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缨世族》 《簪缨世族》正文 第一章 熏风一万里 来处是洛城 洛,以居洛水之滨,故此名之,后魏太祖巡河过洛,受龟书于此,故建都,曰“洛城”。 ……洛城自古繁华地,商贾往来风景两地,通达浮岑二州,瑰货方置,鸟集鳞萃,民风开放,人众殷富,天下膏腴之地莫盛于洛者。 ——《洛城志·序》 卫昀到洛城那年十三,夷陵王一眼认出他与自己长姐面容十分相似,一纸书信八百里加急送到长公主府上,紧跟着将军府便遣了他那便宜哥哥带着蓨云骑千里迢迢去“接人”。 那时卫昀第一次下山,正是看什么都新鲜的年纪,看见夷陵王仪仗,拉着师父袖子问,夷陵之繁华,比之洛城如何? 师徒二人在夷陵盘桓十余日,该访的友都访完,该置办的什物也都置办妥当,一路走走停停半月,刚回到师门便教人呼啦啦围住了,为首那人在马上笑得他害怕:“果然与母亲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师父起先还要拔剑与便宜哥哥比试比试,长谈了一夜便抱着一袋金铢趁黑走了,等他醒来只看见便宜哥哥在床边对他笑:“令师已把你卖给我啦,快跟为兄回家去吧。” 卫昀哭了半天,最后是睡着教便宜哥哥抱着上了牛车,醒来便是荒无人烟的深山老林,别说跑了,他吓得更衣也要硬带上便宜哥哥,几日后虽到了城里,也再不敢跑。 便宜哥哥虽说处事卑鄙,对他却是极好的,一路上无论驿站还是客栈,凡有一等不要二等,他头天要定州马,次日便宜哥哥就將自己座驾让予他;他要坐肩與,以一当百的蓨云骑便轮流抬着,如此折腾了几日,反倒卫昀先没了意思。 九月二十七,一行人总算到了洛城,离洛门还有二十里便能看见熙熙攘攘的人群,卫昀这才明白为何师父那天笑而不语,洛城之盛,别说夷陵,便是北辽南齐几国国都都加起来也是不及的。 “这是东市,因临着长信行宫,远不及西市大,不过卖些珍奇之物罢了,除了朝里印绶公文,军机密函,连东海龙鳞,月湖鲛珠都是有的,你若看上哪个,只管说,我一样不落的给你买下来。” 卫昀看来,便宜哥哥只一样好——身上银子带的足,肯为他花钱,当下也不客气,见什么新奇就拿马鞭一指,自有人给他掏银子,直指得便宜哥哥连喊“饶命”才罢手。 进城时天都黑了,他那未谋面的父亲唯恐两人过了闭城门的时辰,特意遣了将兵长史带了令符出来迎着。 比起便宜哥哥,萧寒衣这个一口一句“小公子”的少年将军显然更得卫昀喜欢,后者左一句“萧将军”右一句“萧大哥”让卫昱洵恨的牙痒痒:“你看他温良无害的模样,战场上杀得人比这二百蓨云骑还多上许多!” 又碎碎念:“无论如何我也日夜兼程赶去接你的,从夷陵到洛城八千里路,这次两月多的路程,我可只用十七日便赶到了,连踏雪都在你身下呢……” 萧寒衣是前羽林军千长萧山之子,后来给他父亲看见说天资出众,硬生生从南军卫尉那里抢了过来,从关北之战便一直跟在身边,统领三千蓨云骑,看着比他那便宜哥哥还沉稳许多。 将军府称得上人丁凋零,卫昀又是最小的那个,进了门还没走两步就教卫广陵搂了满怀,一把胡子扎得他满脸生疼,还挣脱不开,教人郁卒。 等卫广陵放下他时,卫昀脸都红了,憋着气不肯说话,心想先前小师弟与我说大将军身长两丈有余,目若铜铃、手似蒲扇,我还不信,如今看来,虽不及师弟说的那般可怖,但也相去无几。 “昱轩,怎么不说话?”卫广陵对这个幺子是越看越爱,一双眼珠子都粘在他身上,恨不能直接將他抱到自家夫人面前去。 卫昀无奈:“父亲。” “哎!”卫广陵嘴都咧到耳根上去,想再將卫昀抱起来,又恐弄疼了他,一双无处安放的大手把卫昱洵拍得呲牙咧嘴。 “可是昱轩回来了?在哪?快让我看看!” 一群侍女簇拥着两个妇人从门后转出来,为首那老妇人见着卫昀颤巍巍的伸出手来,眼泪断线珠子似的往下掉,大约便是便宜哥哥口里那视他做命根子的祖母邓氏了。 卫昀自幼在师门里养得天不怕地不怕,却最怕女人眼泪,眼见着母亲都红了眼眶,心里便乱了,忙上前唤道:“祖母,母亲,孩儿回来了。” 话音未落,卫珺便搂着他放声大哭起来,眼泪烫得卫昀心里发酸,原来母亲与褚先生说得完全不同,不光不跋扈,比师娘还温婉许多呢! 侍女们见着也暗自神伤,都不忍拉开,直到用膳,卫昀都教卫珺搂在怀里,卫广陵那句“不合规矩”还未出口便让自家夫人的眼泪堵了回去,邓氏更是怎么看怎么不够。 卫昀何曾受过这等阵仗,颇有些食不知味,菜还未动几下便说累了要歇息,带着那拨给他的十几仆从逃也似的跑了出去,隐隐听见邓氏责怪便宜哥哥急着赶路累坏了他的身子。 “冤枉啊祖母!孙儿只用了十七日便赶到夷陵,夜里都是骑在马上的,昱轩这一路可走了两月有余,哪里就累坏了他了!” “那你倒说说,若不是你路上给他委屈受,他哪里会对自己爹娘不冷不热的,方才见了,连让我抱抱都不情愿,若不是我问,他都不肯认我。” “你父亲说得在理,我看他都不肯吃什么,相必一路上疲于奔命,伤了脾胃了,你这做兄长的……” 声音渐听不见了,为首那给卫昀提灯的侍女笑道:“老夫人想公子想得着实辛苦,昨日接到信说公子今日回来,四更天便起了,晌午也没睡呢,也难为大公子了,听说上回教老夫人责骂还是三年前与史皇子动武。” 卫昀一想他那便宜哥哥也有今日,不禁露出笑来。 “是了,公子该多笑笑的,生得这样俊俏,若是整日板着脸该让多少姑娘心碎呢!”那侍女是方才席间见过的,脸上总挂着笑,卫珺唤她“阿络”,似乎是夷陵郡人士,说话也带着点乡音。 “难怪姐姐你总是笑着。” “哪里当得起公子这句姐姐,我女儿如今都有公子这般年纪了,白日在老夫人那里侍弄花草,公子今日没见着罢了。” 卫昀暗自咋舌,想起小师妹去年便被家里接走嫁作人妇,心里又不免叹惋,未几便沉沉睡去。 次日一早卫昀便随卫珺进宫去了,洛城民风开放,短短一刻钟里他已看见不少策马扬鞭的姑娘,许多年岁与他相仿,骑术却仿佛比他还精湛许多,前面一骑绝尘,后面一众仆从大呼小叫的跟上去,生恐她冲撞了长公主仪仗。 卫昀以为将军府已是极尽奢华,进了宫方知自己还是坐井观天了,那些琼楼深殿,亭台轩榭美得仿若梦里才见到的天物,便是侍女也是仙子般的容貌,让他看得挪不开眼。 卫珺看得好笑:“昱轩看上什么了,母亲教你,喜欢什么便问你舅舅要去,他那里有的没有不好的,你略求一求便都给你了。” “姐姐一早进宫,原来是打得这个主意。”卫凛恰从外进来,將卫昀抱起来仔细看了看,“看这眉眼之间自有杀伐之气,果然是兵主面相,想要什么便说,朕都赏你。” 他与卫珺一母同胞,容貌相似,又换了常服,卫昀天然的觉得亲切,遂不似对卫广陵那般拘束:“孩儿要先看看舅舅有什么才好请舅舅赏赐呢!” 卫凛随即命中常侍温常与少府监梁竟初带他到少府里去挑拣,由着他將自己私库翻了个底朝天还嫌不够:“这弓不好,去武库將那张银角弓取来。” 又道:“这弓是神威将军苏尘用过的,当年苏将军凭此弓连取匈人汗王、左右贤王首级,大破匈人三十万大军。今日朕将它赐给你,愿你有朝一日也将辽王首级给朕取来。” 卫昀读《魏史》时将军里最爱的便是苏尘,读到他战死洙水时还好一通哭,如今得了苏尘当年的佩弓,便是立时死了也无憾了,心里对这皇帝舅舅更是喜欢。 “舅舅与褚先生说的完全不同,分明是仁君,哪里就穷兵黩武了。”卫昀抱着一叠皇帝舅舅赏赐的珍奇玩意儿,连马也不骑了,挨在卫珺身边不住道,“母亲,日后我们常来看舅舅可好?” “才见了一面便给你舅舅收买了,你父亲昨日等你回来,推了多少事,也不见你对他有这好脸色。” “父亲满脸胡须看着便骇人,哪像舅舅,与母亲一样好看,一看便是个好脾气的。”卫昀仰头將一支金钗插到自家母亲发间,“温大人说得不错,果然母亲才配得上如此好物。” 卫珺顿时没了脾气。 次日一早,卫广陵上朝时便教表兄镗州侯邓荩拦下了:“子直,你,你今日……你这胡须……” “如何,是否比先前温文许多?” “看着倒年轻不少,只是,你怎么一夜间……” 大将军洋洋自得:“这种事,你这没儿没女的人哪里能体会得来!” 注:改自唐杨巨源《送太平公主和蕃》“熏风一万里,来处是长安”。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簪缨世族》正文 第二章 你说从今无往后 便以割袍代白头 卫昀到洛城不过一月便已全然习惯了,他好歌赋又通音律,尤其与冀州侯公子刘姮交好,平日里多半与他在一处吟诗作对,用过早膳便出门,不到天黑是绝不肯回来的。 “怎么回来的这么晚?”便宜哥哥在门外撞见他,把手炉塞给他,又对几个侍从命道,“看好你们公子,他若有半点闪失,母亲可饶不了你们。” “说得你回来的早似的!” “我们做得那是正事!哪像你,银角弓那样的好物也放在一旁积灰,你拉不开给我也好!” “谁说我拉不开的?你想要它,自己去求舅舅去,你若能求到,弟弟自当双手奉上。” 卫昱洵不与他争辩,叮嘱道:“过几日岭南使臣便要到了,你与刘姮少去热闹地方,也少出城,安安分分在家中待着便好,免得与人起争端。” “岭南使节要来?是谁?” “你对岭南倒比家里的事上心得多。” “那张银角弓我借哥哥一月,哥哥快说是谁!” “你这样说,我更不能告诉你了。” 卫昀气急:“你!你不说也自有旁人与我说,出尔反尔,往后再不与你说话了!” “你在岭南有无旧识我不过问,可昨日蓉城八百里加急的要函你该知道:今次蜀中匪寇之乱已牵涉到岭南王冯晖,岭南便都是杀了卫杀满门之人,叛逆该斩,附逆者更该杀头!” 卫昀紧握着袖中匕首,一时竟说不出一句话来,他恨恨瞪了卫昱洵一眼,发誓再不与他说话。 岭南使臣终于赶在十一月前到了洛城,浩浩荡荡几百人,穿着岭南服饰,引得洛城大半孩童都去看。 蒋战来报时卫昀正与刘姮在一处看那本残本《魏末晋初十二国略记》,为着鄞州王程无问之死争论不休,蒋战进来报:“公子,岭南使臣已到洛城。” 刘姮见了一笑:“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昱轩,你现下可是正做鄞州王那样的事,传到外面就是,大将军私会岭南王密谋反叛了!” “那是你不曾见识蒋战的功夫,他可是萧大哥手下的人,我磨了好久才要来的,他出去打探消息,便是羽林军也不会察觉。” “是你不曾见识流言的威力。孔夫子说,苛政猛于虎。依我之见,分明是流言猛于虎。你若不信,大可一试,你现下摔只碗出去,明日将军府便传言小公子与刘姮有仇,后日整个洛城都知道将军府与冀州侯府不和,要不了一月,全天下都要说你镇江卫氏要与冀州刘氏刀剑相向了。” 卫昀一脸震惊:“我只摔了只碗!” “流言猛于虎啊,前有成帝逼杀苏尘,后有梁帝诛鄞州王,纵然成粱二帝有昏君之评,为何偏杀苏尘与鄞州王?可见二人也有不臣之举。” “分明昏君无道,妒忌苏程二人功勋盖世,才將二人诛杀,怎么反成了此二人不臣?” “天下都是帝王的,如何就功勋盖世了?怎么偏这两人功勋盖世?你若还不明白这点,不如问问令尊为何不养士。” 刘姮说罢起身:“雪已大了,我该走了。”又道:“昱轩,亏你有个好兄长,许多事还有他担着。” 卫昀起身送他,眼见着他走远才回来,喃喃自语:“是否我太过愚钝,并非他那样通透的人物?将军府要我也是无用的。” “并非愚钝,只是太过赤诚。”花树后转出个人来,想已在此站了很久,衣服上尽是雪,“洛城繁华,阿昀你该过得很好,如此我也放心了。” “师,师兄?师兄怎么来看我,雪这样大……” “雪这样大你还让我站在外面。” 卫昀如梦初醒:“快进来,你来洛城了怎么也不给我写信,我知道了必定一早去看你的,近日洛城风雪大,你这一路想必很是辛苦。” “只是顺路来看看你罢了,没有什么要紧事。” 卫昀给他倒茶,又將手炉塞给他,外面雪声簌簌,屋里火光明艳:“已经三年不曾见师兄,比下山时高了许多,在洛城都显得人高马大的呢!” “阿昀你也长高了,以前见你从不佩刀的,现在不仅刀法出众,想必箭法也是超群的,日后统兵作战,必是大齐一员猛将。” “说起这个,师兄,今次蜀中匪寇之乱,岭南有无参与?” “三年不见,阿昀,你还是这样不会说话。” “那便是了。” “我……听闻有匪寇冲撞了你,那事我是不曾参与的,也是事后才知他们竟有那么大的胆子。” “有蓧云骑护送,不曾有损伤。”卫昀捏紧匕首,我不曾伤到分毫,只可惜他却是再不会回来了。 冯朗起身:“是了,二百蓧云骑护送,你必定是平安无恙的,我也终于能放下心来,夜深了,我也该走了。” “师兄。”卫昀叫住他,“我是否还该对师兄怀有赤诚之心?” “阿昀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不会说话啊。” 冯朗武功极好,出门后便不见了踪影,卫昀回到书案前抖着手写信,命蒋战着人將信送到云清山,要他务必在一月内拿到回信,又连夜到卫昱洵那里赔罪。 “兄长,我是来给兄长赔罪的。昨日兄长教诲很有道理,是我愚钝,未能体会兄长良苦用心。” “现在知道错了?进来!” 卫昀带着一股寒气扑进来,发上尽是雪水,把卫昱洵吓得不轻,忙给他披上外衣:“外面雪这样大,怎么不多穿件衣服?” “谁知道你这里这么冷!” “头一次见你这样赔罪的,不说你学廉颇负荆请罪,也该作小伏低的好好认错才是。” “自家兄弟,哥哥何必这样见外。”抓起案上书看了眼,“《魏末晋初十二国略记》,还是柳汀先生作注的那版,有这样的好书怎么不早说?” “给你还不如给刘小侯爷,我看着他到能比你读得更透彻些。” 一句话说得卫昀无言以对,适逢这时外面有敲门声,萧寒衣声音急促:“公子,请速到书房一趟。” 卫昱洵登时起身,给卫昀又披了件大氅:“大约是岭南的事,你也一同过去。” 萧寒衣提灯的手通红,头发已经全湿,脸色白得吓人:“小公子也在,那便一同过去吧。” 卫昱洵將自己的手炉塞给他:“什么事?” “三日前万俟安德夜袭定州营,镇北将军战死。” “消息何时传到的?阿扈是否知道?” “乌风今日晚宴上到的,将军召他问讯后便命他去镇北将军府了,周老将军当时也在,听到后便昏过去了,恐怕此事已人尽皆知了。” “难怪岭南这次肯将世子送到洛城来,恐怕他早与北辽有所勾结了!也不怕陛下一怒,当即斩了他!” 岭南世子!卫昀紧握着藏在袖中的匕首,恨不得此时便追上去给冯朗一刀。 卫广陵正在书房内推演,舆图战报胡乱堆了一地,几个卫昀不曾见过的长史参军书记都在,见他与卫昱洵进来纷纷行礼,萧寒衣最年轻,便与他们一道坐在末席。 “陇定一带近日可有战报?” “最近一封是半月前的,报万俟安德率军来犯,陇右大破辽兵五万,几无伤亡。” “大破辽军五万?倘若万俟安德真在军中,莫说几无伤亡,便是死伤数万也未必能逼退他,想必那时他便已朝着定州去了,沿途五城竟无一人察觉,还敢报大捷,先将沈不全押起来,云州、朔方、北地、四宁、邑城太守全部问罪!” “陇右主官……” “沈不全那部将,那个云衡出身的什么来历?” “此人名叫匡炆,原是信阳侯府僚臣,南阳之乱前来传讯的便是他,因平叛时沈不全最先攻入南阳,他便改追随沈不全,关北之战时下断头令的也是他,在信阳侯那一系里很有些威望。” “信阳侯何等毒辣的眼光,怎么偏生他识人不清,先命他暂领陇右营主官,沈不全给他做参军,要戚子方他们无论如何严照他的令行事。” “诺。” “定州现下是谁主事?” “平北将军秦风、镇北将军府將兵长史曲冯山,定州太守陈文正,明日乌风得令后也会回去。” “秦风不行,秦风作战擅守,现下要得是敢对北辽王师挥刀之人,曲冯山虽是猛将,毕竟打过的仗不多,陈文正此人如何?” “元和七年天水举的孝廉,先前在凌城孔不退将军手下做事,很得民心,因与浮山有些商贸往来年初被调到定州任太守,此人若说经商还有几分头脑,对军事可谓一窍不通,对定州也未必熟悉。” “那便命曲冯山任主官,教秦风、乌风、陈文正都给他做参军。” “诺。” 几道令下去,房里人少了一半,萧寒衣与其余僚臣也纷纷告退,卫广陵这才沉沉叹口气:“你们看见了,又要打仗了。” 卫昱洵刚看完手边上那封战报:“不过一次突袭,定州形势竟如此严峻?纵然有镇北将军战死之故,依定州营战力,也不至于如此。” “万俟安德一次突袭不足为惧,怕的是陇定战事久不平息,岭南的反心便真要显露出来了,到时两边开战便愈加难以平定。” 卫昀对着舆图仔细看了遍:“既然定州形势如此凶险,父亲是否也要前往定州?” “我去陇右,声东击西乃北辽惯用伎俩,即便不是,倘若我能牵制住南大营,定州也更能守住,至于出征定州人选,陛下很看好冀州老侯爷。” “冀州侯竟也是个武将出身?” “莫不是因你这几日与刘姮一起吟诗作对的便真当他是个书香门第了?元嘉七年时,冀州侯刘护与淮安侯周元安并称我大齐双璧,连我与你叔父那时也不过将将崭露头角。” “冀州侯一派仙风道骨,看着又很是慈祥,真不像个驰骋沙场的将军。” “猛虎尚有怜子之心,老侯爷宠儿子也是洛城出了名的,你与刘姮交好,他自然喜欢你,北军戚如晦与他同朝三十载,我也没见他对戚子方有过青眼。” 卫昀赧然一笑。 卫昱洵道:“父亲何时动身?” “今夜已传令诸军,最迟三日后也要走了,叫你来正是想问你,定州和陇右,你想去哪?” “定州,镇北将军战死定州,阿扈必定要去那里,我与平涣也一道过去,多少有些照应。” “罢了,你向来是有主意的,让你跟我去陇右,即使立下战功也难免遭人诟病,你既想去定州,有一点要千万记住——看好周扈!。” “孩儿省的,阿扈行事很有分寸,又素来来仰慕冀州侯,有老侯爷坐镇定州,他不会乱来。” “再有分寸的人中间横着杀父之仇也是枉然,还有一节,我知道你与南阳侯是羊左般的情义,但你如今已不小了,当年南阳之乱内情或者已听你母亲说过,我只提点你一点,他与他父亲不是一路人,可他也未必不走他父亲那条老路。” 卫昱洵默默颔首:“孩儿省的。” “如此最好。你先回去,我还有话要对昱轩说。” 眼见着窗外火光不见了,卫广陵才开口:“我见你今晚魂不守舍的,可是有什么事?这两日我忙着岭南使节朝贺一事,着实有些疏忽你了,回家来,可还习惯?” 又道:“你兄长性子冷些,说话难听,你不要与他一般见识,洛城里哪个敢欺你,你便叫上蒋战,带人通通打回去,便是皇子也只有你占理的。” 卫昀连连摆手:“父亲多虑,只是想到父亲与兄长都要走了,孩儿以为自己也要去陇右,此前只在书里看过陇右何其辽阔,还不曾亲眼见过。” “你还小,有我与你哥哥在,且轮不到你。” “孩儿以为自己武功已经很好了,后秦邑城王田震也是十三岁便从军了,大齐勇者万千,孩儿若不早日历练,怎能争得过旁人?” “你若想做神威将军、邑城王那样的人物,武功是最次的,《兵法》有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2)。你若只是武功好,连这最次的一等都不如。” 卫广陵回过身在书架上取下好多书来:“凌源君那样的人物才真有名将之风,你多看看他写的《武经》,对你只有好处。” “父亲教诲,孩儿谨记于心。” “你在家好好看书,陛下赐的银角弓也要练起来,待我回来可是要一一检查的。” “好。” 注:(1)摘自nl不分《故人》 (2)摘自《孙子兵法·谋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簪缨世族》正文 第三章 元和十四年十月二十九日夜,火犯守角,天矢黄,大吉,宜出兵。 ——《历代观星书·前齐》 杀牲,祭旗,血腥肃杀之气弥漫开来,卫凛并卫广陵立于太庙前,阶下十万兵士,肃然而立。 卫凛手持青铜钺交到卫广陵手上:“从此上至天者,将军制之;从此下至渊者,将军制之。社稷安危,一在将军。 “见其虚则进,见其实则止,勿以三军为众而轻敌,勿以受命为重而必死,勿以身贵而贱人,勿以独见而违众,勿以辩说为必然。士未坐勿坐,士未食勿食,寒暑必同。如此,则士众必尽死力。” 卫广陵后退一步,行肃礼:“臣闻国不可从外治,军不可从中御。二心不可以事君,疑志不可以应敌。臣既受命专斧钺之威,臣不敢生还。愿君亦垂一言之命于臣,君不许臣,臣不敢将。(1)” “诺。” 卫广陵并一众将士一齐行礼,甲胄铿锵,杀气凛然。 “出征!” 一声令下,大军开拔,路旁站了许多携子前来的征妇,布衣中不乏勋贵之家辇與,卫珺也带了两个孩子前来送行,眼见着父亲身影再望不见了,卫昀不禁落泪。 “哭什么!”卫昱洵喝道,“太史令早算过父亲是去打胜仗的,你该高兴才是!” 卫昀瞪他:“你那样子也算高兴?” “总比你好,堂堂大丈夫当着外人面和女人似的哭哭啼啼,也不怕人笑话!” “你!” 两人骑在马上吵了一路,到家后卫昱洵脸色仍很凝重:“母亲一早便知道平涣也要去?方才看见昌邑长公主与南横郡主仿佛并不惊讶。” 卫昀一愣:“小侯爷不是与你和周兄说定了去定州的么?怎么今日就走了,难怪我看萧大哥身边那人不像蓧云骑装束。” 此言一出,卫昱洵脸色更难看了,卫珺倒漫不经心:“也是你父亲的意思,各人有各人的路,他若执意要走,你拦也拦不住的。” “我们说定了的!” “说定了的?你先想想与他是不是一路人。”卫珺不理会他,牵着卫昀的手,“走,先去用膳,过后母亲带你去你信阳姨母那里。” 南阳之乱乃本朝第一宗谋逆案,叛军之首又是天子妹婿,立时便传遍天下,卫昀虽不知其中细情,但荆平涣身为已故南阳侯之子,确实与卫昱洵不是一路人。 也不知卫昱洵是否想开,总之他午后便站在车前给卫珺赔罪,跟着到了信阳侯府。 “这便是昱轩了。”信阳长公主拉着卫昀看了个仔细,“果然是花朝节那日生的,粉雕玉琢,比我的懿儿还像个姑娘呢。” 卫昀拧眉,舅舅分明说我眉间有杀伐之气,是兵主般的面相,哪里就像个姑娘了。 信阳长公主却不曾听到他这番话,给他戴上长命锁,又说此锁乃是先帝所赐,在信阳少司命神像前供奉数年,可保他平安,要他无论如何也戴着。 卫昀本不信鬼神之说,无奈“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又是长者所赐,只得老老实实将这把玉锁挂在颈上,跟着卫昱洵与陶懿一道去园子里玩。 他三人一走,信阳长公主才道:“听闻过几日昱洵便要走了,有他陪着姐姐,也不至太过寂寞。” “成日里拘在你我妇人膝下未必是好事,再过些日子,也该让他去陇定历练一番,最次也要去蓉城、凌城那里,不曾见过血的哪里称得上将门之子。” “姐姐说的是……或许姐姐已听闻,待大军归来,我便要出降晋则了。” “父母之爱子女,便为之计长远,这是为你好。” “姐姐说的是。” 坊间传闻信阳长公主与信阳侯感情甚笃,是以信阳侯战死后府中一应事物不曾变动半分,时下入冬,草木凋零,除却几枝红梅,只剩大片稀疏枝干风中飘摇。 陶懿带着两人逛了逛,也没了兴致:“母亲与我都不爱花草,园子里实在没什么好看的,二位哥哥不若随我去书房坐坐。” 卫昀偏头去看卫昱洵,后者向他笑道:“你不知道,表妹文采是宗室里面出类拔萃的,整洛城,除了刘小侯爷也就是她了。” “哥哥谬赞,书房原是父亲办公之所,后来教我给挪用了,藏书倒有不少,如若不嫌弃,便随我过去看看。” “可有原先生的《魏末晋初十二国略记》?”卫汐疾声问道,“柳汀先生注的那版。” 陶懿颦眉沉思片刻:“大约是有的,父亲很是敬仰原先生,他的书每版都有。只是忘记放在哪了,仔细找找是能找到的。” “那太好了!快去罢!” “我为两位哥哥引路。”陶懿一面走一面问道,“我只听母亲说将军府上小公子武功极好的,也好歌赋,倒没听说是个书痴。” “她才不爱看书!”卫昱洵揶揄道,“只不过他与刘小侯爷相见恨晚,这书也是为小侯爷找的。” “哥哥若是喜欢,尽管拿去。原先生的书父亲抄录了许多遍,我又不爱看,都拿回去也无妨。” “郡主爱看什么书?我那里有一本素心先生的《浮雪集》……” “要看!劳哥哥拿来,就当我拿原先生的书同你换了。” 凭着那本《浮雪集》,卫昀索性将原先生的书都借了来,尤其那本柳汀先生作注的《魏末晋初十二国略记》,更特意跑到卫昱洵那里看:“命里有时终须有,你不给我看,自有人给我!” “一本书便将你收买了,我给了你多少好东西,只凭着这一事就要记我的仇?” “知道你要说这个。”卫昀得意一笑:“蒋战,快进来。” 蒋战捧着银角弓从外进来,卫昱洵登时眼前一亮:“果然是把好弓,无怪神威将军凭它能破匈人三十万大军,我若拿它……” “说好了,我这是借你的,你走前可要给我完好无损的送来,若有半点损伤,我以后再不与你说话!” 卫昀抢在他前面把话说明白了,又道:“你日后与周兄去南军大营也带上我,我武功可比你们好多了,保管把晋云打得落花流水。” “那是你不曾见识阿扈的剑,周老将军在北辽那里有“虎贲上将”之称,关口和议时,一式寒山断雪直将辽人关口大营吊桥砍落下来,现今都无人修复。阿扈得他亲传,剑法敢称洛城第一的。” “他号称剑法第一,你号称箭术第一,小侯爷号称马术第一,你们三个第一加起来也打不过一个晋云?” “那是阿扈不屑在晋云面前拔剑罢了。” 卫昀將案上那本《兵器谱》揣到怀里:“早晚將你们这三个第一都打败了,然后我便去打晋云!” 次日一早,将军府小公子便进了宫,对着皇帝舅舅好一通软磨硬泡后又讨了武库里一叠的宝贝,连去年秋围时骑过的御马都赏给了他。 卫昀紧跟着便拿着鄞州王用过的那口铁牙刀去镇北将军府找周扈去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簪缨世族》正文 第四章 一季风雪故 自从用刀法胜了周扈,卫昀便整日跟在卫昱洵身后要与他比试马术,好容易將便宜哥哥堵在房门外,却看见阿络过来:“公子,刘小侯爷到了,邀您去城外赏梅。” “烦他再多等一刻,容我与哥哥决出胜负再去!” “老夫人与公主都在,让您快些过去。” 卫昱洵好整以暇的拍他的肩:“小侯爷冒雪来看你,怎好让他久等,快去吧,我跑不了的。” “你等我回来!” 卫昀匆匆跑过去,行礼问安一气呵成,拉着刘姮就往门外走:“母亲,祖母,孩儿走了。” “这么急做什么!”邓氏嗔道,“雪天路滑,当心跌了!” “记下了。” “早些回来,你哥哥明日便要随军出征了。” 卫昀早出了门,拖长了腔回她:“是——” 出了门,一眼便看见刘姮的马车,听闻是当年冀州侯特意为冀州侯夫人打出来的,洛城里出了名的奢华:“你这要坐着马车赏雪?” 刘姮也没什么底气:“我早上也打算与你一道骑马的,只家母说外面天寒,要我坐车过来……” “我还想让你看看舅舅赐我的那匹御马呢,那可是北辽才有的踏月马,全洛城也不过十匹,跳起来有三丈高,寻常拒马根本拦不住。” 卫昀说着上了他的马车:“现下就委屈我与你一道坐车吧,当年令堂也是曾纵马游街的,怎么到了你这里就……” 刘姮反驳:“君子皆习六艺,你我连驾车都不会,怎么好称君子。” “有理……那你以为陛下算不算君子?” “陛下乃天命之子,泽被万民,自然是君子中的君子。” “那陛下可会驾车?” “这……自然也是会的。” “你见过?” “我未曾见过,但,但陛下是否会驾车岂是你我可以揣测的。” 卫昀笑出声来:“改日我进宫问问舅舅便是,说好了,若是我说对了,可要把你园子里那盆十里青阳送来。” “好!” 冀州侯在锦川河畔的庄子里种了许多花树,四季都是极美的,刘姮更得意道:“里面那株绿梅可是从浮山移来的,全洛城只此一株。” 卫昀在园子里找了半天,好容易在一片红白里找见那株绿梅,翠玉似的枝干掩映在雪里,煞是好看:“枝干倒是好看,花却是看不出来,梨花似的,也没什么趣味。” “你啊……”刘姮无奈,“你可知这株碧玉佳人何等珍贵,竟让你三言两语贬得一文不值。” “武将世家,学什么莳花种草!” “那是你不曾去过镇北将军府,周嫆华的残红牡丹连太后都赞不绝口,连带着两个小公子也对此道颇有研究!” “周兄那样的人竟然也侍弄这些花花草草?” “何止周兄,令兄也是其中好手呢!” “……怎么说得我煮鹤焚琴似的。” “我知道你对这些没什么兴味,但也别浇我冷水才是,你若有令兄一半风雅,满朝勋贵家的女儿岂不都要倾慕于你了。” 说到卫昱洵,卫昀心里更气:“你今天怎来的这么早,再晚来半刻我便能与哥哥决出高下来了。” “我说这几日不见你,镇北将军棺椁昨日到的洛城,他与周扈都忙得很,你这时候赢了也是胜之不武。” “还没问你呢,令尊即将出征,怎么你反倒得闲了?” “来找你自然是有要事的,那本《魏末晋初十二国略记》你也看了许多天了,总该也借我看几日吧?” “昨日就抄录完了,还有许多原先生早年的著作,我都装好了,便是你今日不来找我,此刻也早送到你府上了。” “知我者莫过昱轩也。” 卫昀数日未见到刘姮,压着宵禁的时辰进的城,一路说说笑笑,等到家时看见卫珺才想起卫昱洵明日便要走了,心里不免忐忑:“母亲,我回来迟了,兄长呢?” “说军中有要事相商,还在冀州侯府。” 卫昀顿时松口气。 “出去玩也是有个度的,今日你祖母等了你半个时辰,若还有下次,不管旁人怎么劝,我是一定要打你的。” “是,孩儿再不敢有下次了。” “快用膳吧,你今日也累了,早些歇息,明日还要早起去送你哥哥。” 在外面还不觉得什么,教屋内暖风一吹卫昀才发觉出累来,草草喝了碗豆羹便去睡了,还特意嘱咐阿络明日一定早早叫他起来去卫昱洵那里將银角弓拿回来。 可等卫昀再醒来时已是次日夜里了,或许屋里太热,出了一身的汗,他勉强坐起来要穿衣服,看见卫珺竟在榻侧支着手臂睡着了。 “公子醒了!”原本在灯旁打瞌睡的侍女见他醒了惊叫一声,而后便急匆匆向外跑去,紧跟着便是几个胡子花白的侍医冲进来给他号脉。 卫珺也被醒,目不转睛看着为首那人的脸色,那人皱一皱眉,她心里便是一沉。 “小公子初到洛城,还有些水土不服,加之外寒入体才起了高热,褪了高热便无事了。我再开几服药,至多三日便能恢复如初。” 侍女们將几位侍医送出去,端来足足三大碗药,卫昀登时躺好:“母亲,我还困倦得很,且让我再睡一会儿。” 卫珺将药端给他:“等你吃了药再睡一日也无妨。” “我睡了一天?” “已经申时末了,你祖母在这守了一整日,方才见你高热褪下才走的。” 卫昀不待她将话说完便从榻上下来往外冲,连衣服也来不及穿,卫珺拦了几拦都不曾拦住,连忙命侍女拿着大氅出去追他。 最终还是卫昱洵身边的侍从楚平拦住了他:“小公子?您怎么过来了?还穿的这样少?” 卫昀并不理会他,径自来到屋里,果然,昨日还挂在墙上的银角弓已不见了,楚平觑着他脸色低声道:“那弓今早公子带走了,还留了东西给您。” 昱轩吾弟,银角弓为兄已带走,倘若凭此弓于定州建立功勋,也有弟之功劳。 另将佩刀虎啸借于弟,望弟病愈后勤练刀法,早建功业。 虎啸乃太安年间名家壬昇所铸將三刀之一,人有“霸將龙吟、儒将凤鸣、勇将虎啸”之说,卫昱洵更是对此刀宝贝得很,素日里不离身的。 “果真好刀。” 卫昀猛一拔刀,骤然间虎啸之声震耳欲聋,楚平只觉眼前一晃,几案已断作两截,卫昀收刀而立:“蒋战,备马!” 那日将军府仆从们劝了许久卫昀都不肯从马上下来,拼了死也要到追上卫昱洵將银角弓夺回来,最后连卫珺都咬牙放他出去了,反倒他这还未痊愈的身子扛不住了,一头从马上栽下来。 当日夜里高热再起,太医令徐广志还未回府便又被请了回去,忙了大半夜才终于將热褪下去,老太医吹胡子瞪眼三令五申一月内不准小公子外出,又拽过药方来往里添了黄连、木通、龙胆草,连苦参都添了一钱才走。 次日一早,卫昀看见阿络端来的那三大碗药恨不能昨日里当场死了,将军府小公子怕吃药一说也由此传开,甚而刘源《簪缨世族》中也写: 武帝畏医甚于畏火,每病痛,宁忍刮骨之痛,不受汤药之苦,尝与冀州侯刘姮对论,兄言流言猛于虎也,不然,巫医猛于虎也! 注:(1):摘自友人陆大鱼词《青玉案·行渡》。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簪缨世族》正文 第五章 独走千里月明中 不只卫昀,或许那日风雪太大,刘姮回去后也病了一场,幸而他身子虽不好,却是极听话的,府上医师早有对策,反倒好得比卫昀还快些,过了几日便拎着一大包蜜煎去看卫昀。 “你快尝尝,吴州独有的甘蜜丸。” 卫昀尝了一颗,果然甘甜无比,阿络顺势将药端过来,刘姮在跟前,又有甘蜜丸相助,卫昀头一次将药一饮而尽:“你这次真是救我于水火之中了。” 刘姮不禁笑出声来:“舍弟此前不爱喝药时家母也是以物哄他,想来对你也是有用的。” 冀州侯府上小公子过了年也才三岁,卫昀见过一回,拿着木剑挥舞起来很有几分气势:“令弟那份气势看着比你还勇武许多,竟也怕喝药?” 刘姮但笑不语。 卫昀这才听出他话里有话来:“你若生在魏末,莫说苏平延文之辈,便是凌源君也绝不是你对手。” 刘姮从怀里摸出本书来:“今日来找你也是有事的。” 书是原先生“三论”之一的《论天下渠》,卫昀此前读过一遍便没有再看,从陶懿那拿来的书也只抄录了他心心念念那本《魏末晋初十二国略记》和一册《广平杂录》。 卫昀翻看一看,里面密密麻麻写了好些批注,细一看竟是信阳侯手记,开篇便是元嘉二十二年二月调任泸州营主官。 “早年间洛城许多人都这样写,我有几本手记便是写在原先生书里的,你素来仰慕宁朔将军,大约是想看看的。” 元嘉二十二年十月,天水围战,偏将军卫子沨战死,追封宁朔将军。 天水围战始末卫昀早已背得烂熟,仅看到天水二字,一闭眼都能想出当年卫子沨出城夜战的种种,虽未谋面,却仿佛连眼神都能看到。 必定也决绝似他那般。 “看来你日后从军也必定要去天水了。” “去陇右才好。” 那晚卫昀一夜无眠,将那本手记翻来覆去看了好多遍,一字一句都不肯漏的,直至天光大亮才伏在案上沉沉睡去。 可想而知,折腾了一夜,他原有些好转的病又重了许多,阿络看着他苦着脸喝药,不禁劝道:“公子,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虽是读书,也该好好保重身体才是。” “眼见着这几日就要好了的,谁知道还会反复,再说我都还没怕呢,阿络你怕什么。” “哪里是怕,我是心疼公子喝药受苦。” “那你该去求求母亲,让她命徐先生将那几味药去了也好。” “这话奴婢们可说不来,您还是好好吃药吧。” 病情反反复复下,卫昀这次“禁足”了足有半月,冬至前两日才教卫珺放出来,裹得严严实实的去镇北将军府上吊唁。 淮安周氏里卫昀只见过一个周扈,性子极好,剑法也以中正见长,虽得南军许多人尊一声“周小将军”,却分明更像个书礼之家的公子。 小公子周廷传闻比他那兄长还温和一些,卫昱洵提起时也笑着说,周扈曾怒言:“将军阵前皆以杀气慑人,阿廷你这作态是要去与人论理?” 往日里镇北将军常在定州,多是其夫人姜氏与周扈操持内外,少见到周廷,今次逢此大变,周扈又不在身边,反倒將他磨砺得少了些稚气,仿佛比卫昀年岁还大些。 卫昀心里慨叹,父亲所言不错,再有分寸的人中间隔了杀父之仇也是枉然。 听见有人来,周廷转过头看他,前襟上满是血:“你要记得,你身上负着卫杀一命,此生,无论如何,定要为他,报得父仇!” 他心里竦然一惊,这才看见周廷正皱眉看他,卫昀慌忙站好,心里想的却满是蓉城那个满身血的少年。 “卫兄。”临走时周廷忽然叫他,卫昀这才看见他腰中也是佩着剑的,半旧的剑柄,大约是镇北将军曾用过的,“日后你若要去陇定,带上我可好?” 卫昀重重点头,半路上对卫珺说:“还好周廷并未去定州,他这模样,多半要出事的。” “你以为阿扈去了定州不会出事?” “周兄是很通情达理的,兄长说他兵书读得极好,知道利害,多半不会出事才对……” “越是通情达理才越是出事,不然哪里来得“慈不掌兵”一说?” 卫昀念着这句话,没再开口。 蒋战早候在门外,一见他便说:“云清山回信到了……本该昨日到的,前几日风雪太大,驿站里马不足用,耽搁了一天。” 回命的小校早已在屋内候着,身旁摆着好一大包蜜煎,说是临行前他师娘给带上的,嘱咐他好生吃药,卫昀当即赏了那小校一千钱,抱着蜜饯才将今日的药喝了。 师父回信则要简短许多,只说镇江卫氏是极有权势的,必定不会委屈了他,又叮嘱他多读书,日后光耀门楣,对卫昀所问“几位师兄师姐出身何处”却只字不言。 “师父可有话命你口述?” “先生只说洛城苦寒,嘱咐公子保重身体,不曾交代什么。” 蒋战觑着他脸色命小校退下了。 卫昀来来回回看了数遍,一言不发。 自然又是一夜无眠,卫昀合衣倒在榻上,听着外面雪声在心里默记信阳侯手记里那话,诚节志慨,继踪古烈,以为伤惋,不能己已(2)。 次日早间,阿络端了茶来欲叫卫昀起来用膳,这才发现小公子早已没了踪影,案上只放了封信,登时慌了神去禀报卫珺。 信是卫昀字迹,大意是他已出城去定州找兄长索要那柄银角弓去了,他身上带足了盘缠,也带了兄长那把虎啸,必不会出事。 母亲不必派人追捕,即便找也是找不见的。 也是一番搜查后才查出来,卫昀走时不光带了那柄虎啸,更牵了从卫凛那里要来的那匹御马,连蒋战身上那块蓧云骑百长的印也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北辽踏月马,日可行千里,又有蓧云骑百长的印,连洛城城门上的南北军都可调动,寻常关卡是拦不住他的。 十一月三十日夜,卫昱洵与周扈从定州东城墙上下来,远远的就看见蒋战站在那,后面跟着几个将军府府兵:“公子,周将军。” 周扈心里一颤:“你们说话,我去西面看看。” 卫昱洵看着他带人上了西面城墙才说:“以后还叫他周小将军……你怎么来这里?可是昱轩出了什么事?” “小公子十三日夜里从家中出走,至今无有音讯,长公主想会来这里,请您无论如何将小公子找出来送回洛城。” 蒋战眼睛紧盯着卫昱洵身后的银角弓,看得他也心虚起来:“我这就向将军说明,明日起便排查定州营,到时派一百乌衣卫送他回去。” 蒋战从怀里摸出信来给他:“烦请公子调几匹马来,小人还要去陇右营。” 卫昱洵当即命亲卫千更牵了马给他:“我也会给父亲去信,务必将昱轩平安带回家去。” 注:(1)摘自墨明棋妙《紫川录》。 (2)摘自《宋书·索虏列传》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簪缨世族》正文 第六章 结发未识事 所交尽豪雄 陇右,以居陇山之右,故此名之,东接云州,南靠安定,西连龙山,北邻胡朔,自古为“四塞之国”、兵家必争之地。 魏太祖乘山岭之上,筑长城,始建陇关,后高宗置陇右郡,辖襄武、首阳、探道、蓧云四县,晋时更名陇右。 齐太安五年,大将军卫不逝复葺陇右,以齐辽贸易多聚集此地,人众汇集,永平十年已成北境第二大城。 ——《城池记·西北·陇右》 ……陇右多征战地,民风剽悍,尤善骑射,晋时有歌曰:定州出宝马,凌城产良弓,天水裂云箭,陇右好儿郎。 诸军中尤以蓧云骑最勇武,长弓伤人百步外,箭矢未到而闻其声,穿金断石,裂云破苍,辽平帝叹曰,宁以精兵十万,换取蓧云三千。 ——王元好《陇定三十年·卷一》 蒋战到陇右时正好腊日,年节将至,北辽虽不似中原那般重视,连日来也少有攻城,又或者这几日风雪过大,或者北辽主军都在定州,总之,陇右营难得的喘了口气。 卫广陵刚从城上下来,听见有洛城来信脸上还带了笑,等看见是蒋战时脸色登时变了:“你怎么来这里?” “十三日夜里小公子出走,长公主疑心公子来了陇定一线,命我与楚平分作两路往定州、陇右沿途搜查,将军如若未看见楚平,那……” 不待他说完卫广陵便命人彻查,萧寒衣亲自带人去的,连斥候营都放了出去,拿了户籍册,不只大营里面,整个陇右城都挨家挨户的搜。 天亮时萧寒衣回来复命,跪在门前一言不发。 卫广陵转头看蒋战:“你倒会挑来的日子,若是换了前几日,我只当是他死了,哪会陪着他胡闹!” “将军息怒。是小人看护不力,酿此大祸。” 卫广陵只摆摆手,不再多言。 此时,卫昀早已混入陇右城中,萧寒衣带人在城内搜查时正躲在陇右大牢里,他年纪尚小,身子还未长开,眼见着有穿着蓧云骑盔甲的兵士往这走,直接钻进监牢里面去了,往一地破衣烂衫里一钻,蓧云骑来了两趟也找不见。 等回过神来才看见对面那牢房里也关了人,与寻常囚犯不同,那人身上无有镣铐,虽然破衣烂衫却也不是囚衣,一派脏污面容上那双眼睛极亮,坐在那里似笑非笑的反倒像审他似的。 卫昀握紧了匕首盯着他,心里有些没底。 “岭南的细作倒是一年比一年小了,能派你来,可见岭南气数已尽。” “你才是岭南人!” “看面相的确不像,听你说话还是能听出来的,悯州人再怎么学也学不来洛城口音的,一张嘴便是一股肉菌霉烂的味儿!” “你!你这人看面相便是西南出身的,那口洛城话里掺上柔然口音和陇右话才是四不像!” 自升迁来多少年没听人这样说过了,沈不全让他气得几欲拔刀,后来更数次告诫陇右营里将军们,宁可周扈眼底舞长剑,不敢卫杀跟前逞口舌。 前陇右营主官盯了他半天,猛然起身:“来人!本将要出狱!” 狱卒提着灯进来,笑道:“将军总算想明白了,在外面锦衣玉食的多好,何必非要到这监牢里面来受罪。” 沈不全作势打他:“锦衣玉食?陛下此刻来了也是只有黍米招待的,我哪来的手段锦衣玉食?”又看卫昀:“你要在这监牢里呆着,还是跟我走?” 如此,卫昀便跟着沈不全到了他陇右城那出了名破落的宅子里。 主人一月不曾回来,水米无有,房里连灯都点不起来,沈不全从屋里拎了两条被子扔给卫昀,又摸索出几块干粮,起出酒来:“今夜月色正好,不如就赏月吧。” 卫昀仰头看了半天,也未找见那轮新月,裹着被子吃了干粮后与他抱着酒坛灌酒,什么滋味都未尝出来,反倒给呛得流泪。 沈不全摇头:“你这样怎么行,好男儿该是大口痛饮,迟昼那样斗酒三千的才是其中豪客,你这酒量连陇右寻常妇人也不及。” “分明是这酒太差!” “洛城听风肆你可听过?” 卫昀摇头。 “人言洛城四大不得不去之处,听风肆可排第一,凡是去过的,便可称真豪侠,凡是未去过的,不敢说真男儿。洛城繁华,听风肆可占一半,那的百末旨酒,喝一口便是立时死了也无憾了。” 沈不全酒品全陇右出了名的差,几口下肚便红了脸,口里哼着蓉城民调舞刀,本就没多少的将军气势给遭踏了一空,卫昀蜷在被子里不理会他。 等萧寒衣带人来传令时看见的就是这副场景,一大一小两人裹着棉被在庭院里醉成一团,他叹口气,命人将两人抬到屋里去,又掌上灯,沈不全这才睁开眼:“萧长史,深夜过来传命,有劳你了。” 萧寒衣却盯着脸都蒙在被子里的卫昀看了许久:“那是谁?将军的妻小如今可都在洛城。” “故人之后。” “原来如此。”萧寒衣并不多做纠缠,“明日升帐议事,既然将军已从狱中出来,请务必过去。” “早该出城去与辽兵真刀真枪的干一场,定州那边打得热火朝天,我们在这里作壁上观算什么。” “将军虽在监牢,消息却一如既往的灵通。”萧寒衣握着刀柄看他,“战与不战,大将军心中自有决断,非吾等可以置喙……告辞!” 后面几个蓧云骑也都面色难看的退出去,沈不全撇撇嘴:“蓧云骑哪都好,就是这脾气,学谁不好学那么个冷面神!” 往后几日卫昀都跟在沈不全身边,他倒从不问卫昀身份,遇见有来询问的将军也一句“故人之后”给搪塞过去,反倒不少小将背地里猜测卫昀身份,多半说他是沈不全失散多年的儿子。 沈不全对这些流言从不辩解,还命亲卫从库房里找了副与他身量相当的盔甲给他换上,卫昀梗着脖子不肯:“穿上这东西跑也跑不快,连剑也挥不动,哪里还能杀敌!” “北辽鬼弓何其厉害,你不穿盔甲,隔着八百步便将你射穿了,你还杀什么敌?” 卫昀默了片刻,总算将盔甲套到了身上。 元和十四年腊月十二日,卫昀终于站到了陇右城头,他紧握着袖中匕首,放眼望去,黄沙滚滚,万里苍茫。 注:摘自李白《赠从兄襄阳少府皓》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簪缨世族》正文 第七章 元和十五年端月一日,北辽右贤王万俟安德率军十万初破邑城,转攻陇右,其间四宁、北地、朔方、云州四城虽兵精將良用足,莫敢与之一战,十四日,汇辽南大营守军,兵至陇右城下。 ——王元好《陇定三十年·卷二》 床弩已在城墙上布了三重,万千箭矢雨一般向辽军落去,前排骑兵不断倒下被后排骑兵填补上来,到陇右城下时辽军主阵已没了大半,骑兵们拔出弯刀,银闪闪一片仿佛十五之月,明明已败了一轮,却比陇右营将士还显威猛。 沈不全在一旁大笑:“未到陇右者,不敢称真英雄,未与万俟安德一战者,不敢称真将军。” 卫昀当即下城,抢了沈不全亲卫的马和刀,混在大军里冲出了城门。 “那是我打过第一仗,也是陇右最光辉灿烂一战,此后十年,陇右无战事,我也再不曾见过万俟安德那般人物。” ——刘源《簪缨世族》 等沈不全喝完一坛酒后才发觉卫昀已没了踪影,亲卫程潜跑上来报自己的刀和马让人抢了,沈不全找了半天也未在那浩浩荡荡出城大军里找见那道身影:“愣着做什么?牵我马来!” 卫昀仅去过军营一次,还是南军羽林营的寻常操练,与陇右营出城生死相搏全然不同,他混杂在大军之中,听着城上隆隆鼓声,只觉胸中有什么炸裂开来 ——十四年前,那位将军必定也是如此喊着“杀”带领天水城千百勇士出城奋战。 刀已拔出,卫昀被周边兵士裹挟着冲到了阵前,与千万人共同挥刀,北辽与陇右皆以重骑见长,碰撞间宛若雷霆降临,这时已无人在意他是否过于年轻,骑兵们皆奋力砍杀,于钢铁浪潮中杀出生路。 卫昀早已忘记第几次挥刀,混战间他连敌我都分不清楚,也不知是否将对方斩于马下,只记得不住劈砍,将辽人头颅挂到马上再往前冲。 城头钲声响了数遍,陇右营将士纷纷勒马,城头上再架起床弩,箭雨下出城大军缓缓回撤,卫昀坐下战马还未到城门前便一头栽倒在地,他也跟着重重摔了下去,这才看见马身上竟有数十道创口。 “果真好马。” 旁边有人朝他伸出手来,拎着他的盔甲将他扔到自己马上,瞥了眼地上那几个头颅:“割下左耳即可,带着这些人头反倒不利冲锋。” 萧寒衣的盔甲卫昀还是认得出来的,这才知道便宜哥哥所言非虚,本以为他是父亲身边亲信,又统领三千蓧云骑,该在城头上观战的,谁知道他竟会普通士卒般冲在两军阵前。 “将军竟然也会亲自上阵?” “不然怎么成的将军?” 沈不全早在一旁等了许久,萧寒衣直接将人甩给他:“斩敌十三,百夫长一人。” 卫昀低着头不敢看他,萧寒衣又问:“你不说出名姓来,我怎么给你记功?” “卫杀。” “好名字,不辱没令尊威名。” 程潜跟在沈不全身边,往他身后看了半天:“我的马呢?” 卫昀垂着头:“中了几刀,在城门外就倒下了,不然我也不能坐在萧将军的马上回来。” “你!”程潜眼眶都红了,抓着他肩膀,“那可是宛平马,定州马里也百里挑一的,你,你还我马来!” 沈不全过来打圆场:“不过是定州马,你若喜欢,把我那匹牵走便是。” 程潜抹了把泪:“谁要你的马,瘦的皮包骨头的,哪里还上得了战场?” “那便再给你找一匹好马!” 沈不全扔下这句话押着卫昀走了,真松懈下来卫昀才看见自己手臂不住淌血,肩上传来一阵剧痛,也不知何时落下的,他骑在马上时竟从未察觉。 陇右医局自太安五年陇右城复建以来已扩充不下十次,玄宗、徽宗年间因气候酷热,为防时疫蔓延更特意从宫中调拨侍医数十名充实陇右,至元嘉年间,已有医师凡一百三十余人,从弟子七百余人,日可救治伤者三千,为陇右第一柱石。 ——平决明《巫医簿》 沈不全这将军做得极差,却与医局里许多先生交情极好,最擅外科的平先生无暇抽身,指派了小儿子平决明给卫昀诊治,引得沈不全不满:“这是我最宝贝的那员大将,你好歹也看一眼。” 平息风正给手底下那人拔箭:“你满大营里打听打听去,我儿虽年幼也有我一多半的本事,匡炆手底下那几个亲卫还求他治呢,若不是你来,我管他是谁,非得在外面等上一个时辰再说!” 如此,沈不全也只能退而求其次,将还不及卫昀岁数大的平决明带了回去,小先生在庭院里站了半天:“父亲说的果然没错,沈将军的饷银不是寄到洛城去了,便是换了酒来,总之是存不下一分的。” 卫昀躺在地上痛得直拍门板:“你有空在那感慨还不如过来给我裹伤!” 他身上甲胄已经教沈不全除去,平决明抄起剪刀几下将棉衣剪碎,看得沈不全心疼:“这可是陈婆做的棉衣,值两坛椒柏酒了。” “我的命比你那酒值钱多了。”本是极有气势话因为平决明没轻没重的手法疼得变了调,他半撑着身子咬牙,“看不出来你年纪轻轻力气这么大。” “有些技巧而已,你若再不老实,直接将你手臂卸下来。” 卫昀立时乖乖躺好。 平决明手上功夫极好,很快便给卫昀包扎好了:“右肩伤得重些,半月内不可拿重物,一月内不可用武器,左腿伤轻许多了,但也要少走动,尤其不可骑马。” 小先生又开了好一长串药来,盯着沈不全熬好了头一服:“每日两服,三日后我再来重新开药。” 卫昀握着匕首挣扎:“能否不喝药?” “不喝?” “我以为我身体很强健了,又只是轻伤,未伤到筋骨,少喝几次药也不妨事的。” “等伤重了断只手臂也救不了你。” 卫昀浑身一激灵,端起药碗来先灌下半碗去,手上伤是否轻了还不知,他嘴里烫出许多燎泡来倒是看得见的。 平决明长叹一声:“罢了,以后还是不勉强你趁热喝了,今日大捷,又在胡朔截获粮草辎重,军中惯例要犒赏士卒的,可惜你是什么也吃不了了。” 当日夜里,程潜抱着只羊腿坐在卫昀身侧:“卫杀,你是西南出身的,大约还没吃过羊肉吧?这可是北辽胡朔产的羊,寻常时候一年也吃不到一次的。” 卫昀嘴里含了去火的黄连瞪他:“等我能挥刀了,先杀程潜!”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簪缨世族》正文 第八章 第八章 后世许多人以为成祖初阵必定极精彩的,不是邑城王那样墨羽直取十二将,也该是凌源君那般白衣守薛三十载,再不济也要有冯鹤唳孤身独行八百里、万军之中直取上将首级的本事。 其实不然,卫昀那时只是陇右营里随处可见的普通士卒,且兵书读得极差,在洛城时卫昱洵曾说,出去勿与旁人说你姓氏,免得辱没家门! 卫昀武功确实不差,但仅是匹夫之勇,在战场上不顶用的,他头一回与人厮杀便受了重创,此后一月几乎都在沈不全宅院里养伤,也幸而有这一月,他将沈不全那里的书看了个遍,也总能与人谈论兵法了。 ——刘源《簪缨世族》 二月过了大半,平决明终于给卫昀开完了最后一服药:“再喝三日便无事了。” “上次你来开药也这样说的。” “上次我还不知道你有用药浇花的习惯。” 卫昀顿时没了脾气,老老实实喝了药,又捱了几日便耐不住性子与程潜在陇右城内乱窜,美其名曰“熟悉地形”。 那时陇朔之战已打了一个月,传闻北辽叛乱,左贤王万俟成律弑兄即位,断了南大营粮草补给,若非辽人向来取食于敌,南大营早就溃散了,即便如此,万俟安德十五万大军也只剩了五万不到,个个身上都带了伤。 “车犁,你可听到什么?” 北辽中军大帐内,万俟安德看着坐在末席的少年,北辽鬼弓头领,有“苍鹰之子”之称的万俟车犁。 “是夭勒,夭勒的叫声。” “是啊,天承事变后,我率军追击万俟勃勃,他座下尽是我大辽好男儿,健马日行八百里不休,他走到水桐时,我还未过风驿,所从将士都劝我莫再追击,说万俟勃勃是受白那恰庇护的人,若我追至东圣山下,必然会为他所反杀。” “就在这时,您听到了夭勒的叫声?” “是,就在那时,我听到了夭勒的叫声,我下令全军舍弃所有粮草,战马披的铁甲也全部除去,我没有走他走过的那条路,而是按星盘指引,直接走入留善大漠,穿过三百里戈壁去找他,所有将军都劝我,因为千年来,即便天启大帝也不曾在那里获得腾格里的指引。” 万俟安德举起酒杯,那是一只人的头盖做成的巨大酒杯,裹着兽皮,镶着金边,嵌着宝石,盛满血一样殷红的葡萄酒。 “但我最终穿过了戈壁,在东圣山脚下追上了万俟勃勃,他是被白那恰庇护的人,但那一次,白那恰没能救他。” “今日,您再一次听到了夭勒的叫声。” “是啊,再一次听到了夭勒的叫声,你说这次又会是谁死呢?” 车犁仓皇跪到他面前:“您是战无不胜的将军,齐国宵小不是您的对手。” “天下哪有战无不胜的将军?即使天启大帝也曾被困在戈壁里三日三夜,腾格里不会永远给你指引。” “腾格里无法给我指引,但是您可以,您会一直给鬼弓指引,您所指的方向,即便站着我们的女人,鬼弓的儿郎也会将箭射向她的头颅。” “孩子。”万俟安德抚摸着他卷曲的鬓发,“听我的话,带着鬼弓,带着所有的战马,去洛城,去齐国的国都,去那里將太子接回来。” “父亲!从天启大帝到真穆帝,我们有大漠最骁勇的儿郎,有战无不胜的鬼弓,却世世代代侍奉别人为主吗?” “没有战无不胜的军队,没有。车犁,你总有一天会遇到一个无法让你引弓的人,你射出箭永不会伤到他,那时,你便会臣服于他。” 陇右城外的北辽大军已经数日没有动静,城防却未因此松懈下来,一班班当值兵士安排的愈加严密,颇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感。 卫昀终于在二月末获准骑马,沈不全不知哪里来的门道,又弄来两匹定州马,且都是定州宛平出的,高近两丈,毛色漆黑若墨,通体无有一分杂色,他与程潜闲来无事便去喂马,人瘦了许多,却将两匹马喂得油光水滑,远看去连大将军座下那匹银雪也要逊色不少。 三月三日上巳节,也是城南陈婆孙女的及笄日,沈不全爱在那里喝酒,索性拉了卫昀与程潜过去看,路上遇到萧寒衣自然免不了一番唇枪舌战:“将军一如既往的清闲,传闻果然不假,除了军营,哪里都找得见将军。” “萧长史倒一贯冲在最前面,也不见你将万俟安德首级取来,莫非北辽鬼弓当真如此厉害?” 萧寒衣目光在卫昀身上停了片刻,因卫昀换了盔甲,又拿香草挡了挡,未看清他面目,只听见萧寒衣冷着声音:“好好一块璞玉,放在你这里也成了朽木。” 沈不全倒很无谓,大摇大摆带了他们到陈婆家里讨酒吃,卫昀与程潜做不出吃白食的事,一人买了一把桃木篦子,往沈不全那一指:“他付钱。” 陈婆长子元嘉二十一年关山之役战死的,妻子后来改嫁去了安定,只留下一女养在叔父身边,卫昀替沈不全打酒时撞见几次,与阿络女儿、祖母身边名唤“水水”的姑娘一般大,据说织得布极好,两日可织成一匹,一匹便能卖到五百钱,沈不全此前给他买的棉衣便是用的她织的布。 “将军又来讨酒吃了。”陈二给沈不全斟上酒,“昨日刚从襄武买来的椒柏酒,还未去封土呢,您来的真是时候。” “我又不白喝你的酒……贤侄女还未许配人家吧,”沈不全将卫昀拉过来,“你看他怎样,且不说相貌如何,我这贤侄头一回打仗便斩了十三人,五十石的弓也能拉动。” 陈二摆手:“将军好意心领,只是嫂嫂走前交代过我,凡是从过军的,一概不行。小将军一表人材,日后有的是大家小姐倾慕,总有良配的。” 回去时街上人已少了许多,不时有几队士卒擦肩而过,程潜还止不住的乐:“有些人,虽然沙场上厉害,人家姑娘却是一眼也不看的。” 卫昀已隐隐听见城上鼓声,攥紧了缰绳,一手摸上刀柄:“将军?” 沈不全刚咽下最后一口酒,扔了酒坛,抹抹嘴:“牵马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簪缨世族》正文 第九章 元和十五年三月三日夜,万俟安德夜袭陇右。 僵持了一月后,北辽再无法支撑下去,南大营仅存四万将士在万俟安德带领下前赴后继冲向陇右城,城墙上百张弩机全部张开,箭雨连绵不绝,北辽大军隔着城墙尚有一里便倒下了一半,那日夜里,光床弩的弓弦便崩断数十条,城下满是没入沙石数寸的漆黑箭矢。 匈人固难驯,每战,非死十九不降;非无青壮不降,故虽无万里沃野、百兆黎庶而雄于天下,原子叹曰:血肉山河当如是。 ——《晋书·匈人列传》 也只有这时候沈不全才多少有几分将军模样,坐在大将军左下首,一本正经的不像他,只可惜他身边亲卫只程潜一个,卫昀只好拿着令符替他来回奔走,城头上找了数次也未找到萧寒衣。 北辽兵士出了名的擅骑射,射出来的箭竟有数十丈高,直落到陇右城头,许多床弩上的兵士来不及躲闪被钉死在弩机上,几番过去,已经有数十张弩机损毁。 “你可看见萧……”卫昀话还未说完便教身旁那兵士狠狠拽到一旁去,回过头来只见他方才所站之处多了支黑色羽箭,那箭力道极大,没入城墙足有一寸,溅起许多碎石。 “好厉害的箭。” “北辽鬼弓,自然厉害。”那兵士往西面一指,“萧将军在那边角楼上,不可抬头,你只穿了轻甲,在城头上还是小心些好。” 卫昀谢过他后直往西角楼赶去,越靠前越觉出鬼弓厉害之处,明明是在夜里,一支支箭却长了眼睛似的直朝他射过来,最近一支更是擦着他的护项过去的,若非他偏了偏头,此时已血溅当场了。 不过十几丈的路程简直寸步难行,还是萧寒衣看见他手里拿着令牌,遣了十几蓧云骑拿着盾牌将他护送到身边来:“将军有何指令?” “沈将军有令,蓧云骑所有人停射。” 萧寒衣哑着声音:“代我谢过将军。” 卫昀转身欲走,却被萧寒衣拽住:“要出城作战了,你可愿跟着我?” 能跟在他后面作战,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卫昀只觉胸中一团火烧了起来,朗声道:“自然!” 城门下已有五千重骑列队,萧寒衣手持长戟端坐马上,吊桥还未完全落下便已冲出去数十丈,卫昀紧随其后,朝北辽骑兵扑去。 陇右夜里风尤其大,卷着沙石拍得卫昀脸颊生疼,夜色让他辨不清敌我,只知道跟在萧寒衣身后砍杀,也挨了几刀,幸而有铠甲护着,并未伤及要害,萧寒衣在前面统领全军,他便与另一人在左右护住侧翼,虽不曾一处训练过,倒也有几分默契。 城头战鼓隆隆作响,或许是两军混战在一处,北辽鬼弓早就收手,仍不时有暗箭从卫昀身侧擦过,比起他方才见过的却差了很多了,转头看去才知道已经冲到辽军阵前来了。 若论攻,论骑战,天下无有强过北辽的,天启大帝当年十万铁骑便可兵临城下,围困洛城十余日之久,百年后,北辽重骑更加威猛;但论守,论步战,便是浮山军也比北辽好上数倍,没了战马的辽兵宛若雄鹰折翼,在陇右重骑前不堪一击。 萧寒衣马上功夫极好,总能找见北辽阵中薄弱之处,遇上防守严密之处也不多纠缠,带军冲杀了几个回合便將北辽主阵全部绞碎,等万俟安德带兵从左翼赶来,只看见陇右城上升起的吊桥。 卫昀下马后直接栽倒在地,他受的伤倒不碍事,只是力气消耗得厉害,又有盔甲拖累,倒下后几乎站不起来,再看萧寒衣,仍是一派风轻云淡模样。 小侯爷洛城马术第一的名头是该让贤了。 萧寒衣交代人去传令后将他捞到一边,骑兵们下马后多倒在路旁歇息,卫昀摸出匕首將马身上挂着的那些头颅的左耳割下来。 “十五人。” 萧寒衣扫了一眼:“再有七人便够你升到百长了。” “我还以为最少有二十人,竟然才十五人。” “已经不少,许多人初次上阵连辽兵影子都未见到便死了,你已经是运气极好。” “神威将军初次上阵时年仅十五,因斩杀匈人首级很多被封为中郎,又该怎么说?” “万千人中也未必出一个神威将军。”萧寒衣闷声笑了,“你与我家小公子倒很是相像,他也很仰慕神威将军的,只是兵书读得差些,又很有些意气,大约是带不了兵的了。” 卫昀有些心虚,想到现在天还未亮,自己脸上沾了许多沙尘与血污,萧寒衣应当认不出来,又有了底气:“人无意气哪能成大事,将军难道不想做第二个神威将军” “不想。陇右乃神威将军故里,多半人都很仰慕将军的,我不同,我祖上洛城,世代羽林郎,多是想做第二个霍将军的。” 说到兴起萧寒衣还唱了段古调,边上几个洛城出身的兵士也跟着和唱,卫昀在洛城时日不长,听不出他唱的什么,只觉得极慷慨激昂,大有霍将军初阵时居延城外猎天骄,白草连山野火烧(1)之气概。 “今日能听萧长史一歌,三生有幸。”平决明抱着药箱跟在一群医师后面过来,三下五除二去了卫昀身上甲胄,将他浑身上下摸了个遍。 “不必那么仔细,伤在哪我自己还是知道的。” “肩伤、腿伤最易反复,你现在不放在心上,等到大军凯旋时旁人都高头大马,唯独你躺在门板上教人看笑话。” 卫昀只得躺好了让他查看伤口,折腾了半天小先生终于满意起身:“看不出你武功真好,都是些轻伤,喝上几服药便好了。” “又喝药?” “我倒忘了你一贯不听话的,别人三服药就好的起码给你抓九服才够。” 程潜又不知从哪窜出来,平决明的药刚开好便捧着单子去给他熬药了,未几便有药香传来,卫昀倒在地上简直苦不堪言。 萧寒衣还催促道:“快些喝药,往后还有的仗要打,不趁机养精蓄锐,明日战马上挂得便是你的头颅了。” “北辽大军已经折损十万余众,竟然还有余力再来进攻么?鬼弓的攻势仿佛都弱了很多。” “鬼弓已经走了,但万俟安德还在,辽军溃不了,往后的仗才是真正难打。” 注:(1)摘自王维《出塞作》。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簪缨世族》正文 第十章 卫昀醒来时天已大亮了,萧寒衣不知何时醒的,正站在远处与人说话,那人穿着似乎也是将军模样,他却一次也不曾见过,问过身边人才知道那便是将沈不全替换下来的匡炆,据传打仗比萧寒衣还不要命,那日只点了一千轻勇骑便敢冲倒辽军主阵去,也正因此才在万俟安德手下受了重创,起初都不能下地。 卫昀听卫昱洵提过几次,匡炆此人出名出在关北之战的“断头令”上,兵退斩兵,将退斩将,全队退则斩全队,全军退则斩全军,在军中可与十七禁令五十四斩相较,他手下兵也是出了名的循法,从不惊扰百姓的。 如此名将卫昀少不了多看两眼,正巧程潜过来送药,便拉住他问:“匡将军今日也要出战?” 程潜盯着他将药喝完了才悠悠开口:“大约是要出战的,匡将军素来记仇,万俟安德那日射伤了他座下宝马,他岂有忍气吞声的。” 又从怀里拿出几块饼来,还带着热气:“陈姑娘托我带给你的,趁热吃吧。” “陈姑娘?” “陈婆的小孙女,昨日你见过的。” 他说这话时并未压着声音,周边不少人都听见了,几个好事的兵士起哄:“卫杀,姑娘一片真心,你可莫要辜负啊。” “等今次回来升了百长就请萧长史替你求亲罢,莫让人家姑娘久等了!” 卫昀却忽的想起陈二那日说得话来,凡是从过军的,一概不行,陈姑娘大约也是受沈不全托付才给让程潜过来送干粮的罢。 那边萧寒衣已经与匡炆说完话,带着几个亲卫上了城楼,白日里角楼上看得更远,大约带着蓧云骑防备北辽鬼弓远比在下面冲锋陷阵作用更大。 匡炆神色比萧寒衣还严肃许多,或许也是年岁大的缘故,远比萧寒衣的话听着更让人信服,在众人脸上扫了遍:“上马。” 匡炆的马在最前,卫昀与他身边一亲卫名唤胡都敬的紧随其后,几息间所有重骑便都已端坐马上,或许萧寒衣交代了什么,匡炆转过头来嘱咐一句:“不管什么事,跟在我后面。” 卫昀重重点头,放声吼道:“誓死追随将军。” 可惜身边兵士们一个个都握着刀柄预备出城,并无人理会他,匡炆听见了也不禁莞尔:“有意思。” 萧寒衣能在北辽阵中冲杀数次如如无人之境是凭借城头上战鼓指引,匡炆则不同,他打起仗来是没有章法的,说仅凭一腔热血似乎并不妥当,但那悍不畏死的气势实在令人胆寒。 辽军已在城下列阵,隔着一里都能看见那道血色身影,漫漫黄沙中宛若一团燃起的烈焰,程潜果然所言不虚,万俟安德亲自上阵了。 匡炆果真不避不退,带人直朝万俟安德冲过去,卫昀虽不曾见过定州营那名叫曲冯山的猛将,却觉得似匡炆这般才是真正敢对北辽挥刀之人,相较之下,连萧寒衣都显逊色许多。 “拿弓来。” 传闻北辽有一张天弓,以赤黑而阳声之柘木为干、牛戴牛为角,辅以虎豹之筋、横公之胶,清漆沈丝……由北辽擅制弓者长门氏历经三冬三夏乃成良弓。 又以黑桦木为箭杆,钟氏所染雁翎为尾羽,矢人所制铁簇为簇,可射到八百步外,北辽天启大帝便是凭借此弓在漠北十年中连取十三汗首级,一举创下北辽百年基业。 《晋书》里多将天弓写为长有一丈、非力能扛鼎、气能拔山者难以拉开的巨弓,其实不然,北辽擅骑战,弓要比中原所用小上许多,由长门氏所制天弓更是轻便无比,寻常孩童也能轻易射到百步外。 北辽又向来粗犷,敬重英雄而耻做小人,箭身上也少像中原人那样淬以乌头、缚以火油,最厉害的破甲箭也造价极高,只有鬼弓那百余人能用得上。 天弓向来由历代鬼弓头领持有,但不妨北辽军中上下皆仿制天弓,万俟安德手上那张弓无论形制或用材仅次于天弓,他力气极大,能拉开二百石的重弓,所射之箭又是北辽鸣镝,离弦之声有若鹤唳,虽在沙场之上,亦听得分外清楚。 匡炆仍然不曾闪避,胯下龙驹反倒速度更快,从卫昀这里看来简直是他自己撞向那支墨色羽箭一般,北辽军中也不免有低声惊叹。 箭矢近在眼前,匡炆终于拔刀,他的刀比起卫昀用的还要长些,拔出时风声呼啸,千钧一发之际荡开这一箭,紧跟着劈向万俟安德。 换了萧寒衣是断不会这样的,他专挑北辽最薄弱之处突刺过去,一击不中便退去了,从不与人缠斗,沈不全常说萧寒衣硬是将五千重骑打成了洛城羽林军那样的轻勇骑。 万俟安德驻军南大营数年,与匡炆不知打过多少战,比卫广陵还摸得清他脾性,常说匡炆此人便是给他八百步兵也必能让他打成八千重骑的气势,齐国豪勇之气十分,匡炆独占七分。 两人很快缠斗到一处去了,卫昀也与对面一个将军装束的北辽人交上手,胡都敬更是早不知哪里去了,五千陇右重骑很快分散开来,混到北辽阵中,看不见了。 沈不全拎着鼓槌在城楼上跳脚:“早说了不让那疯子去,你偏说我是因换将一事心存偏见,现在好了,五千人全看不见了。” 萧寒衣皱眉:“匡炆此前那一战打得极好,他与万俟安德交手数次都能全身而退,想来不会吃亏的。” “那是什么时候,那时北辽王庭还没闹出这档子事来,昨日你也看见了,鬼弓都走了,万俟安德连他儿子都肯放了,如何就不肯带军撤回去?” “万俟成律若想教他回去断不会如此。” “萧长史以为北辽右贤王能对我大齐称臣?” 萧寒衣一怔,随即朝角楼上吼道:“收兵!鸣金收兵!” 站在钲旁的小校愣在了原处:“大将军还未下令……” 萧寒衣已顾不得是否会被留下的鬼弓当作靶子射,三两步冲到钲前,夺了小校手里的木槌猛砸几声:“你只管收兵,出了事也有我担着!” 城下新有兵士来传令,萧寒衣抢了他的马,匆忙间来不及整顿蓧云骑,胡乱点了几百人便出了城门,沈不全叹了口气,再度擂起战鼓。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簪缨世族》正文 第十一章 蓉官之战前,卫昀马战其实不好,他从前在西南云清山,方圆百里不见旷野,比之骑马,肩與或者步行要来得更便利些,马术也多半是夷陵赶往洛城途中学的,只因他是将军府小公子,又素来招人喜欢,故也无人说他骑术不好,他直到陇右回来才知道与兄长卫昱洵在马术上还差得远。 ——刘源《簪缨世族》 卫昀在那人手下未过三招便已完全的落入被动,幸而他控马之术虽差些,那匹战马却极通人性的,一看他不是辽兵对手,竟然掉过头来带他往回跑。 齐辽交战百年不休,若说中间没出过逃兵谁也不信,但在战场上像卫昀这样紧跟在主将后面冲过来就跑的还是头一个,一时间,北辽兵士纷纷引弓朝他射去。 北辽箭矢未到,胡都敬的刀先来到跟前,他大约受了伤,眉眼上糊着血,一刀斩在卫昀肩上,后面跟着几个兵士,皆对他刀剑相向。 卫昀不知哪里来得力气,格开他的刀,拧身杀回北辽阵中,胡都敬与几个兵士紧跟在他后面,倒不至让他陷入险地,但只要他退一步,胡都敬的刀只会比北辽利箭来得更快。 城头上鸣金声很快响起,匡炆与那些找不见的陇右将士不知从哪里又钻出来,他身上盔甲只剩了半副勉强挂在肩上,一只手臂上不住往下淌血,一只腿上还带着折断的箭杆,看着惨烈许多。 钲声已响了数遍,鼓声也早变了调,匡炆带军又冲杀了一番,见实在无法突破北辽主阵才肯带兵回去,或许是忌惮城上弩机,北辽那边没追上来,稀稀拉拉射了几箭后纷纷退去。 医局中人早候在北城,只待卫昀几人下马后便纷纷过来诊治伤者,因着沈不全与平息风的交情,平决明几乎成了专门指派给他的人,一见他的马过来就往上靠。 “军中还有事,容后再叙。”卫昀匆匆扔下这话便往沈不全那里走,半路遇上程潜直接将马扔给他,“我有事找将军,烦你代我看一刻。” “你手上……” “无事!” 沈不全那院子离城门不远,卫昀有些撑不住,头脑也混沌起来,踉踉跄跄往回走,冷不防撞到一人身上。 “对不……”卫昀一抬眼才看见是陈姑娘,大约是去给沈不全送酒的,见到他先是一愣,继而拉着他要往医局走。 卫昀白着脸朝她一笑:“都是小伤,不碍事的。” 陈姑娘拉起他手来,卫昀当时痛得倒吸口凉气,这才看见血已将袖子浸湿,顺着他指尖往下淌,他急着赶在沈不全回来前裹伤,挣开陈姑娘的手:“外面那些北辽人的血,不碍事的。” 沈不全与平息风交情颇好,军中医药虽时有短缺,先前他受伤时却让平决明拿来许多伤药,一直未用完,卫昀找了半天才在门后找到一堆瓶瓶罐罐,一抬头,陈姑娘竟不知何时跟过来了,立在庭院里战战兢兢看他。 卫昀抖着手解了半天也未将身上盔甲解下来,叹口气:“烦请姑娘为我除去身上甲胄。” 陈姑娘这才回过神来,费了好大力气才将那副盔甲解下来,又要替他脱上衣,卫昀慌忙拦住:“不必麻烦,拿刀将袖子割下来便是。” 两人折腾了许久才将他肩上伤口裹好,卫昀痛得满头大汗,倚在门上看她将那些伤药放回原处:“对不住,烦你来干这些事,还污了你衣裳。” 陈姑娘只是盈盈一笑,转身去了。 那日沈不全回来的极晚,听程潜说升帐时似乎在父亲面前与匡炆吵了一通,他骂匡炆不体恤士卒,匡炆说他过于心慈手软,说到最后若非萧寒衣拦着两人非动起手来。 “幸而萧长史拦住了,不然将军此刻就要与匡炆一道躺在医局里了。” “匡将军伤得这么厉害……不对,将军身手这么差?” “看来你也教他给骗了,我们将军哪里会武功,连刀都是用来做样子的,你看他那匹马就知道,哪里像上过战场的人。” 沈不全虽总说他那匹马也是定州马,日可行八百里的神驹,可谁都看出来他那马已经老弱不堪了,又瘦得皮包骨头,卫昀见过几次,走起路来颤颤悠悠,莫说战马,寻常拉车的马也比不上的,常有人说物似主人型,沈不全那番落拓模样,想也养不出什么万里可横行(1)的宝马来。 卫昀想起那本信阳侯手记来,那时沈不全还只是个偏将,在天水营与卫子沨并称天水双骄,一人城头擂鼓,一人城下带军厮杀,战场上所向披靡,且马术了得,可在马上左右开弓,比卫子沨还要出名些。 “哪里不像了?” 沈不全从后面走过来,抬手在两人脑门上一人来了一下,将战刀扔给卫昀:“你原先那身棉衣呢?” “昨日战场上中了一刀,破了,我便扔了。” “难怪你那副盔甲上有处创口,我送去修补了,人没事就好。”沈不全刚坐下又忽的站起,“扔了?值两坛椒柏酒的棉衣你就这么扔了?送到陈婆那里缝补一番还能再穿个载呢,真不会持家。” 卫昀心道会持家的人哪会成日醉酒,想起信阳侯手记来又将话咽了回去,又听沈不全说:“怎么连自己刀也不拿好,这样怎么上得战场。” “当时急着找你。” “什么事?” “忘记了。” 沈不全作势要打他:“萧寒衣回来后找你找了许久,要不是听阿潜说,我还以为你回不来了。” “萧长史不是在城上统率蓧云骑?” “大约怕匡炆回不来罢,说了不该放那疯子出去,他不当家是不知柴米贵的,我花多少功夫才攒下这些家当,他倒好,五千重骑顷刻间折损过半,莫说万俟安德,便是万俟合德、万俟成律的性命也抵不上!” “万俟安德战死了?” “若战死了我哪会与他打起来!” 卫昀暗自咋舌,先前听师父说凌源君曾在燕王面前与上卿公孙乌白拔刀相向,此前还不信,果然人急了都会动手的,又想,比起匡将军来我这已算持家有方了。 程潜从一边端过好些药来:“一人一碗,卫杀两碗。” “我已全好了!” “我怎么也喝?” 程潜想想:“平小先生说近来多杀伤,又是春夏之交,恐生时疫,要我们以后每日都要喝一碗药,尤其卫杀,有前科在先,要多喝一碗他才放心。” 注:(1)摘自杜甫《房兵曹胡马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簪缨世族》正文 第十二章 元和十四年十一月二十四日申时一刻,冀州侯刘护率军抵达定州,申时二刻升帐议事,酉时末,定州八千乌衣卫已整装待发,上至刘护,下至偏将、小校,连卫昱洵与周扈都不例外,凡能上马者全部都到阵中去,城门一开,刘护第一个杀出去。 守城将领全部上阵,卫昱洵从未打过这样的凶险的仗,不料想初一交手北辽便有溃败之势,他与周扈杀得兴起,很快便冲到阵最前去,熟料北辽兵士摘下弓来回手便射,逼得他们只能再退回去,纵然如此,他手臂仍让箭擦了一道,数日不能施力。 刘护见北辽溃败并不追击,带军自辽军主阵迂回着退回城内,再次升帐,可惜这次卫昱洵与周扈因方才作战失利,只能站在末席,卫昱洵想起来前父亲叮嘱,不禁汗颜。 乌风笑道:“不怪你们,辽军向来如此,匈人擅骑射,平日常在陇定一带游牧,如若守备森严,便不会进犯,倘稍有疏忽,几万铁骑顷刻便兵临城下。作战也惯会诱敌深入,只要你追上来,迎着你的只有利箭,连乌衣卫也不敢轻易追击的,换了蓧云骑或者还好些。” “即便如此,今日北辽溃败的未免太快。” “你若到辽军那里看看便知道了,弱水虽为北辽圣水,喝了却让人夜不能视,除却鬼弓那百十人,旁的到了夜里都是睁眼的瞎子,若非夜里马战凶险,早杀他个片甲不留。” 周扈微微颔首:“原来如此。” 卫昱洵却并不认同:“或者北辽军内出了什么事,有万俟安德坐镇,不该这样。” “我回头再禀明将军。” 事后刘护又罚他与周扈去巡城,定州双城虽不及陇右大,也是北境第二大城,兼之北辽大军压境,城上布防更严密许多,卫昱洵二人一圈走下来已经月过中天,还未等真正睡熟便被乌风踹起来,与乌衣卫一同操练。 不过三日卫昱洵就再撑不住,打着瞌睡对周扈道:“侯爷治下严谨出了名的,我来前已做好打算,谁曾想还是败了,果然侯爷有手段。” 周扈也半梦半醒:“快吃罢,过后还要去巡城,今日曲将军也在,大约能早些回来。” 两人混混沌沌用过了晚膳,出了营帐教外面冷风一吹才终于回过神来,看着彼此那副狼狈模样皆是放声大笑,在洛城时哪想过会有今日。 曲冯山冷不丁站过来:“今日由我带二位巡城,有哪里不懂的,只管问我。” 自卫昱洵来到这,刘护一直按兵不动,北辽攻来才肯派人出城交战,除却来的那日,他与周扈再未上过战场,自然也不曾见曲冯山如何冲锋陷阵,只记得父亲说他乃敢对北辽挥刀之人,是以曲冯山虽最客气,却是除了刘护外他与周扈最怕之人。 初时两人心里还很忐忑,渐渐也放开胆子,他们巡城也巡了三夜,早攒了一肚子话要问,既然曲冯山有心要教,两人没有不问的道理。 于是乎,从城门拒马到角楼雉堞,从乌衣卫战法到北辽攻城术,曲冯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到兴起时干脆拉着两人席地而坐,在地上推演起来,等两人从城头下来,天已大亮了。 曲冯山径自往外走去:“难得将军给了我一日的空闲,该好好睡一觉才是,你们也先去用膳,毕竟还要随乌衣卫操练的。” 卫昱洵用膳时险些將脸埋进汤碗里,周扈拽着他肩膀:“你若成了我大齐头一个汤碗里溺毙的将军,必定留名青史。” “死便死,先让我睡一刻。” 周扈叹息:“我先前听乌叔说过几次,曲将军军誉极好的。” “来前昱轩也说侯爷仙风道骨,一派慈祥。” 两人齐叹了口气。 那日是乌风带人出战,北辽那边似出了什么乱子,万俟安德与座下将军均未出战,让乌风捡了个便宜,头一回斩敌过当。 也因此,刘护难得开恩一回,免了两人当日的巡城,卫昱洵那晚草草吃了干粮便倒在榻上,周扈也不比他慢多少,连水都没喝就倒下了。 一刻钟后。 “外面什么动静?” “寒蛩。” “这时节还会有寒……你也没睡?” “睡不着。” 卫昱洵翻身下榻,摸出刀来:“走,巡城去!” 周扈叹口气:“你我果然是劳碌命。” “今日这一战很不寻常,已是第二次了,或者北辽真有什么变故,这时候才更该严防死守。” 几日下来两人已对对定州布防熟悉许多,加之昨夜曲冯山指点,比先前快了许多,从东面城墙上下来时还不到子时,周扈感叹:“总算能睡个好觉。” 卫昱洵却一眼看见蒋战站在那里,心里当下一沉,必定昱轩出什么事了,不然来传讯的不会是他,继而又想,今夜又睡不好了。 当夜卫昱洵便去禀报刘护,毕竟私事,冀州侯只说明日会排查一遍,卫昱洵却等不了一夜了,拉着周扈先去马房与火头营找了一遍,又摸到乌衣卫营房看了眼,周扈更带军去城内驿站搜了个遍。 “改日找到昱轩,先请我去听风肆吃一顿酒!” “请你吃一月都行!” 直至天亮时分,两人也未找见卫昀影子,刘护也將自己亲卫全放出去,打着搜捕北辽细作的名号將整个定州来回搜了两遍,最后也是空手而归。 “昱洵知自己人微言轻,但求将军念及舍弟年幼无知,不知利害,再着人找寻一番。” “公孙乌白十五岁拜相,邑城王十三岁从军,成帝九岁践祚,你以为他还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年纪?” “纵然千般过错,求将军念及两家通家之好,再遣人找寻一番,要罚罚我便是。” “军中向来是不讲私情,我只把话说到这,找一遍是两家情分,找两遍是念及他与我儿刘姮交好,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即便是你父亲在这,也只有军事为先!” 卫昱洵拜了两拜,转身去了。 周扈宽慰他:“昱轩武功极好的,或许他去了陇右,或者已经回家也未可知。” “再好的身手在沙场上也是枉然。” 卫昱洵抱着刀笑:“他若无事则好,若他真回不来了,我必杀万俟安德。” “我也是。” “走,回去睡了,明早还要起来跟乌衣卫操练。” “已经来了四五日了,将军总该也让我们出城作战了,总这样哪来的军功。” “周小将军也爱名利?” “比不得卫公子,手臂上伤还未好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簪缨世族》正文 第十三章 元和十四年腊月四日,卫昱洵与周扈终于站到出城队列中,那时北辽攻势已没有前几日猛烈,刘护大约也看出北辽军中动荡,将大半斥候营都放出去打探消息,一面又紧锣密鼓將定州营里未上过战场的兵士们集结起来,趁着北辽攻势渐缓练兵。 那时卫昱洵与周扈还以为之前巡城有功才被安排进来,前夜几乎一夜未睡,端坐在马上仿佛凯旋而非出战,只是有了上次之事,他们再不敢擅作主张,见到北辽兵士溃败更不敢追击。 曲冯山这次更反常的沉稳起来,北辽稍一溃败即刻收兵回营,莫说追击,连箭都不曾射上几轮,眼睁睁看着北辽兵士从眼底从容不迫的撤回去了。 周扈下了马一拳砸在墙上:“这一战打得着实窝囊!” 卫昱洵也叹息:“如此天赐良机,错过难再有一次。” 两人还靠在墙根上休憩,外面北辽却又攻过来,曲冯山已经又带了五千余人杀出去了,周扈倚着城墙昏昏沉沉:“曲将军果然好精神,你我到了那般年纪也未必有他这样本事,一天下来竟也不累的。” “这话你该对侯爷说去。” 几日来近乎不眠不休,一番激战过后两人直接倒在城墙下睡着了,日暮时分乌风来找过一次,见两人来定州不过十余日已经憔悴许多,心里更加不忍,遂没有叫醒,留下一人看着,只待两人醒了再去议事。 乌风自然好意,怎料直到入夜两人也不见醒,其余将领倒还好说话,刘护却向来治军严谨的,对亲卫柳平命道:“两刻钟内,將他二人带来这里。” 两刻钟后,两人终于气喘吁吁赶到,卫昱洵这才看见,除却陇右营将领,连定州官吏也来了几个,太守陈文正便坐在刘护左下首。 “末将来迟……” “告罪的话不必说了,先坐下。” 周扈拉着卫昱洵坐到末席,往前面一看,正看见坐刘护右下首的秦风,经年不见,秦风似乎比他上次见到又老了许多,见到他露出笑来,看得周扈心酸。 人已到齐,柳平转身退下,命诸将所从亲卫都退到外面十步以外去,刘护这才开口:“今日方传回来的消息,诸位都看看罢。” 秦风从怀里摸出一张帛书,递给对面的陈文正,陈文正看了一眼,递给曲冯山,叹道:“将军功勋彪炳千秋。” 如此传下去,卫昱洵与周扈最后一个看的,上面只有一句话:王庭动乱,左贤王弑侄即位。 左贤王原应为北辽太子万俟淏,关口和议后两国互换质子,先帝十五子壬城王卫琮去了北辽,辽太子便来了洛城,加之左谷蠡王万俟成律征月氏有功,遂进为左贤王,近年来屡征月氏,声势渐长,已成与王庭、右贤王庭三足鼎立之势。 此次万俟成律暴起大约就是要趁万俟安德在外征战、无力勤王一举攻占王庭,称帝。 待众人都看完了,刘护问道:“诸君以为如何?” 陈文正道:“下官不通军务,在此抛砖引玉,万俟成律不会让万俟安德活着回去,陇定一线辽军已是孤悬在外,正可趁此时机一举歼灭。” “果然千载难逢的好时机,下官以为,不如放万俟安德回去,由着他们匈人自己内耗,我等尽可联合月氏乌苏几国,坐收渔利。” 陈文正本就对军事一窍不通,反倒他身旁那郡丞的话引得许多人纷纷应和,连与万俟安德的和书都要拟好,周扈紧攥着拳头坐在最后,要站起来却被卫昱洵拉住。 秦风已经拍案而起:“自漠时起,匈人纵马直下陇关,掠我生民,历朝历代不曾止息,本朝来死边者未有百万,亦有数十万众,今日却要眼睁睁看着万俟安德平安无事的回到王庭,诸位难道忘了镇北将军、忘了前镇江王如何战死的么!” 乌风冷着脸起身拜道:“乌衣卫七千余众,悉听将军调遣。” 曲冯山坐在下面淡淡开口:“即便求和,也该將北辽打疼之后由着他们开口求和,我大齐威武之师,哪有服软的理?” 刘护挥挥手示意众人坐下:“求和的事,本将也做不出,即如此,我们便说说如何对敌。” 下面诸人皆安静下来,刘护先朝陈文正拜道:“定州之事,有劳大人操持许久,若无大人,刘某怎能前线安心抗敌。” “将军折煞下官了,同是为国,分内之事。”陈文正起身,“夜已深了,下官还有要事,告辞。”当即带着那几个官吏退了出去。 刘护又问秦风:“守住定州,你要多少人。” “定州城高池深,且有合山天险,三万足矣。” “我给你留下五万人,不光定州,邑城也要守住,不必吝惜滚木投车,只要能守住五日即可。” “诺。” “乌衣卫还有多少人能出战,凡带伤的一概不要。” 乌风道:“五千余人。” “好,就要五千人,战马也要最好的,给你两个时辰整军。” 卫昱洵与周扈相视一眼,果然,大战在即。 “我记得曲将军与陇右沈不全一样,也是能马上引弓的,不知定州有此能功夫的有多少人?” “自我之下,不过五十余人。” 刘护看向卫昱洵:“大公子箭法敢称洛城第一,可也有这等本事?” “确能马上引弓,只是洛城第一不过旁人讹传而已,当不得真。” “好,今日便任你与周扈做偏将军,统领一千乌衣卫,也给你两个时辰,子时初来这里。” 两人连忙跪倒在地:“诺!” 出了门后正碰上柳平抱刀站在前面:“今日也便是我,换了哪天教辽军摸过来,你们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周扈与他说好话:“我等日后必定心存警惕,今日是知道有侯爷坐镇,北辽断没有胆子进来的。” 柳平笑了:“周小将军果然花言巧语,快去吧,趁着还有两个时辰,过了今夜再想睡可都没处可睡了。” 走出好远去周扈才说:“舍弟说得果然不错,侯爷确实仙风道骨,一派慈祥。” “分明放万俟安德回去才是上策,北辽控弦之士百万,纵然万俟安德全军覆没,也不过十五万,反倒让万俟成律在王庭站稳脚了,到其时祭出为万俟安德复仇的名号攻向陇右,反倒更棘手。” “侯爷或者已有良策,大齐双璧的名号毕竟不是白叫的。” 卫昱洵默默颔首:“或许。”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簪缨世族》正文 第十四章 元和十四年十二月四日子时。 卫昱洵醒来时刚好子时,周扈早被秦风叫过去说话,他戴好头巾,背上弓囊,摸起刀往外走,远远已能看见角楼与马面上站满了人,火把还未点起来,只能看见模模糊糊的人影来回奔走。 周扈已经回来,在不远处舞剑,向来剑风稳重的周小将军亢奋得不像他:“醒了?头一次见你戴头巾,险些没认出来。” “何时回来的?怎么不再歇息片刻。” “这样大的阵仗一生能见几次,怎能酣然入睡?不如出来静静心,也免得我后面没了分寸。” “你哪里会那样。” “不说虚的,我若做出什么出格的事,还要你拦着我才好。” “好。” 周扈一把揽住他肩膀:“你别总沉着脸,今日一举升至偏将,多好的事,不然只凭着三两日一出战,能斩几个人?” 卫昱洵默默颔首。 乌风麾下乌衣卫已分作三路,刘护给了卫昱洵一千人,连带曲冯山手下那五十余人也都给了他:“一千乌衣卫全交给你,又有绝好时机,能否立下功勋便单看你等能耐了。” 两人应道:“请将军示下。” “乌衣卫已分作三路,你打前锋,我与曲冯山各带一路,乌风跟在最后,信已往陇右送去了,一月内,我要將万俟安德赶到陇右城下。” “诺。” 刘护深深看他们一眼:“保重。” 这时候前阵是最要紧的,两人当即翻身上马,带军出城,周扈回头再看去只能看见定州城的影子。 兵贵神速,匈人东大营据定州不足五十里,卫昱洵斥候都未派出便直扑过去,乌衣卫所骑战马马蹄上都缠了布,直到教北辽斥候看见才算暴露行踪。 “将军。”乌衣卫千长千更道,“再往前就要看到北辽斥候了,小人是否先带人到前面看看?” “不必。” “北辽……” “有这功夫还不如赶路,费什么口舌。” 一行人紧追在北辽斥候后面过去的,卫昱洵虽说不曾刻意派人拦截,也命身后几人不断引弓朝那斥候射去,尽力拖住他。 东大营近在咫尺,纵然几个斥候教卫昱洵缠住,也早有值守兵士看见,更遑论北辽兵士向来枕着箭囊、马鞍入睡,稍有动静便能觉察,此时营内虽有骚乱,亦有大半兵士惊醒,夜袭已多半没用。 周扈一手拔出剑来:“昱洵?” “杀过去!”卫昱洵战马不曾稍慢上一分,话音未落便已冲到最前,手中战刀当即劈杀两个辽兵,周扈与一千乌衣卫紧随其后,大齐将士多用环首刀,他手中长剑却比卫昱洵战刀还厉害,与卫昱洵并肩在头前开路,真个所向无敌。 众人皆在酣战,独千更带着几人分散到北辽大营里了,他几人摘去铁盔,将头发披散下来,匈人多披发左衽,他几人身上又都背着短弓,远看着真似北辽兵士一般,兼之久在定州,大都会些北辽话,胡乱在营中喊着“虎贲上将”、“冀州侯”来了,搅得东大营更混乱。 定州营乌衣卫千长千更乃柔然人,元和二十二年平帝颁《出募令》,乃从军,通柔然、北辽、岭南、洛城四地之语言,尤擅口技,能以一人之口仿一千乌衣卫动静,纵亲眼所见,不知何故。 冀州侯刘护尝论承威之战,以卫昱洵一千乌衣卫为头功,千更更为其中之首,以其动乱北辽军心。 ——王元好《陇定三十年·卷二》 北辽皆骑兵,然睡梦里醒来,大营里又乱糟糟的,许多人还未上马便已身首异处,更多则在乌衣卫铁骑之下被踩踏而死,尤其周扈误打误撞到了马厩那,一剑斩断马厩栅栏,将战马全放出来,一时间踩踏更甚。 卫昱洵数不清斩了多少人,一刀將那万骑长模样的辽兵斩于马下,喘着粗气:“你说,万俟安德是否在这?” 北辽王庭动乱,万俟安德接到讯息并不比刘护早许多,万俟成律对此事筹谋已久,王庭内凡与他不是一党的全部诛杀,九路二十七骑信使,竟然只有两人能逃过万俟成律追兵,更有一人撑到东大营外便昏死过去。 他自接到信起数日未曾合眼,营内大乱自然听得清楚,左右诸将已前去处置,他独与万俟车犁坐在帐内,仿佛外面愈近的杀声与他无关。 “将军。”万俟车犁抓着弓看他,“齐国惯用诈术,外面虽号称二十万大军,实际不过千余,鬼弓只需三十人,便能让他们铩羽而归。” “那之后再如何?” “自然是明日集结大军攻下定州,您立下如此大功,万俟成律怎敢杀您。” “万俟成律怎敢放我回去!” 万俟安德冷笑一声:“齐国向来擅守,定州又易守难攻,若非早知道我王庭动乱,怎敢派区区千人过来?” “他竟敢如此!”万俟车犁拍案而起,“父亲,我们杀回去罢!万俟成律性情残暴,今次他在王庭内大开杀戒,想必已有许多人看不下去,您回去打败他便可轻易称帝,到其时集结我大辽百万控弦之士,小小齐国怎能抵挡?” “这正是齐国、月氏所想。” “父亲?” “我从军以来,斩获齐国无数大将,连前镇江王也曾斩于马下,生平仅败过一次,如若不战胜此人,我怎能回去战胜万俟成律。” 万俟安德起身离帐,对侯在帐前的诸将命道:“整军,打出旗号来,跟着我的旗号走。” 万俟车犁站在他后面:“父亲?” 他拍拍万俟车犁肩膀:“带上你的鬼弓去吧,你久未出来,那些齐人都要忘了我北辽鬼弓威名。” 匈人以黑龙为图腾,凡辽帝子弟一律以黑龙纹胸,万俟安德为右贤王,所用旗帜自然也是黑龙,远望去,只见东大营里一面旗帜已升起来,纵然夜里,纵然隔着千军万马,亦能看见上面威武巨龙。 此旗一出,东大营骚乱之势立缓,北辽兵士自发的牵了马跟在王旗后面,那般模样说是大齐羽林军也有人信的,哪里像向来军纪散漫的匈人军队。 乌衣卫已重新聚起来,周扈叹道:“万俟安德果然人杰,北辽百载,未有如此之人也。” 卫昱洵看了一眼,握紧了战刀:“走,跟我去杀他!”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簪缨世族》正文 第十五章 后面几日沈不全都未再指派卫昀什么,匡炆身受重创,带军出城作战的又成了萧寒衣,这次说什么也不肯带卫昀去了,卫昀只得再过起整日放马的日子,几日下来,倒与这匹名唤“驰风”的马亲近许多,至少再不会带着他做逃兵了。 比起他来,程潜日子则更要清闲,整日跟在平决明后面熬药,时日长了也能略微看些寻常病症,卫昀笑他干脆跟着平小先生做个医师也好,反正他有那匹战马也从不去打仗的。 “那不行,我说了只跟着将军一人。”程潜坐在地上捣药,给他指了指西面那院子,“既然你也闲着没事,不如替我将药给匡将军送去,你求求他,也许萧长史就肯带上你了。” “你怎么不自己去?” “将军才与他吵过,我不去。” 卫昀无奈,捧了一堆瓶瓶罐罐过去,在屋外便教人拦下了,说胡参军正在里面说话,让他先在外侯着。 “我等得,匡将军身上的伤也等得?” 卫昀站在那正与值守亲兵僵持,后面走过来一人,从他手里将药拿走了:“既如此,我也要进去见将军,便由我代劳罢。”说着进去了。 值守的两个亲兵并未给他好脸色,不过也没拦他便是,卫昀见他似乎并不比自己年长许多,不禁郁卒,他来陇右已然时日不短,拢共只上了三回阵,再这样下去,还不知哪日能升到将军一列。 几日来,沈不全已忘了多少次回绝他,这次只听他说了个开头便知道后面要说什么:“不行,你自己骑术如何心里有数,让你跟着上阵岂不拖累旁人?” “我今日在匡将军那里见得那人,他也不过十五六,与我差不了多少,如何他去得我去不得?” “你知道他是谁?” “不知……但看他装束分明已是偏将了。” “那是南阳侯荆平涣,洛城里马术第一的,你不从马上摔下来都是好的,敢和他比?” 卫昀这才想起他并未与便宜哥哥一道去定州,而是早在出征时便跟着父亲来了陇右:“小侯爷竟然已是偏将了?” “啊,他现在快有匡炆出名了,前几日走还走不了,方才听你说,想来已大好了,你要想跟着萧寒衣出去,该多和他学学,但凡有他一半功夫也早升到千长了。” “我才不去!” 沈不全不再多问,將新从平息风那里要来的伤药放到案上便出门去了:“此次战事平息后几年内不会再开战了,你好自为之。” 卫昀见他与程潜都走了才敢脱下衣物,他肩上的伤已好了大半,只是常闷在里面,难以结痂,已经反复了数日,他偷着取药裹好伤后才敢出去,为防平决明闻出药气还特意往身上浇了酒,岂不知出去便让萧寒衣抓个正着。 “好大的胆子,先前不曾说你,如今更无法无天了,军中岂可饮酒?” “冤枉啊萧将军,分明是沈将军饮酒时我沾上的,我整日盼着再上阵呢,哪里敢饮酒。” 萧寒衣看他几眼,吓得卫昀赶紧低下头去:“那日你跟着出去,可有受伤?” “不曾。” “那便好。”萧寒衣拍拍他肩膀,“明日我与南阳侯带军,早些起来,我在北门等你。” 卫昀教他拍得呲牙咧嘴的,听见他应允又忙不迭的点头:“明日定教将军看看我厉害之处。” 有了萧寒衣担保,卫昀终于放下心来,在外面逛了一遭,早早回去將战马喂好,不等程潜將饭菜带回来便倒下睡了。 程潜往屋里看了一眼:“也不见他这几日做什么正事,怎么困成这样?” “明日要早起的,自然要早些歇息。” 萧寒衣只说让他早些起,却并未交代到底几时在城门处会面,卫昀夜里睡到丑时便再睡不下去,戴上铁盔摸起刀来要往外走,推开门只见沈不全倚着树饮酒,驰风在他对面睡着。 卫昀一时僵在门边,反倒沈不全开口:“走啊?” “是。” “驰风是我花了两千钱买来的,值十坛椒柏酒。” “人在马在,人亡马还在,保管给你带回来。” 这时外面天还黑着,卫昀骑着马到北门走了一遭,只看见城头上许多兵士举着火把来回走动,他调转马头,想先回去又不想见沈不全,索性沿着驰道一路到南城去了。 陇右与洛城不同,南城远比北城繁华,他与程潜平日多半在这里,或者给沈不全买酒,或者去哪个客栈里吃饭,尤其几人身上衣物都是送到陈婆那里洗的,入春后跑得更勤。 卫昀在陈府前兜了一个圈,想起那日陈姑娘给他裹伤,还弄脏了衣裳,一句怨言也没有,后来程潜说才知道,陈姑娘天生不会说话的。 程潜还笑他:“你打听这个做什么,若喜欢,求将军和萧长史给你提亲去便好,纵然陈二叔不情愿,只要姑娘应允他也拦不住的。” 他义正严辞:“你当人人都跟你似的,满脑子那些龌龊事,我是把陈姑娘当姐姐一般敬重的。” 天渐渐亮起来,卫昀回到北门那里,萧寒衣已到了,骑在马上看几个千长整军:“你来的正好,一会出去跟在我后面,不可轻举妄动。” “诺。” 荆平涣从一边过来,萧寒衣正欲开口,他便道:“萧大哥,此人我昨日见过的,先前还以为我已经是营里最小的,没想到还有比我年纪更小的。” 卫昀抱拳道:“荆将军。” 萧寒衣也道:“这便是卫杀,先前随我打过几战,很是勇武,现在已是百长了。他可是沈将军心头宝贝,劳你也多看顾些,若出了事,沈将军第一个来问罪的。” 荆平涣微微颔首:“自然。” “将军错矣,我倒不必,看好我这匹驰风便好,我的命在沈将军那里都未必有它值钱。” 三人一齐笑起来,出城大军也整顿妥当萧寒衣对着城头上看了眼,命道:“走!” 卫广陵站在陇右城头上看着大军远去,久久不曾开口,沈不全问道:“将军?” “无事。”卫广陵感叹,“只是看他们这样年轻,不免想起犬子。” “小将军箭法极好,又立下大功,想必现已在定州城内喝起庆功酒了。” “是啊,大约也已平安回去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簪缨世族》正文 第十六章 元和十四年十二月四日,辽东大营破。 自元嘉二十年至永平二年,凡三十一年间,陇定所历数十战,惟三关之战最纷披灿烂,承威之战最慷慨激烈,双城之战最为人叹惋。 承威之战历来最难定论,定州兵多云辽右贤王败走定州,以其夜出东大营,流窜瀚海七百里,虽千骑乌衣卫,莫敢一战;陇右兵多云万俟安德命丧朔原,以其破邑城、四宁,直取云州,非陇右不可拒匈人于城下。莫衷一是。 ——王元好《陇定三十年·卷二》 匈人三大长处为齐军所不及:其一,上下山阪,出入溪涧,中国之马弗与也;其二,险道倾厌,且驰且射,中国之骑弗与也;其三,风雨罢劳,饥渴不困,中国之人弗与也。 ——卫不逝《言兵事疏》(1) 北辽月湖马远非定州马可比,卫昱洵率军追了许久也只追上北辽后军,千更欲带人冲杀,被他拦住了:“不必管,追上万俟安德才最要紧。” 前面有一队北辽兵士反杀过来,辽军惯会用这样战术,每每分兵去拖延追兵,卫昱洵仍往前杀去,千更毕竟在定州营时日长些,疾声道:“北辽鬼弓,举盾!” 话音未落,已是箭如雨下,乌衣卫纷纷举起盾牌抵挡,卫昱洵与周扈仍不管不顾直往前冲,周扈手中还有长剑,卫昱洵却连刀都不拔,拿起银角弓来朝对面连射三箭。 辽兵马术极好,三箭一箭未中,反倒对面一箭落到卫昱洵腿上,他看也未看一眼,仍旧朝前冲去,手中银角弓更未放下,不足一刻便将箭囊射空,干脆举起刀来朝鬼弓砍去。 周扈紧随其后,一手持刀,另一手则挥舞起勾镶,几个鬼弓不防有人能冲到近前,顷刻便被斩落马下,周扈还欲再追,教卫昱洵拦住了:“穷寇莫追。” 鬼弓已趁此时机走远,千更也跟着停下,忙着整军,周扈扶他下马:“你竟也知道穷寇莫追?” “我等敢孤军深入,不过是占了辽兵夜不能视的便宜,鬼弓则不然,他们夜里箭法也是极好的,我带了这几十人哪是他们对手。” 他们是先锋,轻装上阵,并未有医师随军,周扈看了半天,只敢替他将箭杆折断:“你少走动,免得伤得更厉害。” 千更手臂中了一刀,过来时手上还淌着血:“将军,战死三百七十一人,身受重创不能行者,五十一人,几乎人人带伤。” “比我想得还好些,方才那一下,鬼弓最少也去了七八人,光这一样便是值得的。” “现在又该如何?” “你先处置伤口,然后,等。” 曲冯山带的那路人只比卫昱洵晚到一个时辰,大约一直在后面酣战,两千乌衣卫剩了不足一千。盔甲上尽是斑驳血迹,许多人的都已破损不堪,露出里面棉衣。 千更看了看这支更凄惨的友军,默默将想补给粮草的话咽下去,吩咐人又匀出些干粮来给他。 三路乌衣卫,刘护最后到的,他那路人马除却面色有些疲惫,似乎并未有交战迹象,千更跑过去:“将军……” 刘护端坐在马上:“乌风统领中军不日即到,待他到了,你等尽可取用辎重粮草。”说完便匆匆往前去了,他那路人马竟不曾停歇。 午时末,乌风所率中军终于在千余乌衣卫殷殷目光中赶到,若非乌衣卫军纪严明,怕此时早有人冲过去开抢了,周扈也冲过去将随军医师拽到卫昱洵跟前:“劳您先给他看一眼。” 鬼弓被称作天下第一弓手,虽被斥为“利则进,不利则退,不羞遁走,苟利所在,不知礼义”(2),却有一点最合卫昱洵心意——鬼弓所用箭矢从不淬毒的,他虽中了一箭,然不曾伤到筋骨,將养几日便又可上阵杀敌。 乌风已命人埋锅造饭,清扫战场,听闻卫昱洵中箭,特意过去看了一眼:“敢与鬼弓对射的,你是蓧云骑外第一人!” “可惜只留下人来,若能留下几匹月湖马,或者我大齐也能建起一支鬼弓。” “这一战已经立下大功,你还想再多份功劳?” 周扈也笑:“我大齐有蓧云骑已足用了,这话若让萧大哥听见还以为你说他手下无能人呢。” 卫昱洵所部一夜未睡,又或轻或重都受了伤,用过饭后便都睡过去了,周扈强打精神跟千更又转了一圈才去歇息,半梦半醒间听见有人整军,一看卫昱洵不知何时竟又骑到马上去了。 “在定州时怎不见你这么精神?” “你再睡会儿不妨事的,还有半个时辰才走。” 周扈一偏头看见千更也在一旁睡着,慌忙起身过去:“你怎么上的马?这条腿不要了?” “我找旁人架上去的。” “乌叔不说了让你先歇两日?” “我不去,你来带军?” “我带便我带!” “由你带军,那些弓手便无用了。” “千更也可,他久在定州,比起你我更熟悉北辽战术。” 卫昱洵叹息:“我的身子我最清楚,你且放下心来,哪那么容易再遇上鬼弓,连你们用勾镶都能抵挡住,我岂有再中箭的道理。” 周扈终于败下阵来:“你说了要杀万俟安德的。” “早晚将他命取来一半,另一半留给你。” “那你去歇着,我代你整军。” 当时周扈还感怀于卫昱洵忍着伤痛独自整军而让自己多睡片刻,后来当着卫昀的面再说起此事,卫昱洵才说:“哪里为你着想,我当时痛得实在睡不下,还不如起来整军,早一刻追上万俟安德也多一分胜算。” 注:(1)化用自晁错《言兵事疏》。 (2)摘自司马迁《史记·匈奴列传》。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簪缨世族》正文 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元和十五年三月十日,陇右再攻南大营。 彼时万俟安德手下只有三万残军,陇右二十万驻军也剩了不足十万,卫昀后来每说起陇右种种,总说他那时与沈不全、萧寒衣、程潜、平决明、陈姑娘……在城里如何玩笑,连少有几次上阵都极痛快的,实际承威之战已是大齐百年来从未有过之大战,陇定一线二营七城上下都已倾尽所有。 ——刘源《簪缨世族》 万俟安德仍在北辽阵中,匈人生性散漫,不服管教,不然,以其天生骑射本事,辽威帝哪有羡慕大齐蓧云骑的道理,也只有万俟安德站在这,南大营剩下的辽军才不会一触即散。 萧寒衣带人杀过去时几乎无有阻碍,顷刻便杀至主阵前,万俟安德已经摘下身后短弓,举箭欲射,却见陇右重骑竟然左右分开,一路由萧寒衣带领,一路由荆平涣带领,各自朝北辽两翼攻去,露出身后举着盾牌与长弓的陇右大军来。 三班弓手轮射下,北辽兵士冒箭雨冲过来,两军相距毕竟不足半里,弓手射过几轮后便退到后面去,换了手持长矛的兵士站在盾牌后面,从盾牌间隙里将矛刺出去,且专挑战马。 北辽月湖马被誉作天下第一马,跳起来足有三丈高,有踏月之称,寻常拒马根本挡不住的,此刻那些战马在盾牌前高高跃起,再重重落下,將大齐兵士连带那面巨盾都踩于脚下。 也有兵士冒死卧倒在地,专在北辽战马跃起时刺向马腹,北辽战马皆披皮甲,也只有这般,才可一击致命。 北辽侧翼由左右骨都侯带军,比起主阵丝毫不弱,或者双方都知这已是最后一战,萧寒衣所遇抵挡前所未有的强,卫昀这几日特意学了勾镶用法,与战刀一起挥舞起来极有气势,尤其他冲在最前,与萧寒衣一道开路,斩敌数目也是第二多的,若是他肩伤不在这时作痛便更好了。 卫昀从未打过这样长的一战,他先前跟萧寒衣或者匡炆上阵多是试探北辽,或者消磨北辽意志,一个时辰也便回来,像这样战了足有半日还不见收兵的还是头一回,他们早追出陇右去,已快来到胡朔南大营,他身上棉衣已经汗湿,左肩上伤也痛的没了知觉,只觉得浑身疲惫。 “你看哪!”萧寒衣替他挡开一刀,朝他吼道,“上了战场便没有后悔的,不是他死就是你死,谁撑到最后谁才算赢!” 卫昀咬牙再冲上去,满脑子里只想着如何杀人,连割下辽兵左耳都已忘记,只是看见刀来便用勾镶上尖锋勾住,再挥刀斩去,凡挡在前面的,都斩于马下。 北辽此时已全被打散,大都向着东北王庭逃窜,然南大营距王庭足有千里,中间又隔着留善大漠,根本逃不过去的,只能苟延残喘而已。 荆平涣带人冲在最前,一路遇到北辽溃兵也不多作纠缠,只一味往前冲,似要追到最前面去,卫昀也欲跟上,教萧寒衣拦住了。 “我们在后面杀那些北辽溃兵便是。” “荆将军摆明是去杀万俟安德,我们岂能让他抢了功去!” “万俟安德不在前面。” “啊?” “神威将军战死洙水不也是他自己选的?既是自己选的路,有怎会在最后如丧家之犬般逃窜?” 卫昀重重点头:“我懂了。” “如今这里遍地都是被打破胆的溃军,你在这里杀敌远比去前面追一个不知在不在的万俟安德有用的多,如若走运,或者你是杀万俟安德那人也未可知。” 陇右兵也全分散开来杀敌,有时十几人拿着长矛与盾牌围攻一个辽兵,直将人捅得血肉模糊才肯散去,杀红了眼时,即便降卒也有人敢不请命便杀了的,何况败兵。 卫昀再度提刀杀去,北辽溃败,他仿佛也不觉得累了,仍是紧跟在萧寒衣身后,见到辽兵便砍,负伤倒在地上的也去补上一刀,看见人死透了才杀下一个。 猛一抬头看见那边山上有人影晃过去,卫昀疑心有北辽斥候藏在那里,请命后带了几十人过去查探。 他年纪最小,众人只道他与萧寒衣或沾亲带故才能跟着出阵,心里并不信服,找起人来也多漫不经心,不肯出力气,卫昀只得亲自动手。 幸而北境春来得迟,山上还是一派荒凉,卫昀下马转了不多时便在地上找到被马踩踏过的痕迹,忙叫人过来查看,有曾在陇山射猎过的兵士循迹指明了方向,一群人浩浩荡荡都跟了过去。 卫昱洵上阵时一向冲在前面,因此一眼便认出坐在树下那人——北辽右贤王、万俟安德。 南大营最高统帅此刻便盘膝坐在树下,一手边放着战刀,另一手边放着短弓,战马也在树下卧着。 身后诸兵士先是一愣,继而纷纷伸手拔刀,围成一圈不敢上前,卫昀叹口气,分开众人走到前面去,果然,万俟安德已经死了。 “先去禀报萧将军,将军来之前,任何人等不可妄动!” 说完这话,卫昀精神彻底放松下来,只觉眼前一黑,便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再醒来时他已在陇右医局里面了,手脚皆用绳索结结实实捆在榻上,一动不能动,程潜和平决明在一边面色不善的捣药,见他醒了,两人相视一眼,没一个开口的。 “阿潜……” “去,阿潜也是你能叫的?” “程大哥……” “受不起,我可没你这样厉害的兄弟。” “平先生……” “你还等着这样称呼家父罢。” 平决明冷冷看了他一眼,转身与程潜一起出去了,只留下卫昀一人躺在里面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等了片刻才见平息风推门进来:“啊,你已醒了,那便好办了。” 程潜与平决明在后面捧了热水与干净的布带进来,平息风拿起放在一旁的匕首,看得卫昀心里没底:“先生,我究竟如何?” “受了些轻伤罢了,不要紧的。只这处肩伤,你处置不当,这几日来反反复复,已经烂到骨头,加之原本就伤到筋骨,没有一年半载是好不了的。” 萧寒衣也从外面进来,卫昀难得在陇右看见他未穿盔甲的样子:“先生,可有哪里要我效劳的?” “萧长史来得正好,听说卫杀力气极大,虽已将他捆好,以程潜一人恐怕也按不住他,便劳烦你将他死死按住,我也好下刀。” 卫昀弱弱开口:“萧大哥……” “只是剔掉伤口腐肉,平先生医术高明,用不了多久。”萧寒衣已上前按住他肩膀,安慰道,“不痛的。” 程潜在后面也死死按住他两只腿,平息风这才上前,往卫昀嘴里塞了团布,拿火烧过匕首后刺向他肩头,卫昀登时整个身子都绷直了。 平决明在一旁笑:“好香啊。” 程潜咬牙按住卫昀的脚:“确实香,今夜犒赏三军,有酒有肉,可惜卫杀没这个口福了。” “何止,他这伤三月内都沾不了荤腥,酒也要免了。” “不日就要跟将军回洛城了,洛城天下第一,美酒佳肴想必少不了了。” 卫昀朝两人瞪去:“呜!呜!” 平息风打了他一下:“老实点!” 卫昀愤愤看着两人,等我哪日好了,先杀程潜,再杀平决明!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簪缨世族》正文 第十八章 刘护带的那路乌衣卫已经追入留善大漠,齐辽百年来打过无数仗,也只有卫广陵关山之战后为解天水之围直入留善大漠二百里,也仅二百里罢了。 柳平整完军后来报:“战死二百一十一人,身受重创者四十七人,多半带伤,还能作战者仅剩一千七百四十余人……我军已深入大漠一百二十里。” “比想的还要少些,他们人还能撑住,战马却也足一日未歇了,换了蓧云骑在,也未必不垮。” “万俟安德在,难动摇军心。” “是我们太慢了,我们那两员小将该来了,我老了,行军打仗多有不便,他们年轻,总能追上辽兵的。” “倘若……” “没有倘若。” 卫昱洵率军赶到时已快到子时,曲冯山又拨给他五百人,让他凑足了千人才走的,夜里行军尤其难,加之从未有人进过留善大漠,他们手里舆图也没了用,只能凭着刘护留下的标记找来,期间还走错了一回,路上耽搁不少。 刘护看了他身后乌衣卫一眼:“不可恋战。” “诺!” “去吧。” 卫昱洵并未走多远便追上了北辽后军,想来接连一日长途奔袭,即便追兵在后也不得不停下来稍作歇息,他带着四十余弓手上去便是一番连射,那威力倒比鬼弓还大。 周扈已带着乌衣卫杀过去了,卫昱洵则带人在外围游射,下令直至箭矢全部射尽才可罢手,所有人等一刻钟后全部撤出去,不可纠缠。 实际不足一刻北辽大营便全被惊动,万俟安德给座下诸将下了死令:“整军,任何人等不可后退一步,今夜便效仿齐国断头令,兵退斩兵,将退斩将,一队退则斩一队,全军退则斩全军!” 最后一支箭射出去,卫昱洵便带着弓手们往外撤,又转头去找周扈:“走!” “等会儿。” 卫昱洵提着刀给他一刀背:“走!” 周扈心里骂了一句,调转马头:“撤!” 一行人飞速撤出北辽大营,后面是已经l整顿好的近千北辽铁骑,不用卫昱洵催促,每人都将胯下战马催到极致,也幸而在大漠中,万俟安德即便有心要將他们全部斩杀,也不敢过于深入,跑出半个时辰后后面便再看不见辽兵了。 一停下来,周扈坐在马上直喘气:“方才真是好险,北辽月湖马,名不虚传!” “你知道便好!” “你放心,再没有下次了,我这肩膀现在还疼着呢,你倒真下得去手。” “命可比只胳膊金贵得多!” 卫昱洵难得动怒,带着人去整军了,千更也拉了几人去周边探查,留下周扈一人默了半晌也握着剑跟了过去。 “你过来做什么?” “替你整军。” “替我带他们送死?” 周扈小心翼翼搀着他从马上下来:“别动怒,别动怒,你腿上不还有伤……” 卫昱洵只得妥协:“下不为例。” 这一战其实并未有什么战绩,倒也没什么损伤,千更来报:“战死三十七人,无有重伤。” “北辽那边虽是仓促反击,伤亡也未必有百人。” “是小人作战不利。” 卫昱洵摆摆手,看向西北方向:“万俟安德此人当真胆大,将军的疲军之计收效甚微,却不知这样昼夜不休的作战他还能再撑上几日?” 曲冯山带人来得很快,他是老人了,行军打仗极有经验的,一路上不曾走错哪怕一处,还给卫昱洵带了伤药过来:“记得勤换药,大漠里白天热得很,若不好好处置,有你哭的时候。” 卫昱洵请他下马,將方才情状仔细说明了:“疲军之计或者对万俟安德无用,尤其我方才带军袭营,辽军已心存警惕,万望将军谨慎为上。” “这才真是好时机!万俟安德已经坐不住了,你且看着,至多两日,辽兵便会溃败。” 曲冯山扔下这句话便带人走了,卫昱洵本已安排人值守,听见他的话又加派了一倍人手,严令枕鞍入睡,他手下那几十弓手更是个个都枕着箭囊才好。 周扈已经睡着,又让他给吵醒:“曲将军的话你没听见?有他在前面,万俟安德别跑的我们看不见了便是,哪会掉过头来打我们?” “小心些总没错的,况且夜里野兽也多,权当防狼了。” “真有狼来我给你剥皮做件大氅。” 一夜无话,直至天亮时值守兵士也未抓住什么野兽,反倒因大漠夜里苦寒,几个兵士险些染上风寒,周扈笑道:“你那大氅可没了。” 刘护率军随后赶到,接连两日急行军,他脸上也多了风霜之色,看得卫昱洵心中不忍:“将军不如坐镇中军,冲锋陷阵之事由我们与乌将军前来即可,他对乌衣卫也更熟悉。” “这话我不想再听第二回。乌风再有几个时辰也到了,你们快些跟上,这几日正是关键时候。” “不愧大齐双璧,侯爷真我辈楷模。”周扈拍着卫昱洵肩膀,感叹道,“我也以为侯爷说得没错,往日在城头上凭借弓弩击退北辽算什么本事?能在大漠里面,在他们匈人地盘上將他们打败才是真英雄!” “只怕匈人不这么想,客军作战,风险未免太大。” “昱洵你这样保管做不到将军。” “你倒是做得到将军,手下有几个人?” “我那是……我那是……千更,你去哪?我也随你过去,顺道给卫小将军打几只狼来剥了皮作衣裳!” 乌风比卫昱洵想的来得还快,浩浩荡荡大军里带着十几个匈人,此外还缴获了几匹瘦马与十几把短弓,可惜箭囊里装的箭上并未安上箭头,大约只是出来打猎,不巧遇上乌风了。 千更通北辽语言,上去问了几句,那几个匈人皆是有问必答,周扈大惊:“匈人向来难驯服,如今我们正与万俟安德开战,他们竟也肯为我军指路?” “天性如此,上一刻还与你不死不休,只要决出胜负来,下一刻便会跪在你身前,任凭调遣,即便辽帝也不过如此。” “原来传闻匈人敬重英雄是这个道理。” 卫昱洵已经挑了两人出来交给千更:“分开看管,不可让他们彼此见面。” 周扈过来拽他:“你先去换药,伤好前还是少走动的好,有什么事我代劳。”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簪缨世族》正文 第十九章 元和十四年十二月十日,万俟安德抵邑城,邑城县尉岳恭率军与之交战,败,所部一万三千余人,尽为北辽所灭,县令陈步退守邑城。 十三日,邑城城破,城内军民凡五万一千三十七人尽数罹难,辽兵转攻西北,初破四宁,再下云州,直取陇右。 ——王元好《陇定三十年·卷二》 邑城之战是北辽自东大营溃逃后打胜的第一仗,尤其三天便攻下城来,一时间士气大振,所从诸将纷纷请战出兵泗水。 万俟安德不为所动:“先去补给粮草辎重,日落时我们便撤出城去。” “将军,天赐良机,我们从这里打下去,顷刻便至洛城,到其时一举攻下齐国国都,即便回不去了,万俟成律在王庭当皇帝,您在这里当皇帝也是一样的。” “我的话没有第二回。” 座下诸将纷纷退去,万俟车犁抱着弓看他:“父亲?” “我在东大营时已问过你一遍,如今我再问你,你是走是留?” “孩儿永远追随父亲。” “好!总归要死的,与其死在齐国倒不如死在我大辽、死在龙山。” 日落时,北辽残余十万大军全部撤出邑城,一个时辰后,陈文正与定州郡尉终于率援军赶到,放眼望去只见一片断壁残垣,邑城五万百姓尸骨枕藉其中,在场数万士卒莫不痛哭失声。 此时,刘护所部七万大军还被困在留善大漠中。 十二月四日夜,大风从西北来,坠灰片如瓜籽,纷纷不绝,折木飞沙走石,逾时而止。(1) ——《历代观星书·前齐》 押解着的两个匈人早已禀报夜里将有大风,因此白日里卫昱洵便將行军速度提到最快,可惜直到入夜都未追上万俟安德,他只得下令就地歇息。 入夜后,依照匈人所说,千更下令所有人结成方阵,將马都聚到一处,人则用头巾掩住口鼻,藏在马腹下以抵御风沙,周扈见卫昱洵实在行动不便,将他塞在马腹下后找了两人看住他便跟着千更去周边探查了。 夜里果然起了大风,定州虽距留善大漠不足五百里,然这样大的风沙也是乌衣卫未曾经过的,尤其战马在风中易受惊,为防其暴起伤人,每人都花了好大的力气安抚战马。 周扈刚回来,带了一头一身的土凑到卫昱洵耳边:“周边不像有野兽出没的痕迹,千更已將你那些弓手布置在外围,没什么要紧的,你放心。” “今日一停,我们便再追不上万俟安德。” “邑城依靠定州、四宁,牵一发而动全身,万俟安德岂会冒险进犯?况且以今夜情势,他不比我们走得快,咳、咳、以秦风手下那五万人马,守住定州与邑城不在话下。” “你少说话,吃进沙子去。” 周扈气结:“你当我愿意多说?还不是费我的口舌,宽你的心!” 风沙一夜未停,卫昱洵也一夜未睡,直到破晓时分风才渐渐小下来,周扈与千更骑上马將附近都找了个遍也未找见万俟安德留下的一丝痕迹,两个匈人也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他们是真不知,刀架在脖子上也是无用的。”卫昱洵坐在地上气定神闲:“等吧,等曲将军来找见我们再说。” 昨日他们已走出去近百里,大风过后,一路上所做标记十不存一,莫说曲冯山,便是万俟安德也难找见他们。 千更已凭借日影辨出方向来,拿着这几日绘出来的舆图:“将军,我们方走了不足百里,凭借舆图不难再走回去。” “你能否找回去我不知,我只知道将军断不会任凭大军在留善大漠里干等上一日。” “若是……” “现在往回走,依军法可是要杀头的!” 卫昱洵见他脸色难看,又补了一句:“放心,我们带着那两个匈人,只要一路往邑城走,没错的,有他们在,留善大漠的凶险便少了一多半。” 曲冯山最终没来,据说中军扎营、他去周边探查时遭了群狼,好在他骑射功夫了得,七匹狼有五只死在箭下,亲卫听见动静过去时他正与两匹狼肉搏,战马教狼咬断了喉咙,他左臂被狼叼在嘴里,刀锋抵在胸口上,甚是骇人。 等亲卫们七手八脚将他从浪嘴里救出来时手臂已经不能动了,刘护只得将乌风放到前面去顶替了他的位子,把柳平也留在中军以便照看他。 乌风见到周扈那刻眼眶都红了,命所从医师仔细将他与卫昱洵上下检视一遍才放下心来,又命人先给卫昱洵换药:“侯爷与中军在后面,天黑前便能到了,昨夜风沙骇人,你们可有什么损失?” “亏得那些匈人有主意。战马虽有躁动,最终平安无事。”周扈往后面看了几眼,“曲将军怎么没来?这路乌衣卫该由他统领才对。” 乌风将缘由一说,周扈登时惊落一身冷汗,“白日里竟也会有狼么?还敢追到大军近前?” “冬日粮食紧缺,逼得这些兽类也不得不铤而走险了,你们多是夜里行军更为凶险,可曾遭遇群狼?” “不曾。” “那便好,派斥候时尤其仔细,大漠里群狼比匈人还可怖,一旦落了单,极容易为群狼围攻,若是夜里惊了战马,炸营都是轻的。” 卫昱洵走过来:“将军怎么说?” “去邑城,只要秦风能守住五日,万俟安德连陇右也未必能到。” 注:(1)化用自《朔方通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簪缨世族》正文 第二十章 卫昀在榻上躺了三日才能下地,他肩上伤得厉害,一时半刻的还无法用力,又被平息风严令好生修养,只得整日跟着程潜在医局里闲荡,几日来看着程潜捣药,將《五十二病方》(1)翻了个遍:“阿潜,你与我一故人极投缘的。” “他也通医理?还是也会使吴钩?” “都不是,他单名一个姮字,胡登切,音恒,女字。” “你!”程潜抄起捣药杆要砸他,又想起他身上带着伤不好下手,恨恨道,“你等着的!” 最初他回来时陇右城里多传言是他杀了万俟安德,加上萧寒衣请命给他晋了蓧云骑千长,走到哪旁人都尊一句“杀将军”,他说了几回也没用,索性由着人叫去,哪知后来众人见他左臂有伤,又莫名得了“小平陵君”这一号,卫昀真坐不住了。 想到燕国那位独臂将军,即便平陵君石冲有常胜将军之称,他也不想自己走到哪去总让人想到今日在陇右做的蠢事来,奈何这话对萧寒衣说了几回后反倒连他也这样叫了:“让你长长记性。” 大战过后陇右百废具兴,许多事都由郡守着人去做,沈不全一连几日都在医局里与平息风对弈,萧寒衣似乎也清闲许多,程潜不在时多是他催着卫昀喝药,害得卫昀日日用头巾捂着脸,推说此前在外面教风吹伤了,死活不肯摘下来。 萧寒衣笑他:“男人脸上有疤又如何,平陵君只有一臂照样被誉作燕国第一美男子,你这样可别教陈姑娘看见。” 卫昀不能下床那几日里陈姑娘来得比萧寒衣还勤,他忌荤腥,时下又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果蔬比黍米还难得,拿程潜的话说:“我这条羊腿真未必有你那盘秋葵金贵。” 陈姑娘却不知使了什么法子,每日都带了清粥小菜过来,交给程潜后便走,从不多留,开始卫昀还以为是沈不全安排,后来才知道细情,自然免不了遭程潜揶揄,到后来连萧寒衣也说美人爱英雄,撺掇他请沈不全提亲。 “萧大哥你少拿我取乐了,万俟安德又不是我杀的,陈姑娘是美人不假,我又算什么英雄?” “这话我与将军都知道,若连你都能杀他,万俟安德也就不叫万俟安德了,总之如此叫着也不算坏事,便由他去罢。” “我一直不知他为何要死在陇山,匈人多拜白那洽神,他若转攻凌城、死在东圣山下也没我这份功劳了。” “陇山古称龙山,匈人自诩龙裔,视龙山为其龙兴之地,魏晋时匈人铁骑数下陇右,每年九月便在陇山祭祀龙神,至太祖时,镇江卫氏先祖率军收复魏晋时为匈人所侵占失地,將匈人逐出陇右,重建陇右营,至此匈人才逐渐信腾格里、白那洽诸神。” “原来如此……” “现今北辽还信龙神的大约也只剩辽帝那一支了,据传万俟子弟皆在胸口纹有龙形纹身,不过那日见到万俟安德也未考证,真伪还不得而知。” 卫昀笑道:“这个简单,等哪日萧大哥回到洛城,去驿馆里脱了北辽质子的衣裳一验便知,反正如今当权的是万俟成律,哪会为了这事打过来。” “这句话一说可见你是做不成将军的。” 萧寒衣不再与他玩笑:“你可去过天水?” “不曾。” “正好,我明日要去天水一趟,不是急差,将军给我一月的期限,你可愿跟我一道过去?” “这个自然!” 萧寒衣看他一眼:“你身上伤好了? “原本没好的,萧大哥今日来看过便好了大半,若是能去天水,今夜便可痊愈!” “你这好口舌若生在魏末,凌源君也要甘拜下风的……说好了,明日寅时初,我在北门等你。” 日暮时他去医局说了这事,沈不全不出意料的没拦他,喝得半醉大着舌头:“替我说一声,我如今不比以前,脱不开身,等到九月水街酒肆里菊花酒起出来了我再拿酒去看他。” 卫昀说了声好,沈不全又拎着酒坛去外面喝酒了。 反倒是平息风扣着他不肯放人:“既在医局里便该医者为尊,我说了你伤好前不可劳累,再怎么求我也不肯放人的。” 程潜在一旁嘟囔:“分明病者为尊。” 平息风瞪他一眼,接着说:“你倒好,去天水走一遭少说半月风餐露宿,不光整日颠簸,连药也断了,怎么,为了不喝药还要躲我躲到定州去?” “这倒不是。”卫昀心道我躲你还不容易,当初三千蓧云骑都未在陇右城里找到我,哪里还用跑到天水去,那里又不是没有医局。 “那是为何?” 卫昀忽然说不出话来,还是程潜,闲散了这么多天头回派上用场,將平息风拉到一边去不知说了些什么,最后又保证:“萧长史很赏识卫杀,必将他完好无缺的送回来。” 平息风边往回走边说:“教萧寒衣记住他说的话,老夫在陇右二十年,不知治了多少人,不管胸口中箭还是肺腑刀伤,哪个不是活蹦乱跳得走的,你死了不要紧的,莫砸了老夫的招牌!” 卫昀哭笑不得:“难怪平老先生能与将军交好。” 这还不算,当日夜里,平决明又抱着一叠瓶瓶罐罐过来,依样给卫昀演示如何用,走前还嘱咐程潜明日早起给他熬药:“他死了不要紧的,就怕天水医局里有人说我父子医术不精。” 卫昀当时还感叹果然亲父子,次日一醒便被招呼过去喝药,他睡得昏昏沉沉,冷不防一口苦药下去脸都黑了,对面程潜笑得合不拢嘴,他咬牙将整碗药一饮而尽:“你要的裂云箭没了。” 程潜苦着脸送他到北门,说是沈不全吩咐见他走了才可回去,转身就将平决明送来那堆药都给了萧寒衣:“萧长史,卫杀他向来不爱吃药,又爱忘事的,昨日平小先生特意送了许多伤药来,他可不就忘了带上,以后夜里在驿站歇息时还请别忘了给他换药。” 萧寒衣笑着答应下来:“天水医局里也有许多国手,等他回来时必定已经全好了。” 注:(1)战国医方著作,借用。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簪缨世族》正文 第二十一章 天水,古称兰城,背靠天山,依千水而建,晋时广平王巡边过此,见城立于水天之间,故此名之。 ……及至元嘉初年,天水已成安西第一大城,号称千年永定,百年无战事之城,柔然商贾莫不云集于此,虽隶属安西,俨然柔然首府矣。 ——《地方志·天水城志》 元和十五年四月三日,卫昱洵还与周扈在邑城修补城墙,荆平涣还在陇右校场终日操练骑术,刘姮还与田横在太学里吟诗作赋,这一日,卫昀终于到了天水。 萧寒衣此行是为了从天水那里调集军备,卫广陵开口便要三十万支箭,可怜他在天水与郡守邓擎费尽了口舌才教后者应下来。 卫昀刚从水街回来,那里只一家酒肆,挂着半陈不新的幌子,他给了几百钱买了沈不全提过一回的菊花酒:“传闻镗州邓氏与镇江卫氏结有姻亲的,竟然也这样不好说话?” “好说话的是镗州侯邓荩邓侯爷,可不是这位邓大人。好在他已应下,等过几日将箭调来我们便可回去了,也正好趁此时机带你好好看看天水城。” 天水城南靠天山,出城后便是山路,时下虽已入春,山麓一带仍然荒凉,再往上便能看到未消的积雪,萧寒衣叔父在天水营任贼曹,因此每每这种事都是他来,虽是陇右营将官,却对天水很是熟悉。 柔然经年干旱,少有树木,卫昀一路走去却看到许多松柏,郁郁葱葱的一片绿。 萧寒衣道:“传闻昭王征西途径天山时适逢常水百年不遇之洪水,为救兰城百姓,昭王八千士卒殒命于此,被尊为八千义士,葬于天山山麓。” 远远已看见前面立着一块石碑,上面似乎是柔然文字,卫昀从未看过,并不识得,萧寒衣念道:“大漠八千义士冢。当年这里还只是一片荒原,兰城百姓感念大漠士卒恩情,手植松柏千株,后来便成了这片林子,历代天水战死将士大多葬于此地。” 卫昀想说,萧大哥你怎么忽然这么多话,我又不是没读过《略地记》,天水城别的未听过,八千义士冢还是知道的。 但他未敢开口,只默默握着袖中匕首往上走,山路在石碑后一分为二,萧寒衣与他一道走到西边,沉吟着开口:“前面我便不过去了,你早些回来,我在下面石碑那里等你。” 天水百年来仅有一战,卫子沨又是天水围战里战死者身份最高的,卫昀毫不费力便找到了他的墓,只是少有人清扫的缘故,边上长满荒草,墓碑上也积了许多灰尘。 卫昀来时只带了酒,往边上看了半天,干脆将酒坛放在地上,从里衣上撕下一块衣襟来擦拭墓碑,又将周边杂草全都除了才起身。 萧寒衣已经在树下坐了许久,见他灰头土脸的过来,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反倒卫昀先说话了:“邓大人是个好官。” “嗯?” “天水远在安西却俨然柔然首府,又久无战事、繁荣至斯,郡守大人功不可没。” 萧寒衣正要开口,又听他说:“阿潜早与我说过许多次了,天水赤鲤可是一绝,萧大哥久不来一回,难道不过过嘴瘾?” “自然要去吃的。”萧寒衣话锋一转,“平先生特意交代了,你这一月都要绝荤腥,我已经派人去医局里请了先生在驿馆候着,回去先让先生开了方子再说。” “我这几日已经见好,少吃几回药不行?” “这话你去问平先生去,他说好便好。” “他远在陇右,我哪里问得着。” “那就先吃药,等回了陇右再问。” 卫昀反抗不能,到底在睡前被灌了好大一大碗药,尤其给他诊治那医师还是柔然人,说的话他一句不懂,稀里糊涂就被开了许多药,一日三大碗的喝着。 第二日萧寒衣原想带他到天水营看看的,卫昀却推说有事要做,一早就从驿馆里借了洒扫的工具出城了,直到日暮时分才回来,又是昨日那副狼狈模样。 萧寒衣连忙吩咐人将饭菜端来,坐在对面看他狼吞虎咽:“明日还要出去?” “是。” “记得晌午回来吃药。” 卫昀嘴上答应的好好的,次日起得比萧寒衣还早,牵了马便出城去了,等萧寒衣端了药喊他时早跑得没了影,萧长史头一回动了怒,吩咐驿馆中人谁也不准给他饭吃,却又在卫昀回来时禁不住心软,亲自端了饭菜过去。 一连几日如此,邓擎已将陇右要的箭矢备齐,萧寒衣将卫昀找来:“再过一日便要走了,明日你真不跟我去天水营?” “我也是有要事在身的。”卫昀握着袖中匕首,朝他一笑,“萧大哥你去忙就好,等下次来天水再去天水营也不迟。” 他既这么说,萧寒衣不再勉强,次日一早站在驿馆门口看他骑着马去了水街。 卫昀扛着那株松树过来,用战刀挖了好半天才掘出一口深坑,将松树放进去,又提着木桶从远处溪涧里打了水过来,洗刀、浇水,忙完后已过了午时。 他将昨日拿来的酒起开,往地上倒了一坛:“这一坛酒,我敬将军。” 又将另一坛也起开,抱着喝了一口:“水街菊花酒,果然名不虚传,可惜我来得早,今年的新酒还未出。不过沈将军说了,等九月时他必定带了菊花酒过来。” “我是在蓉城看见卫杀的,匪寇之乱已经平息,可惜万俟安德不是我亲手所杀,终究愧对于他承诺,如今我已晋为蓧云骑千长,陇右城内无人不知杀将军,他若知道想也该欣慰的。” 卫昀一直坐到天黑,从卫杀说到沈不全,絮絮叨叨将一肚子话都说了,最后跪在地上拜了三拜:“父亲,卫杀走了。” 四月八日,萧寒衣率军押着陇右要的三十万支箭离开天水,走时邓擎特意到驿馆来送他,还赠了卫昀整十箭囊的裂云箭:“听闻小将军素来仰慕神威将军,愿有朝一日可凭天水裂云箭射杀辽帝。” 卫昀谢过他:“只愿这箭永用不到的才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簪缨世族》正文 第二十二章 元和十四年十二月十四日,辰时,刘护率军抵杨林,斥候营早已被派出去,接连几日都未探查到北辽踪迹,柳平亲自带人到大军前面探查,直走出三十里去,只看见邑城残破的城墙,辽兵连影子也未找见。 刘护接到回报当即下令拔营,乌风曲冯山还在整军,他便点了三千乌衣卫带着卫昱洵与周扈先走了。 还未到城下已看到被火熏成黑色的城墙,城头上士卒看到有大军靠近,竟然丝毫反应无有,卫昱洵心里一沉,驱马上前:“定州主官、冀州侯刘护刘将军到此,请开城门。” 城门缓缓打开,刘护走在最前,放眼望去满街萧条,许多兵士木着脸清理已损毁的房屋,几个见过的定州医局的医师支着药炉熬药,大锅大锅往井里倒,每隔数十步便是一堆燃着的艾草,满城都是熏艾的气味。 陈文正已在邑城官署等候许久,刘护到时只见他正与集曹一道修撰邑城户籍册,两个督邮都叫他派去了别县,官署里拢共三四个兵士等着传令。 半月未见,两人均比那日别时苍老许多,尤其陈文正已经数日未睡,见到刘护后踉跄着下拜:“将军……” 刘护上前扶他:“不必多礼,邑城一事我方才已听过了,你怎么说?” “十二月十日夜,秦风将军接到邑城急报,将军当即命我与池安率军两万走合山增援邑城,他则率军从北面过去,对万俟安德形成合围之势。” “十一日,岳恭率军出战,全军覆没。我为早日到邑城走的马鸣涧一路,谁知凌迅将两座桥全冲垮了,几个游徼只调来十几只小船,直到当日夜里也只有不到三千人过去,池安恐误了战事,下令在两岸搭起绳索强渡,最后也还有三百余人教河水冲走,十二日才全部渡河过去。” “池安已经下令连夜赶往邑城,无奈近来气候反常,接连几日暴雪,山路湿滑,行军进程便被拖慢了,我等赶到时万俟安德已经出城。” 陈文正说完再拜道:“如此便是此次事件始末,是下官挑的这条路,邑城失守也全在下官一人,邑城百姓尸骸已葬在城南,医师们也在城里做足了防疫功课,将军既已到此,下官也该解送洛城了。” “此事错不在你。定州向来冬旱,马鸣涧也久未有凌汛,你选的路是没错的。” “是下官失误致使邑城……” “你来定州不过半年,不知情也不怪你,此前在定州又守城有功,邑城之事是我战事不利,与你无关,我会向陛下上书说明。” 刘护按住他肩膀:“如今邑城百废待兴,无论修葺城防还是防治疫病,都要你这个太守来做才行,无论如何也要在明年里将周边郡县百姓迁来邑城,边防重镇,岂能只是一座空城。” 陈文正红着眼眶重重点头:“下官,必定不负将军厚望。” 刘护不再多停,连夜写好了战报急递洛城,紧跟着下令:邑城县尉岳恭不遵军命致使邑城失守,其罪当斩,念其戍边有功又战死沙场,不予问责;合山都水掾扈不时、道桥掾章志玩忽职守,延误大军,依律斩立决,其家小流两千里。 当日夜里乌风、曲冯山便率大军赶到,邑城大营已经驻了定州士卒、周边乡里百姓两万余人,乌风只得带人在北城民居里驻扎,也多亏了万俟安德那场屠戮,不然七万定州士卒大约只能在城外扎营了。 邑城县尉已经战死,池安勉强兼着这一职,接到刘护令后连夜过来替岳恭求情,无非是人已战死,无论如何都有戍边功劳在身,即便今次有罪,不再追封他便是,何必还要治罪,让他死也背着骂名。 刘护当时正将曲冯山、乌风、卫昱洵、周扈与秦风派来那亲卫叫来议事,哪里肯见他,何况军令一出更没有更改的道理,叫柳平将他送走了。 邑城经此一战十年也未必能恢复元气,好在陈文正到的还不算晚,并未在邑城爆发疫病,不然,整个陇定一线怕都要守不住,后面还要将定州别县百姓迁来此地,重新练兵……可谓事务庞杂。 等说完话后已经深夜,乌风与曲冯山都走了,秦风那亲卫也拿了令连夜赶回定州去,周扈忍不住求情:“将军,岳大人家里世代戍边,念其已经战死,便不再追究了罢。” 卫昱洵拦了他几次没拦住,听他说出这话来心里忍不住叹息,果然听见刘护说道:“你以为我不念旧情?” “不……” “将军恩情我等铭记于心,只是阿扈一向不会说话,请您切勿介怀。”卫抢在周扈前面说完这句话,按着他行礼后便匆匆告退了。 刘护望着两人背影对柳平道:“你以为陈文正此人如何?” “此前在凌城孔将军那里任金曹,据说经商很有些头脑,连浮山人都愿与他往来。属下冒昧,您似乎对陈大人又些失望?” “失望说不上,可惜周小将军与他都是不自知的,洛城那位周小公子又出了名的性情温和,哪日周兄有个意外,淮安周氏难不成要靠周嫆华撑起门楣?” “或者周小将军便是第二个柳汀先生也未可知。” “我想也总归没用……你以为卫公子又如何?” “镇江卫氏,名不虚传。” “来前姮儿与我说过一句:卫小公子是真性情,卫大公子才是真君子!” 这边卫昱洵一路将周扈拖到两人住处才松开手,周扈坐在榻上不理他,卫昱洵也不多说,坐在另一边解去盔甲上药,他的腿伤已经好了大半,只是前两日擦伤了手臂,为防疫病医师又给他配了药,让他直到大好才可停药。 腿伤还好说,手臂上的伤卫昱洵自己也无法,折腾半天反倒将药撒出来大半,周扈终于看不过去,默默挪到他身边,从他手里接过药来裹伤:“今日之事,是我不对。” “没别的了?” “你这人!难不成我还要给你负荆请罪?要请罪也是去给侯爷请罪!” “阿扈,我与你一样的。” “你也要给岳大人求情?” “我也要杀万俟安德,今次杀不了他,下次我们便去杀辽帝,总有日杀到王庭去。” “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簪缨世族》正文 第二十三章 邑城重建持续了半年之久,刘护不善庶务,只管练兵与布防,多半事务都是陈文正操持,周扈与卫昱洵实在无事可做,一个被指派去别县征兵,一个被派到邑城城头监工。 “真正为将者,不战而屈人之兵,若是北辽看见邑城城墙、看见邑城守军便不敢攻城,那才是你二人厉害之处!”刘护如是说道。 一月后周扈再见到卫昱洵忍不住笑出声来:“你,哈哈哈,卫公子,你这是怎么了?” 卫昱洵在城头上风吹日数日,比起他们在留善大漠里还要黑上许多,尤其他说话露出一口白牙来,衬得脸庞更加黝黑,原本翩翩白衣少年郎一眨眼成了黑木炭,怎不令人发笑。 相比起来周扈虽在定州各县征兵,到底只是管事的,不在刘护眼底下,只消坐在官署里,下面自有人搬了户籍册过来由他过目,又有游缴等人在旁协助,比起卫昱洵来便轻松许多。 “比不得周小将军好差事。”卫昱洵將斗笠甩给他,“日日在城头巡视,现今即便教我仿原先生“三论”写一部《论天下城》来我也是写得出的。” 周扈笑得更厉害,一把揽住他肩头:“走,我请你喝酒!” 邑城北门那里新开了家酒肆,许多守城士卒从城上下来后多到这里小酌几杯,卫昱洵进来时只看见半屋的士卒坐在里面,几个相熟的兵士站起身来:“卫将军,今日怎么来这里?” “有人请喝酒,岂有不来的道理?”卫昱洵一把锁住周扈,对众人道,“洛城周小将军、淮安周氏大公子?你们见过没有?今日这顿酒统统由他来请!” “不……” “周小将军果然名不虚传,小的敬您一碗!” “多谢将军!” 周扈拒绝的话还未说出口便被这么堵了回去,他咬着牙,面不改色咽了那碗酒:“诸位抬爱,周某愧不敢当。” 偏偏卫昱洵这时道:“既然小将军这样说了,我们不喝岂不辜负美意,店家,將那几坛洪粱酒都拿出来,今日我与诸位不醉不归!” 当日卫昱洵确实与周扈不醉不归,入夜后酒肆里士卒更多,大半酒瓮都喝得见底,临走时周扈上上下下摸了半天也凑不齐酒钱,索性将腰上那口宝剑拍到桌上:“天下剑韩为众,韩剑宛冯,值万金,且用它抵酒钱,明日我再来赎回去。” 他剑都亮出来,店家哪有不从的道理,战战兢兢送两人出了门,拿起剑来看了眼,剑鞘似乎是皮制,又与牛皮不同,缀着几粒宝石,剑身则要普通许多,拔出来也不见凛凛寒光:“什么宝剑,远不及这剑鞘值钱。” 两人踉踉跄跄往大营里走,周扈醉得还轻些,能辨出方向来,卫昱洵则是酩酊大醉,全身倚在周扈身上教他拖着走,看到辕门周扈才想起来军中无大捷不可饮酒,刘护治下又以重刑出名,他们这样少说也要挨上几十军棍的,忙拉着卫昱洵在路边吹着风醒酒。 “怎么不走了?” “你我这样怎么进得营去?” “也对。”卫昱洵睁着朦胧醉眼,“阿扈,谁教你私自跑去饮酒的?” “不及你喝得多。” “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将千更叫出来便好。” 周扈这才想起来邑城里还有个跟他们一条心的乌衣卫千长在,这几日两人都有要事在身,忙起来竟然将他给忘了,他将卫昱洵放在路边:“你在这等着,我找千更想法子将我们带进去。” 千更这两日忙着练兵,累得站着也能睡着的,教周扈从榻上拽起来时险些拔刀:“什么事?你饮酒了?今夜值守的人是谁,竟敢放你进来!” “正是饮酒才有事求你,我是自己摸进来的,昱洵现在还在营门外呢,醉得走不了路,你可有什么法子将他给带进来?” “你们竟敢去喝酒?” “如今邑城又无战事……” “还不带我!” 周扈告饶:“是我的错,下次一定带你。” 千更把他按住:“你这样怎么见人?我想主意将他带进来,记住了,听风肆百末旨酒,我要三坛。”转身出去了。 千更赶到时只看见辕门前围了一堆人,中间还举着火把,他心下一沉,连忙分开众人进去,只见卫昱洵抱着乌风身边一随侍死活不肯松手,刘护冷着脸站在前面看着,乌风看见是他,连忙使个眼色,叫他退下,奈何还是教刘护看见了。 “千更。” “在。” “去拿水来,让你们将军好好醒醒酒!” 时下还未出端月,邑城滴水成冰,千更费力从井里提了桶水过来,觑着刘护脸色将水泼到卫昱洵身上去,他身子一颤,似乎酒醒了些,茫茫然松开手,看着刘护:“将军?” “明日来见我。” 刘护一走,千更连忙招呼人将卫昱洵扶回去,路上笑道:“看不出来卫公子竟然也好这个?” “你想多了,只是他说话口音让我想起舍弟来。”卫昱洵闭着眼靠在他身上,“总有日我杀到北辽王庭去!” “我自幼养在伯父那里,从军那年舍弟千承还不满十岁,据说那年九月关原之战时与伯父走散,后来找过几回,至今杳无音信。” 千更道:“以后你若带军出征留善大漠,也算我一个,深践戎马之地,足历王庭(1),这可是天下男儿志向。” “只怕辽帝一个脑袋不够我们三个分的!” 到卫昱洵那里后千更连忙着人煎药烧水:“定州风寒最为难熬,你若是染上了,只怕回洛城时都还卧病在床。” 周扈也过来了,将他重重按到水里去:“真不知你怎么想的,先前还要开解我,卫公子,先管好自己再说罢!” 次日清晨,卫昱洵去刘护那里领了一百军棍,随后如愿以偿的接连半月不能下地,每日趴在榻上看借来的兵书,终于养得白了些,周扈则顶了他的缺,每日在邑城城墙上来回巡视,半月后也成了黑炭。 五月时,邑城内已经焕然一新,城墙比之先前还高出两丈,陈文正费尽心思以“均田免赋”从唐县、深泽、安国、曲逆、望都五县调来近万百姓,勉强稳住定州情势。 月末,刘护接到上谕,大军返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簪缨世族》正文 第二十四章 承威之战的前半段其实说不上光彩,刘护率军追击万俟安德直入留善大漠近千里,北辽残军疲于奔命,莫敢与之交战,许多人都以为他能将万俟安德逼死在邑城下,连刘护也如是想,孰料邑城三日便陷与敌手,万俟安德將邑城五万生民屠戮一空后从容离去,这样一场声势浩大的大战竟然这样草草结局,说是虎头蛇尾也不为过。 毕竟不是凯旋归来,刘护进城时没有什么排场,只有卫昱洵两人与几十亲卫跟在他后面默默走过章台街,见到道边驻足的百姓更不敢抬头。 卫凛本来亲自在未央宫摆下酒宴为刘护接风洗尘,被老将军推辞:“廉颇老矣,纵使陛下怜臣老弱不忍责罚,臣又有何颜面再受恩赐。”劝过几次后只得作罢,只將将卫昱洵与周扈拉了过来,又请了卫珺与周嫆华,一场庆功宴成了家宴,席间也多说些与天下无关的家长里短,倒也其乐融融。 出宫后,卫昱洵回家的那点儿喜悦便全没了,宫中宴饮他本喝得不多,骑在马上教风一吹酒便都醒了,不时朝卫珺的马车看去,又不敢开口。 “你祖母大约已经睡下,明早记得过去问安。” “母亲……” “怎么?你今日才回来,一路鞍马劳顿,早些歇息,什么话明日再说也不迟。” 卫珺转身欲走,只听卫昱洵在后面叫住她:“母亲不恨我么?” 卫昱洵霍然长跪,盯着她:“昱轩出走,孩儿之错不可推卸,如今已过了半年还下落不明,母亲不恨我?” “恨你有用?” “母亲?” 卫珺将他扶起来:“你心思重,是好事也是坏事,许多事不与你说你就要自己乱想,为将者则尤其忌讳这一点,轻则贻误战机,重则覆军杀将。” “我那日若能想到,昱轩又怎会出走!” “我已经没了一个儿子,难道还要与另一个儿子彼此相仇吗?” 卫昱洵先是一愣,继而搂住她的腰放声痛哭。 往后几日卫昱洵一如既往与周扈泡在南军大营,只是渐渐往西大营里面去的时候多了起来,周扈也带着他那“不成器”的兄弟周廷整日在校场上跑马。 时下正是最热的三伏天,营中又无女人,几人索性将上衣脱去,赤膊操练,周扈叹道:“以后怕是再难白回去了。” 也幸好几人都在西大营,少了与羽林军千长晋云碰面的次数,卫珺也与他说过一回:“你信阳姨母不日便要出降晋则,以后去南军大营,还是少与晋小将军起争端的好,省的日后难堪。” 谁想那日从辕门出来,迎面还是撞上了晋云,卫昱洵是避开了,周扈却骑在马上与晋云对上了,两人谁也不肯让步,晋小将军挤出句话来:“校场见!”猛一扬鞭走了。 周扈还没说话呢,他那脾气最温和不过的兄弟已经跟上去了,还转头来叫他:“兄长,快走啊,他一个人怎么也打不过我们三个的!”话已说到这了,卫昱洵那几句要阻拦的话只能咽下去。 “阿廷从这点上看你真不像柳将军。” 最后三人还是免不了在羽林军大营里与晋云打上一架,周扈兄弟擅用长剑,卫昱洵则擅用战刀,晋云是家传的戟,以一敌三也毫不落下风,先將周廷推到一边去,紧跟着卫昱洵与周扈也纷纷落败。 晋小将军收戟而立,抚平褶皱的衣摆,留下一句:“什么招式,花架子罢了。” 幸而卫昱洵二人先前已输惯了,当着东大营上千羽林军的面也丝毫不觉丢脸,周廷坐在马上直喊疼:“兄长,方才替你打架才受的伤,你该怎么谢我?” 周扈倒不推辞,带着他去了听风肆,凡酒菜只挑最贵的上,周廷喝着酒忽然落泪,扑到他怀里哭起来:“兄长,你从前对我那样严厉,我还以为你厌恶我这个兄弟,今天方知道你对我多好,兄长……” 卫昱洵摇摇头:“阿扈,看来你平日里没少给他气受,一顿酒便能收买。” “男儿就该多锤炼一番才好,我若将他养成四娘那样,只怕母亲先拿刀砍了我。” 卫昱洵无言以对,次日再与周扈去南军大营时却没看见周廷:“阿廷怎么没来?他昨天似乎伤得并不重。” “昨日喝多了,回家时从马上坠下来了。” “那你还有闲心与我出来!” “当时便请府医看过了,说并未伤到内腑,他这个年纪又还在长,伤筋动骨也好得极快,过不了一月便可下地健步如飞了,我正事不做,整日围在他床前做什么!” “……阿廷何其有幸有你这样兄长。” 周扈说的果然没错,七月还未过完周廷就又骑着马跟来了,三人从南军大营出来便去听风肆,哪日兴致来了也去城外林子里打猎,夏日林间险有野兽,即使猎到几只,皮毛也是极差的,跟本不兴之所至。 尤其每遇上晋云时,不管在不在南军大营,即便章台街上看见了也要恬不知耻的一齐上阵,交战几十次,输赢参半,到后来晋云看见他们都懒得说话,干脆让开路,由着他们先过。 八月十五那日,卫昱洵刚从辕门出来便听值守兵士说有人找他,往旁边一看,难得的看见刘小侯爷没坐马车过来,立在马前,旁边车里放了一盆菊花,他粗略一看,只能看出是少见的颜色,什么品种却看不出来。 “刘兄?” “先前与令弟有过赌约,是我输了,姨母素来喜爱菊花,昱轩问我要这盆十里青阳想来也是要孝敬姨母的,故选在今日送来。” “怎么不直接送到寒舍,祖母昨日还与我说许久不见你。” “不了……这时候我过去怕姨母又想起昱轩来,还是由你代劳罢。” 卫昱洵深深施一礼:“多谢。” “卫公子。”刘姮走出很远去又折回来,“昱轩大约快回来了。” 元和十五年八月十五日,一个柔然行商打扮的男人站到了洛门前,他牵着一匹枣红色马,身后背着鼓鼓囊囊的行囊,头发则像匈人那样披散着,风一吹便露出与中原迥异的蓝色眼眸。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簪缨世族》正文 第二十五章 七月末,陇右南城陈家嫁女,据说是陈大生前定下的婚约,男人是云州县王书佐的长子,相貌家世人品都是陈二看重的。 卫昀听说时先是一愣:“嫁去云州未免太远,陈婆怕未必离得了她。”又说:“不过陈大哥定下的婚事必定是极好的,陈姑娘应当很高兴罢。” 沈不全给他倒了碗酒:“陈二家里就两个女儿,今日过来问我,你与阿潜哪个背陈姑娘上轿?” “竟还有这样的规矩?” “洛城也是有这规矩的,一来显出家中爱重,二来也是讨个吉利,姑娘从此不必再受苦,日后都是乘车辇出门的。” “那自然该我去!我怎么说也是蓧云骑千长,总比阿潜那个闲人好。” 事情就此说定,陈婆特意喊卫昀过去量身,给他做了新衣裳,反倒卫昀有些赧然:“我心里一直将陈姑娘当姐姐看的,姐姐大婚我出力是应当的。” 陈姑娘追出来送他,两人沿着长街往回走,卫昀忽然站住,从自己颈上解下那块玉锁来塞到她手里,陈姑娘要缩手,被他牢牢按住,索性将玉直接给她挂上,笑道:“姐姐大婚,我这个做弟弟的实在没什么拿的出手,这块玉你收好,据说在楚地少司命神像前供奉数年,必可保你平平安安的。” 他转身离去:“天色已晚,姐姐快回去吧。” 陈姑娘从后面追上来,往他手里塞了什么,沉甸甸的,卫昀拿起一看,是一块打磨过的盔甲,大约是铁胄上的一片,摩挲的久了拿出来便泛着凛凛寒光。 陈大是关山之战战死的,与陇右远隔数百里,许多战死将士都是就地掩埋,这片铁胄大约是她从哪个来喝酒的陇右守军那里讨来的,整日带在身上宛若她那已不再的父亲一般。 他看着陈姑娘的背影默默将铁胄收好。 完婚那日,卫昀早早去了陈婆家里,陈二给他端了一盘蜜煎过来:“你脸上的伤好了?” “姐姐大婚,即便没好我也不能带着头巾见人。” 邻家几个姑娘都在里面为陈姑娘梳妆,陈二凑过去笑道:“卫小将军生得这样俊俏,一会儿姑娘们出来定有许多看上你的,你喜欢哪个便说,我去请人提亲,凭你的相貌、本事没有不行的。” 卫昀连连摆手:“还是不要找我这样的好。” 外面锣鼓声已近了,几个人簇拥着新郎进来,卫昀看了一眼,相貌十分英武,行礼也不卑不亢,陈二神色间俱是欣慰。 姑娘们扶着陈姑娘从里面出来拜别长辈,卫昀将手里的蜜煎放下,走到她面前弯下腰:“姐姐,上来罢。” 陈姑娘伏在他背上低声啜泣,泪水顺着脖颈直往下流,卫昀叹息:“姐姐,大好的日子你哭什么,你过去是要享福的,从此一路顺遂,再不受苦了。” 好容易将陈姑娘背到花轿上,新郎过来谢他,卫昀拦住了,他袖中匕首露出柄来:“日后敢对姐姐不好,我饶不了你!” 后来卫昀又见过陈姑娘一次,她已经换了妇人的发式,见到他与程潜过来买酒时还是惯例多给一些,只是小住了几日那位王书佐家的公子便又来接她,卫昀站在城头看他们走远,转头问程潜:“阿潜你也该娶妻了吧?” 那时已经是八月末,卫昀手臂还没完全好,陇右接到上谕凯旋,沈不全那破宅院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给了陈二几坛酒钱托他代为看管。 卫昀骑在马上问他:“怎么不直接住在大营里?” “那多不好,教他们见到我饮酒,我是说有酒大家一起喝,还是自己去大将军那里领罚?” 大军走了足有一月才到洛城,卫昀看见城门那瞬险些落泪,他此前从没觉得洛城竟然这样可亲。 在洛城有家室的将士们多半都回了家,只留下一些受封赏的住在驿馆里等着次日陛下召见,沈不全本想带着卫昀与程潜一道去他家里住着,他只说住在驿馆更便宜些,没有跟去。 卫昀虽在洛城时日不长,到底身份使然,许多人都是识得他的,此番回来后整日都在驿馆里不敢出去,打点好行囊预备等夜里偷偷跑回家去,神不知鬼不觉便又成了将军府小公子。 谁知他方用过早膳就听程潜喊他,推门一看,两个小黄门站在外面,见他出来便说:“卫杀卫千长?陛下召你入宫。” 随小黄门出来的自然还有许多南军士卒,卫昀看了一眼心知跑是跑不了的,只得硬着头皮上马,身边那南军百长模样的人还宽慰他:“陛下这是要赏你,我们虽整日在宫墙内,却也久不见天颜,兄弟,你从此便青云直上了。” 卫昀心道,我倒宁可不赏我! 未央宫卫昀来过两回,但前殿他还只远远看过一眼,两个小黄门引着他从阶下成群的郎官中穿过,最终带到殿门外。 他低着头走进去行礼:“小人卫杀,叩见陛下。” “抬起头来,让朕看看是何人能让沈将军这样称赞。” 卫昀咬着牙抬起头来:“……舅舅。” “昱轩!” 朝堂上一片骚乱,尤其沈不全更死死盯着他的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卫凛抬抬手,示意群臣肃静,问他:“卫昱轩,你因何要冒充宁朔将军之后?” “去年小人往洛城途中亲历蜀中匪寇之乱,其间宁朔将军族人也为匪寇所害,当时卫杀胸口中刀,恳请小人为他报得父仇,是以此番前往陇右假借卫杀之名。” 卫昀再拜道:“一切罪责皆小人所为,与卫杀无关,求陛下怜他一片赤诚,追封他为蓧云骑千长。” 卫凛看了他半天:“虽有欺君之罪,亦情有可原,不予治罪。” 又道:“既然沈不全说你有功,那朕便要赏你,你兄长已经封了的中坚将军,朕就封你为骁骑将军,你是蓧云骑千长出身,日后定能为朕带出更多蓧云骑那样的儿郎来。” 卫昀重重叩首:“谢陛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簪缨世族》正文 第二十六章 散朝后卫广陵与刘护都被留了下来,卫昀送了口气,正要往外走便被便宜哥哥搂住了肩膀,他如今也成了秩八百石的中坚将军,得以在殿上面见天颜。 “一别经年,你本事又见长啊。” “哥哥饶命!我知道错了!” “少来!我饶得了你父亲母亲也饶不了你!” 荆平涣从后面追上来:“昱洵!” 卫昀这才想起先前程潜与他说过一次,荆平涣那日率人追在最前面,斩了北辽两个万骑长,卫广陵为此要给他请封中坚将军,可惜让刘护抢了先,大约今天又被封了别的官职。 周扈还只有一个殿下旁听的资格,这时候也走过来,挤眉弄眼的要卫昱洵请他去听风肆喝酒:“你说的,请我喝一月的酒,还有上回我许给千更的百末旨酒,你也补上。” “千更是谁?” “乌衣卫千长,昱洵你该见见他,千更刀法冠绝全军的。” 荆平涣几回插话都被无视,一个默默走了,卫昀觑着便宜哥哥脸色,也不敢开口。 回去路上,卫昱洵问他:“你在陇右与他碰面次数多么?” “谁?啊,只见过两次,一回是我去给匡炆将军送药,正好他也找匡将军;另一回是萧大哥带我打仗时,他也在那里,打起仗来很不要命。” “他在陇右过的未必好。” 卫昀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又听卫昱洵道:“我给你出个主意,回家后先去祖母那里,跪下便哭,旁的什么都别说,只要祖母心软,父亲便不会罚你。” “看来哥哥从前没少用这招。” “你讨打?” 卫昀一下马便直奔邓氏那里,适逢卫珺在那里说话,他按卫昱洵说的一进去便跪在地上哭将起来,卫珺本已在心里说了许多遍要重重罚他,一见他眼泪又心软了,连忙过去拉他。 “母亲!”卫昀抱住她的腰不肯起来。 “快,快扶我孙儿起来……”邓氏也止不住的掉泪。 卫昱洵上前把他硬拉起来:“做戏罢了,怎么还真哭起来了,快别哭了。” “我也不知道。”大齐最年轻的少年将军转身趴在兄长怀里放声痛哭,“我也不知道,我停不住……” 一通哭下来已到晌午了,卫广陵回来时便看见一家五口除他外四个都红着眼,卫昀坐在邓氏后面怯怯叫了句父亲,不敢看他。 “过来。” 邓氏一把将卫昀搂在怀里:“你这是做什么,孩子才刚回来。” “过来!” “父亲……” 卫广陵叹口气,对外面道:“你进来。” 萧寒衣从外面进来,依次见礼后默默跪下,卫广陵问他:“知情不报,你可知罪?” “但凭将军责罚。” “父亲!”卫昀猛的挣开邓氏,挡在萧寒衣面前:“是孩儿求萧长史瞒着您的,与他无关。” 卫广陵摆摆手让萧寒衣退下:““你以为我要罚你?只想告诉你,以后自己做的事自己担着,别牵扯旁人。” “诺。” “快过来让父亲好好看看你。”卫广陵将他按到自己身前比了比,“又长高了许多,再过两年便要赶过你兄长去了。”又问:“在陇右过得可还习惯?寒衣说你肩伤反复数月之久,现在如何了?” “劳父亲挂念,孩儿已经大好。” “那便好,沈不全……” 卫珺命道:“鸢萝,布菜!” 卫广陵讪讪闭嘴,坐到她身边去,一家人和乐融融用过了午膳,卫昀出走这事也算有惊无险的揭了过去。 次日卫昀从听风肆买了一坛百末旨酒去看沈不全,此前在陇右时听程潜说过一回,沈不全家中儿女双全,他还特意买了一对金锁。 沈不全在洛城时倒很正经的模样,卫昀来时正带两个孩子读书,看了眼他手里拿的酒:“果然我在陇右没白疼你。”把金锁扔给两个孩子:“去后面玩去,教你母亲快去做几个菜来。” 沈夫人很快带着侍女过来布菜,替两个孩子谢过卫昀,又嘱咐沈不全少喝些酒。 两人相对而坐,沈不全先开口:“别胡乱想了,早知道你不是卫杀。” “什么时候?” “见你第一眼。” “我以为我已经装得足够像。” “口音装不出来的,你那洛城话一出来便露馅了。不过那时我以为你是夷陵王的公子,你那口岭南口音倒重得很,夷陵王与令堂素来亲厚,为此大动干戈倒也说得通。” 卫昀忽然想到便宜哥哥当时十万火急往夷陵赶的场景来,禁不住笑出声,沈不全自顾自说道:“哪想到你是将军府小公子,陇右那边消息闭塞,想来现在还有许多人不知道你去年便回来的事。” “我不该骗你。” “倒也不算你骗我,那把匕首是从前我赠给他父亲的,不然我能轻易信你?” “宁朔将军乃天水第一将,我去天水时把你的许多事都与他说了,还有你说的水街酒肆里的菊花酒,新的还未起出来,我买了一坛去年的带过去了。” “卫杀……怎么死的?你再与我说说。” 卫昀说了句好,便将他如何在船山遇见流寇、如何答应替卫杀报仇的事完完本本说了一遍:“……我没想到他会那样,没有拦住。” “不怪你。”沈不全笑道,“我这贤侄,虽不曾见过他父亲一面,性子却与他父亲如出一辙。” 卫昀没再开口,反倒沈不全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从他当年与卫子沨跑出大营去喝酒说到匡炆这个人实在死脑筋;从天水赤鲤说到凌城水晶虾,最后一头砸在小几上,睡过去了。 外面侍女听到动静来看,与卫昀一道把他搀到榻上去,卫昀转身欲走,听见沈不全在后面说:“你不是个会打仗的人,卫杀,自己上阵冲杀与指挥千军万马是不同的,将有五危,哪一条你都占齐了,你带不了兵的。” “他说胡话呢,你别往心里去。”沈夫人送他到门口,“公子若是有空还请多往这边走,看得出,你一来他高兴着呢。” “好。” 后来卫昀特意去问萧寒衣,他本想问,萧大哥,你在陇右也见我上过几次阵的,莫非我真没有个作将军的天赋?话到嘴边却成了:“萧大哥,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是我的?” “第一回见你。” “我当时灰头土脸的,你竟也认得出?” “那倒不是,听你口音听出来的,后来听你说起神威将军,我便更认定是你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簪缨世族》正文 第二十七章 万俟车犁渡过冰河时已经是五月末,万俟安德战死一事早已传遍天下,征战数月,尤其在定州遭遇卫昱洵、在陇右又与蓧云骑对射,他手上二百鬼弓只剩下不足七十,听闻此事后都不肯再往下走。 “父亲战死,我们走那日不就已经料到了吗?”万俟车犁看向他们,面前的几案上一边放着天弓,另一边放着战刀,“万俟成律在王庭已经杀红眼了,你们父兄都是追随陛下的,他难道会轻易放过?只要你一踏上大辽的土地,万俟成律的狗就会扑上来。” “现在唯有追随太子,只要太子回到我大辽,所有人都会跨上战马、举起战刀跟在太子身后作战,也只有追随太子我们才可报仇!” “我们也可以去柔然,在那里安居乐业。”人群里传出低低的声音。 “谁说的?”万俟车犁抽出刀来,“不想为家人报仇的,现在便可留下你们的弓滚出去!” 下面一片寂静,半晌有人从后面走到他跟前,将背上短弓摘下,放在几案上。 万俟车犁紧盯着他:“呴犁湖,你!” 呴犁湖跪下去对他行礼:“您是天空上的雄鹰,是我所敬重的人,我不愿背叛您,但万俟成律已经占领王庭,与他作战是无望的。鬼弓可以为了王庭去死,但不该白死。” 他重重叩首:“愿您武运昌隆。” 万俟车犁猛得掷出战刀,刀锋紧贴着呴犁湖面颊钉在墙上,削落了一丝鬓发:“你要走,也该想想你除了杀人还会做什么!” 呴犁湖背对着他:“总能学会的。” 元和十五年五月二十七日,鬼弓自冰河分为两部,万俟车犁所部六十二人抵洛城,力救太子,其中仅七人追随至死,即后世“鬼弓七上將”。 ——《两齐英魂志·天空之子》 九月十日,万俟车犁到洛城的第二十六天,他终于悄无声息摸进了南城驿馆。 洛城南面是宫城,长乐、未央、明光三座宫殿间隙里分布着南军大营与少数几个世家宅邸,离南军最近的便是驿馆。 有别于卫昀住过的北城驿馆,住在这的多半是别国使臣,元和元年关口后两国互换质子,万俟淏便被安置在这里,晋则早将驿馆上下全换成南军士卒,又离南军大营不足一里,稍有异动便有羽林军过来查探,防守不可谓不严密。 万俟淏似乎早料到他会来,阔别十五年,儿时玩伴早已成了父亲那样让他看不透的人:“王庭之事、还有陇右战事我已听说了。” 万俟车犁跪下去亲吻他的鞋子:“陛下。” “我还未登基。车犁,你怎么只带了这么点人来?” “车犁无能,所部鬼弓损失惨重,渡过冰河时有对您不忠的人我已经肃清出去,留下的都是以一当百的好儿郎,必能护送您离开齐国。” “你想多了,齐国现在恨不得我立即回去与叔叔杀得两败俱伤,你不来我也能轻易走开。我只是遗憾,鬼弓固然好,可惜都不是能带兵的将军。” “殿下?” “此前在王庭时我总以为天启大帝、真穆帝已是不世英豪,到了洛城方知,原来中原亦有许多英雄,譬如魏太祖壬勇,便毫不逊于天启大帝。” “中原英雄无数,然,最终还是倚仗天险才挡住我大辽铁骑。” “那是你不曾见过齐国造出来的器械,鬼弓固然厉害,齐国床弩却能射得更远,兼有投车、滚木,我们已很难像以往那样三日下一城,五日收一郡了。” 万俟车犁默了片刻:“我不懂。” “明日我带你去看看你就知道了,夜已深了,你先回去。” 万俟车犁躬身告退,他走后很久万俟淏都还看着那盏冷掉的茶,车犁,你不在洛城不曾见过,齐国这些年来厉兵秣马,连长阳长公主府上都有两千战马,齐国一国武备又当如何惊人? 车犁,我们大辽马上打天下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次日一早,万俟淏带着万俟车犁走出了驿馆,周边上百扮成寻常百姓的南军士卒对此熟视无睹。 万俟车犁在洛城停留了近一月,但大多晚上出来,他面容与中原人相差太多,一直靠将自己扮作柔然客商掩人耳目,这次后面背着短弓出来更加显眼。 万俟淏问他:“你总背着弓做什么?” “鬼弓的弓是不可轻易摘下的,更何况天弓。” “三百年前的弓,如今又能有多大用处。” 万俟车犁涨红了脸:“这,这是圣物,自然有用的。” 万俟淏不置可否,此时听风肆里人已渐渐多了起来,许多昨夜值守、方从城头上下来的北军兵士都爱在这里喝上一杯再回营里歇息,屋内众人虽然面色疲倦,一双双眼却分外有神。 两人在角落里坐下,万俟淏要了一坛椒柏酒,说道:“我来洛城的第三年才知道这个去处,后来每隔几日便要过来,许多事都是在这里知道的,许多兵法也是在这里学到的。” “齐国从前的虎贲上將、还有伏波将军很会用兵,现在的将军就要差很多了。” “我每回看到这里坐得满满的人就忍不住心惊,谁知道这些人中是否不会再出一个伏波将军?” 万俟车犁倒了一碗酒:“齐国的酒,初入口时是很烈的,但咽下去后就觉得也不过如此,不像我们大辽的烧酒,喝下去后从喉咙一直到肺腑都是火烧一样的滋味。” “我昨日在想,车犁,你若是晚来几个月就好了,那时稷下学宫已经办起来了,朝会你是见识不到,但你若见识过那样的场面便会知道,齐国并非你想的那般容易征服。” “天启大帝年幼时只是寻常马奴,但他最终打败十三个部落统一大漠,建立我大辽,因为他身后站着我大辽最勇武的男儿,谁敢对他不敬,他手中的弯刀变指向谁,连齐国皇帝都要将自己最宝贵的女儿嫁给他。” 万俟车犁將面前的酒一饮而尽:“殿下,谁敢对你不敬,鬼弓的刀也自然会指向他。” “即便是您自己!”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簪缨世族》正文 第二十八章 卫昀回来没几日卫昱洵便捧着银角弓过来找他:“这次在定州射杀鬼弓多亏你这张神弓,现今我也没用了,还你。” “哥哥若是喜欢,再多用些时日也无妨的。” 卫昱洵盯着他:“虎啸呢?” “……扔了。” “扔了?” “临到陇右时我怕教人认出来,连舅舅的御马都放了,你的虎啸太过显眼,走到安定时便给扔到溪涧里去了。” “你!”卫昱洵回手一拳砸到墙上,吓得卫昀登时不敢说话,他狠狠瞪了卫昀一眼,转身便走,走出几步去又回来把银角弓也拿走了,“什么时候你将虎啸找到,什么时候找我拿银角弓!” 卫昀从没见过他生气,更何况险些动手,先前岭南使臣一事与这相比简直不值一提,一下子慌了神,接连几日去找卫昱洵告罪他都不见,无奈之下只得请了周扈、千更替自己说情,连楚平也拜托了一番,终于将卫昱洵请到听风肆来。 “哥哥,是我错了,明日便去舅舅那里给你挑一把宝刀,你要柳将军的不尘还是白将军的却胡?” “我只要虎啸。” “那我去冰河里给你捞去,让我淹死在里面,到时看父亲怎么罚你!” 周扈忍不住插嘴:“不是说夷陵三岁小儿都通水性,昱轩你在那里长了十余年竟然不会水?” 卫昀一拍桌子:“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哥哥你就说要我怎么办!” “从没见过你这样赔罪的。”卫昱洵勉强道,“好了,这事就当过去了,柳将军的不尘还是留给阿廷好了……以后你再这样我饶不了你!” “好!”卫昀给每人都满上酒,“我敬诸位兄长!” “你伤还未好,喝什么酒?” 卫昱洵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卫昀便想起他回来那日被蒋战与萧寒衣牢牢按在榻上,阔别一年的太医令徐广志将他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随后意犹未尽道:“小公子这伤好得倒是极快,看来不必我再开药了。” 说着写了长长一张单子,将禁忌之事全都写明,当晚卫广陵带着亲随扛一只雄健的鹿进来:“今日与戚如晦去津山,我亲手猎的鹿,正好给昱轩补补身子,看他在陇右过得这一年都瘦了……” “不少。”大将军看了一眼卫珺手里的单子,默默挥手命亲随们退下。 于是那晚的接风宴便成了一家五口一起喝粥,卫昀那份更是徐广志特意开的药膳,与沈不全心血来潮做的羊骨豆羹有得一拼。 “我早好了,你不说谁知道我喝酒!” “哥哥既这么说了,卫大哥你也别管他,来听风肆岂有不喝酒的?” 众人中周廷与他年岁最相近,大约从周扈那里听说了他在陇右之事,对他仰慕得紧,一口一个“哥哥”叫得周扈暗自咬牙。 千更来得最晚,几人都喝了一坛了他才过来,端起碗来一饮而尽:“不巧家中有些琐事绊住了,自罚一碗!” 一碗酒饮尽,千更却愣在原地,直到卫昱洵拉他才坐下来,低声道:“周扈,你后面坐着那两人是北辽细作。” 周扈端起酒来不动声色:“我们来时便看见了,不是柔然客商么?” “我便是柔然人,他们哪里有破绽我会看不出?” 卫昀正好也看过去,那两人确实是柔然人装扮,只是穿的却都是柔然不常见的白衣,此时似乎在争执什么,离得太远又刻意压低了声音,他听不真切,只看见其中一人起身欲走,袖中匕首已然出鞘。 “哎——”小厮原本是端了酒给周扈后面那桌送去,谁料万俟车犁猛一起身,撞得那小厮手里一个不稳全将酒洒到他身上去了,店家看见也连忙过来告罪,将两人的酒钱都给免了,又送了一坛好酒。 “万俟淏!”卫昀登时起身,袖中匕首已经甩了出去,若非万俟车犁躲得够快,这一刀势必要刺在他脸上的。 万俟车犁拽起万俟淏便往外跑,卫昀几人紧随其后,转过几个巷子后万俟车犁已经甩了他们很远,卫昱洵一把拉住周扈:“让他们去追,你去洛门,我去直门。” 鬼弓的人早跟在万俟车犁近前,卫昀眼见巷口窜出几匹马来,背着短弓的匈人将万俟淏与万俟车犁拉上马,转眼便不见了。 “哥哥……” 周廷话还未说完便看到卫昀牵了路边一匹马骑上去走远了:“阿廷你也找匹马,快跟上来!” 卫昱洵在半路撞见了荆平涣,他前几日方被封了执金吾,正率缇骑巡查,见到卫昱洵慌忙勒马:“卫兄?” “万俟淏出逃,你速去找邓将军下令封闭城门。” “好。”荆平涣对身边亲随道,“你下来,将马让给卫公子。” “多谢!”有荆平涣在,西城已不足为患,卫昱洵上马沿着来时的路追过去,果然最终在离横门不足一里处追上了卫昀与他前面的几十鬼弓。 “关城门!快关城门!”周廷在后面与千更嘶声吼道,奈何守城士卒一个个全无反应,卫昀看鬼弓就要冲出城门,抽出战刀朝胯下之马刺去,剧痛下那匹普通拉车的马竟比战马跑得还要快,几乎要冲到鬼弓队列里。 万俟车犁摘下弓来回手便射,破甲箭越过几十鬼弓朝卫昀咽喉落去,竟然毫无声息,卫昱洵惊惧之下无法出声,眼见着那支箭离卫昀愈发得近。 “砰!” 那匹马再支撑不住,跪倒在地朝前栽去,破甲箭也因此只射中卫昀左肩,他猛一拧身,将自己甩到一边去,眼见着万俟车犁带着鬼弓驶出城去。 卫昱洵连忙下马,想将卫昀抱起来又恐他伤得更重,只能让千更先去城上叫人过来,又命周廷去最近的医馆里请医师过来。 戚子方正在城头上,听千更说卫小公子伤了连忙带了几个兵士过来:“小公子肩上的箭不要紧,先看看旁处伤到筋骨没有。” 他身后跟着那人上前自己检查起来,卫昱洵从马上下来还喘着粗气:“戚子方、戚小将军,方才为何不关城门?你可知你放走的是谁?” “我不关城门是有令在身,放走谁都与我无关。” “谁的令?” “令尊的令。” 卫昱洵怔住了,戚子方悠然道:“确实是令尊派人过来传令不假,不信你尽可去问问,不光我这里,洛城十二城门都是得了令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簪缨世族》正文 第二十九章 卫昀中箭坠马一事传来时卫珺正与邓氏、信阳长公主在一处赏花,蒋战话还未说完卫珺便冲出去了,信阳长公主见邓氏心神不宁的样子也带着陶懿告退。 陶懿忍不住道:“卫表兄这是怎么了,又是风寒又是中箭的,听闻在陇右时也伤到过,可见母亲那只玉锁是无用的。” “你这孩子,倒为了外人埋怨起我来。” “母亲!” 信仰长公主正色道:“你以为母亲与你玩笑?你姨母已经与我说过一次,昱轩如今年纪轻轻便已是骁骑将军,又有兄弟扶持,日后虽不能袭王位,封侯是免不了的,你与他都好歌赋,又能说到一处去,且有你姨母给你撑腰,日后必不会委屈你。” “孩儿还未行笈礼,母亲何以如此匆匆定下婚事?还是以后再说。” 正是休沐的日子,卫凛难得有兴致将几位重臣都请进宫来赏花,宫里桂花全都开了,一众已过不惑之年的文臣武将兴之所至便在桂树下起舞,卫凛亲自击筑,隔着很远便能听见筑声悲亢激越,仿佛击筑的不过一少年。 有宫女从远处急匆匆过来,在温常旁边耳语几句,温常神色微变,低声道:“陛下,长阳长公主带着两位小公子到了……” 卫凛挥挥手:“又不是朝会,既然姐姐来了,那便快请进来。” 众人都静了下来,温常咬咬牙:“质子万俟淏出逃,卫小公子带人去追,受了箭伤。” “伤得如何?”卫广陵疾声问道。 “似乎并不严重,侍医们已经过去了。” 卫广陵如梦初醒:“陛下,恕臣失礼。” “无妨,令郎是有功的人,你快去看看。” 卫广陵一走,余下几人也纷纷告退,不多时便走得干干净净,卫凛叹息:“好容易将他们都请过来,一个个走得倒快。” 比起坠马,卫昀肩上箭伤要更为严重,北辽破甲箭是连寻常盔甲也能穿透的,他未着盔甲,是以左肩被整个射穿,拔箭时便已痛得昏了过去,又在给他上药时痛醒,十月里出了一身的汗,脸色惨白。 卫昱洵与几个侍从,在里边按着他,低声安抚道:“疼过去便好了,不要紧的,不要紧的。” 侍医一出来便被围住了,低声道:“箭已经取下了,只是小公子此前有过肩伤,这次又中箭,伤情更重,已经伤到筋骨,恐怕……” “恐怕什么?” 侍医跪在地上忐忑道:“长公主恕罪,微臣已经竭尽所能,但小公子是伤在骨骼,针石无用,即使保住这只手臂也不过充个样子。” “放肆!这种话也是医者该说的?” 后面宫女侍从全都跪在地上,噤若寒蝉。 卫珺看了他们一眼:“不过是伤了筋骨,有什么医不好的,本宫今日将话放在这里,若是医不好小公子,你们通通问斩!” 卫凛赶来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幕,劝道:“姐姐消消气,你将他们全都斩了谁来守着昱轩,且饶他们一命,让他们在这将功折罪也好。” 于是卫昀便被就近安置到了桂宫里,徐广志也从未央宫调到这来看顾他,虽说日日有成群侍医、宫女围着他,到底在宫里,刘姮与周廷都被拦在外面,他只得整日与卫昱洵对坐看无语。 “哥哥,你看的什么书?” “《定州城志》。” “真无趣。”卫昀转过头去懒得看他。 过一会儿又转过头来:“哥哥,你给我读读好不好?” “这书无趣得很,恐污了小公子尊耳。” “哥哥……” “你若觉得无趣便睡一会儿,养养神。” “痛……痛得我实在睡不着。” 卫昱洵叹口气:“你要听哪一段?” 一月后卫昀终于被获准下地走动,只是他手臂还不能动,教徐广志用布带绑到胸前,单从后面看确实与石冲有几分相似,幸而这不是在陇右,也没那么多好事的士卒叫他“小平陵君”。 多亏卫昱洵功劳,他从桂宫里出来时已将整本《定州城志》全背下来,直到后来每每提起定州也能想起书里打段话来,虽从未去过,却比定州出身的将军们知道的还多。 出宫当日周扈几人都过来看他,知道他不爱喝药,多半都拿了甘蜜丸或者别的蜜煎,大包小包摆了一地,徐广志看见后全给收走了:“良药苦口利于病,这些蜜煎还是我替小公子收着。” 卫昀欲哭无泪。 卫广陵是最后过来的,一月间他也去过桂宫数次,奈何每回卫昀都没给他好脸色看,碍于宫中人多眼杂兼之北辽一事还未完全安顿,遂没有找他细细询问,卫昀一回来他便连夜过去了。 “我进来了。” 卫昀原本支着身子看书,听到这话连忙将书往被子下面胡乱一塞,躺下去装睡。 卫广陵进来后借着灯光看了他一会:“别装了。” “父亲……” “伤好得如何?” “劳父亲挂念,徐先生说已经可以下地走动,只是不可用力,夜色已深,父亲快些歇息吧。” “你这几日总不见我,可是父亲做错了什么?” 卫广陵斟酌着开口:“在陇右时军务庞杂,许多事都下放给寒衣与匡炆去做,我素来少到沈不全那里走动,他与宁朔将军生死之交,因此并未怀疑卫杀身份……也未认出你来。” “不是为这个!”卫昀握着袖中匕首,咬咬牙:“父亲缘何要放万俟淏走?” “留在这里的用处远不及他在北辽的用处大。” “难不成这个万俟淏是假的?” 卫广陵哭笑不得:“我去哪里再找一个北辽太子过来?你看着,要不要了三月北辽便要乱了。” 他摸摸卫昀散落的头发:“以后有什么话直接来问我,对父亲难不成还要藏着掖着?” “是。” 卫广陵从怀里摸出一只酒囊来:“陛下御赐的九酝酒,你可要尝尝,放心,我不告诉你母亲。” “要喝!” 那日卫广陵与他一直聊到深夜,两人将酒囊里的九酝酒喝得一滴不剩,卫昀到最后已然全醉了,非要卫广陵将他扛到肩上骑着。 次日一早大将军便将府医叫了过来:“你来看看,本將昨日去北军大营,似乎伤到了肩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簪缨世族》正文 第三十章 次日一早卫昀还未起来便听见外面庭院里乱糟糟的,似乎有什么人在争执,阿络夹在其中苦苦劝架:“求两位先生低些声,公子还在里面歇息。” 此话一出,外面的争执声更大了些,卫昀再睡不下去,勉强起身来到门前,一众侍女手忙脚乱的给他披上外衣:“公子,外面风大,仔细受寒。” 卫昀看了一眼,徐广志挎着药箱站在庭院里,与他争执那人竟是:“平先生?” “回屋去!”两位医师难得在这事上意见一致。 等他终于将自己打点完毕,两位医师已经休战,一人坐在一边,徐广志后面跟着侍医滕子实,平息风后面站着平决明,四人谁也不肯开口。 阿络低声道:“这位平先生是沈将军特意请来的,说您在陇右时都由她诊治,且在军中治过许多箭伤,许多方子都极有用的。” 徐广志冷冷开口:“我当是谁,原来是从蛮夷之地来的乡野医师,陇右营那些粗人便罢了,小公子贵体哪里经得起你这样折腾。” “徐先生治过什么贵人?” “上至先帝,下至几位皇子,老夫都看过。” “哦,原来还不足十人,陇右营十万将士,我可是都诊治过的。” 于是在卫昀面前,两位医师又吵了起来,能与沈不全结为莫逆之交的人,与人对骂的本事可想而知,徐广志最终落败,勉强同意平息风也为卫昀诊治。 自从受了箭伤后,卫珺也着手给他安排亲随,原本是要蒋战跟着他的,奈何蒋战方成亲不久,妻子又有身孕在身,卫昀便婉言谢绝了,正巧某日卫珺进宫时说起此事,皇帝舅舅听见后笑道:“不如去南军西大营挑几个人过来。” 次日一早卫昀便兴致勃勃拉了几位哥哥过去挑人,他还不能骑马,所幸将军府离南军大营倒也不远,卫昱洵几人便陪他一道走过去,几位世家公子皆腰佩战刀并肩齐步走过来,辕门前值守的兵士一时间还以为是来大营里闹事的,一溜烟儿过去禀报晋云了。 晋云此人卫昀从卫昱洵那里听过许多次,但还是头一次见到真人,蒋战先前与他说过一回,晋云上个月秋猎时立功被封了羽林中郎将,无论马术还是箭法都远胜于卫昱洵几人。 千更不在,他们这边算上卫昀这个重伤在身的也才四个人,卫昀压低了声问周廷:“阿廷,我们上不上?” “上!我们这边四个人还打不过他一个?哥哥你冲在最前面,你身上有伤,晋云对你必然没有防备。” 卫昀默默退到最后,心说要上你们上,我可不想另一只手臂也落下伤。 好在晋云并未有什么动手的打算,转头对几个值守兵士说:“这几位是将军府与镇北将军府的公子,下次看见放他们进来便是。” 又命人将羽林监叫过来:“卫小公子要从西大营里挑几个人,你跟着去,小公子看上谁你便将户籍调过去,不必再来问我。” “多谢晋将军。” 晋云微微颔首,转身走了。 卫昀这才低声道:“晋小将军分明温文尔雅,哪像你们说得那样,你们到底怎么与他结下仇的?” 卫昱洵想了半天:“忘记了。” “忘记了?” “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谁整天没事做想这些有的没的?” 卫昀无言以对。 周廷问道:“陛下让你过来挑人,你要挑个什么样的?” 旁边羽林监石路也说:“小公子大可先说说看,我再着人去挑,这样也少费些功夫。” 卫昀想了半天:“就要……萧长史那样的。” “萧大哥?”几人俱是大笑,石路无奈:“一千羽林郎里也未必出一个蓧云骑统领的,小公子还是挑些寻常人罢,我倒知道几个骑术好的,您可要看看?” 依卫昱洵的意思,在洛城里还没有谁敢对将军府小公子动武,既在西大营挑人便要挑几个日后可堪大用的,不说像萧寒衣这般天赋异禀,最次也要千更这样大器晚成的,武功差些倒也无妨。 只是想到自家弟弟骑术实在太差,有几个骑术好的在旁边也可相互学习,似乎也不错,便道:“有劳石将军。” 千承初次见到卫昀时只是南军西大营里一个小兵,西大营又称羽林孤儿营,营里皆是战死将士遗孤,他与兄长在泗水走散后便一路走到洛城进了西大营,因长于骑射很受重视。 石路过去挑人时第一个挑中的便是他:“那便是将军府小公子,陛下亲封的骁骑将军,你机灵点,若教他挑中,日后便是第二个萧寒衣。” 实际石路多虑了,卫昱洵看见他第一眼便问:“你叫什么?家中可还有亲眷?千更你可识得?” 千承吓愣了:“小人千承,父母均死于盐湖兵乱,兄长千更也在泗水时走散了。” 周廷喃喃自语:“我赌一百钱,千大哥若是知道必定后悔今日没跟我们一起来这里。” “我赌一千钱。”看面相面相便能看出来,千承与千更虽然相差近十岁,却宛若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卫昀往前走了几步,“就要他了,还有你,你叫什么?” “离秋。” “离是后秦国姓,天下姓离的多半出于后秦,千也是柔然贵姓。”周扈笑道,“昱轩,你今日可是捡到宝了。” 石路当即着人将两人户籍调到将军府去,当日卫昀便带着这两块“宝”去找千更了,他妻子今日方诞下一子,又与失散多年的兄弟相认,可谓双喜临门。 卫昀一面往外掏给他的贺礼一面说:“千大哥,若不是我中箭舅舅也不会教我去西大营,我若不去西大营你哪里会与千承相认,说起来,你能找到千更,这里面还有我一份功劳不是?” “那我也该谢万俟车犁,你那一箭毕竟是他射的。” “你!” 千更将他送的金锁收好,这才说道:“过两日我在听风肆请诸位喝酒,尤其卫小公子,那日他说什么我都听!”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簪缨世族》正文 第三十一章 临近年关,周慎之也带着卫容从回来了,自从叔父卫广漠战死后她一直带着独女寡居镇江,除却年节轻易不肯回洛城,卫昀上回见她还是镇北将军战死时在周府里远远一瞥,时隔一年,已经记不清模样。 卫珺特意嘱咐他:“你妹妹身子不好,你少带她出去疯,出了事如何是好。” 卫昀应得好好的,第二日便带着去信仰长公主府,美其名曰“随妹妹过来拜访郡主”,实际则是被卫昱洵逼来的:“你那日倒是追万俟车犁追得痛快,可知道那匹让你刺死的马是谁家的?” 想起此前在陶懿那里借的书还没有还回去,卫昀连忙去冀州侯府找刘姮,府上小厮回说刘姮出去了,交代若是卫小公子过来便将东西交给他。 卫昀打开一看,果然是他借出来那些书:“刘兄还交代你别的不曾?” “公子近日为稷下学宫一事整日奔走,说改日再邀您一同出城赏玩。” 稷下学宫,实际应是宣平门学,仿魏末稷下学宫所社,因邻宣平门故此名之,由刘姮向陛下进言“为使天下有学之士皆朝于齐”所设,近日他去东城时常看见有书生模样的人往宣平门去,想来应已见成效。 陶懿比之一年前似乎也高了许多,她与卫容虽不常见面却交情极好,两人相谈甚欢连卫昀都忘了,最后还是信仰长公主将卫昀叫过去,开门见山:“你可愿娶懿儿为妻。” “姨母?” “我没同你玩笑。” “这种事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昱轩怎好自己做主,还是容禀明家母后由家母做决断。” 卫昀最后逃也似的出了信阳侯府,一路上不住对卫容说:“今日多亏有妹妹随我一道出来,不然还不知怎样。” 哪知回去后卫珺竟也问他:“昱轩,你以为你懿表妹如何?” “母亲?” “你兄长已经与四娘有了婚约,明年完婚,你如今也到了束发之年,也该想想自己终身大事。” “哥哥什么时候有的婚约?难怪总见他往镇北将军府跑,枉我从前还以为是去找周兄的。” “我见你与懿儿好多话都能说到一处去,想来你心里是极喜欢她的,不如早订下婚约,以后旁人再去你姨母那里提亲也好回绝。” 卫昀默了半晌:“父亲也是及冠那年才与母亲成亲的,孩儿如今还小,未立下功勋,不想困囿于儿女情长,母亲替孩儿回了姨母罢。” 后来几日卫昀整日都不在家里多留,不是去刘姮新办的宣平门学,就是躲在周廷那里,生怕卫珺再与他提起此事,直到被周四娘痛骂。 “卑鄙小人!” “四娘,你这话从何说起?我可没欺负你哥哥。” “你为何要伤阿懿?” “?” “还装!你哪来的胆子敢推与阿懿的婚事?现在好了,满洛城都知道她是被卫小公子退过婚的,现在哪家公子还看得上她?” 卫昀这才知道她说的是陶懿,一时不知如何接话,还是周扈將她拉到一边去:“四娘,你又不是不知卫兄为人,这事令有细情也未可知。” 周四娘默了半晌:“信仰长公主不日便要出降晋则,早听说晋云为人乖戾,以后还不知道怎么欺负她,这小人竟然还给人送笑柄!” “我……此事我会给郡主一个交代。” 腊日那天卫容特意邀陶懿出城赏雪,两人一路说说笑笑,等到了庄子里一看里面站的是卫昀,陶懿扭头便走。 “郡主留步!” “怎么,小公子还要当面羞辱我?” “并非如此。” 卫昀缓缓走到她跟前,长揖一礼:“之前的事是我不好,我自幼在乡野里长大,为人粗鄙,不通礼数,不知这种事有辱郡主名声。” 陶懿看着他不说话。 卫昀斟酌着开口:“听闻,令堂要出降南军卫尉,晋小将军性行乖戾,倘若,我说倘若,倘若他敢欺负你,你便告诉我,我替你打他。” “你打得过他?” “打不过也要打!” “我家的事与你何干?” 卫容看着陶懿走远才从外面进来:“哥哥,如何?阿懿消气了没?” “没有。” “早知道不帮你了,她既没消气,以后必然连我也不见了。” “或许罢。”卫昀长叹一声,“就看阿廷的了。” 当日夜里,晋云自城头上下来,一脚將手边打着瞌睡的北军兵士踹醒:“到底不常在陛下眼前,人都松散许多,荆平涣这么教你们?” 几个兵士慌忙站好,唯唯诺诺不敢说话。 晋云一笑:“自己去找他领罚。”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簪缨世族》正文 第三十二章 十二月二十三日,宣平门学宫里许多人都回乡祭祖,刘姮终于从百忙之中得闲邀卫昀出城赏梅,时隔一年,那株碧玉佳人仿佛比他还适应洛城气候,花开得比去年多上许多。 除却卫昀,刘姮还带了一人过来:“幽州田横,你该听过他的,三百太学生他排第一,创办学宫也是他与我一道向陛下进言的。” 又道:“这位便是我与你说过的将军府小公子卫昱轩,方从陇右立功回来不久,那日陛下召见你或者已见过了,我大齐最年轻的骁骑将军。” “刘兄难得说我几句好话。” 庄子内侍从早在廊下烫好酒,刘姮抚琴,田横击筑而歌,卫昀则要了他的佩剑在树下舞剑,燕赵古称多感慨悲歌之士(1),田横之歌比萧寒衣先前在陇右唱过的还要悲烈许多,卫昀听着便不觉沉浸其中,停下来时不觉已泪流满面。 一歌毕,卫昀抹了把泪:“田兄此歌,壮怀激烈,在下失态了。” 刘姮叹息:“还好田横没再唱下去,不然我这园子怕是保不住了。” 卫昀回身看去,他方才心情激荡之下剑法已经没了路数,许多梅树都惨遭毒手,花枝散落一地。 几个大男人自然不会学女人似的葬花抹泪,卫昀提议下几人将梅花全敛起来封在坛里酿酒:“梅花酿做的酒必然也清寒彻骨,酒香沁脾。” 田横毫不留情反驳:“梅花酒奇苦无比,等明年冬起出来你就不这么想了。” 当日直到深夜他才回来,好巧不巧在门前撞见卫昱洵:“你又去哪了?伤还未大好便到处乱跑。” “自然是去了刘兄那里,哥哥,你回来的早可曾见过田横田兄?幽州田横,太学里很出名的,果然闻名不如见面,过几日他便要向陛下进言创办官学,到其时,郡有郡学,县有县学,天下有志之士无论贫贱皆有书可读!” “他二人的事你以后少掺和,无论宣平门学或者官学,都少参与。” “兄长?” 卫昱洵按住他肩膀,缓缓道:“田横身上侠气太重,不宜为官,刘姮与他早晚决裂,官学也长久不了,你夹在他们中间最后必然两头为难。” “田兄不是这样的人!我今日与他谈论起承威之战,他在军事上很有些见解,说话也颇有君子风度,不是你说的那样!” “你自己对承威之战又知道多少?陇右营都没走出去过还与他论战?回去好好读读你的兵书,看看将有五危里面他占了几条。” “是,我不是会做将军的,田横也不是,独有你!卫公子,独有你读过兵法、独有你知道那血定国安邦的道理,我们乡野出身的,身上侠气过重,不宜为官,哪像卫公子你,日后出将入相、封妻荫子!” 卫昀扔下这句话转身便走,千承跟在他后面一句不敢多说,最后还是被叫住了:“阿承。” 千承战战兢兢过去:“大公子。” “方才我的话有些重了,你代我向昱轩赔罪。”卫昱洵无奈,“你也看见了,你们公子脾气实在不好,现下是不肯与我说话的,你去劝一劝他,我没有丝毫贬低田横与刘小侯爷之意。” 千承回去时卫昀正在案前写什么,见他进来只一句话:“若是他要你来劝我那便不必往下说了,我不像他那样说不往来便不往来。” 次日一早,卫昀便与刘姮二人一道向卫凛进言兴办官学,卫凛正伏在案上写什么,头也不抬:“你是武将,怎么也想起做这些文臣爱做的事?自己文章都写不好。” “臣以为这是能使我大齐强盛之策,凡能富国强兵的,臣都要去做。” “好!”卫凛收笔,温常已將印玺拿来,他在上面盖上印后便给了刘姮,“诏书朕已拟好,一时传遍天下也不妥当,你可现在清明门创建一处学院,使洛城寒门子弟皆有书可读,朕观其成效再在郡县设立官学,卿以为如何?” 三人皆跪下谢恩。 “朕还没说完,既然要富国强兵,除却文臣,还要有会打仗的将军才是,官学成立之日,朕会从南北军中各抽调士卒五十人在其中学习兵法……” “陛下。”刘姮面有难色,“南北军士卒在军中已属最好,恐难以管教,况宣平学宫里大多读书人,臣深恐……” “朕诏书上已经写明,你是要朕出尔反尔?” “臣不敢……谨诺。” 注:(1)出自唐韩愈《送董邵南序》。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簪缨世族》正文 第三十三章 除夕前,卫昀接到云清山来信,写给他的是现今师父身边唯一弟子、他大师兄祝酽,大意为卫昀此前在陇右一事他已听说,师父对他已经封將深感欣慰,只是他负伤一事恐师父担忧是以瞒了下来,日后他若给师父写信也万勿提及此事。 弟好骑射,特赠手弩一张,此物多杀伤,慎用之。 卫昀读完信,解开千承捧着的那个布包,果然是一张他从前在云清山见过的手弩,只是比之从前更加精致些,他拿到外面试着射了一箭,箭矢直接钉入墙壁内,似乎也比从前更为精准。 阿络正在熬夜,从外面院子进来:“公子,这些个兵器烦您去旁处用,若在院子里伤到谁便不好了。” 卫昀含糊应下,抖开那块布要将手弩盖上,一块竹简从里面掉出来。 千承已来到那面墙前,用手比量着箭矢露在外面的那截:“柔然从前也有臂张弩,却远没有此物精准,竟然能没入砖石一寸,此物若能多造些出来,用它装备全军、不,即便只给蓧云骑或者乌衣卫用,哪怕是凌城步虎拿上它也是所向无敌的。” 卫昀捡起掉在地上那块竹简,看了半晌后用布將手弩重新包好,放在柜子最里层,“此物多杀伤,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拿出来的。” “若有此物在,何俱匈人骑兵,我们整日在城墙内等着匈人过来怎么成,若能凭借此物杀入留善大漠,杀到匈人王廷去,要他们永世称臣,那才是真正一劳永逸的事。” “天下剑韩为众,即便如此,最后不仍为晋所灭?昭王兵不血刃而下兰城又做何解?” 千承声音低了许多:“匈人可不与你讲这些道理。” “士卒涂草莽,将军空尔为。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1)”卫昀默念竹简上写的这句话,转身拍拍千承肩膀,“走了,不是说带你去津山打猎,你是代我上阵的,可不准输给阿廷。” 津山紧靠上林苑与北军大营,冬日里许多世家子弟皆到此射猎,卫昀远远的看见昌阳长公主马车停在外面,他原想绕路过去,奈何卫昱洵已经看见,只得硬着头皮上去。 荆平涣正扶着荆平萱从马车上下来,或者他与卫昱洵决裂一事还不曾与旁人说,荆平萱看见他几人便跑着迎上去:“卫表兄,周兄,许久不见你们,两位哥哥进来可好?” 卫昱洵略略颔首,骑在马上他二人旁边过去了,卫昀模糊听见荆平萱在后面问他怎么近日不与两位哥哥走动,是否任上事物庞杂不得闲。 早在昨日几人便分好了方位,周扈选的北面,卫昱洵要的东面,周廷与千承都被安排到南面去:“南面离北军大营近些,野兽也少,你们都是第一回到津山,猎到多少野物倒在其次,别伤着自己。” 至于卫昀,他能骑马已经是两位医师开恩允准的,哪里还会让他再胡来,况且他左臂如今无法使力,只能在树下听着远处呼号声与驰风相看两厌。 林间风比外面小了许多,卫昀昏昏欲睡之际被驰风蹭醒,只听见远处有马蹄声响,大约什么野兽被赶到这边来了,他费力將驰风解开,拔出战刀来,倚着树盯着前面。 渐渐有粗重气声传来,从远处窜出只毛色斑斓的豹子,大约被人追得紧了,竟然从树丛里窜到了空地上,撞见卫昀后先是一愣,继而直朝他喉管扑过去。 卫昀亦朝它挥刀,奈何他如今只有右臂堪用,本应劈中那豹子胸腹的战刀直斩去它一爪,豹子本穷途末路,又被血气所激,竟然不畏惧他手中战刀,再度冲上前来。 一人一兽相隔过紧,卫昀只得舍弃战刀改用袖中匕首格挡,几个回合过去,他身上又添许多抓伤,那只豹子却越战越勇,找准了时机朝他喉管咬去。 “咻——” 一只黑色箭矢破空而至,穿过那豹子眼窝将它牢牢钉在地上,箭羽紧擦着他的脸略过,带出一道血痕,卫昀一下卸了力气坐在地上剧烈喘息。 马蹄声自身后传来,荆平涣与一众侍从匆匆下马,几人已经拿出伤药来,荆平涣恐他伤了骨头,不敢贸然扶他,命人去北军大营请医师过来:“对不住,手下人鲁莽,教你受惊了。” “无妨。” 几个侍从一面生火,一面将他衣衫撕下来为他裹伤,卫昀看着他们马上驮的满满当当的野味:“小侯爷今日收获颇多。” “侥幸罢了,若非这些死物拖累,你本不必遇上那豹子,肩膀可有伤到?” “不曾。” 荆平涣略略颔首:“如此也不必请医师过来……天色不早,卫兄也该回来了,告辞。” 他说完便上马离去,随行侍从将卫昀跟前火堆燃得旺旺的,又给他裹上一身棉衣,这才上马。 驰风从后面灌丛里跑出来,拿脸蹭他,卫昀打它一下:“方才也不见你出来忠心救主!” 卫昱洵与周扈几乎同时回来的,借着火光看见地上那滩血后匆匆下马:“你又伤到哪里?” “方才西边有人围猎一只豹子,不知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已经教我杀了,那血也不是我的。” 卫昱洵扶他上马:“先回去。”又对周扈道:“周兄,劳你在这里等阿廷他们,我先行一步。” 一路上卫昱洵既恐走得慢了耽搁他身上伤,又怕走得急了坠马,直捱到洛门前心中焦躁才稍稍抒解一二,卫昀在后面开口:“哥哥,你与南阳侯当真要割袍断义?” 卫昱洵看了他一眼:“是他救的你?” “你怎么知道?” 将军府内侍从已经过来牵马,卫昱洵道:“你外面披着他的袍子当我看不见?” “那……” “换了旁的事都好说,今回他做的事确实过了,既然已心生芥蒂,便无法坦然以对,倒不如从此再不往来。” 注:(1)摘自李白《战城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簪缨世族》正文 第三十四章 卫昀只在洛城待过三年,他十四岁那年来到洛城,二十三岁那年见到洛城最后一面,匆匆十年间只在洛城有过三回守岁经历,第一回是他从陇右凯旋,满洛城皆称他少年英雄;第二回是他从蓉城回来,欲结为连理的姑娘已嫁作他人妇;第三回是他自泗水战败而归,与帝王坐在金殿里对饮至天明。 ——后齐刘源《簪缨世族》 傩鼓声已渐渐远去,侍女们流水般上来摆上酒菜,因是除夕,平日里规矩全都免了,不但卫昀被平息风特许可食荤腥,连卫容前面也放了温好的酒。 镇江卫氏唯一的小姐端起杯来:“愿两位哥哥明年再立新功,皆能封侯挂帅。” 卫昀回她:“那我便祝妹妹文章写得愈来愈好,明年将南横郡主也比过去!” 几人平日都规规矩矩的,今日彻底放开了,胡乱祝来祝去,几个回合下去卫昀已经微醺,撑起身子去外面更衣,回来时在廊下被阿络叫住:“万不该这时候来打搅公子,只是外面有人找您,说是您的故交。” “故交?”卫昀一愣,“人在哪里?” 阿络在前面点着灯引他过去:“是个孩子,我恐在外面冻着,命人先领进来了,在这边候着。” 卫昀进屋一看,里面果然有个七八岁大的孩子,看穿着似乎是新城人士,已经寒冬腊月,还打着赤脚,衣裳也短了许多,露着半截胳膊腿,畏畏缩缩蜷在火盆边上,见他进来慌忙站起来,险些跌进火盆里。 阿络连忙馋住他,卫昀也道:“无碍,你坐着回话便好。你说是我故人,我怎么从未见过你?再者,以你我之年岁,哪里称得上故人?” “朝夫人,我母亲……” “你母亲是朝夫人?!” 卫昀自觉失态,缓了口气,上前两步,紧盯着他眼睛:“令堂现在何处?可有什么话交代我?” 那孩子低着头默了半晌,忽然大哭起来,嘴里还念叨着什么,他说话原本就带着凌城一带口音,说得慢些还能听出几个字,此刻呜呜咽咽含糊起来更听不甚清。 卫昀叹口气,交代阿络:“先请府医给他治伤,将他安顿下来,一应事物都不要短缺……此人确实与我有旧,他母亲乃是教我歌赋的师父。” 阿络已经出去,卫昀默了半晌,弯下腰摸摸他的头:“你莫怕,我是你母亲的弟子,论辈分还是你师兄呢,往后你便安心住在这里。” 几个侍女拿着棉衣与鞋子跟在阿络身后进来,卫昀站起身来:“我今晚不便再出来,你先去歇下,明日再来看你。” 说罢对阿络微微颔首,转身去了。 卫昱洵见他回来,低声问道:“方才祖母还问,外面雪下的这样大,怎么还去这么久?” 卫昀朗声道:“外面梅花开得正好,孙儿去挑了几枝着人看起来了,明早给祖母送过去。” “几枝花罢了,何苦劳师动众的。” “并非如此。外面雪下的大,若是將那几枝花压折了祖母明早看什么去,是以孙儿着人看了起来。” 他话音未落,众人皆笑出来,尤其卫容拍着面前几案:“想不到二哥比我还要惜花爱花,果真是与刘小侯爷走的近了连脾性都一样了。” 几人笑得更甚,邓氏毕竟精神不济,与众人又说笑几句便先回去歇息了,周慎之也起身离席:“阿婵也困了,我带她回去歇息,嫂嫂恕罪。” 卫珺微微颔首,命随侍去送送她,又对卫昀二人道:“你们也快回去睡吧。” 卫昀原本也有些困倦,听闻此言猛的抬起头来:“这么早便要回去?不必守岁?” “你困成这样留在这里也是守不成的,还是快回去睡吧,正是长身子的时候怎么能这么熬着。”卫珺从侍女手里接过斗篷给他系上,“等过了今夜,我的昱轩便又长一岁了。” 卫广陵看着两个孩子远去的身影,握住卫珺的手:“一岁复一岁,一年又一年,过不了多久他们便要长的比我还高了。” 外面雪已将路全盖起来,府内侍从扫过许多遍也是带着微微的白,卫昀刻意去梅园里转了一圈,挑了好些开得正好的梅花:“这几株明早给祖母送去,这几株给母亲送去,这株墨梅是堂妹的,她最爱不过了。” 几个侍女纷纷应下,卫昀又嘱咐道:“今夜雪大,烦几位姐姐并巡夜的士卒们多看着些,免的这些花全给压坏了。” 回到院里已近子时,阿络正欲服侍他歇下,忽听他问:“那孩子如何?” “已经在旁边院子睡下了,今夜只有刘先生在,方才请他来看过了,手脚冻伤的厉害,说再捱上几日便要冻坏了,也有些伤寒之症,倒不很厉害,喝几服药便能好。” 卫昀默了片刻,由着她将自己外衣脱去:“去给他多做几身棉衣,洛城似乎比凌城冷些,穿得厚些他也好的快。” “已经命人去做了,只是还须等两日才好。三娘说还有些公子从前的旧衣裳,我便先拿给他穿了,公子莫怪我失礼。” “怎会……我哪来的从前的旧衣服?” “似乎是长公主从前置下的,每年都有好些,公子回来后便放起来了,我来府上时日短,许多事都是听三娘与长公主身边几位姐姐说的。” “有劳你了。” 阿络给他盖好被子:“今夜里下着雪必然极冷的,公子少起身,有事只管叫我,冷了也叫我,明日可要去给老夫人拜年的。” 或许回来路上沾了寒气的缘故,卫昀躺在榻上却没了睡意,辗转反侧许久,最终披上外衣到外面给师父写信,本想与师父说起今日之事、求他验明那孩子身份,又觉不妥,將纸团作一团扔到一边去,重新写了一封,信末才若无其事一提,今日与友人谈论晋时歌赋不禁忆起师门旧事,心中慨叹,不知朝夫人现在何处,或者某日将兵凌城可再拜会恩师。 他将信仔细封好,压在案上,这才安心去睡。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簪缨世族》正文 第三十五章 元旦天还未亮卫昀便听见外面劈劈啪啪燃爆竹的动静,阿络穿了新衣裳过来叫他,他昨夜睡的晚,无精打采的由着阿络给他穿衣,要出门了才想起来昨夜收的厌胜钱还没拿出来看。 他將枕下压的锦囊全部翻出来,四个锦里有三个装的都一模一样,金子打的钱币正面印着“去殃除凶”字样,反面印着一副星斗图案,卫昀后来翻《历代天官书》才知道那是主战事的辰星与太白星。 阿络看见了要拿丝线穿起来给他戴上,卫昀连忙道:“我整日骑马,戴着这东西沉甸甸的累赘,已经戴了信阳姨母的玉锁,这个便不必了。” 卫昀去的晚,到邓氏那里时只差他一人了,屋内花瓶里皆插着梅花,卫容鬓边也簪了一朵墨梅:“今日还未起便收到二哥送来的花,心里实在喜欢,便忍不住先带上了。” 卫广陵已换好朝服,卫昀拜过邓氏后便跟着一道进宫朝拜,章台街上已有许多车辇,从腊日起城北驿站便已住满,秦楚几国也纷纷遣使拜贺,短短一刻钟里他已看遍天下一半的风貌。 温常与几个内侍引着众人依次奉上贺表,各郡计吏也纷纷呈上文书,卫昀看着案上叠起来的一摞贺表心想,难怪皇帝舅舅成日里赏赐群臣少府里还那么多宝贝,原来每年正旦大会又全都收回来了。 值得瞩目的是夷陵王与泸州、官州上的文书,卫凛翻看了许久,脸色也没有先前好看,这两地与岭南离的最近,又是驻军的大城,卫昀忍不住猜测岭南是否有什么异动,想起岭南便想到冯朗,埋怨自己怎么早未识破师兄身份,若能一早与他绝交也省得今日为难。 卫昱洵与他同站在最后,见他出神,低声咳了一声,卫昀直瞪他,我怎么就没有兄长你这样与人说断就断的果决! 卫凛已将文书放下,照例对群臣训勉几句便下令宴饮,正旦宫宴是一年里规程最高的,卫昀早在此遣几日便被卫珺教导宫宴礼节,终于坐到席上反倒觉得食之无味,连难得看一回的角抵戏也觉得无聊的紧,一晌午都盯着殿外飘着的雪出神。 好容易宫宴散了,还有家宴,好在这并非在镇江祖宅,宗族子弟也少有在洛城为官的,是以家宴倒还名副其实,只是他喝不惯椒酒,一口下去满脸都是泪,教卫容笑了半天:“二哥你在陇右时就没与人喝过酒?” “怎么会!”事关尊严,卫小公子拍案而起,“西北独产的白薄酒听过没,稍离火近些便窜起一丈高的火来,我可是能喝上一坛的!” “白薄酒我没见过,看你如今也只剩嘴上取胜了。” “你不信?我……”卫小公子愤愤坐下,“我才不上你的当! 夜里回去时卫昀忍不住对卫容道:“还是妹妹好,又不用上朝又不用出门。” 卫容前几日还忙着与母亲清账,冷哼一声:“你以为那么容易,管家可比管军难多了。” 阿络也说:“管家是极不容易的,公子这两天也总在外面,没见长公主忙得不可开交呢,大到给陛下的贺礼小到府里仆从出入,都要一一过问的。” “险些忘了,昨日那孩子……” “今早已回禀长公主,说这些事公子自己拿主意便好,又说既然与公子有旧便好好在府上住着,再慢慢寻找其亲眷……公子今日回来的早,他大约还未睡下,您可要过去看看?” “好。” 卫昀只出去一天,那孩子已经大变样,梳洗后换上早年给卫昀做的衣裳活脱脱一个小公子模样,身上冻疮也没昨日看着那样吓人,卫昀进去时两个侍女正在里面听他念书。 他说话时凌城口音极重,念起书来却仿佛带了些夷陵口音,卫昀想起朝夫人当年被誉为夷陵第一才女,不觉神伤。 见到卫昀进来,那孩子慌忙起身:“公子。” 大约是侍女们教的他礼节,看上去还显笨拙,卫昀拦住他:“我昨日已说过,论辈分你该叫我师兄,往后不管别人如何叫我,你只叫我师兄。” “师兄。” 卫昀坐在他身边:“我的名讳或者已有人与你说过,你总该也说说你叫什么,日后也好称呼。” 旁边侍女连忙铺好纸,那孩子看了他一眼,在纸上歪歪扭扭写道:朝颜翎。 阿络在他身后低声道:“刘先生昨日来看时便说了,这孩子手脚冻得厉害,即便好了也是不灵便的,只能日后好好將养,或者还能好。” “刘先生专治妇女千金一科,对冻伤未必在行,明日你去问问萧大哥,他们久在陇定苦寒之地打仗,军中亦时有冻伤,必有好方子,等过几日我请小先生过来看看。” 初到府上,朝颜翎仍很拘束,卫昀见夜色已深,稍稍问了问他一些旧事便先走了,睡前又交代阿络:“找几个识字的人跟着他侍候,他药看什么书只管到我那里来拿,去哥哥那里借也好。” 阿络一一应下,拿开他手里的书,哄着他睡:“好公子,明日还要起来去拜年,您还是少费些心神,早些歇息的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簪缨世族》正文 第三十六章 好容易捱过后面几日的祭祖拜年诸多事宜,卫容终于得闲出去玩耍,却在廊下被人叫住,卫昀又些赧然:“阿婵你去哪里?” “自然是去懿姐姐那里。” “正是年节时候,城里乱糟糟的,怎么好你一个人出去,还是我与你一起,这样婶娘也放心些。” 说着便厚颜无耻的跟在卫容后面,卫家小姐白眼以对:“真不知二哥你怎么想的,早知今日……” 大约是要出降晋则的缘故,年前信阳长公主便搬回了公主府,卫昀从没来过这里,一路上唯卫容马首是瞻,装得一副好哥哥模样,直到下车时看见周廷也跟在周四娘身边才松了口气。 周廷主动上前:“哥哥,你也在这里?” “本不想来的,奈何兄长与令兄早有约定,婶娘又放心不下舍妹一人在外,遂命我陪她出来。” 说到这里,卫昀还装模作样一声长叹,真是做戏也做了个全套,看得卫容不由得作弄他:“二哥想必还有事要忙,既已将我送到这里便快去忙罢,在长公主府上你还有什么放不下心的。” 周廷也附和道:“是呢,不如我们去津山打猎去,上回回来的早我还未尽兴,这次我们早早过去,等晚些再回来接他们便是。” 卫昀瞪了眼卫容,从牙缝里挤出个“好”字。 上回去津山打猎虽只受了皮肉伤,卫昀也吃到苦头,这回卫珺再说多带几人随他同去时便没再拒绝,除了千承与离秋这两个骑射好的,蒋战还带了几十府兵随行,鹰犬之类更不必说。 阿络给他塞上手炉:“山上冷得很呢,公子不肯多穿衣裳,总要带上手炉。” 她目光殷殷,卫昀也实在不忍与她说津山不过是座小丘,虽比洛城略冷些,也不过临近锦川的缘故,哪里用拿上手炉?总不能周廷几人引弓时他揣着手炉在一边看着罢?那与上回还有什么分别? 他想了想最终将师兄所赠手弩也带上,千承看见他手里提的布包眼前一亮,忙不迭的接了过去:“这种事哪能让公子劳累,我来便好。” 端月里来津山打猎的人极少,蒋战不敢教几人分散开来,只命十几个侍从带了鹰犬将猎物驱赶过来,他们几人则在近处射猎。 卫昀原是为了测试手弩而来,如今虽猎了不少走兽,但人多眼杂他无法将手弩拿出来,更无法像周廷那样尽兴,连他胯下驰风也焦躁的在原地来回走动。 蒋战低声问道:“公子?” “命他们先退下。” “长公主吩咐过的,今日来津山打猎的只有我们,万不可分散开来,更不可离了府兵。” “命他们退下!” 蒋战无奈挥了挥手,将军府府兵们从周边有条不紊撤下去。 “千承!”卫昀对他比个手势,千承与离秋驱马从侧面抄过去,由他们顶替侍从们将猎物驱赶过来。 周廷不解:“哥哥,你这是做什么?” 卫昀已将背在背上的布包解开,取出手弩,一面张弦上箭一面说道:“一会出来什么我们便射什么,看谁先射中!” “好!” 周廷从箭囊里取出箭来,搭弓,将弓拉满,几乎同时,灌木丛里窜出一只狐狸来,卫昀按下悬机时周廷也松开弓弦,两只箭矢不分先后射进狐狸左眼中,从它后脑穿出,钉到地上。 几人纷纷下马围上前去,周廷接过卫昀手中手弩翻来覆去看了半天:“好厉害的弩箭,柔然人也未必造得出这样精巧的臂张弩。” 千承正要将两只箭矢拔出来,卫昀却皱眉拦住他,拿手比量半天:“阿廷,你站过来。” 周廷依言站到他旁边,卫昀指着前面那棵杨树:“你射过去,不必太过刻意,寻常射箭的力气即可。”周廷挽弓便射,箭矢钉入树干近两寸深。 卫昀站到他方才的位置,拿起弩箭也射过去,他这一箭在周廷下面,离近了便能看出留在外面的箭杆比之周廷要长出半寸。 千承不死心的量了三四遍:“怎么会这样……” “魏晋时皆用弩箭,及至我大齐初年也多以弩箭见长,后来却逐渐改用弓箭,或者这便是原因了。” 卫昀將弩箭装入箭囊,用布包好,“此弩箭虽经人改造,比之从前精准许多,却远不及弓箭射得远,更遑论其远比弓箭慢上许多,马上更难掌控,虽有改进,也是无用。” 千承一时不知该说什么,默着接过弩箭来:“难道此物当真一无是处?” 蒋战正欲将府兵带过来,听闻此言回道:“非也,公子所以试不出弩箭好处,无非周小公子精于箭术,倘若换了两个寻常百姓来试,便能试出来了。” “此话怎讲?” “周小公子修习箭术多久?” “自幼师便习射箭,卫大哥箭法极好,也曾从旁指点,至今已有三四年之久,不过从前拉不开好弓,学的也不作数。” 蒋战微微颔首,转头问卫昀:“据说公子骑术大多在来洛城途中学的,陇右之后才大有进益,不知箭术是何时学的?” “半年前,从天水回来后。” “怎么会!”周廷看看树干上排得整齐的两只箭,再看看卫昀,“半年功夫,即便神威将军再世也不能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学会,更何况还是马上射箭,以哥哥你那马术便是三年也难有这样精准……难不成这便是弩箭厉害之处?” 蒋战已去远处命那些府兵回来,卫昀微微颔首:“前秦募兵半年便有二十万大军,更在冰河下大破燕国,地利固然重要,大约也有这弩箭功劳,也只有凭借此物,姬广才能率军南下八千里,再建帝业。” 好容易看出弩箭一点功效来,千承与离秋脸色也轻松许多,大约身为柔然人,还是盼着柔然人造出用处更大的器物,好在天下间一举扬名。 卫昀想的则要更深些,小师妹是越国人士无疑,师姐是楚国人,冯朗是岭南人,师父曾说过他弟子遍天下,那么大师兄便是秦国人了。 曾经全民皆兵,只凭一国之力打下大半天下的秦国之人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簪缨世族》正文 第三十七章 官学一事早在年前便筹备妥当,端月过后便正式开学,既然卫昀曾求过的,卫昱洵心里再不耐也还是拉了周扈过去给他撑场面,他们兵法多是家学,父亲或者祖父想到哪里便讲到哪里,许多更是读以往战例悟出来的,哪日边关又有战事便说上几句,权当考校来。 于是当下洛城里最出名的少年将军在上面讲着,一群南北军士卒在底下睡了一半,另一半则是一头雾水,凭着心里对卫公子那份实打实的崇敬硬往下听。 田横在外面听了几回,大摇其头:“卫公子或者真是名将,只是讲起来未免太没条理。” 卫昀倒是每日都来这里,他將朝颜翎也送到了这里,跟着同是让他求来的平决明学医,那边屋里一多半都是百姓家孩子,闹起来连平决明也压制不住,卫昀与千承、离秋日日佩刀过去才能镇住,几日过去,孩子们医术没什么长进,反倒將他医术磨砺得愈发精进。 平决明叹道:“卫杀你果然是最有长进的,从前在陇右时你问诊至多值一碗白薄酒,现在已经值两碗椒酒了,不若你辞了官跟家父学医也好,保你日后也家财万贯。” 千承与离秋在一边捂嘴偷笑。 田横在另一边与他那些幽来的朋友们教饲马之术,也引得洛城周边不少贩马者专来学习,田横收徒不拘一格,对他们也只一点要求:“好马只准卖与官府。” 刘姮那里也不好过,他一门心思寻觅良师,引得洛城养士的世族里多半都不敢见他,剩下小半也是看在冀州侯面子上略见一见他,人是断不肯给的。 如此折腾了两月终于见些成效,刘姮更在二月末將晋则也拉了过来,也不知他用的什么法子,总之晋小将军与便宜哥哥和周小将军在学宫里轮流执教,鲜有碰面的时候,倒也相安无事。 离三月三还有几日卫昀便已与几位哥哥都打了招呼,卫昱洵常在津山打猎,知道不少好去处,上巳那日时少们便带着各自兄弟浩浩荡荡几十人都杀了过去,刘姮这个买酒的坐在马上直呼心疼。 一行人胡乱坐下,大都武将世家,流觞曲水也没文人那样雅致,凡饮酒的或者舞剑或者高歌,周廷大抚其掌直呼痛快。 卫昀本以为他会带周四娘出来的,低声问道:“怎么不见舍妹跟着?往常这种热闹事可是少不了她的。” “她现下忙着看书呢,哪有功夫出来。” “什么书这样好看,连节也不过了。” 说到这周廷愤愤道:“若是什么正经书也便罢了,整日闷在房里看什么杂书,翻看一看尽是讲男女情爱的东西,哪有卖这种书的道理!” “小公子这就不懂了,姑娘家的,你还要让她整日读兵书学兵法?不正该看这些书。” 田横一友人道,“她们女孩儿就爱看这些情情爱爱的东西,不光如此,且情节越跌宕起伏、催人泪下,看的人越多呢!” 周廷无奈:“不求她男人一样读兵法策论,也该看看歌赋一类,长些见识也好,原本多爽朗的性子,现如今整天伤春悲秋,我可没这样的妹妹!” 卫昱洵从前面过来,咳了一声:“阿廷,哪有这样在外面说自家妹妹的,不过这一两日爱看罢了,过几日又去看别的了,何须放在心上。” 边上几人也都劝他莫要上心,说姑娘们本该如此,爱好什么都是一时的,即便没有才学,只要过得痛快便是,总归他淮安周氏养得起自家小姐。 周廷听了心里更烦躁,拉着卫昀:“哥哥你敢与我赌?洛城里看这些书的何止我家四娘,不信你回去看看,令妹阿婵必然也看着呢!” “你赌多少?” “一百钱,敢否?” “我与你赌一千钱,阿婵才不爱看书!” 卫昀心里惦记着这事,次日一早便去婶娘那里问安,周慎之看到他连忙道:“你来得正好,快替我劝劝你妹妹。” “妹妹怎么了?” “你妹妹前几日从四娘那里回来便像着了魔似的,整日都在房里看书,废寝忘食的,我问她看的什么书也不肯说,你与她说得上话,快替我看看。” 卫昀心里一沉:“我去看看。” 两个侍女引着卫昀去了旁边屋子里,卫容果然捧着本书正看得入神,时不时拿帕子擦擦眼泪,一双眼肿得金鱼似的。 卫昀走到她后面,猛得將书抽出来:“妹妹看什么呢,这么入神,我来了都不知道?” 卫容一看书没了,伸手便抢,奈何她踮起脚来、伸直了手臂也够不到,气鼓鼓坐下:“你拿去便是,大不了我明日再买一本!”说罢便要命侍女从匣子里拿钱出去买书。 卫昀顺着她看的地方往下翻了几页还给她:“谁与你争这些书看,旁人也便罢了,你也是世家小姐,总该知道这里面多少处不合常理的,竟也能看下去。” “不止我,还有四娘、阿懿姐姐……洛城许多小姐都看呢!” “你!”卫小公子想起他与周廷的赌约,痛心疾首道,“阿婵!你怎么这样不争气!” 卫昀这时才终于体会到周小公子心境,他气冲冲往回走,走到半路时突然顿住,命阿络带人退下,只留下一个与卫容侍女婉婉交好的茭白:“小姐看的那些书,你看过不曾?” “奴婢……” “我不罚你,你只管说,有没有看过。” “自然看过的,玉公子写的书催人泪下,满洛城姑娘没有不看的,奴婢虽不识字,只听婉婉念过几句也觉得写的好,若是玉公子能来洛城……” 小侍女说得起劲,猛看见卫昀脸色,默默將话又咽了下去。 卫昀低声道:“你去外面將那什么玉公子的书都买回来。” “公子?” “你悄悄的去,此事不准告诉旁人!” “诺。” 后面几日卫昀都没出门,刘姮因着官学里面事宜过来找他,一进院子便看见几个侍女捂着嘴笑,卫昀在屋里怒道:“再笑罚你们去城外庄子里侍弄花草!” 侍女们笑得更甚。 刘姮进屋一看,卫小公子肿着一双眼正捧着书苦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簪缨世族》正文 第三十八章 天承十五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夜,王抵龙城,召漠南诸长会于此,宴毕,王曰:“王叔作乱,致我将士惨死陇右,吾欲起兵讨之,汝从我从贼?”诸长莫能以应。 从者万俟车犁怒而詈之:“昔伐定州、龙山,漠南十一部皆受王荫庇,今王庭遭逆贼屠戮,安能作壁上观!”遂以诸部长相挟,扼守军帐。 及至三十日夜,王再会诸长:“元日集会,汝往王庭,必延误,误之则杀。况贼鹰犬无数,知吾到此,必怒及漠南诸部,汝不从我,今死右贤王,明日死谁乎?” 诸部长乃跪而叩首:“唯王命是从。” ——《大辽武卫纪》 天威元年元日,本该到达王庭宣誓效忠的漠南十一部族长全未出席,万俟成律微微抬手压下下面低低的议论声:“不必再等了,恐怕他们早已在别的帐篷里、亲吻别人的鞋子了。” 坐在他身侧的大阏氏浑身一僵,匈人妻子向来如皇位一般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她是已故万俟合德的妻子,作为战利品坐在新帝身侧的。 万俟成律拿走她手中的酒杯,不可谓不温柔的面对群臣:“大阏氏的杯子有些旧了,谁能为朕制一只新的来?” 有坐在下首的将军答曰:“或许阏氏太过思念儿子所致,既然陛下有命,臣愿意率本族骁勇男儿三万代陛下讨伐漠南,想必阏氏见到自己儿子亦会十分欣喜。” 万俟成律讨伐大军还未到,万俟淏已用雷霆手段收服漠南十一部,汇集近十万大军,沿万俟安德曾走过的路潜入留善大漠,仅用二十七日便行至东圣山下,收复山下两部落,并在山下设伏,三万大军多半葬身于此,另一半也该换了门庭,跟在万俟淏身后举起讨逆大旗。 然万俟淏毕竟处在弱势,匈人素来不重礼法,他父亲亦是杀了兄长继位,虽则讨逆之号喊得响亮,实际呼应着寥寥,多半都是武力相胁而臣服。 元和十六年后三月末,北辽内战已全面爆发开来,上至继位的新帝,下至不满十五岁的孩童,凡能骑马的男子均被征召入各自部族军队里去,穿着各式盔甲的骑兵们纷纷奔赴战场。 卫昀看到战报时也不得不感叹父亲果然好计策,按这样打下去,没有个年且停不了,大齐若有心插手,只怕往后几十年都难再有战事,也可趁此时机將岭南一事尽快解决,到时无论置郡县抑或分封皇室宗亲、有功将领,百年内都难再有动乱。 实际结果则比卫昀想得还要好些,四月过了不足一半定州便接到北辽密信,乌风连夜率二百乌衣卫赶往洛城,一路昼夜不停,终于在接到信后的第五日见到卫凛。 皇帝敬问常胜天子陛下,前诚皇帝与陛下会盟关口,先皇践祚后兢兢业业无不以齐国事当先,奈何奸佞在侧,扰乱视听,致与陛下再生龃龉,朕自继位来常忆及陛下教诲,愿寝兵休士养马,除前事,复故约,以安边民,以应古始,使少者得其成长,老者得安其处,世世平乐。(1) “奈何奸佞在侧,扰乱视听……”卫凛读到这句几乎笑出声来,“万俟安德在天有灵倘听到这句话也该气醒过来……常忆及陛下教诲……看看,朕都不知道朕何时教出这样一个好学生来。” 几位重臣都忍不住笑了,卫凛问道:“万俟淏这封信,诸爱卿以为如何?” “匈人与我大齐交战百年间未有皇帝亲自求和者,且万俟成律屡征月氏几国,已有积怨,倘因势利导,其麾下大军必土崩瓦解。” 刘护率先开口,实际早在他率军追入留善大漠时便已算到此步,中间虽因邑城一事有所偏悖,结果都是一样的,万俟淏出逃是必然的,北辽内战也是必然。 晋则因统帅南军,与万俟淏多有接触,也是群臣中头一个不赞同的:“正因其主动求和,才说明心思狠辣,连死国的亲叔叔都归为佞臣,可见其阴毒,今日既能称臣,明日未必不会刀兵相见。且壬城王尚在万俟成律手中,若我等与万俟淏往来过密,恐遭不幸。” “壬城王……”卫凛默了半晌,诸王中唯壬城王与他最为亲厚,虽非一母同胞,其情亦不弱于此,当初送他去北辽已经十分不忍,今日…… 乌风站在下面低声道:“陛下,万俟淏使者说,壬城王已在叛乱中被误杀。” “陛下!”刘护再进一步,“匈人背信弃义便该重兵讨伐,不伐之无以扬我国威!” 卫凛看着下面再度争执起来的朝臣,目光落到卫广陵身上:“今日之事大将军作何感想?” “臣少时常与臣弟争斗,舍弟尚武,虽年幼却与臣武功不相上下,臣父每过此,见臣强则斥臣为兄不友,见臣弟强则责臣弟不恭。” 卫广陵道:“臣以为,今北辽之事,不过如此。” 于是是否援助万俟淏便在卫广陵一席话中拍案决定,卫凛当即下令征调谷米三万石至定州交付万俟淏使者那里,同时遗书信一封:“陛下善战,麾下控弦之士十万,齐不敢干涉大国平叛,陛下冲杀在前,朕自当在后摇旗呐喊。” 当月卫凛便调集大军增援陇定一线,连凌城、天水也下令严密布防:万俟淏与大齐有盟约在前,自然可过来避难,他后面跟的北辽大军可没有,胆敢过界一步,视同来犯,格杀勿论! 于是在卫凛与万俟勃勃两方逼迫之下,万俟淏被迫举起讨逆大旗,将北辽内战进行到底。 注:(1)摘自班固《汉书·匈奴传》。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簪缨世族》正文 第三十九章 五月初,卫广陵奉命巡边,卫昱洵与周扈也纷纷前往陇定一线戍防,此外还有汶阳侯府大公子与几个世家公子,其实万俟淏与万俟成律正杀得你死我活,根本没有余力再与大齐开战,他们也不过历练一番,做做样子。 周廷最怕自家兄长,周扈一走他便彻底没人管了,第二日便拉着卫昀去喝酒,卫昀对此不解:“你家规矩少多了,怎么还这样怕令兄?” “你坠马后卫大哥在做什么?” “与往常一样啊,他在桂宫待了半个月,要他给我读些书也整日读那本《定州城志》,现在我都可倒背如流了。” 周小公子一脸心酸:“果然哥哥你们才是亲兄弟,我坠马后兄长都没来看过几回,还总嫌我烦他。” 卫昀想了想:“我哥哥确实很好。” 周小公子脸色更难看,卫昀连忙岔开话:“过了四月来官学已稳定下来,我那边事少了许多,以后日日陪你出来喝酒。” “卫小公子哪有功夫陪我喝酒,还是回去看书去吧,前两日玉公子刚出了本《海棠花醉》,回头遣人买了送到府上,也省得你还偷偷摸摸地看。” “这一页也该翻过去了!” 周廷凑到他身边去:“我家四娘托我问你一句,你以为横山郡主如何?” “怎么又说起这个?” “那你该问问令妹,她们整日里一处玩耍,书里那些故事看着不过瘾,现在竟编排开真人来了。” 卫昀无奈:“随她们说去,等过两月我们去蓉城了,她们再想说也没处说去!” 其实早在卫广陵还未走时朝中便有人主张削藩,更有甚者提议直接率军讨伐岭南,卫昀此行去蓉城明为奉命监察水营营防,实际则要与藉由蜀中匪寇之乱率军直入岭南境内,只要两边一开战,岭南不想打也要打下去。 卫珺初听闻此事时直拉着卫昀进宫要请他皇帝舅舅收回成命:“哪怕命你去定州戍防,命你哥哥去蓉城也好。” “无论孩儿去还是哥哥去,都是一样的。” 卫珺屏退侍女:“你哥哥走前来找过我,他的原意是要你承袭王位,他日后总归也可凭军功封侯的。” “我不明白。” “他以为你没有为将天分,又恐日后不在一处没法护住你,倒不如让你做个闲散王爷,一生富贵也好。” “母亲为何与我说这些?” 卫珺忽然叹道:“你每回带伤回来,我与你祖母都很心疼,我却也知道要你就此庸碌一生你是做不到的,又恐你过于逼迫自己,索性将话与你说明,你若想自己拼一番功业出来,那便去拼,若哪日累了,便回来,不要苦了自己。” “母亲以为我有为将的天分么?先前我去拜访沈将军时……” “世上从来没有天分一说!” 卫珺打断他:“从前周老将军也说你父亲没有为将天分,现在如何你也看见了,所谓天分,无非世人在其成名后用以奉承罢了,你若信所谓天分一说,岂不抹杀这些年来辛苦?” 卫昀默了半晌:“孩儿省得。” 往后一个多月卫昀都将自己关在房内读兵书,间或去刘姮那里拜会,小侯爷还来不及高兴就看见他捧着书找自家父亲去了:“晚辈有些疑惑要请教侯爷。” 在某日去晋则府上求教结果撞见来找陶懿的周四娘后,周廷也开始苦读兵书:“从前被兄长训斥也便罢了,现在连着四娘也整日耳提面命的要我好好读书,我这哥哥做的实在憋屈。” 周小公子盼星星盼月亮总算将离家的日子盼来了,他们此行并非出征,而是上任,早在半月前他便将书案上摆的《武经》、《兵法》换作了《略地记》、《城池记》这类的书,一本《蓉城城志》倒背如流,简直与卫昀背《定州城志》有得一拼。 卫昀骑在马上看他一眼:“你真以为我们出来是游山玩水的?” “不然陛下何以任命你?” 周廷答得如此耿直,卫昀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心里默念着,看在令兄的面子上不与你计较,下次再这样必然将你丢到两军阵前去让你与岭南兵厮杀! 那时他们已走到万郡,在孟川时所从兵士里有不少都因水土不服染了病,卫昀不得不放缓了赶路速度,好在从北边传来的消息看万俟淏正与自己叔祖打得火热,陇定一线并无战事,岭南之事也不急在一时。 周廷赶了近一月的路也乐得在此歇脚,孟川县令与他同族,排起辈分来还是他从兄,几人来的第一日便将驿站里一切事物安置妥帖,近日也陪着医师一道问诊,可说贴心至极。 “将军。”千承推门进来,按卫昀的意思他原本该留在洛城的,可还没等卫昀开口他倒自己请战—— “连哥哥都去了定州,我留在洛城又有什么用,还不如將蒋大哥留下,蒋大嫂临盆也是这两日的事了,他怎么好不在身边。” 卫昀正看着前几日借来的《孟川县志》,看一眼他:“怎么了?” “华阳王书信。” 华阳王卫瑢乃先帝四子,与陛下一母同胞,元嘉十七年受封华阳王,元和十四年蜀中匪寇之乱后蓉城主官镇东将军姜粲被问罪后便一直由他来暂代蓉城主官一职,今次来信,必然与岭南有关。 卫昀猛的起身,此处距蓉城不足千里,信使一日一夜便能到达,他接过信时上面尚带着信使体温,烫得他指尖一抖。 军情急递向来简短,卫昀只扫一眼便将纸扔进灯台里,一手抄起战刀,另一手拿着铁胄:“去叫离秋,点兵,我们即刻便走。” 周小公子此刻正在房内对着县志翻孟川独有的新奇玩意儿,冷不防卫昀一脚将门踢开,吓得他当即拔剑,剑锋停在卫昀护项前又忽得收回来:“我还以为是谁,吓得差点儿失手。” “拿好你的剑,我们即刻便走。” 周廷胡乱给自己披挂盔甲:“怎么这么急?还有些士卒生着重病,再缓几日罢。” “跟不上的便留在这里,半刻钟后动身,你若跟不上也不必再跟。” 卫昀冷着脸扔下这句就走,留下周小公子一人回不过神:“这,怎么了这是?”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簪缨世族》正文 第四十章 元和十五年七月二十三日夜,荧惑逆行,附耳摇动,狼角变色,有馋乱臣在侧,西南多盗贼,兵大起。(1) ——《历代观星书·前齐》 卫昀甚少有连夜赶路的经历,尤其还是骑在马上昼夜不息的赶路,临近蓉城时他已累的几乎睁不开眼,却又因马背颠簸兼之华阳王书信始终亢奋,蓉城营士卒替他拴马时都能看见他赤红的眼睛。 既然是奉命监察,卫瑢自然亲自迎接,看见他那双眼睛也为之骇然:“虽说军情要紧,你也该保重身体,不然长姐可饶不了我。” 卫昀不欲与他寒暄,开门见山道:“大人书信我已看过,岭南动向如何?” “主军未动,盗贼横行,连水营士卒也遭到袭扰,简直与两年前一般无二。” 卫瑢一面说着一面为他引见蓉城营诸将:“这位是平东将军沈约,蓉城沈氏你该听过的,沈不全便是这位沈将军的弟弟。” 卫昀来前曾听沈不全提过自己兄长几回,不过都不是什么好话罢了,沈约领军风格与匡炆有得一拼,沈不全醉后每说到蓉城必提起他,自己要当疯子便罢,何苦带着一营的人去死,真当这还是太祖打天下的时候? 此外还有水营主官谢沉、蜀郡太守崔不易等诸多官吏,也为他引见,尤其水营偏将军蒋开令他印象颇深,并非此人与汶阳侯蒋越河乃是兄弟,而是在孟川时他听县令提过一回:“水营里尤其蒋开脾性古怪,从前极好说话的一个人,成亲后便有些阴晴不定,都说是他那柔然妻子的缘故。” 当时千承还为那柔然女人不平:“既与妻子不合怎么不早休了她,省得败坏人家名声!” “哪里不合,水营许多到这来的士卒都说他们举案齐眉、如胶似漆,简直羡煞旁人。” 卫昀不由得多看了蒋开几眼,强撑着精神听他说完,再次问道:“如今敌我双方情势如何?” 屋里众人皆默了,纵然周廷脑子里一片混沌也终于觉出不对劲来,暗自握住剑柄,往前挪了半步。 卫昀不动声色按住他的手:“下官初到此地还有些疲倦,既然有诸位大人坐镇,想必剿灭匪寇轻而易举,容下官先行告退。” 两人还未回到驿馆便有人来请:“王爷今夜在府上为小公子摆宴接风,请小公子务必赏光。” “舅舅这样说当真折煞我了,只是还有侍从在驿馆里,总要将他们安置下来,再给母亲写封信报平安才是。” “这个小人们自会安置妥当,您住在王府,长公主想必也很是安心。” 千承与离秋相互看了一眼,几乎同时按住刀柄。 “那便有劳带路。” 卫瑢在蓉城任了近两年的蓉城营主官,自然在城内有自己官邸,且修缮的十分之豪华,卫昀禁不住想,同是一营主官,真不知沈不全看到后又作何感想。 酒宴已备下,卫昀来了即可落座,离秋与千承均被拦在门外,好在门是开着的,一眼便能望见里面情状,两人也没过多纠结。 除卫瑢外里面只有一身穿素白衣裳的从者,默默为几人斟上酒后便退到角落里去,卫瑢朝他举杯:“听说你要来,特意从夷陵请来的橱役,快尝尝是否可口?” “舅舅费心了。”卫昀坐得笔直,“岭南一事……” 周廷也放下酒杯,一脸戒备的盯着卫瑢。 “你到蓉城前我只知道来的是去年承威之战里立功的卫小将军,还以为是你哥哥,没想到是你来了这里,难怪长姐特意写信来要我关照你。” “兄长去了定州,是我自己请战来这里的。” “那么,来这里之前,蓉城情状你知道几分?” 卫昀默了片刻:“几乎全无所知。” “那你可知皇兄命你到此有何深意?” “请舅舅赐教。” “周扈月初到的天水,现下大约已经在岑州营了。” “兄长不是奉命戍守陇右?”周廷惊叫一声,反应过来后才讪讪坐好,“晚辈失礼。” 卫瑢摆摆手:“是去陇右不假,只是去陇右调兵。征调十万大军至天水,以此胁迫柔然出兵打岭南。” “陛下疑心柔然与岭南之间有勾结?” 卫昀默了片刻:“岭南勾结北辽已经坐实,只是二者相隔数千里,书信往来十分不易,我若是岭南王,也从柔然境内过去,经由关原直抵南大营。” “不管有无勾结岭南,柔然近年来不臣之心已现,无论如何都要除去的,倒不如让他们与岭南杀个两败俱伤。” 卫瑢挥手,身着白衣的侍者再度上前斟酒,卫昀看见他的手上结了厚厚的胼胝,这是个身手相当好的侍从,他之于卫瑢,不太像萧寒衣之于父亲,更像是万俟淏身边鬼弓那样的存在。 “好身手!”周廷赞叹。 卫瑢只是苦笑:“这样的人我府上有五十名,再过几月你就知道了,蜀中匪寇比匈人还可怖,匈人屠城乃是未开化、不知礼义的缘故,他们杀人,简直天性!先前问罪的镇东将军,他在任时正是匪寇闹得最凶的时候,几十人趁夜摸进他官邸,姜氏上下七十余口全部罹难,唯有他因在大营幸免于难。” 卫昀想起当时三十余强盗便敢挑衅护送他的二百蓨云骑,不禁为之悚然:“既然已经深受其害,何不一举剿灭,这些年便任其为所欲为?” “哪里有余力打?近二十年来每年都与北辽开战,好容易去年承威之战大胜了一场,又碰上浮山谋逆,孔不退这个对海战一窍不通的都给派了过去,蜀郡虽有动乱,到底只是民变,少有人上心。” 两人对视一眼,何止对蜀郡之事不上心,在他们眼里除了北辽,大齐简直天下无敌手了,当时千更与他们说起浮山谋逆一事时周扈反应只是:“这有什么难的,遣太中大夫过去看看便是,蛮夷小国,谁做皇帝有什么要紧的,只要肯称臣便是。” 卫瑢微微叹息:“如此,你们也该知道蜀郡情势有多严峻,朝廷数十年来对此不闻不问,将军们如何能没有怨言。” 注:(1)有化用自《史记·天官书》及《汉书·天文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簪缨世族》正文 第四十一章 当晚直至深夜宴席才散,周廷已经半醉,扶着千承肩头瞌睡:“王爷当真不容易,蜀郡乱成这样,幸而有他在其中斡旋,不然真不知现在是何田地。” 千承一手给他拿着剑,另一只手架着他:“那你还敢让我给你拿剑,一会遇到强盗肯定先对你下手。” “拔旁人的剑可比拔自己的剑快多了。” 卫昀这时不由得感激起沈不全来,若不是当初在陇右与沈将军夜夜痛饮,他现在恐怕也醉得不清,千承将他交给已经迎出来的侍从们:“蓉城夜里不安定,看好你们小公子,明早还要议事。” 温江县令过来拜见他:“方才沈将军将近日战报送了过来,下官已派人送去大人房里了。” 千承推门时便看到几案上厚厚一摞战报,卫昀抓过上面几张看了眼便丢到一边去,他小心翼翼整理好:“将军息怒。” “离秋以后看好阿廷,少让他说话!” 卫昀将茶水一饮而尽,“周大哥真是好脾气,我若有阿廷这样的兄弟早晚也疯了!又不是他舅舅,我都没信呢,他倒一腔真心全给出去了!” “诸王中以华阳王对陛下最为忠心,方才在席间似乎也说得情真意切,将军何以怀疑。” “不知道,或许只是我多想。”卫昀将战刀摘下来放到枕下,“快歇息罢,明日还要早起。” 次日天还未亮卫昀便来到大营,自觉与周廷坐在末席等诸将入座,卫瑢最后一个到的:“将军是陛下钦派,还请上座。” “大人们都是死国之人,晚辈不敢僭越。” 卫瑢无法,只得由他坐在下面:“那么,蒋副将,便由你为小将军说说如今岭南形势。” “不必,昨日我已看过战报,如何与岭南打,请大人直言,末将必全力以赴。” 近日来战报其实卫昀一字未看,与其说要打岭南,倒不如说在坐众人如今都一门心思想着如何治乱,任他们在这里说个天花乱坠都是无用。 “依崔大人之意,我们只需据守各城,余下那些村落便要任由匪寇侵略?” 沈约替他辩解:“并非此意,匪寇最为猖獗的望江、龙潭二县早已将百姓整合起来,从营中抽调了一千士卒过去防备,其余诸县也命县尉、各乡游徼加强戒备,偌大蜀郡,总不能处处都命人严防死守。” 卫昀下意识看向谢沉,后者并不看他:“水营处柔然、岭南之间,尤其近来柔然即将出兵岭南,更是肩负重任,人马轻易不调动的。” 蓉城营与水营人马都无力调动,卫昀再请战也是无用,一番话翻过来覆过去说了一头午,直到日过中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周廷用膳时险些摔碗,最终还是中途离席。 卫昀看了一眼,示意离秋跟上去。 “泸州营已经增兵五万,替他防住半个水营不难,哪里就拿不出人来了,谢沉分明是不敢出战,先前秦将军协防邑城致使邑城失守,他怕自己成了第二个岳恭,可他也不想想,柔然哪有匈人的气魄!” 周廷拿剑胡乱劈砍着,手上已经没了招式,纯粹在发泄怒气,离秋奉命看管他,听了此话心中不平:“什么叫没有匈人气魄,《初募令》后各营里可都有柔然人!” “是我失言,只是想起竟然与这样的人共事,真是耻辱!” 周小公子收剑而立,还嫌不够似的又加了一句:“大齐之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簪缨世族》正文 第四十二章 卫昀后来每说起他经过那些战役,必说其中一多半都是旁人功劳,他只占了时运而已。 前齐覆灭前他占尽了家世的便宜,又颇得圣宠,同僚们无论看不看得上他都因着父兄情面对他多加照拂,要人给人、要马给马、要粮给粮,周廷笑曰:卫小公子便是要真金白银,也有人忙不迭的送来。 是以纵然兵书读的已然有些成色,在卫昀心里打仗仍只是杀人罢了,他在极长一段时日里都将战粗暴定义为杀敌复仇,直至平叛时也极难说他是于公于私。 ——后齐刘源《簪缨世族》 齐贵见到卫昀头一件事便是要他与所部侍从换马,周廷是见过他骑的那几匹小矮马的,瘦骨嶙峋的,说马都是好听的,离远了看分明一群驴子,自然梗着脖子说什么也不肯换。 “岭南许多地方泥泞难行,你看看着些矮马,蹄子陷进去了拔都拔不出来,到时候眼睁睁看着岭南兵逃走?” 齐贵耐着性子道:“岭南山林多,许多路都极窄的,将军的马固然好,可易为草木阻碍,反倒拖慢行军速度,况且斥候营对周边境况摸得极熟悉,不会遇到泥沼,将军大可放心。” 卫昀看了一眼他胯下那匹灰色矮马,比驰风矮了足有一头,又与匈人骑的踏月马有所不同,或许过于瘦的缘故,显得气质猥琐许多,若不是耳朵不同,说是驴子他也信的。 卫小公子咬牙:“换马!” “还有多久才到童子渡?” 此前都在陇右作战,从未经过长途奔袭的后果便是,卫昀出发前以为从蓉城至百色不过三百里,纵然山路艰险,两日也能赶到;实际则是,轻骑勇走得虽快,奈何后面步卒根本跟不上,尤其已经入夏,连日暴雨使得路途更加艰险。 岭南不日便要来到百色,卫昀却还在二百里外,更加心急如焚,已不知第多少次开口询问。 千承默默给他披上蓑衣:“方才斥侯来报,还有二十里,齐参军的人正在前面命游徼征调船只,又遇上山洪,最快也要明日才能渡河。” “已经走了两日,齐贵有没有说按我们如今的行程还要走多久才能到百色?” “最少也要三日。” “三日……”卫昀闭上眼,有雨水顺着斗笠边沿哗哗淌下,他一把将蓑衣甩下,“扎营!” 千承传令过去不久齐贵便来了:“将军,此处处于谷地,暴雨时常有水汛,请将军再忍耐片刻,前面不远便有村落,到了童子渡后尽可安心扎营。” “扎营!” “将军!” “你不是我该动军令的人。” 齐贵翻身下马,也学卫昀的样子解开蓑衣与斗笠,霍然跪下,他一双腿都泡在泥水里,头低在卫昀脚下:“将军!” “从这到纹元要几日?” “两日,快的话一日半。” “我要最近的路,越快到越好。” 齐贵招手将站在千承身边一斥候叫过来,低声问了几句后回道:“山路崎岖,暴雨中一日半赶到已是极限,不则遇到山洪便有覆军杀将之险。” “你先起来。”卫昀转头喊道,“周廷!” 周廷早从后面过来,混在一众围观士卒里看热闹,听他喊自己连忙站过去:“在!” “你带八千步卒,两日后接收纹元。” “……哥哥?” 卫昀按着刀柄横他一眼:“领命否?” “谨诺!” “千承,你与齐参军一道整军,带好两千轻骑勇,即刻拔营。” 卫昀接过离秋递过来的蓑衣重新穿上,“我们不去百色了,先到纹元杀了冯不动再说。”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簪缨世族》正文 第四十三章 卫昀听到动静过来:“冯不动的儿子?” 齐贵还未答话,那人一见到他便拼命挣扎起来,两个斥候都按不住他:“表叔,是我啊,我是子游,从前在悯州时我们见过的!” 冯子游……卫昀费劲的在脑海中找了半天也未找到这个人,他看的《岭南图志》还是元嘉十年那版,那时候冯不动也不过是悯州军里一个小小校尉,因动辄与人斗狗,得了个“走狗校尉”的诨号,那时候冯不动都未成婚,哪来的这么大儿子! 见齐贵在旁边微微颔首,卫昀心里顿时有了底气,端坐马上:“冯不动的儿子竟然已经这么大了,你跑到我大军中来,所为何事?” “父亲前两年方调任纹元县尉,今次对齐国出兵奉命与梁忠对百色形成合围,听说表叔来到这里,特意命我过来迎接。” 卫昀面色一沉:“听说……听谁说的?”冯子游还未反应过来,他已然看向千承:“拿下!” 冯子游“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求饶的话还未出口却看见几个亲卫已呼啦啦將齐贵围起来,千承战刀刀刃隔着护项贴在他颈上。 冯子游连忙道:“与这位将军无关,是侄儿自己猜的!”见几人皆是一脸狐疑的盯着他,又道:“早听说表叔要亲自带兵上阵,侄儿见前面这驻军军容严肃,想必是表叔坐镇。” 卫昀看了他半晌:“再没有下回!” 千承也一脸不甘的收回战刀,游子方又道:“表兄连日来赶路辛苦,不如到纹元歇歇脚也好。” “行军途中也可随意停留的么?” 齐贵在一边低声劝道:“殿下,连日暴雨,兄弟们都疲累不堪,去纹元补给粮草,稍歇上半日也好,现在这样赶路也快不了的。” 于是岭南世子殿下回头看了看已经半身泥水的轻骑勇们,挣扎了许久方叹息道:“好,最多停半日,不然便无法赶在约定日期前到了。” 齐贵低声命一斥候将马让给冯子游:“多谢。” 冯公子摆摆手:“还要请将军在表叔那里美言几句才好,父亲总与我说起表叔事迹,对与表叔并肩作战我是神往已久啊!” 一行人调转马头朝着纹元而去,城门早已洞开,冯不动率纹元上下官吏侯在路边:“恭迎将军。” 千承抬头扫了一眼城头上士卒,或许离蓉城过远,纹元不似他们先前看到的几城那样戒备森严,士卒们虽因迎接“世子”一个个精神抖擞的立着,实际上连手里长矛都是虚虚握着。 他握缰绳的手已渗出汗来,盘算着將短弓摘下后第一支箭该射到哪里去,若是离秋也在这里便好了,万一有变,他们二人联手起码还能护住将军,蓉城营那些轻骑勇箭法实在太差。 齐贵身后斥候不自觉快了半步,与他一起讲冯子游夹在中间,只要城头稍有异动,两柄战刀即时便可將冯子游锁死。 卫昀的马在城门前停了片刻,他將前来迎接的官吏们从上到下依次扫了一遍:“好大的排场!” 冯不动摸不准他什么心思,垂着头答道:“此前粱将军在纹元驻军时也是如此。” “梁忠几日到的?” “三日前,现下大约已到百色。” 卫昀从马上下来:“城内粮草辎重是否充足?”不待他开口便將千承叫过来:“带人补给军需,不准惊扰百姓。” 冯不动身后有个小吏引着他过去:“将军这边请,纹元粮草是最齐备的,知道要开战,早在半年前遍开始屯粮,酒菜也备好,几位将军千万赏光。” 千承还未开口,只听卫昀在后面道:“少说话!”几人顿时噤声,看着千承带军进城。 冯不动在纹元官邸与华阳王宅邸不相上下,穿着襦裙的侍女流水般上来,將各色珍馐摆到卫昀眼前,再朝他盈盈一笑,流水般退下。 卫昀叹道:“纹元果然宝地,难怪你在这里一留便是两年,梁忠到时,恐怕也在这里停了许久罢。” “殿下尊荣岂是粱忠能比。” “先前听子游说你调到这里我还不解,冯解那样的人都能带军,以你这份才干怎会沦落至斯?” 冯不动起身离席,跪到他面前:“不瞒殿下,下官此前被迫调离悯州乃是遭小人构陷,这两年来无不想冲在阵前为殿下效力,今次特意请殿下到此,便是求殿下给下官指条明路!” 齐贵适时上前扶起他:“大人苦衷殿下全都体会得来,如今大公子与二公子在悯州相互倾轧,为齐国所趁,殿下此番亲自带军便是要看看我岭南还有多少大人这样忠于王爷之人。” “殿下不是从东面过来……” 卫昀不耐道:“不杀些齐人,他们身上穿的蓉城营盔甲哪里来的!” 冯不动顿时噤声。 “世子”斜睨他一眼:“你想立功也容易,听我的令,將人都整合起来,一刻钟后我去城头看看纹元驻军究竟什么模样。” 冯不动父子大喜过望,当即领命而去。 卫昀端起酒来闻一闻:“阿贵,怎么不喝了?十年陈酿一醉红尘,即便悯州也只有年节才喝得上的,如此美酒,不喝岂不辜负?” “斥候从不饮酒。” “这样不好,你们才是最该饮酒的,神威将军过去斗酒十千仍可百步穿杨,若能喝上一坛酒还握得紧刀,那才是真顶尖的英雄。” 齐贵也学着他的模样端起酒来闻了一口,然后缓缓放下酒杯,一醉红尘,确实是好酒,只可惜那些爱饮酒的从没一个好下场 ,神威将军战死洙水,原先生缠绵病榻,好容易一个柳将军也免不了枭首。 有冯不动的侍从来报:“将军已经整合大军,请殿下移步西城门观礼。” 他穿着岭南军里常见的藤甲,跪下时一手拄着战刀,另一手则不自觉虚抓——那里本该有一柄长矛的。 卫昀感叹了一句,即便纹元有冯不动这样将领,下面也不乏好兵。 他將侍女们新满上的酒一饮而尽,酒杯重重落到几案上:“走!杀人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簪缨世族》正文 第四十四章 元和十六年六月二十日,齐中坚将军卫昱轩率军突袭纹元,连斩三將,城内守军自县尉下万余尽为其所歼灭,悯虔二州俱为之震动。 ——《纹元县志》 卫昀出来时冯不动已整完军,纹元城里除了城头上两千余人外均已在大营里列队:“殿下,除了城头上两千人,纹元城里所有守军都在这了,但凭殿下吩咐。” 从装束上看,岭南兵与蓉城营士卒根本无法相较,大多穿着藤甲,莫说裂云箭,寻常箭矢也挡不住的,卫昀大略扫了一眼:“你就拿得出这点人?” 冯不动面有难色:“下官接到的令是戍守纹元,补给各路友军,总要留下些人来……” “这样……”卫昀沉吟片刻,“千承,你带一千人去东、南二门,將纹元守军替下来。” “殿下?” “我从不亏待忠心的属下。” 冯不动喜形于色,拽着冯子游跪倒在地,颤抖着唇:“下官必定誓死追随殿下!” 千承已经带人上了城墙,卫昀笑道:“等父王给你加官晋爵后再谢我也不迟。” “那便由下官来打头阵。” 冯不动说着便驱马上前,齐贵对卫昀微微点头,带着几个斥候跟在后面,將他与游子方及几个亲兵牢牢锁在几人战刀所及范围内,卫昀带军退到一边去,给纹元守军让出路来。 后面忽然一阵骚乱,只看见什么东西贴着一只只马腿往前冲去,战马受惊,纹元守军里少的可怜的骑兵们顿时乱作一团,卫昀只觉眼前一花,一道黑影便直朝他面门扑过来,他下意识一侧身,袖中匕首已经出鞘。 冯不动本已走到城门前,听见后面动静猛一回首,正看见他抬手,疾声呼道:“殿下饶命!” 然而已经晚了,那道黑影重重摔到地下,挣扎几下便没了气,卫昀也是这时才看出这是条黑得发亮的狗,皮毛油光水滑的,一看便是被喂养的极好。 齐贵按住刀柄一脸戒备的盯着冯不动,后者已从震骇中回过神来,低声道:“这是下官的狗,平日里少有拘束,误冲撞了殿下,实在罪该万死。” 卫昀抬头看去,千承在前面城头上对他重重点头:“无碍。既然是将军的狗,那便带回去好好葬了,此狗因我着齐国盔甲而欲伤我,可见将军忠心。” 冯不动府上的仆从已经赶来,几人抱起黑狗的尸体走了,冯不动定定看了半晌,重新回到最前面去了,纹元大军缓缓走出城门。 “关城门!” 话音未落,城门已重重合上,城头上箭矢雨一般落下,蓉城、水营士卒均不擅箭法,千承虽已下令先射杀岭南骑兵,然将箭囊射尽后扔有数十人端坐马上。 这时岭南兵还未反应过来,齐贵与几个斥候已将冯不动父子斩首,高举其头颅怒喝:“叛贼冯不动勾结齐国,犯上作乱,世子殿下奉命征讨,违命者死!附逆者亡!” 身后几个斥候也跟着喝道:“违命者死!附逆者亡!” “放滚木!” 城头上自然不缺守城器械,箭囊射空后便换上滚木、投车,趁着岭南兵还愣神的间隙里一股脑砸了过去,千承站在城头上叹息:“若是换个大些的城便好了,纹元毕竟是县城,城头上守城器械都比不得蓉城好用。” 卫昀已带人杀到西城门,城头上那千长也是方才迎过他的,见他过来连忙行礼,卫昀略收一收杀意:“换防!将你的人都带过来!” 他微微挥手,后面蓉城营士卒们便争先恐后冲了上去,几个愣神的功夫已纷纷占据城头险要之处,那千长迟疑道:“殿下亲兵何等尊崇,怎么好干这等粗活……” 战刀已架到他颈上:“看不出来,你胆子倒比冯俊还大!” 冯俊,岭南王冯晖次子,他们口里的二公子。 他再不敢阻拦,慌忙將自己手下士卒都整合到一处:“殿下,西门与北门守军都在这了。” 这时已有杀声传来,岭南兵们一个个下意识握紧了长矛,看向卫昀的眼神也惊疑不定起来,卫昀垂首默了半晌:“冯不动勾结齐国一事早已坐实,梁忠已率军三万在南门外平叛,违命者死,附逆者亡!孰去孰从,诸君自行决断!” 那千长是头一个跪下的,他额头紧紧贴在地上:“誓死追随殿下!” 后面岭南兵亦纷纷跪伏在地:“誓死追随殿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簪缨世族》正文 第四十五章 当日夜里周廷便来到了,他虽信服卫昀,到底还是谨慎的,接连来了三四路斥候,都要亲眼见了卫昀才肯回去,卫昀与齐贵在冯不动官邸看着新搜出来的舆图等他等到大半夜:“阿廷你倒有几分聪明。” 提前一夜赶到,周小公子脸上也带了几分风尘,暴雨的缘故半副盔甲上都带着泥水,但不妨他一脸狂热:“哥哥你才真厉害,竟能想出这样的主意,往后我们便能在岭南横着走了。” 说完又觉得不妥:“至少往后半月还不会为岭南察觉。” 三人围在舆图前,卫昀问道:“阿贵,斥候营到底对岭南知道多少?” “水营与蓉城营周边二百里,斥候营都了如指掌,玟元虽不熟悉,但只要我们往北走,最多再过秀山、河阳两县,斥候营便可教岭南兵变成瞎子。” 纹元属岭南勐郡,距蓉城营五百里,南靠断山断水,东临河阳,西临秀山、荷阴,出城后往西走不足百里便是玉水谷,穿过谷后再往东走便是与齐国相交处的百色,往西则是垄玉与河东,沿断河顺流而下不出一日即可到巯海。 因玉水谷为东北四郡与巯海交通要道,是以勐郡向来往来人口众多,尤其秀山,有时一天便有三四路大军到此,旁边几县都谓之曰“军城”,常年少有人马驻扎,却囤足了粮草,卫昀此前与田横说起岭南时忍不住道:“我若是打岭南,先打秀山、荷阴,凭此大可以战养战。” 周廷简直要顶礼膜拜:“齐大哥果然厉害,难怪王爷一定要你与我们一道,明日便去秀山如何?那里易守难攻,驻扎的人马必定比纹元少。” 卫昀垂着眼:“去垄玉。” 他手指在舆图上画了条蜿蜒的线:“先去垄玉,打下垄玉后便走断山回纹元,再去秀山。” “梁忠已到百色,我们再赶去也是无用的,何必去垄玉引他过来?他毕竟是带军与南秦打过的,非冯不动可比。” 卫昀攻下纹元后头一件事便是从纹元官吏口里套话,他与齐贵还有几个岭南官话说得好的斥候分头将官吏们询问了一通,凡经过纹元的岭南兵动向都摸透了 ——不光有梁忠出兵攻打百色,垄玉、河东的守军也各增了一万,且三地互为犄角之势,牵一发而动全身,哪怕他们只在垄玉停留半日,便再甩不掉梁忠。 当时卫昀便命三个斥候去官州传话——齐贵独创的传信法,在斥候衣领上涂以鸩毒,无论中途遭敌兵俘获或者顺利传令,均服毒自尽。 “军情大计,唯有此法可不外泄于敌。”齐贵如是说道,这时候他倒不心疼自己一个个亲手教出来的弟子们了。 周廷同样在舆图上指了一条路:“走这条路如何?先打秀山,而后与刘权那路大军汇合,到时与他们夹攻悯州。” 卫昀冷笑一声:“垄玉都打不下来还去打悯州?” 他看着周廷:“来前我是接了军令的,最次也要保下花溪、月湾两县,如今梁忠已打下百色,下面便是月湾,难不成你让我在这眼睁睁看着他践踏国土、屠戮百姓?” 两人再没法开口,卫昀起身朝外走去:“那便如此说定了,先回去歇息,三个时辰后升帐、整军,卯时前撤出纹元。” 周廷与齐贵对视一眼,皆是苦笑。 周小公子无奈:“看我做什么?连长阳长公主都拗不过他,我又能如何,还是赶紧回去歇息罢,从这到垄玉还有两天的脚程呢!” “并非为打哪里苦恼,只是在想……”齐贵斟酌着开口,“纹元城兵不血刃的攻下,我们明日便要拔营,被俘的那近七千守军又当如何安置?” “那不是你我该操心的。” 周廷说的没错,处理战俘一事上卫昀确实没让他们操心,升帐时卫昀便已着人安置:“胡青,陈禄之,你们带两千人留守纹元,在我带军回来前,任何人不得出入。” 纹元本身处偏僻之地,大多从横山走的岭南军到秀山补给后便不再来这里,只要谨慎防备秀水、河阳即可,若非齐贵极力劝阻,卫昀甚至想只留下一千守军。 胡青有片刻迟疑:“城内还有七千战俘……” “全部处决。” 卫昀话音未落便有千长劝道:“这些战俘均已归顺,不如对他们多加安抚,必能为我大军所用,到时共同戍防纹元,也更稳妥些。” “岭南人信也便罢了,怎么,你们也真当我是冯朗?真当那些战俘肯为我们卖命?” 众人皆不敢搭话,卫昀冷冷看他们一眼:“谁说要安抚他们,谁便留下来守纹元,看你两千人镇不镇得住七千战俘!” 他起身离席,周廷第一个跟上,齐贵本欲跟上,却教千长们叫住了,他毕竟是蓉城营参军,与这些千长们是名副其实的同僚,只得坐回去:“诸位有何见教?” “见教不敢,只是……” 话到嘴边,几个千长又推脱起来,谁也不肯先开口。 齐贵心里叹息:“诸位心中顾虑,齐某明白,岭南形势错综复杂,唯有此举才能防患于未然,不然消息泄露,我等在岭南便成众矢之的,寸步难行。” “大人所说固然有理,我辈也是经过战火的人……只是,唉,倘若真是两军阵前,死上几十万人都是一样,换了这些手无寸铁的人,到底难以下手。” 齐贵琢磨着这句“难以下手”,哂笑一声:“将军身份诸位也都知道,跟着将军便是跟着镇江卫氏,蓉城营谁敢治我们的罪?” 他这话一说,众人终于安下心来,一叠声道谢,齐贵不欲在里面多留,抱着战刀出去了。 卫昀已经整军完毕,所有人都换了岭南兵的装束,千承还特意找绣娘做了面旗子,给卫昀稍稍打扮了一番,看上去真似世子殿下带岭南大军出征一般。 垄玉离百色过近,守将也是以老成持重出名的路广平,此人此前在悯州任过宫城骑尉,是被贬至此,大约还见过冯朗,卫昀这次也再不敢赌什么时运,做足了准备,仅有两千轻骑勇也分给周廷一半。 “百色与垄玉之间比有联系,不能再像这次循循善诱,必须速战速决,你带一一路人在外面候着,我们内外夹攻,务必在梁忠察觉到垄玉异动前撤到断山。”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簪缨世族》正文 第四十六章 元和十七年八月一日,卫昀率军五千抵垄玉。 在垄玉五十里外卫昀便与周廷分开,一路疾行,到这后他专门抽出一个时辰来命齐贵带着斥候营检视士卒着装,几个千长也将他交代的话又练了几遍,千承打出那面绣着“冯”字的大旗,一行人浩浩荡荡朝垄玉城走去。 垄玉守军早看见这路来历不明的军队,只是碍于上面悬的“冯”字大旗而不敢妄动,城门上百人长忙不迭的派人禀报路广平,又遣几个士卒下去询问。 齐贵那边没有派一人上前,几个斥候看见垄玉守军也很不耐的样子,倒将世子侍从那番不可一世的模样学的惟妙惟肖,连卫昀在后面看了也想打人。 “无论公文还是印绶、兵符,该有的我们一样没有,也只得出此下策了。”齐贵心里也有些忐忑,路广平不是冯不动那样阿谀媚上的人,没有真凭实据,难说他是否中计。 几个士卒对卫昀身份倒是极信服的,那百长却很谨慎,只推说世子身份高贵,须得主将亲自迎接,烦请世子殿下在外多等片刻,几个斥候张口便要叫骂,最后还是齐贵眼疾手快拦住了,不然只怕那百长也要心生疑窦。 路广平本就在东面城墙巡视,自然来得极快,特意将亲卫派到下面去核实卫昀身份,斥候们先前用的那套自然不再适用,齐贵亲自出面交涉才终于蒙混过关。 城门终于开启,自路广平以下所有官吏将领纷纷出城迎接,大批官吏们簇拥着卫昀入城:“一路行军至此,亲做先锋军,殿下想必已很是疲累,将军已在城内摆好宴席款待大军,殿下万勿推辞。” 卫昀自嘲一笑:“连日暴雨确实难行,精兵已是疲敝之师,恐难休整过来。” 一点清凉滴在他握缰绳的手上,卫昀下意识一抬头,正看见城头上持戟而立的士卒:“好生威猛的兵。” 旁边有官吏附和道:“路将军带出来的兵自然不会差,将军说明日还要在大营里给殿下演武,到时殿下看中哪个直管带走,能跟随殿下立功,那是他无上荣耀。” 卫昀微微颔首,路广平不愧名将,从那士卒拿戟的手臂便能看出他非冯不动手下那些花架子可及。 不对!这并非战时,既然已确认他身份,何须如此紧紧握着戟? 卫昀猛一勒缰绳:“撤!撤回去!” 情急之下他喊出的并非岭南官话,而是生硬的蓉城话,身后许多士卒与他身边垄玉官吏们都听不甚清楚,唯有齐贵与斥候们听懂,齐贵再用蓉城话喊道:“撤!” 几十名斥候一路靠到卫昀前面护着他、为他开路,一路在齐贵带头下将周边官吏们控制住,以此胁迫路广平放下城头上架起的弓箭。 “放箭!” 路广平不为所动:“射杀齐国千长以上者,赏千钱!” 箭矢雨一般落下,卫昀想起曾在陇右城头见过的盛况不禁苦笑,想不到他有一日竟也沦落至此,也幸好他穿的是铁铸的盔甲而非普通士卒的藤甲,不然早被射成筛子。 五千余人挤在城门进不得进,退不得退,卫昀心中焦虑不已,再拖下去一旦路广平派骑兵冲击,五千余人立时便能溃散的没了影子。 他咬咬牙:“千承!” “在!” 千承在箭雨里奋力靠到他身边,“将军!” 天际雷鸣轰隆,卫昀不得不倾着身子在他耳边嘶声吼道:“那面旗子呢!打出那面旗子来,所有人跟着我的大旗走!” 旗子早在方才便掉到地上去了,现在人马在地上踩作一团,满地泥泞,哪还能再找到那面旗子? 卫昀在地上搜寻片刻,用长矛挑起地上一具死尸,袖中匕首将其衣衫剥去,挑在长矛上往前冲去,千承与斥候们紧随其后,放声吼道:“跟将军大旗走!跟将军大旗走!” 城头上岭南兵看得更为清楚,顷刻间便有数十支箭矢朝卫昀飞去,他却连头也未回,嘶声吼着在前面开路,雨声中只听见箭矢破空声与人坠马声,便知道又有斥候们死在岭南箭下。 靠着卫昀拼死开路,仅存的三千余士卒终于勉强成军,朝断山撤去,齐贵本欲走玉水谷,被卫昀否决:“走断山,不然路广平迟早追上。” 西南水汽重,又下着暴雨,箭射到半里外已是极限,他们又在高处,只有如此才能让路广平放弃弓箭,一旦没了弓箭,又无法在山林内用骑兵冲击,他们便可借此摆脱追击。 “周将军还在玉……” 齐贵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卫昀打断:“周廷不是三岁的孩子,垄玉城外那么大动静他都不知道如何应对?” 齐贵默默闭嘴,派出两个斥候到后军去防备路广平动作。 卫昀默默握紧袖中匕首,况且也只有如此才能将路广平追兵引开,不然,难不成他从蓉城带来的兵都要折在这里? 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走出去不足十里雨便停下了,斥候们在前面找了一处平坦的去处,大军暂时停下来歇息片刻,各级官长也纷纷前来报告战损。 跟着他的五个千长在方才已经战死三个,有一个也身负重伤,箭矢刺进胸腹又从后背穿出,能骑着马走到这里已属不易,下马后便一头栽倒在地,再醒不过来。 卫昀看着那仅存的一个千长心中说不出的烦躁,他站起身来:“齐贵,你记录战损,稍后报给我!” “还要请您任命各级官长……” “你做主便是!” 卫昀说着便朝远处走去,齐贵忧虑的看他一眼,安抚诸将:“周将军快要到了,将军过去迎接而已,诸位不如将战损报给我,再由我转述将军?” 然而直到齐贵越俎代庖的将军中诸事都处置妥当,卫昀也没露面,若不是这里离蓉城尚还有五六日的路程,他都要疑心这位小将军做了逃兵了! 连忙将千承找来,与他各带了两个口风最紧的侍从举着火把去周边找寻,终于在一处水坑里找到了倒在里面的卫昀。 因他是脸朝下趴在那里的,齐贵起先以为他已经溺毙,颤着手试了数次鼻息才敢肯定卫小公子还活着。 千承将他架在肩上,一扶他背才摸出不对劲来,连忙请齐贵将火把凑近些看看。 齐贵几乎将火把贴到卫昀盔甲上才看见上面冒出来一点的折断的箭杆痕迹,他用手轻轻按了按卫昀小腹,已昏死过去的小公子从牙缝里挤出一声闷哼。 “箭伤得不深,将军身上这身盔甲极好的,箭头卡在盔甲上,只伤到了皮肉,大约是这里不便宜取箭,只得先将箭杆折断,等我们回到纹元再做处置。” “岭南素来好在箭上淬以乌头之毒,也无事么?” “看箭杆便知道,这支是没有淬毒的。”齐贵举着火把在前面给他引路,“总之,将军负伤一事必须隐瞒下来,不然这些费劲力气聚起来的大军便又要散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簪缨世族》正文 第四十七章 所幸卫昀次日一早便醒来了,虽然他起了高热,浑身烫的骇人,但总归神志还算清醒,勉强打起精神与千承、齐贵对着在泥地上草草画就的舆图定了一条回纹元的路。 齐贵要给他拔箭也被他拦住了:“在这里终究不便宜,拔出箭来又不知几日不能杀敌,还是回纹元再说。”他挤出个笑来:“只是皮肉伤,不碍事。” 周廷派出的斥候在半路追上了他们,说周将军已经走水玉谷到了前面,在纹元城五十里外与将军会军。 因为高热缘故,卫昀脸涨得通红,哑着嗓子笑道:“看我们阿廷多谨慎,没与我碰面都不敢进城。” 那斥候讪笑道:“将军说笑了。” 卫昀不置可否。 然而还未走到纹元城下,卫昀便再看见了周廷派来的斥候,两人身上皆带着血迹:“纹元失守。” 卫昀身形一晃,险些倒下。 他挥开千承搀扶的手,紧盯着那两人:“怎么失守的?周廷现在哪里?战损多少?” “周将军在前面晩溪,五千人战死过半,还有许多兄弟被追上来的岭南军所杀,被俘者上百,只有一千五百多人跟着逃出来了。纹元因何失守尚且不明,周将军说请您从断山回蓉城。” 千承连忙着人给他们裹伤:“周将军能回来便好。” “周廷在哪里?” 卫昀忽然将一个斥候拽起来:“周廷在哪里?” 两个斥候都说不出话来,卫昀甩开他,翻身上马:“去纹元!” 大军当即朝纹元而去,还未走出二十里便听见前面杀声,周廷所部五千人已被数倍于己的大军围攻,战马死伤过半,骑兵们被迫在地上步战,战死将士在林间胡乱堆叠着。 “杀!” 卫昀怒喝一声,驱马朝最薄弱一处冲了过去,千承与齐贵紧随其后,岭南大军见到穿着相同装束的士卒还以为是友军,猝不及防之下便被骑兵踩在脚下,卫昀一直杀到最里面,忽然调转马头,再杀出去,已经被驱落马下的骑兵们纷纷上马跟在他身后。 岭南兵举着盾牌到前面拦着,一面面厚重的木盾宛若一道矮墙,在大齐军队前摆开,千承握着战刀从马上跳下来,冲到最前面去,许多士卒也纷纷跟上,用手中战刀奋力劈砍着。 战刀落到盾牌上只能劈出浅浅的痕迹,躲在后面的岭南兵则从盾牌间隙里将长矛刺过去,千承躲闪不及之下被刺在大腿上,长矛拔出时带着淋淋鲜血。 “起!” 长矛还未收回去便被千承握住矛骹狠狠拖过来,他一用力大腿上便不住往外淌血,与对方较力时脚下不稳栽倒在地,顺势将长矛与盾牌后的岭南兵整个拽过来,巨大的木盾破开一个两人宽的缺口。 卫昀当即驱马上前,伏下身子紧贴在马背上,一手握着戟朝千承探过去:“阿承,抓住!” 千承一把拉住戟穿,被卫昀甩到马背上去:“抱紧我!” 长戟在马前挥舞开来,卫昀借着那道缺口冲杀出去,将边上几个岭南兵掀翻在地,齐贵紧随其后,两人合力将这道盾牌铸成的短墙完全撕开,骑兵们呼啦啦冲了出去。 然后便是一场骑兵对步卒的碾压。 冲出岭南包围后他们全无头绪,只顾着一头往断山里面钻,尽力拜托追兵,步卒们跑不快便被远远甩在后面,一面与岭南兵厮杀,一面竭力朝前跑去,只恨自己少生一双腿。 卫昀驾着马拼命往前跑去,他清楚听见后面士卒们被岭南兵的长矛刺穿的声音,长矛拔出时溅出的一蓬蓬的血仿佛就洒在他的脸上,大齐士卒们倒在地上哀嚎,抖着唇喊他听不甚明白的蓉城话。 直跑出数十里后面杀声才渐渐小了,卫昀胯下战马猛得栽倒在地,他与千承都被甩了出去,仓促之下他只来得及抱住千承的腿,将其整个人护在怀里。 齐贵慌忙下马过来拉他,千承已经昏死过去,卫昀也脸色惨白,手心里也满是冷汗,几个士卒茫茫然从他身边走过去,叫了几句也无有应声的。 接连两次大败,又在敌国境内,同袍战死过半,主将重伤生死未卜,这支仅剩两千余人的大军军心已彻底溃散。 “我看谁敢走!” 周廷驱马走到最前面去,他方才被齐贵带来的斥候拉上了马,虽然冲杀中受了些轻伤,都是不要紧的,最严重一处也不过是脚上的箭伤,箭矢将他脚掌洞穿,使得他骑在马上都合不拢腿。 周小将军的剑一直未入鞘,沾满血的剑身横在败兵们眼前:“整个断山都是岭南兵,现在盲目逃跑就是死路一条!哪个想死,只管从这里走!” 人群有些骚动,周廷一把将剑掷出,钉在他们脚下:“要么你们便做逃兵,从这里走,然后教岭南兵拿着你们的首级去请功;要么就认贼作父,给那些杀了你同袍兄弟的人下跪;要么、就跟我走!跟将军走,我们一路杀出去,杀回蓉城!” 士卒们纷纷退回去,离秋扶着他下马:“岭南湿热,将军脚上的伤必须尽快处置,不然得了败血之症就糟了。” 齐贵已经命人给千承止血,本想将他手下那个通些艺术的斥候找来给两人处置伤口,找了一圈才发现那斥候并未跟上来,想必也成了后面无数尸骨中的一具。 与这支军队惊人的战损相比,更可怕的是他手下那些斥候们的战损,卫昀手下起码还有两千余人,而他手下能调动的却已不足十人,里面还有多半是他这般忍着伤痛硬跟上的。 离秋是几人中伤得最轻的,只有脸上被长矛擦出的一道伤口,看着血肉模糊,甚是骇人:“必须要尽快将箭拔出来才行!” 周廷坐在地上,看着他抹了一把脸,与齐贵手忙脚乱的将卫昀身上盔甲全解下来,趁着卫昀还未有意识将箭取了下来,旁边周廷眼疾手快的递上布带,两人合力将伤口裹好。 “这样不行,必须要在三天内找到一处村落补给粮草医药、不然即便岭南兵追不上来,我们一个个也要让伤病逼死了。” 齐贵拄着刀站起来,身边斥候死得只剩下寥寥几人,他只得亲自去前面探路:“看好你们将军和千承,起了高热就完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簪缨世族》正文 第四十八章 周边十里均没有村庄的痕迹,齐贵直至次日清晨才回来,手里采了几株辨认不出模样的药草,后面跟着的几十士卒的马上扛着大袋的稻谷。 周廷见着这幕不由得跳脚:“我们本来已经暴露行踪,你还敢去村里抢粮食,生怕岭南兵找不到我们是不是?” 蓉城营参军、斥候营统领脸上难掩耻色:“这粮食是偷来的。” 齐贵曾与鬼弓将士说起此事,他说:“兵之王者该是君子般的人:不违时,不历民病,不加丧,不因凶,冬夏不兴师(1),譬如昭王那样人物;兵中之神则该是小人,以诈立,以利动,以分合为变者(2),譬如凌源君那样人物。” 下面有人问他:“那为何后世皆说凌源君国士无双?” 彼时已任南军卫尉的齐将军笑笑:“譬如我当年率军在岭南行窃,断山不知多少百姓对我恨之入骨,跟随将军的士卒们却视我同再生父母。” ——后齐刘源《簪缨世族》 元和十七年八月三日,分作两路的蓉城营大军已经走到錾水畔,预备征调船只攻打悯州;卫昱洵在定州城外率军攻打辽东大营;周扈则在天水会见柔然圣君。 这一日,卫昀终于在颠簸中醒来,他不能骑马,只能被周廷抱着骑在马上,随大军朝岭南兵力部署少的西面走去,茫茫然睁开眼问:“阿廷,我们这是在哪?” 周廷隔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这并非错觉,揉了把眼眶:“在往荷阴方向,哥哥,你感觉如何?” “我听人说周小公子脾气再好不过的,你那天是怎么了?我和齐贵都看出来是你下得令,也只有千承那样的傻子才以为是那两个斥候擅作主张。” 周廷勉强笑道:“那种时候,哪能再叫哥哥犯险。” “周兄走前一再嘱托我好生照看你,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向他交代?” “我不会死。” 少年将军越过他的肩膀看向远处山石:“总有日我要杀了万俟淏,他死之前,我不会死。” 卫昀想起那日倒在他怀里的少年,卫杀将匕首决绝刺入自己胸口,字字泣血:“你要记得,你身上负着卫杀一命,此生无论如何,定要为他报得父仇!” 他又想起在天水城外身负数箭,力战而死的将军,倘若换做宁朔将军在此,昨日必然不会像丧家犬般落荒而逃,他可是卫子沨,诚节志慨,继踪古烈,以为伤惋,不能己已。 “停下!” 卫昀勒住马,朝后喊道:“都停下!” 齐贵原本走在近前,听到他喊声连忙命士卒们停下来,原地休憩片刻,自己则带着仅存几个斥候将队列里仅存几个千长、百长、十长全部集中过来。 卫昀扶着周扈,小心翼翼从马上下来,离秋也上前一道搀着他坐到树旁,卫昀看他一眼:“阿承呢?” “千承腿伤实在厉害,没法再走了,齐参军留了两个斥候守着他,将他们乔装打扮后藏进一处村落里去了,说等千承腿好了便自行往蓉城去,不必来追我们。” 离秋从脚边捡了枚树枝,在地上画了幅简易舆图:“将军请看,这是芳雪渡,这是荷阴城,我们现在便在这里,往前三十里便到芳雪渡了,这便是鹞……” “你画错了。” 离秋话还未说完便教他打断,卫小公子皱眉看着他画的舆图,从他手里将树枝拿过来,重新画了錾水的模样,又将他画的断山擦去一小截:“这样才对。” 离秋嘴里说着不信,直到齐贵过来一脸嫌弃的将他画的舆图擦掉:“离小将军还是到旁边玩去,省得在这里误我大军。” 卫昀命他去伙头军那里看着小心生火:“我虽头一回到岭南,却也看了一月的《岭南图志》,又听故人说过无数遍岭南风物,不然何以与冯不动相对时毫无破绽?” 齐贵已将仅存几个官长叫了过来,一群汉子正要行礼,教卫昀拦住了:“不必拘礼,这里没有坐席,也不必分什么尊卑上下,诸位随意坐便是。” 十余人皆身上带伤,既然卫昀发话,自然是怎么舒服怎么来,一个个横七竖八歪在地上,毫无威严可言,周廷心想即便突袭蓉城的匪寇也没有这样不知礼数的,他握着剑坐在卫昀身侧,半刻钟后便再支撑不住,与那些百长、十长们一样箕坐。 “军中如今什么境况诸位比我还要清楚,我便不再多说,我想问诸位,可对自己有什么打算?” 无人应声,卫昀冷着脸笑了一声:“你们有什么打算我不管,反正如今整个断山遍地岭南军,即便你们扮成寻常百姓,身上带着刀创也未必能活着走到蓉城。” “我们沦落到如此境地,你卫昱轩有不可推卸之责任!我们活不了,难道你就能活着回去!” 一个卫昀从未见过的十长拄着刀骂道,他双目圆睁,睚眦欲裂,若不是此前受了腿伤使得他不良于行,恐怕此刻便不只是动动嘴那么容易。 “放肆!”齐贵喝道,欲将他押下去,被卫昀拦住了。 后者反问:“本将如何不能活着回去?你什么身份?本将又什么身份?” 他言辞并不激烈,却使数十人俱是静了下来,岭南叛乱一事并未坐实,还不敢开罪整个镇江卫氏,更不敢开罪长阳长公主与陛下,却敢屠戮越境的齐国士卒,尤其他们刚在纹元斩首近万岭南军。 齐贵叹口气:“如此,还求将军相救。” “单凭一人之力是无法回到蓉城的,单凭这两千人也无法回到蓉城,如今我们要活,便要先死!” 卫昀指着齐贵画得那副简易舆图,画了一条从断山通往錾水的直线:“要回蓉城便要先深入岭南,现在唯有西面的防守是最松的,我们去悯州,与刘权刘将军会军,到时一同撤回蓉城。” 六万大军一路撤回蓉城必然要比两千人稳妥许多,卫昀在此后数月里都以为自己总算在兵法上小有成就,又在此后极长一段时日里痛恨自己实在没有带兵天赋。 注:(1)摘自《司马法·仁本》。 (2)摘自《孙子兵法·军争篇》。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簪缨世族》正文 第四十九章 八月十四日时蓉城战报传回洛城,明日仲秋,惯例休沐的日子,因此卫凛案上堆叠了高高一摞战报,海凌、陇定与天水战报是惯例要送来的,决意与岭南开战后泸州与蓉城甚至官州战报也被摆在最前面。 中坚将军卫昱轩奉命驰援百色却率军攻打纹元、最终在断山音信全无一事也在昨夜传到洛城,是时群臣震乱。 下面文官已不知第几次弹劾镇江卫氏,尤其以汶阳侯蒋越河闹得最凶,借着卫昱轩一事将火往在陇右的卫广陵身上烧,字字句句均是“镇江卫氏勾结岭南,意图谋反”。 其余诸如安国公、汉阳侯也纷纷附和,刘护、晋则几位将军也跟着下场对骂,卫凛坐在上面看着朝堂上大臣们吵作一团,只觉头痛。 “说这话的人便该即刻杖杀!” 殿外传过一道声音来,卫凛不自觉坐正身子:“长姐!” 卫珺身着绛紫深衣,发髻高高挽起,腰间悬着的组佩已换了战刀,身后两位侍女皆佩刀而立,从群臣间穿过时仿若千军万马,气势逼人。 一片寂然间刘护上前一步,垂着眼:“殿下僭越了,前殿非妇人可擅入。” “僭不僭越的这前殿本宫也来过一回了,况且奸佞在侧,本宫岂能坐视不理?” 蒋越河问道:“长公主所说奸佞是谁?大齐自开国来便有规矩,前殿不可带刀而入,长公主此举是要连太祖立下的律法也一并废除么!” “律法是卫家的律法,天下也是卫家的天下!不容外人置喙!”卫珺站在卫凛身侧,一只手握上刀柄,她是武家妻子,只一抬手自带名将风采。 “敢问长公主,”蒋越河在下面群臣注视中上前一步,几乎走到阶前,“卫家,是哪个卫家?” “放肆!” 卫凛狠狠将砚台朝他砸去,一角撞上他的眼眶,鲜血混着墨汁淌下来,蒋越河扔直挺挺站着,他用那只完好的眼瞪着卫凛:“臣对陛下一片忠心,日月可鉴!” 散朝后几个小黄门心惊胆战来清扫前殿,卫凛伸出手来要卫珺给他上药,他的手放才亦教砚台划伤:“长姐,人你骂也骂了,我也替你打了,消气没有?” “本已消气,看到陛下龙体受损,便消不下去。” 卫凛盯着她腰间的刀柄:“我是信长姐的。” “那么就请陛下给阿瑢去道令,无论如何,要他从岭南将昱轩带回来。” 八月五日时岭南军已将断山全部封锁,卫昀有一点没算错,他突袭垄玉虽遭惨败,却使梁忠在百色多留了两日,随后官州营主官姜振武率军西渡巯海,将断山以南岭南军全部牵制住,花溪、月湾两地暂时解围。 此时他突袭纹元一事已传遍周边六县,断山郡尉已出动守军四万将整座山围住,岭南兵们举着盾牌把守各处山路,凡从里面出来的,不论是谁,一律射杀。 齐贵说完后众人皆愁眉不展,唯有卫昀忽然笑出声来:“看来还是阿承最走运,他老老实实躺在这里,一时半刻岭南兵时搜不到的。” 周廷扬眉:“事后他必然羡慕我们,不是每个人都能跟着哥哥杀敌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簪缨世族》正文 第五十章 八月过了一半,岭南雨季即将过去,暴雨成了一下则连绵数日的冻雨,伴着秋冬一贯的冷湿,吹得人遍体生寒,断山大半山路都封锁起来,只几条难以行走的容许采药山民进入,即便如此也要经许多道关卡盘问。 阿大扶了一把头上的斗笠,膝上缠好的药包似乎有些松散,这见鬼的雨天!明日该去医师那里再配一服药。 “大哥,快些走啊,等到了荷阴有的酒吃了。” 旁边兄弟们不住催促,又说到了荷阴也请医局里面先生配一服药,近来湿气实在重,肩膀与双膝都酸痛难耐,起码要喝几服汤药排排湿气才好。 “要你说!”阿大拿刀柄杵杵他们,“你去过医局几回?医书上字都不识得!再等一刻,水哥人来了我们便回去,走得太早徐将军要起疑的。” 近千士卒在雨中又站了近一个时辰,几个胆大的已不奈的跺脚,催促阿大往回走:“现在走不早了,到前面慈溪再耽搁片刻便真晚了。” 阿大眯着眼朝前看去:“来了。” 从林间走出一路大军来,个个带着斗笠抿着嘴,朝他走来时只听见沉闷脚步声,为首那人微微垂着头,声音有些嘶哑:“换防。” 士卒们神情振奋的挥动手臂,原本肃立的队列一下子乱作一团,阿大看了眼对方手下仍排着整齐队列的兵士,脸色难堪的低声呵斥了一句,堆着笑问:“怎么今天来得这样迟?” 对方好脾气解释:“齐国兵已逃窜至此,徐将军下令各处加强防守,又调了一千人来,人本已很多,前面又翻了艘船,如此便耽搁了。” 这样……阿大心中了然,有些敬佩的看了对方一眼,难怪如此年纪便已升任千长,他挥挥手,带着士卒们从另一边过去,两军交错时不由得多看了这支队伍几眼。 士卒们均穿着墨绿衣裳,教雨水沾湿后深似墨色,身上藤甲穿戴得异常整齐,纵然有些兵士藤甲上已有细微破损,亦不减其气势…… 阿大嗅到一丝熟悉的味道,他脸色有些发白,握着手中长矛问旁边的兄弟:“今日换防迟了多久?” “一个时辰?或者不到一时辰……” 一个时辰……阿大心中一沉,一个时辰的功夫已足以在这细雨中将一支千人队悄无声息的斩首然后再换上他们盔甲。 “有……” 阿大的话戛然而止,他从喉咙里呛出一口血来,缓缓低下头才看见早有一柄战刀透过他的藤甲刺了过来,那个垂着头的千长将战刀一把抽出,用他嘶哑的声音吼道:“杀!” 沉默着的士卒们在这一刻化身虎狼,个个抽出腰间佩着的环首刀朝旁边岭南兵扑过去,换防时队伍被拖得极长,人数少的这一边本不占胜算,又被突袭,许多兵士连战刀都未抽出来便被斩去头颅,割下耳朵,而后躯体才猛地倒在地上,溅起一片泥水。 卫昀身上箭伤未好,不能久战,被周廷指派离秋看好,除却杀了那岭南兵千长外只杀了几个士卒,他看了眼提在手上的头颅,无论如何还是先找些战马,总不能就这么将人头挂在腰间,简直与匈人没什么两样。 两刻钟后杀声渐渐止歇,最后一个在地上挣扎的岭南兵也被周边齐国士卒补了刀,周廷甩甩剑上的血过来:“一千岭南军已尽数为我军所灭,战损还未报出来,不过我想不足百人。” 他扶着卫昀在一边坐下:“我先前说了,千承必然后悔,不是谁都能跟在哥哥马后立功的。” 齐贵捧着一块印符过来,卫昀接过看了两眼,他虽会说岭南官话,却识不得岭南文字,尤其印符上用的还是晋时岭南用的“勾文”,看了半天也未看出个所以然来,只知道这是千长所用的印。 “现下已有两块岭南千长印了,正好与我们这两千人相衬。”卫昀把玩了片刻后将印丢给齐贵,“齐千长,前边是什么地方?” “将军决意要去悯州与刘、扈两位将军会军?小人愚见,我们就此留在断山也可,像这般与岭南周旋,迟早将整个勐郡、断山郡守军扫荡一空,到时自可安然撤回蓉城。” 卫昀冷着脸看他,直看得他眼里那团战火灭下去:“将军?” “他们一个个对时局不明在这里做梦也便罢了,你一个斥候营统领、蓉城营参军也跟着说这种话?阿贵,你在蓉城参知的什么军事?” 齐贵身子一僵:“将军说的是。”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簪缨世族》正文 第五十一章 纹元城破消息传来时冯朗还在百色县令的官邸里,梁忠将百色攻下后城内守军、官吏一个不留,这里也便成了他暂时落脚之处——卫昀假冒他身份时赌对了一点——岭南世子真的带了一路大军攻打大齐,只是一直扮作梁忠身边亲随,因此消息不曾泄露。 “齐国将军实在可恨!竟然冒用殿下身份,若非路广平及时察觉岂不任由他一路招摇撞骗走到悯州去!” 梁忠看着战报火冒三丈,若非官州营大军已经打过巯海来,恐怕此时便要率军打回去、手刃了这侮辱自家殿下名声的齐国人。 冯朗已翻来覆去将战报看了数遍,路广平的战报是送往周边各县的,其中还夹着一份模糊画像,大约是怕旁人也教这位“世子殿下”骗了,他却并未看,拦住梁忠:“将军息怒,我大约知道这人是谁了。” 他看了眼铺在几案上的舆图,手指从垄玉一路画到纹元,再蜿蜒向荷阴方向,最终停在泽原郡:“泽原守军多少?” “水行舟在那里,守军三万,均为轻骑勇。” 虔州粱氏,泽原水氏,阳城吕氏,罗湖莒氏,岭南四四世族,梁忠与莒清珲已意属自己,吕氏意属冯亮,泽原水氏……倒是与二哥过从甚密啊! 冯朗闭上眼沉吟片刻,纹元失守,路广平必然不会坐视不理,战报送来时只怕勐郡与断山郡各县已接到文书共同出兵断山拦截齐国前锋军,卫昀同那些蓉城营将领不一样,他太熟悉岭南,路广平拦不住他。 泽原养有战马万匹,师弟,好大的野心! “给水行舟去信,就说我说的,齐国军队已从断山突围,不日便要到泽原,要他加强防守,尤其马场!” 梁忠身边亲随已领命而去,他看了眼舆图:“水氏与二公子打得火热,殿下要救他,只怕他不肯。” 冯朗将那张画像叠好收起来:“言尽于此,听不听是他的事……姜振武此人尤其擅水战,不可贸然出兵,还是先试探一番,花溪的攻势也先停一停,等柔然那边莒将军的战报到了再说。” “给我调……” “殿下?” 冯朗将话默默咽下去,还是先与姜振武开战,卫昀之事,等他与蓉城营派出的那两路大军会和后再说。 天下名马有三,漠北月湖马为第一,以其日行千里,驰越数丈,名曰“踏月”,漠北胡族皆以此成军;定州宛平马为第二,以其负重百钧,夜能视人,名曰“载山”,晋北境骑兵皆用此马;岭南泽原马为第三,以其上下坡坂,跨越沟渠如履平地,名曰“林风”,西南诸部皆以马安领。 ——晋原节《论天下马》 冯朗的信早卫昀一天到的泽原,郡守水行舟仅看了一眼末尾落的印便将这张帛书扫到书案上那摞堆叠的战报里去,冯俊在戚水源率军与扈不退打到紧要关头,他早接到令率军驰援,这时候便是冯晖来信他也不会看的。 “明早整军,去戚水源驰援二公子。” 他对座下官吏们命道:“留一万人在此足矣,子贞也留下,世子方才来了书信,大约又是问我们要马,我不在时由你拦住梁忠,不必客气,有什么话留到王爷跟前说!” 卫昀次日一早到的泽原,这回他不敢再假扮冯朗,而是推出周廷来假扮鞅川县尉、泽原水氏某个旁支子弟,为此卫昀与齐贵用了两日功夫教他岭南官话。 “泽原一带口音我实在不会,不过世家中唯泽原水氏与悯州走得最近,水行舟更有拥立之功,水氏子弟会说官话倒也没什么不妥。” 泽原、黎元两郡皆与冯俊打得火热,卫昀特意给他编了个“奉命征收军需驰援二公子”的由头,先将宜良县搜刮了一空,走时已有数百匹战马,三十车辎重,尤其最短缺的箭矢也借机征调许多。 齐贵将五千支箭挨个看了一遍:“如此,即便再遇见岭南兵也终于能堂堂正正与之一战!”逃亡半月里蓉城营参军已经无数次从村落里偷粮、扮作乞者刺探军情,实在渴望与岭南战个酣畅淋漓。 周廷拍拍胯下战马:“周将军连到手令也无有,宜良县令竟真的肯给我们补给辎重?” “这种事能留下手令才是反常!” 宜良县令如此服从也让卫昀猝不及防,岭南形势比他所想还要复杂,倘若大齐能像利用万俟淏一样利用师兄,或者能兵不血刃平息岭南此次动乱。 他随即摇摇头,万俟淏不是甘于为人所制的,不然便宜哥哥也不会率军攻打东大营,师兄更不是会向旁人俯首称臣的性子,岭南与大齐最终还要用战刀决断,不在今次,也有下回。 齐贵方才并不在近前,而是带着斥候们在县城里刺探军情,凑到他身边低声道:“冯俊此次出兵戚水源带了五万大军,七日前便与扈将军开战,传回来的战报上只说杀敌很多,真实境况不得而知。水行舟如今又带四万人驰援,即便与刘将军合兵一处恐怕也难……” 他的还未说完便被打断:“我们与蓉城中断联系近一月,或者王爷已派兵驰援,泸州—官州一线驻军逾五十万,沈将军自然部署得当,若非新添援军,水行舟何以匆匆驰援?要说岭南不满大齐削藩我信,说它想将驻军全吃下来,只怕它没那个本事。” 卫昀神情肃然:“戚水源一事到你我为止,往后不要再提……去石头驿。” 他语气决绝,齐贵也只得将自己的话压在喉咙里,卫小公子这样的将军是不能败的,他总想再赢回来,除非他总打胜仗,不然迟早覆军杀将。 周廷还在口里念着几句不熟练的岭南话,离秋在旁边指正,看见卫昀从后面过来连忙行礼:“将军。” 卫昀微微颔首,有些心不在焉。 周廷关切问道:“哥哥身上伤好得如何?可有再发作?”岭南湿气重,已有许多士卒身上旧伤发作,他先前坠马的伤也隐隐作痛。 卫昀扣住他肩膀:“阿廷,你记住,从我们会面那一战起,往后再不能输一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簪缨世族》正文 第五十二章 元和十七年八月末,柔然太子暴毙,出兵岭南一事按下不议。 消息传到驿馆时已是半夜时分,长庾夜里格外冷,虽还未入冬,却有洛城冬日般苦寒,接连数日殚精竭虑,终于说动柔然出兵,周扈精神松懈下来睡得极沉,裹着厚厚棉被,梦里想着过两日便可回洛城,到时可请命去定州,既然与北辽开战,无论如何他也是要参与的。 总有日他要取万俟淏项上人头! 随侍的敬寒在外面拍门也未将他吵醒,索性破门而入,跪在榻前行礼:“将军,柔然世子暴毙!” 周扈猛然惊醒,他摸了把额头,大约起了高热,触手一片滚烫,可惜现下不是想他自己的时候,他晃晃头,哑着声音:“派人给邓大人去信,陈将军可知情?” 陈步云,天水营主官,此番与柔然和谈虽是周扈主导,实际带兵的则是他,毕竟在天水任职逾十载,他对柔然之熟悉非常人所及,一旦开战也可迅速从天水调兵。 敬寒服侍他换上官服:“大约知道了,柔然将此事闹得这么大,只怕陈将军在也不好说话。” “请陈将军整军。”周扈一把将官服扯下,换上带来的那副盔甲——还是元和年间时兴的样式——祖父曾经穿过的战甲终于披挂到了他的身上。 周小将军腰佩长剑,身背短弓,手里握着戟:“所有战马全部披甲,箭要上弦,刀要出鞘,蓧云骑预备抢占城楼,今夜若是再谈不妥,便只能开战了。” “不用小将军教我。”陈步云从外面进来,他自出安西郡起便再未解下身上盔甲,听闻此事后立即命副将整军,随后便往周扈这里来,外面廊上二百士卒站得满满当当,“邓大人那边我已去信,我要即刻出城带军。你去见漠魁时带上他们,既然已经失礼,便不必在乎礼法,你能平安回来才是最要紧的。” 他的亲随风陌在门外对周扈微微颔首。 柔然王宫毫无防备,手持长矛的士卒死人般站在门边,若非夜风将他绛红披风扬起,周扈看不出与寻常时候相比有丝毫反常之处,他带兵进去时也未遇到阻拦,长庾外十万大军比身边这二百士卒更让他心安。 擦肩而过的宫人们披着绛红袍子,一个个捧着各色器物、垂着头从他身边走过,风将未系拢的袍子吹起,宛若幽魂。 走到大殿时才看见里面空无一人,风陌欲带人跟进去,被周扈抬手拦住了:“你在外面等着,我听人说柔然王宫的宫宇都是有魂的,不能擅闯,倘若有埋伏,你这二百人也是无用,陈将军那十万大军才是我护身符。” 周小将军再三坚持下最终只有敬寒随他一道进去,大殿里点着灯,倒比外面亮些,他隔了数十步看见主座上端坐着一人,与柔然圣君漠魁有些相像,又不很一样,迟疑片刻后周扈按住剑柄走上前去。 “漠亥。” 敬寒在他身后倒吸一口气。 周扈这才认出座上这人是今夜暴毙的柔然世子漠亥,先前少有的几回宴饮上他与漠亥匆匆打过几回照面,只知道这位世子虽非王后所出却颇得宠爱,只是先天不足,在听说他是大齐使臣且统领十万大军后,这位世子愚蠢的母妃还曾给他写信请大齐务必认可其世子身份之唯一,许诺事成之后必对大齐岁岁朝贡…… 周扈看过后便将信转交给漠魁,留下一句柔然家事,大齐不作干涉便告退,后续如何也不得而知。 没想到今日再见已然生死两隔,周扈暗自叹息,这位世子原本便有不足之症,若说暴毙也在情理之中,又或者牵扯进了什么宫闱纷争,此事可大可小,只看柔然愿不愿出兵罢了。 “将军安好?” 旁边影子里冷不丁有人出声,周扈与敬寒一齐拔出剑来,又迅速收回来,行礼:“殿下。” 侍从们进来又点了十几盏灯,殿内终于亮起来,漠魁手腕上系着绛红丝带,低声道:“犬子生不能坐上王位,死后孤将他放到这里,也算了结心愿,不想惊扰将军。” “哪里。” “将军今夜身着戎装,带兵入宫,是奉上命还是……” “那要看柔然怎么想,殿下已征调的五万大军倘若明日越过阴河与岭南宣战,那今夜来此便是在下僭越;倘若明日不与岭南宣战,那今夜来此便是奉上命。” 周扈的手从未离开刀柄,最坏的结果便是漠亥之死根本是漠魁一手策划,目的便是从大齐与岭南此次交战中独善其身,倘若真这样,他便不得不考虑强攻长庾。 “柔然国丧,三年内不兴兵。” 漠魁盯着他按剑的手,“将军从前说过的,柔然家事,大齐无权干涉。” “殿下以为这是家事?” 周扈额上青筋纹起,几乎拔出剑来:“牵涉十五万大军动向,殿下以为这是家事?” 对面没有回应,他转身便走:“既然殿下心意已决,那便应战罢。”周扈又在走到殿门前时站住:“不论殿下想与不想,最后还是要兴兵。” 二百士卒一手持矛一手持盾将他牢牢护在中间,风陌在他耳边低声道:“将军此前有命,今夜小将军与柔然圣君到位和谈多半无用,如此请小将军速速出城,待您出城后将军便要发动攻势。” “不必等邓大人回文?” “军情如火啊!”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簪缨世族》正文 第五十三章 “离秋,去前面村子里找几个绣娘过来,我要绣一面旗子。” “将军要什么样的?” “我在陇右时有一个诨号,他们都叫我杀将军,做一面白旗,上面单用绛红丝线绣一个“杀”字,那便是我的旗号!” “下雨了。” 扈不退站在河岸边轻声道。 岭南秋冬尤其冷湿,他来蓉城近十年,本想已习惯这样气候,到岭南后才知道还是经受不了,客军作战最缺医药粮草,这几日已有许多士卒周身酸痛不能应战,若说先前还能与刘权夹攻大些县城以战养战,打到錾水时便彻底打不动了。 悯州毕竟是岭南王宫所在,戚水源更是防守森严,上将军孟不弃亲自坐镇,守军五万,其中更有八千水军在錾水边布防,若非此时岭南雨季,光凭水军也能打过来了,三日前冯俊率军三万到了蛙鸣涧,彻底将他围死在这里。 接连战了两日,万般无奈下他退至錾水河畔,与冯俊大军隔着窄窄的溪涧对峙,孟不弃则不分昼夜派军袭扰,等他率军追过去又只肯在城头上放箭,始终不肯决一死战。 比起两面夹攻,这样围而不攻才更让扈不退忧虑,两日来士气已衰落许多,兼之断了粮草补给,这几日已杀了一批战马与几个做了逃兵的士卒,再过几日,他手下士卒们便会整队整队脱去盔甲,逃到河对岸去。 亲随长风在后面给他披上簑衣:“人已到齐。” “还未收到刘权回信?” 长风垂着头不曾开口。 “信使大约都不曾到那里,刘权日子未必有我好过。” 扈不退拍拍他的肩:“放心。” 这次议事刚开了个头岭南那边便打过来了,带军的孟昶似乎是孟不弃子侄辈的人物,少年初阵,打得比先前要凶狠许多,比起外面嘈杂来,帐内一片寂静,扈不退看看座下部将,微微一笑:“哪位带军去会一会?” 无人应声。 扈不退握着拳:“既如此,长风,你去看看。” 蓉城兵里战马已少了许多,先前战损与这几日迫不得已杀马使得八千骑兵如今只剩了两千不到,从帐外走时常看见杀了战马的骑兵坐在地上抱着马鞍一遍遍看,仅存的十几个随军医师在帐内看管受了重创的士卒——无非是将脏污不堪的布带洗净、晾干后再重新缠回去,近日少晴,连那些已破破烂烂的布带也晾不干了。 长风带着仅剩的两千士卒上马时忽然一阵疲累,并非他们不得不中岭南疲军之计,只是想到一出战必有伤亡,有些可惜那些战马,死在岭南箭下,倒不如死在这里,还能让他们多撑一两日。 两军隔着数百步便开始对射,待得长风这边冲过去时对面带头的将军已然带着几千岭南军朝戚水源撤去了,他拦住两个千长:“不必追了。”追也追不上的。 谁想从对面又杀出一路岭南兵来,队列里升着一面血色“杀”字大旗,从盔甲到战马无不精良,连战刀都是大齐产的环首刀而非岭南粗制的砍刀,他几乎以为孟不弃亲自带军杀过来,后面骑兵不待他吩咐便举起弓来,箭已上弦,只待对方冲到近前时便放箭。 “再等等!” “杀!”对面那举着杀字大旗的队列里爆出一道吼声,紧跟着士卒们便朝孟昶杀了过去,环首刀一齐出鞘,平举的长矛仿若一片荆棘丛,冲杀之下孟昶大军顷刻间没了小半,长风猛一抖缰绳:“杀!” 后面一轮齐射,气得他回手一刀背砸在左边千长胸上,双方形势犬牙交错、正胶着的时候哪有用箭的:“拔刀!” 身后两千骑兵一齐拔出战刀,朝孟昶杀过去,长风冲在最前,与两个岭南兵战到一处,战刀狠狠朝身侧那人腰间斩去,鲜血崩出时溅了他半张脸。 “痛快!” 两方夹攻,头一次将孟不弃派出来袭扰的骑兵全部斩杀,长风已下令整军,在一片混乱中来到那面大旗下:“蓉城营参军扈不退将军麾下,长风。” 旗下将军面容年轻得很,朝他笑笑:“卫昱轩。” “骁骑将军!”长风心神一震,眼看对面冯俊手下弓兵已经在岸边列阵,顾不得验明身份,朝卫昀比个手势,“有话回去再说,冯俊弓兵到了。” 卫昀与周廷被扈不退手下一众部将奉为上宾,主将还未开口,他们便七嘴八舌问起来: “将军从哪里来?” “泪山战况如何?” “柔然那边可有出兵?” …… 卫昀始终一言不发,直到声音渐渐小下去,扈不退开口:“手下人冒昧,将军见谅。” “我与将军同一日率军攻打岭南,经由断山、泽原到此,昨日遇到泪山刘权将军的信使,柔然已出兵,刘将军收到讯时已打过阳城,泪山那边也杀敌过当,算是大捷,因将军被围困于此,音讯不通,故托我转告将军,刘将军十七日便到蛙鸣涧,请将军务必坚守几日,到时两方夹攻便可突围。” 他语气虽平静,扈不退座下将军们却很是振奋,卫昀咳了一声:“还有些私事要托付将军。”话说到这,周廷与将军们纷纷退下,长风带亲兵在外清帐。 扈不退长叹一声:“家父生前极仰慕凌城孔将军,故亦给我取名“不退”,愿我如孔将军般建立一番功业,可惜我却没有孔将军的好运气,东山之战时他还有凌城可据守,如今到我这里便只剩蛙鸣涧天险了。” 卫昀低声道:“沿途打探来的讯息,柔然世子上个月暴毙,漠魁以此拒不出兵,陈将军被迫与柔然开战,如今岑州、天水已开始调兵,连宛州与泸州多半兵力也被牵制,水营戍守西海轻易不掉动的,官州营也被梁忠牵制……” 现下能调动的只有蓉城营士卒,蓉城驻军十五万,已经分出七万进入岭南,剩下八万即便全部派出也无法将他们从岭南救出来。 “岭南派了多少人围攻我?” “除却外面的八万人,还有泽原水行舟的三万大军也在路上,最迟明日夜里也要到了。” “十一万大军……”扈不退默了半晌,“小将军不该来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簪缨世族》正文 第五十四章 “不来我便成逃兵了。” 卫昀到戚水源的当日夜里水行舟便率军赶到,三万大军将卫昀带军绕过来的山路彻底堵死,大营在錾水畔绵延数里,远远望去宛若西海上大齐水营,夜里火把来回晃得扈不退手下士卒人心惶惶,连长风都有些心不在焉。 “明日必须要杀出去了。” 扈不退望着对面已开始埋锅造饭的岭南军说道。 长风隔着斗笠上垂下来的雨帘朝对岸看去,细雨里一抹抹炊烟冲天而起:“昨日您也是这样说的。” “今日不是好时候。” “昨日您也是这样说的。” “如此,”蓉城营参军拍拍自己亲随肩膀,“你去将卫小将军请来,天黑后便趁夜色突围。” “将军?” “这场雨下了近一个月,錾水水已涨了许多,三日前河岸离中军大帐还有三百零七步,今日只有三百零二步了,再过几日这里便全是水了。我们拖不下去,岭南也拖不下去,冯俊与水行舟六万大军每日消耗几何?战马每日消耗几何?最快今夜,最迟明日他便要打过来。” “如此最好。”长风抱着刀转身去了。 升帐议事,卫昀匆匆赶来时却只看见一个扈不退坐在主座上,摊开舆图:“今夜丑时一刻,我会率军强度蛙鸣涧,你带着你的人从来的那条路杀出去。” “当日能杀过来是冯俊不曾想到有人自外而入,如今水行舟的三万大军在那里,占据地利,即便给我五万人也杀不出去,这样的话,将军不必再说了。” “那时刘权手下的人还未杀尽,自然日日搜山,防备森严,如今他杀敌三万,冯亮怕是连庆功宴都摆上了,冯晖几个儿子内斗得厉害,水行舟能管控的不过几十里罢了,你若能趁机闯出去,再追不上。” 卫昀看了舆图半晌:“如此,今夜请将军也一道。” 两人都沉默下来,外面又传来争执声,被围困半月之久,士卒们杀马都杀得木了,手起刀落,战马来不及嘶鸣一声便没了气,紧跟着数十人冲上前去分尸,前日已将最后一片能点燃的木柴烧尽,他们这几日都是生食马肉,时有士卒嚼着马肉便一头朝錾水扎去,身上盔甲带着他一直沉到水底,都不曾激起水花。 长风与周廷都在门外,两人坐在地上,一面用酸痛的脸颊嚼着生马肉一面看着远处打成一团的士卒们,齐贵抱刀站在另一边,自与扈不退会军来周廷便未见过他吃饭:“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为着几口粮食打起来!” “这种时候能打起来才是好事!” 长风将马肉扔到盾牌上,用战刀将它斩成一截一截,用手抓着吞下去,“周小公子,若是你明日便人头落地了,我今日抢了你的马肉你会来打我?” 周廷心下一沉:“你明日会死么?” 扈不退缓缓将舆图收起来:“今夜丑时,水行舟会带军到冯俊那边,你趁机带军杀出去,沿泪山到东岭后再往北走,沿旧阳道至阴水,走水路到西海。近来多雨,虽能绊住岭南骑兵却也能绊住你,泪山多水患,你万事谨慎。” 这是回大齐最远的一条路,按照扈不退来时的路经由曲靖到千水河畔或者按他们来时的路直接从断山回去,都是最快的,只是也危险许多——既已开战,从西海至官州,千水河畔必然满是被坚执锐的岭南士卒;无论东岭还是旧阳道,都是人烟稀疏之地,岭南驻军极少,只要他行事谨慎,总能平安回去。 “柔然如今也与我们开战,那么岭南对阳江一带防守必然松懈,你中途不要停下,只要一刻不到水营、一刻不见到谢沉便不能停。过了西海才是真正高枕无忧。” 卫昀仍坚持:“既如此,请将军与末将一道。” “我与你不同,小将军,你是真正带兵的将军,折损在这里未免可惜,还是想尽办法回到大齐,以岭南这阵势,还不知要打上多久,你回去比死在这里有用许多。” 扈不退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给他,“这封信你留到过了东岭时再看。” “将军在蓉城营近十载,活着回去比死在这里有用的多。” “你来的那日我便与你说过的,家父极仰慕凌城孔将军,故给我也取名“不退”,既如此,我怎能退回去。” 他按住卫昀的肩头,对他低声嘱咐了几句,从腰间解下蓉城营参军的印挂在卫昀腰上,卫昀骇得猛退两步,被扈不退拽住了:“这块印不及小将军腰上那块骁骑将军金贵,也不好落在岭南手里,烦小将军替我带回去罢。” 舆图已叠好,扈不退将它递给卫昀:“三千骑兵,不要你完好无损带回去,至少要带两千人回到蓉城,他们都是经过战火的,打起仗来比寻常士卒更珍贵。” 卫昀郑重跪下,一双腿都泡在泥泞里,双手接过舆图:“将军托付,不敢或忘。” 他走到门前时被扈不退叫住:“还未请教小将军那面旗子有何来历?” “取自天水营宁朔将军之子卫杀之名。” “果然重诺之人。” 闹事的士卒已被各自官长罚过,长风还坐在地上,分给他的那块马肉也已吃完,他从里衣上撕下一块布来细细擦着战刀,冷雨里刀上恍若结了一层雾气,不像初见那日晃得卫昀眼疼。 周廷和离秋见他出来都围上去,拿出用草叶裹着的马肉:“哥哥,扈参军找你何事?可是今夜便要开战了?” 卫昀慢条斯理将草叶剥开,露出里面已切成小块的马肉,学着长风的样子一块块直接吞下去,实在吞不下去的才勉为其难咬两下,马肉实在难吃,比起父亲此前猎的那头鹿来简直糟糠都不如。 “哥哥!” 周廷再次催道。 “我们的旗呢?” 那面大旗在杀进来时染上了血污,加之有些破损,安顿下来后周廷与齐贵便去找了几个会些针线的士卒将其缝补起来,又洗了许多遍,总算将血污洗得淡了些,只是连日阴雨,旗子至今还未干。 周廷与离秋将大旗抖开后,卫昀不自觉多看了那处血污几眼,离秋心里忐忑:“小人已尽力清洗,奈何……” “不必洗,今夜我便要将它染成血色!”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簪缨世族》正文 第五十五章 元和十七年九月二十日,卫昀率轻骑勇两千撤入泪山。 戚水源西靠錾水,北接泪山,太安年间与秦国开战时岭南王冯莫征曾在此短暂停留,因而又有西府之称,錾水第一桥荣安桥便在戚水源西城墙下,因而又有“欲破悯州,必攻戚水源”之说。 扈不退将麾下全部战马都集结起来,连战刀也换了最好的,然后将这两千轻骑勇交到卫昀手上:“你答应的。”活着回去。 当日夜里,扈不退将人都带到河岸边,隔着百步宽的蛙鸣涧与对岸的岭南军对峙,士卒们手都按到刀柄上,主将脸上倒没有杀气:“都坐,站着多累。” 部将们传下令去,两万人便这样坐到泥泞里。 冯俊手下偏将军匆匆跑来,后面跟着大队弓兵,不待他发话便在河岸前排成三列,箭已搭在弦上,只待后面一声令下便将箭射出去。 长风最后赶过来的,扈不退看他一眼:“东西呢?” 他晃晃手里拎着的两坛酒:“就两坛了,本有许多,都教医师们拿去用了。” “两坛足矣!” 扈不退去了坛上封土,直接将酒坛扔进蛙溪涧里,长风来不及拦住,只得由着主官弯下腰去,从河岸里掬起一捧水咽下,然后大喝一声:“好酒!” 声如雷震!几个部将在他身前只觉耳边一片嗡鸣声,对面岭南弓兵们对着声音所在齐射过去,部将们抓起盾牌欲抵挡,被他推开,箭矢应声而落,密密麻麻钉在前面泥沼里,像蓉城新长出来的稻谷。 身后有火光靠拢,亲兵将破布缠在长矛上,浇上油制成粗陋的火把,扈不退手握火把,分开众人站到最前面,岭南那边又是一阵箭雨过来,最近的那一支钉在他脚侧,远的则落在水里没了踪迹。 他用力将矛插到地上,朝对面喊:“蓉城扈不退在此!谁能杀我!”箭雨来得更快、更密,却因隔着一道蛙鸣涧,始终无法落到他身上。 扈不退坐到地上,问身后士卒们:“酒美否?” “美!” “那便再饮!” 卫昀与两千轻骑勇隔着无数营帐朝那边望去,卫小将军忽然想起他在陇右时随匡玟出城作战,五千重骑冲杀一番后便没了一半,他后来总听见士卒说,萧长史固然会带兵,可跟着匡将军打才称得上“痛快”二字。 冯俊接到回报匆匆过来时大齐那边已很喧闹,士卒们相互敬酒,大声说笑,刀柄击着刀鞘高歌,仿佛方经过一场大捷:“不能等了,知会孟不弃与水行舟一句,我们杀过去!” 扈不退已看见对面火把,他缓缓站起身来,旁边亲兵将重戟交到他手上:“将军……” “吾欲杀冯俊!孰从之?” “愿追随将军!” “杀!” “杀!” 蛙鸣涧水深三尺,秋冬时节极难过河,仅有两座桥连接两岸,一座是戚水源城墙上吊桥,另一座木桥则在冯俊大军与扈不退之间,或者冯俊想在扈不退部撑不住时攻过去,或者扈不退欲在冯俊松懈时突围,总之,这座桥并未被两军中任何一方毁去。 扈不退今夜却未上桥,他吼着“杀”冲进了蛙鸣涧,近来多雨,河水一路没到他腿根,刺得他浑身都崩紧了,唯有那柄戟和腰间战刀带着热乎气。 士卒们跟在他后面杀过来,年岁小的在河水里跑得比他还快,战刀高高扬起宛若新月,他哂笑一声,敢冲到主将前面,这辈子至多也只是个小兵。 岭南箭矢纷纷落下,这时再不用想往哪里射杀得人多,只要拉满弓、放出去,必然会落到齐兵身上,三列弓兵们轮换着射箭,却仍能看见水里士卒们不断靠过来,箭囊已全部射空,后面拿着砍刀的岭南士卒便冲入溪涧里,戚水源城头上士卒听见动静举着火把往下望去,只能看见脚下蛙鸣涧一片水花翻涌,仿若整条河都沸腾起来。 水行舟带军赶到时扈不退人马已杀到河岸上来,冯俊连骑兵们都派了出去,却还是看着扈不退愈来愈近,好似身份调转,他才是被十一万大军围住的残军败将。 扈不退忘记自己杀了多少人,自调到蓉城来他已有数年不曾沙场上真正杀敌,今夜酣战,倒让他恍惚间觉得又活回去了,出刀、收刀,毫无招式可言,也没洛城公子们舞刀来得漂亮,只有刀头上那抹血实在好看。 战刀明晃晃的刺进胸口,教他拽住刀柄将那岭南兵拖过来,一刀回刺过去,转动间将对方半副胸慨都扯下来,哦,还是个孩子。 蓉城营参军倒在岭南九月的蛙鸣涧里,身上盔甲带着他往下沉,当夜细雨,并未有后来野史上说得“扈不退仰天望去,只见层云间一轮明月高悬,映出蜀郡,蓉城”,他只是想,这若是白天,若在身边再升起一面卫小将军的旗子,那便更好看了。 岭南士卒们趁机高声吼道:“扈不退已死!降者不杀!” 杀声渐歇,岭南士卒们还未松懈便听得人群里有人喊道:“杀冯俊!” 无人知道是谁喊出这句,因为紧跟着有了第二人第三人: “杀冯俊!” “杀冯俊!” 整个蛙鸣涧俱是大齐士卒们嘶吼声,冯俊从未见过这样一支军队,整军将士都喊着杀朝他冲来,万千人对着他挥刀,浓烈杀气宛若利箭,隔着半条河过来,正中他心口,并非国恨家仇,他们只想杀他,仅此而已。 他转头对水行舟道:“我命你做主官,带着你的人过去,天亮前我要对面在见不到一个齐国兵。” 水行舟带了两万人过去,扈不退阵仗之大无人怀疑他还分出两千轻骑勇从泪山突围——哪有主官战死疆场、部将率军突围的——卫昀一行除却战刀是大齐环首刀,其余均与岭南兵别无二致,借此趁机冲过水行舟封锁去。 他杀完最后一路追兵时已走出去近一舍,再听不见后面声音,死里逃生后也无人愿意说话,直到天快亮时,长风忽然勒马,转过身朝后看了一眼:“早知道那日少喝一坛酒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簪缨世族》正文 第五十六章 卫昀并未听扈不退嘱咐,天亮扎营后他便打开了扈不退交给他的那封信,揭开层层油纸后是一块从齐兵衣裳上撕下的布,潦草字迹密密麻麻写在上面: 陆长风,擅斥候,可信可用。 郑乙,擅医药,可信可用。 耿守青,因间,可用不可信。 …… 跟随卫昀突围的不尽是他带来的人,扈不退用半日的功夫从蓉城营里抽掉了许多精锐填充进去,他本以为会是善战的士卒,看了这封信才知道扈参军是将手下能人全都塞进来了,难怪有那么几人文弱得实在不像打过仗的人。 后面则是对岭南形势见解,卫昀看过几遍后便将布片扔到脚下水洼里,长风靠过来,他昨夜奉命去卫昀那里查看,本以为佯攻泪山好教扈不退突围,谁知竟是他跟着杀了出来,他低声问:“将军留了什么话?” “没什么。” 齐贵与周廷几人已过来,长风不再多问:“我去歇息。” “不必。”卫昀请他坐下,“我信将军。” 蓉城营参军齐贵、偏将军周廷、百长陆长风、十长离秋,这便是卫昀手下知根知底的几人,他看了离秋一眼,禁不住想,若是千承在便好了,离秋虽略懂些兵法,终究不及千承在这事上有天分。 随即又释然,两千败军,还要什么会领兵的人。 齐贵低声道:“还有一千八百余人,近百人战马都受了重创,还有些受伤的,还能一战的只一千六百余人。” “足够了。” 卫昀将扈不退交给他的那张舆图在地上粗略画出来,一一指给他们看:“泪山、东岭,旧阳道、苍山、梁河、盈江,阴水,西海。我们在这,泪山西边。” 他画出一条弯曲的线来,从东岭绵延至西海:“先去东岭,而后走梁河至旧阳道,沿旧阳道、阴水至西海,我们不回蓉城,直接去水营见谢沉。记住,我们要见的是水营主官,不是副将。” “哥哥疑心蒋……” 卫昀瞪他一眼,吓得周廷将话又咽回去,然众人皆已听见那个“蒋”字,又想起其妻子正是柔然人,且近年来行事反复无常,心中有些了然。 长风问他:“将军这是何意?” “倘若我战死,由周廷任主官;周廷战死,由齐贵任主官……” 齐贵抱着刀笑出声来:“若是死在主官后面,我这斥候做得未免太差劲。” 卫昀坚持道:“周廷战死,齐贵任主官;齐贵战死,由陆长风任主官;陆长风战死,由离秋任主官;离秋战死……” 他拼命回想扈不退那封信上的话,实在想不出还有哪些可信可用且能带军的人物,离秋忍不住道:“倘若我也战死,恐怕大军也剩不了几人,也是回不去的。” “那便这么说定,趁着没雨休息片刻,两个时辰后拔营。” 冯朗赶回悯州时已是十月初,他接到令后即刻将印符交给梁忠,与他说完后面两月如何与姜振武打后便连夜赶往悯州,路过泽原时已知道水行舟被贬官一事,泽原水氏家主也换了少与冯俊走动的水云舸,听闻他路过泽原特意深夜赶到驿站拜见:“下官备了些薄礼,请殿下务必收下。” 旁边垂手而立的侍从将锦盒奉上。 冯朗打开只看了一眼便立即合上,将锦盒推回到他面前:“将军这是何意?” “薄礼罢了,殿下仁厚,万望收下。” 悯州比他走时已冷了许多,大约在泪山与戚水源方有大捷的缘故,城内守备略显松懈,他与冯俊手下谋臣权芟在城门下不期而遇,对方微微拱手:“世子。”竟无丝毫让路之意。 不必他下令,身边侍从穆清宁便已驱马上前,一手按住刀柄,两匹马隔着半步对视,战马不安的打着响鼻,权芟身后侍从也纷纷摸上剑柄,穆清宁冷笑:“对殿下拔刀,可是杀无赦的重罪!” 权芟摆摆手,退到一边去让出路来,冯朗从他身边过去时听见他低声道:“水行舟被贬到罗湖任刺史,世子满意否?” 冯朗不动声色:“父亲安排,自然都是最好的。” 冯亮那边在泪山杀敌近两万,将刘权那路大军尽数斩杀,倒是一派平和,听闻他回来,冯大公子特意在宫门前等他:“阿朗出去几月又瘦了许多,听闻梁忠正与姜振武交战,战况如何,说出来好教我也向父亲讨一份赏。” “自然不及兄长在泪山立下的功劳大。” 这场试探最终在夜宴时达到顶峰,冯俊在祝酒时提起:“齐国那位骁骑将军,似乎与阿朗还有同门之谊,难怪他能想到假冒你,可怜冯不动至死还不知道缘故,死得委实冤枉。” “正因有同门之谊,所以早算到他会打泽原,还特意写了信知会水将军,若将军肯多看一眼我的信今日卫昱轩便不会逃出东岭了。” 冯朗对着末席的水行舟微微举杯:“不遵上令,擅离职守,难怪将军会被贬官……罗湖风情好,我会嘱咐莒将军多加关照。” 酒宴散后已是深夜,冯俊执意将他送到门前,两边侍从袍服下皆穿着皂甲,推推搡搡间便听到闷响,冯俊半醉半醒对他说:“卫昱轩已到河梁,你说他会走哪条路回蓉城?” “兄长醉了,卫昱轩怎么想我不知道,能做的也不过在他逃回齐国前将他截住。” 冯朗独自回了书房,从怀中摸出那日水云舸奉上的那块帛书,摊开后赫然一张泽原舆图,算上他整岭南见过这份图的也不过五人,水云舸好重的礼,只是不知这副舆图他给过几人。 他摊开那副全岭南的舆图,画了一道从东岭至旧阳道的线,看了半晌笑道:“放着沧山不走,便要走旧阳道,你当吕纯是死人?阳江驻军十万!” 次日岭南世子冯朗请命追击卫昀,冯亮接到回报后便命吕纯将阳江一带驻军全撤回来,美其名曰“不与三弟抢功”,冯俊也命紧追在后面的戚水源驻军回撤。 元和十七年十月末,卫昀率军沿旧河道至阴水,至此摆脱岭南追兵。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簪缨世族》正文 第五十七章 卫昱洵回洛城时已经是九月末,满街的菊花像是漠南落日,他率军凯旋,走过章台街时洛城大半人家都过去看,连南北军士卒也纷纷驻足,荆平涣方从城头上下来,想与他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在擦肩而过时低声道:“舍妹下月出阁,卫兄请务必过来。” 卫昱洵最终没去,他当夜面见卫凛时便请命去蓉城营,近侍们皆已退下,殿内只一个温常站在旁边研墨,卫凛问他:“为公为私?” “为公也是为私,舍弟于国有公,无论如何臣必救他,不则,内心难安。” 卫凛已写完最后一字,将笔放下:“蒋修文在定州如何?秦风战报上说他初阵便斩敌近百人,蒋越河给他取名“修文”,我看来其勇武却要在你之上了。” “汶阳侯满门忠烈,虎父岂有犬子。” 卫凛报之以哂笑,温常待墨迹晾干后便将帛书叠好交到他手上:“将军武运昌隆。” 卫昱洵跪下谢恩,退出大殿时听见卫凛在后面说:“水营蒋开,从前与刘权、扈不退将军走得很近。” 他不敢转过身去看,只能挺直脊背走出去,守在殿外的小黄门将他一路送到东门外:“陛下深夜召见的重臣中,将军是最年轻的,可见陛下对将军爱重。” 卫昱洵笑笑:“是我累得舅舅劳累至斯。” 他只家歇了一晚,卫珺次日一早几乎含泪将他送到城外,卫昱洵一连说了数遍“母亲请回”才将她劝回车辇上,看着她回城后方一扬鞭:“走!” 从洛城至蓉城最快也要十四日,卫昱洵三年前已走过一遍,当时他还只十五岁,奉父命去夷陵接那个在外下落不明十三年的弟弟回家,日夜兼程,用了足足十七日才在七月前赶到夷陵,连胯下战马都坚持不住。 这回他已然是将成婚的人,连信使们都不得不走十四日的路程被他用十三日赶到,跟随的蓧云骑士卒们心里叫苦不迭,他腿上亦是伤痕累累,被谢沉手下亲兵扶到帐内。 “岭南如今打到哪里?是否已过西海?” 卫昱洵并未明着问卫昀下落,但众所周知,自柔然与大齐开战后岭南兵大多调往巯海、蓉城一带,往西海方向过来的只有一路追兵,即紧跟在卫小公子后面的冯朗。 谢沉遣散诸将后开口道:“其实昨日骁骑将军所部一千余众均已回来,偏将军周廷受了箭伤还在修养,陆长风与离秋几人身上也并无大碍……” 外面忽然一片嘈杂声,周廷嘶哑着嗓子吼:“卫大哥!卫大哥!” 卫昱洵神色一变,掀开帐帘往外一看,只见谢沉几个亲兵正架着周廷往回走,周小公子紧紧握着杵在地上的戟,任谁拉也不动,他中箭的是右臂,上面缠着厚厚的布带,方才挣扎间伤口又裂开,血一直渗到外面,随他喘息一股股往外渗,胸腹间缠着的布带也有渗血迹象。 “放肆!” 他已拔出剑来,一步步走到周廷眼前:“周廷乃陛下钦封卫将军,我看这大营里谁敢动他!” 谢沉也从帐内走出来,几个亲卫讪讪收回手,周廷再没力气支撑,滑倒在地,卫昱洵连忙扶他,被他拽住手臂:“哥哥,哥哥为救我们被冯朗生擒,在,在宛州营。” 宛州营是大齐唯一在千水以西的大营,驻军七万,永嘉十一年为防岭南暴乱而设,此番与柔然开战后为防受岭南与柔然两边夹攻,宛州大营七万人上至主官卫崇志下至火头营士卒全部迁移至泸州营,宛州也成了座空城。 卫昱洵看了眼舆图,一百五十里,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时下岭南阴雨连绵,且要渡河而战,不宜出动骑兵,步卒又未免过慢了些,未必能追上冯朗。 谢沉问他:“将军预备怎么打?” “我要两千人。两千骑兵。” “怎么过千水?” “不要战马,只要骑兵!” 卫昱洵神色坚定:“烦大人替末将抽调士卒、征调船只,一时辰后末将便率军渡河。” 谢沉挥手命亲兵去传令:“你来之前,我欲命蒋开去宛州,身份使然,他去是最合适的。” “正因身份使然才放心不下。” 卫昀已在宛州营大牢里躺了一日,他虽着盔甲,却伤了肺腑,稍动一动便要呕出摊血来,冯朗请了军中最好的医师来看也说内伤无治,最少也要休养一年半载才能行动自如,而后开了长长的药方,冯朗命亲随去悯州将府上巫医请来,被他拦住了:“师兄不必麻烦。” “我已给师父去信,或者他能救你。” 冯朗抓着他的手给他处置肩膀上肩上,“擅自下令的人我也下令斩立决,师弟,无论你信或者不信,我始终不愿同室操戈,师父想必也不愿看到门下弟子自相残杀。” “我姓卫,你姓冯,何来同室操戈一说。”卫昀说得太急,从嘴里呛出口血来,溅的冯朗半张脸上都是血点,“先前在洛城问过师兄的话,师兄还不曾答复我。” 冯朗捏着药瓶将里面药粉全倒上去,卫昀闷哼一声,几乎要将牙咬碎,身上衣裳已全被汗湿,赤红着眼眶瞪他,险些摸出藏在靴子里的匕首杀他。 “你姓卫,可惜不是镇江卫氏的卫,卫昀,你回洛城后才真该查查这名字来历!” 冯朗转身便走,卫昀却在没心思想怎么出去,卫氏,天下只有两家卫姓最出名,一是大齐国姓,皇帝舅舅的姓氏;而是镇江卫氏,据传初代镇江王卫不逝也是太祖从弟,改名换姓后追随兄长,因而恢复卫姓后得赐王爵…… 他想了大半夜,昏昏欲睡间听见旁边有动静,反手朝靴筒摸去,牵动伤口有咳出血来,黑暗里听见那人叹息:“将军莫慌,在下耿守青,是扈参军将军的人。” 耿守青,卫昀想起扈不退留下那封信,排在第三位的便是耿守青,因间,可用不可信,他本以为再见不到这人,未曾想竟在此番情境下会面。 “将军可还能走?” “能走。” 耿守青搀起他:“那便快走,我在外面放了只船,现下正是雨季,将军顺流而下,不出一日便能到水营。” 走到外面有些灯光的地方卫昀才认出他正是白天跟在冯朗身后的几个亲兵之一:“想不到,你竟成了冯朗的亲兵,我若是你,便不再犯险,跟着岭南世子,如此富贵一生也是极好的。” “此前也这样想过,扈参军都死了,不如将错就错,可惜昨夜在牢房里看见将军了,小人欠扈参军一命,不得不为此犯险。” 耿守青拖着他在宛州城内走,卫昀如今经不起颠簸,他更不敢冒险在夜里骑马,两人一路绕到宛州北门时天都亮了,耿守青用腰间那块刻着冯朗名字的印骗开了城门,一只小舟停在连片衰草里。 他扶着卫昀在船底躺平,然后盖上几层厚厚的木板:“走过一刻钟后将军再……” 他的话并未说完,后面一只羽箭从背心穿过,箭头从耿守青胸口冒出来,他抖着手将最后一块木板盖到卫昀脸上,用力将船向前推去。 小船被阴河水带着漂向远方,隔着身上盖的几层木板,卫昀听见外面箭矢呼啸而至,重重钉在木板上,还好飘着细雨,不然用上火箭自己怕是要葬身水底。 耿守青死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簪缨世族》正文 第五十八章 卫昀醒来时已是黄昏时分,他头顶不再是漆黑的木板,借着灯光能看见茅草屋顶,卫昱洵拽着他手腕伏在床侧睡着,他想将手抽出来却不慎将便宜哥哥带醒。 卫昱洵轻车熟路按住他寸口脉,卫昀看得好笑,嘶哑着笑出来:“哥哥什么时候学的医术,看我病得如何?” “病得不轻!”卫昱洵默了片刻后起身给他倒水,“你现在水营,大约申时了,今早谢将军来看过一回,你那时还没醒,过两日该好好谢过他,水营上下为着你的事都不得安生。” “听说哥哥在定州城外与北辽东大营开战,想必又立功了。” “运气好罢了……你总该也与我说说如何被俘的” 元和十七年十月十二日,冯朗所部万余骑兵赶到宛州。 连日细雨已将卫昀留下痕迹抹去许多,加之这位师弟对岭南地势实在熟悉,冯朗自知追不上他,索性率骑兵直扑宛州,总之卫昀想回西海水营,宛州是必经之路——无论走最近的澜谷还是绕路走秣山。 “你带五千人去澜谷,我带兵去秣山。”冯朗命道。 他所率士卒均是从罗湖一带调来的,莒清珲因故留在罗湖,特意遣从弟莒稳助阵,冯朗自然也乐得提携,在他领命时嘱咐道:“再说一遍,我不在时,任何人等不得贸然出阵,不则,军法处置!” 齐贵与长风也带了各自手下斥候到前面刺探,卫昀下令在秣山五十里外扎营,只待天黑后便以最快之速度一路冲至宛州营,只要抢到船便能到水营。 “卫崇志知道蓉城营士卒还在岭南,宛州必然有他留下的船只,从北门走水路至水营至多半日,近日多雨,岭南火箭也是无用。” “我赌岭南兵在澜谷等我,不过还是要你们去前面查看一番,无论能否靠近,天黑前都要回来。”卫昀拍拍他们两人肩膀,“别出事,我这边实在无人可用了。” 长风已回来,澜谷内并未发现异常,齐贵却让他等到戌时初都未回来,周廷已催过一遍:“将军,机不可失,岭南若更改部署便晚了。” “再等等!” “将军!” 卫昀朝东北深深望了一眼,收起那张舆图:“是我算错了,整军,走澜谷。” 丑时半,莒稳在睡梦里被亲兵叫醒:“将军,齐兵来了。”他伏在灌从间朝下看去,飘着雨的夜里伸手不见五指,看了半天也看不到半个人影,隔着箭囊听了一会儿才从嘈杂雨声里听见马蹄声。 部将在一边问:“殿下此前有令,须等他到后再做决断,齐兵狡诈,或许是疑兵之计也未可知。” “为让卫昱轩逃命,韩将军真是不遗余力。”莒稳冷冷看他一眼,“等殿下赶到时只怕齐兵的船都漂到西海了,放走齐国国族,韩将军以为只凭我一人项上人头能担得起!” 他站起身来猛一挥手:“杀!教他们齐人见识见识我们如何打仗!” 长风猛一勒马,卫昀走在他身侧,自然也听见山上不寻常的动静:“长风,你今日回报时说,岭南这次调的兵是哪里的?” “罗湖莒氏!盾牌是罗湖莒氏的平盾。” 罗湖莒氏,莒氏草军! 近处灌丛里已有箭矢落下,岭南兵一个个坐在盾牌上自山腰滑草而下,沾了水的草湿滑无比,顷刻间便杀至山脚,最前面的弓兵们已从身后弓囊里取出弓来,箭也上弦,不待莒稳下令便齐射过去,齐兵纷纷举起盾牌抵挡,趁岭南兵还未杀到近前朝前冲去。 “离秋!离秋!”卫昀吼道,“旗在哪?将我的旗升起来!”吼声引得岭南弓兵大半都瞄了这里,周边士卒慌忙靠拢过来,用盾牌护住他。 离秋费力从中军挤到他眼前,长矛上挑着那面缝补过的血色“杀”字大旗,周廷也过来了:“将军?” “给我留二百人,你带他们杀出去!” “哥哥!” “我留下才能周全,走!” 周廷深深看他一眼,与长风一道率军往前冲去,离秋紧随其后,卫昀带着后军二百余士卒聚在一处,暂时挡住岭南箭雨攻势,长矛上挑着的“杀”字大旗不知何时落到地上,卫昀再挑起来,喝到:“大齐杀将军在此、孰敢与我一战!” “不必追了。” 莒稳命亲兵到前面传令:“有卫昱轩一个足矣,再追上去也无有功劳,平添伤亡罢了。” 又射过几轮箭后岭南兵便冲了过去,比起未见过几回血的莒氏草军,卫昀手下堪称身经百战,顷刻间斩敌过当,许多岭南士卒扑上去连齐兵盔甲都未摸到便被战马踩在脚下,卫小公子毕竟跟过匡玟作战,知道怎么将二百轻骑勇打出两千重骑的气势来。 莒稳站在高处看了两眼:“放箭。” “韩将军的人还在下面,正与齐兵缠斗,这时放箭只怕误伤。” “放箭!” 弓兵们排成三列轮班放箭,几轮箭雨过后站着的人少了大半,战马都倒了下去,骑兵们纷纷下马步战,卫昀手臂也中了一箭,好在他盔甲厚实,身上仅这一道伤口,嘶声吼道:“大齐杀将军在此!” 战刀狠狠刺入前面岭南兵胸口,再抽出来,带起一片血珠:“孰敢与我一战!” 黑暗里几乎全部岭南弓兵都瞄向他,齐兵也纷纷拾起盾牌,奋力杀到他身前,将他护在盾牌之间。 莒稳对亲卫命道:“传令下去,要活的。” 箭雨应声而至,大多被外面那层盾牌挡住,少数几支也被士卒们挡住,未落到卫昀身上,莒稳下令后弓兵们便撤了下去,手持砍刀的士卒们重又冲了上来,卫昀推开挡在面前的齐兵,一刀斩落岭南兵的头颅:“杀!” “杀!” 残存的十余齐兵嘶声吼道,举起战刀冲向离自己最近的岭南兵,卫昀也不例外,挥手间又斩落两个岭南兵头颅,一道身影猛撞到他背后,他转过身去才看见是个胸口中了一刀的齐兵。 战刀斜斩将对面岭南兵胸口劈开长长一道口子,卫昀喘息着扑向下一个岭南兵,听见有人生硬的用洛城话说:“跟着将军,真……痛快!” 几个岭南兵举着盾冲过来,他躲闪不及之下被一面盾牌重重砸到胸口,昏死过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簪缨世族》正文 第五十九章 卫昱洵听他说完,忽然问他:“疼么,这么些伤?” “不疼,看见哥哥为了我这么远跑来,便不疼了。” “这话你拿去哄阿婵,调令我已请谢将军已写好,你现下不便颠簸,明日先回蓉城,在舅舅那里养伤,等过几日与岭南打完了再一道回洛城。” “咳!”卫昀起身太猛,呛出口血来,有血沫呛进了喉咙里,他咳了许久也未咳出来,只觉浑身血都涌到头上,脸色涨红,卫昱洵给他递水被他一把推开,他拽着卫昱洵袖子喘息,“哥哥,咳,这是何意。” 卫昱洵被他吓住,一面给他顺气一面扶着他缓缓躺下:“你伤还未好,先躺下,有话慢慢说。” 他一把打开便宜哥哥的手:“你先说!” “刘权与扈不退都曾是荆威部将,水营蒋开我便不说了,我到之前,谢将军原本要命他去宛州劫营……邑城岳将军从前与荆威胞妹是姻亲。” 便宜哥哥两句带过,卫昀却已听懂,南阳之乱已过去十五年,余威犹存,刘权与扈不退均是贰臣,汶阳蒋氏原本便与南阳荆氏过从甚密……难怪舅舅并未在升帐时命自己跟随刘权,当时那番话大约也只是为了安抚自己罢了。 “兄长此前与我说过,秦将军与陈文正兵分两路驰援邑城,陈文正延误两日赶到时仍不见秦将军,这便是其中缘故?北辽二十万大军,即便岳恭不擅自出战也守不住邑城罢?难怪最终获罪的只一个岳恭,难怪……” 卫昱洵见他脸色不善,恐他气极再咯血,不敢开口。 卫昀却不肯轻饶他:“兄长调我回蓉城也是为此?” “你奉命平蓉城匪寇之乱,回蓉城也理所应当。” “只是这样?” “是。” 他不开口卫昱洵自然也不敢开口,一时都默了下来,离秋端着药过来:“药熬好了,等将军醒了再喝还是……”他看见屋内对峙的二人连忙退出去:“这碗是给周将军的。” 离秋已走远,卫昀轻声道:“是因为岭南?兄长疑心我与岭南勾结?怕我在这坏你大事?” “你太念旧情。” “我是不像兄长那样,说断就断。” “我与荆平涣同你与岭南是一回事?!” 卫昱洵用力按住他肩膀将他按到榻上,拽过被子盖上:“有些话从前能说如今便不能说了。” “兄长,”卫昀躺在榻上看他,借着微弱灯光只能看见一个模糊影子,“看到我如今这副模样,兄长心中是否畅快许多,总之每回与兄长争执都是我的错。” “将我从夷陵接回来,看我分夺父母宠爱;岭南勾结北辽突袭定州,镇北将军战死,兄长也被迫守孝推迟婚事;如今还要为我千里迢迢跑到水营来。” 卫昀按着胸口压住咳嗽:“兄长,该恨我罢。” 卫昱洵默了片刻:“好好歇息,我叫医师过来为你换药。” 离秋过了足一刻钟才进来,端着冒热气的药碗和伤药,看见地上那只碎了的碗还愣了一瞬,然后将他从榻上微微扶起来,药碗递到嘴边:“将军喝药。” 看着卫昀将药全咽下后才给他换药,大约是给周廷上药上得顺手了,离秋比起在岭南时熟稔许多,卫昀抬手在他背上拍了一记,正拍在伤口上,痛得他险些跳起来:“将军?” “记得你这里有道伤的,看你动作又不像……你比千承差远了,他还知道给我端一碟蜜煎过来。” “药很苦?” “不苦。” 离秋将布带一圈圈缠到他手臂上,见他神色比自己方进来时温和许多,垂下眼低声道:“恕小人僭越,您与平北将军……吵架了?” 已经是平北将军了啊,看来他在定州立的功不小,这样年轻的平北将军他还是第一回听说,等从水营回去便能封侯了吧,柳将军第一回受封是一千六百户,也不知陛下给他的封地多大…… 他听见离秋还在一边替便宜哥哥说好话:“平北将军待您极好的,听千大哥说,回洛城当夜便请命来水营了,十三日便赶到这里来……” 离秋滔滔不绝说了许多,简直要将平北将军事迹写作歌到处传唱,卫昀不得不打断他:“离秋,你有兄弟么?” “将军忘了,我是羽林孤儿营出身,家人都在盐湖兵乱里死了。” “对不住。” “若是千承在这里便好了。” 离秋扶他躺下:“将军这两日要多歇息,我就守在门外,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醒了一回便再睡不下去,卫昀一闭上眼仿佛回到父亲书房,地上铺着那张巨大的舆图,大齐,北边的辽、东边隔海相望的浮山、西面早已化作大齐国土的柔然、太安年前分封出去的岭南、南边一向不和的秦、及齐、越两盟国。 北辽还在内乱,十年内难再起兵戈;浮山之乱也已平息,稷王直经向来亲近大齐,近年必会安分守己;柔然那边依然开战,陈步云十万大军深陷长庾,未必无事;秦齐越倒一直没动静,岭南,岭南便不必多说了。 仿佛元旦朝会时还是那副“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1)”的盛况,不过十个月竟已至此,岭南已然明目张胆举起叛逆大旗,不打水营那便是官州,姜振武手上人手未必足用,这场仗绝非卫昱洵所说“过两日”便可平息。 卫昀想起从前在云清山时师父讲《晋书·原节传》时说,天命在民而不在君。 他当时问:“不忠之人,百姓岂能信服?” 师父深深看他一眼:“阿昀你觉得不忠是你以为帝王皆文武二帝那样爱民之人,忠于君即是忠于民,可也有庄帝废帝那样昏君,那时若还一味愚忠,才是真正不忠之人。” 当日用晚膳时冯朗低声问他:“阿昀,若所遇非明君,你是否会失望?” 不会失望,只觉得可惜,只是替扈将军、替宁朔将军可惜。 注:(1)出自唐王维《和贾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簪缨世族》正文 第六十章 与卫昱洵争执一事仿佛这样被揭过去,冯朗大军就驻扎在宛州营,水营上下都忙着此事,卫昱洵更没功夫顾上他,只是每日透过离秋与周廷问些他的近况,隔一日请水营医师过来看一遍,却不曾亲自过来一趟。 卫昀这次难得不曾低头,他虽在养伤,仍是秩六百石的骁骑将军,水营收到战报也无人瞒他,离秋每日去卫昱洵那里抄录战报再读给他与周廷听,两人对着一幅不知何时留下的破旧舆图推演,有时决不出胜负来便感慨,若是齐贵在这里便好了,千承在也好,总比他们两人有趣的多。 十月末时从夷陵来了一封信,是师兄祝酽写的,说前几日倒春寒,师父大病一场未顾上看信,现下好些了由师父口述、他执笔回信,大意是师父听闻了官学之事很是欣慰,如在官学上有什么疑惑他尽可解答。 再,已于沉水川打捞朝夫人尸骨,母子俱亡。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万望节哀。 朝夫人已经死了啊,卫昀想起那个偏爱薜荔的女人不禁有些惋惜,他好歌赋多半是朝夫人缘故,夷陵第一才女啊……他走到灯旁,借着那簇火苗将信烧得干干净净。 信上日期是四月初,千承道:“信原本是送去洛城的,因将军未说急着要便请驿站信使稍来,可惜还未送到我们便走了,又改送蓉城,等送到时我们又去了断山……” 说到这他都忍不住笑起来:“总之将军到水营的消息传来后华阳王才想起还有封信未送过来,正好我二十八日到了蓉城,便命我过来给将军送信了。” 他走路时能看出腿脚有些不便,但已不妨碍起居,比当初倒在地上宛若死人那副模样简直好上太多,卫昀狠狠捶他一拳:“下次看你还敢不敢那样拼命!” “将军待我那样好,总不能要我看着将军拼命。” 卫昀拍拍他肩膀:“你来了便好。” 泸州营两日前刚出兵五万攻打宛州城,战死数千士卒后便不了了之,卫昀与周廷看过战报后只说了一句:“舅舅若肯恕罪,我第一个去斩了卫崇志,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只凭他擅自弃城便是杀无赦的死罪!” 周廷一脸震惊:“不是柳将军下令宛州营北撤?” “同是一营主官,他如何给卫崇志下令?宛州背靠千水,岭南无力围攻,更无力与柔然夹攻,他若有心便该坚守宛州,与泸州营隔江呼应,夹攻柔然。” 不止他,连卫昱洵这个对水战一窍不通的也连夜给洛城去信与谢沉、蒋开一同请命罢免卫崇志。 十一月初时岭南又遣兵五万进驻宛州营,俨然鸠占鹊巢,新调来的兵大多是阳江一带的,主将也换了大公子冯亮,周廷笑道:“冯晖果然会用人,知道我们一时半刻不会动宛州,故派了他最不会打仗的儿子过来。” 卫昀却隐隐猜到将冯朗调离宛州必然与自己相关,毕竟当初冯朗若存心不让他回去只消据守宛州,将所有船只全部销毁,那他便真要被困死岭南了,后面在宛州营大牢耿守青放他一事现在想来也是疑点重重。 杀我的路千万条,师兄你却偏要选最难的那条,是真不想与我同室操戈还是欲留我一命、借我之手除去冯亮? 与周廷设想不同,冯亮上任次日卫昱洵便在水营升帐时请战:“岭南攻势重在官州、蓉城,宛州孤立在外,阳城援军也要一日后才能到,正是一举歼灭的好时机,欲解官州之围,宛州是重中之重!” 蒋开斜睨他一眼:“将军也说阳城援军走水路一日便可到宛州城下,难不成将军能在一日之内攻下宛州?” “有泸州营在,吕纯到不了宛州!” “泸州营奉命防御柔然,凭什么替我们打阳城援军。” “陈将军十万大军还在柔然境内,泸州营奉命随时驰援,自然不会轻举妄动,但卫将军、卫崇志若不想死便只能辅攻宛州,不然,等洛城诏书下来,他只能死!” 最后是谢沉定下攻打宛州之事,当天给卫崇志去信后夜里便收到回信,因卫昱洵不善水战,便一同留守水营,在后面征调船只、筹集粮草辎重,蒋开则被任为先锋,率军三万在此日夜里突袭宛州。 半月修养卫昀已能下地走动,正好雨停,离秋搀着千承随他出去透气,三人都是身上带伤的,走走停停过了大半日也未将主营走遍,千承感叹:“水营三百里,连主营都这样大,恐怕只有南秦南齐边界上南北长营能与之相较。” 离秋接话:“可惜这样一座大城里只能看见士卒,却少见百姓。” 水营里鲜少看见百姓,即便有也必定是士卒亲眷,卫昀也总算知道为何水营部将大多爱待在蓉城,实在是西海太苦,湿气重、饭食日日一样、满城穿着盔甲与常服的士卒,除了军需什么都买不到,真是有钱也无处花。 远远看见前面小船上坐着几个柔然装束的女子,卫昀忽然想起蒋开那位柔然妻子来,命离秋过去看看。 离秋想到他在岭南时说过的话:“将军是疑心……” “快去!” 几个女人在船上说了会儿话便看到一人下了船,卫昀猜她便是蒋开妻子,果然离秋回来也这样说:“可惜离得太远未听到她们说什么,只看见她将些蓉城土产给了那几人。” 卫昀默了片刻:“或许是我多心,她毕竟是柔然人,开战与否与她无关的,只是寻常走动罢了。” “毕竟她与蒋将军十五载夫妻,若真有什么不妥,早被察觉了。” 十五载,南阳之乱后与她成婚的?卫昀心里乱成一片,南阳侯谋逆一事汶阳蒋氏不少人参与其中,但因汶阳侯蒋越河平叛有功,是以许多族亲均获免罪,蒋开便是其中之一。 原本是该蒋开去劫营救他,或者不是救他,是要让他也死在岭南箭下,将参与南阳之乱的部将全部清洗。 此次攻打宛州也是由蒋开做先锋。 卫昀神色一变,陛下欲杀他,蒋开自己是否猜到?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簪缨世族》正文 第六十一章 第六十一章 卫昀到的时候泸州营副将戚泯也在,门口两个亲兵将他拦了下来:“将军正在里面议事,请稍候片刻。” “军情如火,耽误了大事你这一命抵得起?” 卫昱洵方从外面巡营回来,深冬里带着满头的汗,看他一眼:“什么事?” “蒋开。”卫昀说完又有些惴惴不安,心想我果然不是做将军的料,这时候还在想哥哥是否会责骂自己。 卫昱洵对千更微微颔首,后者便领命而去,他拍拍卫昀肩头,低声道:“没事,谢将军那里早有应对之策。你身上伤还未好,先去歇息,不要多想,此事我来接手。” 千承与离秋两人扶他往回走,卫昱洵身后几个亲兵随即跟上,皆身着盔甲、手持长矛、腰佩战刀,卫昀隔着两个亲兵朝他看去:“哥哥!” “怎么?” “无事。” 蒋开不稳一事虽无坐实,却十有八九是真,卫昀回去后也睡不下,索性去周廷那里,两人坐在一处对着舆图推演,周小公子看出他心神不定:“你与卫大哥讲和了?” “你与令兄吵架多久和好?” “我哪敢与他吵架。” 卫昀默了片刻:“千承,我的盔甲呢?” 他在澜谷与岭南兵厮杀时不知挨了多少刀,那副盔甲胸口凹下去一大片,后背与手臂也有破损,当日从他身上脱下来后就送去修补了,也不过两三日前才送来,可惜他伤还未愈,是以一直挂在床边。 千承给他穿戴时还有些犹豫:“医师说将军该静养的,不好走动,何况还要穿着盔甲……” 后面的话教卫昀瞪回去了,千承只得乖乖将藏起来的战刀拿出来:“日后平北将军若是问罪,将军可要救我。” 离秋过来回报:“谢将军与平北将军带兵去了大营。” “我们的人呢?” “已召集起来了。” “走!” 不知是否谢沉下令,水营看着比往日沉寂许多,按例该换防的士卒也未换防,长街上只他一路士卒,脚步声都能听见回响,水营里自然都是水军,连战马也仅几匹供信使用,卫昀现在都想不通谢沉如何调来的那两千骑兵。 往日从未觉得大营离得这样远,卫昀心里焦虑不已,千承安慰道:“蒋开手下三万人最多一半肯听令的,水营十万大军,他若聪明便不会贸然举事。” “他若聪明便不会勾结柔然!” 终于在大营前面那条街上撞见另一路兵,对面两个士卒举着火把过来,紧握手中长矛:“什么人!” 离秋捧着卫昀的印过去:“骁骑将军卫昱轩。” 他离得近了才看见带头的是总跟在蒋开身边的一个水营部将,后面士卒均紧握长矛,一脸警惕:“将军带兵到此,可有调令?” 卫昀上前:“你在这里也是有调令的?” 两人各据守半数长街对峙,大营里面始终未传出动静,反倒远处城墙上隐隐有杀声传来,战鼓擂得震天响,卫昀当即拔刀:“杀进去!” 杀声传来时水营部将大多被困在大营内,蒋开刻意放了城门上传讯的士卒进来,那士卒身上中了一箭,带着血进来:“岭南袭营,目测有三万大军,战船百艘。” 屋内无人开口,那士卒跪在地上,一手按住不断流血的伤口,再报道:“岭南袭营,目测有三万大……” 蒋开战刀骤然出鞘,映着屋内灯光亮得骇人,卫昱洵坐得离那士卒最近,刀落下时一蓬血多半溅在他脸上,他险些摸刀,继而不动声色将手收了回来。 谢沉老神在在:“蒋副将是铁了心与岭南勾结?” 外面进来一个士卒对他低声说了些什么,蒋开扫了众人一眼转身出去了,不知是否他太自负,水营一众将士连佩刀都未摘便被他随意留在里面,身着盔甲的士卒在外面站了一片,卫昱洵心知杀不出去倒也没再尝试。 水营部将们不知细情个个红着眼朝谢沉看去,碍于门外还有蒋开的人不敢轻易开口,几个性急就要杀出去。 外面隐隐有杀声传来,卫昱洵正欲起身被谢沉按住了:“城头上七万士卒,器械也足用。即便冯亮倾巢而出,一时半刻也打不下来,再看看。” 蒋开手上的能用的人除却城门留了两千外,剩下的都在大营,单守在大营前的一千余人便是卫昀冲不过去的,且他旧伤未愈,多半靠躲在盾牌后面突袭,打得着实狼狈。 长街上忽然响起马蹄声,卫昀抬头看去,隔着挡在身前的重重人影一眼看见长街尽头涌出的黑衣骑兵,他拖着盾牌退了两步,费力将战刀从对面那人腹间抽出,恍惚间想,原来水营真有骑兵啊…… “水营邓不平奉命平叛!谁敢拦我!” 邓不平,水营偏将军,镗州邓氏的旁支子弟,卫昀仅在蓉城那日宴席上见过他一面,记得卫瑢说他是谢沉心腹,西南安逸之处难得一见的悍将。 此刻他率五千轻骑直冲过来,蒋开那些叛军手里拿着盾牌也不敢抵挡,纷纷朝两边退去,任凭邓不平一路杀过来,后面的骑兵甚至不必拔出战刀,只消将手中长矛横过来,战马从人群中穿过时便挂了许多尸骨。 卫昀从未见过这样酣畅淋漓的一战,看得他简直要将自己“杀将军”的名号让给这位邓将军,后并未走到他跟前,战马在辕门前拐了个弯直接杀入大营中去,卫昀只听见邓不平看他时扔下的那句:“跟上!” 他略一整军的功夫邓不平已杀入大营中去,卫昀紧随其后,邓不平重在杀进去解救水营诸将,他便跟在后面杀那些溃散的士卒们,千承不知何时将那面“杀”字大旗挂了出来,他们几人一身血站在旗下确实震人心魄。 邓不平已下马,跪在门前:“末将邓不平,奉命平叛。” 谢沉从里面走出来,经过他身边时拍拍他的肩:“过几日为你庆功。” 大局已定,叛军抵抗微乎其微,卫昀也拖着战刀走到前面来,卫昱洵眼疾手快上前扶住他:“你怎么出来了!” “我也是陛下钦封的将军,哪有,”卫昀酣战许久,穿着粗气,“哪有趋利避害的道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簪缨世族》正文 第六十二章 西海为右江——即千水、阴水、落牛河三川交汇处,号千里泽国,永安七年始建营,至永和年间有连营三百里,驻军十万,战船七百艘,百年来平水寇、治水患、安水民,西镇岭南,北安柔然,功绩斐然。 ……水营城门有四,西门为首,有闸门、中门、城门三道,过闸门为瓮城,泊船之所,来者皆于此换船;过中门为外城,驻军演武之地,金鼓喧天,干戈耀日;过城门为内城,水营驻军屯粮所在。 ——齐韩处敬《城池记·西南·水营》 闸门外即是滔滔千水,岭南士卒均在船上,寻常攻城器械都不顶用,城头上箭雨已过了许多轮,岭南兵举着盾牌听见外面箭矢落下的“铎”“铎”声渐渐小了,盾牌上也感不到阵阵冲击,方才小心翼翼从后面探出头去,箭雨确实停了,不再像之前那样趁他们探出头时射过来。 “齐兵的箭用尽了,杀上去!”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很快传遍全军,排在最前的十余艘战船上的士卒将盾牌扔在一旁,三两下扯下身上滕甲,推开挡在前面的同袍们的尸体,咬住匕首钻入水中,西南无论男友老幼,水性俱是极佳,是以卫昀当初说不通水性时周扈才不相信。 七万岭南兵,能在水下闭气长过半刻钟的便占了近半,此刻全咬着匕首扎进水里,往闸门游去。 水营临江而建,右江水深千尺,闸门自然不能断流,无非为往来船只提供泊船之所,永安年间正是柳将军任水营主官,时朝中许多大臣提议不如从周边郡县迁来百姓,再允许客船、商船进城贸易,克以重税,必能有所进益。 三回联名上书,柳将驳回三回,最后一回不远千里赶回洛城,在殿上说道:“水营为防岭南东侵而建,无论治水患或者平水寇,都非水营第一要责,倘有日岭南东侵,到底先安抚百姓,还是先出城杀敌!” 群臣还不待说话,柳将军便道:“若真让那些客船、商船、甚而南秦、柔然船只也进来,期间多少细作,孰能清楚?右江有到底算我大齐疆土还是他秦国、柔然的天下!” “水营从来只为守土安民,趋利避害,非军队该有。” 柳将军最后说道,大抵最后一句话打动太宗与群臣,及至永和七年他冤死狱中,期间再无一人敢说开放闸门一事,后来便成定则,虽水营闸门少有关闭,却大多战船停靠,除非洪灾、风暴,几无民船靠拢。 闸门以硬柘木制成,外包青铜,重逾千钧,高逾七丈,据闻落下时能斩断一艘百人战船,即便斩不断,凭借那股重力也能将战船整个压到水下。 闸门近三丈都在水下,近来阴雨不断,右江也涨了许多,冯朗攻城时近三丈闸门都再水下,跳到水里的岭南士卒便要潜到水下,从闸门下面摸进瓮城。 卫昱洵站在外城城头上看去,闸门下停了几百只小船,每只船上有十几二十个手持鱼叉的士卒,那是水营里特制的鱼叉,长近两丈半,尖锋上带着许多倒刺,刺入人体内能扯出一道极长极深的伤口,来不及说话便流尽血死了。 “水营里真正好手只消一刺便能将人挑作两截。”伴在身旁的水营部l将道,“可惜在船上不好借力,士卒们除却功夫好的,还真用不了这样重的鱼叉。” 小舟上的齐兵不断将鱼叉刺下去,再拔上来时必然带了岭南兵身上破碎的衣衫和血肉,上万岭南士卒都跳到了江里,他们根本不用看哪里有水花,哪里有动静,只要刺下去,必然能刺到一人,有时勾上岭南士卒结在头上的发髻,奋力撕扯下便带下一团鲜血淋漓的头皮。 卫昱洵心想还好这是夜里,不然从这里望去,必然能看见半个瓮城的水都成了红色,他虽在定州厮杀两年,也未必经得起这样冲击。 那部将说得不错,在船上不好借力,对人消耗极大,一刻钟后齐兵便有些力竭,开始不断有士卒们被水下岭南兵拖下船,有些站不稳的,连带整只船都翻过去,将人扣到底下,等船再被合力翻过来时,上面站的已成了咬着匕首的岭南兵,那杆鱼叉也换了主人,朝齐兵扫去。 谢沉听着回报,对卫昱洵微微颔首:“是时候了,请将军到前面督战。”又凑到他旁边低声道:“小心些,余下这些人里,未必没有间人。”话毕拍拍他肩膀命他去了。 卫昱洵当即带兵上了前面城墙,闸门下的齐兵见抵挡不住也纷纷弃船撤上来,一面跑得飞快一面与同袍炫耀自己方才又杀了多少人,卫昱洵此前一直以为只有陇定一线因久经战火才会有这样的兵,不想水营竟也如此,加派了人过去接应,务必将岭南兵拦在城下。 转头对旁边百长道:“开城门!” 几百士卒奋力绞动巨大的轱辘,闸门缓缓升起,城外岭南兵顿时振奋精神,“杀”声喊得震天响,战船上士卒不满船行进的如此之慢,纷纷用砍刀、长矛划水,都想做第一个冲进水营的。 城头上弓兵们已排好三列,箭搭在弦上,每人都凭着下面嘈杂人声定下了一个靶子,卫昱洵听着战船一只接一只的进来,对千更微微颔首:“去吧,半刻钟后便上,不必等我。” 千更对他重重点头:“谨诺!”带着十余亲兵领命而去。 岭南兵越进越多,渐渐将一半瓮城塞满,往城头上冲击的人多起来,两边城头纷纷告急,卫昱洵冷着脸对求援的几个千长道:“再等等!” “将军!现在不是惜人的时候,守城要紧啊!” “既不惜人,那你们几人填上去,必能守住。” 他一面心里默念着数计时,一面朝对面城墙看去,直到城头上冒出一排火把来方下令:“落门!” 闸门升起时难,落下却极快,士卒们将铁锁解开,轱辘便飞快转来,上面密密匝匝缠着的铁链一瞬便空了,千钧巨门轰隆落下,不只将闸门正下那艘战船拦腰截断,更拍起数丈高的巨浪,连带旁边几艘战船也全部掀翻。 谢沉微微一笑:“时隔数年,闸门一如既往威力惊人……放火!”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簪缨世族》正文 第六十三章 倾家倾国赤焰焚空 千更已带人往水里倒了火油,谢沉一声令下,城头上士卒纷纷将手中火把掷出去,火光沾到水面上迅即蔓延开来,沿着上面那层火油朝四面八方流淌而去,顺着岭南战船往上爬,瓮城原本水城,顷刻火海。 闸门将岭南船队斩作两截,首尾不能相顾,原本被逼到城头上的齐兵又冲回去,站在高处将手里长矛用力往下刺去,力气大的甚而将前面那人盔甲全部刺穿又刺入第二人体内,有时长矛被岭南士卒骨头或者盔甲卡住,拔不出来,齐兵们便猛向前冲去,将后面几十人全推到水里去。 兵器碰撞声、士卒们吼声、人落下去扑腾的水声、战船燃烧的噼啪声……城下彻底乱作一团,嘈杂响声不绝于耳,卫昱洵直凑到千更嘴边才听见他说什么:“冯亮、蒋开说冯亮也在大军之中,或者就在下面。” 战船上旗子小半被火烧落,大半则是岭南士卒自知中记后未防齐兵凭借战旗找出将领所在而主动焚毁,卫昱洵借着火光找了半天也看不出哪艘战船更像冯亮所在,索性放弃。 火油燃了足半刻钟,岭南每艘战船上都冒起浓烟,士卒们手脚并用将进处水面上火油荡开,用铁胄舀、用手捧,从下面取水灭火,却不过杯水车薪,他们沾了厚厚火油的手离火稍近些便感到一阵灼热,再近些便烧起来,顺着手臂一路烧到潮湿的甲胄,他们挣扎着跳到水里,也不过从一处火海跳到另一处火海,直到火一路烧到喉咙里才终于挣扎不动,带着已成焦炭的身躯沉入右江水底。 “传令下去!”卫昱洵贴在亲卫耳边吼道,“所有人等一律不准下水,严防火势蔓延,阶梯处周边布上弓兵守着!” 几个亲卫得令后穿过城墙上熙熙攘攘人群到下面传令去了,黑烟从瓮城各处升起,千更略一战便觉出脸上落了一层烟尘,不懂声色往前迈了两步拦在卫昱洵前面。 瓮城里面胜负已定,或者将岭南兵全歼,或者待火烧完后略缓一缓攻势等冯亮自己站出来,卫昱洵转到城墙另一边,弓兵们早在闸门落下去便毫不吝惜的将手边箭囊全部射空,现下又换了特制的火箭射去,辅以天际那片红光与瓮城内岭南话喊的杀声、求饶声,没能比这个更能乱人军心。 千更有一点没猜错,大公子冯亮确实被困在城内,岭南三子夺权,说到底除却世子冯朗有权开府建军、无经王命调动万人士卒,大公子冯亮与二公子冯俊手下兵力大多源于手下效忠世族,实际并无半点调兵之权。 此番出兵原本草率,军中部将已有不满,碍于身份不敢违抗罢了,现下冯亮被困其中,生死不明,军中很快分作两派,一派乃吕纯嫡系,多半主张趁齐兵还未将困在里面的人全部吃下,里应外合、一举攻进去将冯亮救出来,有些实在不通兵法的甚而还想一举攻下水营。 另一派则看得更清楚,且不说冯亮安危如何,单凭这一败大公子在悯州地位便大不如前,与其留在这陪冯亮死,倒不如先撤回宛州再作图谋,或者投靠世子保全性命,或者倒向二公子冯俊一方,与泽原水氏合兵攻打齐国。 至于冯亮死活……若大公子真战死在这,余下两位公子说不得还要给他们庆功,哪个会治他们的罪? 一方要攻进去、一方要撤回来,原本排布还有些模样的战船全乱了,几十艘战船全堵在闸门下,谁也不肯退上半步,船上数万士卒都做了齐兵的靶子。 火箭落下去后倒提醒了两方此刻不是僵持的时候,战船艰难在挤得连下脚处都没有的江面上调转方向,士卒们都摘下铁胄用以划水、灭火,终于将小半战船都拨正方向。 “将军!”两个弓兵千长挤到他身边来,为首那个吼道,“箭已全部射空,岭南将撤,请将军下令!” “无有指令。”卫昱洵借着下面火光看去,只能看见战船边上溅起许多水花,不知是岭南士卒在下面划水还是被火烧得耐不住一头栽到水里。 “看!” 北面城墙上有弓兵惊呼一声,收弓的手慢了半拍指着远处,惊呼和他伸出的手都淹没在人潮里,太吵了,满城墙上都是松懈下来的大齐弓兵,相熟的一面靠在墙上喘息,一面大声吼着约了明日去城下哪家酒肆打酒吃,连角楼上斥候亦有所懈怠,看着眼前黑茫茫一片便失了神。 很快有第二人发出惊呼,他拍拍身侧同袍,指着西北面与他一起看去,一个两个,十个百个,很快北面城墙上所有弓兵都看见了,斥候们慌了手脚,举着盾牌急匆匆拨开地上横七竖八摊着的弓兵们,朝卫昱洵所在跑去。 弓兵们传话却比他跑得还快,等他来到来到卫昱洵身侧,缓过两口气后,城墙上面所有人便都看见了——西北方向,右江江面上,数十艘挂满帆的火船乘风顺流而至。 船底铺满耐烧的松柏木,然后盖上密密的茅草、踩实、浇上火油、再铺茅草……如此反复数次,每一只小船上都垛满浸透了火油的茅草,点燃后只消几息的功夫便全烧起来,任再大的风浪也扑不灭。 船帆早在驶出二十里后便被烈火烧了个干净,好在从泸州到水营顺流而下,并不须借助风力,少数几个没烧过来的船借深冬北风之势冲在最前,没了帆的几只远远跟在后面,一头撞入岭南好不容易排列好的战船中。 近处几只战船当即燃起来,北风将小船上燃得正旺的茅草松枝扬起两三丈,而后打着旋落到岭南战船上,松枝木油多易燃,在风里滚一圈后还带着火星,落下来的多了,战船上好容易灭下的火便又有复燃之兆。 城头弓兵们已撤下去,换了步卒站在最前面,手里举着盾牌挡住偶或飘上来的茅草与松枝木,什长们各率一人守在蓄水槽旁,防备这场大火殃及城墙,卫昱洵也被挡在后面,他转身回到另一侧往下看去,瓮城内火已渐渐熄了,齐兵站在台阶上用长矛将岭南兵一个个拉上来,而后卸去盔甲,将他们绑成一列押到后面去。 平北将军看了半晌:“开闸门!” 注:摘自墨明棋妙《紫川录》。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簪缨世族》正文 第六十四章 一声令下,城墙上数百齐兵喊着号子拼力转动那两只巨大的辘轳,手臂粗的铁链缓缓从下面冒上来,一截一截缠上去,等到全部缠上去了,士卒们便用机关将辘轳卡死。 千更在一旁道:“倘若改用牲畜,能快许多,也省人力。” “那是在陇右、定州,在水营行不通的。倘若水营里有只牛,即便是谢将军座驾,照样有胆大的偷来杀了吃肉。”卫昱洵看着身边举着盾牌的士卒,“水营太苦了。” 瓮城内的岭南士卒或者战死沉入江底,或者早被捆在一处押走,闸门升起后只能看见水面上一点未烧尽的火苗与残破不堪的战船,连个人影子都找不见,黑洞洞一片,像是噬人的猛兽,江水拍着浪将水面上战船残骸带出来。 闸门外那片火海已靠到对岸去了,泸州营那几只火船彻底断了残余岭南士卒回宛州的念头,只得就近渡河,许多船还在江中心便沉了,船上岭南士卒在水里扑腾着扯下自己的盔甲,或抱着一截浮木顺流而下,或自恃水性好干脆朝对面游去,隔着半条江都听得见传来的喧闹声。 千更有些可惜:“倘在对岸布一队人,不必多少,只要能给我三千人,两千也好,定教他们无法靠岸。” “没影的事就不要多想,该回去了,还有个水营副将等着审。”卫昱洵拍拍他肩膀,对身侧亲卫命道,“去请骁骑将军过来,蒋开犯得是重罪,他也该一同审问的。” 城墙上两个偏将军正同千长们记录战损,见到他匆忙行礼,卫昱洵略听了两句便走了,总归这些事升帐时也会再报,城头上战死士卒虽多,细算下来也不过十之一二,这样算甚至都不及邓不平手下骑兵战死的多。 闸门离大营最远,卫昱洵到时除谢沉外诸部将都已到齐,他落座后看见自己身侧还有个空位,千承拄着长矛站在后面,他腿上布带换了新的,手臂上也新多了道伤,布带一直缠到手掌,千更过来后扶了他一把,眼里很是担忧。 亲卫刘刈道:“骁骑将军伤势加重,不能起身,命小人向将军告罪,如有要事请千承转达便好。” 卫昱洵回头看了眼千承,后者有些拘谨:“将军。” “你代昱轩来这里,你说的话作数?” “将军说作数那便作数。” 谢沉从外面进来,大约听说了卫昀的事,只多看了千承两眼,而后落座:“先报战损。” “战死两万三千余人,其中弓兵不足百人,水兵一万两千余人——有一千是路将军部下,骑兵两千八百人,骁骑将军麾下步卒五百,余下八千都是蒋开麾下士卒。” 路将军,偏将军路寒生,即在卫昱洵身边观战的那位水营部将,他在专管那些用鱼叉的士卒,手下五千水兵,尤其尊崇昭王“无相干论”,正经打起来时从没在战场上见到过他,即使见到也只是观战,下面血流成河、传令士卒头磕得震天响他也不会多看一眼,更遑论因此变更部署。 周扈在刘姮办的官学里授课时常爱用路寒生举例,说,路将军这样的将军无人敢用,只消一个细作便能将全军剿杀,幸而他只是个偏将军,不然岭南怕早打过水营了。 听到战死士卒里有大半是蒋开的兵,千承有些不自在的动动手臂,谢沉看了他一眼,接着问:“还有呢?” “十万箭矢所余不足三千,其中裂云箭全部射尽;赤马舟仅有三十只完好无损,其余或者沉江或者破损严重,最多还能修好二十只,已命人去周边郡县再调了。” 说到这那人显然有些底气不足:“还有瓮城,四面城墙均被烧毁许多,南墙倒不必修整太多,北墙除却闸门、角楼,其余都要大修,还有损毁的守城器械、误烧的粮草辎重……火油也全部用尽,还要再调些过来……” 那偏将军越说越说不下去,谢沉却不容他停下,时不时问一句“还有呢?”逼得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往下报。 水营经此一战,预计斩敌在五万余众,所俘千余士卒还未来得及审问,但从岭南败兵动向推测冯朗十之八九也在其中,最差也不过战死、沉到右江里去了。 与之相对,水营城防半数作废,齐兵战死两万有余,谢沉手里那支谁也不曾听过的骑兵也被迫露面,再恢复水营往昔光景不知耗费多少人力、物力与功夫,在这多事之秋里实在称不上胜得漂亮。 谢沉暗叹口气,开始筹备如何重建水营,好在岭南主攻官州、蓉城,水营这边一时半刻不会攻来,还有大把时间休整,一道道令倒也下得有条不紊。 诸部将领命后各自退下,仅余卫昱洵、千承、千更三人还留在帐内,谢沉看他们一眼:“骁骑将军是蒋开通敌的人证,因故无法前来,由千长千承代为陈情;平北将军奉上喻而来更当做个见证,千将军便委屈些,与我亲兵邓不平一通写战报罢,本将只有审理、署印之权。” 邓不平与两个谢沉亲兵押着蒋开从外面进来,他与千更自觉接过谢沉递过来的笔墨布帛,坐到末席预备记录,千承则离席陈情,将卫昀如何怀疑蒋开通敌、如何禀明卫昱洵,及至猜测蒋开兵变而避开蒋开耳目召集手下旧兵前来救援…… 说到这,千承忽然顿了一顿,继而将自己与卫昀在孟川时听县令说的那几句话也说出来,有些忐忑:“本朝素来允准风闻奏事,下官也只是说出心中疑惑,不算诬告罢?” 谢沉看向邓不平,后者意会的微微颔首,如何平叛众人皆是心知肚明,毋需再次询问,千更索性接过笔记录此事,由邓不平接替他将谢沉几人询问与蒋开所说记录下来。 谢沉率先开口:“本将只问你三句话,你也只须答是与不是。第一,元和三年九月,你因牵涉南阳之乱调任水营副将,对否?” “是。” “元和三年十二月,你休妻、再娶柔然货商之女涂氏,对否?” 蒋开猛得一怔,随即额上青筋暴起:“你!” 他身后两个士卒用力将他按到在地,不经意似的踩在他膝弯处重重一碾,蒋开脸色登时白了下去,沁出一身冷汗来。 谢沉并无反应:“你与涂氏之父早在元和二年初相识,那时你便知他是柔然细作,对否?” 踩住蒋开膝弯的脚愈发用力,他却始终梗着脖子不肯开口,邓不平提笔写了几字,带字迹晾干后拿给谢沉与卫昱洵过目:“请将军试阅。”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簪缨世族》正文 第六十五章 水营医局大半医师商议了半夜才开出半份药方,卫昀还昏迷不醒,平北将军忍了数次,还是险些对围在里面的医师们拔刀:“诸位都是问诊数十年的名医,连一张药方都开不出么!” 医官许静深低声道:“将军伤在内腑,汤药已经无用,只能靠自身休养,辅以针石、汤熨之术,或许能恢复。” “我不通医术,先生能否说确切些,舍弟何时能醒,何时能走动,何时能大好,好到什么地步?” “这要看将军体质,老夫不敢妄言。” 卫昱洵默了半晌:“是我太心急,方才失礼了。军中还有要事,烦请先生代为照看。”话毕看向千承与离秋,两人俱是用力颔首。 “千更。”卫昱洵一面往谢沉那里走一面说道,“你替我拟信,一封送往陇右,交给沈将军;一封送往云清山,交给陈渊陈先生;最后一封送往落成,交给母亲。” 千更微微颔首,还未落笔又被他叫住:“最后一封信上不要写启者,写完后交给邓不平,命他连同战报一并送往洛城。” 送往洛城的战报惯例要署水营主官印,审问蒋开的那封则要署在场所有人官印,卫昀无法出席,最后盖印的是千承,谢沉不由得多看他几眼:“骁骑将军很看重你。” 千更落荒而逃。 卫昀次日夜里醒的,卫昱洵忙着水营重建,只有千承与离秋在身边,他大概问了几句水营战损与蒋开一事,听完后叹道:“果然不该派阿承去的,说话这样颠三倒四,真为难千大哥给你记录,这样日后怎么委以重任。” “跟着将军便是重任了。” 直到深夜卫昱洵才过来看他,解下簑衣后盔甲下面衣裳也湿了大半,给他端了碗水:“许先生说至少三月内不准下地,我不想命人捆你,自己老实些。” “又下雨了?” 离秋从旁边递过面巾来,卫昱洵胡乱擦了几把:“水营下的小,今早蓉城传来消息,錾水水讯。岭南这场雨下了两个月,从阳山到断山,大小洪灾不下百处,连虔州都报虔水水位连涨,难以渡河,官州那边战事也因此停了。柔然那边还未有战报,不过有陈将军坐镇,必然也是大捷。” “蒋开呢?要解送洛城?” 离秋已经退下,卫昱洵斟酌着开口:“谢将军的意思,蒋开牵涉太多,审或不审,如何去审,都要陛下决断。” “蒋开的罪谢将军都定完了,还要如何?” “战报上盖了水营主官、平北将军、骁骑将军与偏将军的印,陛下如何定罪不要紧,端看陛下是否想定罪。” 卫昀隐隐觉得自己猜到什么:“……我不懂。” “你该懂,昌平长公主改嫁、冀州侯复起、我调往定州、荆平涣迁至执金吾、刘姮的宣平门学,甚而更早,祖父战死、南阳侯谋反、都是定了的,” 卫昀看着他的眼,喉咙里一阵搅动,猛得呕出口血来,呛出的血沫溅得被子上到处都是,卫昱洵扶他起来,一手给他顺气另一手端过水碗来:“你别急,有话慢慢说。” 他试了几回都咽不下去,吐出的水沾着血色,着实将卫昱洵吓得不轻,立时便要起身找医师过来,卫昀一把抓住他手臂:“咳,哥哥,咳,我,我何时回洛城?” “明年二月,等你能下地便走。” “好。” 卫昀说完这句便昏死过去,卫昱洵推开门朝外喊:“来人,医师、医师在哪?快请医师过来!” 当夜许静深亲自施针,忙了大半夜才使得脉象平稳下来,再三叮嘱卫昱洵:“将军此病,病在气血,须得平心静气,凡使气血活旺之事,一律不准做,如此方可慢慢好转,尤其这两日最要紧,定要稳住性子才好。” 谢沉也过来探望,与他一道将许静深送走:“我听说将军分四等,有领兵之才且通为官之道的,凌源君是其中翘楚,令祖镇江王亦如是;有领兵之才而无为官之道,这类最多,鄞州王、神威将军堪称代表,本朝柳将军亦是;无领兵之才而通为官之道,风池君堪称典范,前朝“三应”将军亦是;最后一类,无领兵之才且不通为官之道的……我想了许久也未想到有什么人物,大抵这类人也少能扬名。” 水营主官慢悠悠说完,问他:“卫将军以为,令弟昱轩,算其中哪一类?”不待他开口,又道:“我已命邓不平去调集药材过来,明日还要升帐议事,将军好睡。” 已不是第一回旁人与他说起卫昀之事,无非是想借他之口再转述父亲母亲,卫小公子性子偏执武断,实在没有为将者该有的稳重,周扈与萧寒衣倒颇欣赏他,每每提起来都说卫小公子性格直率,从不遮遮掩掩,可爱得很。 可惜讨人喜欢的性子不能用来杀敌,父亲母亲固然想随他心意在外面闯荡历练,可身后士卒终究无辜,跟在这么个孩子气的将领后面……卫昱洵叹息,太不值了。 他连夜给洛城去信,其中种种缘由全部说明,要交给千更送出去时却又犹疑,千更低声问道:“是小公子一事?” “千更,你看昱轩……有没有个做将军的样子?” 千更回想起卫小公子种种事迹,大摇其头:“依下官看,若不是实在无人可用,还是不要用小公子的好。”他随即笑道:“不过周小公子与舍弟千承对小公子很是信服,想来必定有过人之处。虽说小公子号“杀将军”,依下官看来,分明更像仁将,治世之大将,若放在乱世……” 卫昱洵闭上眼想了片刻,将信团成一团扔到灯里了:“无事了,你下去吧,明早还要升帐。”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簪缨世族》正文 第六十六章 洛城回信在腊月二十日到的,卫昀已被允准稍稍坐起,不过还是不能走动,周廷让他吵了半月,对他“好哥哥”的看法彻底泯灭,干脆将卫小公子捆在床上落个清静,整日盼着长阳长公主信里已上路的太医令徐广志赶紧到水营来, 两人正为着《魏史·苏尘传》争论不休,神威将军乃卫小公子尊严所系,自然不肯退让半分,骂累了换上千承也要继续,到最后都忘了因何而吵,平北将军推门时只听见周廷在里面叫嚣:“你喝药啊!你真有胆就喝药啊!” 他咳了一声,周廷才回过神来,有些赧然:“卫大哥。” “洛城战报,今早到的。阿廷或者已经听说,不过还是再看一遍的好。”卫昱洵微微颔首,千更上前捧出战报来。 他这样说,两人心里便已猜到几分,周廷先接过来看了一遍,险些将布帛扯裂:“不必解送洛城,就地斩立决?陛下当真看重汶阳蒋氏。”他握住剑柄的手紧了又送,深深看卫昀一眼:“哥哥好好歇息,还有些事未处置,明日再来看你。” 起身送他到门外,关好门后低声嘱咐:“无论到定州、天水还是镇江都比到这快,告诉你是要你心中有数,此事自由你姑母、兄长处置,你少掺合。” “岭南欲勾结北辽,柔然是必经之路,蒋开会不知情?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卫昱洵看一眼守在门外的离秋,后者了然跟上。 卫昀已坐起来,将回信放到一边:“若用蒋越河,就不该用晋则;若用晋则,就该命他彻查蒋开一案。晋则有信阳侯僚臣,陛下是要把蒋越河推给小侯爷?”他默了一瞬:“这些事我实在看不懂,不如还是哥哥告诉我。” 外面又开始下雨,卫昱洵过去关上窗,将灯点上:“有件事我或者该与你说……官学已停了。” “为何?” “你在洛城时,官学里最多的是什么人?” “南北军士……我懂了。” “说停有些言过其实,但刘姮确实不在官学里做事,现在只有田横几人,九月时便有两人不和之说,据传刘姮在下元节写了《与田无必绝交书》,两人确已断交。” “为何?” “官学诸长,陛下最看重田横,以其无党无派,无族无系,官学学子必须干净,他要将官学办下去,第一要与刘姮断交,第二,便该轮到你了。” “哥哥与小侯爷断交,是陛下授意,还是自己要做的?” 卫昱洵并不应答,只从怀里摸出几张纸来,抚平后递给他:“随回信一道来的,陛下对水营诸部将封赏。我抄录下来了,你看看这个。” 自开战来,蓉城、官州始终处于被动,深入岭南的刘权、扈不退两部到最后也不过千人随卫昀逃回水营,此番大捷对西南战事可谓意义重大,因此封赏也极优厚,足足三页纸都未写完。 前面无非祝勉之词,卫昀接过来大致扫了一眼,看到到末尾才发觉漏了什么,又回头去重新看,看到第三遍才终于明白并非自己看漏:“没有我,为何?” 水营战事卫昀确实未参与,若说有功也不过参与平叛罢了,他军功大多立在岭南,三月里斩敌未有一万也足八千,谢沉战报里也特意提到骁骑将军如今在岭南,并他的战功都写的明明白白,如何安置请陛下示下。 然这份封赏里却对他只字未提,连调令都没有。 卫昀掩口咳了几声:“是我抗命在先,不听调遣;还是与岭南作战不利,损失惨重;还是……我不该去戚水源?” 外面雨下得愈发大,隐隐能听见雷声,他听见外面千更跑过来问千承,里面是否说完,外面雨大,将军再不走便走不了了,又嘱咐他多穿些衣裳,免得着凉无人侍侯骁骑将军。千承说了什么他则听不见了。 卫昱洵给他倒了碗水,扶他慢慢喝了:“许先生说你这几日很听话,过了年可每日下来走一百步。”又从怀里摸出最后一封信:“最后一封信,楚平寄来的。” “我看不下去,烦哥哥给我念念吧。” “蒋越河主张要和谈。” 和谈一事从水营战报到前便不断被提及,先是汶阳侯蒋越河主张暂时休战,与岭南议和,趁北辽内乱无力干涉陇右出兵之时重点攻打柔然,而后再从柔然征调民壮为辅兵,从阳江、右江两边夹攻岭南,最好再联合南秦,将岭南彻底困死最好。 后来岭南水患一事传到洛城,便有更多朝臣主张趁机逼岭南签订和书,则可不费一兵一卒使岭南重新称臣。 “说这些的话的真是枉为人臣!以为与岭南开战只是嘴上说说那么容易?谁说联合南秦的,便由他去同南秦说好了,看看能否说动嬴珏出兵!看这时候嬴珏是替我们出兵还是为岭南出兵!” 卫昀骂了两句,想起便宜哥哥还站在身边又默默闭嘴。 “下次再这样我真要打你。”卫昱洵狠狠瞪他一眼,心想果然还是不能放任昱轩与沈不全往来,什么不好学什么! “主张和谈的人里,晋则也算一个。” “看来你与晋小将军这辈子算是无法讲和了。”卫昀神色一肃,“党争是一回事,打仗是一回事,我不信连我都看得明白的事堂堂南军卫尉会看不清楚。” “道桥椽今早来报,这两月来,右江水涨了半丈。仅是水营而已,岭南水灾已不容忽视,这时候,岭南打不起,我们同样打不起,停战是必然的。” “那也要岭南先提和谈。哥哥从前教过我的,这种时候,谁先提那个“和”字,便是谁败了。” “我是这样说过,可惜,能说话的不是你。” 卫昱洵笑得有些艰涩,“好好歇息,明日再来看你。” 他一推开门,外面雨水便全吹进来了,卫昀只觉浑身冰凉,借着外面侍从手里提的灯看见千更要给卫昱洵披上簑衣却教他一把推开,而后,平北将军便提着刀走入茫茫雨中。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簪缨世族》正文 第六十七章 元和十六年腊月二十三日,定州营战报抵洛城,同日,奉命回洛城述职的周扈也来到洛门前。 因定州并无战事,战报来得极慢,周扈在章台街上与传递战报的乌风不期而遇,后者身后跟着几个风尘仆仆的乌衣卫,骑在马上冲他抱拳:“小将军安好?一别经年,似乎又魁梧许多。”接着一抬手:“我送小将军回去。” 周扈摆摆手:“还要去拜会姑母,改日再与将军说。” 已是腊月,周慎之惯例从镇江回洛城,周扈因此去拜会也理所应当,何况自周阳战死后,淮安侯便一直病重,周氏能主事的也只周慎之与周扈姑侄了,乌风微微颔首:“代我向小姐问候。” 见周扈的人却是卫珺,长阳长公主似乎方从宫里出来,一身珠玉气势逼人,脸上却带着笑教周扈心底忐忑:“前几日战报才到,听闻与柔然战事接连告捷,阿扈你功不可没。这时候回洛城述职,确实委屈你了。” 周扈回道是陛下抬爱,不忍自己在天水受苦。卫珺又说和谈一事虽已告破,陛下却知道其中辛苦,想必要亲自封赏,周扈则谦虚道:“和谈不成,不敢居功。” 周小将军毕竟年轻,如此你来我往了几个回合,隐隐有些坐不住:“殿下在洛城,有些事定然比晚辈看得更明白,许多事还请殿下指点迷津。” 侍女鸢萝为他添上茶,而后默默退到后面。 周扈耐住性子呷一口茶:“殿下……” “洛城不是淮安,不能总安定下去,小将军该清楚。蒋开之事,镇江不会参与,冀州不会参与,那么,淮安也不要参与。天水、官州、凌城明日会有战报呈上,是战是和,留给几营主官与他们去争。” 鸢萝捧着剑走过来,她虽出身宫廷,在武家服侍久了也平添一分英气,衬着那柄长剑不像宫中女史,反倒更像个女将军。 长阳长公主缓缓将剑抽开,露出一截凛冽寒光:“本宫知道周氏的剑是用来杀人的,不过这口剑是先帝所赐,名家王昇仿昭王形制所煅。小将军是贵人,配得上名剑。” 周扈诚惶诚恐,忙起身去接,卫珺将剑重重压在他手上,在屋里放了半日,剑柄还凉得透骨:“近日来本宫读得最多的便是《上神事纪》,尤其昭王征西一节,写得极好。小将军方从天水回来,自然也拜过八千义士冢,该从中有所体悟的。” 卫珺话毕起身,鸢萝与两个侍女都跟上去,她走到门前时略顿了一顿:“你姑母身子不好,别为这些事烦她,再过一年便该行冠礼了,下次来,本宫也该称你一声侯爷了。” 周慎之的侍女被卫珺身边宫女挡了一挡,待她走后才见到周扈,两人往内宅走时低声求他:“夫人染了风寒,反反复复半月也不见好,蒋开一事长公主也一直瞒着,现下夫人与小姐都还不知情,求公子莫说漏了嘴。” 又嘱咐了几句旁的,周扈一一应下,进门前刻意扯出一个笑来,可惜他在天水这半年虽未经战事也是劳心劳力,看着比之从前憔悴许多,终究还是惹得周慎之落泪。 卫容送他出来时眼眶里也含着泪,一再要他多过来看看母亲,周扈上前两步拽掉她簪在鬓边的墨梅,若无其事转过身:“明日要上朝,不多留了,妹妹保重。” 当夜周扈宿在府内书房,自镇北将军战死后他除非必要从不到这里来,姜氏问过周慎之病情后便走了,过不久又进来给他送官服与粥,将几盏有些暗了的灯挑亮,最后低声道:“别忙了,回家来也该睡个安稳觉了。” 周扈深吸一口气,冲她笑道:“孩儿不孝,累得母亲如此挂心。” “给谢将军去封信调阿廷早些回来,你姑母这次病得厉害……已经耽搁四娘一回,就别再耽搁阿婵了。”姜氏摸着他粗糙许多的脸庞,从带着细小划痕的眉眼摸到消瘦的双颊,“还有你与夏二娘的事,也该提一提了,益阳夏氏毕竟名门,人家姑娘总不能一直等下去。” 还有十个月便出孝期了,万俟安德是自尽而死,叛乱的左贤王有万俟淏去杀,可他却杀不了与大齐签过和书的万俟淏。蒋开虽被处斩,他后面汶阳蒋氏却毫发无伤,祖父、姑母重病…… 周扈心里乱成一团,委实不想与母亲谈论这个,胡乱应承两句便将她送出去,自己对着灯抄录父亲留下的手记。 十年前洛城时兴写手记,尤其时兴将手记写在某本书里,那时素心先生还很出名,凡女子写手记都爱写在那册《杯莫停》或者《春日宴》里,男子手记则多写在原先生书里,譬如卫昀先前看到的信阳侯手记便写在那册《论天下渠》里。 周扈也是从前在书房里找了半夜才找到那么一册写在《论天下马》里的手记,不同于信阳侯手记生冷无趣,这册里面大多是在陇定一线逸闻趣事,偶或插几则战报,也有兵法心得,总之七零八碎记了许多,后来他每头脑混沌、心神不宁之时便拿出来抄录几页,聊以平心静气。 今夜却仿佛格外难以平静,周扈将案上一沓纸全部抄完仍觉思绪不定,一闭上眼便是乌风当日披着白披风跪在他面前的模样,定州营偏将军眼眶泛红,声音哽咽:“北辽袭营,将军,将军……战死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簪缨世族》正文 第六十八章 回来的第三日便是朝会,一如周扈所料,文武百官就和谈一事吵个天昏地暗,品秩高的在殿内吵,品秩低的在殿外吵,脾气暴躁的官员你推我搡险些在殿上打起来,周扈恨不能堵住双耳好清静片刻,悄悄抬眼看了卫凛一眼,只见他支着头闭目微笑,果然是陛下,这样都能睡着。 等殿内渐渐静下来,卫凛才坐直身子,目光从群臣中扫过:“那么,周卿有何高见?”他越过众人,最终落在周扈身上,带得朝堂上大半人都侧过身来看他。 周扈顶着群臣目光,深吸口气:“诸位大人都是一心为国之人,无论战与和都是为我大齐着想,臣愚昧,看不出哪方更优。” 这时候周小将军忽然想起从前与卫公子看《晋史·佞幸传》,他最不屑的便是“三应将军”张如是,说不愧三应将军,人如其名,名如其人。反倒卫昱洵劝他多看一看,说若只一味应承,他如何能做到官至大将军? 现在的周扈深以为然,同样说漂亮话,三应将军说起来可比他方才那干巴巴几句好听多了。 卫凛看了他几眼,又问了刘护,冀州侯一本正经将话搪塞过去,若非前日卫珺说过“冀州不会参与”,周扈几乎真当他在说天水、岭南形势,听完想了几遍才想起老侯爷说得句句在理,却偏偏将“自己高见”给带了过去。 朝会上争了足半日,最后一无所获,周扈避过一劫却没丝毫喜色,按这样争论下去,年前恐怕难有定论,上元节前没有朝会,从这到蓉城又有半月路程,如此一拖便是两月,大军粮草倒在其次,可惜的是岭南与天水大好时机便要如此错失了。 刘姮依旧站在殿外,散朝后反常的与他一道往外走,官学之事他昨日已听说,不自觉朝田横看了一眼,刘小侯爷倒神色如常:“周小将军可有空闲?在下新得了把好剑,左右都是书童,对此知之甚少,还请小将军代为鉴赏。” 他与刘姮交情不深,或者说洛城里面将门之后除了卫昀没有谁常与刘姮走动,有时谈论起来也对这个偏爱歌赋的小侯爷颇为不屑,他们比得最多的是武艺与兵法,纵使刘姮的文章都传到柔然去,在小将军们眼里也差着一节。 周扈微微颔首:“好。” 冀州侯府是洛城少见的整肃,入冬后满庭园里连半点绿色也看不见,仆从们也穿着素色衣裳,对他微微行礼,而后垂首从旁边走过,周扈禁不住想难怪能养出刘姮这样慢性子的人,若换了他,这样的宅邸一天也住不下的。 近侍乌桵奉上一只檀木匣子,周扈看了刘姮一眼,而后轻轻推开盖子,只开了一道缝,乍现的寒光便晃得他双目刺痛,侍女们将屏风移过来挡住半边日光,周扈这才将盖子完全推开,一手摸向剑柄一手摸向剑身,将长剑缓缓托起。 檀木匣子里铺了玄狐皮毛,将剑锋掩住,周扈抬手时便有毛发被斩断,他手从剑镡一路摸到剑尖,而后猛的将剑翻转过来,露出剑镡上铭的“悬翦(1)”二字。 “古剑悬翦,钟离先生所铸七剑之一,以锋利著称,飞鸟游过,触其刃如斩截焉(2),开匣那刻便已验明。” 周扈将长剑放回匣中,顺着粘成一绺的玄狐皮毛往上看去,这才看见左掌上多了许多细碎伤口,正渗着血,大约方才拿剑时被划伤的,因过于锋利,他竟丝毫不觉。 有侍女捧着伤药上来为他包扎,刘姮走上前将盖子缓缓推上,侍女们这才将屏风推走,屋内又亮起来。 “自古宝剑配英雄,这样好剑我是消受不起的,周小将军剑法过人,阵前杀敌正用得上,便收下吧。” 周扈盯着那只檀木匣子看了半晌:“此剑易折,不能杀敌。”又摸了摸腰佩长剑剑柄:“若论杀敌,还是家父留下这把宛音更为合适,虽不出名,却是与我最相合的。” “剑鸣匣中,期之以声(3)” 侍从们纷纷行礼,而后退下,周扈也起身拜道:“将军。” 刘护大约方从宫内出来,官服都为换下,微微抬手示意他坐下,看了眼乌桵手上的匣子:“名剑如人,若是久不经风雨,便慢慢钝了,此剑号称悬翦,方才也不过划破小将军皮肉,再过些日子,怕就要与凡铁无异了。” 周扈还未接话,他话锋一转:“许久未去看望你祖父,近来风雪不休,他身上可好?你这回在天水立下战功,他嘴上虽不说,想必心里是极欣慰的。” “祖父身体一如往常,将军若是得闲还请多去探望,他常提起从前与将军在定州从军时的逸事,若能常见到将军,好得便更快了。” 刘护但笑不语,朝刘姮那边看了一眼,后者了然起身,带着乌桵默默退下,那只檀木匣子与放在其中的悬翦自然放到周扈跟前。 “小将军以为,该战还是该和。” 刘姮一走他便开门见山,周扈有些招架不住,将他在朝堂上那番漂亮话在嘴里饶了两圈,最终咬牙答道:“战!” “如此看来小将军这柄剑虽在匣中,却不见钝化。” “将军也主战?” “大齐四线十二营,哪个将军不是主战的?尤其蓉城营沈约,水营谢沉在西南多年,无人比他们更清楚岭南脾性,沈将军每日都有上书求战,极陈利弊,若非蓉城营士卒不足用,他便是抗命也一早杀出去了。” 四线十二营全部将军……周扈让这番话砸得头晕,昏昏沉沉问:“那为何不与他们在朝堂上说个明白,为何不战?” 刘护只是笑笑,一手指天:“总有人不想打的。” 注:(1)摘自《拾遗记·卷十·诸名山》,为春秋时越王勾践所督造的八把长剑之四。 (2)摘自《拾遗记·卷十·诸名山》。 (3)摘自《拾遗记·卷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簪缨世族》正文 第六十九章 元和十六年腊月三十日,自水营大捷来第十一个雨天。 右江水比之从前又涨了一尺,西海上也总有风浪,运粮草的船只来得日子愈发晚,从前每五日来一次渐渐成了六日,七日,这次索性一连八日都没船只过来,许多士卒们最常赌的已从“今日是否出战”变成了“今日是否有船运粮草过来”,赌注也从十个钱变成了一碗豆羹。 卫昀自然不会与他们赌这些,毕竟是能随手赏出一千钱去的,且就每日膳食而言,身负重伤的他已是水营最好,他只想与人赌哪天天晴,他好命人将这床几乎发霉的被子抱去晒晒。 “好冷。”卫小将军发出一声呓语,两个亲卫相视一眼,默默将火盆又往他榻边挪了挪。 周小将军是最闲不住的,头几日天天跑来看他,不然便去缠卫昱洵,无非要两位哥哥睁只眼闭只眼放他出去与岭南打一场,到时收不住了,谢沉自然出兵,便开战了。 卫昀教他缠得无法,索性将从蓉城带出来那些人都给了他,连自己亲卫也只留下千承一个,给他出主意:“阿廷你明日便带人过去,说有士卒走失,要过江搜查。” 周小将军先是一愣,继而要了几只船便杀出去了,后来不用卫昀,他自己便想出许多借口来,士卒走失、渔民货物丢失、耕牛丢失……某个雨天干脆说江面风浪过大,要靠岸避风,吕纯部将纷纷破口大骂:“江面上风浪大?怎么不说西海风浪过大,将整个水营都挪过来!” 周廷思索片刻:“阁下所言有理,不过这等大事还容我先禀明军中主官再做决断……放箭!” 初时周廷对水战还很不熟悉,每每出战总有损失,有次甚至带伤回来,后来便摸出些门道,加之岭南不敢开战,许多时候都刻意放他,士卒们也难再落下伤,半月之后连千承也耐不住跑去他那里跟着打仗,侍侯卫昀起居的便成了谢沉的两个亲卫,卫小公子百无聊赖之际便跟他们学西南官话,几天内便将蓉城口音学了七七八八。 “看来不光有当医师的天分,小公子做夷鞮也是极合适的。” 平决明是昨夜到的,小先生久在北境,从未见过西海这样辽阔的水域,连带着给卫昀诊脉都带了几分笑意,虽然这笑只停了一瞬便在摸出他脉象后敛了去。 他从药箱里拿出一捆布来,当着卫昀的面抖开,露出里面包着的一排粗细长短不一的银针来,看得卫小公子脸色发白:“初次见面便要在我身上动针?你学过了?” “粗浅学了半年,本该过两年再给人用的,可惜卫小公子你一纸书信过来,沈将军便命我来了,你是第一个。” 平决明漫不经心抽出几根针,对侍立在旁的两个士卒命道:“你们过来,压住他。”又安抚似的补了一句:“不疼的,只是怕你乱动教我扎错穴位,到时吃亏的可是你。” 卫昀被两个士卒按住手臂,顾忌他肩上有旧伤,不敢按得太死,他微微仰起上半身盯着平决明,低声道:“我伤得倒也不重,这一月来每日都喝药……” 平决明在他手上捻了捻,一针将他的话截了回去,小先生眨眼间连下五针,卫昀看着自己手上立着的几根银针,喉咙一阵发紧,缓了许久才憋出一句:“你慢点。” “以你今日身体,天下若能找出第二个让你无疾而终的,我这“平”字倒过来写!” 卫小公子终于消停。 或许因为年节缘故,黄昏时终于有运粮草的船从东面过来,士卒们吵吵嚷嚷说着谁又欠了谁一碗豆羹,哪个还有十个钱没结清,唯一一家酒肆也早在两天前便将所有酒都卖空,千承去了几次也只带回些下酒菜。 最后还是周廷不知用什么法子从谢沉那里偷来一坛酒献给了几个哥哥,卫昀笑道:“谢将军想破头也想不出是阿廷这个不能饮酒的偷了他的酒,或者还以为哥哥在那里处理军务是假,偷他酒是真。” 又被众人取笑他身受重伤,也是那不能饮酒的人中一个。 卫小公子捧起药碗,豪气干云:“我以药带酒,敬诸位,岁岁如今朝!”话毕一饮而尽,随即整张脸皱作一团,连喝了两碗水才缓过来。 鼓声渐近,几人都未见过西南的大傩,纷纷跑到门前去看,千承本想扶卫昀起来,被他拦住了:“西南的大傩我都看了十年,也没看出与洛城的有什么分别,无非说的话不同、傩神装束是西南样式,仅此而已。” “那将军该到柔然看看的,柔然岁除之时也有傩仪,不过与洛城大不相同,傩神装束也更好看。” 卫昀心说柔然果然不同中原人,傩神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做什么?戴个面具教人知道便是了,又想千承离家时还很小,恐怕早忘了家乡傩仪是什么样子。 次日天方亮便听到外面此起彼伏的爆竹声,西南竹林多,随手砍一片便能在水营里响一整天,据说因近日细雨,谢沉恐竹子燃不起来,特意命几个火头军将竹子烤干,火一烧起来便噼啪作响,莫说山魈,平小先生从旁边过都被好一通吓。 千承就在门前睡着,被惊醒后一把摸起剑去看卫昀,后者拽住他的手,将金子打的厌胜钱塞给他,正面印着“去殃除凶”四字,反面印着一副斗剑图案,圆环上拿红色丝线穿好了,沉甸甸的压在他手心里。 “将军……”千承接过后看了半天都不敢收起来,卫昀索性一把将他扯到自己跟前,将厌胜钱给他挂好,千承拨弄了一下,“好沉。” “那也要带着,保你平安的。” 卫昀拍拍他肩膀:“难为你了,背井离乡到洛城都避不开战事,我又总拖累你……” 千承将那枚厌胜钱塞到衣裳里面,而后给他递水:“总要有人背井离乡,才不至天下人都背井离乡。” “阿承,只给我做亲卫,委屈你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簪缨世族》正文 第七十章 端月末卫昀终于收到洛城来信,几十府兵乘一只小舟在日暮时破浪而来,载着满满当当一船的货物,为首的便是蒋战,带人将东西依次搬下来,大多是给卫昱洵与他的衣物,千承与离秋也有两身棉衣,还有周府转交他带来的给周廷的许多东西。 蒋战从怀里摸出信来:“长公主给您的。” 卫昀已被允准坐起来,往屋外一看,正看见徐广志从外面进来,太医令走在前面,后面两个弟子捧着药箱,虽头一回在这么大风浪里坐船,却丝毫不头晕,昂首挺胸走过来仿佛不是来诊脉,而是要冲到战场上去一般。 卫昀往后缩缩身子:“医书上说清晨时诊脉最好。” 徐广志冷笑:“小将军医术这样好,不如由你来做太医令?”卫昀战战兢兢伸出手来,蒋战将信放在一边,带人默默退下了。 太医令按住他寸口,默了片刻后又依次按向他头颈、手足,切脉时间也比平时长许多,过了近半个时辰、卫昀都快睡着了才听见他沉声问道:“想死想活?” “自然想活!” “那便求陛下写道诏书,调你回洛城,南北军里有的是地方安置你。” “那我还是选死。” “选死便给令堂去信,八百里加急,说是你一心求死,与同你诊脉的人无有干系!” 卫昀看他神色不似说笑,低声道:“没有两全的法子?” 回应他的是徐广志排开的一把银针。 夜里卫昀展开枕边的那张帛书,千承举着灯站在一旁,给他披上外衣:“要和谈么?” 卫珺的字他见的不多,只记得笔力遒劲不似女子,从前在云清山时褚先生曾说陛下初践祚时朝中尚有绵、鄞二王余党,阳奉阴违、搅乱朝政,长阳长公主因此带刀上殿,侍立于陛下身侧,震慑群臣。卫昀起初不信,后来看过母亲的字便信了八分。 信极短,只说他在西南诸事皆已耳闻,和谈一事尚未定下,大约还要再过两月,要他好生将养身体,熟读兵法。 帛书里面还包了一枚厌胜钱,与去年一样是用金子铸的,正面刻着“去殃除凶”四字,反面则不是星图案,换了一副龟鹤花纹,圆环上穿着红色丝络。 卫昀摊在手里看了半晌,最终将丝络系在颈上,然后将这枚厌胜钱塞到衣裳里面,与他先前戴的那片铁胄撞在一处,发出清脆的响声:“只是封家书罢了,母亲毕竟不理会朝政。” 二月末时卫昀已能在水营里四处走动,也少再咯血,看上去与常人无异,卫昱洵将他手里那本《武经》抽走,笑着问他是否还要回洛城:“信我已写好,只要昱轩你点头,即刻请谢将军盖印,送往洛城,再忍一月,你便能从这调走了。”说着便从怀里摸出帛书递给他看。 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卫昀想起此前便宜哥哥有意无意与他说起那些朝局密辛,回回不将他逼到撑不住不罢休,哪像是肯轻易放他回洛城的样子! “连阿廷都没说要回去,我怎么好先做逃兵?” 卫小将军长了十六年也没长过便宜哥哥去,踮起脚从他手里那抢过那本《武经》:“要看看自己的,莫与我抢!”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1)。”卫昱洵背他写在书页上的几句感触,“啧,看不出昱轩你有这样深刻……”后面话并未说完——卫昀已提着刀走过来了。 二月十一日,蓉城有信使到来,卫昀猜测与和谈一事有关,无论如何,西南战局里真正主事之人是华阳王卫瑢,若要和谈,诏书也必然先到蓉城营,再由蓉城营传令水营、官洲两处,和谈上署名的也是卫瑢与沈约。 他方被徐广志联合平决明施完针,难以起身,想到自己又不管军务,索性命千承过去代自己看个究竟,特意嘱咐他好好听平北将军怎么说:“阿承你传话的手段实在不敢恭维,若不听听哥哥怎么说,我都不知发生了什么。” 结果千承一去不复返,卫昀还放他为自己这句话生气,又命离秋过去看看,离百长很快回来,喘了口气:“千承正和千大哥说话,有从洛城来的家书。” 卫昀强撑着坐起来:“扶我过去。” “将军?” “扶我过去。” 离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小人知错,小人知错了。” 卫昀费力穿上外衣,一条腿踩在地上,另一条腿正拼命往地上挪:“离秋你说谎的本事比阿承好,方才那语气我险些就信了。”若不是知道阿承的家书昨日便到了。 “齐贵回来了。” “谁?”卫昀系了许多次都系不上那个结,索性袜子一把扯下,赤着脚踩在地上就要往外走。 “齐贵,蓉城营参军,斥候营主官。”离秋小心翼翼从地上捡起那只袜子,替他系上袜带,将鞋放在他脚下,“说是半月前到的蓉城营,华阳王知道将军在宛州之事,扣下来问了几句后便着人将他押往这来,交由将军处置。” 话说到这卫昀已猜到千承在哪,他从枕下摸出战刀就往外走,离秋紧跟在他身后,以求步履虚浮、走得踉跄的卫小将军摔倒在地时他能及时上前垫在下面。 隔得还很远便听见一阵吵嚷声,围在这的大多是他从岭南带回来那些人,水营里对他最忠心,也对齐贵最是恨之入骨。 众人看见离秋,纷纷朝两边退散,给走在最前的卫小将军让出条路来,吊在圆木上的男人也微微垂下头去不敢看他,唯有一人对此起彼伏的问候声置若罔闻,手里拿着拇指粗的马鞭,一鞭一鞭朝眼前捆着的男人抽去。 “阿承。”卫昀上前按住他要扬起的手腕,“看不出来,在水营几个月,连向来循规蹈矩的阿承也养得跋扈起来,也会动用私刑了?” 千承的手慢慢垂下来,他看了一眼齐贵:“将军不如先问问他在宛州所作所为。” 注:(1)摘自《曹选》,曹操读《孙子兵法·军形篇》“故善战者之胜也,无奇胜,无智名,无勇功。”批注。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