难养的越要养……” 崔沣:“……” 不好意思,是“我”的残生! 崔沣虽然嫌弃,却不知怎么顺着他的说法想开来,养什么呢?珍禽异兽脾气怪异,猪狗之流又显得粗糙……猛然回神后,脸色微烫,赶紧甩掉了秀逗的脑回路。 却听裴珲忽然严肃道:“不对,这里有人。” 崔沣脸上暖色褪尽,这段日子以来,她几乎被训练出一秒进入戒备的技能。闻言抬头看去,果然看到了零星几点屋舍。 这些屋舍不讲排列,造型各异,几乎各个不同,想来居民一定自在惯了,连房舍也如此随心所欲。 这些房舍唯一相同的就是破旧,似乎没什么人烟。 崔沣道:“先过去看看。” 此时,他们二人拉着一辆没有车篷的板车,身上的胡服灰扑扑的,这段日子的打磨,二人身上的世家之子气息被一种精锐之气包裹,倒像一双名门出身的游侠。他们打算扮做兄妹,带长兄去就医。 小心地走向最先迎来的一栋。这是全部屋舍里面最为正常的一间,一眼望去便知是宗祠。宗祠是开放式的,门前比寻常人家的宗祠多了一处作法的台场。 裴珲礼貌地扬声问道:“有人吗?” 等了片刻,毫无意外地无人应答。 他们对视一眼,决定进去看看。 三人一车慢慢靠近宗祠正厅。 却见整个祠堂空空如也。除了留在祠堂门柱上的黑痕,片草不留。 裴珲道:“这是哪里?怎么有如此古老又空无一物的祠堂。” 裴珲里里外外地看了一遍,并未找到什么有用的。他蹙眉道:“祠堂搬空,难道这里的人迁移了?” 崔沣:“那么柱子上的火痕是怎么回事?” 裴珲:“若是这里曾经惨遭大火,不会只留下一点火痕。” 也对,大火烧起来,只怕房子都要坍塌了。 二人一时没有答案,只好往村寨深处走。 接下来的一间房子建的像个矮冬瓜,屋顶加院墙用茎叶包裹着,只是当初建成的时候可能是鲜绿色,如今已经干瘪成了黑褐色,老年斑似的。 二人先礼后兵地叫人,依然无人应答。家里也是空空荡荡的,只有墙上留着火痕。 他们一路沿着房屋看过去,无论是南瓜屋、橘子屋、倒扣的花瓶屋、榴莲屋,还是正正经经的青瓦白墙小院,家家户户,悉数如此。 空荡荡,火痕。 裴珲和崔沣一路看去,原本闲适的心情变得沉重,眼中的青葱景色也变成得充满诡异的邪气,仿佛这一切都被攥在一双掌握生杀予夺大权的手里。 他们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 崔沣心道,我要收回刚才的话,残生也不该在此了结。 裴珲道:“这里的痕迹太过相似,怎么像画出来似的?” 崔沣闻言,脑中有什么快速闪过,但她没抓得住,只好点头道:“而且还是同一人所画。” 裴珲道:“先不管这些,还是走出去为妙。” 崔沣叹口气道:“只怕难了。” 裴珲难得地完全正色道:“先前我以为穆赞是被我袭击才退散,现在想来,怕是因为已经察觉到什么才主动撤退的。” 崔沣的眉头皱的更深了。 能令佞神害怕以至于逃脱的会是什么? 崔沣觉得自己一点儿也不想知道。 一时二人沉默,周遭原本显得祥和的静谧忽然有种危机四伏的喘息声,令人汗毛倒竖。 虽然什么都没发生,但崔沣的神经下意识就紧绷到极致。这时一双温热的手掌触到她的眉上,将她快攒成一团的眉毛抚平。乍惊之下,她极力克制才没惊叫出声,这时听到手的主人低低道:“不要皱眉,还有我呢。” 崔沣下意识地看向裴珲,只见他似乎对周遭毫无所觉,脸上舒朗依旧,因为没作妖,在春色满山的映衬下,俊美之外竟有几分雅致。 在他难得十分的真诚安慰下,崔沣的恐惧固然是消失了大半,但心跳似乎并未因而降下速度,甚至直跳到了嗓子眼。 唉,她心道,男人若是长得俊了也怪祸国殃民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七十一、入夜 事实证明,他们真的找不到出去的路了。 崔沣心道,男人好看有啥用,又不能当路走。 裴珲还不知道自己在三两眼之间,形象已经天翻地覆地来回变了几次,仍在仔细搜寻入口,结果徒劳无功。 山中无日月,如果让常年住在山里的人给外来人一个忠告,一定是最好不要午后入山。山路艰险,本地人尚且不敢天黑到处乱走,何况是不熟悉路况的外人。 可惜的是,崔沣和裴珲进山时已经接近晌午,一番耽搁之下,时光飞逝,只怕快要上黑影了。 此山林木茂盛,阳光却似有非有,天空看上去阴蒙蒙的,并不像有雨,就像一个常年板着脸的人,久而久之好像这人本来就长这样,并不意味着马上就要有雷霆之怒。所以虽说日头西沉并不多么波澜壮阔,但是还是能明显通过空气越来越潮湿,温度降低来感知到夜幕即将降临。 裴珲:“眼看要入夜了,我们也不知在山中走了多久,出山看来是不可能,眼下还是找个过夜处要紧。” 崔沣心知他说的对,山中温差大,入夜后会越来越冷,路又艰险,最安全的确实是找个房子过夜。但是一想到要在这个诡异之处过夜,她整个人由内而外都是排斥的。 裴珲看出她的紧张,温声安慰道:“不要怕,我在呢。” 这话说的毫无裴公子一贯的花腔机巧,却格外地令崔沣舒坦,她心底一暖,想顺口应承一二。却听裴珲又道:“我们俩有天人之姿,自然有神灵庇佑,宵小之徒靠近不得。” 崔沣心道,您太客气了,其实您自己自信就成,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崔沣一言难尽道:“敢问这位天仙,晚上落脚何处啊?” 裴珲状似陷入了艰难地取舍,抚着下巴,眺望着一排跟哄孩子似的玩意儿一样的房屋道:“倒扣花瓶捕虫子似的,不要。南瓜冬瓜都这么矮,听起来就不符合我的气质,不要。刺猬果一股恶臭,岂是君子所居,不要。江南小镇阴柔之风习习,这里可是大气端庄的幽州,不要……” 崔沣也不管他,径直向祠堂走去。一边走,看到路旁有些枯枝败叶,信手拾起放在车上。 裴珲忙拉着车跟上她,兴高采烈道:“我们真是心有灵犀,我也属意祠堂来着。” 二人一路捡拾树枝,然后惊讶地发现,草木如此茂盛的地方,枯枝败叶竟然很难寻觅,难道这里的草木只生不死? 忽然裴珲兴奋地叫道:“看!这么大一坨树枝,够今晚用的了!” 崔沣看去,果然看到一截断木,应该是从头顶特别粗壮的树木上折断后落地,不知是天灾还是,比一人还要长,支楞八叉的树枝彰显着自己作为柴火的肥厚,在这个地面比俩人脸还干净的奇怪山林,就好比沙堆里捡到金子了。 崔沣看着眼前因为一截断木而高兴起来的白净公子,刹那没了脾气。他永远像一株向阳的花,无论是疾风骤雨还是烈日残酷,永远都是和煦的,不急不躁的,甚至经常有些活泼过头的兴奋,仿佛心内储存了足够多的阳光,永远可以气定神闲地看待这个人世。 和曾经的她多么的相像。 人是不能看到与过去的自己相像的人的,那人会像罂粟花一样,引发你占有、吞噬或者毁灭的。 崔沣甩掉心里的酸水,强打精神道:“车内除了一些草药并未有任何吃食,山中也不像有……不对,山中怎会没有活物!” 崔沣猛然意识到,这座山怪道如此诡异,草木疯长,却不见任何活物,连一只鸟都没有。 裴珲扛起那截断木,像一个不甚称职的樵夫,闻言“噗嗤”一笑,故作惊讶道:“你竟然才发现!” 那神情很像同窗之间,一方嘲笑另一方功课做得不到位。 崔沣很想一巴掌拍掉他的得意洋洋,蹙眉道:“这座山里到底有什么?” 裴珲一边探查裴铭的情况,一边不在意道:“先来搭把手吧,进了内室我们再捋一捋思路。” 看样子竟是想将裴铭挪下车马。 崔沣道:“裴将军身受重伤,不太方便一直随意挪动,而且这里情况未明,若有个突发情况……要不我们把马车直接拉近祠堂吧。” 裴珲挑挑眉:“真是大开眼界,原以为季幽科考出身,饱读圣贤书,必有些君子之风,像牵马进人家祠堂这等辱斯文的事定然不会做的,没想到……难道季幽的纨绔本性倒是胜于教化的?” 又来了! 崔沣咬牙,这厮应该早就有此打算,还故意装模作样,可惜自己真的蠢的上套。 崔沣扶额,为了骂她一句纨绔,裴公子可谓无所不用其极了。 但是眼下崔沣认为还不是讨论她是不是纨绔的时候,毕竟连口吃食都没有的纨绔也挺没脸的。 而且,不一会儿功夫,天色竟完全暗了下来。此时崔沣对裴珲道看法就像是对死生与共,相依为命的对象,而不是嘴贱的讨伐或者无视对象。 崔沣将一些来之不易的干树叶抱下,均匀地铺在地上以隔绝凉意,又搬下一些枯枝堆成一堆,问裴珲:“你会生火吗?” 裴珲已经将那根宝贝断木放下,拿着崔沣的佩刀开始他的“砍柴”活计。这活他做的很认真,不像是在准备烧柴,倒像在雕刻。听到崔沣问,立刻答道:“自然会的,不过是个简单的咒。” 说着手一挥,弹向枯枝堆,“腾”地一声火起。原来阴凉的空荡荡的祠堂被火光照亮,温暖暂时驱走了一些寒意。 崔沣凑近来对裴珲道:“你在刻什么?” 她直觉以裴珲的懒馋,是不耐烦绣花一样劈柴的。 裴珲确实是有别的打算。 符纸其实并非符咒的唯一载体,优秀的法师其实可以在一花一叶,甚至一粒尘沙上刻下符咒。裴珲刚刚捡到大木,心中一喜,突发奇想,想将此木刻成“飞毯”符,凌空飞翔总会更容易找到出路。 崔沣听了裴珲的解释,疑惑道:“你既有如此功力,为何不干脆将马车刻符?” 裴珲心内汗颜,心道怪道女子无才有无才的可爱。能将马车变成飞车固然是好,可是且不说他能不能刻的出,符成还需要催动,他对自己到底有没有法力,有多少,怎么激发完全一头雾水。所以还是刻在一块小木做个向导最靠谱。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七十二、现在的怪物都这么有礼了吗? 山里的夜来势汹汹,气温很快降下来。白日觉得温馨宁谧的氛围到了晚上变成令人心悸的冷寂,总令人疑心下一秒就要有什么东西撕破这份安静蹦出来。 裴珲刻好符咒,吹了吹,端详刚生出来的孩子的产妇似的,满脸慈爱道:“有八成像,应该可以。” 八成? 崔沣“噗嗤”一笑,又违心地夸赞道:“好手艺——” 不称职的樵夫与不称职的法师裴珲却是个称职的窥探人心——尤其是姑娘心的世家公子,他敏锐地从这语焉不详的两三语中窥出一点端倪——崔沣好像特别黏他,并且对他有格外的宽容。 这种体悟很像是心里窝着一只猫,这会儿忽然伸出爪子在他的心上漫不经心地挠,一下,又一下。 裴公子迅速放下八成像的木头,将残枝扔进火堆,这些细枝似乎格外的易燃,一扔进去火苗似乎都蹿的高了几分,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一股特殊的香气,若有似无。 裴珲目中肉眼可见地开始升腾精光,不乘胜追击都对不起自己道:“季幽,灯下看美……” 崔沣嘴角含着点笑意,非常耐心和纵容地看他能作什么妖。 裴珲却率先偃旗息鼓,崔沣带了点依赖和宠溺的眼神令他似乎得了失语症。一股人力无法控制的心跳袭来,无名躁动从内心升腾,裴珲觉得有些口干,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崔沣看他不说,只用一种深不见底的目光包围住自己,也觉得莫名心悸,忙再一次临阵脱逃:“我们……来说一说目前所发现的吧。” 裴珲继续眼神杀,发出了一声带着婉转鼻音的:“嗯”。 崔沣觉得似乎有一根羽毛轻轻滑过她的手臂,令她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战栗。她忙用心中隐忧将情绪稳定下来:“初到此处像进入了世外之境,但明显仙气不足,歪风邪气倒也谈不上,总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裴珲:“能与季幽在一起,哪里都是仙境。” 崔沣扶额:“裴公子,你能不能认真点?” 裴珲一脸无辜:“我很认真啊,认真地表白。” 崔沣:“你就一点儿都不担心我们走不出去吗?” 看裴珲又要深情胡侃,忙道:“打住,说人话——” 裴珲从善如流地尽量正色道:“不要过于忧心,狐狸总要露出尾巴的。” 他可真是长了一张巧嘴,话音刚落,寂静的祠堂就出现了异动。 外面响起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声音不重,但在一片死寂中很是诡异。 二人先入为主地以为是谁修为不到家,想遮掩脚步痕迹却没成功,以至于眼前出现一个孩童时,戒备的二人都有些吃惊。 那孩童看起来不过五六岁的模样,原本正是猪嫌狗厌的年纪,却看起来颇为乖巧。穿着打扮也颇为中规中矩,看着家世教养极为不错。 崔沣心道,看着这孩子有些眼熟。 那孩子似乎很紧张,却并未退怯,走到二人面前,深深施了一礼,动作娴熟,很是像模像样。他开口问道:“二位贵客从何处来?” 小大人的样子既有趣又无害,实在很容易放下戒心,二人都不自觉松了一口气。 崔沣道:“小宝,我和兄长带着我们的长兄去治病,误入此地。请问这是哪里?” 这个孩子没回答,而是看向马车,镇静地用童声发问:“他已经死了为何还要治病?” 他口中说着这样的话,声音却无比天真无邪。 崔沣和裴珲大惊,齐齐望向裴铭,只见他仍是老样子躺着,似乎正在沉睡。他们有心去查探,又怕是小鬼耍的什么花招。 裴珲变了脸色道:“胡说八道!” 那小孩似乎被吓了一跳,眼神中出现瑟缩之意,但还是坚持道:“他不仅死了,连魂魄也不完整。” 童言无忌,他们其实内心已经信了几分。但此童来历成谜,一出口又这么令人惊骇,实在令人忌惮。 崔沣一把拿过自己刚刚屈尊削过树枝的佩刀,凶狠地在手里掂了掂,眼神颇有威慑力地看向小童道:“你到底是谁?” 小童并未被吓住,而是小大人一样叹口气,同情地看向裴珲:“娶妻娶贤,这位阿兄怎会如此想不开?” 崔沣:“……” 裴珲:“……” “你,咳……”崔沣想张口训斥,却不小心舌头打结,磕磕绊绊没说出个什么,顿时感觉小童看向裴珲的目光更加充满同情。 裴珲反而笑了,收起摸在手里的符纸,状似不在意地开口问道:“你是如何看出这人已死?” 小童又童声童气道:“因为他和我一样啊!” 崔沣失声:“什么?” 小童道:“这里是巫族,我的族人都变成和他一样了。” 说着他似乎陷入了极大地悲伤之中。 裴珲见他伤心的样子,恻隐之心顿起。刚想伸手去拍拍小童,结果刚抬起来就被崔沣拍掉,崔沣警告地盯了他一眼。意思很明显——当心有诈。 裴珲怂了,默默地改为用手摸摸鼻子。 小童见了这一番互动,不知触动了什么,眼泪瓢泼似的下来,饱含思念地喊着“娘亲——”看着似乎要去抱住崔沣,并且眼看就要抓住她的手。 崔沣一直充满戒备,本不该发愣,但那一声“娘亲”令她回忆起好像被某人也在某些时候叫过,一时愣神。 眼看小童即将触到,一把短刀横斜而出,拦住了那双小手。 裴珲拎着刀,蹲下来,盯着小童看了一会儿,轻叹道:“真是后浪推前浪,这么小就唱念做打俱全,家里是开戏班子的吗?” 那小童眼见计谋失败,迅速收了眼泪,目光邪气四射,很遗憾地叹息道:“可惜了,遇到聪明的猎物——那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 说着,他周身黑烟四溢,面孔五官虽未改变,但气质已经由无害幼童变为要吃人的小怪物。 裴珲将早已准备好的符咒取出,正要挥出,忽听一道声音响起:“住手!” 声音一起,裴珲崔沣还未作何反应,小怪物却立刻僵直了身体,慢慢又变回无害小童。 这时一名和小怪物大上一两岁的小童出现了,他遥遥对着二人行了礼,动作更加流畅,几乎完全看不出孩子的痕迹,声音平和道:“管教不严,贵客见笑。” 裴珲有些挫败地问:“现在的小怪物们都这么有礼了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七十三、族长之子 崔沣讽刺道:“不知何方神圣,役使孩童作怪,真够出息的。” 后来的男童又做了一揖道:“此处是巫族之地,在下秦展,那位是舍弟秦昭,舍弟年幼,冒犯之处还请海涵。” 崔沣裴珲面面相觑,这孩子人小鬼大,说话举动一套一套的,平时过于放任自我的二位都有些汗颜,自觉自己也做不到一个七八岁孩童这么彬彬有礼。 就在他们愣神的功夫,秦展忽然动了,他明明看似被繁文缛节压得个头都矮了几分,没想到行动起来如此迅速,几乎是一闪之间,已经到了裴铭身边。 裴珲:“别动!” 崔沣:“你干什么!” 二人几乎同时发声并往那移动,却都晚了一步,只见秦展飞速扬手一拍,将一枚丹丸拍入裴铭体内。 裴珲杀意顿起,崔沣却按住了他,示意他看向裴铭。 只这片刻功夫,只见裴铭虽未醒来,原本青紫交加的脸色却有明显改观,渐渐变得正常。 秦展面不改色道:“二位不必紧张,只是送了一份见面礼,现在可以信任我了吗?” 当然没有!信任你才有鬼! 但崔裴二人都未说话。 秦展无奈地叹口气:“这枚丹丸为我巫族秘制,效果奇佳,如果口服,这位公子应该已经可以起身,可惜因为你们的不信任,体外强行推入估计要耽搁许多功夫。” 一副人人如果充满信任,世界将会变成美好人间的痛心疾首。 崔沣不动声色地平心静气,觉得自己太急躁了。可能因为预计不会太平,所以枕戈待旦,神经过于紧张,以至于场面与预计有出入,有些手忙脚乱了。 裴珲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举步走到秦昭面前,利用成年人与孩童身高力气悬殊的优势,一把揪住他的领子,强行掰开他的嘴,塞了一粒丹丸进去,然后大力一拍,迫使他咽下。做完这一切,先是嫌弃沾上口水地拍拍手,然后气定神闲道:“礼尚往来。好了,可以坐下来谈了。” 这一举动与秦展刚刚有礼有节的模样差距太大,其粗鲁令秦氏兄弟目瞪口呆,以至于完全忘记了反抗。 好一会儿,反应过来的秦昭才尖叫道:“你刚给我吃了什么?” 裴珲要笑不笑地说:“毒药,但是放心,我有解药。” 裴珲的意思很明显,你们若老老实实,大家好说,你们若藏着什么猫腻,那就不好说了。 局势一下子变得很明朗。 崔沣将干树叶抱了一堆铺在对面,适时地说:“来吧,请坐,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吧!” 秦展好容易才从这一番变故中回过神来,拉住了暴躁地秦昭入座。 兄弟二人即使在干树叶上入座,行为举止也如在宴席上一般。看来,家教真的不错。 裴珲道:“我们白日探查,山中应该没有人烟,你们两个小鬼是哪里冒出来的?” 秦昭的脸色很臭,翻了个白眼,根本不搭理。 秦展道:“我族人已于数年前全部罹难,我兄弟二人也已身死,被一高人所救,但由于魂魄不全,只能在夜间活动。” 崔沣疑惑道:“我们为什么是猎物?” 秦展无奈一笑:“因为救我们的高人说,如果我们想拥有完整的魂魄,过回正常人的生活,必须猎取九九八十一个生魂。” 裴珲嗤道:“那你们岂不是永远无法成功?这地方被阵法藏了起来,寻常人根本进不来,上哪儿找魂魄去,那人谁啊,骗你的吧?” 秦展又小大人一样叹口气道:“也许吧,大人不都是喜欢骗孩子?” 在场的两位大人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巫族一直以来都很神秘,据传巫族天生神通,可以沟通天地人三界,是朝廷与鬼神沟通的使者,朝中司天监中泰半都是巫族出身。但传言归传言,真正见过巫族的并不多,久而久之,在平头老百姓眼里,这是一个只存在于传说中的族群。 崔沣没想到竟然在这个时候见到了两个巫族的小鬼。 裴珲憋了半天才道:“原来世上真有巫族。” 秦昭现在一听到裴珲说话就生气,尤其听了他这么没见识的话,顿时更加不屑:“无知凡人也敢给我下药,我爹可是与天帝皇帝都是把兄……” “不可多言”,秦展严肃地打断他。 秦昭撇撇嘴不再吭声。 崔沣笑道:“原来是族长之子,真是失敬。” 秦昭对这位“不贤”又“笨笨的”崔沣印象尚可,见身份被拆穿,气焰更胜又装模作样道:“无知者无罪,下次不可再犯。” 崔沣看着小小孩童装模作样,觉得真真有趣。 也不知那些枯枝是什么神木,火堆越燃越旺,再加上两个小鬼喧哗,祠堂内竟然显得没有那么空旷诡异。崔沣和裴珲挨着坐在一边,两个小鬼排排坐在对面,俩人本来就矮小,坐下后简直没有火堆高,崔沣不合时宜地想,如果不听他们的谈话内容,此情此景与寻常人家的一家四口多么相像。 不过她很快就强拉回自己的理智,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 这时秦展已经讲到:“巫族向来与世隔绝,不知为何,有一天忽然闯进一批人马,他们所向披靡,巫族人虽然颇有通灵,但并无战斗力,后来父亲战死,全族被灭,长兄为了救下我们,自愿……总之,现在这里只剩下我们二人。” 看来他们还有个长兄,自愿什么?秦展似乎不愿透露,但想来不是什么好事。裴珲见他不说,也不甚在意。 崔沣却灵光一闪,长兄?她有些心惊地仔细打量起两个小童,心中愈发肯定了猜测,她激动地张口:“你们长兄可是叫……” 忽然,只听一声“啪嗒”,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是裴铭醒了,还坐了起来。 裴铭整个人都有些恍惚,他的记忆只停留在他扑过去救下裴珲那一刻,后面全然不记得了。 秦展道:“这位阿兄先不要忙着动,幸亏你魂魄未有受损,不然灵丹妙药也不管用。” 秦昭有些谎言被拆穿的赧然,然而只一刹,他一想到自己体内还有一枚毒药,顿时叫道:“他已经醒了,是不是要给我解药?” 裴珲道:“不急,等我们离开这里再说。”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七十四、小过 崔沣趁热打铁:“既是族长之子,应当知道如何出去吧?” 秦展面不改色道:“我兄弟二人出现正是为了送贵客出去。”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崔沣心里嗤道,刚才还猎物呢,这会儿又成贵客了,不知这位人小贵鬼大的巫族幸存者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秦昭到底没那么沉稳,不知想到什么,目光躲闪了一下。片刻后又像被谁冒犯了天威一样,翻个白眼,冷了小脸。 秦展继续无比真诚道:“此处阵法已经传承很多年,遭人破坏后,近几年我兄弟二人一直在努力修复,但成效不大。” 近几年?崔沣惊叫道:“那你们到底几岁了?” 秦展终于露出今晚第一个笑容,仿佛恶作剧得逞一般:“山中无日月,节气变化也不大,每日浑浑噩噩地过,大概十七岁吧,舍弟十五岁。” 什么! 比自己还大,崔沣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二子,实在难以将他们与正常的少年郎联系在一起。等等,刚刚她是不是被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叫娘亲了?她还是个少女好吗! 不过转瞬她就释然了,要知道她还被弱冠之人叫过“娘亲”呢,感情桃花不开,倒先结了桃子。 裴珲忽然插言:“难道此山被‘小过’阵所结?” 秦昭眼睛“刷”地一下亮了,对裴珲的态度立马大逆转,甚至有些抑制不住激动地问道:“这位傻……兄台如何得知?” 裴珲嗤道:“你才是傻兄台!这么大人了装什么无知幼童,过去,离姑娘家远点!” 说完嫌弃地将秦昭推得离崔沣远了点。 裴铭问道:“小过阵?”他虽说已经清醒,但体力还是不支,声音也低沉的很,透着点虚弱。 崔沣乍听裴铭出声,下意识想看看他的情况。结果一听这么专业的问题,立刻别开眼神,意思很明显——作为只读了一页书的阵法渣,打扰了。 裴珲解释道:“据传闻,‘小过’之阵往上可以追溯到第一个定居到香丘的巫族先祖。巫族先祖路过香丘,见此谷灵气深厚,地势特殊,山谷不仅不是遮天蔽日的,反而大开向阳,草木一向茂盛,却并不憋闷,甚为难得,便决定在此落脚,并更谷名为‘无遇’。为了永葆安宁,必然要选择结阵。由于此谷风水与一般山谷大不同,阴柔之气无法汇聚,过刚易折,巫族本已经天生通灵,先祖担忧这种命运暗合族运,呕心沥血一生才设计出“小过”之阵,塞阴于阳,双向调和,此处方得以灵气凝聚,子嗣数百代绵延。” 别说幽州,放眼大周甚至四邻,有此种地形的也很难找出第二个,且幽州一向避世,结界之阵必然不会告知他人。可以说“小过”阵算是巫族家学,千百年来代代传承,跟传家宝似的。如今听闻一个陌生人说出,犹如他乡遇故知,秦氏兄弟肉眼可见地感怀了。 秦昭的激动一目了然,恨不得上去给裴铭一个拥抱了,秦展虽然含蓄,也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一丝动容:“裴公子当真学识渊博。” 此言一出,三人皆惊,裴珲神色一冷:“你如何得知?” 他们三人现身后并未秉明真实身份,秦展却似乎早有所觉,实在令人不爽。 秦展仍是一副谦和的样子:“巫族通灵,认识几个人何奇之有?” 裴珲伸出手在秦展头上拍了一下:“装相!” 秦展被打蒙了尚未回神,秦昭不愿意了,原本的激动立刻烟消云散,似乎想跟裴珲动手:“你竟敢打我兄长!” 裴珲毫无悔改之意,吊儿郎当地嫌弃道:“你们能不能照照镜子,俩脱了尿裤没几天的孩子在这儿装什么,看着就忍不住想……笑,哈哈哈哈。” 众人:“……” 一会儿嫌人家大一会儿嫌人家小。真难伺候。 崔沣好想装作不认识这货。 秦展风度很好,被裴珲如此对待,还是端着平和有礼的架子道:“裴公子,你体内的能量苏醒了吗?” 他原本以为这句话很具杀伤力,裴珲势必要追问一二。但显然他对裴珲存在误解,此人只是看起来沉不住气,实际……好吧,好像也沉不住气,但裴珲有个毛病,只能他各种嘚瑟,别人谁敢在他面前嘚瑟,他会认为这是在找他不痛快,他势必要令那人也不痛快。 所以,秦展这种好像未卜先知又故作高深钓鱼的样子,简直就像是逆着裴珲指甲来的,他冷哼一声:“秦公子,像贵族这种号称知天意的,最好不要露天意,不然岂非与天意违背。” 他这番话原本是想贬斥下巫族,没想到秦展意外地沉默下来。 秦昭道:“哎呀,你们真是磨磨唧唧,这都快天亮了,还没说到正事儿呢!” 崔沣道:“什么正事?” 秦展尽量调整了心情,只是面色仍不好看,语气也有些冷道:“在晨曦上来之前,我们可以送你们出谷,但有一个条件。” 崔沣道:“什么条件?” 秦昭快人快语道:“将他留下。” 他手指的正是若有所思探究地看着他俩的裴铭。 裴珲大手一挥:“没门儿,想都别想。” 秦展的客气里夹杂着疏离和气定神闲道:“裴公子最好考虑清楚——” 话没说完,裴珲挑了挑眉,目露轻蔑,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似的嘴角微弯地打断道:“不考虑清楚又怎样?” 秦昭气急败坏:“你知道什么?” 崔沣若有所思地看了眼裴珲,问出了心中疑问:“裴将军为何要留下?” 秦昭道:“好心当成驴肝肺,他已经是将死之人,留在这里还能残活一段时日,出去必死无疑。” 裴铭看着一个五六岁模样的小鬼这么诅咒自己,真是好气又好笑,虎落平原被犬欺,裴将军英明一世,这会儿也不得不听任了。 崔沣惊疑不定地看着两位矮小的“好人”,总觉得自己要被眼前的浓雾溺死。 已经是后半夜了,秦展看了眼外面,对裴珲道:“天亮之前如果还没考虑好,你们可能就要被多困一天,这里的水和食物都不可下咽,还不一定会发生什么,奉劝诸位……” 裴珲再次轻蔑地打断他,玩味地问道:“为何一定要你们带着才可出去?我大可以一把火烧了这里,自然就出去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七十五、画外人 裴珲豪言一出,秦氏兄弟就变了颜色。 秦展尽量压下心惊,显得四平八稳后才开腔:“裴公子……什么意思?烧山可是大不敬。” 裴珲嗤道:“秦公子,这会儿就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了”,顿了顿,他冷笑道:“你明白我的意思。” 真真实实的恐惧终于出现在这个号称十七岁的孩童眼中,他嘴唇抖了抖,再次开口声音明显哑了:“你如何得知?” 也顾不上“裴公子”了。 巫族之事其实是道长告诉裴珲的,但是当时裴珲当作是天方夜谭,一朝得见,开始时他也如常人一样,脚程终于赶上所看所听的故事的激动,恨不得眼睛为画笔,描摹记录这里的一切以示纪念。后来又有两个小鬼出现,扰乱思绪,以至于他刚才才慢慢看出一丝端倪。 他拿起刚刚削好的木头,盯着上面的符咒印吹了吹,秦展的面色更加难看。 裴珲却逗着他玩似的,眼睛余光露几分给他,忽然爽朗一笑:“别怕,不会害你的!” 崔沣看不下去了,走过来低声问裴珲在打什么哑谜。 裴珲倏忽抓住了崔沣的手,深情地凝视着崔沣道:“季幽,自你我相识,似乎一直在生死边缘挣扎,但这段日子竟比我过去近二十年锦绣堆里的生活快活千百倍,你能给我一个明确的理由让我继续快活下去吗?” 崔沣只觉得此人的手似火炭,在自己掌心游走的指尖仿佛一下下地划在心上。她的感官全集中在手上,以至于神色有些呆滞,像个石美人似的。 其余三人也石化了,这位裴公子脑子里到底是什么?不是好好地在说话吗,为什么一下子表起白来,表的还这么不符合他的形象气质——他的德性似乎应该更直接些。 崔沣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抽出自己的手,没抽走,反而将她的指尖滑向了他的掌心,有些紧张道:“什么是明确的理由?” 这下换裴珲心里如小虫爬过般痒起来,好在崔沣的问题简单,他也就勉力直截了当地回道:“名分。” 他说这两个字的时候,不自觉有些低沉,给人一种这道声音已经在心底最深处逡巡良久,彷徨又坚定地依次走过五脏六腑,才堪堪飘到舌尖,最终出口时,带着跋山涉水的认真和执拗。 崔沣愣住了,下意识地看向他,一抬头就被浓重的漩涡一样的眼神吸纳,她第一时间就想慌乱地逃离,扯了扯嘴角,想说你演的太像了,这几个字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但她知道并不是因为此刻不宜说。 不宜之外,更有不易。 裴铭咳了一声,要笑不笑地对裴珲道:“请问竖子脑子是三生欢喜吧,走着走着就串路。” 崔沣赶紧尴尬地收回手:“那个,秦公子,刚才就一直想问,你们长兄名讳是什么?” 这个话题转的好,虽说有些尬,却戳中了秦氏兄弟。 秦昭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秦展眼睛却一亮:“长兄名为秦棠,崔小娘子可是见过长兄?” 崔沣若有所思道:“我认识一人,姓名不一致,但相貌上却与二位相似。” 裴铭闻弦音知雅意,接口对崔沣道:“崔小娘子可是说的秦不弃?” 秦展蹙眉:“不弃?那人现在哪里?” 裴珲凉凉插言:“一个魄人有什么好说的——快五更天了,你们确定继续闲话家常吗?” 秦昭还欲再问,秦展制止了他,他的眉头在听到“魄人”二字时皱的更深,语气倒还是一如既往地安稳:“走吧,送诸位出谷。” 裴珲道:“你的条件我们是不会答应的。” 秦昭道:“你怎么就不明白,我们是为他好!” 裴珲:“是为他好,还是为你们主人好?” 秦展脸色奇差,刚想张口。只听裴珲继续道:“真行,巫族怎么说也是沟通天地的半神族,竟然靠仰人鼻息苟活。” 秦昭气急:“胡说!我们是……” 秦展打断他:“裴公子,请吧。” 看样子竟然是让步,打算放他们走。 天色已经陷入黎明前的黑暗,出了祠堂,一股清晨露珠浸泡过的清新之气袭来,众人一同前行,竟有一种朝着光明和梦想而行的错觉。 裴珲忽然问秦昭:“你们的恩人很擅长丹青?” 秦昭脑子想问题很少,虽说对裴珲的感情已经几起几落,听到询问,还是随口答道:“你知道的真多。” 崔沣忽然脑中平地起惊雷,她一把拉住裴珲的衣袖:“你什么意思?” 裴珲看她眼中的震惊排山倒海,觉得很可爱,笑道:“看来,大概就是季幽想的意思。” 裴铭也是智勇双全的人物,只是他一度昏睡,未明状况,所以一头雾水地看着那俩人,感觉那不伦不类不合时宜的表白后,他们二人似乎真的心有灵犀不点通似的。 裴铭腹诽,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不多时,他们就已经来到了一个山谷口。 秦展道:“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不要回头,直到看到一颗大柳树,逆行绕五圈半,站定对着古柳跪地一拜,即可重回原路。” 裴珲很快抓住“重点”:“既非巫族中人,凭什么祭拜?” 秦展叹口气,老气横秋道:“裴公子,过刚易折,好自为之。” 崔沣道:“过刚即便易折,也是正道直行,好过阁下藏头露尾。” 秦展忽然发出与原来完全不同的声音,先是哈哈大笑,后来又道:“崔小娘子真是冰雪聪明。不过我已老了,不比你们年轻人那么争强好胜。” 崔沣道:“确实,阁下一定是醉心丹青之术,不然也练不出此等诡计,竟能令人活在画里。” 裴铭听闻此言,忙四处看去,天色幽微,周遭看不真切,但所有草木的蓊郁如出一辙。瞬间冷汗直流,感觉身上的半数衣服立刻湿透了。 “秦展”道:“诸位,恕不远送,后会有期。这次仓促,下次再见,一定精心准备。” 崔沣心想,谢谢,真不必了。 那人说完,似乎就立刻撤离。 秦展又恢复了神智,秦氏兄弟对刚刚所发生之事似乎习以为常,并未多做解释,只是对崔沣道:“崔小娘子所提之人也许正是长兄,如若有机会,还请告知长兄,我们兄弟二人还在等他回家。” 崔沣看着七八岁模样的秦展,一时百感交集,点点头算作答应。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七十六、别怕,闭眼 裴珲和崔沣一直提防秦氏兄弟作妖,没想到他们真的就此放行。 他们不敢真的放心,仍旧戒备地继续前行一段时间。 越走天越亮,太阳升起,一切清晰可见,人的心情也不自觉地放松。 裴铭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但还是被要求坐在板车上。山谷路多崎岖,他在上面坐的不甚舒服。大概是想缓解这种不适,他忽然道:“彭玉,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你也坐过这种板车。” 裴珲正沉浸在迷思之中,惊蛰以来,各种事情层出不穷,但总觉得有根隐线穿插其中。忽闻裴铭的问句,他看赵出奇一样看了裴铭一眼:“怎么,裴将军这是渴望亲情的安慰,竟然开始怀旧了?” 裴铭竟然没有呛声,而是微微一笑:“你小时候可比现在可爱多了,就算不高兴也只会蜷缩起来,哪像现在像个怀了孕的刺猬。” 裴珲:“……” 什么鬼!果然兄友弟恭什么的都是假象。 崔沣道:“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奇怪。” 裴铭懒得看裴珲,接口道:“哪里奇怪?” 裴珲道:“哪里都奇怪,所有事都透着不可理解的诡异。” 崔沣:“从贡院墙阵开始,到无遇谷之行,总觉得每次都是重重拿起,轻轻放下。” 裴珲:“对,你憋着一股劲要鱼死网破,结果最后都是不了了之。” 崔沣:“总感觉山雨欲来,结果最后只刮了一阵风。” 裴珲:“关键还欲语还休,每次都语焉不详地在诉说什么。” 崔沣:“若真有幕后之人,他想要的是什么呢?” 插不上话的裴铭:“……” 感觉自己奔三没有婚配的老年人被强行塞了一嘴的风月,还没顾得上顾影自怜,倒先惭愧起自己碍了人家的眼。这都什么世道! 崔沣见裴铭没有答话,终于结束了和裴珲的车轱辘,问裴铭道:“裴将军可有什么高见?” 裴珲不屑道:“他能有什么高见,好多事他又没经过。” 裴铭不知是虚弱还是怎地,平常总是高深莫测,现在也不端着了,直接呛声:“对,你经过,你厉害!竖子!” 裴珲装作很大度地不计较他的幼稚,故意对崔沣道:“没婚配的老男人看不惯别人,我们多关爱一些,原谅他。” 崔沣只好视而不见。 结果裴珲又“语重心长”地道:“裴将军,你被嫉妒迷了双眼,我刚才的重点是,只有我和季幽一起经历了。” 裴铭对自己郑重地说,不要怪自己没有去揍他,毕竟你只是身体受到毒伤,而对方显然是脑子自己生毒。 崔沣实在没眼看,所幸终于看到了那棵大柳树,她跟捡了银子一样兴奋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到了!” 这棵柳树可真大啊,看上去需要十数人合抱。 崔沣赞道:“都说千年古木都活超然了,天然具有屏息半睡之状,没想到这棵柳树看起来至少千年之久,却犹如壮年,看不出丝毫疲态。” 裴铭想起之前众人隐晦的对话,惊疑地问:“我们现在是在画里还是真实的无遇谷。” 裴珲阴沉地说:“画里,实际我们都死了,现在都是一缕残念。” “什么!”裴铭大惊失色,他从小被当做将帅抚养,越是大敌当前越要镇定自若,甚至谈笑风生,这种惊色实在是非常罕见,以至于裴珲都没忍到下一波骗人的鬼话出炉,就先笑场了。 崔沣无奈地瞪了裴珲一眼,忍不住开口劝道:“裴将军好歹是因你而伤,你能不能收敛一些?” 裴铭心里还没来得及因为这话宽心,就郁猝地看着厚颜无耻的那厮竟然听了这句话后,一瞬间原地变成一只被顺毛捋过的驴:“好,都听你的。” 裴铭忍无可忍地别开眼,正好看向这棵柳树,不禁发出来自灵魂的拷问,我是生是死?身在何处?欲往何方? 两个小的这会儿也正经起来,谨慎地选了一个方位开始绕行。 一圈,两圈,三圈…… 三人面、面、面相觑,除了误以为自己变成了蠢驴,其他什么异样的感觉都没有。 还是驴惯了的裴珲拍板:“继续!” 四圈,五圈……依然毫无动静。 五圈半,由于开始时确立过方位,所以这个“半”,掐的还是很准的。 三人一车刚刚到达这一位置,忽闻柳树开口:“来着何人?” 三人:“……” 虽说崔沣已经见惯了怪力乱神,但是柳树说话还是头一遭遇到,身体不自觉地晃了一晃,裴珲立刻靠近她,虽没说什么话,却是一种无形的安慰。 车上还有残留的小树枝,裴铭捡起一个在戳瞎双眼和砸死裴珲之间犹豫了一瞬,最后弹向拉车的马,他本意是想和被迫看人秀的同是天涯沦落者联络下感情,结果不知是力道把握不准还是这树枝有什么神力,那马跟马蜂窝掉身上一样,长鸣一声,撒开蹄子就往前奔,好死不死,前面就是那棵成了精的大柳树。 第一声“卧槽,你要干什么!”竟然是大柳树发出的。 事发突然,裴珲崔沣二人根本无法做出应对的万全之策,直接下意识地上前拽住马车,结果那马是不是骆驼和野狗生的,一天一宿没有进食,依然健步如飞。 二人好容易抓住裴铭,三人刚想脱离马车而下,很不幸的是搅屎棍子大柳树自作聪明想把这群不知所谓的蠢货丢出去,伸出了他的枝干,不仅没有阻挡的了,反而将他们缠在了车上,想动也动不了。 “啊——” 黑暗来袭,裴铭最后一个念头是,难道老子真是天生孤独终老的命?连对一匹马友好一点都可以产生这么倾国倾城的效果? 黑暗来袭,崔沣竟然有些兴奋。家变以来,一路跌跌撞撞,她总觉得很多事情都疲软的很,她似乎一直在等待一场天崩地裂,等待一次死亡阴影般的苦难加深,为她涤荡心上层层叠叠的伤口,哪怕这苦难是加了盐拌了辣椒的也没关系。直到,一只温暖的手抓住了她。 裴珲放弃挣扎,努力捞住崔沣,一只手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一只手放在她的后脑勺上——这是一个过度保护的姿势,低低道:“别怕,闭眼。”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七十七、再回巫族 崔沣再次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冰凉的地上,四周静谧,泉水叮咚声声震天。 她觉得自己的内心非常平静以至于不想睁开眼睛。 这一觉不知道睡了多久,她只觉得把这段日子的所有疲乏都被逼了出来,悉数站到了四肢的最外层,全身酸软到不行。 “醒了就起来吧”,这时一道声音瓮声瓮气地传来,对于分不清现实还是幻境的崔沣来说,这声音很远又很近,像在梦里似的。 崔沣心里一惊,慢慢睁开了眼睛,而她正躺在空荡荡的祠堂的地上,光滑的地板透过衣服传递给她丝丝凉意。实在是浑身乏力,试了两次才站立起来,动作显得迷迷瞪瞪的。 当她看清了周围场景,满脸讶异之色,这里竟然还是那个空荡荡的祠堂,甚至连火痕都如出一辙。她下意识去找她和裴珲点起的火堆,但是毫无痕迹。 崔沣心道,这是怎么回事?秦氏兄弟耍了心机,又将他们捉回来了吗?可是为何祠堂总觉得和之前不太一样? “看什么呢?”这时那道声音从头顶响起,崔沣后知后觉地四下寻找,竟然在房梁柱子上发现一个身影,她心里“咯噔”一声,戒备地问道:“你是谁?” 见她终于反应过来,那人从房顶一跃而下,站到了她的面前。 此人是一个十五岁左右的少年,眉清目秀,但一脸不羁之色,衣着端庄,但穿在他身上总给人一种这衣服拖累了他的错觉。 那人手里拿着一串果子揪着吃,看崔沣看过来,很不舍得但又不得不顾忌礼仪一般不情不愿地往崔沣面前递了递:“呶,给你吃一个。” 崔沣看着这个来历不明的“大方”人满脸肉痛的表情,又看了看一枝红果,客气道:“你吃吧,我没胃口。” 没想到那人不仅没感激她的谦让,反而浮起一丝薄怒,似乎他受到了侮辱,但是看着崔沣一头雾水的样子,咬牙切齿地说了句:“不识好歹!” 崔沣汗颜,斟酌着开口道:“这位公子,敢问这是哪里?” 那人看鬼一样看着她:“这位小娘子,您这记性可真是令人叹为观止啊,你才离开这里多久啊!” 这语气表情分外眼熟,崔沣难掩心惊道:“这里是……巫族祠堂?你你你……是秦昭?” 听她这么问,那人大大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本来脑子就不灵光,还以为你被柳神闷坏了脑子。” 崔沣听他肯定,整个人都不好了,看来秦展没有骗他们,他们确实不是孩童。 崔沣脑子转的很快:“难道这里是真的巫族?” 秦昭点点头:“看来你也没那么笨嘛。” 崔沣瞠目结舌,巫族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存在,怎么马车事故竟能进的了真巫族?不,这里真的是真巫族吗? 崔沣听到自己又回到了巫族,竟然也松了口气,大概一回生二回熟吧,她顾不上深思其他,赶紧问出最关心的问题:“你有没有看到跟我一起的那两位公子?” 秦昭原本是一副不耐烦的态度,听了这句话,他的神色变得有些邪气:“他们自然待在应该待的地方。” 崔沣眉头深深皱起:“什么意思?” 秦昭道:“我们确定要在这儿说吗?大好春光岂不是浪费,走吧,带你去转转真正的巫族无遇谷。” 崔沣见秦昭虽然语焉不详,但听口音,看似裴珲兄弟应该无性命之忧,眼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只得将满腹疑问暂时压下,跟着秦昭走了出去。 这一出去,她才发现,这个无遇谷和之前的大有不同,逢谷有溪,之前他们并未遇到溪流,而这里却随处有水声。原本草木茂盛,但地上却无枯枝败叶,这里的树林下却铺着厚厚的一层。但最令她惊讶的是,之前空荡荡的房子,此时却有了炊烟,山谷小道上也有了人影。 崔沣觉得自己似乎还没睡醒,抬起手腕来很想咬自己一口,看看是不是还在梦中。 秦昭虽然看起来天地不服的模样,但大概是巫族天生的灵性,对崔沣的心思摸得很准:“别咬了,这里是真实的巫族。” 崔沣:“巫族不是被灭了吗?” 秦昭脸上现出一抹不虞之色:“这是恩人救下来的人。” 崔沣撇撇嘴,又是那个恩人。 秦昭倏忽瞄了一眼崔沣尚未来得及收起的手腕,嫌弃道:“几日未沐浴,你下得了口吗?” 崔沣很想拍死他,她内心很焦急,为什么一同进的古木,最后三人却不见各自的踪迹?到底怎么开口才能让秦昭乖乖说实话呢? 秦昭瞟了她一眼,嗤道:“我怎么都不会开口的,别费心思了。”顿了顿又道:“你这几日归我管了,时辰到了自会放你们出去。” 崔沣被噎得半晌无话,最后心思急转后才道:“简直不知所谓,有什么话不能明明白白的说?” 秦昭道:“无可奉告,有本事你也来读心啊!” 崔沣觉得秦昭在这方面跟裴珲那厮真是有的一拼,自己这会儿不受裴珲荼毒,反倒入了秦昭的狼窝。她叹了口气,认命了。 越往山谷深处走,风景愈发秀丽,人也越来越多。他们大多穿着朴素,看到秦昭来往,竟只是给他见礼打招呼,却对崔沣没什么兴趣,匆匆扫过一眼即不再关心。 反倒崔沣在仔细打量他们。 相比较崔沣如临大敌,秦昭走得则悠然地多,手里没吃完的红果摇来摇去,很是自得。 崔沣很久没有进食,这会儿很是饥渴,又见到看到秦昭有一搭没一搭地揪着红果吃,终于在只剩下最后一颗时,没忍住,截住了最后一颗,看到秦昭望过来的眼神,有些羞赧道:“给我尝尝?” 秦昭迟疑了一下,嗤笑一声,同意了。 崔沣见这颗红果红的异常,以前从未见过,戒备之心令她还有些迟疑,秦昭道:“你不怕我毒死你?” 崔沣看了看秦昭,豪爽道:“死便死吧,吃还是要吃的!” 这颗果子看着红,入口却一股酸意,酸的她牙都要掉了,她说不出来话,手抖抖索索地指控着秦昭。 秦昭挑挑眉,终于露出来一个和煦的笑容,像某种奸计得逞。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七十八、丹娘 秦昭小人得志的样子令崔沣感觉嘴里的酸味更加明显,但良好的家教令她实在难以做出当街吐在地上的行为。彼时在家里,这会儿早有痰盂伺候左右,这会儿深山老林的,身旁只有一群冷漠的人和一个混蛋。 崔沣被酸的几乎闭气,只好将教养收一收,快步往路边跑,想将果子的残骸吐了出来。谁知,一直在旁看笑话的秦昭忽然不耐烦地拉住她,崔沣怒目而视,弄死他的心都有了。 秦昭对她的愤怒照单全收,死拉着不放手,眼见崔沣的愤怒到达顶点,他才终于恋恋不舍地用已经没有果子的树枝,猛地抬了崔沣的下巴,再轻轻一打,崔沣只觉得嘴里一团酸物情不自禁地咽进了喉咙。 崔沣嘴里一轻,正待开口,被秦昭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只水壶堵住了嘴:“快漱漱口,不然牙都废了。” 他还好意思说! 崔沣粗鲁地接过水壶,一股阅历丰富的味道传来,令她颇不能接受,但“无齿”的恐惧支配了她,狠心接过水壶,憋着气唇不碰壶地饮了一口,谢天谢地,这水应该是谷中甘泉,清冽入口,她放松下来,蹲在道旁,就着一股沁人心脾的清新仔细漱了一番,总算还口中一方净土。 洗漱完,她仔细盯着这把壶瞄了几眼,只见壶身古朴端庄,长在世家,也算见过世面的崔沣深知此物绝非凡品,看来这小子的族长之子身份基本不离十。 这时,只听旁边那厮幽幽道:“令堂没教过你,不能盯着壶看吗,小心被吞进壶里。” 崔沣被惊得毛骨悚然,忍无可忍,从地上捡起一根枯枝,狠狠地抽了秦昭数下,才觉得心口一股恶气出来。 秦昭像被裴珲的粗鲁惊到一样,也被这野蛮的女子惊得竟忘了逃脱:“你你……你怎可如此蛮横……” 他震惊不已地模样令崔沣忍俊不禁,但她仍绷着脸:“闭嘴!快去寻家酒楼,我要试试牙酸倒了没有。” 暂时是打听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崔沣决定养足精神再做打算,不知为何,虽然事件扑朔迷离,匪夷所思,但崔沣没来由地相信眼前的少年。 秦昭撇撇嘴,说的好听,还不是想吃,他认命地在前面带路,口中却还是不依不饶:“谷外的世家就是这种做派吗?疯癫无状,骄奢淫逸,什么酒楼,深山里有个吃饭落脚的地方就不错了。” 崔沣任他碎碎念,自己欣赏山中景致。按说香丘只能算是小丘陵,看着并不多么高大,但是无遇谷不知为何,给人群山绵延的感觉,崔沣走着走着就有一种自己永远走不出去,永远被困于此的错觉。 “到了”,一声夹杂着嫌弃的懒洋洋的声音响起,打断了沉思的崔沣。她从冥想中抽出思绪,发觉自己惊出了一身冷汗。 眼前的饭庄如果不由本地人带着,怕是认不出它的营生。简单的木栅栏开了一处门,门外有座凉棚,做了茶棚,吃饭投宿的往里走。幽州最简陋的酒楼也比它气派,但幽州寸土寸金,最气派的酒楼怕也是没有它空旷宽敞。崔沣见此处条件简陋,有些犹豫。 却听会读心的秦昭道:“只此一处,不愿意就露宿在深山老林吧。” 崔沣早就发现这个少年简直是个三层人,最外一层是被家世强行装扮成的知书达理,中间是愤世嫉俗的别扭少年,而最里层则是一个稚气孩童。她既看穿了,便也就不再束手束脚,扬了扬手中的枯枝道:“好好说话,找打。” 可怜秦昭虽说在整个家族里算是比较个性的一位,但身边的女性莫不是大方得体,平和可亲,何曾见识过幽州第一纨绔的做派,相比之下,他的道行简直不够抽的,因而识时务地默默翻了白眼,闭了嘴。 崔沣煞有介事道:“族长之子,翻甚白眼,不通礼数!” 秦昭:“……” 她怎么好意思! 店里生意不错,几乎坐满了人。 二人刚找到位置坐下,店小二就过来随侍左右。他倒是很热情,脸上的每一个表情都溢出了纯朴之气,淳的都有些呆了,只听他在那顺口溜一样报菜名,刚报完就得了一个满堂彩。无遇谷音调与幽州话有些区别,崔沣没听太明白,但她常年混迹酒楼,万不肯做出窘态,立刻一副长姐带着胡闹幼弟的模样,有点无奈地对小二说:“还是由他点吧,挑的很。” 话音刚落,只听一声爆喝,一位看着三四十岁左右的娘子进来,她身材丰腴,但整个人看起来很利索精干,一身红衣在一群灰不溜秋地山里人眼中颇为扎眼。 人还未近,已经呵斥出口:“二傻!你怎么又跑出来了,快回去!” 听到这个声音,原来还喜气洋洋的店小二立刻臊眉耷拉眼地小碎步离开了。 中间有些熟客,看到人来,已经开始粗声粗气地笑起来:“丹娘,你家二傻又跑出来了,倒是关好门啊!” “老板娘也不要太凶,二傻菜名报的越来越溜了!” 也有些登徒子:“丹娘可出来了,不见人儿,我这大半顿饭吃的没滋没味的。” 一片嘈杂中,唯有这一句撩拨得到了丹娘的回应,她娇哼一声,冷笑道:“回回只点一道炒山笋,可不没滋没味么,回家把你老婆伺候舒服了,多拿些钱银来要点酒肉,肯定有滋味!” 说完猝了一口。 一屋子人哄堂大笑,那人也不觉得丢脸,也跟着嘿嘿直乐。 那店小二竟是个傻子么?崔沣一脸懵,这什么情况?下意识地看向秦昭,却见他一动不动,痴痴地看着丹娘,双眸之中神色复杂,夹杂着温柔、眷恋、怀念等等,崔沣一时也分辨不清。她心里一动,还待看清,秦昭却忽然低下头。 这时,只见丹娘转身面对她,似乎很是惊讶她这位外乡人,不过只一瞬后立刻爽朗笑道:“小娘子是城里来的吧,可能不知道我店的规矩。我这店里,只有四样菜,清水菜心、炒山笋、炖山猪、山鸡汤,酒不能超过一坛,茶不可两壶。投宿不可夜出,连宿不可三晚。记住了吗?” 崔沣第一次见到这么破的店还这么多规矩的,但丹娘却令人讨厌不起来,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想求助本地的向导,却见秦昭不知怎地,一直埋着头,不声不响。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七十九、投宿 崔沣眼见刚才还混成球的小子在丹娘面前怂成一团,只好提起些单枪匹马的勇气,微微一笑,兼具少女气和江湖气地道:“好,听姐姐安排。” 被青春貌美的小姑娘叫姐姐,想来是无比熨帖的,丹娘一声娇笑,声音软了几分:“小娘子真会说话,我喜欢”,说完在崔沣下巴上弹了一把,顺便抛了个媚眼。 众目睽睽之下,被调戏的崔沣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弹烧了。然而,四下之人,包括秦昭,似乎都没在意这一幕。 一直道酒菜上齐,秦昭始终没有抬头,崔沣不由地有些思维发散,什么杀人越货的想法都冒了出来,但她尽量克制,怕会读心术的秦昭看出端倪。 但压制的很失败,因为秦昭忽然抬头嫌弃地打量了她一眼,凉凉道:“收起那些小心思,你总共没二两肉,做包子可能还不够一顿,赶紧吃吧。” 崔沣心道,够一顿就很了不起吗! 她懒得搭理他,山里条件清苦,但菜色极鲜美,崔沣久未进食,一见美味馋的口水都要下来了,一番唇舌翻动之后,肚里垫了底,看到动也未动的秦昭,惊诧道:“你怎么不吃?不吃拉倒!” 说完又是一番进食,秦昭嗤道:“你不怕我下毒?” 崔沣还真不怕:“饿死不见得比毒死体面……话说怎么会只有这四样菜,为什么没有鱼,谷中多溪,想来不至于无鱼吧?” 秦昭面色一僵,还欲答话,却见丹娘去而复返,手中端着一个青瓷大碗,一边袅袅婷婷地走来,一边道:“姐姐喜欢你,所以特地开先例赠送鱼汤一份。” 崔沣一喜,心想事成啊! 昔日崔沣常年混迹各大酒楼,老板有意巴结节度使千金,总是会各种明目地送些额外的蔬果酒菜,是以崔沣丝毫不觉得丹娘此举有何不妥。 丹娘说话间已经将鱼汤放下,奶白的鱼汤中两尾鱼只露出首尾,香气扑鼻。 崔沣甜甜一笑:“多谢姐姐。” 说完就要尝一下,谁知秦昭却脸色瞬间唰白,一下子打掉了她的汤匙。 崔沣不知道他发什么神经:“你干嘛!” 秦昭额头手臂上青筋暴起:“吃吃吃,你是猪吗!” 说完掀翻了食桌,一把拉过崔沣往外走:“别吃了,走!” 丹娘笑吟吟地看着这一切,什么话也没说,也不阻止,与刚才凶神恶煞时判若两人。 堂中满满当当的人,也无一人为此事吸引,他们仍然自顾自地说笑。 崔沣先是觉得山里人好奇心真是不强,转念一想,又没来由觉得心里毛毛的。 秦昭砸了人家的店,却并不是带她出去,而是将她带往投宿区。崔沣觉得此处诡异,挣扎着想离开这家店,哪怕露宿野外也不愿多待。 秦昭懒得跟她杠,不知使了什么诡法,崔沣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只能任由他拉着。 刚才那个二傻又出现了,拿着一把钥匙,呆笑呵呵地给秦昭,秦昭对二傻倒是客气地多:“多谢。” 二傻却对“屈尊降贵”的秦公子没什么稀罕,好奇地盯了一眼崔沣,留下钥匙走了。 崔沣看着秦昭手里的一把钥匙目瞪口呆:“你要跟我一间房?” 秦昭的面色浮起一点红,愈发神情肃然,口中的嫌弃意味也更加明显:“别多想,安全起见,我们还是待在一起比较好。” 崔沣急道:“你也知道不安全,为什么不离开这里!” 秦昭对这个问题视而不见,开了房门,将崔沣一推,然后反手关门,认真地和崔沣商量:“你不要轻举妄动,我就可以解了禁制。” 崔沣当然立刻答应。 禁制一解,崔沣立刻试图在房内寻找什么东西揍秦昭。 却听秦昭很认真道:“三日。” 崔沣疑惑地看向他。 秦昭:“三日后放你走,这三日请一定要跟我在一起,我必须保证你的安全。” 崔沣不置可否,目光仍在满屋子逡巡。屋内只有一床和一桌,以及两条长条板凳,简陋归简陋,看着尚算干净。她找了一圈,终于在墙上找到一个趁手之物——鸡毛掸子。 也不知道放在那里多久,估计也是个清洗死角,崔沣一捞起来就有扑簌簌的灰尘飞起,但她太生气了,不管不顾地打往秦昭身上招呼:“以为这么说我就不会打你了吗?敢禁制姐姐我,今天就教教你做人!” 崔沣虽说生龙活虎却体型偏瘦,秦昭又不能真的和她动手,只得嗷嗷叫着满屋子躲。 直到有人敲门,二人这才停下来。只听来人道:“给二位送点茶水。” 是丹娘,秦昭瞬间收敛了气息,默默地坐在了墙边的床上。 崔沣刚吃了个半饱,正有些口渴,直接打开了门,门外果然站着笑意盈盈的丹娘,手里端着托盘,是一个提把水壶和几个水杯。 崔沣一愣,巫族的茶具都是这样的吗,品相款式与秦昭的水壶极为相似。 崔沣让她进到房内,却见丹娘的眼光往屋里逡巡一二道:“不了,你自己端进去吧。” 崔沣有些不好意思道:“中午不好意思……” 丹娘先是目光中露出一丝茫然,崔沣还待继续说赔偿事宜,却听秦昭恶声恶语道:“快进来,哪儿那么多话。” 丹娘掩袖一笑,意味深长地看了崔沣一眼,翩翩而去。 崔沣大概猜到她大概误会了秦昭和自己的关系,但她并未有被冒犯的感觉,只是觉得很可笑。她掩上房门,回到房内,一边将茶水倒入杯中一边赞叹道:“在这里连喝水都这么享受。” 秦昭翻了个白眼:“心真大,也不怕毒死你。” 崔沣笑道:“你们又没打算毒死我,怕什么?” 秦昭脸色微变:“你知道什么?” 崔沣喝了一口水,果然带着一股天然的甘甜:“难道我说错了?” 秦昭道:“不要套话了,我是什么都不会说的。” 崔沣微微一笑,环顾四周道:“店内可否沐浴?” 秦昭道:“此处不可,入夜后我带你去山中温泉。” 崔沣点点头,表示没有异议。 秦昭却疑神疑鬼起来,这个野蛮人这会儿怎么这么好说话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八十、困境 秦昭此人表现出强烈的幼稚性,虽说二人年岁相当,崔沣却在心里只将他当成幼弟。连日劳累,半饥不饱的,她趴在桌上就直睡了过去,似乎毫无防备之心。 巫族向来要求严整,秦昭很少与小娘子共处一室,加上有心事,反而坐立难安。想走出去,又不放心,折腾片刻后,设了个结界,自己也歪在榻上睡着了。 人与人之间就是如此奇怪,朝夕相处却未必修出什么深刻的缘分,萍水相逢却能获取彼此无条件的信任。 幽州,一片废墟。 地气不好控制,崔义文推动的地下管道虽说是全城通用,但真正实现的只有城心,因为那里居住着世家显贵,愿意出钱出力。而幽州城的外围,多是平民百姓,要靠府衙一力承担,所以则还待于下一步推动。城心和城外围之间,世家显贵为显得高人一等,楚河汉界地修了四条围心河,河上各有一桥,所以幽州世家也有“四桥以内”的代称。惊蛰日后一件事接着一件,幽州城中百姓每日如惊弓之鸟,爆炸发生前,有门路的早已逃离了幽州,“四桥以内”早已十室九空。 得亏如此,丧心病狂的穆赞点燃管道,整个幽州城心几乎被夷为平地,外围则得以缓冲,虽然爆炸威力巨大,外城也惨被波及,但好歹尚有一些幸存房舍,人员也有出逃的时间差,伤亡情况竟得以因为自己的“低人一等”而大大减少。 可见,“高”与“低”在老天爷眼里有另外的诠释。 幽州府衙由于在四桥以外,得以保存。府衙在崔义文治下时几乎形同虚设,然而这数月却变得热闹无比,一连换了数人驻守,还一个比一个地位显赫。 那日裴将军重伤后被崔沣驾车带离,随后裴珲、崔沣和裴铭三人消失,三皇子只得上书朝廷,暂时接管幽州城,入主幽州府衙,整顿防务,全力抢救幸存人员。 此时,议事厅内坐得满满当当,为首的三皇子虽不过才十几岁,坐在上位却气势十足。一方汇报完伤亡统计人数,比预计要小上一些,他拧成麻绳的眉头终于稍稍舒展,吩咐不论身份贵贱全力营救,全城进入战时状态,所有民用、药材之类悉数共用,无主的直接征用,有主的道府衙报备,由朝廷作出补偿,一系列安排从年幼的皇子嘴里有条不紊地说出来,在场众人莫不叹服。 处理完这件事,三皇子面上难掩疲色地问道:“裴将军还是没有消息吗?” 负责搜寻的裴家军钱成武道:“香丘内外遍寻一遍,并未发现任何踪迹,车马印迹也在一处路口完全消失。” 三皇子皱眉:“这就怪了。” 钱成武道:“确实奇怪,都说……” 三皇子疑惑皱眉:“什么?” 民间向来喜欢风言风语,钱成武自知道听途说不好,现在不仅要承认听,还要捅到三皇子耳朵里,不禁有些胆寒,率先底气不足地跪下道:“属下自知此等谣言不该说出来玷污贵人耳朵,但是裴将军一直不见身影,如今又是这个局面……” 裴家军一直驻守除幽州之外的河北十一州,此次因惊蛰之变,裴铭亲自前来,一是因为朝廷有命,一是因为他们接到密报,幽州有人和胡虏勾结,所以裴铭带了小半的兵力前来,以备不测。前几日查实确有异动,裴铭又调了剩下兵力的一半前来,结果却在半路惨遭伏击,剩下的一部分,驻守十一州就显得有些吃力。若胡虏这时候发动进攻…… 在场诸人均是裴家军独当一面的将军,自然明白个中实情,他们都有预感,穆赞之意不在幽州,怕是要贪心吞下河北道,此时裴铭的下落与安全就变得极为重要。 三皇子似乎有些不耐他的磨叽,直言道:“直说无妨。” 钱成武将这几日幽州百姓的传言说了出来:“他们说香丘中生活着巫族,在一个叫无遇谷的谷里,因为谷外布了阵法,普通人进不去,但若不小心闯入,便会有去无回。裴将军怕是……” 三皇子斥道:“无稽之谈!” 巫族到底存不存在历来成谜,为杜绝招摇撞骗之徒,或者借机滋事之人,各朝各代都是没有公开承认过巫族存在的。大周也不例外,但坊间关于巫族的传闻从未断绝过。有说通天连地,有说夺人魂魄,更有传说巫族有大量宝藏,还有各种版本的藏宝图、解阵图之类,文人墨客还有《无遇谷记》之类的梦游记存在。 但三皇子身在皇族又受器重,他自然是知道内情的。下意识的训斥一出口,看到在场诸人神色各异,三皇子心里一动。 为什么在这时候扯巫族? 身在皇家自幼敏感,他不由地想得多了。是不是有人故意想利用这次机会,探听巫族下落?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诸人,基本上都是裴家军将,与自己的心腹之人。他惊疑不定,面上越发平和冷静。 钱成武一咬牙,继续道:“属下自知此种无稽之谈不可信,但实在找不到裴将军踪迹。三个大活人加上一驾马车,怎么都不该没有任何踪迹。农家孩童病了,总免不了求求各路大仙,总归是一条出路。是以,属下恳请殿下调集能手,查探巫族……” 三皇子面色越来越差,还真是打巫族的主意!他不知道是有人故意,还是钱成武病急乱投医,只觉得此次幽州之行分外艰险。 裴家军另一名老将觑着小皇子的面色,赶紧出来打圆场:“钱副将的心情可以理解,但目前情况不明,兵力有限,子虚乌有的事情还是要从长计议。” 钱成武急道:“子虚乌有?梁将军!宁信其有!若裴将军和裴公子真被巫族殒命,我等如何向节帅交代!” 梁将军又看了看一言不发的三皇子:“钱副将慎言!胡虏穆赞当时追踪而去,说不定将将军已经劫走……” 钱成武打断道:“胡虏雁过拔毛,若得了这么大把柄,早就上门吆喝,怎么会憋到现在没动静!” 梁将军还欲再辩,只听三皇子高声喝到:“都住口!按拟定方案整顿防务,保持与裴节帅的联系。至于寻人,待本王思虑一二再做定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八十一、沐浴 崔沣一觉醒来已经月上西天,纯净的月色如沉睡千年没见过风的美人,目光纯净又毫无遮拦地穿过窗子,落到房间里。 崔沣起来,胳膊酸麻,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有那么一刻,她觉得自己似乎回到了小时候。午睡睡过了头,到晚间才醒来,小小年纪就有种趴在一棵枯木上在岁月的暗河上漂流的感觉。 此刻,她再次体会了这种感觉。心酸、无奈拧成的一股苦意令她一时间连身上的酸累都忘记了。 “你醒了?”这时,一个声音自榻上响起,是不知何时醒来的秦昭。 崔沣吓了一跳,匆匆而动的心跳反倒将原本的郁闷一倒而空:“现在什么时辰了?” 秦昭道:“不清楚。不过既然你休息充足,我们去谷中吧。” 崔沣疑惑:“不应该先用晚餐吗?” 秦昭一愣:“太晚了,店里打烊了。” 崔沣哀嚎:“不是吧,不进食要死人的。” “麻烦”,秦昭无语地小声嘀咕一句,大约是忌惮鸡毛掸子,又无奈道:“去后厨看看有什么吃食没有。” 后厨简直比崔沣的脸还干净,连剩菜都没有,秦昭想着怎么解释。 却听崔沣道:“本来我还嫌弃这家店破落,没想到卫生习惯这么好,打烊后的后厨如此干净。” 秦昭:“……” 崔沣道:“算了,还是去沐浴吧。” 秦昭听到“沐浴”二字,脸上有不自在一闪而过,赶紧带头出了客栈的门。 刚才一路去后厨,院子里静悄悄的,崔沣没太在意。这会儿出了院落才发现整个客栈黑黢黢的,一点儿灯亮都没有,她不禁奇道:“山中休息都这么早的吗?” 秦昭粗声粗气答道:“快走,没听到说不许夜出吗?” 崔沣不是没听到,是压根没在意。这里是客栈,又不是学堂,你管我夜不夜出。 刚腹诽完,就听到一声:“站住。” 崔沣下意识地一阵紧张,和小时候闯了祸事被抓包一样,有些尴尬地转过头:“嘿嘿嘿,丹娘姐姐好啊……今晚夜色不错……” 丹娘站在月下,还是白日的红衣,有一股出尘之感,她倏忽一笑:“妹妹既是沐浴,怎可不带换洗衣物,看妹妹没有行囊,若不介意,姐姐可借你一套。” 崔沣总觉得丹娘有股说不出的怪异,但又有一股说不出地想令她亲近的味道,伸手不打笑脸人,她一愣过后忙道:“谢谢姐姐。” 这声谢要真诚的多。 丹娘又是一笑:“还是叫姑姑吧。” 秦昭道:“多谢姑姑。走吧!” 说完扯起崔沣的衣角,将崔沣强行拉走。 丹娘道:“早点回,此处不可夜行,更不可夜不归宿!” 崔沣仓促地对着丹娘点点头,一边跟上秦昭,一边抱怨着:“走那么快干嘛!” 秦昭跟个牲口似的,闷声往前走。 崔沣“噗嗤”一笑:“你怎么那么怕丹娘?” 秦昭手一紧,猛然甩开崔沣的衣角,嘴硬道:“笑话,在巫族就没有我怕的人!” 崔沣没吱声,但是全身上下写着“吹吧你”仨字,令秦昭有些不自在。 秦昭一路引着崔沣来到山谷僻静处,尚未走近,就看到一股白烟在月下蒸腾。 那烟有冷火的质感,青灰中透着冷硬的微蓝,不是丝丝缕缕的,而是浓雾一般。能蒸腾出此种水汽,说明泉水极其神奇纯净了。 秦昭道:“那就是神泉所在。” 崔沣:“神泉?” 秦昭:“神泉之水常年恒温,据传原是天上仙府的药浴池,后来被打翻,落到了此处,所以此处泉水有温疗的功效。” 崔沣:“贵宝地一草一木都有此类神乎其神的说辞吗?” 秦昭听出她的调侃,动怒道:“能不能有些敬畏之心?” 崔沣也觉得自己这种态度不好,吐吐舌头,没再进一步刺他。 到达之后,不仅冷烟更浓,丝丝水汽扑面而来。一池烟色在月华的加持下,怕是天母娘娘的琼浆玉液池也不过如此了。 崔沣道:“秦昭兄弟,我决定以后再也不用鸡毛掸子打你了。” 秦昭不明所以地看向她。 只见这位号称世家之女的野蛮女饥饿的公鸡盯着大肉虫子似的看着这方温泉:“你真是太大方了,竟然一点儿不藏私地就共享了这方温泉。” 秦昭面上一滞。 却见崔沣已经将丹娘给的衣物小心地放在旁边,自己则坐在泉旁石上,看样子是准备去除鞋袜。 秦昭脸上更不自在:“谷外世家之礼已经崩坏了吗?当着男子的面就这么放荡。” 崔沣就喜欢看他别扭的样子:“不好意思,你不是男子,而是小子……一边去给姐姐放风。” 秦昭一甩袖子,真的打算离开。在他经过崔沣的时候,不妨崔沣猛地一推,毫无防备之下,秦昭一下子掉进了神泉里。 “啊——” 一声震天动地的惨叫如百尺浪头一样从泉中飞腾而出,几乎将崔沣惊地也掉进水里。 这股声音不是秦昭发出的,而像来自泉底极深处,即使已经延宕了数千米,还是有股不容忽视的尖锐。同时,它又极其沉重,像隐藏了千年憋屈似的。 这声喊叫非常短促,但余音绕梁,崔沣耳鸣了似的,有种一直在耳边回荡的感觉。待她勉强回神,才发现被她推下水的秦昭毫无动静,原本打算发出恶作剧得逞嘲笑的崔沣立刻惊道:“秦昭!秦昭!” 一连呼唤数声,还是得不到回音。 崔沣看了看四周,全是高大的树木,在月光下形成身影不详的浓影。又看了看泉水,平静无波。她不死心地又呼唤了几声“秦昭”,还是毫无回声。 崔沣咬了咬牙,跳进了泉中。 崔沣会游泳,这是一个纨绔应该具备的基本素质,幽州的漫长夏天,离了水活不成。但是月下在很有古怪的泉潭中寻人,这还是头一次。 她沿着秦昭掉落的地方慢慢摸索,一边趁换气的空档呼唤秦昭。 忽然,她感觉自己动不了了,被锁住了。锁住她的不是任何实质的东西,而是一股气。 她的心跳先是变得飞快,然后变得很慢。随着心跳变慢,她的目光也越来越模糊。 她似乎看到一团红色影子也来到了泉边。她想呼喊“丹娘”,但口中无声。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八十二、儿……字彭玉 崔沣感觉自己一直在下沉,但水温适宜,她不觉得多么恐怖,反而有种冬日下雪时,在烧了地龙的崔府闺房赖床的错觉。 崔府,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忽然缚在她身上的怨气开始沸腾,无数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阿兄,不可! 我方氏不为谁堪为之! 不要离开我! 身为五岳主神,怎可如此强逼于人! 阿福! …… 各种声音交错,每一道声音滑过,都会伴随着一张模糊的脸,崔沣觉得自己几乎要窒息在如此的杂乱无章中。 她更加沉下去,这时候神智似乎清明一些,身上的束缚也逐渐消失,眼睛很努力地想睁开,但是失败了。 她忽然又回到了贡院,回到那间密道,墙上的那幅壁画在她面前闪现,出自王嬷嬷之手的翅膀刺绣如活过来一样在她面前飞舞。她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抓,竟然真的抓住了。只是在触到翅膀的一刹那,她感觉身体一抖,水流消失,她则跨越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分明是崔府的样子,只是比崔沣熟悉的崔府要年轻很多,许多草木还没有长起来,一切还都是奶萌的样子。 崔府是结在崔沣心上还没好透的痂,一丝一毫也触碰不得。但她还没来得及泪目,就发现一个匪夷所思的场景——她的房间外竟然围了好多人,甚至有一看就是练家子的黑衣人守卫,一名蓝衣男子低着头踱来踱去,崔沣想看清他的眉目,只听房间里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崔沣被震的一哆嗦,神思就飞进了内室。 只见她的床上躺着一个女人,两个稳婆和几个丫头忙的满头大汗,只听一个稳婆高声叫道:“生了,生了!” 在场诸人都长舒了一口气。 崔沣的心跳的很快,她胸口永不离身的阵法入门读本忽然变得如火石一样滚烫。 难道这就是她出生时的场景?那么床上之人……应该就是她的——娘亲? 这么一想,崔沣的脚步忽然停滞不前,无视理智“去看,快去看”的叫嚣。 近乡情怯。 终于,她鼓足勇气重新迈开脚步想去帐中一探究竟,然而抖动再次来袭,转瞬之间,她竟然变成了一个婴孩。 她的感官与婴孩逐渐融为一体,虽然她被“娘亲”开口留下,但以她目前的视觉,只能看到模糊的帐顶。 随着一大片跪拜行礼和恭喜的之声,有人疾步走到娘亲身边,想来应该是那名蓝衣男子。 婴孩眼睛和耳力均不行,但奇怪的是崔沣却能将他们的每一句谈话都“听”得真切。 娘亲刚生完孩子还很疲惫,但她的骄傲和欣喜还是从声音中传递出来:“十三郎,我们的儿女。” 什么?儿女? 这时崔沣才发现自己旁边还躺着一个婴孩,那孩子无声无息的,她竟然一直都没发现,原来自己竟然还有双胞兄弟吗? 那蓝衣男子似乎是往他们这边看了看,无奈崔沣的目力实在是难以看清,只恍惚觉得亲爹是个沉稳的人。 亲爹说:“烟儿辛苦了。” 娘亲似乎有什么心事,未答话倒先哭了起来,蓝衣男子好一番劝阻才止住了眼泪。 只听娘亲勉强压住悲意道:“十三郎,你需应我三件事。” 亲爹好笑道:“莫说三件,便是三十件,三百件也依得。” 应该是娘亲的表情非常怀疑,亲爹赶紧正色发誓:“若违此誓,你我永远相隔,再不得见。” 崔沣唏嘘,亲爹这是什么鬼誓言,一般敢这么说的都会被打脸。 果然娘亲的第一件事亲爹就踌躇良久才答应:“若我有一天遭遇不测,十三郎定要再娶。” 好在第二件事很普通:“庇佑方家,” 崔沣刚刚出生的知觉都能感受到亲爹舒出的一口气,答应的也很爽快。 崔沣有种不祥的预感,好像前两件事都是为第三件事做的铺垫。果然娘亲顿了良久才说出口:“十三郎,得遇君郎,此生无憾。你我缘分今日已尽,宓烟此生不会再嫁,二子我将全部带回,万望郎君应下。” 崔沣心道,亲爹亲娘,这都什么事儿。 感觉自己刚出生就摊上这样的爹娘真是蛮倒霉的,而难兄难弟似乎毫无知觉,傻。忽然,她心里一动,娘亲说要带她们走,但是最后自己却长在崔家,自己的傻兄弟呢,难道被带走了? 她带着疑问,就差支起耳朵来了。只听亲爹一下子笑了:“烟儿,怎么生了孩儿真会变傻不成,我们刚得麟儿,为何缘分已尽?” 娘亲这次没哭,不知给亲爹看了什么,室内鸦雀无声。等声音再次传来时,亲爹的声音仿佛由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变为生无可恋的老翁:“不!不!” 娘亲也不答话,只默默抽泣。 须臾,亲爹问道:“什么时候?” 娘亲答:“天亮前吧。” 崔沣感觉娘亲想说的是“即刻”。 亲爹沉默片刻,立刻起身出去。娘亲并未阻止,只在房门关闭后几不可闻地唤了一声“十三郎。” 崔沣被这一声感染,觉得亲爹太渣了,刚要谴责,只听房门又开,亲爹去而复返。这次,他直奔两个婴孩,崔沣感觉头顶一阵阴影,然后脖颈一凉,亲爹的声音自上方传来:“好,我答应你,孩子都跟你走,烟儿务必将玉佩收好,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们总有团圆之日。” 说着他该是在榻上重新坐下,将娘亲搂紧怀里,低沉中带着愤懑的哽咽道:“天道不公,我心不甘!” 这时,有人在窗外来报:“裴大人来了。” 亲爹顿了顿道:“谁也不见。” 崔沣一愣,“哪个裴大人?” 难道是裴节帅?亲爹到底是谁,连裴大人都敢回绝。 她还没想起个所以然,忽然变成了顺风耳,听到一墙外的声音,崔沣心里确定只有自己可以听到,因为亲爹和娘亲的叙话完全不受影响。 只听一人道:“主公吩咐,将小公子抱出后即送往裴府,小娘子就拜托崔兄了。” 紧接着是崔义文的声音,崔沣乍听几乎瞬间泪意涌怀,却听道:“放心,崔某定将小娘子视为己出。” 崔沣分外着急,很想告诉娘亲有人再打孩子的主意,却听亲爹和娘亲在讨论自己和胞兄的名字。 娘亲道:“今晚月色甚美,女儿小字溶溶,儿……字彭玉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八十三、仙逝 娘亲此言一出,崔沣先是怀疑自己听错了,后来一股凉意自后脊梁一窜而上。 所以,她和裴珲是双生子? 不对,这怎么可能,他们相貌根本没有相似之处。 只听亲爹道:“二子若与烟儿同行,便是与我父子相隔,烟儿既为神族之后,能否幻化他们成人后的样子,聊慰我心?” 娘亲踌躇片刻,往上一挥手,两张面孔彰显在上空。 “神族之后”令崔沣心惊,但模模糊糊的幻象因为她目力所及有限,看不真切,更令她焦躁,心里简直急出皱纹。 幻象转瞬即逝,崔沣没看清什么所以然,亲爹显然也没看够,幻象消失的刹那,发出失望的叹息。 娘亲于心不忍,将幻象聚灵于玉,递给亲爹道:“十三郎且将此物收好,待二子成年,十三郎若能大业既成,可于五岳之巅求解封之道,若十三郎初心不改,自然可随时召唤二子幻灵,犹亲在身侧。” 亲爹自然激动应允,妥帖收好此玉。 离别前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寅时已过,天空开始泛起鱼肚白。娘亲已经悲伤不能自已,亲爹也双泪横流,想来琴瑟和鸣如胶似漆,刚刚喜获麟儿犹如蜜里调油,可正是欢乐高抛的时刻从顶端下落才真正令人难以接受。 这时娘亲道:“十三郎,我们相遇相知,烟宓一向无所畏惧,正道直行,如今这副天恨地怨的模样已经委实令人生厌。然而人之最美即为有精气神,过不多时,这具凡胎僵冷才为不可接受的丑陋。此一别终生不得再见,我不愿最后留下的是如此形象。不若趁我神智尚清,与十三郎正式别过。” 崔沣心道,娘亲这是在赶人了。 亲爹沉默良久,似乎是与娘亲吻别,然后过来与二子道别。她那个胞兄弟原本正在熟睡,不知是感知到离别还是如何,忽然哭天抢地起来。崔沣原本撞见这一幕,虽是未曾谋面的亲生父母,心底到底感同身受,这会儿甚为小婴孩被胞兄一带,也许双生子本就互相感应,她的喉头也溢出一声哭腔。 这下好了,一室之内,一家四口哭成一片。 这时,很多人涌进房间。似乎是得知了娘亲即将不久于人世的消息,房内乌泱泱地堵了一片。 就在这份混乱的间隙,崔沣感觉自己被谁点了哑穴,以如今她的感知,胞兄应该也被如此对待,但屋内的哭音并未停止,似乎只是断了一刹那,就被另外两个婴孩接上了。 崔沣刹那明白了,有人要掉包。应该是不希望他们被娘亲带走。这人会是谁呢? 答案似乎很明显。 随后屋内的嘈杂渐渐远去,她似乎被带到了一处很偏僻的房内。 这时她听到一个声音道:“崔兄这是要遭天谴的!” 养父崔义文的声音:“裴兄不必多言,此等大逆不道之事,我愿一力承担,与外人无干。” 开始那人忽然长叹一声:“我又何尝不知崔兄的苦心,方氏好容易留下一条血脉……只是……唉!也罢,明日我会在宗祠前发誓,若有天谴,我愿与崔兄分担。” 崔义文苦笑:“裴兄,天谴还能称斤度两吗?方氏已然折损,我们还是各自珍重吧。” “裴兄”道:“五福已成,都成了泥菩萨,还谈什么珍重。” 忽然,外面传来一声悲呼:“夫人仙逝!” 崔沣心头一悲,她知道是自己素未谋面的娘亲去了。 崔义文道:“你去陪陪主公吧,这会儿他大概不想见我。” “裴兄”叹口气,推门而出。 崔沣感觉崔义文很是轻柔慈爱地看了她许久。 这时,又有人进来。崔义文转向来人道:“可有差池?” 那人答道:“夫人似乎起了疑心,但被主公遮掩过去。” 崔义文叹道:“夫人和主公感情至深,竟然被主公三言两语遮掩了。” 那人顿了顿,似乎被噎了一下,踌躇片刻道:“夫人……起疑后,检查了孩子的幻灵,得亏主公早有准备,命我等提早交换了二子的幻灵。” 崔义文:“……” 崔沣:“……” 崔沣一时百感交集,亲爹算计了娘亲,娘亲也不信亲爹。看起来感情如此深刻的一对人,竟然在生离死别之际还要欺骗和提防对方? 崔义文道:“巫族之术果然精致,竟然连神女也能骗过。” 那人一边走向崔沣,一边叹道:“崔兄谬赞,恕小弟道行浅薄,此法交换了幻灵的孩子,同时也交换了样貌,瞧,多可爱的小娘子,人间本该有一个双生胞兄的……崔兄,实不相瞒,今日之举,秦某不知对错。” 良久,崔义文道:“无愧于心就好。” 崔沣心道,您真的无愧于心吗? 但是她的思路被另外的事情牵引,所以,裴珲还是她的双生胞兄,只是因为换灵后样貌改观? 她不知道自己是何种感觉。她想起很小的时候得了一块丑石,她甚为欢喜,藏着掖着躲起来偷偷瞧,一日发现此物被嬷嬷当作不值钱东西给扔了,好一番鸡飞狗跳地闹腾,最终确实是找不到了,尽管大家搜罗了更多更精美的玉石给她,她反倒越发怀念那块丑石。 这会儿裴珲就成了那块丑石。他未经风霜,又向阳又脆弱,机敏与疯癫谁打败对方谁出来统领主人,所以也没个准数,但嘴却永远很稳地不饶人。于世人来看,他文不成武不就,丝毫算不得如何出挑,但崔沣知道这是一块璞玉,一经雕琢,必然光耀世间。 只是,如今这块丑石变成只可远观之人,万种情思在心中绕过,庆幸没说于对方,又后悔没说于对方。 但一想到他竟然是她在世间唯一血脉亲人,心底又有一股暖意整整腾腾,令她几乎要扯出一个满面盛放的笑容来。 心思百转之间,她想到自己必然是在一个幻境中,何不多多游历,以便解近来一系列事件的疑惑。但她不知该如何支配自己的神智,堪不破落入幻境的因由关卡。她不由想到裴珲,若是他,现下会如何自处?想来一路逗引着他们的擅于丹青,指不定自己又在他的哪幅大作里。若是裴珲,定然是一把火烧了,简单粗暴地同归于尽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八十四、阿娇 如果真是在某人的大作里,会否这些并不真实? 崔沣一面胡乱想着一面期待崔义文能说出更多消息。 巫族秦氏——大概就是那位巫族族长了,听了崔义文的劝慰,将目光再一次投到小小的婴孩身上,叹息道:“这也是方氏之后,不知道未来会如何。” 崔义文道:“先英兄一生无所得,如今故去,方氏一门怕是真的无回天之力了。无论如何,她就是崔某亲生之子。” 崔沣心底一酸,父亲确实待自己比亲生还好,以至于她这么多年从未认为自己并非崔府之女。但方氏之后?亲爹难道是方氏之子? 崔沣对各大世家的族系还是颇有涉猎的,方氏最后一代族长方先英为独子,据说一生未婚,难道自己竟然是他和神女所生? 可是崔沣总觉得哪里有些违和奇怪,怪在哪里,她也想不通。 忽然,崔沣感到知觉再一次脱离了躯体,崔义文、崔府、巫族族长都在远离。周围水声沉浮,她似乎又回到了水里。她尝试着动了动眼睛,发现竟然轻易就能将其张开,此时她已经来到了潭底。 此处水趋于静止,她犹如在陆上一样自由。很快她就发现端倪,水下有人设了结界。 她循着感觉在水下行走,看到了仿制人间的一处院落,房舍简单,犹如普通农家,大概久无访客,栅栏门与其说是一扇门,不如说是个摆设,好像没了它房子就不完整似的。 崔沣虽说于阵法是个渣,但世间万物都有其气质,在这个阵法和屋舍中,她完全感觉不到杀气或者戾气,虽说生活在水底不可避免有股阴湿之气,却在种种郁色之中活动着恬然的意味。 崔沣走上前去,非常礼貌地问:“请问有人吗?” 一连唤了几声,无人应答。任谁在水底都会慌张,但看到人气十足的房屋虽然心有戒备,更多的却是压抑不住的亲近之感。她此时出也出不去,任何有人气的变故对她都有着吸引力。 崔沣打定主意要拜会此中主人,无人应答便想直接进去。 结果手刚一触到那个看似装饰用的门,凭空窜出一只怪物直逼她的面门。此物非常巨大,看起来似龙非龙,张开血盆大口威慑似的对着崔沣“哈”了一声,接着审视地盯着崔沣。 崔沣吓得大叫一声。 那怪物反而觉得有趣,再一次张开血盆大口哈了一口。 “阿娇,别闹”,一道低沉的嗓音响起。 惊魂甫定的崔沣紧闭双目,自欺欺人地想将这一切阻断在知觉之外,但这道声音使她再一次犹如进入梦境,因为很熟悉。 那边怪物在这轻飘飘一声中立刻收敛了动作,还哼哼了两声,似乎是笑意? 这时那人对崔沣道:“不好意思,令姑娘受惊了,阿娇久不见人,只是跟你开个玩笑,并无恶意。” 崔沣这才确定,那怪物真的叫“阿娇”,她的好奇心立刻被激发,快速睁开眼睛望向说话之人——她想知道是何等奇人会住在此处,养这样一个怪物做宠物,还取了个这么清新脱俗的名字。 这人看起来正在中年,也许常年不见天日,面色有些苍白,但整个人特别重视礼仪,文质彬彬,儒雅得很。 崔沣心里的石头稍微放下了一点,尽量不往“阿娇”那里看,直直盯着此人道:“是我误入此处,打扰了前辈,不知前辈是哪位高人?” 那人一滞,仿佛已经很久和人没有打过交道,过了一会儿才回忆起寒暄之词道:“无名无姓,不是什么高人。” 崔沣料到能躲在这种鬼地方生活的自然没那么容易表露身份,所以也不执着,只是诚心求教道:“前辈可知如何上到地面?” 那人打量了崔沣一眼答非所问道:“小娘子是如何到的这里?” 崔沣道:“晚辈也不知道,只是不小心掉入无遇谷神泉,然后就稀里糊涂到得这里。” 那人一愣,脸上现出几分迷茫中夹杂着缱绻的神色,自言自语道:“无遇谷……” 崔沣一喜:“前辈知道无遇谷?可否送晚辈出去?” 那人猛然回神道:“恕难从命,我隐居在此便是不想再与尘世有何瓜葛。小娘子请回吧!” 崔沣吐血,这人听不懂话吗?我要知道怎么回去还用得着面对您二位奇葩。 她小心地看了阿娇一眼,发现阿娇正愣愣地盯着她,就像门口晒太阳的老太太终于获得了新谈资的神情。 大概是她的表情过于真实明显,或者这人应该也和阿娇一样无聊,他古井无波的眼神中竟然有一丝亮光闪过:“小娘子只身便可破我结界,何须愁回不去?” 崔沣懵里懵懂:“什么结界?” 那人静静打量着她不说话,似乎在探她的真伪。然而看着看着,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面目一动:“你……叫什么名字?” 崔沣又不是三岁孩童,你问我就要告诉你吗,于是敷衍答道:“无名小卒,不足挂齿。” 那人却很急迫,一定要探个究竟一样问道:“你可姓崔?” 崔沣到底年幼,虽说尽量不动声色,还是有一抹被猜中的诧异在脸上一闪而过。 那人早已看的分明,激动的神情更加明显。 崔沣感觉地面有些晃动,只听阿娇道:“族长,勿动喜怒,结界不稳。” 族长?崔沣恍然,此人正是刚才她听到的与崔义文谈话之人! 看来这是巫族族长,可是他为什么会躲在这里? 族长慢慢平稳了心绪,地面也逐渐恢复了平静。 崔沣一听他是巫族族长,恐惧之情立刻减少,怕话多出什么变故,立刻问道:“族长伯伯,能否告知崔沣身世?我爹是谁,娘亲又是谁?” 那人惊诧之色难掩:“真的是你……你都知道了?” 崔沣点头。 那人忽然想到什么,脸色刹那变得更加惨白:“外面发生了什么?崔兄可还好?” 崔沣眼眶瞬间通红:“崔氏满门被灭,父母尸身下落不明。崔沣无能,难报家仇,偶然获悉身世,也是语焉不详,若前辈知情,万望告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八十五、金色瘤烟 那人在听到“崔府满门被灭”时已然变了脸色,脚下结界先是完全静止,即刻地动山摇起来,一股一股的水流冲击着,如要破门而入的盗贼。 崔沣被晃得站立不稳,忙叫道:“族长伯伯,请冷静下来,晚辈还有要事请教——” 然而这位族长大约清心寡欲、不动声色久了,现下如破戒的和尚,红尘万里递到脚下,他已一头扎进去,无谓东西。 结界之内越动越厉害,阿娇怪物也很焦躁,看样子它很想打昏族长,但是又下不去手。踌躇间听到崔沣大呼:“阿娇!” 阿娇一哆嗦,堪堪飘在爪尖的灵力被挥了出去,袭向业已半疯的族长。 阿娇原本就只是想牵制族长,挥出的灵力如一股金丝线,谁知族长道行太高,灵力尚未近身,已被他察觉,反手就抓了个正着。抓住后猛地向旁边一甩,正撞上一团漆黑的瘤烟,引起崔沣和阿娇共同惊叫。 族长挥出线后,纵身一跃,挡在崔沣前面,大吼一声:“阿娇!带她走!” 崔沣这才发现,结界之内涌入了一群黑影。此团黑影如人型瘤烟,都是魄人,很是可怖。 阿娇上前,对崔沣道:“快到我背上来。” 崔沣由内而外透着绝望和拒绝,她最害怕黏兮兮滑溜溜的物种,这位与它的名字有着相反样貌的不明物体令她极为抗拒,何况她也不可能丢下族长。 阿娇不耐烦道:“这看脸的世界真令人绝望!现在是我原身,灵力最强,如果我变成小可爱,就没办法带你离开!” 崔沣道:“族长伯伯怎么办?” 族长回道:“别管我,赶紧走!再耽搁下去,我怕无法护你周全。” 这时,只听一道嗤笑声响起:“巫族族长也有妄自菲薄的时候吗?” 崔沣望去,说话的是一个魄人,与其他魄人无异,但显然这是传音术,讲话的应不是眼前的本人。 族长被一群怪物围攻,又要兼顾崔沣的安全,早已分身乏术,忽然听到这个声音简直如闻地狱魔音:“鼠辈!为何一直纠缠!” 那人道:“何为纠缠,我只是拿回属于我的东西。再说,恐怕抛亲弃族,背信弃义,躲在臭水里不见天日的才是鼠辈吧!” 族长听闻此言,情绪波动更大,崔沣已经完全站不稳,房舍摇摇欲坠,水声越来越大,整个结界一触即破。 崔沣扬声道:“藏头露尾,阴损至极,鼠辈自然非阁下莫属,您就别推辞了!” 那人闻言,果然如崔沣所愿将注意力放到了崔沣身上:“崔小娘子,今日本座心情不错,暂时不与你计较——” “呸!”崔沣不待他说完,进一步激怒他转移矛盾,给阿娇救族长的机会:“您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的,谁稀罕你计较不计较,赶紧滚远点!” 那魄人果真动怒,周身黑气越来越浓郁,不过片刻后,他的怒气渐渐平缓道:“小娘子如此理直气壮,想来该是不知道你的族长伯伯能被我找到,全是你的功劳!” 崔沣愣住了,族长却在听了这话后神色逐渐清明道:“放了他们,我跟你走。” 魄人志得意满地狞笑:“你自然要跟我走!十年了!哈哈哈——” 族长呆了一呆:“都十年了……” 魄人:“是啊,没想到自己做缩头乌龟这么久了吧?” 族长忽然凶狠地盯住魄人:“崔府……可是你下的手?” 崔沣闻言,猛地看向魄人,眼眶逐渐通红。 魄人滞了一滞,才狞笑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族长震怒:“混账!” 魄人讥笑道:“族长还是多考虑考虑自己吧!” 崔沣道:“两位,能不能把话说清楚,你们造下的业果,令我们小辈很为难啊,一头雾水怎么收拾烂摊子?” 崔沣此言一出,族长面色瞬间不自然起来,很有种一向威严的父亲被子女看到偷吃零嘴的窘态。 魄人却觉得有趣:“崔义文真是教的好女儿,伶牙俐齿。” 崔沣道:“所以呢,能不能麻烦哪位前辈给晚辈捋一捋?” 这时,整个结界开始大面积动荡,如破了的口袋,水流开始汩汩渗入,房舍齐齐塌陷。 崔沣心道,要坏,族长撑不住了。 魄人显然也料到了,假模假式道:“看来是叙不成旧了,真遗憾。” “憾”字未完,他就扫着这个字的尾音甩出瘤烟,直击族长。 阿娇立刻扑身上前,替族长挡下,一时间金光大炽,阿娇原地变成一个小兽。 然而魄人这一击并非要取性命,而只是信号,立刻乌压压的魄人全部压上。 那魄人道:“十年未见,族长不会以为我只身前来为你接风洗尘吧,不足够大的排场怎么配得上礼乐世家!” 族长将昏迷的小兽小心捡起,塞进一个……香囊,然后隔空推给崔沣,嘱托道:“此物陪我十年,你代我好好葬了吧。” 崔沣点点头,将它塞入怀中,有心想叹一句,父辈们都是什么审美,一个个喜欢用香囊盛东西。香囊一入衣内,崔沣顿时感觉胸口如被一团暖火烘着,很是惬意。 魄人倒是没在意这么个神兽的去向,讽刺道:“族长向来多情,没想到对个宠物也这么有情有义。” 族长却似乎放下了一个大心事:“你的来意我已经清楚,我们这一辈的悲剧,就不要牵扯小辈了,如果你放了这个小娘子,我愿意如你所愿。” 魄人却图穷匕见道:“族长,这么真诚,我还真是想相信你啊!” 说完一挥手,阴狠下令道:“降服眼前人等,押解回府。” 族长迅速挡在崔沣前面,低声道:“我待会结个界送你出去。” 魄人却一道瘤烟打来,狞笑着吐出:“枉费心机。” 族长看大约是不能善了,立刻集中十分精神加入战局。 崔沣虽说只会些花拳绣腿,但身姿灵巧,打是打不过这些无知无觉的魄人的,但在族长的照看下,躲还是可以躲一会儿的。 那领头的魄人不耐烦这么耗下去,忽然将瘤烟挥至空中,瘤烟瞬间剥落了它的黑色外壳,露出金色的质地。 族长和崔沣皆是大惊。瘤烟的品级,最低等是黑色,等级越往上颜色越精纯,穆赞拥有银色已是锐不可当,此人却是金色。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八十六、双生兄妹 此人是谁? 崔沣心道,莫非魄人老大出动了吗?他为什么要掩饰自己的瘤烟,难道怕人认出? 怕谁,自然不是自己,肯定就是族长。 可是他为什么怕族长认出?他到底是谁?族长与之有何关系? 崔沣心思繁杂,但想到家里人尸骨不存,下意识质问道:“你将我父母家人的尸身藏于何处?” 族长似乎没明白,有些疑惑地看向崔沣。 崔沣解释道:“全家被灭,但不见一处尸身。” 族长面色因震惊和愤怒变得异常难看,似乎脸不是自己的,下一刻就会瓜熟蒂落一般扭曲掉地:“竖子!” 魄人仰面大笑:“你奈我何?” 说完不再给他们多言的机会,将金色瘤烟一挥而出。 族长敷衍应对,避开瘤烟,快速结了个真空界将崔沣包裹住,在瘤烟折返的刹那,全力将崔沣推出。 魄人早料到他有此反应,一道灵力击上,没破的了结界,却如绳索一样将结界拖住,挥手一甩,球一样荡来荡去,将其中的崔沣荡的差点吐出来。 族长见状,想打断灵力,却已经失去先机,乌压压的魄人一排倒下,另一排压上,周而复始。 崔沣望去只觉得魄人如此之多,仅仅是耗体力也能将族长耗死,情急之下,她一边忍受要吐的,一边大喊道:“救命啊!有鬼啊!” 旁边观战的魄人:“……崔义文果真教女有方!” 崔沣福至心灵道:“嘲讽别人之前先观照自己,自己门中子弟由人代劳养大,不仅不知恩图报,反倒灭人满门,方氏真是忝居世家之位,怪不得凋敝!” 崔沣说此番话并未有目的,只不过是出口恶气,没想到仿佛碰到了魄人逆鳞,他瞬间气到膨胀:“无知小儿也敢满口胡言!” 他气愤之下甩鞭一样来回甩了一番,结界不破,崔沣可真是体验了翻江倒海之感,整个人晕头转向,勉强狼狈地稳住身体,立刻干呕了一下。不过看自己令他生气,心下兴奋,稍微一稳后继续喊道:“被人说中就恼羞成怒?不仅不知恩图报,还一路设计,步步误导,希望我与崔氏反目成仇,是不是企图令我成为你的复仇工具?” 那魄人反倒镇定了一些,反问道:“你都知道些什么?” 崔沣见族长明显越来越体力不支,心中焦急,愤恨满腔,大吼道:“我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一点儿不关心,但看阁下就知道,方氏之有当初一定是咎由自取!” 那魄人好容易镇定的情绪瞬间紊乱至癫狂:“大逆不道!”说完,将瘤烟撞向结界,似乎要将崔沣消灭在原地。 族长见状,奋力想挣扎出包围圈:“不可伤她!” 奈何魄人委实过多,族长能撑到现在已经是灵力浑厚,实在是无法分身来救。 崔沣不知为何,有些有恃无恐,直觉魄人未必想伤她。 她大概是骤然从暖阁里出来,人间的风霜毫无预兆地袭来,平时她可以迫使自己坚强应对,但一窥到暖阁灯光,刹那便会有来自心底最深处的委屈爬出来,全身化作利风,只想将那盏灯光熄灭。 魄人这一击并未惜力,硬碰硬地撞上族长的结界边际,对峙片刻,结界破了,奋战圈中的族长猛地吐出一口血,立刻受了围困魄人数招。 失了保护的崔沣瞬间下落,呛到一口水,接着呼吸开始困难。 被她触怒的魄人大概真的是被触了逆鳞,驭使瘤烟再度向前,似乎要置崔沣于死地。被水呛得睁不开眼睛的崔沣自嘲道,没想到自己竟是死于话多。 真的要死了吗?她忽然又不甘心,脑中先是想到大仇未报,心若酸石,又想到此生遭遇的温软,不知怎地竟想起裴珲。人都说越是熟悉的人,回忆其面貌往往是记不清楚的。裴珲长什么样子来着? 忽然,裴珲的俊脸立刻出现在她眼前。崔沣心道,原来人之将死回忆都是这么真实的吗? 谁知下一刻,一双手将她揽在胸前,一个温暖的唇堵住了她的嘴,她立刻如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本能地加深了呼吸,揽住她的手骤然收紧。 不一会儿,崔沣缺氧的脑子恢复了灵光,睁眼看去,发现眼前这人不是裴珲又是哪个,她立刻挣扎起来。 却听一声短促的浅笑,继而是一本正经地:“别动,我带你上去。” 果真是裴珲,她心里一松,不知出于什么心思,使力想打裴珲一下,但因为水的阻力,伸出去的手像划了一个舞步。 裴珲又笑:“别玩了,先上去再说。” 崔沣:“……” 裴珲挥手重新结了个界,将二人包裹其中。 崔沣大叫道:“族长呢?快救族长!” 裴珲示意崔沣稍安勿躁,让她看向下面。 只见一个红色身影,如鲜血入蚁群一样直闯入包围圈中,强抢了族长,那魄人不知出于何种原因,竟未阻拦她。 片刻功夫,红衣人带着族长进了结界。崔沣呆了一呆:“丹娘。” 丹娘对她粲然一笑,接着赶紧去查探族长伤势。崔沣看到族长并无大碍心放下一半,但觉得二人之间有股奇怪的气场,似乎彼此关心,但又有陌生的尴尬漫延。一时瞧着二人的目光都变直了,裴珲看不下去,咳了一声,崔沣赶紧回神。 这一回神,另一件尴尬道绝望的事情就回到了脑海中,裴珲那厮刚才是亲她了吗? 崔沣一向自诩女中豪杰,幽州纨绔,然而内心还是个娇羞少女,拉拉小手她可能还不在意,因为权宜之计吻也没关系,然而她和裴珲不可以,因为他们是兄妹。 他们是兄妹。 这个念头一起,她的心立刻如坠冰窟,看向裴珲的目光充满哀伤,裴珲还不知道,她该怎么告诉他呢? 这时族长调息片刻,看起来恢复了一些,他将探究地目光看向裴珲,裴珲立刻自我介绍。 族长眼睛一亮;“彭玉……你竟这么大了吗?水中无日月啊。” 崔沣在关键问题上一向是不含糊也不喜欢拖泥带水的,她千疮百孔的心不知怎么判断的,总之一句问句已经择日不如撞日地出口了:“族长,我和彭玉真的是双生兄妹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八十七、出水 崔沣此言一出,裴珲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 什么玩意? 双生子? 他看向崔沣,由于在水里待得有点久,全身上下都湿透了,头发贴在脸上,更显得脸小且白,眉目也越发清秀突出。他走神地想,真该叫那些嫌弃她瘦的人瞧瞧,一张大脸盘子在这种情形下能否有这种清冷如玉的美感。 他想,崔沣是认真的。刚刚一番登徒子的行为既发自本心,又有些担心崔沣费反应,但见她生无可恋的样子,以为是自己过火了,现下看有没有可能是因为得知是双生子,所以伤心欲绝呢? 裴珲一边想着,心思越来越活泛,眼神越来越灼热。这股视线太具有干扰性,崔沣强行无视,只眼巴巴地看着族长。 族长面色不虞,应该是受了重伤。听到崔沣这么问,小小娘子又眼神巴巴的,一时反而不知从何说起,主要是这件事要往前捋起来就太长了。 丹娘看族长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对他们道:“一切等回去再说。” 族长点点头:“让我想想该怎么说。” 崔沣觉得自己有种捅破秘密的虚脱,仿佛手里一直端着绝世珍宝,很怕掉地上摔碎,这会儿自己狠心扬手掼在地上,痛则痛已,之余也有些轻松。 裴珲打定主意看崔沣作何反应,并未过多纠缠。 裴珲这厮不知道这几日经历了什么,结的结界分外厚重结实,崔沣心知他的斤两,看他沉默,以为在全神贯注驾驭,便也没有过多打扰。 小小的结界之内,竟是难得的静谧。 一炷香后,他们升到地面,结界瞬间消失,裴珲一把抱住崔沣,免她摔下。 崔沣想,反正亲兄妹,这种举动也属正常。 此时已经艳阳高照,看来至少过了一夜。四人安全落在神泉旁边,还未站稳,这时一个玄色身影扑了过来,上前拉住崔沣,激动道:“太好了,你回来了。” 崔沣看清,忙挣脱裴珲,走向来人将他拉着转了一圈,发现确实无碍后很生气:“你跑哪去了!为了救你我半条命都搭进去了。” 此人正是掉进泉中的秦昭。此时他一改先前的矫情,盯着崔沣的眼睛,很是真诚道:“谢谢你”,说完这句,他似乎觉得过于酸气,又装作没好气道:“没想到你还是个挺仗义的人嘛。” 裴珲只觉得怀中一凉,接着看到三天不见亲如……不对,只是好像很熟的二人,崔沣还衣冠不整,那个傻蛋看起来很想给崔沣一个拥抱,顿时脸黑如锅底。 这都什么跟什么?他就几日不在,哪来那么多幺蛾子! 崔沣忽然道:“对了,你快看那是谁?” 秦昭仿佛这才注意到和丹娘一起的那人。他神色微地一冷,勉强克制一番,走到那人跟前,越走近他的直觉告诉他,此人真的是父亲,但过往数次被骗的经历令他不敢表露太多心迹。 崔沣很奇怪,哪有人见到父亲这种态度的,以为他们很久没见秦昭个矫情鬼别扭,于是恨铁不成钢地猛地推了他一把,秦昭心神不定本就不防,泉边石岸凹凸不平,这一踉跄,差点栽倒。 族长神色一变赶紧上前一步,接了秦昭一把,丹娘因担忧族长,也跟着扑了一步,三人恰恰靠着彼此的平衡,都没摔倒。 秦昭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父亲!阿娘!” 族长忍不住,将一红一黑揽入怀中,一个拥抱,与丹娘和秦昭之间经年累月种种尘垢堵住的缝隙,似乎一瞬间被清扫的干干净净。族长老泪纵横,仰天长叹,似乎在自问此去经年,可为选择的后悔。 崔沣惊呆了,裴珲被她目瞪口呆的表情取悦,看她又要好奇心作祟地上前,一把拉住她说:“赶紧去换件衣服,待会儿着凉了有你受的。” 崔沣这才注意到自己衣衫尽湿,中衣若隐若现,压抑住快到嘴边的懊恼,装作浑不在意道:“不过衣衫湿了一些,有什么大惊小怪。” 裴珲好脾气道:“无论如何我们不要在这打扰人家一家三口团聚吧,我们先回一步,他们很快就会跟上的。” 崔沣这才赶紧顺坡下去,一步三回头地与裴珲往村寨里走。 刚走两步,裴珲一把拉过崔沣的手,崔沣挣扎却挣不开,恼羞成怒道:“放开。” 裴珲道:“怎么,成了兄妹就不可以牵手了吗,季幽妹妹?” 崔沣原本只是气恼,看他这么吊儿郎当的样子,顿时觉得心寒,寒在哪里她也搅合不清,使出全身力气狠心一抽手……还是没抽出。 因为裴珲在她手心飞快地写了俩字:“别动。” 崔沣瞪着被宽大衣袖遮住的牵在一起的手,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一天一夜劳心伤肺的泡在水里,她早已身心俱疲,连气也气不太起来,自暴自弃地想,算了吧,不和混蛋一般计较了。 裴珲虽然觉得她懵里懵懂的样子可爱,却也不得不快速与她交接清楚事实经过,他的手指在崔沣手心快速画着,面上却像恶霸强抢了民女,洞房花烛之后,带着新媳妇招摇过市,恶霸酒足饭饱心满意足,新媳妇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 崔沣的纤纤玉指柔软温润中带着泉底的凉意,裴珲嘴角含笑,一边手上不停,一边一板一眼地跟崔沣解释道:“秦展和秦昭非一母所生,丹娘才是秦昭生母。丹娘原本是神女的婢女,因与族长相恋,自愿留在凡尘。谁知被巫族嫌弃,强迫族长娶了正妻,丹娘一怒之下自己离开,甚至孩子都没带走。” 崔沣心道,看不出来族长伯伯还有这种往事,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对:“不对,秦昭且不说秦不弃,就是比秦展也要小上一些,丹娘既然不满,为何多年后还要生下孩子。” 裴珲赞赏道:“季幽真是冰雪聪明。以丹娘的骄傲,族长若诚实以告,想必虽然心伤必然也会退出成全。但族长一面无法抵抗全族的压力,一面又难以割舍与丹娘的感情,于是欺骗了丹娘,直到多年后丹娘才知道他早已娶了正妻。” 裴珲其实是一心三用。一是表面对崔沣讲述,二是手心里划拉着内情,三是为崔沣被故事吸引而忘了手上之信息传递暗自窃喜。 不一会儿,崔沣才忽然意识到一心沉浸在爱恨情仇中,压根没在意裴珲手上写了什么。 裴珲好心地凑到崔沣耳边低声道:“没关系,再来一遍。”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八十八、阿崔 来回几个轮回,崔沣和裴珲二人终于艰难地完成了交流,两人的手都有些汗津津的,得亏偶尔也能用言语辅助,不然指尖怕是要和心里一样麻了。 也不知裴珲用了什么术法,牵手走的路上,崔沣只觉股股暖意烘烤着自己,二人回到丹娘的破院落时,身体发肤和一身湿衣尽数干透了。 崔沣奇道:“彭玉这几日有何奇遇,怎么脱胎换骨一般?” 裴珲一僵,片刻后才一本正经道:“季幽有所不知,我原本就是天神下凡,身怀绝技,只是一向低调,不为人知而已。” 崔沣:“……” 她恨不得拍自己一巴掌,让你多嘴! 崔沣已经数日不曾吃过饱饭,先前因心内不定还可勉强支撑。这会儿与裴珲在一起,心不自觉稳定下来,便觉饿得前胸贴后背。一进院门,立刻奔向饭堂,谁知正是饭点,却见人影全无,一片死寂,前一日的热闹熙攘全然消失。 随后进来的裴珲皱眉打量内部,先打了数个喷嚏,好容易停住后立刻抱怨:“这什么鬼地方,多久没人来过了!” 崔沣惊诧,手伸向桌椅,抬手一看并无灰尘,没好气道:“昨日还满客好吗?” 裴珲眉头一皱:“不,这里久无人气,只怕除了清扫之人,并无外人来过。” 崔沣嗤道:“不可能,我昨日还和秦昭一起在这用餐……” 话没说完,忽然想起昨日种种诡异,虽说满堂宾客,却都视她为无物。她不寒而栗,比之前穿着湿衣还要难受,哆嗦着说了一句:“难道……我还吃了……呕!” 她一点儿也不想知道昨日入口之物是什么。 忽然想到昨日秦昭种种不对劲,自己正吃的开心却被强行带走,她在心底恶狠狠道:“秦昭小子,你等着!” 裴珲见崔沣面色几变,更靠近她些,安慰道:“有人洒扫,想来并非全是幻境。” 那个傻子在崔沣脑中一闪而过:“昨日这些人全部是视我为无物,只有一个看起来脑子不太清楚地仿佛可以看到我,想来这里洒扫维护的便是他。” 裴珲道:“一个傻子?” 崔沣:“不知和丹娘什么关系,看着亲近,又似乎极怕她。” 说曹操曹操到。二人正说着话,就见一人从后厨走来,手上托盘里端着几盘小菜,崔沣瞧去,正是二傻。二傻无视面色不怎么好的二人,如店小二一般热情招呼道:“二位怎么不坐,快坐,先吃点小菜,硬菜马上就来!” 说着动作遛熟地摆盘。 崔沣一听吃,不免想到前日情景,虽然快饿晕了,还是一刻也不想留下。但是菜色的香气却迫使她往案上瞧去,只见二傻端来的是菜竟是精心摆盘,只是审美比较一言难尽——纯白釉的盘上,先摆了一圈石榴花,围在中心的才是菜色,一道是绿韭,一道是菜心,一道是苦瓜,一道竟是细盐,这几道菜红配绿分外扎眼,真是艳过裴珲。 裴珲倏忽上前,一把掐住二傻的脖子,凶神恶煞地问道:“你是谁?为何在此?” 二傻被卡的快要断气,脸色一片苍白,喉咙里嗡嗡隆隆,几乎要背过气去。 崔沣道:“先放下来,看有什么话说。” 裴珲原本就是威慑,闻言松开手。二傻猛咳了一阵,咳的时候正对着那几盘菜,崔沣不忍直视地别过眼去。 好容易咳好,二傻又露出了小二的笑容,仿佛之前什么也没发生过:“客官息怒,今日菜品不全,为了凑足四道,只好放了空盘,请二位慢用。” 裴珲:“……” 谁要吃……菜,裴珲下意识瞥向那几道菜,心里一动,求证般地看向二傻,只见二傻一脸懵懂,似乎未有知觉。 裴珲抬手,一张符纸凭空落入掌心,然后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拍向二傻,二傻登时晕厥过去,倒在地上。 崔沣惊疑不定:“这是为何?” 裴珲道:“来历不明,打晕了事。” 他又看了一眼饭菜,一扬袖子将四盘菜扫落到地上,二傻身边顿时狼藉一片。他故作开心道:“走,打猎去,阿兄做给你吃。” 崔沣神色复杂地望向地上,裴珲却极为不耐烦以一把拉住崔沣道:“快走,别看了……我看你还是不饿!” 崔沣道:“就这么让他躺……”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她感觉到裴珲在她手心写下了:“族长有难。” 崔沣心跳地很快,她知道有一双眼睛正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不敢过多表露感情,稳了稳心神,故意撒娇道:“裴公子能做出什么东西,赶紧去找丹娘来做吧!” 崔沣的声音因紧张带着微微的抖,又因要入戏气息有些把握不准,莫名显得跟撒娇一样,自己听了,面色现出几分羞赧又强自压着。 裴珲只觉得手里抱着一只小猫咪,平日张牙舞爪,偶然的温软立刻使他如有百爪挠心,他故意递了个“戏过了”的表情,看着崔沣肉眼可见地更加羞涩,一边开口揶揄:“我能做什么,阿崔难道不清楚吗?” “阿崔”是时人呼唤密友的惯用称呼,本来十分寻常,但不知到了裴珲嘴里怎么这么……仿佛每个字都穿红着绿扭腰扭胯一样。 崔沣向来是越紧张越要表现的不紧张,立刻回赠了一个“戏过了”的表情道:“裴郎自幼锦衣玉食,只怕磨个墨都是红袖代劳,厨之重地,想来是……哎呀!” 二人嘴上说着,实际步伐飞快,结果裴珲那厮不知怎么跟雷劈了似的一踉跄,带的崔沣也差点摔倒,所以一句话未完先惊叫了一声。 裴珲跟被秦昭咬了似的:“季幽下次要送福利能不能稍微给提个醒?” 这话说的特别英雄气短,再不复平日欢脱傲娇模样。 崔沣难得见他败下阵来,心里有些得意,却强压下嘴角:“难道季幽不小心提到红袖,令裴郎思念过度以至不良于行了吗?” 裴珲见她演上瘾,故意逗她道:“确实,想来久不见旧人,甚为挂念。” 说完偷眼瞧崔沣神态。 崔沣何许人也,立刻从善如流道:“想必嫂嫂在家也是挂念的紧,此间事一了,阿兄还是赶紧回……”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八十九、水刑架 崔沣一句话未完,被忽然出现在道上的算命先生打断。那人手中举着算命人士常备行头,高举着招牌旗,旗衣飘飘,还是可以看到上书“福自天来,祸应有份”。 她现在疑神疑鬼地很,和裴珲聊下来初步确定他们如今半在画中半在现实中,所以见个人总要疑心真假。 裴珲则在见到此人的一刹那就紧绷起来,这完全是一种自发的面临危机的本能反应。他仔细看了看目不斜视的算命先生——一身青衣道袍,须发飘霜,但人板板正正的,比他的师父老道不知道严整多少。若在幽州城内,此种装扮人士稀松常见的很,最闲散的人怕也会吝惜给他个眼神。但在此处,他的出现委实怪异。 那人似乎原本打算目不斜视而过,但崔裴二人如临大敌令他诧异地挑挑眉,一副客气地假笑道:“今日不宜开张,但在这山窝窝里走了许久不见人迹,老道与二人应是有缘,若是诚心,倒也可以送上一卦。” 崔沣道:“先生打哪里来?怎会出现在这儿?” 老道保持原来的表情,瞥了一眼崔沣道:“小娘子面上月明星稀,虽早年多有漂泊,但后半生却是得安天年的。” 崔沣:“……” 什么玩意?月明星稀?你还乌鹊南飞呢! 裴珲盯着这老道似乎想盯出一个窟窿出来,倏忽皮笑肉不笑道:“先生道行一定颇深……” 道长摆摆手,一副谦虚的样子。 只听裴珲又道:“……不然不敢关公门前耍大刀。” 崔沣笑道:“确实,算命的到巫族来,可不是班门弄斧?” 那人脸上笑容未减:“不过糊口饭吃,大江大河里也不能只有大鱼没有小虾米吧。” 裴珲也笑着点头,似乎在表示认同:“确实,不过阁下最擅长的应该不是算天命,而是……” 那算命先生仍是一副洗耳恭听,不置可否的样子,似乎在等他高见。 但裴珲话音未落已经挥出一道灵力,同时一把将崔沣抓住护到身后,说完了剩下的:“更擅丹青吧!” 崔沣一凛,这人难道就是幕后之人? 那人哈哈大笑道:“好少年,过慧易折啊!” 崔裴二人对视一眼,他这是承认了! 裴珲又皱眉看了崔沣一眼,崔沣读出了信息:“族长那边怕是有麻烦。” 崔沣也看了一眼裴珲:“你怀疑丹娘?” 裴珲点头。 崔沣看了一眼道人:“此人会是丹娘派来的吗?” 裴珲迟疑:“不像,但肯定有关系。” 崔沣着急:“现下怎么办?” 裴珲:“用你在贡院用的空阵?” 崔沣嘴角抽搐片刻,摇了摇头。 裴珲倏忽一笑,崔沣才知道他在逗自己,不免恼羞之下瞪了他一眼。 他们二人一番对谈全是裴珲打的特殊通道,并未出声,让人看来他们好似彼此有好感的青年人对视。 这时那道人道:“二位,老朽身体不好,眉来眼去之事就不要出来刺激老人家了。何况……你们不是亲兄妹吗?” 这句话惹恼了裴珲,他抬手一挥结了个界罩在崔沣身上,同时挥出一道灵力直击道人,但被道人轻松躲过。 那道人对裴珲格外感兴趣,又似乎完全不放在眼里,受了一击,不仅不退,反而欺身上前,似乎想抓裴珲。 崔沣在旁看得分明,心下觉得奇怪,一般擒拿中抓人,都是捡后背、四肢等好下手的地方,但这道人很是奇怪,他一边无限靠近裴珲,却并不如何出击,只一味躲闪着,试探着往裴珲的手部去探,似乎是想触他脉门。 裴珲自然也发现了,故意卖了一个破绽,手腕如鱼饵一般伸出。那人虽说谨慎,但裴珲比他想象的油滑,几番下来无法得手,如今一有机会,他无法控制地将手伸了过去。裴珲见鱼上钩,眼疾手快地在对方手上拍了一张符。 那人左右扭动,但仿佛被什么缚住,无法挣脱。 崔沣急道:“为什么要探他脉门?” 道长冷笑一声,摆明不会作答。 裴珲道:“此人法力深厚,此符困不住他太久,族长怕是有大麻烦,我们快赶过去吧!” 崔沣点头,二人纵身前奔。 快到神泉附近时,忽然听到一声惨叫,听着像是族长的。崔裴二人一震,赶紧来到泉边。 他们离开时一家三口悲极喜来抱头痛哭的天伦之乐之景已经完全消失。 这时泉边已经架起了一座水做的绞刑架,全部构件全如水柱,如果忽略它的功能,分外神奇和美轮美奂。被套住脖子挂在上面的正是本应该是爹疼娘爱的秦昭,族长一脸灰败地蹲坐一旁,丹娘则一手拉着绳索,只要一用力,秦昭立刻见阎王。 二人本想大剌剌出现,见此情景,立刻小心避到大树后面,静观其变。幸亏丹娘此时已经逼近癫狂,并未注意到旁边动静。 崔沣小声道:“丹娘难道被夺魂了?” 裴珲皱眉,轻轻摇摇头:“也许更糟。” 只听丹娘道:“秦为越!你知错否!” 族长一脸痛心疾首,并未作答,而是深深地将头埋下。 丹娘见状,气急败坏地往前走去,绑着秦昭的绳索倏忽收紧,秦昭立刻大力挣扎起来。丹娘却不管不顾,一把薅着族长的头发,逼他抬起头来。 族长已经泪流满面:“你杀了我吧,放过我们的儿子!” 族长的眼泪令丹娘一愣,又听那边秦昭费尽全力叫的“阿娘”,她终于不甘不愿地又退了几步,秦昭得了松闲,大声咳嗽起来,可怜巴巴地道:“阿娘……” “闭嘴!”丹娘一声呵斥止住了他。 族长:“丹娘,我对不起你!” 丹娘大声呵斥:“你当然对不住我!秦为越,我为了你,背叛家族和主人,你却欺我骗我,你说你该不该死!” 她说着该死,却拉动绳索,秦昭又是一番挣扎。 族长面如死灰,忽然整个人平静下来:“丹娘,你救我就是为了……行刑?” 丹娘放声大笑,然后嘲讽道:“不然呢!你该不会以为我犯贱,对你余情未了?” 族长道:“是我余情未了。” 丹娘似乎被激怒了:“闭嘴!满口谎言!” 族长道:“既然如此恨我,何不杀了我,何苦为难你自己的儿子?” 丹娘的狰狞有一刻的无奈和茫然,一瞬后又重新变得疯狂:“你以为我会让你死这么容易?我对你的惩罚就是杀了你的儿子!”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九十、怨魂 族长似乎完全绝望了,他盯着丹娘疯狂扭曲的脸道:“真的这么恨我?” 丹娘这会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已经松了绳索,秦昭的日子好过很多。听到父亲这么问,他忽然仰天大笑:“最该恨的人难道不是我吗?既然不愿意,为什么生下我?既然生下来,为何从未给予我父母爱?如今,我的母亲为了报复我的父亲,还要祭出我的性命,这是什么道理?我是一个物件吗?呵,连物件也不如!连猪狗也不如!我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来啊,杀了我吧!” 丹娘和族长都愣住了,他们在自己的感情中纠缠太久,却忽略了已经半大儿子的感受。 族长嗫喏道:“昭儿……” 秦昭道:“不必叫我!族长当初既已抛弃全族消失,这十数年想必心安理得很,竟然无一次回来。大概还不知道,就在您闭关当年,魄人趁机扫荡无遇谷,如今全族几无人生还,无遇谷已经死了。” 族长一上水面就发现无遇谷中生气不对,但未想到是此种结局。但他并未流露出过多忧伤,反而紧紧蹙眉:“你的母亲和兄弟呢?你是如何得救?” 丹娘在听到“母亲”时,一度又要发狂,但不知为何忍住了,她知道他说的是他的正妻。 秦昭冷笑:“母亲长兄下落不明,我与二哥被人救下,苟活至今……啊——” 丹娘以手中绳索为鞭,气急败坏地打在秦昭身上:“不许叫别人母亲!” 秦昭呼痛,却仍继续道:“可能苟活也谈不上,人贪恋新生总还是因为心有期望,今日我的最后一线希望破灭,赐予我生命的人亲手结果了性命正好,各不相欠,唯愿来世……再无瓜葛。” 丹娘听到他这么说,一直癫狂的身形晃了一晃,回头深深看了秦昭一眼,眼中似乎有刹那清明:“我的昭儿——” 她这么一转头,定格时间久了些,裴珲他们得以看清她的目光。 裴珲皱眉道:原来如此,丹娘并非本尊,也不是,不如说她只是本尊逝去后的一缕怨魂。” 崔沣惊疑:“怨魂?” 裴珲解惑道:“有些生前没有执念的人,死后可能会被做成魄人,但若执念甚深,就会被抽丝剥茧,专门挑出执念,做成怨魂。高等怨魂可以幻化人形,功力与普通魄人不可同日而语,但她全部心神只有怨念,不再具有全部的七情六欲和神智记忆。” 崔沣听得目瞪口呆,总觉得几日归来的裴珲大有不同,跟吃了揠苗助长的神药似的,心中有疑便下意识问道:“你怎么知道?” 裴珲揶揄的眼神一过来,刚一张口:“其实我乃天……” 崔沣赶紧截住:“停!说正事吧,现下怎么办?” 裴珲轻笑一声,换了一种姿势,虽说谁蹲久了都会本能地换个姿势,但他这个姿势明显更加自在,一副事不关己看好戏的轻松架势,更在隐约之间有种孔雀开屏的卖弄之意:“季幽,你不愿承认我是天神下凡,是不是怕本公子嫌弃你?” 崔沣冷笑:“拜托您快嫌弃我吧,说不定我心情好还会去您这位尊神在人间的庙观里上一炷香。说来,您到底是哪尊神啊?” 裴珲一副受伤的神情:“季幽怎能如此嫌弃?莫不是真以为你我是双生子?” 崔沣奇道:“难道不是?虽然我不想承认,但十有是真的。”说完,她深吸了一口气,认真道:“所以,以后别再开这种玩笑了。” 二人深深地望着彼此,裴珲直看进崔沣的眼神深处,纯澈之外是一股执拗和分辨不清是什么性质的感情,崔沣却没有看出裴珲眼中有何物,只有一片烟波浩渺,分外成谜。二人大眼瞪小眼,一时之间倒忘了正事。 “住手!”忽然一声厉喝响起,二人赶紧将目光又放向泉边。 只见丹娘已经撇去绳索,单手卡住秦昭脖颈,秦昭仿佛认命一般,并无挣扎。 族长道:“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若真心相恨,我愿以我三生来偿还,将我练就成你的独属魄人吧,我愿以后……完全听命于你。” “独属”二字打动了丹娘,她手下一松,望向族长。 崔沣焦急:“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救下他们?” 裴珲接口:“有道是有,不过救人之前能不能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崔沣以为和救人有关,慎重道:“什么问题?” 裴珲微微一笑:“刚刚你说不愿与我是双生子,是何原因?难道希望是别的……” “闭嘴!”崔沣忍无可忍道:“秦昭马上死了,你怎么还有这等闲情逸致。” 裴珲猛地想起二人刚才一番互动,似乎季幽是为了救秦昭那厮才以身涉险,他周身一冷:“秦昭这么重要?” 崔沣觉得自己简直无法和他交流,但眼下还得靠他,只好深吸一口气道:“不好意思,我语气不太好。” 裴珲转过头去,赌气似的道:“你不必道歉。” 崔沣蓦地心里一软,真诚地觉得自己刚才语气有些冲了,叹了口气放软口气道:“我真不是故意的。你说刚刚那个半仙会不会和丹娘有关?” 裴珲还是冷冷的,却还是答道:“怨魂必须保存在特制的结魄瓶中,如若到青天白日下结成人形,主人必在不远处。” 崔沣还待接口,只听那厮又幽幽道:“自古有新人忘旧人,诚不我欺。” 崔沣虽知道此人向来装模作样,听到这半真半假的怨妇口吻,还是哭笑不得:“彭玉啊彭玉,你真是……” 裴珲一把捂住崔沣的嘴,耳语道:“嘘——” 只见那泉边石滩上,又来了一人,正是之前被裴珲定住的算命先生。丹娘见了他,遥遥行了一礼。 半仙颔首,接着将目光转向族长道:“族长说话算话?” 族长恨恨道:“你到底对丹娘做了什么?她怎么是如今的样子!” 丹娘闻言暴怒:“族长倒是说清楚妾身是什么样子?” 族长瞬间气焰顿消,本想就此揭过,却见丹娘虎视眈眈,非要追问个水落石出一般,只好嘟囔出一句:“一如初见。”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九十一、表白突袭 族长一句话出口,崔沣直接笑出了声。 那半仙道:“林中多蚊虫,二位不妨来此看戏。” 崔沣早知半仙是个人物,定然不会发现他们,但乍然被揪出来,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裴珲则毫无愧色,闻言站了出来,拉住崔沣往泉边飞去,并扬声一笑道:“泉边不仅有蚊子,还有那什么棍子,似乎更恶臭些。” 崔沣诧异地想,裴珲似乎真的得了某种仙力,竟然符咒都不用就可以御风。她知道他在骂半仙,露出支持性笑意,但低声问道:“这几日你到底去了哪里?” 裴珲也低声道:“回头再跟你解释,待会儿跟紧我,今天怕不能善了。” 说完还不放心,摸出一个石榴红色香囊,递与崔沣道:“内里是些无需催动多的符咒,那好防身用。” 崔沣心里一暖,点点头接过带有体温的香囊,小心地握在手心,担忧道:“真会打起来吗?” 裴珲轻蔑一笑:“看我心情。” 崔沣:“……” 崔沣到后,向丹娘行了一礼,丹娘面无表情,崔沣知她大概神智已经趋于不清,便也没有介意。 家丑不可外扬,如此多的外人在场,族长面目还有些不自在。 谁知裴珲还在火上浇油:“敢问令尊只有你一位子嗣吗?” 族长不明所以,崔沣却懂了,赶紧道:“彭玉,积点德。” 裴珲的意思确实是要讽刺族长何以成为族长,但崔沣这句不见外的话却并不令他开心,因为太像对崔胤了,是亲人之间的语气。 裴珲立刻认真道:“我二人与此事无关,只想弄清楚一件事,问完便走。诸位可自行报仇报怨,我们绝不干涉。” 族长叹道:“可是崔小娘子身世?” 崔沣紧张地很,垂在一旁的裴珲安抚性地拉起她的手,对族长点点头:“正是。” 族长盯着二人交握的手,片刻不忍卒读一般移开视线:“当年,我发过誓,恕我不能说。” 裴珲皱眉,明明在水里时说要告诉的,这会儿怎么忽然改口?他的目光落在半仙脸上,心道,难道是顾忌此人? 裴珲忽道:“好吧,换个问题,我与季幽可否成亲?” 崔沣:“……” 族长面不红心不跳:“……可以。” 那就是不是喽! 一股巨大的惊喜夹杂着惶恐袭击了崔沣,她不敢深究原因,只是有些激动地看向族长:“可是在幻境里……” 裴珲苦笑打断她:“季幽,你现在还分得清现实与幻境吗?” 崔沣语塞。 那边族长道:“能不能麻烦两位一件事情?” 裴珲直接拒绝:“不可。” 族长被噎了一把,掩饰性地清清嗓子继续道:“昭儿与两位也算有缘,二位离开能不能将他带走?” 秦昭神色复杂地看了看族长,没有说话。 裴珲冷道:“为人父母并不意味着随心所欲,孩子不会因为伤害来自父母就感觉不到疼。” 族长一愣,良久苦笑不语。 崔沣看向裴珲,她总觉得裴珲似乎有些生气,似乎在为秦昭打抱不平。她想到裴珲自己也因为父母之音由寄人篱下,大概是感同身受吧,思及此,她的目光更加柔软了些。 但裴珲接收到崔沣的目光却立刻将一脸冷意挤掉,换了笑面:“季幽,看吧,我们还是可以成亲。” 崔沣:“……” 心疼什么的与裴珲大概是相克的。 丹娘忽然幽幽出声:“小娘子真是命好。” 崔沣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只听她又道:“但男人的话不可尽信,他们向来是见鬼说鬼话。” 崔沣看丹娘夹杂着羡慕嫉妒和怅惘的复杂神情,忽然很想解释:“丹娘,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跟他……” 裴珲却立刻牵起崔沣的手:“谢姐姐提点,我定不会有负季幽,一生一世,唯她一人。” 裴珲表白表的毫无征兆,崔沣心知有异,却心漏跳一拍。 谁知丹娘听闻此语,骤然癫狂,飞身扑向裴珲。裴珲早有准备,闪身躲开。丹娘也不穷追,纤手变爪,欺向族长,口中大吼:“都是骗子!” 可怜崔沣首次被郑重表白,尚未囫囵吞下,就被这变故惊到。 丹娘手里还有绳索,她这么一奔,秦昭几乎被立刻锁死。崔沣大叫:“彭玉,救秦昭。” 裴珲扬手一挥,一道灵力将绳索斩断。丹娘也不管,头也不回,似乎想一掌送族长归西。 谁知她即将接近族长时,被半仙伸手拦住,半仙全神贯注地瞪着丹娘,大概是通过眼神夺取对丹娘神智的控制权,口中念道:“止。” 原本凶神恶煞的丹娘立刻如木偶一般,本来还嗷嗷待宰的族长却暴怒而起:“你竟真炼化了她!” 本是重伤模样,经过休整却利落如老鹰,愤怒如虎豹。 半仙摇头叹道:“族长果然鳝鱼欺骗,刚才奄奄一息是装的吗?” 族长不与他废话,他心知自己支撑不了太久,立刻与半仙战做一团,朝小辈们喊了一句:“快走,离开无遇谷!” 崔沣却没顾上看这一幕,她在全力给秦昭松绑,裴珲不仅不帮忙还在旁边叨叨。一会儿“男女授受不亲,不要碰他”,一会儿“被亲爹亲娘嫌弃是有多讨厌”,“一会儿竟然被制住,到底是有多笨”…… 崔沣久解不开绳子已经很暴躁,又见此人不干活还絮叨,忍无可忍:“闭嘴!你是嚼人口舌鬼附身了吗?” 她一激动,碰到了秦昭伤口,秦昭下意识“哎呦”一声,崔沣出于愧疚,摸出手绢就要给秦昭擦拭。 “等一下!”裴珲见状立刻奔来,对着丹娘道:“丹娘,借你手绢一用!” 原本定住的丹娘在这一声吼下,真的拿出一方绢帕空投过来,被裴珲一把抓住,与崔沣手里的进行了交换。 那边丹娘似乎被重新唤醒,立刻加入战局,和半仙一起对付族长。 崔沣无奈地拿起丹娘的帕子擦向秦昭,秦昭下意识想躲,结果一股幽香传来,他又停住了,避嫌地瞥了一眼帕子,任由崔沣去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守界之幽凤》正文 九十二、揭秘 崔沣给秦昭解完绳子,累的一屁股坐了下来,姿态实在称不上高雅,秦昭罕见地没有嘲讽“谷外世家”如何。也是,他现在心思杂乱,哪还顾得上别人。 崔沣对看戏的裴珲道:“怎么办?” 裴珲也学着崔沣的样子席地而坐,看好戏的姿态一点儿没变,崔沣感觉他下一刻就要躺下晒太阳,这厮慢慢悠悠道:“没关系,这半仙儿不是正主,蹦跶不了多久了。” 秦昭诧异:“你如何得知?” 裴珲嗤笑一声:“刚才我一喊她就清醒,他根本无法控制你娘。能布下这么大局的人不会对自己炼就的怨魂控制力这么弱。” 裴珲说话百无禁忌,崔沣却有些担忧地看向秦昭。 一抹痛色从秦昭眼中滑过。 崔沣碰了碰裴珲,示意他说话注意点,然后注意着措辞道:“族长和丹娘必然有他们的苦衷,等你长大就明白了。” 裴珲、秦昭:“……” 说的跟她多大似的! 崔沣继续道:“谁规定父母就一定要一心一意为孩子呢?又不是每个人都如我一般幸运。” 裴珲心道,你让我别乱说话的意义何在? 秦昭:“求你别说话了。” 崔沣委屈:“我在安慰你好吗?” 那边,族长越来越占下风,秦昭虽然心有怨恨,但也不愿看父母互相残杀。他猛地站起,被裴珲一把拉住,猛地一扯,和那两位一样坐在了地上。 族长分神看到三个小兔崽子竟然不仅不走还坐在原地看戏,一口经年被强行压住的羞耻之心猛地窜了出来,猛地跳出原地,吼道:“不打了,不打了……” 然而一个傀儡,一个怨魂,似乎没学会与人讨价还价,仍然迫近族长。 秦昭自觉就要下场,裴珲再一次阻拦他。秦昭怒道:“你想干什么?” 裴珲轻松道:“打不久的,不要担心。不如我们先来聊聊?” 崔沣也道:“确实有些问题要请教秦公子。” 秦昭脸色很不好,但看了看崔沣最后还是臭着脸坐了下来:“请教什么?” 裴珲道:“从头聊聊。第一个问题,我们第一次到无遇谷是何人策划?” 秦昭眼神躲闪,裴珲不带他支支吾吾地回答,凉凉道:“到目前为止,你还打算替他隐瞒?” 秦昭神色变了几变,最后深吸一口气:“确实是有人故意引你们来。” 裴珲道:“目的为何?” 秦昭:“不知道。” 他答得太快,看二人不信任的眼神,立刻声气无奈道:“真不知道,都是二哥和他联系,我一般不过问。” 裴珲不置可否:“就一点儿也不清楚?” 过了一会儿,秦昭才不情不愿道:“应该是为了某种东西……具体什么东西我真不清楚。” 崔沣道:“既然令兄愿意与他同谋,想来此物对巫族有利,而目前巫族最需要的应该是……复兴。” 秦昭脸色有些不自然,看来他应该也猜到了。 裴珲却想到了另外一层:“此物和我们三人谁有关……长兄?” 他还记得当初秦氏兄弟曾想留下裴铭。 提到裴铭,崔沣想起裴珲刚才在她掌心写下的“长兄下落不明,疑与画者有关。”谁知下一刻,她的忧心忡忡被秦昭一句话打断:“是秦将军和季幽。” 裴珲道:“瞎叫什么,叫崔姐姐!” 他自己说出“崔姐姐”三字,一向异于常人的脑回路令他猛一激灵,总觉得这三个字似乎带着某种灵力,有苦尽回甘之效,立刻后悔:“不准叫姐姐,还是叫崔娘子……” 崔沣觉得自己和裴珲在一起最常见的心情就是“忍无可忍”,此刻这种情绪席卷而来,她忍不住一巴掌拍向裴珲,拍掉了剩下的话。裴珲立刻委屈巴巴地看向崔沣,崔沣眼不见心不烦地转向秦昭:“为何和我有关?” 秦昭故意道:“季幽,我应该喊你什么?” 崔沣脸有些热,但被她压住了,瞪了秦昭一眼:“你们俩这是一同皮痒了?” 秦昭又想起了那个遭瘟的鸡毛掸子,赶紧说起了正事:“个中详情我也不清楚,但此物大概跟各大世家相关。” 裴珲不置可否,见秦昭不再说话,跟茶馆听说书断了似的问道:“没了?” 崔沣则认真地多:“之前我们确实是在画里?” 秦昭点点头:“不过当日我和兄长真心实意送你们走,不知为何你们为何不仅没回去,反而来了真正的无遇谷。” 听他这么一说,本来听他说话的崔沣诡异地看了一眼裴珲,只见后者趁机对她眨眨眼,求挠痒痒的大猫一样,秦昭眼不见为净地别开眼。 裴珲不以为意,轻笑一声,问道:“那么季幽怎么又掉进了泉里?” 崔沣也问道:“你之前还说过三日后必放我回去,这是何故?” 秦昭道:“本来我和兄长已经打算放你们回去,但是没想到你们自己又回来,而且是从巫族的祭祀之门中进来,我们就……” 裴珲冷笑:“就以为这是天意,所以打算继续原来的任务?”不待秦昭回答他继续讽刺道:“难道是不方便搜身,所以故意骗季幽下水?想等她烤衣服时找什么东西?” 崔沣:“……” 秦昭讷讷不言。 裴珲忽然提高声音:“说实话!说,为什么骗我们来此?” 裴珲最后的一句带着一股与其说狠戾不如说是故意压低声调的引导诱哄。 秦昭一愣,眼神几变,最后道:“恩人说父亲就在神泉之下,她如果可以找到父亲,就说明那样东西确实在她身上。” 裴珲皱眉,崔沣则一脸惊呆相。 她身上能有什么?这一路如丧家之犬,整日一身胡服,连束发簪都是普通木头,通身上下除了必备衣物,早没有了什么装饰品,更别提什么装饰品。 那边三人果然如裴珲所说,已经几近歇战,半仙基本已经站立不动,丹娘倒是沉浸在打斗之中,族长却只勉强躲闪应付。 “彭——”忽听一声巨响,天空中飘来一大朵乌云,众人以为是要变天,但仔细看去才发现并不是。 转眼,那“云”落在了地面,崔沣看去心内一喜,竟然是三皇子。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