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胥》 正文 第一章 褚姵 “四姑娘,四姑娘,四姑娘!” 睡意朦胧的褚阅被这阵焦急的声音吵醒,她强撑开酸胀的眼皮,只见紫檀木床柱旁那缃色纱帘被一双藕臂掀开,紧接着初夏日头的暖光便洒落床畔。 她晃了晃睡得迷瞪的脑子,努力从那道雾蒙蒙的缝隙中辨出一个人影。 圆脸蛋c双丫髻,一双圆溜溜的灵动双眼此刻却盛满了慌乱,褚阅木着脑子想了好一会,这才想起眼前这穿了一身嫩黄衣裳c叽叽喳喳活像黄鹂鸟的小丫头是她四妹的贴身丫鬟——樱草。 “四姑娘您快起来,二姑娘早早派人传话要来探你的病,现下朝食已罢,您怎么还在这赖着?” 目光呆滞的褚阅听到这句“二姑娘”,半晌,终于回了神,忙不迭甩着鸡窝般蓬乱长发,一把揪住正在掀自己被子的樱草。 “你方才说什么?二姑娘怎么?” 见自家主子依旧傻愣愣的,樱草急得都快哭了,哪里还顾得上什么主仆之嫌,拍开褚阅的手,一把揪着她在床畔坐稳了,端上口盅青盐手巾催促她梳洗。 “哎哟我的好姑娘,您这病了一遭怎么还把脑子给病傻了?二姑娘昨日便说过要来探望您,昨晚上我给您铺被子的时候您还亲口应了的。” 褚阅这才想起来昨晚上自己倒进软和褥子里c就快要睡着的时候还真隐约约听得樱草提起过这事。 心底咯噔一响,她暗道声不好,忙抓起手巾水盂下把自己收拾得能见人,一面下床穿鞋一面吩咐樱草快些给自己套衣裳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才叫我起来,一会人来了——” 樱草翻了个不甚秀气的白眼,狠狠勒紧了腰带,差点把褚阅勒断了气。 “奴婢叫了您两个时辰,您到是能起得来啊?您从前可是从不恋觉的,病了个把月脑子坏了身子也懒了,得亏二姑娘下了早朝还得换衣裳去书房,要不您这衣衫不整的,传出去怕是得教人笑掉大牙。到时候看您还怎么嫁得出去。” “诶诶诶,轻些轻些,”褚阅脸皮素来厚,又皮实得很,得空捏了一把樱草的冻团子脸,涎着脸对她笑,“今后一定按时起卧,按时起卧。” 樱草押着她坐到梳妆镜前,一面替她梳头一面接着絮絮叨叨地数落道:“二姑娘整日忙着公务和家事,不还是饮食起卧皆有度?您要是有人家一半教人省心那就好了。” 发根蓦地一痛,褚阅从镜子里偷瞄了眼樱草怏怏的脸色,眸光微闪,略板了板声音,肃然道:“樱草,二姐现下是全府的表率,自然是要面面俱佳。” 樱草嘴角动了动,没再多说些什么,只替她添了根白玉簪子,又在颊边搽了点素粉。 褚阅满意地看了眼镜中那张略带病气的秀丽面庞,转头又对樱草吩咐道:“去拿两件素白的外衫,给你家姑娘我裹得厚实点。” “我的好姑娘,现下可是六月,外头那太阳——” 褚阅撩了撩眼皮,轻描淡写地打断了她的话,“我病着呢,虚。” 樱草依言从黄木柜中搬来几件薄厚不一的秋衫,在自家小姐身上左叠了一层右叠了一层,一面不情愿地套着衣服一面却在心底暗暗祷告着老天可别真热坏了自家的娇弱小姐。 主仆二人一个收拾好了床榻一个收拾好了自己,刚离开寝间在外厅里的桌旁坐下,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茶水,就听得院中传来一声高喊: “四姑娘,二姑娘到了!” 褚阅深吸口气压下心底的微慌,半伏在檀色桌上后轻咳了几声,对自己久睡后的微哑嗓音很是满意,这才向樱草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快将二姑娘请进来。 樱草点点头,快步走到门边,轻开了门,向迈进门槛的青裙女子福了一礼,恭恭敬敬道:“二姑娘。” 那女子淡淡应了声,领着身后的丫鬟迈步走进了房内。 正伏在桌子上装病弱的褚阅,听到这阵熟悉的轻巧脚步声,忍不住又轻咳了几声,心底忽地有些不是滋味。 她自衣袖底下轻抬了抬脸,悄悄向外瞄了几眼。 青碧罗裙的衣摆用暗色丝线压绣着栩栩翠竹,那女子迈步间便会掀起衣摆的翠绿涟漪,衬得那几枝翠竹仿佛是在风中摇曳。与她方才在镜中所见的c那张带着病气的妩媚秀丽面庞不同,眼前的女子五官清丽得近乎雅致清冷,生了双瞳色浅淡c自带威仪的凤眼,且桃色的唇瓣总是松松地抿着,常教人辨不出喜怒。 褚阅撤回视线,忽然想起儿时曾听父亲说过,阿言是所有兄弟姊妹中最是风骨俊朗的。 虽说“俊朗”二字用在女子身上并不合衬,但倒是意外地很是贴合阿言的气度。 父亲为她们兄弟姊妹以“谨言慎行”取名,除去刚出生便不幸夭折的同母长兄褚谨,本应由她应该承袭这“言”字,但因着各种机缘巧合,最终还是以“阅”做了名字。 时至今日再仔细想想,“阅尽千帆”总要好过“谨言慎行”,最起码还能落得个自在快活。 褚阅正满腹思绪地胡思乱想着,却见褚言已走到了桌边。眼瞧着一只素手向自己探来,她微怔了怔,忙装作弱不禁风的模样强撑着桌沿站起身来,对褚言福了一礼,道:“姵儿见过侯爷。” 褚言听得她这句带着讨好意味的问好,竟愣了一瞬,不过旋即便重新恢复了镇定。 “不必多礼,”她伸手扶着褚姵坐回圆凳上,凤眼一撩,探寻的视线在褚阅身上打量着转了一圈,淡淡道,“现下是在家中,没必要讲求这些虚礼,四妹还是同往常一般,以姐妹相称吧。” 褚阅自然是听出了她话中的隐隐威严,只轻笑了笑,低声命侍立一旁的樱草快些奉茶。 褚言却是一抬手,制止了她的举动,“说了不必多礼,我看这客茶也免了吧。” 这厢已应了声c正欲转身吩咐杏黄上茶的樱草闻言,看了褚阅一眼,见自家小姐点了点头,忙不迭向褚言福了福身,老老实实退守一旁。 “自你那日忽然在大姐灵前昏倒,已是过了近两月,”褚言轻抚裙摆,在褚阅身边的圆凳上坐下,特意亲昵地靠近了她,“说来惭愧,我忙着处理公务和家事,没能常来探望你,还望四妹莫要见怪。” “大姐急病而逝,现如今褚家内外均要仰仗二姐。姵儿虽不通治家之道,但也知晓二姐辛苦,又怎会心怀不满。” 她这副低眉顺眼的模样令褚言心底的疑虑愈发深重,她记忆中的褚姵虽也似这般乖巧知礼,但可从未对自己说过这般恭顺的话。她二人均嗜棋,平日里经常来往切磋,一来二去便比府上其他姐妹要走得稍近些,也正因此,褚姵对她更像爱撒娇的小妹妹,从未将她推到如此的“高位”上过。 思及此,褚言不禁微沉了沉眸光,敛了思绪,回道:“既然如此,见到四妹安好我便放心了。只是四妹眉心尚带病气,还是要好好休息啊。” “是,劳二姐记挂。” “说起来,我还不知四妹那日为何会忽然在大姐灵前昏倒,请的几位御医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我还在想莫非是大姐记起有些事尚未嘱咐,便回了魂呢。” 褚阅被她那双清冷透彻的瞳仁一看,心口便重重一跳,暗道声不妙。 “二姐说笑了,”遮掩在层层袖摆下的十指骤然攒紧,她摆出副盈盈笑脸,回望进那潭深泉,“父亲与大夫人三年丧期刚满褚家便又遭大姐变故,妹妹在灵前时不过是想起大姐的好,太过悲伤罢了。” 话虽是这样说着,褚阅的眼前还是再度浮现出月余前灵堂中那一幕幕的场景,就连当日之言也犹在耳畔。 什么恩恩怨怨,什么血刃仇敌,上一辈的恩仇偏要算到整个褚家的头上,简直可笑。 “妹妹什么也没有听到,什么也没有看到,”褚阅恭谨地向褚言身边凑了凑,嘴角却是挑起一抹意味深长的浅笑,“若是妹妹真的知道了点什么,定会早日同二姐和大哥商量的。” 褚言听了这话脸色瞿然一变,待听褚阅说到“大哥”二字,她的脸色已是冷若寒冰。 看来还是教她听见了些响动。 “大哥痴愚,你同他讲又不顶事,”褚言借势凑向她的耳畔,声音倒是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但语气中的威胁之意已然溢于言表,“姵儿若是有什么为难的,可千万莫要见外。” 说罢,她撑着桌沿站起身来,乌黑得近乎黛青色的长发旋即便在褚阅眼前划出一抹墨花。 “四妹现在身子尚虚着,明日我会派几个好厨子来妹妹补补,日后这漱雨苑中若是缺了什么,四妹便遣樱草同我院里的石青直说便是。” 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褚言虚笑了笑,“我还有公务要忙,就不多叨扰了。” 褚阅没有再多说什么,一一笑着应了,又虚还了一礼,这才看着褚言领着石青离开了厅室。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二章 安远 大齐康宁二十七年五月,承爵尚不满三年的安远侯褚阅忽然急病而逝,坊间皆以为她是年少袭爵后要掌管褚家内外大小诸事,积劳日久便生了重病。还有好事者慨叹,老安远侯褚赟唯一的嫡女就这般香消玉殒,偌大个褚家全都落到了庶女褚言手中,着实可叹可惜。 此话并非是在讥讽褚言没有资格掌管褚家,只是她的身世确并不像褚赟其他妾室所生的庶子庶女那般简单。 整个昌都谁人不知褚言的生母c褚家二夫人宁氏本是安远侯昔日同僚——平西将军韩巍山的发妻。她在韩将军战亡后c还未出丧期之时,便带着独子韩振火速嫁给了与丈夫一同出征的安远侯褚赟,且次年冬日便为褚赟生了个女儿。至于被她带进褚家的长子韩振,彼时只有七岁,因突遭父丧而受了不小的惊吓,自那之后便伤了脑子,整个人都变得痴痴傻傻的。 虽说褚家自褚赟上一代起便不再掌什么实权,只空任参议之职,但这安远侯的封号可是大齐第一位女皇——德宗田歌亲封的,即便十几代传下来,如今的褚家已经不能与元平年间匹敌,但那块曾属于廖相c写满了治世警言的象牙笏板依旧能彰显着安远侯府在昌都c在朝中不可动摇的地位。 也正因此,朝中诸臣并未对褚家换代一事有什么太大的反应,不过倒是有些与褚赟同辈的老臣对褚言很是满意,出了朝堂便直赞她处变不惊c议政大方,颇有先祖廖相的风采。 简而言之,比起草包褚赟c过于大胆无状的褚阅,进退有数的褚言才更得人心。 毕竟当年褚赟为了能将偌大个安远侯府撑下去,选择了娶北路富商孙氏做正妻,婚后还大口吞了妻子娘家的诸多财产。 这于壳子虽大内里不足c且已近没落的安远侯府而言,实乃“大幸”。 朝中人道褚言的好,褚氏宗亲亦很认同,就连身处风口浪尖上的逝者褚阅也挑不出褚言半点毛病。 没错,并非褚姵,而是急病而逝c已经下葬的褚阅。 世人皆坚信命数轮回,从前的褚阅却并不相信神佛鬼怪,更不相信什么命运之词,直到那杯安神茶入口,直到沉浮之间亲眼见到自己的肉身被下葬,直到再醒来时揽镜自照,却发现镜中之人已经变成了四妹褚姵。 命数幻化,竟又是如此离奇。 褚阅伸出指尖轻触了触镜中女子那双含笑的桃花眼,顺着那略显瘦削的面颊蜿蜒而下,最终停在微微翘起的唇角上,陷入沉思。 说来也奇怪,她和四妹明明并非同母所出,自己的娘亲与四夫人在相貌上又丝毫没有相似之处,但她二人却有五成相像,特别是那一双桃花眼,仿佛照着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 不过外人从未认为她们姐妹长得像,大抵是因为褚阅过于锋芒毕露,五官要更加浓艳;而褚姵自小被四夫人赵氏教得琴棋书画,性子更婉约,五官更清丽,就连平日里穿衣裳也是以素白c鹅黄这等“良家”颜色居多。 思及此,褚阅怏怏地低了头,扯扯自己这身安虞绸做的鹅黄夏裙,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己像极了块刚煮熟的蛋黄。 可她不能抱怨,也不敢抱怨,毕竟这上好的安虞绸每色每岁只产不到十匹,供到褚家铺子的量单手也能数得过来,凭她褚姵这等不起眼的地位,若是没有褚言她又怎能用得上这安虞绸。 前几日褚言不过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妹妹久病初愈,要靠鲜活颜色提携气色,哪成想当晚便有逐月苑的嬷嬷来量了她的身量。 直到衣裳做好送来,褚阅才得知就在褚言掌家后不过数月,褚家昌都铺子的月赚较她掌家之时直翻了两番。 惊异之余她霎时便明白过来,褚言怕是早有打算接手褚家,否则怎会对这偌大个烂摊子了如指掌,又怎会对当下政事有那般的独到见解。 当初那碗安神茶虽是褚姵端过来的,但谁知道她的背后又有谁人指引,褚言c褚慎c褚娴,乃至于褚家旁系都有可能下此黑手。 此外,那日在灵前目绽杀意的韩振也没有看起来那样单纯。 毕竟天底下可没有哪个痴愚儿会说出那般深沉果决的话来。 褚阅正胡乱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却听房门忽地被轻敲了两下,下一刻便有少女的清脆嗓音传来,娇娇的,但又带着点为了特意装老成而沉下喉咙的沙哑。 是樱草。 她赶忙挤出点笑脸,从梳妆镜前起身坐到床畔,隔着寝间的纱帘向外应了声进来。 樱草应声而入,推开门穿过外间,刚打起纱帘唤了句四姑娘,“娘”字还没落地,很快便转了音调。 在这仲夏天里不去纳凉避暑,翻在懒洋洋赖在床上的那位,除了自家好姑娘,她实在是想不到其他人选。 樱草只觉自己的火气腾腾上涌,登时便柳眉一竖,“我说您怎么还在这床上赖着?就快到申时了,夫人和五公子的车马怕是已入了城,您还是抓紧换件衣裳再换套钗妆,免得病恹恹地教夫人担心。” “夫人?”褚阅微怔了片刻,忙不迭在心中叫苦,心道自己怎么就忘了还有四夫人和褚行这茬。 “是啊,您昏倒不醒之后,夫人以为是大姑娘魂魄作祟,便携了五公子到京郊灵泉寺为您诵经祈福,说是一来想超度大姑娘,教她别再来缠着您,二来也以免病气传给五公子。” “哦——” 褚阅赶忙做恍然大悟状,心里却冷笑道这四夫人哪里是什么祈福,八成怕是知道了褚姵和那杯安神茶的事,胆小懦弱又过不去良心,便趁着兵荒马乱之际逃之夭夭了吧。 “樱草我问你,平日里我和,”她看向正在黄木柜前翻找衣物的樱草,踌躇片刻,这才小心问道,“我娘,很亲近吗?和行儿呢?” 樱草好容易扯出来一件妃色湘裙,此刻并没多心,头也不转地回道:“夫人倒是还好,虽对您琴棋书画要求得紧,但终归是为了您能嫁个好人家。倒是五公子很黏您,不念书不上课的时候几乎是寸步不离的陪着您。” 褚阅听她说完,只觉胃里阵阵拧痛,顿时像被踢扁了的鞠球,耷拉着肩膀坐在床畔,了无生气。 四夫人那头倒是可以装装温顺,但整日对着褚行那小人精,她这好吃懒做还爱臭美的“褚阅”本性迟早得败露。 本以为选了褚姵的壳子,从此就能安稳地过上“日上三竿起c酉食毕便眠”c远离那些账本议事折子的好日子,却险些忘了比起“孤家寡人褚阅”,褚姵可是个拖家带口的。 真是愁死个人呦。 褚阅鼓着腮帮子,不情不愿地由着樱草把她揪起来换上那身妃色夏裙,又等樱草唤来杏黄,两人合力为她仔细地重新梳了发髻,乖乖出了寝居。 时值七月,昌都地处南部,如今已是十分炎热,褚阅刚迈出屋门c踏上长廊,便觉热阳焦灼,在外站了还没一炷香的时间鬓角便已有热汗流下。 轻挥罗扇,她不耐烦地踮脚望了望廊下郁郁葱葱的庭院,又向月门口看了许久,轻叹一声,“我说这车马入城后用不上半柱香便能回府,即便是要先去给二姐‘复命’,也不至于这么久吧。” 杏黄伴在她身旁一手捏了一把扇子,乖巧地为自家小姐和樱草姐姐扇着风,“姑娘且莫急,夫人和五公子自庙里回来,怕是还要去祠堂为大姑娘上柱香的。” 褚阅转脸瞧了眼甚是乖巧可人的杏黄,似乎对小姑娘的柔软声音很是受用,忍不住伸手轻捏了一把杏黄的嫩脸蛋,“好好好,就听杏儿一句话,再等等就是了。” 杏黄何时曾见过自家姑娘这般戏谑孟浪,被吓得浑身一僵,忍不住悄悄向樱草背后缩了一缩。 已见怪不怪的樱草见状毫不客气地一把拍落“毛手”,一面护住惊惶的杏黄,一面板起脸一本正经教训褚阅:“杏黄还是个孩子,您怎能随意占她的便宜,这要是教外人瞧见了,指不定怎么编排您呢。” 褚阅满不在乎地挥挥手,“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再者我又不是什么登徒子。” “您可没比登徒子好上多少,明明从前还是个温婉可人的闺秀,怎么现在起得又晚,吃得又多。先前二姑娘遣人来打听您的饮食,我可是厚着天大的脸皮才好意思说出来您了无食欲这句话,真不知——” 樱草这话方说了一半,月门口便传来一声嘹亮的阿姐,带着少年独有的灵动欢快,令褚阅莫名地觉着耳熟。 她眼皮一跳,立刻就认出来那是褚姵同母弟——褚行的声音。 看来她这是要上戏了。 褚阅眸色一沉,迅速敛去脸上的嬉笑神色,重新摆出一副独属于“褚姵”的温顺面孔,向一阵风般冲进月门里的那个长发少年绽开笑脸,快步迎了上去。 “行儿回来啦。”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三章 褚行 眼前的少年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身量却生得极是高挑,此刻穿了一身靛蓝锦袍,一半长发在脑后用同色的发带束了个马尾,一半披散在背上,腰带上镶着的美玉称着那张尚带着稚气的脸蛋,在俊朗之余更添了些文生的儒雅秀气。 从前的褚阅是只孤傲的“凤凰”,因着自己是嫡出,所以并未对这位庶弟多看一眼,但今日换了褚姵的身份,多了丝亲近,她这才知道褚行竟与父亲褚赟像足了七成。 她一时恍了神,被褚行瞅准了空子一把环抱住腰间。 “阿姐阿姐,听二姐派人说你病好了,我和娘亲赶忙就回来了,”褚行长得高但骨子里依旧是个爱撒娇的孩子,此刻好见着了忧心记挂的阿姐,便将念了许久的话竹筒倒豆般一股脑说与她听,“您现下身子可还好?还有哪不舒坦么?那日您在大姐灵堂里昏倒可吓死我和娘亲了——” 褚阅自成人后便再未与兄弟姊妹这般亲近过,此刻见了褚行对自己这般亲热,不习惯之余心底不禁也涌起一阵暖意。 这孩子,叽叽喳喳得活像只爱操心的蓝胸脯小翠鸟。 她伸手摸了摸褚行的头顶,笑着安抚他,“行儿且放心,那日在灵前只是悲伤过度一时厥过去罢了,阿姐现在可是康健得很。” 褚行左看右看还是略有些放心不下,“那阿姐能陪我一起看书画画,一起踢球钓鱼么?” 褚阅愣了愣,旋即便宠溺地笑了笑,“只要是行儿想的,阿姐都陪你。” “太好了!我就说阿姐吉人自有天相,肯定会平安无事的,那宫里来的老头还说您脉象弱得好似真魂离体,简直就是胡言乱语——” “行儿,不可胡言!” 一道威严的女子声音骤然打断了褚行的话,心下一惊的褚阅忙追着声音抬头看去,正见一位衣着素婉的中年妇人自月门口走进来。 那妇人穿了一身活像丧服的素色衣裳,与腰坠玉佩c带上嵌了宝珠的褚行不同,她脑后只挽了个规规矩矩的髻,除了一根乌木簪子,周身上下并无半点与身份相配的钗面首饰,连个耳坠子也没有戴,虽说上了些年岁但五官之间依稀可见当年的美貌。 褚阅记得这位总喜欢做“小家贤妻”装扮的姨娘正是褚姵c褚行的生母——四夫人赵氏。 她曾听母亲说过,这四夫人赵氏本是绥州知州赵岭开的庶妹,当年父亲出访绥州时本是为了公事也并没有瞧上她,可不知怎的,最后竟将她纳进了这府中。 “姵儿见过母亲。”褚阅忙打起精神堆起乖巧笑脸,小心伺候。 “嗯,”喝止住褚行的赵氏领着两个拎着箱箧的小丫鬟穿过庭院,迈步登上矮阶后在女儿脸上扫了几眼,不冷不热地关心道,“姵儿的病已经好了?” “是,劳母亲挂念。” 赵氏略一颔首,眸中终于绽出慈爱的光,拉过她的手轻拍了拍,“那便好,如今咱们家中的变故已然够多了,你可不能在这时候给二姑娘添乱。” 添乱? 褚阅硬着头皮强忍着心底对她这小家子气十足的厌恶及不耐,依旧温顺地点了点头。 “还有,”赵氏瞄了眼一脸懵懂的褚行,特意压低了声音,凑到她耳边悄声问道,“你那日为何会在灵堂昏倒?可是听了见了什么不该的东西······” “母亲多虑了,”褚阅面色一冷,但很快便恢复了本应有的恭顺,“姵儿承母亲教诲,一向非礼勿视c非礼勿听c非礼勿问,家中已经够乱了,女儿又怎敢节外生枝呢。” “罢了,”赵氏似信非信地叹口气,“你无事便好,只是若有什么大事一定记得要与娘商量一下。” 褚阅见她并未察觉出什么古怪,心底大松了一口气,“是,姵儿记住了。” 赵氏担惊受怕了一个多月,又是车马劳顿,一时并未察觉到面前的女儿有何古怪,又同褚阅略说了几句家常话后,便领着两个小丫鬟绕过长廊回了自己房中兀自休息去了。 倒是褚行这个小人精眉头一皱,绕着褚阅看了半晌,很是念叨了几句阿姐有些变了。 可要说但到底变在了哪,他也吃不准。 好在褚家家风尚带着点百年前士大夫的孤高气,各房各苑的晚饭都是自己定时候自己开伙,只有逢了佳节祭祀的时日大家才会聚到一起。褚阅不敢恋战,好声好气地哄着褚行到她房里用了饭,又陪着他梳洗换了衣裳,这才将他送回他自己西厢房,看着他睡下了。 这一夜虽是相安无事,可她愈想冷汗冒得愈多,在榻上翻来覆去琢磨了许久赵氏和褚行的性子和习惯,临近子时半刻才慢慢入了安眠。 入睡前褚阅还在暗自慨叹自己真是不容易,也不知是前几辈子造了什么孽,三世都为褚家活着了,现下好容易得了安生,却又因了那杯本不应该出现在自己命数中的安神茶,而不得不寄人篱下c提心吊胆过活。 一夜无话。 ———————————————————————————————————— 四夫人赵氏回府,其他几位夫人也没来探望。 说起来,自褚赟及大夫人孙氏亡故后,褚家其他四位夫人便再少有走动,连做做姐妹和睦的样子都已懒得。 不过想想也是,这几位夫人从出身到见识确是有天差地别。三夫人王氏是前任礼部尚书王鸣唯一的女儿,平日里颇有官家嫡女的自傲,但脑子还留在百年前德宗女帝没登基的时候,自以为给褚赟生了个儿子这辈子就能狠狠压别的夫人一头;四夫人赵氏是小官家庶出的小姐,其兄泉州知州赵岭开虽还在任上,但毕竟只是嫡兄并不亲近故而,她从小便知道自己地位不高怕是最多也只能给他人做个妾室,命苦点只能给老头子做填房,便削尖了脑袋学了一身风雅本事,当年也不知和褚赟发生了些什么,如今竟成了府内子女最多的姨娘。 五夫人吴氏则是个出身曲馆的清倌,极具察言观色的好本事,一向最是讨大夫人欢心,而二夫人宁氏原本是褚赟的“朋友妻”,本就是褚赟倾心痴恋多年的女子,即便带着个拖油瓶嫁入安远侯府,褚赟所给予她的尊重与荣宠也是无人可及的,更遑论她还未褚赟生了个极是聪明的女儿。几位夫人互相看不顺眼,可所生的子女倒是缓和得多,毕竟年纪差在那,身为长女的褚阅比老幺褚娴可是大了整整九岁。 不知是不是褚姵的壳子感应到了什么,一向睡得比猪好的褚阅竟翻来覆去做了一宿的梦。这些梦大多是些胡乱场景,朝中的褚府的,政事家事商事,像是一碗百杂汤,教她直苦到心尖上。 好在最后她梦到了自己的母亲,那个没有主见c只会盲目信任褚赟的懦弱女子。 褚阅身为安远侯嫡长女,自小便有先生教习她应会的一切,尤其是在七岁那年,褚赟为了填上自己所克扣的军饷的空缺,借着孙氏的嫁妆铺子摸到了孙家上线去,最后将孙家宗亲赶尽杀绝。 从那以后褚阅不仅要习文理政史,更要学如何经商。 即使在那般的情境下,孙氏却依旧相信了褚赟的鬼话,且是近乎心甘情愿地为他出面打理昔日孙家的一切。 但她对褚阅c这个素来与自己并不亲近的女儿却又是极为慈爱的,虽然这种慈爱掺杂了太多讨好般的小心翼翼,但褚阅每次忆起年少时期在母亲怀中撒娇的往事,总会心头一暖。 褚阅本以为自己三世为人,见过了繁华亦见过了落寞,算是个看得开的,却不曾料到人心竟是如此的脆弱。 这一夜,她翻来覆去,辗转难眠,以至于白日早起后一直精神恍惚。 早起后,洗漱换衣用罢朝食,她依着樱草的嘱托先去给赵氏问了安,又听她嘱咐了许久不可荒废棋艺c好好与二姑娘打好关系,这才回了自己的小书房中。 说是书房,在褚阅眼中其实也只是个放杂物的屋子,根本比不得从前自己的闻涛苑。这房中摆着的是琴台书案c棋盘画桌,红木书柜上零零星星放着几本艰涩的棋谱琴谱,除此之外便是些看起来清雅实际上根本值不了几个银子的瓷器,唯一令褚阅赞赏的地方,便是架子上那香炉中燃着的赤楠香了。 褚阅本看不懂那些艰涩的琴谱棋谱,但因着前几日褚言来时曾略提了一句改日要与她对弈,她为了做万全打算,这才不得不硬着头皮从头学起。 幸而这句肉身还算认得那棋盘,摸上白玉棋子很快便上了手,褚阅的担忧由此便少了一大半,且褚言现下家里家外地忙着,又怎会因一句戏言便真来找她下什么棋。 好容易到了午时饭毕,褚行做好了今日的功课,便来寻姐姐一同玩闹。褚阅恰巧早厌倦了练琴练棋,便应了他的央求。 等赵氏午歇睡下,姐弟二人便拿了彩络编的鞠球,偷偷跑出了漱雨苑。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四章 韩振 姐弟二人一路笑闹着出了漱雨苑,特意捡了清净小路向主院后花园穿去。 说起来,这安远侯府是在德宗在位的元平年间所建,依着从前王公贵族夫妻不同住的旧例,将府邸建成了偏苑绕主院的样式。彼时女子开科试尚不满三十年,即便是女皇德宗承袭大统,但朝堂内外对女官依旧是百般诟病,直至德宗元平年间枢密使廖文以己之智一举平了三州之乱而封相,世人这才对女子入仕有了些许改观。廖相的夫君便是这第一代的安远侯——褚耀,相传他本是三州之乱时的一州叛匪,因敬廖相之才c爱廖相其人,而归顺了大齐,二人成婚后住进这座安远侯府,并未用上那偏苑,是同住的主院,为的就是彰显夫妻“同位同心”。褚家这座府邸传到今天,虽历经数十次整修拓建,但主院一直被保护得极好。 主院没有“逐月”c“漱雨”这些雅称,更没有各偏苑中那些依着主人心意布置的各色花草,说是后花园,其实更像广场台子,园中只有一株参天樱树,树下至月门均是汉白玉石砖铺地,除此之外再无一物。 褚家的孩子幼时都曾听长辈提起过这院子的来历。老人道,安远侯褚耀生性豪爽不羁,很喜欢提携后辈,廖相亦喜与同僚友人辩书论道,夫妻二人商议后便将主院的后花园整修成了现在的模样,当时朝内外的文人雅士均会来此吟诗做赋,武将豪侠亦会来此舞剑助兴,最热闹的时候就连德宗也会着私服拎上坛好酒,到这来好好与廖相辩上一两句家国大事c古书经文。 可自德宗逝世后,廖相没了君也没了友,再也寻不到当年的风流情愫,索性就此辞了朝堂c永远地关了后园。 数十年来,这园子鲜少启用过,最多也是只是在褚赟祖父那一代短暂地用做了夏日宴宾客的场所,到了褚赟这一代已是与先祖血缘稀薄,自然不讲求什么避讳,这块平整地方便成了褚家几个毛孩子儿时用来玩耍的“圣地”。 三年前褚赟与孙氏在从越州回昌都的归途中殒命,褚阅承袭了爵位之后便依着旧例便搬到了主院,在这里住了小三年。虽说她私心上更喜欢从小住到大的闻涛苑,但此刻见了满眼的熟悉景色,心中也不免生了些别样思绪。 但是很快的,她便被褚行这个小人精缠得无暇多想。 “阿姐,阿姐,你不要向树上踢,万一踢上去了怎么办?” 怎么办? 当然是爬上树拿下来啊。 心里虽是这样想着,但这些话褚阅到底是没能说出口,毕竟她现下是温婉娇软的褚姵,而不是那个即便把安远侯府点着了也没人敢劝半句的褚阅。 “行儿说的是,”褚阅没有责备褚行语气中的不满,反倒好脾气地颔首笑了笑,“阿姐对鞠球知之甚少,败了你的兴。” 见阿姐对自己温柔地笑着,褚行反倒羞赧了起来。 “才不会呢,鞠球好不好玩本来就不重要,有阿姐在就足够了。” 褚阅听了这句话愣了一愣,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去回他。 自小到大,她还从未与哪个兄弟姊妹这般交心过,莫说是兄弟姊妹,就连自小跟在她身边的几个小丫鬟都不曾得她半点亲近,以至于她在附了褚姵的壳子c再醒来时听说原本在闻涛苑伺候的海棠石榴她们,已经被褚言遣出府去后,并没有什么半点伤感。 所以,她在面对褚行的“童言稚语”时总会很是无措。 “······行儿开心就好,”褚阅抿起嘴角强笑了笑,立刻便挑开了话头,“现下大概已是未时半刻了,行儿可口渴?要阿姐去唤樱草她们么?” “不要,”褚行抱着鞠球怏怏地坐到了那颗樱树底下,摇摇头,“好容易和阿姐两个人出来,若是教樱草她们知道了,指不定会怎么念叨呢。” “念叨?念叨什么?” 褚阅撩起裙摆半蹲在他眼前,忽的就沉了脸色,“行儿,你今日莫不是骗了先生,逃了学啊。” “没有没有,真的没有!”褚行也不管会不会污了衣裳,忙蹭着树干坐直了身子,连连摆手解释道,“先生说今日家中有事,下午的课放休,说完就出了府。” “出府?”褚阅心底狐疑道,府中请的先生虽不是什么名士高人,但好歹也是正经国子监出身的学生,即便是要休课,也会提早同褚言并赵氏请示过,怎么会就这么出府了呢。 “可能是什么急事吧。”褚行歪着头想了想,显是没有多想。 昌都的夏日本就闷热,褚阅同褚行闹了大半个时辰,早已热得上气不接下气,此刻忽地听闻了这先生无端讨假,却是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或许是她过于疑神疑鬼,但现在的褚家可却是“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害死她的安神茶也好,韩振在灵前那声莫名的冷笑也好,时至今日,即便她想过悠闲日子,也不能任由身边风云变幻而不自知。 更何况—— 忽地,褚阅打了个冷颤。 明明是在盛夏七月的日子里,她还是没来由的忽地脊背发凉,仿佛身后的大樱树上有只吐着信子的毒蛇正在对自己虎视眈眈,随时都想将她吞吃入腹。 骤然僵住了身子,褚阅缓缓抬手抚上自己的脖颈。 这种似曾相识的压迫感,令她不禁想起那日在自己的灵前,对着牌位冷笑的韩振。 韩振······ 许久没有听到姐姐搭腔的褚行,抱着鞠球一抬眼,见姐姐傻呆呆地怔愣着,忍不住伸手扯了扯她的衣襟,“阿姐,怎么呆住了,是不是太热了?那c那咱们赶快回去吧——” 急急的话语刚说了一半,褚行的话音还未落地,院门边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像是有人在追逐嬉戏一般,鼓点密集。 伴随这细碎脚步声而来的,是一个略显低沉的男子声音,声音中含着一丝与年纪并不相称的天真烂漫。 “阿姐阿姐!快,再跑快些,风筝要落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褚阅只觉心口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攒住,力道之大c杀气之重,令她骤然苍白了脸色,喘不过气来。 偏偏褚行贪玩心重,好奇地抻了脖颈,不停地向院门口处眺望,待看清了来人后,眼底溢满了喜色。 他忙不迭从树下站起身来,还没等拍干净衣摆上的尘土草屑,便向院门口招手高呼:“大哥!大哥!” 院门口处的高大男子远远看见褚行向自己招手,登时便甩开宝贝了半天的风筝c循着声音向树下跑过来。 在这没有半丝风的夏日里放风筝,翻遍整个安远侯府,除了傻子韩振外,怕是再无第二人选。 身前的树荫被一道高大身影撕裂,熟悉的压迫感铺天盖地袭来,令褚阅再度想起了灵前那声寒意刺骨的冷笑。 她下意识抬起眼,迎着光缓缓看向面前的男子。 韩振。 作为褚言的同母兄长,他与褚言却并不十分相像,除了那双细长的凤眼,二人便再无半点相似之处。比起宁氏,韩振的样貌要更像生父韩巍山将军,浓眉高鼻c棱角分明,虽不是现下最受人喜爱的俊美公子,但因着身量生得高大,穿了黛绿这等端凝颜色的袍服,而另带了丝硬朗的英气。 如果他的长发不是像小孩子一样胡乱披散在身后的话,褚阅倒还愿意赞他一句“仪表堂堂”。 只可惜,他是个会唤自己妹妹为“阿姐”的傻子。 逆着光,褚阅并不能将他脸上的神情瞧得仔细,但那高高上扬的嘴角却依旧是分外显眼。从前她从未对褚赟百般讨好的宁氏母子正眼相待过,可如今韩振这肖似天真孩童般的笑颜,却令她在七月犹带着盛夏余热的日子里脊背发冷c不寒而栗。 韩振的心思早已被褚行手里的鞠球勾走,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呆坐在树下的她,咧着嘴笑嘻嘻说了几句孩子气十足的话,很快便被褚行拉着一同去玩耍了。 二人走得稍远了些,但也还在绕着院中追逐打闹,褚阅耳畔依旧响着那声冷笑,丝毫不敢有所松懈,便佯作中了暑气的娇弱模样,靠着大樱树的树干沉心养神。 耳畔的嬉闹声中夹杂了少年的清润与男人的低沉,在褚阅的心底烙下一个又一个的不安鼓点,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身后仿佛有一双眼睛在紧紧地盯着自己,像是在探寻,但更多的却又是一种威慑。 那目光沉如利刃,尖锐得像是准备扑食的鹰,恶毒得又像是准备一口咬中她脖颈的蛇。 褚阅浑身一颤,压低了眉眼悄然看向庭中令她心底发毛的那个人。 ······韩振么? 她正默默思忖着,忽闻得一个清冷得似乎要劈开夏日酷热的女子声音淡淡在耳边敲响。 “四妹久病初愈,现下天气又热,若是再染了暑气,行儿怕是又要担心好一阵。”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五章 重七 这声音这口吻,是褚言? 眼皮不安地微跳了几下,褚阅略想了想,暗道韩振方才向身后喊着阿姐,她若在此倒也并不奇怪。 既然如此,那方才的骇人视线,便是她么? 有褚言在这,褚阅不便细想下去,忙暗中掩下思绪,狠掐了自己一把,强打起精神对付褚言。 她依旧倚着树干,苍白着脸仰头看了看在自己身前站定的褚言,气若游丝地唤了声“二姐”。 褚言没有答话,只淡淡扫了她一眼,旋即便迈步踏进树影中,轻撩起青白色夏衣的裙摆,旋身在褚阅身畔的平整地方上坐了下去。 鼻尖骤然涌入一阵冷香,紧接着便有衣襟摩擦发出的窸窣声响贴着耳畔传来,这突如其来的亲密举止令褚阅猝不及防,恍然间竟隐隐想起了儿时的琐碎往事。 “还记得我七岁那年冬日,”就在她即将沉入思绪中时,身旁的褚言却率先开了口,淡漠如故的声音中难得染上了一丝怀念的味道,“父亲不顾他人劝阻,执意要为我庆贺生辰。那日来了太多太多的达官贵人,我胆小害怕,便悄悄从宴席上溜了出来,一个人躲在这的大樱树下,不敢回去。” 褚阅伴着她的话语,渐渐想起了当年蜷缩在树下的那个青皮团子,忍不住微挑了嘴角,默默一笑。 褚言的视线紧紧跟着在不远处嬉笑打闹的的韩振褚行,缓缓接着道:“腊月天寒,我本以为父亲发现我不见了便会赶忙来寻我然后温声细语地哄我回去,但现在我才知道,所谓的爱女生辰宴不过是他年关之际贿赂同僚的幌子罢了。那时我就在在树下傻傻地等了许久许久,直至肩头落满了积雪,却依旧不见有人来此。直到最后——” 她说着说着,忽地顿了顿,转脸对褚阅道:“四妹可知最后是谁来寻到我的?” 对这答案心知肚明,可褚阅还是半垂了眼帘,遮掩下眼中的复杂神色,恭顺道:“姵儿不知。” “是大姐。” “她那时也不过是个十岁的孩童,我还记得她那日穿了件火红的狐裘袄子,可爱极了,丝毫没有现今的威严气势。她在树后寻到我后,并没有讥笑我胆小,更没有呵骂我为褚家丢脸,只是拧紧了眉头,叫我快些回去,莫要染了风寒。那时的我以为大姐也是偷偷溜出来透口气的,可后来才无意间从大夫人口中得知,那日是大姐第一个发现我不在宴上,特意出去寻我的。” “人生在世,如白驹过隙,”褚言伸手抚了抚树下丛生的细草,轻叹一声,“于天地而言,虽不过是片刻光阴,但又有谁能料到大姐竟会·如此轻易而去” 褚阅听得她这声轻叹,一时间百感交集,却不敢在她面前露了马脚,只垂首默默听着,并不搭腔。 “四妹难道就不觉得大姐的事实在是太突然了么?父亲与大夫人三年丧期尚未满,褚家便又遭此变故,实在是过于蹊跷了些。” 果真如此。 心底的感怀霎时便消散不见,褚阅在心中冷笑着暗骂自己糊涂,现在的褚言早已不是儿时那个爱黏她的小包子,肚子里的包子馅怕是早就换成了乌漆漆的墨水。 再者,一向清冷自傲的她又怎会没来由地心生感伤,她要的不过是以情化人c逼问出自己的真话罢了。 “二姐,斯人已逝,你这般伤怀只会让九天之上的大姐难以安心。” 如此温婉恭顺的话语在褚言耳中却有着另一番深意,她轻抿了嘴角,神色如常,淡淡应了句“四妹言之有理”,旋即便抬眼专心看着不远处与褚行疯闹的韩振,不再多言。 褚阅的耳根子好容易清净了下来,自然不会再去讨嫌。此刻已至未时末申时初,正是一天中日头最足的时刻,褚阅躲在这阴凉树荫下,偶有几丝凉爽微风拂过面颊,惬意得令人心生困倦。 她昨晚本就没能安眠,此刻心思沉定c头脑昏沉,正打算靠着树干小憩片刻,哪知视线不经意间滑过眼角,却正巧瞄到了令她胆战心惊的一幕。 “行儿——”她瞧见韩振被抢鞠球的褚行绊得连连踉跄,霎时便白了脸色,惊呼出声,谁知行字方说了一半,便被一截袖摆硬生生打断。 “不必担心,行儿懂得分寸。” “可大哥他——” “他是傻子不假但又不是没有手脚,摔一下也并无大碍。” “你看,”说着,褚言撤回手向笑嘻嘻的韩振轻扬了扬下巴,“他在笑呢。” 褚阅瞥见她嘴角略带苦涩的笑,喉间哽了哽,小心翼翼问道:“大哥的病,当真没得治么。” “逆命而为之事哪能如此轻易成功,父亲在世时便花了大力气,二十几年来遍访名医却依旧不见成效,又怎会一夜之间痊愈呢。” 褚阅抿了抿嘴角,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果然还是当年的事么。” “那并不是我们褚家的事,”褚言并起两指轻抚过衣摆上的暗绣花纹,答得颇漫不经心,“父亲对母亲和非己所出的大哥已经是仁至义尽,既是无解之症又何必再白白耗费钱财人脉。” 褚阅只知她手腕果决,却不曾料到她对一母同胞的兄长亦能如此理智得近乎漠不关心,忍不住在心底对“褚言”二字重新下了评判。 “对了,”褚阅正默默思索间,却听见身边的褚言再度开了口,“今日是初七,依着惯例,宫中民间都会好好热闹上一番。但现今大姐登仙尚未满三月,这些热闹还是不要凑了吧。” “这些话我在前几日便已同五妹并其他几位姨娘说过,四夫人一向是最为懂事守礼的那一个,四妹又天生聪慧,我想这些就不需要我再费唇舌了吧。” “是。” 褚阅瞧得出,自提及韩振的病后,褚言便兴致缺缺,便顺着她的意思又说了几句随意的寒暄话,什么待她公事毕后便去寻自己下棋之类的,褚阅只管应着,并不十分上心。 直至申时半刻,逐月苑的石青来寻褚言回去看褚家铺子的账本,褚行这才与韩振分开,小的那个乖乖跟在褚阅身后回了漱雨苑,大的那个则被褚言半骗半哄着领了回去。 临踏出主院院门的那一刻,褚阅不知是不是自己眼花,竟觉韩振在扁着嘴委屈地将鞠球还给褚行时,深深地看了自己一眼。 且还是令人毛骨悚然的一眼。 ———————————————————————————————— 回了漱雨苑,赵氏并未发觉他们姐弟下午溜出去玩耍,倒是在路过书房时见了凑在一起念书下棋的二人,心下很是宽慰了一番。 酉时用过晚饭后,褚阅又陪着褚行做了会先生留下来的功课,待到戌时一过,她便浑身犯懒,唤来褚行房里伺候的鹅黄将他领下去洗漱干净,自己则回了寝居,由着樱草快快收拾了事后滋溜一声便美滋滋地钻进了香软被窝。 虽说她看不惯褚姵平日里颇小家子气的行径,但不得不说褚姵在“舒服”二字上还挺衬她意的。 早先没看出来她在家中有多么受宠,至少比起褚言在褚赟心中的地位,根本算不得什么,但这床榻c这苑落,教人不难看出这一切都是有人上了心打理的。 想来那四夫人也是有些过人之处的,否则自己那人渣亲爹怎么能舍得给这身后毫无倚衬的母子三个花银子。 榻间香软,房内还点着褚姵出事后二夫人宁氏送来的安神香,香气邈远又带着令人心安的味道,虽比不上自己用惯了的喃吔香,但也算上等。若是搁上往日的褚阅,在沾着枕头的那一刹那便会安安稳稳踏入梦乡,半个身都不必翻,但今日她却同昨晚一样,再度辗转难眠。 许是七夕时节,这死气沉沉的安远侯府实在是不应景,又许是记挂着别的官家小姐现下在宫中陪着各位妃子宴乐的欢畅,褚阅心里像是堵了块大石头,令她难以安眠。 究根寻底,最令她介怀的,还是下午在主院中与褚言分别时韩振那个令人生惧的眼神。 不过她倒不是惧,而是气。 想她褚阅,自小便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嫡出小姐,朝中家中,何时受过此等羞辱,不明不白地死了也就罢了,一向被自己当做真傻子的韩振身上也笼着一层迷雾。 只怕在韩振眼中,她才是那个傻子。 思及此,褚阅在床上重重翻了几个身,恨不得把身上的轻薄夏被当做韩振褚言和害死自己的元凶狠狠撕扯个千八百遍才得以解气。 奈何料子太好,她扯了半晌没扯动半根布条,反倒勒得指尖发痛。褚阅一向最是爱惜自己的动人皮囊,哪怕现下是褚姵的壳子,她还是担心用力狠了会劈了自个的宝贝指甲,便悻悻甩开薄被。 寝居内燃着一盏昏黄灯烛,和着香炉中的莹莹火光,更显室内静谧。褚阅在床上仰面躺了许久,不知在想些什么,许久许久后忽地坐起身来。 坐在床畔穿鞋披衣,她特意去柜中翻了件近似黛青色的披风,又轻手轻脚绕到窗前,侧耳听了半晌隔壁角房中的动静,确认今晚下夜的杏黄已经睡了过去,这才利落地翻窗而出。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六章 田安 (六)田安 若说谁对安远侯府最了若指掌,褚阅定是当仁不让的首位。 儿时学业繁重,她一向又最厌父亲找来的那些酸绉绉的老监生,便时常玩闹心起,偷偷将那些山羊胡子晾在书房,自己则溜到别的院子里去,一来二去的,就像兔子打洞,各条小路小道她都清楚得很。 最后褚赟实在是被她闹得头痛,请了两位新入国子监的女先生,这才将她哄得听话了些。褚阅刚继位家主那年还曾听闻两位恩师已到地方府郡高就,一位到了泉州顶替四夫人的嫡兄赵岭开做知州,另一位则举家迁至临着安虞的边陲之地——绥州。 赵氏素来介怀着自己的出身,平日里担惊受怕,生怕自己碍了其他几位夫人的眼,这日子过得活像惊弓之鸟,到了晚上反倒睡得极沉,褚行又是正在长身体的年纪,白日间念书习武,疯疯闹闹得耗了不少气力,此时也早已拥着被子踏进梦乡。褚阅一路畅通无阻地出了漱雨苑,顶着月亮穿林过丛,壮着胆子自韩振住的啸云苑外斜穿了过去,来到褚言的逐月苑。 左右无人,她藏在后墙下的高大树丛里屏息凝神,侧着耳朵听了半晌,却是越听越不对劲,这下夜的更夫和府内巡逻的侍卫不知为何,都像是得了命令似的特意远远避开了这逐月苑,脚步声到了半巷之外,便立刻掉头而返。褚阅细想了想,依旧思虑不出个结果来,索性打算直接翻墙进去看看。 反正在褚家这间大厦彻底倾颓之前,她手里可是握着免死牌子。 提了半天气,褚姵这具除了脸一无是处的壳子终于还是争了口气,褚阅像只落水鸭子似的趴在墙头无声扑腾了半晌,终于还是轻飘飘地落进了院中。 褚姵这具壳子虽没有什么武学底子,但好就好在瘦弱轻盈,再加之常年练琴学棋,十分灵巧,所以褚阅没费什么力气便能“操纵”着这具壳子闪身躲到廊下的阴影中。刚将身形掩在廊柱后,就听得不远处有两声急促的门板开阖声响起,吱吱呀呀的,听起来十分焦急。 果然下一刻,褚言院中的石青和竹青一人捧着一个红匣子,提着裙摆急匆匆地走下长廊,向院中那棵桃树下走去。 褚阅心中狐疑,待她们走得远了些,这才小心翼翼地向前蹭了两步,探头看向廊下的院中。 只见半空中挂着一湾朗月,夜空中云雾稀邈,衬得月光愈发舒朗,星光点点连缀成银河,也不知相隔河岸的牛郎织女今年有没有顺利相会。月光下照,洒到庭中,将依着桃花树而建的那方暖池照得清波微漾,粼粼波光间暖池主人的倒影随着袅袅热气缓缓浮动,可又被池壁四周挂着的薄纱遮挡住了一大半,教人只能影绰绰地瞧见水面上映出的半截女子裸背,白皙如玉,蝶骨玲珑,更是撩人。 若是放在以往,褚阅定会像个登徒子似的饶有兴致瞧上许久,搞不好还会兴味盎然地打一声浮浪的呼哨,等那美人惊慌失措地转过身来。可现在暖池里出现的另一道男子高大背影却令她丹田之处腾的涌起一股滔然火气,一路向上,直蹿到脑门上去。 她她她! 褚言这个假正经的! 竟然在家里会野男人! 褚阅张了张嘴,很快又抿了嘴角咬紧了牙关,费了半晌的力气这才将火气堪堪吞进肚子里去。 她知道这逐月苑中有个暖池,是褚言儿时雪天受冻c落了寒症的病根后,褚赟重金聘请能工巧匠修筑的,为的就是给褚言调养身体。 可谁曾想,现在却成了褚言和这野男人私会的地方。 褚阅不敢说自己十分了解褚言,但也还是可以说对她的脾气秉性熟知八分。褚言这个人看起来是个清冷雅致c令人难以亲近的,实际上可比看起来更加难以取悦,莫说不熟之人,就连她自己的亲娘宁氏也不见得与她有多亲近,韩振也好家中其他姐妹也罢,更加不可能得她真心。也正因此,她闲时常来找褚姵下棋这件事,在赵氏的眼中便已是“姐妹情深”的明证。 看来这男子定是与她交好了许久,才会能在这七夕之夜,在此做些“鸳鸯戏水”的情意绵绵戏码。 这样想着,褚阅心底那点好奇便越发按捺不住,她一时间竟忘了自己来此的目的,抻着脖子只盼着那男子能转过身来,好教自己能看清他的面目。 不是是不是织女娘娘听到了这“深闺怨女”的心声,那本侧对着褚言的高大男子竟真的向前动了动,转身朝向了自己的方向。 褚阅眼前一亮,忍不住在心底也跟着起劲。 偏点再偏点,诶对对对,风快把帷幔吹起来点,马上就能看到了,马上—— 夏夜微风应声而起,将那男子的面容展露在褚阅眼前。 剑眉鹰目,高鼻深瞳,轮廓深邃,鬓角有几缕被风沙浸染的沁白发丝,除了下颌上新长出的胡茬,那双凛冽如刀的眉c那张极具外族特色的脸褚阅可是熟悉得很。 她陡然瞪大双眼,这次是咬着舌尖才能见那个“上”字狠狠吞进肚中。 这这这,这奸夫竟会是翟王田安。 翟王,翟王田安,帝庶长子,亦是韩巍山将军逝后的下一任平西将军,手中可是紧握着实在兵权。听说他是现今那位庙堂之君的庶长子,其母本是西琅公主,亦是西琅大将的寡妻,帝昔年出征西琅,不知怎的就得了这位美人,且对她情根深种,甚至于将她所生的那西琅大将的遗腹子视若己出。这翟王的外祖,曾经也是金胡送去西琅和亲的公主,所以这翟王的外貌兼具外族特色,灰色眼瞳像西琅人,极高的身量像金胡人,也正因他的出身和血统,才颇不受京中权贵世家的待见。 这些昔年往事在朝中c在大齐早就不是什么秘事,只是她曾听朝中老臣乱传话的时候说过,这翟王自从生母和长兄不明逝世后,便不再受陛下宠爱,成人后亦是被扔到镇西军中自生自灭,而翟王本人也深知京中杂乱,除却年节和必不得已述职外,大多时间并不回京。 现下并非年节,又并非他该回京述职之时,那他又为何会出现在这? 又为何会与褚言深情款款地执手相望?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七章 痈溃 (七)痈溃 这厢褚阅在得知自己偷偷窥看着的竟是久经沙场的翟王后,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声,只得默默揣了满肚子的疑惑,而那暖池中看似情意缱绻的褚言的田安,却似乎并没察觉到有只不安分的老鼠在远远地看着自己,依旧不避着在旁侍奉的石青竹青,兀自说着话。 “不是说月夕时节才会回来,怎么这么早。” 田安背倚着青玉池壁,笑着向她伸出手,眼底饱含着温柔宠溺。 冷眸扫过他又添上浅淡新伤的胸口,褚言眸光一软,手臂划过水面,依言将自己的手放入他的掌心中。 温热的掌心中带着常年握缰提剑留下的茧子,与褚言温软细腻的手截然不同,粗粝粝的,刺得她指腹发痒。田安察觉到她不自觉地略蜷缩了一下手指,眼底笑意更深,他展臂将她从水中拉过来,另一只手揽着她的腰,将她拥入自己怀里。 带着薄茧的指尖一寸寸碾过她腰间的细腻肌肤,他埋首至她发间低声一笑,开口,声音微哑,像极了西琅边境特有的c掺着风沙味道的潸潸酒,低沉醇厚。 “月余前镇西军查出来一批从邕州私入我国境来做生意的西琅人,本想拿他们去与西琅的守军做交易,但这次他们似乎并没有赎人的打算。事有古怪,又关系到两国边境大事,恰巧也近了月夕,陛下便召我回京仔细商议。这一两个月,我都会在京中。” 褚言嘴角动了动,似有喜色,但很快便恢复了往日的冷静。 “陛下要你在这时回京,未免也太蹊跷了些。” 田安眼底乍然闪过一丝阴狠的厉色,他一面垂了眼帘在她白皙莹润的肩头落下轻吻,一面漫不经心地搪塞道:“放心,我身边带了杨崇,军中留了孙若休等人坐镇,沿路诸州也存了几个能活着送信的人手,暂且还不会死在这京中。” “是么。” 褚言微微转了脸避开他的亲昵,从眼角淡淡扫了他一眼,没再多说什么。 田安见她闪躲,也不强求,略松了些手臂上的力道,却依旧轻轻地揽着她的腰。 将下颌轻垫在她的发旋上,他的声音自头顶传来,闷闷的带着隐隐的压迫感。 “我在西边听说了褚家的事,本以为朝中多少会掀起些风浪,可没想到——” 褚言掬起一捧水,打散水面上的月影,“这般平静?” “褚家对外宣称褚阅是积劳成疾,可有又谁会信呢。” “世俗百姓大多满足于上位者所给予他们的消息,甚至于在自以为得到了些‘贵胄秘事’后,还会沾沾自喜c大肆宣扬,但这份糊涂于朝中诸位而言却是极为难得的。” 淅沥沥的水珠串从指缝间落下,褚言挣开横在自己腰间的手臂,转身面朝着田安,嘴角勾起一个含着戏谑的笑。 “翟王殿下如此聪慧,竟然还会问出如此愚蠢的问题。” “那褚家这次的变故于你而言呢?” 笑意微凝,褚言微挑了挑眉峰,虽然还在笑着,但那笑意已是近乎勉强。 田安知她心中所想,暗暗轻叹一声,不再追问。 他俯身,故意逗弄般贴近她的耳畔,“身子还好么。” 褚言垂眼,隔着荡漾水波看了眼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依旧是没有开口。 “罢了,现在有了也是添乱,”见她不言,田安心中难免有些低落,不过他略想了想,很快便宽慰一笑,“你这平日越来越忙碌,可千万别因着公事坏了身体。” “朝中那些空架子的老狐狸倒不用担心,你不言不语的就能唬得他们一愣,但他人可要仔细提防。尤其是右相谢朗的——” “你在担心我。” 田安顿了顿,又好气又好笑地偏头在她耳珠上轻咬了一口,佯作威胁的凶相口吻道:“不然呢。” 褚言听到他这句话,忍不住轻笑了一声,一面半是笑闹半是认真地推拒着他肌理紧实的腰腹,一面别过头去躲开他的吻。 “胡子,太痒。” 两人亲昵笑闹的场景一寸不落地落入褚阅眼中,她虽相隔太远,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可还是被褚言难得展露的笑脸,和那治军严厉c总是摆着副不苟言笑脸,可现在却是一副温柔模样的翟王给惊得合不拢嘴。 她与褚言再怎么不亲,好歹也算得上一家姐妹,可这二十几年来见她笑的次数竟还比不上这一晚c这一炷香内的多;而说起翟王,从前她在朝中时便与他不大对付,田安此人眉似凛刀c眼底深邃,城府极深,知道他自己不得朝中老骨董们待见,便鲜少在朝中议事时提出异议,承命时一副恭敬模样,可背地里却深喑“将在外”的道理。 他所秉持的治军之道与前任平西将军韩巍山不同,任人唯贤之上定选德行兼备者,且已近乎冷肃的地步,在邕州c在西道c乃至于在整个西琅都是赫赫有名的“威将军”。 这一代的庙堂之君共有四子一女,其中除这庶长子田安是他西征时所讨来的西琅公主所出外,剩下的太子c燕王c郢王和秋兰公主均是出身京中望族的嫔妃所生。褚阅曾听父亲隐约提起过,陛下当初深爱翟王生母,甚至想在她逝后追赠后位,可却被这些望族老臣给拼死拦了下来,自那以后,这翟王非但没有独揽宠爱,反倒被陛下疏远,十二岁那一年便被扔到了邕州,跟随先将韩巍山的副将杨骅习武掌军。 他回京的次数少之又少,又怎可能与一向被父亲养在深闺中的褚言结识。 褚阅本是憋着一口气想来撞撞运气,可没想到眼前所见的却是如此大场景,震惊之余,一时间难免思绪纷杂错乱。她越理越乱,又眼看着田安和褚言两个人似乎已经玩够了“鸳鸯戏水”,有上岸回房的意思,索性先将这些暗暗记下,待回去之后再想办法查个清楚。 这样想着,她再度屏了气息,悄无声息地缩回身,瞧准机会从廊下的阴影中闪身而出,顺着原路翻出了院墙。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八章 怵然 褚阅从逐月苑后墙翻出来时,恰巧远远地瞧见下夜的更夫敲着锣鼓从逐月苑和啸云苑之间的路上慢悠悠地穿了过去,用沙哑的声音长长吟了声“夜半子时”。 仰起脸望了望夜空中正悬的一轮残月,她在心底暗道声糟糕,急忙随着偏移的月影掩去自己的身形。 方才潜进来的时候她便发觉这逐月苑很有些古怪,府内的侍卫和下夜的家丁似是都不敢向此靠得太近,可翟王的身边又怎会少了护卫,想必应是早在暗处备好了影卫值守。褚阅断不敢说自己这仅够防身的身手能逃得过天家暗卫的利眼,此刻只好先藏身于暗处,待分辨好了四周情形再见机行事。 可现下已过夜半,再从小路回去时必定要在路过韩振所住的啸云苑,月影偏斜,恰巧能容她藏身的墙下暗影若是偏了些,那她定是危险。 褚阅咬了咬牙,阖眼暗想若不是韩振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自己此刻本应该在香软软的榻上沉入梦乡,又怎会将自己无端端拉入了翟王和褚言这潭不清不白的浑水之中。 沉心静气地在暗影中躲了一盏茶的时间,依旧不见神出鬼没的黑影,她心道不能再这般傻等下去,便狠了狠心,从藏身之处飞速飞身而出。 在沉沉夜色中尽量悄无声息地翻墙越瓦,褚阅一颗心简直是提到了嗓子眼,半点不敢犹豫,生怕脚下一顿,褚姵这副不争气的壳子立刻便软成一滩烂泥。 要她说,自德宗皇帝在位时起,本朝便已盛行女子入仕,女相女将,文韬武略,历代贤才辈出,而自穆宗继平年间起,本朝便已经废了男女过龄不婚便要罚诸多银钱的老律。如今已是康宁二十七年,近一甲子过去,四夫人赵氏竟还会按着多年前的愚蠢方式教养褚姵,学的都是些毫无用处的情诗情赋,若说下棋勉强也算得上是武学谋略,那这便是褚姵最大的用处。 褚家的孩子,怎可以文才武略一窍不通。 又怎可以如此平庸。 说起这件事,褚阅不禁想起了三夫人王氏。三夫人为褚家生下第一个男丁——褚慎后,便颇“居功自傲”,整日里瞧不起这个瞧不起那个的,活像只折了脖子的老母鸡。幸而褚慎现在大理司任主簿,平日里都住在官舍中,嫌少回家,否则这三夫人定不会像现在这般安静,只怕是早就仰着脖子四处嚷着我们子榷多有出息。 思及此,半步已踏入啸云苑地界的褚阅不禁脚步一顿,望了望三夫人所住的惊澜苑方向。 这些时日来她只注意着提防褚言和韩振,忽然想起来那日在灵前,一向骄傲得像只老母鸡似的三夫人竟面有惧色。按理说她“积劳而亡”后这安远侯的爵位必然会落到褚言身上,而褚言的身体并不如自己康健,在三夫人眼中这简直就是天大的喜事,因为褚慎很有可能便是下一任的褚家之主。但王氏并没有喜形于色,更没有在她的灵前恶狠狠放几句“贱人自有天收”之类的污言秽语,反倒是像受了惊吓般颤着嘴唇,眼底尽是郁色。 继任家主的褚言c亲手送来那杯参茶的褚姵c冷笑连连的韩振,还有一反常态的三夫人。 看来她真的是忽视这群蝼蚁太久太久了。 褚言不动,那莫不如先从三夫人那边下手,四夫人赵氏原本就对三夫人这等正经官家出身的小姐极尽讨好之能,如此看来她卖个乖讨个巧,或许会对爱子不在身边的三夫人管用,而如今她借的这具壳子是褚姵的,于三夫人而言也是毫无威胁。 褚阅打定了主意,默默等着不远处巡逻的侍卫掉头按原路而返,这才重新向前而动。 可她还刚拢紧了衣摆,还没等迈步,忽觉身边有什么东西轻动了动。 脊背一僵,褚阅乍然惊出一身冷汗,来不及细想,更顾不得自己的动作会否惊动啸云苑中的侍婢仆从,握拳成风,迎面像那忽然展露气息的物事击了过去。 那团呼吸清浅到几乎让人察觉不到的黑影灵巧地向后一闪身,轻松避开她的攻势后,身形一转,五指呈爪,如虎豹般迅速反击。 掌风凛冽而至,骇人的杀气压得褚阅心口猛跳不停,她急急移步,却是越躲越吃力。 她下意识摸向腰间想要去抽出自己惯用的软剑,可指尖所触及的却是柔软布料,这才猛地想起自己现下是“褚姵”,并不是“褚阅”。 眼前的黑影身材高大,身形灵活且又拳拳生风,每进一寸都带着沉甸甸的c不容喘息的狠厉攻势,显然是个身手远在自己之上的练家子,褚阅不知他是谁,可对方却似乎很了解她,她的每一次反手都会被这黑影早有预料般一一化解。 不可久战,亦不能就这么死在这。 褚阅振开披风下摆,在那黑影眼前虚晃一招,另一只手却屈肘狠狠顶向了他的肋骨。 黑影乍然失了视线,微怔了一下,一时没注意到她的动作,肋骨出发出一声不小的闷响。 他闷哼了一声,晃了晃身,却似乎并不觉得有多痛,抢在褚阅转身而逃之前,铁臂一展,狠狠箍住了她的手腕,将她向自己怀中一扯,另一只手却是在黑暗中精准地掐住了褚阅的喉骨。 这只手掌心粗糙,骨节分明,五指合扣,仿佛能轻松扼断她的颈子。 是男人的手。 褚阅心头大震,挣扎着想要挣脱开他的束缚,却被铜条般的铁指箍得连气都喘不均匀。不知是不是心头错觉,她竟觉得眼前的黑影似乎是认得自己,且对自己怀着深沉恨意。 只是不知这个“自己”,是“褚姵”还是“褚阅”。 那黑影见了她现下这副依旧不老实的样子,像是很不满意般沉沉冷笑了一声,松开攒住她手腕的那只手,探向她腰间,在她腰腹侧毫不存力地打了一拳。 褚阅疼得眼前一黑,险些昏死过去。 冷汗浸透全身,她极是不甘心地含恨咬了咬牙,却只能任由这男子掐着自己的喉间,像拎着一只瘦弱兔儿一般,一步步将自己推到澄澈的月影之下。 嘴角沁出腥甜血丝,褚阅咬破了自己的下唇,强逼着自己忍住疼痛所带来的眩晕,缓缓抬头。 下一刻,韩振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便出现在她的眼前。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九章 子胥 月光寒澈,如清泉,如冷溪。 澄澈到褚阅无需多费气力便能将眼前的这张冷峻面容死死刻入心底。 此刻的韩振哪里还有半点痴愚的样子,往日里乱糟糟的长发现在却被一顶墨色发冠紧紧束住,墨玉的发簪平正端直,在月色下闪着沉沉的光泽,称着他这身暗绣着云卷竹枝的苍青色圆领袍衫,更显郁色凝重。 剑眉如墨,凤眼狭长,鼻挺如峰,薄唇紧抿,褚阅早先便说过,若是这张脸生在旁人的身上,她定会毫不吝啬地赞一声美男子,可韩振这双赭色浓重的眼睛c这双溢满杀气的瞳仁,却令她不寒而栗。 他这一拳毫无试探之意,实打实的击中她腰间肌理,一阵又一阵的剧痛令她头昏目眩,而火辣辣的伤口处渐渐涌起的肿痛感却令她每呼吸一次都抽痛难忍,甚至连昏过去都已成奢望。 看着眼前无比陌生的韩振,褚阅在心底冷笑一声,喉间几度翻滚,提气吞气,终于勉力抿出一个沙哑无比的“你”字。 “你······” “我?”冷光闪烁的眼底盛满了森冷冷的讥讽,韩振掐着她的颈子,将她半推半挤地按到啸云苑的月门墙上,“我什么?” 褚阅被他这饱含轻蔑的眼神刺得气极,不禁浑身发颤,一时间竟是又捡起了往日的侯爷脾气,正欲开口怒斥他,却觉紧掐住自己喉骨那只手的虎口再度加大了力气。 呼吸困难,她难堪得涨红了脸颊,恨不得张口将眼前的男人咬成筛子。 韩振望着她这副样子,缓缓勾起薄唇,低声冷嘲道:“险些忘了,你现在可是无法开口啊。” “瞪我做什么?四姑娘难道不认得我么?” 认识你?就凭你今天掐了本姑娘的脖子,化成灰烂成泥我都认识你! 褚阅咬牙,眼底迸出腾腾火气。 不过转瞬她便不自觉地一愣,暗道韩振这句话很有些不对劲。 他方才唤的是“四姑娘”,是“褚姵”,那就说明褚姵曾见过—— 由褚姵的那碗参茶想到眼前迷雾重重的韩振,褚阅只觉身上的血瞬间冰冷。 “怎么,这声四姑娘你不敢认么,”韩振发觉掌中的女子不挣扎也不叫闹,只是忍着痛不安地轻颤着,心中狐疑,忍不住微眯了眯眼,步步紧逼,“还是说你并不是褚姵?” 眉峰微微抽动,褚阅心中大震,却依旧不挣扎也不乱动。 韩振霎时了然。 他所认识的褚姵,一向是胆小怕事又畏畏缩缩,人前如惊弓之鸟,人后却又像一尊木偶,说得好听些这叫“闺秀”,说得不好听些就是废物,莫说不可能有如此身手,就连学武的胆子怕是一辈子也攒不下来。 所以眼前的女子并非褚姵,至少并非真正的褚姵。 韩振倾身向前,缓缓凑近褚阅的脸。 “你的步法c出拳的身形招一式都充满了褚阅的味道。” “而且是已经死了的褚阅的味道。” “你不是褚姵。” “但也不会是褚阅。” 带着剑茧的虎口忽然松了松,他手腕一转改为禁锢住她的下巴,用沉冷的眼神逼视着她,等她开口。 褚阅得了喘息的机会,立刻咬紧了牙关,将哽在喉间的这口腥甜血沫狠狠咽进肚中。 她低估了韩振,也未曾料到他会对自己如此了解。 若非恩仇,谁又会特意去记一个死人的身形c招式。 褚阅沉默,片刻后忽地笑了,挑眉反问,“倘若我就是褚阅呢?” 伴着月光,韩振默不作声地仔细打量她许久,半晌眼底一沉,似有深邃的暗影闪过。 “你的脸确与褚阅有三分相似,可褚阅已经死了,真真切切地死了。你选择假扮她,也实在是愚蠢得可以。” “韩振,你从未经历过生死,又如何笃定我已经死了?” 褚阅费力地抬起垂在身侧的手臂,攒足力气恨恨地抹去嘴角沁出的血丝,一声一句,皆是对他的嘲讽。 “何为生?何为死?难道一具肉身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便是死了么?人有魄,物有魂,生死皆是由命数说了算,你又凭什么说我已死。” 韩振死死扣住她的下巴,垂眼冷漠地望着她,不为所动。 “你的口气也是像极了褚阅,看来真是下了不少功夫。” “说吧,你混进安远侯府到底是为了做什么?” 褚阅一撇朱唇,轻蔑冷笑,“韩振,我本以为你装疯卖傻这么多年,又能骗过所有人,定是聪慧过人,可没想到你也不过是个深信狭小眼界的蠢货。怎么,难道你不记得自己在灵前对着我的牌位哼出的那声冷笑了?” 掐住她下颌的手骤然发力,褚阅痛极之际听到韩振沉声向自己道:“你说你是褚阅,那好,我给你机会自证正身。但若你不是,我怕是不得不要你真正地死一次了。” “我是褚阅,故安远侯褚赟长女,生于康宁二年,本于康宁二十四年父母双亡后继任家主与安远侯爵位,但忽因急病‘逝’于康宁二十七年。但这些不过是外界的说法,你应当很清楚褚赟与我的母亲当年并非是死从越州回京的路上,而是死在了越州,而你应当更清楚,我的死并不是因为积劳急病,而是因为经手褚姵的那碗参茶。” “说起来,那碗参茶可是苦得很啊。” “你知道的是很多,但我无法验证你所说的是否属实。” 褚阅顿了顿,好容易压下去的怒火再度腾腾燃起,她阖了阖眼,咬牙怒道:“我说我喜欢吃莲蓉馅的月饼你有办法知道么?我说我喜欢穿红色的衣裳,且最喜欢安虞绸料子的夏裙你有办法知道么?我说我最喜欢打马球最喜欢喝潸潸酒最善用软剑你就有办法知道了?我还说我胸口长了颗痣呢你有办法知道么?” 这张刀刀戳心的嘴还真是非褚阅不能。 韩振掐着她的下巴将颌骨向上抬了抬,迫使她闭嘴,冷眼扫过这张生气起来才见几丝褚阅特有的媚色的脸。 “你知道的未免也太多了些。” 说罢,他忽然俯身,拦腰将她抱起,用力将她甩上肩头。 “不过你怎么知道你胸口的痣我无法印证?” 他这一动恰巧磕到褚阅腰间的淤伤,褚阅何时曾被这般粗鲁对待过,此刻疼得龇牙咧嘴,心底又急又气,也顾不上他是谁,更顾不上自己会不会跌下去,探着头便狠狠向他耳边咬去。 “韩子胥!” “你个杀千刀的王八蛋!”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十章 色厉 韩振灵巧一偏头,避开她的利齿。 他边扛着她向啸云苑内走,边斜眼冷笑着看她一眼,丝毫不犹豫便抬手再在她腰际渐渐淤肿得发青的那块肉上狠掐了一把。 “逢人张嘴就咬的臭脾气,也是像极了褚阅。” 一痛接一痛,褚姵这具壳子本就弱不禁风,饶是褚阅再能忍再能捱,可还是不禁疼出了一身的冷汗,即便她火气再大,可现下这番“我为鱼肉”的处境,却不得不令她咬牙忍耐。 浑身虚软地伏在韩振背上,她望着离自己越来越远的月门,心底越想越不是滋味。 想她褚阅生于人世这二十五年来,虽不总是顺风顺水心向所愿,但何曾有过此等不如意顺遂的时候?若说不明不白地死了倒还有自己三分轻敌在,敌不过韩振也是因为学艺不精,可被他像扔麻袋似的扔上肩头,又次出言羞辱讥讽,她心底的火气和委屈就像是四洋的焰山——止不住。 从前莫说是在褚家c在这安远侯府,她便是在朝中直面顶撞那些酸腐老臣,也根本无人敢上前呛一句她的不是。 待她将自己的事查明白了,定要连着韩振这些年所做的好事仔仔细细调查清楚,到时候一并交到老祖宗手里,教他知道地府到底有多好玩。 韩振并不只她心底所想,但见她乍然老实下来,便知道她却定是在不安分地暗暗盘算些什么,眼底不禁闪过一丝不屑的冷笑。 这鱼既然已是被按在了案板上,又岂有容她逃脱的道理。 管她是褚姵还是装成死人的疯子,她看到了不该看的,本来也做不多久活人了。 快步穿过种着银杏的宽广庭院,他刚一脚踏上长廊的石阶,不远处转角那儿的朱红柱子下便忽然闪出一道瘦削的少年身影。 还是个一身书童打扮的清秀少年。 “乌檀,”韩振目力极佳,远远地便已看到这少年在这恭恭敬敬地候着自己,便止了步,低声唤他过来,“你现下应该在逐月苑,而不是在这。” 乌檀面有难色,微垂了头,略有羞愧地嗫嚅道:“二姑娘和翟王殿下已经歇了。” 褚阅听到了颇为耳熟的声音,正想抬头看看,却见韩振肩头一动,将还有心情翘首看戏的她颠了颠。 “我不是教你整夜看着么。” “这······属下实在不敢冒犯。” “冒犯?”韩振冷嗤一声,“哼,罢了,玄色呢?” “还在二姑娘院里守着。” “嗯,你随我去书房。” 乌檀低低应了声是,乖觉垂首等他走过自己面前,这才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这下褚阅终于可以不费力气便能看清这少年的脸。 一个小书童。 褚阅暗暗冷笑,心道一个小书童竟也能熟练隐蔽气息,还能被韩振派到褚言那暗暗盯着翟王田安,看来今晚的韩振还真是给了她太多太多的惊喜。 乌檀早就见到自家主子肩上扛了个女人,此刻也见到了褚阅这张似曾相识的脸,不过他并没显现出太大的惊讶,反倒略有些腼腆地垂下那张清秀的脸,不去看她。 韩振人高腿长,三转两转,便走到了尚燃着灯烛的书房门口,他踢门进去,像拎小鸡似的将褚阅扔到檀木书案后的四爪盘藤椅上,摆首示意跟在自己身后的乌檀阖上门。 腰间疼着疼着,褚阅竟也渐渐习惯了,不知他是不是善心大发,方才将她推进木椅中时竟没有用太大的力气。 既来之则安之,褚阅一面这般想着,一面舒舒服服地倚进盘藤椅上的锦垫里,抬眼,四处打量着这间对于傻子来说过分庄凝的书房。 檀色,满眼皆是低沉古朴的檀色,从沿墙而靠的三面沉木书架,再到面前的宽敞书案,每一件器具物事都是上好的木料上好的色釉,就连墙角下那一株十分不起眼的文竹也是十分罕见的品类。 书架上兵书策论各家经典应有尽有,有些厚重书册的书脊上还有着清晰的折痕,显然常常被主人翻阅。 琉璃宫灯高悬,照得房内亮如白昼,案头的虎头香炉中还燃着比褚姵房中不知上等多少的安神香,香气邈远,十分宜人。 褚阅收回视线,撇撇嘴,心道韩振还算是个有品味的,这里的用度竟然丝毫不必自己原在烈霞苑的书房差。 眉眼一垂,视线扫过书案上的一盏香茗,她伸手去触了触紫釉杯壁,觉出这茶还是温热的,端起来再仔细看看杯沿上没有水印,便毫不见外地捧起茶杯,吹去浮面上竖起的茶梗,咕噜噜一饮而尽。 “韩子胥,你把我请到这来,莫不是要我的字吧。” “不仅仅是你的字。” 韩振绕过书案,在她身后站定,皱着眉将自己的茶杯从她手中夺下来。 “褚阅继任家主之后,不仅承袭了安远侯的爵号,更接手了褚家的生意。褚阅看似豪爽不羁,但向来心思缜密,褚家在昌都的铺子,事无巨细都要向她禀报,既然如此,我给你这个自证的机会,只要你能写出三家铺子和总管的名字,我便承认你是褚阅。” 他说着,冷笑着取了笔架上的竹枝笔递到她手中。 “若你能再说明白褚阅死之前,这几家铺子的实况,那便是锦上添花了。” “那你何必要我动笔?”褚阅毫无惧色地扔了笔,扶着腰间的伤口冷笑,“身手招式既然可以特意去学,那字自然也是有办法可以仿。” 韩振骤然拉紧她的发丝,沉了声音威胁道:“你现在有资格与我还价么?” “既然没资格,那便杀了我啊。” “你——” 褚阅咧着嘴忍着痛,将手绕到脑后排掉他的手,“第一间铺子,阮玉堂,总管是周荃夫妇,主要做的是玉石生意,下设处机馆,中有鉴玉师十八人;第二间铺子,暖香坊,专卖水粉胭脂,管事的是个脸上常带花钿妆的女子,姓陈,名字我记不得了,但她总喜欢穿粉绿的衣裳,香粉熏得人脑仁直痛;第三间铺子,明伦书屋,这是我褚家最隐秘的产业,京中那些畅销的话本子,都是从这出去的,主管是叶家姐弟,叶向楠c叶至北,他们的母亲曾是我母亲掌家时的得力助手,为人老实忠厚,却很有些玲珑手腕。”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十一章 将信 “说起来,三月前阮玉堂曾经得了块上好的玉料,听说是与本朝高祖皇帝赠给孝安后c以表夫妻同心的那块‘百山珮’同出自一座玉料山。我还记得那块料子莹润得很,我本想私磕下一块边角制成一方小印,图纸都已经订好了,可最后还是没能拿到手里。” 漫不经心地垂下眼帘遮住眸中的冷笑,褚阅一面说着,一面在他的案头四处打量,不一会忽然扶着腰,倾身探向檀木笔架旁的小方盒子。 莹润指腹轻挑起黄铜锁片,发出一声咔哒脆响。 “昔者高祖夜渡寒江,率封地子民南下创齐,曾遣鉴玉师数十人遍访百山,去寻可做国玺的合衬玉料。前九十九次均是一无所获,最后一次终在南螭海外的一座岛上寻到了一块上好玉材。高祖大喜,遂为这块璞玉取名‘百山’,也正因此,国玺又称‘百山玺’。” 指尖拨弄着盒中红锦布上整齐排着的大小诸印,褚阅挑挑拣拣,从中捡出一块翠碧带冰丝纹络的小方印,在掌心抛弄着掂了掂分量。 “百山千海,莫非齐土;百山之民,莫非齐民。”似笑非笑地举起小方印,她眯起眼迎着案头的烛光向玉料内里仔细看了看,“这块玉最出挑的地方便是它与传闻中孝安后那块百山珮一样,碧翠通透,可透着光看,其中却有清晰罕见的纹络。” “并非瑜之瑕疵,而是锦上之花。” 说罢,她翻腕一反手,将掌心的小方印呈给站在自己身后的韩振看。 “我记得处机馆最后定下的,应是‘烈霞’二字,可现今这方印上的却是单单一个‘言’字,看来我才甩手走了没多久,阮玉堂的人就急不可耐地巴结上新主人了。” 韩振默然听她说了半晌,面上波澜不惊,可心底却是大震。 她说的不错,这块小方印正是那块冰翠玉料边角所制,褚阅身死之后,褚言掌家,周荃夫妇为了讨好新主子,便自作主张将这方小印改了,用来献给褚言。 “你的话并无漏洞,”他敛下眼底的沉沉郁色,从她手中夺过小印,甩手扔进盒中,“甚至可算是知道得太多了些。” “但借尸还魂这等诡事,我不曾亲眼见过,也不能轻信于你。” “你说你是褚阅,可生得却是褚姵的脸。纵然你们有三分相像,性子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褚阅翘着指尖晃了晃空荡荡的手,慵散地歪了身子向后一转头,皮笑肉不笑地在他眉眼锋锐如剑的脸上扫了两眼,“我说韩子胥,你啰啰嗦嗦地问了我这一大堆的废话,却对自己的事只字不提,是怕我说出去坏了你的事,还是——” “出去?去哪里?”韩振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浓眉一挑,冷厉的眸中尽是对她的嘲讽,“你以为自己现在还是那个可呼风唤雨声令下便高呼百应的安远侯褚阅么?死人就要有死人的样子,有些热闹可是你凑不得的。” 绣着淡淡流散云纹的玄青色窄袖在眼前挽成一朵墨花,褚阅已经吃过一次亏,此刻又怎会乖乖任由他拿捏,眼风一错,迅速抬腕架住他的手。 “韩振,我既然有办法做得厉鬼,既然有办法重新回到褚家,这便足以证明我不怕死。你杀了我,也不过是废了褚姵这具壳子罢了,下次我还可以换到他人的身上,可以是褚行c褚娴,也当然可以是褚言。” “或者,”眼瞧着韩振微微变了脸色,褚阅心底不禁涌上一缕快意,她挑了挑嘴角,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神形举止终于现出几分专属于“褚阅”的风姿,“你更希望我换成翟王田安?” “兵权在握,常年在邕州不大掺和朝中的蠢事,身边又有阿言这么个可心的漂亮姑娘在,想一想倒也合算。” 听她屡次提起田安和褚言,韩振的脸色终是缓缓沉了下去。 “你都看到了什么。” “自然是鹣鲽情深,恩爱不疑。做了这么多年的姐妹,我还从来不知阿言竟也是会笑的。” 褚阅仰着脸,丝毫不惧他的沉冷脸色,悠然抬手揉了揉自己的颈子,“你这当哥哥的何时竟为阿言寻了位如此般配的夫君,怎么也没同我说一声,也好教我替阿言高兴高兴。” “······够了。” 褚阅捡起案头那几本有的摊开有的阖上的账本子,翻翻捡捡,嘴上依旧不停。 “嚯,为阿言大事着想也就罢了,现在又担心着她身子不好,竟替她打理家事,这么好的兄长真是——” 韩振面色铁青微微攒拳,向垂首侍立一旁的乌檀沉声一喝,骤然打断她的话,“乌檀,天色已经很晚了,送四姑娘回漱雨苑休息。” “诶,急什么——” “务必要将四姑娘安全送回房,”韩振似乎没有耐性再听她吵闹下去,冷脸拎起她的披风领子,将她推到乌檀身边,“明日午时再来啸云苑,我要你见一个人。” —————————————————————————————————— 月落日升,星隐云动,这厢韩振和褚阅吵了一夜,而另一边早入了逐月苑卧房休息的褚言与田安却是相拥好眠,直至卯时过半,竹青和石青来请起准备上早朝,二人才幽幽醒来。 被衾软暖,又是佳人在怀,饶是“铁面将军”田安都不免生了些懒惰心思,从背后紧紧缠抱住褚言,略带沙哑的声音中带了些不满,活像是不愿尚学堂的孩子。 “只念着能见你了,却不曾想到回京之后还有每日起早去上什么朝参,听那些好好藏在京中安然度日的蠢货说些无用之词。” 褚言掀开被角,抬手揉了揉自己酸胀的眉心,声音依旧是淡淡的,“话虽是这么说,只怕你一日不去,请除你兵权的折子隔日便要堆积成山了。” “先不说那些一向喜欢拿你身世多事的老臣们,燕王那边就会先奏你一本。” “哼,”抿出一声冷哼,田安赤着身拥被坐起,一手撑着被角一手探过去拢着她的发丝,“田松自领了刑部的差,便昂首天外了。” 褚言默不作声偏头看了他好一会,这才推了推软枕,作势起身,“时候不早了,翟王殿下还是早些洗漱准备吧。” 田安也不再多说什么,只弯腰在她额心落了个轻吻。 “好,便依褚大人之言。”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十二章 大理 夏末秋初,七月流火,幸而与北周隔寒江南北各治的大齐因地势偏南,尚未转冷。昌都位居大齐三十六州中北,属绛州南郡,前依寒江支流荥河,后靠泷山天险,地势平坦c四季宜人,尤其是到了冬日,城中虽也会落下绵绵大雪,但并不十分寒冷。 褚言待田安先走后这才起身洗漱,浅绯罗袍十銙金带着身,再将长发齐整整束进幞冠,竹青和石青向来手脚麻利,不消一会便伺候着褚言着衣完毕。轻轻为自家小姐佩上铜鱼袋,竹青垫着脚前后整了整官服褶皱,刚理顺了襕袍的领子,便眼尖瞧见那白皙颈间似有一抹桃花似的红痕,半遮半掩地藏在圆领之下,暧昧得引人遐思。 竹青倒吸一口冷气,忙拉高了衣领,低声唤道:“姑娘······” 褚言顺着她的视线微转了头,向铜镜中淡淡瞄了几眼,只是没甚表情地微抿了抿嘴角,一言不发。 年纪稍长的石青见状,忙从妆台的箱箧中翻找出一个圆墩墩的小瓷瓶,伸出指尖挑了些乳白色的药膏为褚言抹上。 “姑娘,”褚言的身量要比寻常女子略高出半头,这石青也不过是十几岁的小姑娘,此刻颇吃力地垫着脚抹着药膏,不经意之间视线一挑,便又在耳珠后和发丝遮掩的鬓角旁寻到了几处桃痕,不禁有些气恼,“您说这翟王也真是的,真拿咱们侯府当他自个的行宫别苑了?每次一回来都得在这赖上十日,还——” “石青,”凤眼微挑,褚言这一声清冷冷的‘石青’自带着三分威严,“时候不早了,车马可是备好了?” 石青不自觉地微微瑟缩,不敢再多嘴,只嗫嚅着应了声是,快快地将一切打理好,送褚言出门。 登车上马,金檐黑骨的马车很快便驶出安远侯府的后街,向巍峨皇城慢慢进发。此刻刚过辰时,日头渐盛,溢满暖意的日光照亮昌都的繁华盛景,将之尽数展现于褚言的眼前。 重檐彩壁,金缕玉树,香氛满路,虽是在这王公权贵聚居之所,可褚言还是听到了远远的街肆外有早起的商贩已开门吆喝起买卖,昨夜是七七佳节,而现下各家宅院临着街上的竹枝树叶上还挂着各色彩络,不知是出自哪家小姐的巧手,精美得很。现下虽是七月,可有些府宅中的合欢花却正是开到艳时,一路望过去,粉白相错,与朱梁一称,更是鲜艳。 马车踏上宽敞官道后,路旁便不再像方才那般热闹,来往之人多是前来上早朝的官员,从紫袍金玉带到浅绿银带,满眼俱是锦衣罗袍。 到了殿旁,缓缓迈上玉阶,进到角房与一早便到的同僚们略略寒暄几句,等了没多久,便有内侍官来通报陛下御驾已至。褚言默默跟在枢府老臣身后,寻着自己的位子站定,待鼓声一过,那节明黄的衣摆旋过眼前,立刻便俯身拱手,高呼万岁。 那明黄色的身影在殿上坐定,一双沉光熠熠的眼向下微扫了扫,略一抬手,“起来吧。” 褚言随声起身,依旧微垂着头,看似是在小心谨慎地听着朝堂奏事,可心底却并未多用心。 她心底明白得很,褚家虽还占着安远侯的封号,可在朝中的地位早已是大不如前,莫说及不上廖相在世时的一星半点,祖父那辈褚家子弟也还尚占着鸿胪司的闲差,而今自己只在枢府空任参议之职,说出去倒也算是枢府重臣,可朝中诸臣都明白得,区区一个五品参议想要在枢府中说上话,便是比登天还难。早先褚阅在世时,尚能为着褚家的面子据理力争,可褚言并不愿空做那无用之功,莫不如摆出一副万事依人言的谦恭样子讨得老臣欢心。 身前不远处那一班朱紫交错的身影着实惹眼,褚言百无聊赖,忍不住稍抬了抬眼去寻人群中的田安。 比起他人,田安的身量要更高,故而十分好找,比起随性的平日不同,今日他着了一身紫袍玉钩带,腰间还佩着金鱼,不过头上未戴幞巾,发髻被银箍的发冠紧紧束住,没有别簪,也没有发带,简单利落。从侧旁看,褚言并不能看清他脸上的神色,只能看到他挺拔的鼻骨和额角微微垂落的发丝。 不知是不是看了太久,站在田安身边c教他稍矮半头的年轻男子似乎察觉到了褚言的视线,佯作不经意地向后微微转头,对她淡淡一笑。 相较于田言而言,这张脸实在是太过于平庸,虽也生着端正的眉目,但除却右眼角的那颗痣,这男子的身上简直是半分特色也无。 郢王田煊,帝四子,也是最庸常的一位皇子。 比起常年在外征战c镇守西境的翟王田安;比起坐镇枢府c手腕狠厉颇有胆识的太子田满;比起坐典刑司c野心昭昭的燕王田松,他实在是太过于普通,甚至于见过数面,也令人难以记住他的面容。 褚言毫无惧色也毫无羞赧,只微垂了眼帘,有礼地向他还了一笑,旋即便重新转了头,默默听着周遭老臣的进言。 今日所参的无非是些常见的琐事,即便是夏秋时节案件增多,大理司卿姜谚奏请新补少卿一员,也与她毫无干系。 褚言正默默想着,忽听玉阶之上的国君略一沉吟,紧接着便唤了自己的名字。 “枢府褚言何在?” 心底咯噔一响,她忙垂首步出行列,向殿上恭恭敬敬拱手一拜,“臣在。” 殿上之君一声轻笑,“褚卿不必多礼,且抬起头来。” 褚言下意识自眼角瞟了瞟田安的方向,见他拢紧了眉心,似有担忧,便忙循上意,抬首。 当今的国君田垣早已年过五旬,须发间已见斑白,可依旧体态挺拔c精神矍铄。他的眉眼与长子田安相似三分,俱是凛眉高鼻,比起方才与他人议事时的果决严厉,此刻看着褚言却更像是看着惹人喜爱的后生晚辈,眼底闪着和煦的光。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十三章 朱紫 可天子威严,她又怎敢直视。 视线缓缓向上移了几寸,终在盘龙的锋利五爪下堪堪停住,不敢再向上僭越。 “褚卿入枢府任参议之职如今已满三月,朕常听谢相赞赏褚卿议事条理分明,虽寡言少语,但每次都不失自己的独到之处。”田垣望着阶下人那浅绯色的袍角,嘴角的笑中似乎带了些赞赏,“更有其他卿家称褚卿言辞朗然,不卑不亢颇有当年廖相风采。既是如此,那褚卿对姜卿所奏一事有何看法?” 听闻此言,褚言不禁暗暗松了口气。 顶着周遭的纷杂视线,她定了定神略略一想,很快便拱手朗然应道:“禀陛下,臣以为时近仲秋,最是案件易出的时节,而今诸州府郡但逢秋收,难免会遇上蟊贼琐事,依我朝律例,凡肆意扰乱秋收大事者,俱要上报于大理司,除罪首定罪外,州郡官守亦要由大理司酌情商议失职与否,再上报吏司与刑司。臣听闻大理司少卿冯大人年事已高,抱病休养数月仍不见好转,如今大理司虽尚有姜大人主事,可未免太过操劳,此时补少卿一员实乃当务之需。” 田垣笑意更深,撑在扶手上的手轻点了点那木雕龙头的双目,似是在考量些什么,“褚卿有所不知,姜卿已向朕上表数次,求请将你迁至大理司,补上冯懿的缺。朕本以为卿年纪尚小,对朝政时事并不十分详知,需多随枢府诸位卿家潜心修习,假以时日再入大理司,定会有一番大作为,如今一看,却是朕多虑了。” 轻笑语毕,他忽而抬手,向阶下的内侍官略一示意,那小黄门领了旨恭敬退下去,很快便领了三位身着浅绿罗袍的女官重新绕会阶下。 褚言偷眼瞧到那女官们的手中端了传赏所用的乌漆木盘,心中微乱,一时又参不透田垣话中深意,只好直起身,稍稳了稳心神,淡望着女官步至自己面前 下一刻,乌漆盘上红布落,簇新的团花紫罗裙便现于众人眼前。 四下微惊,倒吸冷气之音此起彼伏,饶是处变不惊的褚言都不由得微怔了怔,望着满眼铺开的艳艳浓紫,不知所措。 金玉带镶十三銙,金鱼龟袋雕玄武。 褚言怎会不知这是什么,又怎会不知这身朝服的分量。 本朝律例上书,凡三品及以上,朝服始可分男女之制,男着袍c女着裙,男戴冠巾c女佩钗冠,除此之外,金玉带与金鱼袋俱是一样。但凡三品以下,则无此规定,男官女官皆需着男衫c男靴,头戴幞巾。 将堵在心头的这口冷气艰难咽下,褚言淡色的唇角微微一动,正欲开口却被田垣抬手制止。 “陛下,臣——” “褚卿入主枢府这三月,所参议的政事折子朕都看过,其中涉及刑典的折子写得尤其好,利弊阐述分明,条理清晰完备,不禁让朕想起先祖藏于紫山殿中的那些廖相写过的折子。卿既有此等才识,朕若不用岂不是很可惜。” 话已至此,纵然褚言心中万般疑虑,也只得老老实实俯身一拜,将这差事应下来。 “臣,定不负陛下重望。” 不知是不是褚言的错觉,她礼毕起身后竟看到田垣缓缓敛了暗含深意的笑,抬手抚了抚下颌的短须,似是特意般向田安的方向虚望了一眼,笑道:“看来褚赟真是为朕生了个好少卿啊。” ———————————————————————————————— 散了早朝,田垣自摆驾回宫处理国事,百官四散,各自去府司上差,枢府并三司六部重臣紧随田垣驾辇先入议事,一时间奉江殿上人烟稀落。褚言从三位女官那领了御赐的官服到角房外寻到了来接自己的自家车马,刚将那盛了紫裙金鱼袋诸物的箱子妥善收好,转身便见数位同僚笑眯眯地上前道贺。 无非是些贺她升迁的客套话,褚言耐着性子一一谢罢,正欲上车回府,却见方才在朝堂上与自己对上了眼神的郢王田煊正携了燕王田松和另一位俊朗青年向自己走来,不禁脚步一顿。 “褚大人,”郢王田煊的声音正如他的面容一般,也是丝毫没有特色,即便是特意含了笑,也令人难以熟记于心,“恭喜褚大人迁大理司,此番连擢两品,可是天大的喜事。” 他身旁比他略高几寸c生了张阴柔俊秀面容的燕王田松闻言,却是皱了皱细眉,比女子还要艳红几分的红唇一撇,颇是不屑地开口,声音尖细凉薄,“擢升倒是好事,可褚大人这般年少,怕是在大理司也要好好与姜大人修习上数年,毕竟本王可不想到最后是由刑司来替你们几个女人收拾烂摊子。” 褚言早便听闻这燕王田松最是自负自大,此番得以见识,也并不生气,只心下冷笑几声,抬眸冷扫他一眼,“殿下且放心,辩证曲直是非一向是大理司的本职,无论如何,断不会麻烦到刑司诸位大人。” 站在田松身后的俊朗青年听懂了褚言话中的深意,不禁眯眼轻笑了笑,抢在田松做出刁难脸色前俯身向褚言拱手一礼道:“国子监谢元青,见过褚大人。” “谢大人,”褚言记得眼前这温眉俊眼c书生气十足的男子是今左相谢朗的独孙,从这身朱色小料看,应是国子监博士,位居五品,此刻唤自己一声大人也是应该,便没有过于客套,亦拱手虚还了一礼,“早闻谢大人风雅才韵,如今一见,果真气度不凡。” “说来惭愧,褚大人入枢府的第一月我们便曾见过面,只是后来家祖急病,子清不得不告假。今日才得以真真切切见得褚大人,果真是个清冷雅致的人,难怪家祖提起,常常便是称赞。” 谢元青这一连串的溢美之词令褚言心头一震,倒不是察觉出什么暧昧心思,她反倒觉得这话间有一丝丝古怪,但他那双澄澈见底的墨色瞳仁却含着真真切切的笑,半点杂质也无。 褚言不知如何作答,刚迟疑着谢过谢相的称赞,便见伴着几位武将一同从殿内出来的田安似是看见了围在自己身前的谢元青等人,凛眉一蹙,死死打成一个结,旋即便转身迈步向自己走来。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十四章 元青 “褚大人。” 乌皮靴大步越过谢元青的身畔,终在褚言身旁极近c却又不至于失了礼数的地方站定。田安面色冷峻,开口又极是陌生客套。 这谢元青看似温文尔雅,可那句暗含深意的“清冷雅致”还是令褚言没来由地脊背一凉,此刻见到了田安这才心稍定了定神,忙转身还礼,唤了声“翟王殿下”。 田安一到,田煊与谢元青倒是尚神色如常,可燕王田松却是骤然变了脸色,一双女子似的柳叶眼眸光一沉,似是极为嫌恶般从鼻间抿出一声冷哼,扯住身边的田煊,对谢元青没甚好气地尖声道:“子清,刑司尚有要事,本王与灵运先行一步,你也尽早回去当值,免得这在这些不知所谓的旁人身上浪费功夫。 谢元青并未多说什么,温润含笑的脸上也令人瞧不出什么喜怒,只恭恭敬敬地应下,又向田安和褚言行过礼,这才转身告辞。 闲人散尽,田言冷眼望着那谢元青走远了些,这才稍稍安下心来,只是现下已近巳时,奉江殿前人来人往,实在不是悠然闲谈的好时机。 日头渐盛,昌都的七月天气尚热着,他只得将千般万般的担心凝成一句话,沉声匆匆道:“谢元青绝非善类,还是莫要与他亲近得好。” 褚言知他信他,自然不会对他的话心生半分疑虑,柔声应了句“好”。 田安心底一松,转眼见周遭只剩下几个来往洒扫的小黄门,一面送她上马车一面忍不住追问了几句:“过午可是要去大理司?” 褚言浅浅颔首,“先去见母亲,再去大理司见姜大人,酉时前便能回来。” 听她提起“母亲”,田安不禁皱了皱眉,略有担忧地嘱咐道:“早归。” 踏上马车角木的脚步一顿,褚言忽又像记起来什么似的转身向他拱手深深一拜:“臣恭送翟王殿下。” 眼见着她那双寒泉似的眸子里映出几分略带捉弄意味的促狭笑意,田安又好气又好笑,只得在外人眼皮子底下还了句“褚大人无须多礼”。 心满意足钻进马车,褚言挑起车帘望着他渐渐走远,这才敛了笑,向车外淡淡吩咐了句回府。 金檐黑骨的马车缓缓而动,枣棕色骏马缓步走了一阵,很快便四蹄生风。出了皇城,四方街肆上的店铺早已开张,整个昌都像是骤然活过来了一般,人声鼎沸,熙熙攘攘,一派热闹盛景,繁华非凡,只是沿街的脂粉铺子送来香风阵阵,吹得褚言脑仁发痛。 胸口一闷,她忙拉下帘子不再向外张望。 马车避开闹市,很快便回了安远侯府,褚言刚入迈步下了马车,还没等回到自己的逐月苑,便见竹青站在车马苑的木门前,神色微慌,像是等了她许久。 这竹青年纪尚小,往日里虽也喜欢像石青似的端着副老成持重的脸,可终归是个孩子,褚言见她一双手紧紧攒着裙角,不由得在心底暗叹一口气。 “何事?” “姑娘,夫人要见您。” “什么时候的事,”褚言愣了一瞬,旋即便状似不在意般捧出那盛着新官服的朱漆盒子,淡声问道,“等我多久了?” “夫人听说昨夜翟王爷来过,本想在您上朝前唤您过去,可您那时——” 竹青细声细气地说了几句,忽想起晨间自家小姐紧紧环着那翟王交颈而眠的样子,不禁脸一红,“可您那时不大方便······” “我知道了,”褚言垂了眼,似乎已有所考量,脚步一转便向主院后耀光祠的方向走去,“你随我来吧。” “可是姑娘,您不先去换身衣裳——” “不必,等会我便要再去趟吏司并大理司,时候来不及。” 隐隐觉察出自家小姐的声音在听闻到“夫人”二字后,便冷了下去,竹青讪讪闭了嘴,不敢再多说半个字。她虽不似石青姐姐入府那般早,但对二夫人与二小姐之间堪称“寒江之冰”般的关系还是有所耳闻,亦曾亲眼见过。莫说这安远侯府不似寻常人家,但这般疏远的母女放在达官贵人的家中怕也是少有,思及此,竹青愈发不敢多言。 毕竟她的主子到底还是二姑娘。 主仆二人快步出了车马苑,从主院穿过去后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便来到了耀光祠。说是“祠”,也不过是隐于褚家后园中的小佛堂,褚家这安远侯府处建时时初代安远侯褚耀在世,彼时褚耀与廖相夫妇是出了名的不信神佛,正巧二人均是幼年时双亲早逝,也无亲眷可寻,既无先人要拜,也就不必建什么宗祠,横竖自己身死后也不过是一具枯骨,哪里还能得什么香火。这耀光祠是褚赟在世时为二夫人宁氏特意修的,褚言曾亲眼见它落成,也亲眼见着母亲抛下尚且年幼的自己搬了进去。 她面无表情地仰起脸,看着那流云般飘逸的“耀光祠”三个字,眼底缓缓结上一层冰碴, 耀光耀光,光耀光耀,母亲想要光耀什么,她又如何不知呢。 推门入室,先遣竹青进门通报,待佛堂内传来几声木鱼声响,褚言这才迈步进去,向跪坐在杏黄拜垫上c背朝着自己的女子淡声唤了句“母亲”。 那女子动作一顿,缓缓放下膝间的木鱼,却是并未转头看向褚言,也并未起身,开口,声音中俱是严厉。 “怎回来得这么晚,你在枢府任参议也不过是挂了个虚名,替那些三公重臣写写折子罢了,怎这般愚手钝脚?” 一如既往的厉声苛责令褚言本就算不上好的心境顿时阴沉了下去,她无力反驳,亦知开口为自己辩解的后果,只得在佛堂昏暗的烛光下微阖了阖眼。 “是女儿的错。” 宁氏冷哼一声,似是火气未消,与韩振褚言兄妹极为相似的一双凤眼在烛光下若隐若现,闪着冷厉的沉光,“罢了,你现下好歹也算‘枢府要臣’,又是名正言顺的安远侯,我纵是万个胆子也不敢对你这身官服下手。” “我问你,昨夜翟王可是来过了?”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十五章 木然 “······来过了。” “可在逐月苑留宿了?” “留了。” 宁氏听得她这句回答,严肃的脸上终于现了点笑意,像是满意于女儿的乖顺,又像是对万事均被握于自己掌中而感到得意。 素若丧服的襦裙下摆轻盈一动,褚言看到母亲从拜垫上起身,缓缓走到自己面前,用并不慈爱甚至于可称得上嫌恶的眼神上下打量着自己。 “言儿这身官服倒是好看得很,”宁氏在她身前稍转了转,冷厉的眼风扫过她那朝服金带下丝毫不见起伏的小腹,从嘴角抿出一个柔声轻笑“为娘一早便说过,姑娘家就应多穿些缃绯这些艳丽颜色,自己穿着显气色,翟王见了也会心生欢喜。” 翟王。 又是翟王。 褚言眸光一沉,面色乍然泛冷,借着佛堂中昏暗的烛光,冷漠地望着自己的母亲。 宁氏虽已年近五旬,可出身自书香门第,又向来保养得极好,一头乌发半根银丝也无,就连眼角细密的皱纹都带着别样的韵味,此刻虽是严声厉色,可凤眼一眯,依旧能见年少时的清雅风采。 外人常说她长得好,眉眼随了母亲,身量和五官其他处随了父亲,端正婉秀中带了又点淡淡冷意,一见便是庄正的官家小姐。 是了,当年与田安初见之时,他也曾笑自己眼角眉梢都带着疏离,很是清冷雅致。 雅致,有这样万事为自己“着想”的母亲,如何能不雅致。 强咽下哽在厚重的那点不甘不愿,褚言抱紧了怀中沉甸甸的朱漆盒子,像尊木偶泥塑般平淡地回了句:“女儿记下了。” 宁氏深深望了她一眼,这才掩下笑意,转身走近香案,捡出几支线香,借着香烛的火光将之点燃。 “可是有身子了?” 褚言皱眉避开令自己呼吸不顺的香气,哑着嗓子回道:“没有。” 宁氏从鼻间挤出一声冷哼,“翟王哪次回京不是腻在你那逐月苑里,四年过去了,却是半点消息也无,到底是他不愿还是你不愿?” “母亲,现下并非生育子嗣的好时机,府中屡屡遭变,朝中也定是有人早注意到了褚家的变故,此时断不可节外生枝。” “你已经是那节外之枝了,还在意这些做什么——” “母亲,陛下已擢女儿至大理司,”褚言冷静说着,可捧着朱漆木盒的指尖却忍不住泛白,“这是新的官服,自明日起任三品少卿。” 褚言看到宁氏的背影微微一僵,将线香插入香炉,施施然走到自己面前,抬袖,挑开朱漆木盒,向那朱色锦裳上放着的金鱼袋略看了一眼,脸色却是越来越难看。 半晌,褚言终于听到母亲冷笑一声,甩手摔上朱漆盒盖。 “翟王那,你自己多想想法子,男人总归禁不住女人温言软语一劝。” “我乏了,你下去吧。” 褚言不知自己心中此刻是何滋味,竟既不悲伤于母亲的冷淡,亦不气恼于母亲对自己与田安之间近乎功利的管束,像是已经麻木了一般。 或许从褚阅身死的那一刻,眼前费力讨好了二十年的母亲,便已变得不那么重要。 从佛堂退出来,褚言的脸上依旧没甚喜怒神色,竹青提着一颗心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直到迈入一片竹枝清凉的逐月苑,这才壮着胆子上前,低声问道:“姑娘,可要吩咐东厨准备中食?” “不必了,”褚言脚步不停,向卧房走去,“我先去吏部交还枢府的折子和鱼袋,中食就在外吃。过午若是翟王爷来了,就教他等着。” “可——” “没有什么可是。” 褚言在自己的卧房门口站定,闻言转身冷冷望了竹青一眼,眼底附着寒霜。 “我说教他等,那他就要等。” ———————————————————————— 较起情意绵绵c相拥入梦的褚言和田安,褚阅却是一夜没能睡好。 且不说腰上被韩振狠狠揍那一拳留下的伤,几个时辰后已变成了碗口大的乌紫淤青,单单想起韩振那张令她指骨发痒的脸c那含着嘲弄的凤眼c那抿着不屑冷笑的嘴角,褚阅便忍不住一阵阵火气上涌。 她尚未与他问明白这些年来在褚家装疯卖傻意欲何为,他竟好腆着脸对自己反咬一口。 令人窝火。 但褚阅转而仔细一想,现下她在这安远侯府中顶着褚姵的壳子,身边能称得上“亲近”的人,除了百无一用c追着更加百无一用的三夫人讨好的赵氏,和那尚不满十五岁的褚行,也就只剩下忠心护主可聪慧不足的小丫鬟樱草了。此时若能紧紧抓住韩振的弱处,借他之手行事,倒也不尽是坏事。 至少比现下这般有心无力的处境要好太多。 褚阅翻来覆去一夜没能安眠,心中却暗暗打好了主意,不论韩振要她见谁,接下来的每一步她都必须缓步慎行。 幸而樱草年纪小,尚在长身子的时候,一旦睡了便很沉,早起后她装作无事一般试探着问了她几次夜里可听到什么动静,得到的皆是早已料到的回答,便彻底安下心来。午时再将樱草杏黄她们遣去赵氏那,自己则借了去探望褚行和先生的借口,从漱雨苑的东厨捧了食盒先给人在晓文堂的褚行送过去,这才钻了空子一路摸到啸云苑。 刚闪身进了啸云苑的月门,褚阅便眼瞧见一身官服的褚言脚步匆匆地向车马苑走去,身后没跟着她院中的石青竹青,难得孑然一人。 昨夜见了她在月下对着那翟王展颜一笑的模样,褚阅现在一见着她,满脑子里想的都是那双玲珑若蝶翼的蝴蝶骨。本来冷若清溪的月下美人,盈盈一笑,是多美好的景色,可硬生生被那翟王田安给坏了大半兴致。 思及此,褚阅忍不住从月门口探了探头,又向褚言的背影望了一眼,这才惊觉她身上的官服并非自己见惯了的浅绯袍。 紫裙金玉玄武袋,玉钗端整地束着长发,这哪里是区区五品枢府参议能穿得上身的。 褚阅心口一凉,很快明白过来,在朝中任职不过三月的褚言,如今至少已官居三品。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十六章 双叶 三品。 朱紫。 褚阅望着那抹略显单薄的身影渐行渐远,暗叹一口气,心道这于现今的褚家而言倒也算件好事。 其实从小到大,相较于褚姵褚娴而言,褚阅私心里更偏爱褚言这个妹妹多些,倒是没什么姐妹情深的特别缘由,只是褚言聪明c懂事,虽然在外人眼中寡言沉冷,又过于难以亲近了些,但行事冷静c果决,向来没有为逞一时脾气,而做出什么愚蠢事的时候。 欣慰之余,褚阅再想起昨夜那令自己心口添堵的翟王,却是不禁自嘲一笑。 在地府走了一遭,她竟也会扮起“阿姐”来了。 转身,绕出藏身的树影,褚阅正迈开步子向韩振的书房走去,一抬眼却瞧见昨夜在韩振身边见过那名唤乌檀的清秀少年,正在不远处恭恭敬敬地候着自己,看样子是早将她的一笑一叹都看在了眼底。 乌檀见她转过身来,不慌不忙地向她拱手一礼,声音清凌凌的。 “四姑娘。” 不知是不是太阳底下站久了,褚阅看着眼前的乌檀,竟越瞧越觉他生得过于唇红齿白了些,眉形细秀且又生了双莹亮有神的杏眼,嘴唇一抿,颊边又带着热出来的晕红,怎看怎像个含羞带怯的小姑娘。 在心底无声咂咂舌,褚阅一面掐自己手心的肉,一面骂自己见色起意死性不改,纵是喜好美人美色,也不能对着个孩子黏糊糊看上半晌啊。 她快步走近了些,一面偷眼瞧着紧紧跟在自己身后一步开外的乌檀,一面忍不住开口问道:“乌檀,你今年多大年纪?” 乌檀老老实实跟在她身后,“回四姑娘,十三。” 褚阅略略一算,韩振今年已是年近而立,算上两个乌檀都有余,不禁心下一松,“那你是何时入府伺候的?” 乌檀神色如常,开口,又是一声规规矩矩的“四姑娘”。 “回四姑娘,五岁。” 停步,转脸看他那一脸稍带了些戒备的冷淡,褚阅又好气又好笑,终是明白过来自己为何总觉得他像什么人了。 这副多一个字都不愿意说出口的脾气,简直与他半个主子c那儿时的褚言像足了七成,若不是乌檀生了张天真烂漫的可爱脸蛋,褚阅怕是要忍不住下手将他拖入怀里狠狠揉上几下。 褚言儿时倒也曾追着自己唤过“阿姐阿姐”,可要是真像寻常妹妹一样,窝在自己怀里撒娇,那还真是少之又少,更莫说自己能有机会在她那冻包子似的脸蛋上掐上两把了。 思及此,褚阅暗自幽幽一叹。 穿过后院,踏上长廊,三拐两拐绕到书房,还没等近前,她便瞧见韩振从木廊另一头脚步匆匆地走来。 他今日身上穿的还是昨晚那件苍青色的袍子,腰带上缀着黑玉,和头上的银箍乌木钗极是相称,就是这“美男子”脸色青得可怕,一双剑眉紧锁着,像是谁欠了他几万钱似的,现下正值午时,恰巧阳光被廊檐一遮,在他脸上洒下一片暗影,便郁色更沉。 一瞧见他,褚阅便觉腰上那块已经被自己狠心揉散了的淤青还在隐隐泛着疼,不由得没甚好气地开口刺道:“哟,是谁这么大的胆子,竟敢惹得咱们韩大公子黑脸,是想被一拳打到整夜睡不下,还是想——” “玄色,”韩振皱眉冷冷看了她一眼,开口打断她的讥讽,转身向跟在自己身后那与乌檀的面容有五分相似的少年沉声问道,“人来了?” “回大公子,已在书房内等候多时了。” 韩振满意点点头,迈步越过褚阅身畔,转而和缓了脸色向乌檀吩咐道:“天气这般热,不必在这伺候了,去逐月苑寻石青吧。” 褚阅一挑眉,“韩大公子这是良心被吐出来了?” 转头看了眼红到耳根的乌檀,韩振冷笑一声,扯着褚阅的袖子将她推进门里,“乌檀是个姑娘,你瞧不出来么。” “姑c姑娘?” 褚阅一把扒开韩振的手,探着身子左看看右看看,直看得乌檀脸色更红,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小乌檀的少语是害羞怕生,哪像褚言似的,是块实打实的冰碴子。 嘴角一挑,她立刻挽起一个温柔的笑,向乌檀歉然道:“莫怕莫怕,我说乌檀怎的这般漂亮,原来竟真是个姑娘。” 韩振耐性耗尽,半是嫌半是厌地扫了这半个身子跌进自己怀里c却仍不自知的女人一眼,一把扣住她的肩,推开书房门,“押”着她迈步走进屋内。 二人像是百年一重聚的冤家对头似的一面拌着嘴,一面进到书房内,褚阅抬眼正见到书房内站着两个人,惊诧之际脚下一顿,到了嘴边c准备讥讽韩振的话就这么被她囫囵吞了下去。 两人一高一矮,并排站在书案的左手边,看似规规矩矩的,脸上却写满了不耐。高挑的那个是位女子,却穿了一身男子的襦衣,从上至下是由浅入深的靛色,上绣着浅浅的纹路,腰间还别了把竹骨扇子。一头长发被玉冠发带束着,眉眼生得很英气,令人见之难忘;若说是个俊雅公子,想必也有人会信。站在她身边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长了张与那女子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脸,也是穿了一身襦衣。许是因为天热,宽袖摆高高挽起,但因着尚年幼,所以未束发戴冠,脑后只用发带梳了个高高的马尾,极是干净利落。 “大公子。”那高挑女子见有人进来,回身向韩振没甚表情地略一颔首,算是招呼。 她身边的小少年却是仍闲闲站着,垂头看着自己簇新的靴子尖,权当韩振是阵风c是片云。 韩振似乎早已经习惯了他们姐弟这般瞧自己,也不动气,只将已经愣在原地的褚阅轻推到他们眼前。 “既然你说自己是褚阅,那对他们定是十分了解,既然如此,就好好叙叙旧吧。” 那高挑女子闻言眉心一蹙,袍袖轻晃,从腰间抽出那柄竹骨折扇,迈步靠近褚阅,以折扇挑起她的下巴,上下打量她几眼,唇角一勾,笑得轻蔑。 “我说大公子,您是疯了还是傻了,阅儿已逝,您若是想找个替代的,也不寻个上好的货色,这般平庸的容颜,竟也敢称自己是阅儿。”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十七章 南北 较起情意绵绵c相拥入梦的褚言和田安,褚阅却是一夜没能睡好。 且不说腰上被韩振狠狠揍那一拳留下的伤,几个时辰后已变成了碗口大的乌紫淤青,单单想起韩振那张令她指骨发痒的脸c那含着嘲弄的凤眼c那抿着不屑冷笑的嘴角,褚阅便忍不住一阵阵火气上涌。 她尚未与他问明白这些年来在褚家装疯卖傻意欲何为,他竟好腆着脸对自己反咬一口。 令人窝火。 但褚阅转而仔细一想,现下她在这安远侯府中顶着褚姵的壳子,身边能称得上“亲近”的人,除了百无一用c追着更加百无一用的三夫人讨好的赵氏,和那尚不满十五岁的褚行,也就只剩下忠心护主可聪慧不足的小丫鬟樱草了。此时若能紧紧抓住韩振的弱处,借他之手行事,倒也不尽是坏事。 至少比现下这般有心无力的处境要好太多。 褚阅翻来覆去一夜没能安眠,心中却暗暗打好了主意,不论韩振要她见谁,接下来的每一步她都必须缓步慎行。 幸而樱草年纪小,尚在长身子的时候,一旦睡了便很沉,早起后她装作无事一般试探着问了她几次夜里可听到什么动静,得到的皆是早已料到的回答,便彻底安下心来。午时再将樱草杏黄她们遣去赵氏那,自己则借了去探望褚行和先生的借口,从漱雨苑的东厨捧了食盒先给人在晓文堂的褚行送过去,这才钻了空子一路摸到啸云苑。 刚闪身进了啸云苑的月门,褚阅便眼瞧见一身官服的褚言脚步匆匆地向车马苑走去,身后没跟着她院中的石青竹青,难得孑然一人。 昨夜见了她在月下对着那翟王展颜一笑的模样,褚阅现在一见着她,满脑子里想的都是那双玲珑若蝶翼的蝴蝶骨。本来冷若清溪的月下美人,盈盈一笑,是多美好的景色,可硬生生被那翟王田安给坏了大半兴致。 思及此,褚阅忍不住从月门口探了探头,又向褚言的背影望了一眼,这才惊觉她身上的官服并非自己见惯了的浅绯袍。 紫裙金玉玄武袋,玉钗端整地束着长发,这哪里是区区五品枢府参议能穿得上身的。 褚阅心口一凉,很快明白过来,在朝中任职不过三月的褚言,如今至少已官居三品。 (十六)双叶 三品。 朱紫。 褚阅望着那抹略显单薄的身影渐行渐远,暗叹一口气,心道这于现今的褚家而言倒也算件好事。 其实从小到大,相较于褚姵褚娴而言,褚阅私心里更偏爱褚言这个妹妹多些,倒是没什么姐妹情深的特别缘由,只是褚言聪明c懂事,虽然在外人眼中寡言沉冷,又过于难以亲近了些,但行事冷静c果决,向来没有为逞一时脾气,而做出什么愚蠢事的时候。 欣慰之余,褚阅再想起昨夜那令自己心口添堵的翟王,却是不禁自嘲一笑。 在地府走了一遭,她竟也会扮起“阿姐”来了。 转身,绕出藏身的树影,褚阅正迈开步子向韩振的书房走去,一抬眼却瞧见昨夜在韩振身边见过那名唤乌檀的清秀少年,正在不远处恭恭敬敬地候着自己,看样子是早将她的一笑一叹都看在了眼底。 乌檀见她转过身来,不慌不忙地向她拱手一礼,声音清凌凌的。 “四姑娘。” 不知是不是太阳底下站久了,褚阅看着眼前的乌檀,竟越瞧越觉他生得过于唇红齿白了些,眉形细秀且又生了双莹亮有神的杏眼,嘴唇一抿,颊边又带着热出来的晕红,怎看怎像个含羞带怯的小姑娘。 在心底无声咂咂舌,褚阅一面掐自己手心的肉,一面骂自己见色起意死性不改,纵是喜好美人美色,也不能对着个孩子黏糊糊看上半晌啊。 她快步走近了些,一面偷眼瞧着紧紧跟在自己身后一步开外的乌檀,一面忍不住开口问道:“乌檀,你今年多大年纪?” 乌檀老老实实跟在她身后,“回四姑娘,十三。” 褚阅略略一算,韩振今年已是年近而立,算上两个乌檀都有余,不禁心下一松,“那你是何时入府伺候的?” 乌檀神色如常,开口,又是一声规规矩矩的“四姑娘”。 “回四姑娘,五岁。” 停步,转脸看他那一脸稍带了些戒备的冷淡,褚阅又好气又好笑,终是明白过来自己为何总觉得他像什么人了。 这副多一个字都不愿意说出口的脾气,简直与他半个主子c那儿时的褚言像足了七成,若不是乌檀生了张天真烂漫的可爱脸蛋,褚阅怕是要忍不住下手将他拖入怀里狠狠揉上几下。 褚言儿时倒也曾追着自己唤过“阿姐阿姐”,可要是真像寻常妹妹一样,窝在自己怀里撒娇,那还真是少之又少,更莫说自己能有机会在她那冻包子似的脸蛋上掐上两把了。 思及此,褚阅暗自幽幽一叹。 穿过后院,踏上长廊,三拐两拐绕到书房,还没等近前,她便瞧见韩振从木廊另一头脚步匆匆地走来。 他今日身上穿的还是昨晚那件苍青色的袍子,腰带上缀着黑玉,和头上的银箍乌木钗极是相称,就是这“美男子”脸色青得可怕,一双剑眉紧锁着,像是谁欠了他几万钱似的,现下正值午时,恰巧阳光被廊檐一遮,在他脸上洒下一片暗影,便郁色更沉。 一瞧见他,褚阅便觉腰上那块已经被自己狠心揉散了的淤青还在隐隐泛着疼,不由得没甚好气地开口刺道:“哟,是谁这么大的胆子,竟敢惹得咱们韩大公子黑脸,是想被一拳打到整夜睡不下,还是想——” “玄色,”韩振皱眉冷冷看了她一眼,开口打断她的讥讽,转身向跟在自己身后那与乌檀的面容有五分相似的少年沉声问道,“人来了?” “回大公子,已在书房内等候多时了。” 韩振满意点点头,迈步越过褚阅身畔,转而和缓了脸色向乌檀吩咐道:“天气这般热,不必在这伺候了,去逐月苑寻石青吧。” 褚阅一挑眉,“韩大公子这是良心被吐出来了?” 转头看了眼红到耳根的乌檀,韩振冷笑一声,扯着褚阅的袖子将她推进门里,“乌檀是个姑娘,你瞧不出来么。” “姑c姑娘?” 褚阅一把扒开韩振的手,探着身子左看看右看看,直看得乌檀脸色更红,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小乌檀的少语是害羞怕生,哪像褚言似的,是块实打实的冰碴子。 嘴角一挑,她立刻挽起一个温柔的笑,向乌檀歉然道:“莫怕莫怕,我说乌檀怎的这般漂亮,原来竟真是个姑娘。” 韩振耐性耗尽,半是嫌半是厌地扫了这半个身子跌进自己怀里c却仍不自知的女人一眼,一把扣住她的肩,推开书房门,“押”着她迈步走进屋内。 二人像是百年一重聚的冤家对头似的一面拌着嘴,一面进到书房内,褚阅抬眼正见到书房内站着两个人,惊诧之际脚下一顿,到了嘴边c准备讥讽韩振的话就这么被她囫囵吞了下去。 两人一高一矮,并排站在书案的左手边,看似规规矩矩的,脸上却写满了不耐。高挑的那个是位女子,却穿了一身男子的襦衣,从上至下是由浅入深的靛色,上绣着浅浅的纹路,腰间还别了把竹骨扇子,一头长发被玉冠发带束着,眉眼生得很英气,令人见之难忘,若说是个俊雅公子,想必也有人会信。站在她身边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长了张那女子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脸,也是穿了一身襦衣,许是因为天热,宽袖摆高高挽起,但因着尚年幼,所以未束发戴冠,脑后只用发带梳了个高高的马尾,极是干净利落。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十七章 南北 “四姑娘。” 不知是不是太阳底下站久了,褚阅看着眼前的乌檀,竟越瞧越觉他生得过于唇红齿白了些,眉形细秀且又生了双莹亮有神的杏眼,嘴唇一抿,颊边又带着热出来的晕红,怎看怎像个含羞带怯的小姑娘。 在心底无声咂咂舌,褚阅一面掐自己手心的肉,一面骂自己见色起意死性不改,纵是喜好美人美色,也不能对着个孩子黏糊糊看上半晌啊。 她快步走近了些,一面偷眼瞧着紧紧跟在自己身后一步开外的乌檀,一面忍不住开口问道:“乌檀,你今年多大年纪?” 乌檀老老实实跟在她身后,“回四姑娘,十三。” 褚阅略略一算,韩振今年已是年近而立,算上两个乌檀都有余,不禁心下一松,“那你是何时入府伺候的?” 乌檀神色如常,开口,又是一声规规矩矩的“四姑娘”。 “回四姑娘,五岁。” 停步,转脸看他那一脸稍带了些戒备的冷淡,褚阅又好气又好笑,终是明白过来自己为何总觉得他像什么人了。 这副多一个字都不愿意说出口的脾气,简直与他半个主子c那儿时的褚言像足了七成,若不是乌檀生了张天真烂漫的可爱脸蛋,褚阅怕是要忍不住下手将他拖入怀里狠狠揉上几下。 褚言儿时倒也曾追着自己唤过“阿姐阿姐”,可要是真像寻常妹妹一样,窝在自己怀里撒娇,那还真是少之又少,更莫说自己能有机会在她那冻包子似的脸蛋上掐上两把了。 思及此,褚阅暗自幽幽一叹。 穿过后院,踏上长廊,三拐两拐绕到书房,还没等近前,她便瞧见韩振从木廊另一头脚步匆匆地走来。 他今日身上穿的还是昨晚那件苍青色的袍子,腰带上缀着黑玉,和头上的银箍乌木钗极是相称,就是这“美男子”脸色青得可怕,一双剑眉紧锁着,像是谁欠了他几万钱似的,现下正值午时,恰巧阳光被廊檐一遮,在他脸上洒下一片暗影,便郁色更沉。 一瞧见他,褚阅便觉腰上那块已经被自己狠心揉散了的淤青还在隐隐泛着疼,不由得没甚好气地开口刺道:“哟,是谁这么大的胆子,竟敢惹得咱们韩大公子黑脸,是想被一拳打到整夜睡不下,还是想——” “玄色,”韩振皱眉冷冷看了她一眼,开口打断她的讥讽,转身向跟在自己身后那与乌檀的面容有五分相似的少年沉声问道,“人来了?” “回大公子,已在书房内等候多时了。” 韩振满意点点头,迈步越过褚阅身畔,转而和缓了脸色向乌檀吩咐道:“天气这般热,不必在这伺候了,去逐月苑寻石青吧。” 褚阅一挑眉,“韩大公子这是良心被吐出来了?” 转头看了眼红到耳根的乌檀,韩振冷笑一声,扯着褚阅的袖子将她推进门里,“乌檀是个姑娘,你瞧不出来么。” “姑c姑娘?” 褚阅一把扒开韩振的手,探着身子左看看右看看,直看得乌檀脸色更红,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小乌檀的少语是害羞怕生,哪像褚言似的,是块实打实的冰碴子。 嘴角一挑,她立刻挽起一个温柔的笑,向乌檀歉然道:“莫怕莫怕,我说乌檀怎的这般漂亮,原来竟真是个姑娘。” 韩振耐性耗尽,半是嫌半是厌地扫了这半个身子跌进自己怀里c却仍不自知的女人一眼,一把扣住她的肩,推开书房门,“押”着她迈步走进屋内。 二人像是百年一重聚的冤家对头似的一面拌着嘴,一面进到书房内,褚阅抬眼正见到书房内站着两个人,惊诧之际脚下一顿,到了嘴边c准备讥讽韩振的话就这么被她囫囵吞了下去。 两人一高一矮,并排站在书案的左手边,看似规规矩矩的,脸上却写满了不耐。高挑的那个是位女子,却穿了一身男子的襦衣,从上至下是由浅入深的靛色,上绣着浅浅的纹路,腰间还别了把竹骨扇子,一头长发被玉冠发带束着,眉眼生得很英气,令人见之难忘,若说是个俊雅公子,想必也有人会信。站在她身边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长了张那女子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脸,也是穿了一身襦衣,许是因为天热,宽袖摆高高挽起,但因着尚年幼,所以未束发戴冠,脑后只用发带梳了个高高的马尾,极是干净利落。 “大公子。”那高挑女子见有人进来,回身向韩振没甚表情地略一颔首,算是招呼。 她身边的小少年却是仍闲闲站着,垂头看着自己簇新的靴子尖,权当韩振是阵风c是片云。 韩振似乎早已经习惯了他们姐弟这般瞧自己,也不动气,只将已经愣在原地的褚阅轻推到他们眼前。 “既然你说自己是褚阅,那对他们定是十分了解,既然如此,就好好叙叙旧吧。” 那高挑女子闻言眉心一蹙,袍袖轻晃,从腰间抽出那柄竹骨折扇,迈步靠近褚阅,以折扇挑起她的下巴,上下打量她几眼,嘴角一勾,笑得轻蔑。 “我说大公子,您是疯了还是傻了,阅儿已逝,您若是想找个替代的,也不寻个上好的货色,这般平庸的容颜,竟也敢称自己是阅儿。” (十七)南北 褚阅又好气又好笑,气的是她嘴下不留德,竟敢说自己生得丑;笑的是几月不见,她似乎并未受自己身死所伤,还像往日般潇洒得很,半恼半笑间,一时竟忘了拍开她这只轻浮“狼爪”。 “叶怀南,”褚阅垂眼上下扫了扫自己面前的高挑女子,笑意凉得渗人,“数月不见,嘴上的本事倒是长了不少啊。” 说着,她抬手拍落垫在颌下的那柄竹骨扇子,“怎么,跟了新主子便不认故人了。” 这谑笑中隐隐带了威严的熟悉口吻,令叶怀南一阵恍然,再加之眼前这女子本就与褚阅眉眼间有那么三分相似,她险些便会以为褚阅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十八章 掌事 褚阅的话音刚落,书房内的叶氏姐弟便倒吸了一口冷气,就连一向最是少年老成的玄色也不禁心下讶异,颇有些无措地地望向自家主子。 松木盘微微一晃,那盏被抢先喝了一半的茶险些翻倒,韩振眼疾手快,一抬手擎住了玄色的手肘。 他的脸上神色冷淡如常,教人辨不清喜怒,“你见过她。” “自然是见过。她跪在我的面前哭花了脸,一面哭着说自己万不能将背后那人供出来,一面又恳求我代她向赵氏尽孝。 褚阅从鼻间哼出一声冷笑,“简直可笑。” “既已到了地府,阳世早已管不到阴间,那她为何还不说?” “我说韩大公子,问出这等问题便是你愚钝了。” 褚阅啧啧两声,眸光中尽是谑笑。 “这世间但凡一个女人想要保护另一个人,无非三种情形:一,父母;二子女;三,爱人。除此之外倒尚有兄弟姊妹这一说法,不过你也知道褚姵自小被赵氏教养得像一尊木偶,与我们这些‘粗人’根本不亲近。” “此外,她一个深闺小姐哪里来的什么爱人,更遑论子女,而褚赟已逝,整个褚家中能和她攀得上关系的,怕也只剩下生母赵氏与胞弟褚行了。” 腰间伤口隐隐发痛,她便软了骨头斜斜倚在韩振的书案前,背对他望着叶怀南接着道:“可这些时日来我渐渐发现,赵氏待这具壳子并不算十分好,甚至可以说是很有些将自己的喜好强加给褚姵的意思。而褚行却是由她带大,姐弟情深c感情极好,由此看来赵氏和褚行哪一个值得她舍命相护尚值得商榷。” “至于她人已经到了地府却还怕得不肯松口······” 韩振听她讲得头头是道,不知不觉渐渐提了些兴味,此时正听到妙处,见她稍作停顿c似有他思,不由得挑眉追问。 “怎么?” 掌心撑着书案桌沿,褚阅这才想起背后还有个他在,登时便换了副脸,略一转头没什么好脸色地瞟他一眼。 “我能魂归阳世,那世上定也有他人能做到。既然如此,那‘追她至死’的话并不见得俱是假话,只怕有人真会有这等本事。” 想起早先在地府,那姓范的黑脸姑娘拘着褚姵来见自己时,似乎并不惊讶,褚阅心底微微一沉,还是决定暂时将这些咽进肚子里,不与旁人说。 韩振听罢,指尖在桌案上轻点了点,默不作声思虑半晌,良久才沉声开口道: “实话说,那晚捉住你时,我以为充其量不过是阿言和翟王的事教你知道了,本想找点法子杀了你永绝后患,没想到—— 褚阅整个人半坐在书案上,闻言转身向他挑起一个森森然的笑。 “韩子胥,既然你十分了解我,那你定会知道我褚阅并不屑于去编那些谎言,对便是对,错便是错,仅此而已。” “我没必要费这些事,更没必要为了骗你而委屈了我自己。” “那你将这等惊世骇俗的事说与我听,又是意欲何为?” 褚阅这才佯作柔弱,转而换了个清浅的笑,缓了声音好声好气向他道:“良禽择木而栖,良将自寻明主,自然是要借韩大公子和褚侯爷的手一用了。” “哼,”韩振眸光微闪,略有些不自在地避开她的视线,嘴角挂起冷笑,“借这一字我可担不起,眼前的身后的,本就是你们褚家的东西。” “话虽是这么说,但现在管事发话的可不还是咱们褚侯爷,”褚阅等的就是他这句话,闻言,眼底的讽笑愈发浓重,“不过方才大公子也说了,既是我褚家的东西,那我便能动得。” “是么?” 说着她向一旁紧紧攒住竹骨扇c脸色发白的叶怀南看了一眼,眼神中深意昭然。 韩振皱了皱浓眉,只略略垂眼犹豫了片刻,很快便从桌角木盒中捡出那方刻了“言”字的小印,推到她的身边。 “从明日起你可以用阿言这方印做你想做的事,叶家姐弟也由你驱使,我不会过问,也不会阻止。” 褚阅眼前一亮,正想赞声“老兄爽快”,却听他似乎还有下文。 “凡事要量力而行,莫要太过。此外,阿言那——” “她对我有愧,我自然不会教她知道这些烦心事,再说了咱们的好阿言现下怕是半颗心呈给了朝堂,半颗心装满了翟王,哪里还会在乎你我这年近而立还没个着落的不成器兄长。” 她捡起那方小印在手心抛弄着把玩了一会,忽然觉出书房内静得很是古怪,转便脸向叶怀南叶念北问道:“阿言和翟王的事,你们也知道?” “······才知道了没多久,”提起这事叶怀南像是揣了一肚子的气,狠狠瞪着自家弟弟,最后还是叶念北闷声开了口,“月余前我和阿姐有要事到逐月苑的书房去寻侯爷,在门外没见着石青姐姐,阿姐性急,不管不顾闯了进去,正见到······” 褚阅笑得活像只摇着尾巴的狐狸,“见到什么?” 记忆中的场景不过是那翟王弯腰在褚言颊边落了个吻,可叶念北还是陡然红了脸,垂了头,声音细若蚊蝇。 “侯爷和翟王爷······正在忙些私事······” 这般暧昧不清的话在褚阅耳中显然变做了更加不可说的场面,嘴角一勾,她一面想着那日在月下池中见着的水妖般褚言,一面邪邪挑起一个笑。 “哦,”她转脸向脸色黑沉的韩振意味深长地眨眨眼,“私事呀。” “看来咱们阿言真是长大了。” 韩振攒了攒拳,努力忍下将她拎起来再揍一拳的冲动,深吸一口气,心中终于尽信她就是褚阅那个欠揍的女人。 “没事就滚出去,教人看到褚姵无故在我这啸云苑待了一晌午,像什么样子。” “韩大公子竟也知道什么叫‘像样子’,那出手打人的时候怎就——” “闭嘴,”韩振被她吵得脑仁痛,忍不住撑了额头轻声斥道,“从明日起,每夜等赵氏和褚行睡下后到啸云苑来,要见他们二人,也得在那时。” 褚阅一听,却并不乐意。 “不行,我得睡觉。”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十九章 褚娴 “你没有选择。” “凭什么?” 韩振冷哼一声,“凭你现在应该是那个逆来顺受的褚姵。” 柳眉一蹙,褚阅不满于他的独断,朱唇轻启正欲驳斥,想了半晌却又是无法反驳,只好怏怏应了下来。 要事商毕,叶家姐弟尚有生意上的事与韩振相谈,褚阅担心自己出来太久,樱草服侍赵氏睡下后寻不到自己会心底发急;再说教外人见了向来不出漱雨苑的褚姵竟会在啸云苑逗留如此之久,横竖也是也说不清楚,她瞧着现下也不过午时半刻,便匆忙与叶家姐弟挥手道别,悄声离去。 褚阅本以为现下午时,府中各苑都应在休息,哪知半只脚刚迈出啸云苑,迎面便撞上了庶妹褚娴。 这褚娴乃是五夫人吴氏所生,年仅十七岁,生得倒是清秀可爱,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安在这张小巧的脸蛋上倒也合衬,虽不像褚阅生得桃眼丰唇c风姿妩媚,也不像褚言那般凤眸雪肤c清冷雅致,但比起褚姵这具壳子还是能算得上漂亮。只是这小姑娘长得虽乖乖巧巧的,但性子却像足了生母吴氏,小气又爱财到了极点,且抓着旁人什么把柄便永世都不会忘。 说起来,她虽比褚行还要长了三岁,却并不是褚家的“五小姐”。当年那五夫人吴氏入府前本是京中鸣舞楼的“女校书”,对外宣称是个只卖艺糊口的清倌,但入了褚家生了褚娴后怎么算日子怎么都对不上,褚赟大怒,本想将她们母女赶出去,但孙氏心慈,此等家仇又不可外扬,便当做远方亲戚似的养在了府中。 原本褚赟打算等褚娴年满二十,便夺了姓氏送一笔银钱遣她们母女出府,可没想到自己并没能活到那个时候。褚阅袭爵后又一直忙着打理褚家内外,便也将这对母女抛到了脑后,没想到今日竟会正巧遇见。 褚娴个子不高但目力极好,眼瞧见她从啸云苑出来,眼珠一转立刻便乖巧笑着上前问好。 “原来四姐的身子已养好了,妹妹还想着哪日去探望您呢。” 日头毒辣,褚阅本就在韩振那憋了一肚子的火没地方撒,此刻见了她更是火上浇油,只觉头顶能点起一簇青烟来,奈何自己心虚在前,只能忍下火气强堆笑脸应答。 “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劳娴儿担心了。” “哪里的话,咱们姐妹还分这个,”褚娴微微一笑,话锋一转便单刀直入问道,“只是姐姐身子尚未大好,这晌午这么大的太阳,又何必到人烟稀少的啸云苑来散步,身边也不带着樱草丫头,若是出了什么事可该怎么办啊。” 她这句暗含深意的“关心”,令褚阅不禁在心底冷笑一声。 “妹妹无需担心,”她抬起杏色夏裙的袖摆遮住嘴角,将往日里褚姵那副“小家子气”演得淋漓尽致,“姐姐不过是为行儿和先生送中食,路过这啸云苑顺道向大公子赔个不是罢了,樱草正在漱雨苑等着,这便回了。” “赔不是?” 褚阅赶忙垂下眼帘,话语中满满的皆是柔弱与歉然,“昨日行儿与大公子玩闹手下没个轻重,险些伤了大公子,我这做姐姐的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便······” 褚娴愣了愣,虽觉得有些古怪,但她这话还挑不出什么大毛病,只得狐疑着作罢。 二人又随意寒暄了几句闲话,很快便各自走了。 褚阅回了漱雨苑,见赵氏仍在自己房中沉沉睡着,而樱草她们几个小丫头倒在赵氏身边也已有些昏昏欲睡,便彻底安了心,自回了自己的卧房倒头睡下了,一直到晚间酉时漱雨苑开伙,这才伴着褚行一同吃了餐晚饭。 戌时将过,褚阅业已眼皮打架,而此时褚言才拖了一身疲惫,刚刚回府。 下马车的时候石青已在车马苑侯了许久,等她回来终于急匆匆将翟王已在逐月苑等她数个时辰报与她听,可褚言似乎并不急,没回卧房换衣裳,反倒不紧不慢地向书房走。 书房内没点灯火,从外向内看黑漆漆的,在皎洁月光下一片寂静,褚言屏退石青她们刚推门进去,便察觉到了一道似有若无的气息,正想反手摸向书案下的匕首,却被一道高大黑影将整个人揽进了怀中。 熟悉的味道熟悉的温度,她陡然放下心来,将已经握到匕首上的手轻轻松了下来。 任由黑影抱着自己向那张用以小憩的竹榻走去,褚言勾紧了他的脖子,任由自己被这一身的疲倦吞没。 竹榻似是经不住两人重量,发出几声吱呀微响。 他在下,她在上,褚言被他整个包进怀里,不禁泛起了几丝懒意。 “何时来的。” 一声低笑。 田安借着窗外的月光抬手拆掉她的发髻,不紧不慢地缠弄着她的发丝,“几时来的又怎样,还不是要听褚大人的话老老实实在这候着。” 褚言想起自己那一时气话,面上微窘。 田安缠着她的发丝,戳了戳她那像结了冰似的脸颊,笑里满是不怀好意的逗弄:“还‘我说教他等,那他就要等’,什么时候阿言也学坏了,竟敢这般逆上。” “那翟王爷不是也还等了。” “话虽如此,”田安笑意更深,揽着她腰间的那只手轻抚了抚她背上的团花官服料子,忽而话锋一转,道,“凡三品以上,应有与朝服分类而治的祭服,那衣裳——” “三日后才能到,”褚言一面阖上眼假寐,一面淡淡回着他的话,“听说是折了支翠羽,正在修补。” “唔,那便好。” “今日去了大理司,见了姜谚,诸事可还好?” “还好。” 田安放下心来,松开拢着她发丝的指尖,转而轻拍了拍她的头,“我听说这姜谚原是你外祖宁祭酒的得意门生,她这般刚直严正之人竟也能主动上表为你求迁,看来她对你当真不一般。” 提到外祖,褚言这才想起儿时曾见过一两面的那位白须老者,不禁微皱了皱眉,“既是如此,那姜大人此番可就是明晃晃的徇私啊。”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二十章 姜谚 书房内一片黑沉寂然,唯有这窗边榻前尚余几寸月光。 仰面躺在窄小竹榻上,田安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拍着她的背,半阖着眼慵散回道:“你此番由五品枢府参议迁至三品大理司少卿,却是明升暗贬。自隆熙年间起,这大理司便大不如前,前有刑司吏司,后有京兆尹和金吾卫,总归是受牵制。而枢府则不同,凌驾于三府六司之上,所议所参皆是时事要政,哪怕是仅做一个五品参议,所听闻到的都远比在大理司做一辈子少卿要多得多。” 他略一沉吟,接着道:“看样子,那老头子怕是早就有意要将你们褚家的人撤出三府六司之外。褚赟当年因韩巍山一事被贬为参议,褚阅在枢府据理力争了三年终一无所获,而今这一手给足了面子的好戏想来也是另有企图。” “所以陛下肯应了姜大人之请无非也是借势而为,”即便他不说,褚言心中也早已澄澈如明镜,“这般想来,这突然的升迁大抵有两种情形——” “其一,陛下暗中属意姜大人上表,乃是红白之戏;其二,姜大人揣测到了陛下心思,念及外祖旧日恩情,主动上表。只是这两种情形中无论是哪一种,都掩盖不了姜大人要落下‘徇私’这一话柄的事实。” 田安静默了半晌,听到此处却是沉声笑了。 长指从染上月色冷意的墨色发丝间穿过,他微一欠身,在她发顶轻轻啄吻,“帝王容得下的,这叫宠信;帝王容不下的,那才叫徇私。” “既来之,则安之,阿言这么聪明,竟也说起了糊涂话。” 褚言撑着他的胸膛支起身,淡淡望着他,“那你又如何判定帝王能不能容得下。” “从前阿言不是一本正经地对我说过,‘凡事皆有度,这个度上可鉴大道,下可就尘埃,存于天地,寄于你心’,容不容得下就要看这个‘度’了。” 说着,他抬手略有些不怀好意地隔着衣裳戳了戳她的心口。 “说起来,那时的阿言满心满眼里都是写满了上德上道的经书,清心寡欲活得像个小道姑似的,哪里还有本王半寸之地。” 听他提及这件事,褚言心下不禁闪过一丝羞恼,偏头在他喉结侧旁轻咬了一口。 “阿言生气了”田安那双平日里如鹰隼般锐光湛湛的眼睛里满溢着促狭笑意,不躲不避,反倒是将自个的脖子送到了她的齿下,“竟舍得来咬我。” “······闭嘴。” 颈边骤然一痛,他这才敛了笑,展臂将她搂得更紧。 “早间你说去见宁夫人,她——” 嘴角的笑瞬间结上冰碴,褚言沉默了片刻,“还是老样子。” 田安心下了然,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发丝,不再多问。 书房内寂静如水,良久都听不到一声响动。 就在褚言靠在他怀里昏昏欲睡之际,田安忽又抬手向下,抚上她的脸颊。 “从前就想说,”他这一动,竹榻立即发出几声吱呀响声,混杂着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在沉寂如斯的书房内乍然响起,和着他那低醇如酒的嗓音,暧昧得引人遐思,“每次见到阿言穿着这身一本正经的官服——” 褚言与他相知多年,此刻又怎会听不懂他的意思。 在腰间狠掐一记,她转而在他耳边呵出一声彻底阻绝那些旖旎心思的冷笑,“想都别想。” —————————————————————————————————— 康宁二十七年七月,安远侯褚氏由枢府迁大理司,任少卿之职。 这大理司历经隆熙年间的整治,被削减了许多官位,而德宗元平年间又有时任大理司少卿的荣王田褍意图谋反一事事发,自那之后大理司中便不再设大理丞c大理司直等职位,只增少卿一员,官升三品,以代它职。三位少卿各有分工,相互牵制,上有大理司卿统管,下有大理司正评判论罪是否得当,于外还有刑司问责,也算公正合理。 正所谓“天理昭昭,大理耀耀”,便是如此。 现如今的大理司卿是位女官,名唤姜谚,年仅三十六岁,正值大有作为的好年纪,本是高祖年间邢国公之后,只是穆宗年间便已失了爵位。其人面容清雅秀丽,书卷气十足,平素里话不多,却极有威严。褚言曾听田安说过,姜谚在二十七岁那年便坐到了大理司卿的位子上,多年以来除年老昏聩的少卿冯懿稍有疏忽外,大理司从未错断过一桩案子,小到失职大到人命,尽是有理可寻。 这姜谚虽年过而立,但并未成昏,家中还有个同岁的妹妹名唤姜语,早年在国子监任职,现在宫中任舞阳公主的女教,也是个威名在外c赫赫有名的才女。 褚言见过姜谚,并与之攀谈许久后才知那些严肃的名声只是外界传得过于凶狠罢了,姜谚其人虽真有些少言寡语,但对待下属并不严苛,莫不如说很有些凡事力求以理服人的书生傻气,也正是这点熟悉的书生气令褚言想起了年幼时在外祖怀里看书的宁懿往事,不知不觉便与她亲近了许多。 除姜谚外和那冯少卿外,大理司还有另一位少卿名叫郭患,寒门出身,本是临海的辜州人,故而皮肤黧黑身材粗壮,看上去并不像个少卿,反倒像个仵作。生性鲁直豪爽,不拘小节,是个难得的老好人,褚言听说他已年过不惑,家中有同是辜州出身的青梅爱妻和一双儿女,想来也是个官场得意家中又和满的好命人。 见过姜谚郭患等人,她又在大理司绕了一圈,领了诸多文书正要回来时,这才想起褚慎也是在这大理司任职,虽只是个七品主簿,但掌管文书印章,日后怕是少不了交集。 不知为何,褚家这么多的兄弟姊妹中,褚言除对长姐褚阅抱了点年少时的敬仰外,与他人并不算十分亲近,就连与褚姵交好也仅仅是因为趣味相投,偶尔会在韩振“装疯卖傻”与褚行玩得兴起之时闲着无事一起下下棋罢了,但对性格阴郁的褚慎却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排斥念头。 虽是在大理司,可避嫌并不分时候,诸事毕后再向姜谚郭患等告辞,她这才打道回府。 至此,连遭霉运的褚家终于将诸事一一做了定数。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二十一章 罔两(一) 安远侯褚氏入大理司一事并未掀起多少风浪,朝中也只有世交的镇远侯沈家和一些善于顺势庸附的臣子上门拜访道贺过,几日后已近落寞的安远侯府便再度恢复了宁静。 原本褚赟在世时,因恶意霸占发妻孙氏家产c侵吞孙家产业一事备受同僚唾弃。那时褚阅年仅七岁,这事闹得满昌都风雨,褚赟那些同僚碍着这是褚家家事而不好横插一脚,但年近岁末正值吏司核考品德功绩,想要参他一本的人并不在少数。褚赟焦头烂额,到最后还是苦求镇远侯沈成济老将军出面,做了许多诸如“孙家家产依旧是由孙氏打理”之类的托词,这才得以了事。 只是从那之后老镇远侯似乎对这个世侄大失所望,本来两家便是因先祖情谊而交好,此番事一出,沈家自然不愿再趟这摊浑水,便渐渐疏远了褚家。其实褚阅也心知肚明得很,沈家世代为将,靠的是从不是你朝中文臣的碎言片语而是铮铮战果,身后又有着世荫的镇远侯封号,即便是与诸多功勋世家撕破了脸,也有恃无恐。特别是老镇远侯的独子——故安南将军沈东风可是以身效国c死在了现今这位国君甫继位时征讨西琅的战场上,于情于势,沈家都是朝中真正的“巍山”,没必要非与褚家“同流合污”。 早先褚阅在世入职枢府时,老镇远侯欣赏她随性不羁的行事作风,两家之间渐有和缓,而今褚言袭爵不过数月便被拔擢,皇帝又似有重新启用褚家的意思,此番形势下老镇远侯自然也乐得提携后辈,毕竟年少在国子监求学时他与褚言的外祖宁祭酒曾是鸡黍之交,宁祭酒遭母丧时正在陵州任上,还是他亲自去料理的后事。 老镇远侯与宁祭酒这些事多是褚阅从朝中听闻来的流言,虽真真假假无从可辨,但老镇远侯此番能舍得架子向褚言一个小姑娘道贺,看来或许正如老祖宗所言,褚言确是能令褚家起死回生之人。 自从向韩振坦诚以寻求合作以来,已是过去了四五日,这些天来褚阅不得不在夜半顶着睡到一半的肿眼泡到啸云苑去“当差”。最初那夜她想起韩振那一脸不容置喙的傲慢,憋了一肚子火气,本不想去,但夜半时分那名叫“乌檀”的小姑娘竟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自己的卧房里。褚阅再气也不能对着个孩子发火,只好就这么不甘不愿地卖身给了自家的产业,可谁知到了啸云苑连着账本仔细一翻,却是气得差点厥了过去。 莫说阮玉堂暖香坊这些大买卖,就连壶中天这么个小小的酒铺子都不知亏损了多少,难怪韩振要她来主事,看来自从“褚阅”逝世之后,褚家的这些产业就像是没了主心骨似的,散作一盘泥沙。 饶是今夜月光再好,褚阅还是觉得一阵阵心烦意乱,捏着账本子额头青筋直跳,恨不得把坐在一边兀自喝茶的韩振给切成人肉片。 书房内一阵寂静,叶怀南被她吓得一哆嗦,手里的扇子差点甩手而出,过了好一会这才清咳一声慢慢劝她。 不过,叶怀南倒是对此般亏损并不感到意外。 “阅儿你仔细想想,侯府这偌大家产原本是谁家的?不还是我们孙家的,老太爷逝世后这家产被褚赟吞了大半,另一小半本身就是夫人的嫁妆。外人虽不明白,可咱们这做生意的谁人不知这安远侯府当年穷得底掉,虽是元平帝扶起来的新权贵,可到了现在早就变成了腐朽的烂木头,若不是当年夫人那嫁妆,那褚赟能养得起那么多妾室庶子么?夫人在的时候就为了这褚家折了北郡许多铺面,你在的时候亦是没少帮衬家里,那时大家伙没什么怨言不过是因为夫人和你身上尚带了点‘孙’字,你这一入地府,自然是树倒猢狲散,有的认死理还想着老太爷的恩德c咬着牙给褚言卖命,有性烈的直接甩手就走,还有的想趁机捞一笔以来慰劳自己的‘辛苦’,如此情境之下,怎能不亏损。” 她说这话时神色淡然又平静,与往日里那副潇洒公子的做派并无二致,可褚阅还是能从她嘴角那看似玩世不恭的笑里看出来点忿忿与执拗。 褚阅无奈,世事无常命数幻化,又不是她所能掌控的,唯今之计只有及时止损,先保住这些重要铺子的根基再慢慢谋求长久之策。 幸而在这一团乱麻之中,还有明伦书屋在滋滋不停地向里赚着钱。 这明伦书屋本身做的是“印书”的买卖,早现在穆宗皇帝继平年间时朝中便已经废了“印鉴司”,一来是成本太高二来是徇私舞弊太过严重,那时继平帝钦点了四家书屋作为印刷国子监教本的新“印鉴司”,其中便有明伦书屋的前身,如今书屋除了赚监生和官家的银子外,还兼差印发些戏本子和小说,若有些文章写得实在是好,那印发出去便是洛阳纸贵c单单从那帮傻学生身上就能大赚一笔。 褚阅一面飞快地打着算盘,一面低头听叶怀南甚是自得的叨念。 “去年的时候有个女监生来咱们那投书,三番五次,来得甚是勤快,可就是书写得不怎么样。故事倒是新奇,可就是那文笔还没成气候,我本想着先遣她回去等她在读几年书练好了再来,可没想到已经是个监四的老人了。她说自己家在临着安虞的绥州,出身贫寒又自知没什么学问c考取功名无望,可想着上京一趟空手回去见家乡父老实在无颜面,便想着能不能留个文名在世。” “我看那故事实在是新鲜,文章差还能补救,便狠狠心要了那稿子,本以为上了市面上也不会成什么大器,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 叶怀南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一伸手摆出三根手指头在褚阅眼皮子底下晃来晃去。 “第一次就卖了三千本。” 褚阅刚拍开她的手捡起手边的茶,闻言险些喷了一账本。 “三c三多少?”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二十二章 罔两(二) 叶怀南笑眯眯扯了她的耳朵尖,提气高声吼道:“三千!” 褚阅被她这举动吓得浑身一抖,手一歪还是将那盏茶打翻在了书案上。 幸而桌上虽然账簿散乱,但茶水已被喝干,这才没错手打湿什么。看着悄无声息隐在一旁的玄色不知道从哪窜出来c轻手轻脚将茶杯收拾下去,褚阅转脸向右手纱帘里倒在小榻上握着书卷皮笑肉不笑望着自己的韩振干笑两声。 “你既然说了这学生的文笔成不了大气候那还你还敢买她,这不是自折招牌么。” “现在才出到第二卷,卖得还不错,谁知道将来能如何,”叶怀南抬手用扇子柄搔搔头发,忽又想起什么似的绕过书案走到褚阅背后那面浩瀚书墙上翻找起来,“我记着三个月前发的第一卷,一个月前发了第二卷,等到八月十五应该发第三卷。前两本在姓韩的这应该都有来着——” 她闷声说着,不一会就从那成排的靛色书脊中找到了两本薄薄的书册子,像是献宝似的递到褚阅眼前。 褚阅接过书册,沉着脸略扫了那书面一眼,也懒得看清是什么名字,随手翻开一页慢慢看起来。 白皙莹润的指腹拈着书页一页页翻下去,叶怀南本想在她脸上看出点欣赏与赞许来,可没看了半天她还是抿着唇角,脸色微沉,教人看不出喜怒。 一本接一本,褚阅快快地捡了有趣的几篇细细读罢,却是甩手一扔,翘着腿靠在椅背上,像是并不十分满意。 叶怀南看着她并起两指在桌上点了几点,略一思量,而后缓缓道: “故事倒是新奇,就是格局气量太小了点,既然写的是江湖故事,那怎么也应当大气磅礴,或家仇世怨一念惊风雨,或意气风流一动乱尘俗,这般不上不下是其一。既是写的两个男人之间的爱恨情仇,这两个男人又用这般阳气十足的招式,那就应该带上点英气,好好的故事非要写成一个男子为了另一个男子不惜像个怨妇似的扰乱江湖风雨,这是其二。其三便是一部书里头竟然把女子写得如此不堪,又将男子捧得如此之高,若不是我知道写书的是个小丫头,怕是险些要以为这与那些生写的不堪入目东西并无二致了。” 她轻叹一声,接着道:“倒不是说不能写‘冲冠一怒为蓝颜’,只是江湖复杂得很,哪里会像这书里头写的这般过于轻飘飘的,两个家族门派之间看不过眼,结了冤仇便永世为敌。远的不说只说近的,咱们的老祖宗元平帝的生母林氏背后的余州林家堡,当年林氏在宫中含屈逝后林家便向那些抢着向宫中嫁女儿的各大世家宣战,说但见辅佐田氏者,若犯林家格杀勿论。可到了元平年间,四洋越螭海来犯,元平帝与那北周的皇帝落入螭海生死未卜之际,不还是林家率先遍请各江湖世家调动寒江之防,以多少子弟的命护着沉州入海之处,保着年幼的继平帝么。” 不知为何,褚阅原本最喜欢看这些江湖儿女为了对方可以杀尽天下人的快意恩仇,可自从在地府见了老祖宗元平帝,听她讲了那许多不曾被记录在史书上的江湖往事后,再见这些尚未入过江湖便开始编排江湖故事的孩子们总觉得有点生气,随意写个正派再写个反派,弄两个有仇的家族,再加上点暧昧不清的感情戏码便是江湖了。有的聪明一点,不将主角写成正人君子,转而变成怀揣着仇恨c有野心有报复的“罪人”,到了最后再为这“罪人”编排点令人泪落的过往,便是为他所做尽的蠢事将罪洗得干干净净。 世事本就无常,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又有哪来的正邪之分。 所以这些书愚蠢,又可笑。 褚阅在心中强忍着厌恶对自己说着“不过是小说罢了”,如此安慰了半晌,这才提起几分兴致,接着略加称赞道:“不过有些地方确实新鲜,比方说那男角是含恨而死的邪道,因着怨气重竟又逃脱轮回重头活了一世,另一个男角却是害死他的那正道世家的公子,冲突一起便吊足了看客胃口,倒也还算不错。而这些由洪玄道法改编来的招式也是可圈可点,什么召阴之诀c驱鬼神同往,” 叶怀南见她开口称赞了几句,心口那块大石终于安然放下,正想长舒一口气,却听见褚阅略一沉吟,似有迟疑地补了一句。 “但我总觉得这故事像是在哪听过,尤其是这个叫什么‘无妄’的男角,实在是眼熟得很呐······” “应是记错了吧。” 叶怀南听了她这话,心里不禁也打起鼓来,因为像印书这事最怕的惹上的就是一个“抄”字,本来修文之人最忌“剽窃”这等腌臜事,看客们一旦知道了从明伦书屋卖出去的小说话本子是窃来的,那书屋的信誉便算尽毁。毕竟写书的还能换个名字再去祸害别家书屋,可书屋换了名字还是会有人牢牢记着这家出过甚么丢脸事,故而她每次买下这些书稿之前都要小心小心再小心,深怕沾上些洗不干净的荤腥。 她一面无奈地挠着头想法子,一面却不禁在心底暗叹早先褚阅掌家时可远没有现在这般小心。那时褚赟和孙氏出访越州,归途中遭匪患而亡后,褚家乱作一团,而褚阅又要掌家又要入仕,自然是忙得焦头烂额,更何况孙氏身故,孙家这些铺子上上下下像没了主心骨,烦心事无穷,褚阅自然只能放任他们用尽不入流的法子将折损出去的银子赚回来。而现在的褚阅却像是看透了什么一般,看来或许“魂游地府”并不是编出来教人安心的。 叶怀南虽不愿相信借尸还魂那些玄之又玄的东西,可她愿意相信褚阅。 永生永世。 思及此,她不禁放柔了声音问道:“阅儿若是担心的话,我去命书铺子里头的伙计回去再筛一遍,免得惹上事端。”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二十三章 罔两(三) 褚阅未曾料到自己竟会无意中将不满与厌恶带到生意上来,心中不由得暗生懊恼。 “莫急,”她抬手扯住叶怀南的袖摆,叫她接着向下看,“先将这些铺子一桩桩一件件捋清楚了再安排也不迟。” 叶怀南应了声好。 反手将那两卷薄薄的书册扔到一旁,褚阅又把已经翻阅过的明伦书屋账本账簿叠做一摞摆放齐整,这才捡过来昌都其他几家铺面的账本一一对问。 “咱们家在昌都有十几间铺子,大大小小算起来现在还有多少还能开门做生意的?” 叶怀南闻言轻叹一声,“你出事后陆陆续续倒了好几家,如今也只剩了七家铺面,阮玉堂c暖香坊c明伦书屋c壶中天,还有薜荔阁c陆离轩和万诚酒楼。现在还能往回赚银子的,也只有前面那三家了。” “我记得薜荔阁是卖绸缎布料的,陆离轩是折腾古董的吧。” “没错。” “自家酒楼能卖自家的酒,水粉胭脂和绫罗绸缎成套,古董铺子却又是最能一朝满赚的买卖,”褚阅握着笔杆看着面前这几本账簿,实在是头疼,“你昨晚来时是不是提过一句,说是有人想买下万诚来着?” “是陵州来的外地商人,念北派人查过了,那人家底干净老实忠厚,此番进京是因为独女明年要进国子监,正巧家中高堂旧疾复发,一家人急着上京问药,便······” “要想在京中立足又岂会是这么简单的事,不过此番情景之下他急着买我急着卖,又能顺手白得个人情,何乐而不为呢。” 褚阅顿了一顿,垂眸想了片刻后忽然抬手将壶中天的账本子捡出来,放在万诚酒楼的账本之上,“无论如何,陆离轩万不可动,酒楼和酒铺你想办法劝那陵州商人一齐买了,反正他初来乍到,自己去寻酒铺子说不好还会被狠宰一笔。至于薜荔阁,也得抢在亏得更大之前将这烫手山芋扔出去。” “这······” 褚阅没甚好气地扫她一眼,“这什么?你以为现在还是从前咱们家拿着安虞绸就能一家独大的时候?那安虞绸每岁至多也只能产十匹不足,近来供到咱们铺子里的越来越少,从前我能拿安虞绸做一柜子的夏裙,还能富余两匹,现在你什么时候见到阿言和韩振那傻子身上有过安虞绸的料子了。” “这两年来束州辜州两地布庄产出的布料绸缎风头渐盛,那些出银子的也不会傻到再像从前一样听见‘罕见’c‘少有’这些字眼就跳进去。再加上我这一出事,各州郡那些看在孙家面子上给咱们供货的布庄染坊难免会对阿言心怀芥蒂,想来已是失了大半人心,而今——” 她说着,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脸,苦笑,“而今我也不便出面主事,还是尽早将这些不知根底的铺面处理掉,日后也方便。” 叶怀南虽知她心底在忧虑些什么,但如此干脆利落丝毫不念旧人辛苦,倒是少见。 “可你留下陆离轩是——” “咱们的叶大掌柜聪明一世竟也会问出这等糊涂的问题。古往今来,能听到江湖上的那些消息的地方无外乎酒楼赌坊钱庄,鱼龙混杂自辨真假。如今追在我身后之人不知是出于江湖还是庙堂,也不知他到底是意在我还是整个褚家,所以大意不得,陆离轩别的本事没有,但做双耳朵倒还是绰绰有余。阿言在朝中已经够忙了的,我可不希望家中这点杂事还要惹得她心乱。” 叶怀南怔愣着听罢,低头看着她扯过纸写了点什么,最后再盖上“言”字小印,半晌都没能将喉咙里那点惊诧咽进肚里。 “我说,从前也没见你对褚言那丫头这么上心,现在怎么······” 她今日穿了身带腰封护腕的襦衣,更显英气逼人,褚阅抬头望了她一眼,将那写了几个字的纸团成一团塞到她的腰封里,又转而瞟了眼纱帘里用书卷挡着脸的韩振,摆首笑道:“从前也好,现在也罢,谁不喜欢聪明的孩子。” “愣在这做什么,怎么,舍不得了?” “自然不是,”叶怀南笑了笑,“只是你从前多多少少还心疼着那些为孙家出过力的旧人,现在却又是如此干脆,就像是突然间懂事了似的。” 褚阅不自觉缓缓敛了笑,想起自己逝世后本在自己苑中伺候的那几个婢女如今已是连尸骨都寻不到,心意不禁一阵冷笑,面上倒是没现出什么,只不动声色地挑开话头,道: “从面上看起来,阿言掌家后咱们昌都铺子的月赚是翻了两倍,不过翻的那两倍大多出也在暖香坊和明伦书屋上。从你和我说的来看,大抵是因为时近七七,水粉胭脂的生意好做,而你印出去那几本书又恰巧大赚了一笔,只是这般投机实非长久之计,你再同我仔细说说阮玉堂和暖香坊近来可有什么大事。” “大事倒是没有什么,”叶怀南仔细想了半晌,“只是阮玉堂下的处机馆走了五个鉴玉师,一个是被仇家寻上了门,剩下那四个都是被沐英坊挖走了的,不过横竖损失不大。暖香坊那倒是还好,听陈嬷嬷说又出了几款新的胭脂香膏,卖得很好。” “哦?” 叶怀南搓搓手,笑得活像进了舞妓坊的登徒子,“听说是能尽快消肿化瘀的香膏,你也知道大夏天的姑娘们都想穿得漂亮又清爽,可是情浓时分谁能——” 一道冷沉的视线打在身上,褚阅忍不住浑身一抖,循着这道视线向回看去时只见纱帘后倒在榻上的韩振拉低了书沿,那一双像是含了刀光似的狭长凤眼正定定地盯着自己。 如芒刺在背,如刀锋在颈。 可偏偏褚阅是个逆骨,又心思活泛,由“情浓”两个字立刻想到了褚言和那翟王,当下便向他毫不示弱地一勾嘴角。 “谁能有分寸?不过说起来也是,就连咱们家的好阿言遇上了翟王也是不管不顾的,年轻人就是难得啊。”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二十四章 罔两(四) 韩振从纱帘后影绰绰看见她坐在摆满了账簿书册的书案后,朝着自己毫无半分姿仪可言地翘着腿c挑衅般连声咋舌,不禁怒极反笑。 这般即便是落了下风,可还是宁死都要反咬回去的脾气不是“褚阅”还能是谁。 碍于外人在此,他不便显露身手,只好暂且将这口气暂且先压下去,待叶家的走了再与她算账。 这厢褚阅见他沉了脸色,丝毫不将此放在心上,拉着叶怀南又说了几句阮玉堂处机馆的事,很快便接着看起了昌都外那些铺面的账本。 弦月西移,眼看着便要临近丑时,书房内烛光点点c人影摇曳,窗外却是一片星繁云舒的静谧。 初秋凉风闯入室内,卷起书案后兀自忙碌的女子的发丝,将她眼底含着疲倦的青黑展露出来。 叶怀南自幼便随家中父母走南闯北做生意,一夜不眠押着货赶路也是常有的事,现下并不十分困倦,可见褚阅连连打起呵欠,眼角抿出泪花,半是心疼半是无奈地扯过斜斜挂在椅背上的披风搭到她背上,低声劝道:“丑时了,阅儿既已这般困倦,没料理完的咱们明晚再看吧。” 褚阅闻言又是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强提起精神摆摆手道:“不必了,只余下辜州的米铺还没看,不理清楚我心里不踏实,横竖白日间也能睡,不碍事。” “可守夜的小丫鬟若是寻不到你——” “都说了不碍事,”褚阅说着,膝头轻动,换了另一条腿翘着,向站在里间纱帘边像尊木偶似的玄色乌檀兄妹俩一扬下巴,“咱们的韩大公子怎么可能料不到此种情景。早几日请我来的时候就已经派了他们两个给我那的小丫头们喂了点东西。樱草杏黄现下怕是正在梦中流连忘返呢。 叶怀南英眉一蹙,微微有些恼怒,“那两个丫头虽也不过十四五岁,但总归不敌你们底子好,若是坏了脑子怎么办!” 那像尊石雕似的玄色却是动也未动,微垂着头回道:“回叶掌柜,诸事皆由大公子吩咐,我等不过是听命行事。那药也不过是安眠的熏香,每次只用一点,并不危险。” 清朗朗的少年声音不卑不亢,冷静得近乎冰冷,不知是并未将叶怀南的担忧当做一回事,还是并未将樱草杏黄她们的性命当做一回事。 叶怀南嘴角微动正想再说些什么,却被褚阅一个眼色给拦了下来。 “怀南,他们也是孩子,你何必动这么大的火气,”褚阅神色淡然,抬眸向玄色乌檀兄妹脸上略扫了一眼,“再说漱雨苑的不过是几个素不相干的小丫头罢了,留着也只会碍事。” “对了,方才说到辜州的米铺,我记得那的掌事是你姨表家的兄长,既是如此那我便将那的生意交付与你,若是你也举棋不定,就去寻你娘多问问,我听说她老人家在入京帮衬我母亲之前就是掌管南路米坊生意的,多听她的,总归没错。” “京中还要劳你和念北多与周荃陈氏联络,但不必皆向我通报,只挑捡重要的大事便可,现下我这毕竟还是不方便,也不能夜夜到这来。阮玉堂暖香坊的生意你只管放手叫他们去做,你和念北看管好书屋,得了空闲再去看看陆离轩,遇见挡路的好事的只管动用阿言的名号,倘若撞上了什么麻烦别再像以往似第一个推到我面前,先叫韩子胥想办法。旁的我一时也想不到,就先这样吧。” 叶怀南一一记下,“薜荔阁那呢?” 褚阅撑着额心想了一会,“隔壁的蘅芜居想吞并咱们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七八月正是换秋装的时候,旺期卖铺子起码还能回本,咱们先别急着找下家,也先别做出来关门的架。你就先当做无事发生,叫薜荔阁的掌事还像往年一样准备做秋衣的生意,待到蘅芜居再与咱们争起来,再想办法叫他们连着铺面和本钱一齐吐出来。” “那你现在是有主意了?” “······咳,急什么,总归会有。” 二人笑闹着拌了会嘴,时候越来越晚,叶怀南见褚阅实在熬不住倦意,便赶紧理好了账本子告辞离去。 韩振遣了玄色送她出门,待她悄无声息地从后门走了,正想起身去寻褚阅,扔下书册一抬头却见她撩开纱帘,笑着步入这书房中的狭小寝居。 她今日身上穿的还是褚姵柜子中的寻常夏衫,淡淡的鹅黄色称着褚姵这张清素寡淡的脸,本该是淡得勾不起旁人半分旖旎心思,可她现下嘴角那一抹特属于褚阅的c玩世不恭的笑和那双与褚阅有七分相像的含笑桃花眼却令韩振心头大动,灯火恍惚间竟隐约觉得从前那个红裙似火姿容妖冶的褚阅再度出现在了自己眼前。 许久以前他曾认为人之容貌也不过如此,出于父母c生来如此,没什么好庆幸也没什么好懊恼。 直到多年前见到了褚阅。 彼时褚赟孙氏尚在世,她刚满十八岁,正是一个饱受宠溺又恣意张扬的大小姐。那时正值三月阳春,暖阳湛湛,万物初青时分唯独她着了一身明媚红裙,红唇微勾,缓缓挑出一个半是烂漫半是妖冶的笑来。 那般美貌,却又不显得妖俗,反倒濯濯如莲,令见者难忘。 现在想想看,她确是像那西琅传过来的红莲花,既有赤之妩媚又有莲之坚毅,只可惜却是褚赟的女儿。 韩振胡乱想了片刻,见她并没有止步的意思,眸光微闪,正欲坐起身,却被她抢先了一步。 “韩大公子现下可有空闲?” 褚阅一面说着,一面毫不客气地挥挥手教他坐起来给自己腾地方,只是夏日乘凉的竹榻本就狭窄,她这一坐下,竹骨立刻发出吱呀一声响。 “不说话?那就是有空了。” 韩振强忍下额角微微跳动的青筋,俯身捡起掉在地上的书册,起身与她并肩坐在竹榻上。 “你该回去了。” 褚阅不满地轻啧一声。 “装什么傻,我的事罢了,韩大公子的事咱们还没好好谈谈呢。”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二十五章 罔两(五) “既是我的事,那我为何又要说与你听,”韩振冷笑,“知道得多了可并不是什么好事。” 这种威胁话褚阅听得多了,又心知他现下将信将疑c不好对自己下手,便颇不以为然道:“是不是好事,可要由我听了之后才能下评判,还是说韩大公子除了装疯卖傻之外还做了许多对不住我褚家的亏心事?” 话音方落地,褚阅便见榻边小几上烛火微摇,小小的寝间内光影浮动,将韩振倏然微沉的脸色衬得愈发冰冷。 褚阅脱口而出这句话本只是带了点调侃意味,但见他这副模样,霎时心下了然。 他不过是沉了脸色c剑眉微蹙,可她还是能从他那冷然神色中辨出一丝浓重的杀气,与恨意。 且是深入骨髓。 她沉默了片刻,试探着开口问道:“是因为你父亲?” 意料之中的没有回答。 耳畔的呼吸清浅得几不可闻,丝毫不像寻常人一样浊重,褚阅早已领教过他神出鬼没的身手,但此刻近在咫尺却依然不能分辨清他的气息,不禁暗暗戒备起来。 “还是因为褚赟?” 昏暗烛光中,她看到韩振一手攒紧了书册,一手撑在榻上,缓缓转身看向自己。 背对着灯烛,烛光在他的眉骨下洒下一片暗影,那双含着刀剑凛光的凤眼中饱含探寻,森冷的视线就这么一寸寸点点从她的脸直至全身游移而过。 良久,就在褚阅险些忍不住想要抬手一巴掌抽开他的时候,那双薄唇忽然微动了动,紧接着韩振那沉而微哑的声音便在眼前响起: “你该回去了。” 褚阅忍了又忍,强压下去的火气终于被他这一句不痛不痒的“回去”给彻底激了出来。 “回去?去向你白日里一样去糊里糊涂地做个傻子么?”她伸手狠狠揪住黛蓝色圆领袍子胸前的那块布料,将上头暗绣着的松枝云纹紧紧攒于掌心,“韩子胥,既然你不想开口,那我偏要向你问个明白。你不想提装疯卖傻,那我再问你,你可还记得那日你在我灵前,对着灵柩那一声轻蔑至极的冷笑?” 那日她的魂魄漂浮于灵前,就是因为咽不下被暗算的这口气,本想着多加注意褚姵,可没想到却会撞见这样一幕。本来他紧接着又低声说了些什么,只可惜那姓范的急着寻她回去,没能听个清楚。 这二十几年来即便褚赟对宁氏百依百顺,对褚言疼爱有加,甚至是对韩振这个并非亲生的继子都百般讨好,可褚阅从未将他们母子当做威胁过。不知是韩振做戏的功夫太好,还是彼时的她过于年少,时过境迁,现在每每一想起当初的愚蠢,褚阅便会觉得胃火翻腾,恼怒却又暗自后怕。 可褚阅并不明白他想要在褚家图谋些什么,于权,褚家现今只有“安远侯”这一空头爵位;于财,褚赟虽然侵吞了孙家的家产,可与京中其他世家比起来,终归并不富庶。 也正因此,像只罔两般盘踞在褚家荫蔽之中的他才格外令她不寒而栗。 褚阅等着他的回答,可韩振却一手撑着竹榻上的布面,任由她薅着自己的领子,偏了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嘴角噙着嘲弄冷笑,依旧是不作答。 “这房中架子上摆着的书卷大半都有新旧折痕,看来是常常被翻阅,尤其是些兵书谋策,而你又身手过人,没有半点羸弱,显然并非一日之功。原本我还以为这三个多月来家中诸事均是阿言在打理,可没想到站在阿言身后的却是你。” “我不明白,以你的聪明本事,大可以自小讨得褚赟欢心,或入国子监修文c或入镇西军领兵,总归是比在这颓败的安远侯府中做个傻子要好得多。” 韩振面色冷淡地看着她咬牙宣泄着怒火,听闻至此,终于有了动作。 “你不明白的事有很多,”他将书册扔到身旁的小几上,抬手掐住她的手腕,宽厚的掌心微一用力,迫使她松开自己的衣襟,“有些事你明白了会减少苦恼,可有些事只会让你深陷泥沼。从前那个褚阅是聪明人,现在这个应当也不会让我失望。” “哼,”褚阅从鼻间抿出一声冷嗤,甩开他的钳制,揉着自己隐隐作痛的腕骨,“只可惜从前那个聪明人褚阅已经死了。” “可褚阅还活着。” “你——” 韩振不以为然地冷笑一声,“几日之前我还不能尽信你真的是褚阅,现在看来倒并非不可信。毕竟天底下的女子也只有她一个能如此牙尖嘴利。” “罢了,”一语说罢,他立刻转脸向纱帘外高声唤道,“乌檀,送她回去。” 守在纱帘外的乌檀应声而入,向褚阅略一躬身,算作行礼。 “险些忘了,”已默不作声起身走出半步远的褚阅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停步,转身站到他的身前,俯身贴近他的脸,“其实我尚有一事不明。既然韩大公子提起我们褚家便这般不屑,那又为何会对我如此了解,吃穿度用也就罢了,可你连我的字c我喜欢用什么招式都一清二楚,也未免太古怪了些。” 耳尖地听见身后的乌檀倒吸了一口冷气,她略一垂眸,这才想起来自己与韩振现下这般姿态从乌檀那看来实在是太过暧昧。 思及此,褚阅勾起一抹笑,撩起发丝,险些凑到韩振的鼻尖上去,“不过今日就算了,夜深露重,孤男寡女总归是不方便,对么,韩大公子?” 韩振僵着脊背,看着她离开自己身畔,裹紧披风跟在乌檀出了书房,这才勉强将哽在喉咙里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给狠狠吞下去。 摸着胸口这块被她攒出褶子的布料,他忍不住在心底连连暗唾自己几句,待玄色送叶怀南回来了,这才洗漱准备入睡。 而这厢褚阅在乌檀的“护送”下悄咪咪地回了漱雨苑,见樱草和杏黄两个小丫头正在卧房外间睡得正香,嘴里还不住地嘀咕几句“糖山楂”之类的话,也放下心来,自去睡了。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二十六章 付梓 花了几夜时间终于打点好了褚家铺面的事宜,褚阅近几日终于能一觉安眠到天亮。 没有恼人的夜半敲窗声,没有忽然昏睡过去的樱草杏黄,更没有韩振那张令她无比心烦的黑脸,白日里赵氏要么总是躲在她自己的房中要么涎着脸长往惊澜苑去陪着三夫人王氏,而褚行除了年节外几乎每日都在晓文堂念书,从巳时到申时,风雨无阻。如此,这漱雨苑中便只剩下褚阅一人,悠哉快活。 原本按着本朝的惯例,除武将外,世家子弟在家念书至多到十五岁,从十六岁起或通过核考c入国子监再修习四年,或就此止步不再进仕c留在家中帮父母打理家业直到自己成家,不过后一种实在过于少见就是了。褚家自然也是如此,早先褚阅c褚言c褚慎等皆在国子监进学过,而褚姵和褚娴则则因种种缘由就此留在闺中,如今褚行虽年纪尚小,但也已年满十四岁,看赵氏的意思似乎并不希望他追随庶兄褚慎的脚步,不知是怕褚行万一真的有所作为,会惹得三夫人王氏不高兴,还是怕庶子太过于惹眼会招来非议。 褚阅自然对她心中所是满心的不以为然。 说起三夫人王氏与褚慎,她心底的厌烦要远胜于对赵氏和褚姵。这赵氏充其量不过是过于迂腐自惭了些,但王氏则不同,仗着其父王鸣本是礼部尚书,而很有些官家小姐自居高位的做派,生了褚家第一个男丁褚慎后便很有些“居功自傲”,即便知道褚慎天资并非很出众,还是强压着他修文进仕。其实褚慎也不过是在大理司做个忙死累活的七品主簿,可不知她哪里来的优越感,若是谁不经意间触了她的霉头,只要她能得理一丝丝的理便要大肆闹一番,尖酸刻薄得很。 说起来当年这王氏年少,看见褚赟那张文雅俊秀的面皮便喜欢得不得了,哭着喊着要嫁到侯府为妾,褚赟也识时务,怎可能不抓住王家这好机会。只是那时突然生了韩巍山战亡这个变故,宁氏抢先入府做了二夫人不说,还独得褚赟宠爱,而褚言又比褚慎大上了那么几个月,积怨日久,王氏便渐渐对宁氏暗暗怀恨在心。 现下褚言入了大理司,且还是褚慎上官的上官,也不知道这三夫人会在心中暗恨上多久。 幸而褚慎常年住在大理司的官署,并不常回家,否则褚阅倒真是想好好看看这出好戏。 悠哉闲适的日子总是过得十分快,从前一个人掌家时褚阅曾渴望像褚姵褚行这些孩子一样,不需辛苦劳作也不需整日在朝中看老臣的脸色,不需要夜半才眠日升则起,更不需要担忧忽有一日大祸降临,褚家就此被狠狠没于污泞泥沼,就这样心安理得躲在褚家的荫庇之下过活,多么自在。可现在真成了褚姵,却反倒束手束脚,上有不可语冰的赵氏下有尚且年幼的褚行,身边的婢女虽然忠心耿耿,但总归没有什么大用处,就连吃穿度用都要看尽他人脸色。 或许正如在地府时老祖宗所言,世间诸生百态,又有谁能真活得那么轻松自在。 在一连数日的安闲日子中,叶怀南那倒是传来了几个好消息,虽是经由乌檀转达,但褚阅依旧能想象得到叶怀南那见了银子滚滚而来的灿烂笑脸。 其一,那陵州商人果然连着酒铺酒楼一起盘下,非但没有还价还十分感激他们此番“雪中送炭”。这一笔赚得要比预想中还要多了一成。 其二,不足月余便要到月夕佳节,阮玉堂一连接了几单大买卖,暖香坊那边陈嬷嬷也在挖空了心思调制新的胭脂水粉,试作尚算卖得不错。 其三,明伦书屋那边已经仔仔细细筛过了原有的小说,并未发现那本书有仿作之嫌,如今第三卷文已付梓,反响空前,就待月底摆上书市。国子监中的姑娘们争相传阅前两卷,引得前两本也重新雕印了不少,看来月夕时也能好好赚上一笔。 投进去的买卖终于开始向里赚钱,她当然高兴,即便总觉得叶怀南十分看重的那本小说很是眼熟,但仔细想想说不定是这些年来看得东西多了误记而已,很快便放下心来。 日落星移,这几日她在家中“安分守己”地做着褚姵,而另一边褚言在大理司中跟随姜谚郭患等人一点点学着处理案件事务,并不十分忙碌,且比起从前在枢府随时得准备应召入宫议事时要更加安闲,毕竟可以与郭患冯懿等同僚轮番休沐。 她这一闲下来难免教褚阅心里发慌,且从七夕那夜撞破她与翟王田安之间的“私情”后再见她时,褚阅难免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一幕幕月下美人捧溪掬月影的美景。 想起这事,褚阅便一阵阵的头疼。 要说这傻姑娘喜欢谁不好,偏偏要看上那翟王,朝中有谁人不知那翟王的不堪身世?生母灵云是丧偶寡居的西琅公主,外祖母又是前往西琅和亲的金胡公主,蛮夷外族的血占了大半不说,那西琅公主还是个颇有美色祸国之名的妖姬,带着前任丈夫的遗腹子嫁到大齐c先独孤皇后诞下庶长子也就罢了,听说还三番五次挑拨后宫妃嫔,闹得帝王后宫乌烟瘴气,最后竟气得独孤皇后产后血崩而死。后来不知这灵云是不是亏心事做多了,急病而逝后就连着她从西琅带来的继子也没能活下来,可怜翟王小小年纪便先后被扔到了镇南军和镇西军中自生自灭,如今虽领了翟王的封号,又暂握镇西军的兵权,可陛下与他非但不亲近,反倒还有些“眼不见为净”的厌烦。 虽然比起孤高的太子田满c不男不女的燕王田松c过于平庸的郢王田煊来说,田安无论是皮相还是才气确是他这些兄弟中最顺眼的那一个,可未来实在堪忧。 可看阿言见了他后那一脸并不像装出来的笑,褚阅不得不承认阿言对这翟王或许是真的喜欢。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二十七章 落雨 褚阅想起曾经瞧过的话本子,那小说写的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将军和一位超脱世俗的女道长之间的爱恨故事。不知为何,她当初在看那书时总觉得褚言的脾气与书中那位女道长有几分相似。像,却又并不十分相像,虽都是性子冷淡,像是能将人拒之于千里之外,可褚言并没有那女道长那般冷漠自傲,也没有那般杀伐狠厉。在那书中的故事里,将军与女道长相互利用,直到后来那将军贪欲日重,二人之间渐渐由原本的两厢情愿变得越来越纠缠不清,而那女道长也被凡俗浸染,最后像是一只被折断羽翅的仙鹤,被已封王侯的将军死死圈养在身边。 彼时褚阅并不喜欢这个故事,即便那文章将二人之间早期两心相依时的趣事写得绘声绘色,但她还是不愿接受后面,以至于整本书还没看完就被她扬手扔进了火盆里。现在想想,万一那翟王日后也会像书中的男角一样,贪恋权谋却又舍不下身边人,最后被贪欲反噬,而褚言又不像那女道长一样是个身后无忧的方外之人,势必会牵扯到许多外人。 她倒不是怕褚家会受牵连,毕竟帝王家有变故天下难免不起风雨,她担心的是褚言的一腔真情会付诸东流。 即便她现在早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会怯生生躲在自己身后的小姑娘。 褚阅这么想着,这几天再夜访啸云苑的时候总是忍不住拿这事来揶揄韩振,一会埋怨他做兄长的不靠谱,一会又担忧着阿言年少若是被那翟王骗了怎么办,一连两三夜,直吵得乌檀玄色见了她换不择路掉头就逃。 最后还是被忍无可忍的韩振拎着领子给扔了出来。 “好路坏路都是她自己选的,我从未逼迫过她半分。她喜欢那田安,难不成还要我去棒打鸳鸯么。” 如此,所谓饱暖思,闲来无事干,说的大抵便是现在的褚阅。 不过死缠了韩振数日,她总算是从他嘴里撬出来了自己想要听到的故事。 原来褚言与翟王业已相识多年,难怪从阿言入国子监的第二年开始正是那翟王频繁归京之时,褚阅默默算了算,彼时的褚言应是正当一十八的好年纪,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不过好景不长,褚阅只闲了没两日,很快便被赵氏以久病才艺生疏为由,整日关在书房中钻研棋书琴谱。 褚阅自然明白赵氏已经从王氏那听来了褚言升迁的消息,且定是也知道了褚言现在是褚慎的官长。赵氏现在怕是面上在一如既往地奉承王氏,背地里却希望“褚姵”能与褚言更加亲近,所以近来才会对自己逼迫得这么紧,虽然“褚姵”与褚言之间至多也只算半个棋友,但比起褚娴褚慎这些兄弟姐妹要更亲近一点,特别是在外人面前装疯卖傻的韩振总喜欢来找褚行作伴,不知是看中了褚行年纪小没有威胁,还是觉得赵氏c褚姵乃至整个漱雨苑都已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褚阅在地府时得知褚言挑起褚家大事后,倒是也曾想过自己的身死是不是宁氏母子在背后动了手脚,但被老祖宗干脆否认,而可惜现在褚姵已经半只脚踏进了轮回,韩振到底有没有在自己背后侵吞褚家这些也已无从考证。 所以,借韩振的手行事并非不可,但对其人却不可尽信。 此外,凡事还是多瞒着褚言得好。 褚阅打定主意,叶怀南那边也没传来什么大动作,便也安了心老老实实做她的“褚姵”。 一晃几日过去,直至七月廿一这天,昌都这烈阳当天的炎热天气终于消散了几分,从丑时起天上便雷声大作,轰隆隆响了好一阵后终于洒下大雨。雨珠绵密,急敲慢捻断断续续落了几个时辰,直至天光昏沉而亮c日头被沉沉掩在乌云之下,雨势依旧丝毫没有见缓。 成串的雨滴敲打在房檐c窗棂上,奏出令人心安的宁静曲调,令本就贪睡懒觉的褚阅直睡得廊下积起片片水洼这才慢吞吞地起了,待樱草杏黄来侍奉着更衣洗漱时才知早已过了巳时。 “早上夫人已来过了,”黄铜镜前,樱草一面执了檀木梳轻轻打理着自家小姐那睡得乱糟糟的长发,一面颇为自得地邀功道,“看见姑娘睡着很是香甜像是很生气,得亏奴婢机灵,说您身子尚未大好,骤然变了天便受了些凉,就此蒙混过去,否则夫人这次指不定会怎么罚您呢。” “幸好夫人急着去三夫人那一起抄佛经,急匆匆地就走了。” 褚阅正想好笑地夸了她,见一旁捧着衣衫兀自傻笑的杏黄还随声附和,到了嘴边的话在舌尖上打了个滚,却又被咽下去了。 “我的好樱草,”嘴角勾起一抹坏心的笑,她抬手轻拍了拍少女正在撩起自己鬓角碎发的那只柔软小手,“按理说你救我一次,我应以身相许才是,你这般贴心,要么我与娘好好说说,把你迎娶进门算了。” “放心,小姐我会待你好的,以后在这漱雨苑里,想做什么做什么,不必下夜也不必早起,多快活。” 樱草闻言打了个寒颤,干笑两声忙不迭从狼爪之下抽回手,“不了不了,奴婢挺喜欢晚睡早起的,精神。再说这女子和女子,总归······” “本朝自继平年间起便已经可以男男女女自由婚配,这些年来也没少见女人和女人成亲的,你羞什么。” 说着,褚阅左右转了头看着镜中已逐渐梳妆齐整的自己,像是十分满意般摸了摸下唇, “不不不不不,奴婢c奴婢何德何能,能嫁进侯府来,这这这不成体统c不成体统——” 从镜中看见她窘红了脸险些折了舌头,褚阅见自己得逞,嘴角一动抿了笑,向后一仰头反手就在她圆嘟嘟的脸蛋上轻掐了一把。 “知道不成体统还当真,还不快去准备朝食,是想要饿死你家小姐我,好早日改嫁不成?”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二十八章 远亲(一) 樱草被她几番逗弄,圆嘟嘟的脸蛋红得活像七月刚下熟的朱皮柰子,嗫嚅着为自己辩白了几句后便领着一头雾水的杏黄快快为褚阅着衣打扮。 待褚阅懒洋洋地梳洗罢,已近巳时之末,漱雨苑的东厨也早已开始着手准备中食。褚阅睡饱了现下肚中并不十分空落,再加之听闻东厨那备了褚言早上遣人送来的鲜鲫鱼,稍用了几块点心垫了垫胃,便专心地念着午时那一碗鲜美的鲫鱼汤了。 正巧今日初秋雨落,凉风簌簌,正适合喝上这么一碗热汤。 说来也是无奈,自从魂归俗世后褚阅虽过得优哉游哉,不必操持家事也不必假意逢迎朝中老臣,但吃穿度用确是不如往日。从前她是褚家之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现在成了百无一用的“褚姵”,自然只能仰人鼻息。以往她以为自己并未对哪一位弟弟妹妹多加偏爱,可现在才知即便一碗水端平了,经由下流时还是会有多心之人妄加阻断,就像漱雨苑中的饮食,清淡得让人皱眉。 等樱草她们收拾好了卧房,褚阅去了书房兴致缺缺地弹了会琴,对着那艰深枯涩的琴谱瞪眼瞧了半晌依旧是没能参得透都写了些什么,一来二去不禁渐生恼意,便赌气胡乱弹了一通震耳魔音,改去钻研棋谱。要说褚姵学的这些风雅东西,褚阅只有书画学得最快,因着自己自幼有名士教导c本身的底子不知比褚姵强了多少;棋艺倒也还算不错,毕竟自小没少念那些兵书谋策之类的,多多少少也能悟得进去。 可琴艺她实在是无可奈何。 虽说从前也没少去过风雅茶园听过那些个名伶舞姬抚琴赋歌,但听在耳中是一回事,到了手上却是另一回事,纵然褚姵这具肉身还记得琴弦,也能弹几曲小调出来,但照真的褚姵可还差着十万八千里,褚阅即便是弹破了指头也没能学上半分。 不过幸而赵氏和褚行那还有办法用“久病体虚指尖无力”来搪塞,若是换了褚言来寻“褚姵”下棋对弈,一时兴起请她弹个曲子,这等拙劣的借口只怕是会引得她更加生疑。 好不容易磨着时间捱到漱雨苑摆中饭,赵氏留在了惊澜苑陪着王氏,褚行又在晓文堂随那先生念书,褚阅难得独享一餐美食,自然是早就喜滋滋地捧着碗敲着筷子等在了桌边。 不一会杏黄捧了食盒端来饭菜,一开盖子先端出来的就是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鲫鱼汤。奶白色的汤汁上浮着几簇翠绿葱花,嫩豆腐挨着已经择了刺的鱼肉身边,若隐若现,姜片的黄c青葱的绿称着豆腐的白,登时便为热气袅袅的汤碗中添上了几缕明艳色彩,勾得人食指大动。 除了今日的鲜鱼,其余的两道菜依旧是往日惯有的寡淡青蔬,没什么肉色也没什么油盐味,令人难以下咽。褚阅捧了饭碗第一筷子自然奔着那炖得酥软的鱼肉而去,带着嫩豆腐香味的鱼汤入喉,乐得她险些没手舞足蹈。 这大齐位处寒江之南,夏长冬短,最宜种植黍稻,也正因此齐人与喜啖面点的北周人不同,更喜欢吃稻米,转眼间大半碗米饭下肚,侍奉在一旁的杏黄见自家小姐不再像早上那般怏怏的没什么精神,一面添饭一面傻笑着放下心来。 吃着吃着依旧不见樱草的身影,褚阅不禁有些疑虑,向她问道:“怎不见樱草?” “樱草姐姐去为五公子和先生送中食了。您知道五公子除了黏您,一向最亲近樱草姐姐,看样子姐姐一时半刻还赶不回来,姑娘若是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奴婢就是了。” “唔,”褚阅端着小汤碗抿着鱼汤,想了想后忽然转而问道,“听说今日这尾鲜鲈鱼是从二姑娘那送来的?” 杏黄想起早上的事,一拍脑门赶忙应道:“早上五公子去晓文堂上早课前曾来寻过您,那是您睡得正香甜,樱草姐姐怕扰您休息便推说说您身子不舒服,哄着五公子走了。奴婢还记得送五公子去晓文堂的路上,遇见了二姑娘,二姑娘说今日得闲想来寻您下棋谈天,五公子可能是心忧着您,便快言回了句您身子不好。二姑娘应是听进去了,便派竹青姑娘——” “你的意思说,褚c不是,二姑娘今日休沐在家?” 杏黄不明白自家小姐为何会在提起二姑娘后便陡然变了脸色,只好呆呆地点了几下头。 一口鱼汤呛入喉间,褚阅放下汤碗垂首瞅着碗里的葱花皱起眉,心里连连嚷了几声“坏事”。 她早就料到褚言并不会放过褚姵莫名其妙便昏倒在自己灵前这件事,但她放心不下韩振那边。韩振嘴上说着他们二人之间的约定也好自己魂归阳世也好,不会让褚言知道,但谁能保证一个甘愿在褚家蛰伏多年c装疯卖傻的“谋客”不会是两面三刀之人。 万一褚言正是从韩振或是玄色乌檀c怀南念北那听来了什么只言碎语,而心生疑虑,褚阅可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能骗得过她。 毕竟太过聪明的人一向是个麻烦。 思及此,褚阅不自觉压低了声音,追问道:“二姑娘可还说了今日什么时候再来看我?” “二姑娘倒是说了待五公子课业完毕,再携大公子来探望您,不过二姑娘要忙着操持内外,这话想来应只是客套吧······” 客套? 只怕她是真有此心。 褚阅暗自叹了口气,一桌的好饭再也吃不下去,催着杏黄将碗筷收拾下去,自己则打了伞顶着雨在苑中转了几圈消消食,这才心事稍定,自回卧房补了个短短的午觉。 午觉醒后又去书房认认真看了半晌棋谱,生怕自己会在褚言面前露怯,如此过了几个时辰,待褚行申时下学归来,褚阅终于把自己折腾出了几丝弱不禁风的病态。 申时过半,漱雨苑门口便想起了一声高过一声的清朗少年声音。 “阿姐!阿姐!二姐来探望您了!”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二十九章 远亲(二) 一声高过一声,不像是欢欣,倒像是催命。 且比当初那姓范的来拘魂时还要令人头痛。 褚阅头疼地撑着额心,在心底暗叹了几声这褚行莫不是地府派来折磨自己的,咬着牙根打死都不愿开口应声,可奈何身边站了个实心眼傻姑娘杏黄,一听见褚行散学归来,立刻便笑脸盈盈地迎了出去,再一见褚行身后还跟着脸上难得有了那么点笑意的褚言,登时便喜上眉梢。 “姑娘!二姑娘来了!” 又一句带着欣喜的呼声,这次不再像褚行那般远,就在庭中廊下,隔着窗不过数尺之远,褚阅再想装死也不能真撂着如今的一家之主不管,只得急急忙忙攒出一抹褚姵特有的乖顺笑容,整整衣裙垂了眉眼硬着头皮推门出去。 迈着细碎的步子走下石阶,她瞧见褚行身后竹青色袖摆微荡,心口一紧,忙垂了头柔柔一礼,细声细气地唤了声“二姐”。 身前的人越过褚行身畔上前了一步,白皙的长指向下扣住她福在腰侧的手腕,将她轻轻扶起,下一刻头顶便有清冷的女子声音传来。 “自家姐妹,无需多礼。” 褚言今日穿了身竹青色的襦裙,上衣色浅,下裙却是暗绣着斑驳竹叶的竹青,许是因为天冷,外头还罩了件浅浅的c蟹壳青的宽袖外裳,一身冷冰冰的颜色。她本就比“褚姵”这具壳子要高挑些,从前褚阅站直身子尚能与她平视,也没觉得这一身有何不妥,可如今身处下位需要仰视,始觉她这身清冷的颜色竟是如此的迫人。 现下已经雨停,天上乌云渐渐消散,云层之后已经有郎朗的日头浮现,风中也渐渐不再褚言背光而立,长睫下洒下一片阴影,狭长的凤眼竟与韩振十分相似,仿佛蕴藏着深沉的杀气。 不知是不是褚姵的这具壳子对褚言有着深入骨髓的恐惧,明明身上穿得够暖,可就在褚言的手搭上来那一瞬,在褚阅还是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幸而褚言本就不愿与人亲近,虚扶了一下后立即向后避让开来,褚阅暗自松了一口气,应了声谢后一抬头,这才看到紧跟在褚言身后c穿了一身孩童衣裳似的c五色锦袍的韩振,险些没一口气倒抽进嗓子眼,扑哧一声笑出来。 她缠了韩振许久还是没能从他口中撬出来这些年来为何要甘愿自辱c在褚家做个引人发笑的傻子,也没能问明白每次出现在他人面前时他是如何做到“痴傻”得如此自然c近乎滴水不漏,一来二去再加之长往啸云苑时所见到的皆是处事果决的“韩大公子”,此刻乍一见这“韩大傻子”,难免忍俊不禁。 褚阅好容易含下笑意,却又见褚言唇角微动,接着清冷冷地说道:“早间从行儿这听闻你受了凉,正巧我今日休沐,得空便来看看你。” 话虽是这样说,可她的话语间并没有多少切真的关心与担忧,褚阅对她的脾气了若指掌,又怎会分辨不出。 “劳二姐费心了。二姐平日公务繁忙,好容易得闲······哎,都是姵儿的身子不争气······” 褚阅装模作样“柔声含泣”,这副“诚惶诚恐”又急于讨好的模样正是往日外人眼中的“褚姵”,也正因此,才险险骗过褚言的眼睛。 看到她几不可觉地轻拢了一下眉头,又向后稍退了半寸避开自己,褚阅在心底无声笑了笑,就知她最忌讳他人亲近。 略略寒暄罢,褚阅领着褚行和杏黄迎客进门,正想将那褚言韩振和竹青乌檀主仆请进书房,却见褚行抢先一步揪住自己的袖摆,“阿姐,您和二姐身子不好,还是快些进去歇着吧,别又受凉。我和振哥就不进去扰你们了,反正现下天也晴了,咱们就在这,不去别的地方——” 说着,他松开褚阅的袖摆,闪身靠近韩振,像只熊似的费力横抱着他的腰,眼睛里满是亮晶晶的希冀。 褚阅望着他这张孩子气十足的脸,很想就此应了,可一想到“褚姵”一向对他的课业看管得极其严厉,一时不好作答便佯作优柔c怯怯地看了眼褚言。 “去吧,”褚言扫她一眼,转身抬手轻拍了拍褚行的头,又悄然与韩振对视一眼,稍稍放柔了声音道,“别去踩水,易染风寒。” 褚行兴高采烈连连应了几声好,拉着韩振转身就跑,跟在韩振身后的乌檀见状连忙跟了上去。 这厢他们兄弟在园中玩闹,褚言却携着褚阅一同进了书房,在这朴素书房中看了一圈后扔下一句:“妹妹这还是过于冷清了些,日后缺什么只管派樱草姑娘去逐月苑讨要便是,都是自家人,无需见外。” 褚阅自然虚推了几下后又乖巧应下。 不过经褚言一提起,她这才想到自午时起樱草去了那晓文堂便没再回过,心中难免有些担忧,便趁着那随侍的竹青与杏黄收拾棋具时,问道:“杏黄,樱草可回了?” “樱草姑娘尚在逐月苑,”杏黄未答,倒是褚言一撩眼帘,不紧不慢地解释着,“我那有些东西要拿给妹妹,可惜除了竹青石青他人今日都随母亲去了清昭寺上香,竹青前几日在东厨帮忙时又不小心伤了手,不能用力,只能借樱草姑娘一用。” “四妹莫要心急,再不过一炷香她们便应该回来了。” 当家的发了话,褚阅也不好说什么,讪笑了笑等杏黄摆好棋篓,执起黑子认真与她对弈。 二人静静无言,一时间书房中静得出奇,衬得窗外褚行与韩振的嬉笑声愈发喧闹c欢畅,只是棋过三招,褚言却又忽然开了口。 “妹妹今日,与以往很有些不同啊。” 说着,白子落盘,将黑子困锁在阖营之间,她的指尖在棋盘上轻点了两点。 “这般莽进,着实不像你的作风。” 捏着黑子的手一顿,褚阅心头大颤,小心翼翼抬眼见褚言似是不像说笑,忍不住暗道声不好。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三十章 远亲(三) 拈在指尖的黑子悬在半空迟迟不落,褚言漠然地垂眸看着褚阅的手,直到那黑子越过白子的交错攻势向后盘旋折返,她才忽然一挑嘴角,轻笑。 “原来先是以进为攻引我反战,而后再退返围攻。此计虽不繁复,但并不是你的习惯。” 褚阅被她笑得头皮发麻,心口那块大石惴惴地吊在嗓子眼,只得强笑着小心翼翼回道:“妹妹近日读了本棋谱,名字叫做《仵合遗录》。其中有几篇讲的便是这诱敌之法,只是妹妹愚钝,再怎么钻研也只能勉强学个皮毛,此番献丑,还望二姐莫要笑我。” “你既有钻研之心,输得再多又如何,”褚言似乎接受了她的说辞,一面重新将视线紧凝在朱漆棋盘上,一面漫不经心应着,“潜心棋艺虽是好事,但莫要过于操劳。” 她指尖松松拢着的白子乃是珠贝所制,迎着光看其中还有几缕青碧纹络,手腕翻转间那枚棋子便在她的掌心中颠弄不停,像极了她白皙手背上浮现出的淡淡青色,极是扎眼。纵然褚阅能尽力做尽万全准备,可又哪里能知道往日的褚姵是如何与她对弈的,越是试探心里越慌,看着她手中把玩着棋子一派悠然,渐渐的竟不由自主萌生了破罐破摔的念头。 横竖黑子紧随白子落盘,褚阅不再犹豫也不再疲于思考。 早就说这等做戏的活自己万做不来,在地府时想尽办法磨着老祖宗那么久,可最后还是不得不用褚姵这具壳子,如今前有褚言后有韩振,身边还有个褚行,还真不如换在他人身上呢。 心里虽是这般埋怨着,可她知道老祖宗选了褚姵,定是留着这具壳子另有他用,只在心里暗暗气恼一阵也就罢了 棋盘上黑白各呈虎豹之势,争斗良久,终是以黑子败落做了定局。 褚阅心中一喜,正欲悄声抬手拭去鬓角不知何时滑落的冷汗,却见褚言忽地停了手,刚摸到指尖的白子也被攒进了手心。 “你在让我。” 平淡而冷漠的四个字带着褚言一贯特有的清冷自持,虽是有些恼火的味道,但依旧是清凌凌得脆如落盘珠玉,叮咚脆响落在褚阅心间,激得她额角的冷汗落得更急。 褚阅忍不住在心底暗骂了一声褚姵这具壳子真是不争气,心中本就暗藏他事,情急之下又被她那双过于清透的眼睛冷冷盯着,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她这句话声音并不高,可话音落地之后,这原本暖香四溢的书房中登时便像是被冰雪封冻一般,寒意彻骨。 室内一阵渗人的寂静。 就在这不上不下的当口,廊下庭中突然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叫,软软的声音极似樱草。褚阅如蒙大赦,立刻站起身来快步奔至门口,扬手推开门焦急地望向院中,恰巧见到捧着好些个锦盒的樱草险些被笑意粲然的韩振给迎面撞倒,不由得也跟着高呼出声。 “樱草!” 不知是不是这一声高喊起了作用,韩振听到后勾着鞠球的那只脚下一个趔趄,向左歪歪斜斜地荡了几下,堪堪避开了樱草。不过这一躲一避,却是险些将从后迎上来想要扶住他的乌檀推出去了三步远,若不是一旁的褚行眼疾手快,握着她的手腕将她拉起来,她险些便会跌进一旁的水洼中。 “没事吧?”褚行记得她总跟在韩振身后,可鲜少见她开口说话,一时也想不起来她叫什么,可又握着人家的手,顿时有些羞涩腼腆起来,“这c这位姑娘······” 这厢被他紧紧攒住手腕的乌檀见到眼前乍然出现一张英气勃发的少年面庞,秋色缀珍珠的抹额称着那双琥珀色的眸子越发明亮,登时便腾的一声红透了脸蛋。 “不c奴婢,”少年的身量虽尚未抻开,但较她还是高了大半头,她仰着脸呆呆看了那双含着关切的眼睛好一会,这才急急从褚行的温热掌心抽回自己的手腕,“多谢五公子。” 褚阅不知是不是自己急花了眼,竟眼尖地发觉韩振脸色阴沉地扫视了几眼互相羞赧以对的褚行乌檀,眸光沉郁,像是有些气恼。 “竹青,”褚言不知何时也已起身站到了她的身边,察觉到韩振神色不对,连忙唤来更为稳重的竹青,“去看看。” 竹青闻声而动,而一旁的樱草也被快步赶上来的石青给扶住了肩膀,褚阅这才长舒一口气,暗叹虚惊一场。 这场喧闹方罢,樱草自领着石青去他处整理物事,褚行与韩振得了叮嘱不再像方才那般闹得太过,而褚言也像是忘了方才那盘棋一般,将被褚阅急急起身时“不慎”撞翻的棋子一一收起来。 再开棋局,姐妹二人却是各怀心事,就这么慢慢下了一会,褚阅又听得褚言不紧不慢地开了口: “对了,险些忘了与妹妹说,月夕之前家中或来外客。本来就想与你说,三叔家的褚茵褚萤自今年桂月起便会入国子监修习,此番从束州上京正巧能赶得上月夕佳节。” “虽说她们姐妹日后要长住在二叔那,但二叔家中也只有褚涛褚泮兄妹二人,总归不热闹。褚涛业已进仕c又是男子,褚泮身子不好不能长陪,她们又与你亲近,所以还望你与娴儿能多陪她们在京中到处走走。四夫人那我会去说,妹妹近来病了许久,也应该多出门散散心了。” 此番颇有些语重心长的话语在外人耳中或是关心,但在褚阅耳中却是无外乎晴天霹雳。 褚言口中的二叔三叔指的乃是褚赟的两位弟弟,前者是现任鸿胪司少卿的庶弟褚文,后者是远在南郡束州任知州的胞弟褚武。其实从早年起兄弟三人便各自为官,并不亲近甚至于可以说很有些暗中较劲,直到各自成家后由妻子儿女才渐渐像一家人般会在一起过年节。褚文家有一妻一妾,分别生子褚涛c生女褚泮;褚武只有青梅发妻一人,夫妻二人远在束州相互扶持,有一对并不相像的双生女儿褚茵褚萤,和一幼子褚英。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三十一章 远亲(四) 如今褚涛虽刚及冠,但已在在光禄寺任珍馐署令一职,官职不高可掌管的皆是供与朝会c宴会的诸多珍馐妙食,常常能见到许多要臣;而其妹褚泮现年一十九,正在国子监中修习,已是监三,听说门门功课皆是上优,极得先生赏识。 褚阅比他们兄妹年长五六岁,至今依旧能很清楚地记得儿时褚泮曾生了场重病,高烧数日坏了嗓子,从那之后便不能大声说话,声音也是细细嫩嫩的,就像初生的小黄莺,只是没那般有朝气罢了。她听闻褚泮久病后便被褚文扔在了别苑修养,本以为他不会再供褚泮读书进学c入国子监,没想到一晃十几年过去,当年那个懦懦躲在褚涛身后的小姑娘如今竟长成了他日栋梁,也难怪褚文立刻反脸笑着又扮起了好爹爹。 至于三叔褚武那,褚阅倒不是十分了解。褚文虽曾与褚赟水火不容,可到底是同在京中住着,每年为了应付吏司核考,面上多多少少也会有所往来。可褚武虽与褚赟同出一母,但却与褚文更加亲近一些,听说是早年看尽了褚赟的肮脏手段,愤而自请离京c带着妻子远到束州任职,这么多年来鲜少回京,倒是其妻冯氏经常携褚茵褚萤回京来访。 这褚茵褚萤虽是一对双生姐妹,可容貌脾气却大不相同。褚茵是出了名的烈性子,脾气火爆,沾点油花便能烧光了整座安远侯府;而褚萤却温温婉婉,又与褚姵这种逆来顺受的“温婉”不同,看起来十分好说话c逢人便自带三分笑意,可实际上却是嘴利得很,也正因此,她与褚娴二人每次都会凑到一块,很有些惺惺相惜。 纵然如此,褚阅万没有想到一向不声不响甚至都不怎么走出漱雨苑院门的褚姵会与“外客”交好,害得她现下又是惊又是恐又是疑,不知褚言这句看似无心的话会否是那试探之意十足的陷阱,也不知该如何作答,更深怕自己一旦错答半句,褚言立即便会察觉到。 嘴唇颤了半晌,她强行着心中的惊惧,看着褚言冷淡如斯的脸色,怯然的样子也不知是特意学的褚姵,还是已经真的慌乱至此。 “多谢二姐好意,母亲那倒是无妨,只是行儿实在离不开我——” 褚言闻言从棋盘上抬起视线淡淡瞟了她一眼,声音中依旧让人难以辨出喜怒,“行儿已年满十四,再过个一年半载就要入国子监读书,总有离你而去的那一日,现在教他明白这个道理,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姵儿以为呢。”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褚阅也不好再推却,咬着牙应了声“但凭二姐做主”便不再多说些什么。 二人又下了会棋c说了点闲话,直到漱雨苑东厨开伙,褚言才带着韩振竹青等人告辞离去。 她前脚刚出了漱雨苑的院门,还没待褚阅松口气,就听樱草说赵氏有事唤她,只得将褚行扔给杏黄她们,自己又去应付那不知听了什么消息c又要作天作地的赵氏。 而这厢褚言与韩振出了漱雨苑,默不作声地并肩向逐月苑走着,刚绕到闲人稀少的地方,褚言便渐渐放缓了脚步,低声向身边的韩振问道:“大哥可有事瞒着我?” 韩振被她这一问,心底不是没有那么一瞬的微惊,可毕竟是血脉相连的兄妹,多年来也早已习惯了她这般敏锐,当下无比坦然c连语调都未曾有半分波动地从容回道:“大事小事,我向来瞒着不住你,既是如此,又怎会自讨难堪。” “可大哥今日见了褚姵,很有些不自在。” “哦?如何不自在?” 褚言沉默。 她只是察觉到今日的褚姵与往常很是不同,但并未能看出明显漏洞,虽说韩振今日也是怪怪的,往常扮做“傻子胥”时一颗全都系在“鞠球”c“玩闹”与“褚行”身上,可方才他却更像是半颗心匀给了房中的褚姵,这点令她十分不解,可没有什么实证,只得作罢。 话锋一转,她转而问道:“我记得大哥曾说过褚行适合习武,虽说他从小多多少少也学了点防身的功夫,但若是再这样下去,赵氏怕是要耽搁了这个好苗子。” 韩振从鼻尖抿出一个沉沉的“嗯”字。 “他骨骼匀称,筋脉舒朗,虽头脑灵动,但并不适合修文,若能为将,或许会是一柄好刀。” 说着,他似是不经意般低头自眼角看了眼褚阅,又接了一句:“就像田安一样。” 褚言脚步一顿,冷笑着偏头回望他一眼。 “是么。” 兄妹二人各不相让,就这么站在暗含着冷晕的昏沉夕阳下冷冷对视了良久,活像是一对因为抢玩具而相互不搭理的稚童。 最后还是韩振率先挑开了视线,算作服软,“前几日母亲唤你去佛堂可是又嘱咐了什么,听说你很是生气。” “从田灵修那听来的?” 她每次气恼,都习惯连姓带字地唤他人名姓,韩振听到这声冷冷的“田灵修”便心知自己猜对了大半,而剩下的另一半大抵也和田安脱不了干系。 他微微一笑,“母亲年事已高,多年心魔使然,即便那作祟的魔物已然魂归黄泉,但这怨恨又岂是一日能消的。她若是说了些什么不中听的,你大可不必放在心里,只要凡事没有太过忤逆她的意思——” 褚言没什么表情地拢起外裳袖摆,“她要我尽早和田安生个孩子。” “咳,”饶是处事不惊的韩振都不禁喉中一哽,连连轻咳,“她这又是何苦,你现在位居三品,又在大理司,身后有田安这个翟王也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现下褚家事乱,朝中太子燕王矛盾日起,总归不是个好时候。” “大哥以为这些话我没有与母亲说么。” “······罢了,改日我去好好劝劝她。” “嗯。” 兄妹二人说话间,慢慢走到了逐月苑外,韩振抬眼看了看越沉越暗的天色,冷风渐起像是又要下雨,便催促着褚言先回去。 “回吧,”望着褚言迟疑了片刻,他还是抬手轻拍了拍她的头顶,稍稍放柔了声音,“莫要受凉了。”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三十二章 远亲(五) 宽厚的掌心带着令人心安的温暖热度,轻轻抚在头顶,与田安那种深情缱绻的怜爱不同,更像是笨拙的关爱与生疏的关心。褚言许多年都未曾与他如此亲近过,更别提什么兄妹情深,此番被韩振像是哄孩子一样拍了拍头顶,不禁微怔了一瞬,僵了身子不知该如何回应。 见她怔愣着僵在原地,拢着袖摆的那只手还轻动了动,似乎是想抬手推开自己,韩振始觉出来几分不对劲,忙收回手清咳几声重新板起兄长的威严。 “去吧。” 褚言猝然回神,淡淡抬头望了眼自家兄长,不再多说什么,看着韩振领着乌檀走得远了,这才带着竹青石青转身进了逐月苑。 主仆三人穿过冷冷清清的庭中,迈步跨上石阶绕过长廊转角,褚言刚走到卧房门前正欲推门而入,忽闻房中几声窸窣响动,贴上门板的手一顿,立即停了动作,微侧了脸向紧跟在自己身后的竹青石青低声吩咐道: “你们下去吧,不必跟进来。” 竹青垂着头从眼角扫了扫轻轻晃动的门板,略想了想后小心翼翼地追问了一句:“奴婢去东厨那吩咐开伙,姑娘可是有什么想吃的?” “没有,随意吧。” 竹青应了声是,赶紧牵过石青的手匆匆忙忙向伙房去了。 褚言待她们绕过转角那根朱红柱子c瞧不见自己了才推门而入,只是迈步进门后刚刚反手阖上门板,眼前便有高大的黑影一闪而过,紧接着便被一双臂膀将她整个人紧紧扯进了怀里。 身前涌来铺天盖地的暖意,熟悉的气息令她陡然放松,紧紧卡在男子喉咙上的虎口也松了松。 她轻挣了挣,半晌都没能撼动半分力道,而田安的手臂又紧紧环扣在她的腰间,一来二去喘息艰难,不由得渐生了几分火气。 “田灵修,松手。” 果不其然,头顶很快便传来一声沉沉低笑,声音低醇如酒,不是田安又能是谁。 “生气了?” 这声笑中逗弄意味十足,戏谑的声调无疑是在褚言心头这把火上又浇了盆油。 她强忍下捏断他喉骨的冲动,转而隔着锦袍在他腰间狠掐了一记,冷声道:“并没有。” “嘶——” 田安吃了痛果,这才讪讪松了手臂,看着她点上外间的灯盏,燃起一室昏黄暖光。 现下屋外已是日头尽落,就连最后一点霞光也已被压藏在乌云之后,窗外冷风渐起,仔细一听,沉沉云霭之后竟又有隐隐雷声响起。 天边闷雷阵阵,房中倒是温情款款,田安撩起内室的纱帘倚在门边看着褚言背对着自己毫不羞赧地脱下外裳,眼底含着无尽的宠溺。 “今日不是休沐么,怎么整个过午都没见人影。” 褚言闻言手一顿,不急着回答转而反问道:“过午?你何时到的?” “未时末吧,”田安略想了想,随即便兴致缺缺答道,“午间进宫见了老头子,又陪着想在他尊爱的父皇面前装出兄友弟恭样子的田满用了餐中食。” “你入宫了?” “前些日子不是与你说过我此番回京是为了押送那伙西琅贼子么,今日进宫是因为杨崇那已经查出了这伙贼子的来路,且来历不简单。” 褚言似是很感兴趣地一挑眉,微微扬高了声调,“哦?” “原本此事应交与大理司并刑司统管,可最近田松太过于张扬,即便我不在乎被他抢了这份功,咱们的太子殿下也断不会放任他不管,更何况他身边还有个看似不想蹚浑水实则不知暗藏了什么心思的田煊呢。” “那这伙装成西琅商人的——” 还未待她说完,田安便率先开口,轻笑着打断了她的话,“不是说好了外事不带回家里么,褚大人心急了?” “······罢了。”褚言知他不愿多说,便也不再多问。 “那现在应该换做阿言告诉我方才去了何处吧。” “漱雨苑,和大哥去见了褚姵姐弟。” “呵。”田安听罢,颇为不屑地哼出一声讽刺至极的冷笑,“韩振还真是扮傻子扮上瘾了。你不是说那褚姵身上古怪,与褚阅的死似有关联么。” “是又如何?” “这——” 将外裳收好,褚言转身淡淡望着他,学着他的样子紧跟着也是一声冷笑,“不将外事带回家中,这可是翟王爷方才刚说过的,怎么,年纪大了记不得了?” 田安喉中一哽,被她噎得几次提气都无法作答,又好气又好笑,却只得先哄着眼前的小祖宗高兴了,这才如愿听到了褚武家的女儿即将上京的消息。不过此乃褚家家事,他听过后很快也便作罢了,二人又谈了些琐事,很快便有竹青等人来摆了晚饭。 竹青敲开门的时候褚言依旧在与田安拌嘴,二人闻声从内室走至外间,不知在说些什么,她这一进门正撞上田安佯作恼火。田安本就身材高大,又生了一张深瞳高鼻c极是不苟言笑的脸皮,此刻凛眉一蹙,很有些杀伐威严,竹青乍见他这副样子,心中大骇之际被吓得腿脚发软,险些将手中捧着的食盒打翻在地。 褚言见此嘴角终于有了几分笑意,用罢了晚饭将竹青石青遣下去,二人又笑闹了一阵,待天边的冷雨急急地落成绵密雨帘之时,他们已早早踏入梦乡。 而就在整个安远侯府乃至昌都,都伴着初秋细雨沉入黑夜时,却有一道身影冒着雨急匆匆出了漱雨苑,巧妙地绕开更夫侍卫的视野,向啸云苑而去。 原本啸云苑中韩振已经歇下,可刚入睡不久便被卧房外的低低喧闹声吵醒,不知是不是混了雨声,他竟觉得窗外与玄色乌檀兄妹吵个不停的人是褚阅,且还是现在那个c有着褚姵那张“温婉”壳子的“褚阅”。 屏息闭气仔细听了半晌,他听见门外的褚阅似乎吵着要见自己,玄色劝了许久依旧没能将人劝回去,也有些着急,便只得披衣起身,点上灯烛,执了灯盏推门而出。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三十三章 手足 “吵什么,”冷风从廊下穿过,韩振一手拢紧了外衫一手执了灯盏,皱着眉在褚阅脸前照了照,低声喝道,“不是说了没有外事——” 他话音未落,便被气血上头的褚阅恶狠狠扯住了中衣的领口,趔趔趄趄拉进卧房。韩振微惊了一瞬,不过很快便回过神来挥手命玄色乌檀守在卧房门外。 褚阅强拉着他走进房中,赌着一口气在外间的桌旁坐下,板着脸脱掉沾着雨的披风,一面拂落自己发间的水珠,一面向皱眉看着自己c脸色黑沉得吓人的韩振极是轻佻地扬了扬下巴,“坐。” 韩振忍了又忍,将灯盏放到桌上,搬过另一只圆凳坐到她身前一步远处,不耐问道:“你不是说如遇要事不决才会到我啸云苑来么,今日夜闯也不怕惊扰旁人。” 上次安排好了昌都铺子诸多事宜后,褚阅便与他商定,说是于外还是由他主事,如遇大事先由叶家姐弟做主,若叶怀南请教叶母后仍举棋不定,那再遣乌檀夜“请”她商议也不迟,毕竟褚家内外人多眼杂,若是教有心人发现了什么端倪,到时只怕是百口莫辩。若是他人误以为是“韩振”与“褚姵”有什么私情倒还好,若是直指韩振装疯卖傻一事,褚阅想,他怕是要在褚家掀起一阵腥风血雨了。 只是现在的褚阅显然已是气昏了头,哪里还能听得进去他说什么,柳眉一竖c没甚好气地回道:“旁人?韩大公子且放心,你在我这算不得旁人。” 她这句话落地,韩振的脸色顿时变了几变,由黑转青又转红,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困的,额角的青筋跳了又跳,眼神阴沉得像是下一刻就要将她薅着腰带拎起来,再从窗口一扬手扔出去。 “有事快说,没事就回去,大半夜的扰人清静。” “呵,韩子胥你也知道什么叫扰人清静了是吧,前些天还给我那的丫鬟下药呢,现在怎么就好意思训斥我了?” “······” 额角像是栓了千斤大石,扯着脑皮坠坠地疼,从睡梦中被吵醒的韩振此刻只能万分痛苦地揉着眉骨轻叹一声,实在是拿她没有办法。 这厢褚阅嘴上占够了便宜,积郁在胸口的这点怒气渐渐散了些,这才长长出了一口火气,向他道:“你可知今日阿言与我说了些什么?她说褚武家的那对双生姊妹秋初要入国子监,在此之前要我,啧,要‘褚姵’和褚娴好好招待,还说她们几个本就交好。” 韩振斜斜一挑眉,不明就里只得哑声问道:“能摆脱赵氏和褚行,对你而言难道不是好事么?有何不妥。” “不妥之处就在于她根本不是来为我谋福祉的,”褚阅拎着衬里还干着的披风擦了擦头发,“阿言有多聪明你远比我要清楚得多。她对“褚姵”说的这些话里下了两处陷阱,其一是“交好”,其二是“携游”。褚姵是个被赵氏依着陈年旧习养大的‘闺秀’,如今又已身死,她是否真与那对双生姐妹有所往来,我无从所知,但阿言或许有办法验证。就算我能顺利蒙混过去,等到褚茵和褚萤来了,朝夕相处不过几日便会发觉我是个假的。” 韩振虽听褚言提起过此事,今日又见她忽然去看望褚姵,多多少少也想到了这些,只是低估了褚言的耐性,也没想到她会真的盯住褚姵不放,此刻听罢褚阅这番话也不禁重新皱起了刚舒展开的眉头。 他倒不是真的担忧褚阅,现在他自己也无法完全相信“还阳”一说,她嘴上说着是为了给她自己寻仇,可谁知此话真假;而如今自己方大仇得报,还没将褚家欠下的仇怨彻底了结,又屡生事端。褚赟c孙氏c褚阅接连身死c褚言入仕,如今又顺利升迁,就连稍稍被卷进此中的褚姵都已魂归地府,这一切的一切实在是太过顺利,也太过仓促了些。 如此,此时若有“褚姵身死”事发c再节外生枝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沉吟片刻,他单刀直入地向褚阅问道:“说罢,你需要些什么。” 褚阅没料到他如此干脆,也不客气,嘴角一翘,笑得韩振头皮发麻,“我要陆离轩那副镇店之宝,廖相昔年所做元平帝的画像。” 韩振听到这句却是想也未想,立刻压低了眉峰,一口回绝。 “不可能。” 正如她所言,陆离轩那镇店之宝乃是百余年前元平年间,第一位安远侯褚耀的爱妻c时任右相的廖文亲手所绘的元平帝画像。彼时开放女子入仕尚不足三十年,而大齐第一位女帝便是这位雄韬伟略的元平帝,经由元平帝慧眼,朝中尸位素餐的旧权贵纷纷被新的辅国能臣所取代,其中最负才名的便是廖相夫妇及世袭安北大将军c镇守寒江的郑家。 廖相本名廖文,出身于没落士族之家,寒窗十数载终力排家中众议c入朝为士,且还是隆熙年间的新科状元,最初是在枢府做佐臣,后入东宫当值c辅佐元平帝。元平二年,西南藩王不满元平帝女子之身,聚众谋反,时年仅二十二岁的廖相临危受命,带圣诏前往安抚,途中被时任骧王手下大将的褚耀擒获。史书上说廖相以女子身c孤身入敌腹地,与敌周旋二月有余,终以过人才谋俘获敌首,于骧樊城外斩落骧王首级,率降将褚耀归京,并将贼子首级当庭献与元平帝。 元平帝大喜,此乱罢后,擢廖文升任枢密使,而后又兼右相之职,后来荣王田褍挟太子田暨并其母妃燕氏反,元平帝深陷螭海之战,昌都大乱,林家并众多江湖世家前往寒江追寻元平帝,而褚耀夫妇与骠骑将军郑邑苦守京中。元平帝凯旋后杀田褍c大革旧士族,封的第一位王侯便是险些护着太子田暨c从东宫舍命闯出一条血路的褚耀,这便是“安远”的由来。 安邦振国,何以兴远,唯有褚廖,百代无忧。 而那副画像,便是封侯定府后,元平帝亲往道贺褚家乔迁之喜时,酒酣耳热君臣尽欢后廖相所做,画上的元平帝不再是庙堂之上那个孤傲冷峻的帝王,而是个笑颜郎朗的普通姑娘。 这幅画之所以异常珍贵,倒并不仅是因为它的由来,而是此画成后,元平帝见到画中自己的醉态并不恼怒,反而抚掌大笑,亲自为画卷题了首诗,赐予廖相夫妇。 私作c私藏帝王画像按理当时可以论斩的大罪,而元平帝却能对廖相如此,可见这君臣之间私交甚笃。 而此画留在褚家不仅仅是为了昭先帝王之偏爱,更是为了提醒褚家后人,何为“君臣大义”,何为“忠孝守礼”。 归根结底,明伦是也。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三十四章 至宝 此物贵重倒是其一,韩振实在吃不准以褚阅的脾气会惹出来什么恣意妄为的麻烦事才是其二。 如今已非元平盛世,褚家亦不是当年那个可以“恃宠而骄”的褚家,即便现今的国君能容忍朝中老臣一而再再而三地拿元平帝说事,可保不齐别有用心之人会握住这一点大泼脏水。毕竟褚阅也好c褚姵也罢,但凡褚家之人在外,皆是代表褚家,即便他也很乐于见到褚家这大厦倾颓后的衰败惨景,但当年之事尚未能彻查明朗,现在留着褚家还有大用。 所以,韩振自然不肯轻易允诺。 他这声异常果断的拒绝倒尚在褚阅意料之内,她身为褚家后人,怎会不清楚元平帝与褚家之间超出君臣的情谊向来是元平帝身后历代帝王的心头大患,被他一口回绝后也不气恼,反倒优哉地翘腿坐在圆凳上,借着身后的昏黄烛光笑眯眯地打量着韩振那张阎王脸。 “大公子难道不想问问我拿那画像有何用处么?就这般在心中笃定我做不出什么好事,是不是太武断了些。” 她一面说着,一面拍落披风上的水珠,裙摆下的小腿晃来晃去,摇得韩振愈发头疼,恨不得拿根绳子将她捆成个老老实实的粽子。 窗外的雨落得越来越急,冷风卷起雨珠敲在窗棂上,叮叮咚咚的,在寂静黑夜中分外惹人注目。韩振不知她气冲冲地从漱雨苑出来时是如何安排那几个小丫鬟的,但见现下雨下得越来越大,她在这多停留一刻,便愈会惹出乱子,便只得耐着性子问了一句:“你要那画像做什么。” 褚阅如愿见他上钩,嘴角立刻挑起一个戏谑的笑,轻快的尾音上扬成极是俏皮的语调,可脱口而出的话却是气得韩振忍不住狠狠攒拳,手背上的青筋蹦起来老高。 “秘密。” “······我没功夫再陪你耗下去,你未经乌檀便擅自离开漱雨苑,就不担心自己的身份败露么。” “哦你说这事啊,”褚阅毫不在意地摆摆手,“你不是每次都给她们喂点药么,我顺手备了点以防万一罢了。毕竟没人会蠢到在行事之前丝毫不做打算。” “至于那画像,我只是借来一用罢了,又不会拿着它去招摇过市。早先不是对大公子说过的么,我能从地府还魂,身后定是有人相助,那现在我不妨再与大公子交个底,我要这画像正是为了还这位高人一个恩情。” 韩振皱紧了眉头,追问道:“高人?何人?” 灯盏上的烛心忽然爆出一声噼啪脆响,褚阅背对着桌沿而坐,灯影摇晃间,衬得她嘴角的笑凉意渗人c愈发的意味深长。 她放下翘起来的右腿,双膝并拢c手肘撑在膝头上,掌心撑着脸向眼前的韩振倾身靠近,眉骨下一片暗影,一字一句缓缓道:“我若说这高人正是咱们老祖宗的至交——元平帝本人,大公子可愿信么?” 信?怎可能会信? 剑眉一挑,韩振冷笑,“元平帝乃是百逾年前的人,若是活到现在至少也已过一百五十岁,而凡人的寿命至多也不过百二十——” 褚阅步步紧逼:“若是人能长生不老呢,我尚且能还魂,那延长寿数应也是轻而易举的事吧。” 韩振拧紧了眉心,心中虽有动摇,但依旧不愿轻易认同:“世人皆妄求长生,上至帝王下至百姓,可古往今来出了多少祸国殃民的假术士,又白白耗费了多少财力物力,从未见过任何一个长生之人,元平帝历来不信鬼神,又非那等昏君,怎可能会希求什么长生不老。” 褚阅撑着下颌含笑听他说罢,眼底笑意更深,像是在嘲讽他的无知,又像是在讥笑着命数的无常。 “韩子胥,接下来的话我只说一次,你信也罢不信也罢,大不了就将它当做个故事,听过就算了。” “昔者天地初分之时,天为阳c冥为阴,中有凡世以隔阴阳之气,而在这凡世中又有一片螭海,上通天河下连冥河,乃是这凡世中唯一一处能超脱于生死之外的地方,但这螭海之外饭凡尘间又有四处阳气与阴气相连的地方,这四处也是皆以‘海’字为名,分别为北妄海c南痴海c西罹海c东愁海,以‘妄痴罹愁’分对人世纷杂百味,但无人知晓这四处阴阳相连之处的切实所在,一来二去这四海便被口耳相传成了所谓的‘仙山’c‘仙迹’。” “相传螭海中有一处仙宫,仙宫中有龙神蛟尾的海神,在负责镇守螭海之余还负责统领其他四方仙海。但螭海之主一生能离开螭海的次数少之又少,为了能更好地镇压尘世,这四方仙海则另有他人长驻。这镇守四方仙海之人,便是传闻中的‘不老者’,他们不死c不老c不灭,不会被凡世间污浊所浸染,是不二之选。但这些‘不老者’是从何处而来的——” 褚阅说了一半,见韩振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不禁想到自己在地府时第一次从元平帝口中听闻到这些“故事”时的丢脸失态样子,心知自己这些话与儿时从长辈那听来的c半真半假的志怪故事暗中吻合,任谁听了都会怔然懵上一阵,忍不住抿了抿嘴角,特意卖了个关子,待他松了眉头回过神才接着说下去。 “大公子可要来猜猜看?” 韩振自知失态,忙微垂下头,在心中叨念了好几遍她不过是在说着小说上的故事,“······不必了。” 褚阅挑挑眉,“好吧。” “故事说到这,想必大公子已经知道了咱们的元平陛下便是其中一位‘不死者’。不知你还记不记得元平年间,海外的岛之国——四洋曾越螭海来犯,元平帝亲领榆安水军迎敌,史书上说她们是深入敌腹,可实际上却是与北周的永安帝一同被海上突起的风浪卷入海底。这落了海,自然也就见到了螭海之主,见过了螭海之主自然就成了命定的‘不死者’,成了‘不死者’自然又要在世间游走——” “所以她是如何做到不老不死的?” “如何?”褚阅偏了偏头,笑眯眯地反问了一句,“自然是四洋上古书中的‘人鱼之肉’啊。”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三十五章 长生(一) 她这句轻飘飘的话语中带着一日往日般c玩世不恭的嘲弄笑意,可从她口中说出的每一个字却又与儿时开蒙书上的神话故事暗中吻合,而今又提到了四洋古书中切实记载过的“人鱼之肉”,令韩振心中大骇。 “那本四洋古书可是叫做《万神录》?” 褚阅笑着点点头,“没错,正是这本《万神录》。与你我儿时所读的那些哄孩子用的神话不同,这本书乃是初代一统四洋的尺舞王亲手撰写的族谱,虽说那书中不乏过分夸大的地方,比方说非要与四洋的神明接上点血脉关系,但其中却又大量记载了四洋的民俗c神话等等,民生百态,读来就像是四洋之民生百态跃然于纸上一般。其中便有一卷详细记述了许多所谓的‘长生不老’的故事,僧侣也好贵族少女也罢,在误食了人鱼之肉后便不老不灭。” “四洋四面环海,乃是岛屿聚集而成的海外之国,人鱼象征长生并不奇怪,就像在北周的古书中的赤爪青鸟c西琅传说中的不死羽兽c安虞神话中的长吻蚩龙。但在这千般万种的不死神兽中,只有一样是真实存在的。” 韩振想起儿时也曾在父亲怀中听过这些故事,什么上古有仙山大泽,天上海中有各种各样的神兽,有些吃了可以不做噩梦,有的可以不再迷路,有的则可以长生不老。虽说褚阅现在所讲述的故事任谁听都实在是太过于离奇,但他鲜少见到她这副不疾不徐的笃定模样,一时竟分辨不出她到底是真的见过c听过这些玄妙,亦或仅仅是个故事。 他暗吸一口气,问道:“存在于这世间么?” “自然是存在于世间的。” “那在你的故事中,这东西是什么?” 褚阅唇角一勾,坐直了身子,斜斜倚着背后的桌沿,指尖向下指着裙摆下的那一双绣鞋,轻笑道:“人鱼者,鲛人也。” “都说了螭海上通天河下连冥河,既是如此,那海中除了有龙身蛟尾的海神外,定是还有其他其他族类。前文我说到元平帝落海后被螭海之主选中,成为了镇守北妄海的不死者,便是吃了这鲛人的肉。而我方才又问过你,是否愿意想想这螭海之主是如何挑选这些凡世之人,令他们成为不死者的——” 她稍停顿了片刻,似是说得多喉中有些干渴,便转身从身后的桌上捡起一只茶杯,扯过干净的袖摆擦了擦,一点也不见外地给自己倒了杯尚温热的茶水。 甘润的茶水入口,褚阅优哉游哉地看着板着脸强装无事c实则心中暗自犯着嘀咕的韩振,胸口涌出的快意终于将这些时日来在他身上受的气给压了下去。什么鸠占鹊巢,对自己和褚家虎视眈眈,还咬紧牙关就是不说意欲何为,褚阅每次见他在外装傻,在自己面前板着个脸活像是见了杀父仇人似的,一问什么又是不知不答,直恨得牙根发痒,恨不得一拳打歪他的脸。 啧啧啧,这一脸的茫然无措,还真是精彩。 “······如何?” 褚阅正抿着茶水,乍听到他这句沉声问话,稍愣了一瞬,“啊?” 韩振阖了阖眼,有些头痛地揉了揉自己的额侧,“继续说你的故事。” “故事?哪里还有什么故事。说了这么多,我只是向你说明白元平帝不老不死,正是她老人家救了我的魂魄,也正是她老人家送我魂归阳世,所以我要她的画像来还上这个人情,你若是不给那我只能用其他法子,只是这法子或许会危及褚家。” “也或许会危及阿言,和你。” 褚阅一面不急不慌地说着,一面把玩着手中的青釉小茶杯,微侧了脸借着背后的幽幽烛光凝神瞧着杯壁上的细碎纹路,嘴角却是向上挑着,笑得活像只晃着尾巴的狐狸,笑得韩振心口发凉。 “危及我和阿言么,”强压下心头那点古怪,韩振颇有些不屑地冷哼一声,“哼,你以为你现在还是那个呼风唤雨的褚阅?即便是有叶氏姐弟相帮,你又能兴得起什么风浪。奉劝你不必拿褚言来威胁我,她不过是我母亲委身于褚赟,含冤受屈生下的褚家孽种罢了,危及她又如何,危及我又如何?你以为世人愿意相信你那一套疯人乱语般的还阳之说,还是更愿意相信一向冷静持重的大理司少卿呢。” 一语说罢,他忽地探身向前,学着她方才撑着下巴笑吟吟看着自己的样子,贴近她的眼前。 “褚阅,对于一个年幼失怙c如今又心智不全的痴儿来说,你的法子只会引火烧身。” 他倏然这一动,令身上松松披着的外裳飘然落地,褚阅被他那双晶亮的凤眸中乍现的凶光惊得浑身发冷,不禁微垂了眼帘,可就在下一瞬,闪躲的视线便闯进了他微敞的中衣领口。 “哟,”明明屋中灯光昏黄,她又背着光影而坐,根本什么也瞧不到,可褚阅还是忍不住冲他挑挑眉,邪邪一笑,“看不出来韩大公子还挺精壮的。” 话音落地,烛花紧接着又是一声噼啪脆响,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急转而变,微妙得令韩振脊背发僵,赶忙从捡起外裳,皱着眉紧紧裹回自己身上。 一连串的动作一气呵成,快到令褚阅不禁连连咂舌。 瞧他这副像是被挑了下巴摸了小手的清倌似的“楚楚可怜”样子,穿好了衣裳还向后仰了仰身子,视自己如洪水猛兽,她忍不住倚在桌沿上,笑得花枝乱颤。 “闭嘴。” 韩振恶狠狠地呵斥了一句,自然是吓不到褚阅,她不但没有停了笑,反倒站起身,向前迈了一小步,俯身贴近他的脸。 眼前的这张脸与褚阅从前那张明艳的面庞并不十分相像,虽然都生了一双桃花眼,可眼前这双眼眸中既没有微漾的水波,也没有张扬的笑意,空洞平板得令他生不出丝毫的旖旎心思。 “我说韩子胥,你怕我亲近你,却又对我的事了若指掌,该不会是——”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三十六章 长生(二) 可韩振还是低估了“褚阅”二字在自己心中的分量。 纵然没有明艳如火的姝丽容颜,可褚姵这张脸下终究还是褚阅的魂魄,举手投足c就连吐气喘息间皆是褚阅的影子。 更莫说她现在特意做出来的c妖妖娆娆的语调。 “喜欢我吧?” 褚阅话音方落,脑中那根弦紧紧绷紧的韩振想也未想便从鼻间哼出一声冷笑。 “什么蠢话。” “你怎知我不是处心积虑想要寻你弱点c取你性命?” “哦?大公子这是愿意认了?” 韩振没有理会她的讥讽,“你的故事既然已经说够了,那现在总可以回去了吧,雨可是越下越大了。” “不行,”褚阅依旧牢牢坐在圆凳上,闻言嘴角一撇,活像个使性子的小姑娘,“我要画。” “我说了不可能。” “我说韩子胥你怎么就这么死心眼呢,既然如今的我掀不起什么风雨,那在你眼皮子底下拿着这幅画用一下,你又有什么不放心的?是借又不是抢,你拿我褚阅当做什么人了?” “······那我问你,你要用这幅画多久。” “横竖不过一个时辰而已。” 薄唇轻动,韩振笑得轻蔑,“一个时辰。” 褚阅毫不示弱挑眉瞪回去,“如何?” “纵然我愿意给你这画像,动了这么重要的东西,陆离轩那边定会知会阿言,你以为她不会多心么。” “不教她知道就是了。” “你有办法么。” “没有,”褚阅掩着唇打了个呵欠,慵散回道,“不过我可以保证拿了那画之后,可以让她忘记这件事情。” “事前没有准备,又叫我如何在事后信你,”韩振冷冷直视着她,并不愿就此让步,“先前你与我说,想要查清你自己身死的真相,可这么多时日过去了,你所做的一切都与‘查证’丝毫不想干,你叫我如何信你。” “先前没有动作是因为我生死之后许多物证都已被迅速收拾干净,书册c丫鬟,就连毒发那日身上穿的那件衣裳,更遑论染了毒药的那只茶碗。我手头无物,又如何查起。说到这我可以再向你透个底,那画中人承诺过会为我去寻这些东西的踪迹,我之所以需要这幅画,就是为了见画中之人,好拿到我需要的消息。” 深棕色的瞳仁紧紧一缩。 “你方才说,见到画中之人?谁?元平帝田歌么?” “不然呢。” 韩振沉默。 褚阅见他不再说话,似有动摇,潇洒摆摆手,轻叹一声:“罢了。” “困死了。韩大公子若是想通了,再派乌檀姑娘去我那告知一声便是了,若是不放心,我也可以就在这啸云苑请出来元平帝供你拜拜。我先走了。” “等等,”她刚站起身,韩振便回过神来,抬眼看了看她后高声唤来乌檀,“捡一件挡雨的衣裳送她回去,莫要惊动旁人。” 乌檀颔首称是,转身去了里间,翻找出一件厚重的墨色披风捧在手上,恭敬地候在褚阅身边。 褚阅扬扬眉,向她笑了笑,在转身临走之前还是将方才咽进肚子里的那句话重新吐给了神色莫测的韩振。 “方才忘了说,大公子以为纵有叶氏姐弟相帮我也成不了什么大气候,可大公子难道真的以为没了孙家的铺面,褚家也好阿言也好,还能可以高枕无忧么。凭着阿言的俸禄,想要养这一大家子,简直难于登天。此外,若是褚家真有一日到了奄奄一息的地步,莫说那翟王会不会弃阿言而去,朝中那群对褚家虎视眈眈的豺狼就会先扑上来咬断褚家的咽喉。所以,别小瞧了银子,也别小瞧了银子的厉害。” 韩振站在原地默默地听着,没有再驳斥她,神色冷漠地看着她随乌檀出了门,又听着踏水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这才身形微动,低声唤来守在门边的玄色。 “玄色。” 身着玄衣的少年应声而来,“属下在。” “月余前交到杨崇那的东西,可查到了什么线索?” “回大公子,杨将军那没有消息传回。” “沈林空呢? “并无。” 缓缓攒紧了拳,韩振颇有些不甘心地咬了咬牙,向玄色吩咐了句“下去”,兀自回了里间接着睡去。 可这一夜却是辗转反侧,再难入眠。 —————————————————————————————————————— 这厢褚阅回了漱雨苑,谢过乌檀,待她回去后也伴着雨声安安稳稳地睡下了。 褚大小姐一向睡得好,烦心事再多也不过是在胸中嘀咕一阵,很快就抛在了脑后,毕竟睡觉才是要事。 今夜亦然。 她确是担忧韩振不会同意,若是寻不到元平帝,那她保不齐会在褚茵褚萤姐妹面前露怯,进而被褚言知晓。褚言若是肯信“还阳”只说倒还尚不足惧,顶多是被她塞进肚一堆补品,可若是她拿自己当别有用心的褚姵c当做妖邪—— 毕竟很多事她现在并不知晓,韩振的c褚言的c褚姵的,像大石一般紧紧压在自己心头。 褚阅知道韩振并不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叶氏姐弟,也不可能全信自己,说不好还可能就是害死自己的主谋,所以她现在能做的,也只是半真半假地吊着他。 诚然她不怕死,可褚姵这具皮囊可只有一具,若是再换,也只有褚慎褚行兄弟和阿言的了。 她生来便是女子,自然不愿突然做个男人,但换了褚言,又不喜欢那翟王,也不喜欢每日忙里忙外,累死累活养着褚家这些废物,如此,做“褚姵”虽然憋屈了点,但总归是更逍遥自在些,赤着褚家用着褚家,还不用操心生计,多舒坦。 她这舒坦够了,裹着被子就睡,哪里知道远在啸云苑的韩振正头痛万分,也不知道逐月苑中褚言将那翟王当做了出气筒,纠缠了大半夜依旧没能入睡。 沉沉入梦之际,褚阅眼前似乎又出现了那道苍色的女子身影,挺直的鼻骨上,那颗小痣更是分外惹眼。 那女子着一身苍青色的袍子,极似百年前的服饰,乌木般的长发被乌碧的簪子与同色发带束齐整整在脑后。褚阅看不清的神色,但能看清她手中提着那柄鞘上雕了玄武花纹的长剑,和身后的袅袅云烟。 梦中的褚阅见了这女子像是安心了一般轻轻一叹,在这女子开口的那一刻缓缓没入梦乡。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三十七章 客来(一) 七月廿五,小雨,宜会亲友。 昨日傍晚酉时刚过,便有褚文家的家仆来安远侯府禀报,说是褚茵褚萤已到了京外驿站,但因时辰已近宵禁,车马辎重又不好进城,便先在城外暂歇一夜,待明日入城后在褚文那安顿好了,再来看望各位。 褚阅之所以会知道得如此清楚,还不是因为赵氏得了这个消息后又将她唤到榻前好好唠叨了一番。从那日褚言送了漱雨苑许多东西后,她从三夫人那回来后便不停地向褚阅盘问着褚言来此到都与她谈了些什么,横竖是瞒不住,褚阅便同她说了褚言要自己与褚娴迎客的事。赵氏自然是便喜出望外,拉了她的手慈蔼地赞了好几句“姵儿有出息了”,又殷殷嘱咐了许久,说什么纵然褚言与她并非同母所出,但如今褚家由褚言当家,她万万不可拂逆姐姐的意思,这是不守孝伦c也非闺秀所为。 赵氏昨晚自然也是将这些话又叨念了一遍,除此之外又提了好几处她平日里与三夫人王氏常往的地方,都是些所谓的大家闺秀常去的茶园诗园清乐坊,这些地方褚阅并非完全没有踏足过,先前在朝中时总归免不了要应酬同僚,所以多少也去过几次这类的地方,只是酸绉绉的活像是两百多年前女子尚未入仕的时候,翠竹香茗c再优雅也压不住那股子恶臭陈腐的味道,她不喜欢。这帮官家小姐整日画着家里的用着家里的,既不求取进仕,也不帮父母兄弟打理家业;时政策论一问三不知,那些无病呻吟c情情爱爱的酸诗倒是学了不少,整日在这些茶园书屋里晃来晃去,褚阅怎么瞧怎么看不过眼,从此便对这些“风雅'地方敬而远之。 听赵氏这么说,她自然是满心的不以为然。褚阅虽对褚茵姐妹了解不多,但莫说笑里藏刀的褚萤,单单算上脾气火烈的褚茵,定是万不肯乖乖喝一天的茶。所以褚阅强打着精神听罢,也没放在心上,等回了卧房转转脑子将耳朵眼里积下来的闲言碎语倒个干净,钻进被窝里倒头就睡。 横竖她是想好了,有破绽也好没破绽也罢,听天由命就是。 由此,又是一夜安眠。 廿五这日早起后果见府中上下开始忙乱了起来,褚言照旧早早动身去了朝会,但离家前曾遣石青来传了话,说是朝会罢后她先回府换身衣裳见了褚茵褚萤再去大理司,叫褚阅将褚行送到晓文堂后便到主屋偏厅去帮着褚娴。 按着褚言的话来说,府中诸位姨娘年事已高,早起操持实在伤身子,而褚家这些小辈中褚慎常年住在大理司的官舍,褚行又是个孩子,闲人唯有褚姵褚娴两位,不支使她们还能支使谁。毕竟府中这几位夫人面上还算是褚言的长辈,几个女人又向来不对路子,莫不如就做个摆设,在眼前晃着也只会惹人头痛。 不得不说,在这些小心思上,褚阅与褚言才真算得上是血脉相连的姐妹。 辰时洗漱着衣后又将不能逃课而老大不高兴的褚行哄去了晓文堂念书,褚阅便跟着那名唤石青的小丫鬟去了主屋的厅堂,去见褚娴。 说来褚家这座安远侯府的构造极是别致,主屋无名,而各有雅号的偏苑却是围绕主屋而建。各苑中虽设书房c东厨,但并无厅堂,会客之所只在主屋中有一处,其中却并无前厅偏厅之分。按着礼数来说,前厅见高朋,中厅会贵客,后厅聚家人,可初代安远侯褚耀一向放荡不羁c最厌世俗礼法,筑房的工匠一而再再而三地问询要建成何种样式,惹得他不胜其烦,最后一扬手就建了个方方正正的厅子,险些没把工匠气得厥过去。幸而此事教廖相知道了后,她并未恼火,也没有数落褚耀的不是,反而在元平帝问起时用“客来即友,友来即亲”这八个字淡淡搪塞了过去。 但谁又能知道廖相在人前这般云淡风轻地说着,回到家中会否拎着褚耀的耳朵,怒气冲冲呢。 思及此,褚阅不禁在心中暗笑了笑,暗自盘算着等见了老祖宗,可得好好问问廖相的故事,谁让史书上都一面写廖相是个铁面无私又不苟言笑的人,一面却又大肆渲染她与褚耀之间的恩爱趣事。她一面想着,一面穿过快步疾行的侍婢人群,借着这功夫还不停地抬头打量着厅堂中的一切。 时至今日,这主屋的厅室虽已被重新修缮过,但大体格局与当初无异,除了被一堵新墙隔开的前后厅室外,其中古朴简素的摆设一如记忆之中的场景。 可是今日,却硬生生添了丝喜气。 原本褚阅逝世,需阖家守孝,可因是平辈,依着继平帝新改的礼典,这孝期只需三月,如今早已过了。今日门可罗雀的安远侯府终于又来了远客,虽是自家堂亲,可终究是寻到了热闹的借口,褚言大抵也是想借此和缓一下府中沉如雾霭的气氛,便放开了手由着褚娴去安排。褚阅到时这厅中果点已经摆上了小半,藤椅萝垫方桌香炉也已早早安排好,绫罗布罩焕然一新,哪里还是那个死气沉沉的褚家。 她前脚刚迈进后厅,打起纱帘便见着了一身浅浅樱粉夏裙的杏眼少女向自己乖巧一笑,裙摆一动便朝着自己盈盈走来。 “四姐,”褚娴那张圆圆的脸蛋上照例带着乖巧的笑,令褚阅实在讨厌不来,“听说前几日四姐又受了些凉,身子还没大好,妹妹实在不敢劳烦四姐辛苦,便自做了主张,还望四姐莫要嫌弃。” 话虽是温顺的调调,可褚阅怎会不知她心里打的什么小算盘,只怕她今日又借着这机会向自己身上拢了不少的银子,当下也就笑笑,心中却暗记着得空寻韩振去说说,教他多长个心眼,毕竟褚家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娴儿做事一向干脆利落,姐姐有什么不放心的,”褚阅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了她几下,见她今日衣饰比往常要上心得多,眼珠一转,忙转而应承道,“说来惭愧,姐姐自从几月前病了一场后脑子常常发昏,有时明明应了行儿一件要紧的事,临到头却是什么也记不住。这也就罢了,严重时连从前的事都想不起来,若是没有妹妹,那姐姐今日可是要出丑呢。”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三十八章 客来(二) 褚娴到底是年纪小不经事,褚阅半真半假地赞了她几句,她便不禁开始洋洋得意了起来,小脸上也挂起了乖巧讨好的笑,亲亲热热地挽住褚阅的手。 “四姐大病初愈,我这做妹妹的理应该替姐姐分忧,”她挽着褚阅在这堂皇的后厅中里外绕了几圈,左看看楠木椅,右看看琉璃盏,得了空还没忘吩咐侍婢家仆们手脚麻利些,“今日难得咱们一家人团聚,自然是要热热闹闹的。不瞒四姐,二姐今早临行前还曾遣竹青姑娘与妹妹说了,今日见过诸位姨娘姊妹后务必要留茵茵和萤儿在家用中食,故而今日逐月苑的东厨那备了许多上好的——” 她的话方说了一半,褚阅便见石青急急地挑起纱帘绕过捧着果点的侍婢们向她们身前走来。 “四姑娘,六姑娘,”她匆匆福身一礼,垂首顺着眉眼低声道,“奴婢刚刚得了消息,二夫人今日身子不爽,实在起不得身,怕是不能······” 瞧着她这张为难又无措的小脸,褚阅却是丝毫不意外宁氏此番之举,在心中无声冷笑几下,抢在褚娴开口前向石青微微一笑,“无碍,夫人本就是长辈,没必要来迎合咱么这些小辈。既是这样,还望夫人能多加静养c保重身子,若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可千万要及时告知侯爷。” 石青忙不迭点着头一一应下,很快就撩起裙摆小跑着回去复命了。 褚阅看着她钻出人群走得远了,这才缓缓敛了唇角的笑。 这等亲族执手相望泪眼的场面她二夫人宁氏自然不愿来凑热闹,纵然二十几年过去了,人家骨子里可还是拿自己当大将军夫人呢,怎可能瞧得上这小小的安远侯府。褚阅一面嫌恶地冷笑一面暗自想着,一想到宁氏那张比三夫人王氏还要自命清高又刻薄的嘴脸便愈发暗自火大。 褚阅不喜欢宁氏,从宁氏嫁进府中c生下褚言后便不喜欢她。倒不是担心褚赟对她们母女的宠爱会对自己造成威胁,而是宁氏此人言辞举止间皆透露着“我嫁进来是你们褚家的福分”,比起三夫人王氏那等自傲来说,宁氏更像是对褚家上下极尽鄙夷。这等感觉在她接近孙氏是尤甚,褚阅每次见到母亲笑呵呵地与宁氏互道姐妹,甚至在褚言三岁时特意花了大价钱赠了个玉锁,后来却被自己亲眼见到宁氏从年幼的褚言手中将之夺下来扬手摔碎了。 话虽如此,这安远侯府中的姨娘们又有哪个不惹人生厌?宁氏如此,王氏如从,赵氏亦是如此,相较而言,五夫人吴氏虽是贪图褚家权势而嫁进来的,但这些年来颇会察言观色,又大礼不错,哪像旁人似的,聒噪得活像下了颗沾着鸡屎的蛋就满天下扬着嗓子可劲吆喝。 此番小插曲毕,褚娴不知身边的“褚姵”心中竟有这些想法,亦未将宁氏的事放在心上,又忙里忙外地调动着仆从将后厅布置好,待到巳时一过,厅中料理妥当,二人这才长舒一口气,遣了各苑的丫鬟,请各位夫人到此先稍稍候着,就等褚言下朝回来。 幸而王氏c赵氏c吴氏三人面上尚算亲密,赵氏一向喜欢跟着王氏做配,而吴氏又极有眼色,三人各着了华服锦衣在后厅捧着香茗话着家常,也算和乐。 不一会巳时过半,褚娴正吩咐着东厨着手准备中食,院外便传来了通禀,说是侯爷车马已进了车马苑,正回逐月苑换衣裳,而褚茵褚萤那二位姑娘的车马也已出了家门,正向安远侯府而来,厅中几个女人忙不迭整整衣冠,个个整肃了脸色,生怕自己在远客面前出丑。 褚阅在赵氏身后站定,在心底默默算着褚言换衣裳的时间,果然不出一炷香,便见惯常跟在她身边的竹青一挑纱帘,向厅内禀报说是侯爷来了。 清浅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忍不住摒了呼吸向门口看去,正见一身玄青交领袍服的褚言迈步走了进来。 她今日这声衣裳当是大理司的常袍,一身庄正肃穆的玄青,正取自“天理昭昭,以耀青冥”之意,袍子上用墨色丝线暗绣着青口白牙的獬豸,亦是大齐礼典中所规定的大理司卿及少卿的常袍之制,只是卿乃青口朱齿绣金线c少卿才是青口白齿。她腰间的同色腰带上镶了四方白玉,青袍下摆下隐隐露出一双乌皮靴,亦是与身上的袍服同出一色,若不是头顶并非戴着乌纱幞冒,而是以青冠玉簪利落地将青丝尽数束起,将青袍换做紫衣,再将大理司的肃穆铜牌换做莹润笏板,褚阅险些便会以为是百余年前的廖相从画中走了出来。 这一身庄穆的气派,倒真有几分家主的气魄。 她本就生了张清冷雅致的面容,再带着这一身威严,一进来便生生打断了厅内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和乐气氛,王氏几人自她当家后也鲜少见过她,此刻乍一见她,确是与往日那个小丫头不同,一双凤眼含威带怒,直教她们心底发怵,便不由得齐齐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唤了声“侯爷”。 褚言倒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怒不形于色,微垂了眼帘淡淡扫了扫厅中众人,略说了句“不必多礼”,便走过众人眼前,在主位上安闲地坐下了。 不知是不是自己眼花,褚阅竟觉褚言在走过赵氏身前时并未看向赵氏,而是微抬了头紧紧盯了自己片刻,旋即便转了脸。人多眼杂她不敢直视,只得暗自垂了首,默默将压下心底的微慌。 “诸位姨娘身为长辈,按理说不应如此劳师动众,”褚言稍坐了片刻,见房中气氛森凉,众人瞧着自己又惊又惧,略一沉吟后开口道,“只是两位堂妹远道而来,又是多年未见,是亲亦是贵客。” 话音落地却是无人敢接,王氏与赵氏对视一眼踯躅不敢动作,倒是吴氏眼珠一转,笑吟吟回道“侯爷哪里的话,您现下是褚家之长,有能用到咱们这些老身子的地方尽管吩咐就是了,既已身为褚家人,怎么也得为褚家分忧不是?说二位姑娘远路而来咱们不出面见客,传出去于褚家的名声,也不好听。”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三十九章 客来(三) 她这番急着表忠心的漂亮话一出口,褚阅便眼见着王氏脸色青了青,不知是气吴氏此番墙头草之举,还是在暗恨褚言拿这些话来暗自提点自己,细眉一皱,暗自憋着气,再无半点好脸色。褚阅现下站在赵氏身后,并不能瞧见她的脸色,但见悄然向腰后的绸垫上靠了靠,指尖攒着袖口,像是在犹豫该不该应和吴氏,又像是在怕王氏着恼。 厅内气氛霎时转冷,仿佛从褚言身上结出来的冰霜渐渐蔓延至整个后厅,几个女人各自低头喝茶,静得令人发慌。 过了没一盏茶的时间,惯常跟在韩振身边的玄色忽地进了后厅,一路走到褚言身边低声说了句什么,便见褚言略一颔首,紧接着门外便传来了嬉闹戏耍的嬉笑声。 纱帘被一阵风卷起,难得穿戴齐整的韩振拉着褚行笑嘻嘻地小跑着进门,稚子无邪,又哪里能看得懂现在厅中这副冰冷景象,进了门后也没管这些姨娘,撒了褚行的手直奔着褚言身边而去,一声声“阿姐“直叫得褚阅头皮发麻,恨不得腰间还有从前惯用的软剑在手,先将他抽个百八十遍再说。 他今日身上穿的圆领袍子与她前几次夜间他时极是相似,枯松色近乎铁青,头上也是以银箍束发,称着凤眸和薄唇,倒也勉强算得上相貌堂堂,只是那双眼睛里尽是孩童般清澈莹亮的光,怎么看怎么都不像夜里的“韩大公子”。 被褚行拉了手臂,褚阅一面垂了头笑对这身边的小人精,一面在心底暗啐一口,装傻子还真是能装上瘾。 与韩振不同,褚行倒是规规矩矩地向每个人问了礼,就连褚娴也没落下。少年清清润润的声音中带着乖巧,渐渐将厅中众人之间的冰雪融化了些,王氏也就势强笑着问了几句褚行的学业,叮嘱他一定要勤于修文,多向褚慎学学,还说什么褚家毕竟只有他们两个男丁,断不可教外人看了笑话。 她说这话自然是想起了褚言现为褚慎上官的上官,连带着将褚言一起骂了进去,但褚言一向脾气冷淡,对她这等只逞口舌之快的不入流言辞并不放在心上,待她啰啰嗦嗦指桑骂槐似的说完了,也不接话,只淡淡看着厅中众人因着懂事又聪明的褚行又打开了话匣子。 好容易焐热了气氛,却见惊澜苑的青莲快步走了进来,向主位上的褚言略一福身。 “禀侯爷,两位姑娘已经到了。” 褚言正弯着腰向气鼓鼓半蹲在自己身前的韩振说着些什么,闻言忙抬起头来颔首道:“请进来。” 青莲应声离去,不一会门外便传来了几串细碎的脚步声,从前厅急急穿过,朝着后厅而来。 那几道身影刚绕过用以分隔前后厅的寒玉屏风,褚阅便瞧见了纱帘外影绰绰的青碧裙摆,待纱帘挑起,进到后厅而来的三位年轻女子却是令她眼前一亮。 说是年轻女子,也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女,年纪最长的那个生得温顺,温眉秀眼莹莹若水,右眉骨上方半寸处还生了颗朱红小痣,她穿了身国子监学生的儒袍,穹灰色的衣裳配着腰间的碧色玉牌,极是温静儒雅。三人中褚阅只认得出这身着国子监衣裳的是自幼有所往来的褚泮,余下的那两个姑娘年纪相仿身量也相仿,俱是十五六岁的模样,一个穿了身云水蓝的夏裙,一个穿了身晚波蓝的窄袖中腰襦裙,上身的浅色衣服上还绣了淡淡水纹。 两个姑娘梳着极为相似的发髻,身上的配饰也相差无几,五官身形俱是有三分相似,可周身的气度却是截然不同。云水蓝的姑娘笑意温婉,比起寡言的褚泮要更爱笑,晚波蓝的姑娘则生了双英气的巾帼眉,一举一动间皆是带着风,想来应就是脾气火爆的褚茵了。 远客进门,褚言自然早早便起身迎了上去,幸而褚茵褚萤也识得她这身大理司办公常服,就算没真切地瞧见过,也都在礼典上读过,立刻亲亲热热地执了手连声唤着二姐。厅内霎时便人声鼎沸c热闹非凡,褚娴领着她们几个挨个唤过几位姨娘c姐妹,几个女人自然免不了要拉着她们的手好好装做一番慈爱长辈,王氏吴氏亲昵地握着她们姐妹的手连连道着什么儿时曾见还是个梳着抓髻的小丫头,如今竟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之类的客套话,赵氏反倒是腼腆了许多,不知是过于紧张还是慌乱只略说了几句若是出去游玩莫忘了“褚姵”,又拉过褚行唤过姐姐,也就作罢了。 一转圈的功夫见过了侯府众人,褚阅站在赵氏身后暗暗细看着各人的神色举动,见褚茵褚萤来候问自己时称呼极是亲热,便放下心来应了回去,心里想着褚姵果真与她们并不生疏,那日后怕是又好办又难办。 不过她得空偷眼去瞧褚言时,却正见她略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厅中佯作笑脸地迎着客,心知褚言从小便不大喜欢与旁人亲近,更莫说像褚娴现下那般极是自来熟地想要挽起她的手臂向同样有些怕生寡言的褚泮示好,褚阅瞧着她不动声色地向后微微避开,眉心也强忍着微微皱起,不禁在心底暗暗发笑。 褚言这一身“生人勿近”的怪毛病,怕是这些年来也只有那翟王能近得了她的身了。 褚阅正在这一团糟中一面笑脸迎着脾气火爆但心思简单的褚茵,一面暗中想着这些小心思,刚问了两句褚武夫妇可还好,便忽觉一道凌厉视线打在身上,她屏了气悄然去看时,却见那一团乱哄哄中韩振躲在竹青的身后,佯作惧怕吵闹的孩童模样,眼睛却是恶狠狠地紧盯着自己,像是在无声警告着什么。 警告?自己不过是多看了褚言几眼罢了,真不知他又有什么好担忧的。 思及此,她趁着褚茵低头去与褚行说话的时候毫不示弱地反瞪了回去。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四十章 客来(四) 韩振被她这挑衅十足的眼神气得险些没忍住继续装出痴儿傻态,恨不得拎着这女人的脖子好好看看她在还阳的时候是不是还摔坏了脑子。 二人你瞪我一眼我瞪你一眼,来回交战了数个回合,终是怕被他人瞧出什么来,只得各自揣下心头火气,别开眼去。 这厢褚茵褚萤与众人寒暄罢,褚言总算是得了空子能抽身而出。褚阅见石青像是特意被谁叮嘱过一般当着褚萤的面,向褚言低声说了些什么后,褚萤与褚泮便向她拱手一礼,王氏等人也稍静了片刻笑着“恭送侯爷”,知她这是还要去大理司当值,心里不由得暗生艳羡。 抬手摸了摸僵成牛皮的嘴角,褚阅暗自苦笑一声,看着开始向屋中呈礼的丫鬟家仆,心道再这么笑下去,自己怕是要笑成一尊石佛了。 褚茵褚萤自然不知她在想着什么,仍在谦和地与众位姨娘说着话。 “此乃束州名品之砚,”惯常以笑脸迎人的褚萤唤过身后的小丫鬟,亲自捧过她手中的红漆木匣,捧至王氏眼前,打开,“名唤做苜莳砚,素有‘发墨如油,存墨不腐’之美名。侄女听闻三哥现在大理司任主簿,想来平日里要常经手各色文书,眼瞧着冬日就快到了,有这方砚台常在案头,也不至于天冷上冻c延误公事。” 她口中所唤的“三哥”自然是王氏的宝贝儿子褚慎,褚家同辈间惯以年纪排行相称,褚慎比褚言小了几个月,自然是行三。 所谓打蛇打七寸,褚萤这份礼c这番话都恰到好处地拿捏到了王氏的软肋,那砚暗呈金钟之形,紫黑的石料上雕着青松,金漆附叶c莹润毓秀,又暗揣了“钟鸣鼎食,青松常在”的愿祝,王氏怎能不喜欢。 欢欢喜喜收了礼,褚娴并吴氏也得了束州的上好绣锦,直乐得合不拢嘴角,韩振褚行收到的礼则是两只祈福佑安的精致锦袋。这束州位于大齐西南部,此处地势复杂,崇山深林c低谷雪峰与,极是独特,也正因此,那些密山之中难免多族聚居,多年下来已是自成了自己的族群,所敬奉的神佛也与中土大不相同。褚茵褚萤送的小锦袋中装着的便是西南路诸郡所特有的祈福之物,给韩振的那只是“长生”,给褚行的那只却是“慧悟”。 褚阅自己收到的却是两份,一份礼是束州特产的千峰香茗,一份却是本古朴的琴典,密密麻麻的小字直看得她眼花缭乱c心中一阵又一阵地泛起恶寒,但奈何这本是好姐妹给褚姵的“厚礼”,面上却还不得不笑着一一谢过。 好容易捱过了午时,逐月苑东厨遣了人来在此摆下一桌好菜,韩振吵着要去陪宁氏,便被竹青领着走了,而褚行既已经借故逃了课业,自然不肯再回去,褚阅此刻也没有心情理会他,也就应了。幸而佳肴上桌,冷盘热菜,从清炒佛手到糯米珍珠丸子c从鲈鱼水晶脍到清水芙蓉虾,俱是能讨得褚阅胃口欢心的,特别是首道菜便是一盅暖香鲜美的鸡汤,鸡肉炖了有些时辰,极是酥嫩。 用罢了中食,三位长辈自去散步消食回各自的院中休憩午休,褚行正在长身子留在这也碍事,自然也被褚阅半哄半骗扔给了樱草,带回去睡午觉。而自己则与褚娴伴着褚茵褚萤和褚泮三人在这安远侯府中各处走走逛逛。 此时已进未时,早间还淅淅沥沥落着小雨的天上此刻已经已经大晴,雨后初阳挥开云朵探出头来,洒落一片暖洋洋的光亮。从主屋后院走出去,褚娴与褚茵亲密地挽着手走在前面引路,褚阅则被褚泮c褚萤夹在中间。 “茵茵你瞧这树,儿时咱们常在这下面玩捉迷藏,我还记得那时候总是泮儿姐姐和萤萤做鬼,你我还有四姐,无论藏得多严实每次都是不过一盏茶的时候便被捉住了马脚。这么多年,这树长得越来越高,算算年纪,怕是也得有百十来岁,怕是再也禁不起咱们折腾喽。” 褚茵被她提起儿时窘事,又听得身后的褚萤掩唇轻笑了一声,脸上一红,忍不住反手隔着衣衫在她手臂上轻拧了一记,“还不是因为你藏不住,每次一听见萤萤拍着钱袋子就忍不住扑出去。” “对姐姐就不能忍着点脾气么,” “你往日里 褚娴娇声喊了句痛,话语中尽是不满,可侧过脸来时褚阅却瞧见她嘴角带着极是少见的明朗笑容,别看她平日里见了谁都是笑嘻嘻的讨巧脸孔,可碍于身世在褚家寄人篱下地过活,真开心的时候怕是少之又少。 二人一面走一面拌着嘴,直到出了主院,到褚娴住着的拂柳苑绕转了一圈后却是越玩越疯,等出了拂柳苑褚娴的卧房,已是开始提起裙摆红着脸追逐打闹起来,褚阅知道自己本该学着褚姵的样子多少劝劝她们莫要扰了吴氏休息,但今日从早上起来就一直紧紧绷着脑子那根弦,实在没这个心思,只得硬着头皮领着褚泮和褚萤向漱雨苑而去。 “娴儿住的是拂柳苑,在主屋的西南,旁边挨着的便是三夫人和子榷的惊澜苑。我和行儿住的是漱雨苑,在主屋正南,离这不远。二姐的逐月苑在主屋正东,东南那是大公子的啸云苑,二夫人则常住在小佛堂。不知妹妹可都还认得?” 褚阅一面说着一面遥遥指着各苑落的方向,勉强摆着笑脸向身边的褚萤道。 褚萤随着她的手看了看,却摇摇头,“我只记着早先大姐住的烈霞苑在正西边。那院子里明明与其他院落没什么区别,甚至还及不上二姐的逐月苑漂亮,可一到晒衣裳的日子,却又是满眼的浓烈赤色,明艳极了,真是叫人羡慕。一转眼这许多年过去,没想到大姐——” 身边的褚泮随着她一同幽幽叹了口气,略有哀伤,褚阅从不知她们对自己是何印象,但见褚萤眸中带着薄泪,似乎并非作假,惊诧之际也不好说什么,只得随着她们垂了首默默不言。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四十一章 客来(五) 三人相伴着慢慢向前走了一会,眼看着就要到了漱雨苑,刚放晴了没一会的天忽地又飘过来一片乌云,沉沉地压在昌都的天上,缓缓将天边的暖阳遮掩下去。乌云卷积c凉风渐起,似是又要起风雨,褚阅忙唤回来褚娴和褚茵,领着众人并身后远远跟着的丫鬟们快步进了漱雨苑的院门。 她们前脚刚回了漱雨苑,这绵绵细雨紧跟着便落了下来,幸而雨势并不大,众人身上并未沾水,喝了点热茶驱驱寒气也便罢了,只是刚在书房歇下没多久褚娴又开始不老实起来,拉着褚茵的胳膊一唱一和地非要求着褚阅弹弹琴,惊得她出了一身的冷汗,最后还是借了怕吵赵氏午休为由,总算是拒绝了。 幸好褚娴褚茵本就是闹着玩罢了,不过一会就又起身去了窗下的棋台子上下棋去了,褚阅见樱草给她们摆上了另一副棋子,并非“褚姵”与褚言常用的那副,忍不住暗自皱了皱眉。 “五姐这还是那么清雅幽静,”窗外雨声簌簌,耳衬得边的少女声音更加温婉轻柔,褚阅应声转脸去看时,只见褚萤笑吟吟地站在书架前,捡出来一本棋谱,细细翻看着,“书墨香气也还是这么让人心安。” “还记得小时候有一年冬日,五姐和我们一同出去玩,可到了街上连块糖山楂都没吃上,就又被夫人寻了回去。说是什么要庆贺二姐的诞辰,要紧着练琴——” 听褚萤慢慢说着,褚阅这才想起来褚言十三岁生辰那年赵氏确是扯出了这么个幺蛾子,非要让褚姵为她献曲。她还记得褚姵那曲子其实并未能弹到最后,不知是天冷冻坏了手,还是实在太胆怯,不过褚言那日倒是少见的生了气,冷着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向褚赟肃然诉明了铺张扬厉之害,还说若是生辰变成了使兄弟姊妹受苦的源头,那她日后宁可再也不过。 还记得那日父女两人置气,褚言拉着褚姵甩手就走,她担心褚言便紧跟着追了出去,没想到刚到逐月苑便见一向冷言冷语的褚言拉着褚姵的手,细心地将她指尖上的血珠擦净,再小心上药。彼时她还以为是褚姵太娇气,毕竟不知赵氏竟会逼她至此,时至今日才知道原来是练琴早有旧伤,只是那日慌乱,伤口又崩开了而已。 想到这,褚阅便忍不住又想起了儿时的褚言,明明是个外冷内热的好孩子,可数年之后竟是冷到了骨子里。几年前入国子监时她虽然已经察觉到褚言的性子渐渐变了些,可那时还不见她如此威严迫人,可不知从何时起,却像是对凡俗世事完全提不起兴致一般,褚阅知道自己入了国子监逐渐接手家业后便与她疏远了许多,可今日听褚萤所言,她与褚姵应是好姐妹,可现在的她对“褚姵”却是冷淡得很,出口的话中大半尽是试探。 褚阅默不作声地听着褚萤说着她们与“褚姵”之间的儿时趣事,忽然觉得自己这二十几年来很是可笑,纵然是天之骄女,是褚家之主,可又能如何,怕是连这些姊妹的生辰都记不得。正这么想着,转脸却见身边的褚泮正定定地看着自己,一双澄澈的眼睛里满是不解,眉骨上半寸处的那颗朱红小痣红艳艳的,直教褚阅脊背发凉。 “早先听说大姐生了场急病就这么去了的时候,茵茵与我还不愿信,毕竟大姐在我们的眼中,可是霞光一般的人物,从小便是咱们的表率。” 褚萤背对着她们站在书架前,轻轻抚过架上已经泛黄的书册,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提起了褚阅的事。 “念书也好,习武也罢,样样都能做得好,”她说罢,转了头向褚泮微微一笑,“这次来本想好好感怀一番,可一想到大姐处事洒脱,怕是最厌旁人拿生死说事,便······” 这一日真的是惊喜惊吓连番着来,直教褚阅忍不住害胃痛,刚听了褚姵她们儿时的趣事暗自神伤,现在却又听见自己在这些妹妹心中竟然是这等的好姐姐,但一看到褚萤这张总是笑吟吟的脸,心中五味杂陈。 外头的雨势越下越大,褚茵等人便又在这漱雨苑中停留了许久,等到褚行睡好了午觉,漱雨苑中这才热闹了起来。直到将要开伙的时候,逐月苑忽然派人来传话,说是褚言和褚慎从大理司回来了,外头还下着冷雨,请姑娘们务必用了晚饭再回去。 于是后厅又摆上了逢年节时才用的桌椅,众人齐聚一堂,难得宁氏也从佛堂出来赏了个脸,若不是席间王氏像只护食的老母鸡似的c不停地给褚慎夹着菜,宁氏与王氏又素来互相看不过眼,见她如此,便不由得多刺了几句,一来二去又被还记恨着褚言升迁一事的王氏指桑骂槐地暗讽到了褚言身上。 褚阅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竟隐约从王氏的话语中听到了些弦外之音,似乎是在说褚言升迁是仗着身后之人,谁知道她一个小丫头会有什么手腕。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褚阅不知她是知道了些什么,还是一时妒恨胡言乱语,心中想到褚言与那翟王,不由得多心起来,小心地看了看韩振的方向,正见他也看着自己,眉毛压得低低的,似乎是在告诉她无须理会。 很快晚饭罢,几位夫人话不投机立刻就散了,褚阅强撑了笑脸又陪着褚言褚娴她们将三人送上了马车,这才揉着已经笑痛了的嘴角回了漱雨苑洗漱入眠。 幸而明日褚泮还要去国子监进学,褚茵褚萤也要先在褚文那彻底安顿好,三人与褚娴商定过两日再相携出游后,便依依不舍地回去了。 只是车马临行前,褚泮又是深深地望了褚阅一眼,像是有话要说,又像是想从她身上问些什么。 褚阅自然是看见了,但这一日实在是太过于辛苦,明明诸多杂事是均是由褚娴做主的,她还是觉得过了今天这一日,比从前在枢府时日夜应召还要折磨人。 不过这一日过后,雨终于停了。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四十二章 昌都(一) 雨过天晴,又是一季艳阳之秋。 廿六廿七这两日褚茵褚萤跟着褚泮去了国子监报到,拜见过各馆博士后去街上采买了许多文房器具,又去布庄量了身裁了布匹准备定做国子监的学生儒服,连续忙了两日,却还是没忘了这几个姐姐,廿七晚上酉时刚过便遣了家仆来给褚阅和褚娴送消息,说是许久都没上京,明日希望能约着两位姐姐一同上街走走。 褚娴自然是欣喜地应下了,褚阅即便是想推拒也没办法,毕竟前有赵氏后有褚言,可一想想明日上到街上便不用在赵氏眼皮子底下扮柔弱,说不定还能甩开褚萤她们,抽空自去采买点自己喜欢的东西,如此一想便心有雀跃,也应了下来。 只是没想到戌时褚言回府后听闻了这件事又遣石青送了两个荷包过来,说是做姐姐的在外不能让妹妹破费。褚阅收下了之后掂了掂分量才知道这银子给的真不少,心中欢喜更甚。 其实每逢年节,褚家长辈都少不了会给小辈塞红包,每年都不少,但借了褚姵这具壳子后,褚阅曾翻遍了漱雨苑大大小小的地方,翻出来的银子却是连根下品玉簪子都买不了。后来从樱草嘴里慢慢试探着才打听到,原来每岁给的银子都被赵氏收去了,说是这些年来都用在了褚姵和褚行的身上,但褚阅心知她可没少对王氏献殷勤,这些钱财除了养褚姵褚行外,怕是有不少都搭在了王氏那。 当初褚赟在世时可是独独钟情于二夫人宁氏一人,虽对子女们俱是疼宠有加,但对各位夫人和各苑中的琐事难免会在心里默默分个亲疏远近,即便他能一碗水端平,可那些识人眼色的下人也定会随势而动,私吞克扣,怕是样样都不少。 思及此,褚阅便多了个心眼,背着樱草等人抽了一张大面额的银票出来藏在别的地方,既免得赵氏闻讯后又打什么主意,又能防着明日去了街上褚娴紧紧守着她的钱袋子,非要打自己的主意。 就这样哄了褚行去休息,自己则喜滋滋地守着钱袋子睡下,褚阅就这样睡到夜里子时之末,却又被乌檀悄声唤醒了。 迷迷糊糊睁开惺忪睡眼,打起床纱,她看见乌檀捧着自己藏在柜子深处的那件披风,小脸上没什么表情,就这么静悄悄地站在床边,默默等着自己起身,忍不住在心中暗叹了一口气,不知该气韩振不分时候,还是该心疼她一个小姑娘如此日夜不休地忙着。 起身披了外裳又随着乌檀从隐秘小路走到啸云苑,刚一进书房,便见韩振正坐在书案后提笔写着什么,见她来了,很快停了笔,从桌角木匣中挑拣出那方刻了“言”字的翠碧小印,蘸了丹红朱泥,印在角落。 “拿着吧,”待她走近案边,他抬头略扫了她一眼,旋即便将那张纸叠了几折,抬手递给她,“明日去东街角寻陆离轩的掌柜,将那画拿回来。” 褚阅闻言微怔了怔,将信将疑地接过来,展开纸张仔细看了起来。 微凉的指腹似是不经意地拂过自己的指尖,明明是再细微c再自然不过的举动,韩振却是不由自主般微微缩紧了瞳孔,急急地向后撤回了自己的手。 “怎么,你不是要那画么,”他瞧见她一脸戒备地皱眉审视着自己,颇有些不自在地别开了脸,“明日去陆离轩拿过来,就在这,我要见见你说的那位元平帝。” 褚阅上下扫了他好几眼,终是半信半疑地将那纸条收进了自己怀里,嘴角挽起一个假意逢迎的笑:“呵,咱们韩大公子什么时候这般爽快了。不过你想见老祖宗,也得先看看老祖宗想不想见你啊,万一人家觉着你生得碍眼,就是不愿见呢?” “碍眼不碍眼你可说不算。元平帝既是连你都能看得入眼,那天下想必是没有不入眼之人了吧。” 韩振说着,捡起案头那本《元平遗事》随手翻了翻,将那章写着的元平帝路遇丑恶水鬼的故事摊开递到她眼前。 “毕竟兼爱万民,这才是咱们的元平帝啊。” “······好吧,只要到时候你别被吓昏过去就行。” “吓昏过去?” “大公子不知道么,民间有一首童谣,唤做《痴帝》,其中‘渊帝天生阎罗相,青面象齿身八丈’唱的便是咱们的元平帝老祖宗。说是她老人家生得不好看,青面獠牙像只厉鬼,将北周的瑜皇帝掳来只为逞自己的——” “这元平帝不是个女人么。” “女人就不能生得丑了?” 褚阅没甚好气地白他一眼,“不过是那些乳臭未干的小混蛋到处乱传唱罢了,你又未曾真见过其人。人家是绝世美人也好,青面厉鬼也罢,横竖都是咱们大齐威名赫赫的贤君,若是没有她老人家在,咱们的沉c辜二州怕是要白白拱手不让给那些四洋水匪喽。” 韩振知道自己说不过她,也不多与她争辩,挥挥手叫乌檀送她回去,自己又看了些别的,很快也便熄灯睡了。 褚阅一路出了啸云苑自回了漱雨苑,可半路上走着走着正瞧见一道黑影利落地翻墙而过,就在她心下大惊正欲同身边的乌檀商量时,却又见乌檀默不作声地指了指逐月苑的方向,垂了首,不说话。 她霎时了然,想起王氏在席间的那番别有所指的话,抿紧了嘴角。 就在褚阅与乌檀一同走回漱雨苑之时,逐月苑书房中的灯火也还在莹莹亮着,明明已是夜半,可褚言依旧尚未入眠,此刻正在书房中捧着一卷枯黄的书册看得兴起,乌青的长发散落肩头,和着身上云杉绿的外裳,一身如寒泉般的清冷。 她正凝神看着书卷,书房门板忽地轻轻动了动,发出一声几不可闻地吱呀轻响,褚言回了神,不动声色地摸索到藏于书案之下的那把短匕,抬头去看时却又停了动作。 “怎么又来了。” 她的声音中带着丝缕的不耐,田安没料到她会是这般反应,略有诧异地挑了挑眉,不过很快便迈步向书案走去。 “那王府里太冷清,没有你这暖和。” 熟悉的长石灰色便袍下摆闯入眼帘,褚言阖上了书卷冷笑一声。 “翟王爷这是拿我安远侯府当做了别苑不成。” 田安顺着她的话低声一笑,“金屋藏娇的别苑,有何不可么?”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四十三章 昌都(二) 褚言依旧坐在书案后冷然地淡淡望着他,以手支颐,另一只手的指尖轻轻点着刚刚阖上的那卷书册,唇角抿成一条直线,显然并不欣赏他方才的调笑。 “是我失言,安远侯府若是金屋,那我才应当是那娇客,”她若是真恼火,怕是早就冷了脸甩袖而去,田安见她就这么看着自己,不禁好笑,只得主动开口讨饶,“还望褚大人切莫同小王一般见识。” 紧绷着的唇角终于微动了动,褚言似笑非笑地瞟他一眼,将案头的书册收成一摞,拢紧外裳执了灯盏便起身向外走。 田安无奈笑笑,脚步一转,紧随其后。 “怎这么晚了还不睡,也没见那几个小丫鬟在你身边,是在为大理司的事烦心,还是其他?” 夜正值子时之末丑时之初,天边残月如钩,廊中凉风绕膝,檐上宫灯明灭飘摇,院中又是雾气淡淡,从身后看去,褚言散着发c披着宽袖外裳举了灯盏穿行其间,还真有几分缥缈无踪的高深味道。 “大理司那并没有要紧的事,有什么可烦心的。” 清冷的声音落入薄雾中很快便无迹可寻,田安望着她散落肩头的乌青发丝,忽然想起许久之前,她也是穿着这样一身冷肃的衣裳,也是这般执了灯盏领着自己走在山中寒寺的长廊中,不过那时的她尚不是大理司少卿,不是什么安远侯,亦不是沉浮于宦海的“俗世客”。 耳边的声音渐渐淡了下去,他就这么站在原地,不知是被囿于过往,还是不愿再 “只是最近家中客来频繁,有些吵罢了——” 褚言说罢忽觉身边并没有他的脚步声,怔然之际向后看去,只见田安站自己身后数步远处,默默地望着自己,那一双近似穹灰色的眼睛被淡淡的雾气遮着,教人瞧不清他的神色,但这雾中 孑然独立的身影却令她也想起了一件昔年往事。 泷山寒寺,松枯长廊,也是这般隔着淡淡雨雾遥遥相望,可那时二人间却是剑拔弩张,远非现在这般平淡温馨。 她垂了眼帘,转身向后折返,数步后在他身前站定,难得主动去拉他的手。 “来。” 微凉的指尖轻轻勾着他的尾指,如此简单的一个字却令田安陡然从陈年旧梦中惊醒过来。他深吸一口气,翻腕转手与她十指相扣,笑问道:“方才说到吵闹,我倒是听说束州褚武的两个女儿今年要入国子监?” “嗯,一对双生姐妹。褚茵性子直爽,怕是不适合入仕,倒是褚萤,其人颇深藏不露,想来应是个好苗子。” “难得你对这些‘远亲’如此上心,我倒是很想听听你对褚涛褚泮二人会作何评价。” “我对褚涛并不了解,先前大姐在世时倒是曾说过他与褚文不同,为人很是刻板,不过行事严谨倒是难得救回了点褚家人的名声。至于褚泮——” “如何?” 褚言略一沉吟,“华章藻蔚,非矇瞍所玩;英逸之才,非浅短所识。所以,我并不能评议她。” 田安还是第一次见她如此赞扬一个人,“可你还在赞她是英逸之才。” “我非禽息,她亦非百里,难不成你还想要我去撞个柱子以死相证不成——” “不不不,这倒不必,”纵然是玩笑,田安还是急忙打断了她,“不过你既是提起了褚阅,那我倒是有个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 “不是什么重要的消息。先前她院中的那些个丫鬟不是都被遣出去了么,你怀疑她们身后或有人指使,对褚阅不利,可事实远非如此。我收到消息,从褚阅逝世以来,这三四个月间除却几个在别家高就的,其余数人皆已身死。有的失足落河,有的误吃了毒果子,有的是在与同乡回老家的路上遇了山匪,从东厨的大师傅到在院中洒扫的小丫鬟,一个不少。” 褚言脚步一顿,神色凝重。 “也就是说,死无对证。” “怕是如此。” 烛泪融化,一点点滴落在鎏金烛台的承盘上,眼瞧着就要随着她微微顿手的动作泄溢而出,田安忙侧身探臂将那烛台抢下来。 “芳魂已逝,即便你心有疑虑,那又能如何,褚阅横竖已是枯骨一具。” “你曾对我说过,往事不可追,来事不可见,褚家如今终于算是尘埃落定,怎么自己却入了魔障。” 褚言自眼角淡淡扫了他几眼,终是阖了眼轻叹一声。 “罢了。” 田安并未再多说什么,只默默握紧了她的手。 —————————————————————————————————————————— 七月廿八,一早,褚茵褚萤果然依着约好的时辰到了安远侯府,只是今日身后跟着的不是前几日的半大丫鬟,而是两个较为稳重的嬷嬷。褚阅早早便被褚娴拉着出了被窝,仔细揣好了韩振给的纸条,也是心中暗喜,就待到了陆离轩寻了那画像,见了元平帝好给自己做主。 只是不曾想车马出府时正碰见了方下朝准备回府换身衣服去大理司的褚言,她挑起帘子嘱咐了几句万事小心之类的话,两辆车马很快便错开了。 褚阅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方才她在挑起帘子的时候,隐隐约约瞧见她眼睛低下泛着乌青,言语间也很有些倦态,像是在隐隐忧愁着什么。褚阅想起昨夜见到那翟王大晚上翻墙头到逐月苑去,心中不禁又是咯噔一响,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着是不是那翟王做了些什么薄情的事惹得她不高兴了,如此一来二去,难得摆脱赵氏束缚c悠闲出游的一日,却又笼上了别的阴霾。 好在今日褚泮不在,听褚萤说她是回了国子监帮着助教一同出监二生的秋考题。 褚泮算学c律学一向优异,为人又沉稳寡言c极是可靠,也难怪国子监里各馆的博士助教都喜爱她,即便是不出于爱才之心,如此德行上佳的后辈又有谁人不赏识。 褚阅又听着她们两个抱怨着过了核考,进了国子监竟还有场分班次的考试,什么非要分出来甲乙丙丁四个等级之类的,不禁在心中暗笑到底是少不经事,渐渐的也就把方才对褚言的担心给暂压回了心底。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四十四章 昌都(三) 重檐彩峻,凤笛玉树,宝马雕车香满路。金翠照罗绮,歌酒长夜春不尽,万海欢声。 一梦花朝,遥问蓬瀛,醉夜莹莹星如雨。凭阑瑞烟深处,白月清风,岁岁熙,更吹落桂子霜满树。 艳骨如窟。 这诗中说的虽是夜幕垂落之后的昌都盛景,但将之用于白日,倒也是十分合衬。虽没有歌酒醉夜,没有莹莹繁星,没有白月清风,但秋日暖阳高悬,灿灿日光下澈,将金砖玉瓦照得愈显辉煌,称着黑檐朱梁c广轩羽阙,尽显钟鸣鼎食之昌荣盛态。 可待车马渐渐出了王公贵族聚居之所后,眼前所见却又是另一番天地。 临街商铺百二十间,来往商旅过客莫不是负箱提箧c神色匆匆。骡马经市而过,所到之处莫不是人声鼎沸c衣袂成云,临街商铺为招徕客人,特意摆出各方珍宝,引人驻足。酒楼铁铺c笔行书肆,各类商铺皆聚于此间,就连西琅的酒c安虞的布c金胡的马c四洋的乐器,皆是一求百应,仿佛此间没有世上寻不着c买不到的东西。 褚茵褚萤虽是儿时曾在昌都中住过几年,但彼时尚年幼,哪里还能记得那般清晰,此刻见了来来往往各色人潮,皆是新奇不已,直拉着褚阅和褚娴的手慨叹着多年不见,京中竟已繁华至。 此。 按理说束州也是西南大郡,虽远远及不上昌都繁华,但自昭宁年间三藩祸乱,昭宁帝田昊被迫南下c意欲迁都束州以来便自有了“南都”之称,其郡与西琅c安虞比邻,亦是文教融汇之大城,可昌都既是名唤“昌”字,自然有它独到的繁荣之处。 “我曾听老人说过,京城之所以取名为‘昌’,是因为昔年高祖皇帝率万民夜渡寒江后,曾与众臣商议要在何处选城定都。彼时因周王暴政无道,寒江之南饱受税增之苦,而尚处贫瘠,其中绛州尤最。众臣皆上表,请在稍为富庶的临海陵州建都,可唯独时任左相的仲孙塱恳请建都于绛州昌杳,说自古以来富庶的土地应该留给百姓去耕种c富饶的郡县应该留给商旅去为国家赚来钱财。他说此地前依荥河后靠泷山,自成险护之外,又气候湿暖,四季宜人,即便现在土地稍为瘠薄了些,但用以建城养百姓却是极佳之所。” 褚阅已是许久许久没有再见过此番繁荣昌盛之景,早先居于地府那三月间眼中所见皆是灰茫茫,即便其间所居鬼吏c所宿亡魂皆与俗世间百姓并无二致,可终究是冰冷冷的,没有肉身,亦没有呼吸,思及此,她不由得渐渐忘却了身边的褚茵褚萤,以为自己尚处在昔日与褚言相携出游的欢乐之时,开口便捡着昌都的典故兀自说了起来。 “彼时百姓刚刚随军南下,正是国力亏空之时,高祖闻言深以为然,立即采用仲孙塱的建议,改昌杳为单字‘昌’,寓意大齐万世昌荣之大业并不‘杳远’。数百年间风云变幻,历经永嘉年间的大火c昭宁年间的战乱c元平年间的内患,如今的昌都怕已是当年高祖皇帝都未能料想到的繁华······” 她一面说着,一面正想像以往一样拉过身边默默精听的褚言,给她指一指临着大道的街上又添了哪些铺子,可抬手时却是堪堪扑了个空。 略有错愕地抬首向身边看去,褚阅只见褚萤正柔柔笑望着自己,可那笑中却掺了点若有所思与考量,直教褚阅心头一凉,赶忙就势向她微微一笑,指着纱帘外的车水马龙道:“萤儿多年未能上京看看,可还记得当年这街上都有些什铺子?” 幸而褚娴与褚茵二人心思单纯,听她说这话听得认真,恍然大悟之际亦是没有多虑,此刻见她挑开了话头,立刻又随着她的指尖看向了窗外。 褚萤依旧盈盈笑着,向窗外略扫了一眼柔声应道:“若是没记错,这街上原本应是有一家邕州人开的小食铺子,里头卖的是一些西琅点心,还有金胡秘法所做的肉汤,很是鲜美。” “萤儿莫不是记错了,”褚阅看着她这张笑脸,心底却是一声冷笑,“那间铺子开在两道小街之外,咱们小时候还曾随着大姐二姐一同逃学去那买过羊奶酥呢。” 话锋落下,褚萤却是没接,只望着褚姵这张与褚阅原身略有三分相似的脸,轻轻笑笑,不再多言。 车马在东市街口僻静处停下,褚阅随着褚娴她们刚刚踏下短阶,紧随其后的青顶小车上的那两位嬷嬷便紧紧跟了上来,褚阅瞧着她们虽是被唤做“嬷嬷”,可实际年纪怕是也不过三十出头,身姿挺拔,面容清秀中又带着习武之人的英朗之气,想来应是褚武从家里给褚茵褚萤带来的护卫,原本见东市上热闹异常,还隐隐有些担忧,此刻见了她们,也就不再担心什么,陪在褚萤身边慢慢挤进了街上的人潮。 不知近几日是不是上京的新监生格外的多,街上满眼看去尽是正值好年纪的少年少女,儒雅文秀的c高大英气的,各般皆有,手上大多抱了国子监新书单子上所定下的那些书册,算学策论一应俱全,莫不是结伴地嬉笑着c打闹着。有些心急的还穿上了新作的穹灰色儒服,腰间的铜牌子簇新,亮得直晃眼。 褚茵说她和褚萤昨日还有两件秋冬冷时用的厚衣裳没来得及量身,便先拉着褚娴褚阅去了沐英坊,套了几层厚衣裳,教店里的女侍仔细量了身量后,又请褚阅褚娴帮着挑了面料,这才出了门慢慢在街上转起来。 好在褚阅虽在琴棋书画这些风雅事上是个半吊子草包,但好歹也是经手了不少薜荔阁的生意,料子好坏一摸便知,选来选去却是惊觉沐英坊的料子教以往多了许多花样,万万不是如今的薜荔阁能及得上的。 虽说最后还是做了回好姐姐,为二人选了更为合衬的辜锦料子,可褚阅这心里头却是生生被她们一挥手便花出去的银子拧上了个解不开的疙瘩。 这笔银子要是都花在了自家的薜荔阁身上那该有多好啊。 不过话虽如此,她也不能真拉着她们出了门直冲着隔壁薜荔阁走,只得默默当个褚姵一样的温柔姐姐,跟在有说有笑的褚娴褚茵身后,与褚萤一面不紧不慢地跟着,听到什么有趣的事了才相视一笑。 说来也是有趣,褚茵在众多兄弟姊妹中间可是出了名的脾气暴躁,三句话不投机立刻能目中喷火,掀翻桌子去,可遇上了褚娴却如同遇上了灭火之水,即便小有争执,可也不至于就此便吵起来,明明她比褚萤要早生了一炷香,可她二人站在一起,褚阅每次都不由得心生感慨,落落大方的褚萤才当是姐姐。 就这样一路慢慢闲逛了数家店铺,各色新奇的小玩意也买了不少,眼看着将至午时,几人便寻了一间素雅的酒楼包了间安静的小间,又点了几道昌都名菜,慢慢用罢。 席间那两位嬷嬷将买好的东西送去了东市口等着的马车上,回来时菜方上桌,褚茵也不避嫌,一手扯了她们两个的手,口中唤着嫂子,便要拉她们一同入座,褚阅虽颇有些意外,但知褚娴一向性子直爽,正想开口唤伙计再添两幅碗筷,却被两位嬷嬷板着脸推拒了,末了还低声暗劝了几句褚萤要多管好褚茵,在外终究比不得家里。 褚萤废了好大的气力才拉过褚茵的手,笑着应了后还没忘悄悄摸出银子塞到两位嬷嬷手里,乖巧地请她们也暂歇歇。 好不容易说笑着用罢中食,褚阅提心吊胆生怕席间她们问一些只有褚姵知道的往事,不过幸好褚娴像是心中已经盘算好了过午要去哪玩,摸着荷包已是急不可耐,就等着吃罢这顿饭去好好玩一通。 待出了酒楼,果见她拉过褚萤嚷着要去个地方,褚阅想着先去陆离轩一趟将那画像拿回来,四人便暂且兵分两路,褚娴拉着褚萤先去玩,褚茵则伴着褚阅前往陆离轩去办事。 其实这陆离轩正在东市角落僻静处,离着这酒楼不算太远,二人相伴走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在一片喧闹之后寻到了那间小小的古玩铺子。 那铺子在东市最角落的地方,隐在一片树荫之中,古朴的松木门上镶了只貔貅的门环,门顶上还挂着块不知道什么木料做成的匾,上用朱漆写了艳艳的三个大字——陆离轩。 褚阅推门进去,穿过晒着各色古书的小巧别致院子,向小屋走去,敲开门后被小童迎进店内c奉上香茗,便对她轻声道:“我是奉安远侯爷之命而来的,还请你家掌柜出面一叙。” 那小女童一听到安远侯,神色一凝,恭恭敬敬地拱手一礼,这才慢慢退了下去,自去后院屋舍中寻陆离轩的管事去了。 褚阅虽对自己家在昌都有哪些铺子c赚了多少银子都了若指掌,不过实在记不得这陆离轩的掌柜是何人,此刻心里虽急,却又忍不住暗生了几分好奇,略抿了几口茶水,便听到急匆匆的脚步声从后门传来,不一会,一个身着青衫的男子便急急步至自己身前。 褚阅抬头一看,心底却是略有些失望。 眼前的男子年近不惑,身量不高不矮,生了张书生气十足的平庸面孔,一身读书人惯常穿的白襟青袍,头上用同色发带束着发,鬓角间隐约可见几丝白发。 这一身求仕而不得的书呆风霜之相,在人堆里一放,怕是怎么也寻不到人影。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四十五章 陆离 这中年书生也不知有没有看出来她在定定地打量自己,见了她倒是和气得很,拢着袖摆便先是对着她恭恭敬敬地拱手一礼,声音也是读书人特有的温吞儒雅。 “在下便是陆离轩的掌事,听闻姑娘带来了大掌柜的手信,敢问姑娘是” 褚阅本以为能在古董铺子管事的定是个八面玲珑之人,如今一看却是个酸腐书生,不禁有些大失所望,又见他这副慌乱乱却又难抑欣喜的样子,不禁在心中无奈叹气,心道怪不得这陆离轩这些年来少有奇珍异宝现身了。 “管事莫慌,大掌柜遣我来此,只是要拿一样的东西,”她一面说着,一面从袖中捡出韩振写给她的那张纸,递到他微微颤抖的手中,“除了这样东西外,大掌柜并未吩咐其他。” 中年男子闻言长松一口气,心稍定了定,展开纸张细细看时一双手却仍是颤着的。 半晌阅罢,他才终于将高高悬起来的一颗心安放回了肚子里,扯了袖摆擦擦汗,忙吩咐小童在这陪着褚阅和褚茵二人,自己则提了袍角进了存放贵重珍宝的内间,翻翻找找不一会便又捧着一个楠木匣子走了出来。 “这便是大掌柜要的东西了。不过此物存放在陆离轩已是很有些年头,怎会忽然” 他碎碎叨叨地说了一半,便被褚阅将小心翼翼捧在手上的匣子抢了下去。 “掌柜的要它有用就是了,”她喜滋滋地抱了盒子,顾不得这身上好的姚黄秋衫,抚着楠木匣子上的“歌”字,爱不释手,“多谢管事帮忙,待用过后我便再给您送回来。” 这中年男子赶忙一摆手,“不不不,姑娘不必急,且慢慢用着就是了。实不相瞒,在下并不知其中珍藏着何物,不过是听命于上,好生养护,每日供以香烛罢了。只是近来铺子里都没有什么大生意,实在是怕掌柜责备,所以才” 褚阅瞧他酸归酸,但话语间颇见与年纪并不相称的天真烂漫,倒也别有一番口直心快的爽利,忍不住在心中暗笑了笑。 “咱们的大掌柜又不是会吃人的老虎,再说盛夏乃是珍宝古玩的淡季,管事莫要多虑。” 他听了,腼腆地垂了头连连称是,不一会抬了头却又是不敢直视她,手足无措地拢了拢鬓角,这才想着要自报家门。 “方才忘了说,在下姓齐,单名一个旷字,旷远的旷。不知姑娘与大掌柜是?” 褚阅略一犹豫,还是如实做了答:“正是家姐。” “原是如此,”齐旷微怔了怔,旋即便欲拱手再拜,“在下怠慢了姑娘,万望海涵。” “齐管事无需多礼,你年纪长我许多,又谈何怠慢。” 一劝二劝三劝总算是将眼前这块腐木头给拉了起来,褚阅既已得了想要的东西,也不愿在此地逗留下去,便向齐旷客客气气告了辞,转身拉着褚茵离去。可出了陆离轩的院门正要穿街过巷去寻褚娴褚萤,她才发觉自己并无头绪,没柰何,只得拉着褚茵问道: “她们方才说是要去哪来着?” 褚娴一贯过眼既忘,对方才在陆离轩见过的事丝毫不放在心上,此刻依旧挽了她的手,亲亲热热的,闻言也没多想,开口道:“玲珑坊啊,姐又忘了,娴儿萤萤最喜欢那地方了,就是你总说那地方鱼龙混杂,总是不大愿意同我们一块去。” “玲珑坊”这三个字一出口,褚阅只觉耳边嗡地一声炸响开来,只吵得她眼前发黑c腿脚发软。 这玲珑坊可是昌都最大的赌坊啊。 且不说那等嘈杂之地多是弑杀好战的江湖客c亡命徒,官家子弟即便有开赌科的大多也是聚在酒楼舞坊开点小盘闹着玩而已,且不说赌得过了是违反律法之为,单说国子监里便有这一条明文律令,但凡国子监之学生,不分学府馆派男女,只要被捉到身上沾染“赌”c“色”c“酒”这三个字的,一律被赶出太学,且永世不得再考。 思及此,褚阅也顾不得做戏,扯过褚茵的手腕神色凝重急急问道:“你可知监生参与赌博可是要被国子监除名的?娴儿不进学也就罢了,你们怎也跟着她胡闹?若是被好事者捉了把柄,你们这辈子可就再也入不得太学了。” 褚茵瞪大了眼睛,显是对此事一无所知,虽气褚阅突然发劲弄痛了自己,此刻心中慌乱也顾不得其他,忙拉着褚阅向另一条人声鼎沸的街上小跑着过去,生怕自己再晚了一会褚萤二人真惹上了什么不好的事端。 分开熙熙攘攘的人群强挤过去,三转五转终于见着了那家房檐上雕了骰子c竖筹的赌坊,二人正欲随着往来之客一同进门,却发觉不远处的钱庄那朱红的柱子下正站着满脸委屈的褚娴与依旧笑意盈盈的褚萤,只是她们身前c背对着自己视线的还站了个高挑的人。 那人穿着一身男女通款c小叶花浅鼠背灰的中腰襦衣,上衣是窄袖,下袍宽宽大大,乌黑长发束成一个高挑的马尾,后腰里还插了把竹骨的扇子,衬得身姿愈发挺拔,只是腰身纤细,从背后看去也能依稀辨出来这是个女子。 女子,不男不女的襦衣,又爱在腰带里头插一把扇子,这熟悉的身影不是叶怀南又能是谁。 褚阅这好不容易才安下去的心一见着了她立刻又跳了起来,额角像坠了块大石似的扯得她直犯头痛。 “萤萤!” 她正在这兀自青白了脸色不知当不当上面,转脸却见褚茵早已一个箭步窜了上去,像只护崽子的老母鸡似的一把将褚萤挡在身后,对着正喋喋不休的叶怀南横眉竖目,像是恨不得咬下她一口肉来。 “这位姑娘,”叶怀南被她吓了一跳,向后微退了半步避开她的脸,捂着心口惊魂未定地呼出这口气,“你与她们相识?若是如此那便太好了,她们方才在赌坊输了我点银子,拿不出钱来就说要在这等自家姐姐来送” “叶掌柜,”褚阅实在看不下去她这副活像纨绔子弟上街调戏良家的架势,急步上前,在她背后轻唤了一声,“许久不见。” 叶怀南听着熟悉的声音,一转身见是她,微挑了挑眉,倒是难得客客气气地回了个礼,“见过四姑娘。” 那紧紧攒着钱袋子c像是已经吓傻了的褚娴呆呆看着二人相互点头寒暄着,忽然明白了过来她二人熟识,裙角一动,立刻飞扑到褚阅身边紧紧环抱住她的手臂,一双大眼睛里映着明晃晃的四个大字: 四姐救我! 若是在以往,褚阅遇上了这等不叫人省心的事,怕是早就火气上涌巴掌拍在她头上,教她自己收拾烂摊子去,可现在顶着褚的壳子,只能硬着头皮顶着火气任由她抱着,一面还得迎合着叶怀南装作不熟。 “舍妹年幼,若是有得罪叶掌柜的地方还望您莫要见怪。” 叶怀南自小与她长在一块,何时曾见过她如此“奴颜婢膝”的样子,越瞧越觉得新奇,忍不住生了逗弄的心思,从腰间抽出那柄折扇,甩手一抖。 “四姑娘既是这么说了,那叶某再咄咄逼人反倒无礼,只是惹着我的并非您身后这位圆脸姑娘,而是那位爱笑的妹妹。” 说着,她啪的一声阖上折扇,扇子尖一挑,直指着温婉笑意变作冷笑的褚萤。 褚阅随着她的动作向后看了一眼,正见褚萤推开护着自己的褚茵,向叶怀南身侧走来。 “既然五姐唤你一声叶大掌柜,按理说我也该如此,”轻轻柔柔的声音中难得带了点怒气,褚阅从未见到她如此生气过,一双总是盈盈含笑的眸子里今日却是溢满了火气,“只是叶大掌柜方才在赌坊中所为实在担不起‘光明磊落’这四个字,仗着我家姐姐年少,便暗下黑手,五盘之中你耍了三盘的小手段。” “若是你赢得坦荡,那我这银子自然也输得坦然,只是你故意引我们入套,又算什么英雄好汉。” “呵,”提起这事,叶怀南也不禁来气,转了身低了头俯视着她,没甚好气回道,“姑娘啊姑娘你可知今日我帮了你多么大的忙?你与那圆脸姑娘说话时我俱是听闻到了,你是国子监的新学生,怕是还不懂规矩,那今日姐姐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国子监禁中之禁便是这‘赌’字!” “你可知你们今日在赌坊中随意蹿蹦的那么两下教别有用心地给记了下来,你会怎样?终身不得进学啊傻姑娘。我看你身上气派应是正经人家出来的,这才好心搭救你一把,可你那傻姐姐呢?还与我杠上瘾了,一盘接一盘,出门后正想与你们说道明白,哪成想她又死死护着荷包不愿离开一步。” 叶怀南倒完了苦水,胸中似乎畅快了一点,瞟了频频给自己使眼色的褚阅一眼,到了舌尖的腌话滚了又滚,终是被她不甘不愿地狠狠咽回了肚中。 “好心当作驴肝肺,我看你也是个知书达理之人,笑脸盈盈的脾气还不小。” 褚萤听她一口气说罢,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仰着脸望着她,咬着牙将最后一句话挤了出来: “那你站在我身后,总是伸手揽我的腰又是怎么回事?” 褚阅看了半晌好戏,听到这句眉毛差点没挑飞起来,强忍着嘴角不断上扬的c打趣的笑,兴味盎然地向叶怀南挤挤眼睛,活像是在戏谑笑问咱们叶大掌柜什么时候也做起登徒子来啦?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四十六章 怀南 褚阅这般在心底暗笑着,抬眼却见天边朗日之下,那不知是羞赧还是恼火的赤色一寸一寸漫上她的脖颈c脸颊,最后竟直接红到了耳朵尖上去。 叶怀南涨红了脸,拧起眉凶巴巴地瞪着褚萤,唇角开开阖阖地动了半晌,却是半个字都没能抿出来。 褚阅何时见过她这副委屈样子,心里早就笑翻了天,使了毕生的气力用劲绷着嘴角,酸得脸僵,恨不得现在就指着她这张精彩无比的脸捧腹狂笑三声,再唤来与她叶大掌柜熟识的管事伙计都来看看。奈何褚茵褚娴两双眼睛都紧紧黏在叶怀南身上,褚茵带来的那两个女武侍也已经握紧了腰后短匕虎视眈眈地向这方向盯着,她纵算是死也得好好将那笑意给忍下去。 “我c那,那不是,”叶怀南哽了半晌,终于赤着脸从喉咙里挤出了几句话,“怕你被身后的好色之徒占了便宜,想要伸手护着点,只是地方太窄,推搡的时候难免” 这下轮到褚萤愣了神,脸蛋紧跟着也腾地红了起来。 “那你为何不同我说” 叶怀南不敢看她,浅棕色的瞳仁含着明显的心虚闪避。 她手忙脚乱地摸向腰后,寻着自己的扇子,脑后的高挑马尾晃来晃去,墨黑的发梢扫在肩头,晃晃荡荡的,活像是小狗的尾巴。 “青天白日的,我这不是怕直接出手你的面子也不好看么” 褚阅眼睁睁瞧见她二人也顾不上这赌坊c钱庄周遭的往来熙攘,站在自己眼前羞答答的,面颊上的赤色一个赛一个的浓重,活像是被各家父母领着去相媳妇的傻姑娘,而自己和褚茵便是那强压头的娘,褚娴则是牵错了姻缘的傻媒人,被夹在中间不说还要被两方一同责难。 她瞧瞧这个看看那个,又仰面看了眼渐渐西沉的日头,心道再这么下去,怕是要等不到 “方才叶掌柜说舍妹输给您许多银两,”轻咳一声,她迈步上前,隔开叶怀南视线的同时还没忘了狠狠回瞪她一眼,半侧着身挡住褚茵的眼,对着叶怀南假笑凉凉,“既是一场误会,那我们更不该在此多扰叶掌柜雅兴,就此输赢两讫,也省了叶掌柜的麻烦。” 叶怀南心知她这是在给自己找个台阶下,怕真闹起来双方都会被有心人趁虚而入,便赶忙顺着她的话潇洒一扬手,越过她的肩头对悄然盯着自己不再作声的褚萤一笑。 “四姑娘这话说得极是,既是误会一场,那我在紧盯着小姑娘的钱袋子不放,岂不是咄咄逼人?再说了,我确实胜之不武,所以这银子还是给几位姑娘留着买书罢。” 她刚说完,褚娴便长长呼出一口气,捧着钱袋子贴在心口缓了又缓,这才露出笑脸,嘴上连连谢着她叶大掌柜,就差牵着褚萤的手断发为证日后绝不会再踏入赌坊半步。 褚萤闻言也是心下一松,心里明白自己应当多谢她,若不是她这一番不依不饶c拉着她们强从赌坊出来,那自己怕会是个刚迈入太学大门就要被打回老家的“罪民”了,可心里头这么想着,脑子里却还是气着她那纨绔一般的行事作风。方才那赌坊中人人见她皆是要恭恭敬敬唤一声“叶掌柜”,想来在昌都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纵然她们都是女子,也不能直接伸手牵腕揽腰吧;就算大齐开明至此,从继平年间起便可男男女女自主婚配,可若是教他人看见了,总归是 她这厢垂了头慢慢想着,哪知 “叶掌柜言重了,我虽没有入过赌坊,但多多少少也曾听闻过其中的规矩,无论您用什么手段赢了,所获的银钱便是您的,我褚家虽有个空头爵位,但这点银钱还不至于输不起。” 褚阅这般在心底暗笑着,抬眼却见天边朗日之下,那不知是羞赧还是恼火的赤色一寸一寸漫上她的脖颈c脸颊,最后竟直接红到了耳朵尖上去。 叶怀南涨红了脸,拧起眉凶巴巴地瞪着褚萤,唇角开开阖阖地动了半晌,却是半个字都没能抿出来。 褚阅何时见过她这副委屈样子,心里早就笑翻了天,使了毕生的气力用劲绷着嘴角,酸得脸僵,恨不得现在就指着她这张精彩无比的脸捧腹狂笑三声,再唤来与她叶大掌柜熟识的管事伙计都来看看。奈何褚茵褚娴两双眼睛都紧紧黏在叶怀南身上,褚茵带来的那两个女武侍也已经握紧了腰后短匕虎视眈眈地向这方向盯着,她纵算是死也得好好将那笑意给忍下去。 “我c那,那不是,”叶怀南哽了半晌,终于赤着脸从喉咙里挤出了几句话,“怕你被身后的好色之徒占了便宜,想要伸手护着点,只是地方太窄,推搡的时候难免” 这下轮到褚萤愣了神,脸蛋紧跟着也腾地红了起来。 “那你为何不同我说” 叶怀南不敢看她,浅棕色的瞳仁含着明显的心虚闪避。 她手忙脚乱地摸向腰后,寻着自己的扇子,脑后的高挑马尾晃来晃去,墨黑的发梢扫在肩头,晃晃荡荡的,活像是小狗的尾巴。 “青天白日的,我这不是怕直接出手你的面子也不好看么” 褚阅眼睁睁瞧见她二人也顾不上这赌坊c钱庄周遭的往来熙攘,站在自己眼前羞答答的,面颊上的赤色一个赛一个的浓重,活像是被各家父母领着去相媳妇的傻姑娘,而自己和褚茵便是那强压头的娘,褚娴则是牵错了姻缘的傻媒人,被夹在中间不说还要被两方一同责难。 她瞧瞧这个看看那个,又仰面看了眼渐渐西沉的日头,心道再这么下去,怕是要等不到 “方才叶掌柜说舍妹输给您许多银两,”轻咳一声,她迈步上前,隔开叶怀南视线的同时还没忘了狠狠回瞪她一眼,半侧着身挡住褚茵的眼,对着叶怀南假笑凉凉,“既是一场误会,那我们更不该在此多扰叶掌柜雅兴,就此输赢两讫,也省了叶掌柜的麻烦。” 叶怀南心知她这是在给自己找个台阶下,怕真闹起来双方都会被有心人趁虚而入,便赶忙顺着她的话潇洒一扬手,越过她的肩头对悄然盯着自己不再作声的褚萤一笑。 “四姑娘这话说得极是,既是误会一场,那我在紧盯着小姑娘的钱袋子不放,岂不是咄咄逼人?再说了,我确实胜之不武,所以这银子还是给几位姑娘留着买书罢。” 她刚说完,褚娴便长长呼出一口气,捧着钱袋子贴在心口缓了又缓,这才露出笑脸,嘴上连连谢着她叶大掌柜,就差牵着褚萤的手断发为证日后绝不会再踏入赌坊半步。 褚萤闻言也是心下一松,心里明白自己应当多谢她,若不是她这一番不依不饶c拉着她们强从赌坊出来,那自己怕会是个刚迈入太学大门就要被打回老家的“罪民”了,可心里头这么想着,脑子里却还是气着她那纨绔一般的行事作风。方才那赌坊中人人见她皆是要恭恭敬敬唤一声“叶掌柜”,想来在昌都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纵然她们都是女子,也不能直接伸手牵腕揽腰吧;就算大齐开明至此,从继平年间起便可男男女女自主婚配,可若是教他人看见了,总归是 她这厢垂了头慢慢想着,哪知 “叶掌柜言重了,我虽没有入过赌坊,但多多少少也曾听闻过其中的规矩,无论您用什么手段赢了,所获的银钱便是您的,我褚家虽有个空头爵位,但这点银钱还不至于输不起。”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四十七章 田歌 褚阅何时见过她这副委屈样子,心里早就笑翻了天,使了毕生的气力用劲绷着嘴角,酸得脸僵,恨不得现在就指着她这张精彩无比的脸捧腹狂笑三声,再唤来与她叶大掌柜熟识的管事伙计都来看看。奈何褚茵褚娴两双眼睛都紧紧黏在叶怀南身上,褚茵带来的那两个女武侍也已经握紧了腰后短匕虎视眈眈地向这方向盯着,她纵算是死也得好好将那笑意给忍下去。 “我c那,那不是,”叶怀南哽了半晌,终于赤着脸从喉咙里挤出了几句话,“怕你被身后的好色之徒占了便宜,想要伸手护着点,只是地方太窄,推搡的时候难免” 这下轮到褚萤愣了神,脸蛋紧跟着也腾地红了起来。 “那你为何不同我说” 叶怀南不敢看她,浅棕色的瞳仁含着明显的心虚闪避。 她手忙脚乱地摸向腰后,寻着自己的扇子,脑后的高挑马尾晃来晃去,墨黑的发梢扫在肩头,晃晃荡荡的,活像是小狗的尾巴。 “青天白日的,我这不是怕直接出手你的面子也不好看么” 褚阅眼睁睁瞧见她二人也顾不上这赌坊c钱庄周遭的往来熙攘,站在自己眼前羞答答的,面颊上的赤色一个赛一个的浓重,活像是被各家父母领着去相媳妇的傻姑娘,而自己和褚茵便是那强压头的娘,褚娴则是牵错了姻缘的傻媒人,被夹在中间不说还要被两方一同责难。 她瞧瞧这个看看那个,又仰面看了眼渐渐西沉的日头,心道再这么下去,怕是要等不到 “方才叶掌柜说舍妹输给您许多银两,”轻咳一声,她迈步上前,隔开叶怀南视线的同时还没忘了狠狠回瞪她一眼,半侧着身挡住褚茵的眼,对着叶怀南假笑凉凉,“既是一场误会,那我们更不该在此多扰叶掌柜雅兴,就此输赢两讫,也省了叶掌柜的麻烦。” 叶怀南心知她这是在给自己找个台阶下,怕真闹起来双方都会被有心人趁虚而入,便赶忙顺着她的话潇洒一扬手,越过她的肩头对悄然盯着自己不再作声的褚萤一笑。 “四姑娘这话说得极是,既是误会一场,那我在紧盯着小姑娘的钱袋子不放,岂不是咄咄逼人?再说了,我确实胜之不武,所以这银子还是给几位姑娘留着买书罢。” 她刚说完,褚娴便长长呼出一口气,捧着钱袋子贴在心口缓了又缓,这才露出笑脸,嘴上连连谢着她叶大掌柜,就差牵着褚萤的手断发为证日后绝不会再踏入赌坊半步。 褚萤闻言也是心下一松,心里明白自己应当多谢她,若不是她这一番不依不饶c拉着她们强从赌坊出来,那自己怕会是个刚迈入太学大门就要被打回老家的“罪民”了,可心里头这么想着,脑子里却还是气着她那纨绔一般的行事作风。方才那赌坊中人人见她皆是要恭恭敬敬唤一声“叶掌柜”,想来在昌都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纵然她们都是女子,也不能直接伸手牵腕揽腰吧;就算大齐开明至此,从继平年间起便可男男女女自主婚配,可若是教他人看见了,总归是 她这厢垂了头慢慢想着,褚娴也在褚茵身旁搂着荷包,本以为此事就此便算了结,哪曾想褚阅冷眼瞧着她们的举动,忽地笑了。 转脸向叶怀南挑起一个褚般温婉笑意,褚阅一字一句慢慢把高了声量,像是为了特意给旁人听见一般,嘴角上挑,硬是被她缓缓勾起一个不怀好意的弧度。 “叶掌柜言重了,我虽没有入过赌坊,但多多少少也曾听闻过其中的规矩,无论您用什么手段赢了,所获的银钱便是您的,我褚家虽只有个空头爵位,但这点银钱还不至于输不起。” 叶怀南瞧着她的脸,越看越是脊背发寒,不知不觉间便怔愣在原地。 褚这张脸本就与褚阅原本的那具肉身的容貌有三分相似,此刻又背着光亮,浅浅暗影之下,她压低了眉梢眼角c缓缓勾起一个恶意的笑,这副明显带着算计的坏笑模样与曾经的褚阅要恶意戏弄他人时简直是一模一样,叶怀南被她笑得浑身发冷,哪里敢忤逆她的意思,嘴角微微抽动着讪笑了两声。 “既然四姑娘这么说了,那叶某若是再不承这个面子想来对不住大姑娘九天之灵,”特意在“大姑娘”三个字上加重了力道,她向不远处的褚娴一招手,旋即便摊开掌心做了个讨钱的手势,指尖向上挑弄晃荡着,直晃得褚娴心头滴血,“不多不少整八十两,姑娘若是不够现银,背后就是钱庄,您来一张百两银票,我还二十两碎银就是了。” 话音落地,白皙的指尖又朝着褚娴勾了勾,“来吧。” 褚娴整张脸都垮了下去,额前沁出的冷汗将俏皮的碎发打湿,看起来很是狼狈,“可我只有不到五十两啊” 这五十两还是她背着褚言私自攒下来的。 叶怀南对长得漂亮的小姑娘向来心软,见她一脸难色,本想温言说几句便作罢,可还没等张嘴,便见褚阅狠狠地瞪了自己一眼,只得委屈地将话吞了回去。 就在这么不上不下的当口,好容易平复了脸色的褚萤却抢步上前,站到叶怀南身前从荷包里翻出来一张百两银票来,垂首折好了塞进她手心里去。 “家姐出门匆忙,身上不曾备着那那么多银钱,还望叶掌柜见谅。” 说着,软嫩的指腹无意间轻轻扫过她的掌心,褚萤察觉到她的掌纹上附了一层薄茧,粗糙得仿佛不像是女孩子的手,一想到她常年要来往南北行商,便心下了然。 “诶,不是,”叶怀南愣了愣,下意识想要反手将银票推回去,哪知一时情急就势便拢住了她的指尖,“输银子的又不是姑娘你” 四十七田歌 话方说至一半,她便察觉到了掌心中的异样。 与自己那带着的掌心不同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四十八章 摄魂 画中那颊边晕染着醺醺醉意的女子很快便被血珠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朱色,线条灵动,称着沉墨浓香,在昏黄的烛光下显得分外妖异。 眼前忽然一阵恍然,褚阅强压下这阵突如其来的晕眩,定定神,拇指发力,忍着疼又挤出了几滴血,直到血珠彻底润透了画纸,这才缓缓松手。 她依着元平帝教的法子抹了自己的血,可望着被血迹脏污的画纸新心中尽是忐忑。 若是出了什么差池,毁了这画,这次就算是老祖宗不会拿她如何,可守在纱帘外的韩振定扼断她的脖子。 褚阅现下这一颗心就像是被放在油锅里煎炸似的,焦灼又不安,她摒了呼吸静待着这幅画有所变动,可等了近一盏茶的时间除了晕染得越来越大的血痕,却是并无半点异变也无。 心底一颤,褚阅只觉自己鬓角沁出了豆大冷汗,顺着鬓边的碎发一点点滑落。 恰逢此时,守在纱帘外的韩振似乎已经等得不耐,沉了声音,语带讥讽地开口问道: “褚阅,你的元平帝可是已从那画中走出来了?” 褚阅本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正抱着画卷手忙脚乱地擦着那画中元平帝脸上的血痕,此刻听得他这声冷语,直气得火冒三丈,当即便恶狠狠地回了句“闭嘴”。 纱帘外的韩振闻言皱了皱眉,正想上前挑开纱帘与她理论,却不料帘后突然窜起一簇光亮,远不同于昏黄摇曳的烛光,这道荧光更像是从天边倾斜下来的流光银河,波浪翻卷,一点点从那画卷中荡开,直涌到纱帘外韩振的靴尖前。 而就在这汪银泉之中,一位身着浅水苍青色长袍的年轻女子提着一柄长剑缓缓从湖心中迈步走出。 褚阅就这么磕绊着退了两步,惊魂未定地看着这女子撩起长袍下摆,跨出画中那方小天地。 这女子身量极是高挑,几乎与叶怀南不相上下,一头如墨绢般的长发也是干爽利落地被脑后的蛇状银箍紧紧束成马尾。她生了张极是秀丽的面容,瑶鼻檀口,靡颜腻理,可微微上挑的眉眼却隐隐带着昔年的王者威仪;许是长居极北之地,她站在这簇水波一样的异光中更显肌骨细腻,就像是一尊玉雕的仙人像,风姿凛然,令人望而生畏c不敢妄自亲近。 她身上穿着的这身衣裳与褚阅曾见过的那几身款式近似的窄袖圆领黑袍极为相像,衣襟上同样也是暗绣着玄武一样的纹路,再加上手中那把黑鞘长剑和鼻骨上那颗十分显眼的小痣,成功令褚阅膝间一软,哗地一下抿出几串泪花,就差呼天抢地抹着泪嚎啕扑上去。 “老老老老老c老祖宗” 女子向她略一颔首,应了这声“老祖宗”后,不慌不忙地抖平衣摆,靴尖碾过那自画卷中涌出来的荧光,长指微挑,这潭莹莹光泉便倏然停止了流动,片刻后便飞速倒流回至画中,这潭已经溢至帘外韩振脚边的光亮很快便消失不见。 待光亮散尽她才又一抬手,将染了血的画卷卷好重新放回木盒中。 元平帝收好了画轴,这才不紧不慢地转身扶住眼泪汪汪的褚阅,细细打量她几眼后,薄唇轻启,声音朗润。 “许久不见了,看来这具肉身你用着还算不错。” 褚阅闻言泪眼汪汪地连连摇头,“我的老祖宗,这段时日来我整日吃不下睡不好,身边连个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您看看这瘦的,怎可能算得上‘不错’,到底还是自己原来那副身体用着舒服,您看看什么时候” 元平帝的脸上依旧是一副老僧入定般的平静,也不担心自己现下身处何处,更不担心方才那阵妖异的光亮被外人看去了可如何是好,只默不作声听完了褚阅这一连串的埋怨,而后好脾气地抬起提剑的那只手轻轻拂落她搭在自己身上的手臂。 “先前曾忘了与你说,你借褚这具壳子在凡世所做的一举一动,冥界之中都能瞧得一清二楚。” “” 褚阅想起自己这些时日来不是吃就是睡,还从褚萤手里坑来一百两银子,顿时涨红了脸,张了张嘴不敢再说。 “我应过你的事自然都会办到,”元平帝见她老实下来,眼底飞快闪过一丝笑意,手腕一转不知从何处凭空拿出了个小纸包,“你那具肉身现下还在地府玉髓窟中好好安放着,日后得了机缘也定会尽力给你赎回来。” “上次见你时我曾说过要查查那杯中之毒的事,三月以来已经有了些头绪。那杯中之物与我螭海有隔不开的关系,我不便与你详说,这包东西你先收下,若是遇见了什么古怪的吃食和用物,只需撒上一点,若是沾了药粉的东西上忽然有了腐肉的味道,那便是有那杯中之毒的存在。” 褚阅凝神听着,伸手接过这封小纸包,免不了略带狐疑和可惜地叨念了一句: “这,少了些吧” 被她缠了许久都没动气的元平帝听了这句却是微皱了皱眉头,平淡的语调中难得带了点不悦,威仪迫人。 “为了这么点东西,诵儿可是搭进去了一只心心念念了许久的金翅大鹏。” 她口中的诵儿自然是百年前的北齐的永安帝姬诵,褚阅在地府时也曾有幸见过这位传闻中的人物。只是见到了真人才知后世戏文中的永安帝俱是假的,什么温婉贤良贤淑大方,统统都是胡言乱语,更别提志怪上写的元平帝是个身高八尺吃人不吐骨头青面獠牙的丑陋怪物。姬诵倒是一如传闻中那般美貌,与元平帝田歌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美人,可脾气实在算不上一个“好”字,莫不如说心思叵测c全凭自己的喜好做事,向来藐视螭海之法,这点也很是令田歌头痛。 与“生前“便武义拔群的田歌不同,姬诵不会半点武功,可驻守北妄海之后便潜心学了许多阴阳幻术,最大的本事就是能任意调遣上古书中的各色神兽,最喜欢做的事也是长往各地搜罗珍奇异兽为己所用。故而褚阅在听闻到姬诵为了这点药粉竟能搭上一只金翅大鹏鸟,讪笑了两下立刻就紧紧闭了嘴,不再多话。 再多话怕是要被护妻心切的元平帝一剑捅成了筛子。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四十九章 与阵 幸而元平帝百年来早已修炼得一身好脾气,又不愿同她这小辈多加计较,对这些无关紧要的失言一笑置之便算作罢。 “省着点用总是够的,”将纸包递至褚阅手心,真真切切地看着她将其收好,元平帝这才转脸稍稍打量了这小小的寝间,似乎对此处并不陌生,“这几月来你身边的人我都大略见过,此次除了这药粉,倒还有几件事要与你说。” 褚阅忙竖了耳朵乖乖听着。 “下到你茶杯中的毒本出于螭海,与我等供职于螭海仙宫的‘不死者’逃不开干系。我此番自三十三天中的伽罗洲至此,此,正要往螭海禀报此事,现在不便多言,待日后有了定数,再同你细细明说。这是其一。” “其二,昔日常伴在你身边的那些侍婢中已有数人亡命,魂归地府之时不知被谁先下药封了口,皆是缺了一魄,痴痴傻傻的,就算再世转生为人也只能做个痴儿。此外,你生前所用之物大半都已被毁坏,像是有谁想要竭力抹杀掉你在这世间的存在一般,与你有那么点关系的人事物,如今已是寥寥,纵然我这三月余来尽力搜寻,可能寻到的线索实在太少。” “其三,螭海事毕后我还要去一趟北齐,诵儿也会一同前往,直至年尾,怕是不能对你多加照拂。我听闻现今的国君” 元平帝说到这微顿了顿,微皱了眉头像是在想这位玄孙到底是叫什么名字。 “是了,是长安的长孙田垣。他压了你们褚家二十余载,如今对你那妹妹倒是青眼有加,无功者不受禄,为君者贸然封赏怕是另有所图,日后褚家诸事你要多加小心,这具肉身若是没了,就算是我也再难寻到一具合适的壳子。” 她说着,忽然抬手攒住了提剑那只手的腕骨,停了片刻才若无其事地接着说下去。 “现下你身边可依仗之人有掌管书肆的叶氏姐弟,这很好,他们皆是忠勇可信之人。此外,现下守在纱帘外的那人你也可以信任。” 守在帘外的人,褚阅浑身一冷,心中不解,她说的到底是韩振,还是乌檀。 “只是,”元平帝见她神色怔然c似有疑虑,便知她没有听明白自己的话,“在信之前还是应当好好想想,你究竟能信他几分c信到几时。” 褚阅默默想了片刻,依旧揣摩不清她的意思,又知元平帝说话一向高深玄妙,一时无解,也只能暂将其言藏于心底,日后再作打算。 元平帝言尽于此,也不再多向她说什么,只是拢紧了左腕,脸色微白,似乎有些急着想要离开。 褚阅见了她这幅样子忽然想起了什么,略有惊惧地向后退了一大步,脊背贴着那纱帘,颤巍巍地抬手指着她的手腕。 “您那手上,不会是” 元平帝苦笑着颔首,将窄袖向上顺了一寸,将袖中之物现给她看,“诵儿的性子你也知道,晚了片刻也不行,再加之” 顶着一双红角的黑色小蛇像是初醒一般从袖口钻出,向褚阅眯缝着一双赤色眼睛c寒暄般吐了吐信子,旋即便又掉头缩回了元平帝的腕上,不安分地用头上的尖尖小角顶着她的腕脉。 “她被诵儿宠坏了,”元平帝见状垂了垂眸,擒住小蛇细滑的身子,略带了些歉意向她道,“你莫要怕,她身上无毒” 褚阅忙摆摆手,干笑两声,“无毒无毒,无毒就好,我这不是担心老祖宗您一朝不慎,被她误伤了么。无毒就好,无毒就好。” 元平帝想起几月前她在地府时曾被小蛇咬过,便也不再坚持,提了剑转身便要向纱帘外走去。 褚阅看了眼榻上装画的木盒,在她行至自己身边时忍不住扯了扯她的袖口。 “您不是得从画里再回去?” 元平帝扫了她一眼,依旧好脾气地轻轻推开她的手,解释道:“我生了脚,自然是要走的,若是次次都用画,反倒不便利。” 褚阅正想乖巧松手,可忽想起帘外还有韩振和乌檀守着,心底一怵,又将她拦下。 “老祖宗,帘子外可还有旁人在” 元平帝对她近月来诸事了若指掌,自然不可能不知道门外是何人,闻言向她微微一笑。 “韩振么?我正要见见他。” 说罢便越过她身边,挑开纱帘,迎面正撞上在外等了许久却自荧光漫起后便再听不到半分响动的韩振。 二人猝不及防四目相视,元平帝像是打量后辈子侄一般淡淡打量着他,许久才现出一点满意的笑。 “你便是元平帝田歌?” 韩振挑了挑眉,语含惊异,虽不愿承认自己心中敬仰着的帝王并非书中那般“英伟”,反倒生得极是纤挑秀丽,可见了她周身暗含的威仪,却又不得不泛起疑虑。 那屋中有没有人他自然是比褚阅还要清楚,一阵古怪的光过后便如此活生生变出一个人来,也由不得他暗自惶惧。 “我是田歌。”元平帝似乎很是欣赏这个后生,“你便是韩阵?” 眼角扫到她手中提了一柄细长的黑鞘之剑,韩振戒备着沉声应了句“是”。 “阵者,旅也,”元平帝怎可能察觉不到他对自己的抗拒,淡淡笑了笑,转而垂下提着长剑的手,“由‘阵’改为‘振’,倒也不负你母亲所望。” “可与你父亲所期许的那个‘韩阵’,可是差得太远了些。” 韩振大惊,瞿然攒紧了掌心,心中慌乱无比。 正如眼前这过于年轻的女子所暗指的那样,他幼时的确名为“韩阵”,而非现在的“韩振”,二者虽仅有一字之差,可其意却相去甚远。早逝的父亲为他取名“阵”,是希望他能子承父业,而宁氏改字,则是另有深意。这等小事就连褚言都不知道,他自然也不可能主动向外人提及,而这从古怪光晕中走出的女子竟会如此清楚,不是妖异又是什么。 可他并不十分愿意相信这一点。 他信褚阅,是因为对她实在太过了解,旁人纵算披了褚阅的皮也学不来她半分神韵,可他从未亲眼见过元平帝的模样,仅有的印象也是从史册及那画像上看来的,自然不能全然相信眼前的一切。 但眼前这年轻女子的容貌,与廖相亲手所做的那副画像上的元平帝却是像足了七分,就连鼻骨上那颗小痣的位置也是半分不错。 胡乱想到这,韩振不禁摇了摇头,暗骂自己愚蠢。 百余年前的人物,怎可能真的能长生不老。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五十章 与振 “你很聪明,也足够谨慎,”元平帝提剑站在摇曳的烛影中任由韩振狐疑地打量着自己,似乎并不觉得他有所冒犯,反倒十分欣赏他的胆量,“倘若韩巍山尚在,以你现在的年纪,怕是能取田安而代之,任平西军的主将了吧。” “韩巍山”三字方出口,韩振的瞳孔便猛然一缩,二人之间本就僵持不下的古怪气氛愈发剑拔弩张。 “你见过先父。” 元平帝并未直接回答他的疑问,反而转身先将手中雕着玄武纹路的黑鞘长剑交予褚阅。 “这身并不像百岁老者的皮囊确实难以令你信服,即便阅儿多少同你提起过我的事,即便我与廖文那幅画中的样子并无二致,可你还是并不愿轻信。” “对外事外物常持戒备之心,这一点倒是很难得。” 她淡淡说罢,忽然抬起左臂向身后虚招了招手,纱帘之后那被安安稳稳摆在小榻上装着画的木盒忽然发出咔哒一声脆响,紧接着那副被整整齐齐卷好的画卷便飞一般撞开纱帘,现于她的掌中。 褚阅见状心中一惊,猛地想起那画上或许还留着自己抹上去的血痕,若是教韩振见到了只会事上加事,正暗暗发急,却见元平帝拿了画卷,刷地一声将其展开。 可奇怪的是,那画上如今却是半点血迹也无,无论是画中美人的眉心还是或能沾染到鲜血的画轴上,皆是干干净净c毫无被外人碰触过的痕迹。 “如何,”元平帝不知用了什么法子,食指微动便令这画卷轻轻漂浮于空中,在韩振眼前晃晃荡荡地浮动着,“与廖文所绘的那个‘田歌’像么。” 她的声音中含着极浅的笑,像是在哄弄年幼稚子般带了点慈蔼的味道,瞧着面色铁青的韩振,笑着发问。 画中女子虽是半侧了脸,仿佛正在看着彼时画外的褚耀夫妇,可鼻骨上那颗小痣却被廖相特意点了出来,犹如点睛之笔,外人见了这画中的女子立刻便能认出眼前之人正是活生生的元平帝c百年前的元平帝。 韩振目力极佳,又距她如此之近怎可能分辨不出画中之人与这位自称是元平帝的女子正是同一人,只是今日真的见到其人,再与之前褚阅说的那些半真半假的话想在一起,实在太过于震惊,一时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 元平帝见他眉心紧皱c神色肃然,还以为他想起了早逝的韩巍山,略想了想,开口道:“你无需担忧,你父亲早在多年前便已安然魂归地府,只是” “只是什么” “因过不得轮回往生c再世为人罢了。” “什么?” 褚阅从未见过韩振如此大惊失色,又听得元平帝道出前平西将军韩巍山逝后并未转生一事,亦是惊诧万分。 “先父乃是平西大将军,一生戎马,最后以身效国,怎可能犯下什么所谓的大错。” “那祸国之罪,你可清楚?” “真是可笑,”韩振下意识攒紧了拳,拧眉冷嗤道,“纵然先父已逝多年,可朝中内外于他之评多为‘良将’二字。即便先父或担不起此名,可戍边多年从未” 元平帝闻言缓缓敛了嘴角的浅笑,待他急急说道“良将”二字时终于抬手并起两指,凌空一划c封上他的嘴唇。 “孩子,你应该明白一件事情。“她似乎对韩振方才为韩巍山开脱的那些话很是失望,可还是平心静气道,”上者眼中的‘祸国’与我等凡人眼中的‘祸国’并不相同。奸臣庸者以奸计蒙骗国君c进美女声色以淫之不过是其中一二,于此之外尚还有一种另论。” “那便是因自大自傲而妄图拂逆天意,最终使得安定凡世因此生变的愚蠢之徒。” “说得简单些,便是于命数之外横插一脚的人,而你父亲韩巍山,便正是其中之一。这种人即便今生不是恶徒奸臣,可天性不定,转生一世两世之后也定会成为祸患,依照地府的规矩,他们的魂魄将永世不会再入人道。” “在你眼中韩巍山是你所敬仰的父亲,可在他人眼中他韩巍山或许只是一枚无足轻重的棋子。你以为你父亲并没有做过什么过分之举,殊不知正是这些非过分之举害了旁人,我本以为这点浅显的道理你应该懂得,但没想到你似乎对韩巍山一事格外上心,甚至于可以抛却‘道理’二字。” 元平帝正说着,抬首见韩振的眼底已是溢满了沉沉杀气,只得无奈轻叹一声,扬手将封在他唇上的术式解开。 “罢了,你不过还是个孩子,日后便会明白了。门外还有人在等我,今夜便先至此吧。” 语毕,她转身从褚阅手中拿过那柄黑鞘长剑,以剑柄推开韩振的肩膀,迈步向书房外走去。可在推门离去之前,她忽然停下了脚步,转身看了看僵在原地的韩振和小心翼翼捧着画卷的褚阅,沉思了片刻忽然扬声道: “近几日褚家或生大变故,虽说是被无端牵连,可你们还是多加小心为好,切不能因褚家现在有命中之人庇佑而轻敌。” “等等,”韩振在她再度转身欲走前沉声将她唤住,“你说的命中之人与庇护又是何意?” “何意?自然是褚言啊。” “阿言?” “成事由命,其人却是由道择定,你身后的阅儿便是最好的佐证。” “我无法信你。” “但你却能相信阅儿。” 元平帝左腕上那只赤角小蛇似乎已等得不耐烦,从袖中钻身子来眯缝着一双蛇瞳向韩振不怀好意地吐了吐信子,而后便张开小牙尖尖的嘴焦急地扯着她的袖管,像是要拉着她走出门外一般,任凭元平帝怎么哄就是不愿松口。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之时书房外忽然传来一声女子的轻笑,空旷邈远,明明这笑声极是柔媚,可却令元平帝微微变了脸色,眸中似有无奈之余却又含了丝隐隐的宠溺。 她没有再理会身后的韩振与褚阅,提着长剑推开书房的门迈步离去,待乌檀得了韩振之命跟上去看时,她却早已于夜色中消失无踪。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五十一章 天甲 元平帝来得古怪走得也是潇洒,待褚阅愣愣追出去的时候,那夜空之中月影之下只留了个不足拇指尖大小的黑点,她努力辨了好一会才认出来那是元平帝爱妻最为钟爱的一只赤喙青鸟,想必那青鸟正载着两位百岁有余的老人家,连夜赶往螭海去了吧。 褚阅本以为元平帝多少会给自己带来点有用的东西,这才底气十足地和韩振叫了板,可谁知元平帝只说了几句从前那些东西都早已遍寻无踪c令她失望至极的话,说什么她大可以放心信任韩振,还说褚言便是可挽救褚家颓势的命定之人。 若不是褚阅曾真真切切见识过元平帝的威严手腕,又有谁会拿这些根本毫无根据的事当真呢。 可元平帝临行前所说的c那将至褚家的祸事,怕是会真的发生。 至少被元平帝三言两语便搅得脸色大变的韩振,应该放任不管,任由褚言深陷于风险之中。 二人各怀心事,褚阅显然并不愿将元平帝说与她的话分享给韩振,而韩振这一夜见了太多古怪,似乎也不想再与她纠缠,遣了乌檀将她与元平帝的画卷送回漱雨苑,兀自在书房中对着水波荧光已散c恢复如初的小小寝间沉思良久,最后又唤来玄色吩咐了些什么,这才回去休息。 这一夜安远侯内寂静无声,就连森严的守卫都没有发觉天边那振翅而飞的赤喙青鸟,却不知元平帝语中所指的那一场褚家大祸已经悄然而至。 自那夜过后数日,褚家依旧风平浪静。褚阅得知地府中人能知晓自己在阳世间的一举一动,也不敢再像往常一样随心所欲,只得更上心地扮演着“褚”的角色;而她亦从元平帝的话中猜测到当初致她魂魄出体的那种奇毒很有可能是螭海之物,即便不是螭海之物也定与螭海座下镇守尘世四方的不死者有关,毕竟也只有事关己身和妻子,元平帝才会如此拿捏不定,既是如此,纵然与自己相关,褚阅也不好再过多追问,只收了那药粉,在心里叮嘱自己日后要多加小心罢了。 一晃数日安然无事地过去了,出乎褚阅所意料的是韩振非但并没有来找她的麻烦,也没有遣乌檀或是叶氏姐弟来探她的口风,更没有咄咄追问那夜元平帝都与她说了些什么,二人于褚家苑落间见到时,他仍是那个一副愚傻样子的痴儿,仿佛那夜那些古怪至极之事根本从未发生过一般。 元平帝所说的话纱帘之外的韩振根本不可能听得到,既然他不来问,褚阅自然也不可能主动凑上去说与他听,如此就这么过了好几日,她在用那药粉稍稍试过褚房中那些器物后,便也稍稍松了心神,就这么安定了下来。 而褚言在大理司那里也是恰得其位,听说甫上任没多久便做主断了宗悬了许久的奇案,很是得了朝中内外一片赞声,而出了议事不定c需日夜候命的枢府后,本就身子骨欠佳的她似乎也能借着官定的休沐时节得以休憩。 不过朝中自然不乏明目之人,且心底大致都明白,现今的安远侯褚言如此年轻,陛下自然不可能委以重任,更何况当年其父褚在世时屡屡爆出丑事,这安远褚家与定远沈家又是世交,如今将其迁出枢府c“升”至大理司怕也正是因为上有“铁木头”姜谚,中有郭患c冯懿c下有异母弟褚慎相互牵制,若她掌管下的褚家再惹上什么事端,那也正好能由上而下一次打尽。 褚言又如何不知同宗远亲同在一个府司供职已然算是大忌,而她与褚慎又是同父所出的姐弟,陛下将她调至大理司,还赐了个少卿的“高位”,只怕就是要激得王氏与自己母亲更加反目,若是褚家真有一日爆出了什么丑事,只怕 要么是田安和大哥为保自己率先杀了褚慎,要么是继续装出姐弟恭睦之时被挖出什么旁的大事。 既然陛下已棋至此步,怕不是已经寻到了什么把柄,褚家的,亦或是三夫人王家的。 所以她于这庙堂之中每走一步,都当是如履薄冰。 这一点,披着褚肉身静静看着褚家变故的褚阅自然也是知晓,可如今也无法暗中助她,只得叮嘱了叶怀南仔细打点着褚家在昌都的诸多产业,莫要让外人钻了这块的空子。 日子就这样一晃的过去了小半月,眼看着就到了新入国子监的学生们天甲之试这一日,苦于昌都犹存的暑气而寥寥的行人们今日却是将街头巷尾堵了个水泄不通,东西两市亦是人满为患。 说来这天甲之试名为“天甲”,可实际上却是场将新晋国子监的学生们按照学识品性分列八等的验测,甲乙丙丁c戊己庚辛,其中以“甲字班”最为上等,甲字班出身的学子自国子监卒业后很有可能位列枢府及三省六司之中c出任要职,故而又有“天甲”之称;而刚入国子监的学子也好亦或是他们的父母恩师也罢,无一不愿他们位列甲字之列,所以经年累月之后,这场测验便被唤成了“天甲之试”,以此希望入试学子均能有所成就。 褚阅念书时自然也是经过此番测验,她还记得她与小她三岁的阿言俱是甲字出身,当年褚尚在世很是为恶名累累的褚家争了口气,而与褚言同年进学的褚慎则位列丁字,虽也属于上四班,但与甲字相差巨甚,彼时三夫人王氏还很是大闹了一番,说是以褚慎之才不可能只至丁字,还直嚷着要动用其父的人脉到礼部讨褚慎的卷子看。 最后当然是被怕丢脸的褚厉声喝止住了。 时到现在,褚阅再回首仔细想想,王氏对宁氏c褚言之怨,怕并不是从那时才有的吧。 不过今日褚言倒是休沐在家,难得一早便到了漱雨苑来寻她下棋,身边也没带着装成傻子的韩振,只带了小丫鬟竹青并韩振身边的乌檀。 褚阅瞧不出她脸上的情绪,也猜不大明白她心底到底是在盘算着什么,只得就这么走一步看一步,静观其变。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五十二章 祸起 今日天气晴朗,万里无云,已至秋初,故而这风并不十分的热,现下又正值巳时之末,日头渐盛,洒落一地灿灿暖光,直将在漱雨苑院子中撑着下巴与褚阅悠闲对弈的褚言那纤长的羽睫照得分毫毕现。 她今日难得穿了身颜色浅淡的水青色中腰襦裙,袖口衣领处近乎沧浪般的白将她身上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微微冷意衬得愈发令人望而生怯。此刻她又半垂了眼帘看着棋盘似乎是在认真考量着棋局走势,日光下澈,越过浓密的羽睫,将她本就因幼时病弱而格外白皙的肌肤照得剔透如玉。 褚阅默默打量罢,将视线转回到她拈着棋子漫不经心敲在棋盘边的那只骨节玲珑的手上,越发觉得她那手背上显溢出来的c淡淡的浅青色脉络甚是勾人心魂。 真是好看。 白子入局,褚阅以指腹揉着掌中这枚质感上佳的黑子,一面垂眸想着应对之法,一面在心底如此慨叹道。 平日里常见褚言一身青黑的打扮,公服如此常服亦是如此,且大理司的公服又并无男女样式之分,便鲜少能见她穿浅色的衣裳。可今日不知为何,她似乎心情极好,辰时之末来此时便是嘴角含着淡淡的笑,携竹青来漱雨苑时还带了些新鲜糕点,听说是大理司少卿郭患的夫人一早遣人送来的,说是为了谢褚言日前多让了两日休沐与郭患,那两日恰巧正赶上郭患家的小女儿染了风寒,哭闹着要寻父亲。 褚阅知道褚言并不喜欢吃甜的点心,这分量又不够各苑分的,心里明白她应只是捎过来顺手做个人情送给褚褚行,可一想想褚行那一脸的惊诧,怕是从前从没得过褚言的“人情”,心里不禁还是涌上了点“自家闺女长大了都会做人情了”的欣慰感。 只是她这样想着想着,手中的棋子迟迟不肯落盘,褚言静静地等了许久仍不见她落子,转而端起茶杯又等了片刻,最后实在看不下去这才伸出手,用指尖在棋盘上轻点了点,淡淡道: “行步至此胜负已然分晓,但倘若四妹在这落子,倒尚有一线生机可寻。只是四妹向来不愿用冒进的路子,稳妥行事并非不好,可于棋局之上,还是灵动多变些胜算更大。” 清清冷冷的声音将犹自沉浸在思绪中的褚阅唤回,她正欲在褚言所指之处落子,可再一想生性怯懦的褚怕是并不会用如此迂回激进的诱敌之法,正踟蹰不前间却见褚言似乎并未多心,不由得心底一松,忍下嘴角那点笑意,半是戏谑半是认真地回了句: “谢二姐教导。” “自家姐妹之间何需谈及谢字,”褚言瞧着她依自己所言落了棋子,略一思索,很快也下了白子,“我还未谢过四妹一早起来便要陪着我打发时间,所以,没必要如此客气。” 褚阅难得见她这样的好心情,言谈间唇角依旧微微扬着浅笑,虽不知她为何会如此,可横竖逃不开“翟王”和“大理司”,既然今日休沐,那便与大理司没有太大干系,应当只是被那神出鬼没的翟王给哄得开心了吧。 虽然她这做姐姐的并不乐于见到妹妹与那身世易招人口舌的翟王纠缠在一起,可韩振既然也说了人是阿言自己看上的,他即便知情也无奈何,褚阅纵然有埋怨也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怨气尽数撒到韩振那去。 “说来今日正逢太学的天甲之试,正巧数日前我曾听从郭少卿那听闻到今年的卷子怕是要比往年难上许多,褚茵与褚萤今年入试,或许会头痛上许久。” 褚言正说着,远远的街肆上似乎有喧闹声传来,按理说身处昌都僻静之隅的安远侯府本不会被喧闹所扰,当初选址建府之时元平帝与廖相夫妇也正是相中了这一点,可今日万人空巷的昌都实在是比七夕之时还要热闹。现下已近午时,上午的律算已然试罢,学生散了学,或携亲朋或带好友去往东西两市吃午饭,自然是比较喧嚣,而每年这时金吾卫得了上令都管得比较松懈,只捉寻衅闹事者,并不会多管这些学生。 褚阅正欲答话,却见总跟在褚言身边的那较为年长稳重的石青素白着一张脸,急匆匆地自漱雨苑月门小跑着闯了进来,在自己面前虚虚一礼,低声唤了句“侯爷”后便俯身贴近褚言的耳畔,切切查查地说了些什么要紧事,紧接着褚阅便生生瞧见褚言的脸色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从最初之时的淡淡含笑,慢慢变得冷漠,最后竟一反常态了拢紧了眉心,神色冷肃得活像是千年寒冰,直教褚阅觉得周身三尺之内俱被覆上了一层寒霜。 白子入局,褚阅以指腹揉着掌中这枚质感上佳的黑子,一面垂眸想着应对之法,一面在心底如此慨叹道。 平日里常见褚言一身青黑的打扮,公服如此常服亦是如此,且大理司的公服又并无男女样式之分,便鲜少能见她穿浅色的衣裳。可今日不知为何,她似乎心情极好,辰时之末来此时便是嘴角含着淡淡的笑,携竹青来漱雨苑时还带了些新鲜糕点,听说是大理司少卿郭患的夫人一早遣人送来的,说是为了谢褚言日前多让了两日休沐与郭患,那两日恰巧正赶上郭患家的小女儿染了风寒,哭闹着要寻父亲。 褚阅知道褚言并不喜欢吃甜的点心,这分量又不够各苑分的,心里明白她应只是捎过来顺手做个人情送给褚褚行,可一想想褚行那一脸的惊诧,怕是从前从没得过褚言的“人情”,心里不禁还是涌上了点“自家闺女长大了都会做人情了”的欣慰感。 只是她这样想着想着,手中的棋子迟迟不肯落盘,褚言静静地等了许久仍不见她落子,转而端起茶杯又等了片刻,最后实在看不下去这才伸出手,用指尖在棋盘上轻点了点,淡淡道: “行步至此胜负已然分晓,但倘若四妹在这落子,倒尚有一线生机可寻。只是四妹向来不愿用冒进的路子,稳妥行事并非不好,可于棋局之上,还是灵动多变些胜算更大。” 清清冷冷的声音将犹自沉浸在思绪中的褚阅唤回,她正欲在褚言所指之处落子,可再一想生性怯懦的褚怕是并不会用如此迂回激进的诱敌之法,正踟蹰不前间却见褚言似乎并未多心,不由得心底一松,忍下嘴角那点笑意,半是戏谑半是认真地回了句: “谢二姐教导。” “自家姐妹之间何需谈及谢字,”褚言瞧着她依自己所言落了棋子,略一思索,很快也下了白子,“我还未谢过四妹一早 一一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一一>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五十三章 缠情书 褚阅心头咯噔一动,侧耳听了听床帐外,那一片寂静中果然十分应景地响起了几声樱草的含糊呓语,她放下心来,起身披了件外裳便随着乌檀匆匆赶往了啸云苑。 现下已是将近子时,夜色沉沉,天边的朗月被一层灰蒙蒙的云雾遮掩着,自漱雨苑至啸云苑这一路上半分月光也无,浓雾笼罩之中这四野阒然的啸云苑中也只有书房中还莹莹亮着星星灯火。 四周静黑得出奇,直教褚阅心底那点惶惶了一整日的惊惧倏地窜天而起。 推门入室,踏入内室,一身青黑c银冠束发的韩振依旧端坐在案后,只是今日叶怀南竟也在此,正神色焦虑地在手心里颠弄着那柄从不离身的竹骨扇子,她踱步间一抬首正见褚阅推门进来,眼底乍现喜色,忙不迭就迎了上去。 “哎呦我的好阅儿你若是再不来我可怕是要急死喽” 褚阅嫌弃地瞥了她一眼,伸出手指推开她的脸,“发生了什么大事竟会让咱们叶大掌柜如此六神无主啊,韩大公子尚在这呢,你有什么可慌的。” “那可是人命的官司我的小祖宗,”叶怀南连连苦笑,就差着要扑上去抱着她痛哭流涕,“咱们书屋这次可是要遭殃喽。” 她今日身上穿的这件浅灰绿的圆领袍子上到处都是褶皱,就连鬓边额角也散落着碎发,本来依着她那爱干净如命的潇洒做派,若非真有要命的急事,本不可能就这么邋邋遢遢地出现在外人眼前,褚阅默默打量罢,心里已然信了她几分。 叶怀南牵着她的手,将她半拖半拉到韩振的案前,苦着脸将韩振手边的那封金吾卫公文推给她看。 这公文上盖了金吾卫的大印和金吾卫上将军梁文赋的官印,应当无假,褚阅狐疑地拿过来一行行细细看下去,却是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我说这都是什么事啊,这公文状上写的唐绣又是何人?于闹市寻衅滋事的又是何人?这等丢脸的事竟会发生在我明伦书屋的门前,怀南,到底是你监管不力还是被有心人给钻了空子?” 这厢叶怀南刚张了张嘴欲作答,却听韩振冷笑一声起了身,回首在背后那塞得满满登登的书架上捡出来几本薄薄的书册,甩手扔到褚阅的手边。 “说起‘唐绣’你可能不并认识,但‘墨色沉香’应该很是耳熟吧。她便是做缠情书的那个学生,此次明伦书院之事也与她脱不了干系。” 褚阅听韩振简明扼要地说了白日里发生过的事,慢慢地也就明白了叶怀南为何会如此焦虑。 今日乃是太学的天甲之试,巳时过半律算之测便已完毕,众多学子自然就到了东西两市各去用午饭c寻乐子,今天又恰逢明伦书屋新书出炉,其中前两卷一问世便反响空前的缠情书自然也是引来了一众学生的青睐,不出一个上午便已卖出了两百册有余。一时间围在书摊前的那些小姑娘们的口中所谈的所论的皆离不开缠情书三字,谈笑间极是热闹,不一会从街口上又来了几个腰佩银牌子的监二学生,亦是一同围在了书摊子前翻看起了自己喜欢的书卷。 可就在此时,人群中有一个面容清秀温婉的小姑娘瞟了眼身旁好友递过来的缠情书三卷,说了句并不喜欢,婉拒了好友的热情推荐,这一下子不知为何却惹恼了爱此书至深的学生们,其中有个腰佩金牌子的监三学生,似乎是西琅北地送来求学的官家女儿,生得是人高马大,头上还顶了头微卷的褐色长发,当下便与那清秀小姑娘起了口角。 说是口角,但那学生口中俱是污言秽语,很是不干净。小姑娘不过是说了句“不喜欢”便被如此倒打一耙,自然也是不服气,当场也同她理论起来。这小姑娘口才了得,出言有据c言之有理,吵着吵着隐约还说了一句这缠情书中的人物c故事俱是从安虞本土傀儡之戏中抄来的,虽然换了个名字,但明眼人都能瞧得出来。如此一来二去的,那监三的学生恼羞成怒,开始用西琅北地的土话骂起来了一些更过分的东西,叶怀南见势不好正想差人将两人分开,谁知那学生身边的伴当趁机绊倒了那小姑娘,四周护着缠情书的那些傻姑娘们不知何时动起了拳脚,待叶怀南与叶念北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分开人群的时候,那小姑娘已浑身是伤,额角带血,直直昏厥了过去。 而后的事便已是极为简单明了,好事者叫来了金吾卫,而叶怀南正巧又在人群中瞧见了眼中含恨的唐绣,心中暗疑她才是指使着下黑手的人,便留住了她,金吾卫做事一向干脆利落,将主犯众人一朝端了押回候审,又将那小姑娘送回了家中,最后才给明伦书屋和唐绣下了令状,说是此案已经被收至大理司,择日开审。 听到这褚阅心底大致有了点地,此等口角小事能案归大理司,怕是那主犯和受了伤的小姑娘,身世来路并不简单。 “那受了伤的小姑娘可是谁家小姐么,今日阿言本该休沐在家,可听了竹青传来的消息后忽然就变了脸色c匆匆忙忙地出了门。” 叶怀南握着扇子柄咬着牙一敲手心,“可不是嘛,那小姑娘是先帝在位时的刑部侍郎顾安之的独孙,又是现今的京兆尹姜维姜大人爱子未过门的媳妇,姜家公子在咱们这圈子里头可是出了名的护短,听说两个人两小无猜地长在一处,很是感情深厚,就待着顾家小姑娘念罢太学,依着婚约成家呢。” 褚阅恍然大悟,长长地哦了一声,“哦,我知道,姜放是吧,他同阿言是同一年入的学,且又是同在甲字班。我倒是听说过他为人刚正耿直,极似其父,现在正在工部当差。几年前去看阿言的时候我还曾见过他几面,那两道浓眉生得,看面相就知道是个极为护短的。这次那监三的蠢货惹了姜顾两家的人,怕是难以落得全尸喽。” 一一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一一>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五十四章 顾子西(一) “那带头呛声的来头也不简单,”叶怀南的脸上挂着豆大的一个“苦”字,就差没将两道眉毛给拧成一股苦瓜藤,“听说是西琅北部,临近沙城的那地方上一个藩王的女儿,平日里在太学便很有些欺软怕硬的坏名声,这次许是没认出来顾家姑娘,所以到了这才敢有恃无恐地兴风作浪。” 韩振一声轻蔑冷笑。 “藩王?哼,那西琅北地近金胡沙海,乃是蛮荒之所,其地所居之民杂糅,但大抵可分为三种:黑发黑眸的中土周齐二国人士,金发碧眼生性烂漫的碧湖人,那身有上古波斯血统c貌多怪异的丑恶蛮子。常年驻军西琅的将领都应知道,稍向北地而去,便有三样最令人头痛的东西,一为沙匪,二为丑蛮子,三为行路至此的中土商旅。” “沙匪虽不受律法管教,但神出鬼没,行事作风颇为潇洒坦荡,几乎不与官兵争斗。而那行路的中土商旅身边大多有天价聘来的镖局人马护着,有些镖局与当地兵将熟识,一般也惹不起什么大风浪,只是这些说着转弯囫囵话的丑蛮子最是不服管教。那蠢货的亲爹虽是个藩王,可处于哪种三不管的地界上,怕只是个为了赚口官家饭养兵的招安贼匪,远非皇亲亦非国戚,身后没有血脉家底撑着根本不足为惧。” 他皱眉看了眼像是在神游天外的褚阅,屈起手指在岸上轻敲两下,这才接着道:“现今的麻烦可不在这些小卒身上,那个想要躲开金吾卫的唐绣到底有无在背后指使他人动手,那背靠京兆尹姜氏的顾家小姑娘伤势如何,明伦书屋名声受损又会到何等程度,这才是要症所在。” 褚阅似乎没有听到指节叩打书案的那两声脆响,撑着下巴兀自接他说了下去。 “倘若顾家的姑娘只受了皮外之伤,一切倒都还好说,可若是一旦伤到了筋骨,且那唐绣确实又趁乱指使了他人,按我朝律法当与闹事者同等处置,到时再加上姜放那个护短的上下一打点,她纵然轮不上死字,可前程也已尽毁。墨色沉香都不在了,缠情书自然也写不下去,旁的不说,明伦书屋这次可是又丢了银子又跌了名声。” 叶怀南听到这像是稍稍安下了心来,忙一摆手,扯住褚阅的衣襟抖了几抖,道:“我那时发觉她混在人群里脸色眼神极是不对劲,就将她叫住了。那时候也是生怕出什么大事,心里慌得直打颤,不过现在想想可亏是多看了这一眼,要是等金吾卫动手抓人,那咱们书屋的脸面更是丢得干净。等金吾卫把人群打散后我倒是带了念北揣了银票跟了过去,哪知上下打点了半天,银子也使出去了一大把,只听说这案子惊动了京兆尹姜大人,已被收至大理司,择日待审。” “我心里急啊,又想了点法子到了金吾卫的监牢里去探了一圈,好歹去见见那唐绣。她向我一口咬死说动手的那几个学生是并不是她指使的,而她脸色不好看也只是因为自己的心血被人污蔑” “等等,污蔑?”褚阅抬腕将她晃晃荡荡扯着自己袖管子的那只手拍了下去,又瞪了她一眼,“方才我像是听到你们说那顾家小姑娘与四周的人起口角的时候说了句什么来着?” 韩振略一回想,很快便向她道:“她说那缠情书的人物c故事,都不是墨色沉香自己创的,照搬了安虞的什么傀儡戏。” 褚阅脸色一整,向叶怀南低声问道:“她这话是真是假?” “人都昏过去了我哪知道是真是假”叶怀南的脸色比起方才来更多了一抹青灰,像尊石头人似的站在他二人面前,握着竹骨扇柄的那只手连指尖都在颤着,“再说我虽而儿时曾随父母到往过安虞做生意,但也从没看过这什么安虞的傀儡戏啊,纵然是真的,也无从考证,若是假的,也” 褚阅气得又是一瞪眼,恨不得一口将叶怀南给吞进肚去。 “也什么,明伦书屋每年每岁养着那么多书生,怎的偏偏就她出了这等不入流的事?要是真的,你就给我尽快想办法把这唐绣推出去!” 叶怀南自知自己一连串干了好几件蠢事,被她咬牙切齿地低声吼过来,吓得缩了缩脖子。 “那咱们现在” 韩振从褚阅手中抽回来那纸公文,薄唇轻动,半晌只抿出来了一个字。 “等。” 叶怀南“等那顾家姑娘的消息?” 褚阅恨铁不成钢地揪了她的耳朵,将一双唇贴至她耳边,恶狠狠道: “此案既已收至大理司,姜谚是京兆尹姜维的同宗族妹,姜放与阿言又是昔日同窗,而今日阿言匆匆离家,怕是姜谚不好出面但还想做姜维一个人情,所以便将此案交予了阿言。外人不知明伦书屋与安远侯府的关系,这是大利,莫不如先这么按兵不动,横竖阿言也不会扔下自家买卖不管,你等着她的消息,再做打算也不迟啊。” “遇事就找我,你也不想想褚家现在到底是谁做主,韩振这么大个人杵在这,慌什么慌。” “我那不是” “不是什么?还是说你那时候正想着旁的呢?啊?白花花的银子都斗不过,谁勾了你的魂是怎么着?” “什么勾魂摄魄的,”叶怀南哭笑不得,“从早上开张就没歇过,银子赚得多还是我的不是了?” 褚阅双手叉在腰间,毫不示弱地撇撇嘴,“我还不知道你,银子才是你家娘子,人家逛舞坊乐司都是盯着跳舞的漂亮姑娘c弹琴的英俊琴师看,你倒好,拈着人家的点心果子非得琢磨着怎么能买得到方子,好去给自己点心铺子用” 她正不依不饶地数落着,身后的韩振忍无可忍地拍了拍桌案,沉声喝道: “吵够了没有!” 本以为这一句含威带怒的斥责能令二人暂且住口,可他忘了褚阅那性子又怎么可能被他一声喝住,他这声怒斥还有一半含在喉咙里的时候,褚阅早已一掌拍在他胸口,怒气冲冲地调转了刀尖。 “我说韩大公子,这事情既已出了,你就应当早些寻阿言去打听清楚底细,现在这般不上不上地卷着咱们书屋有意思么?这褚家到底是我当家还是阿言当家?安远侯是我还是阿言?咱们昌都这些铺子本身就赚不起多少银子了,明伦书屋不用倒,单单关门几天,就够咱们府上这些蠢货饿上一阵肚子” 韩振头痛万分地以掌心撑着额角,向一脸震惊的乌檀招招手,长叹一声吩咐道: “乌檀,把她扔出去。” 一一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一一>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五十五章 顾子西(二) 这厢褚阅韩振叶怀南三人正在啸云苑难解难分地吵着,褚言确是拖了一身疲惫方才归家。顶着沉沉夜雾回到逐月苑,她前脚刚迈进寝居的门槛,紧接着便被一双臂膀扯了手腕给紧紧地揽进了怀里。 偷袭得逞的翟王躲在黑暗中低笑了几声,见怀中的女子竟没有推开自己,颇有些意外。他低了头在她耳畔轻吻一下,柔声问道:“怎的这么晚才回来,大理司出事了?” 褚言疲倦地阖上眼,将额心抵上他肩头,歇了好一会才轻声开口。 “新收了个案子罢了。” “是什么案子能教褚大人如此疲倦,”田安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问着,揽在她腰间的那只手缓缓扣紧,另一手则像是在哄孩子似的,轻轻缓缓地拍着褚言的背,“是今日西市争斗一事?” “正是如此。” “哦?不过是几个年轻气盛的学生而已,再说那案首不是已被金吾卫缉拿了么,此案既然如此简单,那还有什么好审的,按我大齐律法判个闹市闹事罪,罪首论斩不就够了。” “若真是这么简单就好了。那于争闹中受伤的学生是老顾侍郎的独孙女,名唤顾子西。她年幼时父母便已早逝,被老顾侍郎一手养大,七岁那年与京兆尹姜维家的独子姜放定下了婚约,十三岁时老顾侍郎仙逝,自那以后举目无亲的她便被姜家收养,与姜放青梅竹马地长在一处,感情极是深厚。翟王爷以为她出了这等大事,那姜放和姜家人会那么好性子地等着大理司来伸冤么。” “姜家?” 田安了然一挑眉,转手揉揉她的耳垂,温声安抚道:“姜维姜谚姜语,三只老狐狸还真不愧是一族兄妹。既然姜家有意将事情闹大,那闹事的学生现在如何处置了?” “暂且被收在了金吾卫的监牢里,”褚言歇得够了,抬头轻轻挣出他的怀抱,在黑暗中轻车熟路地摸到外间桌上的灯烛并火折子,点起灯盏“过午的时候我同郭少卿去探了监,问清楚了家事身底才知道动手的那些傻丫头均是寻常人家出身,姜家若是想要报复,易如反掌。” “而且你应该也听说了,她们闹事的地点就是明伦书屋的大门口,起因还关乎于书院出的一本书。姜家想要怎么为顾子西出气,只要不太过于藐视律法,那都与我无关,我担心的只是明伦书屋的声誉会就此一蹶不振罢了。” “识人不慧这是罪一,监管不力这是罪二,那姓叶的管事可要来向你请罪啊。” “你应当知道,内事一向由大哥掌管。” 听她提起韩振,田安微皱了皱眉,银灰色的眼睛里倏然闪过一丝不耐,不过很快便被遮掩了下去。他默不作声看着褚言扬声唤来守在门外的石青竹青,去里间将公服换下,散了发髻走出来,不知在想着什么。 不一会,去往东厨的竹青便捧了食盒回来,端出碗热气腾腾的鱼肉丸子面汤并两三碟子爽口小菜摆在桌上,又热了壶安神茶在旁候着。可褚言似乎胃口不佳,接过羹匙搅了搅汤面上的细碎葱花,只吃了几口便有停箸的意思,正百无聊赖地挑着鱼肉丸子,却听得身旁的田安忽然开口道: “我听梁文赋说金吾卫那还收押了写那书的学生?说是疑似背后主使,容不得顾家的诋毁自己便恼羞成怒,暗暗指使旁人与她争吵,可有此事?” “是又怎样。” “那便奇怪了。人人有其所好,那写书的学生应该也明白这个道理,既然这书已经不是第一卷,那从前或许应该也曾有不人说过这一句‘不喜’,且按照梁文赋所说,她气量狭小c容不下旁人一点纠错,算是个浞訾栗斯的人物,既是如此那从前怎从未有过今日这等闹剧发生呢?” “或许从前她没来凑过这等热闹?” 褚言听罢他这番话,瞿然一怔,端着羹匙敛睫想了好一会,半晌,似是想得通了,这才将羹匙扔回汤碗里,伸出指尖将之推到田安手边。 “不,她能因为旁人一句不喜就脸色阴沉似水,想必定是极为看重自己的‘佳作’,说不定最喜欢隐匿在人群中听着四面八方的褒扬沾沾自喜,所以又怎会错过这等热闹。如果她确是今日这场闹剧的背后主使,那定是与顾子西有所怨结,事关姜家,即便姜大人不说我也得好好查查;若她只是来凑热闹,并非主使,那此事或又与明伦书屋有关,那更是要彻查清楚。” 田安顺手接过她递过来的汤碗,轻搅了搅羹匙,舀起来一颗鱼肉丸子和几张软糯的面片,漫不经心地吹了吹。 “今日回来得这么晚,可是因为去了姜家?” “是啊,于公于私都得去见见顾家姑娘。” 田安吹凉了羹匙里的面汤,却并不打算自己吃下去,手腕一转便将羹匙递到了褚言的唇边,挑了挑眉,示意她张嘴。 “她现在如何?” “尚在昏迷着,”褚言轻轻瞪了他一眼,将羹匙推开,淡声回道,“听梁将军说,那时的场面很是杂乱,那书摊子前本就多意气用事的年轻学生,仅凭叶怀南和书屋的杂役怎可能看管得住。那顾家姑娘眉骨上三寸还不知被谁开了道口子,金吾卫赶到时已是满面是血,我去姜家时才得知她被踏断了左腕,身上也有数处淤紫。虽没有性命之忧,但惊吓过度,一时半刻恐怕还醒不过来。” 田安依旧好脾气地端着羹匙,摆开了她不吃自己就不收手的架势,任她冷眼扫过来就是装作瞧不见。 “那姜放怕不是已经化身狰狞修罗了吧。记得几年前你尚在太学时,我曾见过他赤着脸同人家争辩自己家里的小姑娘不是妹妹是未过门的媳妇,现在,呵。”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褚言推了几次依旧没推得过,又好气又好笑,只得夺了汤碗与羹匙,“总好过要强塞面汤的翟王爷吧。” 偏偏田安一向厚脸皮,非但不在意她揶揄自己,反倒极是坦然地摸摸她的脸,笑着应道:“阿言说是,那边是吧。” 一一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一一>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五十六章 顾子西(三) 褚言自眼角扫了扫他拂在自己颊边的那只手,似笑非笑地挑了挑嘴角,到底还是给了他几分薄面,捡起羹匙又舀了几勺面皮,余下的鱼肉丸子倒是都被她塞进了田安肚子里头去。 倒不是她有挑食的贵小姐脾气,只是今日劳碌,实在吃不下什么东西,而田安自幼在军中长大,戍边将士们能吃饱肚子已然是大幸,哪还有什么功夫挑挑拣拣,也正因此“浪费”二字在军中乃是大忌。从前褚言虽不娇气,但身上带病没胃口也难免会将东厨做好吃食不动筷子地退回去,那时田安虽然并没有多说什么,可还是几不可觉地皱了皱眉头,她察觉到后便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再一想他那身世,心头一软便暗暗叮嘱了石青她们,日后东厨所做饮食要仔细看好度量,日常所用也无需事事精细。 褚言疲倦地阖上眼,将额心抵上他肩头,歇了好一会才轻声开口。 “新收了个案子罢了。” “是什么案子能教褚大人如此疲倦,”田安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问着,揽在她腰间的那只手缓缓扣紧,另一手则像是在哄孩子似的,轻轻缓缓地拍着褚言的背,“是今日西市争斗一事?” “正是如此。” “哦?不过是几个年轻气盛的学生而已,再说那案首不是已被金吾卫缉拿了么,此案既然如此简单,那还有什么好审的,按我大齐律法判个闹市闹事罪,罪首论斩不就够了。” “若真是这么简单就好了。那于争闹中受伤的学生是老顾侍郎的独孙女,名唤顾子西。她年幼时父母便已早逝,被老顾侍郎一手养大,七岁那年与京兆尹姜维家的独子姜放定下了婚约,十三岁时老顾侍郎仙逝,自那以后举目无亲的她便被姜家收养,与姜放青梅竹马地长在一处,感情极是深厚。翟王爷以为她出了这等大事,那姜放和姜家人会那么好性子地等着大理司来伸冤么。” “姜家?” 田安了然一挑眉,转手揉揉她的耳垂,温声安抚道:“姜维姜谚姜语,三只老狐狸还真不愧是一族兄妹。既然姜家有意将事情闹大,那闹事的学生现在如何处置了?” “暂且被收在了金吾卫的监牢里,”褚言歇得够了,抬头轻轻挣出他的怀抱,在黑暗中轻车熟路地摸到外间桌上的灯烛并火折子,点起灯盏“过午的时候我同郭少卿去探了监,问清楚了家事身底才知道动手的那些傻丫头均是寻常人家出身,姜家若是想要报复,易如反掌。” “而且你应该也听说了,她们闹事的地点就是明伦书屋的大门口,起因还关乎于书院出的一本书。姜家想要怎么为顾子西出气,只要不太过于藐视律法,那都与我无关,我担心的只是明伦书屋的声誉会就此一蹶不振罢了。” “识人不慧这是罪一,监管不力这是罪二,那姓叶的管事可要来向你请罪啊。” “你应当知道,内事一向由大哥掌管。” 听她提起韩振,田安微皱了皱眉,银灰色的眼睛里倏然闪过一丝不耐,不过很快便被遮掩了下去。他默不作声看着褚言扬声唤来守在门外的石青竹青,去里间将公服换下,散了发髻走出来,不知在想着什么。 不一会,去往东厨的竹青便捧了食盒回来,端出碗热气腾腾的鱼肉丸子面汤并两三碟子爽口小菜摆在桌上,又热了壶安神茶在旁候着。可褚言似乎胃口不佳,接过羹匙搅了搅汤面上的细碎葱花,只吃了几口便有停箸的意思,正百无聊赖地挑着鱼肉丸子,却听得身旁的田安忽然开口道: “我听梁文赋说金吾卫那还收押了写那书的学生?说是疑似背后主使,容不得顾家的诋毁自己便恼羞成怒,暗暗指使旁人与她争吵,可有此事?” “是又怎样。” “那便奇怪了。人人有其所好,那写书的学生应该也明白这个道理,既然这书已经不是第一卷,那从前或许应该也曾有不人说过这一句‘不喜’,且按照梁文赋所说,她气量狭小c容不下旁人一点纠错,算是个浞訾栗斯的人物,既是如此那从前怎从未有过今日这等闹剧发生呢?” “或许从前她没来凑过这等热闹?” 褚言听罢他这番话,瞿然一怔,端着羹匙敛睫想了好一会,半晌,似是想得通了,这才将羹匙扔回汤碗里,伸出指尖将之推到田安手边。 “不,她能因为旁人一句不喜就脸色阴沉似水,想必定是极为看重自己的‘佳作’,说不定最喜欢隐匿在人群中听着四面八方的褒扬沾沾自喜,所以又怎会错过这等热闹。如果她确是今日这场闹剧的背后主使,那定是与顾子西有所怨结,事关姜家,即便姜大人不说我也得好好查查;若她只是来凑热闹,并非主使,那此事或又与明伦书屋有关,那更是要彻查清楚。” 田安顺手接过她递过来的汤碗,轻搅了搅羹匙,舀起来一颗鱼肉丸子和几张软糯的面片,漫不经心地吹了吹。 “今日回来得这么晚,可是因为去了姜家?” “是啊,于公于私都得去见见顾家姑娘。” 田安吹凉了羹匙里的面汤,却并不打算自己吃下去,手腕一转便将羹匙递到了褚言的唇边,挑了挑眉,示意她张嘴。 “她现在如何?” “尚在昏迷着,”褚言轻轻瞪了他一眼,将羹匙推开,淡声回道,“听梁将军说,那时的场面很是杂乱,那书摊子前本就多意气用事的年轻学生,仅凭叶怀南和书屋的杂役怎可能看管得住。那顾家姑娘眉骨上三寸还不知被谁开了道口子,金吾卫赶到时已是满面是血,我去姜家时才得知她被踏断了左腕,身上也有数处淤紫。虽没有性命之忧,但惊吓过度,一时半刻恐怕还醒不过来。” 田安依旧好脾气地端着羹匙,摆开了她不吃自己就不收手的架势,任她冷眼扫过来就是装作瞧不见。 “那姜放怕不是已经化身狰狞修罗了吧。记得几年前你尚在太学时,我曾见过他赤着脸同人家争辩自己家里的小姑娘不是妹妹是未过门的媳妇,现在,呵。”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褚言推了几次依旧没推得过,又好气又好笑,只得夺了汤碗与羹匙,“总好过要强塞面汤的翟王爷吧。” 偏偏田安一向厚脸皮,非但不在意她揶揄自己,反倒极是坦然地摸摸她的脸,笑着应道:“阿言说是,那便是吧。” 一一 上拉加载下一章 s 一一>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五十七章 姜语(一) 第二日一早,褚言同韩振略略说了此案后便又动身去了姜家,待探望过依旧在昏迷不醒的顾子西,这才同理智尚存的姜放提起了心中的疑虑。 这姜放虽是个儒生,但身材修长,虽没有身为武将的翟王那般高大,却并不像朝中许多同龄文官一般虚弱文秀,眉眼生得倒尚算端正俊朗,可现下两道眉毛紧紧拧成了川字,眼眶青黑胡子拉碴,一看便是忧心忡忡,整夜未眠。 幸而按着官阶来分,褚言今时也算他的官长,即便他不想念及昔日的同窗之情,也不能对着褚言这一身青面獬豸的袍子横眉竖眼,且他现在半颗心悬在那顾家小姑娘身上,半颗心记恨着那几个惹了是非的罪首,哪里还有心思去应付别的,听罢她的话,只扔下一句褚大人自便,便紧着回去为顾家姑娘熬药去了。 褚言听说他向工部告了几日的假,又见他一夜间便已形销骨立,也就不再多在他身上浪费时间,得了姜维应允后留下了几个女狱丞盘审顾家姑娘身边的侍婢家仆,又遣了他人去明伦书屋并太学走访调查,直至午时才回了大理司。 这大理司内有自建的官舍,凡是在大理司任职的未成家者,不论司正还是狱丞仵作,均可宿于官舍之中,此外官舍自备东厨c伙夫与煮宵夜的小厨,按着寻常人家开伙的时辰一日三餐均有热饭热菜,正因此褚慎才不常回安远侯府。 不过但逢要案大案在身,姜谚郭患等人亦是常常留宿于此。 褚言安排下去人手与金吾卫交接,再回到大理司官舍之时正逢大家开伙吃中食,铺了草席的食堂里头摆着条条矮几,热菜热汤的香气暖意融融,与她穿着同一样式青面獬豸圆领袍子的郭患正仗着力气过人c捧了大饭盆穿行在矮几两侧那乌压压闹哄哄的大理司公服中,一会给这个仵作添碗饭会给那个主簿盛口汤,黝黑的脸上尽是乐呵呵的憨厚傻笑。 褚慎也在人群中坐着,举着茶杯正在与身边的同僚说些什么,看起来心情很好。 郭患抬头见了她,赶忙放下已经空了的大木盆,撩起袍子下摆擦了擦手忙不迭追了上去。 “褚大人留步!” 褚言原本只是路过时随意向里扫了一眼,瞧见了褚慎之后正欲迈步离开,可见他追了上来也只好停下了脚步。 “郭大人。” 褚言客客气气地向他拱手一礼,算作寒暄。 “褚大人别总是这么客气,”饶是过了月余郭患还是没能习惯得了她这冷冰冰文绉绉的客套,他抓了抓头发,不知为何竟有点手足无措,“咱大理司的兄弟姐妹整天和死囚尸首打交道,都是俗人,不讲究这些个。” 褚言听到他这几句极显热络的话,微挑了挑嘴角,不语。 “听我们家夫人说了,为了谢褚大人多让一日休给我就向侯府上递了一篮子糕饼。我家那婆娘自小长在海边上,也不懂京城里头这些忌讳,要是那吃的东西里头被有心人动了什么手脚” “郭大哥客气了,嫂夫人一片好意,我又怎忍心辜负。再说这爵位乃是先祖所得,如今的褚家也不讲究这些规矩。” 褚言开口打断淡淡他的话,亦将他的顾虑一同打散。 郭患结结实实松下这口气,抹了把汗咧嘴笑着又略问了问她手上那些个案子,聊了一会才转告姜谚要她自姜家回来后歇过午去官舍寻她。 褚言接了消息写过了他,便急匆匆向姜谚那屋子去了。 她穿过拆开隔墙拼成一间大屋子的食堂,再绕过长植青松的中庭,沿着长长的官舍走廊寻到第一重第三间,可还没等抬手扣门,便听见门板之后传来了并不熟悉的女子声音。 且口吻极是轻佻。 本朝开放女子婚配已近百年,可大方出市的还是寥寥无几,门内的女子笑声令褚言不由得多想了些,迟疑着止住脚步。 “姜大人?” 她蹙眉犹豫了片刻,还是抬手轻敲了敲门板。 室内那声音轻佻的女子听到这一记清脆的敲门声,敛了笑不再开口,片刻过后门板之后便传来姜谚的声音,不同于往日的温慈含威,反倒带了点隐隐的局促与羞恼。 “进来吧。” 褚言应声而动,在木廊上褪了官靴,这才推门入室。门板微响,她方迈步踏进室内果见矮脚几案后坐着脸色算不上好看的姜谚和一位略有些眼熟的女子。 姜谚住的这间屋子与其他人的宿舍并无差别,草席为榻木顶为穹,简单朴素得除却矮脚书案一张c高枝铜灯一座c半人高的檀木柜一个之外只剩下了铺了一地的各色书本。现下是七月之末,天气尚有几分炎热,故而屋内的窗大开着,那女子就紧紧挨着姜谚的身边坐着,几乎要要靠在姜谚的肩上。她穿了身文人的淡色儒衫,此刻正垂着头给姜谚挑着鱼刺,让人瞧不大清楚容貌。 褚言不动声色地扫了她一眼,装着什么都没有瞧见,垂了眼帘向着面色尴尬的姜谚拱手一礼:“姜大人。” “嗯,”姜谚虚应了一声,稍稍坐正了身子,从那女子身畔离远了几寸,这才回道,“去见了顾家的姑娘?” “见过了。” “如何?” “尚在昏迷着。” “那褚卿现在可是查出来什么?” “刚刚才派下人手往太学姜家探查消息,尚未有定论。” “有劳你了。” “职之所在,谢大人器重。” 正在专注挑鱼刺的女子默默听着她们二人一来一往地应和着,将最后一根小刺挑进小碟子里,夹起来烤得酥软的鱼肉蘸了蘸酱碟再夹到姜谚的碗中,不慌不忙地插了句话。 “这位就是褚言褚少卿?”她转了脸看向褚阅,转着一双泛着水波的桃花眼,满是打量的视线在褚言身上梭巡了个遍,“倒还真是一如传闻中那般清俊风雅的人物啊。” “咳,”见褚言微微一挑眉,旋即便眼中含着疑惑地看向自己,姜谚脸上实在挂不住,忙清咳了一声,扯了扯那女子的袖摆,正色道,“语儿不得无礼,褚卿乃是世袭的安远侯,按照律法,你当以官长之礼相待,唤声大人。” 褚言听到这终于心下了然,原来这举止暧昧的女子正是姜谚的胞妹c如今正在宫中任舞阳公主教习的姜语。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五十八章 姜语(二) 这姜语虽在宫中教习舞阳公主,可实际上官职仍旧挂在太学之下,既非太傅亦非少师,只是个官居四品的司业,正是因为家世清白学问满腹又不屑于功名,正因此才会被田垣调至舞阳宫,好好煞煞公主的坏脾气。按着规矩确实应向褚言行礼,可现在下她既已悠哉坐在姜谚身边,毫无惧色地打量起自己,褚言也并没有那个兴趣整日端着什么世袭侯爵的架子,更不想在本就神色尴尬的姜谚眼前同她争执起来,便垂了眉眼,朝着姜谚道: “臣下现既是在大理司,那便只是少卿而非安远侯。姜司业又并未着官服,应是私下里来探望姜大人,既是如此,当算我失礼,更何况方才郭少卿同我说大理司内尽以兄弟姊妹相称,不应见外。” 她这一番话出口,还没等姜谚有所应答,她身边低着头又给姐姐递了杯茶的姜语却是抢先笑着开了口。 “哎呦,这小姑娘倒还挺懂事的。”姜语放下茶杯,紧接着又给姜谚夹了两筷子笋片,心里头念着的、眼睛里看着的、手底下忙着的,只怕都是“姜谚”两个字。 “看来谚姐这次终于找了个长脑子的少卿,总不至于被冯懿郭患两个蠢货气得脑仁痛夜半都睡不着” “语儿!” 姜谚本就生了一张严整刻板的严厉面孔,此刻一沉了声音当真是气势迫人、威严深重。姜语似乎是对当真着恼的姜谚有所忌惮,乖乖敛下了嘴角的笑,不再理会褚言,低下头依旧左一筷子右一碟子地给姜谚夹菜。 褚言眼瞧着姜谚那案上堆了老高的菜山肉海,而她那好妹妹的身旁、那四叠高的食盒里头像是还有东西,应是难得休沐的姜语从自家府邸里特意备好的,时蔬配鲜鱼,比起方才她在那闹哄哄的大理司食堂里头见过的菜色不知要好上多少。但看姜语对姜谚那股殷勤劲,却并不像妹妹对姐姐的敬重爱护,眼波流转之间竟有几丝不易察觉的媚色倾泻而出,令旁观许久的褚言不得不心生疑虑。 也倍感无措。 姜谚也察觉到了气氛古怪,皱着眉推开姜语递过来的茶杯,向她道:“褚卿一早开始便忙着,可是用过了中食?” “回大人,用过了。” “过午该去狱间提审了吧。” “是。” 褚言答罢,不动声色地偷眼去瞧姜谚的脸色,果见她眼底沉光熠熠,当下心里便有了计较。 她从姜谚这退出去后便又去了大理司的食堂,其实褚言腹中尚空着,一早起床后没什么胃口随意垫了几块点心便扔下尚在睡着的田安出门去了姜家,在姜放和姜家人身上废了诸多口舌,渐渐的竟觉出了点饿来,方才之所以同姜谚说谎,只是怕被拉着留下来防着姜语罢了。 现下已是午时过半,饭堂空下来不少,饭菜也还热着,郭患见她自姜谚那回来又回了这,赶忙端了碟子将大木盆里头剩下的各样菜都夹了点,端着饭碗乐颠颠地送到她坐着的那处僻静长案前,盘膝坐下。 “褚大人还没吃呢?” “嗯,”褚言接过他递来的碗碟,道过谢后也不同他客气,挑干净了鱼刺“回来得晚了些,劳郭大人记挂了。” “没事没事,”郭患好歹也是有家室的,一听她这话忙不迭摆摆手,讪着脸向后躲了躲,“曹狱史她们换值也总是在这时候才吃饭,横竖我现在手头上也没什么大案子,那几个还没撬开嘴的硬茬子等冯大人问过人情要死的还是要活的,就好下手了。” 褚言似乎对此很感兴趣,稍停了筷子听他讲下去,“哦?什么案子还需要冯大人出面做人情?” “没什么大事,就是南郡食州吏房知事贪赃,仗着自己那点微末末的权势就想兴风作浪,被那州几户不堪其扰的乡绅联名闹到了知府那去,因为贪赃数额太大,这不就被押解回京候审了么。” 郭患已年届不惑,比褚言整整年长了十八岁,家中有个十四五岁的儿子又有个才七八岁的小女儿,平素看大理司这些与褚言年纪相近的司正主簿狱史什么的,都像是在看自家女儿似的不知不觉间就带了点慈爱。可自褚言来后还没碍着她身负的爵位和不大好亲近的性子,也不好多与她熟络,现在两人面对面坐在长案旁,吃着饭谈着天,活像是郭患在家时陪着女儿一样,一来二去他也不免放松了许多,开始叨叨着多话起来。 “明面上是都这么说,可实际上啊那贪赃的小知事是左相爱徒夫人家的侄外甥,当初还是借了左相的面子才在食州领了份差,这不是东窗事发了,那爱徒又想搬出来左相的名号镇人,这不冯大哥又做面子去了。” 郭患说罢叹了口气,正想再接着抱怨下去,抬头却见一个腰间佩刀的小狱吏冒冒失失地朝着褚言身边奔了过来,只得愣愣地瞧着她们两个说起话来。 “下官女三狱曹见过褚少卿,”这小狱吏生得清秀讨喜,一双大眼睛亮晶晶的还带着笑,见了褚言也不怕生,一抱拳作了个极是豪爽的揖,便打开了话匣子,“不知少卿大人可是见过了褚慎褚主簿?下官这有他落下的贵重物件,可近日来都日夜轮值,等他不到,听说您与他是一家姐弟,不知可否劳烦少卿将这物件” “托男狱史送到子榷宿舍那去不就行了。”郭患眼见着她越说越大胆,忙呵斥了一声,打断她的话。 褚家那点事早就传得昌都满城风雨,谁人不知褚言褚慎二人的生母之间不和,他们俩也并无什么姐弟情谊,即便是在大理司里见着了也不过是褚慎低低唤一声褚大人、褚言再一颔首便算作打过招呼罢了,她站在褚言面前这般说着简直就是要触褚言的霉头啊。 “无妨,”见曹手足无措地握着腰间刀柄,左看看郭患右看看自己,显然是不知其中恩怨的,褚言不由得一阵好笑,开口安抚道,“只是子榷惯常住在大理司官舍,并不常回家,我怕是帮不了你这个忙。且若是贵重之物,还是亲手交予他得好,子榷一向细心,应当很快就会来寻你了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五十九章 西子无盐(一) “那、那多谢大人” 这曹不知是并没有听闻过那些个关于褚言不好亲近的传闻,还是生单纯开朗易与他人熟络,三两句话出口,褚言知她无意冒犯,又见她脸上尚带着一团孩气,怕是刚入大理司不久,便和颜悦色地同她解释道: “子榷律己心重,每时每刻当做什么都有自己的规矩,你若是觉得不方便由他人转交,申时可以去书堂看看,酉时摆了晚饭再来食堂也不迟” 她正说着,眼角忽然扫到大敞开的纸门旁出现了一道急匆匆的影,青黑底色的袍子,交领上绣着象牙白的文边,一看便知是大理司文官的公服,那肖似王氏的平淡眉眼,不是褚慎又能是谁。 只见他抱着一沓子案卷折子,边走边脸色发白地摸着腰间,还顺着路低头找了找什么,过了一会忽然抬起头来,正瞧见握着佩刀站在褚言郭患二人面前不知在说着什么的曹,眼前一亮,忙在廊下褪了靴子,迈步走进食堂里来。 褚言面朝着郭患、正对着门而坐,见他果真是向着曹而来,便屈起手指在桌案上轻敲了敲,示意她转向后看。 “瞧,你要等的人来了。” 话音方落,褚慎已然在桌旁两步远处站定,顺着眉眼先向着郭患和褚言各自拱手一拜。 “下官褚慎见过郭少卿,见过褚少卿。” 郭患从旁搬过来两只草垫子,一个递给曹一个扔到褚慎脚边,笑眯眯地招手唤他们坐下。 “子榷来得正好,曹狱史正要寻你呢。来来来,别站着,坐着聊坐着慢慢聊。” 曹子单纯直爽,郭患一拉她袖摆,还真的老老实实向着草垫子上坐下了,倒是褚慎是个迂脑子,两位官长在此,断不敢入座,像棵青松似的杵在这,眼底渐渐染上几分慌乱,直到褚言将草垫捡起来,挨着曹边摆下。 “子榷,郭少卿一番好意,你无需拘束,坐吧。” 褚慎的肩微微一颤,低头看向褚言似有不解,但又不敢违拒上令,只得拘谨地向曹边坐下了。 “曹狱史可曾见到了一块方形玉佩,青白两色掺杂着,上头刻了个慎字,下脚还坠了暗色龙胆紫的穗子” “对对对,你看看可是这个?” 曹没等他说完,就已经从腰封中取出来一个女子掌心大小的玉佩,毫不避讳地拉过褚慎的手,将之塞进他的手心。 她的手一摸过来褚慎便像是生了疹子似的,一张温文的脸上腾的一下便涌上了漫天的红霞,唇角不知为何微微颤着,也不知是惊恐还是羞赧,攒紧了玉佩忙不迭向后躲了躲。 这曹是个武官,又在狱中任职,不避讳惯了,哪里能知道褚慎这等读书人的心思,只当做他是贵重之物失而复得高兴,也没大在意他这越来越红的脸色。 倒是褚言眼尖,认出来这块玉佩乃是王氏之弟、光禄少卿王夙在褚慎及冠之年赠与他的,褚慎对这玉佩惜得很,一向不离,这次倒不知是怎的,险些遗漏在外。 郭患向褚慎手中紧紧攒着的玉佩瞄了一眼,被那上好的成色惊了一跳。 “哎哟这么贵重的东西,子榷怎这么不小心,还不赶紧仔细收好。要不是曹狱史给你收着,可就麻烦大了。” 曹闻言,赶紧为褚慎解释道:“不怪褚主簿,他前几去狱中取录事文书的时候,那突然发起疯来的死囚死命挣了一下,将录事的脸抓伤了不说,还将褚主簿的玉佩给扯落了。我看着这玉佩眼熟,也就顺手给收下了。” “就是这两天倒着昼夜的轮守,没来得及还回去,褚主簿可别埋怨我。” “哪、哪里的话,”褚慎被她一打趣霎时便慌了神,将玉佩妥帖收进怀里,作势便要起拜谢,“我尚未谢过曹狱史,怎能有怨” “哈哈哈曹狱史不过是说个玩笑而已,”郭患见他果然当了真,忍不住捧腹大笑,“子榷总是这样一本正经的,什么时候才能讨到称心的姑娘啊。” 褚慎听了这满是打趣的话面色更红,垂着头不敢看郭患,更不敢去看边的曹,两颗眼珠子急得直打转,就是说不出半个字来。 默然旁观的褚言不急不满地吃罢碗中的饭菜,又将自己的汤碗饭碗齐整收好,这才看了看郭患和曹,最后才淡淡扫了褚慎一眼。 这架势,活像说亲似的。 她收回视线,在心底默默叹了这么一句后,低声同“做媒心切”的郭患道了别,端着木托盘起将之送到收碗筷的那张长案上去,又至水缸边舀了水拿了青盐罐子漱了漱口。 出了饭堂,她正坐在廊下穿靴子,迎面走来一个神色肃然的小吏,直朝着她前而来。 褚言提好了靴子,坐在廊下这块木板上向她一颔首,示意她有事便说。 “禀大人,查出来了点东西。” “太学还是姜家?” “都有。” “是么,”褚言极是感兴趣地一挑眉,起抚平衣襟,向大理堂方向走去,“说来听听。” “禀大人,此案七名案犯俱是太学监三的学生,只是并不同属一馆,平素里因为喜欢看些龙阳之的话本子小说这一类的闲书,其中犹明伦书屋那一本《缠书》,这才聚到了一块。这七人世不一,下官已命人尽快将其整理完毕。” “那唐绣呢?” “她本是绥州绥平县人,对外称自己出疾苦,可实际上其叔父正是绥平知县唐谕,她三岁遭父丧后便被过继到了唐谕膝下,听说唐谕无子、对她视如己出,父女之间感极好,也正因此那养惯了的唐绣在太学的同窗们之间名声似乎并不算好。” 褚言听罢暗自一皱眉,追问道:“那姜家可查出来了什么?” 小吏跟在她后擦了一把汗,从怀中掏出一张纸,将上头写着的一点点说与她听。 “受此案害者顾子西在太学中虽并不算学问出众,但口碑甚好,从不与人争执,也并无什么好查的地方,不过下官从她旁的侍婢那得来了一条消息,但这与此案似乎并无什么关联。” “无关联?” 褚言倏地停下脚步,转冷冷看她。 “蛛丝马迹都可产生关系,若是顾家姑娘不幸死了,这一点点的东西也是我们拼凑她生前景象的至要所在。所以,莫要轻易评判。”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六十章 西子无盐(二) 小吏被她这句话斥得羞愧难当,正臊了脸色不知该如何是好,却听她 “说下去。狂沙文学网” “是。下官得知,顾子西曾入了个文社,就是那种三五学生聚在一处,写写诗做做赋自得其乐的地方。那唐绣长她一岁,从前也是这文社中的一员,听说《缠书》第一册刚刚现问市的时候,她还曾将书册拿到文社炫耀,就是在那时被早就瞧她不惯的同窗们狠狠奚落了一番,又听得顾家姑娘说了一句‘不喜’,便心有不快吧。不过这小半年来唐绣退了文社,顾子西也渐渐疏远了文社之人,二人之间已是再无往来。” “至于那第一个与顾子西起了争执的学生,名唤萨茉尔,是西琅北郡藩王穆桑萨塔尔的长女。在场旁观者众有数人愿作证,是她辩不过顾子西,恼羞成怒之际将顾子西推倒在地,这才引来了其余六人的加害。” “以下官之见,此案怕是与唐绣并无干系,那报案的掌柜对金吾卫说的是‘面色可怖,隐隐含很,疑为教唆指使案犯之人’,应当也只是为了撇干系、推脱责任吧” 二人边走边谈,转眼便已出了竹林到了大理堂之所。褚言拣了挂着门楣上挂着“褚”字铜牌的厅室推门进去,一面在桌案上收拾着铜牌官印等物,一面唤当值的司直将自己的佩刀拿过来。 “你看过那《缠书》,而且很喜欢,对么?” 垂首侍立在一旁的小吏乍一听她如此发问,不知为何,陡然红了脸颊,“大人真是慧眼,下官便是觉着能写出那等如佳作的书生,怎可能教唆他人犯案” “那便先从此案中撤下去吧,”褚言接过佩刀,扣好刀鞘上的皮扣,将之牢牢系在腰间,没待她说完便开口打断了她,声音虽是一如既往的清冷淡漠,可话语中的威严已是压得,“带私入案乃是大忌,她有罪与否自有律法来评断。先去郭少卿那候差,换何司直过来。” 小吏脸上的笑瞬间凝结,心中暗道这褚少卿还真是一如传闻般不好伺候,一时只得讪讪地垂了嘴角,喏喏称是。 “对了,且派人到姜家守着,顾子西有什么况,及时汇报。” “是。那大人您” “我要去趟牢里,见见那几个自毁前程的傻姑娘。” 褚言按着腰间佩刀的刀柄,向她扬扬手,待她出去了,这才招手唤来侍立在门旁、看起来年纪更大一些的司直,低声向他嘱咐了些什么,便自向关押候审的典狱属去了。 比起有要案发生的大理司而言,顾子西一案或许算不得什么大事,可于如今在昌都已是如履薄冰的褚家而言,突然与姜家扯上关系,并不是什么好事。 落月升,很快又是一过去。今夜里也是起了蒙蒙大雾,比起昨夜的雾霭要更浓更重,像一团化不开的愁绪,直堵在人的心头。 安远侯府啸云苑,那灯火明彻的小小书房中亦是聚集了昨夜到来的焦急之人。 “什么?” 正坐在韩振的书案上晃着腿听叶怀南说着她这一整都探听到了什么的褚阅,听罢她方才那句,瞪大了一双眼睛,激动得连连拍桌。 “我知道我知道,写《鹊仙》的那个‘西子无盐’是吧,哎呦,为魔尊的义父捡回了实为转世鹊仙的义子,恩仇、魔与仙之争,那叫一个缠绵悱恻哟。可我记得当初这书碍着父子伦理,卖得并没有现今的《缠书》好不是?没想到顾家的小姑娘竟然就是那个‘西子无盐’啊,真是可惜了。” “我也是才知道这事,”连续几忙得焦头烂额的叶怀南现在脸上尽显颓色,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答着话,“若不是今派念北去姜家问候,他认出来顾家姑娘边的侍婢便是从前常常跑腿来代交文稿的小丫头” 褚阅不耐烦地摆摆手,“她是西子无盐又如何,与此案有何干系么?” “说有关吧也不至于,说半点关系又并非如此。” 叶怀南唉声叹气地从后腰拔出来那柄扇子,用扇柄搔了搔后脑勺,“当初唐绣那文采根本够不上格,可她心铁,缠着我不肯松开,我被她缠得烦了便将《鹊仙》拿给她看,说到这层次才是配得上明伦书屋的。也不知道她回去到底是看了还是没看,又来的时候竟然照着《鹊仙》仿了一本《福禄城》。我那时也是疲于应付,将她赶了回去,本想叫她再磨砺磨砺文笔,可是后来,这西子无盐忽然就与书屋断了联系,说是忙于私事,我正心急如焚的时候,唐绣便带了新作《缠书》上门” “你觉得故事不错,或许能补上缺,就定下了?” “哎” 褚阅最见不得她这副样子,抓起手边笔架上的毛笔,向她一瞪眼,作势便要扔过去。 “现在叹气有什么用。我问你,起争执的时候那顾家小姑娘不是还说了一句什么来着,‘根本不是她作的’,可是这一句?” “哎呦我的好阅儿,这话你都问我三次了。那时人群中推推搡搡太过于嘈杂,我得防着有人趁机偷书,又得忙着叫人拉架,也只听清了一点。那顾家姑娘话里的意思大致是,《缠书》是唐绣抄来的,从人物到故事,半点都没有自己作的东西。” “我知道,”褚阅撑着下巴眉心紧皱,兀自陷入在自己的思绪中,“我说,她说的或许还是真的,你瞧那唐绣屡战屡败了数次,怎的就一朝得了个好点子,一下成名了?可是啊,安虞那么远,即使咱们能派人去探查,可等回来的时候,那唐绣怕是早就被放出来了。” “即使真是她指使的,那几个甘愿为了一本闲书就自毁了大好前程的蠢货自然也能咬紧牙关将罪名给揽下来,又因是国子监的学生,顶多也就是剥了学籍遣返回乡罢了,断不了什么罪。” 她说着,顺手又抢走了乌檀端来的茶杯,润了润喉。 “可此案到这就结了,以阿言那子断不会为了给姜家做人就违反律法去判个重果,姜家人心里头不乐意,又不能知法犯法,便只好将恶气撒到《缠书》、明伦书屋和唐绣头上去。要是咱们不把唐绣推出去挡灾,保不齐姜放那小子会干出什么事来。” 在她背后默默看着账本的韩振忽然想起了什么,指尖在桌上点出几声钝响,示意她们暂且安静。 “我忽然想起,顾安之有个同族非宗亲的族弟,名唤顾宁之,正是现今的诸市令。”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六十一章 西子无盐(三) 他的话音刚落地,叶怀南便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似的,整个人晃了一晃,差点跌坐到地上去,过了一会好容易喘匀了这口气,又泪眼汪汪地握住褚阅的手,一开口就带着化不开的哭腔。 “阅儿啊,我怕是不能再陪着你了,我这就回去把书屋清点清点,明天就带着我娘和念北到陵州或者是辜州那看米铺子去,这辈子都不回京,反正靠着昌都这些铺面横竖也早就养不起侯府” “诶,够了啊,我什么时候叫你养褚家了,”褚阅真是服了她做哭戏的好本事,嫌弃地甩开手,向她额头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记,“养着我一个就够了,管那些旁人做什么。” “再说了,太医馆那现在不是有人轮番守着顾家小姑娘么,咱们现在做的虽是最坏的打算,但人还没咽气咱就还有生机,等顾家小姑娘醒过来了姜放那小子一时惊喜若狂,说不定就将这事给抛在脑后了。至于那什么诸市令,辈分上是顾家小姑娘的叔祖父,可当年也没见着要接养她,应当也算不上亲近,慌什么。” 叶怀南听了她这安慰的话,非但没能安下心来,反倒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 “姜家虽然没有什么世袭的爵位,可一个京兆尹姜维,一个大理司卿姜谚,再加上顾子西小情人姜放大大小小也是个有头脸的官,叫几个家丁砸砸场子就够人受得了,我等小百姓可受不住,受不住” 褚阅不耐烦地轻咬贝齿,从后牙根挤出来几声啧啧冷哼,眼刀子嗖嗖的,像是要把她片成人肉片。 “你不过是一届商贾,姜维姜谚不可能蠢到为了这么一点小事就妄自徇私c落下话柄。至于姜放呐,阿言肯定早就安排好了人手盯住他,不老您老人家费心思。再说姜放那小子是个读书人,又生性古板得很,看不起你这些龌龊心思,最多不过也就是抓着书屋漏税之类的把柄告你一状而已。” 她说完,停住裙摆下前后晃荡着的小腿,撑着桌面从书案上跳了下来,环臂抱胸c走到叶怀南身边闲闲转了一圈,一面笑着她这副六神无主的样子,一面还没忘了从她那腰封里头摸出来一张银票。 “真不知道叶大掌柜这胆子是怎么在昌都做生意的,从前见你就跟混世魔王似的,前呼后拥地领着一班姑娘招摇过市,旁的不说还敢在赌坊里头摸人家姑娘,啊对,是褚泮的腰,怎么现在胆子就便成这么丁点了?” 褚阅当着她的面伸出个右手小指冲着她晃了晃,脸上的挑衅教置身事外的韩振看了都忍不住心头直冒火。 更别说被一箭戳心的叶怀南了。 一提起褚泮,她就腾的涨红了脸,握着扇柄的那只手上青筋直跳,开口声音自高了一个音度出去,震得褚阅耳根子生疼,可就是没能听出来她这话中有几分底气。 “你才丁c丁点大呢!老子那不是为了救那小姑娘出去么!怎么就占便宜了?从前生意好还不是因为你是安远侯,出了什么事都有人给兜着么,好么,你这一撒手树倒猢狲散,没倾家荡产就不错了,从前那些在我面前大气都不敢喘的现在摇身一变都成大爷了,我可不得提着胆子小心伺候着” “够了!”韩振越听头越痛,额角上的青筋跳起老高,终于忍不住拿着厚厚的账本咚咚敲了几下桌案,沉声呵止她们再闹下去,“再吵就叫玄色乌檀扔你们出去!” 原本叶怀南碍着他这张木头脸对他还存了那么几分敬畏,可担惊受怕了几天又被褚阅戳到痛处,现下正处在气头上,怎么肯就这么乖乖地住口。 火气足了胆子也大了,叶怀南也不知道自己和褚阅这是哪来的默契,一齐朝着韩振转过脸去怒气冲冲地吼出一声: “闭嘴!” 韩振的脸色缓缓由青转红,阖眼揉了揉眉心又强忍了一会,片刻后倏地扯开藤椅站起身来,身形一闪便步至叶怀南身后。 “玄色,”他揪住她的后衣领子,低声唤来玄色,毫不客气抬手将她扔了出去,“夜已深了,送叶掌柜回去罢。” 叶怀南像只沉甸甸大沙袋似的被扔到另一个人手上,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也顾不上什么主仆之礼的,恨不得拿手里的扇子当匕首扔出去,嘴里头自然也是没几句好听的,不过被玄色拖着,声音很快便渐渐没了。 这厢褚阅又灌下一杯乌檀端来的茶,倒是消了点气,可一双桃花眼还是怒冲冲地围着韩振身上打转,像是在盘算着要不要拿他撒干净剩下的火气。 韩振被她瞧得心底直发毛,不自觉地拧起眉毛反瞪了回去,不过还是没一会就没来由地心头发慌,急匆匆地别开了脸。 “外事你不必过于担忧,即便是为了阿言,我也不会放任褚家就这么倒下。与其心急如焚却无可奈何,倒不如安安心心扮演好褚,想办法查清楚你自己的事,早日洗脱我的嫌疑,免得你的老祖宗下次再现身时” 褚阅偏头耐心听着这含针带刺的话,听着听着,忽然向他身前凑了过去。 “我说韩子胥,”她紧锁了眉心,眼含疑惑地上下打量着他,“还以为以你这三句不和就掐人喉咙的臭脾气,该是被冤枉死也不给自己辩解一声呢,怎么,你这是对我有愧,还是” “总归不会是喜欢我吧?” 轻飘飘的话语落地,本该轻蔑冷笑再好好讥讽她一番的韩振低头看着这张与“褚阅”有那么三分相似的脸,眸光微闪了闪,半晌才抬手推开她的肩膀。 “要行勾引之事的话,还是原来那具肉身要好些。” “呸,”一巴掌拍掉肩上那只手,褚阅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狠狠啐了他一口,“谁乐意勾引你似的,抱着块木头都比您韩大公子强上万倍。” “真不知道哪来的脸皮,啧。” 她说罢便自向书房外潇洒走了,只留下脸色古怪的韩振默默站在原地。 良久,他才一甩手,冷笑着重重阖上书房的门板。 “哼,不知所谓。”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六十二章 结案 厚重的门板卷着风,在褚阅背后发出轰隆一声巨响,声音之大怕是能将浓厚夜雾给震碎。狂沙文学网饶是心中有了点准备,褚阅还是被这一声轰天巨响给惊了一跳,下意识瑟缩了一下肩膀,又在心底暗骂了句“神经”,她伸手裹紧了上这件已经挡不住渐冷秋夜风的单薄披风,跟在依旧沉默无言的乌檀后头,慢慢向着漱雨苑走回去。 夜色浓重,沉雾蔽月,渐起的秋风中夹杂着湿漉漉的冷意,偌大的安远侯府内四野阒然,隔着浓雾,就连哨卫下夜换岗时的沉重脚步声都令人听不大真切,可就在这一片略显诡异的寂静中,掩在一片青竹之后的逐月苑却依旧是灯火通明。 “阿言这时才回家么?” 褚阅乍一下被这片光亮晃了眼,不自觉地停下脚步抬手遮了遮眼帘。 走在她前两步远处的乌檀闻言转,隔着院墙也朝那片明晃晃的灯火看了一眼,沉默着斟酌了一会,低声回她道:翟王爷来了。” 褚阅瞧着这刺眼的光亮,越看火气越大,“呵,三天两头就往这跑,他到底把阿言当做什么了。” “可每逢翟王爷来时,侯爷都像是开心的” “开心?是啊,好歹那姓田的还有张面皮能看不是么,比韩子胥那张木头刻出来的臭脸不知道强上多少,能不开心么。” 她嘴上这般恶狠狠地说着,耳畔却不知为何又响起了方才木头脸韩振说过的那句话,什么就算为了阿言也不会放任褚家倒下,还有他那一脸恩赐似的轻蔑,口一滞,火气越发上涌得厉害。 一脚踢开鞋边的石头子,褚阅不愿再想下去,气闷地拎起裙摆便向漱雨苑疾步而去。 不明就里的乌檀只得无奈摇摇头,悄无声息地跟上她。 这厢褚阅含了一肚子气自回了漱雨苑,而拖了一疲倦刚刚归家的褚言却被她在背后念叨得耳根发烫,连连打了好几个寒颤。 正拧着手巾给她擦的竹青赶忙撩起她背上湿漉漉的发丝,拿过干净的布巾快快地擦干她背上的水渍,生怕她受凉。 “姑娘上可冷?” “不冷。” “待会奴婢叫小厨房送点粥或是汤面过来吧。” 褚言扯过石青手里头捧着的松散袍子,胡乱系好腰带,又拿过干爽的布巾兀自擦着自己的头发,想了想后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翟王爷何时来的。” “回姑娘,戌时就到了。” “那就做两碗虾仁鱼片羹送过来吧,冰库里头因当还有早上送来的虾子。要是小厨房那还能做酥饼,也送几个过来;若是没有,剩下什么便送来什么吧。” 竹青正伺候着她整好衣襟,又拿了块软布披在她肩头,以防发丝上的水汽渗到衣服里头去,闻言手一顿,略有迟疑道:“姑娘,这剩的不大好吧” “饭量大还敢挑嘴?呵。” 褚言冷笑罢,依旧捧了布巾擦着头发,也不管四溅开来的水渍,披着衣裳自向卧房里间的梳妆镜前去了。 等了她许久的田安正侧倒在榻上,上穿了件檀色的圆领袍子,半长不短的黑发在脑后束成一个髻,剩下的碎发就这么散在颈后和额角,哪里还有平里半点不苟言笑的平西将军模样,整个人乱糟糟的活像只炸了毛的大熊。 他在手里头捧了本书正装模作样地看着,可一双眼睛却是紧紧盯在了褚言上,她方在黄铜镜前坐下,他便抛下了,从榻上起向她背后迎了过去。 “我来。” 褚言应他所言抬手将布巾递过去,任由他一点点擦着自己的头发。 “你最近看起来很闲啊,天一黑便跑到我这来,也不怕落人话柄。” 田安低笑一声,十指穿过她犹带着水汽的发丝,动作极是轻柔,“你知道孝渊撬口供的法子实在不堪入眼,田松又霸占着刑司,每次见了我都像护食的狗似的,又是乱吠又是呲牙,既然如此,我何不早些躲回我的温柔乡里,做快哉大梦呢。” “虽然这温柔乡里头的娘似乎并不大乐意见到我” 褚言从镜中冷冷睨了他一眼,硬生生将他后半截的调笑给噎回了肚子里去。 “你离开邕州这么久,当真无妨么。” “担心什么,有孙若休和符湛等人在,西关定是坚若磐石。而且偶尔在京中留得久一些,也好多瞧瞧我那些好弟弟们如临大敌的可笑脸色。” “那这月余以来,可是审出来了什么?” “有用的倒是没多少,不过人已经被孝渊玩死了两个,近他开始斟酌着力道下手,想来距招认也没多久了吧。” 褚言皱了皱眉,听出他话中的隐瞒之意,便不再多问。 田安最她的聪慧,本来也不愿把这些血腥外事带回家里来,见她不问,自然也就闭口不谈。 他慢慢擦干了掌下青丝,怜地摸了摸她的耳垂,转而问道:“先不说旁的,看你最近总是乘星踏月、早出晚归,姜家那案子如何了?” “算是结案了吧。” “哦?顾家姑娘醒了?” 提起此事,褚言便不住一阵阵地犯头痛。 “尚未,不过已无命之虞。” “人还没醒,就此结案姜放岂不是会记恨你一辈子。” “我朝律法上定,疑罪者最多收押三,明再不放唐绣,便是我大理司失职。而且除了萨茉尔之外的六人俱已认罪,萨茉尔不认也有数名证人能作证定罪,国子监那边已开始着手处理文牒,要将这几个学生打回原籍,逐出太学。” “不过有趣的是,一开始还个个咬紧了牙关说无人指使,一副不惧天地的样子,可一听到了判处,便都慌做了一团。我本以为她们要供出来唐绣或是其他能给姜放撒气的靶子,但到了最后依旧只字未提。” 田安听罢,指尖绕弄着她的发丝,也不知是慨叹还是不屑地抿出一声冷笑。 “自毁前程,此生背负罪名,又要被姜家给盯上惶惶不得终,真是愚蠢。” 二人正说着,竹青石青已从东厨归来,听见内室传来的交谈声,轻手轻脚地将食盒里的吃食摆在桌上后便悄声退了下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六十三章 鸣冤 交谈间田安已拿着帕子慢慢擦干了褚言的头发,听到外间传来的轻缓脚步声便暂且止住了话头,二人各自披衣起,向外走去。 外间的小圆桌上已经摆上了两碗气腾腾的虾仁鱼片羹,称着点心碟子里头油香四溢的胡麻酥饼和开胃酱菜的酸甜香气,勾人食。 “忽然想起初次遇见你是在仲秋夜市,”田安瞧见盘中再寻常不过的胡麻饼,忽然想起了一些往事,“五年,不,是四年前,就挨着西市街上那个有名的酥饼摊子,花灯高悬,各色吃食的香气混杂在一块,正是闹至极的俗世之景。可就在这俗世的喧闹之中,我却瞧见了一只折了羽的白鹤,像是急于逃脱污浊凡尘却不得其法,眼神中尽是惶恐无措。” 褚言捏着羹匙,没甚表地扫了眼吃饭都堵不住嘴的田安,抢白道:“翟王爷莫不是年纪大了,竟也喜欢感怀起往事来了。” 田安这些年来早已修炼出城墙一般厚的脸皮,优哉地摆弄着檀木箸,接着说道:“后来在泷山中的道观里再遇时,吃的用的都是再朴素不过的东西,你还嗤笑过我,说什么若是翟王爷能在这道观中待满三,就” “我只记得你曾说过,行军之时能吃到饭菜已属不易,有时形势恶劣补给不足,想要活命,就算是混着泥水也得把干饼子咽下肚去。远在边关还做着锦衣玉食、不必以命相搏便能大赚功勋的美梦,真是愚蠢又可怜的想法。” 经他一提,褚言忆起数年前确有此事发生过,不过这故事余下的部分可算不上一个好字。思及此,她毫不迟疑将他的话打断,转而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头发怎么剪短了?” 田安腾出一只手,向自己颈后那些略有些卷翘的碎发摸了摸,漫不经心地回道:“孝渊在刑司大牢里玩得太兴起,拿烙铁的时候没加小心,燎着了我的头发,发尾被烧焦了一团,就剪了。” “这幅乱糟糟的样子若是叫朝中那些早就瞧你不惯的老古董见了,定会想尽办法参你一本,若是拿有失天家颜面体统做借口也就罢了,万一真有哪些有心者拿你的世做文章,怕是连‘今束蛮夷发,明便会降蛮夷’这等风凉话都说得出口。” “褚大人以为这么多年以来,朝中那些坐享安平歌颂盛世的蠢货们,这些文章做得还会少么?” 褚言闻言一怔,顿觉虾仁鱼片再鲜美都已是难以入喉,蹙紧了眉峰随意舀了舀碗中羹汤便扔下了羹匙。 “从刑司回来后就没吃过东西?” “是从午时过后,”田安依旧是一副悠游自在的样子,“毕竟任谁见了孝渊的手段都会吃不下饭吧。再者说褚大人不在边,山海珍馐不也是食之无味么。” 褚言心知肚明他这话不过是句戏言,回京时总喜欢三天两头地来褚家叨扰,当是怕外头吃的用的会被他人动手脚罢了,他见惯了生死杀伐,又怎会因为杨孝渊一次手段残忍的刑审就吃不下饭。不过他最后那句带着戏谑调笑意味的轻浮话却令她心口一动,竟不忍开口揭穿他,只得默默将这点火气暂且压在心底,待后再与他算账。 她略一沉吟,还是避开了些他不愿同自己提及的事,转而问道:“杨崇在你那王府上?” 田安缓缓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那双银灰色的眼睛里竟隐隐浮现了几缕杀气。 “我是个俗人,亦是个粗人,翟王府中养着的那些乖顺家仆、用着的那些上好器物可是花了镇西军兄弟们用命换来的银子,既然如此又岂有供之不用的道理。有孝渊在,你我大可放心。” 褚言听罢心中霎时便已明了,对于他而言,这昌都之中连翟王府都已不再十分安全,如今怕是只有她这小小的逐月苑中尚算一处可以安然栖之所。 两人各揣了心事匆匆垫了肚子,漱口洗漱过后又看了会书消了消食,直到子时将过才熄灯上榻,准备休息。 奔波了一,褚言早已有些倦意上头、昏昏睡,可心中还是忍不住念着那依旧深陷昏迷的顾家姑娘,再一想醒来后还要去面对苦守多已近癫狂的姜放,便不由得一阵阵地泛起头痛来。生死未卜的顾子西,断不肯轻易罢休的姜家,还有明伦书屋即将面临的惩处,一桩桩的烦心事积在心头,令她愈发辗转难眠。 “再不睡天可就要亮了,”她在脑中正不断胡思乱想之际,后的田安忽然凑了过来,长臂越过腰间,从背后将她紧紧揽入怀中,“褚大人是心有不安,还是另有牵挂?” “是,也不是。” 褚言不屑于在他面前说谎,对自己的喜怒忧愁也从不愿费心掩饰,在他抱过来的那一瞬便习惯使然地向后靠了靠,在那温暖的怀抱里寻到了个最舒适的地方,安然阖眼。 “呵。褚大人还真是毫不隐瞒啊。” 田安忍俊不,在她耳畔沉沉低笑了一声,探过去正去衔她的耳珠,却被早有准备的褚言反手推开了下颌。 “时候不早,翟王爷应当休息了。” 被她毫不留地推开,田安虽舍不得对她撒火,可难免还是有些气闷,俯在她的耳尖上不满地轻咬了一口,再开口时语气中竟带了些哀怨。 “自从褚阅逝后,你代她入征召不定的枢府,再莫名其妙被擢升至杂事繁多的大理司,我即便每夜至此,也只能做个深闺怨夫,饿着肚子苦苦等着侯爷您回来” 他那双银灰色的眸子在寂的黑夜中熠熠发亮,话语中的哄意味更是昭然若揭。 “依明律果断的少卿大人看,适当给怨夫尝点甜头,应当并不为过吧。” 褚言真是硬生生被他磨没了脾气,只得强忍下额角腾腾直跳的青筋,翻在他唇角落下一个安慰似的轻吻,末了还没忘了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摆出一副慈母的口吻,半是谑笑半是认真地哄了一句:“乖乖睡吧” 只是她的话音尚未落地,便被羞恼的田安擒住手腕,连皮带一口吞下肚去。 月落升,云消雨散,很快便是一夜天明,待难得贪睡懒觉的褚言迷蒙想起今还要往太学交接顾子西一案时,天光已近巳时,幸而今逢七,不必去朝会,否则翟王和安远侯同于一时缺了值,朝中不知要传出多少不堪流言来。 紧紧缠在她上的田安似乎早就醒了,此刻正百无聊赖地绕着她的头发玩,见她将醒未醒,忍不住开口柔声唤了句“阿言”。 褚言听到他的声音瞬间清醒了不少,甫一睁眼便被满室的灿然光亮惊得心口直跳,正急急发问现在是什么时辰,却听得卧房门外忽地传来竹青发颤的声音,急切中带着无措,令闻者不自觉地心生慌乱。 “姑娘,姑娘!大理司急召!京郊昌源县衙门前有人击鼓鸣冤,说是要状告绥州绥平知县唐谕勾结外邦安虞,自立匪军鱼百姓!那鸣冤者已被金吾卫收押,姜大人命您闻讯后即刻赶往大理司,不得延误!”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六十四章 祸孚 卧房内的褚言听罢怔了一瞬,待那“大理司”、“绥平”、“勾结外邦”诸多字眼一一在脑海中安了位置,这才瞿然清醒过来。狂沙文学网她挣开了田安的怀抱起下,一面急匆匆地向上着衣裳,一面扬声唤门外的竹青快快为她打水洗漱。 榻上的田安倒是冷静得很,伸手拉住险些被扯落的薄被,遮住腰间的紧实线条,倚在枕间看着她急急上那玄青獬豸袍子,眼里的沉光一闪而逝。 “慌什么,人既已被金吾卫收押,那等着上达枢府便是。虽说此案终是要落给大理司核审,可现下姜谚再慌张也是无济于事,枢府那些老东西没议出个一二三所以然来,你们至多也只能提早定出个后收拾烂摊子的。” 他说这风凉话的时候,竹青已然捧着水盆悄声入了卧房,褚言匆匆洗漱罢,待竹青开始为她束发,才腾出功夫来狐疑地瞥他一眼。 她倒是极少见他如此尖利讥嘲枢府、大理司等等诸府司,他于人前时哪怕是于杨崇、孙若休这些可相互托付命的将领之前,一向是那个不苟言笑、严整如林的将军、翟王,同她在一块儿时却又会另换张面孔,会逗趣调笑也会温柔戏闹。只是即便再亲近,他们之间鲜少会将外事带回家中,若不是褚阅死后留下褚家这么个大烂摊子,田安也不至于如此为她担心。 只是今,他这话中的意思却又像是早已知晓此事、却被枢府强压下一般,令人捉摸不透。 思及此,褚言倏然便冷静了下来,默默细思片刻,接过那乌银簪子将长发束起。 “如此丑事即便彻查后确为属实,也得在闹得沸沸扬扬之前想法子先遮掩下来,否则人心惶惶,岂不是更乱。可听翟王爷的话,已然可以料定此事确是真的了?” “阿言,朝堂的事真真假假,”上的田安勾起嘴角,向她笑了,“而我又曾许诺过在你面前从不得说谎,你大可以问得再明目张胆些,我横竖不会瞒你。” “那好,我便直问了,绥平的事可否属实,此外,此事安南军可知?” “多半为真,不瞒褚大人,我方回京时便接到了安南将军沈林空的密信,说是绥州之南疑有匪患,可绥州知州却狡猾得很,他每遣轻骑往探,均是遍寻无果。” “无果?” 田安拥着被子坐起来,摸了摸颈边那昨夜刚印上去的齿痕,微整了神色,不再似方才那般谑笑。 “无需担心,你甫上任,要案大案还没办上两件,姜谚舍不得遣你去绥平那等偏僻地方,最终大抵还应是郭患领几个枢府的小喽同安南军会和,再由沈林空出手抄他唐谕个底朝天。倘若姜谚真有心提携你,你应当会领押审主犯的差事,虽说辛苦了些,但这等机会可实属难得。” 褚言听罢,沉默了片刻:“我还有一事想要问你。” “知无不言。” “自元平帝大兴改革起,大理司便不再隶属三府六司,其位上,堪比枢府,下设卿一员,少卿三员,此乃我大齐明文律例所定,那为何在姜谚掌权后,于我之前仅有冯懿郭患二人,不曾有这第三位少卿。” “那是因为姜谚、郭患、冯懿三人便已足够。” 田安无奈摆首,从鼻间抿出一声略显轻蔑的冷笑。 “阿言,你年纪尚轻,从太学结业后也只是在朝堂外游走,这四年来虽从我及他人口中听闻了不少秘事,可不切看看终究只是皮毛。姜谚不必我多说,文韬武略,才名鼎盛,不到而立之年便已位居大理司卿这等高位,多年间从无错案冤案,我记得还有人曾拿她同廖相媲美。再说郭患,此人看似粗愚憨直,可心细如发,多少个案子都是他从被人轻视的蛛丝马迹中寻迹以破,至于那冯懿,说是年老昏聩、久病不愈,可” “怎么?” “褚大人还是亲自去看吧,”他像是特意留下如此悬念一般,笑着遥指了指门外,“再不走可就要迟了。” 褚言气结,冷扫了他一眼,将大理司的铜牌系到腰间,最后又整了整衣襟,临行前挑起了挂在脚的单衣,扬手扔到了田安怀中。 “想法子修修你那头发。” 褚家的车马朝着大理司飞速行去,褚言匆匆赶到那高悬着“以耀青冥”匾额的厅堂时姜谚已然站在了众人之前,玄青衣袍上那只青面红齿、杀气森然的獬豸张牙舞爪地宣告着威严。 堂下站着大理司诸位要员,文穿交领青袍,怀抱册簿书卷;武穿圆领青袍,腰佩鞘直刀,皆是一脸肃穆。郭患正与冯懿一同站在姜谚的书案下听着姜谚说些什么,见她来了,终于松了口气。 “褚卿来了。” 姜谚的脸色并不比衣袍上的青面獬豸好上多少,但见褚言,脸色终于稍霁。 “褚言来迟,还望大人恕罪。” “无妨,郭卿冯卿也是刚刚赶到,”姜谚摆摆手,自书案后踱步而出,在众人面前负手而立,“今实乃事出突然,特召诸卿来此,是我想在枢府征召前,先安排好大理司中一切。” “众卿皆知,今寅时,京郊昌源县有两人击鼓鸣冤,说是要状告绥州绥平知县唐谕。金吾卫对此依旧宣之甚少,时至现下我只知,那鸣冤者一为绥平知县唐谕的侄儿唐怀,另一位则是个安虞老者,上带着不少伤痕,两只手的指骨已然尽断,看来这一路是没少遭袭。” 她说到这轻叹了一声,似是在感怀那老者的遭遇。 “上见血,便是案子。不论枢府一会如何定夺,此事总归要落到我大理司。一旦定案,要去绥平,郭卿便要随枢府各位监察使往食州与安南将军会和,不仅要捉拿唐谕,且要协助剿匪。” “冯卿与褚卿暂且先将手中的案子尽快结案,另待他讯” 姜谚方说到一半,门前便忽然跑来一道青色影,在堂下站定后也来不及向众行礼,急匆匆地向着姜谚道: “大人,太子下及枢密使喻大人急召,请您即刻往前往宫中顺启议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六十五章 积羽 姜谚应召往宫中议事,堂下众人很快便各领其职而散,褚言心中纵然有万般疑虑,也只得等着上官归来再发号施令。郭患一脸肃然地自去忙了,她扶着腰伤未愈的冯懿回去,一路上虽是相互沉默无言,但她还是不住想起了晨间田安说过的那些话。 大理司中,连冯懿这慈眉善目的老者都能不似看上去这般简单,姜谚拉她入这潭浑水,到底是为如何。 为报当年宁川师恩? 这等愚蠢借口怎会令人信服。 可说到另有所图,她褚家现在不过是个入不敷出的空壳子,又有什么好图谋的。 至于才,那便更谈不上,褚言自知己于太学时虽尚算得上学问出众,可结业后便被母亲勒令不准进仕。那时父亲尚在世,因为此事头次对母亲红了脸,最后商定的结果便是她去了礼司的直史馆,做了个专修律法之史的小小史官,直到数月前长姐意外而逝,她被急急召入枢府补缺,这才算“有所作为”。 枢府的老臣愿意赞她议事大方,也只是因为她肯压下子听他们说罢那诸多陈词滥调,且能在听过那些废话后将之当做要事处理,最后再由己之口说出那些老臣碍于份而无法谏议的话。 褚言于大理司中百般困惑,心中有着风雨来的不祥之感,却不知今寅时昌源之事已然传遍昌都,安远侯府中也是险些闹出一场大乱。 将近巳时之末,在逐月苑留宿整夜的田安方才按着褚言的话,乖乖地修剪好那头尚带着火燎焦味的乱发,虽说修剪之后愈发短了些,可总归要好过遭她白眼。 在此之间,那两个一向怕他怕得见之便脸色发青的小侍女倒是乖觉地没来扰他,眼看着就要到午时,那个稍微年长、名唤竹青的终于沉不住气,小心翼翼地来问可否要备中食。 田安方将上收拾利落,正要答她却忽然听见院外遥遥地传来一阵喧闹,其中还夹杂了尖利的女子声音,似乎是在为着一点点蝇头小事吵闹不休。他嫌恶地皱了皱眉,拾起妆台上的发带,沉声问道:“出了什么事,如此吵闹。” 竹青一向最怕见他皱眉时的样子,立即惊惶地垂了头:“回王爷,是、是夫人边的胭青姑姑,同三夫人院中的姑娘们吵了起来……” “所为何事?” “奴婢听闻是因本月开支的银两不够,三夫人那颇有些怨言” “这等小事还叫她闹到门前来,”田安没待她吞吞吐吐地说罢,便抬手打断了她,“说来逐月苑中的度用可还够么。” 竹青涩然笑笑,不知该如何应答。 “不够直说便是,改我会遣人再送。” 田安心中清楚得很,褚阅逝世后这数月以来褚家添了不少动dàng),褚昔年舍了脸皮所霸占那些的孙家家产怕早已是所剩无几。褚家从永寿帝时起便开始走上了下坡路,几番下来到褚父辈之时就连食邑也已缩减至务州四县,褚阅掌家时孙家的老掌柜们还愿意给孙氏几分颜面,故而尚能勉强支撑着褚家度用,但褚言不同,她后没有足以支撑她的栋梁,就连装疯卖傻蛰伏多年的韩振也只是个未解的谜团。 大理司少卿倒是个高位,可无爵位加封,至多也仅够养一户人并十数个奴仆,这安远侯府中上有几个四体不勤的夫人,下有仆从侍卫,要想养活着一大家子,又谈何容易。 可偏偏他的阿言是个傲骨,他住在逐月苑时收银子倒是毫不手软,只因他吃用都在此,确实需出那一份力,可真要他开口说搭救整个褚家,她怕是会冷笑一声道句翟王爷真拿我这当销金窟了不成,而后便甩手离去,再也不愿理会他。 故而这数月以来他也只能暗中行事,褚家旁人他管不了也不心疼,但至少这逐月苑、这逐月苑中的人,还是他无法轻易舍下的挂念。 思及此,田安也只得在心底无奈长叹一声,照例向竹青嘱咐道:“莫要教她知道。还有我今夜会回得晚些,若是她早归,教她莫等我,早些休息。” 竹青恭恭敬敬地福一一应下,看他跟着院中那不知何时出现在廊下的黑衣人影走了,这才悄然拭去一头冷汗。 苑外吵闹不休的女人们似乎终于休战,不一会那胭青便领着几个小丫鬟往漱雨苑去了。 而那漱雨苑中,褚阅正在那素雅至极的院中晒着太阳,一耳近一耳出地听着旁樱草叽叽喳喳地说着近来京中又有了些什么传闻,可心里头却忍不住从昨夜姓韩的木头说的那句话,想到又到褚言那留宿的翟王。 要行勾引之事,还是原来“褚阅”的那张面皮要更好看些。 这不是废话。 褚阅暗暗冷哼一声,摸了摸褚这张只能算上白净清秀的脸,心道美貌她自己当然是心知肚明,何用他韩大公子再来讽刺一句,再者说即便她真要勾引个小郎君,怎么也轮不上他韩振那张硬邦邦的木头板子啊,还什么不知所谓,我呸 再说那阿言看上谁不好非要瞧上那翟王,皮囊是生得好看,也有沉勇寡肃这等为王为将的神气,可空有这些又能作甚,他那血统出此生早已与帝位无缘,纵然现在的太子田满在外颇有对兄弟谦恭有的名声,但一旦坐上了那万人敬仰的皇位,只怕手握重兵的翟王将是他与天地的第一份祭礼。 若是真到了那时,阿言又当如何,若是那时他们已然有了孩子,那又该如何…… 她正胡思乱想着,忽然听到漱雨苑角门前传来一串脚步声,忙敛了思绪想遣樱草出外看看,可不料樱草尚未行出几步远,来人便已气势汹汹地闯入苑内,且还不甚有礼地横着眼在她这一苑的当家小姐上扫了几眼。 “四姑娘今看来好些了,正巧,咱们胭青姑姑有话想告与姑娘。” 褚阅听到这轻慢的语调,便火气上涌,抬眼看时正对上那黄毛小丫鬟扬着双吊梢眼假笑灿灿的脸,更是气得不打一处来,当下那还顾得上装作弱柳褚,一拍石桌,怒而呵斥道:“放肆,见了主子连礼数都不全,谁教你这般阳怪气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六十六章 沉舟 这小丫鬟的年纪当是还及不上樱草,生得倒还算伶俐,就是那双眼睛的眼梢向上吊着,令人莫名不喜。且也不知从哪得来的消息,竟真以为这漱雨苑上下都是好拿捏的脾气,遭褚阅当头一呵后她倒是吓得缩了缩,正想着要去寻靠山,却不料后的那靠山姑姑早就瞧见了她方才的举动,忙不迭快步上前,一面向褚阅福一礼,一面厉声斥责道: “雨青!还不给四姑娘赔罪!” 待眼前这中年女子抬起头来,褚阅方才认出来人是谁。 这衣着极为朴素的中年女子乃是二夫人宁氏入府时带入褚家的侍女,名唤胭青,她较宁氏要年轻上几岁,但终年板着一张寡淡的脸,子也是一板一眼,不近人得很。褚阅还记得自己和褚言她年纪大了记不得事,诸事还请姑娘定夺。” 褚阅听罢这话霎时便明白她们在惊澜苑时,怕是与那自命不凡、养尊处优的王氏生了些口角,故而赵氏才会将这事儿推给自己以免再戳了王氏的肺管子。 “杏黄!去夫人房内拿咱们这儿的小账本出来给胭青嬷嬷!” 她扬声唤了守在廊下的杏黄去取赵氏最宝贝的账簿,旋即眼珠一转,正想转去探探胭青,王氏那到底是出了些什么趣事儿,忽然却听到门口传来一阵纷杂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是几句气势汹汹的叫喊。 “老妖婆你把话说清楚再走!雨青那个臭丫头对我们夫人不敬!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完!” 叫嚷间来人已经到了漱雨苑月门,褚阅一抬头正正巧撞上惊澜苑的几个小丫鬟前前后后地走进来。 她还记得那个为首的、不干不净地叫嚷着什么的小丫鬟是王氏去年才新买进府中的乌梅,后费力扯着她手、一路走一路劝的则是稍微年长的青莲与芝兰。褚阅耐心听了几耳朵那乌梅小丫头都在吵着些什么,不一会便明白过来定是那名唤雨青的小丫头不识体面地对王氏呛了声。 雨青这丫头一看就是入府时间尚短,方才胭青也说了她近来都与那些年长的婢女们处在一块儿,想必是早就从别处听闻了王氏那些刁钻事儿,又因为宁氏王氏之间的旧恩怨,又咬定王氏是个面子又端架子的“小姐”,所以才会傻了心眼壮着胆子说了些不好听的吧 想到这儿,褚阅忍不住在心中啧啧啧惊叹了几声,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忍住扬眉叫好的念头,暗搓搓地拉住了捧来小帐簿子的杏黄,就待好戏登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六十七章 折轴 跟在那乌梅小丫头后一路劝慰着的青莲倒还有几分理智在,见这院中还站着“褚”樱草杏黄等人,立即让芝兰捂上了乌梅的嘴,自己则忙不迭地步至“褚”并胭青面前,福赔礼。 “奴婢见过四姑娘,见过胭青姑姑。” 正待看好戏的褚阅瞥了眼已沉了脸色的胭青,暗笑一声,没搭话。 胭青板着脸扫了青莲几眼,淡了声音应下了这句问好:“青莲丫头。” “姑姑且听青莲一声劝,乌梅那丫头年纪小不经事,只是为了同雨青丫头逞两句口舌之快罢了,并无意冒犯您,您若是实在生气,便、便” 青莲正低眉顺眼、急急同胭青说着赔罪的话,后的乌梅忽地挣脱了芝兰的束缚,一个箭步冲至雨青前,扬手便是一个清脆利落的巴掌。 啪! 一声脆响落下,院中霎时便寂静了下来。 尚维持着环抱姿势的芝兰,那张小脸登时便血色尽褪。 偏偏乌梅仗着自己量高又出其不意,揪住被一巴掌打得愣了神的雨青,边打边骂,什么难听拣什么说出口。 “你算个甚么东西竟敢对我们夫人那般嚣张!乡野泥洼来的野丫头在那克夫的老东西手底下当了两天差,就真当自己是名门之后了?我呸!也不看看你主子那狐媚德行,克死了姓韩的不够还要来克咱们老侯爷!我看大姑娘突然没了多半就是你们在后捣的鬼!否则褚言那孽种” “够了!” 褚阅正听到兴头上,心里头也正啧啧叨念着王氏平里得是有多念恨宁氏呢,却忽然听得胭青厉声呵斥了一句。正纠打在一处的乌梅和雨青终究还只是孩子,霎时被她这铁青的脸色给吓得老实了许多,慌忙忆起周围还有许多旁人来,不住各变了脸色,膝头发软,扑通一声便生生在胭青眼前跪了下去。 “当着主子的面争吵不休,你们成何体统!” 胭青此刻已是怒极,揪着衣角的指节骨泛着惨厉的白,脸上亦是如附寒冰,褚阅想,若不是还当着自己在,她怕是要化为厉鬼修罗,狠狠教训教训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 “四姑娘,”她呵止了两个丫头,立即转了向褚阅深深一礼,言辞中不见怒气,只见当有的谦卑懊悔,“老奴管教不力,让姑娘瞧了笑话,这两个丫头老奴今带回去,待告知三夫人后,定会好生教训。” “嬷嬷哪里的话,”褚阅自是乐得见宁氏和王氏闹闹地打起来,眼底精光一闪,便客客气气地将她扶起来,“杏黄,账簿给嬷嬷递过来。” 险些被这阵仗吓傻了的杏黄听得这句,忙小心翼翼地将漱雨苑的小账簿递给胭青。 胭青接过来恭恭敬敬地翻看罢,略一沉吟道:“侯爷说了,五公子平念书刻苦又尚在长子,四姑娘亦是大病初愈,便多拨些度用,核定二十五两,姑娘您看” 按理来说,这二十几两银子足够昌都寻常人家过上小半年衣食不愁、新菜的好子,可于安远侯府这等王侯贵胄之家而言,一件衣裳一辆车马、甚至于买那舞ji)小倌儿一笑,便足可上百两,也难怪自恃贵家小姐份的王氏,会对此大为不满。褚阅此刻不万分庆幸自己先前从叶怀南手中骗来了那张银票,虽说百两于昔的她而言根本无足轻重,可看现在的势头,保不齐后褚言被翟王拉着或是被宁氏bi)着,便会自立门户,反正这安远侯的空头爵位也是剩下了“说出去好听”和一家子累赘。 褚阅学着褚往的乖顺模样,一一笑着应下,待送走胭青这浩浩dàng)dàng)的一众人,才沉了脸色细细一想,转而吩咐樱草杏黄道:“方才那事,莫同夫人说道,省得惹她老人家烦心。” 樱草不解:“可是姑娘,夫人既是在那惊澜苑,定是已经瞧见了他们生口角......” “瞧见归瞧见,可咱们不能主动开这个口明白么。”褚阅颇有些恨她不成器似的轻啧了一声,不耐道,“不过说来,你们可知这事是怎惹起来的?” 颠颠跑去收好小帐簿子的杏黄正巧回来,听她问起,赶忙献宝似的回道:“奴婢听闻啊,是三夫人不饶人在先。胭青姑姑领着人客客气气地上了门,本来说得好好的,但三夫人听说二姑娘要府上节俭开支便很有些不高兴,直到胭青姑姑又说三公子平住在大理司的官舍也不回来,惊澜苑只剩下三夫人一个,那便能节省许多,然后三夫人忽然便勃然大怒,叫胭青姑姑她们出去。” “哦?” 褚阅皮笑不笑地勾了勾嘴角,“然后呢。” “然后那个叫雨青的小丫头就说三夫人拿架子,两苑的人争来争去便吵了起来。听说三夫人原本还遣了芝兰她们去逐月苑问二姑娘的意思,结果,二姑娘一早便出去了。” “二姐出去了?” “听说是大理司急召呢。” 褚阅听到这“急召”二字,满心满眼便都是褚言的那些国家大事,赶忙急急问到: “出了什么要事么,为何是急召。” 樱草给她添了杯茶,气恼地跺了跺*******婢方才明明与您说过了的,今早啊京郊昌源县那,有南部来的人击鼓鸣冤,说是要状告,状告,哪个地方的知县勾结外邦、祸害百姓来着......” “哪个地方?” “这,奴婢也只是从旁人那听闻来的,实在记不大清楚。好像是,岁州还是什么地方来着?” “绥州么。” “对对对,就是这地方。” 褚阅听罢没再多说些什么,心中却暗想着今晚或许应当问问韩振此事。 光流转,很快便是一过去,京中的风言风语终于渐渐有所平歇,不过朝堂之上的浪潮才刚刚掀起,临近亥时褚言才终于拖了一疲惫归家,从竹青等人口中听闻了白间的那些闹剧,倒是什么都没说,便洗漱上榻休息了。 褚阅夜半时分去往啸云苑时,逐月苑的灯已然熄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六十八章 群轻 “你算个甚么东西竟敢对我们夫人那般嚣张!乡野泥洼来的野丫头在那克夫的老东西手底下当了两天差,就真当自己是名门之后了?我呸!也不看看你主子那狐媚德行,克死了姓韩的不够还要来克咱们老侯爷!我看大姑娘突然没了多半就是你们在后捣的鬼!否则褚言那孽种” “够了! 褚阅正听到兴头上,心里头也正啧啧叨念着王氏平里得是有多念恨宁氏呢,却忽然听得胭青厉声呵斥了一句。正纠打在一处的乌梅和雨青终究还只是孩子,霎时被她这铁青的脸色给吓得老实了许多,慌忙忆起周围还有许多旁人来,不住各变了脸色,膝头发软,扑通一声便生生在胭青眼前跪了下去。 “当着主子的面争吵不休,你们成何体统!” 胭青此刻已是怒极,揪着衣角的指节骨泛着惨厉的白,脸上亦是如附寒冰,褚阅想,若不是还当着自己在,她怕是要化为厉鬼修罗,狠狠教训教训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 “四姑娘,”她呵止了两个丫头,立即转了向褚阅深深一礼,言辞中不见怒气,只见当有的谦卑懊悔,“老奴管教不力,让姑娘瞧了笑话,这两个丫头老奴今带回去,待告知三夫人后,定会好生教训。” “嬷嬷哪里的话,”褚阅自是乐得见宁氏和王氏闹闹地打起来,眼底精光一闪,便客客气气地将她扶起来,“杏黄,账簿给嬷嬷递过来。” 险些被这阵仗吓傻了的杏黄听得这句,忙小心翼翼地将漱雨苑的小账簿递给胭青。 胭青接过来恭恭敬敬地翻看罢,略一沉吟道:“侯爷说了,五公子平念书刻苦又尚在长子,四姑娘亦是大病初愈,便多拨些度用,核定二十五两,姑娘您看” 按理来说,这二十几两银子足够昌都寻常人家过上小半年衣食不愁、新菜的好子,可于安远侯府这等王侯贵胄之家而言,一件衣裳一辆车马、甚至于买那舞ji)小倌儿一笑,便足可上百两,也难怪自恃贵家小姐份的王氏,会对此大为不满。褚阅此刻不万分庆幸自己先前从叶怀南手中骗来了那张银票,虽说百两于昔的她而言根本无足轻重,可看现在的势头,保不齐后褚言被翟王拉着或是被宁氏bi)着,便会自立门户,反正这安远侯的空头爵位也是剩下了“说出去好听”和一家子累赘。 褚阅学着褚往的乖顺模样,一一笑着应下,待送走胭青这浩浩dàng)dàng)的一众人,才沉了脸色细细一想,转而吩咐樱草杏黄道:“方才那事,莫同夫人说道,省得惹她老人家烦心。” 樱草不解:“可是姑娘,夫人既是在那惊澜苑,定是已经瞧见了他们生口角......” “瞧见归瞧见,可咱们不能主动开这个口明白么。”褚阅颇有些恨她不成器似的轻啧了一声,不耐道,“不过说来,你们可知这事是怎惹起来的?” 颠颠跑去收好小帐簿子的杏黄正巧回来,听她问起,赶忙献宝似的回道:“奴婢听闻啊,是三夫人不饶人在先。胭青姑姑领着人客客气气地上了门,本来说得好好的,但三夫人听说二姑娘要府上节俭开支便很有些不高兴,直到胭青姑姑又说三公子平住在大理司的官舍也不回来,惊澜苑只剩下三夫人一个,那便能节省许多,然后三夫人忽然便勃然大怒,叫胭青姑姑她们出去。” “哦?” 褚阅皮笑不笑地勾了勾嘴角,“然后呢。” “然后那个叫雨青的小丫头就说三夫人拿架子,两苑的人争来争去便吵了起来。听说三夫人原本还遣了芝兰她们去逐月苑问二姑娘的意思,结果,二姑娘一早便出去了。” “二姐出去了?” “听说是大理司急召呢。” 褚阅听到这“急召”二字,满心满眼便都是褚言的那些国家大事,赶忙急急问到: “出了什么要事么,为何是急召。” 樱草给她添了杯茶,气恼地跺了跺*******婢方才明明与您说过了的,今早啊京郊昌源县那,有南部来的人击鼓鸣冤,说是要状告,状告,哪个地方的知县勾结外邦、祸害百姓来着......” “哪个地方?” “这,奴婢也只是从旁人那听闻来的,实在记不大清楚。好像是,岁州还是什么地方来着?” “绥州么。” “对对对,就是这地方。” 褚阅听罢没再多说些什么,心中却暗想着今晚或许应当问问韩振此事。 光流转,很快便是一过去,京中的风言风语终于渐渐有所平歇,不过朝堂之上的浪潮才刚刚掀起,临近亥时褚言才终于拖了一疲惫归家,从竹青等人口中听闻了白间的那些闹剧后倒是什么都没说,很快便洗漱上榻休息了。 褚阅夜半时分去往啸云苑时,逐月苑的灯已然熄了。 【六十八】群轻 她照常跟随乌檀悄无声息地到了啸云苑,进了书房果真瞧见那姓韩的,像块木头似的戳在书案之后,衣裳是乌青的,齐整整束在银冠之下的发丝是乌青的,连脸色也是乌青的。 叶怀南近来得愈发勤了些,现下正在韩振的书案前不安地踱着步,见她随着乌檀一同进来,赶忙迎了上去。 褚阅还没来得及停稳脚步,便被迎面塞来了一张黄纸,正想下意识伸手拿来仔细瞧瞧,却发觉叶怀南这张哭丧着的脸像张挂饼似的朝自己扑了过来,忙不迭旋将她推开。 “这是又出了什么大事惹得咱们叶大掌柜垂头丧气的” “诸市的告书下来了,说是要勒令咱们关门整顿七天,以后不得再买那唐家小姑娘的书。幸好我和念北塞银子塞得快,只是休整七,否则” “否则那老家伙还能让你关门大吉不成?” “我看那姓顾的老东西就是要从咱们这儿大贪一笔,这 “” “顾宁之在诸市令这不大不小的位子上坐了十七八年,还不是因为有油水可捞。早先褚还得势的时候这姓顾的恨不得跪下来当狗,现在,怕是知道了自己那侄孙女在姜家,所以才调转马头抢着向姜放献媚吧。按理说这等闹剧小事不过是定罪赔钱了事,明伦书屋即便有错,也罪名不大,现在呢书屋既已坏了名声,多关几天门倒是个又能叫姜家解气,又能叫他自己荷包肥满的好法子。等着瞧吧,顾宁之早晚要被” javascript: “姓唐?” “是那唐绣的族亲叔叔,也是她被过继之后的父亲,绥平知县唐谕。”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六十九章 狡兔 旁没了熟悉的人,这榻上便很有些冷冰冰的,故而褚言睡得并不算十分安稳,朦朦胧胧睡到丑时过半,她忽然觉得喉中一阵干渴,正想依着习惯推推边的田安,却扑了个空。狂沙文学网 她陡然清醒了几分,微阖着眼在旁那片黑暗中急急摸索了好一会,这才想起归家时竹青曾同自己说过他要晚些回来,正稍稍安心了几分,却又听到卧房外传来一阵特意放轻的脚步声,这三步稍停像是在时刻提防着不速之敌的步调正是她万分熟悉的。 原来田安这时才回来。 褚言听到他在卧房门前同守夜的竹青沉声吩咐了几句,又在门外多站了片刻,这才小心翼翼地在外间擦脸洗漱罢,入得内室。 他没有掌灯,脚步也放得极轻,褚言半梦半醒间即便竖起耳朵也只能听到的细碎脱衣声响,直到榻空着的那一侧突然下陷,有熟悉的气息萦绕鼻尖,她才终于彻底清醒了过来。 “回来了?” “嗯。” “水。” “我去唤人进来。” 田安本想悄悄摸上,见她醒了便披了衣裳,摸黑到外间点上灯烛,又唤了竹青等人端茶水点心过来,这才执着灯盏,重新回到内室。 昏黄的烛光洒满畔,他方挑起薄纱帐,便见褚言揽着被子埋首于他惯常睡的那只软枕上,鸦青色的长发散落在枕间,细润若绸。她似乎很是疲倦,皱着眉头抱紧了被角平里清冷如水的声音也已有些低哑,有气无力。 “这么疲乏,是去见了那顽固不化的姜放,还是忙了新的案子?” “两者皆有,令人头痛,”褚言依旧阖着眼,想起姜放那张浓眉紧皱的脸,轻叹一声,答道,“顾家姑娘仍旧未清醒过来,伤人的监生都已领了太学和大理司的文书、被遣返归家,那西琅学子的车马今申时也已朝着邕州出发,不出两月便将回到西琅北郡她父亲边。” “姜放想必会对此大为不满吧。” “是啊,妻伤势未愈、长眠不醒,他所认定的事主却又不会受到任何责罚。” “他们那等年纪的孩子最喜欢惹是生非,那姓唐的既已尝到了一次结伙的甜头,打点好助教同窗,后死死盯住她便是。实在不解心头恨的话,再下流些的手段姜放又不是做不出来,何必自讨困扰。” 眉梢轻动,褚言听了他这话终于挑起眼帘瞥了他一眼,抱着被子缓缓坐起来。 “昔年元平帝力排众议,擢大理司与三府六司并列等同,不是为了让后世知法犯法的。这等玩笑话翟王爷只同我说倒不甚要紧,于外还是当心些为好,免得” 她不再说下去,眸光微转,借着畔的烛光细细打量起他的头发。 昨夜还乱糟糟的、带着焦味的发丝已被精心修剪过,后颈垂下来的短发同较长的发丝一起被编成了几寸短辫,最后统共拧成一股,齐整整束至银箍之下,额角的那些碎发却实在没法束起,就这么零碎垂了下来,看得褚言不自觉地皱了皱眉,恨不得伸出手将那几缕碎发都给妥帖粘上去才好。 不过,总比昨那般邋邋遢遢的要好多了。 她转念一想,便又将已到了嘴角的话给咽了回去:“今去见了谁。” “田满。” “你与杨崇,那伙西琅商人” “万事安好。” 褚言放下心来,点点头,“绥平的事可是知道了?” 田安想起白在刑司时,田满闻讯后怒而离去的匆忙样子,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躲开她探寻的目光。 “算不上知道,从旁人那儿多少听闻了些。” “听到了多少。” “阿言觉得呢。” 褚言冷笑一声。 “那便是全部了。” 他不应,只是起去外室端了茶盘进来,看着她喝了杯温茶,这才掖了掖被角,哄她继续休息。 “早些睡吧。” 褚言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没再问些什么,很快便熬不过疲乏,再度昏沉睡去。 “阿言” 朦胧之间,她似乎听到了田安轻声唤了她的名字,正回答之时,却又听到他轻叹了一声。 “睡吧。” 她实在无力细想,拥着被子彻底沉入梦乡。 康宁二十七年八月初,有人于京郊昌源县状告绥州绥平县知县唐谕自结匪军鱼百姓、屡次侵扰安虞边境,此事一出,很快便遍传京中。经枢府议事后,帝下急诏,命安南将军沈林空率轻骑急往绥平,彻查此事虚实,若案状属实,则先行剿匪、安抚安虞,再另与唐谕定罪。 五之后,安南军中果然有消息传来,唐谕自结匪军确有此事,所纠集的匪军大多为被安虞北郡悬赏通缉的凶恶之徒,绥州知州遭匪军要挟家人亲族,故而一直不敢上报。 原本此番上京的告状者有十数人之多,可一路上遭人追杀,最后只剩下那位指骨尽断的老者与唐怀,二人在京郊泷山不幸跌落山崖,幸而有崖枝相托,这才得以脱险逃生。紧随其后的追兵也正因此才会以为他们已葬山谷,匆忙回了绥州复命,沈林空领兵而至时正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可那唐谕却狡猾如斯,不知从何处听来了风声,未待安南军至,便先一步领着数名亲信逃窜至绥州与安虞接壤的雾山密林之中,如今尚无音讯。 大齐民风淳正,庙堂之上向来少有这般丑闻传出 消息传至京中,帝大怒,命太子田满全权问责此案。田满即刻召集枢密使喻寒秋并大理司等涉案要员,仔细审问唐怀等人,以求早寻出唐谕的藏之所,令遣大理司少卿郭患领巡使数人 与此同时,平西军中忽又传来孙若休的密报,上说月半前曾有一伙西琅探子乔装成行商入境,平西军本怕打草惊蛇,想待其露出马脚之时再一举擒获,可那伙人却忽然不知其踪,平西军不敢隐瞒,便火速上报京中。 可这件事却被压了下来。 褚言虽隐约察觉到此事与田安此番忽然回京脱不开干系,但终究是同他无法问出口。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七十章 偶戏 郭患接到枢府文书后立即打点好了行装,与此案枢府并他司派下来的巡使一同火速前往绥州,冯懿则因年事已高又腰伤未愈,被姜谚排了些稍显清闲的差事,先将大理司现在尚未定结的琐碎案子处理罢,再做其他打算。狂沙文学网郭患这一走,大理司中算得上年富力强的,也只剩下了姜谚褚言二人,姜谚自是上召下请,公务繁忙,这暂且看押唐怀与阮姓老者的差事便自然落到了褚言上。 因绥平之事忽起,原本早该被释放的唐绣便又被另择他处羁押,褚言奉姜谚之命,特地将唐怀与她隔处看押。这唐绣虽并不知晓绥平出了事,更不知道族兄已被自己视若父亲的叔父给bi)至昌都,但见大理司仍旧不放自己,倒也乖觉得很,老老实实地服从了大理司的安排。至于那唐怀与阮姓老者则是住到了西城驿站,大理司已寻了大夫为他们诊治。 唐怀伤势不重,可那老者却险些丢了条命,两只手的指骨尽断,又因治疗得太晚,从今以后担柴挑水都已是很有些困难,更遑论精细活计。 他们修养的这两间,褚言曾到驿站去探望过急切的唐怀,从他口中多少知道了些唐谕的所作所为,也拿到了他与那安虞老者拼死带来的证物。 如唐怀所言,唐氏一族在绥州本也算小有名望的书香世家,代代均是子息丰厚,其中自然是出了不少像唐谕这等于一乡一县中备受尊崇之辈。唐怀与唐绣是唐谕两位族兄的遗腹子,自幼便被过继到了他的膝下,唐怀因生母亲族中的舅父尚在,虽一直不如唐绣与他亲近,可也极是尊敬这位叔父。唐谕于十年前到了这绥平知县的任上,自那时起原本寄住在舅父家中的唐怀便与唐绣一同被接到了绥平,而后他自太学结业,先后到往越州陵州等地县衙当差,鲜少归家,今年七月初他本应当从越州任上调往闰州,途经绥平之时实在思乡心切,又正巧时间充裕便回了趟家。 哪知这次归家后所旁观到的事,却令他惊惧不已、良心难安。 褚言无意多探听他们叔侄间的那些私事,只知道了唐谕手中的确欠下了不少人命官司后,便命随行的录事将唐怀话中与此案相关之处一一记下,接了那些文书物证紧接着又问了那安虞老者的况。 那安虞老者出于绥平接壤的安虞边陲小村,姓阮,本名不详,也不大会说中土话。他本是个手艺人,靠着与胞弟走街串巷、为乡绅财主演出安虞本土的木偶戏为生。这安虞偶戏所用的人偶与中土不同,是足有半人之高的精致人偶,面若人面,衣如人衣,其躯干是由安虞的阮木雕琢而成,极似人的肤色,且四肢关节皆可由提线cāo)控,特别是穿上偶师精心而制的彩衣,便愈发栩栩如生。 安虞的偶戏须有两人同时于台后cāo)控一偶共同唱作念白,二人要讲求合作无间、长期相守,平里这两名偶师也还要为木偶绘制戏面、缝补彩衣,对其好生护,也正因此,安虞的偶戏师傅多为兄弟姊妹或是夫妻亲子。不过有趣的是,安虞偶戏并非是大幕拉开,一对偶师单单做一番独角戏罢了,而是至少要两三对偶师于台上cāo)纵代表不同角色的木偶、共同唱出或快意恩仇或奇幻美妙的一出好戏,故而安虞的偶戏十分注重传承,偶师所cāo)持的木偶在偶戏的故事中也有派别、宗族、血脉、亲缘等等区分,可谓是由“偶”自成了一方独特的小世界。 这位阮姓老者便是一位偶师,唐怀对他虽了解不多,但也还依稀记得年少时,每逢唐绣生辰或是其他佳节,唐谕便会请这位阮姓老者与其胞弟,并其他走窜至绥州境内的偶师,来家中演偶戏。这位偶师与其胞弟继承的木偶在安虞偶戏的故事中,本只是某一个世家中的旁系人物,可这阮氏兄弟却很有些本事,兄长神思灵动,擅长唱作念白,为这木偶人物谱写了不少脍炙人口的新故事,胞弟则是巧手慧眼,寻常的布料、木片到了他手中很快就能变作木偶上的七彩华服、清泉宝剑。 唐怀说,自己三年前归家访亲时,忽有一在绥平中遇见了这位阮姓老者,那时他正在苦苦找寻忽然不见了踪影的胞弟,唐怀那时只以为他们兄弟间闹了些口角,并未将此放在心上。可不曾想三年后再回家,却是在叔父府上那处隐秘他从不知道的地牢深处寻到了老者。 自然,还数具白骨。 他推测,是三年前阮弟与其他偶师入府来演偶戏时,不小心撞见了什么,便叔父灭了口。 至于撞见的到底是些什么,不必他说,褚言自然清楚得很。 她自驿馆回到大理司后,便直去了姜谚前复命,简单明了地将所听到的事悉数同她禀报了。果不出她所料,姜谚闻罢只是皱紧了眉头,可待看过她拿回的无证后便陡然变了变脸色,眉目间登时便拢上化不开的浓雾。 这一摞沾着新旧血迹的粗糙黄纸,是卖契,是孩子的卖契。 亦是三百多条人命。 唐怀早先便说过唐谕早年丧妻后便终生未娶支吾不言,又偶然说起唐谕府上的家丁仆从多喜欢用八到十二岁的孩童与少年,褚言那时便已隐约察觉有些不对,可待看了这卖契、转念想得明白了之后,心头却不由得窜上滔天怒火。 哪家府上,七年之内可用得上百十来个小厮? 怕也只有那豢养**的**了。 可即便唐谕已然出逃,豢养私兵亦是属实,可仅平这些却远远不能为其断罪。 绥州食州等地皆是与安虞接壤的边陲之地,平素本就容易多受安虞战乱影响,故而南路诸州的乡绅富豪中十分流行豢养私兵的风气,这些事朝廷上对此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南路多暴乱,一地父母官或是豪绅若真能安护好百姓,也算是大功德,真要捉住了,也不过是罚银以充国库。至于这些卖契,那就更不必说,白纸黑字银货两讫,肯卖儿子求生的,家中定是惨破不堪,你我愿之事,即便这些孩童没了踪迹,也能被用“妄想出逃”等等借口给搪塞过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七十一章 戏偶(一) 褚言自姜谚那儿复命归来的时候正值晌午,昌都的八月依旧得恼人,烈阳当空,云影疏浅,连一丝风也无。狂沙文学网她本想直接回去再拿卷宗仔细看看,可刚迈出两步便忽然想起早上临行前,曾从冯懿那听来的一句有些像是关怀的客话。 早些回来,今食堂要做鱼汤。 思及此,褚言不由得停下脚步,遥遥望了眼竹林外的乌色房檐,略一踌躇后玄青的衣摆一旋,便朝着那片青瓦走去。 果不其然,刚踏出竹林她便闻到了饭堂中飘来的阵阵香气。现下虽还未过晌午,可已然过了饭口,不少人都已用罢午饭,回去小歇片刻等着过午再忙,故而这饭堂中只剩下了各狱才换完差的狱史和方整理好文书的录事主簿,圆领交领的苍青袍子三两结群绕桌而坐,虽说不上人声鼎沸,但也不少闹。 褚言在廊下脱了靴又净过手面,刚刚迈步踏入长屋便见褚慎红着脸同先前有过一面之缘的曹并肩坐在一块儿默默低头盯着饭碗,长案对面却是另坐了一个有些面熟的年轻主簿和另一个女狱史,说笑间的神色较褚慎可要自然得多了。 她不由得在心中暗自笑笑,心道这瞧着褚慎这个脸红却又小心翼翼、而曹却神色坦然的架势,怕又是个襄王有意神女无的故事了吧。 不动声色地自他们后穿行过去,她绷直了腰佯作不见,偷眼瞧时果见褚慎松了口气,心中不免笑意更深。行至靠里头的长案附近,果然那鱼汤的鲜味就更加人了些,她远远便看见冯懿一个人坐在靠窗的棕黄长案边上,一脸悠闲地慢慢喝着汤,瞧见了自己后还笑眯眯地招了招手,便知他这是有事要同自己说,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冯大人。” 冯懿吹了吹汤面上的翠绿葱花,这才不紧不慢扬起花白的眉毛瞧了她一眼。 “褚家小姑娘,中饭可吃过了。” “尚未。” “那怎么能行,你们年轻人啊现在不重视自个儿的子,年岁大了可容易闹胃痛。”他笑眯眯说罢,朝那正忙着四处给人加饭的胖厨娘一招手,“来!给褚大人送碗汤!” 胖厨娘笑嘻嘻地应了,端着饭盆回了后面拣出几只大碗,满登登地盛了鱼汤和饭菜给褚言端了过来。 褚言对着这几只饭碗里有如小山高的吃食皱了皱眉,到底是没能开口拒绝这份“好意”,只得先拿起羹匙舀了舀炖得鲜**白的鱼汤。 切成方口小块儿的嫩豆腐挨着细腻的鱼,和着那一抹翠绿的葱花,在汤碗里浮浮沉沉地晃动着。其实她一向不怎么喜欢鱼虾这类水里的活物,它们虽没有鸡鸭牛羊的血气味道重,但那股腥味却实在是忍不下去。可偏偏田安对世上所有能入口的东西都不挑拣,以至于可以说是怀着万分敬畏的更何况,更何况他常年在远海近沙的邕州驻兵,对鲜鱼活虾之类得尤甚,每逢他归京,逐月苑的小厨房都会现上好几的鱼味儿,幸而时间久了她也同田安一样,对这些吃食再也不挑剔了。 褚言还记得多年前初识之时,她曾见他毫不见外地将自己吃剩下的半个饼子给送进肚,那时还暗自惊异了许久,直到后来交了心,渐渐得知了些他幼年时在军中长大的过往,这才明白他为何可以对金银财帛视若粪土,却偏偏不愿浪费一颗粮食。 那是多久前的事来着? 是了,是三年前,彼时他们相识不久但也时不短,正处在聚少离多但却都心忧对方的时候 “褚家小姑娘,”她正胡思乱想着,忽然听到冯懿敲了敲桌子,“吃饭的时候就专心吃饭,莫要想些别的。” 褚言被他这双精光矍铄的眼睛一瞧,霎时便觉得自己仿佛被完完全全看透了一样,怔愣了半晌,不敢随便应答,只得匆匆低头舀了勺鲜鱼汤,待心头那阵慌乱平复后才转而问道: “绥平的案子,您怎么看。” 冯懿笑眯眯地捋了捋下巴上的山羊胡子,道:“百密终有一疏,不怕,不急。” 老实说来,褚言对冯懿一向很有些敬畏交加,此刻见他开口宽慰自己,不免有些意外。 倒是冯懿摸着胡子笑了笑,放下汤碗, “自元和年间起,我大齐便再未出过这等丑闻,至少未曾传出过。比起荒无道的北周,我大齐上到帝王下到百姓,一向自诩政事廉昌、民风淳正......” 他见褚言眉尖轻蹙着,紧抿的嘴角似有不屑,不摇头轻笑。 “很可笑吧。” “冯大人” “可笑便是可笑,如若连这些丑事都不愿正视,那今与永嘉年间的祸乱之景又有什么分别,如此的大齐还会是元平帝、你的先祖廖相,愿以死相守的大齐么。” 褚言终于听明白了他话中的深意,不垂头细思起来。 “昔者元平帝力抗枢府老臣重压,将荣王田下狱,灭滇国公亲族,擢大理司与三府同位,又另增少卿一员互相牵制,为的可不是让让世人空加赞誉。你无需担忧,也不必心生烦恼,尽力去行当做之事、当受之责便足够了。” “毕竟我们这些冥顽不化的老东西,可最喜欢太平了。” “是,多谢冯大人教诲,褚言定铭记于心。” 褚言听罢,心头的重担不觉间竟消失了大半,此次的案子是她入大理司以来头次遇上的大案,这几来本就因着姜家的事头痛不已,此案一出心中难免会有些忐忑,可没想到冯懿却能心细至此。 冯懿慈蔼地笑笑,“入了咱们大理司便是可互相托付生死的一家人,再说我早年也承过你外祖宁祭酒的恩惠,还喝过你的满月酒呢。” 他说罢,捶了捶隐隐作痛的腰眼,收拾好了已经碗筷,便起同她告辞。 “孩子,诸事多加小心。” 褚言颔首以应,默然看着他扶腰慢慢走出饭堂,转脸看看几只大碗里满满的饭菜鱼汤,垂下了眼帘。 入了大理司便是一家人么。 可托付生死的一家人。 她偷眼瞧瞧正与他人说笑的胖大婶,最终还是拾起了筷子。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七二十章 戏偶(二) 康宁二十七年八月初五,安南将军沈林空并大理司少卿郭患终于从绥州传来消息,其中大致列举了唐谕府上装饰浮华、与其俸禄及名下幕产所不符实之事,另附兵契若干,证实唐谕擅养私兵确有其事。狂沙文学网绥平百姓听闻知县出逃后俱是人心惶惶,沈林空派兵往驻,这才稍稍安定民心,不之后,受郭患鼓舞的绥平百姓终于信了唐谕不会再回来作乱,遂壮起胆子往已被查封的知县府门前投了十数封状书,小到侵吞财产,大到判案名标价码,一桩桩一件件终是将唐谕死死钉在了罪状板上。 但可笑的是,事已至此,就连案主都已闻风而匿逃,这绥平县中竟还有不少被欺压惯了的老实人,叫嚷着唐知县在时绥平是多么的太平,定是唐知县挡了谁的路,这才叫朝廷的走狗给记恨上。 太平。 正如冯懿所说,是可笑的太平。 那快马递交回来的文书中另附了一篇郭患呈与枢府和大理司的详述,通篇写的都是查封唐谕府上时的细节之处,其中最为重要的地方自然是他同沈林空审问唐谕府中的食客,所问出的那些证言。 勾结其他州县的官长是真,私拥属兵是真,勾结安虞北地山匪多次劫掠富商是真,联合安虞北郡驻兵泄露安南军于绥州的行程、害安南将军沈林空亦为真,自然,那****的惨烈光景也是真。 郭患的信上说,唐谕的安乐窝就大大方方地设在绥平挨着临县的繁茂地段,金楼玉阙、笙歌曼舞,靡靡繁华之景不逊昌都官典舞坊,此中文弱少年与青稚孩童共达数十人之多,他与安南军赶到时这些孩子“皆惊惧不已,见青壮男子莫敢上前”,他们想尽法子用尽温言细语仍旧不能得其信任,只得请了沈林空的夫人与军中女将前来安抚,这才渐渐平缓了孩子们的惊恐。 褚言缓缓翻过这几页纸张,暗自深吸了一口气,在昏黄的灯火下疲惫地揉揉眉心,试图将脑海中的不堪景象给赶出去。 不可否认郭患的确好文采,那些**如何,那些往来客又如何,寥寥数语便能将那些惹人痛心之景描述得淋漓尽致,即便她不加细想也能活灵活现地跃然于眼前。 心口重重压上一块大石,褚言终于明白姜谚将这封书信交予自己时,眉间为何会拢着化不开的愁雾与薄怒,她不愿再遥想那些孩童现下的处境,起推开窗,心事重重地望向天边将至的夜幕。 现下正值戌时过半,天上残霞尚存,大理司中的晚饭也还未撤下去,不少人刚刚换过值夜,正急匆匆地想要填饱肚子,穿过竹林向那饭菜飘香的闹地方走去。即便时序已入初秋,可昌都的晚风依旧带着不容小觑的度,伴着远处不时传来的笑闹声,更加令人烦躁。 七年之内百十来个男童不明所踪,结果到头来拿了银钱还能留着卖契、还能想着念着孩子的却只有那么十几人。不难想象,这些父母兄长本怀揣着将孩子送入个好府邸从此不再忍饥受饿这等简单的愿望,可哪里想到正是自己亲手将子幺弟送入了虎口。 而唐谕也聪明得很,挑拣这些出贫寒的男童少年送入**之时,大多是选了与安虞通婚的边陲县村或干脆就是安虞出之人,那边陲之地本就不安宁,闹出人命官司是常有的事,忽然少了一两个孩子,大多数人都会自然而然地以为他们越了国界被安虞兵士捉了去,或是惹上了什么祸事,又有谁能多加考量呢。 再说,那隐而不报的绥州知州的弟弟,在安南军抄没唐府之时,可是香甜甜地左右拥着两个少年,酣然睡在客房中呢。 如此上护下仿的绥州,怕也只是南郡乱象的只叶片影,若是没有沈林空在,不知那儿到底会乱成什么样子。 也正因为此,那唐谕才会愚蠢地想要勾结安虞驻兵早将他除去吧。 可以他一个政事上了无建树的小小知县,褚言是万万不信他真有那个胆子想要除沈林空而后快。 她定了定心神将视线放远了些,心中已有了主意。 看来明,她可要好好去审审在押的唐氏兄妹了。 今的韩振有些不对劲。 褚阅一踏进书房便敏锐地觉出今夜他上的郁之气较往要浓重得多,忍不住在心底盘算了一下近来都发生了什么事,竟会惹得他韩大公子如此黑脸,可左想想右念念,从自己上倒是一件错事都没挑出来,只得一账本扬过去,在他眼前晃了又晃。 “诶黑脸的,又生了什么事儿,往脸上抹锅底了?” 韩振早就听到她进门,却是破天荒地没一把抢过账本反手再问候回去,只是抬起眼梢在“褚”这张无辜又文弱的脸上扫视了几下,反手不轻不重地扣住账簿,同她解释道: “绥平生了点事。” “我知道啊,”褚阅听得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更加疑惑,“那姓唐的知县眼瞎又胆小,惹上了事就跑,这种小人物犯大事,背后肯定有撑腰的出主意的,等着大理司查他个透明白,连根收瓜就好,与你又有何干系。” 韩振又抬眼瞧了瞧她,眼神中充满了不耐。 褚阅被他瞧得心头一震,忽然有了丝不好的预感,颤着手指了指他的鼻子尖:“你不会是知道那唐谕的上线是谁吧?” 韩振冷笑一声:“知道又如何,你要把我扭送官府么。” “肥水流外人田,当然是扭送给阿言了,说不定一战成名,自此我们家阿言就平步青云,安远侯府也能再兴荣耀了呢。” “她与此案相关,但与我与此案无关。” 她毫不在意笑笑:“总归会有不得不浑水的时候,否则,她入大理司的意义何在。” 韩振眸光一凛,恨不得扯下她嘴角那抹欠揍的笑容。 “你想说什么。” 褚阅假笑凉凉地吹了吹指甲。 “那我这么问好了,韩子胥,你是想做个默默付出的好哥哥永远这么护着阿言,还是想当个心机客不在乎她的荣禄甚至要借着她的手毁了褚家?”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七十三章 戏偶(三) 书房内一片寂静。 韩振不难从她的声音中听出恼火的意味,可他却不急着作答,似乎也不屑于对她这个“外人”作答,嘴角挑起一抹玩味的笑,讽刺道: “是前是后,又与你何干。怎么,若我选了后者,你还要想法子杀了我不成。” 褚阅暗自在心里头冷哼一声,心道自己活了这二十几年,就连死都不怕,还能惧他一个小小的韩子胥不成,当下便挑衅地冲他一挑眉梢。 “你愿不愿做好哥哥的确不干我的事,顶多是让阿言寒心,可若是你想借她的手毁了褚家,那便是我的事了,杀你也不用想法子,手起剑落便完事,我保证半分痛苦也无。” “以褚之身?” “是以褚阅之魂。” 二人隔着书案凌空对视,一个假笑凉凉一个面色冷沉,都不愿率先别开视线,仿佛稍稍一错眼便是同对方认输了一样,就这么死死地互相盯着瞧。 良久,韩振终于艰难忍下了想要扼断她脖子的冲动,抬手抚平额角的青筋。 “我也有些事要问你。” 褚阅权当他先服了软, “你有褚的容貌,却说自己是褚阅,先前我确实不信,毕竟再怎么了解也不可能完全成为另一个人。但你叫我见了很多有趣的东西,叶怀南也对你深信不疑,更何况” 他说到这稍稍顿了片刻,垂下眼帘皱了皱眉,回想起了那夜堪称奇幻的一幕: 波澜四溢的水光之中,自称是百余年前元平帝的女子,提着柄古怪的黑鞘长剑自那画中走出,鼻尖上的那颗小痣,“振”与“阵”不为外人所知的过往,还有关于己父韩巍山的争论,每一件都足以令他在午夜蘧然惊醒。 韩振清楚记得,那个女人在临行前切切实实背着褚阅同自己无声道出了一句“请信她”,更清楚记得那时的他像是被一股外力定在了原地,无法拒绝,亦不能拒绝。 来得如此离奇,走得却又如此轻巧,令他不得不将之与尘封在记忆中的一件儿时往事,联想到一处。 他抬起眼,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褚这张丝毫激不起自己心头涟漪的面孔,心中暗道,或许自己应当试着去信她一次,哪怕是听她说一句辩解之词。 “更何况,褚阅言行举止恣意洒脱惯了,是他人想学也学不来的。” 褚阅听罢,倒是有些惊奇他竟然也能说出这般人模人样的话来,不由得稍稍放软了些声音:“有问直说了吧,兜圈子可不是你的习惯。” “那好,我有三个问题要问问你,其一,你说你借了褚的壳子重回世间是不得已之为,那这不得已到底为何。” “其二,以你的性子,遭人冷箭暗算以致身死,怕是恨不得将那人生吞活剥了才解气,那为何已还阳三月有余,依旧迟迟无动作。” “其三,你撞见我假扮痴儿愚态,并不十分惊异,甚至于都并未过多追问我武功何来、学问何来、又为何要在你褚家收敛羽翼。换言之,我想问的是,你想欲与我结盟,还是想要伺机而动。” 韩振一一说完,便气定神闲地向后靠近酸枝椅中,就待她开口作答。 若连连抛出这数问之人不是他韩子胥,褚阅敢拍着胸脯保证自己定会对其大加赞赏,这三问刀刀直戳要害,甚至连句旁的废话都没有,实乃难能可贵,不过可惜,问出来的人却是他黑脸的韩大公子,纵然她有解惑的好兴致,也没了那等好耐性。 “其一,我之所以说了是不得已,那它便是不得已,若是得已的事情我又为何要藏着掖着,你问了也是白问。” “其二,若不是因这不得已之事,你以为我会还愿意再来瞧瞧褚家这已近潦倒的大烂摊子?”她冷笑着捡起案头的账簿,随手翻开两页,用指尖点着给他看,“是啊,我是气不过那不长眼的鼠辈对我使绊子,可如今的褚又能做什么?以命相搏,不够;以权财佐之,不足,被困在这么一副毫无用处的肉身之中,你真当我愿意不成” “呵,真莫不如就在地府死皮赖脸住她个几十年,每日就守在奈何桥那头,谁过来看见我脸色变了,我就拉着他一同下油锅,我还不信逮不着那背后使阴风的蠢货!” “至于其三” 褚阅倏然觉出自己似乎对韩振的话太过于在意了些,定定神稍稍敛了敛怒气,这才继续说到: “我方才不过是问了你到底对阿言保持了什么态度,你便已经如此遮遮掩掩,倘若我真的追问你这些年来都做了什么、所欲如何,你当真会老实答我么?怕是不会吧,所以,就现今而言,我既不想与你结盟,也不能伺机杀你,就想这么看着热闹不行么?” “何为不能伺机杀我。” 她一摊手,摆足了无赖架势。 “因为你于这世间而言,是无比重要的存在。” 韩振似乎对她这肖似神棍的说辞很感兴趣,“哦?何人而定?” “我定的,不行?” “不行。” 褚阅毫不在意他咄咄紧追,挽起一个温柔如水的笑,捏紧嗓子摆明就是想恶心死他:“怎么着,还非得用甜言蜜语哄着你信不成,好好好,你在我心里头无比重要,你说什么做什么,奴都舍不得杀你还不成么。” “成。” 这次韩振倒是非常爽快地一颔首,也不知到底是褚的声音吊紧了真这么让人厌恶,还是他不想再这么闹下去,遂干脆利落地岔过话头,就这么算了。 他这句像是带了点雀跃的“成”一落地,书房内便又恢复了寂静,倒是褚阅气得心尖眼里直窜火星,恨不得咬碎了他那张一本正经的脸才好。 “褚阅。” “啊?” 寂静不过片刻,暗自生着闷气的褚阅便听到韩振忽然低声唤了自己的名字,没好气地抬眼瞪回去之时,却见他脸色整肃,并不像是在说笑。 “日后褚家生了再多的麻烦事,也别插手。” “凭什么?” “凭你不想再死第二次。” 富品中文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阅胥》正文 主要人物关系列举梳理(含未出场人物,慎入) 先说女主家。 安远侯褚氏,是为百余年前元平帝田歌在世时赠与大齐第一位女相廖文的丈夫褚耀的爵位。 前文提起过夫妇二人为大齐的万世基业为元平帝的理想国度建造做出了不容小觑的贡献,甚至曾抱必死之心以命相搏。百年来褚家一代接一代,到了女主父亲褚这一代终于落魄得不成样子。 故安远侯褚与正妻孙氏死于三年前从越州回昌都的路上,其一生共育有五个子女。 长女褚阅,正妻所生,是为本篇故事女主,父丧后承袭安远侯爵位,三月前暴毙,如今借了妹妹褚的壳子还阳。 次女褚言,二夫人宁氏所出,是为本篇故事女二,现任安远侯,其母宁氏本为前平西将军韩巍山之妻,韩巍山战死后带着独子嫁入褚家。 男主韩振,便是褚言异父兄长。 长子褚慎,三夫人王氏所出,现在大理司典狱属任主簿。 三女褚,四夫人赵氏所出,已死。 次子褚行,四夫人赵氏所出,年仅十三岁。 幺女褚娴,五夫人吴氏所出,年纪比褚行大,但因为并非褚亲生而被当做外戚养大。 此外,褚家现存的还有褚的两个弟弟及他们的子女。 褚二弟褚文,妻马氏生长子褚涛,妾佟氏生女褚泮;三地褚武,与妻子冯氏育有一对双生女褚茵褚萤,及一子褚英。 再说天家。 齐皇室为田姓,现任的庙堂之君名为田垣,在位年号“康宁”,也是共有五个子女。 长子田安,翟(音同“狄”)王,是为本故事男二,褚言的蓝朋友,西琅公主灵云所出,血统复杂,现在镇西军中任职,与下属杨崇、孙若休、符湛等人互相信任,比起凉薄的兄弟更加能托付生死。 次子田满,太子,独孤皇后所出。 三子田松,燕王,淑贵妃姚氏所出。 四子田松,郢王,生母不详。 幺女田灵衣,舞阳公主,生母为肖似灵云公主的惠嫔(已故)。 其次为镇远侯沈氏。 (沈家现在出场不多,但日后会参与到故事主线,其中还有个人物要到中后部分才能出场,但为了方便,先一同写出来。) 镇远侯这个爵位是元和帝(元平帝田歌的侄孙)所赠与的,为的就是与元平帝在位时所诞生的新权贵世家褚家、郑家等等相抗衡。 现任镇远侯沈成济,是女主爷爷辈分的。老镇远侯一辈子只有两个儿子,长子沈东风死在了战场上,留下一子沈林空,是为现在的安南将军;次子沈南风也已早逝,留下女儿沈惊空,现在沉州水军任副将,也是个赫赫有名的女将军。 最后说一下郑家(还未出场,但日后会参与重要主线) 宁国公郑氏也是元平帝给予的爵位,本想文武并持,结果到了元和年间元和帝为了握紧大权,另立了沈家,这是前言。 元平帝逝后,她的侄子继平帝继位,西征时所倚重的将领便是郑氏第一位受爵者郑防。郑防的妻子是安远侯褚耀与廖相的长女褚谣,这么算来,郑家与褚家现今的后代也算远亲。 现任的宁国公是位女子,名为郑弦,曾率沉州水军一夜逼退数千水匪,于函河南北都很有威名,她与丈夫共育有一子一女。长女郑潜渊,自幼患有气喘,除了精通射艺外不便习武,便让了爵位给胞弟,如今已成家,与丈夫隐居于余州调养身体。其弟郑扶风为现任榆安大营统帅,性随其母,也是个性烈如火的威名将军。 郑家与褚家,可谓是关系繁复,日后的剧情中会写得更加明了。 以及其它散碎人物,就不一一列举了,有的像是过场的小人物名字会尽量短一些。 之所以把未出场人物也做了个简单介绍,是因为怕到时候章节写得多,距离现在远,不好记忆,记不住的时候可以再翻回来稍稍看一下。 完全取名废 富品中文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阅胥》正文 第七十四章 戏偶(四) 拂晓的晨光刚刚闯入窗棂,逐月苑中便已然燃起了灶火。 昨日后半夜时落了点雨,故而现下空中尚存着几分雾蒙蒙的水气。薄雾不重,但多少还是会碍人视线,逐月苑中的小丫鬟竹青一连在廊下的石阶上跌了两次,这才将洗漱的水盆给平安送到主人屋中。 褚言依旧是将醒未醒的模样,洗漱过后便站在镜前由着石青为自己穿衣整装,也不知迷迷糊糊地过了多久,直到不经意间瞥见榻上空荡荡平整整的那半侧,才倏地彻底清醒。 床褥没有压痕,田安一夜未归。 她拧起眉心,细想了想这些年来他还从未有过预先不告又彻夜不知所踪的情况,心中不由得有些烦躁。 “昨夜田安可是来过了?” 正俯身为她扣上玉扣的石青闻言也并未细想,闷声回道:“回姑娘的话,翟王爷昨夜并未来过。” 褚言淡淡地叹出一句“是么”,便敛了心思不再多问,倒是捧着衣物侍立在一旁的竹青忽然想起了几日前的事,急忙同她道:“姑娘,几天前胭青姑姑手底下的雨青同三夫人院中的乌梅吵起来了,您” 她还未说完,便被石青警告地瞪了一眼。 “这些烦心事还同姑娘说做什么,胭青姑姑那儿自能处理。” 褚言听到她赫然变得严厉的声音,心知她只是爱操心并无欺瞒的恶意,不禁好笑:“不同我说同谁说,母亲和大哥么。不必担忧,不过是野狗互相乱吠也不是一两天了,随他们去便是。” “是,”石青见她并不挂心此事,很是长舒了一口气,从松木盘上捧过乌青官帽,恭恭敬敬地为褚言戴好,“胭青姑姑已将雨青与乌梅一同逐出府去了,三夫人虽有些怨言,但这几日也渐渐消停了不少。” “我知道了。” “姑娘,还有便是” 褚言佩好大理司的铜牌,抬眸瞥了她一眼,“说。” “是,还有便是夫人、夫人,”石青困窘地涨红了脸,仍旧支支吾吾不敢同她直说,“夫人又来问您和翟王爷” “最近可有同房?” 石青脸色更红,默默垂首,不敢多言。 “她不是每次田安留宿过后,都要来盘问一番么,有什么不好说出口的。”褚言倏然冷下了眸光,嘴角抿出一丝森冷的笑,“告诉她这是我的事,从今往后她没资格过问。更何况我也没闲到能拿整个褚家陪她消遣。” 她的话音尚未落地,卧房的门忽然被轻敲了两下。褚言立即压低了声音,抬手示意竹青出去看看。 竹青领命去了,不一会便脚步轻快地重新回到内室,“姑娘,是大公子院中的乌檀。” 褚言听罢心头咯噔一颤,匆匆整束好衣衫,带齐了短刀荷包等杂物,出了门刚走绕过长廊转角,便见薄雾中韩振正面朝着自己负手立于阶下。 “大哥。” 她不由自主地放缓了脚步,走到他身前的石阶上站定,微垂了眼帘淡声唤了句大哥。 韩振站在石阶下,虽没能看见她眼底那一抹青黑,可还是从她的声音中听出了些疲惫,不知是因为忙着最近大理司的案子而劳累,还是仅仅不愿见他。 他微微一皱眉,向她身后扫了一眼,开口问道:“翟王可在?” “昨夜未归。” 韩振点点头,“现在可是要去大理司。” “先去城西驿馆。” “不吃些东西再走?” “路上再说。” 兄妹二人隔着两级石阶,像是相识不久的陌生人一般一来一往地说着些客套至极的话,韩振又问了些与她现下的案子相关的事,待确定从她口中听到的,并不比自己所知道的要多,便安了心。 不知为何,面对着疏离的褚言,他不禁想起了昨夜褚阅斥责自己不是个好兄长时义愤填膺的模样,略略踌躇了片刻后,还是板着脸将想了一夜的话说出口。 “公务繁忙也要尽量早归家休息,若实在遇上了什么难处,就早些同我说,免得越拖越麻烦。” 褚言怔了怔,似乎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关怀给吓住了,抬眼无措地望向他,不知到底该答些什么好。 韩振自觉耳根一阵发热,在心中暗唾自己莫不是被褚阅迷了心窍,一大早的起来,就是为了于褚言面前扮个“好哥哥”,暗自羞恼之际不由得匆匆别过脸去,闷声道:“去吧,莫要误了时辰。” 说着,便转身欲走。 褚言回了神,默然望着他走出几步远,忽然又想起了些什么,犹豫着将他唤住。 “大哥。” 韩振果然停了脚步。 “何事。” “母亲” “可是事关翟王?” 褚言垂下了视线,不语。 他心下了然,不自觉地放柔了声音,“放心去吧,我这便去见她。” 瞧着她终于释然地领着人向车马苑的方向去了,韩振这才带着玄色乌檀二人,朝着小佛堂去寻母亲宁氏。 现下尚未到辰时,安远侯府中不事生产的闲人们自然还未清醒,四下瞿然一派安宁静谧。穿过小竹林后,他却已然能嗅到渺远的檀香味道,看来宁氏已然做好了早课。 他同一向不离宁氏左右的胭青说了几句话,入了诵经室后便见母亲背对着自己跪坐在蒲垫上,腰杆板得笔直若青松,正握着那串檀木念珠,念着不知为何宗派的经文。 韩振一向是不信这些所谓的神佛的,更何况佛之一学本事元和年间自西琅之西传入中土的法说,虽然这佛法意在劝人向善又能宁静身心,可他每每见了宁氏虔诚诵经之时,只会觉得无比讽刺。 毕竟她想要祈祷往生之人,可是被牵连的无辜冤魂。 “母亲。” 韩振站在她身后待她诵完一节后,这才开口唤了一声。 宁氏放下念珠,可并未转身,依旧背对着他,“有何要事。” “母亲不要再插手阿言和翟王之间的事了,”韩振并未同母亲客套,更没有先叙天伦母子情谊,就这么负手立于她身后,用近乎于命令的口吻道,“有些事情尽数掌握在手中固然很好,可有些事一旦涉求得多了,只会适得其反。” 富品中文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阅胥》正文 第七十五章 戏偶(五) 室内一阵令人难堪的寂静。 良久,宁氏才终于像是被惊吓到一般,单薄的身影轻颤了颤。 “振儿许久不到这佛堂一次,今日来了张口却是为了她的事,”宁氏悄然握紧了手中的念珠,隐忍着厌恶与怒气,“母亲并非木人石心,还是会感到失落的。” 韩振不为所动,嘴角噙着冷笑,依旧在她背后那片渐浓的日影中负手而立。 “母亲只要不去管那些闲事,多多在此诵经祈福,自然会宁静身心,不再被外事所扰。” 宁氏仿佛没有听到他话语中的嘲讽:“她做事不够尽善,我这做母亲的还管不得她那闲事了?” “母亲此言差矣。褚言现在是安远侯,亦是响当当的大理司少卿,凭一己之力养家纵然难了点,可终究还是这褚家的主人。说到底你我才是那外客,她与翟王如何又于那朝堂如何,皆是她自己的决定,即便不够尽善,也由不得我们教训。” 宁氏终于压不住心头火气,狼狈地狠狠攒紧袖口:“我可是生她养她的亲娘。” “您也知道自己是生养褚言之人。” “呵,振儿倒像是来为她鸣不平,可你又何必在乎她如何,她既是为你而生的,那便要做个听话的棋子。” “这天下从未有谁是为他人而生的,更何况她褚言可是世间少有的朴石。”韩振一向最厌母亲这番论调,不耐嗤笑后漠然扔下命令便欲转身离去:“母亲若真想得偿夙愿,那日后便不要再插手不相干的事情,褚家也罢我的好妹妹也罢,就连窥探也要量力而行。若是扰乱了这棋局,那就莫要怪儿子耍小孩子脾气了。” “好我依你便是。” 身后一如料想般传来那声低低的、颇有些不甘心的应答,他无意再去理会,行至廊下又听得那念珠撞击在地板上的闷响也并未停下脚步,只是同急急从外归来的胭青行了个应给长辈的礼数,便快步出了这令人压抑的佛堂。 说巧也不巧,他刚刚从那小竹林出来,正想趁着雾色未散赶紧回了啸云苑,却迎面撞上了一道步伐急促的人影。 纵然隔着薄雾,可韩振还是一眼便瞧出了来人的身份。 那正气恼扯着身上那件清丽却略带俗气的鹅黄薄秋衫,且还特意加快了脚步要彻底甩掉身后小丫鬟的女子,不是褚阅又能是谁。 只是今日的她看起来远没有往日做戏时专注,反倒很有些烦躁,似乎已是厌倦了扮做文弱的“褚”,顶着薄雾将心底的厌烦情绪尽数展现于眉梢眼角,微提裙摆、步下生风,步便远远甩开了身后人一大截,直直向他走来。 韩振向她身后遥望了望,听得那两个小丫鬟焦急却渐远的呼声不由得停下脚步,向身后的乌檀摆摆手命她将褚阅引过来。 乌檀领命而往,如他所愿将在薄雾中急急找寻自家主人的樱草杏黄给顺利拦下。 心烦意乱的褚阅终于摆脱身后纠缠,正想趁着天光未明寻个僻静地方去泄泄火气、稳稳心神,哪知刚抬头,韩振那张惹她心烦的脸便出现在眼前。 停步,她放下提起的裙摆,就着那不重不轻的线香味上下冷扫了他几眼,旋即挑起一抹往日里常见的挑衅笑容。 “好哥哥来做孝子了?” 韩振虽不想一大早就与她生口角,可每每见了她这副摆明了想找茬挑事的架势,却总是压不住上涌的火气,今日自然也没能例外,她话音刚落,他便已想好说辞,冷笑着反击回去。 “我能做好哥哥,就不能当孝子了。” “好好好,大公子自去做孝子,我等闲人就先失陪了。” 褚阅没好气地扫他两眼,兴致缺缺地说罢,正转身欲走,却被他飞速擒住了手腕。 “等等,”盯着她眼眶下的那片青黑,韩振终于明白她今日为何会如此,“你昨夜是没睡好,还是压根没合眼。” 她难得没挣开只懒洋洋地由着他打量自己,“做了个不大讨人喜欢的梦,没睡成,褚行那小人精又一大早就开始闹腾,你说呢。” “自找烦恼。” “自找烦恼?感情梦见你那好妹妹因过下狱,翟王也战死沙场,整个褚家如倾盆之沙的可不是您韩大公子。” 韩振也不知自己哪句戳中了她的痛处,莫名其妙被训斥了一通倒也没恼:“没有人会平白无故做起噩梦,你我所烦恼的事情又各不相同,我自然无需为你们褚家感到忧虑。” “韩大公子也有烦恼的时候么,”褚阅嗤笑一声,垂了视线瞥向他衣襟暗绣的精致云纹,“瞧瞧这身衣裳,明明是再朴素不过的青檀,可衣襟袖口却处处精细无比。是啊,我早就该想到凭现在的褚家,就算阿言再偏心于你,还是绝无可能让你用得上百两一匹的布料,书房里头还点着千金难购的郇香。” 晨雾远处传来浅浅的脚步声,韩振侧耳听了听,片刻后便扯着褚阅的手腕向小竹林后大步走去,直至在竹叶繁密处藏身妥当。 他松开擒住她手腕的那只手,垂眸仔细打量着她这张与周身气质毫不相称的脸:“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褚阅一脚踢开足尖的薄土,慢条斯理地抖抖裙摆。 “早上我还觉着这天雾气沉沉的惹人心烦,现在既然撞见了那就别急着走,接着昨晚上说说什么叫我不想死第二次,再接着方才和我讲讲你去见姓宁的老妖婆做什么,是向主人领命啊还是” “如你所愿,我来做好兄长。” “哦?是么,让我来猜猜,事出之因应是阿言和那翟王,田安虽常年远在西郡又因出身而并不受宠,可他到底是现今唯一掌着兵权的皇子,与其把筹码压在不入流的蠢货身上,还不如瞧着虎符的面子赌一把,所以你们让阿言” 她话语中毫不掩饰的轻视终于勾起了韩振的怒气,额角的青筋跳了两跳,他咬紧牙关,攒拳。 “注意你的言辞!我不止一次说过,于这些私事上从未有人逼迫过她,翟王也好入仕也罢,我韩振还不至于要出卖妹妹来换取生机。” 富品中文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阅胥》正文 第七十六章 入梦 褚阅靠着笔挺粗壮的青竹,仰起脸直直望进他满是怒火的眼底,忽然发觉他的瞳色并不是自己本以为的黑褐,反倒是要浅上许多的栗色,此刻因着恼怒而染上了浅浅的赤红,更如晴空朗日般夺目。 纵然韩振怒火中烧,可现下她心中却是出奇的平静,甚至平静得有些古怪,甚至平静得令她不得不移开视线 是了,正是险些令褚阅自己都无法察觉的羞愧。 这还是她头次见韩振如此脸色大变,明明心里头虚得很,可嘴上就是不肯轻易服这个软,板了好一会儿脸,才纡尊降贵,偷眼去瞧他。 “恼羞成怒了?” 尚未来得及收敛怒火的韩振,闻言又是一声冷笑:“圣人遇上你都能被气成疯子。” 听他这么说,褚阅心里头那点好不容易攒起来的愧意顿时便消散无踪。她假笑着摊摊手,继续摆出往日里的无赖架势,摆明了想与他继续纠缠到底。 “疯子还是傻子你心里清楚得很,再者说你在这褚家不必去曲意逢迎任何人,更不必为吃穿度用所忧愁,这也挺好的不是?” 他们在这纠缠时,朝阳升得越发得高了,晨间的阳光穿过薄雾,渐渐打散了弥漫的水气。安远侯府终于开始有些喧闹起来,下夜护院的侍卫收队换岗,各苑也燃起了慵散的灶火,轻甲的铿鸣伴着炉烟遥遥传来,竹林外的路上也多起了深浅不一的脚步声。 韩振望着林外的青石板小路,待那一队刚刚从车马苑走过来的侍卫在刺眼的日光中远去,才垂首看向身前的褚阅。 “真以为安远侯府这株将朽之木还能为你们遮风避雨?” 轻蔑的讽笑,漫不经心,却无疑狠狠切中了褚阅的心头要害。褚家从受爵以来虽算不上长久不衰,但数代以来,只有在祖父与父亲褚两代人手中败落得如此之快,如今莫说是门可罗雀,就连昔日曾与褚家结下秦晋之好、且数代结友的宁国公郑家都不肯再认这份早已淡薄的亲缘。现今这位宁国公虽是个是个爱憎分明、容不下一滴沙子的奇女子,可为人大气爽朗且重情重义,早先还肯瞧着先祖面子给褚三分礼让,可自从褚家的丑事愈演愈烈,她早便干脆利落地划清了界限。郑家亦是世代为将,虽子息单薄又比不得镇远侯沈家权重,可终究是元平帝加封过的老权贵,又与褚家沾亲带故,郑弦此举一出,朝中内外自然对安远侯府避之不及。 而这句“将朽之木”便是宁国公郑弦为褚留下的最后一句肺腑忠告。 明明这些令人难堪的往事都已尽数被她抛诸脑后,明明彼时褚家生事时他韩振也不过是个孩子,可这句话从他口中说出,却是带着远胜于宁国公的讽刺。 是在嘲笑她拼了性命也没能挽回这残枝么。 褚阅深吸了一口气,只觉晨雾哽在喉间,令她再也无法像往常一般肆意宣泄怒火,更无法佯作好气量将之忍下。这团火气就这般不上不上地卡在胃里,她的脸色忽青忽白亦是十分难看,良久,日头升得愈发地高了,她才重新拾起往日的不训傲气,仰起脸咄咄直视他的眼底。 “告诉我你对绥州的案子到底知道多少,或许我能真心答你昨晚的五问题。” “不需要,”韩振神色冷漠睨她一眼,旋即拂袖而去,“绥州的案子到底与我有何干系你早晚会知道,但不是现在。” 乌青衣摆绽成一朵墨花,直刺得褚阅眼仁儿生疼。玄色乌檀兄妹依旧木着两张小脸,向她谦然一礼便紧追上主人的身影消失于竹林深处。 她暗自气恼地叹了一声,越瞧身边的粗竹越是不顺眼,正想一脚踢过去泄泄邪火,不远处忽然又传来漱雨苑那两个小丫鬟唤主的声音,只得提起嘴角整好裙摆,继续卖力扮做那个融入晨雾便寻不见踪影的“褚”。 樱草杏黄对她所谓的进林子歇息说辞毫不怀疑,甚至对顺路照看她的乌檀极尽感激。主仆三人逆着府中开始洒扫的下仆人群,一路直回了漱雨苑,又前去向方起的赵氏问了安,这才各去忙了。 赵氏今日依旧与三夫人有约,也不知是出府游湖还是赏花,起身后收拾了一阵很快便匆匆走了。褚阅近来早习惯了早起与褚行一块儿用朝食再送他去晓文堂,赵氏走后漱雨苑中便很有些空寂,好不容易熬到巳时,樱草等人自去了小厨房帮忙,这小书房便只留了她一人。 现下已入八月初秋,可昌都依旧燥如盛夏、蝉鸣不歇。许是正因这酷暑天气,偌大的安远侯府中静得连人声都少有,虽说平日里各苑间本就鲜少有所往来,就连褚娴也更愿去寻别家的姑娘同往游乐,但漱雨苑中一旦彻底静下了,便直惹得褚阅坐立不安心头发慌。 上次在韩振拳头底下吃了大亏,这事她当然一直暗记在心,近来每逢周遭无人,便都要在悄悄伸展筋骨拳脚,即便不希求褚这具壳子能像自己的肉身一般,但关键时能保命才是要紧事。趁着那两个叽叽喳喳的小丫头不在身边,褚阅在书房里头又是乱糟糟地拨琴又是拿棋子对着香炉投壶,胡乱折腾了好一阵子才泄尽了肚里的火气。 奈何朝雾散了后今日的天气实在炎热,她烦了一阵便怏怏无神地开了书房门窗,坐在廊下的木栏上热得直叹气。 其实她对韩振说一夜没睡倒也并非全然是假话,昨晚元平帝的确久违地入了她的梦,而与之相谈后她也的确没能再安睡下去。 是了,她的确在元平帝赐予的幻梦中见到了褚家罹遭火难,安远侯府仅剩断壁残垣;她也的确梦到了褚阅被构陷下狱,直至利刃悬颈依旧用那双澄澈清透的黑瞳淡淡望着旁人;她梦到了翟王战死,新帝登基,韩振于褚家的废墟之上接过他父亲的战甲,狞笑着扬手将褚行的头颅斩下。 元平帝给予她的幻梦并非全然不实,莫不如说这“幻梦”本是由上古神兽白泽于睡梦中所吐纳出的气息所凝成的一种宝物。这宝物虽没有白泽自身那般神奇,可还是多少承继了些预言的能力,时至今日白泽虽已尽灭,可元平帝与妻子二人流连十九天菏泽洲许久,费尽气力终究是采到了它的吐息。 富品中文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阅胥》正文 第七十七章 梦觉 此物说是“幻梦”,实际上却并无确切的名字。依元平帝的说法,这世间万物本生于无名又归于无名,名字也只是方便世人认知罢了,待千百年后有些会尽作尘土,有些则会被后人强加上许多繁琐的名号,那还不如做彻底的无名。偏偏元平帝的爱妻没有这般通透的好见识,每逢收了新奇之物都会特意为之取个别致名字,直至厌倦或是元平帝真恼了才肯罢休。正因此,此物名唤“幻梦”,却正也简单好懂,说透了,便是它能入人之梦或梦之梦,能使人预料到未来之事的只光片影,只是这些预见或许是真的,又或许是假的,才有“幻”字之意。 昨夜元平帝入梦后并未再像从前一般叮嘱她做些什么或是留意些什么,倒是那位舍得在妻子身上放蛇的永安帝笑吟吟地劝慰了她几句。 褚阅坐在廊下,昨夜的梦中之景在脑中几番滚过,被微热的风一吹,反倒清醒了不少。她就这么呆坐了好一会儿,才打定主意站起身,朝着卧房快步走去。 早间起了晨雾,她回来后自然又被杏黄按着头好好洗漱了一番,只是这丫头做事向来马虎,忙完了卧房的活儿便匆忙忙到小厨房寻樱草去了。那用过的水盆尚未被收走,褚阅此刻哪里还顾得上干净体面,心一横咬破下唇,等血珠沁出数滴,闭气,将整张脸狠狠没入这盆清水中。 唇间刺痛,气息沉浮,恍惚间她只能见到血珠被揉进水里化成一串浅浅的粉,再之后便是水波一荡,暗绣着玄武纹路的袍角闪过,元平帝那张自带威严的秀丽面庞便现于眼前。 只可惜,她很快便沉于水中,再无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褚阅终于觉出自己魂不附体,仿佛在螭海中沉浮飘荡着,恰在此时水面之上传来了一声又一声焦急的呼唤,从“阿姐”到“儿”,却是没有一句唤的是她褚阅。 她气急,好容易挣扎着支起眼帘,又好容易将方才于海中浮沉时所见的面孔换成褚言那张清冷面容,待到身边的樱草喜极而泣,脑中混沌渐消,才缓缓清醒过来。 现下估计已过戌时,夜幕刚刚垂下,漱雨苑这小小的卧房中已然灯火透亮。她躺在自己莫不如说是褚的床榻上,床纱打起,四周或站或坐围了不少人,有暗自拭泪的赵氏,有满面担忧的褚行,有极是眼熟的青巾女大夫,亦有不禁喜泣的众多下仆。 而在此之中,最令褚阅意外的正是那坐在床畔、还未换下一身玄青大理司常袍的褚言。 褚言这张清冷面容一如往常叫人瞧不出喜乐忧愁,此刻虽眉心微蹙,可神色中的探寻还是要远胜于担心,尤其是那双过于清透的眼眸,褚阅每每不经意间与之对视,不过片刻便会脊背发寒。 今日亦是如此。 “醒了,”褚言坐在她肘边居高下望,因而没能瞧见她眸中一闪而过的慌乱,只是见她醒了终于在心底松了口气,转脸唤来那侍立在一旁的女大夫,“先生?” 着一身素袍的女医应声上前,仔仔细细为褚阅诊脉看查过,又同褚言与赵氏道了安心无事,便自领着药童随杏黄写药单子去了。 褚阅方从一片昏沉中醒过来,头晕脑胀的实在听不大清楚她们都说了些什么,但见褚言只停留了一会儿便潇洒走了,赵氏也止了泪为自己掖掖被角,柔声劝褚行别再扰阿姐休憩,领着他随后也出了卧房,心里清楚自己身上没生什么大事,霎时宽慰了不少。 小小喧闹过后卧房内只剩下了樱草,她眼角尚挂着泪花,可嘴上却又开始忍不住叨念起褚阅来:“姑娘且安心,方才大夫说了,您只是体虚又中了阳暑,喝些解暑补阳的汤药再修养两日便会好了。可是我的好姑娘呀,您自己是没见着杏黄瞧见您倒在卧房门口那时候的景象,翻了一地的水不说,您身上还沾着血印儿,吓得夫人和公子险些背过气去。二姑娘回府后听说了这事儿,可连公服都没来得及换下,直朝着咱们苑就来了” 褚阅头疼地阖上眼睛,恨不得把自己给敲晕过去再昏天暗地地睡上几个时辰。 她喜爱樱草小小年纪做事便细致利落,也喜欢她生得可爱讨喜又一心一意对“褚”,可千好万好还是没能抵得过嘴碎这一点小小过失,即便樱草所言属实,且叨念的事大多是为了主子好。 现在她依旧没能停下叨叨不休,一会儿说到赵氏与褚行受了多少惊吓,一会儿却又懊恼说到早间听大公子那儿的乌檀说自家姑娘被扶进竹林子里歇息时便应当留意,如此几番后,褚阅耳鸣又晕眩得厉害,实在没能等到迟来的晚饭,倒头又睡了过去。 褚阅这厢睡得昏天暗地,刚从漱雨苑离去的褚言却刚刚回到逐月苑,正在卧房由着石青为自己褪去一身公服。 解下大理司的铜牌,又卸下束发的细枝银冠,石青一面灵巧地解开衣带子,一面忍不住偷眼去瞧自家主子。她在褚言的眉目间瞧见了浓浓倦意,且隐约含着些许不安,默默垂眸细思了片刻,还是在解开内衫前轻声问了出来: “姑娘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兀自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褚言听到她的声音稍稍回了神,接过她递来的宽大外袍披到身上,微拧起眉心,随意应付道:“只是些惹人心烦的琐碎公务罢了,不碍事。” 石青乖顺地住了口,到外间唤竹青呈上晚膳食盒,静静地侍立在一旁。 褚言近来公事繁忙,多在大理司用罢了晚饭才回安远侯府,故而逐月苑小厨房备下的吃食很是清淡简单,再加之今日归家还算早,她便摊开了本书卷,不急不慌地歇了小半个时辰,直到竹青忙完了外面的事,悄声入内,在她身边附耳询问道: “池子里的水和药包都备齐了,姑娘您看” 褚言自书册上移开视线,在心中算清了今天是什么日子,犹豫了片刻,还是摆摆手命她下去。 富品中文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阅胥》正文 第七十八章 往情 竹青领了命,快手快脚地将残羹撤下便自去准备别的事了。 她一离去,石青便已悄然步至褚言身边,虽是依旧不发一言,可切切的目光却瞧得褚言芒刺在背,硬着头皮拖了不足一盏茶的时间,便败下阵来。 她无奈轻叹,放下书卷起身站在石青面前,展开双臂。 浓黑似鸦青的长发如瀑般散下,齐整穿好的衣衫被再度解开,滑落至略显单薄的肩头,直至腰间。褚言一面脱衣一面回想着从前这时那暖池里的一股子药味,心头的抗拒便愈发强烈,她低低唤了句石青,正欲说今日便算了,却被卧房外木廊上忽然传来的急切脚步声打断了。 竹青慌乱的声音紧随其后闯入寂静室中,褚言听出这脚步声极为熟悉,可来不及有所动作,来者便已直直闯入卧房内室。 此人身量极高,着一身浓褐略带赤色的窄袖圆领袍子,衣襟袖口压绣了简素的雷纹,腰间也仅束银钩黑带,除此之外周身再无其他装饰。他额发散落,脑后的黑发勉强攒成了一个髻,被暗银的发箍紧紧束住,下颌及唇上还有新生出来的短短胡髭,眼窝之下带了抹乌青,愈发显得那双银灰色的眼睛锐利如鹰,他整个人虽算不上杂乱,但也能叫人一眼瞧出风尘仆仆的味道。 田安这一闯入,室内骤然寂静了一瞬,褚言数日未与他谋面此刻忽见他如此颓唐地出现在自己眼前,颇有些意外不安,而身前的石青则涨红了脸,正慌不择路地要拉起她身上那件即将滑落的外袍。 两道视线打在背上,褚言垂了视线看着石青红透的脖颈,又转头瞧了眼忍笑的田安,抬手做了个制止的手势,莞尔,轻声道: “去吧。” 石青如蒙大赫,毫不掩饰地长舒了一口气,与他听,末了挑起一抹讽笑依旧从镜中望着他:“可还满意?” “是我的过错,”田安知她真有些恼了,忙笑着认罪,“离去之前没告知你,归家后也未向你解释清楚这几日去向,抱歉。” 褚言脸色稍霁,“翟王爷若真有歉意,应当去说与四年前的褚言听。” “那四年前的田安可就要孤生终老了,”他笑着说罢,忽地话锋一转,“不过此次我与孝渊去余州倒是见了几位你或许会感兴趣的人,要听听么。” “说罢。” “可还记得三年前郑弦的长女离京修养,自那之后再未回过昌都。” 褚言颔首:“记得,听闻她生来患有气喘,身体孱弱,宁国公花了大力气在辜余二州之间寻了个依山傍水的灵秀之地助她修养,还请了不少名医。” “郑潜渊确在余州,却不仅是修养身体。她已成家且有了一个刚满两岁的女儿,平素与丈夫两人就居于余鸣” “我对这些不感兴趣。” “以一换一,总要公平些,”田安步至她身后,指尖穿过她的发丝随意把玩了一阵,俯身去看铜镜中的她,“免得褚大人不愿买账。” “说下去。” “你知道郑弦并非寻常女子,行事一向随心所欲,故而郑潜渊长住余州后她并不避嫌,数次往余州探望,此次也正是因为月余前她便与丈夫动身往余州打算在那儿过了月夕再回来。纵然数年未见,我与孝渊在余州寻到她时,还是知晓了方才与你说过的郑潜渊诸事。” 褚言冷笑:“你以为拿这些不知所谓的消息便能将不告而别抵过去了?田安,余州是你的食邑,为何临海诸郡宁国公偏偏就要选在那儿?其中牵扯的利害我的确不需要知晓,更不必说你与杨崇为何忽然从平西军回京,如今又身负何命,毕竟你有你的担子和不由衷。可你已然详知我在大理司中的一切公事,既是以一换一,又为何对要是支吾不言。” 她冷冷说罢,从镜中抬眸看向已有无措的田安,猛然反手扯住他胸口的衣襟,将那道半掩在中衣领口下的细长伤口现于烛光中。 这道伤口细长齐整却并不深,当是被一柄利剑刺破衣领架在颈上时划开的小伤,田安换了深色衣衫又将它细心掩藏,可哪曾料到会被她一眼识破。 他沉默了片刻,放柔了抚弄她发丝的动作,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开口: “我......只是不希望你担忧。”富品中文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