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沉碧玉(静影沉璧前篇)》 正文 第1节 ┏━━━━━━━━━━━━━━━━━━━━┓ ┃:┃ ┃┃ ┃┃ ┃┃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 ┃┃ ┃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歌沉碧玉作者:白眉煮酒 文案: 静影沉璧前篇; 萧明君与闻贤相一起成长相爱的故事,腹黑深情x温柔理性 楔子 正始八年五月,禹州弁州数月未曾降雨,稻死田干,深裂数尺,满目疮痍,千里无碧。大旱造成了数十万难民流离失所,涌往其他诸州。 六月初,奉皇太后懿旨,太史局观察天象,定六月十六为吉日,由皇太后统领后宫妃嫔,及五品以上朝臣的正妻,轻车简行入驻京城外怀安山清凉寺,为两州百姓沐浴更衣,斋戒诵经,祈福求雨。 闻家做为燕国举足轻重的世家,这一代家主去世之前将大权交付妻子手中。老太君既是先皇亲封的一品诰命夫人,又是闻家家主,于六月十六日偕同两个族弟的正妻,与次子闻允休的妻子史绣衣跟随皇太后前往清凉寺。 这一场祈雨盛会持续了整整十天。 六月二十八日,怀安山连日暴雨,宫中传来皇帝御体有恙,皇太后忧心如焚,不顾众人劝阻,坚持回京。或许命中该有一劫,仪队行至半山,山泥滑坡,冲毁了皇太后的轿辇。闻家老太君与媳妇的车轿恰好紧跟其后,两人与侍卫马夫合力救出了皇太后,却不慎被埋在了倾泻而来厚重的山泥中。 第一章人生相忆如初见 六月三十日,闻家治丧,皇帝下令,全城哀悼三日。 皇太后感念闻家老太君及史绣衣的恩情,特令皇帝萧佑安御驾亲至闻家灵堂,以表吊念之情,又因着自己伤势未愈,遣派了三皇子萧韫曦,以表感激之意。 皇帝亲至灵堂已是泼天的恩惠,更何况携带三皇子同行。萧韫曦在七个皇子公主之中排行第三,是太子之外唯一的皇子,生母皇贵妃又是皇太后的堂侄女,皇帝青梅竹马的玩伴。可惜萧韫曦出生之日母妃血崩而薨,皇太后怜惜他未尝母爱,便接来自己宫中抚养,至今已有七个年头。古灵精怪将后宫捣乱得人仰马翻那是一把好手,但皇祖母交代下来的事也能忍着性子端端正正办好了。皇太后见他散漫之中又见沉稳,有时也会让他替自己办些小事情。 朝臣无论是原本就与闻家有交,还是畏惧天威,六月三十日一早,齐齐身着素服,一一恭敬地前来凭吊。 萧佑安与萧韫曦抵达闻家时,闻允休早已等候在府门前,门前悬挂着白纸黑字的纸灯笼,与他的脸色别无二致。萧佑安见他一夕丧母亡妻,神色虽惨淡,倒也不像濒临崩溃,心下稍宽,免了叩拜之礼,随他进入府内。门内庭院白幡林立,身着丧服的仆从轻巧而快捷的穿梭在各条道路上。灵堂设在府中正厅,并排置放着两座棺柩,六月正是酷暑,为防尸体,棺外及厅上置放了冰块。丝丝冷气随风流动,到有些阴森之感。 升任家主的长子闻叙义及妻子儿女身着斩衰跪在灵柩前,叩拜了皇帝皇子之后,仿佛尚未平静悲痛之情,依然哭哭啼啼,抽抽泣泣。闻叙义一家下首的却是三个安静的男孩儿,一个五岁模样,一个要小一些,端正地跪坐在一起,另一个莫约两岁,跪不稳,靠着哥哥斜坐在地,双手拉扯着丧衣下摆散开的麻线。三人身上具是粗麻斩衰之服,脸上却并无多少悲戚之色。闻允休见萧佑安与萧韫曦面带异样,不由惭愧道:“犬子太小,臣不忍心告之实情,因此只有长子静思知晓。” 萧韫曦听了,便向跪在首位的闻静思看去,果然,故作平静的脸上是两个红肿的大眼睛。心中正觉得可怜,不妨厅外走进一个妇人,怀中抱着一个七八月大的女婴,叩拜了皇帝后,竟是将婴孩交到闻静思怀中。萧韫曦见他吃力地抱紧婴孩,熟练地哄着入睡,全无印象里世家子弟的懦弱无为,心中不由多了几分好奇。 萧佑安与萧韫曦为老太君及史绣衣敬香之后,便被请入花厅歇息。萧韫曦毕竟年幼,父皇与臣子之间的叙话对他来说半点意思也没有。闻允休见他兴致缺缺,不敢怠慢,试探道:“臣让小儿带殿下四处走走可好” 萧韫曦乐得自由自在,满口答应。闻允休出门唤过长子进来,仔细嘱咐了一回,目送两人离开。 闻家世代文臣,跟过高祖皇帝打天下,府邸是前朝王府修葺后所赠,占地颇广,亭台楼阁,山水叠石,古朴雅致,巧夺天工。闻静思带着萧韫曦走过祖父祖母的居所扶翠园,纵览书房,伯父一家的流花院,非台明镜湖,暮雨山亭,照我忠心堂,自己一家的清霜馆等十数处斋c轩c园c院。萧韫曦这一圈走下来,多是听他指明处所,偶尔发问,闻静思也应对地有礼有节。游玩这许久,两人都有些口渴,闻静思便带萧韫曦回到自己的居室,轻手斟好清茶奉上。萧韫曦四处环顾,内室干净明亮,桌椅台案一应俱全,虽然木质不算最好,却细心的布了脚踏,又垫高了每张椅子,方便幼小的孩童习字与进餐,不由赞叹道:“哪个那么好的心思做这些,我宫里的桌椅就不曾这样,往年都要加几个垫子才坐得正好,今年我高了不少才去掉。” 闻静思看着椅子,答道:“是母亲让木匠做的。” 萧韫曦点点头,不敢触动他心伤,便不再顺着话说下去。两人喝完了茶,又用了些素糕,便走出门外。庭院另一头是道月门,花木扶疏,露出几支雪白的木槿花来。萧韫曦喜爱花木的芳香馥郁,顿时来了兴致,进入院内左看看右闻闻,倒把闻静思晾在了一边,过了半天抬头一看小厅门上的“逸乐”匾额,愣了片刻才道:“这是闻大人的院子吧。”说罢抬脚走了过去。 闻静思纵然恼他肆意进入父母的居所,却不好阻拦,只能跟着他走进小厅。萧韫曦虽然好奇,也知道礼仪规矩,内室有珠帘间隔,他无心探究,只站在厅中环视。目光巡过墙上的梅兰竹菊四条屏,博古架上温润灵秀的青瓷棋盒,书案上鲤鱼戏荷的端砚,最后落在角落旁一架白布掩盖的事物上,他走上前去轻手揭开一角,竟是座绣架,架上是一幅未绣完的喜鹊闹春。萧韫曦正要凑近细看,身后的闻静思却扭头奔了出去,不一会儿,门外传来压抑的呜咽声。他心中大叫糟糕,忙赶出去,只见闻静思背对着门口拿袖子捂着脸,哭得伤心之极。萧韫曦逗弄皇妹十分熟手,也知道这孩子刚逢丧母,不能以平常手段哄得开心,只好认命地安抚道:“是我不好,惹你伤心,你别哭,我跟你赔不是。”又学着皇祖母安慰自己的样子,一手搂过幼小的肩膀,一手一遍一遍抚摸着头。闻静思在这同样弱小的怀中咬牙慢慢平静下来,萧韫曦回头看看那绣架,又看看还有些哽咽的幼童,心中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漫上来,喃喃道:“说起来你比我好,还有母亲疼你几年,哪里像我,出生就没了母妃,都不知道去哪儿哭。” 闻静思心中虽然难过,耳朵却听得清清楚楚,一时间睁着诧异的双眼看向萧韫曦。萧韫曦撇撇嘴,放开手道:“我可没骗你,是皇祖母养大了我,难道闻大人没和你说过” 闻静思茫然地摇了摇头,揩去脸上的泪珠,委屈道:“父亲从没有说过天家的事。” 萧韫曦脸上露出吃惊的神情来,奇声道:“难怪你不知道,我以为闻大人和父皇的其他嫔妃一样,会说我是没娘的孩子。” 闻静思虽然幼小,也察觉出这句话中隐含的恶意,扯着萧韫曦的袖子道:“我父亲才不会这样。父亲从不说人半句不是,就连伯父错怪了他,他也不会告到奶奶那里。” 萧韫曦这才露出点笑容,拉过他的手往院子外走去。“难怪父皇倚重闻大人,父皇最讨厌面上一套背地里一套的人了。” 萧佑安与萧韫曦待在闻府的时间并不长,刚到正午便起驾回宫,闻叙义与闻允休送至门口。之后,闻叙义匆匆交代了几句就返回自己的小院陪同妻子儿女午膳。闻允休将前来吊念的诸位同僚一一送走,吩咐了管家处理剩余事务,回到清霜馆后,已是未时一刻。饭桌之上,菜仍有余温,闻静思静静伏在桌上,应是耐不住困顿睡了过去。闻允休轻轻唤醒长子,问道:“吃过没有怎么在这里睡” 闻静思揉了揉惺忪的眼睛,边为父亲盛饭边答:“奶娘抱着阿心去睡了,阿林阿云吃过回去了,我留下來等父亲一起吃。” 闻允休净过手脸,坐来桌边,接下长子递上的牙筷饭碗。看着为自己添饭的幼小身影,对儿子一夕之间的成长懂事,心中不知该欣慰还是该难过,伸筷夹了条鸡腿放在闻静思碗里,怜爱道:“吃罢。” 父子二人静静吃完午膳,又用了瓜果清茶。闻允休将儿子抱在腿上,细细问及上午与三皇子相处的点滴,闻静思一一如实对答,说到萧韫曦安慰自己时,想起一事来,迟疑地问道:“父亲,三皇子说他出生就没了母妃,是不是真的” 闻允休不料他这样问,一愣之后奇怪地道:“三皇子这样对你说”见闻静思点头称是,沉思了片刻道:“三皇子的话并不假,但是思儿,他的话,你即便听了,也要密密地藏在肚子里,皇家的事,切莫随意说出口。” 闻静思深受父亲影响,虽然还不太明了事情因果,也知道要遵照父亲的教导,当下认真地应道:“孩儿牢记了。” 闻允休点点头,低头看着儿子明亮晶莹的双眼,手中的骨肉温暖幼小地让他心头发疼。他紧紧地抱了一会儿,才慢慢道:“今日皇上与我商议扶棺归故里的事,你伯父在礼部,我在户部又兼任翰林学士,两州旱灾,我们都脱不开身,三年丁忧恐怕无法遵行。因此,我和你伯父商量,选两个稳重能干的族中叔伯,护着你和林儿回莲溪祖地,替我与你伯父守孝。”闻叙义身在礼部,不似弟弟日日需处理两州旱灾之事,又身兼翰林学士,以备皇帝随时召见,草拟诏制,应对问答,经筵讲义。闻叙义不在要位,又是家主,三年丁忧理所当然,这次夺情,一方是为了显示自己在朝中地位,另一则是为了保留朝中位置,不被他人顶替。闻允休心理再是不屑这等做法,也不能明面上有一丝表示,只好委屈两个幼子替自己尽最后一点孝道。 闻静思不知内因,也明白自己即将离开父亲,离开这个熟悉的家,万分不舍地伸手抱着父亲的腰,将头埋入宽阔温暖的胸膛,闷闷地问:“明天就要走么” 闻允休轻轻拍着幼小的背脊,安慰道:“过两天你姑姑就会到了,让她再看最后一眼。等头七过了,你们带着棺柩回去。莲溪祖宅有族内长辈和你外祖舅舅接应,他们会处理剩下的事。你住在祖宅,离你外祖很近,我不在你身边,走动来往一定要注意礼节,尤其是逢年过节不能怠慢,我会时时去信教你。”说到此处,闻允休停了片刻才接着道:“明年你就要进入蒙学,孝期内你外祖定会请西席在家讲授,我挑些书给你带回去。你和阿林在这三年,务必熟读牢记。特别是阿林,散漫惯了,你多督促些。” 闻静思窝在父亲怀中听着絮絮叨叨地叮嘱,心中的不安与无措在这温声细语中慢慢消弥。他知道母亲永远都不在了,但是他还有父亲舅舅,外祖外祖母可以依靠,他还有弟弟妹妹需要他变得坚强来保护。无论往后为官还是为民,都会像父亲一样,用双手与肩膀承担起一个家的责任,甚至是一个家族的兴衰。 正始十五年秋,这一年,禹州弁州风调雨顺,其他三州更是五谷丰登。萧佑安龙心大悦,着礼部办秋狩事宜。十月初三,萧佑安下旨休大朝会十日,此次秋狩不单携带众皇子公主及身居京城的皇室宗亲,又命几位趣味相投身居要职的臣僚带上自家嫡子伴驾。三日后,这数百人便浩浩荡荡驻进了京城郊外四十里处的河西围场。 萧家先祖并不全是依赖马背上推翻前朝昏君夺取天下,闻c史两家便是当年出谋划策,治国安天下的肱股之臣。高祖皇帝以前朝重文轻武为戒,平衡文臣武将,这一条规矩,后世的每一位帝王都要遵守。两州旱灾是文臣施展计策手段的场合,秋狩则是武将展露技艺才能的天地。 秋狩第一日,萧佑安给参与的众人分了签子。武将为黑,文臣为红,又以天干为序,四人一组,二文二武。午时正为限,哪一组打下的猎物最多最奇,就算是猎林折冠。 萧佑安拿着甲字黑签扬手朗声问道:“谁与朕同是甲队”辅国大将军凌崇山,紫微阁大学士史传芳之子史逸君与新科进士卢敏齐聚御座之前。 太子萧文晟也亮出手中丁字黑签道:“谁来助本宫一臂之力”太师宗维,骁骑将军江以深与大理寺卿张叔成同时走出人群。 萧韫曦拿了乙字黑签,同组的其余两人听到呼喊纷纷向他聚拢,正当要找剩下的那一人,只见从人群中钻出一个幼小的身影朝他走来。萧韫曦眨眨眼,来人身量拔高不少,一身月白色窄袖劲装,脚蹬黑色皮靴,一双清润透彻的杏眼彷如明珠嵌在粉白的脸庞上,未及成人之俊美也已显出少年的俏丽。眼前之人三年前的样子已经记不清楚,唯有一双哭红的双眼记忆犹新。又见闻静思手持红色乙字签朝自己行礼,口称殿下,笑着上前挽过他的臂膀道:“一面之缘三年未见,你居然还记得我” 闻静思微微一笑,看着萧韫曦一身银纹罩甲心想:“五爪蟠龙服,除皇帝太子之外,只有你能穿。”不着痕迹地抽出手来反问道:“殿下不也记得我么” 萧韫曦板下脸故作严肃道:“我不记得闻家公子,我只记得闻家红眼睛的小兔子。” 闻静思见同组的另两人开怀大笑,不敢再说下去。萧韫曦兴致颇高,向闻静思介绍了其他两人,辅国大将军之孙凌云与翰林学士许冬青。 四人纵马在围场奔驰,疾风刮过耳颊,有些微微的刺痛。闻静思在莲溪祖宅时,舅舅教过基本的骑射。他身量尚小,因而与萧韫曦同样骑了匹幼驹,可这样快速的控马疾驰,却是从来没有的。他眼前是萧韫曦的背影,再前是许冬青,带头的是凌云。为了紧紧跟上众人,闻静思只能忍着剧烈的颠簸,扬鞭催马。四人来到一处空地,萧韫曦当先勒停马匹,其他三人不知其意,纷纷驻马,凌云和许冬青调转马头来到他身前。凌云的父亲凌孟优乃是萧韫曦母妃的亲哥哥,两人实为表兄弟,却相差近十岁。凌云看皇子表弟停了马,不由疑惑道:“怎么了” 萧韫曦拍拍马脖安抚马匹,抬头道:“与其四处奔跑惊吓野兽,不如分头去寻。我与闻家公子一起,你和许大人一起,找到了再知会对方也不迟。” 许冬青心中一惊,连连唤道不妥:“怎能抛下殿下在这里,闻公子也尚年幼,万一遇见猛兽如何是好。” 凌云素来知晓萧韫曦懒怠,乍听他说分开走,也不觉得惊讶。抬头在林间巡视片刻,确定了影卫各司其职,才对许冬青道:“我觉得没什么不好,殿下骑射俱佳,猛兽又多在东南深林,只要避开那处,几只兔子,狸猫还难不倒他。”说罢,不等他反驳,伸手一鞭子抽在马臀上。许冬青猝不及防,连人带马一起奔了出去。凌云看了闻静思一眼,朝萧韫曦道:“闻公子还小,你看着点。”又道:“记得留条兔子腿给我。”扬鞭打马,去追赶许冬青。 萧韫曦抿唇一笑,收回目光看向满脸疑惑的闻静思,不由心情大好,逗弄道:“小兔子,凌大哥想吃你的腿呢。” 闻静思就算再幼小单纯,也听出这是玩笑话,一脸淡定地道:“殿下说笑了。” 萧韫曦对他的平静反应也不介意,一扯缰绳,喝道:“我们走。”带头向西南方奔去。 这次,萧韫曦刻意放缓了速度,让闻静思与他并驾齐驱。一路上,马蹄翻飞,枯叶残花零落入泥,合成秋日里别样的气味,三分野果成熟的香甜,七分草木枯败的冷清。两人在一处小溪边停了下来,沿着溪水向上游缓缓而行。闻静思出了一身薄汗,脸色微红,看上去像一只熟透了的桃子。萧韫曦看看他背上露出一截的角弓,又看看他握紧缰绳细瘦的手指,满心怀疑地道:“我看你控缰尚可,远射呢能拉满弓么” 闻静思伸手将背着的弓取下来,摇摇头道:“舅舅做的那张长弓我留在了祖宅,这一张是父亲少时用过的。”他一手紧握弓把,另一手拉动弓弦,慢慢将弓拉开,弓弦在手指上勒出一条深深的血痕,可直到停下时弓也未成满月。 萧韫曦早有预料,也不算失望,又道:“等会射只兔子让我看看准头。” 两人松了缰绳让马在溪边自由踱步,溪水清澈见底,岸边水草丰茂,巨石圆润光滑,林中偶尔听见几声清脆的鸟叫,间或传来远处的人声马鸣,静中有声,相映成趣。此处与京师皇宫内院的富丽堂皇,闻府的精巧秀美全然不同,两人十分享受这种毫无拘束的处所。闻静思似是极喜这秋日的暖阳,脸上露出浅浅的笑意,对萧韫曦皇子身份的谨慎恭敬也慢慢融化在两人的谈笑中。萧韫曦甚少出宫,宫中年龄相仿的也只有几个皇妹,父皇偶尔宴会大臣,带来的嫡子不是年龄不合就是脾性不对,几个表兄再是熟稔,也不能将皇宫当成自家,时常来往。今日偶遇闻静思,淡然之中倒是觉出一片童真,毫无做伪,心里更是愿意亲近。 两人正说得愉快,溪边草丛里忽然钻出一只灰兔来,萧韫曦住了口,朝闻静思使了个眼色。闻静思心下会意,勒停马匹,从马背上的箭筒里抽出一只长箭搭在弓弦,左手握紧弓把,右手开弦,近胸放箭,动作自然流畅,箭簇如电,却直直钉在兔子身前半尺处。那灰兔被箭惊吓,拔腿就跑,只见身后第二只箭急射而来,正正穿喉而过,将兔子钉死在地上。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2节 闻静思吃了一惊,看向萧韫曦。萧韫曦收了弓,咧嘴一笑道:“小兔子,你姿势不错,准头却是差好远。” 闻静思抿抿嘴,背上弓驱动马匹上前捡拾兔子。那兔子皮毛上鲜血淋漓,尚未死透,疼的全身抽搐。闻静思下了马,在它身前蹲下,一手抚摸着兔子的头,一手用力将箭拔了出来,利落的用草绳捆住双脚,挂在马臀上。他调转马头刚要上去,眼角掠过萧韫曦,只见萧韫曦那马的后蹄一尺外,一条黑白相间的蛇正吐着红信逶迤而来。心中骤然一惊,不及细想,搭弓射箭,正中七寸。萧韫曦错愕地看着地上扭动的蛇身,又见闻静思脸上一片醒悟过来的惶恐之色,不禁怒从中来,沉声喝道:“闻静思,你好大的胆” 闻静思正要认错,身后十丈外草木晃动,影影憧憧。萧韫曦坐得高,看得自然远,分辨出草间兽类,不由出了身冷汗,头发都要竖起来,朝闻静思急道:“快上马” 闻静思见他惶急,并不多问,立即骑上马背,扬手抽鞭,马匹吃痛,撒开四蹄飞奔起来。身后野兽被马蹄惊动,拔地跃起,竟是只体型巨大的猛虎,向两人追扑过去。闻静思心头狂跳,不敢放松片刻,捏紧缰绳的手冷汗津津一掌的湿滑。萧韫曦边在前头领路,边高声呼叫:“凌云凌云”声音带了几分尖厉,回荡在林中,刺耳刺心。 两人所骑都是未成年的小马驹,如何躲得过猛兽追击。不出半里,那老虎猛地一扑,双爪重重地拍上落在后面闻静思的马臀,一口咬上兔子。马儿嘶鸣一声,承受不住这等猛力,向一侧翻倒。闻静思只觉得铺天盖地的力量将他从马背上掀翻下来,他吓得闭上双眼,狂跳的心脏几欲出腔。倒地之前,萧韫曦一声“明月”出口,腰间忽然被一股强力托起,再睁开眼,已是坐在萧韫曦身后。他下意识紧紧抱住萧韫曦的腰,耳边是奔跑时的疾风呼啸,马儿痛苦的长鸣,野兽爪下挣扎的扑腾,和透过骨肉传来两人的心跳。闻静思回头去看,那猛虎已咬上了马驹的咽喉,只停顿片刻,马儿就垂下了头,再也没有挣脱的力量。泥路中站着一个身着黑色劲装的男子,手持弓箭对准巨兽。第一箭射中腹部,第二箭正中前胸,连发两箭彻底激怒了这个只顾及眼前美味的野兽。它张口松开垂死的马儿,向黑衣男子扑去。闻静思心下一惊,放开嗓子高声喊道:“射它眼睛” 那男子手中的箭丝毫没有停顿,一箭射中猛虎左眼,力气之大,箭支没入颅骨将近一半。萧韫曦放慢了骑速,回头恰好看见野兽倒地,心里顿时大大松了口气,这才觉得全身骨肉酸痛,比之一整天的策马狂奔还要辛苦。他低头去看闻静思,那小小的身体密密贴着自己的背,环抱的双手出奇的紧,似乎还未从紧张中回过神来,头挨着自己的肩膀,身子细细地颤抖。忽然之间便想出口取笑几句胆小之言,在看见那苍白的面容,咬破的嘴唇时,又觉得那样年幼弱小,头一次狩猎便遇见这般极危险的事,心中竟是一阵怜惜,拍拍腰间的手道:“别怕,有我在。” 闻静思受了惊吓,虽然心跳呼吸慢慢平缓下来,但似乎三魂尚未归位,神思有些恍恍惚惚。萧韫曦的话听在耳里,不知该做如何反应,双手仿佛已经僵直,一味地抱着他的腰,一具身子汗出如浆,衣衫冷冰冰的贴在身上,即使难受之极,也没有一丝放开双手的力气。萧韫曦察觉出他的异样,抿着唇一言不发。抬头看向前方,黑衣的影卫不知何时已经退去,远处传来急驰的马蹄声,凌云的呼喊在慢慢接近。他垂下眼帘,目光落在猛虎的尸体上,抓着闻静思的手紧了紧,眼中是毫不遮掩的阴翳之色。 狩猎第一日,以辅国大将军之孙凌云擒回猛虎获胜,萧佑安射下黑狐位列第二,太子则是捕获一头野鹿。 夜晚,萧佑安在围场行宫大宴群臣,食材便是众位臣僚打下的野味,山鸡,兔子,狍子,斑鸠,就连野鹿也被切了鹿角,鹿肉拿去做了一道烤肉。萧佑安兴致颇高,连连夸奖凌云少年才俊,射艺精湛,又赐下一把玳瑁纹饰的黑漆长弓以做嘉奖。萧韫曦看看父皇微醺的脸膛,又看看坐在下首太子兄长一脸的艳羡,忽然觉得嘴里以往喜爱的山珍海味都如同嚼蜡,全没了鲜活的味道。他今日也受了惊吓,心有余悸身心具疲,匆匆吃了几口,就偷偷溜回自己的宫里。从京城皇宫随侍过来的奶娘宋嬷嬷见他早早回来,急忙迎了上去,替他换下外袍,备好洗浴的热水。洗完之后,宋嬷嬷怕他吃得少半夜要饿,端来几碟宵夜,又为他穿衣擦干头发,摸着少年逐渐成长的肩背,不无心疼道:“今日我听说殿下遇见了老虎,可把我吓得半死,幸亏殿下吉人天相,平安无事。” 萧韫曦拿过桌上的小包子掰开一半,放进嘴里,嘟哝道:“还好我的马儿跑得快,又离得远,闻家小兔子的马被老虎咬死了,要不是明月救他,他早就被咬断了喉咙。这才是虎口脱险,吉人天相呢。” 宋嬷嬷丢开湿布巾,拿过梳子给他梳理一头湿发,慢慢地道:“常人哪里能和龙子龙孙比呢。他虽有殿下庇护,一时躲过此劫,可命里有时终需有。早些时候,听说行宫外院里的闻大人面圣求御医给孩子诊治,说高烧不退,我看那是得了惊吓风,魂没回窍。” 萧韫曦咽下包子,回头看着她,满脸的疑惑道:“小兔子果然弱不经风,我也受了惊吓,怎么好端端什么事也没有” 宋嬷嬷笑道:“那是殿下大了,小时候也被皇城的鞭炮烟花吓得烧了半天,御医也束手无策。还是嬷嬷我一遍一遍喊着殿下的名字,把殿下喊回来的。” 萧韫曦奇道:“这样就有用” 宋嬷嬷点头道:“宫里的御医虽然好本事,民间的偏方也未必无效。” 萧韫曦又道:“如果放着不管呢” 宋嬷嬷难得见到殿下一问到底,也不觉得是什么坏事,便如实道:“但凡家中有些根底的,都不太信这些偏门土方。我记得进宫前,家乡有个举人老爷就不信这套,小儿子没看好,被狗吓着了,半夜里发起烧。举人老爷请了附近的名医来看,烧了三天也不见退下,后来就烧坏了脑子,痴痴呆呆的,好不可惜。闻家公子的烧要是退不了,恐怕也要不妙。” 萧韫曦含着茶水在口中,沉思片刻,漱了几下,吐在一边碗里,站起身边拎过衣服边道:“那可不行,小兔子骗我不会射箭,我还没罚他呢。”穿好衣裳就要往外走。 宋嬷嬷见了忙拦下来,急道:“殿下现在去也于事无补,都过了那么久,未必有用啊。” 萧韫曦道:“试了才知道,不试怎么知道有用没有用”随即跨出门外叫来随侍太监木逢春,一同去往外院。 河西围场的行宫分内外两院,内院是皇家居所,外院则住有随行的心腹大臣,闻允休父子就住在外院东面的挽香阁。萧韫曦一路行来,七拐八绕走过画廊水桥,心里也同脚下的路般,曲曲直直,没个底。且不说这民间偏门是否有效,要他一个皇子不停地喊草民的名字,怎么想怎么觉得可笑。一时冲动待走到了门前,才心生些许的悔意,真真进退两难了。他在门外徘徊了片刻,回忆与闻静思相处的那几个时辰,自然坦率的应答,一箭正中蛇七寸,坐在身后无助地依赖,心中既难过又无奈,最后咬咬牙,让木逢春前去通传。 进入挽香阁时,闻允休正在小厨房亲手煎药,萧韫曦不欲宣扬,便下令不准去打扰。闻允休此次出行也只带了三个杂役侍女,一个在厨房,一个浆洗衣裳,一个在室内陪着闻静思。即便从来没见过三皇子,那年轻的侍女从木逢春的恭敬谦卑上,也看出这个散发锦衣的少年来历不凡,忙行了大礼,口称万福。 萧韫曦道了免礼,在闻静思床边坐下。看那小小的身体裹在厚厚的被褥中,夏日的夜晚尚存白日的几分热气,闻静思脸上却没有一滴汗珠。额唇苍白,双颊泛出一层异样的红色,神色平静,双睫如羽翅细细颤动。白天还与自己纵马奔驰,言笑晏晏,如今却是这般脆弱的摸样,萧韫曦心底的那一丝悔意早已消散无踪。他弯下腰轻手拍拍闻静思的脸,低声呼唤道:“小兔子,小兔子,醒来醒来。”又觉得“小兔子”不是本名,恐怕没什么效,便改了口连名带姓的叫道:“闻静思,闻静思,醒醒了。”如此叫了七八声都不见有什么反应,手底的肌肤软滑炙热,连呼出来的气都要烫手。他停了片刻,抬头朝一边的侍女道:“他怎么睡过去的,叫不醒么” 那女子忙答道:“公子回来之后恍恍惚惚的,说是遇见了老虎,差点命都没了。晚饭吃得也少,老爷察觉不好,让他回来睡下,自己去请了大夫来。一开始都以为公子喝了药很快就会好起来,直到戊时三刻老爷提前饮宴回来,发觉烧得更高了,怎么也叫不醒,才又去面圣请杨御医来诊治。” 萧韫曦怔怔地看了闻静思一会儿,捏了捏幼嫩的脸颊,恨恨地道:“闻静思,闻静思,你真是好大的胆子,骗我不会射箭。我要罚你,你就躲在这里不愿意醒。闻静思,兄债弟偿,你要是再不醒过来,回到京城我罚你两个弟弟去。” 闻静思不知是否在昏睡中听到这些恐吓之言,呼吸急促起来,眼帘下的眼珠也微微滑动。这细小的动作,萧韫曦敏锐的察觉到了,心中一喜,拍拍他的脸颊,再接再励地道:“闻静思,醒过来。你要是宝贝那两个弟弟,我也可以不罚他们,就让你的小妹到我这里做妾。我的正妃一定是我喜欢的人,你们闻世家金多权重,名声也是极好,你小妹做不了正妃,侧妃也是可以的。闻静思,你答应不答应睁开眼睛来回个话。”等了片刻,闻静思的嘴角动了动,仍是没有睁开双眼。萧韫曦也不气馁,仿佛这般对着个没反应的人自言自语,也是一种乐趣。他笑着继续道:“闻静思,你不说话,我就当你这个做大哥的同意嫁小妹了。明日我就跟父皇说,叫钦天监选个吉日去你家下聘。闻静思,父皇一贯疼我,只要我开口,一定答应。闻静思,你说呢你要是不答应嫁小妹,就醒过来跟我认个错。我不是蛮不讲理的人,你认错了,我心情一好,就不跟你计较啦。” 萧韫曦絮絮叨叨说了好久,手上更是没停,一会儿捏捏脸颊,一会儿捏捏鼻子,仿似将闻静思的脸当成了面人一般,捏着捏着还用食指抹了抹他的双唇。直把旁边伺候的侍女看得又心疼又担心,却碍着萧韫曦的身份不敢出言阻止。闻静思起初还是反应细微,渐渐的似是被萧韫曦弄得烦了,竟能稍稍侧过头来躲避他揉`捏的手。萧韫曦自然感觉出这样的变化,一叠声的唤着名字,过了半晌,闻静思的双眼果真睁开一丝缝隙。萧韫曦停下手,看着那眼帘缝隙中一星乌黑水亮的眸子,心中的喜悦之情,真真是难以言表。闻静思半昏半醒,只看见床边坐着一个人影,落在脸上的手温暖柔软,他下意识地唤了声“父亲”。萧韫曦听地清楚,被他这软软糯糯的一声叫得心中一乐,忙应道:“唉,乖儿子,要什么你只管说。”木逢春站在他身后,听他俩一对一答,撇开脸捂着嘴偷偷地笑了许久,才使眼色让那看呆了的侍女去叫闻允休。 闻允休来到时,闻静思已经醒了大半。他来不及朝萧韫曦致礼,连忙让侍女扶起儿子靠坐在床头,端着药碗一勺一勺吹凉了喂进去。萧韫曦让到一旁静静地看着,那三人自成一片天地,即便自己叫醒了闻静思,此刻站在这里也像个外人。面对无声的冷落,心里忽然羡慕闻静思起来。想起往日自己病痛卧床,皇祖母再疼爱自己也最多停留半个时辰就走。父皇忙碌政事,来了也多是询问御医,交代几声。那后宫之主,母仪天下的皇后,从来都是派宫女前来问候一声,面都不露半边。每次半夜醒来,身边只有宋嬷嬷嘘寒问暖,木逢春端茶倒水。闻家父子的亲情看在萧韫曦的眼里,似乎唾手可得,但又远在天边。 闻允休喂完那一晚药汤,闻静思的额间脖颈出了细细的一层薄汗,他温声细语安慰了几句,才回过身来向萧韫曦行礼。萧韫曦尴尬地笑笑,表示不在意:“闻大人辛苦了,我这就回去,不打扰你们。”刚走几步,便听到身后闻静思轻轻喊了声“殿下”,心头一跳,慢慢回过头去。闻静思仍是半躺在床,一双明润的眼睛带着感激与笑意看过来。萧韫曦走到他身前,看着那粉`嫩的脸就想掐上去,又忽然醒悟不好在他父亲面前动手,只有忍着道:“我回去了,你身体好了之后,到我这里来领罚。” 闻静思也不多说,轻轻地“嗯”了一声当做回答。萧韫曦撇撇嘴,闻静思唇边的一丝笑意怎么看怎么气人,索性撒开性子,一把掐了上去,轻轻捏了捏,就丢开手转身走出门外。木逢春忍不住笑出了声,对闻允休垂首一揖,安抚道:“闻大人勿惊,殿下是喜欢公子才这样。” 闻允休并不介意,客客气气地亲自送两人出了挽香阁。回来之后,又令侍女下去准备洗浴的热水。待屋里剩下父子二人,才对闻静思道:“今日究竟发生什么事” 闻静思不明父亲的意思,但也乖巧的将狩猎开始萧韫曦提议分开寻找,两人射兔子比准头,自己射中蛇七寸,遇见猛虎,黑衣人出手相救一五一十的告诉了父亲。闻允休听完沉思良久,才舒展眉目淡淡地道:“这些事再有人问你,你就说受到惊吓不记得了,千万别说是殿下救了你。” 闻静思点点头道:“我知道了。那个黑衣人是殿下的侍卫么” 闻允休道:“是他的侍卫,但是不能让外人知道。” 闻静思又问:“为什么呢” 闻允休笑着一遍遍抚摸他的头发,深深地道:“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长大了,便会知道皇家有可以让外人知道的事,也有不能让外人知道的事,有不惜一切救你的时候,也有对你弃之如履的一天。 第二章好景经年向谁述 闻静思身体全好,也到了狩猎末尾第二天。萧韫曦说的领罚,不过是两人再比试一次射艺。比试场地不再是林木草地,而是行宫外侧的一处小武场。两人共用一把角弓,共用一筒羽箭,十二只为限,五十步远。这次比试结果,足足让萧韫曦脸色阴沉了好几天闻静思仅有一只落在靶心之外,而自己,多出一只。 闻静思虽说被父亲耳提面命对皇子要谦卑恭敬,有十分能力也只能展露五分,但是在萧韫曦恶狠狠地压迫之下,孩童的好胜心也被激扬起来。面对这样的结果,欣喜之余也有些担忧。萧韫曦斜斜瞟了他一眼,把角弓往随侍的木逢春手上一丢,凶巴巴地道:“果然艺高人胆大,闻静思,你就不怕我生气” 闻静思看他这般努力板起脸的样子,忽然想起家中讨不到东西佯装生气的弟弟,心中的惴惴不安霎时一扫而光,微笑道:“我故意输给殿下,殿下才会生气。” 萧韫曦扭过头,重重“哼”了一声,恨恨地道:“你倒是聪明。”伸手一把扯过闻静思道:“父皇赠了匹好马给我,我带你去看看。” 那马是匹成年的母马,通身霜纨色,四蹄带枣红。萧韫曦身量尚矮,踩着侍卫的膝盖才能踏上马蹬。他坐稳之后,伸手示意闻静思同骑。闻静思犹豫片刻,也学着他上马,还未坐定,萧韫曦一声:“抱紧了”双脚一踢马腹,马儿立刻小跑起来。闻静思吓得连忙去抱他的腰,萧韫曦好不容易扳回一次,心中极为舒畅,放声大笑,久久才停下来。 迎面的夏风少了一丝暑气,雨后温润的气息充斥着鼻端,萧韫曦深深吸入肺腑,缓缓吐出。身后的闻静思不言不语,既无其他世家子弟的骄纵做作,又无平常百姓的忧惧卑恭,一如这气息,令人十分舒适。萧韫曦回头看了他一眼,道:“书上有讲大宛有良马,鬣至膝尾垂于地,名曰萧稍。我这匹也是大宛的宝马,却不喜欢它跟着我姓。我以后不叫你小兔子了,便叫它白兔吧。”也不等闻静思回应,又一踢马腹,飞奔了出去。 萧韫曦并不拘束马匹跑动的方向,任由它在武场林间绕圈跑动。马儿没了管制,撒开四蹄如腾云乘雾,四周景色便像打翻了的染料,浓绿淡翠晕成一片。闻静思紧紧地抱着萧韫曦的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停下来。萧韫曦兴致极高,仿佛就要一直跑下去,看林间绿色染上了黄,黄又生了绿。 不知三皇子对闻家大公子哪里看上了眼,此后萧韫曦回到京城,时常去闻府招闻静思一同出门游玩。有时是去市集看杂耍吃小点,有时是带他同自己的旧友骑马去城郊赏花游戏。闻静思的课余被萧韫曦占了个一刻不差,见父亲并不阻止,也就安然地随他四处奔走。三载春秋,他们拔高了身量,改换了发髻,新裁了衣裳,看过对方的喜怒哀乐,也看着对方渐渐脱去孩童的稚气,成长为坚强,坦荡与睿智的少年郎。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萧佑安在千碧湖摆宴,准许各位大臣携带嫡子嫡孙前来参拜。闻允休便带了闻静思与闻静林两个前往。 席间宗皇后难得露脸,安静地坐在萧佑安身侧。她是宗太师长女,又是太子亲母,从萧佑安还是太子时便是侧妃,直到太子身登大宝,萧韫曦的生母,当时的太子正妃亡故,才扶上了皇后之位。宗孺芷生得明艳动人,坐在萧佑安身边轻声细语,加菜添酒,十分殷勤。太子萧文晟位居下首,萧韫曦夹在众位公主之间,笑意盈盈地听她们用尚还幼稚的声音炫耀衣裙的华美,首饰的金贵。 看台之上歌舞升平,觥筹交错。皇帝少不了祝词,臣僚少不了相互敬酒。一轮敬完,萧佑安道了声“众位爱卿随意”,便与皇后一前一后相继离开。萧文晟坐到了太师宗维的身边低声说话。萧韫曦没了约束,便在席间招出几个常来往的少年,一同约好去湖边亭子里玩乐。 少年人已经过了玩孩童时代喜爱的斗草与藏钩,迷上了成年人时兴的投壶。只是玩伴之间没有那么多主客的谦让与恭敬,萧韫曦也不太讲究游戏上的虚礼与规矩,于是便叫来几个宫女太监担任礼生,司射,赘生与司正。几人抽了签,划下泾渭,一边由萧韫曦领头,另一边以史逸君为首,每人十二只羽箭,交替来投。投入一只则得一筹,若是有入壶后又弹出的箭矢,不管落地呈现的是哪面,一并算是一筹半。那壶口约三寸,壶颈七寸,腹长五寸许,装了半壶小豆,竖放在了六尺远处。 萧韫曦在课余闲暇时,便爱和几个侍读玩投壶。累月下来,手力和眼力大为长进,管那壶横放还是竖放,出手就能入口。若是一对一,萧韫曦自是没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节 输的道理,可是同边的未必有他这本事,两对人下来,竟是史逸君那边多了两筹。闻静林也爱玩投壶,性情却是争强好胜,耿直爽朗,对史逸君频频递来的暗示只做不见。他这一对比下来,比刚才的计分又多了一筹。史逸君在众人之中年纪最长,又被父亲时时教导,因而不敢当众让皇子输了脸面,有意落后,见闻静林对自己的示意毫不搭理,心中暗暗着急,只好向下一个人偷偷使眼色。那人恰好是萧韫曦的侍读,左尚书仆射张廉的幺子张景。他在萧韫曦身边已有三年,对皇家礼仪及各类规矩都已熟知,一接到史逸君的眼色就明白其中的意思。在他刻意投偏箭矢之下,与萧韫曦那边只有一箭之差。最后一对是史逸君对阵翰林学士林玄素之子林溪之,结果以史逸君落后两筹,萧韫曦险赢一筹获胜。 闻静林看看暗自松了口气的史逸君,又看看得意洋洋的萧韫曦,心里既不屑又无奈,冷哼一声坐下来,扭头去寻远处宴场,人群中跟随父亲身侧的兄长的身影。萧韫曦离他颇近,听到这一声瞥眼去看,闻静林嘴边那一点嘲讽尚未化开,一丝不漏地落入眼中,他有些诧异,随即走到闻静林面前,居高临下道:“怎么你不服” 闻静林抬头看向萧韫曦,眼中既有少年人的不甘示弱,又有或能扳回一局的暗自欣喜。史逸君一直留心闻静林的反应,至此见情形变得微妙,忙走上前抢先道:“殿下,我们以一筹落败,自然是觉得遗憾,但是输了就是输了,只能自认技不如人,绝没有不服之心。” 萧韫曦微微侧头,斜眼笑看一脸恭敬的史逸君,嘲弄道:“我可不觉得你与闻静林称得上我们二字。”又对闻静林道:“我虽是皇子,却也不做以身份压人的事,服就是服,不服就比得你服。” 闻静林双眼一亮,站起身来朗声道:“殿下爽快,我也不会含糊。殿下的投壶之技确实过人,我不及殿下。但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殿下敢不敢和我哥哥比一比” 萧韫曦一怔,皱眉反问道:“你说静思”记忆中,倒是从来没有和闻静思一起玩过投壶,不由道:“你把他找来,我与他比一次。” 闻静林笑道:“殿下等着。”转身窜入人群中去。 中秋佳节,是少年孩童玩乐的日子,美酒佳肴,是青年人推杯换盏的时候。闻允休和史传芳既有世家的交情,又是总角之交,同在朝廷任职却不在一个部衙,白日忙于公事,晚上又各自回家,只有休沐才小聚片刻。五只沉香袅袅云烟,四眼相对,三杯两盏淡酒,来就一腔真挚情怀。今日这儿有千里皓月当空,喝不完的佳酿,吃不完的好菜,看不完的歌舞,听不完的阿谀奉承,两人闹中取静,找了个隐蔽的桌案来说说不完的心事。 闻静思正坐在一旁听父亲与史传芳说话,冷不防被弟弟从身后抓住一条臂膀,吓了一跳,忙起身带他走到稍稍僻静的地方,才定下心来道:“去哪儿了父亲找你好久了。” 闻静林有求于兄长,自然不敢反驳,老老实实地道:“我被史大哥拉去陪三皇子投壶了。” 闻静思莞尔一笑,放下心道:“有史大哥带着就好,这里不是家中,凡事都要守规矩,明白么” 闻静林心道:“史逸君做什么都无趣得很,为什么要学他。”他知道如果对哥哥实话实说要他和萧韫曦比投壶,依哥哥的个性,肯定不允。可是如何能够不让哥哥知道是自己要他比投壶,又能全力以赴赢过三皇子呢。眼睛不由自主地瞟向远处等着的萧韫曦,忽然心中生出一计,装做委屈地撇撇嘴,不情不愿道:“大哥你一有空不是和史大哥谈论课业,就是和三皇子骑马游玩,又经常教阿云那呆瓜读书写字,就连回家,也是第一个问阿心有没有吃好饭,睡好觉。但是一见到我,就满嘴的规矩规矩,真不知道你究竟是谁家大哥”他这一番话,三分真心难过,七分故意责怪,说到情深时,眼底泛起一层粼粼湿光,把闻静思看得十分内疚。想到自己平时确实疏忽了二弟,闻静思顿时手足无措,急忙道:“阿林别哭,别哭,我真不是有心这样对你。” 闻静林见目的达成,抹了抹眼睛恨恨地道:“我才不信你不偏心。” 闻静思心中难受之极,拉着闻静林的胳膊软声安抚:“你和阿云都是我弟弟,我怎么可能偏心一个你要如何才能信我” 闻静林就是等他这句话,听罢心里偷笑,脸上却一本正经地道:“三皇子有把金匕首,总爱拿出来炫耀,我见了也喜欢,大哥替我要过来可好” 闻静思微微一怔,双眉紧蹙道:“那匕首是皇上在他生辰宴上的赐礼,不是一般的器物,怎么可能轻易让人” 闻静林笑着贴上去缠住哥哥的手臂,如年幼时的腻人撒娇:“三皇子刚刚投壶赢了我们,正在找对手呢,哥哥你只要用匕首做彩头,赢过他就行。三皇子当众允诺,输了也不敢耍赖。” 闻静思看着弟弟期待的双眼,那般坚定自己能胜的信任,与温温软软的声调,心中的犹豫不决最终弥散开去,点头道:“好” 萧韫曦已经等得不耐烦,见闻静思与闻静林慢慢行来,早已沉下了脸。闻静思笑着走上去,一揖到底,柔声安抚道:“殿下久等了。” 萧韫曦心情不佳,语气自然也不好,冷冷淡淡地道:“既然知道让我久等,那就要让我等得有意义。” 闻静思微微一笑,道:“我来做殿下投壶的对手罢,虽然技艺不精,也还是能一试的。” 萧韫曦道:“你若有真本事,自然好极,若是没有,我就要狠狠罚你们两个了。” 史逸君眼见两人对上,满脸着急,走上前劝解道:“殿下,阿思只是平常在家陪伴弟弟玩投壶,正正经经,规规矩矩的却没玩过,殿下切莫认真啊。” 萧韫曦自认与闻静思算是熟稔,今日从他弟弟口中得知他投壶技艺高超已是心中恼火,又听史逸君说起内情,更是怎么想怎么不舒坦。好似自己看世间是清清楚楚,看闻静思却隔着一层纱,不禁更加气恼,怒斥道:“我和他比投壶,你插什么嘴” 闻静思见他生气,虽然不明因果,也知晓不能在这个时候掠其锋芒,忙暗暗示意史逸君回避,自己上前捧过箭矢双手呈向萧韫曦道:“殿下息怒,这次投壶规矩由殿下定,我听殿下的。” 萧韫曦见史逸君闭嘴退下,接过箭矢,平静了心绪,沉思片刻才道:“一人十二支矢,壶卧放,投入一支算一筹,弹出的矢,若是阳面算两筹,阴面减一筹。” 闻静思郑重道:“好”又微笑道:“凡是比试必有彩头,殿下敢不敢应” 萧韫曦嗤笑道:“你既然敢答,我又怎会不敢应我若赢了,你需替我做三件事。” 闻静思见萧韫曦说得胸有成竹,势在必得,又看弟弟脸上露出些许惊讶之色,笑着握了握闻静林的肩,向萧韫曦道:“我答应殿下。若我侥幸赢过殿下,想求殿下`身边一物。” 萧韫曦奇道:“难得听到你有所求,说来听听” 闻静思道:“我想求殿下的金匕首。” 萧韫曦一愣,皱眉道:“你不知道那金匕首是父皇在我十二岁生辰宴上所赠” 闻静思正色道:“我知道,见殿下把玩过几次,我也很喜欢。” 萧韫曦不可思议地盯了他片刻,嘴唇张了又合,终是什么话也没有问,只沉声道:“你赢了,便来拿。”转身走到壶前,身旁的司射宫女立即恭敬地递上第一支箭矢,萧韫曦轻轻取来,三指捏稳,抬手扬袖,竹矢划过一道浅浅的弯弧,正中壶心。 闻静思站到他身边,挽高衣袖,取过一支竹矢,手腕轻扬,投矢入壶。只见两人神情专注,箭矢在空中穿梭如飞,交替投入,不分上下,比得难解难分。周围观看的少年人高声喝彩,把一些离得近的朝臣也吸引了过来。两人身旁的箭矢渐少,分筹还是一样多。直到最后一支箭矢,闻静思准准投入,满满得了十二筹,萧韫曦的那一支却弹了出来,围观的少年一涌而上,恰好看见掉落的箭矢阴面朝上,不由得纷纷聚集在闻静思身边讨教技巧。闻静思侥幸胜出,额间起了一层薄汗,看着周围一双双期待的眼睛,并不言语,淡淡一笑,抬起袖子擦去汗水。萧韫曦本就赌最后一支箭矢掉落出阳面,虽然功亏一篑,倒也不去嫉妒闻静思的运气,只把这场比试归咎于天意。抬眼去看人群中的闻静思,那自信的双眸,纯真的笑容,未至雍容已是从容的举止,即使在众多世家子弟的环绕下,依然熠熠夺目,叫人无法轻视。忽然之间,萧韫曦觉得自己的那把金匕首即便送给了他,也不算是明珠暗投。 闻静思轻轻分开众人,走到萧韫曦面前,见他面色如常,弯腰礼拜道:“殿下承让了。” 萧韫曦“哼”了一声,朗声道:“赢了就是赢了,说什么我承让,小小年纪学这一套,我看了都觉得假。” 闻静思头一次被他当众训斥,双颊羞得通红,两手相交,低眉垂目,不敢再言。他身后的一群少年见了这般情形,劝哪边都不对,只好你看我我看你,闭嘴不言,免得惹怒萧韫曦,烧到自家身上来。闻静林站在最后,见大哥无缘无故受了委屈,正要上前辩解,被一旁的史逸君抢先捂住了嘴。 闻静林站在最后,见大哥无缘无故受了委屈,正要上前辩解,被一旁的史逸君抢先捂住了嘴。这里一时冷了场,那边走上来一个高挑的少年,身着皇太子朱红色常服,眉目俊秀,与萧韫曦有三分相似,却更为锋芒内敛。萧韫曦猛地见到他,心头一跳,镇定地躬身行礼道:“皇兄。”众人也跟着他纷纷致礼。 萧文晟笑着示意平身,一双精光隐隐的眼眸在闻静思身上略略停顿,又瞟过壶中的箭矢,击掌朗声道:“古人言投壶可以治心,可以修身,可以为国,可以观人,果然诚不我欺。投壶者不使之过,不使之不及,所以为正中。你投得比皇弟要稳,可见心思也更加沉稳。你是哪家的子弟叫什么名字” 闻静思微微一揖,恭敬地答道:“草民是闻家子弟,双名静思。” 萧文晟轻轻“哦”了一声,又道:“闻郎中是你什么人” 闻静思道:“是草民的伯父。” 萧文晟点点头,看向萧韫曦道:“你们比投壶,输了什么彩头” 萧韫曦已将方才的狂傲之气俱都收敛,此时低眉顺目,问及输赢,心绪也不见丝毫波动,定定地道:“闻公子赢了我的金匕首。” 萧文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一双暗光沉沉的眼睛在萧韫曦脸上梭巡片刻,才稍稍收了笑容道:“难得有人能让我的好皇弟吃上一亏,还把御赐的生辰礼赢走了。难得真是难得的妙人”见萧韫曦脸上一派平静,自觉无趣,叹了口气道:“你们继续罢,今日中秋,多聚聚。”说罢,拂了拂袖袍,转身走远了。 萧韫曦凝视着他的背影,眼中意味难明。闻静思看了看远去的萧文晟,又看了看怔怔入神的萧韫曦,走近两步轻声道:“殿下。” 萧韫曦回过神来,握了握拳,肃声道:“你跟我来取匕首。” 闻静思应了一声,回头笑着看了闻静林一眼,匆匆跟上前去。 萧韫曦的长明宫屹立在皇宫西侧,与太子的太平宫遥遥相对。闻静思跟在萧韫曦身后三步远,一路走来,只偶尔遇上巡逻的侍卫穿梭走过。画廊石径空无一人,夏风阵阵,花香渺渺,宫灯缓缓摇曳,照得廊柱花枝影影憧憧,幽静中有寂寥,寂寥中又有孤单,在这天下至高至尊的地方,压得闻静思有些喘不过气来。 长明宫的灯火在黑暗中分外耀眼,萧韫曦刚出现在画廊尽头,宋嬷嬷便已等在门口,见到身后的闻静思,虽然有些讶异萧韫曦此时带人回宫,仍是笑着致意。 闻静思躬身致礼:“夫人安好。” 萧韫曦带着闻静思走进书房,宋嬷嬷轻手关好门,与服侍的宫人一同退下。萧韫曦的书房闻静思这是第二次踏足,来不及仔细打量,萧韫曦慢慢回身,直直看向闻静思的眼中,沉声道:“你今日真是让我惊讶之极,我看你好似看路人。相识那么多年,竟还不知道你是个投壶好手。闻静思,你还有多少本事我是不知道的” 闻静思听他话中有自嘲,有失望,心中渐渐难过起来,和声安慰道:“殿下,我平日与殿下多是比试骑射,有时也会玩蹴鞠,可是投壶这样的游戏却是从未玩过,因而殿下才不知道。我在家中玩投壶多是逗弄弟妹,不是正经的玩法,登不上大雅之堂。” 萧韫曦一愣,想到往日确实不曾去注意这些较为安静的游戏,这一顿无名火发在闻静思身上有些冤枉,只好试探道:“除此之外,没有瞒我之事” 闻静思被这一问问得有些莫名其妙,如实答道:“我知道殿下不喜欢言行不一之人,因此不敢有瞒。” 萧韫曦摆摆手,道:“你记得自己话就好,这事便过去了。只是天地君亲师,我倒是不知道在你心里,我竟然排在了闻静林之后。” 闻静思心头一跳,张了张口,分辨不出半句话来。萧韫曦看着他,低低笑道:“君子不夺人所好,你明知这金匕首我爱不释手,都要赢过去,全不似你的为人。除了闻静林,我实在想不出有谁值得你这样做。” 闻静思呼吸一窒,在他坦然的凝视下,心底漫起浓浓的痛悔之意,双膝一弯,跪伏了下去。萧韫曦见他无声默认,闭了闭眼睛,强自压下忽然涌上的无奈与难过,伸手将他扯了起来。 闻静思心头一跳,张了张口,分辨不出半句话来。萧韫曦看着他,低低笑道:“君子不夺人所好,你明知这金匕首我爱不释手,都要赢过去,全不似你的为人。除了闻静林,我实在想不出有谁值得你这样做。” 萧韫曦一席话直如一把利剑,刺中心口。闻静思呼吸一窒,在他坦然的凝视下,心底漫起浓浓的痛悔之意,双膝一弯,跪伏了下去。萧韫曦见他无声默认,闭了闭眼睛,强自压下忽然涌上的无奈与难过,伸手将他扯了起来。闻静思那一双清澈的眼睛未曾沾染世故的虚伪与寒凉,清清楚楚,真真切切地露出了悔恨与愧疚。萧韫曦心下一宽,转身从书案的抽屉中取出一方木匣,递了过去:“愿赌服输。这匕首你收好了,总有一日我会赢回来。” 闻静思不记得自己何时出了长明宫的门,又是什么时候跟随父亲回到了家。坐在自己的卧房里,桌面的木匣在灯火的照耀下,静静的泛出柔润又深沉的光芒来。揭开盒盖,素缎上躺着的就是那柄沉甸甸的匕首。闻静思第一次这么近这么仔细的去看它,剑鞘错金,镶着东珠与宝石,把柄缠着银丝,缕缕细如发。闻静思小心地拔出匕首,锋利的刃边闪烁着锐利的光芒,剑身上刻着古篆的“思归”二字。想起萧韫曦嘱咐自己今后绕着太子走,想起临别的最后一眼,他端正地坐在书案之后,室内灯火通明,依然有照不亮的地方。那挺直修长的身影,如同这匕首一样,光芒四射,尊贵无匹,却被外鞘束缚,无法展示他应有的风采。闻静思轻轻归剑入鞘,怔怔地坐在椅子上。 闻静林今夜使计得了心爱之物,也不着急马上去取,回了自己的院落,沐洗完毕,整齐了衣裳,才高高兴兴地跑去隔壁兄长的小院。匍一推开门,便见兄长呆呆地坐在妆台前,桌上放着木匣,怀中抱着匕首,神游天外。他走上前去,摇了摇兄长的身子,讨好地笑道:“大哥,匕首可以给我了罢。” 闻静思默默看了他片刻,将匕首放回匣内,盖上盒盖,郑重地道:“阿林,君子不夺人所好,君子有成人之美。我成全了你,却在殿下面前做了一回小人。” 闻静林甚少见到兄长这般严肃的与自己说话,不禁敛去笑容,静静地听他说下去。闻静思的手指慢慢摩挲着盒盖上的麒麟纹路,沉声道:“这匕首我交给你,但是要好好保管,不能有一丝的损伤,殿下以后还会赢回去的。” 闻静林这才放下心,笑道:“他就是生在皇家,命比别人好。我看哥哥的六艺哪一样也不会输给他去,如果哥哥输了,也一定是因为心软。” 闻静思摇摇头,往日与萧韫曦一同游戏的情形历历在目,既有少年人的争强好胜,又有朋友之间的礼让谦逊,那些日子来得珍贵,去得不易,深深地印在闻静思的记忆里,回想起来,是暖洋洋的一片纯真之心,他笑着道:“你与殿下相交甚少,因而才不知道。他虽然只比我年长两岁,马术却是极好的,可以和凌将军一起打马球。今年他棋艺大有进步,国手方先生称他擅用谋略,才思敏捷,与我对阵胜多负少。除了马术棋艺,他更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一本帝策倒背如流。他身上有许多你不知道的才干,若是因为他身在皇家就觉得都是命中所定,那就是你一叶障目了。” 闻静林听了他这几句话,神色有些奇怪,小心试探道:“极少听大哥这样夸奖一个人,难道大哥喜欢三皇子” 闻静思淡淡一笑,点头道:“殿下甚少摆皇子的架子,重承诺,讲情义,明奖惩,辩善恶,对人也是真心的好。比起其他皇室宗亲的几位亲王世子,郡王世子,他更会赢得百姓的尊敬。你和他相处久了,也会真心喜欢他。” 闻静林撇撇嘴,不以为然地道:“哪怕他再好,再受尊敬,一旦封了王,有了封地,就要远去上任,他好与不好也只能是封地的百姓知道。哪里像太子,以后做了皇帝,就算平庸无为,也会四方来贺,千古留名。” 闻静思一愣,忽然觉得弟弟这一席话,将自己内心深处不敢说,不能说的话都摊了开来。脑中回忆起萧韫曦的行止,又想到今夜太子那几句别有意义的话,不能不说没有为萧韫曦而感到惋惜。勉强地笑了笑,提醒道:“你这些话,只能在心里想想,以后再不要说出口,免得惹下麻烦。” 闻静林点点头,应允下来。 过了中秋,天气逐渐转冷。京师地处中原,城内街道桂花飘香,习习凉风吹落一地的秋叶,城外的乡镇,是一片片金灿灿的稻田,萧瑟之中又见五谷成熟。 萧韫曦和太傅求了情,未到午时便早早出了书斋。他既不是未来的国君,萧佑安又不曾紧逼着他学习,任太傅对他时时旷课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坐在首座的太子萧文晟对他悠闲远去的身影连头也没抬,继续翻动手上的书页。只有萧韫曦的三个侍读你看我我看你,心中暗暗叫苦。 闻静思与两个弟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节 弟刚走出四方书院,便见萧韫曦一身寻常锦衣,带着三个侍卫,骑着白兔等在门外。他微微一怔,走上前去就要行礼,被萧韫曦挥袖喝止道:“在外面就要有在外面的样子,你可别染上那等不识趣的风气。今日我带你去一处好地方,你跟我来。” 闻静思看着伸到面前的手,犹豫了片刻道:“二公子,书院下午还有讲课” 萧韫曦不耐烦的打断道:“不会耽误你半刻功夫。” 闻静思见他坚持,只好将手上书册交给二弟,交代了几句,握着萧韫曦的手蹬上马鞍,坐在他身后。闻静云头一回见哥哥这时候离开他们,不由得慌张起来,追上去几步喊道:“大哥,我们怎么办呀” 闻静思刚一回头,萧韫曦一踢马腹,白兔缓缓小跑了起来。他连忙抓紧身后的马鞍稳定身形,见史逸君这时走出院门,扬声呼道:“阿云,跟着二哥和史大哥回家,我一会儿就回来。” 萧韫曦听他这样回答,不知想到了什么,笑得前仰后合,闻静思连忙夹紧马腹抱紧他的腰,以免他掉下马去。萧韫曦笑了片刻,提高了声音道:“静思,你家两个小子真是粘你得很,这些年你长高了不少,看上去就像小兔子粘大兔子。” 闻静思莞尔一笑,道:“父亲事忙,很少教导他们,我身为兄长,自然要替父亲多加照看的。” 萧韫曦点头道:“都说长姐如母,你虽不是女子,做起这等事情,也很有担当啊。” 闻静思听出他话中并无恶意,而是由衷的称赞,不禁笑得眉眼弯弯,可渐渐地那双眼中的柔光黯淡下来,低声喃喃道:“若是母亲还在,父亲便不需事事操心,阿林的性情会温和些,阿云会放开胆量,阿心,阿心便不会被堂弟堂妹嘲笑。”他越说声音越小,萧韫曦却听得清清楚楚,右手放开了缰绳,紧紧握住腰间的手,安抚道:“好了,不说这些话,今天是个好日子,可不能让你难过了去。” 闻静思一愣,会意过来,双唇微抿,淡淡笑开了颜。 萧韫曦带着闻静思一路跑出了城,两人都是十岁出头的少年,白兔载着跑得十分轻松。虽然能疾驰如电,萧韫曦也不敢肆意甩下侍卫影卫,去享受名门之驹全力奔驰下的乘风归去的快意。萧韫曦要去的地方在城外七里处,那是一个小小的镇甸,依山傍水,梯田缭绕,成熟的稻谷与黄黍一片片铺盖在土地上,二三十座房屋零零散散的立在田野间,猫和狗追逐嬉戏,鸡鸭牛羊相处甚欢,这一幕在闻静思眼中仿若世外桃源,又像是这一幅才是人间的五彩绘。 萧韫曦勒停马匹,让白兔慢慢地在田边踱步。秋风徐徐缓缓,空中有农家生火造饭的香味,有林间野果成熟的芬芳。萧韫曦在锦衣玉食中成长,在雕梁画栋的奢华中过了一年又一年,从来不觉得山城郭外的天地能美得过京师皇城,今日带闻静思来看这样一片风景,也只是觉得新鲜有余,韵味不足。闻静思坐直了身体,目光越过萧韫曦的肩膀,怔怔地透过远处等待收割的稻田,微微起伏的群山,落在了天地交界之处。他面容沉静,细细颦眉,一双杏眼之中,有雨有晴,似在回忆过往,又似在筹谋未来。 萧韫曦等了许久也不见他说一句话,不禁扭头道:“你说想要看看农田的丰收,恰好今天是你的生辰,我便带你来看,算是一点心意。” 闻静思听在耳里,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来,连忙道谢:“我随意的一句话殿下竟能牢记至今,我心里实在高兴。” 萧韫曦点头道:“你高兴就好。只是这田野风光,乡村粗景,看了就是看了,并无特别之处,你怎么喜欢这样的地方” 闻静思淡淡一笑,顺了顺脸颊上被风吹乱的鬓发,轻声道:“我喜欢稻田的丰收,是因为这样百姓就会吃饱穿暖。禹州弁州十年总会有年闹旱灾,我记得回莲溪故里的路上,遇见过两州的难民,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吃得是树皮野菜,喝得是露水果浆。我在京城家门之内从未见过百姓之苦,那一刻我便想,以后要像父亲一样入朝为官,去管一方城镇,解百姓之忧,分百姓之苦。” 萧韫曦静静地听他娓娓道来,语气温和语声却是坚决,心里不得不说有些动容。身边的侍读都是世家高官的嫡子,聚在一起谈笑时,也会说说今后的打算,或是只说成家当官,或是只说游历山水,或是只说继承父志,却从无一人如闻静思这样因果明晰,郎心如铁。他摇头笑道:“静思,你这样的性子,做不成大官。朝中局势复杂多变,人心诡异叵测,你心思太过纯粹,便看不清这里面的腌臜。人前称兄道弟,背后往死里整,见面互不相识,私下把酒言欢。静思,闻家在朝中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老一辈多已致仕,只得你伯父和父亲官位稍高,而你不够狠心,不够精明,手段也不够八面玲珑,如果不依靠世家的支持,仅凭自己的学识才华,你也只适合做些修纂前朝文史这样的事。”他见闻静思沉默不语,也不好此时败坏兴致,转了口风笑着安慰道:“世事无绝对,如果遇上一位明君,你这一番誓言定会深得赏识。你身世清白,有才能见地,官至丞相也非难事。” 萧佑安退位之后,萧文晟继位。这位太子在朝内大臣中的评价甚为中庸,亲和仁慈有余,敏慧坚韧不足,若说成为仁君还有几分可能,与明主一词却是相差了十万八千里。闻允休在家不说皇宫里的长短,闻静思也会在书院听到学子之间透露的风声。萧韫曦的安慰虽然不着边际,但是也能见着一片真心。闻静思轻叹了口气,放下忧虑之心道:“殿下说得对。” 萧韫曦笑笑,策马走到一所民居前,身后的侍卫前去敲门,出来一位中年的布衣汉子,见了萧韫曦一行,恭恭敬敬地请入小院。院内栽着一棵高大的椿树,树下石桌上摆着一席菜肴,热菜五品,冷菜三味,米饭汤水都盛在碗中,分明是早已备好,只等入座。闻静思环视了一周院落,院子是普通农家的院子,汉子步伐轻盈,伸手矫健,不是普通的农夫。他见萧韫曦面色如常,知趣的压下疑问,跟随萧韫曦下了马匹,坐在石凳上。菜色荤素搭配,浓淡皆宜,不如家中的精美,却别有一番乡村农家的味道。萧韫曦提筷夹了只鸡腿放在闻静思碗中,笑道:“你还要赶回书院,快些吃,等会儿还有寿面。” 闻静思看着碗中渐渐多起来的菜,一时间仿佛身处家中小院,温暖又惬意。轻声对萧韫曦道了声:“多谢。”便低头吃了起来。 晚间闻允休向吏部告了假,提前回到家中,亲自为儿子净手下厨房,煮了碗长寿面。闻静思先给母亲上了香,再入座用膳。一家五口人聚在一桌,父亲爱护有加,弟妹乖巧伶俐,其乐融融,闻静思只觉得自己占尽了世间的好处。晚饭之后,闻允休陪着女儿去小院里照看圈养的几只兔子和松鼠。闻静思督促着两个弟弟背诵默写今日课堂上所讲的地方,闻静林虽然聪颖,一讲就会,举一反三,却仗着自己的那点小聪明时时偷懒,背诵不成问题,默写出来总有错字别字,闹出好多笑话。闻静云恰恰和他相反,胆量小,做事便小心翼翼,慢慢默写能全篇不错一字,背诵却要背一段想一段。闻静林监督完两人课业,已是快要巳时,看了一会儿明日夫子要讲的地方,便洗漱一番,去父亲房中请安。 逸乐居亮着灯火,窗户开了一扇,桌边闻允休清瘦的身影映在窗纸上,淡淡的一抹,如山顶云雾般飘渺无依,闻静思一时竟不忍去打扰。失去母亲之后的几年,父亲的变化他看在眼中:若是到了母亲的生辰,便会令厨房做一桌母亲爱吃的菜,若是冥诞,则是一身素衣,斋戒三日;每日上朝前总会给母亲的牌位敬上一杯茶水,三支沉香;傍晚在花园中散步,看着满园的花草总会有片刻的失神;有时和自己说话,说着说着便会停下来,静静地看着自己,仿佛能透过自己看到母亲。父亲的深情与痛苦从来没有在他们几个面前用言辞表示出来,但是他们能清清楚楚的感受到那失去爱侣的寂寞和苦楚。 闻静思低头沉思了片刻,敲响了半掩的门扉。闻允休刚好写完奏章,正摊开晾干墨迹,见儿子进来请安,微微一笑,招手让他在身旁坐下,柔声道:“阿云跟我抱怨了,你丢下他和三皇子跑了,他也知道你今日生辰,带你玩得可算高兴” 闻静思能想象弟弟边依偎在父亲身上撒娇边抱怨自己,不禁乐得笑开了嘴,如实答道:“殿下带我去城外的村庄看稻田丰收,又在农居里用午膳,菜式丰盛,长寿面却不如父亲做得好。”忽然想起那名庄稼汉子,疑问道:“我看那小院很普通,但是主人家不像是一般百姓,礼节周全,好像早就认识殿下。” 闻允休点点头,沉默了半晌才道:“三皇子母家是武将世家,凌家有将军专司护卫京畿,也有将军守卫各处重镇,那处小院或许是传递来往信息的暗哨。” 闻静思心中一跳,又问:“既然是暗哨,殿下为什么还要带我去” 闻允休看着儿子纯净的双眼,暗暗叹惜道:“或许他觉得你不会背叛他,或许他觉得你不是外人。”想起朝中太子一派隐隐出现的动荡,三皇子对闻静思的态度不得不让人深思。担忧之情让闻允休伸手搂住了弱小的肩膀,低低地道:“思儿,三皇子对你示好,或许并无恶意,但是也可能会无形之中伤害了你。皇子之间的事,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尽的。” 闻静思靠在父亲身侧,似乎听懂了话外之音,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听出来,镇定地道:“父亲,我今日和殿下说,以后也要像父亲一样入朝做官,为国为民,他说我的性子只适合去编修文史,真的好伤人心。” 闻允休难得看见长子抱怨,不禁朗声大笑,笑声中想起自己年少时的誓言。入朝为官十数载,为国为民的一腔热诚逐渐被人情世故,排挤倾轧给磨损得只剩下为了自己。听见儿子的一片真情,仿佛能见到十数年后另一个自己。笑声中不禁多了丝悲切之意,许久才感叹道:“好孩子,做一县之令和编修文史,没有轻重之分。一个是为了百姓的平安乐业,一个是为了历史文理思想的传承,无论你做了哪个,都是为国为民。” 闻静思淡淡地笑了出来。与父亲又静静地坐了一阵,犹豫几番才小心翼翼地道:“父亲,弟妹都长大了,阿心也比以前懂事很多,父亲不需要太在意我们。如果父亲身边能够有个温良贤惠的人打理起居” 闻允休拍拍儿子的肩膀打断了话,轻声道:“思儿,父亲与你母亲既不是指腹为婚,也没有父母媒妁。我虽然将你母亲的画像都拿了下来,是因为她就在我心中。我心中有她,便不想再娶其他女子与她共享我一片真心。你是个好孩子,今后也会遇上想要相守一辈子的人,我这片心意,你有朝一日也会体会得到。” 闻静思点点头,不再试着劝说。心下却默默起誓,如果遇见了愿意与之相守一辈子的人,定要和父亲一样,用一片真心相待,绝不辜负对方的半点真情。 第三章抽刀断水水更流 自从萧韫曦将闻静思入朝为官的抱负兜头一盆冷水泼下之后,便发现闻静思开始有心留意朝廷的各项民政措施,诸位官员之间师生,连襟,堂表的关系,或是政见不同的对立党派。所读的书,也不仅限于四书五经,借着父亲行走翰林院书房,向父亲讨来前朝和今时各部大臣的疏,表,策等文章的抄本。分析其中对百姓民生的政令,对邦国来往的策略,对官员调派的意图。萧韫曦将闻静思的努力一一看在眼中,看着他的谈吐举止愈加有士人的风骨,心中喜忧参半,既想他能达成所愿一展所长,又想他不沾染上朝中种种恶习,保持着一颗纯真的赤子之心。闻允休虽然也是这样矛盾,毕竟深知长子出身官宦世家,又是下一任家主的继承者,入仕已是唯一的选择,感慨之余,也有几分欣慰。 闻静思从父亲那里知晓朝廷中的各种变化,自然也知道了朝中看似风平浪静的背后,也有着暗涛汹涌,皇家父子之间,皇子皇女之间,甚至是后宫各位娘娘之间,那些不能为外人所道的事。 比如朝中三派鼎立,一派是宗维太师为首的守旧老臣,一派是以杨双龄丞相为领袖的革新青年,另一派则是拥护闻c史世家中立的大臣。两边都想拉拢这两大世家的支持,于是各出奇招,给闻允休提亲让自家或寡居或适龄女儿做续弦的就有两三位,给史传芳的长子史逸君提亲的更是快要踏破了门槛,更不用提私下被退回的各项金银玉器,名贵字画。 比如中立的世家偶尔也会暗中相助革新一派。杨丞相的学生提出需重新丈量土地,革新现有农,猎,渔家向朝廷纳银钱税与向土地主交租赁土地税。宗太师一方阻挠说各地方人力财政有限,国库紧缺,无法补给,税制开国用至今日,祖宗的法制不能废。史传芳便暗地请落榜的学子结识杨丞相的食客,将全面修改法制换成按照每年收成的比例纳为税收,既不破坏原有的制式,又能减轻百姓因天时变化加重的负担。萧佑安乐得两边平衡,当堂将此事交给门下省审议。 又比如太子是宗太师的外孙,太子太傅任年是宗太师的学生,两人是太子党最坚固的后盾。而三皇子也绝非软弱可欺,背后有外公辅国大将军凌崇山为首的各路将军支持,虽然许多被派往边疆重镇,但是京畿防卫仍是掌握在凌家人手中。萧佑安近些年沉迷习修道法,不近女色。皇后自然暗喜少一位皇子与太子争夺皇位,其他各位有了公主的妃嫔不敢当面抱怨皇帝的薄情,私底下却是所托非人的悔极,更不必提无所出的贵人美人。 这些事闻静思从来都不知道,如今一一摊在面前,只觉得果然如萧韫曦所言,人心叵测。他合上父亲的奏章,轻轻放在桌上,问道:“父亲,宗太师总是不愿承认各项革新举措,难道他们就不想百姓安乐富足,国富民强么” 闻允休莞尔一笑,道:“他只是习惯了安乐富贵,便忘记了当初高中榜首时的抱负。”笑容一凝,又缓缓地道:“宗党近半年没有动作,私下不知在查什么。” 闻静思看着父亲又沉入到自己的思绪中去,轻轻地退出房门,回自己的小院去了。 闻允休的担忧,两个月后终于露出水面。 监察御史当堂奏弹杨丞相遗弃嫡母,使七十七岁的寡居嫡母孤苦无依的住在故乡老宅,靠一个陪嫁的洗衣妇,变卖家中物什度日。这事在注重孝道的萧佑安眼中简直罪大恶极,气在头上,不给杨双龄辩解,当场下令禁足家中,另听发落。杨双龄有难,派中之人一时乱了阵脚,便有几个声望稍高的登门求助闻c史两家,具是无功而返。这闹得满城风雨的事自然也传到了闻静思的耳中,见一贯从容镇定的父亲头一次露出忧虑不安的神色,自知言辞轻微,给不了任何安慰,仍是尽心道:“皇上虽然生气,杨丞相也是有辅国之功的,或许念在他多年功劳,会从轻发落呢。” 闻允休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叹道:“皇上既然没有当廷发落,只是禁足,还是给了余地。就怕宗党不止弹他这一条,数罪并处,才是宗党所用之策。” 闻静思又问道:“杨丞相明知皇上以孝为先,为何还要这样对待自己的嫡母” 闻允休蹙眉沉思了片刻,才慢慢地道:“我曾见过杨丞相早年所写的一篇凭吊生母的辞赋,情感真挚,颇为动人。他似是魏南杨家的庶子,生母地位卑微,在杨家主母身边做些杂事,以换温饱。母亲节衣缩食供他读书,他连考三次才中了二甲进士。锦衣回乡后才知道母亲不堪杨家主母虐待,饥饿致死。”说道此处,耳听闻静思一声惊呼,看他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睛,那双尚未成熟的手紧紧捏着衣袖上品蓝色的芝草,不禁怜爱地拍拍他的肩膀道:“杨丞相心气高傲,哪里肯咽下这口气。做官之后,为了迁升入赘当时光禄大夫房家,之后平步青云,处处排挤杨家。民不与官斗,说到底,也是杨家人自作孽,怨不得他报此虐母之仇。” 闻静思两颗牙齿咬着一点嘴唇,红白相间,煞是好看。他犹豫许久才道:“父亲知道这事,皇上定然也会知道,就只责他苛待嫡母,不顾他丧母之痛么” 闻允休淡淡一笑道:“那就要看写弹表的宗党,是以仇快重还是以孝政为先了。三言两语总是敌不过满篇华藻。” 闻静思怔怔地看着父亲,从那淡漠的语气和略带嘲讽的神色中,他似乎看见了父亲的劳累,和对皇权冷眼审视。 如闻允休所料,杨双龄禁足次日,监察御史又上了一折弹事。将远在魏南的杨家主母的两个嫡子告到了御前,不侍亲母,奸`淫庶母,纵子行凶。杨双龄身为丞相,不孝在前,纵容杨家祸乱礼法在后,应当处斩,以儆效尤。 这一本,真正激怒了以孝治国的萧佑安,当堂罢了杨双龄的相位,下朝之后又将他从家中招进御书房,训斥了半个时辰,最后下令,遣返原籍,永不录用。 比起抄家处斩,这已然是最仁慈的处置。 四月底,春花铺满了城外官道的两旁。头顶的艳阳直直照在归去来亭上,投下了浓重的阴影。杨双龄带着妻妾儿女孙子仆从,一共二十三口人,在此处与旧友话别。来送行的,有曾属杨双龄一方的革新大臣,也有闻c史两家中立的俊杰。 闻静思第一次见到这位风口浪尖上的老人,一头黑白参半的发,面庞红润,精神抖擞,见了谁都笑着问候,全无罢黜回乡应有的黯然神态。各路人马来了又走,熙熙攘攘,匆匆忙忙,最后只剩下闻叙义,闻允休父子及史传芳四人。过不到一刻,闻叙义也起身告辞。等他一走,杨双龄这才收起了笑容,静默的脸上被岁月磨出来的痕迹深沉而明显,闻静思忽然觉得,这一瞬间,他苍老了十年。 闻允休拨了拨怀中青嫩的柳枝,向儿子道:“给老大人堪酒罢。” 闻静思双手轻轻捧了壶,为杨双龄续满杯。杨双龄捻着花白的胡须细细地看了他片刻,感叹道:“我这一走,就是你父辈的天下,你父辈退了,就是你们的天地。前人之车,后世之鉴,一代总比一代强啊。” 史传芳笑道:“老大人走了,朝中也轮不到我和仲优出来说话。” 杨双龄摇了摇头,双眸精光内敛,有看透尘世的深沉,也有寄望后辈的真诚。许久才缓缓地道:“你以为我不知那落榜书生的来路善洁擅断,仲优擅谋,今后的朝廷,还要看你们二人的手段。善洁够精明,仲优太忠厚,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5节 但愿都不要走我的老路。”又对闻静思道:“现在三皇子还显得稚嫩,一旦成长,也是有勇有谋,比起太子,更做得了大事,你要好好珍之重之。” 闻静思对这一番话听了个半懂,垂首恭敬道:“是。” 千里送客终有一别,看着马车前头插满了柳枝,摇摇晃晃一路远去,闻静思才跟着父亲蹬车回府。 杨双龄带走的不仅是革新一派最坚定的力量,也有太子身边侍读一位。按燕国皇家一贯传统,每位皇子都有两位侍读,杨双龄的孙子一走,只剩下宗太师族弟的亲孙宗辰英侍奉在侧。未及三天,萧佑安便在朝会之后招来了闻允休,下令二日之内将长子送往东宫,陪侍太子学习六艺。 闻允休还未下值返回家中,那边萧韫曦就已得知了消息。打发走报信的小太监,狠狠地将茶盏掷于地上,转身冲出了书房。他虽是凭一时之气来到父皇散步的御花园,可是如何说服父皇收回成命,心底是一点把握也没有,又不能无功而返,只好硬着头皮试上一试。 萧佑安正在园中拿着支鸟棒逗弄进贡的绿毛鹦鹉与黑毛八哥,见皇儿前来请安,免了跪拜,招手让他站到身边来,指着八哥道:“曦儿,这黑衣将军十分聪慧,朕教它简单的话,它都能学会。” 萧韫曦正愁着如何开口向父皇讨要闻静思,被萧佑安一打岔,几乎捧腹大笑,调皮道:“父皇,八哥是黑衣将军,那鹦鹉岂不是绿袍大夫” 萧佑安扳起脸,正色道:“这一文一武都齐了,朕成什么啦” 萧韫曦从不怕他,依旧像小时候那样缠上去,笑嘻嘻地道:“那还用说,百鸟朝凤嘛。” 萧佑安被他逗笑了嘴,对着这个最心爱的孩子,他给予了超过皇家父子之间更多的慈爱与宽容。看着他慢慢长大,伸展了骨骼,宽广了胸襟,远大了目光,从一个爱调皮捣蛋,天天惹事的毛头小子,成长为一个渐渐符合自己期望的少年人。萧韫曦看父皇心情尚佳,微笑着道:“父皇,你看,儿臣身边的两个侍读,一个张景,总会投儿臣所好,找来各种新鲜玩意儿,一看就不是个专心学业的人。另一个郭岩,木讷无趣,畏畏缩缩,问什么答什么,从来不多说一句。儿臣日日对着这两个人,怎么看怎么难受。父皇要想儿臣专心学业,不如帮儿臣换一个更好的人来” 萧韫曦说到此处,萧佑安尚未反应,那八哥在金丝笼里跳了几跳,呱呱叫了几声,竟然叫出人话来:“你骗人,你骗人” 父子俩人齐齐一愣,一个忽然面色涨红,一个猛地仰头大笑。萧韫曦见父皇眯了眼睛笑看过来,仿佛在说:“你连一只畜生都瞒不过,还想骗朕”不禁更加心虚。 萧佑安见儿子满脸羞窘,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带着他在琉璃亭中坐下,远远避开了鸟笼,问道:“你总是借着你那点小聪明不肯用功读书,课堂上睡觉,读野史,甚至在太子太傅的茶碗里放青蛙。皇后在朕这里诉苦了不下七八次,说你顽性难驯,不肯收心,次次朕都替你遮掩过去。今日`你忽然说要专心学业,骗谁呢” 萧韫曦不料父皇对自己了如指掌,脸上就快挂不住笑,揉揉鼻子讨好地道:“父皇,儿臣说想专心学业是真,向父皇讨人也是真。” 萧佑安心中了然,故意问道:“讨谁” 萧韫曦正色道:“闻静思” 萧佑安双眉一扬,深深地盯着他看了片刻,从那张故作严肃的脸上看到了坚持与冷静,不禁好奇道:“朕已答应了晟儿让他做太子侍读。朕虽然宠你,但君无戏言,不能因你而废。” 萧韫曦笑道:“这好办,过十天半月,儿臣找个借口打发了郭岩,父皇将闻静思赐予儿臣,再给太子另找个侍读就行。” 萧佑安沉下脸色,训斥道:“选太子侍读,你当是随随便便挑桃子选李子要世家清白,学业好,肯上进,有才干,他在四方书院极受夫子喜欢,晟儿身边就缺这样的人。他做了太子侍读,就算是东宫的人,今后入朝为官施展抱负那是轻而易举。跟在你这个贪玩乐的皇子身边,还不被你给教坏了。”见萧韫曦硬着头皮受了一顿训,仍旧不肯死心,转了口吻又道:“难得见你执着一人,你说说看,看中他什么” 萧韫曦一愣,回想着两人种种过往,脸颊渐渐放松下来,淡淡地道:“儿臣看中这个人的善良,真诚。世家学业这些,对儿臣来说,没那么重要。” 萧佑安点点头,沉默片刻才缓缓道:“善良,真诚确实可贵,在朝堂上,却不是最重要的。朕心意已决,多说无用,你回去罢。” 萧韫曦动了动嘴,垂下眼眸掩去满目的失望之色,陪着萧佑安静坐了许久,才缓缓跪下叩了辞。 萧韫曦见到闻静思是二日后,在太子太傅授业解惑的百卷斋中。一身素净的细绫,双袖衣襟处用雪青及月白色的丝线绣了茱萸纹样,敛目垂手站在太子身后,既从容又谦逊,既素雅又高贵。看到自己走进门来,双眼一亮,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微笑不语。 萧文晟看了看闻静思,又瞥了眼萧韫曦,意有所指地点头道:“你们两个是旧识,定有许多话要说,皇弟有空来本宫这儿多和他聚聚。” 萧韫曦眼皮一跳,强笑道:“那是自然,可要劳烦皇兄了。” 闻静思身为太子侍读,和宗辰英并排坐在萧文晟身后,同一排的还有萧韫曦的侍读张景和郭岩。他第一次看见萧韫曦课堂上的样子,不似太子那样危襟正坐,认认真真听任太傅讲课,而是上半身几乎都趴在了桌上,慵懒地右手支额,左手捏着小狼毫在书本上涂涂画画。周围的人似乎对他这幅样子习以为常,太子不发一言,任年更是连看都不看一眼。闻静思看了一阵子他的涂鸦,暗暗捏了捏笔杆,将目光收回,放在了书上。 上午由任年和翰林院侍讲学士讲解四书五经,帝王策与兵法,中午在百卷斋侧殿一起用过午膳,休歇至未时,便由太子太师与太子太保教习射艺,骑术,击剑和时下兴起的马球和蹴鞠。有了太子侍读这一身份,闻静思行走翰林院和国子监的书库便轻而易举。午膳之后,闻静思借着萧文晟小睡,常常去两处的藏书殿翻看书籍,古往今来百家之言,自家书房有的这里都有,自家书房没有的这里也有。他在那一柜柜的书籍之中,看到了前朝的兴衰,燕朝的兴起,名臣的生亦何欢,猛将的死亦何憾,看到了民生百计,看到了外邦荣辱,看到了历年进士的试题答卷,也看到了奸臣抄家之后的清单。那一本本薄厚不一的书册,让闻静思看见了一个从未见过的天下。到了下午,跟着皇子侍读学习骑射竞技,看着萧韫曦从昏昏欲睡变得神采飞扬,矫健的身手,自信的笑容,在阳光与汗水下展示一个少年人应有的活力和生机。晚上宿在东宫的宾客院里,做完课业,有时被传去陪萧文晟下棋解闷,有时自己在院中侍弄些花草,有时萧韫曦会偷偷溜进来。他来的时候,总会带来宋嬷嬷做的各式糕点。闻静思几乎以为会如自己所愿,好好做个侍读,早日考取功名,做个如父亲一样的好官。 闻静思来百卷斋的大半个月里,日日见萧韫曦在课堂上懒懒散散,或伏案睡觉,或涂鸦书本,或翻看野史,竟然有一次看到妙处大声叫好,把几人吓了一跳。任年当场黑了脸,罚郭岩站了整整一个上午。后来闻静思问萧韫曦,才知道皇子有错,侍读先罚,既是杀鸡儆猴,也是以儆效尤。只要萧韫曦堂上不出声捣乱,任年都会听之任之。闻静思看看萧韫曦依然固我,又看看战战兢兢的张景和郭岩,心里不禁同情起来。可是这同情的人在一个月后,变成了自己。 前一日晚上萧文晟在东宫设宴,请了宗家的几个外戚来,恰好当日休沐,闻静思回家小聚。次日直接来百卷斋听课,却不料萧文晟昨夜醉酒,太傅布置下来的课业忘记写了。任年把脸一沉,提起案上的檀木戒尺站了起来,沉声道:“闻静思来受罚” 闻静思一愣,还未反应过来,任年又叫了一遍,他才走出书案,站到众人之前,伸出双手。任年看了萧文晟一眼,喝道:“转过身去跪下。” 闻静思只好硬着头皮转身跪下,面前正对着萧韫曦的书案,看着那双惊愕的眼睛,不禁脸上万分尴尬。不及他多想,任年道:“不写课业,戒尺十下。”说罢,手中的戒尺狠狠地打在了肩上。一阵尖锐的疼痛直冲脑门,闻静思倒抽一口冷气,几乎呻吟出口,不敢再看萧韫曦骤然冷峻的神色,僵着身子闭上双眼默默忍耐。好不容易撑过这十下,任年又道:“目无师尊,戒尺十下。” 从未挨过父亲伯父的家法,这二十下戒尺将一侧肩膀打得肿了一片。受完罚,闻静思抹去额上的细汗,重新朝任年跪下,恭敬地叩拜道:“谢太傅教诲。” 坐回椅子上时,闻静思仍然有些恍惚,既不信自己真的受罚,肩头的疼痛又真实清晰。他抬起头来,太子的背影依旧笔直,三位侍读目不斜视,只有萧韫曦半转了脸担忧地看过来,闻静思勉强地笑笑,微微摇了摇头。 午休的时候,闻静思照旧去藏书殿看书。肩头红肿的地方隐隐作痛,令他不能静下心。恍恍惚惚翻了几页,耳边听见一声门响,竟是萧韫曦找了过来。手上捏着一方巾帕,裹了一盒药膏,随手搬了张椅子在他面前坐下,正色道:“脱了袖子,让我看看。” 闻静思放下手中书册,解松了腰带,抓着衣领小心翼翼地剥出个圆润的肩膀。窗外艳阳透过白绢的窗纸,照得散碎下来的发丝如刺绣的金线一般,细柔的都能缠紧人的心。而肩膀上白`皙的肌肤看起来竟有几分透明,二指宽的尺印清清楚楚横在当中,异常刺目。萧韫曦怔怔地盯着闻静思的脸,他已许久未曾好好看看这个人。脱去稚气的容颜有着少年人的腼腆与羞涩,以往柔弱的身躯现在更是结实又匀称,仿佛再过不久,蕴含的成年人的力量就会展露出来,再也不需要父亲家人的保护。 闻静思见他看着自己久久不语,开口唤道:“殿下。” 萧韫曦回过神来,笑着揭开盒盖,用汗巾抹出一层膏药,均匀地涂在红肿之处,口中调笑道:“这几年我没留意,你倒是越长越俊俏了,说不定哪日连我也比了下去。” 闻静思被他这一逗,笑弯了双眼,注意力一转,肩上的疼痛减退了不少,接口道:“殿下与我隔三差五见一次,我变没变样,哪里逃得过你的眼睛。”顿了顿又道:“殿下怎么随身带着伤药” 萧韫曦冷哼一声,肃声道:“任年少时学过几手拳脚功夫,出手狠辣,打人从来不留情面。张景c郭岩还有走了的杨书鉴,不知被他打过多少回,伤药随身携带都成了惯例。”他抹完膏药,用汗巾将伤处小心裹了,在腋下松松系了个结。看闻静思整理好衣裳,又低声道:“他打你,不是太子不写课业,而是立威,打给我看,也是打给闻家看。” 闻静思一愣,不可思议地道:“怎么可能”话未说完,萧韫曦伸手捏上他的下巴,凑过脸来沉声道:“你既然立志入朝为官,就摒弃这些天真幼稚的心思。任年是宗维的学生,宗家人他从来不敢打。这里不比四方书院,太子说你错了,你对的也是错。”看着闻静思凝重的神色,手上松了松劲,和声安抚道:“不过,你也放心,我找个机会把你要过来,皇祖母总是向着我的。闻静思,在此之前,无论多痛多苦,你都要给我忍着。”说罢,将手上的药盒塞在闻静思手里,站起身道:“这药你留着,恐怕会常常用到。” 萧韫曦转身就走,闻静思看着他慢慢远去的背影,轻轻喊了声:“殿下。”见萧韫曦停下脚步,半侧着身子看过来,疑问道:“殿下在课堂上虽然总是漫不经心,我却知道太傅的一字一句殿下都听进了心里,为什么要这样呢” 萧韫曦的目光渐渐变得柔和而深邃,他张了张口,然后头也不回地踏出了藏书殿。闻静思虽然没有听到一丝的声音,却知道那口型之下的意思寝榻之边,岂容虎狼安睡。 萧韫曦说伤药今后会常常用到,果然如他所料。太子每隔十天半个月,总会出那么点事,或忘记写课业,或晚起迟到,或做的策论文不对题。这时,任年便会将闻静思叫到身前来,捏着檀木尺,或打手心,或打肩背,每次十下,不多不少。他臂力过人,十下顶四十下。闻静思旧伤才平,新伤又起,一时间真是苦怨难言。 闻允休知道了这事,细细问了他事情经过,沉着脸看了伤处,蹙眉肃声道:“三皇子说得不错,太子确实在向你伯父与我施压。宗太师想为皇后在怀安山修避暑的园子,向户部递了文书,索要一千二百万两白银。皇上拿到殿上来议,革新一派拉拢了史家反对,你伯父与我这次也倾向革新派。”闻允休叹了口气,将闻静思搂入怀中,心疼地道:“让你受罪了。” 闻静思贴在父亲的肩头,安慰道:“父亲不怕宗太师,我也不会怕太子和太傅。三殿下说找个机会要我过去,相信不会太久,父亲尽管安心。” 闻允休摇摇头,正色道:“三皇子的话,你听听便好,别往心里去。” 闻静思看着父亲认真的神色,心忖道:“他虽是皇家子弟,但一诺千金,总不会骗我的。” 闻静思满怀信任,萧韫曦却一直找不到机会。直到三个月后,皇太后从避暑山庄回到京城,才寻了个理由匆匆忙忙去凤慈宫拜见。皇太后凌嫣许久不见心爱的孙儿,十分想念,连忙吩咐侍婢侍奉果茶,一边将萧韫曦拉到身边坐下,细问这段时间学业,日常琐事。萧韫曦一五一十地答了,想到自己有求于皇祖母,便讨好着自荐来捶背。凌嫣瞥了他一眼,嘴唇一弯,心知肚明,也不戳破,端起茶盏舒舒服服地享受孙儿的服侍。 萧韫曦低着头苦思如何说动皇祖母为自己要人,目光恰好落在皇太后衣裳的喜上梅梢纹样,脑中灵光一闪,压低了声音问道:“这两年禹c弁两州不像前几年那样旱了。孙儿记得有一年旱得特别厉害,皇祖母带着一群朝臣的正妻前往清凉寺祈福。那是哪一年孙儿好像才七八岁” 凌嫣放下茶盏,拨弄着无名指上的镶玉戒指道:“正始十二年,那时你七岁。本宫回来的路上遭遇了暴雨,山泥冲毁了车轿,闻家老太君和媳妇前来护驾,却英勇牺牲,本宫记得清清楚楚。” 萧韫曦捶肩的手不知不觉轻缓下来,惴惴不安道:“孙儿不是有意提这事让皇祖母难过。” 凌嫣笑着拍了拍孙子的手道:“这不怪你。” 萧韫曦又道:“孙儿记得当日跟父皇去闻家吊丧,闻翰林丧母又丧妻,难过得很。最可怜的还是他那几个孩子,没了母亲依靠。孙儿没了母亲,还有皇祖母来疼,可他们几个连祖母也没了。” 凌嫣叹了口气,缓缓道:“是啊,本宫听说那四个孩子,最大的也不过五岁,最小的只有八个月。这么多年过去了,说是长得都不错。” 萧韫曦双手捏了捏皇太后的肩膀,微微一笑,道:“闻大人丧妻之后,一直未娶,真是当爹又当娘,辛苦得很。还好他那几个孩子都争气,特别是长子,样子俊秀不说,性子也温顺,知书达礼,志向远大。孙儿本想将他讨在身边做个侍读,偶尔照顾一下,不料晚了一步,被太子要了过去。”他停了停,语露惋惜地道:“孙儿想啊,他在太子那里做侍读总比在孙儿身边强,东宫的人以后做官更容易些,就随他去了。结果,皇祖母,你都想不到发生什么事。” 被萧韫曦引到这里,凌嫣只好顺着他问:“发生什么事啦” 萧韫曦按着皇太后的双肩,狠狠地道:“太子根本不是为了他好才讨他做侍读。他看孙儿不顺眼,看孙儿要帮的人也不顺眼。杨书鉴一走,任太傅没人可打,太子就是找个人给他练手的。太子打闻静思,不给孙儿面子事小,可他娘和祖母救了皇祖母,太子打下去,不是连皇祖母的面子也不给么。” 这一段话,萧韫曦说得振振有词又惶惶不安,既怕说得轻了皇祖母不以为然,又怕说得重了适得其反触怒皇祖母。正在等皇祖母的话时,门外传来细细的几声猫叫。两人扭头去寻,只见一只肥大的白猫从门外一边叫一边跳进来。凌嫣见了淡淡“哼”了一声,唤过侍婢吩咐取蜜瓜来。萧韫曦见被一只猫岔开话题,心中极不舒坦,扬声叫道:“哪儿来的畜牲,跑这来撒野。”就要走过去赶跑它。 凌嫣笑着阻止道:“那不是什么野猫,它是皇后的心肝宝贝。”见孙子不满意地望过来,扯着他的手在身边坐下来,指着那吃蜜瓜吃得正香的白猫淡淡地道:“皇后虽然胸襟气度不如你娘,坐后位却没什么大的过错。她爹又是太师之尊,统领一个世家。这猫儿虽然常常淘气,抓伤几个宫女太监,可打猫也要看主人,只要在我这儿规规矩矩,我也就给皇后几分面子,善待这只畜牲。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萧韫曦心中一阵惊,一阵寒,仿佛三伏天气忽然淋了三九的冰雪,浑身湿冷。皇祖母话中之音他怎会听不出来,闻静思的身后只是个小小的朝臣,而太子是未来的国君,太子想捏扁搓圆都在一念之间。自己身后是皇祖母,太子就算要整自己,也要看皇祖母的面子。 凌嫣看萧韫曦低着头若有所思,轻轻一笑,扶了扶发间的金簪,又道:“皇后爱惜猫儿,也只能在宫中护它一时,若它逃出了宫门,遇上几个调皮孩子,可就要当野猫来欺负。皇后要想一辈子保住它,只能让天下人都知道,这白猫是皇后养的,以后万一丢了,也有人为了讨好皇后颠颠地金车玉轿送回来。” 萧韫曦双手扯着衣裳下摆,紧紧咬着嘴唇。皇祖母虽然没有为闻静思说一句话,可她哪一句话不是在教自己长远的道理。 萧韫曦从凤慈宫里出来,天色已晚,婉拒了皇祖母留用晚膳,混混僵僵不知要去向何方。在长明宫门前徘徊了小半个时辰,步子一转,从马厩里牵出白兔,走出宫门,直直向辅国将军府奔驰而去。 萧韫曦在皇祖母那里碰了个软钉,外祖父及舅舅处也说得模拟两可,他第一次觉得无助与困惑,皇子的身份,凌家的血脉,看似尊贵无匹,可伸手出去,连一个闻静思都抓不住。即便他如何烦忧,也改变不了当前的境况。日复一日,月复一月,秋叶落尽最后一片,雪花盛开了遍地。宗维在朝中的态度越来越强硬,萧文晟在课堂的表现也越来越随意。而闻静思,则变得沉默寡言,性子益发内敛,清亮的双眸里再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6节 也不见盈盈的笑意。萧韫曦低头看着书本上渐渐稀少的涂鸦,渐渐画满的正字。那正字的每一横每一竖,都是任年手中的檀木尺落在闻静思的身上的次数。 萧韫曦心中烦闷难解,身边的事务便甚少留意。下午与太子一方比赛马球之后,忘记换下汗湿的衣裳,又吹了冷风,第二日起床头重脚轻,浑身难受,只好由宋嬷嬷代为告了假。任年听了之后什么也没说,翻开太子交上来的课业。那是一篇关于百官言行的策论,萧文晟在朝素以仁慈亲和称道,文中自然要求百官言辞谨慎,行止谦逊。任年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淡淡扫了闻静思一眼,第一次深刻的体会到太子仁善之下的冷酷,皱紧了眉头将策论往桌上重重一拍,厉声道:“为臣民者避君讳,为人子者避父讳。太子这篇策论,共用三个安字,为何直写其字,不避父君之讳” 萧文晟站了起来,抚平了衣袍,谦逊地躬身,慢慢地道:“学生一时忘记了。” 闻静思缓缓闭上了眼睛,黑暗之中他清楚地听到任年的冷哼,然后他睁开眼,一如往常,被任年叫到案前,生生挨了二十下戒尺。 打完之后任年仍然觉得不够,指着门前石阶道:“去那儿跪着,直到叫你起来。” 闻静思一怔,下意识地看向萧韫曦的书案,空空如也的座位只留着几本画满涂鸦的书册,找不到半分的安慰与期望。他静静地走出门外,在百卷斋前的青石阶上跪了下来。冬日的地面又冷又硬,寒意透过棉裤与皮肉钻进骨头,散至四肢百骸。他怔怔地看着前方,那是皇子们进出百卷斋的正门,再远是太子的东宫,更远处是萧韫曦的长明宫。他看不见宫墙之外的萧韫曦,一如他看不见自己的理想与抱负。闻静思微微低下了头,面前的青石阶上,积雪混着黄色尘土,仿佛那一年身在莲溪的祖宅,幼年的自己披着厚重的皮裘站在门外,看长街上衣衫褴褛的男女老少,顶着风雪佝偻起身子紧紧贴成一群去讨一碗薄薄的粥水,他们脚下的土地,也如今日这般冰冷。太阳渐渐移到头顶,积雪融成了冰水,渗入厚厚的裤腿中。他看着自己的影子从身前换到了身后,太子与侍读出门吃了午膳,又进来换上甲胄练习骑射。他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也不知道任年去了哪里。这段时辰他心中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想,又似乎想了很多。四周寂静无声,寒风也停了下来,忽然之间闻静思想起两年前的一夜,萧韫曦领着自己去取匕首,告辞的时候,那个高贵的皇子独自站在黑夜之中,那时,周边也如现在这般寂静,夜色也如眼前这般漆黑。 萧韫曦躺在床上半睡半醒,汤药的苦涩还留在唇齿之间,神思恍惚中像是听到门外郭岩的声音,再仔细去听,依稀分辨出“闻静思”三个字,心中骤然一惊,猛地坐了起来,扬声喊道:“郭岩,进来” 不出所料,门外正是郭岩。萧韫曦冷眼看着一贯木讷的侍读犹豫地走近床边,规矩地行礼,沉声道:“什么事” 郭岩沉默了片刻,小心措辞道:“回殿下,今日太子殿下的策论未曾避君讳,闻侍读被太傅打了二十尺后,罚跪百卷斋门外,直到傍晚,力竭而昏,被送回了闻府。” 萧韫曦心头一紧,强自镇定道:“太子的策论呢” 郭岩如实道:“还在太傅的书案上。” 萧韫曦冷笑一声,闭上双眼,后背往枕头上一靠,道:“去取来,交给木逢春。”过了片刻,挥了挥手道:“去吧。” 郭岩走后,萧韫曦躺了一会,唤进宋嬷嬷,按了按昏沉的额头道:“嬷嬷,给我更衣,叫人牵白兔过来。” 宋嬷嬷拿下屏风上的棉衣,边为他穿上边劝说道:“太子有意罚自己的侍读,殿下何必参和进去呢” 萧韫曦伸手拢齐长发,侍女前来帮他束好。看着镜中的自己慢慢被锦衣玉带包裹起来,真真是英姿勃发,气势过人,却只有他自己知道,脱去这一身锦服,有几个人愿意正眼来看不由自嘲地笑道:“是啊,为了一个小小的侍读,何必呢”伸手推开两人,自己系好腰带,快步走出门外,恰看见木逢春正捧着卷纸走过来,命令道:“将这锦绣文章送到凤慈宫去,皇祖母会喜欢的。”说罢,竟不顾宫内禁止骑马一条,翻身上了白兔的背,绝尘而去。 萧韫曦心中如何焦急,也不敢放开胆量在闹市中疾驰,小心束紧了缰绳,让白兔一路小跑到了闻府正门。他虽然不是常来,府中的仆役却个个精明,早已记熟他那张脸。见他匆匆赶到,一个连忙过来牵马,一个连忙将他引入府内。萧韫曦也不说话,跟着仆役穿堂过院,来到闻静思的小院内。房门半敞,隐约听见幼稚的童音呜咽哭泣,萧韫曦心头一跳,三步并两步跨上台阶,冲进了房门。室内燃了火墙,暖如三月春,闻静思躺在床上,身旁趴着不住抽泣的闻静心,闻允休坐在床头,床尾坐着闻静林与闻静云。屋内之人不防他忽然来访,一时齐齐看着他。闻静心最先反应过来,拿袖子抹去脸上泪迹,大睁着红肿的双眼向萧韫曦冲了过去,挥舞着小拳头狠狠地砸在他胸口,厉声质问:“都说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为什么你哥哥犯了错,要来罚我哥哥” 萧韫曦自认天不怕地不怕,帝王的雷霆震怒他总能找出三分理来安然避过,皇祖母的戒尺他撒个娇就可以免于皮肉之苦,面对太子的阴晴不定他从来淡然处之,就算是宗太师的直言数落,他也是从容以对,他没有伶牙俐齿,有的是问心无愧。今日却被一个小女孩儿质问地哑口无言,那柔弱的拳头捶在胸口,如雷声阵阵,令他一时手足无措,不知如何自处。闻允休看他满面难过,不禁叹了口气,出声吩咐两个儿子道:“林儿,你们两个带心儿回房里去。” 闻静云头一回看见妹妹发那么大的脾气,正想着如何安抚,闻静林却不管三七二十一,将闻静心一把抱了起来,道:“我们走,不要理他。”闻静云看看呆呆占着的萧韫曦,又看看躺在床上的大哥,撇撇嘴转身跟上二哥的脚步跑出了房。 三兄妹一走,萧韫曦心下一松,往床边走了几步。闻允休站起身,恭敬一礼,阻止道:“思儿尚未清醒,殿下请勿惊扰。若思儿醒了,臣会派人告知殿下。” 萧韫曦怎会听不出闻允休话中的送客之意,一言不发地坐上床边。闻静思裹在厚厚的被褥中,面色苍白,双颊却是潮红。他伸手探向额间,肌肤触手灼热,口鼻呼出来的气也同样烫手。萧韫曦收回手,目光落在闻静思的双肩,他知道在被褥之下,内衫包覆的肩膀上,有二十道戒尺留下的血印,而自己的书册上,已经画不下这区区二十道笔迹。 闻允休冷眼看他的脉脉温情,终是忍不住心头的怒意,淡淡地道:“殿下若还念及往日与思儿的一分情意,就请放过他罢。” 萧韫曦浑身一震,不可思议地看着闻允休,过了片刻,茫然的双眸骤然清醒,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冲出门外。回宫的路上,他满脑子都是闻静心的责备,不禁去想今日的早晨,闻静思跪着受罚,一定是皱着眉头忍下疼痛,当任年要罚跪的时候,他一定会想着求助自己。萧韫曦快步走在凤慈宫的回廊里,收起了往常漫不经心的笑意,背脊挺得笔直,他在闻静思身上得到了真诚,得到了友爱,绝不能拿伤害去还。他第一次有了不顾一切也要守住一个人的决心,第一次渴望哪怕赴汤蹈火也要掌握天下的力量。 凌嫣轻轻拨弄着艳红的指甲,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太子孙儿,年轻的脸上有着似曾相识的倨傲与不甘,只是再桀骜不驯,见了自己,也要乖乖下跪。凌嫣的手已经不再年轻,皱纹满布。先帝爱她肤如凝脂,特别是这双手,纤纤十指,捏针掐线,宛如无骨。这样一双保养得当的手,后宫人人惧怕,因为她的手中曾握住了先帝的遗诏,今上的孝道,如果她愿意,还可以掐断一个太子的前程。萧长晟已跪了半个时辰,腿脚酸麻,依然等不到皇太后的一句平身。门外珠帘簌簌清响,进来一个窈窕的身影。一身燕居华服的皇后袅袅行至太后座前,恭敬地跪拜行礼,口称千岁。凌嫣淡淡一笑,道了声请起,便不再开口。 宗孺芷道:“今日大寒,妾身来带皇儿给皇上请安。不知皇儿哪里冲撞了太后,妾身叫皇儿给太后陪不是,回去后定当严加管教。” 凌嫣拿起策论递给宗孺芷,道:“皇后来看看你的好皇儿,好一篇锦绣文章啊。” 宗孺芷展开卷面,一目十行地看下来,又看看跪在一旁满脸求救的太子,不敢开口。凌嫣双目一扫,冷笑道:“先帝名讳有个华字,雍华门为避君讳改名雍宁门,皇上为避父君之讳,不敢走雍宁门,次次绕过半个皇宫回自己的东宫。而太子倒好,父君之讳全不避忌。皇上以孝治国,这篇策论若是传出去,天子威严往哪里搁皇家尚且如此,士族百姓如何教化,孝道又如何传扬啊若皇后平常事务繁忙,哀家倒愿意替皇后多加管教管教。” 萧文晟腿脚冰冷,想要向母后撒娇求情,又怕太后责怪,只好伏地讨饶道:“孙儿知错了,孙儿下次不敢了。” 宗孺芷也顺水推舟道:“看在太傅已经罚过的份上,太后就原谅皇儿一次罢,凉他下次也不敢再犯。” 凌嫣端来茶盏轻呷一口,淡淡地道:“错在己身,罚在他人,有什么用,要罚就罚正主儿。太子从今日开始,将这篇策论抄写一百遍,抄完之前,哀家供他一日三餐,文房四宝。什么时候抄完了,什么时候再回去。” 宗孺芷看着儿子欲哭的脸,心中又是恨他自作主张让自己失了脸面,又是心疼儿子久跪的双腿,再三忧郁,终是咬咬牙,狠心道:“那就依太后的意思罢。妾身还要服侍皇上,妾身告退。” 凌嫣看着宗孺芷远去的身影,放下茶盏,刚要说话,从外间进来一个侍婢,凑近她的耳边低声耳语几句。凌嫣点点头,挥手谦退,才对太子道:“起来罢,好好抄,抄在手上,记在心里。”说罢,起身走了出去。 萧韫曦坐在太后佛堂的一角,静静地等候,见到皇祖母走进室内,微微一笑,撩起袍角跪了下去,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地道:“皇祖母,孙儿,要这江山。” 凌嫣一愣,看着那张像极了侄女的脸庞上,明亮的双眼有着先帝的坚韧与疯狂,惊喜霎时溢出了胸腔。她紧紧抱着萧韫曦的双肩,低低笑出了声:“好孩子,祖母等你这句话,等了十五年,等得都老了。” 萧韫曦闭上双眼,祖母的怀抱不如闻静思的平淡与柔弱,却激烈温暖,安全又可靠。他今后,也会用同样的胸怀去保护值得保护的人,他要用双臂为这些人撑起一个天下,再没有阴谋与诡计,再没有戒尺与痛苦。 第四章乱我心者多烦忧 闻静思昏厥在百卷斋门外一事,被闻允休一本奏到了皇帝面前。萧佑安事后传了任年入宫,斥责了半个时辰,又罚了三个月的俸禄才算了事。等闻静思修养好身体,再次出现在百卷斋门外,已是过了半个月。萧文晟面带笑意地将他请进门内,萧韫曦却支着下巴看他入座,取书,执笔,见他一双眼眸望了过来,又神色淡淡地扭过头去。闻静思不知这半个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心细如发,过了两三日,还是察觉出各人的变化来。 任年原本就心高气傲,对课后提问不屑一答,但课堂上对答得好,也会点头给予肯定。如今教完便走,对于学生学到多少,有什么疑问,一概不理。反而翰林院的侍讲学士将学生们的疑问接了下来,一一讲解,条条分明。而萧文晟,闻静思从来都看不懂他,虽是侍读的身份,课堂之外除非传召,几乎见不着一面。这几日晚,萧文晟夜夜遣人来请他同席用膳,有时旁敲闻家的现状,有时侧击他对三皇子的看法。闻静思心思虽纯粹,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儿,避重就轻,态度恭谦,萧文晟即使有心也挑不出一丝错处来。变化最大的莫非萧韫曦,满是涂鸦的书本都换了新册,上课也不再随心所欲,坐姿端正,言行审慎,身上再也没有当初肆意狂妄的影子。然而课后,闻静思若与他眼神相交,萧韫曦便会首先移开视线,练习马球时,若闻静思刻意接近,萧韫曦则策动马匹缓缓避开。这样看似无意却有心的疏离,闻静思百思不得其解,虽然心中苦闷,终是不敢去问。苦闷的人并非只有闻静思一个,萧韫曦心里也难过之极,既想亲近,又怕无形之中的伤害,只好竭力克制,面上装作处之淡然。 闻静思本以为萧文晟态度转变之后,堂上的戒尺会少挨几下,不料十天半个月依然被任年找出茬来。萧文晟事后总会一脸愧疚,用膳的时候夹了块肉权作赔礼,笑嘻嘻地道:“闻侍读辛苦了,本宫实在过意不去。” 每夜完成课业之后,闻静思独自一人坐在偏院内,看一豆灯火,窗外的新绿染上了枯黄,耳听夏蝉叫出了秋意,即便再如何不舍过去的时光,他也清楚的意会到,日月如江水,奔流不复回。 闻静思的一方天地静谧如水,不起波澜,萧韫曦这一边却是波涛暗涌,步步攻心。他时常去父皇处理政事的正德殿内室复习课业,默背文章,练习书画,又留了一窍心眼去听外间父皇与大臣的言谈。他本就聪颖过人,悟性又高,课业学得也好,加之常年与几个武将表兄谈论兵法军权,对兵部的事便能侃侃而谈,偶尔也有出人意料的办法去解决难事。萧佑安对他一贯宽容,说错了便亲自耐心地一一解释,说对了也不吝啬夸奖,乐得见儿子在挫折中慢慢成长,对兵部的事越发冷静顺手。历练近一年后,终于在萧韫曦十七岁生辰当日,将兵部大权交到了他手中。 萧韫曦得到了兵部,是手握江山的第一步。他并不因此为喜,反而愈加谨慎,事必三思而后行。他重视武将,却不怠慢文官,赏罚分明,以德服众。他在朝中的评价慢慢地从懒散消极,到蕙心纨质,才思敏慧。他时常去外祖父府中探视,与舅舅表兄弟赛马比试射艺,结识去拜会的各路将领,听他们分析边疆忧患状况,军队物资的缺少,朝中党派的纷争。回到宫中之后,便潜心研究,拿出解决的方案,直呈父皇面前。于是,受命去边疆嘉奖慰问的安抚使由三年派遣一次变成了年年派遣,守卫京师的将士衣食丰足,兵器精良,每一个将士在正旦与冬日都会领到额外的俸禄,每一个将士都有回乡探望父母妻子的假期。他用心对待这些战场上能为自己拼杀的将领,尽量满足合理的要求,得到的回报则是将领全心的拥护。 闻静思本以为萧文晟态度转变之后,堂上的戒尺会少挨几下,不料十天半个月依然被任年找出茬来。萧文晟事后总会一脸愧疚,用膳的时候夹了块肉权作赔礼,笑嘻嘻地道:“闻侍读辛苦了,本宫实在过意不去。” 为了能减少受罚,闻静思尽量每晚以解惑为名,请求阅看萧文晟的课业,若发现未写,只好一遍遍劝告。萧文晟一开始还会满口答应下来,次数多了,干脆将卷纸丢在闻静思面前令他代写。闻静思若是拒绝,第二日任年面前萧文晟的课业总是一片空白,若是写了,任年会以代写为由再罚一倍。一来二去,闻静思便不敢再去干涉萧文晟的课业了。 每夜完成课业之后,闻静思独自一人坐在偏院内,看一豆灯火,窗外的新绿染上了枯黄,耳听夏蝉叫出了秋意,即便再如何不舍过去的时光,他也清楚的意会到,日月如江水,奔流不复回。 萧韫曦的成长与转变,自然让太子感到了危机。应宗太师之邀赏花的次日,闻静思又因太子之过受了十下戒尺。萧文晟斜眼去看萧韫曦,却发现他眉头都不皱一下,心中的希望终是成空。 任年这一次不单打了肩膀,背上也有几道血痕。午膳之后,闻静思照例躲进藏书殿,关好门窗,坐在鼓凳上,脱下上衣裸露出半个身子。萧韫曦送的膏药早已用尽,盒内是父亲找了仁心堂的舒老大夫配制的伤药,已添加了第三次。药膏色如碧玉,气味微苦,抹在伤处淡淡的凉意能稍稍压下几分疼痛之感。双肩他能自己上药,背上几处却够不着,正垫好汗巾以防药膏污了衣裳,不料身后骤然伸出一双手握住他的手臂。闻静思吓得全身一跳,腿上的药盒震落下来,在地上滚了几圈,洒出半盒膏体。他回头去看,正是一脸淡漠的萧韫曦,两人近半年毫无交谈,忽然相对,一时都怔怔地说不出话来。萧韫曦掌中的肌肤柔软细腻,温暖紧实,他首先错开视线,拾起药盒,弯下腰来,将残余的膏药轻轻涂在闻静思背上的红肿处,又取出自己的汗巾,捏着对角折成一条,双手从后背环至胸前,紧紧系上了结。系完却不收手,双手交错腰间,俯下`身体,竟是将闻静思半`裸的身躯抱在怀中。闻静思即便和父亲弟弟也未如此亲密,又是羞赧又是尴尬,连忙去掰他双手。萧韫曦看他红透的耳朵,轻声一笑,反手抓住他两只手腕,低声道:“静思,你怨不怨我” 闻静思停下挣动,抗争的手腕也卸下了力气,这句话他不知该如何回答萧韫曦。皇家之人他怎敢怨恨,可是心中又极是委屈他的冷漠以对。萧韫曦见他沉默下来,叹了口气又道:“那你信不信我” 闻静思闭了闭眼,这半年来萧韫曦的变化他看在眼中,听进耳里,既不敢想象他是为了自己,又深深期望能有朝一日仗着他的势力脱离太子的掌握。犹豫许久,才缓缓地道:“我知晓殿下接管了兵部,有了势力,慢慢成为一个强者。有时候也希望自己能如殿下这般,变得强大” “静思。”萧韫曦忽然出声,打断了闻静思的话,深深地道:“天下可以有无数个争权夺势的萧韫曦,但是天下只能有一个闻静思满心为民。”他放开手,抓住闻静思背后的衣服慢慢为他穿好。“君子诺言,重于千金,始之于心,践之于行。你再忍一忍,为了我,再等一等。” 萧韫曦这一番话,闻静思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些淡漠疏离,忍耐蛰伏仅仅为了这样一个渺小的理由。半年来的委屈与失望终于找到了决口,凝做泪水,争先恐后地涌出眼眶,滴落在衣襟上,化为乌有。当闻静思平静了心绪,萧韫曦早已默默离开,想到自己未及答应他,连忙整理好衣衫追了出去,门外空空荡荡,和风穿廊而过,仿佛刚才的一切均是梦幻泡影。闻静思回到屋内,在案边坐下,慢慢研了磨,铺上纸,提笔写下“燕雀知鸿鹄”五个字,折成四方型,又点了蜡烛封上口。他于郭岩,杨景都不熟悉,只能请史逸君转交萧韫曦。 打定了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7节 注意,晚上以伤药用罄为由向萧文晟告了假,匆匆领来腰牌出了宫,向史府走去。刚转过一道弯,眼角便瞥见史逸君一身华服从对街走过,刚要出声去喊,几辆马车拉着棺木迎面驶来,他退后几步避让,等马车过去,史逸君已走出老远。闻静思只能快步跟上,看着他穿过集市,走入一条挂满五彩灯笼的街巷,转角进了一座大门。闻静思几乎是小跑着跟了进去,入了门顿时傻了眼,里面男男女女,成双成对,或坐在一旁听台上的人唱曲,或勾肩搭背拾级而上。他从未来过这样的地方,也从不知道男男女女可以这样肆意搂在一起,不顾礼节,任意调笑。正呆在原地手足无措,迎面走来一位绿衣女子,巧笑着来拉他的手臂,闻静思吓了一跳,赶忙避开。那女子一愣,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扑荧小扇掩住嘴,轻声一笑道:“小公子为何怕我呀我见小公子样貌俊俏,心里十分喜欢,小公子这样避我,不怕伤了我的心么” 闻静思不妨她说得这样直白,羞红了脸,呐呐地道:“小姐恕罪,我是来找刚才进来那位公子的。” 绿衣女子走进一步道:“他呀,我知道去了哪里。若小公子肯为我唱个曲,我便立即带小公子去找他,如何” 闻静思退了一步,犹豫道:“我不会唱曲。” 绿衣女子又上前一步,欲再调笑,楼上一位白衣女子探出半个身子,笑着喊道:“碧卿,别捉弄人,带他去椒阁清涟哪儿。” 那白衣女子似是地位较高,颇有威信,碧卿放下小扇,瞥瞥嘴不情愿地道:“景玉姐就会欺负人。”说罢,向闻静思福了一福,稍稍正色道:“小公子跟我来。” 闻静思向着二楼微微一揖,跟上前去。景玉却笑弯了眉,向着身后的姐妹道:“你说说,那么狡猾的一只狐狸,怎么能生出这么可爱的兔子来” 闻静思跟着碧卿越走越里,直到一座三层高的小楼前才停下,匾额上正是“椒阁”二字。碧卿停下脚步,指着右侧第二个窗道:“哪儿就是清涟住处,我们女子不便进入,小公子自己进去罢。” 闻静思谢过女子,登上楼梯,淡红的灯笼映照得狭窄的楼道分外柔暖,隐隐有琵琶古琴与男子的笑声从四周传来。第二个门前挂了个方方的牌子,隶书写就的清涟二字格外柔媚。门是半掩,闻静思轻轻敲了敲,不见回应,推门入内,只见房中桌上燃了两盏油灯,摆设整齐素洁,紫铜香炉里焚着檀香,馨香宜人,房梁绿纱垂挂,仿似云里雾里,内间有断断续续的对话传来。闻静思绕过纱帘,眼前赫然是一张床榻,两个浑身赤`裸的男体紧紧纠缠在一起,无遮无掩。闻静思心头大震,脑中轰鸣一声,仿佛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头,双颊烧得赤红。他只呆了一瞬,便回过神来,转身就逃,不料一脚踩中地上的垂纱,脚下一滑,半个身子兜着纱帘摔在了地上,发出好大的响声。闻静思未及爬起,床上两人被扰了好事,一人惊叫出声,另一个人横眉冷喝道:“谁在那里,滚出去” 闻静思从未见过史逸君的怒火,挣扎着爬起来,尴尬道:“史大哥,我就出去。” 史逸君不妨听见这样一个熟悉的声音,愣了愣,神色古怪道:“阿思你来这里做什么”说罢,伸手扯了薄被遮住身下之人,从床上裸着身子走下地,抓着闻静思的手臂将他拉了起来。 史逸君浑身不着一缕,闻静思极是窘迫,不敢正眼去看,只能侧过脸小心道:“我想请史大哥帮我递个信,半路遇上你,一路跟了过来。” 史逸君见他为了递信这点小事便打扰了自己难得一次的快活,心里甚是不痛快,沉下脸训斥道:“信你去我府上交给二弟也行,偏生跟过来,扰我好事。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幸亏我熟识你,不然早让人打了出去。” 闻静思受了惊吓,又被劈头盖脸一顿教训,再也待不下去,深深一揖,逃也似的飞奔出门外。等他冲出了大门,才觉得汗透衣衫,肩膀及后背的伤处阵阵疼痛。匆匆去了仁心堂,请相识的大夫将伤药添满,估算着宫门就要关闭,来不及回家看望父亲弟妹,只好急急返回东宫。 东宫的守卫见他回来,收下令牌,放他通行。宗辰英夜夜回自家,太子的宾客院里只有他一人住着,饮食器具不如家中精美,但也不缺温饱。日间他随侍太子上课,自有仆从洒扫整理,夜间回到院中,也会有宫奴侍奉饮食。日子过得清淡如水,来自东宫的排斥,寂寞,冷眼相对,闻静思一一承受了下来,他以为今夜也如往常一样孤身一人时,竟见到太子站在小院门前,负手执扇,月下赏花。闻静思走上前去,低眉敛目,恭敬地行礼。 萧文晟摇着扇子笑吟吟地虚托一把,道:“闻侍读今年也有十五了罢,正是青春年华,去椒兰阁寻芳也是正事一件,大可不必借买药的名头。本宫御下甚严,也不是这点人情都不给的。”看闻静思听得满脸通红,觉得极是有趣,继续逗弄道:“闻侍读看上哪个了椒阁的还是兰阁的要不要本宫给你赎回来伺候其实东宫也有清白的婢女,若是闻侍读有心,挑两个过来侍奉枕席,过几年收入房内,本宫也算成就一桩美事。” 闻静思听他越说越是离题,连忙答道:“殿下,臣去那处,是认错了人。臣一心学业,不想它事,殿下的好意,臣心领了。” 萧文晟轻轻一笑,摇动扇子眯起眼睛看了他一会儿,踱着步子慢慢走远了。闻静思站在院中,让夜风吹干身上的汗水,才唤来仆从烧水洗漱。 东宫客院的床有些年代,被褥却干燥柔软。闻静思睡至半夜,迷迷糊糊中觉得腰间一紧,不禁睁开眼睛,腰上不知何时缠来一双手臂,他翻身一看,竟是萧韫曦侧躺在身后。未及惊讶,萧韫曦笑着撑起身子俯上来,低下头吻住他两瓣嘴唇,轻柔地吸`吮舔舐,一条软舌顶住齿间,示意他张嘴。闻静思头一次与人如此亲昵,怔怔地开启牙关,让那舌头纠缠进来。萧韫曦兴致极高,一边扯开他的衣衫,一边往下摸去,少年的身躯均称又柔软,胸前,下腹,腰间的肌肤细滑如脂,直到一把握上尚未成熟的阳`物。闻静思全身一震,伸手就要去推,萧韫曦笑着离开了他的口唇,在他耳边低低地道:“静思,喜欢不喜欢我这样摸你”口中调笑,手上却缓缓滑动按捻起来。 闻静思腰间一软,从未体会地快感自萧韫曦手中散发出来,既觉得羞耻,又觉得欢愉,克制了喉中的呻吟,说不出话来。萧韫曦抓着他的手环住自己,俯下`身舔吻肩上的伤处,轻声地道:“静思,你喜欢不喜欢我” 闻静思感觉他的手越来越重,快感越来越强烈,而自己也将他越抱越紧,终于,所有的快感一起从身下涌了出。闻静思闭上双眼,等呼吸平静下来,才轻声道:“殿下真心待我,我怎么可能不喜欢。” 只听身上的人冷冷一笑,忽然转了调子,换了个声音道:“既然闻侍读喜欢,便收入房里罢。” 闻静思骤然睁眼,竟是萧文晟压在身上,一时间肝胆俱裂,毛骨悚然,一声惨叫,伸手去推,触手一片空虚,身上一阵疼痛,再定睛去看,却是整个人裹着薄被翻倒在地上。 窗外夜色深沉,离日出的时辰尚远。闻静思躺在地上抱紧了被子一动不动,腿间淋漓湿滑,方才的梦境历历在目,一问一答,一举一动,清晰又真实,仿佛是内心深处的渴望与祈求,在黑暗的梦境之中,一一展现在眼前。面对太傅的责骂,太子的训斥,闻静思始终都能咬牙坚持,但这样一个飘渺的梦境,终是让他一点一滴的绝望起来。他慢慢用被子蒙住头脸,裹成厚厚的蚕茧,失声痛哭。 闻静思这一夜过得混乱不堪,萧韫曦也未必一夜无梦,好睡至天亮。近半年的冷落,他心中的难过并不比闻静思要少一分,难过之余又带着愧疚,更是磨人心神。今日借着闻静思背上有伤无法上药,前去帮忙,更多的是借机亲近一番,以慰思念之苦。他这半年,严于律己,行得是王道,用得是帝术,各种情绪几乎收放自如,但是万万想不到一眼看见那背上的尺痕,心底便翻涌出疼痛,愧疚,愤怒,种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来。直到将闻静思拥入怀中,才稍稍安抚激荡的心绪。这一举动,不带任何歧义,但是那一刻的满足与安心,却深深映入萧韫曦的脑海里。以至于后半夜的梦境,都是闻静思白`皙光裸的背脊,柔顺的趴伏在自己身下,任由自己亲吻爱`抚,一点一点让他染上情`欲之色。梦中如何肆意妄为,如何甘美满足,梦醒之后便是如何空虚惆怅,如何痛苦难耐。萧韫曦烦躁地踢开被子,坐起身扬声唤道:“来人,奉茶” 寝室之外值夜的侍婢闻声推门而入,放下手中的烛台,斟满了温水端至床前。萧韫曦接过一饮而尽,递还时瞥了一眼侍婢,那女子约二八年华,一身天水碧的衣裙,发鬓别了朵栀子花,面容秀丽,唇形倒像极了闻静思,抿着唇时,嘴角微微上翘。那女子刚要退下,萧韫曦的双眼陡然深沉,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施力一拉,将她按在了床上,俯下`身去。茶盏从床沿掉在脚踏上,滚了几滚,落在地面,碎成两瓣。 第二日清晨,萧韫曦醒来,那女子早已退下,床上凌乱不堪,污浊与血丝混杂在一起,分外刺眼。他按了按额角,唤进宋嬷嬷伺候梳洗。宋嬷嬷虽为教习嬷嬷,却是从小将他一手带大的奶娘,比皇太后的感情更深上几分。进来时满眼的欣慰,笑容满面地梳理着萧韫曦的长发,夸赞道:“殿下终于长大了,嬷嬷心里高兴的很。不如择日向太后说说,选几个美貌贤淑的世家女子入宫,服侍身侧” 萧韫曦对着光亮的铜镜按了按发鬓,闻言并不发话,直到衣冠整齐,才淡淡地开口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昨晚那个婢女就不错,留着吧。”走了几步又回头道:“嬷嬷,我的嫡长必须出自正妃,这事你放在心上。” 宋嬷嬷并不惊讶他这样说,点头应道:“殿下放心,这事你不说,我也会记着。” 萧韫曦自从接手了兵部之后,并不就此罢手。太子手上只有一个礼部,宗太师却管着半个门下省。萧佑安有意培养两个儿子,每逢大朝会,御座之下多设了两个位置。萧文晟行事多听宗太师的计谋,朝会之上很少参与议政。萧韫曦心思活络,碰上熟悉之事能侃侃而谈,有理有据,解决的办法因事制宜,十分有效,即便是老谋深算的宗维,也不得不对他另眼相看。不熟悉的事务便闭口倾听父皇的决策,从中细细揣摩,分析优劣。他学得用心,进步神速,加之凌家在背后全力扶持,当年秋季,将户部也收入囊中。 眼看皇弟手握二部大权,萧文晟心急如焚,宗维却神色自若。中秋之后的第一个大朝会,大理寺卿张叔成将三年前禹州治水的主管官员卢敏奏上了广贤殿,参贪污款银二十万两。卢敏是正始十二年的新科状元,历任翰林院修撰,翰林院学士,工部郎中,工部侍郎,升迁之快,靠得是宗维这位主考恩师,三年前治水却是闻叙义保荐推举。明面上宗维大义灭亲,实则隔山打虎。这一本弹事让萧佑安雷霆震怒,当场令大理寺卿c刑部尚书及御史中丞行三司推事。闻允休身为刑部尚书,又是涉案官员的亲弟,责令避嫌,由刑部侍郎代替。 太子年近二十,课业所剩无几,处理手中的事务,笼络人心,组建人脉花去了大量的时间,便无心再来寻闻静思的错处。课业之外,闻静思求得了出宫的腰牌,有时在城中信步游览,观看百姓生活,物价升降,有时策马至郊外村庄,看春种秋收,时间丰裕还会和农人聊上一阵。每逢休沐日归家,听父亲一一讲述朝堂上的风起云涌。太子的唯唯诺诺,宗太师的气势凌人,三皇子的奇谋妙计。因此宗维的意图,他心里一清二楚,再看父亲微蹙的眉头,直觉这次闻家必有一番动荡。 果然,晚膳过后,闻静思正查看两个弟弟的课业,堂弟闻晗难得的过来看望。闻静思心中虽然诧异,也不得不停下手,令弟弟们先行回房,又吩咐婢女奉茶备瓜果。待遣退旁人之后,闻晗才面露苦楚,双目含泪地朝堂兄慢慢跪倒,伏地哽咽道:“堂兄,你救父亲一救罢。”闻静思连忙伸手去拉堂弟,却听闻晗又道:“父亲因卢敏贪污连累,听说要被革职扣押。堂兄素来和三皇子交好,请替父亲向三皇子求个人情,从轻发落,还望万勿推辞。” 萧韫曦事务繁忙,百卷斋去得渐少,闻静思一旬也见不着一面,这一个请求,只怕有心无力,思量再三才回道:“伯父只是举荐,并未涉及贪赃,量刑应该从轻。我尽力而为,为伯父求见三皇子。只是近一年,三皇子有意疏远我,也不知能否说得动他。” 闻晗含泪点头道:“能保下父亲一官半职,也是好事。” 唯恐夜长梦多,闻静思当夜匆匆入宫,来到长明宫外。他记得上一次来这里,还是三年前来取金匕首,那时两人嬉笑玩闹,一派孩童的天真,无忧无虑,友情纯粹无邪,沾染不上一丝官场的气息。三年之后,自己却要利用这份昔日情谊替伯父求情,心中既有无可奈何,也有茫然惆怅。他站在宫门处出神许久,才上前请侍卫通传。未及说完话,宋嬷嬷从门内探出半个身子,看到他微微一笑,唤道:“闻公子,殿下等你许久了,快随我来。” 闻静思躬身一礼,跟着宋嬷嬷穿过花园,直去往东向的书房。萧韫曦负手站在书房门外,头顶星辰密布,屋内灯火通明,宛如三年前他取走匕首离开之时,只是面前的人不再是三年前随性而为的皇子,如今的他手握实权,成长为一个令人敬畏的强者。闻静思刚要行礼,被萧韫曦一把托住了手腕,满面笑意地道:“静思,我就猜你今日要来,特意备了冰糖蜜梨,快来尝尝。” 闻静思被他抓了手腕,心跳如雷,颇不自在,又不好强行挣脱惹他起疑,只能尴尬地随他走进书房。小桌上果然摆放着两碗炖品,香甜之气扑鼻而来,十分诱人,不由笑道:“殿下怎知我今晚要来” 萧韫曦眨眨眼,故作神秘道:“这自是我与你心有灵犀,你想什么,即便相隔十万八千里,我也能知道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闻静思压抑在心底的感情哪里敢让人知晓分毫,听他这样一说,顿时害怕起来,不敢再与他对视,以免不小心从眼中泄露出半点痴心妄想,被他发现,徒惹笑柄。萧韫曦见他不言不语低头端起碗来,只当他害羞,朗声一笑道:“秋梨生津润燥,清心降火,趁热喝了最有效。” 闻静思淡淡谢过,与他一起坐在小桌旁,慢慢饮完。吃完之后,却不知从何处提起今日来此的目的,怔怔地看着手中空碗。萧韫曦心中透亮,也不着急,托着下巴细细打量起闻静思。许久不曾好好看上一眼,面貌并无变化,身量却高了一些,遇到困惑的事就爱抿起嘴唇的习惯仍未改变。忽然想起侍奉枕席的婢女喜眉的唇形竟与闻静思极其相似,不由异想天开,究竟是喜眉的唇香甜诱人,还是闻静思的唇让人意犹未尽。萧韫曦摇头暗自一笑,奇怪自己真是越发喜欢胡思乱想了。 两人默默对坐了许久,都没有首先开口的意愿,闻静思是不知所措,萧韫曦是成竹在胸。最终,眼见不能再拖延下去,闻静思只得硬着头皮道:“今日我回家,听父亲说起卢大人贪赃枉法之事,已交由三司推事。伯父曾推举卢大人治理禹州旱灾,因而也受了牵连。我来见殿下,是想看看有没有办法能将伯父保举出来,从轻发落” 萧韫曦看着他愁眉不展,语露哀求之意,心下一软,轻叹了口气,神色凝重道:“我记得你以前说,想要入朝为官,为百姓谋福祉。如今,这志向还未改变么” 闻静思不料他换了话题,不明其意,只好如实答道:“百姓能衣食温饱,安居乐业,天下能河清海晏,繁荣昌盛,是我毕生所愿,从未有所动摇。” 萧韫曦淡淡一笑,摇头道:“我还是那句话,你不适合做官。”看闻静思疑惑不解,又继续道:“让我来猜上一猜,你今夜来找我,不是出自本意,是你伯父的意思闻叙义极爱颜面,未必肯拉下脸来请求你这小辈,定是让子女代为通传。是也不是” 闻静思微微一怔,点了点头。萧韫曦闭了闭眼,嘴边的笑容带了几分嘲讽之意,过了片刻,又道:“如果这事让史逸君来办,你猜他会如何做”不等闻静思回答,接着道:“他会递上拜帖,约我明日戌时在诗琴坊会面。届时摆下美酒佳肴,席间还会请来歌女助兴,谈笑中只提及诗书琴画,兵法骏马,绝口不提伯父之事。饮宴完毕,献上名家字画一幅,名驹一匹。这时已过亥时,便邀我去椒兰阁听曲,进入阁中,自然是二阁的头牌花魁左右伺候,酒定是十年陈酿,舞定是椒兰阁的天魔舞。如此,酒意上涌,美人在怀,他才会开口提伯父之事,语必诚恳,色必愁苦。先提伯父的谆谆教诲,殷殷期盼,再提伯父对我的交口称赞,最后恳求能救伯父于危急之中。此时,着人奉上黄金百两,珍宝数件,美女一人。这是如今的官场风气,也是升迁求事之本。史逸君虽比你年长三岁,处事手腕可比你强了不止三十年啊。”萧韫曦见闻静思听得呆楞当场,慢慢踱步至他面前,仔仔细细上下打量了一番,笑睨着他道:“静思,你来我这里求我办事,两手空空,一袖清风,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以身侍奉枕席,讨我欢心呢。” 闻静思脸色瞬间刷白,全身一颤,如遭雷噬,惊得站起身来。他这样的反应倒把萧韫曦吓了一跳,忙按着他的肩膀坐下去,柔声安抚道:“最后一句我是说着逗你玩儿呢,你可千万不要当真。”感觉手下的身躯僵硬又颤抖,连忙松了手,感叹道:“你这样的心性,不要说入朝为官,就是做个地方知县,也要吃亏。还是适合修修国史,整理文集,若在国子监,最高也就做到博士而已。你父亲连这些人情世故,为官处事之道也不教授于你,想来也是不愿让你去趟官场这条臭水沟。而我,也不愿看到你慢慢磨去无邪之心,满心的纯良沾染上半点腌臜风气。” 闻静思坐了好一会儿才三魂归位,听他这样说,勉强笑道:“身为世家子,怎能置之度外。” 萧韫曦挑眉哂笑道:“你父亲又不是迂腐之人,既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还是知道的。纵览朝中重臣,也就是他,史传芳,薛孝臣,孙毅几个神魂清明,其余的不是畏惧宗家赵家权势,不敢抗争,就是隔岸观火,想坐拥渔利之人。你平安幸福,怎及得上这些破事重要” 闻静思淡淡一笑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8节 ,摇了摇头,默默坐了一会儿,才缓缓道:“我自认不如史大哥年轻有为,支配家中金银也有限,若有殿下看中之物,不妨说来,我定办到。” 萧韫曦闻言朗声大笑,看着闻静思那一双月一般温润的眼睛,心中不禁一片柔软,轻声道:“危难之中,你能想到求助于我,便是讨我欢心了。”说罢,笑容微收道:“今年秋天来得晚,父皇准备过几日令礼部办河西围场秋狩之事。届时我们再来比试射艺,你赢过我,我便替你向父皇求情,如何” 闻静思不料他竟然提出这样一个要求,虽然摸不透他的意图,却也有一丝希望,当即便应承下来。萧韫曦见他爽快答应,心下也十分高兴。正事至此说完,他话题一转道:“我闻着你身上的熏香不同往日,怎么忽然换了” 闻静思微微一愣,稍稍避开萧韫曦的视线道:“或许季节转换有些不适应,近来总是睡不着,这香安神镇静,用得久了,这味道便洗不掉。” 萧韫曦心中一动,不再追问下去。两人又聊了些秋狩之事,闻静思便告辞回府。他前脚刚走,萧韫曦就唤来自己的影卫,看着低头跪拜的忠心死士,想起自己按在闻静思肩上时,掌心感觉的僵硬与颤抖,面色如霜地问道:“太子这几日又对他出手了么怎不见明珠来报” 面对主人的怒意,明月肃声回道:“昨夜明珠来报,未提闻公子被罚。” 萧韫曦双眉微扬,显得有些不可思议,沉思片刻也不得其解,终是点头让影卫退下。 果然次日朝会,萧佑安授权礼部办秋狩各项事宜。萧文晟管着礼部,有意要将这事办得漂亮得体,在父皇面前讨回些颜面,日日来往东宫及礼部,无心再去管闻静思。 秋狩尚未开始,卢敏的弟弟卢惠便向萧韫曦投了拜帖。宗家这一招隔山打虎,自然不能再指望出手相救,卢惠只有转而求助皇帝眼前最受宠的皇子。萧韫曦收了拜帖,微微一笑,派人将闻静思请来,捏着帖子笑得狡黠:“你晚上随我去赴宴,见识一下何为官场做派。往后若进行吏治,给皇帝写策论疏表,也好有的放矢。”萧韫曦有意避开闻静思已有一年,今日要求随同身侧,竟是一派无惧无恐,胸有成竹之色,叫闻静思怎能不疑惑。萧韫曦见他犹豫,笑道:“尽管放心,太子日日忙礼部的事,暂时管不到这里,秋狩之后他想管也分身乏术。” 闻静思听他这样肯定,不由淡淡一笑,答应下来。 是夜,两人锦衣玉冠,只带随从三人,于西市并辔而行。此时正是华灯初上,百姓夜游集市之时,熙熙攘攘,密密匝匝,热闹非凡。两人骑着马匹缓缓行走其间,衣冠华美,气质高贵,一见就知不是池中物,游玩的百姓便纷纷让道。因此,骑马穿越闹市到达诗琴坊,比平时步行竟快了许多。 两人刚下了马,便从正门迎面走来一位着青衫的中年男子,见了萧韫曦,满面激动之色,深深躬下`身行礼,道:“草民卢惠,拜见贵人。”他不敢在外唤萧韫曦为殿下,便以贵人称呼。萧韫曦也不介意,笑着抬手虚扶一把,道:“卢公子客气了。” 卢惠直起身,一抬头看见萧韫曦身侧的闻静思,愣了一愣。他虽未见过闻静思,倒见过闻允休。两父子五官有五六分相像,卢惠不清楚闻静思的心性,却对闻允休这位刑部尚书看似圆滑实际凌厉的作风心有畏惧。不知他今日跟着萧韫曦一起来,是何目的,又不好当面询问,双眼看着闻静,口中却向萧韫曦问道:“这位小公子是” 萧韫曦扬眉道:“他是何人,卢公子看不出来么” 闻静思躬身一礼,道:“在下姓闻,双名静思,见过卢公子。” 卢惠抱拳还礼道:“幸会幸会,原来是闻家长公子,身姿玉立颇有乃父之风。”说罢,伸手邀请道:“快请进,酒宴已备下多时,只等贵客驾到了。” 萧韫曦微微一笑,当先走入诗琴坊。这诗琴坊原本是王公贵族买卖字画,金石古玩的地方,因其清静幽雅,别树一帜,也招来许多达官贵人们在此处设宴款待客人,坊主刻意将四楼隔断成雅室,以便宴请。卢惠今日便包下了整个四楼,酒菜也是请京城最好的百味居老厨子掌勺,做好了即刻送来。菜色繁多又极其精致,只在规制上稍逊皇宫。 卢惠请萧韫曦就座主位,自己与闻静思一左一右坐了。宾主坐定后,卢惠拍了拍手,即刻有侍女一一奉上美酒佳肴,琴师将饮宴曲目轻轻奏来。闻静思心中一动,想起前一日萧韫曦与自己说的官场风气,竟是一点不差,不由看了过去。萧韫曦恰好也看过来,两人四目相对,俱是了然一笑。卢惠不知前因,还以为两人喜欢这琴音,便将这琴师的技巧夸赞的非同凡响,又细说古琴的来历与旧主往事。只讲得头头是道,分毫不漏,仿佛亲眼所见,亲身经历过一般。萧韫曦边吃菜喝酒边半眯着眼听他海天胡地,闻静思偶尔夹菜入碗,对一侧的酒壶碰也不碰。卢惠时而劝酒,时而旁敲侧击萧韫曦的习惯喜好。萧韫曦看他瞻前顾后,心里既鄙夷又可怜。闻静思对两人冷落了自己全不在意,细细去听你来我往的客套与虚礼,慢慢揣摩话外之意。 这一顿盛宴,卢惠吃得战战兢兢,萧韫曦是随心所欲,而闻静思,置之度外又身在其中。 晚膳近尾,已是亥时一刻。 卢惠指着案上古琴,向萧韫曦道:“以琴表意,区区忠心,还望贵人笑纳。” 萧韫曦了然一笑,用瓷盆中的温水洗净了双手,接过侍女递上的巾子擦拭干爽,慢慢地道:“静思,卢公子的好意,你收下罢。” 闻静思与卢惠都是一愣。卢惠最先意会过来,萧韫曦不敢明面上收授赠礼,落人把柄,带闻静思来,是让赠礼有个安全的着落,过后再取,毕竟谁也料想不到,三皇子收下的礼,都在对头太子的侍读处。闻静思对这些弯弯曲曲的事一时还看不分明,不由疑惑地望着萧韫曦,见他向自己点头微笑,只好坐着对卢惠微微一揖道:“多谢卢公子好意。” 卢惠摆手笑道:“闻公子何必客气,我即刻派人将琴送至府上如何” 闻静思点头道:“有劳了。” 酒足饭饱之后,卢惠请萧韫曦至椒兰阁小坐,他不知闻静思会来,只备了两顶轻便小轿。萧韫曦也不责他思虑不周,领了闻静思钻进狭窄的轿厢内。卢惠随后万分歉意地亲自送来一个软垫,放在座位之下,方便闻静思跪坐在上。轿中的软椅只容得下一人安坐,萧韫曦理所当然占了位子,闻静思刚撩高衣袍要跪坐在软垫上,被他一把扯了手臂,一手搂住了腰间,微一用力,整个人跌坐在了萧韫曦的腿上。他心中大惊,刚要挣动,萧韫曦双手骤然搂紧,平静地向外喊道:“走。”小轿稳稳离地,慢慢悠悠地朝椒兰阁行去。闻静思却心急如焚,心跳如鼓,压低了声音央求道:“这如何使得,殿下快放手。” 萧韫曦看他的脸在轿中风灯下羞红一片,想挣扎又不敢的样子,笑裂了嘴,轻拍他的背脊,安慰着低声道:“安心安心这小轿狭窄,只容一人坐,我又不忍心让你一直跪着。你若不愿,抱着我坐也是可以的。” 闻静思哪里见过他如此无赖的样子,一时又好笑又好气,见他闭上眼睛不再理会,便慢慢卸下手上力气,只身体仍旧放松不下来,腰背僵硬地挺直。他微微侧脸,见萧韫曦的头仰靠在软枕上,双眼闭合,面容庄肃,沉浸在思考之中,鼻息温热,扑面而来带着微醺的酒气,醉人心房。闻静思看着看着,心中泛起阵阵酸楚与感慨,难以启齿又难以言喻,只怔怔地盯着那一张近在眼前又远在天涯的脸。萧韫曦似是有觉,睁开眼来,四目相对,痴痴凝望,眼中唯有一人,再容不下其他,一时间谁也不愿移开双眼。 好景总有终,小轿在椒兰阁稳稳落地。闻静思率先转开目光,轻轻从他腿上下来,揭开轿帘走了出去。萧韫曦稍稍皱了皱眉,一言不发,站起身抚平衣袍上的折痕,跟着走出小轿。 椒兰阁在京城的名气数一数二,阁中男女形色各异,或妩媚,或清秀,或矜持,或浪荡,或吟唱一绝,或舞冠京城,各花入各眼,总能让人趁兴而至,惬意而归。卢惠将萧韫曦请进大门,即刻有女子迎了上来。闻静思略略一扫,竟是景玉带着碧卿与另一位红衣女子福身行礼。碧卿还记得初见时的玩笑,扑萤小扇半掩玉面,露出一双弯弯的眉眼看向闻静思。闻静思心下无奈,只好点头致意。萧韫曦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双眉微挑,却不说话。景玉将三人引至三楼一间挂着“扶瑶”竹牌的内室中,待主次坐定后,又传来清茶瓜果陈酿,欠身柔声道:“阁主远游未归,景玉代阁主致意三位公子。扶瑶梳妆未毕,清涟与芷英已至,不如先听几支小曲助兴” 卢惠见进来两位轻袍缓带的秀丽男子,脸色已经有些不好看,强作镇定笑着向萧韫曦解释道:“扶瑶乃兰阁头牌,天魔舞跳得一等一的好,最受人宠爱,性子也娇惯些,寻常富家公子一掷千金也不肯接待,但今日在贵人面前还要惺惺作态,实在不该。等阁主回来,卢某定让阁主好好说说她。” 萧韫曦淡淡一笑,不置可否。闻静思乍一听清涟这个名字,不由想起尾随史逸君来此处时,就是在这位清涟公子房中撞破两人好事,也是那一夜,明了心底绝不可触碰的那一个人。他心中黯然,神色却平静,抬头去寻这位清涟公子。只见面前的两人,一个稍矮,莫约十七八岁,容颜精致秀美,青黛细眉,面敷玉女桃花粉,双唇涂水红色口脂,着了一身乐人尚穿的玉色锦伎衣,缀以金花玉镜。另一人稍高,似是年纪渐长,容貌有股成年男子的英气,浅螺黛,淡胭脂,双唇是一抹杨妃色,白素为下裾,丹霞为上襦,虽穿了女子样式的衣衫,也不觉分毫异样。闻静思在两人之间看了几个来回,也分辨不出哪一个才是清涟公子。 这时,景玉着人抬来琴案,年纪稍小的那位向众人一礼,垂下的手悄悄握了握腰际的玉佩。闻静思眼尖,一眼便认出了那玉佩是史逸君随身所带,喜爱非常的生辰之礼,心头一震,再仔细去看,更是吓了一跳,那男子抬手操琴的指间,竟然戴着史逸君绝不离身的翠玉戒指。 清涟琴奏至一半,芷英张口轻和道:“凝云没霄汉,从风飞且散。联翩避幽谷,徘徊依井干。既兴楚客谣,亦动周王叹。所恨轻寒早,不迨阳春旦。”他嗓音清朗圆润,雌雄莫辨,唱至动情处,婉转低回,一字三吟叹,十分绝妙。一曲唱毕,闻静思已是沉醉其词曲情感之中。 卢惠见闻静思凝神倾听,萧韫曦也面有诧异之色,心中稍稍安定,使了个眼色给景玉。景玉微微一笑,道:“清涟擅操琴,芷英擅唱曲,加上扶瑶,是我阁中三宝。” 萧韫曦扬眉嗤笑道:“扶瑶梳妆还未好么” 景玉神色一凝,欠身道:“妾身这就去催她出来。” 萧韫曦挥手道:“既然她如此作态,就让她不用来了,我对天魔舞没什么兴趣。闻公子似乎喜欢听曲,就让他们唱着罢。” 景玉面露尴尬,欲再开口相劝,萧韫曦已是将脸转向闻静思问道:“你喜欢听什么尽管让他们唱来。” 闻静思摇摇头,轻声道:“我不擅这些,随意唱罢。” 清涟听他说话,从声音认出了人,侧脸看过来,正对上闻静思探究的双眼,微微一笑,点头为礼。手下五指一拨,换了个调子,竟是一曲猗兰操。芷英启齿轻吟道:“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於兰何伤”竟是温柔清亮的女声,而唱到“今天之旋,其曷为然。我行四方,以日以年”时,换成低沉婉转的男声,“雪霜贸贸,荠麦之茂。子如不伤,我不尔觏”一句女音如溪水悠扬轻柔,最后一句:“荠麦之茂,荠麦之有。君子之伤,君子之守。”的男音清朗如皎皎明月。 芷英露了一手绝技,萧韫曦只是恍然大悟,闻静思却听得入了迷,唱罢许久才回过神来,击掌赞叹道:“果真是好嗓音,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唱法,今日算是开了眼界。” 卢惠朗声笑道:“闻公子既然喜欢,芷英,还不赶快上前伺候” 萧韫曦脸色微变,还未出声,闻静思连忙摆手道:“这个不必,我听他唱曲就好。” 卢惠又道:“闻公子请随意指使,就怕卢某招呼不周,怠慢二位贵客。” 清涟手腕一转,换了首游春辞。卢惠见闻静思专注于琴曲之上,挥手谴退了身侧的女子,微微向萧韫曦侧了侧身,低声道:“殿下,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萧韫曦心道:“终于忍不住了。”端了茶盏放到唇边,轻呷了口,叹道:“忠君之内,不知当讲不当讲,便不要讲,不知当做不当做,就不要做。记着这两条,总不会错的。”看卢惠瞬间哭丧了脸,忍下笑意道:“讲吧,你请我来此处,花费这许多,不就是为了这几句话” 卢惠看他愿意听,心中大石放了一半,更靠近萧韫曦了。闻静思余光瞥见两人低声说话,知道是在谈卢敏之事,便悄悄坐远了些,景玉轻提酒壶给他堪满。虽是陈年佳酿,却用果子酿造,甜美温润,并不上头,闻静思也能喝两杯。卢惠与萧韫曦密议,闻静思专心听曲,清涟与芷英又不必陪酒卖笑,一时间各自惬意。 芷英唱完了游春辞,便是白头吟:“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凄凄复凄凄,嫁取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竹竿何袅袅,鱼尾何徒徒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这一首全用女子音色唱出,一字三叹,低回往复,情真意切。闻静思被这一首触动了情怀,眼睫微湿,颦眉黯目,独自伤神。景玉不知内里,以为他听曲入了戏,责怪地瞪了清涟一眼,提起衣裙赶他离位,自己坐了下来,随手一拨,便是一首轻快的曲子。清涟笑着跪坐在闻静思身边,捡了葡萄剥去皮就要喂到他口中。闻静思吓了一跳,脸上腾地冒出两朵红云,腰背一扭躲开清涟的手。清涟却不管不顾,举着手追过去,笑道:“闻公子,清涟喂你葡萄,别躲呀。” 闻静思见他双眼满是捉弄人的意味,心中了然,伸手一捏,将清涟指间的葡萄抢了过来放入口中,低声道:“那次真是对不住。” 清涟笑着将拇指与食指上的果浆舔舐干净,轻声道:“多亏了你,史公子憋着一口气可全撒在我身上了。” 闻静思尚未经历男事,自然听不出话中荤意,只是尴尬地笑道:“史大哥爱重公子,哪里舍得。” 清涟一愣,稍稍收敛了笑容,盯着他道:“逸君说的果然不错,闻公子有一双雪亮的眼睛,一颗慈惠之心。” 他二人低声谈笑,自成方圆。萧韫曦虽与卢惠议事,也分了半颗心在这边,闻静思的一动一静,一颦一笑尽收眼底,见他二人聊得投机,心中虽有些不痛快,也并未露在脸上分毫。卢惠得了萧韫曦的承诺,心中一片安定,扬声请景玉唤来辛夷。进来的女子略施粉黛,一身素白的深衣,跪坐在萧韫曦案前,轻手执起酒杯恭敬地递上。 卢惠满脸笑意地道:“贵人,此女不似清涟芷英多年侍人,尚未在阁中挂牌,十分干净。今夜若能承得贵人赐露,乃三生有幸之事。” 卢惠说此话并不避人,清涟自然听见了,慢慢收了笑容,敛下眼帘,遮住一片愁苦之色。闻静思看他这副摸样,心中顿生怜悯之情,开口道:“未侍人的自然清白,可侍人多年的也未必就是不干净。虽有话道玉臂千人枕,朱唇万人尝,可入阁买笑的公子,见异思迁,不肯如一,今日喜欢牡丹,明日喜欢芍药,头顶着烟花盟主的风流名号,又怎会是心善身洁之辈呢” 闻静思这几句话意在开导清涟,清涟从未听人反过来指责恩客不对,睁大了双眼抿嘴浅笑不语。萧韫曦听入心中,如雷炸耳,震彻胸膛,仿佛那一字一句都是说给自己听。卢惠脸色更差,心里直骂闻静思添乱,刚要出口斥责,萧韫曦却挺直了腰背,怒目而视,厉声道:“照你这说法,来此处寻欢之人,一夜御数女之人,岂不是和娼妓一般腌臜不堪” 帝王坐拥三千佳丽,甚少独宠一人。萧韫曦这样身份之人,说出这样的话,自然意有所指。闻静思骤然意会,脸上血色尽退,不敢接口。萧韫曦看他神态惶恐,心下一叹,口中却不放过,肃声斥道:“滚出去” 闻静思如蒙大赦,松了口气,缓缓向他叩拜下去。礼毕,扯了清涟起身,拉着他的手快步走出门外。萧韫曦死死盯着两人交握的手,额上青筋突突跳痛,心中的气恼,疑惑,不甘再也压制不下,一掌伸出,掀翻了整张条案。闻静思听见身后巨响,闭了闭酸痛的眼睛走得更快,直到椒阁清涟住处,才回身道:“你今晚就不要去了,以后也尽量少侍人。史大哥心上有你,必定不愿你糟蹋自己。” 清涟淡淡地“嗯”了一声,担心道:“你今日得罪的那位公子,似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可要紧么不如让逸君想个办法” 闻静思心中发苦,想起萧韫曦满是怒意的双眼,难过之极,勉强笑道:“他待人严厉,却是公正。我回去好好赔礼请罪,他定会慢慢消气的。”不想再提萧韫曦,便转了话题道:“你久在此地,史大哥可有办法救你出去” 清涟微微一愣,笑得甜蜜,看左右无人,柔声道:“再过几日,逸君的父亲要跟随皇上狩猎,逸君便借这机会将我赎出来。我们商量好了,离开京城,去殷州谋生。” 闻静思见他说起将来,满面憧憬之色,不由羡慕起来,心中益发苦闷,涩声道:“这样也好,代我向史大哥道喜了。” 走出椒兰阁大门,已是子夜时分。全城笼罩在沉沉夜色之下,只有花街灯火熠熠,光彩照人。闻静思独自走在回府的路上,凉风习习,秋月无边。万籁俱寂时,不禁要去猜测,萧韫曦现在是听芷英唱曲,还是拥着那女子一夜春`宵心中任凭如何痛苦难熬,面上渐渐沉静下来,只留一抹郁色浮在眼底。 第五章碧水东流至此回 月至中天,街道一片幽静。闻静思踏月而归,从角门进了家,守门的老仆一边为他提灯照路,一边答话。诸如:二老爷招待了史大人用晚膳,长谈至亥时史大人才回去,子时前又吃了宵夜,现在估计还在写折子。二公子晚膳后出门游玩,亥时三刻才回到家。三公子读书到戌时一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9节 刻,陪小姐玩了一会儿,现在两人已经睡下了。闻静思回到自己小院内,觉得不放心,又走到父亲卧房门前。昏黄的烛光透过窗纸照在地上,绘出一张浓重的剪影图样。他敲响门,走了进去。 闻允休刚净完手脸准备就寝,见儿子来问安,招手让他坐到身边来。闻静思避开史逸君与清涟的情意,将晚上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父亲。闻允休刚开始还听不出有异,听到后来,真是又好气又好笑,神情怪异地问道:“你真的当着殿下的面这样说” 闻静思满脸惶恐,点头道:“父亲,我跟他好好认错,他会不会再也不理我” 闻允休拍拍儿子的肩以示安抚,叹道:“他骂你,那是应该。他不骂你,卢惠背后添油加醋告上去,你得罪的就不止殿下一人。这些话只能在心里想,不能说出口。你的一言一行不止是你一人,往后更是代表着整个闻家。三思而后行,你要做得比弟妹们更好才是。仁善之心不能失,防范之心不可无,整个朝廷,多少只眼睛盯着我们,今日殿下揭过此事,他日未必能掩饰你的错处。殿下那里,你好好去认错,他不是气量狭小之人。” 闻静思总算安下心来,又问道:“卢惠找殿下救兄长,殿下似乎答应下来,那伯父会不会也安好” 闻允休沉下脸色,思考片刻后才道:“宗太师有意为之,结果难以预料。” 闻静思道:“我问过殿下此事,他说狩猎时我若赢了他,就会替伯父在御前求情。” 闻允休双眉一扬,诧异道:“真有此事”见儿子点头,不可思议道:“这么简单便答应了你,真是奇事。” 闻静思看着父亲愈发疲惫的面容,站起身来道:“殿下是君子,一诺千金,不管其意在何方,总不会失言的。父亲早些歇息罢,我回去了。” 闻允休的目光随着长子的身影退至门边,逐渐深沉下来,心底的疑惑越来越大,如同不安一般,紧紧攥着他做为父亲的一颗心。 闻静思出了父亲的房门,并没有回自己的小院,转去了澡房。守夜的仆人手脚勤快地烧了热水,伺候他洗浴。闻静思将身子泡至脖颈,脑中一会儿是萧韫曦的斥骂,一会儿是父亲的训导,交织紊乱,难以理清。他匆匆洗净身体,擦拭干爽,穿上侍女备下的亵服,披上外袍,走出澡房。卧房内早已点了蜡烛,他推门而入,插上门闩,转过隔门,乍见萧韫曦坐在床边看过来,吃了一惊,略略定神,便提袍要跪拜请罪。萧韫曦却挥手肃声道:“免了,你给我过来” 闻静思只好硬着头皮快步走到他面前,萧韫曦不多旁言,直接道:“我倒是不知你在椒兰阁有那么多熟人,迎客的女子也就罢了,连男子也熟稔得很,与你所言之意哪里有半点相符” 闻静思不料他先提此事,便如实道:“殿下,此前我想请史大哥替我送信,一路尾随至椒兰阁,遇见了碧卿,得她带路,在清涟房中见到了史大哥。这两人都是一面之缘,并不算真的相识。” 萧韫曦挑眉道:“你带走那男子做什么” 闻静思犹豫片刻才道:“我怕卢公子要清涟服侍。” 萧韫曦冷笑道:“他琴弹得好,你看上了” 闻静思连忙摇头道:“他是史大哥的心上人。” 萧韫曦怪道:“史逸君连这个都告诉你” 闻静思淡淡一笑,神情有些落寞,轻声道:“清涟腰上的玉佩是史大哥十五岁的生辰贺礼,右手的翠玉戒指是史大哥从不离身之物。除了心中至爱,又有谁值得相赠” 萧韫曦盯着闻静思的双眼,似笑非笑:“说不定是那清涟设下赌局赢来的,我心爱的匕首不也被你要去了么”见闻静思忽然红了脸,心中一动,自言自语道:“也难说,史逸君若心里无他,又怎会以这两样做彩头。” 闻静思心头一跳,垂下头去,屏住呼吸不敢出声,萧韫曦这无意的一句话令他欣喜若狂,却不能表露分毫,努力压下鼻腔泛起的酸意,眨着双眼逼去眼底的雾气。萧韫曦在一片黯淡的昏黄中看不清闻静思的表情,抬起下巴向身前一点道:“你坐。”看他正襟危坐在妆台前的鼓凳上,叹了口气道:“今日之事,我知道你最后了悟我的意思,便做个教训,就此罢了。卢惠有求于我,也不会到处张扬。细想你的话,似有几分歪理,不过这些话只能自己想想,以后再不要说出口。” 闻静思轻声应道:“这次是我一时冲动,做错了事,今后再也不会了。” 萧韫曦伸手按了按酸痛的肩膀,又扭动脖子消除疲劳,道:“这就好。你家澡房在哪儿我今夜宿你这儿了。” 闻静思“啊”了一声,连忙起身去翻衣柜,口中试探道:“殿下没有在椒兰阁洗浴么” 萧韫曦盯着闻静思的背影,自嘲道:“有你前面的一番话,我哪里敢多待半刻。往后你做了御史言官,我岂不是要被你参个够” 闻静思轻笑出声,捧着亵衣亵裤走过来道:“这衣裳是上个月新裁的,我还未着过,殿下穿或许小了些。” 萧韫曦站起来边跟他向外走,边调笑道:“新旧都无妨,最是美人香。” 闻静思让仆人又烧了热水,伺候萧韫曦沐洗完毕,亲手铺好被褥,待他躺下,又放好床帐,吹熄了烛火,柔声道:“殿下劳累一天,快睡罢,晚上有事叫我就好。”说罢,不管萧韫曦的呼喊,抱过一床薄被,转身走进邻间的书房,躺上矮榻,和衣而眠。 次日正逢休沐,清晨的天色有些阴沉。 萧韫曦一觉睡到近巳时,闻静思早已起来,吃过早膳,正在读书,听到房中的动静,便叫侍女端来热水,亲手侍奉他穿衣梳洗。萧韫曦对昨晚之事一字不提,随意喝了一碗豆粥,吃下两块糕饼,尝了三四样小菜,就放下牙筷,让闻静思带路,去闻允休的书房商议事务。闻允休正陪着女儿在小院中喂兔子,见萧韫曦来到,还未开口,小女孩儿“噌”地站起身,丢下手中的萝卜,跑到闻静思身边,亲密地挽着他的手臂道:“大哥,你快跟我来。”使劲将他往院外拖。闻静思抵不过她,只好无奈地跟着她走。眼看就要跨过院门,不料闻静心忽然回头,朝萧韫曦做了个大大的鬼脸。萧韫曦一愣,意会过来,当场笑得几乎岔了气。闻允休也没憋住,笑得弯下腰去。过了片刻,闻允休才致礼道:“小女尚幼,不懂礼仪,殿下勿怪。” 萧韫曦摆摆手,装做不在意地自嘲道:“这丫头还记恨我呐。你家儿女除了静思,竟是个个都不待见我,我真的那么招人厌” 闻允休边将他迎入书房,边劝慰道:“臣平常事忙,无法照顾儿女,思儿身为长兄,自然多担待一些。说实话,小女几乎是思儿看着长大,对这个大哥也最为依赖。” 萧韫曦恍然大悟道:“难怪别人都是长女为母,你家却是长兄为母了。静思个性温良,确实再适合不过。” 两人相看一眼,各自朗声大笑。 九月初,两个皇子在百卷斋的课业已教授完毕,闻静思也搬回了家。本以为侍读这一名号成了空,不料萧文晟依然隔三差五将他宣召入东宫,或让他伺候笔墨,调弄颜料,或让他捡拾箭矢,奉剑以待。虽然不再有戒尺之痛,却也明白了萧文晟的意思:即便不在百卷斋,他闻静思依然是他的侍读。 九月底,萧佑安便带着皇室宗亲和十数个心腹朝臣入驻河西围场。皇帝一走,主审卢敏贪赃一案的三司便停滞下来。 闻静思第二次来此处,时隔七年,依然记得当初萧韫曦将自己从虎口救下,温声安抚。当日年幼的情意,如今回想起来,添了几分豆蔻年华的亲密,与情窦初开的苦涩。 狩猎前两日,闻静思没有跟着父亲去围场,只在行宫内的武场练习射艺。他这些年刻苦读书,虽然下午由太子太师,羽林大将军教授骑射c兵法与剑术,毕竟心不在武,生疏不少。这半个月的苦练,也能十有九中。 到了第三日,萧韫曦一早就派人来请。闻静思换上宝蓝底银白纹样的骑装,背上长弓与箭袋,牵过坐骑来到萧韫曦的院前。萧韫曦一身暗红色劲装,胸前以金丝与孔雀羽绣了五爪龙纹,衬得他神采飞扬,异常夺目。见闻静思道来,挑眉道:“先去暖暖身,打几只野味,让凌小将军先烤了当下酒菜,我们再来比试。” 两人纵马驰骋于林中,阳光投下斑驳的光影,眼前明暗交替,仿佛昔日与今朝。 萧韫曦大小不忌,见了就射,闻静思却很少开弓,兔子狸猫之类的弱小更是看都不看。萧韫曦不由笑道:“静思果真是英雄年少,只取虎狼之辈,小的还看不上眼。” 闻静思抿嘴一笑,并不接话。过得一个时辰,两人停下马,一边唤来仆人清点猎物,捆好送至凌云处,一边吃了几块糕点,喝下半囊清水。萧韫曦见闻静思休息已毕,一踢马腹,率先跑向武场。 站在靶前一百步远处,仿佛回到了七年前与萧韫曦比试射艺。如今也是一样,共用一张长弓,一袋羽箭,十二支为限,一百步远。不同的是他手上的每一支箭都是救伯父出来的期望,他的心跳得很快,握紧缰绳的手心沁出汗水来。萧韫曦看出他的紧张不安,安抚道:“你尽力就是,其余的我心中有数。只是我赢了你,你便答应我三个要求,如何” 闻静思不解其意,刚要张口去问,萧韫曦已经将箭搭上弓弦,射出了第一支箭。这一场比试不是“群胡归来血洗箭,仍唱胡歌饮都市”的壮烈,不是“锦壶催画箭,玉佩天涯远”的旖旎,不是“封侯早归来,莫作弦上箭”的相思,不是“寂寞芳菲暗度,岁华如箭堪惊”的沧桑,而是带了份官场上利益的交换,与人情世故的较量。 闻静思最终以一箭落败。萧韫曦朗声长笑,看着他双目怔怔,汗湿的鬓发贴在颊边,咬着唇不言不语,一点皓齿露出唇缝,红白相间,分外好看。心中一动,宽慰道:“不必担心,一切有我。” 闻静思不可思议地盯着他,喃喃道:“殿下真的肯帮我” 萧韫曦挑眉道:“我不逼着你,你会全力以赴”又道:“我赢过你,是不是该给个彩头上一回投壶你要去了我的金匕首,这一次是不是该还个等分的” 闻静思终是安下心来,笑道:“殿下看中我屋中什么尽管拿去。” 萧韫曦轻哼一声道:“你屋中那些,本皇子还看不上眼。不如”眼珠子一转,笑着凑近闻静思耳边,轻声道:“我赠美人金错刀,美人还我点绛唇” 闻静思双眉微蹙看着他,神情茫然,像是听不懂他的意思。见萧韫曦伸手一指双唇,倒抽了口气,双目圆睁,一张白净的脸骤然通红,无措地看着他,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萧韫曦笑嘻嘻地道:“怎么我的金匕首还换不来你轻轻一吻” 闻静思心头一颤,握了握手中的弓,眼睛四处一瞟,轻声道:“在这里” 萧韫曦缩唇一声长啸,白兔从靶场边慢跑而来,他翻身骑上,伸手朝闻静思示意。闻静思将弓丢给侍卫,用力握紧面前的手,踩上马蹬,跨坐在萧韫曦身前。未及坐稳,便听身后一声清喝,白兔缓缓跑动起来。闻静思双手抓紧马鞍,身前是一片密林,身后是萧韫曦宽阔温暖的胸膛,心中激动,不安,期待,惧怕,痛苦,五味陈杂,不辨轻重。 萧韫曦策马入了密林,奔跑到无人之处停下来,道:“这里还算幽静,你意下如何” 闻静思知道逃不过,咬了咬唇,双腿侧坐一边,伸手去捧萧韫曦的脸颊。他眼底粼粼一片水光,指尖冰冷颤抖,轻轻贴在温热的脸上。萧韫曦见他神色有些哀戚,心中一动,刚要开口,便见他微阖双眼,慢慢贴近过来。闻静思的唇温暖干燥,微微颤动,一触即离。萧韫曦深深看了他一眼,一手抚上他的脸颊,道:“你没亲过人,这样生疏” 闻静思摇了摇头,默默无语。萧韫曦勾起他的下巴,笑道:“以身传教,胜读百卷书。我来教你。”闻静思心中一惊,半声惊叫出口,半声没入萧韫曦的口中。他来不及防范躲闪,口中陡然闯入湿热的舌头,舔舐吸`吮,放肆至极。萧韫曦一手揽着闻静思的腰,一手扣着他的后脑,姿态强硬,不容反抗。感觉闻静思僵硬的背脊慢慢放松,原本推拒的双手如今紧紧抓着他的肩膀,一双惶恐的眸子渐渐合上。他的心剧烈的跳动着,口中是无可比拟的甘甜,怀中是无与伦比的满足,仿佛这些年一直期待着今天,他的双臂终于抱住了愿望。此刻,萧韫曦的脑中清明一片,往日对闻静思的爱护一瞬间有了最强力的理由。他一直追求的权力,期望掌握的天下,其实就是为了现在左手握住右手的方寸之地。 一吻毕,闻静思满脸羞红低下头。萧韫曦仰天长笑,笑出了眼泪,他双腿一夹马腹,高喝一声,拥着闻静思纵马疾驰出密林,在宽广的平地上飞奔。看着近处的潺潺溪水,远方的巍峨行宫,身边是愿意陪伴一生之人,两人一时都有身处世外桃源之感,祈望这一刻能天长地久,人心能亘古不变。 第二日闻静思没有外出,陪着父亲在小院中和史传芳烹茶闲聊。两人的话题从宗维压下北地暴雪成灾的折子,到太子欲插手吏部事务,屡屡献计上折,皇帝都无动于衷。从萧韫曦接管户部以来大力节俭各项开支,为朝廷省下数十万两白银,到上个月他巡查京城外军营的防御工事,发现种种纰漏,层层上查,揪出来的责任官员是宗维门下学生。最后聊到了两人的家事,史传芳看着给红泥小炉添加橄榄碳的闻静思,不无羡慕地道:“仲优,我与你这些年斗智斗勇,可谓各有胜负。若是君儿和你家静思比,难赢一筹啊。” 闻允休脸上并没有一丝自豪之色,反而有些担忧。“逸君是个好孩子,为人处事十分成熟,接人待物也极有分寸。思儿一心向学,阅历还是欠缺了不少,办起事来,比逸君差了不止一等。虽说相差三岁,我这个做父亲的也明白,三年过后也赶不上现在的逸君。” 史传芳苦笑着摆摆手,道:“逸君做起事来还算对得起我这张老脸,可是易冲动,不够慎重。不怕在你面前揭他的底,上个月居然说要迎娶一名椒兰阁的琴师回来做男妻,真是气得我将他狠狠打了一顿。” 闻静思心中一跳,舀水入壶的手微微一抖,差点洒出壶外。闻允休倒是吃了一惊,膛目结舌道:“还有这事” 史传芳将茶盏中冰冷的剩茶泼在地上,叹气道:“本朝男风不盛,也不大禁。我自认对此事宽容体谅,逸君要娶个门当户对的男子做妻,只要两情相悦,无愧于心,我就算拼了老脸也愿替他下聘。只是怎么也想不到逸君要娶椒兰阁的人,何止是我一张老脸,整个史家的颜面都要毁在他的手上。” 闻允休放在座椅扶手上的手指轻轻敲打着,一下又一下。闻静思的心也不禁跟着节奏越跳越快,双耳竖起,紧张地等待父亲的回话。闻允休沉吟片刻才道:“这事确实棘手,难怪这段日子你上朝下朝没个好脸色。你打算如何处置” 史传芳靠在椅背上,揉了揉鼻梁道:“他们正在兴头上,油盐不进,谁劝都没用,也只能放着。过个几年,等他们相处乏味,情爱淡了,再将那男子赎出来,赠一笔金银让他远离京城,自行谋生。” 闻允休点点头,忽然朝儿子道:“思儿,你如何看这事” 闻静思不妨父亲这样来问自己,骤然一惊,看了一眼父亲,又低下头沉思了一会儿,开口涩声道:“不瞒父亲和史伯伯,史大哥的心上人,我偶然见过一次,琴弹得好,也懂礼贴心。史大哥喜爱他,或许是看中他的不做作。”说到此处,闻静思掐了掐掌心又道:“私以为,身为世家子弟,不能只依仗自己的喜好,更要顾全大局。史伯伯和父亲不愿和宗赵两家同流合污,欺上瞒下,所作所为更不能成为对方的把柄,不仅自家人的双眼看着,朝廷那么多双眼睛也都会盯着。我若是那人,必不愿对方为了一己之欲,一时之欢,置家族颜面与名誉不顾。相爱未必要相守,成全一片忠孝之心,也是功德善事。” 史传芳垂眸若有所思。闻允休深深地盯着儿子,思考他的一字一句,瞥了眼水壶,忽然道:“水煮老了。” 闻静思如梦初醒,“啊”了一声伸手去握壶柄,那壶柄烧得滚烫,他的手一触就离,还是烫得几处通红。闻允休叹了口气,道:“镇定些。”用布巾抱住壶柄,端离了炉火。 闻静思捧着烫伤的手,怔怔地看着灰白的橄榄碳燃烧出幽蓝的火焰,心中已是一片清明。 萧韫曦虽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并不打算付诸于行弄得人尽皆知,依然神色如常,行止照旧。在之后的几天里,他未曾找过闻静思,直到狩猎的最后一日,才从表兄凌云口中得知,史逸君出了事,几乎丧命,闻静思已经先一步回京城探望。萧韫曦按耐下心中的担忧,随同父皇的仪队一起回了京。 闻静思单人快马到达史家时,已是傍晚时分。角门的杂役见是他,连忙上前来牵马。闻静思问起史逸君的情况,杂役只推说不可多言主人之事,只好跟着前来引路的婢女快步进入内院。史逸君的小院门前围了几个人,闻静思依稀认得哭啼的妇人是他的母亲,劝说安慰的是他的二舅,愁眉苦脸来回踱步的是他的小叔叔。那妇人见闻静思来,激动地上前两步抓住他,哀声央求道:“闻家公子,平素君儿和你亲近,你帮着劝劝,千万别叫他想不开。你的话或许他还能听些,我这个做娘的是不指望了。”说罢又哀哀恸哭。 闻静思满心无奈,只好细心安抚了片刻,史家主母才在二弟的劝说下和小叔一起远离了小院。闻静思一心担忧史逸君,好言好语敲了半天门也不见他出声响应,情急之下走到窗户前,五指抓开了窗上的绢纱,紧紧扣在窗花上。幸好窗户不曾闩紧,他用力推拉了几下,窗内发出一阵“喀拉”的断裂声,竟被他拉了开来。只见史逸君就瘫坐在窗下书台的椅子上,衣衫不整,披头散发,双目通红,满脸泪迹,怔怔地看过来,好一会才认出人,嗓音嘶哑地唤道:“静思。” 闻静思料想不到平日衣冠楚楚,注重仪表的人竟会有如此落拓的摸样,心里不禁也难过起来。提起衣摆从窗户外爬了进去,站在他身旁,伸手覆上他的肩膀。史逸君的目光透过院中花木,落在绯红的天际,右手重重的叩击在胸膛上,哽咽道:“静思,我这里,我这里,痛啊。”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10节 闻静思被他的哀苦所染,双目含泪道:“我知道,史大哥,清涟是个好人。” 史逸君一锤锤敲在胸前,仿佛这样便能抵消些许心头的苦闷。“他何止是个好人,他那么善良,那么贴心。他们怎么忍心拆散我们”史逸君喃喃地回忆着两人画舫上初相识,城外清凉寺祈福巧遇,菊园赏花谈心,红绡帐中鸳鸯眠,玉兰树下定三生,直到昨夜两人投宿相邻城镇的客栈,二舅带着人马追到门外,两人惊慌失措中,清涟看不清路一脚踏空,滚落楼梯摔断了脖子,就此香消玉断。 闻静思静静地揽着他的肩膀,听他一遍又一遍地控诉母亲舅舅的狠毒,一遍又一遍的自责自己的冲动,心中也充满了惆怅之情。那秀丽男子仿佛还在自己面前,伸着两指捏了葡萄,笑得一脸狡黠,仅仅半个月,就断送了鲜活的生命。相爱之人,就此阴阳永隔。悲伤之人在悲伤之中又哪里听得下善意的劝言,闻静思只得轻声道:“史大哥,清涟在九泉之下必不愿意你日日为他痛苦,就此消沉。人活着,一生之中,不能只有爱情啊。” 史逸君含着泪低低笑了几声,捂住了眼睛,再也不说话。 闻静思从史逸君房中出来时,已是灯火通明。史传芳的马车也到了家,他站在院门前,眼底的担忧与气恼在灯火下分外明显。闻静思上前致礼道:“伯父,史大哥已经睡下了。” 史传芳长长叹了口气,神色疲倦道:“好好伯父欠你一个人情。” 闻静思敛眉垂首道:“这是晚辈的分内之事,伯父客气了。伯父可否听晚辈一句,清涟虽然出身风尘,也是史大哥的心上人。如今尸首暂时放置在别院,看在史大哥痴情一片,清涟又无辜枉死的份上,请务必厚葬。” 史传芳沉吟了片刻,点头道:“好,人死为大。伯父答应你,就依君儿之妾的规格葬在别院的后山罢。” 闻静思心中松了口气,颔首道:“静思替清涟谢过伯父了。伯父若信得过晚辈,这事可否交给晚辈处置” 史传芳虽答应了闻静思厚葬的请求,心中也不得不烦恼,世家之主如何为一个优伶男娼处理后事,听闻静思这样要求,既感动又感慨,摇着头叹道:“君儿幸亏有你,我这个做父亲的,真不知如何出面。” 闻静思将清涟的后事揽了下来,是他对史逸君的承诺。牵着马走出史家大门,闻静思的心十分沉重。史传芳对清涟的态度,作为一个世族高官,已是极为宽容仁厚。若父亲知道自己也如史逸君这般,将满腔爱意投注于一个男人身上,即便身份如何尊贵,也是同样的失望与悲伤。 闻静思正低头走路,不妨前面跑来一个青衣杂役,拱手作揖道:“我家公子有请。” 闻静思随着他的手抬头去看,一到清涟枉死他乡,更是轻轻握住闻静思的手。十指相扣,仿佛有无形的勇气从这简单的安慰中传递过来,闻静思舒展了双眉,全身放松下来。一片昏暗之中,萧韫曦清朗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静思,你信不信,有些人的爱意,生死不能移,贵贱不能分,男女不能舍,远近不能屈” 闻静思几乎是不加思索,笑着轻声道:“我相信。” 萧韫曦短促的笑了一声,拍拍掌中闻静思的手背,道:“这就好。” 史传芳将清涟的后事托付给闻静思,自然也给了他调用史家钱财的权力。清涟的葬礼不能风光厚葬,闻静思也希望能办得体面,不负史逸君一片深情。他向账房支了笔银两,购置了寿衣,棺木,蜡烛,冥纸等用物,请来清凉寺的和尚连做七天法事。又吩咐婢女给清涟净身绾发着衣,问过史逸君后,将那块玉佩与翠玉戒指作为陪葬,戴在清涟身上。棺中另外放了一叠两人往来的书信,清涟喜爱的若干器物。过了头七,便下葬于史家在城郊别院的后山中。葬礼的用物精美贵重,场面却十分简单,除了神情麻木的史逸君和担忧的长姐,史家没有一个长辈出席。墓碑按史逸君的要求刻下“亡妻”二字,连同史逸君的爱恋一同沉在泥土深处。 闻静思处理完清涟的丧事,不到一个月,便等来了皇上处置伯父的消息。闻叙义虽不是主犯,但有推举失查之过,官降一级,外放至殷州为官。而卢敏,则人证物证俱全,被判了缴出赃银,削去官职,入狱三年,永不录用。两人判得都不重,甚至没有深入调查是否有其他官员涉案。大多数朝臣都以为皇帝是看在两人背后的势力而刻意为之,但闻静思却清楚,萧韫曦既然插手此事,定然不会那么简单。 腊月初八,闻叙义一家人收拾好行囊,在吏部交出官印,领了上任文书,带着妻子儿女去往他乡,闻允休携儿女在城外为兄长送行。正午回到家时,萧韫曦刚刚在闻静思的小院中坐下。自从狩猎以来,萧韫曦待他不再是如从前那般回避。得了空闲,时常来他小院静坐片刻,饮两杯淡茶,吃些小点,随意聊几句天南海北,或邀他过长明宫,赏新得的名贵花木,又或换上朴素的衣衫骑了马往城外农庄散心。闻静思对他的转变,既有欢喜,又有担忧。太子召见时,偶尔会提到两人来往之事,却并不显露出任何的不满,他仍是倍加小心地应对。今日虽然惊讶他的到来,却也有机会问清卢敏贪案一事。果然,一问之下,萧韫曦意味深长地道:“卢敏虽然是宗维的门生,但是素来谨慎,给他一万个胆子也不敢贪那么多,背后一定有人指使。卢惠答应了我,协助我查明此事。宗维为了扳倒你伯父,牺牲门下一人,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做法,他手下的人只会人心惶惶,不得安宁。只要时机一到,策反一二个为我所用,查出宗维的底细,不是难事。” 闻静思心中微惊,担忧道:“我知道殿下深谋远略,但这事非一日之功,需要长远之计,殿下千万要小心啊。” 萧韫曦淡淡一笑,起身踱步至花丛中,问道:“父皇将你伯父调出京城,他没有责怪你办事不力吧” 闻静思想起伯父心有不甘,又不得不遣闻晗来谢自己,摇摇头道:“在哪里为官都是一样,远离了京城这个是非之地,焉知非福还要谢过殿下相救之恩。” 萧韫曦“哦”了一声,伸手攀着支梅花,凑上前嗅了嗅,又道:“听你的口气,似乎并不想在京城为官” 闻静思如实道:“在京城,虽能上达天听,但人才济济,所奏之策,未必能被圣上所用。若在地方为官,或许能说服知府,惠及每一个百姓。” 萧韫曦挑眉笑道:“你说的有几分道理,但是远在千里为官,你舍得下老父弟妹舍得下我” 闻静思对他越来越爱满口胡言无奈之极,脸色微红,垂下目光道:“舍不得又能如何,总不能为了这个放弃理想抱负。后年要开科举,我想试一试,趁着大好年华,搏上一搏,才不枉数年苦读。” 萧韫曦摇摇头,将手上的梅枝折下来,盯着淡黄色的梅蕊道:“有宗维主持科举,闻史两家的人不要说中头甲,就是二榜也不会有名。任年教了你那么多年,对你的字早已熟识,你连会试都进不了。唯一的办法,只有换主考。”他见闻静思神色黯然,顿了顿,神色玩味接着道:“不考科举也未必不能做官。要么你为太子出谋划策,立下功劳,在他登基之后论功行赏,挣一个官位。要么待我封王,邀你为入幕之宾,去我的封地,干一番大事,闯一片天下。” 闻静思淡淡一笑,道:“看似殿下给我指了两条明路,可这两条都是死路。” 萧韫曦嗤笑道:“我哪里像那种狠心人,你说说看。” 闻静思正色道:“殿下知我甚深,太子麾下便不多说了。至于殿下的入幕之宾,一我年轻才识浅薄,不足以跟随殿下,二我无功无劳,不足以服众,殿下若待我与众不同,恐怕只会招来不满,于殿下于我都不是好事。殿下是做大事的人,自然明白孰重孰轻。” 萧韫曦微微一怔,转着手上的梅枝叹道:“我以为我够聪明,你家小妹才是明白人。我越是对你好,你越是招人妒。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闻静思头一回听他语露伤感,不由走上前安慰道:“若殿下愿意一视同仁,不偏颇,我是极愿意跟随殿下效犬马之劳的。” 萧韫曦抬眸淡淡一笑,对他的劝慰不置一词,转身走进小厅,将手中的梅枝插入博古架上的一支青瓷观音瓶中。 正当萧韫曦与闻静思的往来在深秋初冬中泛着脉脉温情的暖意,皇家也在初春传出了太子大婚的喜讯。 正月十五日,宗皇后授意几个亲近宗家的世家适龄嫡女,与自己一同前往澜亭游玩,又令太子在亭中设宴。细细观察了众女的秉性,样貌,才识之后,去除对宗家不忠的,才华横溢的,骄纵难驯的,最后定下陈家三小姐和夏家长女,一个为太子正妃,一个为侧妃。皇帝萧佑安在二月初二接见了两家家长,三十日正式责令礼部协助宗正寺负责太子大婚一事。三月底,正式昭告天下,太子于七月迎娶太子妃。恰好九月是萧佑安的五十寿辰,周围友邦皆派遣大使来贺。两件大事接踵而来,将宗家c太子与礼部忙得人仰马翻。萧韫曦这段日子似乎也有要事,与凌家来往不断。闻静思偶尔外出,见街上百姓纷纷谈论太子婚事,京城处处都显喜庆,连绵雨雪的天气也逐渐转晴。不由要去想,几年之后,萧韫曦也要开府立妃,或许依太后的意思娶个温婉贤淑的世家女子,或许任性地娶回自己喜欢的女子,一个或者两个,再多不会超过三个。然后生一群白白胖胖的孩儿,做个温柔体贴的丈夫,威严强大的父亲。而自己能做的,仅仅是珍惜现有的每一日。 萧韫曦虽然对闻静思考科举并不看好,可该做的事闻静思绝不放弃。每日除了苦读,做策论文章,督促两个弟弟的课业,陪小妹说话赏花逗弄兔子,就是通过父亲了解朝堂之事。今日宗太师厚此薄彼,拒见藩邦使臣,接见越国来使,收下两罐贡茶,明日礼部将两个有私仇的使臣安排在一间驿馆,差点刀剑相向。闻静思便依着这些事练习各种奏章疏策,让父亲批阅。有时能字字珠玑,直中要害,有时则分析地不够深刻,言辞片面。闻允休将好坏一一指出,看着儿子在磨练中渐渐成长,越来越少失误,文章越来越严谨,深感欣慰与自豪。 岁月如流水,从春流到了夏。太子大婚当日,闻允休早早入了宫,闻静思在家中陪伴弟妹。整个府邸,伯父搬走之后,只剩下他们一家,庭院幽深,任外面热闹翻了天,院内也是静谧一片。他早上查看两个弟弟的课业,闻静心在奶娘的陪同下出门游玩,中午四个人简单地吃了午膳,午睡之后,闻静林要和弟弟比赛投壶与蹴鞠,闻静思要核对府中账务,便让小妹做仲裁。晚上,比赛输了的闻静云,被二哥压着下厨学厨娘包包子。看着各种大小各种形状的包子出了蒸笼,其他三人一人拿了一个,嘴上虽然一致笑说不是包包子是捏面团,心里却充满了一家人的温情。晚膳过后,闻静思让婢女准备好醒酒汤与热水,以备父亲饮宴晚归使用。 四个人坐在长兄的院子中吃瓜果,胡天海地地闲聊。一会儿说四方书院讲论语的夫子在外养了倌儿,正妻一怒之下回了娘家;一会儿说陈家三小姐母亲一族人丁单薄,其人也是唯唯诺诺,十分胆小,皇后看中是为了好捏在手心;一会儿又说百姓都在传太子大婚之后,皇帝有意给三皇子上亲王封号,在京城开府,连府址也已经选好。话题一到萧韫曦身上,便止不住了。闻静思与他最熟识,弟妹们纷纷凑过来求证各种传闻,这边闻静林问听说三皇子有意掌管户部,皇帝已默许;那边闻静云笑说萧韫曦去年狩猎之后将房内贴身侍女嫁了出去,有人想要以美女贿赂,也落得逐出门外的下场;闻静心接过话头笑问兄长,三皇子是不是真有传言中的八张面孔,三个头颅,六个手臂。闻静思听着弟妹你一言我一语,既担心又好笑,正要一一澄清,不料从月门外走进一个人来,身着黑色锦服,眉目清朗,神采飞扬,含着笑意的目光从四人脸上挨个看过去,最后落在闻静心身上,佯装气恼道:“你倒说说看,我哪里有三个脑袋,六只手臂” 闻静思忍着笑意带弟妹们站起身来向他行礼,闻静心道了万福之后撅着嘴不服气地辩解:“就算殿下没有三个脑袋,六只手臂,也一定有八张脸。对着大哥一张脸,对着父亲一张脸,对着我们一张脸,换来换去的可厉害了。” 萧韫曦听着童言童语十分有趣,“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哦,对着你大哥是什么脸对着你父亲又是什么脸了” 闻静心跳到长兄身后,躲得只露出个脸才道:“你对大哥可温柔了,对父亲就像大哥查二哥课业一样,对着我们,就像三哥吃桔子,看着都酸” 萧韫曦倒是不妨这小女孩儿看人脸色如此精准,一愣之后仰头大笑。闻静思心中一跳,暗中朝二弟打手势,示意离开。闻静林一边笑一边带着弟妹向萧韫曦告辞。待院中只剩下二人之后,闻静思才渐渐嗅出一股浅淡的酒气,唤过侍女准备澡房热水,又吩咐煮解酒汤,亲自绞干布巾让萧韫曦擦拭手脸。萧韫曦坐在房中,看他为自己忙前忙后,仿佛两人不再仅仅是知心好友,更是多年夫妻,心底竟是难以言喻的满足和平静。待喝过解酒汤,洗去一身劳累之后,拉着闻静思在身边坐下,借着昏暗的烛火,将那熟悉的眼耳口鼻一一看过来,轻声道:“你家小妹真是妙人,小小年纪倒是一朵解语花。” 闻静思不欲继续这话题,道:“殿下饮宴劳累,要回宫歇息么” 萧韫曦用湿巾按着太阳穴,摇头道:“我今日高兴,就宿你这儿。陪我说说话,可不许跑去书房睡了。” 闻静思避开他的话笑道:“我还要等父亲归来,殿下困了先睡罢。” 萧韫曦丢开湿巾,正色道:“我来的时候,你父亲坐了史传芳的轿子去史家,估计晚上也宿那儿。即便他回来,也有下人伺候妥帖,你做儿子的,不必事必躬亲。” 闻静思淡淡一笑,想起父亲鬓边的几丝白发,不无感慨地道:“母亲去世之后,父亲没有再娶。他平日忙碌政事,又要教导我课业,我学识浅薄尚不能为他分担些许,只有在起居上多操心饮食衣裳以尽孝道。母亲泉下有知,也会希望我如此。” 萧韫曦盯着他看了许久,动了动唇,终究没有说出口,只赶了他去洗漱。闻静思倒不像头一次那般避之不及,沐洗过后,大大方方地躺在萧韫曦身边,听他絮絮叨叨地说饮宴中的趣事。烛火透过床帐,在闻静思的脸颊上投射出一片朦胧的柔光。萧韫曦心中微动,想起酒席间与越国使臣的推杯换盏,应求往来,低声道:“我虽承诺你,让你摆脱太子侍读的身份,但是你也要自救。如今有个机会,要好好珍惜。” 闻静思不料他忽然提起此事,敛去笑容,慎重地道:“我全听殿下吩咐。” 萧韫曦一手撑起上半身,一手轻捏着他的下巴,直直看进那双乌黑的瞳仁,轻声道:“过一段日子,父皇会在使臣面前考问太子及侍读的学识,以昭大燕储君的才德兼备。我要你好好展露才华,一鸣惊人,将太子与宗辰英比下去。你相信我,等了我这么多年,我也相信你,定能做到。” 闻静思为这份信任心中激荡不已,呼吸渐渐急促,嘴唇微颤,好半天才开口道:“我定不负殿下一片苦心。” 萧韫曦淡淡地笑开颜,闭上双眼将额头抵上闻静思的额头。回首自己这几年的辛劳与压抑,仿佛都在这一句话中被安抚殆尽,心中尽是缕缕温情,低声应道:“好” 第六章鸿鹄奋翅起高飞 太子大婚过后,便是孝和帝萧佑安的五十寿辰。各类诏令文书一早由门下省一一颁布,举国庆贺,上下欢腾。各国各藩的使臣敬献寿礼,各封邑的亲王c郡王与州府的官员也派人入京祝寿。京城家家张灯结彩,他乡人身着奇装异服行走在街道上,偶尔见华贵的车马在闹市穿梭,说书的艺人与大小戏班轮番在酒楼登场,入夜之后的花街更是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处处可见盛世的奢华景象。 闻静林得了父亲的许可,时常带着三弟和小妹在闹市游玩。闻静思并不知道哪一日会被招至御前对答,只有日日闭门苦读,做好万全之策。闻允休知道了前因后果,也分出一半心思教导儿子。父子两人将可能出现的问题一一列举出来,涉及平戎c举贤c藩镇c变法等。闻静思仔细作答,让父亲批改之后,再默背下来。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萧佑安请各路使臣入宫饮宴,为了彰显储君的德才尊荣,开宴之前在广贤殿请太子率侍读应对皇帝及使臣的考问。 太子及宗家事先并未得到风声,准备稍嫌仓促,待一切就绪才想起闻静思,匆忙之中遣人传召,请他入宫伴驾。而闻静思猜想面圣就是这几日,早已备下衣裳。一套月牙白底竹梅纹样的广袖大衫,襟口与双袖密密绣着穿枝花。看上去虽素净,衣料却是年前萧佑安赏赐下来的贡锦,殷州织造局的得意之作。阳光之下,隐约可见细细的金丝穿梭其中,雍容又雅致。闻静思平日甚少穿得如此华美,出得门来,恰逢弟妹们刚刚游完回家,见他一身锦衣华服,都吃了一惊。闻静心左看看右看看,抿着嘴笑道:“大哥穿得这样漂亮,是要去相亲么” 闻静林哈哈笑着把小妹拉到自己身边,故作神秘地道:“大哥要入宫选秀啦。” 闻静云不明所以,小心翼翼地问二哥:“皇帝已经很老了,要选给三皇子为妃么” 闻静思听这三人胡言乱语,心头既羞窘又尴尬,两颊绯红过耳,板起脸来训斥道:“即便是玩笑,也太过出格失礼。我平常怎么教你们,阿林,带着他们罚抄书,我晚上回来要验看的。”说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11节 罢,不理会三人哀声叹气,头也不回的走出门外。 闻静思乘坐小轿到达宫门处,已经有东宫的小太监守着,见他到来,即刻引领前往广贤殿。一路上絮絮叨叨地提醒面圣的各项礼节,无外乎跪拜要谦卑,言辞要恭敬,对答要得体,行止要合礼,还特别交代了若使臣提问,无太子的示意,不得开口,只能附和太子所言。闻静思一边用心记下一边称是。 广贤殿中已站满了群臣,各路使臣也依次列队而立,异样的衣裳在一众官服中特别的出众。闻静思跟随在太子身后,与宗辰英并列,向殿中行去。他第一次来到这个国家权力的殿堂,第一次面对朝廷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各路权臣,第一次众目睽睽之下应答帝王及他国使臣的问话。他心中虽有胆怯,但绝无退缩。他的余光看见了轻轻点头的史传芳,浅笑的父亲,宗维抚须沉思的面容,甚至只有一面之缘的薛孝臣也朝他看过来。他微微抬起下巴,目光坦荡,直视前方,落在亲王之后,身着黑色皇子衮服的萧韫曦身上。萧韫曦面容沉静,双眼直直地看过来,眼中有信任,有安抚,有温柔,也有尊敬。闻静思微微开口,缓缓吐息,藏在袖中捏紧的双手,终于慢慢放松下来。三跪九叩,高呼万岁之后,三人俱都低眉敛目,袖手而立。 萧佑安宽厚的目光在三人身上巡视了一圈,看着太子温和仁善的眉眼,雍容的气度,满意的点了点头。身后的大太监永淳上前一步朗声道:“今日,陛下连同各方祝寿使臣,考问太子课业,以示大燕储君德才。以史论,经义,时务策为主,太子为首,二位侍读可补充附议。”三人齐声应是。 萧佑安作为君主,自然出第一题。他略往后靠了靠,沉声道:“周唐兵权外重内轻,秦魏则外轻内重,有何优劣” 萧文晟做为宗太师鼎力支撑之人,也如宗家一般从来重文轻武,看不上武将的处世作风,又对其手中的兵权垂涎已久。今日听到此题,心中一动,若能凭此一问重演杯酒释兵权的场景,既解了心头忧虑,又能彰显自己的谋略,真真是一举两得之事。稍稍沉吟便道:“周唐共设府六百三十三所,关内便有三百六十一所,士兵共六十余万人,其中十六万士兵戎卫京师,另近五十万人分散于十道。因此说,周唐重兵不在朝廷,而在十道节度使与经略使,拥兵自重甚至可称为诸侯。手握重兵,便易威胁朝廷安稳,周有诸侯混战,唐也有安史之乱。秦c魏重兵归顺朝廷,掌控集中,致使政局安定,对各地军队的反叛也能镇压得当,自然是优胜周唐。”萧文晟避重就轻的一番话,萧佑安听了沉默不语,辅国大将军凌崇山摸了摸唇上的几缕胡须来掩饰面上的讥嘲之色。 宗辰英垂首道:“臣附议殿下所言。” 闻静思略微一顿,挺直了腰脊,袖手而立,和声道:“臣补充殿下所言。周唐用兵之优在于:军户编入民户,兵农合一,军府有领兵之责而无调兵之权,兵部掌军令和军将除授但不能直接统兵,二者相互制约,平衡权力,军机大权集中于皇帝一人。朝廷对各府掌控力强,就能有效集合各府兵力,抵御北方吐蕃c回纥c南诏等异族入侵。唐玄宗后期,均田制崩坏,府兵制改为募兵制。边境战乱频繁,节度使逐渐增多,以致兵力内轻外重,各道节度使拥兵自重。究其动乱缘故,不在军制,而在为臣之心不忠君国。”他这一席话,听得宗维眉头微蹙,萧韫曦将目光移至父皇脸上,将那细微的赞许之色全看入了眼里。 第一问已毕,第二问应由邦交最久的越国派出的使臣慕云王爷提问。站立在文武官员中央,各路使臣之首的慕云鸿却朝萧佑安淡淡一笑,道:“陛下,本王尚未想好题目,先由其他使臣提问罢。”站于他身后的齐国使臣朝萧文晟拱手为礼,道:“我乃齐国使臣礼部尚书贾铭,要问太子殿下的是:丞相应为朝廷招延四方贤才,而在私邸建立幕府讨论政事是否合宜” 宗太师虽不任丞相之职,却有丞相之权。萧佑安屡次想制约他的权力,却总是被他以各种方式脱开身,加上他朝中人脉广泛,闹到最后,竟然是皇帝下达的各项诏令受到了掣肘。一来二去,萧佑安也不得不更加慎重。齐使这一问,萧文晟自然是维护宗太师的私第见客。 闻静思一边听太子细数丞相的各项权力,一边思索着反驳应对之法。耳听他对答如流,颇为自信,真真是一派学识广博,谈笑自若的样子。不料萧文晟一语毕,宗辰英堪堪表示附议,便接着道:“齐使之后,该是哪位使臣请出题。”竟是不让闻静思有说话的机会。如此三番,答过几个异族使臣的经义及时务策,闻静思全然插不上半句话,不禁心中焦急起来,偷眼看向萧韫曦。见他一脸早已预料的淡然,眼中又全是安抚之色,仿佛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只好静下心来等待。直到萧文晟答完最后一个异族使臣,慕云王爷才如梦初醒般淡淡地道:“太子殿下所答,皆有理有据。本王这里有一问,乃是本王的皇兄当年主持科举的其中一题。借鉴秦穆公称霸西戎,如何应对突厥可汗,匈奴单于等边陲扰乱百姓的民族” 燕越两国邦交久远,来者又是亲王之尊,比之他国的尚书c丞相一级的官员,身份高出不少。萧佑安与宗维都十分重视,况且这一问是两国都会面对的边陲问题,萧文晟自然也不敢怠慢,微微一揖,慎重道:“兵书有云攻心为上,攻城为下。我朝泱泱大国,物产丰美,非边陲夷人族群可比。可赐之盛服车乘以坏其目;赐之盛食珍味以坏其口;赐之音乐美人以坏其耳;赐之高堂c邃宇c府库c奴婢以坏其腹;于来降者,上以召幸之,相娱乐,亲酌而手食之,以坏其心。我朝圣上仁爱万民,容纳外族的精湛技艺,诚信于怀,实乃帝义。昔日秦穆公用此策独霸西戎,成为西戎伯主,借古喻今,我大燕何惧突厥匈奴” 慕云鸿微微一笑,瞥了一眼身后的萧韫曦。萧韫曦神色淡淡,正在看御座上的萧佑安。而萧佑安看着太子,脑中回想他刚才的话,第一次觉得这个长子仁善的面貌之下,也有城府心机。萧文晟见父皇面上的欣慰神色,傲然一笑,正要出声结束今日的对答,慕云鸿负手看向闻静思,淡淡地道:“闻侍读可有要补充的” 萧文晟沉了脸色。闻静思心上一怔,这一问,他与父亲都已想到,只是不知太子的答案,如今即刻反驳他的观点,确实有些难处。闻静思朝慕云鸿袖手躬身一礼,脑中迅速思考,不过几息之间,便缓缓和声道:“殿下所言乃怀柔之法,秦穆公用以娱其耳目口腹c以丧其心志而已。但臣以为,赐之盛服车乘必为精美华贵,赐之盛食珍味必稀有精细,赐之音乐美人必使百姓父女母子骨肉分离,赐之高堂c邃宇c府库c奴婢必耗损国库根基。夷人游牧而居,衣食处所不定,骚扰边陲,强取食用之物。若以此为饵,使其举国趋向文明,增强国力,必引其贪婪成性,年年索要,长此以往,恐财产耗竭而边郡之寇依然掠夺如常。臣以为,圣上喜好其物必纳其术,纳其术必学其学,为己所用,强己之力,富己之本。故臣谓御侮之道,惟当力求强国芘民之术,使国家安如磐石,自能令单于可汗远遁而边尘不惊。”他面容正肃,越说越快,越说越是语露坚定。萧韫曦越听笑容越深,宗维却是眉头深锁,满面寒霜。 待闻静思说完最后一字,慕云鸿轻轻击掌赞道:“好一个御侮之道,当求强国芘民之术”他话语一落,身后众多的使臣c朝臣低声窃窃私语。史传芳看着闻允休沉思的面容微微一笑,萧佑安盯着垂首的闻静思若有所思,凌崇山捻着胡须打量神色淡然的萧韫曦,宗维却是目带深意地看向慕云鸿。慕云鸿仿佛全然不觉,径自又问:“闻侍读此答,正合本王皇兄的心意。不知闻侍读在朝中可有官职在身若无官职,可愿意来越国为客卿,本王自当向吾皇力荐”此言一出,殿上私语声更盛,不仅闻静思大为意外,就连一早部署下一切的萧韫曦都隐隐觉得脱离了掌控。 这时,闻允休转过身来朝慕云鸿微微一揖,道:“王爷,小儿尚未及冠,臣也准备在这几年慢慢将家业授权于他。出国为客卿之事,请王爷另择良臣罢。” 慕云鸿摆摆手道:“闻大人,你爱子之心,本王体会得到。正所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本王听出闻侍读一片忠义之心,报国之情。大燕人才济济,能人辈出,闻侍读未必独占鳌头,而我越国,虽是公主为帝,却广纳贤能,求才若渴。闻侍读若为客卿,本王愿为其后盾,自是让他一展抱负,才华尽施,名垂千古。加之闻侍读出自燕国,自然会以两国友谊为重,届时,燕越结百年之盟,世代修好,永无战乱,岂非千古美谈” 萧韫曦脸色骤沉,慕云鸿若许闻静思施展抱负之地,他还不将这些诱惑放在心上,但是提及两国世代和平,他却不得不担心闻静思心有所动。心道:“即便犯下欺君之罪也要将他留下来”上前半步出声道:“王爷,闻侍读身为闻世家嫡子,其才情父皇早已有耳闻。前些日子才拟下官职,中秋宴后正式下诏。慕云王爷的厚爱,我替闻侍读谢过了。” 慕云鸿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半信半疑地朝高高在上的萧佑安问道:“陛下,真的是这样么陛下赐闻侍读何官呢” 萧佑安眼见一场闹剧上演,最疼宠的儿子众目睽睽之下欺君罔上,心中怒火烧得既烈又狂,又明白萧韫曦所为也是保全燕朝群臣的颜面,只好强压怒火,神色冷峻,语露不耐地道:“不错。”一时之间却想不出哪种官职适用于闻静思。 站在文臣之首的宗维,呵呵一笑,朝慕云鸿微微一揖,道:“陛下所许,乃是太子舍人一职。” 萧韫曦心中一凛,接着道:“虽有官职,却无须遵守职责,顶着个官名罢了。” 慕云鸿见两人你来我往,淡淡一笑,道:“与其你争我夺,不如听听闻侍读的意思” 霎时,众人的目光全聚集在闻静思身上,殿内一片宁静。闻静思定了定神,撩衣缓缓跪倒,答道:“静思谢过王爷厚爱。静思生于燕国,长于燕国,家族世代为臣,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无一例外。乌鸦尚知反哺,羊羔也知跪乳,牲畜礼孝至诚,静思自当以身报国,不负圣恩。” 慕云鸿轻轻一叹,摇头喃喃道:“可惜,可惜了。” 萧文晟盯着闻静思的侧脸,眸色沉沉,若有所悟。萧韫曦如释重负,默默吐尽胸中闷气。萧佑安听过忠君的宣誓不下千百,那旒珠之后的双眼,第一次真真正正地看向让两个儿子针锋相对的年轻人。 中秋盛宴,因为有了殿前对答,看似欢欣和乐,群臣心底却是波涛暗涌,各自为政。萧韫曦虽然机关算尽,将闻静思从太子党派的污浊泥潭中抽出完璧之身,却算计不到慕云鸿的心思,让他又陷入太子舍人的官职中去。宴过半席,再也忍不住心中的焦灼,寻了机会邀慕云鸿在千碧湖赏月。湖面风平浪静,天水二月互相辉映,照得一泓静水如雪。 两人在湖边幽径处漫步,慕云鸿将萧韫曦强压的不甘c懊恼全看在眼里,淡淡一笑道:“本王言行都照殿下所示,殿下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萧韫曦冷冷地道:“王爷,我只请你提问,可没请你抢我的人啊。” 慕云鸿哈哈大笑,意有所指道:“本王为你做了一回冯谖,已是屈尊,何来抢人之说” 萧韫曦脑中灵光一闪,迟疑道:“你是说狡兔三窟” 慕云鸿“哼”了一声,向湖中小亭走去。“让他施展才华,力压太子确实能让皇帝看出他的品德c才智c理想,但是他却得罪了太子党。党同伐异之下,哪里有他的生机本王力邀他来越国为客卿,一是告诉众人,越国愿容他入朝为官,二是告诉他,本王愿为他的后盾。你虽然执掌兵部,却没有统兵之权,与太子硬碰,虽有胜算,也会两败俱伤,落人口实。如今太子一党不会明面上欺辱他,你只需让他适时参与朝政,在百姓中立稳脚跟,太子即便再要为难他,也不得不顾及面南之时自己的名声。” 萧韫曦静下心来将他的话好好思量一番,才开口道:“王爷的话虽有道理,却还是让宗维捷足先登。顶着个太子舍人的官职,也不是什么好事。王爷说是帮我,其中也不见得一点私心都没有。” 慕云鸿瞥了萧韫曦一眼,笼着双手笑道:“既然你说他不恋权势,越国又无亲朋好友,他自然不会答应的。他不答应,难道本王会去抢人不成”他遥看对岸灯火阑珊,酒宴上的欢声笑语隐隐约约传来耳边,不禁忽然思念起远方的故土与亲人,语带警示地道:“本王见着你,就像看着从前的自己。你要走我这条老路,可不容易啊。” 两人聊到深处,有个提灯的小太监从水岸一路快步走向湖中小亭,在亭外先朝慕云鸿致礼,再对萧韫曦俯首道:“陛下宣三皇子进书房觐见。” 慕云鸿笑弯了唇,深深看着萧韫曦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萧韫曦心中一跳,向他微微点头,跟着小太监远去了。 萧韫曦并非如往常一般在寝宫受父皇的召见,而是被叫到了御书房。他心中已有最坏的打算,去承担欺君之罪,却也抱了一丝侥幸,望父皇能看在早亡的母妃与年迈的祖母面上,饶过一次。 御书房中灯火通明,只萧佑安独自一人闭目肃静地端坐在御座上。小太监事先得了信,将萧韫曦带入书房后,悄无声息地的退出门外,把门关了个密不透风。萧韫曦一路走来,夜风微冷,直到现在才出了层薄汗,刚要跪下行礼,萧佑安猛地一睁眼,冷哼一声,将手中的白瓷茶盏狠狠地砸在了儿子面前,怒斥道:“你还行什么礼,欺上瞒下,自作主张,目中无人。为了一个名不见传的世家子弟,当着满朝文武,外国使节的面和慕云鸿一唱一和,又跟宗维你争我夺,成什么体统大燕的脸让你给丢尽了朕的脸也让你丢尽了” 萧韫曦听父皇一通斥骂,原本提着的心,稍稍放低了半分。看着满地的茶盏残片碎粉,咬咬牙,狠狠心跪了上去。即刻一阵阵尖锐的刺痛从膝盖上传来,钻心入肺,直达神髓。萧韫曦定了定神,忍痛道:“父皇息怒,儿臣所为虽大逆不道,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儿臣熟知闻家长子学识渊博,有心让他展露才华,便请慕云王爷出题。他若得答得深受父皇青睐,来年金榜或可占一席之地,既不辜负他一身才华,又能野无遗贤,于父皇,于社稷都是好事。只是未曾料到慕云王爷有邀贤之心,儿臣心急之下,犯了大错,儿臣愿一力承担,绝不退却。” 萧佑安不置可否,冷声道:“真是说得比唱得好听,你敢说欺君之下就没半点私心” 萧韫曦双拳攥紧,双膝一动也不敢动,强笑了两声,沉声道:“比唱的好听的只有假话,既然父皇不屑听,儿臣就和父皇说说心里话。父皇有没有知心人,儿臣不敢妄自猜测,但儿臣的知心人,只有闻静思一个,儿臣自然不愿他明珠蒙尘,一辈子居于太子党下。” 萧佑安虽说猜到了大致情形,听完儿子的这段心里话,依然吃惊不小。看向萧韫曦的双眼既惊异又有了悟,既气恼又有心疼。想起这个儿子从小没有了母亲,自己因着愧疚便肆意放纵,虽然时常胆大妄为,但从未触及自己的底限,可谓知晓“节制”二字。这次犯下欺君之罪,也是大大出乎自己的意料。忽然又记起前几年萧韫曦向自己讨要闻静思未果,看来这次是早有预谋,脸上不由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来,缓了缓又道:“你这些年与太子暗地中针锋相对,力争兵部户部,也是为了他” 萧韫曦松了松眉,稳下心神,气定声沉道:“儿臣并非贪心,儿臣只是想要的太少。放眼四海之内,只有皇祖母和父皇是儿臣的至亲,只有闻静思能和儿臣说上几句心里话。儿臣日后有了封地,要离开皇祖母和父皇,孤身一人去管一方水土,只愿他日忙时能有人出谋划策,闲时能对饮清茶淡酒,不至于在异乡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太子讨他去做侍读,既不是看中他的学识,又不屑结交为友,不如让我带着,还能人尽其用。” 萧韫曦说到后头,语调倒是参了些少年人的赌气意味。萧佑安嗤笑道:“他父亲做事精明,为人圆滑,朕是挑不出什么毛病,没想到生个儿子也入皇子的眼,倒是十全十美了。” 萧韫曦强笑道:“龙生九子,还各有所长,何况他普通百姓,只是父亲不愿深究而已。闻静思少他父亲三分干练,却多了七分纯朴,朝中正是需要这样一股全心全意为百姓谋福祉的清流。” 萧佑安记起闻静思的对答,机会不多但言辞条理分明,有理有据,最后一问究其深远之处,比太子一答更胜一筹。不由宽心些许,又朝萧韫曦肃声道:“你欺君之罪虽事出有因,但也难逃法网。先回去闭门思过,朕想好怎么罚你再说。” 萧韫曦心中大石总算落了地,勉力谢恩之后,咬牙撑起身体,瓷片透过几层裤子扎入皮肉,血渍将地面染红了一片。萧佑安看在眼中微微一怔,扬声唤来心腹太监,去传太医院当值的医正。萧韫曦见父皇口中说得义正严辞,眼里关切仍旧,心中大为感动。医正来清理伤口上药包扎时,便咬紧牙关忍住疼痛,不再如少年时趁机缠着父皇,博得半刻的天伦时光。 萧韫曦在御书房处理了伤处,被萧佑安遣人抬回自己的长明宫。走到宫门外,翘首以待的木逢春急急迎了上来,满面忧心地道:“接到殿下的报信,可把奴婢急坏了。怎么一去成了这个样子,还见了血。” 萧韫曦闭目斥道:“多事” 木逢春微微靠近他的耳边,悄声道:“闻公子早早就来了,等在前厅,奴婢看他神色恍惚,是不是闻家出了什么事” 萧韫曦睁开眼,眼底有浓浓的笑意逸散开来,看看自己膝盖前一片血渍,又提起衣袍下摆想了想,喊停了抬轿的侍卫,向木逢春轻声吩咐道:“去厨房取碗新鲜的鸡血来。” 木逢春不明所以,却不多问,一路小跑去厨房,不出半刻,端来一碗尚有余热的鸡血。萧韫曦皱着眉头,忍下浓重的腥气,用怀中的帕子沾了血水,淋在裤管和外袍下摆处,渲染出一大片血迹,真真是触目惊心。等侍卫将他送至前厅,候在门外的闻静思便快步走上前去。他早知萧韫曦为了自己犯下欺君之罪,心中异常焦灼不安,此时见到他回来,才算定了神。再一见他下`身遍布血迹,瞬时脑中轰然作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12节 响,双目圆睁呆立当场,不知如何是好。萧韫曦虽说有心要吓唬闻静思,博个愧疚之情,再趁机索些柔情蜜意,但见他脸色煞白,面露痛苦之色,也知道自己吓过了头,顿时悔及,连忙让木逢春将他扶进睡房。待一众人等告退的告退,煎药的煎药,驱了个一干二净,两人一卧一坐相对而视,闻静思才回过神,强自镇定道:“殿下伤势如何要紧不要紧” 萧韫曦干笑道:“皮外伤而已,血抹开了,看着吓人其实不多。我自己弄的,心里有数,你别担心。” 闻静思略略想了想,试探道:“这是苦肉计” 萧韫曦叹了口气,道:“父皇这次恼极,虽说平日对我疼爱有加,我对要承担的后果也没个底,若不演一场苦肉计,父皇日后在大臣面前也无法交代。” 闻静思又问道:“陛下要怎样罚你” 萧韫曦瞥了他一眼,拍拍床沿示意闻静思坐上来。闻静思以为他不愿宣扬,靠坐在他身边低下头去听。萧韫曦握住他一只手,故作忧虑道:“父皇既要保我,又要秉公处理。重则贬为庶民,流徙千里,轻则也要关入宗正寺一年半载。”忽而换了笑脸戏谑道:“静思,我若成了平民,你可得养我啊。” 闻静思急道:“离开太子往后也能寻到时机,何必为了我犯这欺君之罪。陛下若有意饶你还好,若无意,你叫我这辈子怎么安得下心。” 萧韫曦无奈道:“我一时情急,不是故意为之。”看闻静思仍然双眉紧蹙,只好将事情始末缓缓道来:“我与慕云王爷有约在先,他出题让你答,事后我保举你为我府中幕僚。只是未曾料到他有拉拢之意,逼得我出此下策。” 闻静思沉默片刻,轻声道:“殿下以为我会应承越国王爷去做客卿” 萧韫曦微微点头,道:“你一直以百姓为重,慕云王爷又以两国邦交友谊为饵,我也怕你会重大局,舍小己。” 闻静思心中一痛,扭过头去,沉声道:“我生在燕国,长在燕国,死也会在燕国。我的家在这里,心也在这里,哪里都不会去。”闻静思御前对答已表态了此番意思,萧韫曦私下听他再次说起,才算安下心,握紧了掌中的手,笑道:“好你好好做官,领俸禄了养活我,也不负我为你冒此大险。” 闻静思看进那双乌黑深邃的眼眸中,佯装镇定道:“莫说养活你,就是流徙千里,我也奉陪你去。” 萧韫曦微微一惊,朗朗笑了几声,坐直身体,一手揽住闻静思的肩膀道:“不需你千里相陪,只要你以身相许。”见闻静思变了脸色,又笑着安抚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有得必有失,性命无忧就好,钱财名爵都是身外事,我看得开,你不要担心。”手上用力搂了楼,道:“你那太子舍人的官职,只要父皇不下旨,就只是个称谓,没有实质,无需担心。我这段时日要养伤,出不了宫门,等伤好了我带你去城郊看梅花。” 话已至此,闻静思点点头,轻声告了辞。萧韫曦目送他出了院门,才叫人进来换去一身污衣。木逢春候在身边,伺候他着衣服药,从小看到大的皇子第一次伤得如此之重,不禁忧心不已。萧韫曦淡淡扫了他一眼,吩咐道:“你将我挨罚受伤的消息悄悄传开,怎么严重怎么夸,最好让人以为父皇要废我皇籍,我正好看看有谁落井下石。” 木逢春低低应诺道:“奴婢知晓了,殿下此计可谓一石三鸟。” 萧韫曦挥挥手将他谴了出去,怔怔地盯着室内通明的烛火,心忖道:“对静思,那可是百年大计,哪里是这些小聪明能比的。” 萧韫曦在禁足的一个月内养好了伤,这一个月,朝中因这事起了一场惊涛骇浪。萧佑安借重罚皇子之机,要降宗维的官职,削他的权,却被十数名大小官吏联名上书求情。言辞之间沉痛惋惜,句句指萧韫曦罪责难逃,字字维护宗维的忠孝之心,通篇皆是藐视皇权之意。萧佑安心中早有预料宗维权势极盛,却没想到已扩张至如此地步。而宗维在朝堂之上痛骂上书的官员,其后,更是用头撞柱,要以死明志,被身边的几个官员一把抱住,才免于血光之灾。经此一闹,萧佑安倒是险些成了逼死忠义重臣的燕国第一帝,只好下旨罚没宗维一年俸禄,闭门思过一月了事。 萧韫曦听闻此事时,正在皇太后的宫中赏花。太后见他神色如常,甚至还有一丝喜悦,不由奇道:“皇权旁落,你倒是看得开。” 萧韫曦手持花剪,一刀剪去残枝,看花枝落地,花瓣零落,轻轻笑道:“宗维越是野心显露,父皇就越是忌惮。仅凭我一人,难以撼动宗氏一族,若和父皇联手,胜算就大了。以前,我缺少和父皇同心的契机,这次,可是宗维自己送上门来的机会,我如何不高兴” 凌嫣抹了抹青黛染就的柳眉,微眯了双眼叹道:“你真的长大了。只是你父皇心地宽仁,你母妃聪明伶俐,也不知你满肚子黑水像哪个” 萧韫曦笑嘻嘻地靠着皇太后坐下,满脸讨好道:“这是名师出高徒嘛,和父皇母妃有什么关系。” 凌嫣笑斥道:“就你贫嘴连最泼辣的四公主也不敢在哀家这里放肆半分。” 萧韫曦顷刻敛去笑容,端起一边的茶盏恭敬地递上道:“孙儿给皇祖母赔罪了。” 凌嫣笑着收下,不置可否。 萧韫曦又道:“还是皇祖母疼我。” 凌嫣听闻,手持茶盖拂了拂汤沫,轻声道:“是该找个人好好疼你了。”见孙儿面无表情地看过来,笑道:“这一个月,哀家私下传了你舅舅入宫,将适龄婚配的重臣嫡女都筛选了一遍,留下七个人,里面有薛家的三小姐,孟家的长小姐,连你远房表妹玉珠也有。这些女子,无论身后世家c品貌c性情c甚至是生养,都算得上万里挑一。哀家已命人画了各家小姐的肖像,过几日就送到你宫中。照哀家来看,后宫不需多,一个正妃,两个侧室足矣,你尽挑自己喜欢的就行。” 萧韫曦默默一叹,心想:“该来的终于来了。”放松全身靠在椅背上,缓缓道:“皇祖母选的女子,自然是无可挑剔。只是婚后能说得上话的,万万个也嫌少,说不上话的,一个也嫌多。” 凌嫣瞥了他一眼,道:“你从来眼高于顶,说说看,有什么要求” 萧韫曦闭上双眼,脑中尽是闻静思的身影,不由沉声道:“我要的人,下棋敢赢我,做错敢指责,不惧权威,扛得住责任。我要的人,要有做大事的胆识,有未雨绸缪的远见,才华要通晓诸子百家,抱负要心怀万民温饱。可以没有天姿国色,但不能没有一身浩然正气,可以无法生养,但不能疏忽孝道。我要的人,能在政事上辅佐我,又没有勃勃野心,能在国库上节流开源,又不能贪图奢靡。如果有人符合这些条件,我愿意只娶他一个,不许别人分享他一星半点的尊荣。如果没有人,那就再等等。世上芸芸众生何其多,我就不信找不到一个。” 凌嫣深深地盯着他的脸,仿佛在看一个全然陌生的人,半晌才别有意味地道:“你是在选贤臣呢,还是选王妃” 萧韫曦凝视着十步之遥未开的梅树,淡淡一笑,闭口不答。 萧韫曦说到做到,禁足令一解,便遣人给闻静思递了请帖,约定十月初九出城赏花。 天高气爽,风燥物干,连着深秋的花卉也有几分清冷的韵味,茉莉刚谢,山茶就开。萧韫曦一行人放缓了马步,行走在田间埂上,淡淡的花香随风扑面而来,十分怡人。自从闻静思十岁那年来过之后,每逢秋收之际,都会造访,有时看看就走,有时跟着萧韫曦在凌家的暗哨庄院小住一两天。主管庄院的汉子不过四十出头,地位却不低,从来不拘言笑,古板得很。下人称他“严爷”,萧韫曦却爱戏称他“老板”。 闻静思许久不来,兴致很高,问过了庄稼的生长,牲畜过冬的粮草,又问了周边小镇的情况,才算了事。萧韫曦见他高兴,天气又不寒冷,便让严管家将晚膳摆在小院里。菜肴不多,共六个,荤素搭配,尽显农家风味,很得闻静思的喜爱。两人相对而坐,菜肉香,米酒香,知己相伴,真真是人间惬意。 酒席过半,萧韫曦见他两颊晕红,似醉非醉,心中微动,道:“今夜宿这里” 闻静思早已料到他会这样问,点头道:“我有话想和你说。” 萧韫曦微微一笑,正要问下去,院门外车轮滚动的声音渐渐清晰起来,不过一会儿,就有人来敲门。闻静思明显感觉出四周侍卫的紧张,明里暗里十多双眼睛齐齐盯着门扉。严峰扬声问道:“谁啊” 门外有个年轻的声音即刻回道:“严大叔,李老伯给你送柴来啦。” 严峰点点头道:“没事。”挥手让个下仆去开门。门外正是推着一车木柴六十有余的李老伯,和一身灰衣短打的青年。两人似乎和庄院里的人颇熟,热络地打了招呼。那青年推着车进了柴房,手脚麻利的卸了一车木柴。李老伯抹了抹汗,看了看院子中的人,笑着道:“严峰,难得你这里有客。” 严峰将半吊铜钱放在李老伯手心,应道:“远房表亲,每年都会来看看。你岁数大了,以后让阿迟送来就成,何必自己跑一趟。” 李老伯笑眯眯地应下。那青年推了车出来,听见两人谈话,朝院中张望了几眼。目光落在闻静思的脸上,霎时犀利起来,扔了车就要走过去。严峰几步挡在面前,肃声道:“我家表亲不喜见外人,阿迟你回去罢。” 那青年用力一推严峰的双臂,竟把武将出身的严峰推得后退了一步才站稳。他指着闻静思道:“什么外人,他他是我恩人” 此言一出,众人大感意外。 萧韫曦扬眉道:“静思你认识他”见闻静思茫然地摇头,嗤笑道:“见过认亲的,没见过认恩人的。你说说看,他怎么施恩于你了” 萧韫曦扬眉道:“你认识他”见闻静思茫然地摇头,嗤笑道:“见过认亲的,没见过认恩人的。你说说看,他怎么施恩于你了” 那青年紧紧盯着闻静思的双眼,一字一句道:“你姓闻,双名静思。五岁那年丧母,由小叔陪同和弟弟扶棺回故里,路经安平镇地藏庙,看到我和老仆庆伯饿得奄奄一息,省下自己的口粮给我们,又带我们走了七十里路,直到长顺。临别之前,你弟弟遭难,庆伯出手相救才得脱险。”他见闻静思已有动容之色,抿了抿双唇,又道:“你走时留给我三两碎银和两个包子,那包子是荠菜馅的。” 遥远的记忆虽模模糊糊,但是弟弟的遭遇却刻骨铭心,不容一丝遗忘。闻静思双目圆睁,“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急忙站起身道:“你是雁大哥” 雁迟这才放松下来,缓缓地道:“前年庆伯故去,我便出来寻你报恩,总算让我找到了。” 萧韫曦脸色微沉,不屑道:“一别十数年,静思摸样与幼时大为不同,你如何一眼认得出来,难不成有未卜先知的本领” 雁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从贴身衣物的暗袋中取出一个油纸包,小心展开之后,是两幅绢画。一幅是闻静思幼年的肖像,白绢微微泛黄,看起来已画成许多年月,另一幅新画是闻静思现在的摸样,五官栩栩如生,细微处竟毫无差别。两幅画,仅仅是几笔白描,神情气韵和真人如出一辙,不得不让人从心底叫一声好。只听雁迟缓缓道来:“我与庆伯本是去往云泽投靠父亲的好友,拜师之后,我请师母依照我的描述绘下闻公子幼年的样貌。我十年习武出师,庆伯故去,心中了无牵挂,便出来寻闻公子报恩。师母得知之后,怕闻公子十数年来的样貌有变,请了至交好友当世书画大家柳清晨,依照闻公子幼年的肖像,绘出成年后的样子。这两幅画作,我随身携带,一有空闲就取出观看,脑中早已熟记。是以,我一眼就能在众人中认出闻公子。” 萧韫曦淡淡“哼”了一声,垂下眼帘,再不言语。闻静思微微一怔,又转头看向雁迟,笑着扬声道:“能与雁大哥重逢,我十分高兴。只是今晚有事在身,不能详述旧谊。请雁大哥留下住址,我择日再去拜访。” 雁迟应道:“我现在暂住李老伯家中,村头门外有桑树的那家。”见闻静思微笑点头,只好慢慢退回去,重新推起板车,和李老伯一起离开,走到门前,仍旧不放心,朝闻静思朗声道:“你一定要来,我一直等着你。” 闻静思笑道:“一定” 雁迟一走,各人回各自位置,但这一顿晚膳便冷清下来。萧韫曦无心饮食,不言不语,捏着酒杯盯着闻静思出神。他不动筷子,闻静思自然不好只顾自己,停下手轻声道:“殿下,菜要凉了。” 萧韫曦回过神,看闻静思碗中尚有半碗米饭,提筷夹了鸭肉放在他碗内,道:“快吃” 庄院虽小,房间十分齐全。月上中天,闻静思洗漱完毕,就去敲萧韫曦的门。进入屋内,只见书桌上烛火冉冉,萧韫曦手执小狼毫,俯身作画,再一细看,竟是自己的肖像。萧韫曦见他到来,低头盯着画作思量片刻,轻叹一声,丢下画笔,满面失望之色。“柳清晨不愧是当世大家,仅凭一张你幼年的画像,就能将你成年的样貌绘得跃然纸上。我日日见你,却描不出你万分之一的神韵。真是糟糕透顶”说罢就要去撕毁画作。 闻静思心中大震,连忙伸手阻拦道:“殿下说不好,我偏偏喜欢得很”趁萧韫曦一愣之间,一把抢过画纸,摊在桌上轻手抚平。“依我愚见,殿下之画比起柳清晨,多了一份心。这一份心,比起柳清晨无人可比的画技,我更看中。殿下若不喜欢这画,我便收下藏起来,不还了。” 萧韫曦看他小心翼翼卷成一束,眼角眉梢都是喜悦之情,心下微动,低低道:“你若知道这是什么心,恐怕便不敢要了。”他声音极小,闻静思又未留心听,想起要问,萧韫曦已坐回椅子上。他来此本不是为了这些小事,于是斟酌了言辞,轻声试探道:“宗太师因欺君之罪大闹早朝,皇上罚得甚轻。那么皇上是不是不再追究你的责任” 萧韫曦看着他,满脸古怪之色。“你所指的要事就是这个”见闻静思点头承认,愣了片刻,恍然一笑道:“你这么担心我” 闻静思微微低头,看着手中的画卷道:“我又不是木人石心,怎能无动于衷” 萧韫曦朝身侧的椅子一指,道了声“坐”,等闻静思安坐后,才缓缓地道:“父皇轻罚宗维是无奈之举,对于我,他是有心饶我一遭。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原本明年开春要将吏部交付给我,这次不得不推后半年,小惩大诫。” 闻静思开始还觉得这处罚算不上是处罚,往深处再想,脑中骤然一亮,浑身一个激灵,不禁瞪大了眼睛盯着萧韫曦,双唇开合数次,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萧韫曦看他这般摸样,咧嘴一笑,挪了挪椅子靠拢过去,轻声道:“想说什么” 闻静思脑中一片混乱,见萧韫曦笑着将耳朵越凑越近,不由紧张的全身僵硬,半晌才恍恍惚惚地以气发声道:“换太子” 萧韫曦早料到瞒不过他,也不想再瞒。当下握住闻静思的双手感叹道:“文人就是文人,未到冬天,手就冷了。” 闻静思被他热手一暖,慢慢镇定下来。萧韫曦无声默认,令心中窃喜c担忧c惊惧c感慨等等情绪纷沓至来,一时只觉得思虑之杂,生平未有。过了片刻,反手握紧了萧韫曦,颤声道:“小心” 萧韫曦不料他这样的反应,从四手相握处涌起洋洋暖意,散至全身,比饮了天界仙露还要舒坦。不由打趣道:“心可不能小,心小了,什么都装不下。”说罢,相视而笑。 第七章沉舟侧畔千帆过 翌日一早,闻静思独自一人寻到村头李老伯家。还未走到,远远就见雁迟站在门外,似乎已等候多时。他见闻静思如约而至,高兴之极,连忙迎上前去。两人稍稍寒暄了几句,便一同入屋详谈。 深谈之下,闻静思才知道,雁迟一路寻找而来,盘缠无法久支,只好沿途给农家做短工。插秧c除草c收割,各种农活都是习以为常的事,遇见妻子病亡孤身带孩子的鳏夫,也会上前帮一把。他不收平民百姓的银钱,走时只带上四五天的干粮,支持到下一个村镇,再寻活计。偶尔有富户看中他力气大,肯吃苦,要留他做长工,他也一一婉拒,只临走前多要几枚铜钱。也有运气不好,找不到活干的时候,他便走入山林,打些野味,即可充饥,又可剥了皮子去市场售卖。他一路做工,一路寻人,其中辛苦,自是可想而知。闻静思见他比自己年长,虽十指粗糙,长有厚茧,粗布衣衫,面庞黝黑,但细看之下,仍遮不住俊朗的面容和独特的气质。 闻静思捧着粗瓷茶碗,轻叹一声道:“当年我是帮你一次,可庆伯救了阿林,也算两清,你何必千里迢迢来报恩呢。” 雁迟笑道:“当年旱灾极重,几个州的农田都颗粒无收,你小叔本不愿救我们,是你坚持之下才使我和庆伯脱险。你伸一只手,救活两个人。庆伯救了你弟弟,算是两清,我尚欠你一个恩。” 雁迟这一番话,看似有理有据,往深处一想,又觉得不妥,可不妥在哪里,闻静思也说不上来。雁迟看似来报恩,又不像只来报恩。闻静思思前想后也猜不出他的本意,于是试探道:“我家中衣食无忧,仆从也有,又不需求人办事,你在我这里实在大材小用。” 闻静思话中的推脱之意,雁迟如何听不出来,他既然打定了主意跟随到底,也只能装作不知,厚着脸皮道:“家师是武林宗师,一方宗派之主,我虽不才只学得皮毛,但你要我于千军万马之中取一人首级,还是做得到的。我一路寻来,只求跟随你左右,保你一生平安。”他说得如此慎重,闻静思一时不知怎么婉拒,忽然想起萧韫曦,心中微动,忖道:“殿下筹谋大事,正是用人之际。雁迟要能护他周全,防范太子,那再好不过。”当即便道:“你孤身在外,不如先随我回去再做打算” 雁迟就是等他这一句话,立刻点头应承下来,又似怕他反悔,迅速收拾好包袱,跟李老伯道了别,一起回到严峰的庄院。萧韫曦见他二人联袂而来,只扬了扬眉,并不多说。 一行人骑马回城,多了个雁迟与侍卫并骑,速度也丝毫不慢。过了山下官道,就是一片小树林。各种树木参差不齐,枯黄深绿交错其间,浆果的芬芳窜入鼻中,丝毫没有秋日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13节 的萧索。众人在林中转了个弯,眼看再有三里便要出林,走上官道,不料变故骤生,只听队中的雁迟大喊一声:“有敌”身形一晃,从马背闪了出去。 这时,众人才看清林中左右飞出三条黑影,两条直向萧韫曦,另一条竟直冲闻静思。萧韫曦一振马缰,喝道:“左右留下保护静思,其他人跟我走,引开敌人” 闻静思咬牙道:“小心”当先策马向右奔去,两名侍卫紧跟身后。雁迟双臂一展,施展轻功断后。 那黑衣人武功高强,几个跃起便追至马后,一挽长剑向闻静思刺去,两个侍卫急忙拔刀相向。他们也算千里挑一的禁军精锐,双刀合并,勉强抵挡了数十招后,竟被黑衣人寻到破绽,一剑点中穴道,软倒在地。闻静思大惊失色,那黑衣人放倒两人,一瞬不停,直刺过来。雁迟大喝一声,一抽腰间软剑迎了上去。“叮”的一声,剑锋相交,两人心中俱是一震,知道是高手相遇。闻静思不懂武道,只觉得眼前刀光剑影,混做一团,分不出高下。又不敢擅自行动,怕乱了雁迟阵脚。雁迟越战越是心惊,两人交锋,黑衣人只是缠斗,并不下杀手,他武艺虽高出一筹,但要毙敌,自身也得付出极大代价,手上出剑不禁越发快速,速战速决以免另生事端。忽然,来时路上一前一后飞来两个黑衣人。前一人持剑杀入战圈,后一人身形如电,直向闻静思杀去。雁迟余光瞥见,当下不敢恋战,高声一喝,剑气横扫,抽身后退。不料两人袖中飞出细丝钢索,缠绵而来。雁迟震剑挑开一侧,左臂一紧,心下一沉,回剑去砍。那铁索精钢造就,一剑下去竟毫发无损。这几息之间,那黑衣人已到闻静思眼前。自从这二人出现,闻静思便知萧韫曦已遇险。此刻心神大乱,冷汗淋漓,双目呆滞,毫无理智可言。那剑尖反射着日光,刺目又伤情。他骤生死志,心中暗道:“他身死,我何必独活,只恨不能再见最后一面。”当即身形不动,双目轻合,竟是从容赴死之态。 雁迟见他如此绝望,心中大震,运起全身功力,双足一蹬,拔地三尺,飞身抢上。他已无心再去理会缠斗的两人,左手被缠,右手被制,但他一跃而起,用力之大,竟将一左一右两个人带动起来。眼见闻静思就要被斩杀剑下,挥手一振,剑如青虹,越过黑衣人,柄端直直撞在闻静思肩膀上,将他带下坐骑,卧倒在地避过一劫。那黑衣人动作一缓,雁迟已追至闻静思身前,他提剑便要刺下,雁迟却不躲不避,毫无惧色。剑尖已至胸前三分处,只听闻静思颤声道:“明月”那剑尖贴胸,寒意刺骨,却不再前进一毫。 黑衣人收剑倒提而立,缓缓拉下覆面黑巾,果然是曾在猛虎口下救过闻静思的暗卫。他朝闻静思点头致礼道:“公子受惊了”随即从衣襟内掏出一管烟火,点燃了投至空中。另两人收回钢索,除去黑巾,持剑立在一旁。之前被放倒的侍卫也翻身而起,牵马遥遥等候。 闻静思鬼门关前走过一回,只觉得身心俱疲,不想去猜萧韫曦此意。雁迟拾回佩剑,对这三人怒目而视。不过片刻,林间传来一阵马蹄声,果然是萧韫曦带队缓缓而来。明月上前抱拳道:“主人” 萧韫曦见闻静思毫发无损,点了点头,向明月问道:“如何” 明月回道:“雁公子剑式正派,武艺高强,以身挡剑,不屈不挠。属下以为此人可当大任。” 萧韫曦不料他有这样高的评价,看了雁迟一眼,沉声道:“好”策马缓缓行至闻静思面前,用力将他拉上身前坐稳,解下厚重的斗篷劈头盖下,挥鞭喝道:“走” 雁迟心中虽愤恨不已,闻静思不说话,他自然也不好出声责怪。翻身骑上闻静思的马匹,回头再看,已没了三个黑衣人的身影。 寒风冷冽,吹在风帽上猎猎作响。纵然斗篷内萧韫曦的体温仍未散去,闻静思汗湿的身体依然无法回暖。 萧韫曦见他半晌不言不语,凑近至耳边道:“生气了” 闻静思捏紧了领口道:“殿下有意试探雁迟,我哪里能说不。” 萧韫曦第一次听他语带疏离,还是为了一个外人,难以置信又极是委屈,不由分辩道:“他一个外人,就凭十多年前的一面之缘,两张画像,就能与你日夜相对。万一他是太子或者宗维派出的奸细,放这样一个人在你身边,岂不是处处制约于我,要我命么你的家人也就罢了,但凡你去诗社,市集,郊游,明珠都暗中保护,与你往来的文人士子,哪个不是查过祖宗三代,以保万无一失。此次不过小试忠心,你便来怪罪,我真是天底下最冤枉的人。” 闻静思从来不知这些内情,只听得目瞪口呆,又感慨萧韫曦的权势。他并不是真心责怪萧韫曦的试探,只是刚才心底那一股绝望之气,压抑至今,又发作不得,憋得难受之极。过了片刻,才轻声道:“明珠暗中护我,我怎么不知道” 萧韫曦轻笑道:“若被你发觉,那就是他的失职了。我一共三个暗卫,明珠跟着你,明月明日随我左右。宗维还不敢与我撕破脸皮,至于你父亲,若无十成十的把握,他也不敢动。明珠在你身边,就是防着宗维和太子以你为质。” 闻静思这才知晓原由,不禁大叹他的细心,又问道:“殿下要试探,为何不先告知于我追你而去的那两名黑衣人折返回来,我以为你”闻静思的话戛然而止,萧韫曦如何听不出未尽的意思,看他这般为自己担忧,心中又是愧疚又是感动,双臂微微收拢,将闻静思搂得更近:“我若事先告知,这戏便做得不像了。让你担忧,是我的错,过两天冬至,我给你设宴赔罪。” 闻静思不置可否。危险已除,此时又在心仪之人的怀中,本该安享这难得的甜蜜,却被这事扰得心神不宁。他信任雁迟,也不过是凭过去的一面之缘,而今的一面之词,如何也想不到还要去试探。萧韫曦所为并无过错,只是一人乃平民百姓,另一人乃皇子皇孙,注定了为人处世的大不同。闻静思明白了这个道理,头一回觉得,就算两人紧紧相拥,也是隔着千山万水。 马队近城,闻静思便不肯再坐在萧韫曦怀中。萧韫曦知道他的顾虑,只好万分不舍的放他下马。一行人至闻府前便分道扬镳,闻静思目送萧韫曦在长街尽头转了弯,才将雁迟请进了家门。 雁迟虽早已看出闻静思衣着谈吐俱是不凡,却还是被府中旧时的华美精巧吓了一跳,盯着来往的仆从叹道:“闻公子确实不缺人使唤。” 闻静思笑道:“既然雁大哥要留下来,便叫我名罢,我尚未及冠,没有字给你唤。” 雁迟道:“我虽及冠,师父却懒散惯了,给我取字为晚归,我不喜欢这样随意。师娘一直叫我阿迟,你也叫我阿迟罢。” 闻静思应承下来,吩咐了下仆在自己小院旁收拾一间客房出来,又寻问了弟妹门的去处,才对雁迟道:“阿林晚上回来,我再为你们引荐。他这段时日对武学十分喜爱,倒是可以向你讨教一番。” 雁迟笑道:“我别无所长,武学还是可以教他几招防身。”闻静思这才想起武林中有门派功夫不传外人的规矩,刚要致歉,雁迟又道:“伯父可在我初来乍到,也该先拜见。” 闻静思道:“家父在朝中为官,今日休沐当值,不到日落回不来。” 雁迟点点头,迟疑了片刻试探道:“刚才那人也是朝臣子弟么行事作风倒有几分皇室子弟的狂傲。” 闻静思如实道:“他是三皇子。” 雁迟微微一愣,显然没料到萧韫曦身份如此尊贵,一时感叹道:“我看他对你很好啊,全没有皇子的架子。” 闻静思淡淡一笑,不再接话,只心忖道:“他对我,岂止很好二字能言尽的。” 入夜之后,闻允休与闻静林三兄妹先后回到家。闻静思为雁迟一一介绍过来,少不得私下说起今日萧韫曦的试探。闻静林初见雁迟时还小,没什么印象,听到大哥夸赞他武功高强,立刻缠上去要讨教。闻允休坐在一旁,看看雁迟,又看看长子,心中的疑惑渐渐明朗。面上平静无波,依然神态和蔼,那乌黑双眼中的意味,到底带了那么一丝的惊讶。 萧韫曦承诺的设宴赔罪,倒底没有实现。 冬至前三日的半夜,忽降大雪,到次日午时才停。凌嫣用过午膳,照例到园子里赏景消食。随行侍从见宗孺芷养的狮子狗躺在雪地中一动不动,便走过去看一眼,不知怎么就惊吓了它,那畜牲狂性大发,竟厉声吠叫着扑向凌嫣。凌嫣躲避时一脚踩上结了冰的水面,滑倒在地,当场腿骨折了。 这事惊动了萧佑安,即刻下令斩杀疯狗,铐了侍从下狱,又暂禁宗孺芷于凤藻宫。萧韫曦得到消息后,察觉事情有异,放下手上二部事宜,一边上书皇帝,请刑部尚书闻允休明面上查清侍从惊吓之过,一边又暗中遣派明日私下调查狮子狗发狂原因,及宗孺芷的近况。而他自己,将公务搬至太后寝宫的偏殿,彻夜陪在凌嫣身边,两边都不误。 闻静思知道了此事,倒是能猜出萧韫曦的目的。晚上给父亲请安,便问了父亲审讯侍从的事。闻允休将双脚泡在热水桶中轻轻搓动,听到儿子提起这事,也不避忌,直言道:“这有什么好审的,人证都在,他不过是走近了些,一无说话,二无异常举动,狗便自己发了疯。”见闻静思垂目思索,问道:“三皇子这一举动,你怎么看” 闻静思甚少被父亲问及对萧韫曦的看法,不禁如实道:“依殿下性情,请父亲查侍从之过,只是做给宗太师看,必定暗中派人另查。” 闻允休笑道:“你倒是知之甚深昨日丢弃的狗尸,今早就不见踪影了。” 闻静思也笑道:“殿下定是要查狗发疯的缘故,他正缺一名验牲畜尸首的仵作。” 闻允休听他这样说,似想起了要事,一拍腿道:“你不提,我差点忘了这事。心儿的兔子这两天要生小兔子了,她怕头胎会出事,央我替她找个兽医来看看。人是找到了,我却分身乏术,明天你有空闲就去一趟,能请人来最好,请不来也不要勉强,把兔子连窝端过去。这个可是心儿的宝贝,千万要小心了。” 闻静思心中一动,应承下来。见父亲将脚踩上桶沿,连忙上去蹲下`身,抓过布巾仔细擦拭起来。闻允休任他服侍,一双眼睛深深地在他脸庞身上流连。那五官脱去少年的柔美,逐渐有青年人的俊秀。他已经许久没有好好看看自己的长子。他看的公文比看儿子的课业还多,他与下属上司相处的时间比和儿子在一起还长。直到两人为御前对答做准备,他才发现儿子在不知不觉中,成长为一个有远见,有抱负的年轻人。双脚被闻静思擦拭干净,轻轻地套上了鞋袜。闻允休将他拉至身边坐下,一手搂在肩上,感叹道:“你一点都不像我,你像你母亲,你们四兄妹,你最像你母亲。” 闻静思微微一愣,父亲许久没有提及母亲了,今日不知哪里触动了他,语气忽然伤感起来,连两鬓的几缕白发,都像是染上了情殇。闻允休淡淡一笑,似是自嘲又似是说给儿子听:“相爱之人未必能相守,不离不弃之人未必是相爱。情爱最是飘渺,责任却实实在在。”闻静思手上一紧,又听父亲问道:“你也大了,过两年就要及冠,心里有没有喜欢的女子我平日疏于教导你夫妻相处之道,你又不像林儿爱四处结交朋友,这事迟钝的很。若有心仪的女子,只要身世清白,品行端正,不论贫富,不论美丑,就算是公主郡主,为父也有那个本事为你聘来。” 闻静思知道自己应该表现的高兴,心中却是一片凄切。仿佛那暗藏的无望之爱,终于要到了尽头。他怔怔地呆了半刻,才缓缓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母亲不在了,都由父亲做主罢。” 闻允休点点头道:“好”又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天晚了,去睡罢。让闻远把你房内的火墙烧热些,这几天冷风利害,小心受凉。”眼见闻静思起身告退,出了房门。缓缓闭上双眼,长叹了口气。 闻静思恍恍惚惚走回自己的小院。雁迟站在梅树下,见他回来,上前几步就要说话,却不料他脸色苍白,眉间隐隐有几分哀色。微微一惊,关怀道:“这是怎么了伯父训话了” 闻静思摇摇头,轻声道:“不关父亲的事。雁大哥,我只是,只是,心里难受。”说罢,越过雁迟,直接进了内室。 雁迟盯着紧闭的门扉,觉得自己就像盯着闻静思的心扉,徘徊在外,流连忘返,难以接近。 次日,闻静思令仆从备下马车,与雁迟一同带着怀孕的兔子去拜访武侯祠巷的兽医馆。马车牵到了前门,雁迟当先坐了进去,接过闻静思手上的兔窝,稳稳当当地放在座位前。闻静心不放心,钻进马车,给兔子盖上小被子,又捡了些干草放在兔窝的瓷碗里,刚要下车,便听一阵马蹄声由远至近,向着此处“咄咄”而来。 闻静心好奇地问车外的兄长:“谁啊” 闻静思探头一瞧,四匹骏马在街道上小步奔跑。为首那一人锦衣白马,俊逸不凡,只是眼角眉梢都带了点阴沉与戾气。闻静思心中一凛,回头以口型答道:“太子。” 闻静心一顿,脸色微沉,收回脚放下车帘,坐到雁迟身边。闻静思既看见了萧文晟,萧文晟自然也看见了闻静思。这片刻之间,四人就到面前,勒缰停马。闻静思躬身致礼道:“太子殿下,明德小侯爷,诸位公子。” 萧文晟看了看马车,又看了看马下那一颗乌发如墨的头颅,扬声道:“闻舍人这是要出门所为何事” 闻静思如实道:“微臣正是要出门求医。” 萧文晟惊讶地“哦”了声,笑道:“没听说闻大人抱恙啊。就算府上其他人有恙,以你们闻家,请医馆的大夫上门问诊轻而易举,何必在大冷天亲自跑一趟。” 闻静思回到:“家父身体健康,是远亲来家中拜访,水土不服又惹了风寒,高烧不退卧床不起,眼见再不能拖延,还是带他上医馆快些。” 萧文晟轻笑一声,还未说话,身后的小侯爷施成插嘴道:“闻舍人亲自照料,难不成是哪家小姐” 朱家公子也接话嘲道:“那岂不是金屋藏娇” 闻静思一怔,尚未答话,车厢中传来几声低低的咳嗽,边咳边竭力喊道:“表弟水水”那低沉嘶哑的嗓音分明是成年男子。 马上的几人顿时无话可说,萧文晟淡淡扫了眼镇静如常的闻静思,只觉得无趣之极,一抽马臀,当先奔了出去。他一走,身后三人也都快马跟上。闻静思静静地看着四人扬尘远去,才钻进车厢内。雁迟取笑道:“没想到表弟也会说谎。” 闻静思一脸无奈地在兔窝边跪坐下来道:“我若实话实说,只怕太子又要在此处做文章,为难父亲。这次多谢你了。” 雁迟回想萧文晟那几句话,又道:“他经常这样欺负你” 一言不发的闻静心忽然道:“他俩兄弟没一个好的,一个是口蜜腹剑,一个是狼子野心。” 闻静思骤然一惊,低叫道:“阿心,慎言” 雁迟看着压抑怒意的闻静心,虽有万千疑惑,还是缓缓地劝道:“小姐的话,在我这里便止了。以后千万不能在外人面前提起,不然,不止你父亲,几位兄长都会惹上杀身之祸。” 闻静心抿了抿嘴,看了眼兄长,一掀车帘跳了下去。闻静思轻叹一声,看着小妹奔进家门,敲了敲车壁示意仆从,坐上雁迟身边道:“前几年我大病一场,阿心将这归罪于三殿下之过,从此对他便没有好感。平心而论,三殿下与我是君子之交,阿心时常对他无礼,他也一直宽容以待,实在冤枉地很。” 一路上,雁迟有意无意地问了些朝廷现况,又问了两位皇子之间的恩怨,不知不觉便到了兽医馆。那医馆只是一个独门小院,半掩的门上并无匾额。闻静思遣了仆从去敲门,自己小心抱着兔子和雁迟等在门前。不一会儿,有个绿袄小童来应门,似乎没看见闻静思怀中的兔子,一脸淡漠地道:“我家师父不给人诊病” 闻静思笑着上前,将怀中卧伏的兔子露出来,道:“不是我们,是它” 那兔子被闻静心养的极好,皮毛柔顺光滑,粉`嫩的长耳朵微微竖起,一动一动地更添几分可爱。绿袄小童一声惊呼道:“好漂亮”顺着兔子的背脊轻轻摸了两下,对闻静思道:“你等着,我问问师父。”风一般地跑了回去。 雁迟皱眉道:“好没礼貌的孩子能教出这样的孩子,师父恐怕徒有虚名。” 闻静思道:“这位徐谦大夫看家畜是一等一的好手,上至凌元帅的爱马,下至平民百姓的鸡鸭,无不妙手回春。有真才实学的人,大多有些持才傲物,品性其实不坏。” 几句话间,绿袄孩童跑了回来,朗声道:“师父请你们进去。” 闻静思点头道:“打扰了。” 小院十分普通,只院子的一侧摆放着十多个木笼子,大小不一,有几个还装了猪和狗。牲畜来往的多了,尽管地面打扫地还算干净,也还是消不去一股淡淡的腥臭。另一侧是一个木架,叠放着几个晾晒药材的竹篾。木架旁正坐着分拣药材的徐谦。闻静思抱着兔子来到徐谦身前,低首道:“徐大夫,打扰了。” 徐谦抬起头来,正和闻静思打了个照面。三十上下的样子,一身粗布棉袍,十分干净,双眼透着桀骜不驯,合着周身的药味,大为违和。他见了闻静思怀中的兔子,倒不像雁迟以为的那样待人傲慢无礼,立即将竹篾放在地上,边道:“给我看看。”边小心揽过闻静思怀中的兔子,摸了摸兔子的腹部,笑道:“好家伙,快生了。”又朝闻静思道:“你养的倒看不出来。” 闻静思将雁迟手上的兔窝交给小童,道:“是家中小妹养的。因是头一胎,生怕有误,请徐大夫代为照料几天。” 徐谦道:“这个容易,小家伙生后,我叫童儿去府上报信。” 闻静思道:“城南闻府就是。” 徐谦双眉一扬,“哦”了一声,上下仔细打量了闻静思一番,见他衣衫不似权贵子弟的奢华,浑身的气质却是不凡,迟疑道:“阁下是府上公子” 闻静思笑道:“在下姓闻,双名静思。” 徐谦神色一凝,一双黑瞳深深地看了他半刻才缓缓道:“人中龙凤,飞入寻常百姓家,真是难得。闻公子此次来,只怕另有要事。”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14节 闻静思确实想借送兔子的机会问一问狮子狗发疯一事,也不否认,侧身伸手邀请道:“徐大夫,借一步说话。” 徐谦将手中的兔子放进兔窝,跟着闻静思来到小院中央空地。闻静思双手拢袖,微微低着头,目光温和,落在徐谦衣襟边的寒梅纹样上,轻声道:“我确实有一事想请教徐大夫。人道是狗儿最忠诚,徐大夫从医多年,可有见过自家的狗忽然发疯扑向主人的事” 徐谦淡淡地笑了笑,负手道:“闻公子,此犬是权贵妇人在家圈养,还是普通妇人在城中放养” 闻静思道:“自然是前者。只是这二者有何不同” 徐谦缓缓道:“贵妇人圈养的犬,自由有限,只要养护得当,甚少染上疾病。放养的犬大多时无人看管,若与病畜发生争斗,则可能染上犬瘟,疯犬症这类病症。” 闻静思道:“既然如此,圈养的宠畜便不可能忽然发疯了” 徐谦摇了摇头,道:“也曾有爱马将主人掀翻在地,飞奔拖死的先例。若要弄清因果,还需查明此犬疯前有何异常症状去过哪些地方平时主人如何对待饮食如何闻公子可都知晓”见闻静思哑口无言,挑眉笑道:“看来闻公子是为马前卒,替人跑腿来了。” 闻静思一怔,他自认礼数周全,与人交谈只三言两语,就被人这般出言不逊,心中究竟有些不快,却也不能就此一走了之,只好解释道:“在下只是听闻友人家中出了此事,趁此机会问上一问,关心一二。徐大夫何出此言呢” 徐谦只笑不答。两人慢步走回木架,闻静思拱手告辞,徐谦又道:“闻公子,你真想查这其中缘故,便与你友人商量好将狗带来,我定让你满意而归。只是查验的诊金,我不会和你客气。” 闻静思无奈地心想:“从我站在你门前起,你何曾与我客气过。”只好回道:“先谢过徐大夫了。” 两人出了小院,原路返回。闻静思坐在车内一言不发,雁迟忍不住道:“这人对畜牲竟比对人亲切,莫不是跟畜牲一路的。” 闻静思失笑道:“是个怪人。” 闻静思虽有太子舍人的官称,毕竟不是正常的封授,不在百官名册之中,既无需到班点卯,又无需处理职责内的事务,自然无法出入皇宫。他回家之后,将与徐谦的谈话记录在信笺上,来到小院内,轻唤了声“明珠”,那暗卫果然现身面前。闻静思将信件递给他,叮嘱亲手交给萧韫曦。 上午发出的信,萧韫曦中午便来了。两个侍从,一身狐裘素衣,轻车熟路的从角门直入闻静思的小院,对来往下仆的惊慌失措视若无睹,仿佛走在自家后院里。闻静思与雁迟在院子中手谈,见他跨过月门,急忙丢下棋子迎了上去。待走近了才看清萧韫曦一脸的倦容,眼下也隐约可见一抹浅淡的青乌。知道他这些时日定是片刻不离太后身侧,不禁心中一疼,将他引至内室。 萧韫曦脱下狐裘交给闻静思,看他挂在屏风上,又从暖箱中取出热水沏茶,淡淡一笑道:“我正为身边没个能验畜牲尸体的人发愁,你就来信了,真是一场及时雨,令我百愁消啊。” 闻静思将热茶递至他手心,温言道:“殿下,已近饭点,不如先在我这里休息片刻,用过午膳,我再陪殿下去徐大夫处” 萧韫曦摸了摸自己的脸疑惑道:“我看起来有那么糟糕” 闻静思避开话头道:“太后这几日怎样了,好些了么” 萧韫曦闭上双眼,捏了捏太阳穴道:“只是腿骨折了,其他无碍。这两日不知哪里出了问题,无法进食,昨夜更是严重,我守了一夜没敢睡。”他扭了扭脖颈,只觉得异常酸痛,一口饮尽杯中茶水道:“我在你这里小睡一会儿,用膳了再叫我。” 闻静思低声应答,速速铺了床,待他宽衣躺下,盖严了被褥,遮好屏风,才闭门走出去。雁迟见他轻脚出来,奇道:“他这时候睡觉在你这里倒像在自己宫中似的。” 闻静思笑道:“殿下一夜未眠,下午又要去徐大夫处,让他睡一会儿罢。” 萧韫曦只睡了三刻就被闻静思摇醒过来,吃过午膳,又喝了杯浓茶提神,才和闻静思c雁迟一同出门。徐谦对闻静思的去而复返并不惊讶,仿佛早有准备,让小童将三人请入正厅。面对狮子狗的尸体,也只是微微一皱眉,二话不说铺上布巾,取了竹镊c银针c药罐等用物,躬身低头查验起来。萧韫曦在小院站了片刻,走近厅内环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一侧的博古架上。普通人家的博古架多放置瓷器c古玩c书册一类的文雅物件,徐谦这一片上,尽放了些家畜的头骨,与行医的用物,唯一的三本书册也是放置在最顶一层。萧韫曦向前走了几步,身后便传来徐谦低沉的声音:“贵客只能眼看,勿要动手啊。” 萧韫曦走到博古架前,负手而立,头也不回地道:“徐大夫今年贵庚看上去已过而立之年了吧。” 徐谦手不停,头不抬地道:“三十有一了。” 萧韫曦又道:“徐大夫看来对家畜情有独钟,连骨骸都要留在身边。” 徐谦笑道:“贵客千万不要小看这些家畜。你左侧第三格第一个是羊头,曾在冬天用自己的奶水喂活了一个成人。第四格第三个是马头,带着主人冲出狼群的包围。你右侧第一格第三个是鸽头,为人传递信件,最终被人充饥果腹。畜牲比人有情有义,人通常擅于挟私报复,畜牲却以德报怨。孰高孰低,贵客分得清么” 闻静思微微一怔,只觉得徐谦话中有话,难以辨明善恶。雁迟看着徐谦,对他亲近畜牲倒有几分了然。萧韫曦笑着摇摇头,坐回闻静思身边。又过了半刻,徐谦放下手中器具,在旁边的水盆中洗净双手。闻静思道:“徐大夫,结果如何” 徐谦笑道:“我承诺给你满意的答复,必定不会失言,只是我要的报酬么” 闻静思站起来,解下腰间的荷包,双指夹出张银票,摊开在徐谦面前道:“这一百两,不知够不够” 徐谦捏着银票看了看,摇头道:“宝定钱庄,全国通兑,闻公子好大的手笔。只是我要用这一百两,换一个人头,不知贵客肯不肯”他虽和闻静思说话,目光却是直直盯着萧韫曦。 萧韫曦双手拢袖,缓缓点了点头,道:“谁的头值一百两,你说说看。” 徐谦忽然胸膛剧烈起伏,双目圆睁,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道:“大理寺卿,李承” 萧韫曦扭头嗤笑。闻静思心中一寒,闭上双眼退坐回去。徐谦看着他们,神色顿时复杂起来,道:“贵客觉得代价太大” 萧韫曦直起上身倾向闻静思,戏谑道:“静思,他早就挖了坑,就等咱们往下跳呢”闻静思张了张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询问疯狗之事的是自己,将此事告诉萧韫曦的也是自己。如今面对预谋,真是难辞其咎。他心中难过,双眉微蹙,萧韫曦轻轻握上他的手背温声安抚道:“就算你不入这虎穴,我也要去闯上一闯”闻静思睁开眼睛,无声地叹了口气。 萧韫曦朝徐谦道:“既然你要李承的人头,总要有个前因后果,不能无缘无故漫天要价罢” 徐谦冷哼一声,入了内室,过了一刻,拿着一叠簿册出来,重重地放在萧韫曦面前,冷声道:“当年杨双龄老丞相致仕,起因虽是苛待嫡母,但经过李承之手,又多了贪污受贿,纵子行恶。我暗中查探多年,实为李承收取宗琪三百两黄金,做了假证诬陷老丞相。这些年,他不止一次收受贿金诬陷对立派系,更是对冤案错案置之不理。我手上这些罪证,难道还不能判他一个斩立决” 萧韫曦取过一本慢慢翻看,条条状状有理有据,甚至写明了李承受贿的日期c数额c地点,甚至陪同的家眷与官员也难逃记录,可谓详之又详。萧韫曦越看脸色越是铁青,耐着性子看至最后一页,缓缓合上,平静了片刻才道:“早知道李承不干净,却没想到贪财至此徐大夫可有人证” 徐谦听他口气,已有接手的意思,神色稍稍放松下来,慎重道:“少数贿金有人证,大多数有人证但不敢出来指证。” 萧韫曦摆手道:“有就行,一个与十个没什么差别。这事我揽了,但处置李承还不是时候,往后我自会有安排。” 徐谦一怔,心中大石终于落了地,朝萧韫曦一拜到底:“君子一言九鼎,徐谦先谢过殿下。” 萧韫曦被他一言道破身份,并不吃惊,将书册放上矮桌,微微笑道:“谢倒是不必,韩家一案你不千方百计伺机报复,才叫人称奇。”他此言一出,不仅徐谦大吃一惊,连闻静思也吓了一跳。 徐谦呆愣了半晌,怎么也想不出自己哪里出了纰漏,只好问道:“殿下如何识破的” 萧韫曦笑道:“朝廷里上千个人头,你偏偏只要李承的,定是与他有深仇大恨。你有一手好医术,我在宫中也略有耳闻。你博古架上虽有牲畜头颅,那医书却是黄帝内经,说明你不仅能看牲畜,人应该也不在话下。记得皇祖母几年前去大昭寺参拜佛祖,偶遇妙清和尚,此人医术冠绝杏林,人畜皆通。我便想起一个人来”他见徐谦脸色凝重,故意凑近闻静思道:“静思,你想到了谁” 闻静思经他提醒,哪里有猜不出的道理,当下便道:“当时的大理寺卿韩正贤。” 萧韫曦看着徐谦颓然坐倒在椅子上,沉声道:“不错当年韩正贤正是被身为大理寺正的李承揭发贪污受贿,公款私用,结党营私,以至于被判个满门抄斩。若要深究此案,便会发现诸多疑点。可惜当年宗维掌管大理寺,判决下的极快,让人无法仔细寻出差错。后来听说其妻徐氏带着十六岁的独子向南逃亡,投奔亡夫故友。而大昭寺正在南方。”他一指博古架上的畜牲头颅道:“逃亡路上自然艰辛万分,那些比人有情有义的,定是你的恩人罢” 徐谦心中的震撼,无可言喻。回忆起逃亡的日子,饥寒交迫,亲人的冷漠,故友的背叛,他与母亲尝尽了世态炎凉,人心险恶,只有身边的牲畜给了他一丝温暖,这温暖不仅给了他活下去的希望,也让他变得再也不信任任何人,直到拜了妙清和尚为师,也无法改变对人深入骨髓的痛恨。他紧紧捏着双拳,颤声道:“已经十五年过去了,我以为你们都忘了。” 萧韫曦摇头道:“这一件冤案,我一直没忘,静思熟知历年重大政策政令,他也不会忘。这案子不仅是斩了一个忠臣,更是斩寒了千千百百忠臣的心。当年与此案有关的证言证物仍然封存完整,早晚有一日,我要为韩正贤昭雪。” 徐谦双眼一闭,滚下两行泪珠,哽咽道:“我没有找错人,父亲终于可以瞑目了。” 闻静思见他欢喜的情难自禁,也为他高兴,掏了巾帕递给他安慰道:“殿下正直无私,你有冤屈直说便是,何必这般曲折。” 徐谦抹去泪迹,和声道:“说来惭愧。李承是宗党一派,我本想趁两派对立之际,借殿下之手除去此人。又打听到你和殿下交情匪浅,想着这是个机会,并无恶意要算计你。” 闻静思听他话中示弱,虽会错了自己的意思,也不好再去解释。萧韫曦拍拍他的肩,示意他坐下,才朝徐谦道:“题外话已说完,该入正题了罢。” 徐谦肃正了神色,沉声道:“这狗并未发疯,乃是人为” 萧韫曦与闻静思皆是一惊,追问道:“说下去” 徐谦来到桌子前,将狗肋下的毛发拨开两侧道:“这狗喂养的极好,毛发浓密光泽,身形健壮有力,看似一切正常。但双眼已被药物熏过,几乎看不清一步远的人物。而肋下与背部多有愈合的伤痕,甚至还能摸到肋骨折断后复位不正引起的对接偏差。这狗的主人定是一边精心喂养,一边毒手虐打。我听闻公子说它反咬主人,若两个主人是同一人,那是狗不堪受虐的忽然反抗,若不是同一人,定是其中一人故意为之。这狗虽被一剑斩亡,出血却不多,毛发颇为干净,身上还有淡淡的沉香味。这沉香中含有广藿香,宫中若有人用这两种香料,一定是被咬的一人。” 萧韫曦面如寒冰,沉声道:“为何” 徐谦继续道:“它看不清人物,只能靠嗅觉。若有人日日用这香料薰衣,再施加虐待,狗记住了味道,一旦再闻到,自然会扑咬此人。这等手法我以前见过一次,借狗杀人,十分精明。可惜狗死了,不然稍加试验,就会证明我的推测。” 萧韫曦听到此处,内心已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十指攥紧,神色冷峻,一身的隐怒似要爆发出来。闻静思不敢打扰他的沉思,雁迟则无心去打探他的私事。过了片刻,萧韫曦缓缓起身,对徐谦点头致意,慢步走出了厅堂。 武侯祠巷的地上堆满了积雪,灰白相间,与天一色。两辆马车轻快地从中穿过,马蹄嘚嘚,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蹄印。 闻静思安静地坐在萧韫曦的身边,他能鲜明地感觉出身旁的人,一身的疲惫与愤怒。众人都说三皇子喜怒不形于色,他却总能看出他的爱憎分明,而他眼中的爱憎分明,哪样不是萧韫曦对他的信任。闻静思自知力量浅薄,只能悄悄握紧他的手,以期给予些许的支持。萧韫曦看着闻静思修长白`皙的手指,闭上双眼,将头缓缓搁在他的肩膀上,想起博古架上的一众骨骸,不禁感慨道:“徐谦所言不虚,人心险恶,比牲畜更难琢磨。静思,你既然要入官场,便要看清这些阴谋诡计,但看清却未必要去学。朝廷中玩弄阴谋权术,蛊惑人心的高手比比皆是,怀有赤子之心的清流之士又太少太少。” 闻静思无奈道:“徐大夫的手段,我恐怕这辈子都学不会。” 萧韫曦笑道:“好”心中却叹道:“静思,我只求天下皆黑时,你独一身白。” 闻静思微微侧头,目光从萧韫曦的发冠c额头c鼻梁一直流连到轻抿的双唇。想起父亲昨夜提起的婚姻大事,只觉得心如刀绞,难以忍受。他咬紧下唇,慢慢低下头,带着虔诚与绝望,轻轻吻上了萧韫曦雕龙的金冠。 第八章鸿飞那复计雪泥 萧韫曦从徐谦处回来,暗地里将侍奉太后的宫女太监彻查了一遍,借办事不利之名替换了几个下来,又与太后同饮同食,以防宗氏再次谋害。他防宗氏防得紧,却不料闻静思这边出了事。 十一月初十,小雪初晴。接连阴沉了十多日的天空,终于从云缝中漏出丝丝阳光。京城的低院高阁,民居皇城,放眼望去,尽是一片苍苍茫茫。 萧韫曦既然揽下了徐谦的事,便开始着手替换李承。大理寺丞魏玉英恰好是凌云的同窗好友,一人从文一人从武,又是同一年的文武进士,关系自然非比寻常。加之魏玉英为人正派,高中那年的主考官是老丞相杨双龄,便不怕被宗维拉拢过去。萧韫曦与凌云私下商量了一回,两人一拍即合。计划由凌云查清徐谦那三本簿册中记录事件的真假,有无同犯官员,萧韫曦则连同御史大夫,刑部尚书一起上书皇帝。 萧韫曦从凌府出来,已是傍晚时分。刚入了长明宫正门,便见木逢春候在一旁,欲言又止,脸上颇有惧色。不由疑声道:“怎么了可是太后有吩咐” 木逢春沉吟了片刻,看着萧韫曦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今日殿下走后,太后派人来这里传话,命奴婢请闻公子入宫。说是感念闻家老太君和闻夫人当年的救命之恩,想见上一面。可是都这时辰了,还未见闻公子出来。殿下和他交情匪浅,万一闻公子出了事,奴婢万万担当不起。” 萧韫曦摆摆手不以为意地笑道:“皇祖母只是思念故人罢了,这有什么好担心的。皇祖母宫里那么多人守着,明珠也时刻跟着,还怕静思出什么意外”忽然想起前不久皇祖母提起的纳妃之事,临别前那意味深长的一眼,心中骤然一惊,大叫一声:“不好”扭头就向太后的寝宫快步走去。一想到闻静思可能已遭毒手,只觉得魂魄骤散,全身发冷,心疼欲裂。不到半里路程,他双手攥紧,越走越快,几乎就要飞奔起来。过了千碧湖,拐进画廊时,竟一不留神踩中了台阶上的积雪,半个身子撞上廊柱,滑倒在地。木逢春连忙前去搀扶,萧韫曦一手推开他,狼狈地爬起来,刚刚站好,从身后传来温润的一声“殿下”。这一声仿佛天外仙音,使他三魂七魄瞬间回了位。萧韫曦一边喘着气,一边定睛去看,正是身披雪青色锦缎大麾的闻静思,手持一枝梅花,站在梅林之中。他定了定神,趁四下无人,一把拉过闻静思钻入梅林的假山群里,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直到确定了毫发无损,才放下半颗心,双手用力将他整个人抱在怀里。 闻静思吓了一跳,连忙去推。不料萧韫曦抱得更紧,半是感慨半是自言自语地道:“你真是吓煞我了。” 闻静思不明所以,想到先是在太后宫中跪了大半时辰,又念了一个时辰的书,现在竟然光天化日之下被三皇子搂在怀中,传出去真是不知被歪曲成什么样子。他心中有情,既怕流言蜚语,更怕萧韫曦察觉,不禁心急如焚道:“殿下,你先放开我,有话好好说。” 萧韫曦虽有不舍,也不得不松开双臂。闻静思面红如火,颦眉低目,真是难得一见的慌神模样,看得萧韫曦心中一片柔软,只觉得世间美好都在自己怀中,今生今世,有此一人,别无所求。双手顺着背脊滑至腰际,停留片刻,偷偷轻捏了两下才终于放开了手,温声问道:“皇祖母都和你讲了些什么” 闻静思抚平了衣衫上的皱痕,强自镇定道:“太后问了我家中的琐事,又谈了祖母和母亲的旧事。太后今天心情似乎很好,让我给她念了半本诗。” 萧韫曦点点头,并未听出异常来,看他手上带雪的梅枝,好奇道:“她还让你出来摘梅花” 闻静思听他提起,蹙眉道:“不知为什么,我今日和太后说了许多话,十分口渴,向太后讨杯茶喝,太后只道让我忍一忍。我出了寝宫,实在忍得辛苦,无法之下摘了枝梅,想着饮些花瓣上的积雪止渴。”他看着萧韫曦,眼角透出些笑意。“怎知还未入口,就看见殿下了。” 萧韫曦听他这样一说,心中大石终于着了地。暗叹道:“皇祖母不动静思,到底还是念着祖孙情份。”双眼一抬,恰看见闻静思晶亮的双眸,知道他笑自己滑倒的狼狈样子,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牵过他的手道:“走去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15节 我那儿,我请你喝最好的茶” 闻静思无事,萧韫曦自然放下心来。果真一回长明宫,连脏污的外袍都来不及换下,便取出珍藏的阳羡茶,亲手烹煮泉水,沏成热茶。他虽请闻静思来喝茶,却不敢久留,随意谈了会儿徐谦和雁迟,便放他回了家。 闻静思前脚刚走,萧韫曦后脚也出了门。他一日三餐都在太后宫中食用,掌膳太监不当着他的面用试毒牌一一验过,根本无法进入太后内室。祖孙虽同饮同食,也有尊卑长幼之分。萧韫曦隔着水精珠帘请安问好,让管事的太监将太后点的膳食送入内室。两人一内一外用过膳,品完茶,撤尽残席,萧韫曦淡淡挥手,将殿内的奴婢都赶了出去,连木逢春也躬身退至门外。萧韫曦在外间坐了片刻,理清了思绪,轻步走到凤床旁,一撩衣摆,直直跪拜下去:“孙儿替静思谢皇祖母不杀之恩” 凌嫣坐靠在床头,十多日的闭门休养让这个年过半百又保养得宜的妇人,以惊人的速度衰老下去。白发骤然多了起来,细腻的肌肤没了脂粉的遮盖,失去了应有的光泽,连原本锐利的眼神,也似蒙上一层雾,时而清晰,时而糢糊。她一手持镜,一手拢了拢鬓边的白发,瞥了跪倒的孙儿一眼,状若无意地道:“哀家害他做什么他可是哀家恩人的后人,世家的嫡长,朝廷重臣的宝贝儿子。你倒是说说,哀家无缘无故害他做什么” 萧韫曦不敢回避,垂首咬牙如实道:“因为孙儿真心爱他。” 凌嫣对他的亲口承认始料未及,怒意陡然上涌,甩手将铜镜掷于萧韫曦面前,厉声斥道:“你照镜子看看自己,成什么样子今天你为他欺君,明天还不知道能干出什么事。祸国之人,莫过于此。你说他该不该死” 萧韫曦越听越心惊,又不敢分辩半句,拾起铜镜握在手上,沉思片刻,等凌嫣平复了情绪后,才缓缓地道:“李唐太宗曾道以铜为鉴,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鉴,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鉴,可以明得失。孙儿以静思为鉴,得良善,失险恶;得高瞻远瞩,失苟且偷安;得大爱无疆,失个人小利。近小人则丧志,近君子则志远。孙儿所为确有失当,而静思满腹才华于国于民,大有用场。” 凌嫣盯着萧韫曦半晌,嗤笑一声道:“你说他不像他父亲那般圆滑精明,哀家却觉得虎父无犬子,他身上没有他母亲的一丝样子在。” 萧韫曦微微一愣,将这话咀嚼了许久,才辩解道:“静思不知道孙儿的爱意,所作所为当是无意而为。” 凌嫣冷声道:“你上回说不愿纳妃,哀家如今才明白是为了他。他若是女子也就罢了,偏偏是男子,哪里能给你子嗣。”她叹了口气,言辞容色都温软下来。“傻孩子,龙椅很大,千千万万的财权色`欲都在上面,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可龙椅也很小,只能容得下一个人坐。你没有子嗣,就要让给别人的儿子坐,这些年的艰辛,全给他人做嫁衣,你甘心不甘心”萧韫曦跪坐在地一动不动,凌嫣以为他听进去了,继续劝道:“一个人,一辈子总有舍不下的东西。祖母知道你心软,又固执,但情情爱爱,男女之欲,只是一时激情,最易迷人。逢场作戏,享乐二三载就当是年少轻狂,谁也不会怪你,但万万不能假戏真做,动了真心。你往长远处想,就算你不纳妃,他也要娶妻生子的,到时候你情何以堪” 萧韫曦沉默良久,他心中虽有无数理由反驳祖母,却也知道祖母并无说错。闻静思总要沿着世家子弟的路走下去,考科举,戴乌纱,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子做妻子。即便往后自己有幸能身登大宝,也不过是借着皇权去干涉。他对赢得闻静思的心,从来都没有把握,即便没有把握,他也愿意用一生去赌一把。见皇祖母疲惫地依靠在床头,萧韫曦膝行至床沿,将铜镜轻轻放在她的手心,缓声道:“皇祖母,给别人做嫁衣,我确实不甘心。但是不赌一次与静思白头到老,我心里更不甘心。” 凌嫣十指紧紧抓住铜镜,惋惜地看着身边这个应该最亲密,却又最疏远的人,痛苦地道:“祖母也赌过。以太子苛待他,赌你争权的野心,结果赌赢了。又赌你贪恋权力的甘美,这回却输得彻底。”她闭上双眼,胸口剧烈起伏,仿佛每一口气,都吸入熊熊烈火,心中的憎恨与不甘都融汇在一起,被那烈火越烧越旺。终于,她再也承受不住巨大的失望,声嘶力竭地朝萧韫曦吼道:“滚你给我滚出去哀家没你这个孙子” 萧韫曦静静地叩了头,一言不发地退出太后的寝宫。屋外夜幕沉沉,风如刀剑,携着冰雪仿佛能钻入人的心骨里去。天地一片黑暗,宫灯摇曳,火光闪烁,万籁俱静,只闻风声。萧韫曦紧了紧貂皮斗篷,有宫女在前提灯引路,有太监在后撑伞挡雪,有木逢春在身边小心搀扶,而他心中始终有一盏不灭的灯,照着他前进的每一步路。 自从萧韫曦与太后不欢而散,每日饮食c诊疗c问安照旧,两人却不再有深入的交谈。一国之母病痛卧床,依然挡不住该来的新年喜气。 萧佑安令太子督办新年事宜,祈福c祭祖c祭天c百官赐宴等等,有条有理,不忙不乱。萧韫曦则一边看护皇太后,以尽孝道,一边宴请亲近的皇室长辈,聚首问安,以示皇恩。 皇家的新年过得盛大隆重,平民百姓也满载喜悦。 闻允休在百官休假时,也不曾空闲下来。早早就将寄回故里的信件发往驿站,又请族里的叔伯兄弟过府吃团圆饭。大年初一一早在祠堂主持完了祭祖,令长子带着两个弟弟按辈分高低,先后去族中长辈家拜年,又去好友家走访。他自己则衣冠肃整,备下薄礼若干,一一投帖拜访上司,不论亲疏,无道友恶。 年初四,徐谦果然派了小童过府报喜。闻静心大喜过望,央求兄长一同去接兔子回来。闻静思见妹妹心急如焚,不得不答应下来,与雁迟三人一行,带了一提年货,乘坐马车赶往徐谦的小院。或许是徐谦承了萧韫曦的恩,接待三人时,态度缓和许多,招呼小童烹茶,又取出自己做的药膳糕点请众人品尝。闻静思见那童儿满眼好奇地盯着自己猛瞧,仿佛要在自己身上找出与他人的不同之处来,不禁心道:“徐大夫幼年经历坎坷,对人冷漠实属情理之中。今日招待我们,恐怕十分罕见。不知殿下除去李承,能不能解开他的心结。他一身高明医术,人畜皆通,若肯追随殿下,那再好不过。” 闻静心在厅内一角看母兔和兔宝宝。那母兔一窝生了五只,个个都健康活泼,依偎着母亲取暖。闻静心第一次看见那么弱小的幼兔,十分高兴,又是摸摸大的,又是摸摸小的,不亦乐乎。玩了小半个时辰才肯静下来坐回兄长身旁,自豪地道:“大哥,雪球生了五个,我要做婆婆啦。” 闻静思抿嘴莞尔一笑,徐谦看着闻静心天然无雕饰的模样,感叹道:“我一直以为官宦人家不是阴险狡诈之辈,就是城府极深之人。如你家小妹这样天真无邪的女孩儿,还是头一回遇见。” 闻静思微微一愣,道:“阿心不愁吃穿,自然没有小户人家的女儿那般精打细算。家中又不需她操心半分,因而并不要求她像其他大家闺秀那般精女红,工琴画。所学的辨金石,绘瓷画,都是顺她喜爱。长成这样单纯的性格,也在意料之中。” 徐谦摇了摇头,看看秀美灵动的闻静心,又看看温文儒雅的闻静思,心中暗道:“城中皆传他父亲擅谋略,生的孩子,怎的一个比一个没心计。”他虽好奇,究竟也没问出口。 新年过后,太后腿上的伤势慢慢好转,精神却时好时坏,一日中有半日昏昏欲睡,另半日也少有清醒的时候。萧佑安十分担心,萧韫曦更是寸步不敢离。太医院几位首席医正日日会诊,结果都是年迈之人骨折后的遗症,方剂换了一次又一次,药材换了一批又一批,始终不见好转。过了正月元宵,连睁眼说上几句正常话也没有了,更甚者出现了流涎c抽搐c谵语c汗出肢厥。太医院众人具是手足无措,面对皇帝的雷霆震怒,也只能一边求饶一边等待赴死。 正月底,连下五日的暴雪终于停了,云层散去,露出一片晴朗的碧空。太后接连昏睡数日,今日终于清醒过来。迷蒙之中看着围绕在床边的儿子孙儿,断断续续聊了片刻近日的趣事。凌嫣心知命不长久,回顾一生,虽有遗憾,却无悔恨。闭眼沉思了片刻,将萧韫曦招至床前,缓缓地道:“将那孩子叫过来,让哀家再看看。” 萧韫曦神色一凝,心中千百念头转过,终是如释重负般点了点头,慎重道:“祖母想得周到,他是该来尽些孝道。”说罢,让木逢春亲自去请闻静思。 凌嫣已无力再坐起身,躺在床上静静地听几人说话。过了二刻,她借故遣太子离开,又过了一刻,闻静思夹风带雪地赶来。凌嫣微微侧头,透过薄薄地床帐珠帘,见他一身朴素跪倒在床边向自己与萧佑安请安。她伸出了一只手,穿过帐帘,轻轻招了招,待闻静思靠至近前,缓缓抚上他的后脑,轻声道:“万事莫执着,三思而后行。” 闻静思虽不明太后意思,但脑后的手冰冷无力,有一种颓败的深沉与萧索,透过干枯的肌肤传至自己的心底。他点了点头,应承道:“微臣记住了。” 凌嫣顺着他温热的后脑轻抚至肩膀,勉力拍了拍,闭目道:“可惜,可惜。”过了半晌,挥了挥手。“去罢,喝口热茶暖暖。” 闻静思叩谢之后,跟着萧韫曦去小厅喝茶,独留萧佑安一人坐在房中陪伴太后。萧佑安自闻静思进来,目光便一直落在他身上,等他出了房门,便往凌嫣处俯身低首,悄声道:“母后可有懿旨” 凌嫣勉强弯了弯唇角,心道究竟是知母莫若子,捏了捏温暖的垫被,竭力道:“能杀则杀,不杀则乱我宗裔,杀之” 萧佑安心底一沉,忽然回想起御前对答,太子与萧韫曦的暗涛汹涌,针锋相对,只觉得太后所言一针见血,正中自己的隐忧,不禁催促道:“杀之则怎样” 凌嫣闭上双眼,叹惜道:“杀之,则毁我宗裔啊。” 萧佑安大吃一惊,呆愣了片刻,缓缓直起身,扭头朝小厅张望。两人促膝对坐桌边,萧韫曦神色淡淡,亲手倒茶,闻静思眉间隐有忧色,浅浅啜饮。再寻常不过的情景,萧佑安如何也辨不出这个文弱的世家公子,哪里有毁乱宗裔的能力。 闻静思在太后宫中待至傍晚,由萧韫曦陪着出宫。 宫殿林立,白雪皑皑,四行鲜明的足印直直地由远及近。 闻静思看着扫雪的宫奴成群将积雪扫至一侧,露出冷硬的青石地板,偶尔有宫奴看向这边,也快速低下头,继续挥动扫把。他思量了片刻,终是开口道:“殿下可否听我一言”他甚少这样强势的和萧韫曦说话,自然引得侧目。他见萧韫曦愿意倾听,左右瞟了一眼,慎重地道:“太后沉疴难遇,太医院已无计可施,徐谦师承妙清和尚,医术自然不差,不如请他暗中诊视。” 萧韫曦眉峰一挑,肃声道:“你不信太医院” 闻静思道:“无路可走,不如另辟一径。” 萧韫曦站定,垂头沉默了许久,才道:“让我想想办法,医畜者医人,这事让父皇和太子知道了,我难逃一劫。” 萧韫曦既然说了想办法,自是不会失言。他亲自前往徐谦处说明了情况。徐谦得他承诺,当即答应下来。三天之后,萧韫曦带着越国王爷慕云鸿相赠的珍贵药材,送往太后的寝宫,奉药的太监便是徐谦伪装而成。待萧韫曦摒退侍女,他趁太后昏迷之际,仔细诊视了一遍,又让萧韫曦派人暗中盗来太医院内太后骨折之后所有脉案与药方记录,甚至连废弃的药渣也取来一一分捡鉴别。再三确认后,不禁心底大呼不妙。萧韫曦见他脸色凝重,心知有异,一言不发,立即带他出了皇宫,直奔闻静思处。 三人入了闻静思的书房,关严了门窗,围着圆桌各占一角,徐谦自知逃不掉,反而放松下来,不待两人发问,语出惊人道:“年老之人骨折,确实遗症猛于虎,只是太后之疾并非遗症所致,而是出自。” 闻静思大吃一惊。萧韫曦心中早有准备,因而还算平静,只沉了脸,冷声道:“说下去” 徐谦看了看两人,继续道:“我观太后症状,联系脉案所记载与这几日的药渣,唯有中毒才能解释缘由。药渣之中,有一味叫做甲子桃,太后骨折,本不应使用,太医院所开药方中也并无这味药。因此,这药应是有人另外加入。” 萧韫曦双眉紧蹙,怔怔出神,不知想起了什么。闻静思忽道:“甲子桃莫不是高祖建国时,天竺使臣进贡的花卉” 徐谦点头道:“闻公子果然博学强记。甲子桃时人又称夹竹桃,产自天竺。性苦辛,全株有剧毒,医治心病确实有效,只是药量十分难掌握。而太医院怕落下藏毒之名,非太医令一级,也不敢入方。一旦入方,必要上报皇帝,写入药案,存入卷宗,以备后查。” 萧韫曦沉默良久才道:“你可有方法检验糕点中是否含有甲子桃” 徐谦道:“殿下有多少一块恐怕不行。” 萧韫曦道:“一笼呢” 徐谦慎重道:“我尽量。” 萧韫曦点头道:“我会派人将糕点送往你处,事关重大,务必查实。” 徐谦心道:“牵扯了官家暗斗,哪件事不重大。”只因有求于他,也只能尽心尽力。 闻静思担忧道:“徐大夫精于医道,太后是否有救” 萧韫曦缓缓扭过头去,目光落在博古架中一支绘了寒梅傲雪的瓷瓶上。 徐谦见闻静思的双眼,包含了期待与惋惜,显得清透又真挚,一时竟不忍如实以告。支支吾吾了半刻才道:“以太后现状来看,定是少量久服,中毒已深。我虽有延命之法,也不过是一c二日的晨光。” 闻静思心中一惊,转眼去看萧韫曦。而萧韫曦似是早已知情,并无多大反应。 书房静谧,满室墨香。徐谦走了许久,萧韫曦仍怔怔地盯着瓷瓶出神。闻静思不敢打扰他,只静静地坐在一旁陪伴。屋外偶尔传来几声鸟叫,光影暗移,一捧雪从屋顶滑落,碎在地上,发出“噗”的响声。萧韫曦才缓缓回过神,疲惫万分地紧紧按着太阳穴道:“静思,他们是要断我羽翼啊” 闻静思记忆中的萧三皇子,永远是胸有成竹,帷幄天下的自信神情,哪里像现状这样脆弱无依。不禁心中大恸,再也顾不得尊卑之礼,君子之仪,站到他身边,一把将他揽入怀中,心痛道:“殿下,我虽力薄,也愿为殿下出生入死。” 萧韫曦枕着单薄的胸膛,鼻间皆是闻静思身上清淡的香气,心中虽有无限柔情,也都被悲伤尽化开去。他闭上双眼,双手紧紧环抱着闻静思的腰身,心头无比清明,镇定道:“你放心,我有凌家,史家,卢家,河西范家,东海薛家。我不会输,我输不起” 建昌四年,一月三十日,皇太后凌嫣在一场大雪中闭目长辞。萧佑安令举国治丧,大哀三日。太后遗体葬入先帝寝陵的那一日,萧佑安率后宫c皇子c公主c皇室宗亲着丧服送行。 萧韫曦双目赤红,素整的齐衰之下,双手紧紧捏着徐谦亲手送来的密信。竭力压抑的仇恨与怨毒,仍是透过双眼,如刀似剑般钉在了宗皇后与太子的背影上。心中重重起誓:“凡有所欠,十倍奉还” 太后之死,给萧佑安的打击不可谓不重。他原本心中向道,这下更是一心沉浸在上面。甚至提前将吏部交付萧韫曦,自己则日日钻研长生不死药,连早朝都慢慢懈怠了。宗维乐见其成,进献了四方招揽的修道名士,在宫中飞天阁陪萧佑安日日炼丹,配制五石散。朝中大臣见此情景,纷纷集结上书,以萧韫曦已至弱冠为由,要求上亲王号。萧韫曦冷眼旁观,心知这些大臣下一步定是逼父皇令他离京,管理封地。 萧佑安虽醉心修道,儿子的事还是分出心来管上一管。 年中六月,萧佑安命钦天监择了吉日,给萧韫曦行了冠礼,又赐封宁王,画了殷州为封地。太后刚逝,一切礼仪从简,冠礼与封王虽不张扬奢靡,却也冗长繁复。一切均如萧韫曦所料,封王后不到半个月,就有朝臣陆陆续续递折,要么奏说:按制受封后的皇子必须离开皇宫,在京中另建府邸。要么是:亲王已有封地,宜尽快赴任,为君解忧。萧佑安面对这些来自宗党各家的声音,并不像以往,费力一一驳回。而是在早朝上,极其沉痛地道:“古人言父母在,不远游。人在尽孝是应当,人去便急着出走,连丁忧也不遵守,如此怎符合朕的忠孝治国之道诸位爱卿说得好按制遵循,为君解忧。请问诸卿,你们哪一位父母离世,不是自己上书停职三年,或因夺情请至亲替自己守孝三年,以求孝名何以到了皇子这里,便是按制遵循,封了王就要赶赴封地”他这一番话,在情在理,将殿上一众上书的大臣说得哑口无言,不敢辩驳半句。萧佑安缓缓审视了一圈,目光回到立于太子身后的宁王身上,沉声道:“宁王年幼失母,全凭皇太后一手养大,情深似海,恩重如山。在京城守孝三年亦合情合理。” 宗维立于文臣之首,见皇帝坚定难移,虽有计谋可令萧韫曦离京,又怕自己名声有损,权衡再三之下,只有暂时放一放手。于是叩拜下去,三呼万岁。他一示弱,党羽也纷纷跟从。萧韫曦对身后众臣的顺服之声充耳不闻,目不斜视,直直盯着父皇背后的九龙皇座。他有名有誉,有权有财,只是能入得眼的,从来只有两件事物,不曾更改。 请离一事迅速平息,宁王府邸却修缮缓慢。萧韫曦以守陵便宜为由,择了日头搬到先帝的颐陵旁,一边处理来往公务,一边正正经经地麻衣粗服,茹素守孝,早晚抄经诵读,日月不改。长年驻守的仆役见他勤勤恳恳,言行如一,结合广传的求贤纳才,聪颖仁善之名,愈发对他敬畏,凡他所需,无一不照办。因而守陵虽清苦,萧韫曦在百姓中的声明却越来越好,呼声也越来越高。 闻静思日日乘月而来,踏星而归,与他同饮同食,同素衣,同诵经。看似安慰陪伴,实则一同守孝。他的到来,不仅给萧韫曦带来了各方民意,也给他清寂的生活带来一丝温婉之情。 十月底,宁王府终于修缮完毕。这座府邸与闻府一样由前朝王府改建而成,两府只相隔两条街。依着萧韫曦的意思,仅修缮了年久腐坏的地方,清理了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16节 池塘与花圃的泥草,打造了一批崭新的家具器物,其余并未有大的改动。户部拨下的银两尚余一半,被他按闻静思的意思,尽数划入维修禹州弁州河堤的款项,“市义”去了。 十一月初,秋高气爽,千里碧空,万物更替。宁王乔迁新府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京城,百姓早早起床,吃过早点,成群或蹲坐或靠立在宁王府周围,都想一睹这位新王的英姿,几乎将宽阔的街道给堵了个水泄不通。 巳时刚过半刻,街头就有百姓高声呼喊:“来了来了。”报讯声依次传递开去,果然不出片刻,萧韫曦白马当先,在侍卫的簇拥下,从街头缓缓行来。他身后事太监总管木逢春领着四个小太监,其后是十二个妙龄侍女,再后是杂役与侍卫押送装有衣衫c书画c玩器用物的大木箱,整整十车,前后近百人,浩浩荡荡地占据了一条街。萧韫曦来到正门前,门侧挂着的两条火红的鞭炮噼噼啪啪响了许久才停。碎纸纷纷扬扬,艳丽如红梅,掉落在他白狐裘上,将一身的素净生生装扮出几分动人的妩媚来。而地上点点腥红,混入雪泥,被马蹄一踏,陷进深处,污浊难辨了。 萧韫曦亲手揭下正门上方覆盖匾额的红绸,在众人的喝彩声中站立片刻就进门去了。太监侍女鱼贯而入,十口木箱依次卸车,四个杂役两前两后小心抬进门内。看热闹的百姓没想到如此简单,大失所望,三三两两地四散开来。有几个文士摸样的男子聚在一侧,低声议论。 其中一人道:“上次太子大婚,骑马游街,身后的小婢女随手一撒,就是银叶金花,疯抢的人几乎把整条街都掀翻了去。怎么这次宁王迁新府,一个子儿都不赏呢两兄弟行事倒是差天共地。” 另一个头戴暖耳的人笑道:“太子张扬,宁王低调。但是酒香不怕巷子深,人好不怕出名迟。太子那等奢靡,只能哄老百姓一时欢喜,宁王务实,才是治国栋梁。” 站在一旁的绿衣文士听后击掌赞道:“这话一点不假,太子哪个月不要出城游玩狩猎几回,哪次出城身边陪同没有十来个个个锦衣玉冠,看上去潇洒,可是一入山庄,四周的村民不是上供鸡鸭鱼肉,就是出门为他们准备木材,所得也不过一丈锦缎料子。而他们快马穿梭闹市,也不懂收一收缰绳。你看宗太师,弄走了杨丞相,连御史,自己一个人掌权,真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手捂嘴边偷偷地道:“听说每年外地官员恭奉贡品,都要备两份,一份送皇宫内库,一份悄悄送进太师府。”此言一出,四周哗然。 最边上一位胡服男子怒道:“宗老鬼的好日子也要到头了。前几天,宁王联合御史台将大理寺卿李承告上御前,指他贪污枉法,滥用私权十余罪状。李承当年诬陷韩正贤,谁都知道是宗琪恨他不肯与自家联姻,私下指使。这次李承倒了,正好可以将宗琪牵出来,一同论处。” 这几个文士学子低声议论,一字不漏地被坐在一旁的闻静思听入耳中。他虽知这些传言之中有不尽详实的地方,也没有一一纠正他们的必要。看够热闹的雁迟坐回闻静思身边,颇有意味的道:“他也算是说到做到的守诺君子。” 闻静思知道雁迟所谓何事,点头笑道:“他一贯如此,从不轻易承诺,但是凡有承诺必然遵守。” 雁迟又道:“依你所见,宗琪这次会不会倒霉” 闻静思微微低头,思索了片刻,轻轻摇了摇头。 闻静思觉得萧韫曦绝不会现在去动宗琪,然而事实确实如此,他的弹事上只列举了李承的十余罪状及合伙同谋,一字未提宗琪。萧佑安看后,当即交由闻允休处理,凌云将掌握的所有证据全送往刑部。 三日后,闻允休递了审理案卷,次日,萧佑安亲自批复。处理之快,比当年李承诬告韩正贤更为迅速。宗琪战战兢兢的过了几日,直到李承及一干同伙下了死牢,才终于回了魂。 半个月后,西市口,李承满门抄斩,涉案的另外三个人也丢了头颅。 徐谦委托之事到此已毕,魏玉英也顺利升迁为大理寺卿。宗家在此事上一反常态,并未为难。萧韫曦这边一帆风顺,闻静思闭门苦读也渐入佳境,却不料年关未到,竟被一张喜帖将喜庆之气给生生变成了心头的一片痛惜之情。 闻静思一心读书以备明年科举,自然对文人士子之间诗会茶会这类的邀请能推则推。萧韫曦知道他全心投入,忍着不去打扰。有时实在思念,便悄悄从闻府角门进入闻静思的小院,也不敲门入内,独自一人静静地坐在小院的石凳上,越过窗口看着他低头吟诵,提笔书写。鼻尖充盈着院子里冬季花木的清芬,一如记忆中闻静思肩颈的味道。有时闻静思抬头看见他,他也只淡淡一笑,一言不发起身便走。次数多了,闻静思隐约意会过来,即便眼角余光发现了,也当做没看见。屋里的人看书,屋外的人看人,彼此心照不宣,谁也不扰谁,十分和谐。 直到有一日,史逸君的书童前来拜见,递上一张大红喜帖。闻静思展开一看,竟是史逸君的喜宴。他微微一愣,谢过书童,盯着喜帖怔怔出神,满脑都是当年清涟的欢喜和史逸君的哀戚,连雁迟走近身边也未察觉。 雁迟见闻静思面带惋惜之色,顺着他的手将帖子中的字句一一看完,担忧道:“依我所见,范家地位不如闻家,父子在朝中也不算才华横溢之人,出嫁的大小姐有几分才气,但这二小姐只有贤淑之名,才华品貌都配不上你。等明年你考得了状元,说不定宁王将公主说给你,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闻静思不知道他怎么会说自己与范家小姐,听得是目瞪口呆,半天才回过神来,正色道:“阿迟,我与范家小姐并不相识,只是觉得史大哥娶妻,太突然,太快了。” 雁迟微一愣神,满脸尴尬道:“我见你面色不佳,以为史公子横刀夺爱。是我误会你,真是对不住。”说罢,拉过椅子在他身旁坐下,劝慰道:“史公子今年二十有一,不算小了,我二师兄就是这般年纪娶了小师妹。莫非史公子另有佳人在心头,不能此时娶妻” 闻静思心下觉得史大哥或许有苦衷,又不想将他旧事宣扬出去,模拟两可地道:“史大哥心上人前几年意外去世,我以为他会晚些再娶她人。”这话说出来连自己都觉可笑。记起当日史逸君因清涟之死哀恫至极,陪葬了数样心爱之物,连家传长子的碧玉戒指都亲手戴在清涟的手上,一同入土。他几乎是一边惋惜清涟的早逝,一边为史大哥的终生不娶至死不渝而感慨。如今四年尚未满,史大哥就广发喜帖,昭告天下喜结良缘,怎能不让他感到世事无常,人心不恒。 为了避开来年科举,史逸君的婚宴定在十一月底,府中的鸣泉院举行。嫡子大婚,喜庆之极,场面隆重,请的人并不涉及官场皇家,除了自家旁系的长辈晚辈,两家交好的世家也一并请到。闻家作为史家姻亲,送了几件重礼,族中地位颇高的几位也被请来观礼。十五桌人将诺大的鸣泉院占了个满满当当。史逸君一早出门迎亲,喜乐震天,隔了几条街都能隐约听见观礼百姓的欢笑。 闻静思同弟妹一起跟随父亲坐在一桌。他潜心读书,已许久不曾和史逸君谈书论道,同去诗社参会,连他什么时候纳采纳吉都不知道,只觉得满目艳红,心底却是一片凄冷。闻静林坐在他身旁,低声和么弟小妹一一讲解府中的布置,迎亲的过程。闻静心一手卷绕着鬓边的秀发,一手顶玩桌上官窑精制的茶盏,边听二哥滔滔不绝,边抿嘴微笑。闻静林见她似听非听,漫不经心,佯装气恼道:“我跟你们说正事,小妮子不好好听。以后大了要出嫁,别闹出笑话来被人说没规矩。” 闻静心满不在乎地把头一扭,“哼”了一声,轻声朝长兄道:“大哥,我听薛家姐姐说,史大哥以前有个倌儿做情人,后来死了,史大哥伤心了好久,是不是” 闻静思骤然听她提起史逸君的往事,下意识瞄了父亲一眼,见父亲并无表示,偷偷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道:“现在不合时宜,回家再说。” 闻静心皱了皱鼻子道:“薛家姐姐还说,史大哥去年到清凉寺进香,巧遇范家二小姐,一见倾心二见失魂,只是碍于太后殡天才不敢迎娶。一般男子哪个不是考了功名才向心仪女子提亲,他这么着急,连这几个月都等不了,薛姐姐失望得很。我要嫁人,便绝不嫁史大哥这样的,山盟海誓恩爱一时,情人死了却和别人相守一世。” 闻静思见她越说越不着边际,唯恐外人听去伤了两家和气,沉下脸来低声训斥道:“阿心,你越来越放肆,这些话哪里是现在说的” 闻静心难得见长兄动怒,虽说不怕他,但也心知不能继续失礼,弯了弯唇不再言语。她静了下来,身后不远处却转过一位穿着紫貂夹袄的男子来,也不知听了多少,开口直朝闻静心道:“年纪虽小,心眼却大。要是我,也不要他。” 他轻声一句话,把几人都吓了一跳。只闻允休淡淡笑了笑,抱拳为礼道:“萧公子。”却不站起身。 闻静思这才回过神,连忙要起身致礼,却被萧韫曦用力按住肩头坐了回去,耳边听他笑道:“我今日只做新郎的好友,不做宁王。你真要学学闻公,该有礼时,一丝不苟,不该有礼,八方不动啊。” 闻静林看着自家兄长被训,不但不袒护,反而顺着萧韫曦道:“大哥太过正经,有时觉得无趣得很。” 萧韫曦淡淡递瞥了眼闻家二公子,并不表态,一双笑眸看向闻静心道:“小丫头不嫁史逸君这样的,想嫁谁呢,说来听听。京城各家适婚的名门公子我还是了解一二的,也好帮你把把关。” 闻静心一听萧韫曦说起这话题,顿时来了兴致,连长兄的眼神示意都装做看不见,双眼晶亮,眉飞色舞道:“若说京城女儿家的意中人,首选自然是宁王啦。样貌好,才学高,掌权势,又多金,哪家女儿不喜欢。” 萧韫曦嘴角一抽,笑容顿时僵在唇边,下意识地垂眸,目光掠过闻静思的脸上,见他无喜无忧,心中不由既安心又苦闷,勉强笑着应对闻静心道:“我怎么不知自己竟然这样出名了” 一直闭口不言的闻静云这时忽然插口道:“小妹七八岁的时候不是还说长大了要嫁给大哥么怎么现在看中宁王了”他脸上一本正经,说出的话却让人捧腹大笑。 闻静思只略微皱了皱眉,萧韫曦忍笑忍得辛苦,闻静心却难得的涨红了脸,气恼地一做鬼脸,辩驳道:“宁王本人自然好,却生在皇家,礼仪多如牛毛,正妃之外还有侧妃姬妾,不好不好。大哥虽然沉闷了些,却生性仁善纯良,比样貌才学也不输宁王,又会照顾人,才是良人首选。宁王之好,一眼就能看得出,大哥的好,是细水长流,慢慢相处才能悟到。” 闻静心一番话说完,犹自得意洋洋。萧韫曦听了心里一阵阵发苦,这些话正中他心中的隐忧,又不能当场为自己辩护,实在是有苦难言,憋闷得很。闻允休笑眼看着儿女与宁王说笑,并不打断干扰,听到女儿这般谈论,也只是摇了摇头,不以为然。 喜乐与看客笑闹声沸沸扬扬,新娘的喜轿已抬到了史府门口,喜乐骤然停止。闻静思跟随众人站起身来,微微捏了拳,屏息凝神地看着史逸君一身大红喜服,满面红光,神采飞扬,小心翼翼地护着范小姐来到厅堂之上,跪地给先祖进香。闻静思心里清清楚楚,自己该默默祝福史大哥百年好合,走出情殇,却觉得那身喜服刺的自己双目酸痛,记忆中清涟的灵巧与文弱如鲠在喉,让他说不出一句该说的话。他微微低下头,萧韫曦就站在眼前,绣了青竹的袍角露在夹袄之外,不由淡淡一笑,君子如竹,争风逐露,竹本无心,君子无情。 第九章此情何须问苍天 闻静思独自从鸣泉院一路行至漱玉台,来往仆役见惯了他,只和气地问候,并无阻拦。酒宴虽喜,却压抑重重。闻静思敬过酒,观过礼,不愿再待下去,趁众人不注意,偷偷溜了出来。 漱玉台是个八角金碧琉璃瓦亭,临近史府的花园,幽静雅致。他少时来史府,除了史逸君的小院,来得最多的就是这里,近几年读书为重,慢慢少了走动,如今旧地重游,却没有旧时轻松天真的心态了。他往亭中一坐,顾不得仪容仪态,稍稍扯松了领口,斜斜靠在黑檀木柱子上。远处廊灯点点,随风摇曳,忽明忽暗,再远处,欢喜笑闹阵阵传来,时响时静。闻静思闭上双眼,黑暗席卷而来,将一点酒意都化作十分疲倦。他独坐了半柱香,听见熟悉的脚步声,睁开双眼,便是萧韫曦负手微笑,由远及近缓缓走来。一身的雍容尔雅,挺拔风流,连浓重的夜色都遮掩不住。闻静思站起身,还未从刚才的沉思中走出,心中就像浸了水的书册,墨迹洇散,空茫一片,直到他站定面前,也不知该说什么。 萧韫曦难得见他神游天外,笑意更浓,走到一边,伸手扯下亭上束好的风帘,将大半边亭子都裹了起来,才回身拉了闻静思坐下道:“冬日风寒,你又喝了酒,小心明天起不来。”看他眼底渐渐清明,六神归位,又道:“你今日反常的很,心里有什么不痛快,和我说说,别一个人闷在心里。” 闻静思将身体侧向萧韫曦,拱手致礼后才道:“史伯父待客的酒太过香醇,多饮了几杯”他话尚未说完,就被萧韫曦扬手打断道:“怕醉酒失礼,就跑到这儿来醒酒。静思,你真当我是三岁小儿那样好骗去年我生辰,诗琴坊二十年的钓仙翁我灌了你三杯,也只是让你微醺,头脑可清楚得很。史传芳的问客来你宴上只饮了两杯就要醉”他话音一顿,双眸灵光一闪,两指捏上闻静思的下巴,别有用意地道:“难道你的酒和我的不一样来让我尝尝看”说着便要倾身吻下去。 闻静思心头大惊,口中连呼“不可”,一边扶住萧韫曦的肩膀去推,一边头颈向后仰。不料他坐得离柱子太近,竟然一头撞在上面。萧韫曦吓了一跳,立即松了手,看他捂着后脑,脸上甚是委屈,又不敢训斥,实在忍不住,低声笑了出来:“不过是让我一尝朱唇,弄得好像要于我。”这荤话要放在白日,定能看到闻静思满脸的羞红,只可惜月光再盛,也不如阳光一缕。他惋惜地叹了口气,心疼地轻轻抚了抚闻静思的痛处,略略端正脸色道:“你是不是在想史逸君的旧情人” 闻静思微微一愣,垂下眼眸,不再隐瞒,如实道:“王爷也知道这段旧事” 萧韫曦收回了手,道:“这事就算史传芳掩得再好,也会传出来,可惜了佳人命薄。他叫什么名字我只记得他弹得一手好琴。” 闻静思道:“他叫清涟,是椒兰阁的琴师。” 萧韫曦点了点头,知道他刻意隐去清涟男妓的身份,是避免尴尬。不由长叹一声,放松全身靠在石栏上。“记得当年史逸君用情颇深,听你说他连家传之物都送出去了。真没想到,伊人早逝,他那么容易就放下旧情。我见他今日欢喜的样子,不像作伪,反而是一片真心得以迸发,十分满足。”他双手笼袖,脸上有淡淡的伤感。“如果换做我,心中既有了这样美好的人,定待他如珠如宝,不离不弃,让他大展鸿图,百世流芳。若他先离我而去,我此生也绝无二人。以一片赤诚报答他一世真心,祈求生生世世做我的妻子,让他无怨无悔。” 闻静思听他这样无遮无掩地表露自己对生离死别的看法,心中的震憾之情难以言喻。他想不到身在皇家的萧韫曦,能有这样的深情厚意。记起父亲也是孤身一人走到今日,心里既钦佩两人的意志,又遗憾自己的一生中,再也遇不上这样一个完人。他无言地坐了许久,放纵自己沉溺在那话中的甜醉里,直到萧韫曦扭过头来看他,才怔怔地道:“殿下站在高处看,自然和平常人家不同。父母之命,媒灼之言,平常男女婚嫁,大多是从未谋面,毫无感情可言。即便两人相爱结为夫妻的,我朝也断无一方逝世,另一方不许再婚的条律。世家子弟联姻,多注重门当户对,利益为先。像王爷这样只娶心爱之人,一生忠贞,实在是凤毛麟角,少之又少,当得起情中圣贤。史大哥自清涟死后,伤心了许久,这次能从情伤中脱身,放开胸怀,并无过错可言,负心一说。该拿时拿得起,该放时放得下,也是真丈夫。” 萧韫曦笑着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和声道:“若是你呢” 闻静思微微一愣,想起父亲曾提起婚姻之事,口中尽是苦涩之味,思索了片刻才缓缓道:“阿林说得对,我是极沉闷无趣的一个人,恐怕没有人会喜欢我这样的人。若有人能一辈子忍受得住,我便很满足了,哪里还会去想着再娶。” 萧韫曦心底默默一叹,长臂一展,搂过闻静思的肩膀,沉声道:“你二弟虽说你正经刻板,史逸君却说你极重感情,容易受伤。你尚未立业,可慢些成家,定会等到一辈子对你好的人。” 闻静思淡淡笑了笑,不置可否,心中却道:“我即便等上一辈子,也只是等来一场空。” 萧韫曦拥着他坐了许久,直到身上感到寒冷,才想起一事,问道:“那个雁迟还在你处么过几日让他来我府上一趟,我有事交待。” 闻静思经他一说,也想起原来的打算,当即应承下来,定下两日后带雁迟过府拜访。 即便两人再是珍惜相处的时时刻刻,要分开时还得分开。酒宴的欢声笑语渐渐寂静下去,两人在漱玉台依依不舍地执手言别,一前一后回到鸣泉院,和主人家道喜拜别。 第二日一早,闻静思便来到雁迟暂居的山涛院,讲明了来意。雁迟并不意外,萧韫曦应对的迅速与处事手段,他已见识多次,如今听到传召,只有果然轮到自己的会心一笑。 闻静思见他这般平静,不闻不问,心中略有担忧,劝慰道:“你说要护我性命,可宁王手下已有侍卫接任此事。你有惊世之才,蜗居此位,实为明珠暗投,可惜的很。宁王素来爱才,你不妨试上一试。若能施展抱负,一展所长也好,若不愿收人驱使,宁王与我绝不勉强。你意下如何” 雁迟见他信誓旦旦,也知道是肺腑之言,无一丝作假,只是颇有不甘,心忖道:“你要借我之力保护宁王,他又不愿你身边另有外人,真是一箭双雕之计。”转眼又想到自己长期做个无为的食客,确实对不起师父的教诲。若宁王有心让自己做一番事业,不如留下来,有了功名再提保护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17节 闻静思,也不至于惹人诟病。他既然想通,便付诸于行动,一口答应闻静思,明天拜访宁王。 日次,小雪初晴,东风微暖。闻静思与雁迟用过早膳,一起迎风缓步到两条街外的宁王府。门前杂役十分机灵,看到闻静思,远远地就上前致礼问候。一面恭恭敬敬地将两人迎入正堂,一面派人前去知会木逢春,待两人前后坐定,即刻有侍女奉上清茶瓜果与各类精致的小点。茶水温热,入口清香甘醇,瓜果新鲜水润,香甜可口,显然是早有准备。 雁迟环视正厅四周,主座之后是“黄山圣手”柳清晨绘的一幅四条屏,并不是普通的梅兰竹菊四君子,而是百鸟朝凤c寒梅傲雪c黄山晨景和流觞雅集,花,鸟,山水,人物一应俱全。客座两侧是两丈宽的紫檀博古架,零零散散的搁置着书册和玉摆件,小盆景和木匣子。正厅四角竖着窄木几,栽了四盆名贵花木,雁迟不好这个,仔细观察之下,也只隐约分辨出一株是茉莉,一株是兰花,待要分辨第三株时,萧韫曦一身便服跨进门来,一眼看见闻静思,未语先笑道:“今日是个好天。静思,看看我的小花园里还缺什么,我和雁侠士说几句话就来。” 雁迟听他的语气极其随意,仿佛和家中亲人说话一般,不由双眉微扬,看着闻静思垂首致礼,走出门外,心中只觉可笑。虽有不屑,该有的礼节倒不敢少,规规矩矩一抱拳,行了个军礼。萧韫曦一点头,坐上主座,正色道:“雁侠士,请坐。本王今日请你来,不和你讲虚礼客气。明人不说暗话,你的事,本王派人查过,的确属实。但你口口声声说要护静思的性命,本王问你,如何护” 雁迟不料他半句废话也没有,直接开门见山,便收起心神,双目如炬地直视萧韫曦,如实答道:“我在州府和大城中听过一些文士和官吏的谈论,闻家本是朝中中立一派,杨丞相致仕之后,便被推到前台来。宗家要掌权大部分朝政,还要越过闻史薛孙林,明面上的事闻家老爷自然能应付,背地里的暗算难防。我这一身功夫,正好护卫恩人一家。” 萧韫曦嗤笑一声,脸上略带讥讽之色,笑道:“护卫护卫,护的是性命,卫的是名誉。一个九品芝麻官借太子之威当面责难轻辱静思,你若是上前相护,他回头给你一个妨碍公务之罪,便可将你抓入牢内,你若不上前,又哪里称得上是护卫”他见雁迟垂眸深思,又道:“你一身功夫确实拔尖,本王派出的暗卫明珠,也不见得逊色多少,在保护性命上你已没有多少优势。朝中上下都敬畏闻允休为人,静思身为长子,品行端正,有学识有远见,无可挑剔,又有本王做他的后盾,在保卫名誉上你更没有用处。你拿什么护卫静思” 萧韫曦一席话将雁迟贬低地一无是处,雁迟有心反驳,却毫无为自己开解的底气。默默地思量许久,竟然想不出一个好办法来,只能不甘心地朝萧韫曦道:“宁王可有良策” 萧韫曦淡淡一笑,并不急着回答。站起身走到闻静思坐过的椅子旁,将他未喝完的茶盏端在手中,揭开茶盖,缓缓贴近唇边,不管雁迟一脸的惊讶,如亲吻情人一般温柔地浅啜了一口。那茶水仍有余温,瓷盏微凉又适口,嘴唇相触,就仿若亲吻在情人的唇上。他沉醉片刻,缓缓出了口气,齿间余香隐隐,悠悠地道:“好茶”一抬眼看见雁迟神情惊愕,微微一笑,道:“良策倒是有,就要看你肯不肯做了。” 雁迟被他一看,顿时一个激灵,急忙稳下心绪,镇定道:“只要不违背良心,又能护卫恩人,有什么不肯做” 萧韫曦朗朗一声“好”,端着茶盏坐回主座。“静思往后必定为官,结交周旋的都是朝中权贵。你一介布衣,背后又无世族做依靠,仅凭一身武艺,谈何护卫你若真有心,就要让自己掌权c得势c强大,用实力去护卫他。”他见雁迟凝神倾听,若有所思,知道是听进了心里。“明年是科举之年,静思备考进士科,由父皇任主考,学士承旨林显为副考官,他定在一二榜内。武举由大将军凌崇山主考,你武艺高强,不妨夺个武状元。本王设法调你入凌孟优的禁军,锻炼几年积累军功,再来护卫静思。” 雁迟见他安排得妥妥当当,丝毫没有给自己拒绝的余地,虽心有不甘,却也知道这条路对闻静思,对自己都是最佳。他既准备答应,也要得到萧韫曦相当的承诺:“我答应王爷,定考下武状元。王爷也要答应在下,让我护卫恩人。” 萧韫曦像似看透雁迟心中所想,微微一笑,一手托茶盏,一手中指轻柔地抚摸瓷盖,缓缓点头道:“明珠的忠心不比你逊色半分,但对静思的情义却输去甚远。护卫他的人,除了你,不做二选。” 雁迟心中大震,双眼直直盯着萧韫曦,脸上闪过惊异c了悟c好奇等诸多神色,最终只剩下由心而发的佩服。他犹豫片刻,开口问道:“王爷如此设身处地替闻公子着想,难道也是为了保护闻公子,这样一步步走过来” 雁迟这样问,已是极其逾矩。萧韫曦却好像完全忘了尊卑礼仪,垂下眼帘,揭开茶盖,轻呷一口,徐徐咽下,别有深意地笑道:“你说呢” 雁迟闭口不再说话,萧韫曦从一个只顾自己安好的小皇子,坐到今日手握三部大权的亲王,其答案已了然于胸。不必再问对闻静思的情意有多深,十多年沉淀,早已融入血骨,动则十死无生。雁迟见他虽有笑容,双眼却冷冷清清,言谈思路慎密地无可挑剔,既让人觉得亲近,实际是隔山又隔水,心底不禁难得的害怕起来。 两人协议商定,再无话可谈。雁迟起身告辞,临出门之前,想起一事来,脚步一顿,回身道:“王爷,有件事,可大可小,似好似坏,不知当讲不当讲。” 萧韫曦微一挑眉,正色道:“讲” 雁迟沉吟片刻,终究不敢挑明来说,只沉声道:“上个月我听闻二公子说,闻大人看中了一块玉佩,要定下送给长公子,又怕影响他学业,便推到来年科举之后,等长公子亲自过目首肯。在下以为长公子颇有玉德,佩玉乃多此一举。听说王爷也爱玉,不如去瞧一眼。”他说毕,见萧韫曦神色不变,只道了声“好”,也不知听懂没有,犹豫再三,终是扭头走出门外。 萧韫曦见雁迟越走越远,抓着茶盏的手指却越来越用力,用力到指节泛白,微微颤抖的连茶盖都发出清脆的响声。他面上平静如水,心中早已恶浪滔天,忍耐许久,一口闷气梗在喉头,咽不下又吐不出,终于一手将茶盏狠狠地掼在茶几上,低声怒骂道:“闻静思,你这个混蛋” 萧韫曦生气归生气,并不冲动而为。他在厅中静坐了许久,等心平气和之后,才走出厅门。闻静思仍在小花园玩赏,前朝的王爷独爱花木,修葺府邸的工匠们便在园林山石上苦下功夫,誓要做到山石必诡奇,形态必雅致,曲径必幽深,花木必珍稀。因而这花园虽然小巧,却能一眼看尽四季,夏有枯木,冬有鲜花。萧韫曦得此宅邸,对小花园十分上心,去除了一部分花草,又移入喜爱的品种,因而全府之内,就此处最是喜欢。闻静思自己的小院中也有花园,只是大多为常见的花草,并无多少珍贵的品种,难得来王府,便一株株瞧过去,一片片赏过来,心中既惬意,又喜悦,眼角眉梢都是暖暖地笑意,站在一林顶着薄雪的梅树下,当真是赏心悦目,十分好看。萧韫曦来到小花园,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静美的景象,他心头一震,停下脚步不敢上前,就怕是一场空梦,一触既醒。闻静思的余光看见他站在远处,身姿修长,衣冠华贵,在冬日的园林之中,分外耀眼,不由怔怔地盯着。两人相视许久,俱都沉醉在这人这景之中,直到枝头的麻雀扑扇着翅膀飞离,才如梦初醒,不禁一同笑出声来。 闻静思沿着雨花石小路走到萧韫曦身前,他心情极佳,说话也少了三分恭敬,轻笑道:“王爷看什么这样入神呢” 萧韫曦扬了扬眉,答道:“自然是看美人了天下之大,美景常有,美人不常有。这等机会可遇不可求,今日有幸遇上,还不多看两眼么。” 闻静思微微一怔,也不知是否听出话中的意有所指,只笑不语。萧韫曦虽有失望,却并不强求,和声道:“雁迟走了” 闻静思道:“他刚刚才走。阿迟能答应考武举,一展所长,真是一桩好事。” 萧韫曦听他这样说,就知道雁迟没有说考完武举之后,仍旧来护卫他,心中暗道了声“聪明”,开口却换了话题道:“你觉得我这院子怎么样” 闻静思笑道:“这里汇集了天下的奇花异草,虽在王府之中,但仔细去看,却能发现株株都不是娇贵的花种,既无牡丹又无兰花,榴花和海棠却有许多。” 萧韫曦微微惊讶道:“不想你看得如此分明。”顿了顿又道:“我虽爱花,却不爱娇生惯养的。温室培育才能成长,受不得半点风雪摧残,开出的花即便再美妙,也无让人尊敬之处。反而是腊梅,水仙这等雪中豪杰,不畏寒冬,凛然开放,才是奉献精神。我用人也是如此,空有锦绣文章还不足以打动我,还要能融入百姓中吃苦,真才实干为百姓着想,才是国之栋梁,百姓心中的好官。” 闻静思难得听他提及自己选拔官员的准则,乍然入耳,只觉得如冬日里的一道温泉,暖人心脾。“王爷能这样想,这样去做,实为百姓之福。” 萧韫曦笑而不语,过了片刻,缓缓地问道:“我这花园中,有耐寒的腊梅,耐旱的金叶榆,只差耐得住寂寞的荼蘼。我记得你院中有几丛荼蘼,不如分一棵来我这里。” 闻静思微讶道:“谢了荼蘼春事休。百花开后才是它的花期,确实最为寂寞。王爷要它,有何意义呢” 萧韫曦暗赞他心思敏锐,正趁自己下怀,于是便不紧不慢地道:“我一心放在大事上,广纳贤才,屡献新策,造福百姓。总觉得君子要有所作为,先立业再成家,因此从来未曾想过自己的婚事。今年史逸君喜结良缘,不知道明年,你是不是也要成双成对。这样下去,岂非你们百花齐放,独我对月成双”说着,惨淡地一笑,又接着道:“开到荼蘼花事了。我如今的境况,和荼蘼又有什么两样。” 闻静思心中大痛,想到父亲前些日子提起自己的婚事,面前是心仪之人罕有的示弱。一时安慰又嫌底气不足,顺着他说又太过虚伪,真如吃了黄莲,有苦难言。萧韫曦见他低头皱眉深思,也不再说下去,转了话题道:“你不说话,我便当做是答应了,改日我叫人去你院中取。现在先和我去看看昨晚来的塘报,再晚,就要耽误午膳了。” 塘报发自殷州,并不算紧急。榕城太守要撤换府衙的师爷,让爱妾的幼弟来当,结果原师爷不服气,将太守贪污受贿的账本上递给朝廷。萧韫曦封地在殷,掌管着一州的事务,塘报落到他手中,展开一看,竟是由斗气引发的举报,真是让他又好气又好笑。这事要处理并不难,难在查清太守贪污的背后,是否有朝中权贵的参与。 萧韫曦本以为这事的重点在太守背后的权贵,不料殷州的塘报越来越多,那师爷供出账本的数额也越来越巨大,让他隐隐觉得这事不简单。果然,次年二月十九日,最后一册账本送到萧韫曦手中,数额相加竟有一百二十万之巨。比萧佑安登基之后,所查处的贪污受贿总和还要多。 萧韫曦再也沉不下气,连夜将此事上报给皇帝。萧佑安把手中的奏折一字一句看完,并不像从前那般怒火冲天,而是深深地叹了口气,颇为疲惫地向儿子道:“你封地上的事,要杀要剐,都是你自己的事,不必再过问朕。”萧韫曦等的就是这道旨意。从宫中出来之后,也不回府,乘着星夜,软轿直接抬到了闻府的正门前。闻允休得知此事时,萧韫曦已一脚跨入逸乐居的院子,他连忙将人请入书房上座,奉香茶,加炭盆,待仆役退个干净,才笑着拱手为礼道:“王爷何必寒夜亲自登门,只需派人通传一声,微臣即刻前往就好。” 萧韫曦看着面前的炭盆,黝黑的木炭上布满了星星点点的红色火光,将靠近的双手烘烤地异常暖和。他从怀中取出一叠账本,放在闻允休身前的小几上,肃声道:“我刚从宫中出来,有事和闻大人商量,与其等你前来,不如我自己顺路走一趟。况且闻大人算是长辈,雪夜出门见晚辈,总是不好。” 闻允休心中微惊,却面不改色,取过一旁画案上的一座黄铜朱雀烛台,翻开账本对着烛火一页一页细看起来。萧韫曦挺直了腰背活动筋骨,目光越过画案上的紫檀笔架,玳瑁砚屏,落在角落上的一只白色的茶盏上。他眼尖目锐,一眼就看出那茶盏上的图案不是平常花色。他慢慢踱步至跟前,仔细端详之下,不禁会心一笑那细腻温润的白瓷之上,绘着的正是闻家五人。闻允休坐在亭子里,一边提笔,一边侧过头去看花园中的子女。闻静思站在亭子外,一手捧着书册,微笑地看弟妹们执箭投壶。闻静林似乎赢了比赛,仰着头哈哈大笑。闻静云手持羽箭做投,而闻家小妹,则站在铜壶一侧,低头数着地上的羽箭。画中笔法虽幼嫩,却充满了温情,观之令人动容。萧韫曦伸手取来,放在掌心,茶盏中仍有剩余,触手温热。他慢慢摩挲着画中的闻静思,眉眼画得温柔细致,情态抓得恰如其分,其他人物也是如此,特征抓得十分巧妙,令人一眼就能分辨出绘得是谁,不由笑道:“这套茶具有趣得很。府中哪里来的绘画高手,每个人物都画得尽显神韵。怎么从未见静思用过” 闻允休翻过账本的最后一页,无声地叹了口气,听萧韫曦问起茶盏,骤然缓和了心中的沉重,双目满是笑意地道:“那是阿心在去年夏季画的,阿林十分喜欢,请人烧制成一套茶具,每件都是阿心亲手所画,上个月才出窑,微臣一家私下用用,登不上大雅之堂。” 萧韫曦将茶盏捧回座位,一边细细把玩,一边询问道:“闻大人对这账本,有何看法” 闻允休将目光从茶盏中收回,盯着萧韫曦的侧脸道:“王爷想必已核对过户部历年下拨殷州的款项” 萧韫曦道:“核对过,一分不差。” 闻允休道:“那这事便大了。王爷今夜面圣,陛下那边怎么说” 萧韫曦道:“父皇要我全权负责。” 闻允休缓缓点头,沉思片刻道:“王爷想查马太守背后的势力” 萧韫曦笑道:“我正有此意,还望闻大人鼎力相助啊。” 闻允休暗忖道:“这事弄得好就是福,弄不好就是祸。你是有誉无谤,我可是凭空多了许多仇家。”他伸手按了按太阳穴,笑道:“凡涉及官吏贪污受贿,无一不是交付御史台和大理寺彻查,我刑部只管官员的刑事命案,接手这事,岂非越俎代庖” 萧韫曦仿佛早知他会推辞,只淡淡笑了笑,从袖袋中另取出一封奏章,递了出去。闻允休双手接过,顿了一顿,展开一看,是殷州府尹的奏折,言简意赅地写道,榕城太守马庆平于一月二十二日暴毙家中,原师爷当日出门未归,下落不明,疑似畏罪潜逃。他心中一沉,知道这事不能不接,便缓缓合上奏折道:“既然马太守暴毙一事涉及我刑部管辖之内,微臣自当将此事竭力清查到底。” 萧韫曦正色道了声“好”,一手托着闻允休的茶盏,另一只手揭开身侧小几上待客的茶盖,端至面前,微微一倾,饮下一口。“我既然全权负责,御史台便插不进手。大理寺那边,魏大人新官上任,还有许多地方不明白的。闻大人能力过人,在朝中德高望重,公正廉明,在民间声誉极佳,又曾暗中协助我查明狗伤太后之事,这件案子万分棘手,除闻大人之外,我再无二人可选。如今闻大人接手此事,我手下有用之人,尽可驱使。” 闻允休听他提起疯狗之事,暗赞萧韫曦心思敏锐,口中却恭敬道:“王爷过誉了。” 萧韫曦微笑摆手道:“我极少当面称赞人,凡有称赞,必是担当得起之人,静思最明白我这一点。”他背靠椅子,放松全身。“至于查清马庆平背后是否有人指使,则不能公开去查,我会想办法暗中取证,只需闻大人能时常与我互通消息即可。” 闻允休不料他将这事揽到自己手下,微感讶异,随即答应道:“微臣一有进展,即刻告知王爷。” 萧韫曦点点头,目光落在手中茶盏闻静思的小像上,摩挲良久,才沉声道:“哪里有人,哪里就有贪欲,这也怪不得马庆平。只是贪奢多年才因内讧曝露天下,实在是朝廷的大耻辱。有贪官污吏不治,有权势却不作为,何以对得起百姓的殷殷期盼,何以对得起自己的理想抱负。” 闻允休静坐一旁不言不语,在明亮的烛光下,将他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虽对他的感慨深有体会,却隐隐觉得萧韫曦自降身份亲自前来求助,神态言辞都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异样,令人琢磨不透。如今见他双目饱含温情,举止尽显怜惜之意,心中不禁对他这样明显的示意,既震惊,又惋惜。 萧韫曦来闻府,请闻允休出手查案只是表面,最重要的是阻止闻静思的婚事。他虽贵为亲王,也无权干涉他人的嫁娶。思虑再三,唯有向闻允休表露自己的诚意,方是上上之选。他沉吟良久,眼见快过二更天,不能再拖宕,才缓缓道:“闻大人,你与宗c赵二家明里暗里对立这么多年,有没有算过胜负各占多少” 闻允休虽诧异他关心这个,倒也如实答道:“臣所作所为,为的是世间公理。能胜则惠及民众,若败,也尽量补救。因而与他人争斗,臣从不在意胜负多少,只关心自身行得正不正,百姓是否得到利益。” 萧韫曦点头笑道:“闻大人是真名士。闻大人不计较胜负,我却替闻大人算过。自从杨丞相致仕,闻c史两家被推到台上,与宗c赵两家因政见不和导致的争斗,双方各是五五平手。”他侧头看着闻允休沉思的面容,轻声道:“如今还是父皇有意压制宗太师,若太子身登大宝,闻大人还能像今天这样不在意胜负输赢么” 萧韫曦这一番话,正中闻允休的隐忧。宗维精于算计谋略,宗琪擅长笼络人心,赵明忠是宗家姻亲,自然百般依附。若太子登基,按宗维心锱铢必较,睚眦必报来看,不要说维持现在的平手,连自保都困难。他可以将自己置于险境以求震慑宗家,却不敢将子女及闻家的安危兴亡做赌注。他明面暗里支持萧韫曦,也是将一线生机寄托于此。今日听他明明白白提出来,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幸好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18节 萧韫曦并不在意他的答案,停顿片刻后,继续道:“我筹谋大业,有闻大人暗中相助,必能成事。自古以来,明君近贤臣,无外乎许诺功名利禄。闻大人既然是肉`体凡胎,必有所欲,有所欲则有所求。我现在说这话虽然早了点,但也不妨给闻大人一颗定心丸。闻家家风甚是严谨,所教子弟也各有风采,自然出不了祸国殃民之辈,如此情况,我势必保闻家百年荣华。” 闻允休淡淡一笑,终于知道萧韫曦真正目的了。他右手拇指食指一松,瓷盖“叮”的一声落回茶盏上,悠然道:“王爷说得好,为人者必有贪欲。臣也是贪婪之人,只是臣贪得不是荣华富贵,臣贪得是闻家百年清誉,自身廉洁奉公的名声。王爷若能成全,臣定鼎力相助,感激不尽。” 萧韫曦盯着闻允休一双看了官场二十载的眼睛,心中不禁微微发凉。他慢慢调整了呼吸,继续道:“闻家的百年清誉,来自几辈人的为民请命,廉政为公。和氏璧先为璞后为玉,何况微瑕之人呢。闻大人切勿只看微细之处,而忘了其本质啊。”他见闻允休面上平静无波,丝毫不为所动,只得将话往明处说:“闻大人所求,我势必满足。不知我心中所求,闻大人能否网开一面,如我所愿” 闻允休心中不耐,却不得不佯装毫不知情地顺着他的话道:“王爷一句话,有得是愿意双手奉上之人。微臣一清二白,忠心朝廷,还有什么能给王爷的” 萧韫曦肃声道:“我只向闻大人求一知心人” 闻允休长叹了口气,心道他终于是不再遮掩,要说出来了。随即正色道:“王爷果然是为这事而来。” 萧韫曦一怔,脱口道:“闻大人知道了”又想毕竟两人是父子,闻允休擅长观察揣摩,说不定闻静思也有此心,被父亲发现。这样一想,心里的雀跃之情几乎让他即刻跳起身来,连手中的茶盏也差点滑出掌心,努力绷紧了笑脸道:“闻大人这是允许了” 闻允休斜斜睨了他一眼,道:“王爷,臣不是迂腐之人,对婚姻大事,无所谓父母之命媒酌之言,虽身份悬殊,只要你们二人心中有情,我自然无二话。可我那孩儿对嫁入皇家高门深感不安,又喜欢脾气温和,耐心包容之人,与你相识那么多年,一门心思将你当成是良师益友,半点异心也没有。总不能因着王爷一时心动,让我这孩儿受一辈子的委屈罢。” 萧韫曦心中一沉,一股怪异之感油然而生,又说不出闻允休话中的蹊跷,只得竭力分辩道:“我爱慕他已有七c八年之久,他嫁给我为妻,只会让我如获至宝,绝不会将他当成普通王妃对待。我有的日常用度他一定会有,我有的权力人脉他也会有。他所有的理想抱负,我都会尽全力为他实现,绝不断他双翼,让他平庸无为地过完一生。” 闻允休摆摆手,脸上尽是无奈。“臣虽不是个称职的父亲,对自己的孩儿还是了解的。她若对王爷有心,便会有真情流露之时,她对王爷无心,即便王爷对她再好,也只能博个怜悯之情。天下之大,王爷何必只取唯一。” 萧韫曦摇头道:“三千佳丽虽好,不及半点知心情。闻夫人去世多年,闻大人未曾再娶,想必闻大人也是深有体会的。” 闻允休叹道:“臣与王爷不可相提并论。王爷之情深厚谊,臣心中感佩。我那孩儿是王爷的知心人,王爷却未必是她的知心人,若王爷真心爱她,为她着想,何妨放一放手” 萧韫曦沉默下来,将他的前言后语反复咀嚼数次,脑中骤然一亮,胸中顿生愤怒之意,深深吸了几口气,强压下情绪沉声质问道:“闻大人以为我要的知心人是谁” 闻允休端茶就饮的手微微一停,心中直叹他太敏锐,不过两三句话便被听出了端倪。他佯装成万分疑惑的样子,盖上手中茶盏,略微提高了声音问道:“王爷既然来臣家中提起婚嫁之事,臣只有心儿这么一个女儿能嫁,还能说谁”忽然神色肃穆道:“难道王爷也学前人,喜好男风,蓄养男宠,要拿我闻家儿郎寻开心” 萧韫曦心中冷笑一声,收敛了心神正色应道:“我此生所求,不过闻静思一人。我与他相识相知十余年,真诚相待,毫无半分作伪,言出如山,绝无半点悔改。闻大人,我待静思如何,你应是最为清楚,何来拿他寻开心之语” 闻允休将茶盏往小几上重重一搁,沉声道:“王爷,臣三个儿子中唯有思儿最为出色,他又是下任家主,前途不可限量。若被王爷要去了,世人如何看他,王爷又置我闻家百年清誉于何地两人之情,总要经得起世间伦常,对得起祖宗颜面,就凭王爷一人之情,臣为了思儿,为了闻家,绝不答应。” 萧韫曦头一次遇见如此强硬明确的拒绝之语,焦躁之余也有一丝颓丧。他低眉敛目,凝视着茶盏上闻静思的肖像,心中逐渐冷静下来。窗外夜幕深沉,万籁俱静,偶然有积雪从枝叶上掉落在地,发出细微的声响。屋内烛光熠熠,照得室内一片明朗,炭火旺盛,却暖不了心底那一点苍凉的寒意。两人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一时无话。萧韫曦一手托茶盏,一手拇指轻抚肖像,吐纳片刻,悠然开口道:“闻大人为了静思,为了闻家,答应下来才是上上之策,两全其美。静思清能有容,仁能善断,明不伤察,直不过矫,当得起贤臣良相,只有我能毫无忌惮之心,下放重权,让他施展抱负,一尝所愿。况且天下百姓,受之盛惠,生活安乐美满,富足丰裕,即便知道静思不是完人,又怎会将感激之情换轻鄙之心,恩将仇报,坏他名声而闻家有我为盾,何惧宗家强横蛮悍,权财噬人闻大人在朝中心思甚为清明,自会分辨轻重。若闻大人答应我所求”他稍稍停顿,将茶盏放在身旁小几上,朗声道:“我愿事成之后,以相位赠予静思,聘他为后,这聘礼就是我大燕的半壁江山” 闻允休边听他说,边已有拒绝应对之策,只不料他最后一句,当场震撼地无法言语。饶是他见多识广,经历风浪,手中的茶盏也有些拿捏不稳。他见萧韫曦面容沉静,双目烁烁,神色之间坦坦荡荡毫无畏惧,不由脱口问道:“王爷人中龙凤,思儿不过中上资质,何以青眼相加” 萧韫曦淡淡一笑,道:“凌云壮志,濯我情怀,喜忧颜色,醉我心神。”顿了顿又道:“闻大人,以静思一人换一代贤相之美誉,与闻家百年荣耀,并无半点亏损。我不逼闻大人现在就答应,等我大业成功,将承诺一一兑现,闻大人再来斟酌也是可以,只是以后,闻大人勿要斥责我以权谋私啊。” 闻允休肃容道:“王爷多虑了。王爷既然有心有意有承诺,我便将此事放在心上。只是思儿”他叹了口气,才继续道:“王爷与他相识多年,也知道他的脾性,看似随和,也有极为坚持的时候。王爷若能得他首肯,臣自然无话可说,他若不答应,只怕权势强压之下,刚极必折。还请王爷再许一诺,思儿若无此意,绝不能逼他就范。” 萧韫曦郑重道:“闻大人尽可放心,我对静思惜如珍宝,爱之入骨,绝不让他受半点委屈。”话已至此,再无其它可谈。他站起身来,由着闻允休陪同走了出去。 门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雪,寂静地飘荡着零星的雪花,偶尔沾上萧韫曦的脸颊,一触即融,只留下些许的凉意。闻府之中的廊灯不如宫中的多,稀稀落落,影影憧憧。萧韫曦行在其中,只觉得眼前明暗交替,浑然不似人间大道。想起今夜闻允休的几番话,越想越是诡异,竟是像早有准备。他这一行,既没有得到闻允休放手闻静思的承诺,也没有得到闻允休真心的认同。想到此处,脚下猛地一停,先是低低闷笑,继而朗声狂笑,一拳捶在廊柱上,愤声道:“闻静思”心中却是无力之极:“我为你誓做明君,若还得不到你,此生何乐之有”默默闭眼冷静了许久,深深呼出一口白气,拢了拢狐裘,才慢慢地沿着石径走出闻府。 闻允休站在门口,一直目送着萧韫曦的身影消失在小院月门外,才转回房内。他走进内室,贴墙置着一条桌案,亡妻的牌位端正地立在中央。他袖手靠在一旁,怔怔出神了一刻,才半似自问,半似感慨道:“我这样做,究竟好不好绣衣,你泉下有知,托个梦给我也好啊。” 深夜寂寂,远处只有闻静思的书房还有灯火。隆冬寒冷,也有春暖花开之日,夜幕浓重,总有旭日东升之时。 第十章璞玉无芳自有华 萧韫曦从闻府回来的第三天,便带上自己的人手和闻允休派出的刑部官员一起前往殷州调查马庆平一案。闻静思听父亲提起此事,已经是东方风来满眼春,花城柳暗愁杀人的三月。 临近礼部试,整个燕国各大书院的知名才子慢慢地从四面八方汇聚到京城。文人一多,即便考试在即,也挡不住各种接踵而来的流觞雅集与诗文茶会。闻静思一心扑在诗书文章上,有时实在推不掉史逸君的盛情,也会应邀而往。只是他不像别的京城世家子弟,爱依仗着自己皇城脚下的身家,和外来士子在文章上比高低争输赢,弄得面红耳赤风度大失,反而多是询问当地百姓温饱和官府政绩。他言辞温文有礼,待人眉慈目善,对蓄意挑衅的学子能和颜悦色,温言相劝,而前来求教学问的人又能尽心教授,绝不私藏,尽显闻家子弟的气度风范。因此闻静思露面不多,在京城世家学子中却是评价颇高。 三月十八日,会试在礼部贡院开考,闻静思获皇帝亲赐的恩额,跳过了院试c乡试,直接进入会试。而雁迟有宁王保举,也直接入了兵部武科的考场。武科与文科不同,既有笔试的兵法策略,又考马步箭及枪c刀c剑c戟c拳搏c击刺等法。入试的考生既有各州尚武的武士,也有来自江湖门派的子弟。只是大多江湖高手持才傲物,随心自在,不喜被官府拘束管制,加上雁迟天赋异禀,武艺绝伦,才第一天考毕,就已经是声名在外了。 三月二十二日,文科武科三场考完,全城学子终于放松下来,虽有喜有忧,却无碍考生们在诗会茶社的大小阁楼畅饮至通宵达旦。闻静思双脚刚走出礼部贡院,便在史逸君的笑声中,被一众打过几次照面的学子们强拉硬扯地带到诗琴坊。美名其曰预祝金榜高中,实则想要依仗世家子弟的财势享受京中的繁华地。闻静思与史逸君带着七八位学子落座诗琴坊四楼,便见萧韫曦曾经的侍读郭岩c杨景和幼年玩伴林溪之坐在另外一群人中。郭岩座位正对着闻静思,乍一抬头,也是一愣,随即遥遥抱拳为礼。杨景和林溪之见了,也回头朝这边致礼。 史逸君笑着对闻静思低声道:“是人还要靠衣冠,郭岩那样傲慢的一个人,见了你也不得不给三分颜面啊。” 闻静思尴尬道:“史大哥这样说,把宁王置于何地。郭岩礼待我,不过是看在宁王面上。” 坐在一旁的学子听到了,咋舌惊讶道:“早就听说闻公子身为太子侍读,却和宁王深交,看来此次必然荣登三甲。小弟等下一定要敬你一杯,高中后莫要忘了往日情意啊。” 另一殷州学生摇头道:“我看未必。我听人说考试前一晚,那个丰集来的江公子带着侍从进了宗家的后门,所为何事,大家心知肚明。宁王虽然得宠,宗家毕竟权势更盛。闻公子要脱颖而出,不是那么容易。” 闻静思听几人争论这些旁门左道,心中既气恼又无奈,不由沉了脸色道:“莫说今年是皇上主考,就算是宁王主考,凭我这点学问,也进不了三甲之地。我与宁王自幼相识,唯见他公正廉明,赏罚分明,从不偏私。若我恬不知耻地向他开口,不仅辱没了我闻家门楣,更是败坏我二人的名声。武人重义,文人重名。名节二字与区区三甲头衔相比,读了这么多的圣贤书,孰轻孰重我还分不清么” 那两人见他面带愠色,已然有怒,又想他往日行事作风正派谨慎,待人接物有口皆碑,确实不像做得出贿考之人,不禁纷纷道歉。恰逢诗琴坊的侍从前来上菜,两人急急斟满酒杯给闻静思赔罪。闻静思也不愿将事闹僵,罚他们各饮三杯才算缓下脸色来。史逸君见他眉间有浓浓地郁色,倾身问道:“你既然没做,又何必担忧这些风言风语” 闻静思轻嗅着杯中黄酒烫过后散发的香气,沉声道:“我行事光明磊落,自是不怕这些谣言。我担忧的是宁王赴殷州查办马庆平,已两月有余,毫无半点消息,也不知他查得怎么样了。” 坐在闻静思下首的一位学子忽然插口道:“说起马庆平这个人,还是同为殷州榕城的林兄更了解。” 那林公子单名一个稳,今年未及二十,却有一张俊雅成熟的面孔。他为人谨慎,很少开口,从不跟风起哄,道人是非。闻静思曾向他询问过殷州的风土人情,他答得条理分明,颇有见解,对百姓疾苦的根源也看得十分透彻,可算是个少年老成,心地善良之人。林稳听旁人提及自己,见闻静思瞧过来的双目尽是期盼之情,不由略略思索片刻,轻声答道:“榕城的百姓是不敢在背后议论马太守是非的,但是百姓们都知道,马太守性好美色,家中蓄养的姬妾美童有十数人之多,更好习修长生道,供养了几个游方道人替他炼丹,日日服食五石散。他名声虽不佳,却没人愿意上告他,皆是因为每逢天灾,他都会小施恩惠于百姓。缺柴米油盐时,他令商贩按常价出售,不准抬价。他冬季会安顿无家可归之人,年年举办百叟宴,又常在农忙时行走田间,令衙役捕快下田帮忙。这些小恩小惠的事做得多了,百姓们便对他大兴土木水利,从中敛财一事闭嘴不言,就怕他一旦调走,新来的太守连这点表面小事都不肯做。” 众人听他说罢,纷纷斥责马庆平心机深沉,擅使手段。闻静思却越听越是震惊,一口饮下杯中酒水,叹惜道:“百姓长久疾苦,一些小恩惠便如饮甘霖,不敢去追究其背后的贪赃枉法,这舍大义求小仁之举,宁王见了,又会是何等的痛心。” 众人听他说罢,纷纷斥责马庆平心机深沉,擅使手段。闻静思却越听越是震惊,一口饮下杯中酒水,叹惜道:“百姓长久疾苦,一些小恩惠便如饮甘霖,不敢去追究其背后的贪赃枉法。这舍大义求小仁之举,宁王见了,又会是何等的痛心。” 史逸君抿嘴一笑,捏着小勺舀了满满一勺豆腐羹放在闻静思碗中道:“你大可放心,马庆平擅长收买人心,宁王却是擅长收服人心。百姓不敢上告,未必是被小恩小惠蒙蔽了心眼。比起那些蝇头小利,谁不在意长久的利益。你且安下心来等放榜,宁王那边不是一时半刻能查完的。” 闻静思盯着勺中浆糊似的豆腐羹,忽然笑道:“史大哥说得对,没有什么事能难得住他。” 至此,两人招呼学子们饮酒吃菜,又介绍诗琴坊上下四层楼各层的妙处。史逸君擅长交友,谈吐妙趣横生,闻静思随和亲切,举止得体有礼,学子们只觉得和这二人交谈十分舒畅,毫无压迫之感,这一席皆吃得十分尽兴。宴至戌时过半,众人一一告辞。史逸君最后一个走,正要出门,被郭岩叫停了脚步。两人爱好不同,平日少有交集,史逸君诧异之下也十分好奇他所为何事。郭岩伸手一邀,史逸君会意,两人一同走出门外,在星夜下慢慢踱步。过了片刻,郭岩才试探道:“小弟听家父时常夸赞史兄聪慧过人,有胆识有远见。此次会试,史兄难道不知闻公子必然榜上无名么” 史逸君心道:“隔墙有耳,果真不假。”随即淡淡一笑,长叹一口气,沉声道:“阿思这个人,与他相处久了,便会不忍伤他的心。” 史逸君没说破的事,闻静思最后还是知道了。 三月二十九日,离会试放榜还有十多天,闻静思带着弟妹和雁迟一同去城外赏花。这个时节,游玩的人们脱下棉衣轻裘,换上锦绣衣裳,贵公子们聚集一起赛马而来题诗作词,碧玉闺秀手提食盒结伴乘着香车赏花,也有一家老幼席地而坐尽享天伦。游人虽多,却是成群,年轻人聚众投壶,老年人坐看围棋,而小儿少年则荡秋千c骑竹马c放风筝,尽显天真活泼之色。 闻静思一行人寻了个僻静处,闻静林铺上竹席,取出红泥小火炉,丢入橄榄碳。闻静云背着竹筒去前方泉水处取水,闻静思和雁迟则将带来的食盒茶叶罐一一摆放开来,闻静心无所事事,兜起裙摆去摇晃桃树,湘妃色的衣裙上落满了各色桃花瓣。待泉水取来,闻静思将小妹集来的桃花瓣清洗干净,放入壶中煮至稍沸再来冲茶,既有茶香又有花香。闻静思专心备考,已有许久没有好好和弟妹们相处,今日趁这好时机,一一来问两个弟弟的功课。 闻静林首先苦了脸,嚷嚷道:“大哥就爱煞风景,总要戳人痛处。我自阿迟处学了剑法,怎不见你问上一问。” 闻静云也咋舌道:“我以为大哥忙着考试,没空闲理我们,原来也有秋后算账的时候。” 闻静思未及开口,小妹却一面故作老成地捏着茶夹轻敲三哥的头,一面责怪道:“你们不好好读书,反而怨大哥管制你们。闻家怎么会有你们这样的不肖子弟” 闻静云连忙回道:“大哥读书为闻家,我去族叔处学行商也是为了家里。家中的商铺一直由庆伯打理,不好不坏,再加上父亲那点俸禄,刚好够家中上下三十多人温饱,遇到个个嫁娶病残,或者告老还乡,总也要出上一笔,届时便不够了。我见族叔从禹州进货回来,都是京城少见的好物什,价格又公道,买者乐,卖者欢,何乐而不为” 闻静思不料他是这样一个想法,看着自小就胆怯的幼弟开始为家着想,心中既欣慰,又伤感。“闻家也有行商的叔伯,远在莲溪的小舅也是擅长经营之人。但父亲大伯这一系,从来都是走科举一途,你要另辟一径,我真不知该怎样向父亲交代了。” 闻静云笑道:“这个大哥就无需操心了,我去族叔处学行商,父亲事许了的。大哥入朝为官是为了百姓,我入商行后也会时常捐赠钱财给穷苦之人,不会违背大哥的意愿丢闻家的颜面。” 闻静思惊讶道:“你何时问过父亲我怎么不知道。” 闻静云道:“父亲说你备考期间,家中大小事务都不许去扰你。” 这时,一旁久未言语的闻静林忽然插话道:“你不知道的事多着呢。”一把扯过雁迟道:“阿迟这次考武科考得极好,武状元非他莫属。不如让他演示一套剑法给你们看看,大哥从未见过,也好开开眼界。” 雁迟暗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19节 笑他拿自己做盾牌,见闻静思果然朝这边看过来,心中一动,缓缓起身道:“我的剑从不轻易出鞘,为了迎合这春景,我以梅枝代替演示一套师父教的入门剑法吧。” 闻静林击掌叫好,小妹却不满道:“梅枝做剑,那是纨绔子弟附庸风雅的做法,雁大哥可不要学这些。我手上有把宝刀,赏给你吧。”说罢,满面笑容地将茶夹递了过去。雁迟知道她喜爱作弄人,又心地善良,不忍让她失望,便装作慎重的样子双手接过茶夹,朗声道:“谢小姐赏赐。”倒退五步,一振双臂,将熟记的招式一一施展开来。 雁迟知道她喜爱作弄人,但心地善良,不忍让她失望,便装作慎重的样子双手接过茶夹,朗声道:“谢小姐赏赐。”倒退五步,一振双臂,将熟记的招式一一施展开来。他表情十分认真,剑路转换刚劲有力,只是手上握着茶夹挥舞,怎么看怎么让人啼笑皆非。闻静思一开始还能忍着笑意,越是往后,越是难忍,直憋得满脸通红。他两个弟弟早已笑得东倒西歪,唯有小妹从始至终地镇定如常。雁迟双目余光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神色不动,一步跨近闻静心身前,右手一递,从她肩上呼啸而过,随即飞身后退,做了个漂亮的收剑式。他收势毕,不等众人喝彩,朝闻静心一抱拳,笑道:“小姐赐我金错刀,我报小姐英琼瑶。”送回的茶夹上赫然夹着一只小指粗细的毛虫,扭身挣扎,痛苦的很。 闻静心乍一看到,头发都要被吓得竖起来,尖叫一声扑向大哥怀里连声道:“大哥救我” 闻静思无奈地揽着她,安抚道:“谁让你总爱作弄人。”眼角瞥见远处林溪之与林稳联袂而来,拍拍小妹肩膀,示意她坐正,自己站起身等他二人走到近前。 林溪之看了看几人,目光最后落在闻静思身上,互相致礼后道:“闻公子今日出来散心么我看你气色尚佳,真是胸怀阔达之人。虽然这次意外落榜,下次说不定便是状元呢,实在不必拘泥于此。” 闻静思呼吸一窒,微微蹙了眉,惊讶道:“落榜之事,我一无所知。” 林溪之倒吸一口气,心中大呼糟糕,满面尴尬之色,不敢再多说一句。闻家几个弟妹也是面面向觎,都觉得不可思议。一片静默之中,唯有闻静心“嚯”地站起来,双目怒睁,清脆的嗓音头一回带着尖锐。“我大哥怎么就落榜了,你说说看,凭我大哥的学识难道还进不了三甲么” 林溪之被这咄咄逼人的气势压得呐呐无言,他身后的林稳却上前半步,朝闻静心致礼道:“我们也是道听途说,闻公子依答题优劣,原本是能入榜的,只是犯了父讳,被剔除榜外。再细的事,便不知了。” 闻静心狠狠地一跺脚,闻静思急忙按住她肩头,向两人道:“真也好假也罢,都是天注定。” 林溪之不敢再待下去,躬身道了歉,拉着林稳匆匆告辞远遁了。闻静林冷声怒道:“大哥最是刻板守礼,说他犯讳,简直瞎了眼” 闻静思神情黯然,怔怔地站了许久才缓缓坐下来,轻声道:“林溪之的祖父就是学士承旨林显。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也不离十了。” 原本其乐融融的气氛被林溪之一搅合,散得荡然全无。闻静思不愿大家担心,勉强撑起笑脸将煮沸许久的泉水冲入茶壶中。众人看他盈盈笑意也遮不住眼底那一抹黯淡,有心想劝,又不知如何开口,只好顺着他的意思继续品茶赏花。只是那茶入口不再甘甜,春景入眼不再绚丽。闻静思见大家品之无味,不禁放下茶壶苦笑道:“今年不中,下次再考罢。为百姓谋富足,不止有科举一途。”他心中却是清楚的很,所为犯父讳,已是再明确不过的意思,他冒犯的不是父讳,而是太子之讳,皇权之讳。他脸上并无忧虑之色,衣袖掩盖下的手掌,却有四条弯弯的甲印,深深深深。 四月十二日,礼部贡院外挂起了杏榜,长长的榜单上会元的位置写着史逸君,从第一名至最后二百七十六名,果然没有“闻静思”这三个字。榜下熙熙攘攘的学子们有互相道喜的,也有默默离去的。大小客栈一时间挤满了各路报录人,铜锣声响彻了大街小巷。 闻静思早知道如此,便躲在家中清理账务。闻静林和雁迟出了一趟门,回来之后一个脸色黑过一个。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闻静思的书房,雁迟在椅子上坐下,沉着脸不知想什么。闻静林却烦躁地走来走去,嘴上一会儿数落林显偏私自家人,林溪之这样的学识也入了榜,一会儿又叨念着质问史逸君,史逸君只摇头不语。闻静思被他扰得算珠都拨错几回,不禁放下笔道:“你走得我头都晕了。这次会试幸好是林大人主持,尚算公平。若是宗太师,恐怕更多有学之士要落榜。”他不说还好,一说起来,闻静林更是一跳三丈高,吹胡子瞪眼睛地朝他吼道:“说你犯父讳,闻家人听了都觉得可笑。弄这么一个腌臜名目将你剔除榜外,你便不去问上一问,争上一争,任这些年的努力竹篮打水一场空” 闻静思叹了口气,凝视着弟弟愤怒地双眼道:“问谁争什么林大人这样德高望重的老臣批下的卷子,怎么会有差错。” 闻静林嗤笑道:“他没有错,难道你犯讳就是真了” 雁迟忽然道:“林大人没有错,你大哥也没有犯讳。” 闻静林道:“既然都没错,谁那么大胆将大哥剔除出来” 雁迟避开他审视的目光,惋惜地看向闻静思。闻静思却怔怔地盯着书房外那一架绿意幽幽的荼糜。闻静林见他两人对这事闭口不语,心中骤然一寒,试探道:“若是太子所为,皇上身为主考,难道对这事便不管不顾了么” 雁迟无声地一笑,轻蔑之意尽显。闻静林看得清清楚楚,心中透亮,闭上嘴安静地坐下来。过了片刻,闻静思回过头来,问道:“今日出文科武科会试榜,阿迟的武科考得如何” 雁迟微微一怔,答道:“宁王交代下来的事,我必会用心办好。” 闻静思笑道:“我听史大哥说,若无意外,三天后下午的殿试,你必得金榜魁首,我却不知道你身手竟然这样厉害。” 闻静林默默无言地看着他二人交谈,心中五味杂陈,难以分辨。 到了晚膳,闻允休从官衙回家,一家人围成一桌,菜肴虽不是山珍海味,却也十分的丰富鲜美。闻静林见父亲神色自若,不禁开口问道:“父亲,大哥落榜的事,宫里有没有消息” 闻静思默默一叹,与弟妹们一起停了筷。闻允休慢慢吞吞咽下口中的饭菜,又用茶水漱了口,不答次子,却向长子道:“你怎么看” 闻静思微垂眼睑道:“父亲,实现抱负不只依靠科举这一条路。” 闻允休点点头,道:“你能这样想,很好。同样的目的,等你老了回头来看,过程便不那么重要了。” 雁迟面无表情地将勺中剔净刺的鱼肉夹入闻静思碗中,安慰道:“船到桥头自然直,总会有办法的。” 闻静林看看雁迟,又看看兄长,不知为何忽然想起宁王来。晚膳之后,他邀了雁迟去园子里散步,东扯西扯聊了半个时辰,才说起正题:“阿迟,说说你师父,是个怎样的人。” 雁迟不料他会问起这个,思索了片刻,道:“师父曾与先父结拜,对我如待半子。教武艺时十分严厉,平常却是一个慈父。” 闻静林又问:“你师兄弟呢” 雁迟道:“我入门晚,排行第四,后面还有一个师弟一个师妹。大师兄尽得师父真传,行为举止十分像师父。二师兄爱莳花弄草,和师母学习医术居多。三师兄和小姐脾性很像,心思单纯又爱作弄人,小师弟对他又敬又怕。小师妹轻功最高,师父曾说假以时日,小师妹轻功定会超越他。” 闻静林听得心中生出一片向往之情,回想兄长这几年,不由道:“大哥看着无事,我却知道他心里极是难受。都说伴君如伴虎,朝中处处都是陷阱,他考不中,未必不是福。看看父亲,再看看他,真是觉得负尽韶华一生休,可怜得很。只是各人有志,也怪不得。” 雁迟站在原地,看着闻静林披着一身的月光渐走渐远。园子里有微风轻轻穿过,竹叶沙沙,花香氤氲扑面而来,不禁深深吸了口气,缓缓低吟道:“负尽韶华一生休,弹指解却半枕愁。” 闻静思既已定下心,便不再去挂念科举之事,反而关注殷州传来的消息。三日后的殿试,殷州没有动静,史逸君和雁迟一举夺魁,锦衣游城,设宴琳琅苑时,殷州还是没有消息。直到五月初,史逸君请调殷州为知县,雁迟赐封为忠武将军,在辅国大将军凌崇山手下任职,闻静思才听到有关萧韫曦在殷州的只字片语。 萧韫曦一到殷州,便开始着手调查与马庆平往来的各路人马,上至家中亲眷,下至同袍酒友都细细梳理了一遍。闻允休派遣的刑部官员则查验马庆平的尸体和寻找师爷的下落,翻箱倒柜之际发现卧房内恭桶下的一个暗格,撬开之后竟是一叠书信。至此,萧韫曦才算拿到了所有证据,带着府衙的差役,当着百姓的面抄了马庆平和几个地方官员的家,从府内抬出数十箱的金银珠宝,玉器古玩,着实让城内百姓大吃一惊。城门张贴的官榜告示历数马庆平等人的十余条罪状,罪重致死的秋后问斩,罪轻的原地坐牢。马庆平在城内经营多年,又擅长收买人心,起初还有不少不明事理的百姓聚众围堵萧韫曦的车轿,却被他淡淡的三言两语道破了大义与小利。百姓得了他择清官替补的承诺,又见他衣食住行皆不扰民,且言出必行,为人低调,都心生好感。萧韫曦查案进展顺利,马庆平之死因也显山露水,师爷虽还未找到,但已不再重要。三月底,萧韫曦和刑部官员一同将案子结了,四月初启程回京。刚走出殷州驻进驿站,便遇上了客房走水,有几个醉酒的官兵不及逃走,被火烧死,萧韫曦和刑部官员不曾沾酒,因而毫发无损。侍从清点物品时却发现放置马庆平那一扎信件的箱子被火烧去大半,信件证物付之一炬。 五月初十深夜,萧韫曦总算回到了宁王府,稍作清理整顿,便只身面圣去了。皇帝听到几个月未见的儿子前来请安,并无多少意外之色,直接就在寝宫宣见。萧韫曦在外奔波数月,饮食不调水土不服,瘦了许多。乍一见面,还不及下跪请安,便听萧佑安诧异道:“怎么弄成这幅模样快过来让我看看。” 萧韫曦微微一笑,径直走到御床前,跪坐在足乘上,看着父皇已蓄起了花白的胡须,脸上虽尽是服散后的红润之色,心中酸楚难耐,紧紧握上父亲的双手,颤声道:“父皇,保重身体啊。” 雁迟知道她喜爱作弄人,但心地善良,不忍让她失望,便装作慎重的样子双手接过茶夹,朗声道:“谢小姐赏赐。”倒退五步,一振双臂,将熟记的招式一一施展开来。他表情十分认真,剑路转换刚劲有力,只是手上握着茶夹挥舞,怎么看怎么让人啼笑皆非。闻静思一开始还能忍着笑意,越是往后,越是难忍,直憋得满脸通红。他两个弟弟早已笑得东倒西歪,唯有小妹从始至终地镇定如常。雁迟双目余光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神色不动,一步跨近闻静心身前,右手一递,从她肩上呼啸而过,随即飞身后退,做了个漂亮的收剑式。他收势毕,不等众人喝彩,朝闻静心一抱拳,笑道:“小姐赐我金错刀,我报小姐英琼瑶。”送回的茶夹上赫然夹着一只小指粗细的毛虫,扭身挣扎,痛苦的很。 闻静心乍一看到,头发都要被吓得竖起来,尖叫一声扑向大哥怀里连声道:“大哥救我” 闻静思无奈地揽着她,安抚道:“谁让你总爱作弄人。”眼角瞥见远处林溪之与林稳联袂而来,拍拍小妹肩膀,示意她坐正,自己站起身等他二人走到近前。 林溪之看了看几人,目光最后落在闻静思身上,互相致礼后道:“闻公子今日出来散心么我看你气色尚佳,真是胸怀阔达之人。虽然这次意外落榜,下次说不定便是状元呢,实在不必拘泥于此。” 闻静思呼吸一窒,微微蹙了眉,惊讶道:“落榜之事,我一无所知。” 林溪之倒吸一口气,心中大呼糟糕,满面尴尬之色,不敢再多说一句。闻家几个弟妹也是面面向觎,都觉得不可思议。一片静默之中,唯有闻静心“嚯”地站起来,双目怒睁,清脆的嗓音头一回带着尖锐。“我大哥怎么就落榜了,你说说看,凭我大哥的学识难道还进不了三甲么” 林溪之被这咄咄逼人的气势压得呐呐无言,他身后的林稳却上前半步,朝闻静心致礼道:“我们也是道听途说,闻公子依答题优劣,原本是能入榜的,只是犯了父讳,被剔除榜外。再细的事,便不知了。” 闻静心狠狠地一跺脚,闻静思急忙按住她肩头,向两人道:“真也好假也罢,都是天注定。” 林溪之不敢再待下去,躬身道了歉,拉着林稳匆匆告辞远遁了。闻静林冷声怒道:“大哥最是刻板守礼,说他犯讳,简直瞎了眼” 闻静思神情黯然,怔怔地站了许久才缓缓坐下来,轻声道:“林溪之的祖父就是学士承旨林显。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也不离十了。” 原本其乐融融的气氛被林溪之一搅合,散得荡然全无。闻静思不愿大家担心,勉强撑起笑脸将煮沸许久的泉水冲入茶壶中。众人看他盈盈笑意也遮不住眼底那一抹黯淡,有心想劝,又不知如何开口,只好顺着他的意思继续品茶赏花。只是那茶入口不再甘甜,春景入眼不再绚丽。闻静思见大家品之无味,不禁放下茶壶苦笑道:“今年不中,下次再考罢。为百姓谋富足,不止有科举一途。”他心中却是清楚的很,所为犯父讳,已是再明确不过的意思,他冒犯的不是父讳,而是太子之讳,皇权之讳。他脸上并无忧虑之色,衣袖掩盖下的手掌,却有四条弯弯的甲印,深深深深。 四月十二日,礼部贡院外挂起了杏榜,长长的榜单上会元的位置写着史逸君,从第一名至最后二百七十六名,果然没有“闻静思”这三个字。榜下熙熙攘攘的学子们有互相道喜的,也有默默离去的。大小客栈一时间挤满了各路报录人,铜锣声响彻了大街小巷。 闻静思早知道如此,便躲在家中清理账务。闻静林和雁迟出了一趟门,回来之后一个脸色黑过一个。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闻静思的书房,雁迟在椅子上坐下,沉着脸不知想什么。闻静林却烦躁地走来走去,嘴上一会儿数落林显偏私自家人,林溪之这样的学识也入了榜,一会儿又叨念着质问史逸君,史逸君只摇头不语。闻静思被他扰得算珠都拨错几回,不禁放下笔道:“你走得我头都晕了。这次会试幸好是林大人主持,尚算公平。若是宗太师,恐怕更多有学之士要落榜。”他不说还好,一说起来,闻静林更是一跳三丈高,吹胡子瞪眼睛地朝他吼道:“说你犯父讳,闻家人听了都觉得可笑。弄这么一个腌臜名目将你剔除榜外,你便不去问上一问,争上一争,任这些年的努力竹篮打水一场空” 闻静思叹了口气,凝视着弟弟愤怒地双眼道:“问谁争什么林大人这样德高望重的老臣批下的卷子,怎么会有差错。” 闻静林嗤笑道:“他没有错,难道你犯讳就是真了” 雁迟忽然道:“林大人没有错,你大哥也没有犯讳。” 闻静林道:“既然都没错,谁那么大胆将大哥剔除出来” 雁迟避开他审视的目光,惋惜地看向闻静思。闻静思却怔怔地盯着书房外那一架绿意幽幽的荼糜。闻静林见他两人对这事闭口不语,心中骤然一寒,试探道:“若是太子所为,皇上身为主考,难道对这事便不管不顾了么” 雁迟无声地一笑,轻蔑之意尽显。闻静林看得清清楚楚,心中透亮,闭上嘴安静地坐下来。过了片刻,闻静思回过头来,问道:“今日出文科武科会试榜,阿迟的武科考得如何” 雁迟微微一怔,答道:“宁王交代下来的事,我必会用心办好。” 闻静思笑道:“我听史大哥说,若无意外,三天后下午的殿试,你必得金榜魁首,我却不知道你身手竟然这样厉害。” 闻静林默默无言地看着他二人交谈,心中五味杂陈,难以分辨。 到了晚膳,闻允休从官衙回家,一家人围成一桌,菜肴虽不是山珍海味,却也十分的丰富鲜美。闻静林见父亲神色自若,不禁开口问道:“父亲,大哥落榜的事,宫里有没有消息” 闻静思默默一叹,与弟妹们一起停了筷。闻允休慢慢吞吞咽下口中的饭菜,又用茶水漱了口,不答次子,却向长子道:“你怎么看” 闻静思微垂眼睑道:“父亲,实现抱负不只依靠科举这一条路。” 闻允休点点头,道:“你能这样想,很好。同样的目的,等你老了回头来看,过程便不那么重要了。” 雁迟面无表情地将勺中剔净刺的鱼肉夹入闻静思碗中,安慰道:“船到桥头自然直,总会有办法的。” 闻静林看看雁迟,又看看兄长,不知为何忽然想起宁王来。晚膳之后,他邀了雁迟去园子里散步,东扯西扯聊了半个时辰,才说起正题:“阿迟,说说你师父,是个怎样的人。” 雁迟不料他会问起这个,思索了片刻,道:“师父曾与先父结拜,对我如待半子。教武艺时十分严厉,平常却是一个慈父。” 闻静林又问:“你师兄弟呢” 雁迟道:“我入门晚,排行第四,后面还有一个师弟一个师妹。大师兄尽得师父真传,行为举止十分像师父。二师兄爱莳花弄草,和师母学习医术居多。三师兄和小姐脾性很像,心思单纯又爱作弄人,小师弟对他又敬又怕。小师妹轻功最高,师父曾说假以时日,小师妹轻功定会超越他。” 闻静林听得心中生出一片向往之情,回想兄长这几年,不由道:“大哥看着无事,我却知道他心里极是难受。都说伴君如伴虎,朝中处处都是陷阱,他考不中,未必不是福。看看父亲,再看看他,真是觉得负尽韶华一生休,可怜得很。只是各人有志,也怪不得。” 雁迟站在原地,看着闻静林披着一身的月光渐走渐远。园子里有微风轻轻穿过,竹叶沙沙,花香氤氲扑面而来,不禁深深吸了口气,缓缓低吟道:“负尽韶华一生休,弹指解却半枕愁。” 闻静思既已定下心,便不再去挂念科举之事,反而关注殷州传来的消息。三日后的殿试,殷州没有动静,史逸君和雁迟一举夺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20节 魁,锦衣游城,设宴琳琅苑时,殷州还是没有消息。直到五月初,史逸君请调殷州为知县,雁迟赐封为忠武将军,在辅国大将军凌崇山手下任职,闻静思才听到有关萧韫曦在殷州的只字片语。 萧韫曦一到殷州,便开始着手调查与马庆平往来的各路人马,上至家中亲眷,下至同袍酒友都细细梳理了一遍。闻允休派遣的刑部官员则查验马庆平的尸体和寻找师爷的下落,翻箱倒柜之际发现卧房内恭桶下的一个暗格,撬开之后竟是一叠书信。至此,萧韫曦才算拿到了所有证据,带着府衙的差役,当着百姓的面抄了马庆平和几个地方官员的家,从府内抬出数十箱的金银珠宝,玉器古玩,着实让城内百姓大吃一惊。城门张贴的官榜告示历数马庆平等人的十余条罪状,罪重致死的秋后问斩,罪轻的原地坐牢。马庆平在城内经营多年,又擅长收买人心,起初还有不少不明事理的百姓聚众围堵萧韫曦的车轿,却被他淡淡的三言两语道破了大义与小利。百姓得了他择清官替补的承诺,又见他衣食住行皆不扰民,且言出必行,为人低调,都心生好感。萧韫曦查案进展顺利,马庆平之死因也显山露水,师爷虽还未找到,但已不再重要。三月底,萧韫曦和刑部官员一同将案子结了,四月初启程回京。刚走出殷州驻进驿站,便遇上了客房走水,有几个醉酒的官兵不及逃走,被火烧死,萧韫曦和刑部官员不曾沾酒,因而毫发无损。侍从清点物品时却发现放置马庆平那一扎信件的箱子被火烧去大半,信件证物付之一炬。 五月初十深夜,萧韫曦总算回到了宁王府,稍作清理整顿,便只身面圣去了。皇帝听到几个月未见的儿子前来请安,并无多少意外之色,直接就在寝宫宣见。萧韫曦在外奔波数月,饮食不调水土不服,瘦了许多。乍一见面,还不及下跪请安,便听萧佑安诧异道:“怎么弄成这幅模样快过来让我看看。” 萧韫曦微微一笑,径直走到御床前,跪坐在足乘上,看着父皇已蓄起了花白的胡须,脸上虽尽是服散后的红润之色,心中酸楚难耐,紧紧握上父亲的双手,颤声道:“父皇,保重身体啊。” 萧韫曦微微一笑,径直走到御床前,跪坐在足乘上,看着父皇已蓄起了花白的胡须,脸上虽尽是服散后的红润之色,心中酸楚难耐,紧紧握上父亲的双手,颤声道:“父皇,保重身体啊。” 萧佑安淡淡一笑,道:“近日鹤道人为朕新炼了火云丹,服之身轻如燕,朕自觉身体比十年前还要好,没什么可担心的。倒是你,驿站失火,可有损伤” 萧韫曦摇了摇头,轻声道:“幸亏儿臣早有准备,火烧的是赝本,正本被我藏了起来,完好无损。” 萧佑安拍拍儿子温暖的双手,欣慰道:“难为你如此周到。朕听暗卫来报驿站失火,现在见你毫发无伤,才算放心。”随即将他从足乘上拉了起来,面容肃正道:“这失火一事若是人为,必要查出背后主谋。大燕亲王之尊,岂容他人冒犯。你坐下来,将殷州一事细细说给朕听。” 萧韫曦心中连连冷笑,谢了赐坐,从随身木匣中掏出一叠书信递了上去,又将在殷州查案的细节叙述一遍,最后才道:“父皇要查办,有此证据,以罪论处并不算难。难在牵扯众广,此事一经公布,必然会引起朝廷动荡。” 萧佑安眯着双眼仔细地看信中的一字一句,一页翻过一页。那些词藻语句,熟悉又陌生,记载着人性的贪婪c狂妄与倨傲。萧佑安原以为自己在位近二十载,早已看透了各种嘴脸,却不料被这几张薄薄的信纸,激起胸中滔天的巨浪。萧韫曦眼见父皇从惊讶到愤怒,憎恨到无奈,最终化作长长的叹惜,刚想张口,被萧佑安摆手阻挡道:“这些数目和历年下发殷州的数目可相符” 萧韫曦又取出整理完毕的账目,一一指给父皇看道:“儿臣调取了户部以往下拨殷州各类款项的卷宗,又搜集了马庆平衙门的账册,出入一对比,多出来的就是信件中的数目。” 萧佑安冷笑道:“下拨二十万两重筑河堤,他只用了二万两。三十万两救济雪灾灾民,他扣下十八万两。送一尊玉雕佛像花去五万两,给宗家建祠堂竟花费十万两之巨。就算如此,你抄家还能抄出一百二十万两之余。他马庆平就算十世为人,也花不完这么多钱。”他将手中账目重重合上,静默了片刻,忽然道:“皇后上个月还提议要在清凉山修建新园子,真是贪得无厌。” 萧韫曦道:“父皇息怒。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皆是如此。” 萧佑安默默不语,思索了许久才道:“依你所见,这事如何处置” 萧韫曦心中一笑,面上却低垂眼眸,淡然道:“儿臣不敢说。” 萧佑安冷哼一声,将手中账本朝儿子劈面砸了下去,恨恨地道:“混账东西,从小到大,什么事你不敢说真要你说,给朕摆架子。” 萧韫曦这才挺直了腰背,揉了揉前额,正色道:“依儿臣浅见,主谋杀是一定要杀,但不是因这事。贪污受贿只惩其人,可享尽了好处的家眷却不能一并处罚。儿臣认为,罚得太轻,不如不罚,任其做大,届时数罪并罚,便可诛族。其余同党因牵扯广泛,一动便牵制朝廷运作,甚为不妥。儿臣觉得按轻重之分,将重者另寻名目抄家,为官清廉者替补之,轻者暂且不动。这样一来,既追回了大部分赃款,又不打草惊蛇,且避免了朝廷动荡。父皇以为如何” 萧佑安听他说得如此顺当,便知他早已想好了对策,思量一番后才道:“你去封地之前,把这事办妥罢。” 萧韫曦愣了一愣,没想到父皇会这样放权,不由道:“这事让儿臣来办,恐怕有逾矩之嫌。” 萧佑安又道:“找人错处,你不是最在行么执掌吏部,谁升谁降,你不也是最清楚” 萧韫曦心中一动,深吸几口气平稳了心绪才起身恭敬地跪拜道:“儿臣领旨。” 萧佑安又道:“找人错处,你不是最在行么执掌吏部,谁升谁降,你不也是最清楚” 萧韫曦心中一动,深吸几口气平稳了心绪才起身恭敬地跪拜道:“儿臣领旨。” 事到如今,都在萧韫曦掌握之中,假以时日,必能一步步铲除所有障碍。他从寝宫出来,直接入了礼部的官衙。那值班的官员正在享用夜宵,数个小菜,一壶清酒,与两个侍卫行拳猜枚,好不欢欣。萧韫曦在屋外就已听到唱和的声音,推门入内,一股酒气扑面而来。那三人听到动静,纷纷回头,见是宁王驾到,一个个心惊胆战猫着腰前来行礼。萧韫曦提袖掩住口鼻,皱眉道:“免礼你将会试落榜的卷子都给本王取出来。” 那官员俯首称是,入内堂取来钥匙就去库房寻找。两个侍卫见事不关己,小心翼翼地告了辞,一前一后溜之大吉。萧韫曦推开窗户,让夜风吹散残留的酒气。不过片刻之间,那人就捧着一个卷轴回来,恭敬地递给萧韫曦,谄笑道:“学士承旨林大人吩咐过,若宁王来查会试的试卷,就将这一份呈上。因此微臣将它单独放开,细心保管,不敢大意,只等宁王殿下来了。” 萧韫曦冷哼一声,不置可否。一手接过试卷,翻转至封口处,只见封条上清楚地写着“戊戌科会试第一百二十号卷四月初十封”,正要将封条撕去,那小吏嘿嘿笑着连忙阻止,轻轻捏着封条的一角,抖动了两下,竟是完好无损的揭了开来。萧韫曦也不说话,将试卷放在一旁画案上,缓缓推开。烛光下隽秀的小楷渐渐显山露水,他十多年来见着这字从幼嫩到成熟到颇有风骨,他见过这字给画题诗,见过这字给书批注,更是见过这字大段大段地叙述百姓的哀苦,豪门的不仁,为官的腐朽。萧韫曦舒眉展颜,在将来,他还要看着这字在奏章上批注,发出各项政令,让这万里江山,都如他的字一般,没有污浊腌臜,只有丰神秀骨。闻静思的卷面十分干净,一气呵成,无修无改。答题条理清晰,毫无半句赘言。诗赋文章用词大气明丽,时务策用典恰如其分。萧韫曦默默的在心中一字一句慢慢读来,只觉得写尽了大燕的近忧与远虑。 那礼部官员跟着萧韫曦从头看到尾,不住地拍手称赞。“真是好一篇锦绣文章上一科微臣有幸跟随宗太师整理会试试卷,三甲之内也见不到这样的好才思啊。”忽而又万分感慨道:“只可惜败就败在一字之误,犯了父讳,被林大人取消了成绩。” 萧韫曦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将一张卷子从头至尾连看三遍,才一字一字地去寻那个“父讳”。果然在答第一道时务策时,有个整整齐齐的“允”字。他盯着这个字良久,脑中纷乱异常,直到身旁的官员再三呼喊才回过神。将试卷慢慢收卷起来,看着封条被重新贴好,一言不发地走出礼部官衙。 木逢春一直在宫门外恭候,见萧韫曦双眉紧蹙地出来,知他心情不佳,小心伺候他登上马车。听着马蹄得得,车轮辘辘,不禁忧心道:“王爷,皇上那边是不是碰了钉子” 萧韫曦自从上了车,就袖手靠在车壁上闭目沉思,听见心腹问起,摇头叹道:“我终于明白为何父皇放权于我处理此事,乃是为了静思处的诛心之举啊。恩威并施,我离父皇,差得太远。” 木逢春见他满脸疲惫,心中大痛,想出言安慰,却又不知如何开口。马车缓缓行走在街道上,纵然只有个随行的护卫,车身外饰华贵精美,也使得路人纷纷避让。车角的风灯淡淡地一抹苍白,在繁华的街市上更是黯然无光。临街楼上有客居的学子,敞开了窗,摇头摆脑地对月朗诵:“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殷州的消息自萧韫曦回来之后,便在京城传扬开来。各种流言纷纷攘攘,有说马庆平后院的妻妾娈童近百人之多,有说师爷刺杀之举实为嫉妒之下的情杀,有说马庆平与手下贪污了半个国库。过了几日,宁王贴了公榜,撇去马庆平背后的权贵不谈,将他与手下官员贪赃枉法,买官渎职之事说得一清二楚,这才止了流言蜚语。闻允休事先与萧韫曦通了气,上折皇帝时,只写马庆平死于师爷仇杀,而师爷逃亡路上销声匿迹,刑部已发下海捕通缉榜文,快马加鞭送至各个州郡。 五月底,史逸君接到吏部下发的上任公文,虽是穷乡僻壤的一个知县,却是全新的开始。史逸君临走前一晚,在诗琴坊雅间设下小宴请来知己话别。闻静思第一个到达,敲门入内,只见史逸君跪坐在次位上翻看一本小册,主位空置,窗前立着一道清瘦的人影,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含着笑意凝视过来。闻静思心中一动,竭力按耐下翻涌而起的思念,躬身致礼道:“宁王安好。” 史逸君合拢书册笑道:“阿思来得正好,快来尝尝王爷从殷州带回的屠苏酒。” 闻静思在他身旁坐下,连忙道谢,接过递来的酒杯。酒液清澈明亮,浅浅呷饮,入口芬芳绵长,入腹温软暖和,十分甘美,不由抬眼去瞧萧韫曦。刚才没有留意,如今细细看来,离上次见面时,竟瘦了一圈,可想而知他在殷州的劳心劳力。史逸君见他眼带怜惜之意,又见萧韫曦也是笑意吟吟,暗中偷笑不已,忍不住打趣道:“阿思,回神回神,不过几个月未见宁王,怎么弄得像数年未见一般失魂落魄的。” 闻静思大是尴尬,忙低下头去,耳颈泛起薄薄的一层粉色,灯火一照,别样的温润动人。萧韫曦笑意更深,在主位上坐下来,温声道:“静思想我不想,我不清楚。我却是相思成灾,夜不成眠啊。” 史逸君朗声大笑道:“这就是为伊消得人憔悴,衣带渐宽终不悔啊”闻静思脸红更甚,既觉得听着心酸,又怪萧韫曦胡言乱语。这时,楼梯传来脚步声,正是另几人到场,无意中给闻静思解了围。 好友相见自是分外随意,好友别离也当比他人伤感。这几人都是心胸宽广,阔达坦荡的君子,言谈间虽有离愁别绪,更多的却是对为民尽责的殷殷叮嘱。酒过三巡,月上二更,几人便陆续告辞了。闻静思被史逸君挽留至最后,两人无言对坐,史逸君一杯接着一杯灌酒,闻静思看了片刻,伸手按住酒壶劝道:“史大哥,多饮伤身。” 史逸君神思恍惚中松开壶把,双目直直穿过闻静思的身体,落在左侧最后一位上,惋惜道:“阿思,我第一次见清涟,便是在诗琴坊。那夜他就坐在那儿,衣袂鲜艳,琴韵清婉。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多饮伤身。”忽而惨笑道:“阿思,你是不是恨我此生负了他。” 闻静思不料他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见他面露沉痛之色,想是触到心中痛处,略顿了顿,才温声道:“骤然收到你的喜帖,确实让我吃惊,心里也曾怪罪过。但清涟那样爱慕于你,又善解人意,若我是他,九泉之下必不愿你郁郁寡欢,孤苦一生,定祝你幸福美满,白头偕老。” 史逸君长长地出了口气,双眼水汽氤氲,沉声道:“他在世时,我肯为他抛却责任名利,他不在世,我便以责任为先。人这一生除了爱情,还应该有抱负理想,责任义务。”他扯了扯衣襟,伸了伸案下的双腿。“阿思,此生你心里也会有那么一个人,想要为他抛却一切枷锁。人生如朝露,一霎数十年。到那时,不如放开些,对自己对他人,都是好事。” 闻静思闭了闭双眼,轻声道:“好。” 史逸君静静地看了他片刻,暗道:“你比我幸运,却又比我坎坷。”话到嘴边,终是说不出口,只拍了拍他的肩。“我再坐一会儿,你回去罢。” 闻静思收回按在酒壶上的手,深深地看了眼这位从小到大如兄如长的友人,温声道:“史大哥,多保重。” 史逸君看着他的身影一点一点地消失在门外楼梯间。静坐了许久才直起身体,提壶斟满酒,也不饮用,怔怔地盯着清亮的酒液,伸直了手臂,将它倾倒在面前的地上。 闻静思出了诗琴坊,徒步走回家。闻静林正在院子里练习雁迟新教的拳法,见他回来,停了手道:“大哥此去见着宁王了么他可还好” 闻静思虽讶异弟弟忽然关心萧韫曦起来,却仍是如实道:“宁王身体还好,只是琐事操劳,瘦了许多。” 闻静林微微一笑,道:“如此便好。父亲先时令我给你传话,让你回家后去他屋里一趟,要问问你成亲之事呢。” 闻静思心中大震,僵在当场,手脚阵阵发冷,双唇开开合合,竟说不出一个字来。他怕被弟弟看出端倪,转身出了小院。混混僵僵走在石径上,脑中一会儿是萧韫曦瘦高的身影,一会儿是他玩笑的胡话,最后史逸君临别的忠告越来越清晰。他心神不宁,走路便没留意身边事物,几乎与迎面而来的雁迟撞个满怀。雁迟将他一把扶稳,轻薄的夏衫下,肌肤触手冰冷,不由吓了一跳,急忙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闻静思摇了摇头,道:“许是酒喝多了,有些难受,过一会儿便好。”说罢,丢下雁迟,在路尽头拐了个弯,入了逸乐居的大门。 闻允休在房中等他已久,此时见他面色不佳匆匆而来,只装做没看见,将手中画卷往前一递,道:“这是为父替你挑选的适婚女子,你来看看。” 闻静思不得不接下来,捧在手中,却无意打开去看。他犹豫片刻,终是避开父亲探究地双眼,咬牙婉拒道:“父亲,我想先立业再成家。” 闻允休微微一叹,心道究竟敌不过天意。也不再多加坚持,点头笑道:“你这样想,也好。此事就暂且放下,何时成家,由你自己决定罢。” 闻静思没想到父亲如此爽快就答应下来,心中万分感激,只觉得如释重负,一身轻松。忽而想起自小就立下的誓言,又觉得千山如一发,压在肩上,沉重又漫长。 第十一章轻舟越过万重山 史逸君择了个艳阳高照的日子,带着妻子前去殷州上任。闻静思折柳相送至城外五里亭,返程的路上,接到了萧韫曦过府一叙的邀请。 两人在书房内喝去三盅茶,闭门两个时辰,倾诉一腔诚意,毫无半分虚伪。至此以后,王府内的杂役侍从,几乎每日都能见到这位闻家的长公子来到王府,与主家共同办理殷州和朝中的各类公务。开始以为是进士科落榜前来投卷,渐渐地发现主家设宴c游猎,甚至是一日三餐都会让他陪同身侧,就连木逢春这样的随身心腹都待其毕恭毕敬,这位闻家长公子在主家心中地位之重,便不言而喻。王府的杂役侍从哪个不是擅于察言观色之人,通常闻静思前脚刚入书房,茶水果点后脚就到,夏日暑气重,消暑的汤羹与冰块更是没少过。 八月中秋前,王府的一位厨娘想要回乡探望公婆,府内管事以中秋宴人手不足为由婉拒了。那厨娘心眼多,用莲藕做了精致的小点,摆成“思乡”二字送到闻静思案前,果然引起了注意。闻静思心中明白那厨娘设法求助,却不敢干涉宁王府半点内务。萧韫曦在旁看得一清二楚,笑嘻嘻地招过了厨娘让他来断。闻静思推辞不过,只能问清了缘由,又承萧韫曦的许诺,当面允她一个月的假期,期间王府若设大宴,便从闻家挑选适合的人手。此事在王府的下仆中传了开来,私下都说王府欠个主母,却多了个有权管事的先生。萧韫曦从木逢春处听到这些话,只抿了口茶,但笑不语。木逢春跟随日久,心中透亮,这些事只怕早在萧韫曦掌握之中。 闻静思对王府下人间的传言毫不知情。他承萧韫曦的信任,以布衣之身参与朝中之事,又为殷州的百姓出谋献策已属万幸,便全心全意的投入来报答知遇之恩。而萧韫曦所经手的各类公文,无论是否缓急,是否机密,都拿出来与他一同商议,甚至是每日的奏章,下发到管辖部衙的政令,都由他一手草拟。在这种刻意的教授中,闻静思的才学像一株终于受到春日阳光沐浴的新芽,大量又快速的吸收着养分,生机勃勃地展现出来。他在殷州发来的密报中,看清了贪污,欺上瞒下,看清了百姓有苦难言,也看清了廉政的官员贫困潦倒,屡屡被上司压制的失意与愤慨。而朝中的公文,更多的见到了党争,维护己方利益的不择手段。 这些密报与公文,让闻静思看得更多,想得更远。而萧韫曦拿着呈上来的建议,细细与他分析各种利弊,当前必须执行者有之,推后二三年施行者有之,属于短时政令的有之,长时有效的改革有之。萧韫曦看着他的文章越来越成熟,思路越来越敏锐,考虑的越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21节 来越周密,只余仁爱慈善的心十年如一日,毫无更改。闻允休与儿子的闲谈中,看到了这种成长,自然明白萧韫曦的用心,他无意去干涉,便是另一种的支持。 萧韫曦并不满足于此,他在朝会上,或与父皇私下的谈论中,有意无意地提及闻静思参与公文草拟一事,语带敬重之味,言及赞美之词,毫不掩饰他的推举之意。时间一长,萧佑安自然对闻静思参与的政事特别关注,就连太子一派,也开始防范起来。而近年政绩平庸的萧文晟,数年前被闻静思御前答辩比下去的那股恨意,又“蹭蹭蹭”地冒了出来,心中既惊讶他的才学,又气恼他头顶太子舍人的名号却屡屡与自己做对。萧文晟心胸狭隘,极是记仇,既然惦记上了,便时刻寻找机会报复。 正值年底,萧佑安接受了太子的请求,将君臣和乐的新春夜宴一事交给礼部办理。萧文晟领了差事,既要在夜宴上显露皇家的尊贵与无上的权力,又想体现父皇亲近臣工的仁慈和善,便令众位入宴的大臣携带儿孙家眷前来,又将菜谱定得十分繁盛,一百零八道菜,分冷盘c热菜c小菜c主食c汤粥c点心c瓜果,尽是山珍海味,奇珍佳肴。就连千碧湖畔的宴场,都布置得金碧辉煌,极尽豪奢,桌椅非紫檀不设,帐幔非官锦不挂,碗勺非金银不用,又令礼官赶制了烟火十万枚,从库房提出了南海诸国进贡的沉香十二车。他这一讲排场,全然不知触怒了厌恶奢侈的萧佑安。萧韫曦将太子的炫耀,父皇的隐怒不语都一一看在了眼中,当人面什么也不说,回头却在闻静思跟前直笑他拍马拍在马腿上。 皇家与群臣的春节夜宴,闻静思不是第一次参与,只是这次与往年不一样。萧韫曦欲借此机会,将他以幕僚的身份介绍给凌家的众位将军,也是为他参政取得支持的必经之途。闻静思知道此宴之重,便处处谨慎,早早选好了衣衫鞋袜,玉佩饰物,力求给诸位将军留下一个忠孝贤臣的好印象,不让萧韫曦有损一丝的颜面。 年三十傍晚,雁迟先行去往凌将军府,闻允休只带了长子同行。两人的小轿穿过喧闹的街道,停在了皇宫门前。阶下已聚集了许多臣工,熟识的相互作揖恭贺,不熟的便互相夸赞同行的发妻和子女,笑面晏晏,妙语如珠,其中不乏平日锋芒对立之人,场面既热烈又有种说不出的讽刺。闻静思当先下轿,替父亲揭开轿帘,轻扶出来,尚未说上两句话,便被熟识的官员围了起来,免不了礼尚往来的迎合奉承。两方刚道了恭贺,准备入门,此时身后窜出一对追打不休的少年,头一个一边跑一边朝后看,挤眼歪嘴,口中更是连连挑衅,正是得意忘形之际,一回头撞上闻静思腰际,冲力之大,将他直直撞向行走中的轿子,一侧胯骨压在突起的抬杠上,即便有厚厚的冬衣阻隔,也疼得他脸色都有些白了。而那轿夫都被他这一撞,紧握的抬杠都几乎脱了手。带头的少年见撞倒了人,不仅毫无悔意,竟板着脸训起话来:“哪来不长眼的,小爷的路也敢挡”后一个少年倒是识趣,站在一旁不发一语。 闻静思回头去看,那少年手上捏着一只女子的金钗,衣冠佩饰极是奢华,五官虽好却带着一股煞气,横眉倒竖地瞪过来。刚要开口辩驳,肩上一暖,回头一看,正是父亲面露笑意地站在他身旁。少年似是认出了闻允休,露出一丝惧意,抿着唇不说话。 闻允休笑呵呵地道:“原来是宗小少爷。”闻静思微微一怔,记起萧韫曦曾说宗家的长孙宗岳刁蛮跋扈,品行极是恶劣,如今看来,倒没有一分偏差。 宗岳盯着两人来回看了几遍,眼珠骨碌一转,叉腰笑道:“听爷爷说闻大人早年丧妻,今日太子殿下要大臣们带上妻子儿女入宴,怎么闻大人只带来女扮男装如花似玉的小妾,不见几位公子”他此言甚为恶毒,围观的臣工纷纷倒吸了口气,另一个少年却是想笑又不敢笑。 闻静思早已沉下脸来,而闻允休面不改色,揽着儿子肩膀的手示意地捏了捏,笑道:“宗小少爷倒有一双利眼,不但能分男女,恐怕连鬼神也不在话下。” 围过来看热闹的臣工面上皆是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闻静思头一回听父亲说话充满了讥讽,正暗暗吃惊,却不料身后传来一阵朗笑。“闻大人教训的好宗岳,还不多谢闻大人。” 众人纷纷回头观望,萧文晟身着皇太子的黑色衮冕,缓缓行来,容貌虽俊朗,眉目间的一股阴翳始终不散。他对官员与家眷的致礼全然无视,一手指向闻静思,盯紧了气鼓鼓的宗岳笑着沉声道:“你道这位小妾是谁他在宁王身边正红。打狗也要看主人,你撞了他,仔细宁王扒你的皮”他这话讲得一清二楚,毫无半点遮掩。宗岳虽骄横,也不敢在太子面前发作,正手足无措时,宫门前的礼官高声唱道:“宗维太师到”他便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一声“爷爷”还未喊全,人就像只利箭,冲了出去。朝臣皆知宗闻二家对立之势,宗家长孙撞伤了闻家长子,老一辈相遇,又会如何针锋相对四周围观的人窃窃私语之声愈发地大,或忧或喜,都似在等一场好戏上演。 宗维刚一下轿,便被宗岳扑了个满怀。他两手搂着撒娇的孙儿,笑得合不拢嘴,半天才问道:“怎么就你一个人你爹爹呢” 宗岳撇了撇嘴道:“爹爹先入宫看望皇后姑姑了。”又回头看了看太子,忙摇着宗维的手道:“爷爷爷爷,孙儿正和表哥玩得开心,那人挡着道,偏要诬陷孙儿撞了他,好不讲理,太子殿下也来教训孙儿。爷爷爷爷,你可要替孙儿做主啊。” 宗维“哦”了一声,抬眼去看。闻允休远远地微一点颔首,回头柔声地道:“疼得很么撑不撑得住” 闻静思放下捂着腰胯的手,感激道:“父亲不必担忧,已不疼了。” 闻允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点头道:“这就好。” 两人说话间,宗维已走到跟前,和萧文晟互道恭贺后,又与闻允休相互致礼,最后看着闻静思落落大方的一揖到底,微眯了双眼捻着胡子悠然道:“小子无礼,若有得罪闻舍人之处,老夫替他赔个不是。” 闻静思心中一惊,连道不敢。 宗维轻轻一笑,转了身,扬手致意萧文晟道:“太子殿下,请” 远远围观的官员渐渐四散而去,几人未走两步,只听礼官高声唱道:“宁王到”众人只能停下脚步,等在原地。 萧韫曦今日着了亲王的礼服,在宫门前袖手而立,隐隐地便有一股为我独尊的气势。他与萧文晟同父异母,年少时还有一二分相似之处,成人之后两人连半分相似之处也无。他一双利眼从萧文晟一路看到了宗岳,在闻静思身上转了一圈,最后又回到太子身上。未语先笑,眉目间的凌厉便全然化作了亲善。“人这么齐,真是难得。”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亲人相见,分外热络。 萧文晟快步迎了上去,握起萧韫曦的双手道:“宁王许久不入宫,父皇想念地紧。宫宴尚未开始,先随本宫去拜见父皇母后罢。” 萧韫曦淡笑不语,等受了宗c闻二家的礼后,才边走边道:“本王忙碌马氏贪案,未曾尽到孝道,真是有罪。父皇身体可好” 萧文晟挑眉道:“有鹤道人日日相陪,皇弟何出此言” 萧韫曦笑道:“我上一次面会父皇,便见干咳不止,休养了这些天,还没有好个彻底么” 萧文晟道:“鹤道人已奉上灵丹妙药,早就好了。父皇的干咳不仅好了,身体比之往常更健壮。皇弟操劳日久,唯恐身体有损,不如请鹤道人赠药调养,也算劳逸结合” 萧韫曦神色一凝,微一沉吟,拱手谢道:“这便有劳太子了。” 他二人一来一往的对话听在旁人耳中,真真是兄友弟恭的楷模,可入了宗维和闻允休的耳中,又是另一番暗中较量的情境。闻静思看多了萧韫曦对人的各种面貌,听多了各种说话的口吻,对于话中的真真假假,也有几分辨识的能力。 两兄弟并肩走进后宫,大小官员则带着家眷去往千碧湖。 宴场盛大奢华。数百颗明珠悬挂在廊灯上,与宫灯相映,烨烨生辉。官员们成群地聚在一处低声谈笑,佳节面前都放下各自的立场与政见,话题便多是雅玩与趣闻。熟识的女眷处在一起,口中总是离不开子女与衣衫首饰。而各家公子小少爷,笑闹玩乐的,暗自较量才学的,相互邀约游玩的,总能找到合意的狐朋狗友或知己良朋。闻静思刚一露面,就有几个旧友缠了上来,众人皆知他会试落榜,却被宁王重用,或真心或假意都要恭祝一番。话未说上几句,木逢春从一旁凑近,微一躬身,轻声道:“闻公子,请随奴婢来。”目送两人远去,几人面面相觑,木逢春是宁王的心腹,然而面对闻静思态度恭谦,毫无仗势倨傲,心中不禁又是羡慕,又是惊讶。 闻静思本以为是宁王要见自己,不料木逢春竟将自己带到了长明宫。看着他从萧韫曦的旧衣箱内翻捡出一件宝蓝底冰梅纹样的宋锦棉袍,不由疑道:“木公公,这是做什么” 木逢春指着闻静思的腰际道:“王爷见着公子衣衫有损,特让奴婢带公子来更衣。” 闻静思低头一看,腰带上三分处有一道一指宽的破损,幸而洁白的棉絮在天水碧的衣衫上并不鲜明,才没闹出笑话。想来是宗岳那一撞,手中金钗锋利所致,不禁暗赞萧韫曦心细如发。他看着那件精细华美的棉衣,问道:“王爷还有其它旧衣么” 木逢春往箱中张望道:“有是有的,只是太过素净,不够喜气。” 闻静思笑道:“木公公,不妨事,将最素淡的借我一穿。” 木逢春微微一怔,边翻看边道:“今日是大年夜,又是君臣盛宴。闻公子穿得太过朴素,唯恐落个怠慢的把柄。” 闻静思接过衣衫道:“木公公大可放心,圣上奉行节俭,必不会责怪的。”双手抖开棉袍来看,只见素白的底,青梅竹马的暗纹在昏黄的烛火下温润明晰,银线绣成的芝草与云纹,在两襟袖口的湖蓝色滚边上,异常生动夺目。闻静思微微一笑,对木逢春道:“木公公,这件借我穿罢。” 木逢春道:“王爷要奴婢一切依随公子,既然公子觉得这件好,奴婢就侍奉公子更衣。” 闻静思道了声多谢,将衣袍交给木逢春,转过身去,解下腰带,让他为自己换上。虽说是萧韫曦的旧衣,穿在闻静思身上不长不短,彷如量身新裁。 木逢春看着他系紧腰带,上下打量一番道:“这件冬衣送来的时候,王爷嫌它太过寡淡,只穿了一次就压在箱底了。今日穿在公子身上,倒是比王爷当年多了几分出尘的味道。” 闻静思摇了摇头,并不说话,心中暗道:“宁王虽不奢侈,毕竟生长在皇家,华美之物看多了,便习以为常。这等显不出尊贵的淡雅之物,自然不得青眼。”待他换好衣袍,木逢春灭去烛火。两人穿廊过殿,回到千碧湖畔。 萧佑安已祝完词,场中上了歌舞。御膳房的太监宫女手捧盘碟鱼贯而入,为官员一一上菜。众人目光都被外邦的胡旋舞吸引,因而闻静思悄悄坐回父亲身后,在场并没有多少人注意。闻允休一半心思用在儿子身上,他一靠近,就有所察觉,见儿子换过一身衣裳,也只微微一扬眉毛,并不多言。 闻静思坐定之后,借着歌舞的遮掩打量对面的武将。萧佑安前倾上身,去拿桌上的酒杯。一旁的宗皇后穿着华美的盛装,发鬓与身上的各类金银宝石琳琅满目,斜斜地靠在后座扶手上,捧着玉瓷手炉,似笑非笑地盯着场中歌舞,神态倨傲轻慢,全无闻静思第一次见她的端庄与矜持,恭谦与顺服。 御座之下,是萧文晟的桌案,身侧太子妃与太子嫔比邻而坐,三人并无交谈,即便太子妃偶尔上前为夫君斟酒布菜,也不得半句言语。太子之后是身居京城的皇室宗亲。先皇的皇子女夭折在襁褓中的便有三个,能平安健康长大的只余下三个皇子,两位公主。明王久居他乡养病,明湖公主远嫁边关守将,两人难得回来一次,留居京城的,只有安王与广湖公主。萧韫曦作为晚辈,坐在广湖公主之下,两人虽不是十分熟稔,倒也敬酒谈笑,一片和乐。之下的几位太妃年迈失色,衣裳却是年前新裁,既美且尚,几人时而轻笑,时而低头吃菜,由此可见,晚年岁月也并非十分难过。 闻静思淡淡一笑,饮下半杯清酒,抬眼去看对面的武将。皇室宗亲下首第一位,自然是辅国大将军凌崇山,一身漆黑的便服,身长八尺,鹤发美须,就是端坐不动,也自有一股凛然正气,不容他人轻视。凌崇山之下是长子镇军大将军凌孟优,身后是长孙凌云,两人相识已久,来往不多,却是互相欣赏。此时凌云一双利眼直直看过来,相隔甚远,虽看不清面上神色,那举杯相邀之意,闻静思绝不会弄错,连忙回敬,相视一笑,酒到杯干。再下一位是凌孟优的族兄凌秋阳,身后两家女眷坐在一起,神情亲昵,谈笑自若。他之后是一位满脸络腮胡须的魁梧男子,低头一边喝酒一边吃菜,对场中歌舞毫无半点兴致,看得一旁的怀化中郎将江以深直摇头。闻静思凭着过往记忆,实在想不出此人是谁。在过一位,是身着文士衣袍的中年男子,面白无须,气质儒雅,侧着半边身子和雁迟低声说话,两人谈得十分投机,时而轻笑,时而互敬美酒,看在闻静思眼中,既惊讶雁迟官位之重,又欣慰他未被朝中武将孤立。 怔怔地看了许久,闻静思才将目光放在自己的桌案上。官员亲眷只享用二十四道菜,面对满满一桌的佳肴,他也只捧了碗饺子。那饺子七八种馅儿,面皮薄透如纸,入口鲜香无比,气味十分浓郁,竟是闻静思十分喜爱的荠菜。这个时节本不适合荠菜生长,想来是农户将幼苗种子栽在暖室中,才能在除夕夜宴上入菜。闻静思想起幼年时,每逢生辰,总要让父亲在长寿面外另做一碗荠菜饺子,以至于护送祖母和母亲的棺柩回故里,沿途也要备上荠菜馅饼,当年与雁迟分别时,也是将一叠馅饼放在包裹里,让他路上充饥。而这小小的馅饼,竟让他一直记得这浓郁的味道。想到此处,不禁去看雁迟,恰好雁迟也捧了碗饺子看向自己,两人目光相遇,一同笑了起来,都知对方忆起了往事。他正暗叹与雁迟心意相通,不料一旁的郭岩凑近了轻声道:“宁王看着你呢。”闻静思吃了一惊,连忙扭头去寻,只见萧韫曦面朝这边,一手持筷,一手捧银碟,碟中是半只饺子。心中一动,耳边歌声琴声都再也听不见分毫,舞女官员都渐渐隐去,大千世界仿佛只留下了远处的萧韫曦,再也没有其他能夺其锋芒。两人默默对视许久,又同时移开目光。闻静思心神激荡,脸色却一如往常,后来的歌舞杂技,都再无心思去观看了。 宴席过半,萧文晟令人在湖边燃起了数堆庭燎。长短粗细相若的沉香木垒成整齐的井字,烈焰冲天,高达数丈。将千碧湖畔照得一片亮堂,宴会上的明珠在这火光中,似星辰遇着阳光,暗淡失色。那沉香皆是海南诸国的贡品,气味绝佳,经火一烧,浓香四溢,随着夜风轻拂,把整个皇宫都笼罩在香气之中。大燕立国至今,庭燎多用松柏,极少焚烧沉檀,许多官员从未见过如此豪奢的场面,纷纷离座,走近了去观赏。 闻静思袖手立在远处,阵阵热浪滚滚扑来,带动衣裾猎猎翻飞,彷如乘风欲归。他静静地看着大小官员挤在庭燎前,哄闹之举c兴奋之色c赞美之词溢于言表,一时间,真不知该喜该忧。他站了一会儿,正要转身去寻萧韫曦,不料萧佑安此刻就在身旁,心中一惊,提了袍角俯身叩拜,却听身前人道:“免礼”闻静思恭敬地道了谢,垂目敛袖立在一旁。 萧佑安看了看庭燎的烈焰,又看了看面前人一身的素洁,不禁问道:“朕见你脸上略有忧色。怎么,这等普天欢庆的盛世场面,还有何忧心之处” 闻静思微微一怔,没想到心中之情竟被皇帝察觉,猛地问到此处,真不知从何说起,只得如实道:“臣不敢说。” 萧佑安挑眉道:“今日大节,朕只奖不惩,你直说无妨。” 闻静思无法,应了声“是”,思索片刻,淡淡地道:“宫中以往焚庭燎,多是松柏槐楠,即便使用沉香檀木,也是极为少数。今日宴上明珠代替灯烛,庭燎烧去十二车,金银玉器铺了满桌,其奢纵过于以往,盛况空前。臣只觉得太过奢侈,不和陛下勤俭治国之道。” 萧佑安轻哼一声,指着眼前密密匝匝的人群道:“若非如此,怎能显出帝王之尊。崇饰宫宇,游赏池台,正是帝王之所欲。如今四海升平,在此载歌载舞如何不妥” 闻静思垂首道:“崇饰宫宇,游赏池台,帝王之所欲,百姓之所不欲。帝王所欲者放逸,百姓所不欲者劳弊。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陛下尊为帝王,富有四海,事事亲定,如能自节俭省,凡百姓不欲其事,必能顺应其情。” 萧佑安直直盯着他看了良久,才缓缓摇头,长叹了口气道:“你适合做谏官。” 闻静思听他这样一说,知道自己的对答正对圣意,心中一松,轻声道:“陛下允许臣进谏言,是以臣才敢直言进谏。若陛下不愿听臣的规谏,臣又如何感违逆陛下。” 萧佑安淡淡一笑,惋惜道:“时不予待,可惜可惜。”边说边向后宫行去了。 闻静思怔怔地看着萧佑安的背影慢慢模糊,在深沉的黑夜中透出一股说不出的无力来,直到萧韫曦走近,打趣道:“父皇就这样吸引你” 闻静思摇了摇头道:“陛下之苦,让人心忧。” 萧韫曦静默了片刻,轻声承认道:“虎狼环伺,难为父皇了。”又瞧了瞧闻静思一身衣袍,奇道:“我留下的衣裳虽旧,也不至于没有一件像样的,怎么逢春偏偏给你穿这件,好看是好看,不似豪门世家子弟,倒像个贫寒学子。” 闻静思笑道:“王爷的衣裳哪里有半分贫寒,色泽虽素淡,衣料和绣工在这夜宴中也是上佳。王爷喜节俭,陛下也不是性好豪奢之人,我自然不敢有所逾越。” 萧韫曦也笑了,边走向凌崇山的席案边道:“虽是投其所好,但也利于名节,正是一箭双雕之事啊。” 闻静思笑而不语,跟了上去。 凌崇山正与儿孙坐在一处吃酒,雁迟不知何时坐在了凌云的身旁,正是话到佳处,说得眉飞色舞,见闻静思前来,忙停了口。凌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满目的素洁之色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22节 在一片灿烂锦衣之中,彷如一道清流淌过心田,浑身上下连毛孔都舒畅起来。他眯了眯眼,笑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一边将二人引入座位,一边斟满美酒。 萧韫曦淡淡地“哦”了一声,似笑非笑道:“凌小将军见多识广,爱好臧否他人,常能言约旨远,本王十分欣赏,不知这次如何品评静思” 凌云不急着答话,将二人引入座位,一一斟满美酒,才慢悠悠地道:“我评他人多看劣处,而王爷择人多看其优。甲之砒霜乙之良药,不如不说。”见萧韫曦嗤笑一声不以为意,又道:“我原以为雁将军和闻公子是意趣相投的好友,今日听雁将军讲起往事,才得知闻公子竟然还是雁将军的救命恩人。少时便心存仁慧,往后也必是爱民如子的好官啊。” 闻静思拱手谢道:“承将军吉言了。” 凌崇山微微一笑,饮酒不言。反而坐在一旁满脸络腮胡须的魁梧将军朗笑道:“三岁未必看到老,且看那位。”持酒杯的手一指远处,众人就算不扭头去看,也知道他指的是宗维。“少年神童,金榜状元。呸”他满脸的鄙夷之色毫不遮掩,凌孟优无奈地干咳一声做警示,凌秋阳却笑道:“敢当着此人面说长道短的,全天下也只有你严谷容大将军做得出。” 闻静思心中一动,不由多看了那人几眼。严谷容无谓谤誉,又要去倒酒,一旁曾与雁迟交谈的中年文士伸手拦了下来,笑着劝说道:“军中禁酒,憋了你两年,一回京城就放开大喝,未战死沙场,难道要醉死酒桌上么。”严谷容只好不耐烦的将酒杯一推,闭口不语。 萧韫曦指着那文士对闻静思道:“严将军今年调回京城,你是第一次见。这位大人随严将军一同调回,他是谁,身居何职,你可以猜上一猜。” 闻静思摇了摇头,淡淡地道:“不用猜了。”随即缓缓起身,对着那文士一揖到底,谦恭道:“晚辈代伯父给卫将军赔罪了。” 闻静思这轻轻的一句话,让凌崇山停了酒杯,直直看向案前这位略显拘束的年轻人。卫桓是大燕的一位儒将,出身文臣世家,最终投身军旅,凭借出色的谋略和胆识,在凌家独大的武将中站稳了脚跟,十分得凌崇山的赏识。去年禹州春季滴雨未下,太守写了奏折请示皇帝希望临州送粮救济,折子一来一返足足用了十天,将批下的公文发给临州又花去五天时间。卫桓当时正奉旨镇守殷州,从逃亡而来的禹州百姓口中得知旱灾甚重,要闻叙义开仓放粮救济禹州,广开城门接纳逃亡百姓。闻叙义以未接到正式公文为由再三推脱,卫桓只得一边快马通知宁王,一边调配军粮至禹州。结果闻叙义非但不感谢卫桓,还以私调军粮参了他一本,幸好宁王全盘主持殷州事务,既不赞扬卫桓的私自处理,也不责备闻叙义的见死不救,这事到了最后,便不了了之。今日闻静思一揖到底的赔罪,倒是清楚地表明了他在禹州一事的处置上,站在卫桓这一边。 卫恒见闻静思作揖赔礼,既不惊讶也不慌忙,笑意吟吟地将他扶起,温言道:“不见门下省公文擅自动用粮仓实为大罪,此事若是深究,你伯父并未有错,而我私调军粮却有违军纪。宁王一不责二不赏,实在公平得很,闻公子大可不必替你伯父向我赔罪。” 闻静思淡淡地道:“国有国法,军有军规,晚辈心中也有纲纪。若非卫将军出手相救,禹州会有更多的百姓死于饥饿。与安民仁政,千百条性命相比,国法与军规又是何等的冰冷无情。军中有阵前见机行事之意,朝中也有便宜行事之旨。卫将军当日所为,晚辈他日同遇此事,自当效仿。” 卫桓哈哈一笑,朝萧韫曦道:“王爷这位小友,真是妙人。” 一直冷眼旁观的凌崇山这时忽然插道:“仁慈有余,刚断不足,瞻前顾后,难成大事。” 严谷容一拍大腿,朗声道:“我看他是进退分明,郎心如铁。” 萧韫曦双眉微蹙,凌孟优只笑不语。闻静思转身向凌崇山恭敬一礼,谦逊道:“晚辈谢过凌大将军教诲。” 凌秋阳一听,笑弯了嘴,一个箭步来到闻静思身侧,一手提起桌上酒壶,一手抓紧了他的手腕,逼视道:“既然要谢,就要按军中规矩,以酒代茶敬大将军三杯才算数。” 闻静思微微一怔,点头道了声“好”,取来空杯,待凌秋阳堪满酒,对着凌崇山一礼,举杯便饮。酒水入口,三分冷冽,七分热`辣,让喝惯了软绵清酒的闻静思一时间十分难忍,一口酒含在口中,咽不下又吐不出,偏偏凌秋阳在一旁笑嘻嘻的等着倒第二杯。面对文臣的七窍心思,武将自然更愿意亲近豪爽之人,看着闻静思的一对对目光俱是满怀探究与戏谑。闻静思心中暗叹一声,将口里酒液徐徐咽下,喉间腹内仿似燃起一股烈火,焚烧着五脏六腑,三杯酒下肚,直如饮了三十杯。 凌秋阳见他一一亮过杯底,连连叫好,不待他放下酒杯,伸手拦道:“这只是谢过大将军,卫将军的赔罪酒还未饮哪。既是赔罪,哪有用小酒杯的道理。”张了头朝远处的宫女喝道:“取大碗来” 闻静思看着他放下酒壶,从桌底捧出一个尺余宽的陶坛,不禁苦笑道:“我今日必醉死在这里。”他话未说完,雁迟“嚯”得站了起来,解围道:“公子不似诸位将军那般豪饮,练就一席雅量,这一次我替公子喝。” 凌秋阳还未反驳,严谷容起哄道:“他替伯父赔罪,天经地义。你替他喝,闻叙义是你何许人” 雁迟双眉一皱,瞪了眼一旁事不关己微笑注目的萧韫曦,刚要开口,闻静思上前安抚道:“阿迟,严将军说得不错,别的你能替,赔罪却是万万不可。”顿了顿又自嘲道:“我若醉死在此,还要劳烦你送我回去。”说罢,接过宫女奉上的掌心大小的银碗,任由笑眯眯的凌秋阳将酒倒得溢出碗沿,双手捧碗来到卫桓身前,道:“卫将军,这第一碗,晚辈替伯父向将军赔罪了。” 卫桓笑道:“我陪你喝这一碗。他欺你年幼文弱,往后你掌了权,可不能把账算我头上。”他取来自己的碗,盛满酒水,碗壁轻碰,相视一笑,仰头就饮。在座的众人纷纷拍手称好,热闹一片。连近处观赏庭燎的臣子也被吸引了目光,探头来看个究竟。 两人喝干了这一碗,凌秋阳又给闻静思倒满。他口中辣味未消,酒气上涌,红了两颊,直将一朵腊月白梅生生染成了三月桃花,雅中有清,清极生艳。萧韫曦虽坐在一旁一言不发,可双眼始终不曾离开闻静思分寸,今晚第一次见他浓醉之下的风情,心中彷如烧了一团烈火,连嘴角的笑容都要挂不下去了。 雁迟站得近,闻静思眸中的水汽氤氲不散,他看得清清楚楚,正要张口劝阻,只听闻静思又道:“这第二碗,是晚辈敬各位将军,保家卫国,忠义两全。”他这一祝,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众位将军一一端起酒盏,与闻静思一同饮下。武将多是性情豪迈爽利之人,酒饮得也十分潇洒,严谷容一碗饮尽,已是酒湿青襟,凌崇山宝刀尚未老,一碗酒喝得面不改色,凌孟秋两兄弟一气呵成,滴酒不剩,凌云的酒盏稍小,酒量却绝对不小,就连看上去儒雅风流的卫桓,饮起酒来,也如饮水一般。反而祝酒的闻静思,顶着浓烈的酒气,一口一口吞入腹中,一滴不漏。他刚饮完,还未放下酒碗,凌秋阳又来斟酒,盯着满碗的酒浆,忍着额头与腹部渐渐生出的不适,第三次捧起碗道:“这第三碗,晚辈祝各位将军收功报天子,行歌归咸阳。” 闻静思暗谢众人辅佐萧韫曦的这一句,才是他三祝酒的本意。在座的都是聪明绝顶之人,话一入耳,便心中雪亮,纷纷斟酒展示诚意。闻静思心头激荡,捧碗欲饮,却不料身侧忽然伸出一只手,五指稳稳地贴附在自己指背上,他转头去看,正是含着淡淡笑意的萧韫曦,心中一动,慢慢放下了酒碗。 萧韫曦趁机一把枪过来,笑道:“赔罪不能代饮,敬谢便可替了么”也不管闻静思的哑口无言,转头朝众人道:“本王作为晚辈,在此谢过各位将军关照了。” 萧韫曦毕竟身份地位不同,刚才坐着饮酒的全都站立起来,连凌崇山也不例外。闻静思见他身长玉立,威仪尽显,甚有帝王之姿,心中只余欢喜。一口气吐尽,忽觉脚底软绵,几乎站立不稳。这时,一左一右伸出两只手,紧紧抓住他的臂膀。闻静思定睛一看,果然是满脸担忧的雁迟和镇定自若的萧韫曦。他勉强笑了笑,道:“失礼了。”后退两步,跌坐在椅子上。 雁迟皱着眉头放开手,仍由萧韫曦将一颗药丸喂入闻静思的口中,恍然大悟道:“原来宁王早有准备。” 萧韫曦笑道:“本王从不做无准备之事。” 闻静思含了解酒药丸,药力尚未散开,仍觉得头晕目眩,神智却是十分清楚,闭着双眼歇息片刻,就有温热的帕子贴在额角。恍恍惚惚间,听见凌崇山的声音从远处飘来:“闻公子甚得宁王倚重,谦谨重礼之名声在外,今日一见,果然不虚。老夫知道任太傅的本事,绝教不出这样的学生,闻大人可有另聘西席在家” 闻静思心中一惊,拿下巾帕,慎重地道:“家父并未聘请西席,而是时常言传身教。” 凌崇山顺了顺胡须微微笑道:“闻家百年文臣,闻公子往后若有意执掌军机大政,还得多向宁王讨教经验啊。”他这话一出,众人都安静下来,连严谷容也停了酒杯,直直看向闻静思,只有萧韫曦和雁迟看着凌崇山,皱起眉头。 闻静思背脊一寒,捏着巾帕的手不由紧攥,勉力让自己放松下来道:“闻家子弟擅文不擅武,说起军政大事都是纸上谈兵,甚为空乏,实在担当不起如此重任。往后若晚辈遇见军政事务,不敢误国,必交由宁王亲自理事。” 凌崇山只点了点头,径自喝酒不语。闻静思也不知他信不信,正回想自己话中的诚意,不妨那攥紧汗巾的手被萧韫曦握了个正着。他抬眼一看,萧韫曦笑意暖暖,让他彻底松懈下来,这才觉得醉酒与紧张之后的疲倦如滔天巨浪席卷至全身,后背竟汗湿了一片。至此之后,凌秋阳不再劝酒,众人的话题也转为刚调回京城的严谷容与卫桓身上。武将之间的笑谈,大多言辞爽朗,放`荡不羁,谈久了兵法计谋,也会谈谈相好的红颜知己,或闺秀碧玉,或百花魁首。成婚的还稍有内敛,未婚的如凌云c严谷容,说起女人来,当如数家珍,十分风流相。萧韫曦只听不语,神态自若,闻静思却越听越是坐立难安,恨不得立刻离开此地。不知谁先问起萧韫曦纳妃之事,凌云穷追不舍,凌秋阳也再三逼问,萧韫曦见转不开话题,又耐不住众人的轮番猜测,瞟了眼满脸好奇之色的闻静思,才缓缓地道:“我的王妃,只能是命中注定的那一人。只是这位,时机未到,十分不好娶。有才有貌,有身家有品性,寻常事物难以讨好,令人头疼得很。我也不多说,他若是知道了,面上不说,心里总归不喜的。” 闻静思第一次听他谈起自己心中的那一个,暗自猜测之余,心底丝丝缕缕的苦涩却是怎么也忽视不了的。 一旁的卫桓忽然道:“我在边疆听闻宁王和慕云王爷来往密切,难不成宁王看中了越国的公主” 萧韫曦哈哈一笑,道:“越国的公主哪一个都强悍,本王高攀不起。”之后,无论怎么追问,他都再也不发一言了。 雁迟目光沉沉,将萧韫曦眼中的温柔之色与闻静思面上的落寞看得一清二楚,不禁暗暗一叹,将头扭到一侧,不愿再看了。 闻静思怕这话题问到自己身上,届时必不如萧韫曦那般应付得游刃有余,又略略坐了片刻,以醒酒做借口,急急离开了。还未走出十步远,雁迟从后面追了上来,取笑道:“公子是怕被问到意中人” 闻静思无奈道:“你既然晓得,何必特意来拆穿我。” 雁迟笑了笑,不敢作答,口吻一转,轻声道:“公子去哪里我陪着你。” 闻静思探头看了看正侃侃而谈的卫桓与认真倾听的凌云,摇头道:“王爷的醒酒药甚好,我寻个清净的地方坐一会儿就好。今日是亲近众位将军的好时机,千万别错过。” 雁迟见四周成群的朝臣,赏歌舞,看庭燎,饮酒作乐好不热闹。连一贯严谨的闻允休也和薛孝臣c史传芳c林显这一众老臣聚在一处,醉意朦胧,毫无拘束。只好道了声“小心风寒”,放他一人沿湖走向御花园。 第十二章春树遥望暮云深 闻静思有官无职,又非萧佑安的重臣,自然进不了御花园的大门,他在离千碧湖不远的画廊下,寻了背风处面湖而坐。寂静之中,酒意涌涌,杂念往事纷沓至来,一忽儿是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的随心所欲的少年时,一忽儿是早蛩啼复歇,残灯灭又明的苦读,一忽儿是将来萧韫曦离开京城之后,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的思念,只能将一腔情意付诸兴国安民之处。闻静思甚少如今日这般思绪极乱,越坐越静不下心来,双手握紧了又松,松了又握,八个弯弯的甲印清晰地留在掌中。他正恼怒自己的失态,远处一团红艳的灯笼,飘飘忽忽地渐渐走近,暗夜中竟像地府的鬼火,闻静思猛地一见,吓了好大一跳。待那灯笼走到身前,才看清是太子跟前的小太监,连忙起身恭敬道:“陈公公。” 陈南上下打量闻静思一番,嘿嘿笑了两声,慢慢地道:“闻公子,太子殿下有请,跟我来罢。” 闻静思虽觉得萧文晟无故寻自己必事出有因,却又想不出究竟所为何事,只好答道:“有劳陈公公带路。” 那陈南也不说话,提着灯笼回头就走。他二人刚走过画廊,进入内宫,千碧湖的会场上,木逢春就急急穿过朝臣家眷,来到萧韫曦身后,附耳汇报此事。萧韫曦听罢,微微一笑,起身向众人告辞。 凌云见了怪道:“这么晚了,王爷做什么去” 萧韫曦朗笑道:“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自然是做英雄去。”也不理会凌云“佳人有约”之言的调侃,缓缓出了会场。待走得远了,才沉声道:“太子在哪里” 木逢春道:“方才影卫来报,太子一刻前独自进了漱芳殿。” 萧韫曦知道有异,又琢磨不透萧文晟的举动是何意图,便不再问话,脚下一刻不停地朝内宫行去。而此时,闻静思已随陈南到了漱芳殿的门前。 这漱芳殿是先皇在世时,臣子深夜受招商讨急事后休息的地方,虽处内宫,却与外宫仅隔一墙。萧佑安登基之后,觉得臣子夜宿内宫有违规制,便在外宫另设一殿,漱芳殿便空置下来,成了个有人清扫,无人做主的地方。闻静思站在殿外,正奇怪内室无灯无火,便听陈南尖细的声音恭敬地朝殿门道:“殿下,闻公子已带到。” 室内的萧文晟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道:“让他进来。” 陈南掩口应诺,又暗笑着向闻静思劝道:“公子,顺着点,免得挨苦头。” 闻静思不知就里,正伸手叩门,不料身后陈南猛得一推,将他推得冲进内室,跌跌撞撞地倒在一具温暖的胸膛里。 闻静思心下大惊,忙要直起身谢罪。萧文晟两条臂膀上下一收,竟将他紧紧锁在怀中。 闻静思急道:“太子殿下,臣失礼,臣有罪。” 萧文晟不管他的挣扎,张口调笑道:“既然闻舍人认罪,就以身陪本宫来谢罪罢。”借着透窗而过的月光,低头就要亲下去。 闻静思刚入暗室,双眼尚未适应,闻见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猛一偏头,脸颊被他亲了个正着。闻静思自小到大,从未遇见这等遭人轻薄非礼之事,原有的五分醉意霎时退了个干干净净。他骇极生怒,怒极生胆,一手推开萧文晟的脸,厉声斥道:“太子殿下,请自重” 萧文晟兴致正高,也不以为忤,一边抓了他的手,一边抱着他拖向床上。“本宫今晚不自重,你还能怎样” 闻静思全身绷紧,奋力推拒。酒后乏力的四肢对上萧文晟的全力施暴,毫无半分胜算。两人纠缠着到了床边,萧文晟嘿嘿一笑,腰背用力,将他压在床上。闻静思挣脱不得,又急又怒,看着萧文晟缩唇又要亲下来,不禁斥道:“殿下如此待我,视礼教为何物视伦常为何物视大燕律法为何物” 萧文晟神色一凝,顿时冷下脸来,扬手一个巴掌扇了过去,恨声道:“礼教伦常大燕律法闻静思,别不知好歹本宫今晚奸了你,你有那个脸告给宁王听你说不说得出口,闻家的脸面你还要不要”他狠狠甩了四五个耳光才停下,手掌又痛又麻,见闻静思一声不吭地闭眼躺在床上,发髻散乱,身体僵硬,却不再有所反抗,心里得意至极,换了笑脸来哄道:“你乖一些,让本宫爽快了,说不定还会赏你出精。”说罢,下`身重重地蹭起他的大腿来,一手解了他的腰带,一手就要去揭他衣襟。哪知道闻静思顺从是假,蓄力是真,趁他放松警惕的这一瞬间,双手猛地一掀,竟将他掀倒在床下。闻静思醉后反应稍缓,萧文晟却绝不迟钝,半边身体尚未触地即一跃而起,三步并两步地追上,伸手掐住闻静思的后颈,借着冲力按向窗下的妆台。闻静思猝不及防,上半身扑在台面,额角撞中一只细长的观音瓶。那瓶子倒在桌角滚了两圈,掉落在地摔个粉碎。 萧文晟怒极,腰臀双腿紧紧顶着闻静思的大腿,俯下上身,恨声道:“敬酒不吃吃罚酒”一手伸到他的前襟,用力扯开,露出半个雪白圆润的肩膀来,张口就咬。 闻静思趴伏在桌面,后颈双腿被制,极难施力,肩头忽然被咬,疼得一声闷哼。这一声虽压抑了十分,听在萧文晟耳中却是十二分的摄魂,下`体冲动愈甚,不禁隔着衣物模仿交`欢的动作重重撞击闻静思的股间。闻静思被他这般猥亵,心中极为难堪,又无计可施无力自保,羞耻与愤恨逼得他满脸通红,几欲滴血。萧文晟松了牙齿,直起上身,开口要骂他自讨苦吃,便见月光下这样一幅情貌。与酒宴上一身素洁,温文俊雅,言笑晏晏,星眸半醉,意态朦胧的样子全然不同,心里越发得意。一手仍掐着他的后颈,一手抓紧他的臂膀,用力将他从妆台推倒在地,下`身挤进双腿之间。闻静思趴在地上,衣衫已被剥至腰际,胸膛背脊裸露在黑夜之中,不觉寒冷,只余恐惧惊怒,挣扎抵抗的燥热。他正思量对策,眼角瞥见脸边一块碎瓷,伸手抓入掌中,暗忖道:“闻家尊严之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23节 前,我死有何惧”感到萧文晟一只手已窜入了裤中,心下一横,闭眼将瓷片压在颈上,刚要割下,不料萧文晟动作一顿,掐着闻静思后颈的手一把捂住他的口鼻,整个人趴在他背上僵直不动了。闻静思心觉有异,不敢乱动,凝神细听之下,竟是萧韫曦的说话声远远传来。 闻静思心觉有异,不敢乱动,凝神细听之下,竟是萧韫曦的说话声远远传来。两人心中俱是一惊。 萧文晟酒后性起,秽乱宫掖,知道世家最重颜面,闻静思受辱后必会不敢张扬,才能有恃无恐行凶作乱,今夜要是被宁王撞破,且不说两人暗地针锋相对,被他拿住把柄,若宁王狠心弃车保帅,将事情告到父皇面前,奸辱臣民也绝不是小事一桩。而闻静思乍然听到萧韫曦的声音,心跳如狂,几乎脱腔而出,一面寄望他能寻到这里,救自己于水火之中,一面又怕他见到自己这难堪的样子,往后必无地自容,真真是两难局面,焦虑如煎。 两人思绪万千,脚步声却越来越近。萧韫曦似乎醉地厉害,一边摇摇晃晃,一幅随时跌倒的样子,一边高声大叫道:“闻静思,你给本王出来借口如厕一去不回,凌将军还要找你拼酒呢,如此不守诚信,让本王好没面子闻静思,出来” 木逢春张开双臂护着他,苦劝道:“王爷,这里是内宫,闻公子再怎么醉也不会糊涂到走进内宫来。王爷,我们还是去外宫寻吧。” 萧韫曦一把推开他,退了三步,又向前走了四步,摆手道:“什么内宫外宫,闻静思让本王丢了脸面,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 木逢春又道:“王爷,这里一片漆黑,不像有人在的样子。” 萧韫曦嘿嘿一笑,指着自己的双眼道:“本王火眼金睛,就算他变作微尘,本王也能把他找出来。你,去把这里的房门都打开”看了看眼前的漱芳殿,又道:“这里房门多,你去把值夜的侍卫都叫来,本王要一间一间地搜”说完,“呕”了一声,捂住嘴跑向一旁的小花园。 木逢春在他后面连连呼叫,两人虽离开了漱芳殿的正门,可听话意,一时半会儿绝不会罢休。萧文晟暗道“晦气”,惊吓一场,欲`火也退得七七八八,手中本来温软的臀肉也变得毫无趣味。他低头看向闻静思,借着微弱的月光与廊灯发现身下之人正欲自裁,微微一怔,倒吸了口冷气,这才真正后怕起来。意图奸辱,逼死臣子,就算宗维能保下自己这太子之位,史书也绝对会狠狠地记上一笔来让后世人耻笑。他放开闻静思,站起身将门推开一条缝,听见萧韫曦还在呕吐,木逢春已经应声去招侍卫来,他连衣衫都等不及整理,闪身出了门,蹑手蹑脚地奔向外宫。他这一走,脚步虽轻,也逃不过木逢春藏在墙边偷看的利眼。这两人一唱一和,戏演得十足,见事情如料想般顺利,也就放下心,随意地依墙而立。 木逢春朝门口张望了片刻,看着萧韫曦一脸掩饰不住的担忧之色,轻声道:“王爷忧心闻公子,何不进去看看” 萧韫曦摇了摇头,双拳依旧紧握,收回盯着大门的双眼,靠在墙上无声地叹了口气才道:“我现在冒然闯入,看似安慰,实是给他难堪,伤他尊严,他绝不原意此时见到任何人。我便在这儿等他自己走出来。” 木逢春`心底暗道“作孽”,过了片刻又问:“那个陈南,如何处置” 萧韫曦双目忽沉,森然道:“挑个错,送到掖庭宫,行舟自有办法对付。能拷问出些东西自然是好事,拷问不出,晾在一旁也无妨,总有秋后算账的时候。” 他二人在外默默静候,闻静思在室内慢慢爬了起来,将手中的瓷片放在桌上,一层一层裹好衣衫。他表面看似平静无波,可双手却细细颤抖,连腰带都束得不是太紧就是太松。待他从头到脚打理整齐,瞧不出一丝破绽,才轻手推开门,走到门外。闻静思一露面,萧韫曦又换上一脸醉醺醺的样子,迈着不丁不八的脚步,一边叫着:“逢春,拿酒来。”一边摇摇晃晃走过去,近到身前故意绊了一跤,正好跌进闻静思的怀中。闻静思一把托住他,来不及询问身后追来的木逢春,就被怀里人一手搂过脖颈,即刻酒气扑鼻,只听那人在耳边慢吟道:“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心悦君兮君不知,我好苦呀”心中猛地一紧,就在这晃神的一瞬间,被萧韫曦用力一带,便又退入内室。木逢春跟了进来,关门点灯,十分麻利。 闻静思将萧韫曦扶坐在妆台的椅子上,回头问道:“王爷怎会醉成这样为何不服解酒药明日一早要跟随陛下至天坛祭祀,如何起得来” 木逢春淡淡一笑,还未张口,便听萧韫曦满含笑意地道:“我醉了么谁说我醉了” 闻静思怔怔地盯着他,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眸满是温情,见不着一丝醉意,忽然之间,刚才那一声声的气怒与张扬,都有了缘故。闻静思心中大恸,极是感激,心绪激荡加上酒后薄醉,双膝一软,便要跪倒在地。萧韫曦连忙将他揽入怀中,柔声安抚道:“凌云见你今日酒量甚好,不甘落后,要我将你找去拼酒,看你这样子是不行了。往后你要在朝中做事,少不了酒前饭后的应酬,有空便来陪我喝两杯练练酒量,不枉我一路找到这里。” 闻静思被他抱在怀中,耳边是他醇厚稳沉的声音,方才的惊怒与恐惧都慢慢消散而去,只余一腔感动,化成一个颤抖的“好”字。 萧韫曦无声地裂开嘴,这才有心思打量四周。 室内整洁如初,脚边的地上是一只粉碎的瓷瓶,妆台上静静地放着半个巴掌大的瓷片,边缘的一抹腥红在月下泛着妖娆的色泽,彷如传说中奈何桥旁的彼岸之花,形色夭夭,灼灼其华。闻静思此时已经端坐回身旁,萧韫曦不动声色地细细打量起来,刚才情况紧急,来不及细看,如今见他双颊红肿,颈间有一条两指宽的血痕。他素来了解闻静思的性情,如何不知这道瓷片血痕之下的含义。闻静思手掌握紧不得知,但看衣襟与腰带,斑斑点点都是血迹,心中不由得恨意涌涌,浑身怒气高涨,面由心生,连五官表情都狰狞起来。 闻静思见他骤然变色,不知就里,正要发问,萧韫曦却忽然收起怒意,平静地道:“你身姿敏捷,骑射俱佳,怎的连这飞瓷也躲不过逢春,走一趟太医院,取伤药来。” 闻静思一怔,伸手去摸脖子,这才觉得阵阵刺痛,不仅颈上有伤,连掌心都有数条细浅的伤痕,微微渗着血丝。木逢春来去极快,半刻不到便将伤药裹帯一应取来。萧韫曦移来灯烛亲自动手,闻静思闭上双眼歪着脖子任由他上药包扎,温热的鼻息含着酒香与衣香拂面而来,越凑越近,几乎贴面,只觉得此刻之美好,无可比拟。想起之前与太子也是这般距离时,心中厌恶至极,不禁暗思:“若是宁王”只想了开头,便再也不敢想下去。 萧韫曦双手不停,双眼却一直注视着面前之人,见他双睫颤动不休,鼻息压抑,以为他仍有惧怕,只好速速裹了伤处,坐回原位,平静地道:“今夜除夕,全城百姓都在守岁,你家中弟妹有何消遣” 闻静思道:“阿林说晚上会带着他们去东市看烟火,现在刚至丑时,应该回家围炉守岁了。” 萧韫曦落寞道:“你若不来饮宴,现在也应该和弟妹门坐在一处闲话家常,或与好友煮酒论诗词,共商国事。”他话意未完,闻静思却听得出话中的抱怨,不禁笑道:“王爷何必设话套我,今年我陪王爷守岁。” 萧韫曦撇了撇嘴,道:“这还差不离。” 漱芳殿虽弃置许久,脸盆恭桶棉被茶具一应俱全,木逢春趁着二人说话,点燃了炭盆与手炉来取暖,在偏殿烧了热水供洗漱饮用,铺床时暗自欣喜:“一枕一被,王爷心想事成。”萧韫曦率先脱了靴子靠墙而坐,见洗漱完的闻静思来到床边,急急催促道:“快上来暖暖。”待他坐定,木逢春去了偏房守夜,又问道:“听雁迟说静林习武是块好料,你习文从政,静云从商,你们三兄弟竟是个分道扬镳的境地。” 闻静思听他提起自己家事,语带遗憾,不由笑道:“阿云从商,父亲是允许的。阿林性情直爽,豪放不羁,虽然聪慧过人,但是对从政毫无兴趣,父亲也不强迫他。” 萧韫曦点点头道:“静林只小你一岁,又无功名,将来如何养家” 闻静思道:“我曾问过父亲此事,父亲说过了上元节,让他跟着族叔管理莲溪祖宅的田地。” 萧韫曦又道:“他虽然不及你,好歹也是姿容俊朗,书院里颇有才名的人。闻大人就没有给他说门亲事么” 闻静思笑道:“他不愿意,就为了这事,和父亲吵了好大一架。” 萧韫曦诧异道:“闻大人眼光一向毒辣,他挑的人没有不好的,这是为什么” 闻静思叹道:“阿林不愿和不爱之人共度一生,还说”他微微一顿,那日弟弟的话犹言在耳,记忆深刻“要我将不爱的女子娶为妻,若以后心里有了别人,我对得起谁大哥,你愿意折腾自己,我不愿意。” 萧韫曦对他吞了一半的话无意深究,追问道:“那你的婚事呢听说闻大人已选好了长媳,却一直不见下聘。” 闻静思摇头道:“我跟父亲提出先立业后成家,父亲答应了。” 萧韫曦就是为了他这一句话,心中的悬石终于落了地。他嘴边露笑,双眼晶亮,一幅掩饰不住的愉悦神色,直把闻静思看得莫名其妙。萧韫曦心情一好,便想逗弄他,语气不由自主的带了几分调笑的意味:“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只是你口中的立业,是要立多大的业是如管仲那样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还是如房玄龄这样辅相文皇功居第一” 这话问的刁钻,前一个辅佐诸侯,王侯称父,后一个辅佐帝君,位列臣首。他既有称帝的野心,闻静思自然不能答第一个,而第二个,以闻静思的谦逊,也不会承认。这话要是问别人,便是十分刻薄,但二人相知多年,对方话中是恶意讥讽还是善意笑闹,一听便知。 于是,闻静思平静地道:“史大哥自幼立志要扬名天下,如今金榜高中,一展拳脚,于他便是立业。阿迟醉心武学,处处以师父为楷模,终是青出于蓝,于他也是立业。而我,若有朝一日能为百姓做几件实事,才是立业的开始。” 萧韫曦缓缓道:“静思如何看现今的天下” 闻静思沉声道:“上不及贞观之治,下不过隋炀乱世。” 萧韫曦又道:“如今的朝野又是如何” 闻静思道:“身正而影曲,上治而下乱。陛下修身治国,每思前朝嗜欲以成亡国,不敢纵逸。而宗党耽嗜滋味,玩悦声色,遮蔽四方门路,蒙昧君主耳目,肆意修改政令,使君王的礼法仁义不能惠及天下百姓。今日之过,不在君王,而在官员的不忠不义。” 萧韫曦叹道:“过了上元节,我便要去往殷州封地,你希望我如何做” 闻静思微微一怔,胸口一阵闷痛,和声道:“仁义为治,国祚延长,酷法御民,虽救弊于一时,败亡亦促。王爷心怀仁慈大爱,殷州百姓何愁不安定富足。” 萧韫曦轻声一笑,摇了摇头,过得片刻,开口问道:“史逸君施政多为清名,郭岩安民策论多为党派利益。我从认识你到现在,你淡泊名利,身处安逸却一直以仁义爱民,时常提醒我百姓之苦,要居安思危,戒奢以俭,避免肆意纵欲,时刻以前朝亡国之祸自省,究竟为了什么” 闻静思听他这样问起,并不意外。目光落在桌台上的灯烛,呆呆地看了许久,脑中尽是纷乱的片段,难以串联。萧韫曦见他陷入沉思,也不打扰。直到烛火烧着了飞扑而来的翅虫,“噼啪”一声爆起烛花,闻静思才回过神,面色不改,双眸被火光映照,泛出一丝历经久远,深藏于心的哀戚。“我五岁丧母,由族叔陪同,扶棺归故里。那年是正始十二年,禹州弁州大旱,莲溪虽处云州,但出了京城三百里,一路上见到的都是逃难而来的百姓。族叔给我和阿林换了破旧衣衫,不准我们将食物外露,日夜快马加鞭赶往故居。一路上,我从窗户看见流离失所的百姓挖野菜,吃树皮,这些没有了,便吃观音土,吃绵絮。我在安平地藏庙救了雁迟和庆伯,把他们带到长顺。夜晚我们投入一户农家,家中只有一个搜骨如柴的八岁孩子和他面黄肌瘦的父亲。族叔借了后院安置我们,那孩子躲在他父亲身后咬紧衣衫盯着我。到了第二天早上,主人端来碗肉汤给我喝,族叔极力推辞了。就在我们要启程时,发现阿林不见了。”闻静思顿了顿,似是反问,又似是自言自语地道:“王爷,你猜得出阿林在哪儿么当族叔正要四处寻找,庆伯直奔邻家后院,阿林就躺在烧沸了水的铁锅旁,他身边正是昨日盯着我看的那个孩子,早已被人开膛破肚,吃净了内脏。” 萧韫曦听他语带哽咽,已有不妙的预感,听到此处,才真正是大吃一惊。连忙去抓闻静思的手,触及却是冰冷湿滑,几无生气,不由心中既痛又悔,一手搂住他的肩膀,硬是将他紧紧拥抱在怀中。闻静思闭上双眼,十几年前陈旧的震惊仍然深深刺痛今日的自己,恐惧与哀伤虽能化做泪水淌落下来,留下的记忆却要跟随他一生一世。“我险些失去弟弟,已是肝胆欲裂之痛,那些易子而食的父母又要面对怎样的神魂骤散之苦,惨绝人寰之祸。我在世一日,便一日忘不了此景,百姓若无一日安乐富足,我便一日不休为百姓上奏天听。” 萧韫曦重重地点头,连连道好,一边紧拥着闻静思痛声道:“静思,莫要再哭,你哭得我心都要碎了。我答应你,我宁王萧韫曦给你立下军令状,在我封地,必仁义爱民,教化百姓,让他们丰衣足食,绝不受人伦之苦。若我日后为帝,定在有生之年,为你做到海晏河清,文景贞观,再不会发生这样的人伦惨剧。” 闻静思意外得他这一番承诺,忽起的伤痛渐渐平复下来。两人依偎相拥,志同道合,心意相通,只觉得天下之大,芸芸众生之中再也没有他人如此人懂自己,立业之途,再也没有他人重要过此人。 闻静思的哀伤缓缓退去,疲累迅速袭来。萧韫曦见他困顿得睁不开眼,便将他轻手放在床内侧,正要为他脱去外袍,闻静思吓了一跳,连忙坐起身道:“我自己来。”解下腰带,脱去棉衣裤挂在椅背上,面朝床外躺下。他今夜的情绪大起大伏,极其疲劳,闭上双眼感觉萧韫曦吹熄了灯烛,温暖的身子紧紧依靠过来,不由浑身僵直,一动也不敢动。 黑暗中只听清晰的一声叹气,萧韫曦缓缓道:“你要是不惯与我同被而眠,我们便去长明宫,偏殿也有床可睡。”说着就要起身,闻静思不知如何回答,只好伸手扯紧了他的袖子。萧韫曦莞尔,重新躺好,柔声安慰道:“莫胡思乱想,快睡” 闻静思渐渐放松下来,睡意笼罩,神智混沌,半梦半醒之间依稀听见宁王温柔地唤着自己的名字,下意识顺着掌中的袖子去抓他的手。萧韫曦等他呼吸平稳,沉沉睡去,才撑起半边身子小心覆了上去,一手窜进他的衣内。五指掌心从腰间细滑温软的肌肤一路轻抚至后背,双唇更是在额角面颊点点亲吻。闻静思似乎不堪其扰,躺平了身体。萧韫曦也不怕他忽然惊醒,轻轻唤了两声“静思”,竟吻上他的嘴唇,拇指将下颚微微分开,温热的舌头便窜了进去,翻江倒海,胡作非为,大有不怕你知道,就怕你不知的意味。萧韫曦情动的厉害,欲念憋了这些年,一夕爆发,难以克制,整个人都压在闻静思身上。好不容易放过双唇,又要去折腾颈项,一口吻在裹着伤处的布巾上,这才如梦初醒,急急退开身,见他依然熟睡,长长吐出口气,苦笑道:“静思,你倒是好梦无眠,我可怎么办大业未成,我若此时占了你,岂非让你受尽担忧委屈。” 欲`火未平,心绪难静,萧韫曦忍了又忍,终是不甘连半分便宜也占不到。从衣衫内翻出条汗巾,半脱了亵裤,将汗巾垫在闻静思的掌中,握着他的手拢上硬`挺的阳`物,摆动腰臀自渎起来。 这一夜,两人睡得分外香甜,直至卯时三刻木逢春来唤醒萧韫曦起身梳洗,准备跟随皇帝祭祀天地。萧韫曦一动,闻静思也醒了,迷糊中感觉背脊靠在他人怀里,一条臂膀横穿腰间,骤然一惊,就要去掰开紧抱腰腹的手,便听宁王深沉又严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忍一忍,别乱动。” 闻静思甚少听到他用这般严肃的语气同自己说话,虽不知何故,也只好放松全身。他一镇定,便觉出不对来,股间被个炙热坚硬的物件隔衣顶着,看不见却能猜得出究竟是何物。闻静思霎时红了脸,这下别说乱动,就连呼吸都断断续续,生怕萧韫曦压不下,自己对他又是情根深重,两人意乱情迷之下铸成大错。 幸而萧韫曦深深吸了几口气,慢慢挪动腿股,让那物不再贴着闻静思,没了最直接有效的刺激,下腹的情潮只消片刻便平复下来。再撑起身子去看闻静思,只见他满脸羞红,双目紧闭,眼珠在眼帘底下微微颤动,臂弯中的胸腹浅浅起伏,紧握自己的双手僵硬如木,竟是难得一见的慌乱景象,不由趴在他耳边轻声取笑道:“你晨起从未有过这样的事么怎么好似全无经验” 闻静思从认识他至今,一直都被以礼相待,虽然时常受他几句戏言,但这样的诨话却不曾入过耳,心里又恼又羞,脱口斥道:“胡闹”一把扯了被子蒙在头上,再也不理他了。 萧韫曦看他这幅情态,笑不可仰,等他笑够了,才伸手揭开被子道:“你多睡一会儿,等宫门开了再走,逢春留下来伺候你。”说罢便翻身下床。 闻静思反应极快,一下就坐了起来,撩开床帐道:“不可今日陛下带领皇家子弟祭祀天地,事情繁多,木公公最是熟悉。我现在就起来,宫门那里,等上一等即可。” 木逢春见他中衣整齐,神态自若,心里虽有疑惑,也还是尽责道:“王爷,闻公子,奴婢知道人手不够,今早遣人唤了行舟来,正候在门外。” 萧韫曦笑道:“还是你细心让行舟进来罢。” 木逢春抖开一件又一件的祭祀礼服为萧韫曦穿着整齐,又为他们束发戴冠,陆行舟调好了茶盐热水恭候洗漱。面盆只有一个,自然是萧韫曦当先。闻静思坐在妆台前,看着铜镜中自己脖子上裹着的伤处,想起一晚一晨,被这一兄一弟,先是猥亵羞辱,后是调笑胡闹,仔细一想,倒察觉出些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24节 异常来。昨夜情急,一心想着逃脱,今日冷静之后细细回想起来,当时被太子强压在桌上,后臀被他私`处磨蹭撞击,那地竟不似萧韫曦这般的炙热坚硬高高翘起,而是甚为平坦,不像是情`欲勃发之态,但萧文晟当时的言辞行为又不似恐吓,究竟是刻意羞辱做为警告,还是真要行不轨之事,闻静思也说不出个一二来。他想得入神,萧韫曦唤了两次才匆匆去洗漱。 出门之前,陆行舟为闻静思披了件白狐皮裘,长长的狐毛遮住了伤处,洁白的毛色衬着他的脸颊如桃如李。他摸了摸脖子,笑道:“多谢陆公公好意。” 陆行舟欠身回道:“公子客气了。” 萧韫曦盯着闻静思瞧了片刻,道:“行舟真是越来越会挑衣裳了,这件我穿起来臃肿不堪,静思穿上身,凭添一分隐士之风,可比我强多了。” 闻静思笑了笑,连连催促他快快出门。两人在回廊尽头分道扬镳,陆行舟引着闻静思出宫回家,萧韫曦则带着木逢春赶往永宁宫给皇帝请安。 东方微白,无雨无雪也无风,是个适宜祭祀的好天气。一路上,除了穿梭巡逻的侍卫整齐的脚步声,便是枝头清脆的鸟叫声,一呼一吸间,梅香沁满胸肺,分外冷清。 木逢春提着灯笼走在萧韫曦身前,见四周空旷无人,低声道:“王爷,今早有个东宫的小奴趴在窗上偷看了几眼,奴婢不敢随意现身驱赶。事后如何处置,请王爷示下。” 萧韫曦面无表情地道:“无妨,落了床帐,想他也猜不出。” 木逢春低声应是,又贺道:“奴婢恭喜王爷心想事成。” 萧韫曦略挑了挑眉,看了他的背脊一眼,笑道:“逢春,你看着我长大,却还是不了解我啊。”心中只道:“静思的洞房夜,定要舒舒服服地躺在我的龙床上。” 萧韫曦既然定了上元节奔赴封地,便要将手上的事一一收尾安排好。 马庆平一案,除了宗氏,还牵出朝中三品官员一人,从四品官员一人,五品官员四人,七品官员六人。萧韫曦借御史台之力以其他罪状弹劾了贪污最多的三品官与五品官三人。这四人中,一个是宗维的学生,被判西市斩首,家眷流放边疆,一个是宗琪的姻亲,被判十五年牢狱,罚没家产,子孙三代不得考科举,另外二人,皆是罚没家产,流放禹州。这一系列之事,萧韫曦从殷州回京之后就让御史台暗中查访,早做准备,弹劾的奏章更是字字如刀,句句死罪,人证物证齐备,让宗家想保全也出不了半分力。他这事做得雷厉风行,从早朝发难到用自己的人顶了四人的空缺,前后只用了不到半年。 马庆平的案子,主犯之中仅剩宗家未动,萧韫曦也不得不暂时收了手,转入另一件事中。他曾答应徐谦要为韩正贤昭雪平冤,便和大理寺卿魏玉英重启当年卷宗,仔细梳理每个细节,终是让他们找出破绽。 萧佑安捏着魏玉英的奏折,虽然不明白为何单单对这一个案子拨乱反正,但证据确凿,当年涉案之人都愿意出来重新作供,便同意大理寺在时隔十五年后重新审查。魏玉英审得极快,升堂也只是过个场,各路人证重新画了押,第三日便出了榜文,张贴在全城各处。当时徐谦正与萧韫曦坐在诗琴坊中,看着百姓围观通告,侍卫朗声宣读十五年前韩正贤含冤屈死,今日复其清名,归还家产,在世的三代子孙免除一切税务。徐谦听入耳中,也只是平静地笑了笑,道:“家父含冤而死,九泉之下直到今日才算是瞑目。父债子偿,王爷于我,不算恩情。” 萧韫曦知道他脾性古怪,乍听他这样一说,撇清了恩义,划清了界限,分明是不想往后有所瓜葛,不禁暗叹自己低估了他,只好拐弯抹角道:“我与你两清,但你还欠着静思一份歉意。” 徐谦笑道:“这是我和闻公子之间的事,与王爷有甚关系” 萧韫曦被他堵得无话可说,心中再是恼怒,也不得不忍了下来。 正月十五上元节,萧韫曦陪在皇帝身边,两人密谈许久,连皇帝贴身的总管都不知道交谈的内容,只看见一向得宠的宁王走出御书房,神情肃穆,脸色凝重。 次日,萧韫曦在凌崇山处用了家常便饭,自家人坐在一处,欢声笑语,殷殷嘱咐,比之父皇少了三分沉重,多了一分温情。萧韫曦装做不经意地问起凌崇山道:“将军觉得我那老友如何” 凌崇山瞥了他一眼,点头道:“进退有度,心思细腻。” 萧韫曦笑道:“能得将军称赞,着实不易。我走之后,京城就托付给将军和闻大人了。” 宁王离京定在二月初一,一切琐事皆有木逢春和陆行舟打点,他日日带着闻静思参与下属举办的酒宴聚会,看似潇洒不羁,实是一一安排事务。萧文晟冷眼旁观,不言不语,心里却是高兴至极。 萧韫曦临走前一晚,去了闻家。这些年来,他去闻府如回王府,轻车熟路,来往仆役对他自降身份时常造访下属家中颇有疑惑,却也知晓主家深受皇恩是件好事。萧韫曦去闻静思小院前,先去了闻允休的逸乐居。此时闻允休一身家常便服,在院中舒展拳脚,习练太极,乍一见他轻裘缓步,丰姿雅逸,双眼一亮,慢慢收势,拱手为礼道:“臣恭候王爷吩咐。” 萧韫曦不欲虚言费时,沉声道:“闻大人,我这一走,少则年,最多不过七年,期间还请你多教导静思。” 闻允休心中明朗,点头为誓,肃声道:“王爷请放心,臣不会辜负王爷的期望,也请王爷记得曾经的许诺。” 萧韫曦笑道:“自然。” 两人再无话说,萧韫曦快步穿过花园,来到闻静思的小院。屋内烛火明亮,闻静思坐在书桌前,一手无意地拨弄着算盘,一手提着狼毫细笔,双眸微敛,目光落在砚台上,难得的发起呆来。他的身影投在背后刻着山川水脉的屏风上,高低不平,深深浅浅,正如此时他脑中纷乱的回忆,酸甜苦辣,浓浓淡淡。他这呆发得认真,一心一意,萧韫曦推门入内,走到他身畔才骤然发觉,一时间,四目相对,脑海里的过往与现在,幼时与少时,俱化作口中软软的一声:“王爷。” 萧韫曦见他第一次忘了礼节,坐在原地,第一次见他面露不舍之色,心中既痛又怜,不由轻声问道:“我想你了,还能看看从你院子里分走的荼蘼,睹物思人。你若想我了,要看什么呢这些年来,我竟是没送你一砖一瓦。” 闻静思怔愣了片刻,默默地弯腰拉开左侧的抽屉,取出一个长方的木匣,开了上盖,内里躺着的正是幼时为闻静林赢来的金匕首,与数年前萧韫曦为自己绘的肖像。黄金制成的鞘与柄,因时常被人抚摸把玩,有了一层厚厚的包浆,敛去了刺目的光华,正如萧韫曦,仁义忠孝之下,是必得皇位的锋芒。 萧韫曦微微一笑,将匕首抓在手中,翻转数次,又抽出刃看了看,叹道:“我几乎忘了这事。”他将匕首还回匣内,从腰间荷包中取出一个四方的锦袋,道:“我再给你两样东西随身带着,见物如见我。” 闻静思双手接过,倒出来一看,是一块令牌与一方雕有五爪蟠龙的玉印,印上用篆体阳文刻着“萧韫曦”三个字,竟是一方私印,不由惊道:“王爷这是合意” 萧韫曦拖来一张椅子在他身边坐下,指着这两样道:“你拿着这方印,可调动凌云手下一千禁军,可指使严峰暗中查探消息,可阅览吏部,户部,兵部各类卷宗,可出入我王府各处。”他见闻静思满脸震惊之色,笑了一笑,又道:“还可以我之名统领三部,下发政令。而这块令牌,可向户部支取白银累积一百万两。” 闻静思“嚯”地站了起来,双唇微颤,呼吸急促,声音嘶哑道:“王爷,我不能接受。” 萧韫曦挑眉笑道:“昔日有冯谖为孟尝君市义,今日`你为何不肯为我市仁”说到此处,他见闻静思紧紧抿着嘴唇,双眸神采奕奕,轻声道:“你怕怀璧其罪我已告知三部尚书与凌将军,令牌与私印交由你使用。他们四人,无数双眼睛盯着你,等着你纵欲成灾,行差踏错,你怕是不怕” 闻静思缓缓摇头,犹豫地道:“我不怕他们挑我的错,只怕我用不好,辜负你的希望。” 萧韫曦深深地看入他的双眼,沉声道:“你若连这点历练都瞻前顾后,往后如何掌管文武百官,我大燕的国库” 闻静思呼吸一窒,长长吐了口气,看了一眼两物,仔细收入锦袋中,朝面前之人恭敬地一拜到底,坚定道:“我定会好好用它们,绝不叫王爷错付半分信任。” 萧韫曦扶他起身坐回椅子上,慎重地道:“当年你曾许我三件事。这第一件事,你给我记好了,无论京中发生何事,只要你父亲命你离京,就不得拖宕半刻,能做到么” 闻静思沉声应道:“能” 萧韫曦点点头,又道:“第二件事,我走之后,你好好写几篇利于民生的策论,涉及广泛为上,一劳永逸最佳,待我回来一一处理。” 闻静思道:“好” 萧韫曦深深地凝视着他的面容,他在这张俊美的面孔上见过喜怒哀乐,这喜怒哀乐让他心醉心折。十多年情谊在他生命里是花中蕊c喉下鳞,动辄便是断臂之痛。如今离别在即,归期未许,怎能不挂念,不伤感他从不在闻静思面前掩饰所思所想,心中有恸,面上也带了三分离愁别绪,伸出手道:“明年科考,别太放在心上,等我回来,会给你个交代。” 闻静思甚少见他这般失落,双手紧紧握住他伸来的手,摇头道:“这些我都不介意。王爷,你孤身在外,要保重身体,切莫太过劳累。殷州虽远,宗家未必鞭长莫及,明珠回去护佑你身侧,我也能放心。” 四掌相互交握,暖意融融。萧韫曦微笑道:“我带去殷州的精兵有五千之多,每个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宗家动不了我分毫。雁迟有官职在身,时而有应酬,不能护你周全,明珠恰好补了缺。你平安无事,我在殷州才能毫无顾虑的施展拳脚。来年父皇生辰,我定会上书回京,你等着我。” 闻静思看着交握的手,鼻腔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强作镇定道:“明日陛下领百官为王爷送行,我不能上前祝酒,只能在此恭祝王爷平安康健,万事顺意。” 萧韫曦见他双目微红,泪光隐隐,心中一动,淡淡笑道:“你我相识十七年,我竟从未听你唤我名字。” 闻静思嘴唇轻颤,犹豫再三,终是轻声唤道:“韫曦,多珍重。” 这个人总是会悄无声息的来到他的小院,或谈时论政,或同床而眠,至此之后他再也不会忽然到访,嬉笑玩闹。等他再回京城,两人定无今日的亲密无间。闻静思一如往常的送他从角门出府,看着青布小轿与昏沉的灯笼渐渐远去,在雪地中站立许久,许久。 第十三章何时芳草及天涯 闻静思得了令牌与印,自然慎之又慎,将事情始末与忧虑告诉了父亲。本以为父亲会追问缘故,却不料只是淡淡的一句“你好好用它们,才不枉宁王之重托。” 宁王离开了京城,似乎把这一年的春光也一并带走了。 往年京城的三四月,是大地回暖,春日花开之时,今年却连日下着蒙蒙细雨,几乎见不着几天放晴。原本四月初四就能换上纱衣,直到四月下旬,朝野依然是一片轻薄罗衣的景象。 闻静思坐在户部最偏僻的一间空房内,邻间是存放卷宗簿册的库房。他既然对凌崇山承诺了不碰军机政务,自然不能去问兵部的一马一卒。吏部是萧韫曦抓得最好的一部,谁升谁降,功绩几何,所长所短,都在掌握之中,他自然也不能胡乱插手,坏了宁王的计划。因而只能翻翻过往户部的账本,牢牢记住每一项天灾的轻重,所需的救济银两,每一个工程的长短,朝廷要付出的各项本钱,大到皇帝祭祀祖庙,小到士兵每月的军饷,都一一记了下来。若遇上难处,便虚心向户部尚书薛孝臣请教。他本就聪慧,学得也用心,虽白衣掌权,面对大小官员,也是不卑不亢,有礼有节。薛孝臣原来对他有七分的好感,几个月相处下来,更添了三分的满意。有时上折难以下笔,也会和他略略商量一番。 闻静思将九分心思放在户部上,另留了一分心观察东宫的动静。太子自新年夜宴欲图不轨之后,再无意外的举动。两人偶尔在官衙相遇,萧文晟只当他是摆设,目光落在他身上,也是冷冷淡淡。闻静思不怕他刻薄刁难,就怕他有意羞辱,如今见他这幅面貌,心中大石总算落地。 五月初一的早晨,连绵了一个多月的春雨总算停了。放眼望去,天空万里无云,一碧如洗。户部官衙的庭院中,花木种类颇多,此时枝繁叶茂,扶疏有致,浓淡相宜,绿叶翠则欲滴,红花艳则欲融,浴着春雨,毫无半分颓败之色。日光照射下来,花蕾新芽一朵朵一个个争先恐后钻头露角,真真是一派生机勃勃的热闹景象,十分春色尽在院中。 闻静思在户部官衙长官办事的房门前站立良久,一身雨过天青的交领长衫,银白莲纹的腰带,雍容未至,清雅已显,与庭院中的花木相映,不输半分颜色,若不是微蹙的双眉,倒真能入诗入画。 薛孝臣上朝归来,此情此景猛一入眼,只觉心旷神怡,浑身舒畅,面上带了笑意道:“怎么,贤侄又挑出错了” 闻静思连连否认,躬身一礼,为他推开`房门,待两人宾主坐定,才提问道:“大人,我今日看账上国库的余银,与实际的差别甚远。而各州上报的税银与应缴之数,也有差别。这究竟为何” 薛孝臣略略捋了把胡须,眯着眼睛笑道:“依你所见,应当如何” 闻静思捏着笔记道:“依晚辈所见,账面应与实际相符,查阅才能有据可依,若不相符,如何核实” 薛孝臣点点头,又道:“你觉得此出现事因何缘故” 闻静思低头沉吟片刻,缓缓道:“立国之初,各州收缴税务皆在每年十月完成,然后押运至京城。当时的户部长官怕年终述职问及税款,便在各州完税公文到达时登记入账,以显政绩。而押运税银,时常因雨雪天气,路途遥远耽搁行程,全部入库往往在二三月。这种情况由来已久,延绵至今,虽未见有害,但也绝对无利,不可不说是弊端。” 闻静思低头沉吟片刻,缓缓道:“立国之初,各州收缴税务皆在每年十月完成,然后押运至京城。当时的户部长官怕年终述职问及税款,便在各州完税公文到达时登记入账,以显政绩。而押运税银,时常因雨雪天气,路途遥远耽搁行程,全部入库往往在二三月。这种情况由来已久,延绵至今,虽未见有害,但也绝对无利,不可不说是弊端。” 薛孝臣道:“不错,你继续说。” 闻静思稍稍停了片刻,才开口道:“从前朝开始至今,租庸调的收取灵活多变,定额折纳或定量折纳成粮食c金银c铜铁c宝货c布匹,更有的地方规定以虎豹鹿熊c山海珍味等贡品折纳。如此一来,百姓势必要涉险围捕珍兽,又不能使之伤残,往往兽脱人亡。因一己私欲造成百姓家破人亡,实在与圣上的仁治之道相违背。且租庸调按丁征收而不计田产多寡,其税户虽兼出王公以下,比之百姓所出十之二三,实在微不足道,只恐富愈富,贫愈贫。此租庸调实在是有利有害。” 薛孝臣轻叹口气,点了点头,又慢慢摇了摇头,捻着胡须道:“你既然提出害处,定也想好应对之策,且说说看。” 闻静思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尽,沉声道:“晚辈查过记录文献,每朝之盛世,税务必然最轻,乃因百姓负担少,朝廷深知藏富于州县,培护本根的道理。如今租庸调已不适用,不如废除。先帝登基之时,曾普查全国户籍,农户占六成,商户占二成,商户缴纳税钱比农户多五百三十余万缗。皇上前年再查,农户五成,商户三成,税钱却多出一倍。如此何不降低农税,适当增加商税。本朝有地税为赈灾专用,而禹州弁州十年中有五年大旱,远远不够。何不在各州府另设义仓,储备粮食布匹,以备灾时所需。” 薛孝臣听他说完,低眉抚须良久不语。闻静思也不急,坐在椅子上看门外花木随风摇曳,过了半盏茶时,才听薛孝臣叹息道:“你想得都不错,可那位在朝中一日,你这些意见便一日实施不了。” 闻静思淡淡笑了笑,道:“晚辈与大人说这些,只想听听大人觉得对不对,并不求现时有所改变。” 薛孝臣也笑道:“贤侄的想法惠民为本,细节做到了,也不失为百年之利。”忽而又疑道:“你族中叔伯也有擅于行商的,你提议提高商税,就不怕他们的指责刁难” 闻静思摇了摇头,正色道:“国家国家,自然先为国,后为家” 薛孝臣一怔,盯着闻静思看的双眼尽是诧异之色。他看着这个人慢慢长大,心智成熟,从四方书院美名扬,到手握宁王私印权压人臣,这一路走得坎坎坷坷。幸而为人正直,无有私欲,颇重名节,于宁王,于朝廷,真是百利而无一害。 闻静思从户部出来回府,刚过了巳时。虽未至盛夏,阳光已带了几分热`辣。他缓步行走在街上,临近饭点,只有酒楼茶馆热热闹闹,外面行人稀少,连贩夫走卒也凑做一堆懒懒散散地谈天说地,无心生意了。 闻静思边走边看,刚接近一处果子摊档,一不留神,差点和买完了枇杷转身离开的人撞成一团。闻静思悴不及防之下,反应也敏捷,及时收了脚步,身子却往前冲了一冲。不料那人眼疾手快,撒手丢开枇杷去扶他,等他站稳了,两人一照面,竟是自己家里的阮姓护院。那阮护院见了闻静思,恭恭敬敬地一抱拳道:“大公子,真是对不住。” 闻静思看了看地上的枇杷奇道:“你怎么在这里” 阮护院指着对面的茶楼道:“我陪小姐出门会客,那客人得了风寒,有些咳嗽,小姐便遣我来买枇杷与他吃。” 闻静思看他将地上完好的枇杷拾起来,又将摔坏的捡给摊主丢弃,不禁又道:“你知道是哪位客人么” 阮护院道:“是林家的公子,单名一个稳字。” 闻静思微微一愣,林稳是当年和他同考科举之人,落榜后寄住在堂兄林溪之家里。他为人沉稳,读书用心,不喜喧闹,与自己一样甚少参加城中名门子弟的诗酒茶会,因而两人在郊外一别之后,也只有送史逸君出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25节 城的那一回遇见过,可从未听闻他与自家小妹有来往。闻静思怔怔地盯了会儿茶楼,直到阮护院唤他才回过神来,淡淡地道:“你去吧。” 闻允休午时大多在官衙用堂馔,甚少回来府中用膳。因而缺了父亲的桌上,四兄妹加一个雁迟便少了一分礼节,多了一分笑闹,闻静林和弟妹们抢菜那是时有发生,屡禁不止。 闻静思和雁迟与两个弟弟坐在餐桌上,许久不见小妹回来,闻静林饿得边唉声叹气,边数着自己帮三弟带着人下茶庄看货样,跑前跑后一个上午,茶水喝下无数,早就饿了。闻静云则一双眼睛直直盯着厅堂外的小路,似能将小妹凭空看出来一般。雁迟耳听闻静林絮絮叨叨,忍不住打断向闻静思道:“要不要出门寻一寻” 闻静思舒展了紧蹙的双眉,回头吩咐身后侍奉的仆役去茶楼寻人后才道:“我们不等了,动筷罢。” 闻静林就等着兄长这一句话,提起筷子伸向鸡腿,动作之迅速,雁迟看了也自叹弗如。这边四人饭过一半,那边小妹就已传来了消息,说是应友人之约,不回家吃饭了。闻静心虽说一贯的爱笑闹,却绝对不是这般忘了兄长在家等候之人,应有的修养礼节一丝不缺。 闻静林听到仆役如是说,扬了扬眉,对身边的兄长道:“她以往爱和薛家姑娘史家小姐一起,评个诗书丹青,游玩林园。遇到林家公子后便愈发没有女儿家的样子,整天往外面跑,今天居然不回家吃饭了,真要好好管管。” 闻静思淡淡的一声“好”,继续低头吃饭。饭后,闻静林和弟弟回房午休,闻静思则与雁迟来到书房,谈论早朝时的见闻。从越国女帝整岁寿辰的使节队伍,一直说到门下省侍中顾大人以年迈为由辞官归故里,朝中分成两派,宗党推举宗琪,闻史一派举荐闻允休接任。闻静思尚未问清事情的细枝末节,便看见书房门口探出一个头,正是归来请罪的闻家小妹。 雁迟见她站在门口手足无措,会心一笑,朝闻静思道:“你们先谈,等我晚上回来再与你细说。” 闻静思看着小妹对离去的雁迟甜甜地唤了声“雁大哥”,才走进书房,淡淡一笑:“吃过饭了么” 闻静心难得没有左围右绕地缠去过,而是乖乖地坐在书案旁的椅子上。“我在茶楼吃过了。”见兄长点点头,又去看桌上的书册,壮起胆来道:“大哥就不问么” 闻静思抿了抿唇,合上书册柔声道:“林稳颇有君子之风,你又懂得是非轻重,我何须操心。你想说时便会说,我何必去试探你。只是往后出门久了,派人传个信回家,莫要人担忧。” 闻静心乍一听兄长这样说,心中十分感动,沉默良久才缓缓道:“当年大哥落榜,我心有不甘,跑去林府要质问林大人。结果林大人不在府中,林溪之又不敢应对,便推了子均来。我见他将事情始末分析透彻,条理清楚,言辞之间对大哥十分敬重,心中也消了气。后来听人说他也落了榜,寄住在堂兄家里,是个勤奋好学,善良寡言之人,心里也有些许好奇。”说到此处,见兄长面上只有诧异,并无不快,这才稍稍放下心,继续道:“直到上个月,我与史姐姐相约去诗琴坊给她母亲挑选寿礼。她看中柳清晨的一幅蟠桃寿宴图,正欲买下,恰巧子均也在,发现那图是赝品。诗琴坊秦老板大怒之下,道出这图是宗琪所售,他以为宗琪财势巨大,定无假冒可能,也就未仔细验看。这事一出,我便对子均有几分好感,后来几日,史姐姐忙于母亲生辰,我便替她宴请子均做谢。详谈之下,觉得此人心胸宽广,是非分明,极有抱负,与大哥有几分相似。”闻静心说到此处,低眉敛目,闭口不言了。 闻静思眼中的笑意渐渐渗透至五官,使整个面容霎时动人起来。“你待人之好,倒是细如微毫,面面俱到。” 闻静心难得听大哥玩笑,知道是在说自己买枇杷为林稳止咳,不禁又是羞赧,又是高兴,撇撇嘴笑道:“我见他咳得难受还来赴约,便情不自禁想要安慰他。这不过举手之劳,哪里比得上大哥对宁王之好,全权主持后方,让他安心在殷州打拼。” 闻静思笑容一凝,想到萧韫曦到达封地报了平安之后一直没有消息通传,笑容之中也凭添了几分担忧。这担忧之情却如春芽萌生,尚未成长便被他强自压在了心底,话题重新回到林稳身上。“我虽与林子均来往不多,也知道他在城中的世家子弟里名声甚佳。林老大人教导晚辈极严历,子均虽是亲弟之孙,也不会放纵一丝一毫。你与他亲近,我是没什么可担心的,只是你总去打扰子均,唯恐累他学业停滞,于他并不是什么好处。” 闻静心虽不喜欢兄长的处处谨慎,也知道所说不假,无奈道:“唉呀,又不总是我邀约,大哥别都怪我头上嘛。” 闻静思笑着摇了摇头,不再说话了。他看着小妹从粉`嫩可人的娃娃长成婷婷玉立的少女,从咿呀学语到情窦初开的年纪,大方地将心事宣之于口,对比自己那未及开花便已埋没的思慕,真是令人羡慕不已。那一句情不自禁,何其真实,情到深处,谁能自持即使自己夜里辗转难眠,苦苦压抑,又哪里敢说这些年从未逾礼半步,只是将相处的一瞬分成千万份,一份回味千万年罢。 送走小妹不及半盏茶时,就有仆从送来林稳的拜帖。闻静思看着帖上工工整整的小楷,不得不放下手中的书册,让仆从将人请至清霜馆的小厅。 林稳被人恭敬地一路带往内院,看着府中亭台楼阁之精巧,花草树木之丰美,心中的忧虑之情没有减免半分,反而将吊起的一颗心扯得更高了。因而,林稳在小厅门前见到闻静思一身华服,面带微笑亲自迎接,几乎羞惭的连头都抬不起。他这一紧张,呼吸不畅,喉咙更是发痒,一个没憋住,连忙止步,捏了衣袖捂着口鼻侧身咳嗽起来。闻静思稍稍敛去笑容,上前五指并拢轻轻叩击林稳的背脊。林稳发现是他,连连摆手,将咳嗽生生压了下去。闻静思见他涨得一张脸庞红润似果,双眼含着咳出的泪花,满面倔强与惊惶,不由引他入厅,柔声道:“好些了么” 林稳小心吸了几口气,才缓缓道:“多谢闻兄。” 闻静思请他安坐,自己舍了主位坐在他身旁,笑道:“子均,我与你交浅言深,何必如此生疏。” 林稳见他如此真诚,心中更是难受,咬牙起身,朝他一揖到底,道:“闻兄,小弟此来是负荆请罪。” 闻静思微微一怔,盯着林稳的双眸闪过惊讶c疑惑c了悟等诸般神色,最终都化作了感慨,埋藏在了幽深的眼瞳里。林稳被他看得愈加拘谨,正要再说,从门外袅袅走进一个绿裙婢女,手捧茶盏,为两人奉茶。林稳被她一打岔,口边的话硬生生憋了回去,头却垂得更低了。闻静思待婢女退下,轻声道:“子均何罪,我怎么不知” 林稳定了定心神,缓缓道:“闻兄,小弟此来,是与小姐有关。上个月小弟去诗琴坊观画,巧遇小姐,听她评说坊中柳清晨的蟠桃寿宴图是赝品,分析的有理有据,丝丝入扣。如此细致入微的观察,令小弟十分佩服。后来与小姐相谈之中,才知道小姐在京城中是瓷画金石方面的行家,眼光独特,常能看出不一样的细节之处,平日喜好也与小弟十分相近。那次之后,小弟常约小姐,名为游玩,实为谈心,相处越久,小弟越是觉得小姐率真聪颖,豪爽开朗,更有一颗难得的玲珑心。因而因而小弟对小姐,心生爱慕之情。”他说到此处,扭头轻轻咳了片刻,也不知是羞赧还是身体不适,脸都红到了脖子根,连看都不敢看闻静思。“今日闻兄遣家仆寻人,小弟才惊觉常常邀约小姐出门十分不妥,特来向闻兄告罪,望闻兄切勿责怪小姐。” 闻静思听他所说和小妹虽有出入,往深处想,却是情人间的相互赞美,又见林稳坐立不安,又羞又惭,不禁心中一叹,道:“子均不必担忧,阿心是个极有主见的女子,为人处事有几分男儿的豪爽,分寸掌握得也算得当。她已及笄,我虽是她兄长,却不能干涉太多。你若不是一时心动,有长久的打算,便慢慢和她相处罢。只是学业不能荒废,顾小失大就不是男儿所为了。” 这话乍一入林稳的耳朵,就直直堕入了心窝,真是又惊又喜,先前的惊惶全然换做了感激之情,冲着闻静思一揖到底,道:“多谢闻兄成全。”声音都带着细细的颤抖。 闻静思又好气又好笑,连忙将他扶起。“子均是不是要改口了” 林稳这才解开心中郁结,笑着唤道:“君谨说的是,我往后定加倍用心读书,绝不辜负君谨和小姐的一片心意。”忽而想起一事,又蹙眉道:“闻大人那处,我晚上再去请罪罢。” 闻静思见他心中之事丝毫藏不住,一喜一忧全映在脸上,可谓心无城府,一片坦然,不由道:“父亲那边,我试探下他的口风,以你名声之佳,也不是难事。” 林稳略略思索了片刻,正了脸色道:“如此,多谢君谨成全之恩。” 晚上,闻允休回来之后,闻静思趁着与父亲商讨朝中事物的空档,将小妹近来与林稳走得颇近一事略略提了两三句话。闻允休脸上并无多大惊讶,似是早有所料。边低头整理书信,边道:“我迟早都要将这家业交到你手中,阿心又是你照顾着长大,这件事,你做主看看罢。” 闻静思不料父亲是这样的打算,只觉得双肩上的担子之重,比以往有过之而无不及。担子虽重,也是他做为长子绝无旁贷的责任。于是,唯有点点头,淡淡地道了声“是”,便将话题又转回朝廷的繁杂事物当中去了。 闻允休既然答应了萧韫曦教导儿子立足于相位,就没有懈怠承诺的理由。虽然凭心而论并不认为自己这个最出色的儿子,能够做到以仁善有余钢断不足的性子胜任丞相之位,但是对于宁王的维护协调之力,却从未质疑。因而每日将朝野大事拿来与闻静思细说,从中分析不同的处置方法,各方势力的平衡。这些事他从前也在做,如今不过讲得更深更透彻,让闻静思看到这个权利的顶峰,那些被光鲜外表覆盖着的黑暗与龌龊之处。 五月初五端午节过后,闻允休接到升迁诰敕,正式接任门下省侍中之位。虽与尚书令李洵,中书令王榕这两位老臣同为外相,却比身处刑部要更为艰难。一则,李洵与宗维是多年同窗老友,尚书令之位也是靠宗维提携得来,职责上是奉旨行事,朝中上下皆知他奉的是谁的旨。二则,王榕看似立场中立,不偏不颇,但紧要关头上,不白就是黑,虽不会给闻允休带来麻烦,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帮助。三则,门下侍郎宗承是宗维长子c宗岳之父,闻允休胜过宗琪坐在侍中的位子上,真可谓前有狼后有虎的境地。然而这侍中之位越不好坐,越是需要闻允休去坐,既是因为他处事周全细致,又是因为平衡两党的权力。闻静思眼见父亲身处在夹缝中,未及半百便已生华发,心疼又气恼,恨不得天降神兵,将朝中污秽一扫干净。 闻静思这边正忧心父亲,殷州那边却来了奏章。 殷州首府锦屏每年端午的龙舟都在玉龙河上举行,今年连日暴雨,只能一延再延。雨停之后,百姓盼望补回龙舟赛,宁王视察河岸堤坝,发现许多年久失修之处,劝回了附近城乡的百姓后,当即上折朝廷,望下拨白银十万两用以修补堤坝及观景台。这一折层层上报,到了李洵处便停了下来,近十天也未见动静。他不动若山,闻静思却等不及了,一大早便候在户部官衙长官的房门外。薛孝臣上朝回来,见他神色严肃,心中对他所想之事有几分知底。果然,两人一坐定闻静思便提起殷州上折一事。薛孝臣缓缓捋了把胡须,沉吟片刻才道:“贤侄既然问到此事,我也就实话对你说。十万两是外相便宜之权,无需过问皇上即可下拨。李大人按下不表,有对宁王警示之意,也有对户部掌控之心。” 闻静思叹道:“果然如我所料。薛大人,若宁王在朝中,可否直接批示” 薛孝臣微微一怔,扬眉道:“职责所在,自然可以。只是从未有自奏自批的先例。” 闻静思心中暗嘲:“宗家所破之例还算少么。”表面上只缓缓摇头道:“既然是职责范围之内,便好办了。请薛大人令人拟下文书,我持宁王私印盖之。” 薛孝臣深深看了他一眼,站起身走到一旁的书架上,取过一卷空白绢轴,提老给得罪了,往后少不得要过五关斩六将。”他写得极快,话说完不过片刻,就已拟好了文书,轻轻吹了一吹,翻转摆放在桌案对侧。 闻静思从衣襟内袋中取出贴身收藏的锦囊,捏着玉印轻轻压过朱砂台,在署名薛孝臣的尾处,郑重地盖了下去。“堤坝之祸,每朝都非常重视,三年一小固,十年一大修。既然李大人不惧得罪殷州百姓,父亲与我又何惧他设下的重重关卡” 薛孝臣心中大叫了一个“好”字,抚须微笑。这个看似文弱的青年,如今,处事越来越果断,越来越显露出他品性中美好的一面,仁爱c坚韧与正直。 时至傍晚,闻静思与父亲一同回到家中,用过晚饭就一头扎进了书房。雁迟沐洗之后寻过去,只见他端坐书案后,双目怔忡,面前铺着一张君子兰暗纹信笺,笔尖墨汁饱满,迟迟未落一字,心中一阵长叹。悄悄走上前去,轻手为他面前的茶盏斟满茶水。闻静思耳听盖杯交接的声音,看了他一眼,放下笔,不知所措地咬了咬唇。雁迟被他这幅窘态逗乐了,笑道:“写个信而已,又不是写情书,怎么还要打腹稿” 闻静思瞪了他一眼,双颊绯红难消,镇定了心神道:“宁王只在到达禹州来信报过平安,之后一直没有书信。我忽然去信打扰,实在不知该不该。” 雁迟笑道:“这有什么该不该,思念可写,叮嘱可写,连公事也可写。一般交情都会三言两语问候几句,何况你们这般的青梅竹马。” 闻静思盯着信笺上的兰花暗纹,缓缓吐尽一口气,舒展开眉目,提笔酎墨,将一腔心意尽数托附在这一片薄纸上。雁迟偏头去看,开头竟是“韫曦”二字,眼皮一跳,闭了闭眼,悄悄退出门外,独留一室清静与安宁。 户部公文与闻静思的信一前一后发出,却同时到达宁王的书案上。萧韫曦憋着一口气赌闻静思先给他写信,本以为这呆子要让自己望穿秋水,没想到耐心未消,信已来到。他轻笑一声,拆开书信,看着熟悉的笔迹在开头规规矩矩写着“宁王”二字,心中又欢喜又无奈,笑着从头看到尾。洋洋洒洒三张信纸,殷殷叮嘱冷暖劳逸,字里行间透出一股淡淡的温情,直叫人如沐春风,通身舒畅。萧韫曦看完了书信又拿起公文,发现末尾处是自己的私印,不禁大笑三声,连道“好极”。 如此这般,鸿雁传书,鱼传尺素。荼糜奉献了一季的芬芳与繁华,枫叶洒得满山遍野都是鲜红。朝廷的天平稳稳当当,似覆盖冰雪的土地,潜藏着生机的春芽,殷州替换了几个官员,益发欣欣向荣,展现盛世景象。光阴便在这细微的变化中悄悄流逝,唯独千里红尘一骑来,风雨不肯改。 这一年末,北风来得比往年要早。 闻静思持宁王私印涉足尚书省三部一事,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宗维数次上折,明里指责闻静思布衣之身滥用亲王私印,暗地斥诉宁王纵容他人插手政事,顺带拐弯抹角嘲讽闻允休教子无方。萧佑安不知出于何故,对这类折子留中不发。宗维即便在早朝上当众拿此事说道,也被皇帝面无表情的一句“闻静思所涉政事,未有纰漏,何须多虑”,给打回了头。皇帝表态的次数一多,朝臣也就闻出其它的气味来,从跟着宗太师联名上折,到慢慢都偃旗息鼓。宗维看清了境地,又有下属一旁劝导,也就暂时安份不动。 中秋佳节,宫中设宴,萧佑安亲点闻静思入宫伴驾。会场上吟诗作赋,猜谜赏灯,闻静思应付的恰如其分。群臣看着宁王薄面一一来敬酒,他也对答得有礼有节,不卑不亢,真真是一幅宠辱不惊的姿态。而今日萧佑安的兴致十分高昂,端着酒杯在臣子的拱卫之下流连于五光十色的各类灯谜,时而眯眼沉思,时而朗声大笑,乍一看,真是一幕君臣和谐,其乐融融的好景象。酒宴至尾,萧佑安终于脱出身,走到一角,伸手去抓桌上的酒壶,冷不防身侧冒出一个人,温温和和的劝道:“陛下,多饮伤身,保重龙体啊。” 萧佑安笑着给自己堪满酒,放到鼻下闭眼轻嗅,过了片刻才笑道:“你管了三部还不够,还要来管朕的事” 话虽刻薄,闻静思却听不出语气中一丝一毫的讥讽,低眉敛袖躬身道:“陛下,今年早寒,而烈酒至热。两相冲突,恐有伤龙体。” 萧佑安侧身看着他一头乌发整齐的盘在发冠里,衣衫素洁如昔,低垂着头让人瞧不清眉目。他打量了许久,最后将目光落在闻静思腰间的玉佩上,白玉无瑕,润泽以温,专以远闻,不挠而折,恰如其主净人心目。他闭上眼,酒意微醺,身体晃了晃,被闻静思小心搀扶着坐在椅子上,待一阵头痛过去,才放下酒杯挥挥手道:“去取杯热茶来。” 闻静思恭敬地退下,不一会儿就将一盏热茶奉至萧佑安面前。看着皇帝一口饮尽,露出满面疲惫,忽然觉得这个男人在他们成长的时候,也与父亲一样,逐渐花白了头发,默默衰老。萧佑安抬眼便见闻静思怔怔地凝视着自己,明亮的眸子中是显而易见的尊敬与惋惜,心中一动,不禁低声叹道:“朕真的老了,这天下迟早都要交到后辈手中。你这几个月所作所为,朕都看在眼里,曦儿相中你,不是没有道理。” 闻静思忽然听他这样说,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只好谦虚道:“陛下过誉了。” 萧佑安慢慢起身,淡淡笑道:“好马还要配好鞍,宝剑还需赠英雄啊。”说罢,一抖衣袖,负手向内宫走去。 闻静思目送萧佑安孤单的身影渐渐融入精致的楼宇宫阙,想到往后萧韫曦也会如他的父皇一般,被重重深宫锁在寂寞之中,心中只余一片绞痛,再无其它。 北风来得早,大雪却姗姗来迟,直到十二月中旬,京城才下了第一场雪。 当人人都棉裘裹身,烧炭取暖时,殷州传来关于宁王的一道道消息,直如三月阳春,越来越令人心暖,越来越令人喜悦。巩固河堤,查处贪吏,核对税收这等大事自是不必说,在乡镇设立正规的学宫,每月初一十五让医馆为孤寡老残义诊,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26节 又以亲王之尊带领众多官员亲自下田劝课农桑,等等等等。这些事虽小,却正中老百姓的心窝。以至于宁王到殷州未及一年,名声之佳连临州偏远处都有所耳闻。这些事传到朝廷上,不一样的党派自然有不一样的看法。认为这是宁王应尽的本分有之,觉得这是宁王爱民如子,仁统礼治的有之。无论朝廷是如何评价宁王,他在百姓中的威信与声誉,是越来越好,反而正统的皇储,在民间几乎听不到赞颂的声音。皇太子萧文晟在早朝听着那一条条似捷报般的讯息,偷眼看皇帝隐含欢喜与满意的面容,垂下头,将一脸的肃杀与阴沉密密藏在顺服之下。 冬日雪少,意味着到了春天,河道的水也不充沛。闻静思见形势不对,让父亲请禹州与弁州熟悉的同僚留意雨水多寡,好及时防范来年出现旱情。他这边全神贯注两州的情况,而一直热衷修道服丹的皇帝却意外病倒了。太医院宣称皇上因操劳国事夜不能寐,引起寒风入体,调养月余就能康复。次日,内宫传来皇帝的口谕,令三省长官协同太子处理政务,宗太师领礼部尚书宗琪主持今年有关科举的一切事务。闻静思在饭桌上得知了消息,脸上无喜无忧,好似科举与自己再无关系一般。闻静云面对家人总藏不住心事,皱着眉头为自己兄长打抱不平。闻静林用筷尾一敲弟弟的脑袋,笑道:“大哥若是荣登这一榜的榜首,未必是个好名声。” 闻家小妹也停筷插嘴道:“上一次是林阁老主持科举,这一次是宗老头,可不是想平分秋色,哪边都不得罪么。宗老头又不是傻子,趁着机会多拉拢几个为他所用才是正经事。大哥呀,只好等下一回了。” 闻静思忽然道:“子均现今如何了” 闻静心愣了愣,笑道:“那傻子天天读书,恨不得把书吃下去。林阁老说他火候已到,这一榜就算是龙虎榜,也会榜上有名的。” 闻静思点点头,淡淡笑了开来。 晚饭过后,闻静思被雁迟邀去花园里散步。满月的清辉笼罩在雪后的花木上,是另一种清冷之美。石径上的积雪早已被仆役清除,两人并肩缓缓而行,眼中有景,景中有人,可惜此时的两人都无心赏景。待离厅堂远了,雁迟才缓缓问道:“我听大人说今年两州的状况似乎不容乐观。” 闻静思一边活动酸痛的腰背,一边答道:“父亲在两州的旧友昨日来了信,今年冬季雨雪少,若是开春还是如此,必定又是旱年。” 雁迟眉头一蹙,道:“隔三岔五治旱,都是治标不治本,就没个一劳永逸的法子么。” 闻静思长长出了口气,看着那口气化作一团白雾,缭绕空中,正如愁思絮结,不由道:“两州百姓谁不盼望一劳永逸朝廷每次派出的大臣都不是同一人,好好一个办法,朝令夕改。不能坚持之下,怎会长久有用。”他顿了顿又道:“阿迟,今年若两州有旱情,我想去一趟,看看有没有好办法能一劳永逸。” 雁迟心中一惊,下意识地问:“大人知道你这打算么” 闻静思摇头道:“我只求两州风调雨顺,哪里敢拿这些烦心事让父亲担忧。” 雁迟停下脚步,深深凝视着他在月光下显得异常润白的侧脸,笑道:“你去,是不是为给宁王在百姓中立威” 闻静思眨了眨眼,唇角弯弯:“为他,也为我。” 雁迟缓缓吸了口气,又轻轻吐了出来:“那就去罢。”心中却暗道:“无论你去哪里,我都会跟随着你。” 闻静思的猜测与忧虑终于在来年三月出了结果。禹州八百里急报在三月初九的晚间到达京城,朝廷早已习惯了这事,反而处理得不紧不慢。闻静思前几日与薛孝臣商量好了赈灾的各项钱款,却迟迟等不到中书省的公文,私下问了父亲才知朝廷里对派哪位官员前往赈灾有了分歧。宗系意在办事迅速有条理的宗丰年,而闻史两家推举经验颇足的水部郎中孙文渊,两派各有各理,一时难分高下。 闻静思想不到竟是为了人选才致使燃眉之事拖宕许久,不禁又气又恼,可中书省又非宁王管辖,只好一边耐着性子等下去,一边告知父亲自己愿以宁王之名去禹州实地勘察,寻求长久治旱之法。闻允休听到后并不讶异儿子有此念头,找了个饭后的空档,将他叫到书房来说话。闻静思觉得此事既可为百姓解难,又可为宁王添美誉,实乃一箭双雕的好办法。闻允休听他仔细分析后,沉思良久才道:“两州之旱一直是你的一块心病。你手中若无权势倒好,既然掌握了宁王的印信,亲手解决这个心腹大患也是圆圆满满。只是你孤身前往,莫说我不放心,宁王知道了,也会怪罪我。” 闻静思满脸的不可思议,疑惑道:“他做什么来管这个”闻允休伸手摸了摸今年才蓄上的胡须,抿嘴一笑,并不答话。闻静思看父亲这样一幅莫测高深的样子,不禁又道:“父亲,我早已成年,可以照顾好自己。若父亲还不放心,我再带几个随从,况且,宁王还留了侍卫在暗中护我。” 闻允休敛下眼睑,遮住一眸的幽深,轻声道:“先别急,让我想想。” 既然父亲答应让自己去,闻静思也算安下心。等着中书省公文的这段时日,裁剪了几套粗布衣衫,又购置了水囊与马匹等物。他这边刚准备好,中书省就下了公文。第一批赈灾款项十五万两白银,与各项物资由兵部派遣将士护送。而前往治旱的官员,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竟是上一榜的二甲进士杨瑕,魏河公主的驸马。闻静思对他的行止略有所闻,是个长袖善舞,两面三刀之人。他心中不愿与这位驸马有同行,便向父亲请求能尽快出发,不料这一回闻允休答应得十分爽快,只温声叮嘱一路行走多加小心。几个弟妹这时才知道他要远行,又是担忧又是不舍,言语间直把长兄说得似三岁孩童。闻静思无奈之余,亦是十分感动。临走前一夜,闻静思唤出了萧韫曦留下的影卫明珠,请他明日装扮成家仆与他同行。 三月二十九一早,闻静思与三个随从由北门出城。前来送行的除了弟妹,竟然还有林稳与郭岩,反而最该来的雁迟一早进了宫,不能来送。林稳自从得了闻静思首肯,一直加倍用心学业,今日来话别,也是从闻家小妹处得知。他与闻静思性情相近,志趣相投,交浅言深,惺惺相惜。如今四手相握,也只是淡淡地几句祝福话语。而郭岩在父荫之下早早进了官场,虽有城府手段,在闻静思面前却返璞归真,毫不掩饰真性情,不见平时的半点虚伪。此时站在闻静思跟前,袖手笑道:“强龙不压地头蛇。君谨此去,恐怕会有诸多不顺。我在禹州有一旧友,君谨若有难处,只管随意差遣。”说罢,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递了过去。 闻静思微微一怔,双手接过道:“还是士仁想得周到,我回来后定重谢你。” 郭岩摆手笑道:“你我皆为宁王办事,自当共同进退,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闻静思淡淡一笑,温声道谢。目光巡过众人,仍是等不来雁迟。见时辰不早,拱手向众人告辞,翻身上马,沿着官道一路朝北奔驰而去。耳边是疾驰的马蹄声,眼前是仲春的殷殷翠绿,可闻静思的脑海中一直忘不了土地龟裂,千里无碧,易子而食的一幕。这一幕压在他心头整整十七年,驱之不去,不招即来。闻静思紧紧咬着嘴唇,双目遥望天地尽头,此时的心中再无杂绪,只剩一个信念,定要让宁王美名扬四海,青青芳草及天涯。 第十四章风雨吟啸且徐行 四月的禹州本应是青青麦苗接连似海,春雨如油滋润田埂的景象。然而出了云州,刚入禹州的云岗,土地风吹尘扬,秧苗奄奄一息,河床水位下降,种种都是干旱的迹象。闻静思四人沿着官道直奔建昌府,途中经过十一个城镇,无一幸免。建昌以北更是土地深裂一丈有余,井水枯竭,洗衣做饭都成了难题。原定于四月初十到州府,因闻静思沿途入住民宅,询问当地旱情,勘察地势山脉,走走停停,进入建昌已是四月二十日的傍晚。 一行四人寻了个干净的小客栈入住,闻静思与明珠一间,家仆吴三吴四共一间。四人随意用过晚饭,闻静思请店伴烧水沐洗。店伴看着丰厚的宿资,将满脸的不情愿换做恭维,走去后厨传话。闻静思知道这时候的水比黄金还珍贵,因而这近二十日的行程,只在偏远的干净河滩中沐洗,饮马,储水,如非困难,绝不求助百姓。当店伴来知会他澡房已备好热水,闻静思才算在这段日子里,第一次从头到脚清洗干净。只是这次洗过,不知下一次要到什么时候。 建昌虽是州府,比之京城要差得远。太阳一落,街上店铺都早早上了门板,不到亥时,阁楼的居室也都陆续熄了灯火。客栈的厢房住着四方来客,习性不同,倒比别处热闹些。闻静思坐在桌前就着灯火细看羊皮地图,明珠在他对床闭目打坐,待他写完了近日见闻,明珠也缓缓收了功。两人四目相对,闻静思轻声道:“我听店伴的口音,应该是本地人,有些事情我想问问他。” 明珠对他四处体察民情已习以为常,点头道:“我陪你下去。” 客栈早已上了门板,前堂只留了一个店伴躺在条凳拼成的床板上,点着一盏油灯守夜。他见两人从楼上下来,连忙起身问道:“客官要点宵夜” 闻静思来到他身前坐下,摇头道:“我不要宵夜,只想向你打听些事。” 那店伴满脸怪异地坐回床板,迟疑道:“客官请说。” 闻静思淡淡一笑,目光落在他的手掌上。用晚饭的时候他就发觉此人手掌的厚茧不似一个普通的城里人,掌心经农具的磨砺,粗糙厚实,脸手更是庄稼人一般的黝黑。这样一个人,定然比城里人经受过更多的苦难与劳作,更深的体会雨雪风霜对庄稼的影响,想到此处,不由更加用心起来:“小哥,我自殷州来,一路见旱情严重。庄稼旱死在田里,溪流井水枯竭,百姓要去远处取水饮用,凭往年的存粮度日。各衙门的大人知道不知道这些事情,有没有管过” 店伴接待四方来宾,早已练就火眼金睛,上下打量了闻静思片刻,见他皮肤白`皙,鬓角指甲修整的干净利落,衣着虽普通,气质却不像出自小门小户人家,满心疑惑地问:“客官是朝廷的人” 闻静思不料他如此警觉,与明珠相视一笑,缓缓道:“我不是朝廷的人,小哥不必担忧,我只是想知道禹州如何应付旱情。” 店伴见他看过来的双目温和坦荡,毫无掩饰,便信了他的话,轻叹一声道:“禹州易旱,天底下都知道的事情,官老爷们怎么可能不知道。知州江大人还算是个正直的好官,每年都叫百姓存粮,应付旱时所需,朝廷派来官员分发物资,他也是带头第一人。不过,有粮无水,谁也吃不下,关键还在于水源。你们从殷州来,一定经过望京,离城三里远有个山,种满了竹子。上次大旱,朝里派了个姓宗的钦差,见山里水源丰富,叫人砍了所有的竹子,凿空竹心连在一起充当管道,将水源引至城中。虽然解了一时之难,但几年后,那山没了竹子,日晒雨淋成了荒山,土壤存不了水,水源渐渐就干涸了。江大人知道这件事后,十分恼火,又不敢上书得罪,听说那位钦差在京城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说到此处,看了眼闻静思,见他面无表情,才继续说下去:“相邻的知县被江大人带着也是个好官,再北些就不行了。灾荒不断,朝廷不想管,知县也没心理,没活路的人就逃奔到临州,还能讨口饭吃,年老病残的,就只能等死了。” 闻静思微微垂着头沉默下来,明珠和店伴都看着他。过了许久,才听他自言自语道:“水这一物,真是万物之根源。”又朝店伴问到:“江大人就没想过抗旱一劳永逸的办法么” 店伴叹道:“这是天灾又不是,谁能逆了天意建昌和靠湘子江近的城镇还能取用江水勉强供人吃喝,农田和家畜就兼顾不了了。禹州靠北,一年只能种植一季稻谷,遇到旱年就没什么收成。那些离得远的城镇别说灌溉农田,等五月最旱的时候,井水都会干枯,取水还要翻山越岭走上几十里路,一天下来,才装半缸的水,真是苦不堪言。不过,我听说昌南前几年大旱的时候,给河神献过童男童女,不出半个月就下了暴雨。也不知是不是禹州得罪了天神,隔个载就来降罪。” 闻静思骤然一惊,斥道:“给河神献童男童女怎么会有这样荒谬的事。” 店伴无奈地道:“客官,你来自殷州,那里物产丰美,自然不会有这些巫神鬼怪之事。可昌南不同,接连几日吃不上一口水,别说献童男童女,就是自家爹娘能搏老天欢喜,也敢献了出去。” 闻静思从未听过这样的事,听得是目瞪口呆。店伴见他怔怔地坐着,心中直笑他涉世太浅,又见他身旁的同伴面无表情,倒是摸不准心思。闻静思从震惊中回过神,又道:“昌南的县令就不管不顾了么” 店伴摇头道:“那些巫觋口舌伶俐,百姓又渴求降雨,自然什么方法都愿意试上一试。县令要是出面阻止,别说落下骂名,村民聚众暴乱都有可能,他小小县令还要不要脑袋了” 比起村民动乱,朝廷降罪削官,听任巫觋向虚无的河神敬献幼童自是更为安稳的做法。闻静思又哪里想不到这个,于是又道:“我曾在地方志上看过前朝的禹州,虽有旱灾,也不过二三十年一遇,绝无这般紧密啊。” 店伴思索片刻道:“我小的时候在村子里听曾祖父说过,他们那一辈以前就算少雨,最多只干两个月,到了四月五月就会下雨,也不要朝廷救济。我娶媳妇的那一年,直到七月份才见雨水。”忽然,店伴蹙紧了眉,迟疑地看向闻静思道:“客官,你说会不会等到我孙儿娶媳妇,禹州就不下雨了” 闻静思苦笑道:“找到症结所在,必定会慢慢恢复原样的。”话虽如此,他心中对如何恢复却没个底,默默坐了片刻,向店伴道谢告辞,和明珠回了客房。 明珠跟随他已久,明里暗里观察了许多年,对他喜怒哀乐的细微变化抓得极准。此时见他眉目虽舒展,眸中郁色深沉,回到房中手握地图怔忡而立。有心开导几句,便走到他身前,刚要张口,不料闻静思目光一聚,淡淡地道:“明珠,我们一路走来,经过的那些城镇村甸,你有没有觉得和云州的村镇,有些不一样” 明珠身为影卫,观察能力极为出色,略略回想片刻便道:“是有些不一样,云州的村镇处处见茶树果树,绿荫遍地。而此处见得不多,甚至官道两旁,都十分荒凉,这或许是干旱之故。” 闻静思摇了摇头,轻声道:“我总觉得不是这个原由。”沉思片刻又道:“明日我们去城郊看看,今日早些睡吧。” 明珠应声道好。两人先后洗漱,熄去灯火,各自躺下。窗外隐约有夏蝉鸣叫,月光钻缝而来,照得地板一片银光。闻静思就在这陌生之地渐渐睡去,一夜无梦。 次日一早,四人用过早饭。闻静思命吴三郎前去昌南查证巫觋献童之事,又交代吴四郎打听其它城县此类情况。遣走两人后,便和明珠骑上马匹,直向城郊。 建昌虽是州府,实在不算大,仅有二万二千余户。北去百里是邙山山脉,冬日阻隔了不少寒气。邙山盛产铁矿石,质美品高,燕国近半数军械都造于邙山脚下的军械造局。闻静思出了北城门,目及之处,尽是黄土飞沙,青草枯黄零星,低矮的灌木三三两两的长在官道上,孤单又萧索。 两人骑马沿着官道一路慢跑,行了十里远,在路边的小茶铺停了下来。铺子里只有四张小方桌,已坐了三个人,一老两少,低头喝水说话,外面拴了三匹马,想必也是刚出城的商旅。闻静思刚下了马,铺里便走出位发鬓花白佝偻着背的老头儿,边道“客官请进”,边要上来牵马。闻静思连忙把缰绳甩给明珠,扶着他往里走。“老人家,我们喝杯茶就走。” 老头儿点点头,将闻静思迎进铺子,哑着嗓子朝铺子里唤道:“花儿,给客官倒两杯茶来。”里面传来女子脆生生的应答。 闻静思在那一老二少的对桌坐下,此时明珠拴稳了马,坐到他身边,待粗布女子端来茶水后,低声在闻静思耳畔道:“那桌的老人不是普通百姓。” 闻静思看了明珠一眼,不发一语,将目光落在桌角的刀痕上,端了杯子就喝。那茶水极粗劣,腥中带涩,不仅不如客栈,连沿途村落农家的茶水都不如。明珠做影卫,吃惯苦头,乍一入口,也有些不适应。闻静思锦衣玉食长大,几乎张口要吐,忽然听见老头儿沙哑的嗓子在问邻桌要不要添点馒头,不由眉头紧蹙,硬是吞咽入腹,但也不肯再喝第二口了。 明珠看了看一望无际的官道。“公子还要走下去么” 闻静思叹道:“不走了,地上都是沙土,林子少的很,恐怕到邙山脚下也都是这样。”说罢,扬声唤道:“老人家,你这水从哪里担来” 老头儿以为他要怪罪,忙佝偻着背走到桌前道:“客官,茶水苦口,您担待了。” 闻静思笑道:“老人家,这水我喝着不像井水,哪里取来的” 老头儿看着他不像生气的样子,放下一半心道:“这水是我儿子赶车从江边取来,澄了两天泥沙,取上层清水烧的。” 闻静思心道难怪这般难以下咽,口中却道:“老人家,江边一个来回要八十余里,你们平时也这样喝水么为何不去邙山取泉水” 老头儿长叹了一声,坐在闻静思另一边,沉声道:“平时我们喝城里的井水,这几个月旱得井水也干了,只好用江水。邙山虽然有山泉,一来朝廷下令,只准军械造局才能使用,二来去邙山路途近百里,实在太远了。客官不是本地人吧,这个时候来禹州,可是要吃不少苦啊。” 闻静思感慨道:“老人家,我最多不过停留几个月,可这里刮起大风来不见天日,树木水源又稀少,城里的百姓才是吃苦了。” 老头儿听得满面诧异,奇怪道:“禹州易旱天下都知道,可建昌好久不刮大风了,客官如何知道这里风沙大啊。” 闻静思道:“我摸过这里的土质,沙石甚多,土壤贫瘠。树干的表皮,城墙与民居外墙都有风沙磨蚀的痕迹,因而断定这里一定饱受黑风的侵扰。” 老头儿恍然大悟,叹息不语。闻静思又道:“老人家,建昌城外一直以来都是荒土么书上曾有邙山脚下白榆c白杨c云杉延绵百里的记载,为何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27节 今日全然不见” 老头儿歪头思索片刻,缓缓道:“你这样一说,我倒是记起小时候曾祖带我去安泰走亲戚,走得就是眼前这条官道。那时还能看见一些林子,打上几只鸟,等我从父亲手中接下了这茶铺,林子就没剩多少了。” 闻静思眉头紧蹙,正要再问。这时,邻桌那一位老人开口道:“禹州开采铁矿石冶炼纯铁,邙山军械造局制造盔甲兵器,都要用火,因而就地取材,砍伐森林烧成炭去用了。” 闻静思一愣,抬头去看。那老人端正地坐在随从之中,一身素色罗衣,面盘方正红润,浓眉重须,黑白参半的头发整齐地束在儒士方巾里,看上去四十早过五十未及。见自己打量,也无不悦,笑呵呵地任由人看。闻静思舒展眉头,淡淡一笑,拱手致谢:“再问先生一事,建昌以北如此,为何以南的树木也十分稀少” 那老人略露惊讶之色道:“年轻人从哪里来” 闻静思道:“晚辈从殷州来。” 老人摸了摸胡须,朗声道:“禹州土地一贯贫瘠,又处北方,一年只种一季的谷物。原本每年冬天,农夫都要在田里焚烧秸秆禾稻来滋养田地,后来养家畜的农户越来越多,大家都要把这些留下来给牲口过冬,加上冬日取暖充作柴薪,田里只能焚烧树木,长久只烧不种,树木自然越来越稀少。这是其一,其二是许多村镇的田地因为旱灾越来越贫瘠,不得不另外开山造田,原来的耕地荒废了,新的土地又砍去了树木。几十年上百年延续下来,就变成了今天的模样。” 闻静思静静地听他分析缘故,脑中幼时在故里看见的情形一一浮现出来,半晌才道:“果然如此,我一直觉得奇怪,前朝禹州的地方志无一不是说禹州林木荟萃,即便大旱也不过一季。我这一路走来,竟是满目荒凉,林木稀少,百姓过度砍伐树木,才造成了今日的水土流失,土地生沙。” 老人家频频点头,目光带着赞许之色道:“分析得半点不差,真是后生可畏。” 闻静思勉强弯了弯嘴角,叹道:“前因后果不过几句话就能说清,可要恢复往昔的禹州,不知要花几代人心血。”低下头默默坐了片刻,从腰间钱袋内取出一小串钱捏在手中,又看了看杯中水,抬手端起,一饮而尽。他将钱放在桌上,转身来到马匹旁,解下了缰绳,与明珠翻身上马,朝两位老人拱手作别,一夹马腹,奔回建昌。 店家看着两人身后的滚滚烟沉叹息不语,小孙女上前收钱,大吃一惊,连声呼道:“爷爷爷爷,那客官给多了,这可怎么办呀。” 老头儿也吃了一惊,看着孙女手中近三十文钱,颤巍巍站起身,看看远去的背影,又看看剩下的客人。那客人也是一脸惊讶,很快又镇定下来,盯着地上的马蹄印喃喃道:“殷州来的。” 他身旁的随从抬头看了看天色,催促道:“大人,上路吧,再迟怕那位要怪罪。” 罗衣老人轻叹道:“走罢,那位才是大人,得罪不起。” 闻静思没有即刻回客栈,而是在城郊的一个村子里停下了马,寻到几个村夫证实了罗衣老人的话,才返回城内。他与明珠到客栈时,正是晌午时分,吴三郎路途远赶不回来,吴四郎已经在房内等候许久。三人洗净手脸,唤来店伴点了四个热菜,一样是清蒸鲈鱼,一样是糖醋排骨,一样是腊肉野山菌,一样是青菜豆腐。城中的普通人家吃水紧张,蔬菜瓜果更是未长成就已旱死,市集上的新鲜蔬果难得一见,价格更是比往常要贵上十倍不止。闻静思虽如实付账,而那一碟青菜豆腐端上桌来,仍是不足平常一份的量。这一顿饭荤多素少,吃得闻静思大感油腻,十分不惯,幸好茶水比城外茶铺适口,才将一碗饭吃得干净。 午饭过后,吴四郎坐在桌旁,将打听到的事一一报上来。他在昌南逃荒来的百姓口中证实了巫觋献童确有其事,端午献童之后一个月果真下了雨,幸好这事县令设法禁了口,才没在禹州传开,闹得争相效仿。建昌几个相邻的县,因为有湘子江,吃水并不算困难,百余里之外的城镇,每年最困难的时候,都要花费许多银两来请各方道士布坛做法,求天降雨。因而有些宵小之徒滥竽充数混在里面,装模作样骗得好吃好喝。对于这些人,县令不抓则法理上说不过去,抓了又无法面对百姓的愚昧责难,真是难以两全。禹州最北的几个城镇,逃荒至建昌的人十分少,吴四郎在人牙子市场寻到几个壮年男子,问了情况才得知,从四五年前开始,每年殷州和云州都会派遣车马押送粮食布匹给偏远的城镇,数量虽不多,却能解一时之温饱。吴四郎细问之下,那劳力才道,县令曾透露过这些救济是三皇子额外下拨的。 闻静思听到此处,恍然大悟道:“难怪我翻看户部账册时,这几年都会有一笔万余两的款目写着宁王恩赐,却不知流向何方,原来是换成物资救济百姓了。” 吴四郎道:“这事似乎不止宁王爷一人做的,那壮丁还说”他看了看自家公子面露疑惑,才继续道:“偏远的城镇要挽留私塾先生十分困难,若是秀才愿意教书,每个月能在县衙里领取一百五十文的束脩贴补,城中医馆里声望高的大夫更是能领取二百文的贴补。据那壮丁所言,这两笔款子是是算在公子头上的。” 闻静思这一惊可不小,反复确认道:“他真的这样说你可有听错” 吴四郎摇头道:“我一开始也不信,可那壮丁连公子名讳都说得一字不差,便不由我不信了。” 闻静思喃喃道:“这事做得十分周到,可这并非我之义举啊。”忽见明珠微微笑着看过来,心中一动,张口便道:“难道是宁王假借我名义所为” 明珠见他猜出,笑着点头应道:“这事的确是王爷有意为之,是何缘故,我想公子应该明白。” 闻静思再不解世事,听他这样说,也明白的一清二楚。萧韫曦之心与自己此行的目的有何差别,皆是为他人施恩惠,广行善,扬美名,立丰碑。只是自己才为他走出第一步,萧韫曦已为己走过四五年,心中不禁又是感动,又是愧疚,两相交加,逼得泪盈于眶。“我未曾给王爷献过一计半策,他如此待我,实在是受之有愧,受之有愧。” 明珠见他情露于外,柔和俊美的五官更添三分动人,二分醉魂,一分惊心,不由和声开导:“王爷看重的不是公子的出谋划策,而是公子的真心相交。” 闻静思低低“嗯”了一声,心中暗道:“我与他相交何止是真心真意,若说愿为他出生入死也绝无半分假。” 傍晚时分,吴三郎带着个人回到客栈,两人脚步轻快,一前一后上了楼,来到闻静思房门前,叩门入内。明珠坐在窗前闭目打坐,闻静思捏着笔对照面前的地图书写行记,吴四郎在一旁一边磨墨,一边歪头去看,见到三郎身后之人登时睁大了眼。闻静思却欣喜道:“阿迟,是你” 雁迟一身宝蓝色劲装,肩头挎着个包袱,一手捏着苇草锥帽,向明珠颔首致意后,含笑看着闻静思道:“我来了。” 闻静思搁下笔站起身,连道“快坐”。吴四郎斟满茶水,上前敬奉,顺手接过他的包袱放在一旁小几上。雁迟端茶一饮而尽,茶水甘甜不足清凉有余,滋润满喉的干渴,与一路满心的牵挂。 闻静思见他衣衫整洁,精神饱满,发鬓也无一丝杂乱,不似追赶自己而来,不由疑惑道:“你怎么来了是皇上派遣你来禹州么” 雁迟放下茶杯笑道:“公子心细杨驸马来禹州赈灾,押送物资一事由卫桓将军负责,我是副官,给他跑跑腿。凌老将军让我到了禹州就来找你,既是听你号令,又是给你压阵,一举两得。” 闻静思满脸惊喜道:“卫将军也来了有他这般沉稳之人在,杨驸马赈灾必不会出纰漏了。” 雁迟道:“这可说不准。皇上下密旨,卫将军明着押送物资,暗地里是来查邙山军械造局。前几年送往边关的战甲与武器品质极差,卫将军就是为了查这事而来。他把物资送到后就走,监管驸马赈灾一事么,皇上说,让公子照看着些,回京他自会召见。” 闻静思没想到皇帝是这样的打算,一呆之后,无奈地道:“党同伐异,各自为利,皇上有心做事,挑选官员也是束手束脚,难以成事。”他停了停,又对吴三郎道:“三郎,昌南那边,你探到什么消息了” 吴三郎顺着闻静思的意思在雁迟一侧坐了下来。“昌南的巫觋献童是真有其事。三年前是第一回,端午那日给河神送了童男童女各一名,五月二十五就天降大雨,十分神奇。今年端午似乎还要献童,这两日就在选人。里正下了令,各个村口都有人把守,生怕有人带着儿女趁夜潜逃,得罪巫觋。” 闻静思神色一凛,肃声道:“那巫觋是何来历,信奉哪路鬼神,竟这样草菅人命,连里正也跟着他作恶。难道县令一职是空置,管不了他么” 吴三郎忿忿道:“那巫觋居住在陈家村尾的大宅子里,平时少有人见他出来走动,只在村里有人亡故才出面主持丧葬。听闻他曾将里正病亡的妻子招魂叙话,因而各个村子的百姓对他又敬又怕,自从献童求得雨水之后,他在村人中的地位比县令还高。百姓就连插秧苗,收割麦子这等农活都要找他卜上一卦,求个吉利。我看这人就是个神棍,花言巧语骗人钱财。” 闻静思捏了捏拳,冷声道:“即便这巫觋真有本事,但妄顾人命,毫无仁善道德,又怎会是有神灵襄助。” 雁迟笑道:“公子莫非想斗他一斗” 闻静思正色道:“他要献童河神以求雨水,我倒要看看没有童男童女,苍天下不下雨。来禹州之前,我看过近二十年的赈灾案卷,最迟不过七月下旬就有雨水,今年旱得早,不妨赌一赌。”见雁迟和明珠神情肃谨,心下稍宽,舒展了眉头。“五月初五一早我们便去昌南,营救孩童之事,就托付给你们二位了。” 雁迟与明珠相视一笑,异口同声道:“是” 闻静思的面上这才露出一丝浅笑。雁迟垂下眼眸笑了笑道:“我今日在城里找你们,你猜猜遇见了谁” 闻静思道:“世上那么多人,我如何能猜得到” 雁迟又道:“这人你我都认识,非但认识,简直想忘都忘不了。”他见闻静思侧脸细想了许久,从太子的宗姓侍读猜到宁王亲临,末了才解答道:“是徐谦,邙山有他的旧友隐居,他来访友路过建昌。” 闻静思恍然大悟,叹息道:“他有旧友挂心,那人定是曾经雪中送炭。” 雁迟笑着轻“嗯”了声,不再说话。 一行人多出一个雁迟,闻静思房内却无第三张床,又不知何时能回京城,自是将盘缠省了又省。一番商量之后,叫来店伴在闻静思房内的空处铺上草席垫被,由雁迟和明珠轮流休歇。 建昌四月底的夜晚,仍有未退的凉意。闻静思接连几日流连街巷瓦舍,和吝啬的杂货郎打过交道,和豪放的屠户谈论生意,和走街串巷倒夜香的男子说过几句话,连妇人孩童都可以聊聊家常。他原本性子内敛,在京城待人虽亲切,但来往的皆是文人墨客,大多喜好相近,言辞行止自然游刃有余。这回换成贩夫走卒,市井小民,他心中一意要为禹州百姓解忧,即使口舌再拙,也撇开文人那一套的作风,学来雁迟的随意阔达,明珠的心细如发,三郎四郎的入乡随俗,和底层百姓熟络起来。 五月初一,卫桓与杨暇进入建昌,看守朝廷救济物资的士兵在城外一里处安营扎寨。初二正午城里各处贴下赈灾的文书公榜。初四一早,押送物资的车队兵分八路去往各个县城,卫桓职责已到,当日午后便和贴身侍卫出了城门。 五月初五,天刚刚微明,月堪堪隐去,建昌的城门在古旧的吱吱嘎嘎中缓缓开启。闻静思一行五人牵着马匹依次走过城门,守城的士兵随意地问了句去哪儿,便坐上一旁裂开道缝的椅子,低着头打盹去了。 马蹄阵阵,伴着城外官道飞扬的沙土与两旁枯死的灌木杂草,显得荒凉又萧索。行出十里,依稀看见远处道旁成群的坐着衣衫破旧c形容枯槁的老弱妇孺与头大身小的孩童。这些人似乎是周边村民,连夜前往建昌避难,听到马蹄声近前,也只是面无表情抬了抬眼皮。闻静思轻勒缰绳,让马儿放缓速度,驼着他慢慢看过这群人。 再往南五十里,就是昌南。一路上,每隔几里就能看到各县各城逃难的百姓,背井离乡,弃家求生。路边不再只有荒草枯林,更添了一座座黄土堆砌的新坟,而那一座座新坟埋着的,是一个个家的团圆与美满。 一行人到达昌南地界,已是辰时末。据吴三郎探听到的消息,今日午时正,巫觋要在湍河的石桥上给河神敬献童男童女。他们越近河边,越是听见吵杂的人声,可喧哗之声再烈,也压不住妇人尖锐的哭喊。待他们来到河畔,便见桥的头尾与岸边都是平民百姓,人群熙熙攘攘分成两处,一处围着几个哭啼不休的妇人与男子,一处聚在捆绑的两个孩童面前。 此时未至正午,桥中间早早备下四尺正方的木头祭台,红布遮盖,显得滑稽又血腥。这座孔桥架设在河道最窄处,全长不过十余丈,连接昌南与白水。往年河水丰沛,能淹没大半个桥墩,今年几乎露出了最后一截石墩。河床干涸的淤泥混着水草石头死鱼,僵硬而肮脏。裂纹从流淌的河水一直伸延到岸边百姓的脚下,那一条条蜿蜒纵横,凌乱交错的纹路,仿如百姓对水源的渴望,深深浅浅,短短长长。 吴三和明珠牵走马匹安置妥当,吴四早已离开队伍,头戴斗笠,挽高衣袖裤管扮作渔家小哥,从河水上游慢慢撑着竹篙划来备好的小船,等一行人沿着裸露的河床小心地走到岸边登上渔船,他才将船缓缓向桥尾撑去。 闻静思看着远处聚集围观的百姓,暗自庆幸此时的河上别的船同行。他身子靠坐在船沿,一手挽起衣袖探入水中,船体前行,寒凉的河水如丝如绸穿过五指间,聚成小小的漩涡,翻起浪花数朵。“这水不深,淤泥也多,正适合救人。” 雁迟笑道:“你就放心罢,我和明珠定不会失手。” 闻静思点点头,嘱咐道:“你们也要小心。” 几人在船上说了会儿话,船靠近了桥尾,忽然听见岸上的喧哗声更盛,纷纷引颈去看。一群村民簇拥着一位身穿绛红色大衫,头戴逍遥巾,手持牛脊椎骨的男子朝桥头走来,看他衣饰及手持物件,定是此处的巫觋。 雁迟看了片刻,回过头来冷哼一声。“二品以上官员服紫,三c四c五品官员服红,他一邪道有多大的功勋以绛红为服色真是胆大包天” 吴三郎道:“他在昌南,那就是天皇老子,比谁都得民心。” 闻静思看着村民因巫觋到来而此起彼伏呼喊“天神”,双眸暗光涌涌,轻声道:“不是真心爱民如子,怎会得真正民心。” 渔船近桥,雁迟和明珠都站了起来,待渔船从桥孔中穿过,两人已飞身攀在桥底石墩内侧的缝隙上。临近村落的村民能来的尽来,都注目着巫觋的一举一动,谁也没留意这艘小船的情况。 时值正午,巫觋扬手示意,村民的喧哗声渐渐退去,四周归于安静,仅剩妇人断断续续的抽泣。他登上桥中心的祭台,手持牛骨,尖锐的声音时低时高地唱诺咒文,衣袍在风中猎猎翻飞,仿佛和声。待他舞过一遍,将手中牛骨交给身旁的弟子,双手朝孩童处一扇,岸边即时有村民将孩童抱起送来此处,那妇人见状哭得更是肝肠寸断。一男一女两个幼童都是十岁龄,已知今日要被巫觋献给河神以求雨水,清早就沐洗干净,换上素色麻衣,捆紧手脚抬到河边。两人歪在一起哭过几场,现在被壮年男子抱着走向祭台,更是害怕的面如菜色,混身发抖,恐惧地连哭叫都不能了。 巫觋不管张着双手似要冲出人群的父母,淡淡一瞥两个孩童,眼中既无犹豫更无怜悯,待壮年男子将孩童抱至跟前,他伸手拂过孩童的额头,口中念念有词,忽然双目怒睁,一声大喝:“时辰到恭迎河神” 那两个壮年男子屏息凝神,一个转身,双手猛地将孩童举过头顶,朝桥下的滚滚河水中掷去。岸边的百姓齐齐跪拜叩首,一时间,孩童的惨叫声,妇人的尖叫声,村民的唱诺声,此起彼伏,谁也压不下谁,谁也响不过谁。转瞬之间,孩童刺耳锥心的惨叫之声戛然而止,桥底只剩一艘黑蓬渔船,与翻滚不息的河水。 当雁迟和明珠一人抓了一个孩童躲进船舱,吴三郎早已备好干燥的薄被衣物。两个孩童尚未从惊吓中回过神来,苍白着脸,颤抖不止,裹着薄被呆呆地看着几人。闻静思坐在他们面前,取出汗巾轻轻擦干两人面上的水珠,放柔了声音道:“别怕,我们不会害你们,等天下了雨,就送你们回家团聚,好不好” 那男孩儿最先回过神,盯着闻静思瞧了片刻道:“你不像神棍的弟子,你是谁” 闻静思笑道:“我姓闻,我的家在京城,家中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他们像你们这般大时,还什么苦都没有吃过。” 男孩儿此时已经缓过了气,脸色渐渐好起来。“为什么要等下雨才送我们回家,现在行不行。我娘没了我,我怕那神棍要欺负她。” 闻静思微微一愣,问道:“巫觋为何欺负你娘” 男孩儿恨恨地道:“我娘在全村长得最漂亮,自从我爹病死了,神棍隔三差五就派人来找我娘给他浆洗衣裳。我娘推了好几次了,直到我放了大黄狗咬破他的衣裤,他才不敢再来。今年他要把我祭给河神,一定是想报复。” 闻静思眉头一紧,想起两个孩童缺人照顾,心中顿时有了计较,唤来吴三郎道:“三郎,你再去一次村子,悄悄把这妇人接到客栈,千万小心,别走漏风声。” 吴三郎应声道好,细细问了男孩儿的母亲姓甚名谁,家住何处。闻静思见那孩童面露喜色,又道:“你们两个叫什么名呢” 男孩儿已然对他心生好感,说话都没了防备。“我叫李淼,小名麦秆,她叫林翠珠,小名芋头。” 渔船缓缓驶出二里,将石桥与百姓远远抛在后头。船舱内闻静思温和的声音与孩童清脆的嗓音一问一答,合着水波荡漾,安宁又舒心。 闻静思一行人在船中吃了些干粮果腹,回到原处弃船上马,吴三郎回村寻找妇人,吴四郎带着李淼,雁迟带着林翠珠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28节 ,一路快马赶回建昌。顺利办完了事,心头略为轻松,回程的路上见到越来越多的难民,心又沉了下去。 一行人快马回到建昌城外,见百十个妇人幼童聚坐在一处,几十个壮年男子背着包袱围在城门外高声呼叫开门,城楼守卫的士兵挥手驱赶,却被城门外的百姓叫骂得缩回头,再也不敢出来了。 闻静思牵着马走近人群,拍了拍一名年轻男子的肩头,问道:“这是怎么了,守城士兵为何关闭城门” 那男子回头见他一身衣衫干净,身上又无行李,不像是逃难而来,便将他当成建昌人,大发牢骚道:“关闭城门还不是你们建昌仗着离江近,旱年也能吃到水,就不把我们当人看待说什么救灾物资运送各个县,让我们又大老远跑回去,别吃建昌的救济粮。可你们建昌的官老爷也不想想,我们这一路怎么回去你看看这里,哪个人不是饿了几天,吃米糠吃野菜吃树皮才走过来的,站在这儿的人,十家有三家死了父母妻子,你让我们回去,没水没粮怎么回啊,这不是要把我们往死里逼么。”那男子说到后来,双目通红,哽咽欲泣。 闻静思这才明白缘由,看了看城楼上躲得远远的守卫,又看了看眼前情绪激动的人群,最后安抚男子道:“别伤心,我定会让你们留在建昌。” 那男子看了他一眼,略带嘲讽道:“求江知府都没用,关城门时钦差驸马爷下的令,你有何能耐让他们开城门” 闻静思笑了笑,并不答话,由明珠和雁迟一左一右护着挤过人群来到城门前。雁迟见他神情凝重,心中担忧,压低了声音附耳道:“公子,若现在令城门侯开启城门,恐怕会被杨驸马暗地中伤。” 闻静思叹道:“我是不怕他上折告状,不过他毕竟是代表朝廷为赈灾而来,即便看法处事与我们相左,也不能当面反驳。他不愿临县难民占用建昌救济粮,终究也是为建昌百姓考虑,只是方法令百姓心寒。我试着同他讲讲,打消他的顾虑,他必然不会为难这些百姓的。” 雁迟点点头道:“也只有这么做了。” 闻静思笑道:“这次有劳你这位大将军让他们开城门放我们进去了。” 雁迟一路上只见他满面忧虑,忽听他语带玩笑之意,心中顿时云开雾散,无风无雨,只剩满堂光亮,不禁肃声回道:“末将遵命。”随即退后一步,从腰中荷包取出一枚令牌,喝来城头的守城小卒,将令牌投掷到他手中。那小卒俯身看了看来人,又看了看手中沉甸甸的的错金令牌,转身一路小跑向长官报告去了。不出片刻,两扇城门缓缓开启,那些百姓以为得到了放行,群情涌动,就要往里头挤,不料城门开了一丈半,从里头伸出一排对外的尖利长矛,逼退了百姓。长矛之中走出一位虎背熊腰的中年男子,浓眉长须,手持金令来到雁迟身前,上下打量了片刻,疑道:“这令牌是你的” 雁迟微微一笑,从荷包中又取出一枚兽首四方官印,印面朝向男子。那人定睛一看,吃了一惊,抱拳行了个军礼,双手奉上金令道:“建昌守将赵检见过雁将军,请将军入城。” 雁迟道了声好,微微侧身对闻静思道:“公子先行。” 闻静思对上赵检惊疑的双眼,淡淡地道:“有劳赵将军了。” 城门在身后缓缓关闭,阻绝了百姓通往城内的道路,但那些谩骂声,怒吼声,嚎哭声依然透门而入,阵阵冲天,声声刺耳,不绝不息。 驿站就在城南,与城门相隔四条巷子,三进院落,两个厅堂,二十多个客房。杨暇带来的人不少,排场更是大,十几个随从将整个官驿占得是满满当当。闻静思让明珠与吴四郎安顿好两个孩童,和雁迟一起去驿站拜会杨驸马。 闻静思来得匆忙,未带拜帖,由雁迟亮了官印,被邀入厅堂会见。杨暇正与府尹江淮一道喝茶,见他二人粗布衣衫随着侍卫进来,“噗”的一声,笑喷了满口的茶。闻静思遇到他这般反应,微微一愣,待看清次座上身着灰袍的老先生,正是前几日在城外茶铺吃早点的那一位,更是惊讶不已,但只片刻间就镇定下来,躬身揖道:“杨驸马。” 杨暇放下茶杯,用汗巾拭去嘴边的茶水,站起身摇摇手中的折扇,忍住笑意道:“哎呀,闻大公子,要不是在宫宴见过你,就你这一身布衣,我还真不敢认,就连雁将军穿得都比你这一身值钱哪。” 雁迟眼神一冷,闻静思笑了笑,淡淡地道:“驸马说笑了。” 杨暇笑着将他从上到下又打量了一番,弯着嘴将手一比道:“这位是禹州府尹江淮江大人。”又向江淮介绍道:“这位是忠武将军雁迟。这一位么,是门下省侍中闻允休闻大人的嫡长子,宁王身边的大红人。” 三人相互礼见,小侍上来奉茶,雁迟让出次座下首,闻静思安然坐定,江淮看在眼里捻须不语。杨暇正色道:“闻公子此来,恐怕是为关闭城门之事罢。”见闻静思点头称是,又道:“闻公子觉得我做得不对” 闻静思道:“朝廷按各县人口分配了物资,若建昌广迎难民,定是僧多粥少的境况。驸马下令关闭城门,确保建昌百姓衣食温饱,此举并无不妥。” 他这一席话令杨暇大感意外,不禁奇道:“那你是为何而来” 闻静思又道:“驸马为建昌百姓关闭城门,我明白,雁将军明白,可城门外的百姓明白么他们现在无粮归家,心中绝望愤怒,将这一切都怪罪在驸马身上,一传十十传百,若是引发动乱,唯恐在朝在野都有伤驸马的声誉。” 杨暇心中一跳,收起轻松的神色,脸上带出些严肃来:“闻公子既然如此说,定有良策应对,说说看。” 闻静思微微笑了笑,道:“驸马爱惜羽毛,何不让他们进城,分出一部分建昌的物资暂时接济他们,等朝廷的第二批物资运到,再从中扣取各县的这样,驸马既赢了名声,又得了民心,何乐不为” 一旁的府尹江淮忽然插口道:“此计甚好。” 杨暇用眼角余光扫了他一眼,“哈哈”笑了两声,口气略带讥讽地道:“闻公子,朝廷的物资只发一批,你手眼通天怎会不知道” 此话一出,不仅江淮眉头紧蹙,闻静思心中更是大吃一惊,雁迟忽道:“杨驸马,我与你同时出京,为何不曾听闻这道消息。” 杨暇笑道:“我是半路接到公主的信件,才得知此次的救济只有一批。怎么,你们都不知道” 闻静思暗道:“救济物资共有两批,原本是与薛大人商议好的。朝令夕改,朝中定是有了变故。”他垂眸沉吟半晌才道:“驸马,物资之事,我会请薛大人上折说明此处情况。当务之急是稳定百姓的情绪,既然有粮食在,城外荒土就不能再添无辜的亡魂了,还请驸马三思。” 杨暇“啪”地一合手中的折扇,叹道:“好罢,不看僧面看佛面,我今日卖你一个人情。只是建昌百姓的粮草不能白给,我借你三千担,一个月后你要如实还给建昌百姓。” 闻静思就算再大的本事,也无法在一个月内上书朝廷,说服枢机大臣再调物资,车马劳顿运到禹州。杨暇这一有借有还看似合理,实为刁难。闻静思除了答应之外没有一点办法。杨暇唤来小侍备下笔墨,闻静思提笔写好两份借据,江淮与雁迟作证,两人签章为凭,各持一份。待此间事毕,闻静思刚要告辞,杨暇摇摇扇子,笑道:“闻公子,城外难民众多,少不得混进绿林盗匪扰乱建昌安宁。这样吧,靠城门处有一车马场,看现在的情况用得也不会多,我叫人腾出来给你收留他们,免得在城中乱走。” 闻静思心下一沉,垂下双睑道:“多谢杨驸马。告辞” 两人走出驿站,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道,心中都不是滋味。雁迟见闻静思紧抿的双唇泛着青白,原本对杨暇的不满更添几分憎恶之情。“朝中有人说杨暇好大喜功,心胸狭窄,今日一见,此人果然是伪君子真小人。公子真心为他,他却处处刁难,说话尖酸刻薄,毫无风度,实在令人憎恶。” 闻静思无声地叹了口气,疲惫地道:“我看似为他着想,其实也为了取得物资。不说了,先安顿好城外百姓罢。” 江淮坐在堂上看着两人走出大门,微一沉吟,问道:“驸马,这位公子在朝中身处何位” 杨暇拿杯的手停了一停,双眼冷冷看向门外,讥讽道:“闻静思他借宁王的力,白衣出入内阁,权力大得很哪。可此人身为太子侍读,却效忠宁王,一臣侍二主犹如一女侍二夫,谈何忠义仁信” 江淮听闻此话,面上沉静下来,看了看整理锦衣悠然品茶的杨暇,又回头看了看闻静思离去的座椅,捋着胡须的手偷偷遮掩止不住上弯的嘴角。 第十五章但使百姓尽温饱 建昌城门口的车马场原本是各路车马停留建昌城的场所,里面有马厩,有茅房,还有洗刷车马的蓄水池。禹州干旱,商道上的大户除了议定的货物必须押运,与民间传递来往的文书信件不得不送,谁都不愿在这个关节上出门,因而此处来往的车马比平常少了五六成。 闻静思与雁迟到时,只有两三辆马车停在场内,空出了好大一块地。他看着空空荡荡的车马场,叹道:“这块地容纳城外的百姓是足够了,若是投奔的人越来越多,便不够用了。阿迟,你能指挥守城士兵么” 雁迟点头应道:“军中等级严明,身处下位须得服从长官指令。我与建昌守将同为四品武官,但我手中有凌大将军的令牌,他就算不愿,也不得不听命而为。” 闻静思这才放下心来,笑道:“如此甚好。你请他令人清理此处,备好水缸锅碗,再令人去粮仓领取粮食熬成米粥。我与你去城门,将前来避难的百姓一一登记入册。” 雁迟见他处事有条不紊,轻重分明,越来越成熟,心中欣喜又感叹,淡淡地笑道:“好” 关闭了四个时辰的建昌城门,终于缓缓开启。叫骂到绝望的百姓席地而坐,听到开门的声音纷纷仰高头看过去。闻静思与雁迟一前一后走到众人跟前,见人人面上都是恍惚不解,暗叹了口气,提高了声音道:“建昌城从今日起,打开城门迎接各方避难的百姓,确保人人有饭可吃,有衣可穿,帮助大家渡过这个旱年。凡进入城中避难的百姓,须登记身份文牒入册,集中居住。大家可有异议的” 眼见能有一方土地蔽身,提供温饱,哪里还有二话,纷纷表示愿意听从安排。然而当群情激动,叫好连连时,从人群中钻出一个年轻男子,走到闻静思身前,正是方才在城外大吐苦水之人。那男子上下打量了闻静思一番,满脸惊异地问道:“你说能说服驸马开城门让我们进城,果然做到了。你到底是谁,有这样大的本事”此话一出,人人的目光都聚拢了过来。 闻静思微微笑了笑,双眸乌黑,清婉坦荡,闪着夺人魂魄的自豪光芒,柔声缓缓道:“我只是宁王府中的一个小小食客。” 霎时,人群沸腾起来。 “你一个食客心里都想着我们,宁王这个主儿教得好啊。” “宁王远在殷州,还记得我们禹州的百姓,真是难得呀。” “听说宁王将殷州治理的极好,他要来接手禹州么” “禹州知府是个好官,可宁王毕竟是王爷,他要是管禹州,朝廷也会重视我们,不会让我们像个讨饭的,年年都要向朝廷伸手要粮。” 这些惊叹声,赞许声,感谢声,声声入耳,竟比以往听过的任何丝竹雅乐黄钟大吕都要动人心神。闻静思面含微笑,默默地站在人群中,任由那些出自肺腑的赞扬声将自己包围。十年寒窗,挑灯夜读,仿佛就为了此时此刻,纵是前路艰难,荆棘满地,也能靠着心中那一点坚持,开出一条坦途大道。 建昌守将远在邙山军械造局,手下的赵检却是个能干的人。接到雁迟的命令后,带着一队士兵将车马场清理出来,借来五口大锅架在石头垒成的炉灶上,又从染坊搬来十余个干净的染缸做蓄水之用。城门口登记入册的百姓共有一百九十人,壮年男子八十一人,老人三十八人,妇女孩童一百零一人,在天黑之前安顿完毕。 闻静思将这一百九十人按县分成五群,每群选出两个精明能干的男子做主,仔细交代了白日取水,领米熬粥,照顾妇孺,夜间巡查等琐碎事务,让他们一一分配下去。交代妥当之后,又亲眼见粥水不稠不淡,人人吃得大快朵颐,才算放下心。这一番安排监督,早过了酉时,明珠在客栈等得心急,出来寻到他们,闻静思才记起还有两个孩童在客栈等着自己。 待他们回到客栈,吴三已将妇人带了回来,和两个孩子安排住在临间厢房。李淼和林翠珠受了惊吓,吃饱晚饭早早睡下了。李钟氏和吴三吴四坐在房中,一边缝补着孩童破损的衣物,一边小声说话。见闻静思和雁迟走进房门,连忙放下针线,一双乌黑的眼珠儿在两人身上微微一转,提起衣裙就朝闻静思跪拜下去:“民女李钟金娘叩见青天大老爷。” 闻静思吓了一跳,连忙侧身避开,令吴三吴四将妇人搀扶起来。“我身无官职,夫人多礼了。” 雁迟笑着凑近闻静思,在他耳边小声道:“这位妇人可比驸马爷有眼光,分得清宾主。” 闻静思尴尬地笑了笑,在一旁用清水洗净了手面,坐了下来。此时店伴已将温过的饭菜端上桌,一道红烧鲫鱼,一道豆腐羹,一道猪血汤,两碗粗米饭。城中缺水日久,新鲜蔬菜瓜果将近绝迹,店家能供应的菜式也越发简单了。两人忙了整整一天,见到饭菜才觉得饥肠辘辘,话不多说,风卷残云般吃了个干净。 饭后闻静思问及昌南的巫觋,才从那妇人口中得知,昌南陈家村上几辈的人信奉巫觋的原本不多,自从这位谌姓巫觋十多年前来到村子,每逢遇上干旱,都要在石桥上做法事献孩童给河神求取雨水,百试百灵后,昌南人便不由不信了。直至今日,大则婚丧小则出门都要向巫觋问卜一番,巫觋则按事情大小收取钱财,你情我愿,找不到破绽。 闻静思听完妇人的话,奇道:“他做法求雨,收取多少财物” 李钟氏想了想道:“其它财物不清楚,只听公公提过一次,他求雨每家只收两文钱,一文钱留着,一文钱给选出童男童女的爹娘。村子的里长都夸他有仁爱之心,那些孩子多的爹娘拿到一二百文钱,想着能求到雨水,也就不闹了。”她脸色忽得一沉,恨声道:“我只有麦秆一个儿子,没了他,就算拼了命也要谌老鬼下十八地狱” 李钟氏年轻守寡,上有公婆下有幼儿,双肩撑着一个家,历练出精明能干,泼辣豪爽。闻静思虽不赞同她以死相搏,也不得不佩服她一介女流竟有男子的勇气。他了解了昌南的事情,便让李钟氏回房歇息去了,又赶走想要服侍的吴三吴四,取出笔墨纸砚铺在桌上写信。这封信寄往京城薛孝臣处,既是说明禹州百姓的衣食近况,也是询问救灾粮草变化之事,再是请求他能上折获得支援。这信看似简单,闻静思推敲措辞就用去了半个时辰。雁迟和明珠唯恐在屋内扰他分心,两人下到庭院中一来一往过起了拳脚。雁迟剑法精妙,明珠胜在暗器,两人的拳脚功夫却在伯仲之间,百十回合下来竟也没分出胜负。待他们二人尽兴而返,闻静思才刚刚写完书信,塞入信封,用糯米汁封了口。 雁迟边拿着布巾擦汗边道:“明日我找那赵将军把信快马送回去。” 闻静思点头道:“有劳。” 明珠笑道:“不是军机急件,再快也不过日行二百里,可有凌家暗报快” 闻静思忽然想起京城外小镇上的严峰,不由道:“我有王爷的私印,可否请凌家暗报替我送一趟” 明珠摇摇头,从闻静思手中抽过书信道:“何必动用王爷私印,就凭公子之名,凌家暗报怎会不从我去去就来。”说罢,推开小窗,纵身一跃落入对面街道,拐了几个弯,身影便消失在黑夜之中。 次日一早,闻静思用过早膳后来到车马场,正逢百姓烧火做饭。那十个精选出的男子尚算得力,把事情安排的井井有条。壮实的男子连夜拉车去江边取水,妇人将纱布叠成厚厚的一层铺在水缸口,取回来的江水经过纱布的阻隔,截下许多泥沙水草,滤入水缸中的清水经过一夜的沉淀,早晨舀出上层水熬粥,依旧有股淡淡的泥腥味。即便如此,饥饿许久的男女老幼还是将那一碗碗的薄粥喝得底朝天。 有了粮食和水,这群百姓算是暂时安顿下来。杨暇令人运送至各个县城的粮草尚未抵达,建昌大开城门,广迎四方难民,涌入车马场的人越来越多。闻静思看着一千担粮草日渐减少,苍天滴雨不下,朝中无声无息,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是好。就在他一筹莫展之际,府衙的小吏来到客栈,请闻静思与雁迟过府一叙。 禹州知府江淮,闻静思已见过两面,直到进入府邸,才明白为何当日堂堂知府穿着粗布衣衫在城外小铺子吃早饭。但凡有些地位的文人士子的宅院讲究布局的精致,景观的雅致,可这位江知府的院子里,见不着一株花木,老旧的三进院落,前院种植着果树,后院则是七八口水缸和一片菜田。江淮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便服,笑呵呵地站在厅堂门口,见两人并肩来到,亲自迎接入厅。三人都不是擅长做表面文章之人,随意寒暄几句,分了宾主落座。 江淮看了看次位的闻静思,又看了看末座的雁迟,询问道:“闻公子前来禹州,是朝廷派来督办粮草分发一事么” 闻静思摇头道:“我曾翻看前朝文献,禹c弁二州少有旱情,到了本朝,旱灾愈重。民间许多不知缘故的百姓议论纷纷,民心不稳,必然影响朝政。我便来看看,禹州为何在这百年间,变化如此之大。” 江淮正色道:“闻公子在城外的一席话,分析得有理有据,不知现在是否找到了对策” 闻静思道:“禹州旱灾,归咎于伐木无度,只要广植树木,还耕于林,定会慢慢改善禹州旱情的。” 江淮叹道:“广植树木,还耕于林,难啊且不说土壤多沙石,树种缺少,水源干枯,就是劝说百姓减少伐木,都未必可行。” 闻静思微微垂下头,想了许久,才缓慢又坚定地道:“虽说不易为之,若是不做,便一点儿改变也无,若是做了,无论是十年也好,二十年也罢,甚至是五十年一百年,总有一日,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29节 禹州会回到绿树成荫,雨水丰沛,无需依靠救济的日子。于百姓于朝廷,又有何不好呢。” 江淮刚过半百就满头华发,他在禹州的任期比往年任何一位知府都要长,他对禹州的了解自然比任何人都要深刻,虽然感谢闻静思对禹州的关注,却对他所提的对策依旧忧心忡忡。“仅仅依靠我一州之人力财力去改变现状,实在是有心无力啊。” 闻静思缓缓道:“江大人不必担忧,禹州弁州的旱情,不仅朝廷放在心上,宁王也会尽全力帮助两州的。” 江淮眉睫忽的一动,点头道:“我听说宁王把殷州治理得井井有条,殷州又是富强之地,有宁王的关注,自然是事倍功半。只是不知宁王准备如何下手处理” 闻静思淡淡一笑,道:“禹州土壤贫瘠,几年内难以改变,便先从挑选适合的树种种植,寻找新的水源灌溉,劝诫百姓爱护林木做起。旱情年内改善不了,十年的努力下来,总会让百姓得益的。” 闻静思心中虽有一片蓝图,只可惜势单力薄,拿不出万全的计划来。而江淮有心改变禹州现况,想借助宁王之力,却又不敢十分相信闻静思。两人话不到佳处,只好暂且别过。闻静思临走前,得江淮赠送两担新鲜蔬菜,他让人拿盐腌好,送入车马场,分给喝粥的百姓做小菜。 过了几日,朝中依旧没有讯息,城外涌入的灾民越来越多,离一个月的限期越来越近,闻静思不得不考虑求助殷州了。夜晚提笔写信,写了揉,揉了又写,腹稿打了几遍,半个时辰过去也不见纸上多出几行。昏昏灯火中,满脑都是旧时两人相处的影子,数月不见,那人的面容竟越发清晰起来。忽然间,相思c愁思,思思入脑,这信便再也写不下去。闻静思无声地叹了口气,搁下笔,取过羊皮地图来看。禹州地广,仅有湘子江这一条河流经过建昌直入弁州,闻静思的双眼沿着江水一路追朔至源头,殷州境内的神君峰,便好似粘着一般,离不开了。 亥时三刻,明珠和雁迟从院子里过招回来,看见闻静思伏在臂弯中沉沉睡去,无声地笑了笑。雁迟走上前,取过衣架上的外袍轻手盖在他的肩上,不料闻静思忽然惊醒,小臂一伸,碰翻了面前的茶杯,茶水泼洒在地图上,蜿蜒成溪。闻静思连道“大意”,站起身捏着袖子就要去擦拭,只见那茶水倾倒在地图上禹州边境的湘子江,水迹四散开来,仿若道道河流分布在辽阔的土地。闻静思心中一震,提高了声音道:“阿迟,明珠,你们来看。”他指着地图上的水迹道:“若能从这里开凿出一条新的河道,经过禹州最干旱的几个城镇,再将这几个地方原有的河床拓宽,既能使百姓有水可取,又能灌溉良田树林。一举数得,何乐不为。”他内心激动,双颊薄红,连嗓音都微微颤抖。 雁迟点头附道:“一劳永逸,确实可行。” 明珠笑道:“公子何不将这个想法报予王爷听听王爷如何说” 闻静思双眼一亮,笑道:“对,这事要告诉王爷,他一定会赞同的。”说罢,忙擦干地图上的水迹,铺开信纸。方才还难以下笔,如今下笔如神,不仅将开凿河道的想法细细说了,连借粮还粮之事也一并附上,整整七张信纸,写得满满当当。 信件仍旧由明珠送到凌家暗哨口。当晚,闻静思自来到禹州后,第一次得以安眠。睡至半夜,恍然入梦。梦中有江水滚滚,奔腾不息,滋润着干裂的土地,养育着千家万户。片片树林无边无际,葱郁茂密,萋萋芳草,铺至夕阳处。而他站在富足美满的万千百姓之中,跪伏在萧韫曦脚下,颂扬礼赞,三呼万岁。 次日一早,闻静思与雁迟去往暂存粮食的吴记米铺,清点了剩余的四百六十担黍与栗。粮仓里除了他借来这一千担之外,还有本地富家商户不知从哪里听了闻静思乃宁王派遣而来的消息后,捐赠的盐油酱醋,分量不多,也能给清淡的粥水曾些味道。流离失所的百姓一多,车马场便不够用了,闻静思和江淮商量过后,早早让人准备了一处较为偏僻的城隍庙和几个晒谷场来安置百姓,虽然简陋,也是一个安身之所。闻静思拿着记录一千二百多灾民的名册,暗暗发愁,灾民越来越多,这些粮食也不知能撑几日,上天又何时心生怜悯,降雨人间。 正当他绞尽脑汁打算再向杨驸马借粮时,车马场的一位男子顺着客栈里明珠的提示找到粮仓,给他带来了一个巨大的惊喜。闻静思与雁迟急急赶到车马场,远远便见一条运送粮食的车队,从车马场外伸延至城门口,车队两旁场子里外都围满了议论纷纷的灾民与建昌百姓。这一队人马不但惊动了江淮,连杨暇都从驿站赶了过来,站在临街商铺的二楼,将这一切都看在眼中。 那领头的男子是一位军中将士,姓凌,单名一个徽,年纪不大,若算辈份还是凌云的族叔。他不认得闻静思,却见过画像,与眼前真人比较,气质面貌逊色许多,又知道他身边有位武功高手随侍左右,见雁迟天庭饱满,双眼精光内敛,步伐沉稳有力,心中便有了数,不等闻静思开口,先一步致礼道:“闻公子,末将凌徽奉王爷之命,给您送粮来了。” 雁迟看了他一眼,又粗略算了算车上的粮袋,微微一笑放下心来。闻静思听后却吃了一惊,心中即便有千般疑惑,在百姓的众目睽睽之下也只得暂且压制,顺着他的话道:“将军回去后,替我多谢王爷。” 凌徽笑笑,不置可否,从随行小吏手中接过一本书册道:“闻公子,此次押运,共七百担粟,一千担黍,七十车瓜果,五十头牛羊,另有一千担稻还给杨驸马,请公子派人清点。” 闻静思道了声“好”,点出车马场里那五位领头的汉子,将货单交由这五人清点。他二人谈话虽简短,四周的百姓却听得清楚明白。这时,从人群中走出一位希古老人,来到闻静思身边道:“这些都是宁王送的先生能请动宁王,地位恐怕不低。” 这老头儿耳朵有些背,眼睛却不花,脑子也不糊涂,带着一族四代从禹州最北一路逃难至建昌。闻静思与他交谈过几次,知道他是个阅历丰富,有一双识人的慧眼。凌徽听他这样一说,笑着反问道:“老伯,你觉得先生位比如何” 老头儿“啊”“什么”了数次才将话听清楚,想了想才道:“先生说自己是宁王府的小吏,可宁王送这么多粮食来,与先生不是一般的交情啊。” 闻静思在他耳边提高了声音道:“老伯,我一无功名,二无所长,实在不值一提。宁王心系禹州百姓饱受干旱之苦,送粮一事实在与我无关啊。” 凌徽笑着附和道:“宁王管着殷州,和禹州相邻,送这一份大礼给邻居,不好吗” 那老头儿伸长了脖子叫道:“彩礼什么彩礼” 说得和听得相差岂止千里,围观的百姓哄堂大笑,雁迟与凌徽朗笑出声,闻静思也被他逗的乐不可支。有萧韫曦这一批的粮食支援,建昌的这几处收容灾民的庇护所又能坚持一段不短的日子,只要等到老天下了雨,便可存储雨水,一一送灾民回乡。想到此处,他顿时松下好大一口气。 领头的汉子将货物清点完毕,一人领着运送的士兵将粮食送往吴记米铺,一人带队将牛羊赶往城外的晒谷场,另一人召集壮年的男丁给牛羊做个简易的圈,雁迟亲自指挥车队将一千担粮食送往驿站,归还杨暇。闻静思让围观的百姓都散了,看见江淮远远地站在人群中,微微一愣,作揖致礼。凌徽见了问道:“公子与江知府熟识” 闻静思道:“仅是三面之缘,说不上熟识。” 凌徽点了点头,不发一语,与闻静思一同返回客栈,安顿了手下诸人,来到闻静思房中。明珠早已从闻静思口中知道事情经过,又与凌徽同属凌家,两人虽各司其职,彼此的情况还是知之甚详,见了面并无赘言,互相致礼后,明珠问道:“王爷最近可好将军好快的手脚,算算日子,几乎是公子一借粮草,你就动身了。” 凌徽摆摆手道:“比你想的还早。杨暇刚入禹州边界,王爷就让我带队上路了。我走后不久,王爷接到密报,说闻公子借了杨暇一千担粮食,他又派人截住我,追加了一千担。” 闻静思听后大为惊讶,脱口便问道:“他如何得知”话说到一半忽而想起凌家暗探遍布天下,又哪会有他不知道的事,便闭了嘴,感叹道:“幸亏他送来这一千担,不然我只有回京城才能还了。凌将军回去后,还请替我多谢王爷,筹集这些粮食,让他费心了。” 凌徽哈哈一笑,道:“王爷掌管殷州后,彻查了几个贪官污吏,抄家的钱财都入了小金库。他早就防备着禹州干旱,一听说闻公子动身,便令人筹集粮食,购买牛羊瓜果,这些东西,不过禹州的九牛之一毛。公子要谢王爷,以后当面言谢就好,我就不越俎代庖了。” 闻静思道了声“好”,心中既是感激,又是暖意洋洋,中午与凌徽同席用膳,有了时令瓜果,心情高兴之余,多吃了半碗饭。 凌徽来禹州,并不只是运送粮食,在客栈住了一晚之后,就告辞离去。闻静思与雁迟明珠将他一路送至城门口,雁迟看着凌徽的背影,忽然道:“凌将军在殷州的军营,算是坐第二把交椅的人,被王爷派来送粮食,未免大材小用。” 闻静思沉思片刻,压低了声音道:“不知是否与卫将军在军械造局查案有关。” 雁迟与明珠心中顿时一跳,但谁也没有去接这话。禹州的灾民有了粮食,闻静思心里就少一桩事,在客栈吃过午饭,交代了吴三吴四照顾好李钟金娘和两个孩童,收拾笔墨衣裳,带上几斤粟米与肉干,下午就与雁迟和明珠骑着马匹一同去往建昌城外的湘子江。 春季的湘子江,水量丰沛,惊涛拍岸,声声如怒吼,滚滚江水只需十多日就可带着渔船进入弁州,而此时的湘子江,水位降了两成,声势骤减,像一只冬眠的蛇,缓缓游走,不疾不徐。闻静思三人沿着江边一路北上,记量水位,探察土质,标记河道,仔细寻找着开凿引水渠道的最佳路径。他们三人头顶烈日,脚踩泥地,挖过土壤,打过禽兽,睡过野外。雁迟和明珠习武吃过苦,对此不以为意,闻静思却是头一遭,干裂了嘴唇,磨破了手脚,喝坏了肚子,即便如此,也从未让他放弃亲自描绘心中蓝图的渴望。 这一路时常能见到来往的灾民,有的半路得知家乡分发了赈灾粮食,匆匆赶回,有的害怕路途遥远,回家也无济于事,只好继续前行。这一路甚少见到饿死的百姓,虽然满目都是面黄肌瘦身体嬴弱之人,脚步蹒跚,灰头土脸,但一双双浑浊的眼睛里,都是对生存的坚持。他们幕天席地,吃光了一路的野兽与草根,走到较大的城镇,便向大户人家卖儿卖女,换来一包粟米。这些“高囷大廪闭不开,朝为骨肉暮成哭”的景象,是京城中的闻静思只能从书中读到的,而此时禹州的闻静思除了看到这些,更能感受“公家赈粟粟有数,安得尽及乡民居”的无助与彷徨。 八月二十三日,闻静思的足迹已延伸至建昌以北的三个村镇,写下的行记手稿已有三百页之多。往年禹州最久旱至九月便会下雨,闻静思估算日子,想着最迟也就在这几天。二十四日一早,他们三人收拾好行囊,从虞兴城的一家小客栈返回建昌。吴三吴四看见他们平安回来,听雁迟讲述一路的艰辛与百姓疾苦,心中既高兴又担忧。李淼人小心眼却多,缠着雁迟要学武功保护母亲,雁迟有感他的孝心,教给他一套防身拳法。三人一路奔波,身心疲惫,用过晚膳,吴三来请三人去澡房洗浴。闻静思洗完去抓衣衫,竟是一套崭新的蓝色细棉衣裤,连雁迟与明珠也有一套。他仔细一问,才知道是李钟金娘为表谢意,典当了一支陪嫁的银簪,买来几丈好布为三人赶制这一套衣裳。闻静思听后,并无表示,回房倒头就睡。夜至三更二刻,忽听一声霹雳乍然响起,白光骤闪,照得室内一片亮堂。闻静思半睁开眼,迷迷糊糊地看了看坐起来的雁迟和明珠,又向窗口望去。那雷声时有时无,似近似远。雁迟从地铺上起来,点燃了油灯,闻静思走到窗前,看楼下街道两侧的窗口纷纷光亮起来。忽然,天边又是一道紫光,似老树盘根,在云层上张牙舞爪,紧接着雷声隆隆,响彻耳际。 明珠穿上外衣道:“看这样子,要下一场暴雨。” 闻静思忽的一个激灵,低叫一声“不好”,抓起床边的衣裳就往身上穿:“晒谷场的百姓没遮挡,这暴雨下来,恐怕要遭。” 雁迟穿好衣裳下了楼,问守夜的店伴讨要了三件蓑衣斗笠,明珠牵来马匹,三人并骑赶往建昌城外。街道两旁家家户户都开了窗门,男女老少叮叮咚咚取来锅碗瓢盆,等着储蓄雨水,对三人骑马而过,只好奇地张望数眼,又低头摆放盛器了。有雁迟的官印,守城将士并未阻拦他们,刚过了城门,豆大的雨点便如泼似撒落了下来。这一场雨下得猛而急,三人纵马疾驰,蓑衣斗笠遮盖有限,雨水扑面而至,顺着脖子直往下流。这短短的半里路程,三人衣衫已是半湿。 晒谷场的百姓共有三百四十人,等这一场雨不知等了多久,欣喜万分之下,有壮年汉子脱光了上衣仰面大笑,有妇女幼童端着碗杯盛接雨水,那些年老的在头顶支起衣裳躲雨,人人脸上都是欢喜。 闻静思见到此景,来不及感慨,双手拢在嘴边,高声喊道:“大家速速躲雨。” 这一处选出的六个精壮汉子看见他,倒也十分服从命令,片刻就将这三百多的百姓分成两半,人人带齐了包袱,一半跟着雁迟回建昌车马场躲雨,另一半跟着闻静思与明珠去一里外的城隍庙。雨势越来越大,燃不起火把,百姓们只能借着霹雳的道道白光看清路途。壮年男子搀扶着老人,妇女牵着孩童,一个接着一个,一个挨着一个,谁也不愿落下,摸索着方向赶往城隍庙。往常半刻的路程今夜似乎走也走不完,雨水淌入眼睛里,将模糊的前路洇得越加朦胧。小半个时辰之后,这一队的人马终于走到了灯火通明的城隍庙。接下来,蓄接雨水,生火取暖,烤晾衣衫,让这个原本就不大的庙宇显得狭小又热闹。闻静思安置好了百姓,又向领头的男子交代了几句,便和明珠一道往回赶。三人在客栈前聚首,已是寅时过半。吴三吴四早就备好热水姜汤等得焦急,见三人回来,又是催促洗浴又是催促喝汤。待三人一一睡下,天边都已泛白了。 这一场雨解了闻静思的心头大事,只睡了两个时辰就再也睡不着。他在床上一翻身,雁迟和明珠都睁开了眼,三人你看我我看你,耳边淅淅沥沥的雨声将心头阴霾一洗而空,虽然不见一丝阳光,可都觉得是这几个月最为轻松的一日。 雨来得猛,去得也快,不到正午就渐渐停了,可云朵厚重,阴沉沉的,仿佛随时还要再下。闻静思简单的用过午饭,和雁迟明珠巡视了车马场与城外城隍庙中的百姓,见领头的男子将事情安排的井井有条,不慌不忙,心里安定了许多。吴三吴四驾着小马车在一旁待命,车上坐着李钟金娘与两个孩童,等闻静思巡视完毕,一行人便慢慢悠悠地往昌南而去。经过一场暴雨,昌南旁的河水涨了许多,波浪推着来往的船只穿行在河面上,快如飞梭。他们按照李钟氏的指引,找到了巫觋在村落近南的大宅院。雪白的墙,青灰的瓦,乌黑的大门严肃而庄重,琉璃的飞檐在邻居的一排简陋中异常夺目。闻静思等人虽衣衫简朴,往门前一站,气势并无被这高墙大院衰减半分。村子里难得见到这样的陌生面孔,左邻右舍都纷纷伸头看个究竟。 吴三郎上前敲门,四郎拴好马匹,匆匆赶来的小仆见这般阵仗,一边将人引入小厅,一边回头呼唤内间的主人。那谌姓巫觋身着白衫长袍,头发披散,长须飘飘,乍一看真有几分仙气。他见雁迟带头,闻静思与明珠一左一右走在身后,微微一笑,连声呼道:“贵客贵客” 雁迟挑了挑眉,随他走进小厅。闻静思见宅院不大,一个厅堂,两间寝室,修葺得十分精致,院内一个杂仆,一个伙夫,三人各司其职。一行人在厅内分了宾主落座,雁迟缓缓抱拳行了个平辈礼,沉声道:“我与好友出行在外,路过建昌,听说昌南有异人,能呼风唤雨,预知未来,便赶来看看。不知主人家如何称呼” 谌姓巫觋听了来意,呵呵笑道:“在下姓谌,单名一个智字,习修法术二十多年,呼风唤雨,预知未来都不是什么难事。” 雁迟又道:“谌大师,昨夜忽下暴雨,可是大师作法所得” 谌智顺了顺长长的胡须,得意非凡道:“此乃在下一个月前作法求雨,昨日夜间,天上星君手持玉帝旨意,带雷公电母,雨师龙王一同显神,这才有了大雨。原本该是作法后即刻下雨,玉帝事忙,一时耽搁了,天上一日地下一年,就迟了一个月。” 雁迟笑笑,继续问道:“大师果然有通天彻地的本领,难得的修为啊。当时如何作法我几人无缘得见,可否述说一二,让我们也一饱风采。” 谌智察言观色已久,一见这几人的气质样貌,就知不是平常人物,连这样的人都对自己奉承有加,心中不禁更加得意自满,徐徐叹了口气,故作沉痛道:“禹州风水不佳,邙山切断了地脉,惹得龙王大怒,久不降雨才致使常年大旱。我为求雨,只好献祭童男童女,男为奴女为婢,供龙王驱使,这才解了龙王的怒气,降下雨水。年年如此,也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雁迟脸色微沉,片刻间又恢复原样,笑吟吟地道:“大师果然神通广大,只是讨好龙王就能降雨,玉帝却半点便宜也没得到。” 谌智收敛了笑意,脸色已不太好看。明珠见了,忽然插道:“大师,我三人难得到此,不妨为我三人算算命,让我们也沾沾大师的灵气。” 谌智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傲慢地道:“我给人看相,说命盘,一人五百文,不便宜。” 明珠从腰间荷包里翻出一块碎银放在小几上,笑道:“还望大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啊。” 谌智见那银块不小,换了副面孔,盯着明珠看了一阵,呵呵笑道:“我观先生天庭饱满,中停隆而有肉,三十岁后若谋求一官半职,比这位先生”他一指雁迟道:“更易富贵荣华,只是奴仆宫不佳,往后要谨慎交友,防止小人。”他又左右看了看雁迟道:“先生印堂泛红,太阳穴微凸,似有吉兆实乃凶兆,这几月会有血光之灾。田宅宫显示先生家大业大,父母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0节 康健,长命百岁,只是官禄宫欠缺,有碍学业官运,此生恐怕碌碌无为,要作法改命盘才能一生畅遂。”他说完雁迟最后去看闻静思。他明面上是看相,实则见人脸色举止说话,闻静思一进门就无声无息,衣衫普通,袖口还有磨痕,手指甲床有握笔弹琴留下薄茧,面带疲惫,一双明眸却极是漂亮。谌智心里有了三分底,开口道:“看这位先生面相,应出生在富裕之家,只是年少时家道中落,难以为继。夫妻宫显示三十岁后妻离子散,兄弟宫却是一生兄弟情谊深厚,不离不弃。不过先生命宫上佳,命盘改变起来十分容易,可要我作法让先生逢凶化吉” 明珠与雁迟都笑了笑,闻静思觉得一身疲惫,往椅子背上一靠,轻声道:“多谢大师操心了。”又向明珠道:“唤三郎罢。” 明珠起身向厅外走了两步,扬声道:“三郎” 外面的吴三听见后,答应了几声,撇下谈得正欢的围观百姓,揭开马车的帘子,将李钟氏与两个孩童搀下了车。谌智尚不知原委,只听院外一声声“林芋头”,“李家小子”的惊讶叫声,正感到奇怪。不出半刻,小仆慌慌张张跑进来,指着外头一脸惊恐地说不出话。谌智训斥了几句,去看厅外,只见李钟氏一左一右牵着两个孩童怒目而视,再定睛一看,竟是当初被自己选中做祭祀的童男童女,不禁大吃一惊,面色煞白,浑身冒汗,摊在椅子上说不出话来。闻静思见事已至此,算是圆满,让吴四将谌智绑结实了,押往县衙。吴三见主人出来,笑嘻嘻地道:“公子好办法,刚刚他俩一下车,围上来的百姓几乎都明白了这神棍的阴谋,事实胜于雄辩哪。” 四周的百姓听他这样一说,纷纷围上来道谢,七嘴八舌之中,闻静思实在难以招架,红透了脸。李钟氏见了掩嘴偷笑起来,悄悄对吴三道:“你家少主人面皮真薄。” 吴三见计谋得逞,乐得哈哈直笑:“公子总为别人着想,偶尔也要为自己的美名着想才是啊。” 一行人将李钟氏与林翠珠送回家中,早得到消息的林家长辈全家涌到闻静思的马前,对着这几人又是跪谢又是诉苦。林翠珠的母亲自从她被扔下河中一直卧病在床,听到女儿平安无事地出现在村子里,连鞋子也来不及穿就奔了出来,母女二人抱做一团,哭成了泪人。送回了林翠珠,李钟氏本也要离去,见日正当午,便和前来接人的公婆商量将恩人请回家中吃饭。闻静思刚才就已觉得身体异常疲惫,现在更是头重脚轻,怕是不妙,便推辞不受。吴三见主人拒绝,只好为李钟氏取来包袱,细声细语地要她好好保重身体,有难处可托人写信。李钟氏接过包袱看了他一眼,低低应了声“唉”,又向闻静思三人道了谢,带着儿子一步三回头地跟着公婆回家。闻静思看着吴三依依不舍的样子,留了个心,待以后有机会问个详细。四人行至村口,吴四也回来交差,知县受理了此案,已当着百姓的面答应严惩神棍。闻静思放下心,回程中钻入马车,斜靠在车中,摸上额头竟有些烫手。他闭目微微一叹,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中渐渐睡了过去。 闻静思这一觉直睡到傍晚才被雁迟叫醒,人已到了客栈床上,盖了床薄被,室内燃起油灯,鼻间都是米粥与汤药的气味。雁迟见他撑了两次都坐不起来,连忙放下碗,一手揽过他的肩背,一手钻入膝弯,将他轻轻抱坐起来靠在床头,又见他连碗都拿不稳,不禁责怪道:“郎中说你风寒入体,恐怕是昨夜淋雨所致。既然你身体不适,有些事交给我们去做就行,偏生亲力亲为,累了病了是你的,名声都给别人赚了。”一手抢过粥碗,一勺一勺吹凉了,一口一口地喂。 闻静思淡淡一笑,并不回应他的抱怨,轻声道:“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雁迟道:“三郎送郎中回医馆,四郎在熬姜水给你擦浴,明珠不知道去哪儿,可能去车马场了罢。” 闻静思是真的饿了,一碗鸡粥片刻喝完。吴四烧好姜水,端了一大盆进房,关闭窗门摆好屏风。雁迟扶着闻静思躺平,被子盖至胸前,解开衣衫脱出一只手臂,接来吴四绞干的布巾,缓缓擦拭,摸着手中滚烫的肌肤,心中一阵难过。“我与明珠商量过了,明日我去江淮府上,试探他的口风,看看他愿意不愿意说服各县长官,让百姓广植树木,减少伐木。他若愿意,那最好不过,他若不愿意,等你病好,我们就回京城。我看乌云厚重,这几日还会下雨,既然下了雨,安顿的百姓也该慢慢让他们返乡。你所想的开凿河道,引水灌溉农田,还需回去从长计议。你看如何” 闻静思脑中一片混沌,努力想了片刻才道:“好,辛苦你们了。” 雁迟手中一顿,看了他一眼道:“我们劳体,你是操心。”说罢,扶着他的肩膀和腰臀,向床内慢慢翻了过去,露出一片光裸的背,灯火一照,竟是别样的细腻温润。雁迟眼睫一颤,垂下目光,将热布巾折叠成块,小心擦拭起来。 病来如山倒,闻静思的身体一贯健朗,可自从这一晚睡下,病情越来越重,一开始还能坐起来进食喝药,两天之后,竟是完全陷入昏睡中。浑身滚烫,牙关紧闭,滴水不进,就连汤药都要雁迟小心翼翼撬开牙关,才能让明珠一小勺一小勺的灌进去。偶尔半睁开双眼,听到耳边的呼喊,眼睫会微微颤动,却也无更多的反应。建昌的郎中换了一位又一位,药方换了一张又一张,下午退了烧,晚上又烫了起来,一贯冷静的明珠第一次感到手足无措。 江淮不知从哪里得到了消息,带着府中珍藏的一支老山参来探望。乍一入门,被雁迟与明珠的满面疲惫吓了一跳,再去看床上的闻静思,双目紧闭两颊凹陷,更是大吃一惊,细问之下才知道郎中已说闻静思病得危殆了,不禁痛心道:“禹州哀哉,建昌作为首府竟无一位郎中能救他,真是妄为首府,医馆妄称妙术。” 雁迟心中一亮,忽道:“不知徐谦还在不在禹州,若能找到他,公子还能有救。” 明珠看了过来道:“你能否绘出此人画像,凭画像寻找” 江淮连连称好:“我可让衙门的捕快挨家挨户去找人。” 雁迟知道明珠要借凌家暗探之力,当即铺纸研磨,将记忆中的徐谦画在两张纸上。他绘画功底虽不甚好,也能有七八成相似,让江淮与明珠各拿一张。刚定下此事,只听外面吴三敲响了门,轻声道:“雁先生,车马场的老伯和几位领头来了。要不要见见” 雁迟将门打开,只见那耳背的老伯与两位领头男子站在门外,神情焦虑,不禁一阵头疼,皱着眉头问道:“怎么了车马场出什么事了” 那耳背的老伯急忙道:“我们都听说了,闻公子病重,城里好多郎中都不管用。我有个方子尽可试试,用葱白c姜水c红糖”他尚未说完,雁迟便不耐烦地打断他道:“老人家,偏方正方我们能用的都用了。老实说,公子现在情况很不好,如果找不到神医,恐怕”他心中忽然涌起一阵惧怕,话也说不下去了。 领头的一位男子开口道:“雁公子,是哪位神医可知道他的住所,我们去为闻公子寻来。” 雁迟摇了摇头,迟疑道:“我来到建昌的当日,偶遇他去邙山访友,也不知他今时今日走了没有。我为江大人绘了此人的肖像,请衙门的捕快代为搜寻。” 那男子一听,当即道:“正好我那里有个懂画的秀才先生,请他摹个百十张,让大伙儿拿着肖像去附近的村镇去找。” 雁迟道了声“好”,回房又绘了一张,写上徐谦的大名,样貌特征,交给领头男子。 车马场的百姓受过闻静思的恩惠,一心想要报答,听了领头人的一番话,见此时有用得上自己的地方,纷纷活动起来。成群,有的在建昌城内挨家挨户询问,有的借来马车直奔邙山,更有的带上食水准备沿着官道向南而行。这一番大动作,几乎整个建昌都知道闻静思病的不轻。曾经,闻静思一颗心挂念着千百个受灾的百姓,如今,这千百颗心挂念他一人的病痛。有煮了米粥过来探望的,有送民间偏方的,有富裕人家送珍贵补品的,客栈门前来往的百姓络绎不绝,可无论贵贱多寡,都被雁迟和明珠一一婉拒门外。 日出月又落,雨下了又停。如此焦躁地等待了两天,明珠夜出归来时,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竟意外地带了丝轻松。雁迟了然于心,试探地问:“有消息了” 明珠不急着答他,走到床前摸了摸闻静思的额头,热度比他外出前退了不少,又伸入薄被握了握他的手,这才道:“徐谦找着了,他正回京城,让人给截了下来,今日已达松镇,最早明日上午就能赶到。”他顿了一顿,接着道:“我在外面赁下一座小院,今晚就搬过去。” 雁迟吃了一惊,忽觉不对,肃声道:“客栈水火俱齐,何必另居他处,凭地不方便。” 明珠凝视着闻静思憔悴的病容,良久才轻声道:“那位这两天也会到,此处人多嘴杂,才是不方便。” 明珠虽未说明“那位”是哪位,但是雁迟几乎瞬间就能听明白,心中不禁一颤,抿了抿唇,一言不发的走出房门,吩咐吴三吴四去了。一行人迅速地收拾好物什,明珠将闻静思裹在薄被中,抱着下了楼。掌柜听说他们要走,虚虚挽留几句,结好了账,亲自叫店里的伙计赶来马车,将他们五人送出门外。 明珠赁下的院子并不大,却是十分干净,厢房厨房澡房,所需物品一应俱全,说是富户的旧屋,更像凌家的产业。雁迟与明珠仍似往常般,给闻静思用姜水擦洗了身体,按揉了四肢后,两人才在屋内青石地板上铺开褥子,留下一盏油灯,浅浅睡去。 丑时一刻,雁迟准时醒来给闻静思翻身,观察病情。油灯将要燃尽,只余暗淡的一团昏黄。他用铜针将棉纱灯芯挑出来后就要睡下,耳边却听到一阵细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朝这个小院走来。雁迟顿时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连明珠也坐直了背。不一会儿,门扉上清晰地扣响三声长三声短。明珠忽的从地上站起来,连外衣都来不及穿上,三步并两步地冲向门外。雁迟心中一惊,刚要随他出去,隔壁的吴三打着哈欠开门问道:“雁先生,是不是那个徐谦来了我给公子烧水去。” 雁迟正色道:“你烧了水放在门外就行,这里有我们在,你安心睡觉罢。” 吴三应了声“好”,便钻进厨房生火去了。这时,明珠打开一扇院门,只见门外是三位用黑衣斗篷遮盖了全身的男子。他们一言不发地踏进院子,走入厢房内。当先的那位一进房门,便脱下兜帽,露出一张凝重忧郁的年轻的脸。雁迟垂下双眼,伸手抱拳,沉声唤道:“雁迟见过王爷。” 萧韫曦淡淡地应了声,坐到闻静思的床边,伸出掌心轻柔地覆在他的额头上,温热的肌肤仿佛一瞬间将他压抑在心底的思念融化成水,凝聚于睫。他的五指顺着闻静思的额头眉眼,停留在消瘦的脸颊上,凝视的目光温柔又忧伤,沉默许久才缓缓道:“徐谦何时能到” 明珠答道:“马车已连夜赶来,最早要等明日。” 萧韫曦点点头,不再说一句话。 问题2:萧韫曦去封地后,两人第一次见面是在禹州,请问萧韫曦为何去禹州 a:闻静思在禹州声名大噪,萧韫曦心中欢喜又思念,所以悄悄去禹州看他。 b:闻静思在禹州帮助受灾百姓,朝廷念其功德,令宁王前去嘉奖。 c:萧韫曦得知闻静思在禹州病重,私下八百里快马去看他。 童鞋们,你们答对了吗 第十六章秋叶落兮聚还散 萧韫曦连夜赶到,雁迟与明珠像似有了主心骨,提起的心终于能落回胸腔里。因为他未得圣旨私自离开封地,放下的心又要警惕消息外泄引来祸事。 凌家暗探虽说徐谦次日便到,可清晨城门刚开,一辆蓝布马车便头一个冲入城内,向城东的偏僻小院驶去。徐谦原本已在回程之中,刚出了禹州境地,就被人拦截下来,来人话语虽带恭敬,态度却是十分强硬。徐谦多少有些持才傲物,对飞禽走兽心生慈悲,对人却是爱理不理,听到病重的是闻静思才愿意走这一趟。可这一路奔波,竟除了给马喂食,更换马匹才停顿休息,连夜晚睡觉都在赶路,让他不仅分外疲惫,也察觉出情况的紧急。因而他刚一踏入小院,便直入厢房,亲眼看见闻静思之后,实实在在吃了一惊,随即冷静下来,坐上床沿,一边询问他平时饮食状况,一边两指扣关细细把脉,片刻之后又翻看他的眼睑与甲床,按了按胸腹。 雁迟见他眉头紧蹙,神色凝重,递上几张药方,轻声道:“这是建昌的几位郎中开的方子,并无多大用处,不知有无疏漏” 徐谦随意瞟了一眼,道:“这些都是寻常辛热解表的方子,治标不治本。你刚刚说他胃口不佳,忧思过多,这才是他的本因,风寒只是表因。他这急症蓄势已久,来得凶猛,热毒极重,十分耗伤元气。幸好我来得早,不然再过两天,便会四肢厥冷c脉微欲绝,这就是由阳证转化为阴证,一般郎中都会被这虚实夹杂蒙蔽过去。”他忽然一顿,自嘲般笑了笑。“我和你说这些做什么,说了你也不懂。”轻叹了口气,接着道:“幸亏闻公子身体底子好,只要悉心调理,完全康复指日可待。”说罢,徐谦走到桌边准备写药方。那桌旁坐着一个人,从他进来就一直默不作声,原以为是下仆,此时定睛一看,惊得差点跳起来。过了半晌,徐谦才僵硬地开口道:“原来宁王也在。” 萧韫曦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闻静思身上,听到徐谦此言,也只是淡淡地道:“快开方子,令人拿药罢。” 徐谦眼中的萧韫曦从来都是自信又高傲,今日这般恍惚的样子还是头一回见。他定了定神,提笔写下药方递给雁迟。雁迟细细看过道:“黄芪c当归这几味我们都备着,只差郁金一味,我叫四郎去医馆走一趟。” 徐谦实在不想与萧韫曦有过多的牵扯,趁着药材未到,溜去澡房好好洗了个干净。吴四脚程快,带回郁金时吴三尚未做好徐谦的早饭。徐谦也不着急,将药挑出根茎果实浸泡了一刻,再放入花叶之属同浸一刻。 吴三看徐谦一边吃早饭一边亲自动手煎药,心中十分感激,可又担忧闻静思病情,迟疑许久才问:“徐大夫,郎中说公子是风寒入体,公子能不能好起来” 徐谦笑道:“这又不是绝症,怎么好不起来”忽然想起一事,试探道:“屋里的那位贵客什么时候来的” 吴三实话道:“昨晚上大半夜来的,我还以为是您到了,今天早上才知不是。” 徐谦又道:“你知道他是谁” 吴三摇了摇头道:“雁先生不让我们进房伺候,我连他的面都没见过。” 徐谦点点头,不再问话。算了算时辰,用武火将药煎沸两刻,文火煎煮一刻,将纱布绑在陶罐口,滤出汤药。走前又交待吴三将药做二煎,以备洗浴之用。 徐谦虽已到来,闻静思尚未有所好转,房内的几人仍然是忧心忡忡。萧韫曦坐在床边盯着闻静思发呆,雁迟与明珠坐在桌旁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徐谦端着药碗走到萧韫曦身前,只见这人看也不看他一眼,慢慢俯下。身体,拇指按在闻静思的下巴上,其余四指轻轻抚摸着他消瘦的面颊,温柔地哄道:“静思,醒一醒,把药喝了,喝了才能病好,喝完我陪着你睡。醒一醒,静思,醒一醒。” 雁迟与明珠多少知道几分内情,第一次看见宁王毫无掩饰地表露情意,惊讶地无以言喻,更不要说毫不知情的徐谦。他骤然看见这一幕,震惊地连碗都端不稳了。萧韫曦哄了良久,闻静思昏睡中似有察觉,双眼睁开一丝缝隙,下颌也松动了些许。萧韫曦淡淡一笑,从徐谦手中接过药碗。 雁迟与明珠多少知道几分内情,第一次看见宁王毫无掩饰地表露情意,惊讶地无以言喻,更不要说毫不知情的徐谦。他骤然看见这一幕,震惊地连碗都端不稳了。萧韫曦哄了良久,闻静思昏睡中似有察觉,双眼睁开一丝缝隙,下颌也松动了些许。萧韫曦淡淡一笑,从徐谦手中接过药碗。往常要让汤药进入闻静思口中,必得明珠手持木筷,小心从一侧撬开他的牙齿,萧韫曦却无视明珠递来的筷子,一派胸有成竹的模样。只见他自己含了一口汤药,俯下。身,用拇指分开闻静思的下颌,在众目睽睽之下,以口哺喂。任谁也料想不到他有此一举,雁迟坐在桌边,满目怔忡,明珠惊得说不出话,徐谦脸上青青白白,变换不定,好看得很。直到萧韫曦花了小半时辰喂完这一碗,又哺喂了几口清水,淡化浓郁的药味,徐谦才静下心神,几番张口不知要说什么,最后竟冒出一句让自己也大吃一惊的话来:“姹紫千红,想不到宁王竟偏爱这一朵。”内里的讥讽嘲笑不言而喻。 萧韫曦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神色平淡地道:“我确实,偏爱这一朵。”他轻轻叹了口气,朝雁迟道:“去看看药浴准备的如何,好了就抬进来罢。” 徐谦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自讨没趣,看了一眼床上的闻静思,不再说话了。不一会儿,明珠和雁迟将浴桶抬进房内,萧韫曦伸手试了试冷暖,不管三个神情各异的人如何想法,统统赶出门外,闩紧门窗,脱去外袍挽高袖子,轻手轻脚地将闻静思剥得如初生婴孩般光裸。看着往日肌肉均称的身体,如今骨骼凸出地清晰可见,只觉得心中一阵一阵地疼。他小心地抱起闻静思,踩着椅子将人放入浴桶中,让黄褐色的汤药没过胸膛。 徐谦在门外站了片刻,听着屋内水声淋漓,朝雁迟二人道:“你们知道此事” 明珠避重就轻道:“主人的事,哪里轮到我来评说。” 雁迟盯着院内的一棵枣树,淡淡地道:“我们要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徐大夫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徐谦见他二人闭口不谈,倒也不再追问,想了想道:“你们备的药材有几味受潮颇重,我去城里医馆看看有没有好的。” 雁迟“嗯”了声,从腰间解下荷包递了过去。徐谦摆了摆手道:“我的诊金不便宜,你出不起。”说罢,头也不回地走过院子,拉开院门走了出去。 小院地处偏僻,门外是一小片空地,此时围坐着一群男女老幼,听见开门的声音,纷纷扭头看过来。不知是谁叫了一声“徐大夫”,人群瞬间喧闹起来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1节 ,若不是有那耳背的老人家出声阻止,几个离的近的中年男子甚至要冲到徐谦面前。徐谦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面,正莫名奇妙,那耳背的老人从人群中站起身,伸出双手示意大伙儿安静,足步蹒跚地走到徐谦跟前,一揖到底。 屋外秋风习习,吹不散一室的苦涩。闻静思坐在浴桶中,双目紧闭神情安详,萧韫曦手持布巾,仔细的一寸一寸地擦拭他白。皙的肌肤,无论心中爱意如何深沉,此时此刻都被怜惜与惧怕压在心底。浸泡了小半个时辰后,萧韫曦将他从水中抱回床榻,阳光从窗棂间隙中透出,照射在还未擦干冒着丝丝热气的粉红肌肤上,一样的晶莹剔透,一样的润如凝脂。萧韫曦擦着擦着,情不自禁地亲吻上他的额头,又从额头吻至双唇,双唇吻至心口,亲吻如何甜蜜,心头便如何苦涩。待他将闻静思擦拭干,穿上寝衣盖好薄被,这个从未伺候过别人的天潢贵胄,已经汗湿了衣衫。 秋日的傍晚,天黑得早,城中华灯初上,烛火荧荧。徐谦不知去了哪处,此时才踏月而归,回到小院随意吃了晚膳,给闻静思把了一次脉,看着萧韫曦如初哺喂汤药,这一回,他只蹙了蹙眉,一句话也没有说。 因徐谦的到来,吴三吴四让出厢房,将柴房收拾一番将就着宿下。雁迟和明珠共用一间,萧韫曦理所当然的宿在闻静思房内。夜过三更,徐谦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索性起身,穿上外袍走出门外。院子里枣树下有一方石桌,石凳上坐着身披黑斗篷的萧韫曦,靠在桌边抱臂沉思。徐谦踟蹰再三,迈步走上前。萧韫曦抬眼见来者是他,并无表示,依旧微微低着头,不言不语。 徐谦在他身侧的石凳上坐下,轻声道:“王爷也睡不着” 萧韫曦不答反问:“静思什么时候能醒” 徐谦道:“现在他体内热毒渐退,这一剂药下去,清醒也就个时辰内的事,真要痊愈,还要调养个把月。”他看了萧韫曦一眼,难得善心大发地劝说:“王爷私自出封地,若被有心人知道了,恐怕会惹祸上身。不如趁早回去” 萧韫曦听着这话好似事不关己,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沉声道:“现在还不能走,我不放心。” 徐谦见他坚持,也不再劝说。两人沉默了片刻,徐谦犹豫再三,终于开口道:“早上我言辞多有不当,还请王爷海涵。” 萧韫曦不料他这样一个任意妄为之人也会低头道歉,诧异地瞟了他一眼,笑了笑道:“我既然做了这事,便不觉是错,又何惧人言你言辞不当,与我何碍” 徐谦被他驳地哑口无言,微微垂下双眼,陷入沉思之中。半夜的弦月散着朦胧又温柔的清光,将这个小小的院落照得十分幽静。徐谦盯着闻静思房内昏黄的灯火,缓缓地道:“你们若早生二十年,或许父亲就不会遭此大劫。父亲沉冤得雪,我心中十分感谢王爷。母亲临终有言,若有人能为父亲平反,我此生便为奴为仆来报答他。”说到此处,他闭了闭眼。母亲含辛茹苦的抚育他成长,殷殷期盼他成材,最后被辛劳与对亡夫的思念衰败了身体,记忆中慈祥又严厉的母亲仿似又出现在他眼前。“我一朝从富家公子沦落到与母亲躲藏在寺庙中相依为命,只因父亲不肯妥协。我年幼时不懂是非,既痛恨父亲的顽固不化,又埋怨苍天的不公。直到师父逼我熟读史记,我才明白何谓流芳百世,何谓遗臭万年。”他顿了顿,忽而自嘲道:“我一直觉得王爷与闻公子是朝中不可多得的一股清流。早上骤然得知王爷竟是个断袖,好像从云中堕入泥田,十分失望。直至我出门去医馆,被门外守着的百姓拦了下来,才得知你们二人,对禹州的受灾百姓,是何等恩重如山。可笑我自以为识得人心黑白世间冷暖,一叶落能知秋,却不知自己是井底之蛙,一念障目,惭愧得很。” 萧韫曦听他娓娓道来内心的挣扎与愧疚,心中感概万分,叹了口气道:“你大可不必如此自责。一样的救助禹州,我不过是巩固皇权,静思才是仁爱百姓,匡扶社稷。我也不需你为奴为仆来报答,只要静思无病无痛,我便任你海阔天空去。”他抬头看着明月算了算时辰,站起身来道:“夜深露重,你也早些休息罢。” 徐谦的目光追随着萧韫曦的背影,直到门扉把那一身浓重的黑色隔绝在内,才将脸庞深深地埋入温厚的掌心。 萧韫曦进了房,脱去沾染了露水变得沉重的斗篷,轻轻走近床边,只见闻静思睁着一双乌黑莹润的眼瞳直直地看过来,全不似昏睡时的黯淡与无神。他心中一震,坐上床沿轻声唤道:“静思,睡醒了” 闻静思的双睫颤了颤,缓缓闭上,不多时,淌下两行泪水来。萧韫曦霎时慌了手脚,一边用汗巾为他擦去泪水,一边柔声问道:“静思,莫哭。你哪里不舒服我让徐谦来看看” 闻静思睁开眼睛,从薄被里伸出一只手,轻轻握着萧韫曦,动了动唇,黯哑着嗓子唤道:“韫曦” 萧韫曦低低应了一声,换了个位置坐,将闻静思半抱在怀,用下颚抵着他的额头,和声道:“我在,静思莫哭,我陪着你。” 手握着手,头挨着头,闻静思怎么也想不到竟是在这样的情景下再见思慕之人,心中五味陈杂,难以辨别,任他有千言万语,此刻也都化作泪水,静静地流淌下来。耳边听着萧韫曦轻声诱哄,平复了心绪,慢慢收了泪水。他大病未愈,刚刚醒来又情绪动荡,心里还想多说几句话,身体却再难支撑,不过片刻便握着萧韫曦的手又睡了过去。 闻静思这一觉醒来,正好是早晨。萧韫曦与他同床,此时尚在梦中,眉目舒展,尽显英挺之气。烛火下看不见的变化,在穿透床帐的晨光之中一一暴露出来。与两人分别时相比,萧韫曦黑了许多,眼底有淡淡的一圈青色,显出几分憔悴。闻静思动了动腰想要侧躺,却发觉全身无力,连这般简单之事都做不到。他只轻轻一动,就惊醒了枕边人。萧韫曦猛地睁开眼睛,见他双眼清明,身体微侧,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问道:“怎么了” 闻静思轻声道:“背疼。”他几天没有说话,嗓子沙哑黯淡,一出口连自己也吓了一跳。 萧韫曦坐起来,一只手垫在他后背,小心翼翼地帮他侧过身体,又探进他的被窝捏了捏手,蹙眉道:“手这么冷。”说罢揭了闻静思的薄被,将自己的被子盖在他身上,躺下之后手臂一搂,把人抱了个满怀。 闻静思绝少与他这般亲密,若是以往定会挣扎着躲开,此时只静静地躺在他怀中。从请动徐谦与惊动萧韫曦来看,他便隐隐猜出自己病得不轻,如今能清醒过来,倒是生出几分后怕之情,对这极为逾矩的姿态,反而珍惜起来。两人头挨着头,腿缠着腿,萧韫曦身上十分暖和,不过片刻,闻静思也暖了大半。身上暖了,心底的疑问却愈发深刻,还未及问出口,便听见“咄咄”两声敲门,之后是雁迟轻声道:“二爷可醒了” 萧韫曦扭过头扬声喊道:“进来” 雪青色的床帐遮住一片的光景,雁迟在旁等候。萧韫曦披了件外袍撩开半幅,看了他一眼,道:“静思醒了,叫徐谦来看看。”雁迟先是一惊,再是一喜,走近床沿伸头去看,闻静思一双清明的眼睛带着笑意望过来,不由低声道:“天保佑”扭头快步走出门外。 等徐谦进来时,萧韫曦已穿戴整齐正在梳洗。他点了点头算是招呼,走到床边,见一床被子闲置在内侧,闻静思身上是另一床,了然一笑,坐下来伸手入被把脉,片刻之后问道:“闻公子还有哪里不舒服的。” 闻静思缓缓道:“躺久了背疼。” 徐谦跪上床,揭开被子,将闻静思后背衣衫撩了上去,光裸的背脊一片白。皙,唯有肩胛骨凸起处微微泛红。徐谦为他拉好衣服,裹紧被子,笑了笑道:“这还算好,我拿红花香油让王爷给你擦背。幸亏他们常常帮你翻身,不然褥疮更重。你身体底子好恢复的也快,再过个七八天就能下床到处走了。” 闻静思浅浅地弯了弯唇,轻声道:“多谢你了,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徐谦哈哈大笑道:“难不成闻公子还要以身相许我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收哪。你为禹州百姓辛劳,我替禹州百姓医治你,互不相欠。” 萧韫曦忽然道:“静思饿了多日,你尽快看着人做好药膳送来。” 徐谦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道声“好”,离开床边对雁迟道:“你随我来取药。” 不过片刻,雁迟就送来红花香油,借口看顾灶台又匆匆离去。萧韫曦先给闻静思用温水擦洗了脸和手,再扶着他趴伏好身体,推高背后衣衫,在掌心倒出些许药油,用大小鱼际搓在泛红处,直到肌肤微微发热。除了左右肩胛骨,腰骶骨也压的不轻。萧韫曦将闻静思的裤子往下松了松,露出臀缝与小半个臀肌,搓热了的手带着香油覆盖上去,觉得掌中的肌肉明显颤了一颤,扭头去看,闻静思已是羞的将整个脸都埋入臂弯中,耳朵鬓边绯红一片,比方才多了不止十分的鲜活生气。 萧韫曦偷偷笑弯了嘴,忽起逗弄之心,搓。揉完毕后竟拍了拍挺翘的臀肉,打趣道:“好了好了,羞什么,你泡药浴还是我脱的衣裳,我亲手抱你下水的呢。”终究怕他恼羞成怒加重病情,言语中点到即止,不再往下说了。 萧韫曦擦完药油,帮闻静思翻过身穿好夹袄裹着被子斜靠在枕上,才去洗净双手。这时雁迟端来两人的早膳,一碗小米粥,一碗山药粥,五块米糕,一碟小菜,比起以往两人的早膳,这已是简之又简。萧韫曦看了一眼,并无埋怨,端起小米粥就喝。雁迟在床边坐下,见闻静思满面通红,心中了然,低头舀了一勺,微微吹凉喂至他嘴边。闻静思苦于四肢乏力,颇为无奈,只能张口吞下。山药粥入口软糯香甜,一尝便知伙夫下了功夫熬煮。“粥是谁做的” 雁迟道:“是三郎一早起来熬的。” 闻静思又道:“我荷包里银两还多,让三郎这段日子多做些好菜。” 雁迟回头看了一眼咬着米糕的萧韫曦,笑道:“公子放心,咱们不会亏待了王爷。” 萧韫曦脸色微沉,冷下声音道:“这话说得不仅泾渭分明,心思也不正。因为我位高一等便要好酒好菜招呼,你将病重的静思至于何地” 雁迟不料自己一句玩笑话引起他的怒气,慌忙解释道:“王爷,我不是这个意思。” 萧韫曦盯着闻静思看过来的双眼,咬了口米糕,不再追究。闻静思吃下半碗粥,想起醒来便没有见过明珠,不由道:“明珠呢” 雁迟道:“他去车马场安抚百姓去了。昨日徐大夫被百姓围了半日,晚上他到达建昌的消息就在城里传开了。今早院子外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百姓,都是来问情况的,明珠怕影响你养病,将他们一一劝了回去。” 闻静思又道:“这几日百姓用水如何” 雁迟道:“前天下了雨,江知府准备安排百姓陆续回乡,看来今年的旱情是过去了。” 萧韫曦吃完早膳,接过雁迟手中的碗。雁迟看了看他们二人,自觉无处可容,便走了出去。闻静思咽下米糕,直直地看着萧韫曦道:“从殷州借粮到王爷来此,可是明珠从中传递消息” 萧韫曦点头承认道:“不仅如此,自从我将他调到你身边,若无重要之事,也必三天传一回消息。” 闻静思忽然鼻子一酸,泪涌于睫,怔怔地盯了他半刻,哽咽道:“我直至今日才知,自己在王爷心中地位之重。” 萧韫曦顿时岔了气,哭笑不得道:“我不来,你便不重要了”看着闻静思微红的眼眶,叹了口气道:“你不误解我这一举,便是我没有白做这件事。” 闻静思轻轻摇了摇头,惋惜道:“我总以为能借你的权力,可以在禹州为百姓做点实实在在的事。找寻旱灾原因,进而想出对策,一一施行,为百姓解除烦恼,为你谋取美名。可我来禹州数月,竟是一事无成,我对你有愧啊。” 萧韫曦温声劝道:“几十年造就的后果,绝无可能一夜之间改变。静思,欲速则不达,你应比我更要沉住气。我们有的是时间,十年二十年,只要意志不改,总有将禹州变得富饶的一日。” 闻静思看了他许久,柔声道:“那王爷又在烦恼什么呢” 闻静思看了他许久,柔声道:“那王爷又在烦恼什么呢”见萧韫曦眼中充满了不解,又道:“我今日看王爷比从前沉默许多,也易动怒,不知是不是有烦恼之处” 萧韫曦低低一笑道:“你倒是明察秋毫,不去刑部大理寺实在屈才。” 闻静思皱眉急道:“王爷” 萧韫曦敛去笑容,夹起最后一块米糕道:“吃完我就说与你听。”等闻静思乖乖地咽下最后一口,掏出汗巾替他擦了嘴,随手将碗筷放在桌子上,回身坐好,定定地看着他,缓缓道:“静思,你如何看我”不等他回答,继续道:“权势一方,家财万贯,名扬天下,这些究竟有多重要我要一个人死,不是难事,可我要一个人活,却未必做得到。静思,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若不能救回你,我这么多年都白忙了,今后与萧文晟相争相斥还有什么意义”他垂下眼睑,淡淡地道:“历来皇帝都求长生不老,果然有理。” 闻静思听他越说越是心惊,最后一句简直如堕深渊,不禁声音都变了:“王爷生死有命,何况徐大夫从未说我不治。” 萧韫曦忽然道:“静思,你怕不怕死” 闻静思微微一怔,想起白发缕缕的父亲,正值年华的弟妹,那些或为官或经商的族中亲人,虽不是亲兄弟却胜似亲兄弟的史逸君和雁迟,还有眼前这个被自己用道德礼仪裹得严严实实放在心尖上的人,有一日都见不到了,那已不是能承受之伤痛。萧韫曦见他脸色微白,双眼俱是忧虑c哀伤与惊恐,心头如碾碎般疼痛,情不自禁地将他一双手捂在自己手中。 闻静思闭了闭眼,强自打起精神道:“韫曦,我与你同样害怕。父亲身边虎狼环伺,弟妹不曾嫁娶,你也霸业未成,我一生抱负不能实现,若是现在死了,也死不瞑目。可是,父亲的养育之恩,弟妹的棠棣之情,史大哥的手足之谊,与你的知心相交,我这辈子得到的比失去的多,即便现在死了,也不敢有怨。” 萧韫曦心中大震,痴痴地凝视着他愈发温和坚决的双眼,喃喃道:“静思,我贪婪无度,此生不但要稳坐江山,还要与我心爱之人执手共老。”说到此处,他好似着了魔,魂不守舍地道:“静思,这几个月见不着我时,你想是不想我” 闻静思觉得他言辞举动大为异常,正疑惑不解,听他这样问,心中直呼:“我时刻挂念着你。”可话到了嘴边,只颤声道:“想” 萧韫曦心头狂跳,绷紧了脸,握紧了他的手,缓缓向他贴近道:“静思,静思,你不知道这些年来,我心里一直想着你” 闻静思见他深沉的眼眸中,毫无遮掩全是爱慕之情。惊喜骤然来临,他没有半点防备,看着心爱之人渐渐靠近,激动地屏息凝神,全身微微发抖,江山百姓再不入脑,只觉得此刻就算死了,也无半点遗憾。萧韫曦的目光太过热烈,闻静思不敢直视,便看向他的下颚脖颈,那素色内衫上的龙纹仿如有灵,乍然入眼,直钻脑海,忽的一个激冷,瞬间清醒过来,掩口歪在一旁咳嗽个不停。萧韫曦经这一扰,如梦初醒,一边拍背安抚,一边暗骂自己太心急。闻静思咳了片刻,终于勉强镇定下来,轻轻拍了拍萧韫曦的手道:“王爷,不知药是否熬好,请帮我去看一看。” 萧韫曦收整了心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好,你等着。” 闻静思望着他出门的背影,内心五味陈杂,难以辨别,长长叹了口气,盯着床帐满目惆怅。 萧大爷第一次告白以失败为终。 萧:难道你不知本王是愈挫愈勇之人 闻:作者说我是灭火小能手 萧:本王那是三昧真火。 白摊手:这我可搞不定,闻大人,你多保重 徐谦果然一点儿也未辜负师父在杏林中的美名,闻静思醒后第二日就能自己端碗吃粥喝药,到了第六日,果然如他所说,可以让人扶着下床走动了。这些日子徐谦将萧韫曦的一举一动看在眼中,只是他看得越多,疑虑越深,看得越清,惋惜越重。萧韫曦对闻静思虽是关怀备至,亲力亲为,却往往止乎礼,行为亲昵却不狎昵,看似良友而非爱侣。若不是得他亲口承认,徐谦还真看不出一星半点的断袖之心。这边徐谦疑惑不已,那边闻静思也日日自省。他将与萧韫曦相处的日日夜夜略略回忆了一遍,实在想不透何时开始对自己有情,幸而萧韫曦从那日之后并未出现异举,闻静思也就慢慢放下心,两人相处如初了。 禹州的深秋寒冷潮湿,这几日下了场雨,更是冷得刺骨。闻静思看着柴房靠北,十分阴冷,拿出银钱让吴三吴四购置了一张新床睡下。几间厢房都安置了炭盆,晚上暖和不少。 这一日,难得有个晴朗暖和的午后,闻静思喝完药,与萧韫曦c雁迟与明珠人围在一起谈论沿湘子江开凿水渠,徐谦对这些事漠不关心,把自己关在房内,抱着医书午睡。他们还未说上几句,就听吴三在门外报禹州知府前来探望。萧韫曦虽然不曾见过江淮,也不能光明正大的出现。他想了想,脱去靴子坐上床,明珠把床帐放了下来,又将靴子藏在箱笼里面。闻静思笑了笑,拿起桌上萧韫曦的杯子,泼去余茶,塞入书桌的抽屉内。他们刚收拾完,江淮才被雁迟迎进屋来。闻静思昏睡时江淮探望过一回,醒后还是第一次。此时见闻静思站在桌边,一身普通的鹅黄棉衣,长发盘髻,插着一只白玉簪,人比初见时瘦了一圈,眼中的神采却未减一分。他上前几步,受了闻静思的拜见,双手托起他的手肘,上下打量了一番,叹道:“贤侄终于大好了,我也能放下心做事了。” 闻静思请江淮上座,让吴三重新沏了好茶。“我醒后听雁将军说大人来过一回,这几日手足还有些乏力,本想着过几日上门拜见,没想到大人竟亲自前来,真是惭愧。” 江淮摆摆手,叹道:“闻公子为我禹州百姓解困,为禹州治旱出力,病倒之后我禹州竟无一位郎中能医治你,真正惭愧的是我。” 闻静思淡淡一笑,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2节 转了话题道:“江大人,我听雁将军说车马场与城隍庙中的避难百姓准备返乡,这事现在如何了” 江淮想起那一张张男女老少或迷茫或期盼或冷漠的脸,沉声道:“禹州各地都来了文书,这段时间时常有雨,河水充沛,旱情已解。我将你们借来的剩余粮食分给避难的百姓,让他们沿途返乡有粮可依。又给各城c镇c县大小官员发下文书,让他们尽力帮助无家可归的灾民。这些日子陆续有人回乡,也有人愿意留在建昌另建家园。闻公子大可放心,好好养病。” 闻静思听他安排的稳妥,心中安定下来,忽然想起一事,道:“杨驸马还在建昌么” 江淮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道:“杨驸马在殷州救济粮到的第三日,就回京城了,闻公子不知道么”见闻静思摇头,心道:“他那样看不起闻静思,不告而别也是意料之中。”面上却半分不露,只问道:“此次闻公子病重,殷州那边知道不知道可有消息传来” 闻静思心中惊讶,江淮骤然提起萧韫曦,也不知他究竟有何意图,斟酌着答道:“我病重之事,宁王或许知道罢。” 江淮淡淡地“哦”了一声,便无下文了。两人说到此处,暂时无话可谈。闻静思捧着杯子暖手,江淮低着头盯着地面。过了片刻,闻静思开口朝明珠道:“劳烦你帮我燃个碳盆来,我坐着有些冷。” 明珠意会,应了声“好”,朝雁迟使了个眼色,走出门外。雁迟跟着站起身道:“我去看看吴三的水烧得如何了。” 待屋内只剩下他们二人,闻静思才和声道:“江大人是否有话要私下与我说” 江淮点点头,看了闻静思一眼,叹了口气,缓缓道:“这事,实在叫人难以出口。” 闻静思不知他有何目的,既不能催促,又不能提前应承,只好等他自己说出口。江淮沉默了片刻,终是放下老脸,拱手求道:“贤侄,我与宗太师是同榜进士,高中之后授予翰林院纂修。当年宗氏兄弟文采斐然,在朝中深得庆帝器重,拉拢了一帮大臣,表面是兴办诗画社,内里是结党谋私。我那时仗着是范丞相的学生,虽偶有参与节会,始终不肯与他同流合污,还上折参了他一本。那时他便怀恨在心,设计报复。隆和十八年,庆帝将我调任禹州知府,看似升迁,实为贬谪。我在禹州二十七年,尽心尽力,任劳任怨,哪一寸土地没有去过,哪一任官员不是知根知底。近年我的老母亲身体每况愈下,我到了冬天,满身关节酸痛难忍,管理禹州,实在是力不从心了。”说道此处,江淮又叹了口气。“贤侄深得宁王赏识,说的话还是有些斤两的,还请贤侄在宁王面前替我美言几句,能让我调离禹州,哪怕去殷州做个小城知县也好,禹州实在有心无力了。” 闻静思对他所求吃了一惊,看他两鬓花白,言谈诚恳,想到前几次两人谈论禹州旱情与百姓,江淮虽有见解却并无实在的举动,如今这一席话,倒也能解释一二,心中不禁一阵感慨。他虽同情江淮,却不能自作主张,思虑片刻后小心地道:“大人的意思,我会代为转达,只是我人言低微,能否成事还要看宁王的决定。” 江淮如何听不出他话中的意思,点点头道:“我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贤侄所言在禹州广植树木,让百姓保护树种一事,我先拿建昌城周围的村镇试着施行,再推广下去吧。” 闻静思只好站起来,朝他一揖到底道:“晚辈谢过大人了” 江淮虚虚一扶,起身道:“贤侄言重了。你身体刚有起色,我就不多打扰了,好好保重。” 闻静思虚留了几句,将他送至厢房门外,看着他微微佝偻着背走出院门,内心复杂难言。他转身回房,萧韫曦已揭开帐幔坐在床边,满面笑容地望过来道:“江淮眼光独到,看人十分准啊。” 闻静思笑了笑,从箱笼内取出他的靴子,躬身替他穿好。萧韫曦挽着他的胳膊让他坐在身旁,试探道:“他所求之事,你如何打算” 闻静思道:“江知府调任禹州是何缘故,我不清楚,可我从建昌的平民百姓口中得知,他的确是个清官。府中布置简朴,院内种植果蔬,虽无上佳的政绩纪录在吏部卷宗内,却能有个好名声在百姓口耳相传里。不过王爷用人自有打算,我只转述江知府的意愿,不敢有所评判。” 萧韫曦摇了摇头道:“他名声是好,才干却平庸了些。盛世下多一个他不算多,少一个他也不算少。只是变故将生,革新在即,这样的官员,用起来就不甚顺意了。静思,你虽满脑安家治国的策略,但往后也会涉及提拔废黜官员,考核各项政绩,也要练就一双识人的慧眼才行啊。” 闻静思微微一笑,心道:“即便如我所愿中了进士科,也是先入翰林院历练数年再定去向,哪里沾得上提拔废黜官员的事呢。” 萧韫曦见他不置可否,知他不信,眼前又不是多谈此事的时候,江淮这一打扰,几人原来的话题也无心再谈。他算了算时辰道:“你病未好全,要多休息。”催了几声,抖开被子将脱去外衣的闻静思裹了个严实。这时明珠来放木炭盆,看闻静思躺下,把窗户留了丝缝隙以防炭气浓重,朝萧韫曦点头示意,放轻脚步退出门外。 屋内渐渐暖和,萧韫曦盯着闻静思的睡脸,神思却回到往日的诗酒曲赋,纵马欢歌上去,直想这辈子就停留在这一刻上,可心念一转,记起打在他身上的道道尺痕,漱芳殿内的羞辱与畅所欲言,又期待日后一雪前耻,携手并进,共创山河。想着想着,萧韫曦也睡意上脑,干脆脱了外袍,钻入闻静思的被窝里,贴着额头一道睡了。 经过徐谦二十来日的细心的调养,闻静思总算恢复如初,只是病中清减的身体尚未全养回来,徐谦开了滋补的药膳让吴四日日换着给他做。 禹州旱情已解,源头也已找到,当雁迟提出回京时,闻静思只好答应,又问起萧韫曦的行程,就听他道:“我送你出禹州边界再回殷州。”闻静思初晓他的心意,原本更是不舍分离,一想他多一日离开殷州便多一份危险,便只剩他能速速回去平平安安的念头了。 一行人开始收拾一干用物,备下两辆马车,又向江淮告了辞,定下五日后十月初八一早回京。当日傍晚,闻静思来到吴三吴四的柴房,从荷包内取出一锭银元,放在吴三手心。“三郎,我记得李钟氏典当下一支银簪为我几人做了新衣,你将这银元拿去赎了出来送还给她,如果心中实在爱慕,想要和她长久过下去,就找个媒人帮你问问。李钟氏答应嫁你,你便留下来罢,聘礼彩礼我这里都够。” 吴三大吃一惊,呆呆地看着闻静思足足半刻,才涨红了脸跪倒在他脚边,颤声道:“公子恕罪,当日送李钟氏回家前,我就自作主张拿银钱赎了簪子偷偷放入她的包袱里。我虽爱慕李钟氏,也不想离开闻府,请公子千万别赶走小人。” 闻静思听他说到后来声音哽咽,连忙将他扶起来,年近三十的汉子竟急红了眼眶,甚是狼狈。“你不要急,我不是赶走你。你与我家签下的十年契约,虽然还有两年才到期,也不能耽误你终身大事。提前让你赎契,我在家中还是能做主的。” 吴三不语,心中犹豫不绝,此时吴四开口道:“公子人好说到做到,你要是真想和她过,就答应了吧。” 吴三看了看弟弟,又看了看闻静思,定下心神跪谢道:“吴三谢过公子,公子大恩,吴三来生做牛做马报答你。” 闻静思笑了笑,让吴四拉他起来,又交代了些事才出门。第二日一早吴三就背上包袱与众人告辞,骑马往昌南去了。午膳时,徐谦得知了因果,笑道:“闻公子倒是气度雍容,把长工当手足,缩短契期又送彩礼。” 闻静思搅了搅碗里的粥,反问道:“有情人成眷属,难道不好么” 徐谦心中一动,瞥了一眼面无表情的萧韫曦,道:“听你这样说,难道你心中有人了” 闻静思倒吸了口气,差点被口中的粥水呛着,萧韫曦责怪地瞪了徐谦一眼,放下碗为他拍背顺气。明珠轻笑了一声道:“公子心中有没有人,我是不清楚。可徐大夫心中肯定有人了。”他脸上一本正经,说的煞有其事,几人纷纷疑惑地盯着他。只见他咽下饭菜,慢悠悠地道:“徐大夫之前在京城,挂着兽医的牌匾,只医治牲畜,连门外冻僵的乞丐都难得他的施舍。这次肯百里疾驰赶来救治公子,可不是心中开始有人了么” 徐谦遭他挤兑,顿时哑口无言,脸肌僵硬。萧韫曦c闻静思与雁迟你看我我看你,或低头暗笑,或仰头大笑,直把徐谦笑得满腹气恼无处发泄。最后仍是闻静思出来圆场:“徐大夫勿恼,我实在不想谈这事,明珠替我解围呢。只是徐大夫一身医术青出于蓝,若是不愿用在人身上,总觉得深感遗憾。” 徐谦盯着他看了片刻,微微一笑,摇了摇头不再说话了。 过了三日,吴三忽然回来了,见到闻静思倒头就拜道:“公子,金娘愿意嫁我。” 闻静思笑道:“这是好事啊,你回来做什么” 吴三站起来,憨厚老实的脸上一片通红,挠了挠头道:“金娘说公子对我们有恩,做人不能忘恩负义贪得无厌。她要我契约到期后再去寻她,她愿意等我两年。” 闻静思微微一怔,没想到一个乡村女子竟是如此的深明大义,不由道:“三郎何其有幸,遇到这样一个好女子,要好好珍惜,莫辜负她一片赤诚。” 吴三连连点头称是。 十月初八,天尚未亮,小院的前门便停了两驾马车。前一驾是闻家的车,坐了萧韫曦与闻静思,明日明月控缰,明珠与他二人久不见面,不顾车辕窄小,三人挤做一堆低声谈话。后面一驾是萧韫曦来时乘坐,如今吴三吴四控缰,厢内坐着徐谦与雁迟。 一行人走在寂静的街道上,“得得”的马蹄声格外的响。长长的青石板路,有闻静思住过的客栈,有他们用膳的面馆,有打听消息的成衣铺,也有曾牵动闻静思心神的车马场。马车行至城南门,天边正好露出一道曙光,将门前站着的数十位百姓照得分明。明珠认出当先几位是车马场内领头的汉子,即刻让吴三勒停了马匹。那几位汉子走上前来,深深一鞠躬,其中一位开口道:“先生,江知府说闻公子这两天就要走,我们等了一宿,就为了见公子最后一面。” 闻静思在车中听得一清二楚,心中颇为感动,不等明珠回话,稍稍提高了声音道:“明珠,你来扶我一扶。” 明珠应声下车,揭开车帘一角,小心地将闻静思扶下马车。那几个汉子只见过布衣文巾的闻公子,哪里想到今天一照面,竟是身披纯白狐裘,玉冠锦靴的打扮,若不是瘦削的脸上那一双含着笑意的眼睛时常见着,几乎要将面前的人认作他人,因而一呆之后,齐齐围在他身旁嘘寒问暖,嘱咐东西。闻静思听着耳边朴实的关爱,心中感慨万分,缓缓道:“我身体已无大碍,让你们操心了。” 领头的一位男子哈哈笑了两声,叹了口气道:“今年大伙儿运气好,碰上闻公子,有口饭吃,明年就不知道还有没有这个好运了。” 闻静思知道他们心中的担忧,柔声劝慰道:“禹州的旱情不仅是朝廷,也是宁王的一块心病,虽然不能一夜根治,只要有决心去做,总叫你们有生之年看见变化的。” 领头的男子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带着身边几人齐齐为闻静思送行,看着两辆马车缓缓驶出建昌城门,沿着官道驶出禹州贫瘠的土地,驶向繁华富饶的京城。终其一生,他们几人再也没有见过闻静思,可他们在禹州这片故土,见到了闻静思的承诺。 离建昌越远,萧韫曦与闻静思的分别之日就越近。前几日两人还能有说有笑,或论朝政局势,或论野史诗词,越是靠近禹州边境,闻静思的话越是少,怔怔地盯着小窗外的景色。萧韫曦知他不舍分离,也别无他法,只得时时逗他说话分散心神。闻静思虽有伤感,可见他笑容里同样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愁绪,心道:“他也不舍分别,却能忍着来开导我,我又怎么能让他操心。”想到此处,强自收起了离愁别绪,和萧韫曦说到一处去了。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马车到了三丰镇,再往前走就是云州境内,一行人早早寻了个干净的小客栈住了进去。为给萧韫曦饯别,吴三吴四买了酒肉回来,借店家的厨房做出两桌好菜。席间各人有各人的心思,明珠豁达,与同门两人小声谈论殷州的大小武官,雁迟与徐谦这几日相处下来,多了份熟悉,正求教冬日的养生,闻静思夹了块羊肉放在萧韫曦碗中,温声叮嘱路上小心。 凌晨卯时三刻,屋外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片刻之后传来明日轻轻地敲门声。闻静思睁开眼睛看着浓重的夜色,耳畔是细微均匀的呼吸,他翻了个身准备叫醒萧韫曦,还未张口,却听枕边人轻声道:“静思,我走了。”嗓音轻柔,不带一丝沉睡后的黯哑。闻静思暗道:“原来你也一夜未眠。” 萧韫曦半刻等不到他答话,微微提高了声音道:“静思,我要走了。”又等了片刻,仍不见他反应,只好撑起身子穿衣。不料他一动,闻静思也动了,带着衣衫上的梅花暖香密密地将他裹在臂弯中。萧韫曦心头一软,双手搂紧了怀中单薄的身体,忖道:“原来你心中也有我。”他大喜过望,不禁腰背用力,将闻静思压在身下。 闻静思将头埋在他怀中,过了一会儿才放开双手,强做镇定道:“韫曦,我在京城等你,多珍重” 萧韫曦心跳如狂,慢慢低下头去亲吻他的双唇,可闻静思仿佛早有预知,头偏了偏,让他这一吻落在了颊边。萧韫曦不急也不恼,长叹口气,暗自道:“也罢,静思,我给自己留个遗憾,等这天下尽归我手,就容不得你再逃避了。” 马车碾过泥泞的黄土一路向殷州驰去,飞溅的水花融入低洼处,又聚成一捧,平静地映出天边泛起的晨光。 闻静思披着萧韫曦留下的狐裘,赤脚依在门边,看向天空的眼眸竟是出奇的晶亮。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谁说鸿飞留指爪,不复计东西 第十七章赠君杨柳做春茶 十月三十日,京城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薄薄的一层铺在青石街道上,和着尘土被来往行人踩踏成淡淡的灰黑雪泥,静静地堆积在道路两旁。 闻允休三日前的傍晚接到长子的书信,言明进城就在今日,可把三兄妹高兴的几日都合不拢嘴。早晨大开城门之前,三人连同林稳一起出城迎接去。 日当正午,小雪初晴。京城北门外,沿着官道行走一里,有个小巧的青瓦红柱亭。在这个亭子里,闻静思曾送走了杨丞相,也送走了史逸君,甚至连他自己也是从这里开始,雄心万丈行往禹州。如今一别近七个月,再见亲友,倒生出几分游子迟迟归的思情。 众人见闻静思披着狐裘被雁迟搀扶下车,眼尖的闻静心头一个惊呼出口:“大哥,你怎的瘦了这么多” 闻静思拍拍靠过来的小妹的手背,笑着道:“我在禹州水土不服,走前病了一场,现在可不是大好了,你们不必担心。” 闻静林上前一步道:“小妹,今日天冷,快让大哥回车上,我们到家里再说。”他这一提,众人才收拾了担忧之情,催促闻静思重新坐回车内。 闻静心实在放心不下,也跟着钻入车厢,不料里面还端坐着一个男子,顿时吃了一惊,仔细一看才认出是曾经照顾过兔子的徐大夫,不由疑惑道:“徐大夫也懂得给人瞧病么” 闻静思尴尬地坐在一旁,不知如何解释。徐谦哈哈大笑起来,笑声竟是十分愉快:“闻小姐,在下是去禹州拜访故友,回程路上碰到令兄,正好盘缠用尽,就跟着回来了。”说罢,朝闻静思偷偷眨了眨眼。 闻静思如何不知其意,只好点点头糊弄过去。闻静心无意深究,坐在兄长身边问长问短。马车缓缓驶入京城,吴四控缰十分用心,将车赶得又快又稳,只用了两刻便到了闻府侧门。徐谦婉拒了闻静思的邀请,独自背上行囊回家。闻静思入门洗净手脸,来不及脱下狐裘,便急急去往父亲的小院问安。闻允休七个月不见长子,多年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也掩不住一片欣喜,拉着闻静思上下打量许久,和声道:“平安回来就好,平安回来就好。”他停了一停,忽然指着狐裘问:“我怎么不记得你有这件裘衣” 闻静思微微一怔,心底大呼不妙。他自认不会让父亲误会自己收受贿赂,可宁王私出殷州,却不能为他人知道。正苦思如何解释,闻允休却好似看出他的难处,轻笑几声让步道:“阿林他们很是想念你,既然回来了,就多陪陪他们,晚上用过膳,再来我房里和我说说禹州的情况。” 闻静思应承下来,垂首告退。午膳时和弟妹,林稳,雁迟与明珠围成一桌,他在禹州多依仗明珠传递书信,此时不愿他再回到暗处做个无声无息的影卫,又不能对弟妹直言他的身份,便谎称是新交的朋友,邀来家中与雁迟作伴。几个弟妹都以他马首是瞻,虽对这个陌生男子怀有十分好奇,也在渐渐地了解中化作七分感激三分惋惜。 席间,闻静思得知他不这的这几个月,家中接连喜事。林稳这次会试果然没有让人失望,得了二甲十名,现领了翰林院待诏一职。上个月殷州有位知县平调禹州,这空出来官位,林显正在筹谋,如无意外,等宁王公文一到,即可前往吏部办理调任一事。这是一喜。林稳中了进士,托林显向闻静心提了亲,已得闻允休首肯,走过诸多礼节,定下婚期,只待明年开春四月,即可迎娶新娘回殷州。这又是一喜。 闻静思见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心里也欣喜不已,连祝了几杯薄酒,喝得腮边一片绯红。闻静云看了看林稳,又看了看兄长,道:“可惜大哥这次错过了会试,不然怎么也是一二甲。” 林稳也附和道:“君谨有王佐之才,可惜生不逢时。这一次会试,宗太师门下子弟十有五六入榜,为避人眼目,他只好把其余的世家子弟也收录几个,以示公允。我能考中,多是这个缘故。” 闻静思放下酒杯,心中直道:“太子一日在位,我便一日与进士无缘。”继而摇头笑道:“子均抬举我了。为百姓谋福并不只有科举一途,子均走的是大道,我走的是弯路,所思所求都是一样,无所谓高下之分。” 几人见他并不执着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3节 于仕途一道,心里都暗暗称赞他的豁达。在座都是亲朋好友,善解人意之辈,这一顿午膳,吃得十分舒畅。饭后林稳告辞回家,闻静思被小妹赶去午睡,闻静林做主将明珠安排进雁迟的小院,方便两人互相切磋。 戌时一过,天又开始下雪。清霜馆内的木槿落了一枝的雪花,孤苦伶仃,一旁的几支腊梅,满枝桠的红色花朵迎风招展,清极而艳。 闻静思如约来到父亲的书房,闻允休将他招到身边坐下,细细地听他将禹州这几个月发生的事娓娓道来。听到朝廷缩减了赈灾的粮食,他点了点头,听到偏远村镇的农夫去城中卖儿卖女,巫觋趁机装神弄鬼献童求雨,却紧蹙了双眉,听到宁王为建昌百姓送粮,面露赞许之色,听到江淮愿意试着推行种植树木,涵养水源的办法,又抿了抿嘴唇,听长子说到自己病重,雁迟派人寻找徐谦时,更是神色凝重,眼露关切。直到闻静思将大小事情一一说完,他才沉思许久,缓缓评来:“百姓无知,乃是教化不足,书院零星,乃是朝廷无心。江淮愿意尝试革新,也未必有成效,你不可寄望太多。只是我料不到你竟病得这般重,非徐谦不能医治,更惊动了宁王暗中探望,倒真有些后怕。” 闻静思心中一惊,脸上不由带出几分迟疑之色。闻允休见了微笑道:“我说的不对么” 闻静思只好如实道:“父亲说的对,宁王确实来探望了,我从昏睡中醒来看见他,也吓了一跳。他私自离开封地,若被有心人知道了,难保不会被太子多加利用,这都是我的不是。” 闻允休见他焦虑自责,不禁哈哈一笑,开解道:“思儿不用着急,宁王手下能人不少,他本人也心思缜密,掩盖行迹一事定会做得滴水不漏。只是他那件裘衣,通身雪白不染杂色,价值不菲啊。不过礼轻情意重,你要好好保护自己,切莫让他再担心了。” 闻静思头一回听父亲这样劝说,虽然心有疑虑,却也赞同,顺从地应了声“好”,话题一转,问起小妹的婚事来。“父亲,明年小妹要远嫁,我想和父亲商量嫁妆一事。” 闻允休接着他的话题道:“嫁妆我已让阿林详细罗列出来,过几日给你。你先同我说说,你心里如何想我这一决定” 闻静思沉吟片刻道:“父亲的决定,也是我的决定。林稳在身世人品,学识名声上自是无可挑剔,他在京城为官,有林大人指点,若是调去殷州,史大哥也能看顾一二,可说是十分顺遂了。” 闻允休看着儿子讲得头头是道,微微眯起眼睛敛去精光,捻着胡子笑出声来:“思儿心中想的,恐怕是殷州有史逸君和宁王在,阿心必然不会被欺负罢。” 闻静思见心思被父亲一语道破,尴尬羞惭地手足无措,满面通红,低着头不敢应对。闻允休对这个儿子的不染污浊,纯善真挚既欣慰又感慨。“思儿能这样想,才是一个兄长应有的考虑,毕竟闻c林两家不是普通门户。结亲不能光看眼前两人的感情,还应看到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甚至是终身。林稳作为闻家女婿,算是门当户对,他留在京城,与心儿都有依靠的世家,可林稳一旦回到殷州本家为官,心儿失去了闻家庇护,便要依赖她自己的智慧与丈夫的宠爱才能立足异乡。她年轻貌美,有学识才华,持家五年十年尚不算难事,可一旦她年华老去,林稳抵抗不了诱惑,谁说她不会受到公婆的排挤丈夫的冷眼此时,她若是有强大的依靠,夫家就算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不会就此苛待了她。史逸君沉稳老练,与心儿自小是玩伴,又与你是知己好友,定会好好照顾她。宁王么,他爱屋及乌之下,也断然不会让心儿受一丝委屈。有他二人在殷州,心儿远嫁也令人放心些,你是不是这样考虑的” 闻静思听着父亲将自己所思所想一一道来,毫无偏差,心中无端有些害怕。“父亲所说,正是我忧虑的。” 闻允休点点头算是赞许,停顿了片刻,缓缓道:“你这几年接触政事,比之以往,更会顾全大局,思虑周到,这是好事啊。只是你遇事考虑的仍旧不够深远,这和你的阅历多少有关,不过你心思细腻,胸有正气,也不妨碍你今后的成长。” 闻静思默默地听父亲指点自己的优劣之处,心中却是在想:“父亲看人极准,又能明察秋毫,我在家中更要谨慎,千万不可让父亲看出我对王爷的情谊。” 雁迟用徐谦留下的滋补药膳方给闻静思调养了月余,才算把脸上的气色补得如初般白里透红,可身上的肉却好似丢了个无影无踪,半分也不见长。 十二月初,京城各家各户都忙着迎接春节。 闻静云从商三年多,今年初才算是摸出门道,从自家大掌柜手中接下一间商铺悉心打理,到了年底一算总账,竟比去年多入账两成。高兴之余一手包揽了妹妹的嫁妆,誓要把个婚嫁办得风风光光。闻静林这一年潜心研究雁迟教授的剑术心法,他习武晚,却贵在悟性高,几年下来也有小成,可以和雁迟过上百招有余。 一边是欢欢喜喜等待过年的百姓,另一边,是接到宁王上折后雷霆震怒的帝王。 现今的燕国内虽无战事纷争,但北方边疆一直不甚稳定,因此,将领士兵的操练与调动仍依旧制。自从萧韫曦接管兵部后,发现士兵所用的盔甲与兵器,战车与战马上的铁器,其器形尚算按图纸打造,可各军营内的比武擂台上,总会看见刀剑相击双双折断,军备库房中的战车盔甲即使养护之后也容易锈迹斑斑的情况。禹州盛产铁矿,燕国的军用铁器十有出自禹州军械造局。军械造局虽属兵部管辖,其长官的权力却始终抓在尚书令李洵的手中。 今年年初,萧韫曦便定下详策,请凌崇山暗中调查军械造局。凌崇山便借押送粮草的机会,派遣卫桓前往暗中调查。这一查不要紧,竟查出军械造局用废弃生锈劣质的铁器重新铸造兵器,卫桓为了能将军械造局里的官员一网打尽,便向宁王请求支援。萧韫曦自然是十二分的愿意,当即派了凌微,假借送粮给禹州百姓,带着三百多亲兵与卫桓会合,一举围困了造局内外,连李洵的亲信想要通风报信都无路可走。这一招暗渡陈仓将李洵打了个措手不及,造局内的账册,书信,大小官员皆指证他贪污军款,以次充好,甚至有叛国之意。这一折带着铁证与罪臣由卫桓与凌微两位大将亲自押送到御前,只把萧佑安气得砸了手中的金碗。当夜,卫桓带着皇帝手谕,领了一队精兵闯入李洵府邸,把还在侍妾被窝中光溜溜好眠的尚书令抓了个正着,直接压往大理寺牢房。另一边,宗维受召入宫觐见,在永宁宫小书房内,与皇帝闭门谈话整整两个时辰,出来时满脸铁青,一言不发的出了宫门,次日托病罢朝在家。萧佑安这次也不再留情面,越过三司推事的复杂程序,直接让大理寺给李洵判了个死罪,抄没家产。 十二月二十日,李洵及禹州军械造局的几位长官在西市处斩。当日,宗琪也称病罢朝。 这一年的新年宫宴,比以往都要冷清,又比以往都要舒心。宗氏一派的几个重臣接连罢朝,皇后也只露了个脸就推脱身体抱恙匆匆告辞,宫宴上留下的大多是闻史一派的臣子,太子坐在御座下首,勉强赔笑,真真是如坐针毡,恨不得随母后避走锋芒。萧佑安看不见心烦的,笑容也多起来。看舞听曲,作诗论文,竟也是一副和乐的景象。 过了正月十五,史传芳迁任尚书令,正式打破了两党平衡的格局。 闻静心的婚期定在三月初三,嫁妆早已准备妥当,正红喜服,东珠发冠,各式胭脂水粉直逼公主出嫁的行头。 她知道自己即将离开父兄,这几个月便甚少出门,只在家中陪着父亲说说话,与长兄一起读读书评评史,看二哥跟着雁迟一招一式的学习新剑法,或将热菜饭送到忙不过来的三哥商铺里,又或者逗弄院子中一直养着的大小兔子。闻静思看着小妹的笑容里三分欢喜七分不舍,心底也是一阵阵压不住的难过。他将一颗心分作三分,一分留意朝堂格局变化,一分放在殷州宁王身上,最后一分全无保留地陪着小妹,似要把余生的兄妹之情都耗在这三个月中。 二月初九,吏部的调遣公文如众人所料送至林稳手中。十日之后,宁王与史逸君贺喜的书信也到了闻府。 三月应是春意初绽,冰雪消融的时节,可今年的三月依然寒风刺骨,时有小雪飘落,一层未消融,一层又盖下,好似缠缠绵绵没完没了。 闻静思捧着书册坐在妆台前看窗外的雪景,小院里的花木石桌都盖着薄薄的一层雪花,被屋内昏黄的烛火一照,竟也显出几分棉花的柔软和暖意。两个弟弟监督奴仆布置家中宴场,忙碌了一天,吃过晚饭后不知去了哪里,院子里寂静的都能听见雪落下的声音。闻静心来到兄长窗前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怔怔沉思的景象。她今夜穿了一身鹅黄的夹袄,水红的裙子,乌云般的秀发斜斜挽了个髻,插着一支东珠步摇,明眸含笑袅袅娜娜地走进内室,盯着兄长笑而不语。 闻静思放下手上的书,掩蔽半扇窗户。“明日吃过酒宴,后日就要启程,这么晚了还不休息” 闻家小妹笑得狡黠又欢喜,换到兄长的身旁坐下道:“我来给哥哥送个大礼,你先闭上眼睛,可不许偷看。” 闻静思猜不出她在打什么鬼主意,只好端坐着身子闭上眼。闻静心默默地看着兄长柔和俊美的脸,从袖内抽出一幅正红色的锦缎,捏着两个角儿,一抖展开,轻轻覆在了兄长的头上。闻静思吃了一惊,一把扯下来,翻过一看,竟是一幅喜鹊闹春的绣品。这片绣品已有些年代,料子不如新的柔软,图案更是一半绣得精致细密,一半绣得平凡无奇。闻静思看着看着,泪便涌了上来这片绣品正是当年母亲的遗物。 闻静心见兄长触景生情,不禁挽上他的臂膀依偎过去,轻声道:“哥哥,我替你完成母亲的心愿啦,她在天有灵一定会很高兴。” 闻静思嘴唇弯了弯,却笑不出来,哑着嗓子道:“这个原本是母亲绣完之后要做成被面给你的,当年只绣了一半便走了,如今都快十八年了,你能绣完它,当真是好事。” 闻静心笑道:“我从来没见过母亲,哥哥还记得她的样子么” 闻静思小心翼翼地将绣品叠起来,想了片刻,摇了摇头道:“母亲的样子我也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她会让人垫高桌椅方便我们用膳,她会把烛台放在高处以免烫伤我们,她会唱着小曲儿哄我们入眠。我们的衣裳都是母亲亲手裁缝,父亲却没有这个份。” 闻静心轻声笑起来:“那父亲岂不是天天都要酸着个脸”她顿了顿,忽而又道:“父亲一直说哥哥在我们几人中最像母亲,往后哥哥成婚,枕边人少不得也要天天吃醋。” 闻静思笑了几声,摇了摇头,沉默不语。闻静心又道:“哥哥有没有心上人”不等闻静思反应过来,径自说下去:“母亲天上有灵,一定会保佑哥哥的心上人是个好人,全心全意对哥哥好。哥哥也不可像父亲那般太辛劳,要多陪陪人家。” 闻静思心中一动,笑道:“你还未出嫁,倒先教育我来了。” 闻静心一指点着兄长的脑袋,学起父亲的口吻佯作威严道:“你一边脑子极是聪明,一边脑子却是呆瓜”见兄长目瞪口呆,不由掩口大笑起来。过了片刻,收敛了笑意道:“我走后,哥哥要好好照顾自己,别太操劳,让我走了也放不下心。” 闻静思拍拍小妹的肩膀,长叹了口气道:“我晓得了。你去到殷州,若有难处可去寻史大哥,他会帮你,若他不方便,你就去寻宁王罢。有空多给家中写信,千万别报喜不报忧,受了委屈多和我说说,大哥不会不顾你的。” 闻静心笑着应承下来,过了片刻,她挽着兄长的手臂站起来道:“我困了,大哥来唱个小曲哄我睡觉。” 闻静思微微弯着唇角,任由小妹将自己拉进闺房。婢女早已铺好被褥,燃上火墙。闻静思关紧门窗,灭去烛火仅留一盏昏暗的油灯,看小妹已躺下,他便坐在床边的屏风前,盯着屏风上丝线织绣的牡丹争艳,压低了嗓音,温柔地唱起了年幼时母亲唱过的小曲:“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他唱得又慢又轻,原本诗句中慈母对远方游子的思念之情在他口中,竟多了几分离愁别绪。想起小妹过往的喜怒哀乐,嬉笑怒骂,过了后天再难见着,心中好似被人割走了一块,又疼又悲。闻静思将曲子慢慢唱过两遍,轻轻唤了两声“阿心”,不得答应,这才绕过屏风,见闻静心的睡脸一片安宁,默默看了片刻,伸手掖了掖被子,把床前的锦绣帐幔放下来,交代好守夜的婢女,轻脚走出了闺房。 耳听兄长的脚步声越来越远,闻静心睁开双眼,那轻柔的歌声回荡在耳畔心头,难以消弭。她翻了个身,把头缩进被褥中,低低抽泣起来。 次日,闻静心起了个大早,梳妆打扮,穿上新衣,与父亲兄长一同吃早膳。未及午时,京城族里的叔伯兄弟,姨婶姐妹纷纷带着贺礼过府道喜,连远在殷州的伯父也派了堂弟前来祝贺。府内的宴席开了满满的七桌,藏了十八年的女儿红极为醇厚绵长,酒香一直飘到了墙外。女眷们难得齐聚一处,欢声笑语夸赞闻静心美貌敏慧,嫁得好夫君,从此以后永结同心,白头偕老。男子围坐在一起,不例外尽是国事天下事。不知谁提起闻静思持有宁王私印,小辈们蜂拥而起,七嘴八舌地嚷着拿出来一睹为快。闻静思看着族弟们兴奋与激动的脸,既不动身也不开口,稳稳地坐在席间,含笑饮酒,任一干人抓耳挠腮,百般诱导,也毫无动摇。长辈们见他眉目之间三分从容七分坚定,心中暗自惊讶,虎父果然无犬子,闻家恐怕要出第二个闻允休。 三月初三,春阳和暖,一扫前几日的雨雪阴霾。 女儿远嫁,闻允休一半欢喜一半忧,闻静思和两个弟弟招呼宾客忙里忙外,心中纵有不舍,面上也不能显露一分。闻静心从梳妆开始,到着嫁衣,跪拜先祖,拜别父兄,最后上轿,一直勉强撑着笑容。林稳见她双手颤抖,知她难过,心里也不好受,却不能当着众人的面安抚,唯有对着闻家人一揖到底,掷地有声地发下誓来:“岳父c大哥c二哥c小弟,阿心肯下嫁与我,我林稳定待她如珠似宝,不叫她受半点委屈,若违此誓,任凭处置。各位族中亲朋也做个见证,好叫几位放心。” 闻允休笑着点点头,带着儿子看那顶喜轿在马车人流乐工的簇拥下向城外慢慢远去。出得城外,林稳放缓马步与婚轿齐平,这才看见小窗内,闻静心早已揭开了喜帕,痴痴地遥遥张望越来越远的城门,那一张秀美精致的脸,已被泪水花了妆容。 闻静心一走,闻府的欢声笑语也跟着走了。闻允休一贯的上朝下朝,从不耽搁,闻静思常常把自己关在房中,平常难得一见,二弟早上出门,也不知去那里闲逛,不到点灯时分绝不回府,小弟坐镇商铺,板着脸将算盘拨得噼啪响。 四个主人都无心管事,府中下人得了便宜,纷纷松懈下来,今日忘了浇花,明日偷出府游玩。明珠冷眼旁观,寻了个日子将府中仆从全叫到堂下,他虽担着食客之名,办起事来比几位主人更加威严,一顿分明赏罚,镇得一众下人齐齐收了轻慢之心。 过了几日,闻静思从洒扫的小婢处知道了缘由,并无责怪明珠越俎代庖,借午膳之机向他敬酒致谢。当日下午,他便抛开杂念,将府中大小事物一一管了起来。 四月初九,闻静林提议明日休沐去城郊踏春。府中的五个年轻人虽各分文武,对郊游玩乐是一致的喜爱。即刻吩咐小仆备好酒水果茶,次日一早,五人便乘坐马车前往城郊。 此季正是梅花凋零桃花盛开的时节,一片无际的桃花林尽是嫩绿粉红,鹅黄素白,生生把初春妆扮得如二八少女一般,清新动人。闻静云吩咐车夫将车赶至旧时玩乐处,铺张物什,烹茶煮酒,猜枚射覆,真是三分欢喜都变成十分和乐。闻静林趁着弟弟和雁迟比试蹴鞠,悄悄将长兄拉到桃花林深处。闻静思随着他走了一段路,见人烟渐渐稀少,才缓缓问道:“怎么了” 闻静林在一株碧桃下停了脚步,背对着兄长,将眼前十里桃花尽收眼底。“大哥,明天一早,我就要离开京城了。” 闻静思奇道:“去哪里” 闻静林摇了摇头道:“先去雁迟的师门看看,那也算是我的半个师门。之后再去哪里,我也没有打算,总之我是不想再待这儿了。” 闻静思这才意识到不妙,双眉一蹙,沉下脸急声道:“父亲知道么” 闻静林慢慢转过身,双目如电,盯着兄长的脸,一步一步地走近。他这几年沉浸武学,练出一身结实精壮的肌肉,不仅身量超出兄长几分,就连气势也胜过了兄长。他这一靠近,闻静思竟生出几分压抑的感觉来。闻静林在一丈外停下脚步,看着兄长一脸的肃容,锦衣包裹的清瘦身躯,忽而一笑,撤去一身的凌厉之气,反问道:“阿心为何喜欢兔子,父亲知道么阿云最厌烦算账,父亲知道么我为何习武,父亲知道么大哥为何一心扑在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上,父亲知道么”他一连问了几个父亲知道么,见兄长明亮的眼眸黯淡下来,不由缓和了声音继续道:“一年三百六十日,他除了母亲冥诞,我们几人生辰的日子做一碗寿面,何时真正关心过我们除了你做侍读被罚跪雪地高烧不退的那次,我们几个病了痛了,他有哪次向你一样彻夜守着,就为了端一碗热水,换一盏油灯他与同僚见面比见我们还多,他与同僚饮宴比与我们同桌用膳还多,甚至他去勾栏院上景玉的床,也比来我们院里查课业多。何为父亲二字,他知道么你子代父职,尽心尽力做个好儿子好兄长,我见了都觉得可怜。” 闻静思料不到这个平日爽朗爱笑的二弟会有这样的深沉细腻的心思,每一问都仿佛是一道绳索,套在他的脖子上,越来越紧,直勒得他衣袖掩盖下的双手细细颤抖,喉间喘不过气。过了许久,闻静思才黯哑着嗓子劝道:“他生下你我,养育成人,始终是父亲。朝中局势复杂多变,他官位越来越高,党同伐异下他若不全心全意应付,我们哪里有个平安的家” 闻静林哈哈一声笑了出来,上下打量了兄长片刻,抱臂笑道:“父亲总说你像母亲,我却觉得你和他像个十成十。国家国家,先国后家,宁王要不封你为相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4节 ,可真辜负了你一片苦心。”他见兄长张口要反驳,伸手一挥道:“大哥不必再劝,我意已决。” 闻静思凝视着二弟眉目间的决绝之色,心中无限疲惫,倒退了两步靠在一株桃树上。那桃树被他一震,落下几片粉红的桃花瓣,隐没在草丛中。闻静林见他脸上毫无掩饰的疲倦与哀伤,正想着说上几句好话,却听他轻声道:“没了小妹和你,这还哪里像个家。”心中竟泛起一阵说不出的疼痛,仿若湖水波澜,层层推开,层层堆积,难以消散。疼的他只呆立当场,说不出一句话。 闻静思沉默了片刻,长长叹了口气,勉强打起精神道:“你若是要走,不妨去殷州看看小妹,再去禹州弁州的城镇看看当地百姓的生活。比起北地两州,我们衣食无忧,实在是太好太好。我作为闻家长子,不求你与我一同入朝为官,只愿你能体恤百姓的苦难,珍惜眼前。” 闻静林心头大震,疾步上前,将兄长牢牢抱在臂弯中。闻静思不知其意,仍旧如同幼时般轻轻拍着他宽阔的背脊以作安抚,片刻之后,才听二弟颤抖着嗓子道:“我答应你,大哥,你要好好保重。明年新年,我会回来看你们。” 闻静思淡淡地“嗯”了一声,看向远处迎风飘落花瓣的桃树,只觉得家里好似那株桃树,小妹与二弟纷纷离去,再见未有期,别后长相忆。 闻静林走的时候,天尚未亮,他是城门开启后第一个出城的人,单人单骑,刻意不等兄弟相送。闻静思下午去问小弟,闻静云奇怪地看着他道:“二哥在你没回京之前就和父亲说了要走,父亲也答应让他出去历练一番,他说自己会告诉你这事。怎么,难道二哥没有说么” 闻静思怔怔地盯着小弟修剪整齐的鬓角,摇了摇头道:“我以为他瞒着父亲。” 闻静云笑道:“二哥就算瞒你也不会瞒父亲。” 弟妹的相继离去,确实让闻静思的心缺了一角,可朝廷暗地里的波涛汹涌,又迅速将这一角塞满。二宗罢朝,并无多大影响,萧韫曦手中的兵c吏c户三部运作照旧,刑部在闻允休数年的治理下也毫无变化,可工c礼二部与九寺中的六寺多为宗派,其中几位重臣相继病休,让这风雨中的朝廷更添几道电闪雷鸣。熬过了端午,皇帝终是在这无声的冷战中败下阵来,借六月宗维生辰,御驾亲自前往宗府为他庆生。君臣在书房闭门畅谈了半个时辰,谁也不知谈了些什么,次日早朝,原本空缺的列队,竟是整整齐齐,群臣恭敬的跪拜,齐声三呼万岁,萧佑安端坐在御座上,谁也看不清他眼底的厌恶与疲倦,谁也看不见他袖中的双手,指甲已深深嵌进了皮肉。 书上虽写七月流火,彼时艳阳依然高照。荷塘里的蛙,鸣声一片,知了也叫个不停。屋内闷热,闻静思便让仆人将午膳摆在暮雨山亭内,闻允休难得回府用膳,父子三人围坐一起,席间并无美酒佳肴,却也和睦喜乐。闻静思见父亲神色微黯,开口问道:“父亲,朝中又有事烦心” 闻允休从不瞒他大小事务,当下吞咽了口中饭食,缓缓道:“皇上欲明年中登泰山封禅,将封禅事务都交给宗太师了。” 封禅多是盛世有大功绩的君主在泰山筑圆方二坛祭祀天地。此时内外虽无战事,天下尚且太平,可燕国离盛世二字,实在有些远。萧佑安选在此时登顶泰山,实在有些难以揣测用意。 闻允休见长子凝目沉思,三子笑不可仰,疑惑道:“阿云高兴什么” 闻静云停下筷子如实道:“既然皇上宗维负责一应事务,他又最爱奢靡铺张,所用器物一定不少,各处造办未必都能吃得下这块肥肉,我们暗中有不少商号,或许可以分一杯羹。” 闻静思不理会弟弟的说词,向父亲问道:“皇上为何忽然想要封禅” 闻允休夹了筷鸡肉放入碗内,徐徐道:“你觉得为什么尽管猜上一猜。” 闻静思迟疑道:“莫不是因为军械造局一事,要用封禅安抚宗家” 闻允休看着渐渐成熟的长子,眼中尽是赞赏。“不错,封禅一事极其隆盛,交给宗太师操办,恰好彰显其在朝中之地位。皇上既可安抚宗家,宗维又可摒除前嫌,何乐不为” 闻静思看着一桌的菜,顿时没了胃口,低眉敛目轻声道:“国库亏空,选择此时封禅,岂不是劳民伤财。” 闻静云含着饭菜吃惊的看着兄长,闻允休也端正了脸色,道:“这是平衡各党之计,朝中稳定,天下才能太平,皇上有何不对” 闻静思微微咬着下唇一点肉,既不再反驳,也不再接话了。 宗维七月接了封禅的事务,月底就给各地造办发了命令下去。果然如闻静云所料,他性豪奢,爱铺张,造办接不下如此多的订单,便和当地的商家合作,一起完成各项器物。闻静云早有准备,和族中行商的叔伯通了气,利用几处商行接下造办的指派,赚了大大的一笔。 八月中秋之后,宗维领了皇命,亲自去各地造办督工,以示重视之意。宗维走的那一日深夜,万籁俱寂,有个身穿黑斗篷的人,从闻府仅开了半扇的门中溜了进去,木门在他身后轻轻关上。眼前的路被半个月亮照得朦朦胧胧,唯独石径旁的石灯笼闪着微弱的灯火,一直将来客引到闻允休的书房。此时的书房正点着一盏油灯,昏暗的光芒投射在窗绢上,此时的油灯再微弱,到了明日,也足以照亮帝国前行的道路。 秋去冬至,万物更替。落光了枯叶的枝头铺满了薄薄一层初雪,轻轻一弹,便能扑簌簌的震落下来。 宗维走后,太子将招揽到的几位颇有名气的道士进献给了皇帝。萧佑安近年颇喜爱钻研长生之术,得了这几人,竟欢喜得日日埋首在深宫丹房中,将大小事务都丢给几位重臣,除了早朝露脸片刻,平日要见,已是十次中也难得见到一次的局面。 新晋的臣子不知太子此举的缘故,老臣之间却是心照不宣。朝野已有皇帝意在换太子的流言散布,一时无法辨认源头与真伪。太子自是不愿将此事坐实,表面上进献道士,投父皇所好,处理事务更加小心谨慎,务必令重臣挑不出一丝错处。暗地里屡次派人查证流言,却是徒劳无功。 今年的冬雪降得早,禹州也下了几场大雪。 小年夜当日的早朝,内宫中传来消息,萧佑安忽染风寒,已起不了身。 第十八章乌衣年少东流水 夜晚的闻府,除了仆役居住的院落外,只有清霜馆还亮着灯火。 往年常常可闻小妹清脆的笑声,二弟偶尔的吵闹,如今两人一前一后离开家门,让这小小的院子,在雪后的夜晚更添几分冷清。 闻静云出门去族中叔伯家商议事务,闻允休饭后进了书房,雁迟和明珠陪着闻静思闲谈了半个时辰才告退,留给他一室的沉寂。闻静思走到书桌前,博山炉的镂空处飘散出丝丝袅袅的烟气,漫漫围绕过来,缠绵在他衣袍之上,轻拂过他的下颌双颊额头,钻入他的双鼻,沁入心田,翻腾起一阵的心慌意乱。 闻静思看了眼屋角的刻漏,走出居室,去往父亲的书房。闻允休见长子如约到来,握笔的手往身边的椅子一点,道了声坐,低头写完奏章的最后几句。 闻静思等父亲搁置了笔,才开口道:“父亲,皇上今日龙体如何” 闻允休瞥了他一眼,吹了吹半干的墨迹道:“内宫的消息是还如昨日,风寒未退。” 闻静思点了点头,道:“父亲招我前来,所谓何事呢” 闻允休将奏折摊开放在一旁,弯下腰,从书案面板底部的暗槽里取出一本薄薄的书册递了过去。闻静思双手接过,那书册已有些年代,四角卷边发黄,用的纸张却是宫内独用的麻纸,面皮上“皇长子医录”五个字即便过了岁月的浸染,依旧有着松烟墨独有的浓重无光。闻静思揭开一页细细读下去,胸腔中的心脏越跳越快,捏着纸的手微微震颤,几乎要将书册撕裂开来。 闻允休等他阅完最后一页,无声笑了笑,道:“如何” 闻静思垂下眼睑,小心掩藏心中的一丝欣喜,稳了稳气息道:“这真是天意。” 闻允休哈哈一笑,道:“王爷所谋之事你也当知晓,如今有这一册在手,算是顺应天意而为。过一段时日,你收拾一下,回莲溪本家一趟,我有些事要你去办。” 闻静思微微一怔,点头应道:“好。”随即还回书册,与父亲谈起太子这段时日的处事来。 过了半个月,皇帝的病情始终不见起色。京城之中,朝廷之上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氛,说不清道不明。闻静思再不谙世事,也嗅出了不寻常之处。他听着民间拥护宁王的呼声渐渐高涨,想到父亲手中的证据,不难猜出此时就是宁王动手的好时机。只是皇帝未曾病好,太子若被宁王这样一逼,难保不会做出弑君的恶行,届时又会是怎样的局面闻静思只觉得寒意仿佛化作一条蛇,纠缠上来,绕着他的脖子,越勒越紧。 闻静思看得出来的事,萧文晟又如何不知宁王的打算。宗维虽然在野,宗琪却仍在朝。宗党在这个时候,难得团结起来,不过两旬,隐隐有把持朝政拥立太子的意思。萧文晟是皇帝亲封的皇储,如无废诏,万一皇帝驾崩,他理当继位,即便不同道的官员,也不敢冒死出头。而原本与宗家对立的闻史几家,并不见抗拒之力,仿佛对太子批示六部奏章,召集内阁朝会这等同于监国的行为举止闭眼不见。萧文晟疑惑之余,也深感初次掌权的快慰与舒坦。萧佑安的病情时好时坏,闻允休拿着奏章数次求见,都被内宫以勿扰休养打发回来。 永安七年九月,久未有动静的内宫在太子宗琪主持的内阁小朝会上,颁布了一道圣旨,意指太子在皇帝养病期间,奉召监国,宗维宗琪与三省长官共同辅政。诏书确实皇帝笔迹,玉玺也并非作伪,只是何有这样一道旨意,让整个朝廷上下都纷纷暗自猜测起来,猜皇帝有退位之意的,猜太子矫诏的。宗党自然风光霁月,无限光荣,反之人心惶惶,终日难安。 史逸君仍旧一派沉稳,闻允休更稳得住阵脚。这股动荡似乎并未牵扯到二人,上朝下朝,酒宴议政,都如旧时风貌。萧文晟却有些按捺不住,时不时找了理由将两人训斥一通,却好似一剑刺在水中,任他如何翻腾,过后依然平整如镜。老辣如宗维,也摸不准两人的意思。 十月一到,萧文晟开了大朝会,他一身皇太子的冕服,端坐在龙椅之下,当即宣布封禅如期举行,皇帝病情已好了大半,先由太师宗维,协同集英殿大学士宗琪等数人,前往泰山处理一干事宜,等皇帝一到,即可祭祀天地。 这两位重臣一走,自然要将士沿途保护。凌崇山倒是爽快,让他们带走了城外一个营的精锐兵力。 时局变迁,莫测诡异,闻静思细细看在眼中,数次通过凌家暗哨发往殷州的信都只有一个结果石沉大海。让一贯能忍的他,也焦虑急躁起来。父亲半夜回府,闻静思便来询问。闻允休难得见他慌乱阵脚,算了算时日,开口道:“思儿,你不必心急,一切自有天意。你收拾一下,我给你封信,你替我亲自送往莲溪祖宅的族叔伯手中。” 闻静思想了想,终于抵不过父亲严厉的逼视,应承下来。如今这样的情境,父亲真正的意图是什么,闻静思又怎能不知怎能不晓,无非是让自己远离动乱,保全一个清白之身罢了。他离开父亲的小院,脚步一转,向雁迟的住处走去。 雁迟常与明珠切磋武艺,谈论朝事,闻静思来的时候,两人正在手谈。雁迟见他面色略微苍白,不由担忧道:“公子可是身体不适” 闻静思在他身旁坐下,看了看两人,沉吟片刻,慎重地道:“皇宫之中还有比你们二位联手更强的武人么” 雁迟笑而不语,明珠想了想道:“据我所知,凌家的武官大多擅长排兵布阵,对战谋略,自身武艺绝顶的并不多。除了凌云凌将军或许在我之上,其余如卫桓将军,凌孟优大将军,或许能战个平手。若是我与雁兄联手”他忽而一笑,豪气干云。“自是绝无敌手。” 闻静思舒眉展目,放下半颗心。“若我请你们二位将皇上从宫中密密接出来,可否做到” 雁迟与明珠均是大感惊讶,却坚守本分,并不多问一句。“定当不辱使命。” 闻静思放下另外半颗心。“若要连我也接出来呢” 这下不仅雁迟倒抽了口气,明珠也变了脸色。“公子所欲,究竟为何” 闻静思淡淡地笑了笑。“有些事,必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你们二位尽可放心,王爷所求,也是我所欲。” 雁迟与明珠互看一眼,心中都明白闻静思言下之意,见他如今郎心似铁,便也不再开口劝阻了,只暗下决心,无论他要做什么,定要全力护他周全。 次日小朝会后,萧文晟将闻允休留了下来。一身冕服的皇太子捏着折子丢在他面前,声音低沉,刻意装出的威严并未被老臣放在眼中。“你倒是说说,为何不同意让清凉寺众僧前来为皇后祝寿” 闻允休微微一笑,双目盯着门外一丛翠绿的茉莉。“皇上重病未愈,皇后理当斋戒为皇上祈福,何来大肆庆贺生辰的先例这是其一。其二,清凉寺僧人共一百五十多名,全部进入皇宫祝颂,如何调派禁军护卫内宫若有人心怀不轨,太子将皇上安危置于何地” 萧文晟吃惊地看着这个踏入官场数十载的老臣,虽然一直与自己立场不合,也常常阻挠自己,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明显的露出锋芒,好似一直掩藏的利爪终于开始伸展。萧文晟稳了稳心神,怒声呵斥:“放肆闻大人在对谁说话,竟然如此无礼” 闻允休笑了一声,目光从萧文晟下腹一扫而过,双手作揖,略微傲慢道:“微臣失礼了,微臣还有要事,先行告退。”说罢,竟转头就走,独留面色惨白的萧文晟。 闻允休那一眼的暗示,无人知晓,萧文晟却是知道的。他强压下内心的翻天巨浪,稳住颤抖的身体,一甩衣袖,大步朝后宫走去。 闻允休早把信件交给了长子,却一连几天不见有所动静,晚上将闻静思叫至书房中,不料这个一向听话乖巧得让人放心的儿子对着自己直直跪拜在地,口称不孝。闻允休扶他起来,容色不改,双眼却满是担忧。 “父亲,当日父亲教导我,人生在世,自当有所为有所不为。看今日时局,我如何能置身度外,不顾宁王与父亲身陷危机。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虽不才,也愿意倾力一试,与父亲共同进退。” 闻静思寥寥几句话,把闻允休说得沉默不语,看着儿子郎心如铁,再难动摇,只能作罢。“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真勇士。思儿有这等担当,我心甚慰。” 闻静思见父亲如此态度,心中高兴,握着父亲温暖的双手轻声道:“我不会让父亲伤心失望的。” 京城中的局势越来越浑浊,此时殷州传来对太子监国的质疑,更是将这局势推向变革。宁王的奏折一言皇上久病不出,未在朝中重臣面前下诏,太子监国之举实属作伪。二言太子监国之后屡次提拔平庸之辈,打压贤良,有违皇上拔擢晋升臣子的本意。三言皇上数月深居内宫,重臣后妃不得觐见,唯恐太子意图不轨。这一折不仅挑明了宁王的立场,更是将太子直指逆臣贼子之路。萧文晟骇极生恶,在朝会上不顾臣工的劝谏,当场杖死殷州宁王小使,以为能止住流言。可这一幕传到京城中,偏偏让人看出他几分心虚与畏惧。小使之事很快传到了萧韫曦的耳中,当即下令,以清君侧为号,率军向京城进发。这下萧文晟终于明白,那小使不过是个诱饵,他一杀,便上了钩。 宁王为清君侧挥军直向京城的消息沿着官道极快的传开,一路上的城门都好似恭迎新君般次第大开。天下局势越紧张,闻静思心中反而越平静。 然而在这个紧张的时刻,宗皇后竟出乎意料的请几位重臣一同前往清凉寺为皇上茹素祈福。臣子为久病的君王祈福也实属应当,闻允休没有借口推脱,心中担忧重臣齐聚清凉寺会突生变故,当场请凌崇山老将军调派精良部署一路保驾护送。凌崇山指派下卫桓与凌孟优二位带领千牛卫士跟随,萧文晟竟也爽快应允。 三日后一早,卫桓为先锋,为皇后凤驾开道,其后是闻c史两家,再后是宗c范c林等三品大臣,一行人轻车简行,在百姓的目送中出了城门。 这边皇后出城不过半个时辰,另一队侍卫敲开闻府的正门。 闻静思送走父亲后,在家中的暮雨山亭里赏景烹茶。仆役来报宫中有人传话时,微微一笑,暗道:“太子到底有所顾忌,不敢强入府中拿人。”随即吩咐下去:“请人进来罢。我走之后,你将此事报予雁迟知晓。”那仆人也知道朝中局势微妙,紧张地看了少主人几眼,张口就是一声“公子”。闻静思神色一凝,缓缓摇了摇头,仆役不敢再言,躬身退了下去。 前来传信的是太子身边的一个小太监,对闻静思只听其闻未见其人,乍一入眼竟是个文秀的世家公子,脸上不由自主的显露出一股倨傲来。“闻舍人,咱家太子殿下有请大人前往东宫一聚。” 闻静思淡淡的“嗯”了一声,双眼掠过远处的非台明镜湖。夏末的湖面残荷过半,尚余一丝芬芳萦绕鼻端,口中仿佛还存留着昨日菱角粥的香甜。闻静思收回目光,站了起来,朝小太监微一抱拳:“烦请公公带路。” 这一队人马来得突然,去得也快,不过半刻就消失在巷尾。 有东宫的人带领,闻静思在入宫门时并未有侍卫上前搜身查验。他直接被小太监请入当年做侍读时的旧居,一别经年,屋子似乎刚刚匆忙打扫过,敞开了窗都还有浓重的霉味。未及他仔细观看,那小太监细声细气地道:“太子殿下命奴婢确保大人安全。”说罢,就来搜身。 闻静思早料到如此,忍下不快伸展了双臂任他将身上藏东西的地方摸了个遍。那小太监似乎得了令,这一通摸未能发现要找的事物,手上顿了顿又要从头摸起。闻静思忍不住一推他的手,肃声道:“不必搜了,你回去禀告太子殿下,他想要的东西,我早已还给了原主。” 那小太监一愣,恨恨地瞪了他一眼,一甩袖子,带着侍卫离开了。 闻静思站了片刻,慢慢踱步到书橱前,随手抽出本春秋,安坐于窗前,细细读了起来。这一读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5节 ,便读到了夕阳斜下。也不知萧文晟究竟有几分看重他手中的宁王私印与令牌,既未来找他,也不担心他逃走。门外没有设下侍卫,可闻静思却清清楚楚,若没有雁迟与明珠,除非他是死了,否则再也走不出这座东宫。 晚膳有宫女前来伺候,闻静思随意吃了两口就放下碗筷,看着婢女默默无语地收拾起来,轻声道:“有劳通传太子殿下,微臣有事相告。” 那婢女瞟了他一眼,不置可否,提着食盒走出小院。 直到闻静思洗漱完毕准备安歇,也没有见到萧文晟。卧房内熄灭了烛火,暗夜之中,这偏僻的居所静得如同死去一般。闻静思在床上躺了小半个时辰,床幔忽然动了动,他一把揭开,借着透窗而过的月光看清面前的人,正是一身夜行衣的明珠。两人一打照面,都笑了笑。 明珠扯下覆面的黑巾,抱拳一礼,压低了声音道:“公子受惊了,太子可有为难公子” 闻静思拢起两侧床幔,让明珠坐在床沿。“无妨,我知道你与雁迟总会来一个。太子擒我只想胁我以令宁王。我今日未能见着他,总有他来找我的一日。” 明珠点点头道:“我与雁将军议定,他在外周旋联系,我随侍公子确保安全。我们二人每日子时互通消息。”他稍稍停顿,又道:“你入宫的事,我已遣人秘密告知王爷。” 闻静思侧身靠在墙上,咬了咬嘴唇,叹息道:“他少不了大发雷霆,但愿勿要伤了身体,坏了大计。” 两人默默坐了一会儿,闻静思忽然道:“我寻个机会进皇上寝宫,定要回护他安全。若能趁机接出宫更好,若不行,也以治病为先。” 明珠郑重地道:“公子万事小心。我平日就在公子身侧,若不慎犯险,我当以公子安危为先。” 闻静思轻轻笑了一声。“你不必这般威胁我。我既然决定入宫,自是知晓轻重缓急,不会让王爷投鼠忌器,束手束脚。” 明珠应道:“公子明白就好。夜深露重,公子早些休息,我就在此地守着。”他起身,脚步一挪,稳坐在椅子上,盘膝调气。 闻静思边下床边道:“秋夜寒冷,我给你取床被子围着。” 明珠急忙道:“不必,若有急事,难免露出马脚。我身怀武功,不惧冬夏,公子不必挂怀。” 闻静思见他一脸挚诚,犹豫片刻,道了声“多谢”,径自回到床上睡了。 小院自成一片天地,全不似宫墙外剑拔弩张。 闻静思接连几日求见太子,终于在入宫后的第三日傍晚,萧文晟僵着一张脸,走进小院的书房。 小院自成一片天地,全不似宫墙外剑拔弩张。 闻静思接连几日求见太子,终于在入宫后的第三日傍晚,萧文晟僵着一张脸,走进小院的书房。他进了门,看着闻静思一板一眼地行礼,也不说话,阴翳的双眼盯着他从头打量到脚,又从脚打量到头。闻静思知道明珠就隐藏屋中,半是有恃无恐,半是无所畏惧,心里一片澄明,面上也一如往常般镇定自若。 萧文晟盯了他许久,未语先笑,这一笑,竟将身上的邪气带出三分来。“闻舍人日日求见本宫,所谓何事” 闻静思双手拢袖,淡淡地道:“微臣未入宫前,皇上久病未愈,不知这几日可好一些” 萧文晟忽然听他提起父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警惕道:“父皇病情,与你何干” “臣子关心君主龙体,亦是分内之事。”闻静思停了停,见萧文晟并未反驳,继续道:“微臣自少时便甚少离家,此次入宫,不知何时能与父亲重逢,尽孝膝前。宁王远在封地,想必也有此遗憾。微臣愿意替宁王尽孝皇上,伺候病榻,以解太子殿下之忧。” 萧文晟面色陡然一冷,双眉倒竖,讥讽道:“你倒是有那个闲关心别人。宫里的太医哪个不比外边的差,本宫又何来忧心” 闻静思微微摇了摇头,沉声道:“太子若能忠孝两全,面南之时,群臣亦是心口诚服。” 萧文晟眉峰一挑。“你闻静思一贯心系宁王,能说出这样的话,不怕传入他耳中,日后失宠” 闻静思翘了翘唇角。“微臣,只为皇上一人,肝脑涂地。” 萧文晟双眼闪了闪,并无赞毁,对他忽然表露忠心视而不见。“你这话倒是耐人寻味的很,本宫暂且听听。”说罢,竟转身出了房门,径自回去了。 闻静思在书房内站立片刻,听到身后明珠刻意踏出的脚步声,侧过头笑了笑。“你看,我说起谎来,也面不改色。” 萧文晟虽未曾当面答复,过了几日,却让贴身太监领着闻静思前往皇帝的寝宫。他们一路走来,并未见多少护卫,伺候病榻的宫女太监也只有两三人。室内窗门紧闭,火墙不暖,角落里放着烧去一半的炭盆。床幔厚重,隔绝了日光,闻静思也瞧不见床上的情形。他按礼跪拜,三呼万岁,床上的人并无动静。带他前来的太监微微伏了伏身,话也不说一句,竟转身出了内室。闻静思心中一惊,连呼万死,急忙起身上前,撩开床幔,一股腥腐之气迎面扑来,让他几欲作呕。他用衣袖掩住口鼻,定了定心神去看。萧佑安平躺在床上,沉沉入睡,双颊凹陷,眼窝青黑,发鬓胡须凌乱不堪,久未打理,似荒宅中的野草,肆意生长。闻静思想了想,喊了几声“陛下”,见萧佑安眼睑下的眼珠动也不动,他揭开被子,小心将人翻转过去,身下的被褥与衣衫上是一片黄红污迹,轻轻扯开衣裳,背后的肌肤竟无一片完好之处,皆生了褥疮。 闻静思难掩心底的哀痛,放下衣裳的手颤抖的厉害。他一句话也不说,沉着脸来到外间,将宫女太监唤来训话。那几人俯身跪拜,满口推脱近日才调派帝侧,对皇帝病情全然不知。闻静思看着不像作伪,只好不予追究前因,暂做此间主人,定下诸多规矩。他平常在家管束下仆甚少端起脸色,凭着一口怒气,这一顿发作起来,颇有几分威严。他谴走宫女去请太医,又让太监取来干净的衣裤,两人合力给箫佑安换下脏衣,温水擦洗身体,梳理了头发胡须。等太医到时,看见的就是干干净净的皇帝。 闻静思对太医院不熟悉,几个高位的太医令还是知道的,近日一见来人,竟是个从未谋面的年轻后生,不禁出口问道:“你身处何职为何不见几位太医令大人前来” 那太医行了半个礼,回道:“我是太医院的医师,几位大人今日去给皇后瞧身子,不便前来,由我代替。” 闻静思冷笑道:“你们倒是只知有皇后,不知有皇上了。”心中也知晓现在的局面,忍下怒意让他上前诊治。 萧佑安久病不愈,小太医不是神医,方子照原来的写,药照原来的煎,在闻静思的威压之下,给皇帝的褥疮上了药,又交代了几句,便逃也似的告辞回去了。 闻静思看了看时辰,让宫女去御膳房取膳,亲手给昏睡的萧佑安喂了半碗米粥后,去往东宫,要求面见太子。这回萧文晟十分爽快,让人领他进了花园。 站在花丛中的锦衣太子,神色并不像他表现出的那样悠闲,眼底一抹淡淡的乌青,看上去十分疲惫。“你说要见父皇,本宫让你见了,这回你又有什么新花样” 闻静思草草行了个礼。“殿下,皇上之症,刻不容缓,即便太医无法可治,也该照料得当。可宫人怠慢,太医轻视,令君主威仪蒙尘,皇家尊严不存。宫中那么多双眼睛,那么多张口舌,殿下如此施为,难道不怕授人以柄么” 萧文晟猛地沉下脸,双眼一眯,厉声呵斥:“闻静思,你好大的狗胆谁教的礼仪,竟敢对本宫如此说话。” 闻静思冷静下来,缓和了语气。“皇上为父的这些年,册封殿下的亲母为皇后,立庶长为太子,还有什么不如殿下所愿的” 萧文晟一愣,闻静思的话说不上动听,却句句属实。皇帝除却对他不亲,并未亏待他们母子分毫,该赏的赏,该封的封。就算他偶尔试探提出让出太子一位,皇帝也从未正面露出应允的意思。 闻静思见他烦躁地来回走动,知道自己的一席话动摇了他的心,不禁继续道:“宁王从未见过自己的母妃,皇上偏爱他一些,也是情之所向,可这并不妨碍殿下的太子之位。皇上是一国之君,他也是你们的亲生父亲,哪个父亲不爱自己的子女,哪个父亲不希望自己的子女成龙成风。” 萧文晟停下脚步,轻蔑地笑了一声。“太晚了,太医说父皇之疾无药可医。” 闻静思站了片刻,试探道:“太医无法,殿下不如广贴皇榜,招揽民间杏林高手入宫为皇上医治” 萧文晟盯着他瞧了许久,才似笑非笑道:“也好,本宫姑且试试,让你死了这条心。” 闻静思垂下目光,一揖到底:“多谢殿下恩典。” 闻静思回到皇帝的寝宫,天色已暗沉下来。他随意用了些饭食,遣走宫女太监。端着太医院送来的药在室内走了几圈,偷偷倒入一只阔肚青花瓷瓶。放下碗,朝屋顶看了看,不等开口召唤,明珠从房梁上飞身落地,轻轻唤了声“公子”。闻静思一指门外,明珠意会,安抚道:“门外无人,公子放心。” 闻静思轻声道:“你出去一趟,找到徐谦,说我有求于他。近日有皇榜招揽杏林高手,请他务必设法进宫,宫中的太医恐怕不能尽信,皇上的病症,还要他来瞧瞧。他若是肯,那最好不过,若不愿卷入纷争”闻静思咬了咬唇,轻叹一声,道:“那也不要强迫他,毕竟朝廷有负于他。” 明珠颔首领命,侧耳听了听门外,推开一丝缝隙,闪身没入夜色中。明珠安然离去,闻静思心中稍定,入了内室。萧佑安侧卧而眠,昏睡不醒,也不知是真的因为病症的缘故还是太子有心加害。闻静思坐在床下的足乘上,内室摆设雕金镂银,床帐锦被一尺千金,诺大的宫殿空空荡荡,冷冷清清。床上的人享受过四海来贺,百臣朝拜,可病痛缠身也不见有人斟茶递水,嘘寒问暖,一国之君的亲情还比不过寻常百姓。闻静思侧头看着皇帝苍老面容下的几分灰暗,心绪却早已飞往千里之外:“韫曦,我绝不让你有一日也如陛下这样孤苦无依。” 明珠不过去去两个时辰便返回。闻静思遣走宫女太监,独自睡在外间的榻床上,明珠进来时,他尚未睡着。屋内不便点灯,两人坐在榻上轻声说话。 “我将公子原话带给徐大夫,他并未当场拒绝。我想,他也不是心肠冷硬之人,十有会首肯。”明珠的双眼在黑暗中依然清亮。“之后我回了闻府,闻大人知道公子安然无恙,十分忧心,让我转告公子,若无十全把握,万万不可轻举妄动。前日有军报送达京城,二宗被困在泰山,王爷与大军已过云州边境,太子若无计可施,极有可能拿公子做盾。” “有你在,我何惧他。”闻静思舒眉展目,似乎全不将自己安危放于心上。“二宗被困,宫中只留太子,这诸多巧合难道是王爷早已布下的局” 明珠“嗯”了一声,事已至此,再无隐瞒的必要:“泰山封禅本就是个局。宗维好大喜功,近年被闻c史两家压得厉害,他作为群臣之首,如何不想挽回局面。如果此次封禅能随同皇帝,定会名留青史,何况是代皇帝先行登泰山二宗一走,太子离开这两位智囊,没了拘束,直对上王爷,岂非任人捏扁搓圆王爷大军一过云州边境,三百里路,直下京城指日可待。” 闻静思将明珠的话细细咀嚼片刻,忽觉出不对来:“王爷他如何得知皇上一定会病重二宗此刻一定会离朝,他此次出兵本是清君侧之举啊。若皇上安然无恙,二宗未能中计,他岂非落人把柄。” 明珠脸上略有些尴尬,掩盖于夜幕之下,辛亏闻静思瞧得并不分明。“这并非是王爷一人之计,而是皇上默许。这次皇上染疾,也是意料之中。朝野换太子的传言越演越烈,太子与宗家绝不是坐等其成之辈,自然是要主动出击。”他见闻静思吃惊,即刻安抚道:“况且王爷离开京城之前,与皇上曾有一番长谈。我只晓得那时皇上就与王爷定下条约,若殷州治理得当,皇上便遵守诺言,换太子。毕竟皇上还在时,皇权就已旁落,若让太子继位,恐怕这大燕江山要换姓氏了。” 闻静思这才明了其中关节。“皇上恐怕不是这几年才决议换太子。依太子学识品性,固然不及王爷,也不至于担不起守成二字,只输在私欲过重,宗家贪婪无度。平衡皇权臣权,唯有撤换才是啊。” 明珠轻浅一笑,看看屋内一角的刻漏,起身道:“夜已深,公子早些休息罢。” 闻静思看着明珠一蹬双足窜上房梁,也躺回了被窝。 门外一片宁静,仿佛杳无人烟。原有的侍卫都撤换成东宫掌控下的禁军,该有的巡逻绝不会因为皇帝病重就会减少,这已不是护卫君王的安危,而是如监禁一般的看守。 过了几日,东宫那边毫无动静,也不见太子前来探望皇帝病情。因有太后的夹竹桃做前车之鉴,闻静思不敢给皇帝喝太医院送来的药,只将膏药用在褥疮处,一日多次喂食碎米粥水。即便日夜伺候,皇帝也未有清醒的迹象。 天气愈发寒凉,闻静思让太监将火墙日夜点着,寝室内暖如春日,待得久了,就好似真的天下太平,再无波澜。 闻静思入宫的第十天,萧文晟终于第一回不请自来,同时带来的,还有一线转机。 萧文晟来的时候,刚刚过了午时。闻静思在小太监的帮助下,将米粥一点点喂入皇帝被撬开的嘴里。他坐在桌旁边看了半刻,指着碗道:“父皇一日要进餐几次” 闻静思看也不看他地回道:“早中晚正餐的粥都是鸡汤熬制,每两餐之间与子时加一次奶`子粳米粥,共六次。” “哦。”萧文晟点点头。“每次能吃多少” 闻静思道:“半碗。” 萧文晟眉毛一挑。“为何不一次喂一碗” 闻静思拿调羹的手微微一顿,不可思议地看向椅子上的东宫太子。“皇上昏迷多日,脾胃甚虚,不能一次进食过多,应分多次少量为宜。” 萧文晟被他驳回,有些不快,阴沉着脸等两人喂完。看着小太监撤去碗勺退避,闻静思给皇帝擦净唇边残渍,整了被褥,别有意味的笑道:“你这般作态,宁王看不见真是可惜之极。”见闻静思对自己的话充耳不闻,自讨没趣地“哼”了一声,走到偏厅向门外招呼:“都进来罢。” 闻静思跟在身后,看着门外走进四个布衣男子,都是袖手低头,一副毕恭毕敬的样貌,不禁疑惑地看向萧文晟:“殿下这是何意” 萧文晟看也不看他。“你不是说要广发皇榜招揽天下名医么,喏,这四个都是有头有脸的,你看着办。” 闻静思没想到他真的将这事放在心上,缓和了面容,敛袖一礼:“微臣多谢殿下。” 萧文晟往正中的椅子上一坐,一副看戏的样子。闻静思目光一一巡过面前四人,肃声道:“都抬起头来。” 四名男子齐齐抬头,待闻静思看清他们的面貌,心中对徐谦抱有的一丝希望终是落空。但此时也不由他多想,打起精神来问话:“都报上姓名,说说在哪家医馆。” 左侧头一个道:“在下路仁家,京城杏仁堂大夫。” 第二个跟着道:“小人是易成,与路大夫同属杏仁堂。” 第三个道:“我是姚宾,在仁心堂已有十六年。” 第四个还未开口,闻静思就接着道:“仁心堂,为何不见舒老先生来” 姚宾面色有些不太好看。“舒老先生近日感染风邪,多日未愈,不敢有污皇家清净。” 这一句话,一来贬低舒老医术自救不能,二来抬高皇家门面,话中有话。闻静思心中冷笑,将头转向最后一人,那人面容普通,一身灰布长衫相当干净,见他看过来,拱手道:“在下言余,禹州妙春斋大夫。” 闻静思微微一愣,这声音十分耳熟,竟与徐谦相差无几,仔细一想,言余二字正是各取徐谦一边。一时心头大事终于尘埃落定,随即收敛心神,正色向四人道:“皇上染疾日久,各位既身在杏林,自当为皇上尽心尽力。皇上虽抱病在身,但天威不可犯,诸位还需谨慎,万不可如同寻常人对待。都清楚了么” 那四人齐齐致礼回道:“清楚了。” 闻静思转向萧文晟道:“殿下”他刚起了个头,萧文晟不耐烦的道:“行了行了,要看就去看,本宫还有要务,就不陪着你折腾了。” 闻静思见他快步跨出门槛,想起昨夜明珠说宁王大军已过云州,恐怕萧文晟没了二宗在身边,现在也是进退两难。他让四位大夫进入寝室,隔着床帐给萧佑安诊脉。言余是最后一个,闻静思恰好面对他,可以清楚地看见他两指搭上皇帝手腕的一瞬间,那向下一沉的嘴角,他的心也跟着沉了一沉。 四位大夫诊完脉,交头接耳了一阵子,做出的答复又是高深又是冗长,颇有卖弄之嫌。闻静思不通医术,因有徐谦在,并不十分担心,让门外侯着的太监侍卫领着他们往太医院去了。过了两个时辰,言余亲自来送药,闻静思瞟了一眼门外的守卫,见他们并无注意屋内,正要相认,不料徐谦瞪了他一眼,将手中药碗递了上去。闻静思赶忙接过,指尖触及碗底的一层薄纸,心下明了,默不作声捏在手心收回袖中。 徐谦话少,做事麻利,一碗药喂得十分稳当。“皇上久病,用药不能过猛,还请大人勿要心急。” 闻静思道:“有劳言大夫。太医院的大人可曾过目几位的方子” 徐谦轻蔑地笑了笑,话出口却是一本正经的语气:“太医院的大人忙于皇后凤体,已将皇上之疾托付我等,大人尽可放心。” 闻静思早已料及,真听到这样说,心里是一阵一阵的冷。徐谦没有待得太久,应答了几句皇帝褥疮的事,端着碗退了下去。闻静思遣走宫女,坐在御床的足乘上,侧过身子小心遮住手中的纸片。纸上字不多,似乎是草草写就。“久服仙丹,甲子桃散,药石罔效,无可救治。”闻静思捏着纸条,一时不知如何自处。忽儿想起家中的老父亲,忽儿想起远在百里外的箫韫曦,身体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全然不知反应。 晚上,闻静思与小太监合力给皇帝用热水擦洗了身体,重新敷上膏药,撤换干净的衣衫与被褥。那小太监当面不敢出声,退到门外后,边走边低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6节 声抱怨。闻静思隐约听见,也无可奈何。 入睡之前,明珠来禀告雁迟与宁王动向。雁迟从凌老将军处得知,宫中的一路禁军不知为何行动上略有异象,似乎另有人牵制。而箫韫曦得知他被接入宫中,已亲自带领两千骑兵日夜兼程赶赴京城。一路行来各地城门依旧大开,不曾有半点阻挠。日行百里,最慢三日即可到达京城。 “公子这两日一定要小心。王爷快骑进京的消息太子必会知晓,万一他狗急跳墙拿公子与皇上做盾,可就大事不妙。明日夜里开始,雁迟会与我一同守着寝宫,以防万一有变。” 闻静思细细想了想,还是将皇帝的病情与徐谦入宫的事让明珠传递出去。明珠刚走一刻,闻静思还未躺下,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由远至近。他心中一跳,全身戒备起来。大门轰然推开,萧文晟一脸阴毒地盯着闻静思,身后的贴身太监捏着强调,嫌弃地指挥两边侍卫:“去,取一截发来。” 闻静思自知不敌,也不反抗,任一个侍卫持刀压在自己颈侧,另一个侍卫散开自己的发冠,一刀削去鬓边一指粗半臂长的头发。 萧文晟见闻静思从头至尾并无异动,冷笑两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要怪本宫。宁王今在云州边境,本宫小惩大戒一番。他若敢靠近京城五十里,本宫取了你的头颅送到他帐中。” 闻静思见四人匆匆而来,急急而去,慢慢伸手将长发拢齐。心中即便对赴死绝无不甘,可平静之后,想起老父弟妹,想起箫韫曦,又如何没有遗憾。 第十九章闻道长安似弈棋 自从明珠察觉闻静思鬓发被削去一截后,他便寸步不敢离。幸好次日晚雁迟如约偷偷潜入寝宫汇合,才不至于守护闻静思还要传递消息,弄得分身无术。 徐谦不常来,每次都有侍卫跟随在门外等候。诊脉c答话c递纸c耳语,没有一字明示皇帝会康复如初。皇帝依然昏睡,徐谦特制的褥疮膏药却对收敛生肌十分有效,加上闻静思日日为皇帝按揉身上四肢关节,长期压迫的背部肩膀,日日擦身替换干净的衣衫。那些溃烂的地方每次看,都可觉察比前一日更好一些。 闻静思无事可做的时候,会拿着书坐在床边为皇帝诵读。不论哪本,不论哪篇,偶尔读到动情处,径自放任自己沉溺在心绪中,久久不能自拔。 雁迟来的第二日夜晚,偷偷潜回了闻府,三更天即回返。闻静思未曾睡着,听到雁迟回来时刻意踏出的脚步声,翻身坐了起来。雁迟知晓他担心,轻轻唤了声:“公子。” 闻静思披上棉袍道:“来坐。” 明珠从梁上下来,与雁迟一左一右坐在闻静思身边。室内昏暗无光,却妨碍不了两个武将的眼明目精。雁迟为闻静思拢了拢前襟,道:“一喜一忧两个消息,公子先听哪个” 闻静思道:“忧先说来。” “凌家已查实禁军总教头江以深叛出。他手下亲兵不多,仅三百人。宫内一百五十人护卫东宫后宫,宫外城内一百人随时调动,城外五十人探听各处消息。今日凌老将军得太子令,关闭了城门,正好方便卫将军暗中带人清理这一百叛军。后宫除了皇上和几位太妃c贵妃之外,无需多顾及,由凌孟优亲自带凌家暗卫准备将人悄悄接走,以防太子挟持为质。” 闻静思又道:“喜呢” 雁迟露齿一笑,道:“宁王此刻已在城内。” 闻静思大吃一惊,愣了片刻才回过神道:“他不是还要两天才到怎么就到了” 雁迟与明珠相视一笑。“宁王嫌两千骑兵太慢,只带了五百精兵快马赶来,其余兵马随后就到。他与五十亲卫乔装打扮潜入京城,明日一早,等凌将军接了皇上出宫,即刻入宫擒拿太子。”他停了几息又道:“太子伙同几位医正在皇上的五石散中加入甲子桃粉,已有人证物证。不止他一个,皇后肆意篡改皇子生身医案,是欺君大罪,虽不能判诛族之刑,也总能收回宗家手中的部分权力。” “一箭双雕之计。”闻静思叹道:“外戚干政,猛于狼虎。宗家淫浸朝堂日久,一夕之间难以拔除,未免朝廷动荡,伤及根本,只能一步一步来了。” 明珠触及朝堂多年,比闻静思看得更清:“朝朝代代都忌外戚,掌控得好,是一大助力,一旦失了掌控,无疑是祸害。铲除起来,更是震荡国本。” 闻静思沉吟良久,最终舒展了眉头,感慨道:“贪恋权利,为官不仁,总会付出代价的。我们睡吧,明日等凌将军安排。早一日了结此事,皇上才能早一日康复。”虽知这是不可能之事,也始终希望多说几次,就会变成事实。 次日一早,闻静思进入内室,揭开床帐,一贯昏睡的皇帝今日竟睁着一双浑浊的眼睛看过来。他大吃一惊,呆了一瞬便跪拜下去,口称万死。萧佑安盯了他片刻才认清眼前人是谁,长久不说话的嗓子黯哑低沉,只以气发出个“水”的音。闻静思心领神会,忙从一旁暖箱里取出瓷壶,斟满一碗温水,小心扶着皇帝坐起,一口一口喂入喉中。 过了一刻,萧佑安缓过气来,巡视四周,虚弱地开口道:“太子呢” 闻静思斟酌道:“太子在东宫。” 萧佑安略弯了唇角,又道:“曦儿呢还没有进京” 闻静思眼皮一跳,不知如何回答,只能沉默不语。萧佑安身体虽病重,头脑却清醒过来,看出他犹豫不决,直言道:“既然知晓为何隐瞒,欺君犯上让朕如何留你” 闻静思脸上一片惊愕,只得咬牙如实道:“微臣不敢欺瞒皇上,宁王现已在城内。” 萧佑安闭上双眼,神色安详。“好,好极” 闻静思不知其意,试探道:“皇上,凌将军今早就会接走皇上,几位太妃与贵妃也会一起出宫。” 萧佑安双眼睁开一线,衰老的眼珠却仍有君主的锐芒。“朕,不走朕要看看那逆子,会为了皇位,如何狠心。”见他张口要劝,截道:“把窗打开,气闷得很。” 闻静思只得听令,开了窗,撤换熏香,将炭盆挪出室外。恰好小太监来送膳食,闻静思佯托红花香膏已用磬,让他将余言请来。那小太监年岁尚浅,比起侍候半死之人,他更喜欢跑个腿耍耍威风。即刻放下托盘,应了一声,欢天喜地的去了。闻静思捧了米粥,双膝跪在足乘上,一勺一勺给萧佑安喂食。 萧佑安看他手法熟稔,摸摸自己的头发胡须,又揉揉腰背,心理有了底。喝下一碗稀粥,身上才有了些许暖意。“你坐罢,朕有事问你。” 闻静思见皇帝神态从容,似对自己的遭遇全然不顾,也不知他私下与萧韫曦有何谋划。皇帝并不知闻静思心中的忧虑,细细将他端详一番,记忆中的如沐清风如今不见分毫,只余满面疲倦。“你如何进宫仲优没让你躲避风头” 闻静思道:“臣不欲做独善其身之事。” “荒谬”萧佑安低声道:“留得青山在的道理,你那个老狐狸父亲没有教你么” 闻静思低头笑了笑:“皇上,父亲只教过臣人生自古谁无死。” 萧佑安也笑起来,重重咳了几声,在嘴边的帕子里吐出两口带血的脓痰。闻静思还未来得及慌张,门外便传来徐谦的声音:“草民奉召前来给皇上看诊,闻公子可在殿内” 闻静思忙不迭的走了出去,整肃了心神,请徐谦一人进门来,又吩咐那领路的小太监烧壶热水备着。徐谦刚一进门,就被闻静思拉入内室。“皇上醒了,你快来瞧瞧。” 徐谦只觉得抓着自己手不仅湿冷,还微微颤抖,抬眼去看人,却见一贯冷静自持的人竟是满脸惶恐,暗暗笑了一笑。“闻公子莫要慌张,草民这就为皇上诊脉。” 两人来到床前,徐谦还未来得及下跪行礼,门外竟是一阵纷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连通报也没有而直入大门。闻静思怒目而视,当头一人身高八尺有余,甲胄整齐,一手提刀,满脸肃容,正是禁军总教头江以深。身后紧跟而来的萧文晟阴沉着脸,一双恶毒的眼睛看过徐谦c闻静思最后落到床上的萧佑安,脸肌轻抽,沉声道:“今日,你们一个也别想活着出去我死,你们也要陪葬” 江以深冷哼一声,一步上前就要去抓最近的闻静思。不料他手伸出一半,眼前金光一闪,朝大开的胸膛直射而来。他顾不上闻静思,连忙飞身后退,险险避开这当胸一剑。雁迟在粱上将下面看得一清二楚,软剑脱手而出,一击不中,钉在地上,入石三分有余,剑身嗡嗡作响,仿如怒斥。 雁迟既已出手,就没有不战的道理。他持剑横在胸前,冷声道:“胆敢上前一步,拿命来抵” 江以深见到是他,紧了紧手中刀柄怒斥道:“黄口小儿,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雁迟不欲做口舌之争,软剑一振,直刺上前。江以深与他同为武官,多少知道他武艺超群,不敢大意,提起全副心神来迎战。萧文晟见他二人刀光剑影斗成一团,一挥手,命令身后的侍卫道:“将他二人拿下” 闻静思掩着徐谦一退再退,退至御床边。上前的四个侍卫还未走两步,只听“噗噗噗噗”连续四声,四个侍卫齐齐手捂脖子软倒在地。萧文晟仔细一看,四人颈侧各插了枚银镖,伤口乌黑泛青,显然浸过剧毒。他与剩下的侍卫大惊失色,抬头去寻。明珠稳坐粱上,居高临下处惊不变,两手指缝各夹了三枚银镖。镖尖闪着冷光,仿佛毒蛇的利齿,只要他们妄动一下,就会刺穿脖子,将毒液溶入血脉。 跟在萧文晟身后的太监抖了抖身子,几乎要蜷缩成一团。“殿下,殿下,咱还是快逃吧。江将军就要不行了。” 萧文晟哪里想到闻静思身边还有这两个高手在暗处护卫,如今算是功亏一篑。他混身冷汗,大气不敢喘,挟持闻静思与皇帝这条道已经不能再走,正要准备转身弃逃,门外又是一阵整齐的脚步逼近。萧文晟面色瞬间惨白,一咬牙,右手抓来那内侍掩在身侧,左手抽出侍卫的腰刀,径直冲向闻静思。明珠神色一凝,一抽腰间软锁,足尖一蹬,人便飞了下去。闻静思正面对着冲来的萧文晟和哇哇惨叫的内侍,心跳如鼓汗出如浆。他还不及反应,窗外一只羽箭飞射进来,正中萧文晟的脖子。而明珠的软锁此时也缠上两人的腰腹,他内劲一吐,五指一扯,竟将两个成人甩在了三尺开外。萧文晟捂着鲜血淋漓的伤口,瘫软在地,一旁的太监额头朝下,一动不动昏死过去。 江以深被这一场动静分了神,一个不慎手中刀飞脱出去。见雁迟软剑架上颈间,自知再无活路,反手一击天灵盖,血液脑浆四溅,倒在地上再不动弹。 剩下的几个侍卫见两位主事都是这般下场,纷纷丢下武器求饶。闻静思对此起彼伏的痛哭声充耳不闻,双眼紧紧盯着门口那一身银白甲胄,手持长弓的宁王。 箫韫曦向他颔首安抚,将长弓交给身旁的凌云,直径向御床走去。越过萧文晟身旁,对他的挣扎翻身也视若无睹。 闻静思见他神情冷肃,双眉紧蹙,眼中三分怒意七分忧心,便知他日夜兼程赶来,也定是担心父皇安危。他退让开来,轻声道:“王爷,皇上今晨才醒,龙体尚虚。室内血气污浊,唯恐冲撞皇上。” 箫韫曦淡淡看了他一眼,朝凌云令道:“都拖出去,叫人将此处洒扫干净,不得有一丝血气。” 凌云抱拳称是,指挥着身后士兵将江以深的尸体抬至门外,又把叛逆的侍卫押解出去,最后来拖萧文晟,萧佑安伸手一指,道:“留下他,朕有话要问。” 凌云领命,让士兵将昏死的内侍拖走,亲自压着萧文晟来到御床前。萧文晟后颈中了一箭,入肉三分,鲜血止也止不住,被拖行过来,地上全是血迹。 萧佑安狠狠地盯着他看了片刻,痛惜道:“晟儿,朕自认待你不薄,你何来歹毒心肠要致朕于死地” 萧文晟喉间一阵“嗬嗬”声,似笑非笑:“你一日不死,皇位一日不会是我的。” 萧佑安缓缓点了点头,道:“不用交宗人府了。曦儿,念在他做了你二十六年兄长的份上,留个全尸罢。”言毕,闭上眼睛,再不看他。 箫韫曦摆了摆手,凌云会意,将人压了出去。他遣走多余之人,御床旁只余闻静思与徐谦二人,才对着皇帝叩拜下去:“父皇,儿臣儿臣”一贯冷静之人,此时竟哽咽难言。 萧佑安笑道:“过来,让朕,好好看看你。” 萧韫曦膝行至床沿,握上皇帝干枯苍老的手,安抚道:“父皇,有神医在,不怕除不了余毒。儿臣还记得父皇答应过,母妃三十冥诞要为她造个园子,儿臣连样子都想好了。” 萧佑安挣脱了儿子的手,众目睽睽之下像个寻常百姓家的父亲,在宁王高挺的鼻子上捏了捏:“曦儿长大了,会哄人了,可朕不是三岁小儿。” 萧韫曦哑口无言,将头埋在皇帝身旁。闻静思跪在他旁边,见皇帝容色疲惫之极,却强撑着陪儿子说话,心道:“即便皇上久处至尊,也未消减半分父子亲情啊。” 萧佑安拍拍儿子的肩膀,劝说道:“朕累得很,小睡一会儿。外面那些杂事,你自作主张就好,不要来烦朕了。” 萧韫曦看了皇帝片刻,整了整被褥,带着身后的两人叩拜,离开了内室。三人来到外堂,徐谦撕下脸上薄薄的一层人皮面具,对萧韫曦恭敬地行了大礼。萧韫曦轻声道:“父皇可还有救” 徐谦正色道:“皇上久服五石散,强身健体只是一时,过后衰败极快,加之甲子桃毒难清,也就这个月。” 萧韫曦面色冷峻,咬牙切齿道:“好你个徐谦,医不好父皇,不怕我将你碎尸万段” 徐谦在宁王震怒下,竟笑了一笑:“若是太子,我还怕一怕他,宁王素来公正无私,我既无过错,何来畏惧” 萧韫曦被他反驳地连连冷笑,却又抓不到把柄,只好一挥手,怒道:“本王公正,绝不无私,再胡言乱语小心你的脑袋” 徐谦不再激他,躬身退出门外思索新方子去了。堂内只剩下萧韫曦与闻静思,一坐一立。两人许久未见,面上也并未表露出多少思念之情。闻静思堪满了热茶递到他手边,萧韫曦一把抓上手腕,沉声道:“我令你父亲嘱咐你离开京城,你为何不走” 闻静思任他握着自己,心中早知他要问罪,腹稿打了不知多少,临了什么理由也说不出口,只有老实道:“皇上一人涉险,我实在放心不下。雁迟和明珠都在,断不会有半分意外,王爷就莫要追究我背弃约定之罪了罢。” 萧韫曦看了他半刻才道:“今日我们偷潜入宫,惊动了江以深的眼线,万幸父皇与你都安然无恙。也是我思虑不周,父皇身边还应再多做安排才是,萧文晟与宗芷孺既然敢毒害皇祖母与母妃,又怎么没有胆量毒害父皇。” “毒害太后与贵妃”闻静思一惊,反问道:“贵妃当年不是产后血崩么” 萧韫曦摇了摇头道:“对外宣称如此。皇祖母一直觉得事有蹊跷,便将母妃生我当日的食物置于冰窖存留下来。我让徐谦查验过,确实有甲子桃散。想来是宗家当年想要母妃一尸两命,却没想到我提前生了下来。” 闻静思听到这般为了权位不择手段,心中阵阵发冷。他看了一眼门外,一把反握上萧韫曦的手道:“太子若不救治,恐怕就要不行了,皇后你打算如何处置” 萧韫曦冷笑一声:“他们二人今日也算走到底了,欠了我的,我要他们百倍偿还。静思,走,我带你看场好戏”说罢,竟拉着闻静思走出门外。 此时的院子里,侍卫退走干净,太子躺在地上犹自挣扎,江以深的尸首也未曾遮盖白绫。凌孟优c凌云c雁迟c明珠都还在,史传芳c闻允休与中书令王榕三人奉召赶至,站在一旁。闻静思不料出门就与父亲打了个照面,见父亲面沉如水直视两人交握的手,混身一震,忙轻轻抽了出来。 萧韫曦环视众人,点头道:“好,文武重臣都在,那么,凌云,带皇后上来” 闻静思是见过宗皇后的,为君王添酒夹菜的高贵温雅,远坐在另一端的漠无表情,嫔妃来敬酒的冷傲无礼,可是他从未见过现在的宗皇后。被凌云亲自押解到场,秀美之下也掩饰不了的苍老,繁复的华服也遮盖不住下腹的凸出。明眼人一看便知内情,唯有闻静思和王榕两人齐齐盯着皇后,目瞪口呆。宗芷孺脸色苍白,混身抖个不停,既不去看萧韫曦,也不去管重伤的儿子,双眼直愣愣地望着地上江以深的尸骨,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萧韫曦饶有兴味地上上下下将宗皇后审视了一番,冷笑一声,道:“难怪江将军会叛出凌老将军一派,原来是为护心上人与腹中子。” 宗皇后乍一听“腹中子”三个字,脸色白的泛了青。萧文晟虚弱地连唤几声母后也未能让她神游天外的魂魄归位。萧韫曦又道:“毒害贵妃,皇太后还不肯收手,竟敢毒害父皇。你们当真以为世上有万无一失之事,人定胜天之谋” 宗芷孺听他这几句话,慢慢冷静下来,神色中三分惧怕七分冷漠,颇有楚楚可怜的味道。“原来你都知道了。可你知道不知道,我十七岁进太子府,到我二十二怀上晟儿,皇上连正眼都没瞧过我。他平常忙政事c忙修道c忙清谈,我病了,也只来看上片刻就走。后宫嫔妃都说皇上冷情,可我见过他对太子妃殷勤备至,满脸讨好。每年太子妃冥诞,他都要焚香祝祷沐浴茹素。人都已经死了那么多年,他连一点心都不肯分给后宫,你又知道不知道” 萧韫曦讥嘲地弯了弯嘴角,皇后的话并未激起他心中半分怜悯,直视地上两人的双眼,是毫不掩饰的憎恨与无情。“你说的这些事,本王都听太后提过。你怎么就不说当年父皇拒绝纳妾,是你父亲到先皇面前长篇大论滔滔不绝为你争得太子府一席之地。你毒害本王母妃,得了后印,掌管后宫不止,还妄想父皇一片真心,你不觉的你想要的太多了么。若你们老老实实,安安分分的,为了大局有些事本王可以既往不咎。但既然你们贪得无厌,本王替父皇收回恩赐,又有何不可天道轮回,天理昭彰,你要怨恨,追溯前缘,先问你爹” 宗芷孺动了动唇,究竟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萧文晟呵呵地笑了几声,嗓音嘶哑道:“成王败寇,多说无益。” 萧韫曦盯着他看了许久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7节 ,才抬起头对三位文臣道:“几位可还有话要说” 王榕连连摇头,额前冷汗淋漓,摸着胸口道:“王爷,老臣胸中气闷之极,容老臣先行退下。” 萧韫曦点头应允。史传芳也找了个理由退避,闻允休脸色如常,镇定自若道:“王爷,臣与长子分别多日,容臣将其带回。” 萧韫曦回头看了看一言不发的闻静思,暗暗叹了口气道:“你先回府休歇,晚上我再招你来详叙这些天的事。” 闻静思向他拱手到底,跟着父亲走出这片困了他近半个月的琼楼玉宇,心中既无欢喜也无悲怆,而是一片难泛波澜的宁静。 萧韫曦看着明珠跟了出去,雁迟也匆匆告辞,开满秋海棠的庭院里只剩下几位心腹武将与自己并肩站立。他笑了笑,长叹道:“新仇旧恨,国仇家恨。皇兄,你欠我的,今日都还了吧。”忽而转头对凌云道:“将皇后押入宗人府,太子”他顿了顿,眼中的无情与恨意瞬间消散无踪。“留全尸” 这个秋节,注定了多事多烦忧。 那一日之后,苏醒的皇帝命学士承旨林显拟诏,太子谋逆未遂,已被当场处死,皇后有连带之罪,念其有悔过之心,皇帝特许她见老父最后一面。而宁王平叛护驾有功,即日起代为掌管政事。这一诏令颁布的第三日,王榕辞去了中书令的官职,带着全家连夜返回故里。 如今,没了太子,宁王大权在握,可皇宫上下依然没有半分喜气。徐谦日日给皇帝诊脉,汤药亲手熬制,用的一根一叶都无不珍贵之极。萧佑安却仍然像一棵了根的苍天大树,不可抑制的衰弱下去。闻静思暂别了父亲弟弟,日日陪着萧韫曦看护皇帝。两人同在寝宫的偏殿食宿,殿内原来的内侍与宫女都换了回来,旧人分外熟悉皇帝的起居饮食,他俩少操心许多。 萧韫曦上朝,闻静思便陪着萧佑安或诵读野史小说,或挑了近日的趣事细细说来。萧佑安睡了,闻静思无事可做,便寻来宫内的珍本书籍翻看。 冬至的第三天,宗维与宗琪终于赶回了京城。面对早已站稳了脚跟的宁王,他二人一言不发,由内侍带领着入了宗人府的地牢。半个时辰之后,出来的两人皆是脸色青白,再不复当日统领群臣的风采。 闻静思从萧韫曦口中知道此事,并无多少看法。“皇上留皇后的性命,就为了让他们父女见最后一面” 萧韫曦微微笑了笑。“你觉得呢” 闻静思将手中的奏折放在桌上,沉声道:“没有比趁此收复皇权更好的时机了。” 萧韫曦击掌道:“不错。父皇给宗家留了颜面,宗家自然要交出实权作为回报。可恨他们根深蒂固,一时不能彻底铲除。” “皇上考虑周详,此时连根拔除,有损朝廷根基。”闻静思和声安抚道:“王爷暂且忍耐多些时日,路总是一步一步走的。” 萧韫曦点头道:“我明白。” 闻静思食指敲了敲桌上成堆的奏章道:“这些都是请愿皇上立你为太子的折子,今日皇上有些精神,一一亲笔批复了。林大人正在拟诏,明日就该公布天下了。” 萧韫曦随手取过翻了几本,满目陈腔滥调,顿时觉得没意思,又丢了回去。“成王败寇,真的是成王败寇。”他讥笑了几声,扭头去看闻静思。今日身边这人穿了一身天蓝色的棉袍,外罩了一件芝草纹雪青色夹袄,腰间缀着一块四君子白玉,清清淡淡,干干净净,就如雪地中的一株孤梅,不惹半分尘埃。顿时,心底一阵赤火燎了上来,压也压不下去。“静思,我毕生心愿有三,现在已了结之一。余下两个,你可要帮我到底呀。” 闻静思见他说的郑重,不由正了脸色道:“我自然万死不辞。” 萧韫曦紧紧盯着闻静思的双眼道:“我何时要你万死了,即便再危急也轮不到你冲锋陷阵哪。”两人本就比邻而坐,他这样一盯,闻静思顿时觉出几分压迫之意。萧韫曦见他往后退了退,笑道:“其一自然与你相同,不外乎天下太平,百姓富足安康。其二,就不知你愿意不愿意了。” 闻静思心中狂跳,萧韫曦脸上虽是笑意温柔,眼底却是一片冉冉烈火,炽热的似要将人焚烧殆尽。他张了张口,嗓子好似不是自己的,发不出半个音来。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木逢春的声音:“王爷,奴婢前来复命。” 对视的两人齐齐看向大门。萧韫曦略正了正脸色,有些无奈道:“进来。” 木逢春推门而入,朝两人先后行礼,对着闻静思时,略看了萧韫曦一眼。萧韫曦心中有数,道:“你直说,无需避人。” 木逢春直言道:“皇后在宗人府牢中自尽而亡。” 萧韫曦平静地道:“嗯,知道了,就按嫔妃之礼下葬罢。” 木逢春领命而去。萧韫曦见闻静思不发一言,奇道:“你觉得如此处置不妥” 闻静思摇了摇头,将为皇后开脱的两张折子挑拣出来。“她既然做了,便该知道后果。若是在民间,远远不止如此惩治,王爷还是留了情面。” 萧韫曦笑道:“我不是为宗家留情面,而是为皇家。” 闻静思直视道:“我晓得。” 萧韫曦被立为太子的事,朝中上下几乎无人反对。 冬至当日,久病在床的萧佑安第一次坐上了空置多日的御座,在朝臣的三跪九叩下,亲自给新立的太子戴上朝冠。号角齐鸣,钟鼓震天,闻静思在自己的书房里,也似乎听见了朝臣的恭祝,百姓的称赞。 这一日,萧佑安不仅立了太子,还颁布了退位诏书,提携了孔毅为中书令,灭江以深满门二十三人。先太子谋逆一案,宗维宗琪因不在朝中,不受牵连,不予追究责任。二宗叩谢天恩。宗维以辅国重臣未能劝阻先太子为由,主动地交出了部分权力。 这一日,殿外风和日丽,殿内氛围凝重,新旧更替,权力交接更是翻江倒海般的推动着燕国前进。 第二日,萧韫曦太子监国,坐在御座之下,主持大朝会。 萧韫曦虽做了太子,却并未搬入东宫,仍住着宫中旧居。他给了闻静思一块腰牌,要他日日来书房,美名其曰察看去封地前让闻静思写的治国之策,实际却是二分正事,五分闲聊,余下三分一同陪伴萧佑安。 闻静思在宫中久了,记得些面孔。这些时日,老面孔渐渐少了,新面孔多了起来,见到自己也不再视若无睹,反而有礼有节,就连一贯谦和的木逢春,对着自己也带上一丝恭敬。他自知自己并无官位,却时常出入皇宫陪伴太子,身份颇为尴尬,萧韫曦上朝时,他便呆在书房里,静静地候着。 冬至之后,萧佑安的身体急速的衰败下去,那一日的朝会似乎用尽了他最后鲜活的气息。萧韫曦眼睁睁看着父皇衰弱下去,连徐谦都束手无策。纵使明白生死就在几日之间,也难以压制祈求一分一毫的生存的希望。 萧佑安怔怔地看着床边跪在儿子身边的人,闻静思心有所感,寻了个借口退出房外,给他父子二人留个清清静静。萧佑安油尽灯枯之兆已然显现,此时口舌竟是利落起来:“当年太后要朕寻机除去他,果然有理。” 萧韫曦微微一愣,牵扯了嘴角,做出不在意的脸色。“动手的机会那么多,为何父皇不下手” 萧佑安半眯的双眼里,隐约可见细碎的光芒,尽是对生的留恋,与对过往的缅怀。“敢立危樯之下他是真君子你要用他就大胆的用罢。” 萧韫曦沉默了片刻,道:“父皇,儿臣意欲他为丞相。” 萧佑安长长地,颤抖地吐出口气。“萧家出情种啊” 即便有徐谦个月寿数的预计,皇帝也未能熬到那个时候。 小寒第二日,雨雪纷纷,萧佑安合目安详长辞。之后封闭城门,报丧,哭灵,直到通告城外清凉寺,长敲丧钟三万响,一直紧绷了弦两天未能合眼的萧韫曦,终于不支,昏厥在棺柩旁。 萧韫曦昏厥的消息,被木逢春和闻静思一同压了下去,只说太子劳心劳体,需要静养一二日,且请凌云严密留意宗派风向,以防不测。 萧韫曦早上倒了下去,徐谦给他灌下半碗汤剂,不及中午便清醒过来。见徐谦上前诊脉,闻静思守在床边,心中一动,忽然道:“我至亲的三人都因甲子桃散而亡,我恐怕也难逃暗中投毒。太医院势必清理一番,徐谦你劳苦功高,可愿意为太医正掌院” 不仅闻静思吃了一惊,徐谦更是张大了双眼,就差没把眼珠瞪出来。“殿下一开口就赐封五品官员,我一介布衣,担当不起皇恩浩荡。” 萧韫曦哈哈干笑几声,略自嘲道:“你便当做还你韩家的罢。” 徐谦正色道:“如此,我有几个条件,殿下若能应允,再还不迟。” 萧韫曦道:“你说。” 徐谦道:“俸禄翻倍,不诊后宫女眷,不诊臣工。”说到此处,他看了一眼闻静思又道:“闻公子例外。” 萧韫曦冷笑:“你倒是会避重就轻。” 徐谦笑道:“殿下不日就要登基,如此尊贵,我自当避轻就重才对。” 闻静思听到耳里,有些不一样的感觉。“徐大夫本也有此意罢。” 面对萧韫曦的逼视,徐谦处之泰然。“我在禹州,眼见耳闻都是你们二人的事迹。若大燕有你们治国,或许百姓能少些穷苦,清正官员能少些冤案错案。我若能尽我所学效力于你们,也算添上块砖加上片瓦,不至于顶梁柱塌,倾颓大厦。” 萧韫曦皱了眉,闭了闭眼睛,骤然从被子里伸出一条腿,踹在徐谦膝盖上。“你刚才的条件,我都允了,滚罢” 徐谦轻笑了几声,能激怒太子对他来说,似乎是一件愉悦的事。他一边揉着膝盖,一边躬身告辞。闻静思亲自送他出门,折回来时,见萧韫曦愣愣地盯着床帐,也跟着难过起来。“殿下,哭一哭罢,心里痛快些。” 萧韫曦微微翘了翘嘴角,看着他道:“国未破,家未亡,我哭什么。”他极力想做出一副镇定的模样,可片刻之后,鼻翼翕动,眼圈不由自主的红了起来。他一手揽过闻静思,沉痛道:“君名孤寡,我真成了孤家寡人了。” 闻静思静静的任由他靠在自己怀里,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来。 萧佑安入皇陵,仪式极其庄重威严。宗芷孺早已废除后位,因而未能葬在陵园内。 皇帝入陵之后,萧韫曦应在大寒当日继位,皇城也该张灯挂彩,隆重装点。可他不走寻常路途,以孝期为由下令各项事宜默默操办,即便接待各国来贺的使臣规格也比往年有所减免。登基当日,也只有号角长鸣,象征扬名四海。 闻静思早已被木逢春请到正德殿休歇,耳听浑厚的号角声,遗憾不能亲眼看见萧韫曦一步一步走上皇座,朝臣跪拜,四海来贺。可他脑中却是萧韫曦一身庄严的衮服,尊贵无匹,世间一切邪恶都不能浸染。他面向太极殿缓缓跪倒,行下三叩九拜之礼。 大典隆重繁杂,萧韫曦直到申时半才得以脱身回到寝宫。乍一入门,闻静思长身玉立映入眼底,未及惊喜,只见面前这人朝着自己跪拜,口称万岁。萧韫曦满面惊愕,嘴角骤然沉了下来。 萧韫曦称帝,改年号为元兴。 元兴元年的第一道诏令便是追封母妃为皇后,择日迁葬进皇陵,和皇帝同室同穴。这道诏令针对的是先皇和当今皇帝的生身母亲,虽是国事更是家事,自然没有人敢上折反对。 第二道诏令则是将闻静思太子舍人的官职从虚名变成了实位。这也只是让一个世家子弟光明正大的穿上官服戴上官帽,堂堂正正站在朝会上。谁都清楚,在没有太子的今日,闻静思也只是从一个棋盘跳到另一个棋盘上。只有宗维听到后,脸色沉得比当日见了女儿还阴暗。 第三道诏令才是真真正正震撼朝臣的一道。就在闻静思上朝的第二日,被新帝越过了内阁当殿封相。这次,不仅朝臣变了脸色,闻静思也目瞪口呆,脸色红白交替,显然吓得不轻。直到宗维一声怒斥:“这简直是笑话”仿佛一滴水进了滚烫的油锅,殿上骤然炸开了声。 宗派的大臣自然抓住一切时机抨击闻静思,从他年纪轻轻毫无建树,到会试榜上无名,再到身无功勋,直要将他贬得一文不值。 闻史两家人虽然惊讶皇帝这一番动作,面上却无喜无悲,既不附和,也不反驳,好似堂上轰轰闹闹为的都是别家之人。 且不论这两派,连刚提拔上中书令的老臣孙毅和薛孝臣都连连叹气,若不是闻静思毫无资历,年纪太浅,就以品德二字,丞相一位或许尚能胜任。而武将世家之首凌崇山,只笑了一笑,便闭目养神起来。 萧韫曦看着堂下一团乱麻,早有所料。他不急不慢地等朝臣安静下来,朗声对宗维道:“宗太师,哪里可笑,也给朕说一说。” 宗维冷哼一声,拱手道:“皇上,闻小公子二十出头,自身一无建树,闻家也无世袭官位,他官居太子舍人之位乃承先皇隆恩,凭什么一跃而就,上至百官之首臣不服,各位同僚亦不会心服口服” 宗维言毕,党羽纷纷附和起来。 萧韫曦却面带微笑,处之泰然道:“燕国建立至今,官位的升迁何时开始不是以德行功绩为准,而是排资论辈” 轻轻一句话,压住了满堂喧哗。 萧韫曦继续道:“禹州旱灾,哪位大人的儿子亲身前往禹州调查旱情,与百姓同饮江水,抚恤民众,上折求朝廷再拨一批粮草物资”见满朝文武哑口无言,笑道:“又或许,皇帝病危,太子犯上谋逆,众位爱卿也大方些送儿子入宫照顾,无惧太子淫威,与皇帝同生同死”这一句,尾声甚轻,意义却重。萧韫曦满意地看着殿上面面相觑的大臣c气得浑身发抖的宗维,目光最后落在平复了心绪的闻静思身上,停顿片刻才接着道:“朕选他,是因为丞相一职,他不仅能胜任其责,还有富余。” “皇上”宗维厉声道:“忠臣不事二主他先是太子侍读,再是太子舍人,如今迁丞相一位,已经是不忠。身为太子舍人,太子谋逆,他不挺身力劝,坐观上壁居心险恶实为不义。挟先皇隆恩求高官厚禄,如此卑劣行径,怎能配当百官之首。” 宗维此言一出,堂上朝臣即刻分成三片。一片宗氏党羽,应声附和,一片默默无语,静观其变,一片怒目而视,据理力争。而暴风雨中的闻静思,肃立于口舌来往之间,既不出言辩解,亦不愤慨训斥,只安静的看向御座,身边的争执较量再激烈,也无损他一心的赤诚与忠义。 萧韫曦猛地站起,冷笑一声,沉声道:“宗太师说得好忠臣不事二主可太师莫要忘了,你先侍奉文帝,再侍奉先帝,如今是朕的臣子,你到底忠于谁宗太师一贯看重名声,不如就此告老归田,保全名节,让朕也感慨一回太师的忠贞二字” 宗维双目怒睁,胸膛剧烈起伏,总算明白了皇帝的计谋,数十年的狂妄再也耐不住如此挑衅,不禁呵斥:“简直荒谬至极” “宗维你好大的胆”萧韫曦一直被压抑的怒意,终于被他这句话搅合的再压制不住。“当堂辱骂皇帝朝臣,谁给你的胆来人将此人拖出去乱棍打死” 闻静思见门外冲入两队甲胄整齐的侍卫,片刻就压制了宗维,看来是萧韫曦早有准备。他心中微一思量,上前一步,拱手道:“陛下息怒。” 一殿的喧闹在这一句中瞬间安静下来。萧韫曦沉默片刻,坐回了御座。闻静思见他平稳了心绪,这才开口:“陛下,宗太师无心之言,实属无意冒犯。太师在朝几十年,功绩显著,实在不能因这一回获罪革职,让诸位大臣视陛下做冲动之举。望陛下收回成命,另做处置。” 闻静思既给萧韫曦留了退路,又提醒了他现在不是好时机。萧韫曦如何听不出这话中话,当即冷笑道:“好新年在即,朕也不愿用大刑。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罚俸禄,禁闭家中,宗太师什么时候认错了,什么时候再回来。” 宗维好歹也纵横朝堂数十年,知道进退,当下一言不发,仍由侍卫将自己押解出殿。 萧韫曦稍稍顺了顺气,接着道:“此事,还有哪位大人有异议的” 经此一闹,谁都看清皇帝的意图。新帝登基,尚未摸清脾气,哪里还敢说半个不字。满殿寂静中,老臣孙毅拱手来圆场:“陛下,闻大人年仅二十五登相位,大燕百年来绝无仅有。可世上也无绝对之事,不如请闻大人尝试数月,若确实能胜任,陛下再下旨不迟啊。” “孙大人。”一直不曾开口的林显此时回过身道:“二十五龄登相位绝无仅有,先行丞相之职再正丞相之位,也绝无仅有啊。”趁着孙毅吃惊的片刻,林显对御座致礼。“臣愿以身家性命保闻静思,确有才智,堪当大任。” 林显这一举动,明显的取悦了萧韫曦,今日第一次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来。“好。还有哪位有异议的,一并说了罢。” 至此,殿上再无异响。 下了朝,闻静思的太子舍人便是一虚闲之职,刚出殿门两步,被木逢春截住,领着直奔正德殿。萧韫曦见他一进门就要跪倒,抢先伸手握上了他的腕子,笑道:“只有朕在,还做什么虚礼。从今日起,你就是朕的丞相,明日将你的那些治国之策一一交上来,朕不信他们不服” 闻静思不着痕迹的挣开手,和声道:“陛下欲成大事,还需一步步来啊。” 萧韫曦一双利眼直直盯着闻静思,几乎将他盯的心生畏惧,才轻声道:“静思觉得朕今日处置宗维太冲动” 闻静思如实道:“臣不敢妄断陛下所为,不过今日一石二鸟,陛下恐怕已达目的了罢。” 萧韫曦知道他是指既扣下宗维又抬了自己威信一事,微微笑了笑,道:“朕欲成的大事,有些等得,可有些,不能再等了。”他一步上前,抓紧闻静思的手,直视他双眼道:“静思愿意不愿意和朕一起,承担百年基业,共造盛世江山” 闻静思见他双目含情,语声坚定,心中又是惊恐又是欢喜,恍恍惚惚间张口道了个“我”字,门外木逢春便来禀告:“陛下,林显林大人有要事求见。” 萧韫曦眼睛一瞟木门,脸色陡然一沉。闻静思深深吸了口气,柔声安抚道:“陛下先见林阁老罢,臣在花园候着。”萧韫曦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8节 心底哀叹一声,不得不放开手眼睁睁看着他从后门走出去。 林显的来意,萧韫曦猜得出分。然而结果也如他所料,林显跪拜过后,开口第一句便是要告老还乡。萧韫曦佯作惊讶,虚留道:“林阁老虽过半百,也算不上年老啊,为何这般急着辞官” 林显笑着拱手道:“陛下,臣近来频频心慌神乱,对政事也有心无力,难免出些纰漏。不如早早让贤,保全名节,回故土享天伦之乐。” 萧韫曦心中笑骂了声“老狐狸”,面上不动声色道:“既然林阁老执意辞官,朕便准了。只是事出突然,学士承旨一职空缺,朕还没个头绪。” 林显笑了笑,接口道:“太子谋逆一事,几位老大人颇有功劳,且德高望重,不如按功论赏,也显得陛下尤为重视。” 萧韫曦沉思片刻当做考虑,半晌才回道:“林阁老有心。” 两人会面不过一炷香时分,林显当面交出了官印,平静地跪别皇帝。萧韫曦进入花园寻人,却被木逢春告知闻静思出门就径直离开了花园。看着新帝又是着急又是叹气的样子,这位侍奉了二十多年,见过无数风雨的老内侍也不得不心疼起来:“陛下,闻大人走的十分匆忙,未能等候陛下,或许是事务繁杂所致。奴婢等会就去看看,闻大人若闲着,就请他来陪陛下。” 萧韫曦笑着摇了摇头,叹道:“罢了,新年在即,就让他再逃几天罢。” 花园内梅花怒放,暗香缕缕,偶尔飞鸟震落一枝桠的薄雪,悉悉簌簌,是冷清之中常见的一分鲜活。 第二十章与尔同消万古愁 萧韫曦虽然如愿以偿地捧了闻静思做丞相,却也知晓这张相椅上有多少锐刺。林显辞官的第二日,便提了史传芳为学士承旨,闻允休官职原就到了顶,这回赐下梁国公的爵位,享三千户食邑,仍旧稳稳压住史家一头。不仅这两位闻静思最坚定有力的基石升了官,连一直属于凌家军下的雁迟,也迁至从三品的左千牛卫将军,单独调派至闻静思身边做护卫。 有人升官,就有人降职。 宗琪受兄长拖累,也被禁闭在府。其党羽聪明的一看闻c史两家得势,早早辞官明哲保身。还盼着宗维解禁出来翻身的,对皇帝明着暗着调动官职,只能忍气吞声,随大势而行。 萧韫曦将大局控在手中,闻静思心中明了,十分争气地在站到百官之首的第一日大朝会上,提出了“归田于民”这道政策。 何为“归田于民”燕开国以来,以人丁为本交纳绢粟货物。闻静思去了一趟禹州,却见到不同的景象。百姓逃离故土,以至土地多被兼并,农户失去土地,而税依旧要缴纳,这便加重农户的负担,逼迫他们或逃亡,或沦为富户的佃户,租庸调此时已是名存实亡。闻静思回到京城后,与父亲说了禹州境况。闻允休引导提点之下,成就了今日的一道政令。不再按人丁缴纳货物,而是将富户兼并的土地归还原来的农户,让家家户户有地可种有粮可吃,每年按财产多寡缴纳一定的银钱。 这一道政令,萧韫曦看着欢喜,臣子却不乐意了。土地不仅仅意味着财富,更表示权力在握,谁会愿意把吃进去的美味又吐出来。朝堂上你来我往,针锋相对,简直闹得不可开交。 闻静思看着眼前的反对人群,早有应对之法。他朝御座朗声道:“陛下,臣这里还有个两全之法。” 萧韫曦嘴角一弯,道:“爱卿请说。” 闻静思沉声道:“若不归还土地,仍由财产多寡缴纳银钱。土地越多,其赋税越多,没有土地的农户,便可免去赋税。陛下以为如何” 萧韫曦低头看了看手中疏策,笑道:“以三亩为届,多一亩,税钱多一倍。好,甚好。诸位爱卿可同意啊” 这一下满堂哗然,木逢春扯着嗓子叫了几遍肃静,才压下群臣的吵闹。萧韫曦收起了笑脸。“税制是一定要改,既然众爱卿对后一种有诸多不满,那便按前一种实施如何。” 若说果断,萧韫曦在对待宗家早已显出异于先帝的决绝手段。朝会上看似拿策略给群臣提优劣,实际上更多的是告知。这道政令如愿以偿的离开朝会进入内阁审核。 萧韫曦有意为闻静思立威,立威有很多种方法,这位新帝不选话语抬高,不选压低他人,只做了一件事。用过午膳,萧韫曦召开内阁会议,闻静思并几位内相被请入正德殿,皇帝尚未到,木逢春捧来疏策分给几位。闻静思手中的是一本前朝的税制,说得既详细又公正,看着看着便入了迷。萧韫曦悄无声息的走进来,示意几位起身的老臣坐下,然后轻脚走到闻静思身旁,给仍在埋头钻研的他,手边的茶杯斟满茶水。眼角瞥见次座的老臣面面相觑,压下笑意,仿若平常的坐回御座。 有了萧韫曦这刻意的一出戏,莫说史传芳原本就支持闻静思,就连孙毅薛孝臣这些曾委婉反对闻静思的老臣,也不得不重新考虑皇帝的意图和继续反对下的后果。萧韫曦乐得见老臣们对着闻静思越来越像对着一个丞相,乐得见老臣的态度改变了其他臣工的看法,乐得见群臣协力之下将闻静思的归田令在春节前的最后一日昭告天下。 新政之喜,新春之喜,双喜临门,可萧韫曦觉得还应该有一喜。 大年三十,木逢春早已按制将各个宫室装点一新,皇帝的寝宫特意用了喜庆的正红与明黄,被面与床帐也换上了龙凤呈祥。他作为皇帝的心腹,自然知道皇帝的打算,可其他宫女内侍看着只有大婚时才会在皇帝寝宫出现的喜被喜帐,真真是摸不清头脑,又见木逢春坦然如常,也只敢睡下时偷偷在好友身旁咬咬耳朵。 按旧例,皇帝要在除夕设宴款待群臣。萧韫曦登基大典因父皇驾崩而刻意比以往简略,头一回的新年夜宴,他有意彰显皇家权威,便依照旧时规制,该有的冷热时令菜式绝不少一样,该有的歌舞升平一种也不缺。坐在高高的御座上,萧韫曦看着群臣饮酒作诗c观舞赏乐,尚算一片祥和。御座之下居首的闻静思,容色平静如常,可不难察觉他一面专注的看着一旁的歌舞器乐伶人,一面轻轻转动手中的酒杯,脸上几分薄醉,几分入迷。萧韫曦近些年难得见他如此轻松自在,一口饮尽杯中酒,掩去唇边笑意。 群臣中的喧闹声越来越响,舞女的胡旋舞也转得越来越快,裙摆灿若夏花,穿着洁白舞鞋的双足巧妙灵动,好似迎风摇摆的花蕊。一舞已毕,许多臣子还陷在这曼妙的身法之中,却听皇帝持酒朗笑:“有酒何须眠今日良臣佳事,无不令人心生快慰。朕初登大宝,诸位爱卿齐心辅助,无不令朕心生感激。”萧韫曦见群臣纷纷停下私语看过来,起身举杯道:“仅此杯酒,一愿天地和乐,大燕年年风调雨顺。二愿百姓富足,安居乐业。三愿新政顺利,益民百年”朝臣在御座之下齐声附和。 听出皇帝话中话的大臣拿起酒杯前来恭祝闻丞相,将他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闻静思此时此刻没有推拒的道理,只好全盘接受,酒到杯干。萧韫曦笑呵呵地看了一会儿,小声吩咐木逢春道:“给丞相备上解酒汤。”看到人群外的闻允休望过来的脸色有些严肃,无端一笑,叫了木逢春回来:“你再去问问闻大人,当年说的话算不算数”说罢,就着闻允休犀利的目光夹起块肘子肉吞下肚去。 木逢春办事迅速牢靠,不过几口肉菜,便来回报:“闻大人回陛下,只要丞相应允他无话可说。” 萧韫曦笑笑:“嗯,知道了。”再去看已满面通红的闻静思,心中却道:“静思何曾拒绝过我,闻老若是懂他定不会提这样的条件。”他势在必得,也无意再等,看闻静思已经醉得脸上没了表情,便知时机已到,端起酒杯驱赶开他身旁的臣子。这时,御花园外燃起了烟火,飞流直上九霄云层,爆开一朵朵五彩缤纷的火花,吸引了群臣的目光。 萧韫曦默默地站在闻静思身侧,鼻内是酒香衣香人香,熏得他九分痴迷一分沉醉。闻静思头一回被灌下那么多酒,身上头颅火烧般难受,两耳嗡嗡直响,眼前烟火灿烂,在他眼中却是一片朦胧之色,看不分明。手上忽然一紧,身前靠过来一个温热的人体,闻静思下意识抬头去看,恰巧撞入一双饱含笑意的坚定的眼眸。此刻,爆竹声c赞叹声c心跳声一瞬间再也听不见,只余手中一捧温热,与耳边坚定温柔的承诺:“静思,一元始兴,朕定会让你看到一个太平盛世。” 萧韫曦走进寝宫已是子时过半。木逢春从室内轻步出来迎接,伺候着脱下狐裘,将繁重华贵的衮冕一层层整齐地撑挂在寝宫外的青绿山水屏风上。萧韫曦心情极好,眉梢眼角唇畔都是掩饰不住的欢愉,何况他也无意去掩饰。 “静思如何了头一回被人灌酒,可吃了不少苦罢。” 眼前这位看着长大,看着化龙的帝王,此时如一个平凡的男子,流露出即将与心爱之人共度良宵的激动与欢喜来,木逢春`心里不由也跟着高兴:“陛下,丞相早先吐过一回,漱了口后喝下解酒汤就睡了。奴婢怕丞相夜里难受,已备下汤药温水布巾一干用物,伸手便可取。” 萧韫曦点了点头道:“对这满室红妆,他就没说一句话” 木逢春笑道:“奴婢怕丞相问起不好回话,来时就将烛火熄剩了殿外几盏,室内昏暗,丞相酒醉看不清的。” “还是你狡猾。”萧韫曦笑笑,将脸口手洗漱干净,丢下布巾就要去往内室,耳听木逢春轻轻唤了声“陛下”,又停下脚步。年老的内侍难得一句话在舌间转个半天,最后还是萧韫曦出声安抚:“你放宽心,静思对朕有情在心,朕便不会没有把握。” 木逢春只好道:“奴婢侯在偏殿,奴婢告退。” 看着木逢春静静地退出门外,关上房门。萧韫曦无声地叹了口气,对别人他自是一幅志在必得的样貌,可心中仍有几分顾虑,若非如此,也不会怂恿诸臣向闻静思灌酒了。 萧韫曦走近内室,一豆灯火温暖了一室的喜庆。床帐低垂,沉香安神,火墙的热气熏得人昏昏欲睡。他撩开一侧锦帐,露出闻静思安详的睡脸。暖光映照之下,萧韫曦只觉得眼中人眉眼口鼻无一处不美,越看越是欢喜。他低头一口亲上脸颊,双唇轻轻摩挲温软细滑的肌肤,鼻间是闻静思呼出的香醇酒气,不及肺腑,就已让他回味无穷,甚至伸出舌头舔了一舔,好似要仔细求证那肌肤上是否也被酒浸过,不然为何也让人陶醉。他笑着看了片刻,伸手推推闻静思的肩膀,温声唤道:“静思,醒来,醒来。” 闻静思醉困难言,只眉头皱了皱。萧韫曦无声地笑弯了嘴,掀开被子钻了进去。一脚跨过闻静思,撑在身侧,一手从他亵衣下缘探入,捏了捏腰侧的皮肉,才顺着腰腹摸上了胸口的。自从萧韫曦认定了这人,偶尔的搂抱也只是隔着衣裳,此时头一回摸到这处,只觉得指腹下的乳肉软似熟烂的樱桃,微微用指甲刮擦拨弄,便渐渐硬实起来。他逗玩了片刻,抽出手,将闻静思亵衣的绳结扯松,双手抓上襟口,左右一分,整个胸膛袒露地一览无余。他俯下`身,伸舌舔过挺立的,还嫌不够,索性整个含入口中,又是舔舐又是轻咬。闻静思睡梦中极不安稳,躲避似的侧了侧头,伸出手一抓,正好虚虚抓住萧韫曦散落的头发,顺势往下扯了一把。这一抓不轻不重,萧韫曦轻易地抽出指缝的发丝,凑近闻静思的脸,亲吻起他的嘴唇。身下却空出一只手,顺着腰肌抚摸上亵裤的绳结,两指一勾,解散开来。 萧韫曦直起腰,锦被从背后滑落下来他也不在意。手里捏着闻静思的裤腰轻轻脱出双脚,借着透射床帐的灯火,目光近似贪婪的一寸一寸地掠过胸膛小腹直到安静沉眠的阳`物。此时此刻他觉得不止脸庞,甚至浑身都热了起来,三两下脱去衣裳,让两具赤`裸的身体紧紧地胸贴着胸腿缠着腿,两处阳`物更是亲昵地摩擦着,难分难解。 闻静思越睡越是难受,身上好似泰山压顶动弹不得,下腹欲`火渐生,又无处消解,不禁动了动手,轻哼出声。他不出声还好,一出声是又软又细,萧韫曦顿时一个激灵,阳`物硬了三分,直挺挺顶着闻静思的阴囊处,嘴上也失了力道,在下唇留下四个齿痕。他这一口失了轻重,把闻静思疼得睁开了眼。 睁眼便是满目通红。红色的床帐,帐顶精心绣制的春宫图,透帐而入的红色火光。闻静思三魂七魄还未回窍,睁着一双眼睛混混僵僵地看向萧韫曦,好似奇怪他为何梦到这般情形。 萧韫曦见他懵懵懂懂如三两岁孩童,咧嘴笑了出来:“静思,新婚之夜怎可早早入睡,辜负这大好春`宵” 闻静思眨眨酸乏的眼睛,慢慢吐出两个字:“新婚”半梦半醒之下连声音都带着慵懒。 萧韫曦在他嘴边啄了几口,轻声道:“你看这御床c喜被,哪一件不是大婚之物你我二人同心携手,如何不似夫妻恩爱到老” 闻静思有些动容,张了张嘴,却无从反驳,眼中迷朦渐退,清明渐生。他动了动手想撑起来,身上传来诡异的温热之感。低头一看,恰好看见皇帝那半硬的龙根顶在自己私`处,瞬间浑身僵硬,呼吸一窒,双颊涨得一片通红,原本的三分醉意瞬间抛到九霄云外,出声竟带了些求饶的味道:“陛下,臣不愿做佞臣,亦不愿让陛下以娈童相待” 萧韫曦一愣,脸色忽的沉了下来,狠狠瞪着闻静思,斥道:“胡言乱语”见闻静思脸上血色尽退,心中一疼,稳了稳心绪,双臂一张将人抱在怀中和声道:“有朕在,大燕便永不会有佞臣坐上相位。你不信朕,便想想看这相识的近二十载,朕可有欺骗你一件事” 似是有所感悟,闻静思脸色缓和许多。萧韫曦微微弯了弯唇,低头在他胸前吸`吮出一个淡红的印子。“若朕真当你是佞臣,何必将御床做婚床布置,何必在这御床上与你颠龙倒凤,做帝后之乐”他下移半尺,在闻静思平坦的小腹上又亲出一个痕迹。 闻静思心中乱成一团麻,那话入了耳入了心,就好像有了灵性,字字催他应允。只见萧韫曦又向下挪了挪,脸正对着自己的阳`物,当即半撑起上身,右脚一屈想要支着后退,不防让萧韫曦落到两腿之间,私`处紧紧贴在他的大腿上。不知萧韫曦是否故意,顶着闻静思私`处的膝盖轻轻向前一动,那细微的摩挲好似陡然生出一股酥麻来,合着体内欲散未散的醉意,酿成一汪春水,化了他的坚持。 萧韫曦笑了笑,膝盖往后退了退,柔声道:“静思,哪一个皇帝会如此待一个佞臣”说罢,一手轻轻握起闻静思的阳`物,就在他眼下张口含了进去。 闻静思一声哀鸣,几乎晕厥过去,连忙去推萧韫曦的肩膀,口中求道:“陛下,放手” 萧韫曦见他又羞又惊,不忍逼迫太甚,舔舐了两下也就放了开来,起身拥抱上去,细细亲吻起眉眼唇脸。“静思,朕爱慕你十年之久,今日总算得偿心愿,江山美人皆不负。朕允诺你太平盛世,你也允诺朕白头到老好不好” 这几句话有情有义,闻静思听得是百感交集,闭紧了眼睛嘴唇任由他亲来舔去,可心中却是苦闷难言。两情相悦之喜,国家百姓之责,十年相思之苦,氏族名望之重,烦乱交错,此消彼长,最终屈服于两人近二十年的光阴,心底暗道:“我便当这是一场春`梦,明日就什么都不是了。陛下要我白头到老,我闻家给不起,可这一夜欢愉,他若要,给他又有何妨。” 闻静思虽打定主意,可要让他主动贴近皇帝亲吻,在他眼中无异于邀宠献媚之流。萧韫曦见他眉头微锁,眼神游移不定,推拒的手只虚虚贴着自己,心中大喜过望,腰腹用力,将怀中人紧紧压在床上动弹不得。闻静思脑中一阵眩晕,下`身被硬邦邦火热热的阳`物顶着,口中被软绵绵滑腻腻的唇舌占着,可怜他也是个果断的儿郎,朝堂上尚敢和老臣以理据争,此时头一回遇到这般阵仗,连手脚放哪儿都不知道了。萧韫曦眼角瞥见闻静思两手半握着拳,既不敢来推阻又不敢放下,嘻笑一声抓着他的右手就往自己腰上贴。肌肤触手火热,细腻之下是饱满结实的腰肌,随着肌理缓缓上移至胸腹。闻静思的手紧紧贴着萧韫曦的胸膛,甚至手指掌心还能察觉出胸膛里那颗鲜活的心脏传来的跳动。 萧韫曦舔过闻静思的耳廓,轻轻咬了咬柔软的耳垂,低低地道:“静思,朕这辈子身边只要你一人,心里也只有你一人,你信是不信” 这话若放在平常,闻静思尚有三分存疑,可如今两人这幅情貌,好端端的正经话被他说的又甜又腻,只把这三分存疑扩成十分。萧韫曦见他不声不响,两颗眼珠在眼皮底下微微转动,也不知听进去没有,接着道:“你若不信,便一辈子盯着朕,看看这里会不会有别人”他抓着闻静思的手揉了揉自己的胸膛和,又慢慢往下,一把摸上了挺翘的阳`物。 闻静思不料他这一招,涨红了整张脸,浑身都僵硬起来。贴着阳`物的手挣了几次,非但挣脱不出,还擦着火热的柱身,好似有意抚弄一般。那阳`物被他这一挣扎,跳动几下,顶端泌出几滴清液,沾湿了闻静思的手指。闻静思不敢再动,睁开双眼望向皇帝,温声劝道:“陛下不是臣一人的陛下,陛下是大燕万民的陛下。”他见身上人脸肌一僵,心中大痛,张口还要再劝,萧韫曦便已俯身下来以唇封了他的口。一吻罢了,浅浅叹了口气道:“朕是你闻静思一人之人,萧家才是大燕百姓的陛下。你不信就不信罢,一生那么长久,朕有三万昼夜和你耗着。可今日是新春良辰,你莫要伤朕的心。”说罢,放开闻静思的手,去搂他背脊。 闻静思极重萧韫曦登基后头一回新春盛宴,入宫之前,在家中三洗三熏,肌肤浸过芝兰香草,丝丝馨香穿鼻入肺,几乎将陈酿酒香都压得无味。他重文疏武,肌肉不如萧韫曦饱满结实,却胜在柔滑温软,骨肉均称。萧韫曦顺着他后腰凹陷之处摸上臀峰,入手滑腻,极其贴合掌心,仿若天生一对。闻静思心知今夜无可避无可逃,也不忍再伤皇帝的心,仗着五分醉意,壮了胆轻轻从萧韫曦的背攀上肩。这一动,牵住了萧韫曦的心,好似几经求索终于有所得,几经渴慕最终无所失,沉入地底的心都欣喜地要萌出芽开出花来。他忍着益发强盛的欲`火,拿出十二分的耐心,慢慢撩拨闻静思的情`欲,边舔吻他的胸前,边轻柔地抚弄他渐渐苏醒的阳`物。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39节 闻静思心存爱慕之初,尚且年少不晓爱欲,洁身自好至今。此刻与心上人赤`裸相对,酒后乏力,沉香缭绕在锦帐内,耳边私语如融了蜜糖般甜美,那一只挑动情`欲的手温柔又放肆,轻易地唤醒深眠的欲念。闻静思闭上眼,鼻息沉重起来。四处黑暗,唯心中一点清明,皇帝的挑拨越来越往下,亲吻越来越蛮横,唇舌已不能满足他的渴求,牙齿轻轻的啃噬让闻静思觉得自己要被一口口咬下肉,吞入肚中,合二为一。腰腹间微微的疼痛不但没能灭去欲`火,反而助长了情`欲的烈焰。萧韫曦听着他混乱的呼吸,看着他小腹深深浅浅的起伏,白`皙修长的双腿屈起蹭向自己,手中的阳`物昂首挺立。昏暗灯火下,萧韫曦第一回目睹闻静思陷入爱欲的面容,星眸半睁,湿光潋滟,双颊潮红,神情似喜似忧,似梦又似醒。他愣愣地看了片刻,拇指捏了捏闻静思阳`物的顶冠,只听轻声一哼擦过耳际,咧嘴一笑,身体一缩,低头将那阳`物含入口中。 闻静思只觉得霎时入了一处湿热紧致之地,快感汹涌而来,过了片刻才意识到发生何事,连忙半撑起身子就要推拒,不料身上之人嘬口一吸,全身一僵脑中一空,一句话出得喉咙只剩半声呻吟。萧韫曦心底暗笑,吐出口中阳`具道:“静思觉得不舒服书中将此技喻做吸魂吮髓之术,应是令你神魂颠倒才是啊。” 闻静思头一回听他如此露骨描述房中情事,脸色涨红,颤声道:“陛下陛下万金之躯,臣万死” “静思”萧韫曦出声截道:“朕虽为帝,静思在朕心中,却比江山重”忽而一笑,柔声诱哄道:“今夜洞房,何不撇开帝王将相,好好与夫君共享良宵。” 闻静思听他刨露爱意,竟是违背皇权天道,心中既恸且痛,既留恋且抗拒,既张口要劝皇帝再不可说出如此有违天道之言,又想将这一句牢牢刻在魂魄里跟随生生世世。他星眸半闭凝泪于睫,眼底湿光流转,仿佛双泉映月,美不可言。萧韫曦见他慢慢躺倒,不言不语,似将生死交付自己,心底生出一片柔情,誓要让他体会夫妻极乐,便将书中所写舔c咬c吸c吮c裹等诸般妙法一一施展开来。起初闻静思尚能承受,可快感越积越是高昂,加之萧韫曦连番抚慰大腿c双丸c会阴处,竟是渐渐的无法掌控自己,屈起的双腿越蹭越高,呻吟越发婉转高亢,十指攥着身下龙凤祥和的锦绣被褥,连腰腹都不由自主的轻轻颤抖。 萧韫曦眼见闻静思越来越难以自持,一双光裸的长腿不知不觉缠了上来。他加重口舌之力,扶着闻静思的膝弯抬至肩膀,那温软如玉的大腿即刻贴上双耳,轻轻重重的磨蹭起来,脚跟时而腾空,时而踩上自己的背脊,也不知是全然交付还是全然忘我。萧韫曦心中得意非凡,吞吐吸`吮的越来越快,闻静思双腿越夹越紧,喉间呻吟断断续续,时短时长,忽低忽高,又软又腻,叫人听在耳里痒在心底。忽而他紧蹙双眉,仰起上身,脖子与胸膛绷似一张弓,不发一声。萧韫曦知是到了极点,放松喉头将那阳`物直直吞得更深。闻静思只觉得三魂七魄都聚在身下那一处,过了好一阵子,才缓缓呼出口气,魂魄归位,清明渐来。睁开双眼低头去瞧,却不料那九五之尊的脑袋竟被自己紧紧夹在腿中,仍旧含着阳`物,望过来的眼睛委屈得快要落下泪。 闻静思霎时羞得满脸通红,连忙张开双腿,一叠声告罪:“臣有罪,臣万死。” 萧韫曦吐出阳`物,拿巾帕揩拭了嘴唇道:“朕真没料到静思喜欢此技,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多学几招。”一番不正经的话说得如同经筳问答般一板一眼。 闻静思羞愧又难过,壮着胆子去握他的手。“陛下切莫再这样做了,臣担当不起。” 萧韫曦微微一笑,握着他的膝弯折向胸膛,俯下`身寻着嘴唇亲了长长一吻。“静思若觉得担当不起,何不正大光明嫁于朕,执掌凤印,行丞相之权” 闻静思避开皇帝深情又期待的目光,撇过头去不愿多看。“陛下如此做,臣百年后如何面对定下规矩的诸位先皇” 萧韫曦对他的性子摸得十成十,听他这般回复,心中并无多少失望之情,却不想坏了此刻氛围,暂且压下不再提及。他从一旁小几上取过香脂盒,两指一抹沾上少许,往闻静思下`身探去。闻静思不通肌肤相亲之道,忽觉皇帝指尖按上私`处后方,又是羞赧又是惊骇,刚要撑起上身躲避,萧韫曦一只胳膊伸了过来,搂住他的脖子,密密的细吻紧接而来,而身下的一指慢慢钻入肠道,如蛇般缓缓前行。闻静思霎时理会他的意图,虽动弹不得,却不敢正了脸来看,任亲吻落在脸颊与耳垂上。 萧韫曦见他这般逃避,会心一笑,抽出手指再去沾染膏脂,嘴上咬了闻静思的耳垂,含含糊糊地道:“皇后一位,朕为你留着,谁也不给。凤印朕明日就亲手交付予你。” 闻静思不理他疯言疯语,体内三根手指连番进出已是夺去他全部心神,只望快快结束这场不伦之事,再不要重来。可身上温热的手,颊上的亲吻,耳畔的承诺之语,连同方才情`欲之巅的滋味,看似稀松平常,闻静思却也知道,这都是近十年睡梦中偶尔所求之事。若真只是皇帝一时兴起,他也算是了却一桩遗憾。 闻静思微微正过脸,湿热的唇几乎是立即紧贴了上来,体内一空,一手托着他的后腰将他向上抬了抬,一侧膝盖顶在他腰下,闻静思双腿没了着落,只能轻轻依着萧韫曦的腰侧,眼见身上人俯身下来,接着紧闭的肠口被一灼热的物什慢慢顶开。闻静思呼吸一窒,两手猛地抓上萧韫曦的胳膊。那阳`物停了下来,耳边传来萧韫曦的温声安抚:“静思,为朕忍一忍。” 闻静思长长吐出口气,右手自胳膊一路摸到萧韫曦的背,他这无声的亲昵如同默许,萧韫曦双眼一亮,深吸口气,腰腹用力,将性`器送往最后的归宿。见闻静思半合双眸,邹着双眉,一声不吭地接受自己的侵占,只一双手越抓越紧,越抱越拢,萧韫曦心中一片深情化作一汪蜜意,一汪蜜意又溃成无限爱怜,暗道:“无论他愿意不愿意为后,朕这一生只为他一人做一丈之夫。” 从一潭静水到情波翻涌也不过一盏茶。 初时,闻静思只觉得胀痛难忍,憋着一口气不肯叫一声痛。他咬牙坚忍似是传到萧韫曦的心里,三退二进加上温柔抚慰,竟也让那龙根一进到底。一番来往折腾,两人齐齐出了一身汗,汗津津搂在一起,到真有几分水`乳`交融之意。 萧韫曦初入仙地,尚能因着心疼闻静思忍耐片刻。他跪得久了膝盖不舒服,向前挪动了几分,也不知龙根顶到何处,闻静思浑身一颤,喉头挤出半声低吟来。这半声低吟传入萧韫曦耳中,如星火掉进了干柴,水滴进了热油锅,脑中嗡的一声,腰臀发力,炽热的龙根毫无章法的往密处迎送起来。 过了数十抽,萧韫曦放开闻静思双唇,侧过头去含他耳垂,一手往下,握上半挺的性具,依着抽送的节律前后滑动。前是情波翻涌,后是痛楚难忍,欢痛交加此起彼伏,闻静思忍到后来,喘息声都带着几分颤抖。他嘴唇就在萧韫曦耳边,这般变化怎逃得过身上人的觉察。萧韫曦狠狠一皱眉,停下征伐,叹了口气,柔声道:“静思若还是痛,朕就不做了罢。”他稍稍抬起上身,就要抽离阳`物。 闻静思不发一语,半睁星眸看了他一眼,微微一侧脸,双唇恰好贴上萧韫曦的臂膀。难得见他亲昵地姿态,萧韫曦一愣,是退是留全没了主意。呆了片刻,重新俯下`身,回忆春宫本上的诸多妙法,小心施展求证起来。这一回,他进退有道,深浅得宜,如矢中的,耳边闻静思的喘息依旧紊乱,更多的却是欢愉之下的难以自持。萧韫曦见他尝到个中趣味,心中大石轻轻放下,变着方位缓急去顶书中所说那处引子,又用甜腻情话诱他,直把闻静思搅得六神无主,魂魄颠倒,口中呻吟时长时短忽高忽低,一具温热的身子软成春泥,任身上之人捏来揉去。 待得数百抽,闻静思一个激灵,双手抱紧萧韫曦的背,没了声响。萧韫曦只觉得龙根处裹得愈来愈紧,手中阳`物动了动,一股股精`液喷射在胸腹上。萧韫曦停下来,一边享受肉道的挤压,一边等闻静思从高处回落。过了片刻,闻静思手上松了劲,萧韫曦直起上身,见他双颊潮红,眼中湿光粼粼,半张双唇中一点白齿,发丝一束束粘在胸膛肩膀处,嫩红的上还沾着精`液,尽是美艳姿态。不由心魂荡漾,提胯抽`插数十次,也到了极处,幸而他谨记书中所言,及时抽出性物,扯过一旁衣裳,将阳精尽数裹在手中。 萧韫曦抛开衣袍,搂着闻静思躺倒一边,也不嫌浑身黏腻,待心绪平复,温声道:“朕让逢春备着热汤,洗净了再睡可好”等了片刻也不见回复,勾起闻静思下巴一瞧,竟是鼻息均匀,累得沉睡过去。萧韫曦裂嘴笑了出来,笑着笑着又生出怜意,凑近了轻轻去吻他双唇,又怕惊他美梦,一碰即离。 新年伊始,万家和乐,百姓家有晚辈给长辈拜年,走亲访友的习俗,皇家也有一日之晨焚香祝祷,举行大朝会c大赦令的规矩。以往萧佑安健在时,都要亲自主持,绝不假手太子。萧韫曦登基后这第一回的新年,更要隆而重之。 木逢春卯时正就来叫起,萧韫曦一动,闻静思也缓缓清醒过来。外间灯火次第点亮,他看清两人在被中赤`裸相拥,皇帝的一条腿竟伸在自己两腿之间轻轻磨蹭,顿时一动也不敢动,双眼更是不知看哪处,索性闭目装睡。待木逢春来叫第二次,萧韫曦才应了一声,翻身压上闻静思,两具温热的躯体交叠在一处,密密切切。“总言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朕从前只当妄语,一笑置之,今日与你做了夫妻,方知此言非虚。朕是一时一刻也不愿离了你。”说罢,低下头就要去亲吻闻静思。 闻静思心中苦闷难言,头微微一偏,避开这一吻:“陛下为何只见安逸旖旎之语,不见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这等诛心之词” 萧韫曦神色一凝,忙道:“是朕得意忘形,新年头一天说这等哀情。朕不能做玄宗,静思也绝不会是杨妃。” 闻静思听他自降身份来哄自己,心里更是难受,不禁推拒道:“陛下,请起罢。” 萧韫曦笑道:“好,静思让朕亲一口,朕就起来。” 即便自己不肯,到了不得不走时,皇帝还是要按时焚香祝祷,拜祭天地坛,这一句分明带了三分撒娇,七分讨好,简直十分无赖。闻静思红着脸等了片刻,见身上人一动不动,只等自己决定,心里到底不忍,正过了脸。萧韫曦尚算不忘责任,在闻静思嘴唇上亲了亲:“离大朝会还早,静思再睡上一会儿,朕让行舟来伺候你。”一翻身,出了床帐披衣沐洗去了。 耳听脚步声逐渐远去,闻静思再无睡意。他侧过身子,双眼直直看向绮罗锦绣的床帐,下`身不适未消,房中情`欲之气未散,就连皇帝的亲昵情话也仿佛还在耳畔,件件桩桩都将昨夜的蚀骨引到眼前。想到新年除夕如新婚良宵,两人极尽缠绵,尝尽欢愉,萧韫曦许下山盟海誓,一生一世,真真好似梦中一般,可月落日升,酒醒门开,太极殿上一站,君仍是君臣仍是臣。闻静思长长吐出口气,不敢再躺下去,在床内找出亵衣裤穿上,撩开床帐下了地。 陆行舟一直侯在屏风外,听见悉悉索索的穿衣声,忙道:“丞相,陛下吩咐奴婢,请丞相起身后沐浴更衣。”里面声响停了片刻,传来闻静思的一个“好”字。 闻静思本以为是在偏殿置个浴桶,哪知陆行舟将他一路带至皇帝独享的暖玉殿明日池。看着水波荡漾,还有萧韫曦出水时未平的漪涟,不禁道:“陆公公,劳烦你请人将浴桶抬到隔间,我在那儿洗。” 陆行舟掌管皇帝的衣冠服饰,平常甚少见到闻静思,多是听木逢春语带隐晦的提及皇帝与这位年轻丞相的私情。他在后宫淫浸多年,练就一双火眼金睛,擅长察颜观色识辨善恶,今日一入永宁宫寝殿,见三九寒冬掩不住皇帝满面春风,便将个中内情猜出七七八八。原以为闻静思侍寝后与皇帝共享一池,即便不是感恩戴德,也应该面露欢喜之态,哪里想到竟是驳回皇帝的好意,顿时心生不解:“丞相,此处是陛下所指,为何要换啊” 闻静思侧身避开他的探究,淡淡地道:“礼不可废。” 陆行舟一愣,顿时明了言下意思,躬身应道:“遵丞相命,奴婢立即去办,丞相请稍候片刻。” 闻静思垂下目光,自己的处境,哪里能瞒得过这些人精。不一会儿,就有两个宫人抬来浴桶,闻静思躲入屏风中,待一切妥当,陆行舟将宫人遣得老远,才转出来致谢。陆行舟忙道:“奴婢就守在门外,丞相若有差遣,尽管使唤。”这一走,关闭窗门,隔绝尴尬,独留闻静思一人。 桶边皂胰香膏一应具全,闻静思解开衣裤,进入水中。胸前腰侧大腿零星几块红斑,浸过热水,在白`皙的肌肤上,透出一股艳丽来。闻静思不敢多看,匆匆洗净身体,擦干水迹,在雾气缭绕中用香膏滋润每寸肌肤后,绕过屏风背面穿上新裁的冬衣,又用降紫朝服将自己裹成庄重,才唤来陆行舟。 寝室的被褥床帐都已撤换下来,闻静思坐在妆台前,任陆行舟为自己簪发戴冠,偏厅小桌已备下早膳,除七八样糕点米粥外,另有热汤两味。闻静思见伺候的宫女那双眼睛时不时往自己身上瞟,便知有些事已破了例。“陆公公,陛下今日早膳用了些什么” 陆行舟夹了三馅糖糕在小碟中,又将汤舀出半碗乘凉,这才道:“丞相这桌,和皇上吃的是同锅里出来的,只多了这两品热汤。这道葛花参汤解酒去头疼最好,这道橘皮甜汤清新爽口,最适合解腻。” 闻静思夹糖糕的手一顿,缩了回来。陆行舟见他眉间显露郁色,暗笑他愿意承欢不愿意承恩,轻声劝道:“丞相实在无须顾虑。皇上倚重丞相甚多,往后少不了同桌用膳,就凭皇上对丞相这份心意,丞相只管安心。”说罢,直接将糖糕夹至闻静思勺中。 闻静思如何听不出他意有所指,低垂目光思量片刻,不言不语继续用膳。 年初一,萧韫曦须先祭祀天地二坛,挥洒五谷以期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之后的大朝会,无非是百官齐聚太极殿,向皇帝恭贺新春之喜,邦交之国的来使进献宝器美物,向皇帝致意和平友好。 闻静思立于百官之首,听木逢春宣读皇帝对臣子的新年贺词,又听礼部官员向皇帝献诗赋。歌功颂德的表面文章,闻静思听的不少,此时华丽的文藻,恭维的语句入耳,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几位先皇做到的勤俭自省,他要让萧韫曦做到,几位先皇未完成的盛世太平c富国强民,他也要让萧韫曦做到,绝不让这篇诗赋字字都落到虚处。 友邦的使臣献来许多异国宝物,在殿前一一让皇帝过目,其中不泛宝马华车,奇珍异种。京官大多都见过这等场面,与往年相比并无多少出彩之处。闻静思第一回经历这些,他喜爱宝驹,也喜爱异国花木,看到稀奇处,便带了几分欣赏,众多物品中唯有一件错金银铜板燕国兆域图让他目光流连忘返。 之后的大赦令,萧韫曦念在闻静思身体不适,又初尝情爱甘美,万分想与心爱之人私下共处,便省略了繁杂的虚礼名目,直接让礼部官员宣读了早已批下的赦免名单。除去谋逆等十恶不赦的大罪外,其余俱都赦免罪名,只宗氏不在此列。那些宗家姻亲,有心为宗氏开脱的,但凡提到一个宗字,萧韫曦就会沉下脸,一来二去,谁也不敢再提此事,以免受到牵连。 大赦令极为冗长,闻静思与父亲和雁迟回到家中已是未时。闻静云早已饿了,见他二人回来,即刻让仆从将热着的饭菜一一端上桌,昨日回来的闻静林也笑嘻嘻给父亲兄长拜年。看着一家人和乐融融,闻静思即便心中抑郁,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换过一身便服,来桌上给父亲弟弟夹菜,又询问二弟游历的酸甜苦辣。 闻静林看着碗中都是以往喜欢吃的,不禁万分感慨:“还是自己家好啊。” 闻静思笑道:“那你就不要走了,帮着阿云打理商铺如何” 闻静林苦着一张脸讨饶:“鸿鹄安知燕雀之志。”看父亲嗤笑一声,忙转了话题道:“我在外听说大哥当了丞相,原本还不信,后来看到州府张贴的诏文才知道是真的。以大哥的年纪,也只有这位敢不顾资历委以重任。大哥可要时常讨好皇帝,才不辜负他的一片诚心。” 闻静林不知自己这段话正中了兄长的隐忧。昨夜一番颠鸾倒凤,萧韫曦几番表述爱意,对于相位,闻静思如今真不知这里面有几分是看中自己的才学,又有几分是因爱而生。他无意多谈此事,草草“嗯”了一声算是答应。 闻静云饿狠了,第一个吃完,闻静林只慢了几口,两人匆匆离席。如今父亲长兄,一个辈份高,一个官阶高,都不适合亲自去族中长辈处拜年,这事便落在他俩头上。 看着儿子们出了厅堂,闻允休忽然道:“阿谀奉承你必然不屑为之,将心思多放在黎民百姓身上罢,相位坐不坐得稳,还是要靠政绩。” 闻静思点头称是。 闻允休又道:“昨夜你宿哪儿了” 雁迟略带深意地看了一眼闻允休。闻静思却是心中一惊,稳住夹菜的手,故作镇定地道:“昨夜醉酒,何时离席,走到哪里并无印象,今早醒来才知道宿宫里了。” 闻允休将饭碗递给婢女,端了汤碗来暖手,过了片刻才缓缓喝上一口,淡淡地道:“你与皇上虽情谊深厚,但规矩不可破。夜宿皇宫之事虽小,也会落入有心人眼里,若拿来做文章指摘你恃宠而骄,你该如何自处” 父亲语气平淡,对闻静思来说是字字如针,扎得整个心都疼起来,他虽有满腹委屈,却一个字都不能透露,只能顺着父亲的意思道:“父亲教训的是,我记得了。” 雁迟起身夹来远处的羊肉放到闻静思碗中,目光意外落在他的颈旁,一小块红痕将将被衣领掩盖。雁迟默默地坐了回去,默默地夹了鱼,剔除利刺,舀入闻静思碗中。 这一顿饭吃得是各有心思。幸而饭后,族中晚辈前来给闻允休拜年,少不得也要恭祝闻静思平步青云,堪当族中下一辈的表率。人多一热闹,便稍稍冲淡了他眉间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0节 的忧郁之色。 申时半,前来拜年的亲友都陆续返回,闻静思得了空闲,一身疲惫便止不住的涌了出来。他回到卧房小歇片刻,身体虽劳累,精神却好,一时半刻睡不着。就在朦朦胧胧间,听见闻静林来敲自己的门,他坐起身撩开床帐应了一声,见弟弟表情古怪的走进来,不由问道:“怎么了” 闻静林道:“木公公来了,听说你在小睡,吩咐我们不准扰你,父亲和阿迟陪着他在厅里说话快两刻了。这一出怎么看怎么有三顾茅庐的味道,那位究竟是什么意思” 闻静思愣了愣,木逢春来到家中,不外是奉萧韫曦之命给自己带话或是召见,能一直等着自己睡醒,不得不说皇帝已是相当体谅。他顾不得回答弟弟,匆匆下床穿衣。闻静林也不在意,一双明眸在兄长中衣上一扫,笑道:“大哥如今官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衣裳也当得起衣林丞相之位了,什么时候买了这么豪奢的料子,也送我几匹做件新衣” 闻静思低头仔细一看,只见月白色绮上,密密绣着青梅竹马与瑞草,暗处看不分明,迎光一照,那丝线五彩缤纷,绣得纹样栩栩如生,将一件贴身的衣裳生生变成了如礼衣一般隆重。他早晨沐浴时心不在焉,内外衣物都是陆行舟备好,这一件新衣,定是萧韫曦的意思。闻静思深吸一口气,用絮衣将自己包裹起来,装作镇定地道:“若遇着陛下赏赐,都给你就是了。” 闻静林微微一笑,并不接话。看着兄长穿戴整齐,将长发梳理成髻,露出白`皙柔和的脖颈,上前捏着他的衣领拢了拢,温声道:“天冷,小心着凉。” 闻静思轻轻“嗯”了一声,匆匆走出门外。 木逢春正坐在花厅里和闻允休说话,面对老臣拐弯抹角的试探,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他倒也游刃有余满面自信。见着闻静思从门外进来,略略收敛了笑意,起身上前致礼,轻声道:“陛下请丞相入宫相陪。” 闻静思一惊,下意识去看父亲,见父亲手捧茶盏低头嘬饮,根本没有注意这里,他才稍稍安心些许。两人才过了发乎情止乎礼的界,他有心趁着新年避开萧韫曦几日,好清理这团乱麻情丝,便小心回道:“请木公公代臣答复陛下,微臣需尽孝父亲,管教弟弟,不便入宫相陪,还望陛下`体谅。” 木逢春犹豫片刻,嘴张了又闭,最后只道:“奴婢知晓了,奴婢这就回去答复陛下。” 闻静思顿时松了口气,亲自送木逢春出府。两人来到角门,木逢春谢绝了闻静思的虚留,一手扶在小内侍肩膀上,正要上轿,谁知他脚步一停,转过身来直面闻静思,脸上带了几分凝重,轻声道:“闻相,恕奴婢多嘴,您在家中有父亲兄弟良友相伴,皇上在宫中只能和老奴说上几句话,入夜之后,您府上灯火通明欢声笑语其乐融融,皇上的寝宫却是凄冷无声四顾无人,奴婢看着实在于心不忍。若闻相能稍稍体谅皇上,也不枉皇上这许多年无论远近,逢年过节都记得您。” 闻静思心中大恸,一想到那白日都寂静幽深的宫宇,到了深夜是何等的如死般沉寂,心底的怜惜与愧疚如水滴在湖面,顿时狂风恶浪,一波高过一波。他眼看着木逢春的轿子消失在街角,双足却好似灌了铅水,定在原处一动也动不了。 白日的那一点阳光随着夜幕缓降,终于消失在厚重的云层里。小雪星星点点落了下来,停在结了冰的湖面上,挂在光秃秃的花枝上,融在无声无息的人情里。 闻静思站在小窗前,双手背负呆呆地盯着庭院里盖了一树新雪的荼蘼,妆台上厚厚的两册是他在禹州写的手札。雁迟走进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情状,不禁叹口气,从内室的衣箱里翻出萧韫曦赠的狐裘。“大人若想去,就去罢。” 闻静思回过神,见他将狐裘披在自己肩上,淡淡一笑。“我何时说要去。” 雁迟笑道:“方才吃茶,大人夹了姜丝入杯,三公子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闻静思敛去笑容,沉默良久才道:“只要一想他一个人在那诺大的地方,无亲无友”话到此处,难以再述。雁迟低头看向那一叠手札,温声劝道:“大人在禹州一直念着造渠引水,前阵子才忙完赋税革新的事,不如今晚借这个机会提上一提” 闻静思深深吸入口冷气,寒凉的好似冰雪入口,又长长的吐出来,化成袅袅白雾,晕染了庭院中的夜色。他拢了拢狐裘的领子,沉声道:“阿迟,备车。”皇城墙外,人声鼎沸,皇城墙内,灯火幽深。 木逢春送走了一批批或拜年或叙旧或献礼的臣工,伺候萧韫曦用了晚膳。他们二人忙碌了整整一日,白日热闹隆重,夜间更觉得冷清寂静,连满目喜庆的灯笼,都仿佛受不了这浓重的孤寂,随风摇曳的要飞出城墙,融入街巷百姓家。 萧韫曦早从木逢春处得知闻静思的婉拒,心中对此结果已有预料,但白天身处繁杂事物中的运筹帷幄,终归压不下空闲时生出的无奈与伤感。他心绪消沉,早早沐洗身体,让木逢春燃上辟寒香,躲在烧了暖墙的寝殿里翻看杂记野史聊以消遣。书还没翻几页,木逢春就来禀告闻丞相求见,人已到外宫了。萧韫曦一愣,神情恍惚的应了一声,皱着眉头盯着木逢春匆匆退下,好似刚刚的话左耳进右耳出,全然听不懂。过了片刻,门外进来一个雪白的人影,躬身叩拜口称万岁。萧韫曦放下书,慢慢在软榻上坐正身体,伸出一只手道:“平身,静思过来。” 闻静思站起身,迟疑片刻走上前去握那只手。他双手冰冷,这一握,倒把萧韫曦冻得一个激灵,脑子清醒过来,扯着闻静思坐在身边,抓着他两只手就往自己怀里暖:“这天寒地冻的,你外出怎的不带个手炉府里的下人呢,弟弟呢,雁迟呢,个个都稀里糊涂”见闻静思脸上绯红一片,扭着手就要挣脱,忙道:“别动,先暖暖。” 闻静思拗不过他,僵着身子回头去看,寝殿大门关得不透一丝风,殿内宫侍也都撤了个干净,这才慢慢卸了手上的力,可仍对昨夜之事心存尴尬,留着三分防备,不肯放松亲近萧韫曦。“陛下这样暖着,不冷么” 萧韫曦勉强笑了笑,一手捂着他的手背贴在胸口,一手揽着他的肩膀道:“你的手再冷,又哪里比得上这空荡荡的皇宫冷。” 闻静思难得听他言语之中流露苦闷,眉头骤紧,心如刀绞,三分防备变成十分难过,反手握了上去,双唇几次张合,却说不出一个字。两人靠坐了片刻,萧韫曦又道:“不是要陪父亲弟弟么,怎么又来了” 闻静思道:“臣去禹州,探查清楚干旱的根源,也有了应对之法,今日想和陛下说说。” 萧韫曦叹道:“可朕,今日不想和你说政事。” 闻静思被他一口驳回,并无任何不快,笑了笑应道:“好,不说政事就不说政事。臣刚才进门,陛下心不在焉的想什么” 萧韫曦感觉他冰冷的手在怀中慢慢回暖,一寸一寸地从手背摸到手心,又从手心摸到手指,细细的纹理c关节上的薄茧c修剪圆润的指甲,每一寸都摸了个遍,又好像每一寸无论如何都摸不够。“朕刚看完一篇狐精报恩的志怪小说你就来了,当时朕便想,是不是你不肯来,这书中的神仙鬼怪看朕孤身一人可怜,幻化成你的样子来陪朕。直到抓住你的手,朕才回过神。” 闻静思深深吸了口气,低头不语。萧韫曦放开他已暖和过来的手,走进内室,不一会儿拿着一个宝盒出来。他面容庄肃,神情慎重,双手稳持宝盒递给闻静思,沉声道:“朕昨夜所言,绝无一字作假。朕爱慕你十年之久,如今身登大宝,愿以大燕半壁江山聘你为后。今后爱你敬你,惜你护你,若违此誓,天地不容。静思,你可愿意与朕携手共创盛世与朕同治万里河山” 那金银宝盒上镶嵌了红蓝宝石,珠玉玛瑙,珍贵之极,可再如何珍贵也不及盒内那一枚万千女子争之后快的凤印。萧韫曦目光灼灼逼视过来,闻静思无处可避。他若是世家女儿,自是满心愿意,双手接过叩谢皇恩,可横亘在他二人之间,又岂是男女伦常可比。闻静思心中痛苦,却不敢显露半分,默默站立片刻,轻声道:“陛下是难得的圣明君王,臣愿倾尽全力辅佐陛下开创盛世。但这后印,臣不能接,也不敢接。” 萧韫曦沉下脸色道:“朕不信你这十多年对朕没有一星半点情爱。你若担忧后宫,那大可不必,朕这一生只娶你一个永不纳妃。若是担忧相权,那更要安心,朕对你的许诺绝无反悔的先例。你还有何顾虑,一一说来,朕都为你解了。” 闻静思心道:“我的顾虑,你哪里明白。皇家条规,世家名声,流言诛心,青史鞭笞,我若是平民百姓,何须顾虑这些,可我若是平民百姓,又哪里能与你相识,得你青眼。”他静默片刻,见萧韫曦仍不肯妥协,似是今日就要逼他点头答应,脸上终于露出些许愁苦之色。“臣以为陛下之情,不在后印而在相印。陛下之爱,臣心有所感,只是为何因陛下有爱,臣便要出嫁陛下所求不过国泰民安,生死相许,可臣这一生所求,也不过是国泰民安,陛下圣名百世流芳。陛下与臣并非殊途,为何不能君臣和乐,相伴一生” 萧韫曦静静听完他一字一句,久久无言。过了半刻,才长长吐出口气,将宝盒放在一旁桌上,喃喃低语:“是朕,自私了。” 闻静思胸口抽痛不已,又不能退让半步前功尽弃,只好拉着他的手坐上软塌,温声劝慰道:“陛下可还记得当年输给臣金匕首一事” 萧韫曦摇头笑道:“记得,怎么不记得。你们兄弟二人合起来诓朕,朕输得好惨。” 闻静思道:“臣也记得陛下的一句话君子有成人之美,就请陛下让臣做最后一回小人罢。” 萧韫曦一手揽过他的肩膀,将他紧紧搂在胸前。“好,朕准了朕这一生,御床上不会有别人,可他日`你娶妻,让朕如何自处” 闻静思盯着面前的山水宝座屏风,轻声道:“臣心中只有陛下的万里河山,不会有别人。”又看向萧韫曦,满眼都是坚决。 萧韫曦直直看进他的眼里,那双乌黑的瞳仁,倒映着自己的面容,再无其它。 闻静思未及子时就告辞离开,萧韫曦亲自送到外宫,目送他走远。身前身后各有一个小内侍提着灯笼引路,身旁有木逢春小心搀扶,在这空旷的石阶上,闻静思仍是被无边的寂寞撼动了心魂。他回过头,萧韫曦就站在画廊的灯火之中,目送自己。记忆中两人分别的每一次,无论是长明宫取走金匕首,还是出外游玩后归家,几乎都是自己慢慢走出萧韫曦的所见之地。他就站在自己身后,忍受别离之苦。闻静思捧着温热的手炉,怔怔地看着远处的人,自己这一走,似乎将这楼宇宫阙里的温暖都带走了。他双手拢袖,朝萧韫曦深深深深地拜了下去。 萧韫曦扶在石栏杆上,五指陷在积雪中,静静地受这一拜。“你若对朕无意,为何如此不舍,你若对朕有情,又为何舍得伤朕的心”积雪在他指间溶成雪水,滴落在地。看着闻静思的身影消失在宫墙后,萧韫曦仰天道:“冰雪刺骨,尚能遇热即化。朕不信你的心,比冰雪还冷。” 回寝宫的路,有许多条,每一条路都被灯火照得清清楚楚。萧韫曦的心中,也有一条路,蜿蜒曲折,坎坷难行,要靠他一步一步小心谨慎地走下去。这条路,江山与权力铺做基石,路长且窄。可萧韫曦坚信,就在前方,闻静思一定会等着自己,等着自己携手共进,并肩齐看盛世江山。 完 七夕番外人月圆 自从帝相微服游玩禹州回来之后,朝臣就嗅出一丝诡异的气氛。比如发回的奏章末尾,皇帝的朱批越来越多,相王的蓝批越来越少。比如大朝会上有新上任的京官不知深浅说错话触了龙鳞,皇帝只是不悦的皱眉头,丝毫不见以往当庭训斥的严厉。再比如勤政忙碌的相王每日一到申时末,任手上再多的事务,都交由长史元哲送往皇帝的书房,之后回家吃饭,陪伴父亲弟弟,到了戊时再入宫参见皇帝“议事”。 这样诡异的情况一持久,流言在私下慢慢弥散开来。平常难见皇帝一面的官员说,皇帝终于发觉相王权力过大,要开始削弱闻家势力了。偶尔私下被皇帝召见的官员说,相王在禹州得罪了皇帝,现在彻底失宠了。然而内阁小朝会的枢机大臣对此事三缄其口,直道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史传芳被翰林院的一众下属旁敲侧击了大半个月,终于忍耐不住,寻了个议事的空档找上闻允休,赶走闲杂人等,关紧了门窗劈头盖脸地就问:“仲优,你老实和我说,那位闹出那么大动作,究竟是什么意思” 闻允休摸胡子的手一顿,眼皮一抬,反问道:“你说呢” 史传芳盯了他许久才道:“那模样绝不像要削相王的权,反而像分担政事,喜不自胜啊。” 闻允休笑道:“既然不是削权失宠,这不就得了。他们两个的事,你管来做什么。” 史传芳忽然压低了声音道:“相王回家就没和你透个风” 闻允休想起自家儿子提及此事一脸的无奈和羞窘,叹了口气道:“他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不想说的事,能憋死在肚子里。” 史传芳摇了摇头,沉默了片刻,忽然想起一事:“逸君下个月回来述职,皇上私下和我说要调他回京入中书省。” 闻允休笑道:“这是好事啊,他一个人在外带着两个孩子,你总放心不下。这次能回来你身边,你也好日日见着不是。” 史传芳想了想,咧嘴一笑,不再纠缠打听了。 臣子之间的猜测与揣度,萧韫曦哪里不知道,一边净面一边听着木逢春绘声绘色地描述,直要趴到架子上。末了抬眼去瞧床上看过来的闻静思,试探道:“不如咱们大方点昭告百官,省得他们费心去猜,再猜下去恐怕要听到大选秀女充实后宫这等荒唐话了。” 闻静思靠坐在床头等他,听到这话,看向手中的书册道:“陛下当真以为文武百官个个都是史阁老,程鹤卿” 萧韫曦解下夹棉袄裤,换上寝衣钻进暖和的被子里,抽去他手上的书随意放在床边小几上。木逢春将灯一一熄灭,合上窗门退至耳房。闻静思慢慢躺倒,萧韫曦笑吟吟地手脚并用纠缠过来。“不说就不说,看看他们猜成什么样子也好。” 闻静思想了想,也笑出了声:“这不正合你意。” 萧韫曦没有接话,手在被子里从闻静思的腰侧一路抚摸至小腹,缓缓摩挲了片刻,和声道:“你这几个月劳逸结合,徐谦又尽心调养,身子强健不少。你府中的暖池也快建好了,不如”不如什么,他却没往下说。 闻静思心中一软,侧身抱住他的肩背,额头相抵,轻轻地“嗯”了一声。 史逸君回京比预定的日子早了半个月,进宫面圣,往吏部递交官印,领取接任文书,拜见父母叔伯,安顿儿女,宴请旧友,竟比在殷州还要忙碌。直到他正式进入中书省,交接顺利,给闻静思递上拜帖,已过了腊月初八。 初十休沐,小雪初晴,风和日丽。闻静思早早放下手上事务,等史逸君前来。孝王府原是宁王府,闻静思赐封孝王时,萧韫曦大笔一挥,将自己的旧居改了金匾赠送出去。府中的一花一木,一楼一阁皆无改动,处处都有旧时两人相处的影子。这宅子闻静思并不常来,他一个月中,有大半个月宿在皇宫,有几日宿在闻府,孝王府只在他心绪杂乱,或两人避世取乐时,才来小住几日。 未时一到,就见史逸君的马车从街头缓缓驶来,王府正门大开,有奴婢上前领着他和两个子女穿廊过堂,来到内院的花园。闻静思一身白狐裘袄,双手拢袖眉眼弯弯地站在雪后的园子中,真真是逊雪三分寒,胜梅一节傲。见史逸君带着孩子躬身致礼,连忙上前托住他的双臂道:“史大哥,你我兄弟叙旧,何必行此虚礼,平白生分疏远。” 史逸君深深看入他的双眼,温润不改坚毅更胜,心中一下子亮堂了起来,不禁大笑道:“好,我今日见兄弟,不见相王”随即让两个子女改行子侄之礼,闻静思这才笑着受了。 四人在屋内坐定,史逸君介绍起两个孩子:“长子念清你以前见过,小女爱莲你是第一次见。” 闻静思听旧友唤及子女的名字,竟各取清涟一字,心中一阵酸楚,叹道:“念清今年快十岁了罢,爱莲也有五岁了,一眨眼都那么大了。” 史逸君笑道:“是啊,看别人家的孩子仿佛一夜长大,自己家的都是慢慢折腾出来。说起来,小殿下也有五岁了。”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史逸君话音一落,屋外就传来一声清脆的“父王”,接着,幼小的萧元谨连蹦带跳地冲进门内。他年纪虽小,却是皇脉,史逸君不敢大意,当下又是一番礼节往来。 闻静思奇道:“殿下怎么来了” 萧元谨靠着父王坐下道:“父皇说叫我见见爹爹的故人。” 史逸君细细去看,小皇子五官像极了旧友,那神态气质却与皇帝别无二致,不禁笑道:“小殿下长得这般好,却是取你二人之长啊。” 闻静思并不接话,低头对萧元谨道:“你带史家兄妹去园子里玩,叫侍卫跟着,我和史大哥说会儿话。” 萧元谨脆脆地道了声“好”,招呼两人出了厅堂。 史逸君见三人走远,将手中的卷轴递给闻静思:“这是皇上当年在殷州,我生辰宴上醉酒后写的。我以为是写我的,就留下来了。看了几年后才发觉,他写的是你们。那这个再放我那儿,就不合适了。” 闻静思慢慢展开卷轴,上面竟是用草书录着一曲满庭芳:“环佩青衣,盈盈素靥,临风无限清幽。出尘标格,和月最温柔。堪爱芳怀淡雅,纵离别,未肯衔愁。浸沉水,多情化作,杯底暗香流。凝眸,犹记得,菱花镜里,绿鬓梢头。胜冰雪聪明,知己谁求馥郁诗心长系,听古韵,一曲相酬。歌声远,余香绕枕,吹梦下扬州。”不由一笑,双手握住一边缓缓收卷起来。“我以为他会更喜欢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 史逸君摇头道:“且趁闲身未老,须放我c些子疏狂固然洒脱,又那里比得上环佩青衣,临风清幽来得动人。当年素锦就看出来了,可笑我还不承认。” 闻静思迟疑道:“夫人她” 史逸君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1节 摆摆手,无奈地道:“我什么都和她说了,她依然待我如初,我还有什么好怨的。素锦病亡后,我也不打算再娶。”他顿了顿,神色一变,诡笑道:“我一回来就听说皇上弄出来的那些谣言,看样子,你们是要”说着,双眼一扫闻静思下腹,扭头偷笑。 闻静思拿着卷轴尴尬万分,承认不是不承认也不是。在史逸君满含笑意的逼问下,终是红着双颊淡淡“嗯”了一声。史逸君大笑了许久才抹了把泪道:“阿思,我再聪明也算不到这一桩,现下才是真正的皆大欢喜啊” 史逸君调入中书省为中书侍郎,与尚书令程梦瞳,翰林学士沐景三人各执一方,极大地减轻了闻静思的负担。萧韫曦对这种局面十分满意,乐得空出半日闲与闻静思一同教导小皇子,享天伦之乐。 腊月十五,孝王府的温汤池扩建完毕,闻静思以年末事务繁忙为由日日与史逸君c程梦瞳一同处理。萧韫曦暗笑他临阵逃脱,无奈地抱着儿子一遍一遍的习字。萧元谨长得像闻静思,骨子里却有萧家人的通透,边写边道:“父皇,宋嬷嬷说父皇与爹爹是日久生情,在一起久了就有了我。现在爹爹天天和史大人程大人在一起,会不会给我生个小妹妹” 这下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萧韫曦给他无意有意的一句话气的敢怒不敢言,心中发苦一口咬在儿子肩膀上。尽管冬日衣厚,也把萧元谨咬得“哎呦”一声,转过脸来泪眼汪汪地道:“父皇你就会欺负我” 萧韫曦被他惹得耐心全无,将他交给木逢春看管,匆匆赶往贤英殿。闻静思正与史逸君c程梦瞳核对来年计划。抬头一看他来势汹汹,面色不善,心中大为不解。史逸君忍着笑意一把扯了不愿走的程梦瞳速速躲避开去。这两人前脚一走,萧韫曦即刻凑上前,双眼一扫桌上的簿册,横眉竖眼恨恨地道:“闻静思,你你”他“你”了半天,唯有儿子的一句“你就是会欺负我”能表达自己的意思。 闻静思见他满面窘迫,忍着笑道:“陛下这是哪里话,我怎么欺负你了。” 萧韫曦往他身旁一坐,沉声道:“你再和这群人忙下去,朕的儿女就出不来了” 闻静思心中一叹,握上萧韫曦的手道:“陛下,年终事多,臣前几日得了风寒,徐大夫说不适孕子,所以臣想着风寒好了再说。” 萧韫曦闷闷不乐地将闻静思抱坐在自己腿上,道:“朕总觉得好似自己在强迫你。” 闻静思只觉得这人越来越像小孩子,心思敏感,还要人哄,不禁无奈地道:“我若真不愿,谁能迫我点头。” 萧韫曦脸上这才有了点笑容,凑过去就要亲吻,被闻静思侧脸避开了去,一口亲在脸颊上,笑道:“你这几日回来住,朕得看着你养好身体。初一和朕去拜皇庙,初二去你家拜先辈,元宵节可不许你再推辞了。” 闻静思靠在他胸膛上,垂下眼睑,淡淡地道:“好。” 萧韫曦说到做到,将闻静思手中重要事务统统揽下,次要地下放给三省长官,每日盯着闻静思汤药进补,未到三十,风寒就好了大半。初一一早,两人祭拜皇庙与天坛,赐福百官,给小皇子发了压岁钱。年初二,萧韫曦微服到访国公府,和闻静思一起在祠堂祭拜了闻家先祖。日子一晃,就到了正月十五,两人早早吃过晚膳,让宋嬷嬷与侍卫陪同小皇子去街上逛元宵灯会,再一同乘坐马车去往孝王府。大街上灯火通明,和乐融融,各色灯笼照出五光十色的世间百态。闻静思透过小窗观看市井百姓的喜怒哀乐,萧韫曦抓着他一只手,沉默不做声。 马车停在王府门前,两人互相搀扶着下了车。仆役早就得了宫中的通告,卧房里备好了美酒琼浆,宵夜点心,澡池也备下温泉热汤。事到临头,萧韫曦却不急了,拉着闻静思对月饮酒,听墙外街道的喧喧嚷嚷。闻静思开始还觉得奇怪,直到看见他衣袖中紧握的拳头,才心疼起来,不由依偎过去,分开他的手与他十指相交,轻声道:“韫曦,满月儿和史家兄妹玩闹过几次,十分羡慕,和我说想要个妹妹来疼,不知道能不能如他所愿。” 萧韫曦心中的紧张慢慢松懈下来,捏了捏他的手笑道:“这孩子,是个弟弟他就不疼了么。” 闻静思淡淡一笑,咬了咬唇,任火烧红了双颊道:“我先去洗,你别让我等太久。” 萧韫曦如何能辜负闻静思难得的主动,深吸了几口冷气,灌下一杯热酒,向屋后的温汤池走去。 池内烟雾缭绕,闻静思脱净衣裤,浸在小池中仔细清洗长发。忽然听见一阵水声,从后伸出一双手,慢慢搓`揉着自己的头发。他笑着闭上双眼,仰靠在石壁边缘,任由九五之尊服侍沐发。萧韫曦用五指细细梳理着手中柔软的发丝,灯下闻静思的五官柔和恬淡,将他紧张的情绪都安抚至一片甜蜜。两人互洗了头发与身体,来到大池中。这大池仿造宫中萧韫曦的汤池而建,一片斜坡铺上厚厚的布巾,伸延至池底。萧韫曦拥着闻静思躺了下去,额头相抵,肢体相缠,如此安乐祥和,竟比颠鸾倒凤更迷人心。 闻静思轻轻地从萧韫曦的后脑一路抚至肩胛腰背,掌中微微起伏的肌肉结实饱满,既令他安心,又令他欢喜。萧韫曦无可抑制的颤抖起来,一口咬上面前白`皙的脖子,趁着惊叫出口一半,剩下一半就被他用唇舌堵在了喉中,婉转而成呻吟。萧韫曦听得全身绷紧,舌头狠狠地翻搅几次,又来到闻静思的耳边,唇齿并用吸允着湿漉漉的耳垂与颈侧。嘴上忙得不可开交,双手也绝不甘于闲着,将两人胯下温软的阳`物轻捏慢揉至肿胀坚硬后,顺着会阴按揉到那一方密处,借着热水的润滑缓缓钻了进去。那处仙山洞府萧韫曦少说也到访百十回,每次皆是慎之又慎,准备万全才得以进入,唯恐乐极生悲,埋下隐患。他一番苦心闻静思如何不知如何不晓,当下主动送上香吻,唇齿厮磨,相濡以沫,双腿轻轻环上萧韫曦的腰肌,又搂着他的脖子往下压了压,轻声道:“可以了,你进来罢。” 萧韫曦这下从心里乐开了花,抽出手指在水中轻轻拍了拍那一团滑软细腻的臀肉,笑道:“急什么,今晚定会让你尽兴。” 闻静思知道他兴致高时,能折腾至深夜,不禁心中发苦,只好软声软语示弱道:“快些罢,我实在乏了。” 萧韫曦也不愿等太久,扶着阳`物顶在那肠口,缓缓一插到底。两人做了五六年夫妻,自然知道如何取悦对方。萧韫曦恨不得多长出几只手来,搂着腰捏着臀捻着揉着阳`物,将他一身矜持冷静挑`逗成艳丽柔媚。而闻静思早已习惯床事,只要萧韫曦没有淫词浪语调戏,也愿意展开身体放下颜面全力回应,偶尔被折腾得难以忍受,也会求饶示弱,却是适得其反,只把萧韫曦弄得欲`火更旺,尽兴方休。 水波温暖,一层层没过闻静思的胸膛,灯火中挺立的红艳光亮,几缕长发随波漾至胸前,若遮若掩,惹人遐思。两人都到了佳处,呻吟声喘息声水浪声,声声催情。闻静思全身感觉都集中在身下那口上,体内的阳`物忽而深忽而浅,忽而急忽而缓,忽而停在那里细细磨蹭,忽而迅速抽`插次次中的,直把他舒服地口中呻吟不断,手脚并用搂得更紧,弓起身子贴合得更近,恨不得生生世世永不分离。萧韫曦见他沉浸其中,心里得意非凡,将眼前裸露的躯体当成白面馒头,口舌在他脸上下巴脖子肩膀胸膛上又舔又吻又咬,微微刺痛竟激得闻静思更加情动,闭着双眼皱紧眉头扭身躲闪。他这一阵动作,体内的阳`物便偏了方向,却也生出另一番滋味。萧韫曦自是感觉到了,变着方向用力,惹得闻静思呻吟中带了几分泫然欲泣,那妙处更紧地裹缠起来,直将好生生一个帝王逼得双目通红,咬牙切齿,精虫上脑,恨不得长在这身子里。萧韫曦空出一只手揉`捏着闻静思阳`物的顶端,胯下迅猛地抽动数十次,双双精关大开,泄在一处。待高`潮一过,萧韫曦也不抽出来,缓缓压在闻静思身上,轻柔地捏着他软绵的腰身,享受余韵的甘美与畅快。闻静思偏过一边点点亲吻他的脸颊额头,目光温柔而深情。此情此景真是七分甜蜜,三分柔情,合做十分美满。 萧韫曦贪足之后,忽起戏弄之心,微微笑道:“你那口儿快把我魂都吸走了,就这么喜欢我这条猛龙” 闻静思咬了咬下唇,抬头去亲他的嘴。萧韫曦知道他羞赧不肯回答,边躲避边笑着催促。闻静思没了办法,半闭双眼遮去羞色,温声道:“夫妻极乐,莫过于此。你既然喜欢,我也喜欢。” 萧韫曦朗笑几声,动了动胯下依然坚`挺的阳`物,抵着他的额头道:“一次未必能成孕,不如多做几次,免得辜负这良辰美景。” 闻静思倒吸了口气,忽然一声惊呼,竟是萧韫曦用力将他翻转在上,他身酥骨软撑不起来,将那阳`物吞入的更深。萧韫曦抱着他的腰支起双腿缓缓抽动,闻静思泄过一次的身子极为敏感,这般轻怜密意更是乱人心神。他趴在萧韫曦胸前喘个不住,那阳`物偶尔正中妙处,便能令他神魂颠倒,呻吟难耐。萧韫曦似乎乐在其中,甚至伸手去摸结合之处的光滑肠口,轻轻摩挲,慢慢挑`逗。闻静思被他这一手激得快要哭出来,不自觉地收缩着穴`口,实在忍不下去,只得颤着嗓子讨饶道:“韫曦韫曦快些罢。” 萧韫曦奸计得逞,裂嘴一笑道:“皇后懿旨,莫敢不从。”说罢,果真听话地重重抽`插起来。 一番云`雨,醉了一双佳偶,直到两人又泄过一次才出池穿衣。闻静思几乎站立不稳,萧韫曦知道他脸皮薄,屏退沿途所有奴仆杂役,才敢将他抱入房内。两人用了些糕点果腹,直到三更才熄灭红烛,拥着钻入暖和的被窝。 这一夜过后,萧韫曦看紧了闻静思,出门软轿代步,饮食温补精致,手上政事搜刮一空,只日日让他看看书,散散步,捏捏棋,画画鸟,教教人打发时间,这段日子竟是闻静思从政以来最悠闲的。 二月二十日的早膳桌上,萧韫曦传来徐谦为闻静思诊脉。徐谦三指叩关,不过二息,目光一扫满面严肃的皇帝,又看了看沉默不语的相王,最后落在期待不已的小皇子脸上,微微一笑,拱手道:“恭喜陛下得偿所愿。相王脉象平稳,一切安好。” 萧元谨早就想要个妹妹,这几日父皇透露或能如愿,把他乐得几天都合不拢嘴。今日一听,“啊”的一尖叫声,一边笑一边冲向闻静思要抱。萧韫曦连忙抓住他后领,拖到一旁板着脸训道:“小混蛋,你父王现在比谁都金贵,哪里经得起你这样冲撞。” 闻静思笑道:“陛下说得我好像瓷做的一般。” 萧韫曦丢开儿子,将闻静思揽入怀中道:“朕的相王不是瓷做的,是朕心头肉做的,一下都动不得。”说罢,“吧唧”一口亲在唇上。 萧元谨早已见惯不怪,竖着一根指头划划脸颊取笑道:“羞羞脸玩亲亲。” 萧韫曦不屑地哼了一声,温言劝说闻静思再吃一碗米粥后,带着木逢春与徐谦去了书房。一进门便下了命令:“徐谦,你将孕期忌讳的物品详细罗列出来,逢春与行舟仔细核查宫中每一个角落,务必清除干净。若宫中有人私藏不报,定重罚不饶。”两人得令,下去督办。 闻静思没了政事的操劳,加之心中安定,这一胎怀的十分稳当,只是常常食欲不振,厌油厌荤腥,晨吐却比怀萧元谨时要减轻不少。幸而萧韫曦拿出十二分的关怀,减轻了许多身上的不适。身上虽然舒坦了,笑容却不比往常多,时常神游天外,连手谈都心神不宁,下错好几个子,让进宫来看望的闻静云大呼奇怪。萧韫曦自然是发现了,寻了个花好月圆的饭后良辰,与闻静思一道沿着千碧湖散步,只天南地北的随意聊着,直到走了大半个湖,闻静思略显乏色,他才慢悠悠地道:“你知道朝中的流言变成什么样了么”他哈哈一笑,也不等闻静思开口,径自往下说:“都说朕将你禁在宫中,夺了你的权。你信么” 闻静思微微一愣,拢了拢裘衣的领子,低头笑道:“可不就是如此。” 这话乍一入耳,萧韫曦心中一动,试探道:“你生我气” 闻静思听他这一问,连身份也不要了,不禁扭头笑了起来:“陛下为我着想,我做什么生气。” 萧韫曦轻轻揽住他的肩膀,疑惑道:“那这些日子你为何不开心” 闻静思见他旁敲侧击就是为了问这个,笑容微收,一只手按在小腹上,叹道:“每次想到满月儿是我生的,都觉得好似做梦,就连怀上这一个,也觉得不是真的。” 萧韫曦用力拥紧了他,一只手覆上他的手柔声道:“男身孕子,乃上天所赐,何不往好处想你为萧家生了满月儿,朕希望你能为闻家也生一个。” 再深厚的情爱也抵不过夫尊妻卑,何况帝王家。闻静思霎时红了双眼,轻声道:“你还记得这个。” 萧韫曦笑道:“朕要和你生生世世做夫妻,连这个都做不到,如何取信于你如何立足于你面前”说罢,凑近亲吻上去,握着闻静思的手翻转探入自己胯下,正是一根硬邦邦火热热的事物顶入手心。闻静思手上一抖,刚要抽身,萧韫曦哈哈笑着放过了,搂着走回寝宫。 往常繁忙早已习惯,这一闲下来却是万分难熬。好容易过了头三月,孕吐缓解,饮食如旧,闻静思便闲不住了。四月正好是城外桃花初绽的时节,趁着休沐邀约了史逸君c程梦瞳c沐景与雁迟这几个新朋旧友一起去赏花。说好了不谈政事,只煮茶赏花。史逸君对他知根知底,谈笑中百无禁忌,程梦瞳与沐景一贯将他视做上司,即便是闲聊也多了几分拘束,而雁迟对他已是半个家人,端茶递水尽显兄长的爱护之意。 几个人烹茶吟诗,投壶射覆,玩得十分尽兴。史逸君更是将茶中的莲子藏入怀中,以隐射闻静思怀子之意。程梦瞳与雁迟早知闻静思能孕育子嗣,沐景却不知道,闻静思猜中也不敢答,被判了输,史逸君便罚他喝“八宝茶”。这“八宝茶”里按个人喜好随意添加各种食材,史逸君知道他厌食生姜,特意夹了许多姜丝与核桃之类的坚果,只把闻静思喝得愁眉苦脸,万分难过。 一群人玩乐至傍晚时分才一同回到城内。闻静思在家中和父亲弟弟吃过晚膳,又读了小妹的来信,才回到宫中歇息。萧韫曦正坐在暖阁的榻上看书,见他神采奕奕地回来,苦着脸抱怨道:“你玩得倒是高兴,把朕一个人丢宫里,和小鬼大眼瞪小眼。” 闻静思绕到他身后,边轻手揉`捏他的双肩边道:“满月儿睡了么” 萧韫曦将书丢到一边:“他原本要等你回来,实在忍不住就去睡了。” 闻静思笑道:“我在宫里闷得慌,过了下个月,就算想出去都出不去了。” 萧韫曦转身摸了摸他春衫下微有隆起的小腹,笑道:“不如我们下个月去怀安山祥云宫避暑换个地方养胎,你也好换换心情。” 闻静思任由他将自己抱坐在腿上,靠着他的胸膛,只觉得无比安心与宁静,想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道:“朝政离不开你,满月儿也不能少了看管。还有几个月,一眨眼就过去了。” 萧韫曦搂着他的肩膀想了想,道:“你要是真不愿闲着,不如把皇后该做的事情担起来。这几年都是逢春和行舟管着,你这中宫之主也该名副其实了吧。” 闻静思低了低头,不置可否。他虽未明确拒绝萧韫曦的提议,却也如实做了起来。在尚衣局里按制挑选了衣料纹样,给自己一家三人,主事的太监总管和地位崇高的内殿女官都做了几套夏衫,梨山青鸾宫居住的几位太妃也送去了新衣和胭脂水粉。四月底,与木逢春清点核对了皇帝的大小金库后,划出一笔不小的银两令工部修整几位先皇的陵寝。这一忙就忙到了五月,夏衫轻薄,掩不住闻静思微凸的腹部。端午观看龙舟之后,他就终日躲在深宫与花园里,不愿见任何旧友了。萧韫曦见他如此,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夜晚躺在床上,总爱拿朝上的喜事来逗他欢心。萧元谨虽然还不懂得父王的心思,却觉得父王日日都和自己一起,再好不过,因此稍稍收了顽皮的性子,认认真真读起书来。 这两人的陪伴,是闻静思心中最大的安慰。连孕期月份越大,越害怕的酷暑炎热,都变得没有那么难熬了。 七月初五,是闻静思三十二岁的生辰,朝中早有给相王办寿宴的折子呈至萧韫曦面前,闻静思看的是一个比一个头疼,最后实在无可奈何,只好应了萧韫曦去祥云宫避暑一个月的提议。 七月初二一早,皇家的车队浩浩荡荡地从宫门起行。所带随从,皆是侍候吃穿用度之人,徐谦与雁迟也在其内。七月的天炎热又无风,即便御辇内置放了冰块,闻静思又脱去了外袍,仍然出了一身薄汗。素白的衣衫贴在肌肤上,将隆起的肚腹衬得益发滚圆。萧韫曦捏着扇子朝肚子使劲扇了扇,惹得闻静思一阵轻笑。 祥云宫建在怀安山腰,依山傍水,既是避暑地也是狩猎场。往年两人难得来此游玩,祥云宫空置许久,今日一到,见整个宫所干净整洁,花草茂盛,台阶光滑,可见留守的宫人对这里十分上心。 一家三人在花园的亭子里用过晚膳,闻静思白天在车辇上睡得久了,入夜便十分精神。待满月儿被乳母带回自己的住处,萧韫曦便陪着他去逛后山的映月湖,直到月上中天才回来洗漱安寝。 七月初五,所有人起了个大早,用过早膳,蹬车上马,带着侍卫随从去往山林深处的围猎场。今日是闻静思的生辰,萧韫曦有意讨他欢心,留下足够的侍卫守护,不用一弓一箭,只用绳套,亲自带着儿子与随从追捕野兽。 徐谦不擅马术,留在帐内和闻静思下棋解闷。两人棋力相当,又都是温吞平和的性子,一盘棋下的无惊无险,又长又慢,难分胜负。徐谦看了看外面,微微一笑,趁着闻静思捏子欲落之际抓了手腕来把脉。闻静思悴不及防,棋子滑落盘中,无奈地笑道:“我现在吃得下睡得好,又清闲得很,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徐谦笑着放开他的手腕道:“我昨日查看陛下的起居注,似乎许久不曾和相王嗯亲近了。今日陛下兴致高昂,微臣觉得要提前做好准备啊。” 闻静思听到前半段,已经觉得不妙,听完他的话,简直尴尬羞窘之极,满脸通红,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干脆装聋作哑,捡起棋子重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2节 新放下。徐谦不敢太过逾矩,笑呵呵地将话题引往别处。“小殿下吵着要给你抓个漂亮的当生辰礼,也不知这漂亮究竟是指何物。” 闻静思捏着棋子盯着帐外看了许久,才缓缓道:“多半是只野兔。” 徐谦诧异道:“相王怎么知道” 闻静思淡淡笑道:“这是我幼时与陛下结缘之物。” 徐谦稳稳地落下一子。“难道这其中还有嫦娥抱玉兔,吴刚伐桂树的故事” 闻静思刚要回答,只听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竟是萧韫曦带着儿子回来了。两人连忙起身,徐谦行至帐外将两人恭迎入内。萧元谨兴冲冲地一叠声唤着“父王父王”,讨好似地将怀中之物露给他看。闻静思定睛一瞧,果然是只成年的白毛兔子,窝成一团瑟瑟发抖。 萧韫曦在一旁洗净了手脸,过来道:“原本想着套头梅花鹿送与你,见了这小家伙,想起当年你骗朕的一箭。要逮它,可费了不少力气。” 闻静思接过兔子抱在怀中,笑道:“陛下还记得那么久的事。” 徐谦在一旁插话道:“臣方才与相王谈及贺礼一事,相王猜是只兔子,果然如此。” 萧韫曦哈哈一笑:“知朕者,莫若静思。” 萧元谨抬头看了看双亲,疑问道:“父王骗过人” 萧韫曦拍着儿子的肩,感慨道:“你父王幼年力气不足,弓张的不满,却比朕射得准。只是他不忍射杀弱小牲畜,便刻意将箭射偏。” 萧元谨眨了眨眼道:“父王,你喜欢它,我就养起来,让你天天见到,好不好” 闻静思慢慢抚摸着兔子背后的长毛,笑道:“我若喜欢它,便不会圈养它。它也有父母兄弟,也会思家。” 萧韫曦笑眯着眼不说话,萧元谨想了想道:“那便放它走罢,只是父王的贺礼没了。” 闻静思弯腰将兔子放回地上,看着弱小的身子一蹦一跳冲出帐外,笑着对儿子道:“殿下若能从善待弱小中学会善待百姓,父王就算收到贺礼了。” 今日的晚膳丰盛却不奢侈,萧韫曦更是大方的请了木逢春c雁迟和徐谦一道上座。席间三人并无多少拘束,欢声笑语,贺语连珠,把闻静思哄得十分开怀。宴后,几人又聊了小半时辰的闲事才散去。 祥云宫内院有一处围避了四周的山泉池,泉水温热舒适,又有通经活络,养肤美颜的功效,历代帝后都爱来此处浸泡。水上秋风凉爽,水下温波荡漾,闻静思坐在池内,泉水没过胸膛,他仰靠着池壁,凝视夜幕中的点点星辰。池边灯火明亮,将他的面容照得分外柔和。忽闻一阵淋漓水声,萧韫曦从他身侧进入温泉之中。两人并肩而坐,十指交错,头颅相抵,十分平静。 萧韫曦坐了片刻,看了看头顶的夜空道:“想什么呢心不在焉的。” 闻静思眨了眨眼道:“这一个个的星子,不知在天上已有几百几千几万年,人之一生比起星子,仿如朝露。” 萧韫曦轻声一笑,握紧了他的手道:“你觉得人生苦短,只争朝夕。我却觉得你我这一生所求所欲皆能圆满,即便百年归天,也再无遗憾。” 闻静思沉默许久,才开口缓缓道:“我也曾这么想过。”心里却暗道:“只是所得越多,越是难以割舍。” 萧韫曦侧头看了他片刻,静静地道:“我总会陪着你的。”未尽的话,他就算不说,也已经表示得清楚明白。 闻静思淡淡地应了声,将手按在隆起的肚腹上。腹中胎儿似乎有觉,缓缓动起了手脚。萧韫曦侧过身,轻柔地抚摸着一会儿凸一会儿平的肚皮,似笑非笑道:“你今日那些话,可是暗示我将你困在身边” 闻静思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想了想道:“你事事为我着想,处处爱护我,身为皇家人已是极为难得,我也从未觉得你有一丝一毫的不好,你何必时常妄自菲薄呢。” 萧韫曦放开他的手,伸展胳膊将他揽在胸前,微笑道:“一开始,我只是想讨好你。若能像周幽王那样烽火戏诸侯,或者像唐玄宗这般千里送荔枝,仅仅动动口舌,就能博你开心,我也不在乎做一做昏君。可惜你实在难以讨好,只要我一想这么做的后果,就全身毛骨悚然,惧怕得很。”他轻笑了两声,继续道:“你要天下太平,百姓富足,我便只能拿这些讨你欢心,唯恐做得不好,惹你难过。你欢喜,我看着也欢喜,你伤心,我看着也难过。久而久之,讨好你就成了习惯。” 闻静思听得心中大为感动,怔愣了片刻才叹道:“爱人之道,不过如此。你以身传道,我却学得不好。” 萧韫曦大笑数声,在他额角重重亲了一口道:“不怕,我允许你学一辈子。”笑罢,手却在他肚腹一路摸到身下密处。闻静思倒吸了半口气,大腿情不自禁的拢了拢,随即放松身体,任那只张牙舞爪的手讨好自己的阳`物。萧韫曦见他眸光幽深,唇齿微启,呼吸渐促,忍不住张嘴吮吻上去。闻静思孕期的身体十分敏感,又是泡在温汤中,更是禁不起挑`逗,仅是几息的功夫,下`身便挺立起来,口中低低呻吟,搂着身上人肩背的手也缓缓收紧。 萧韫曦碍着他月份渐大,行动不便,又怕自己控制不住力道,伤了胎儿,已有一个半月不曾出入仙府,仅仅用手给两人疏解。憋了这许久,今日良时c良景c良人面面俱到,再也顾不得许多,扶着闻静思撑在池边,自己则站立在他身后,探指入那密地轻轻扩张了片刻,便提枪上阵,驰骋疆场了。若在平时,他绝不敢如此匆忙,只因闻静思孕期中容易动情,肠口又十分柔软,阳`物刚一入体,温热的肠壁便紧密地包裹起来,只把萧韫曦舒服地呻吟出口,脑子却还留清明,缓入慢出,竟是个柔情温存的姿态。他这边舒爽快活,闻静思却难熬起来,这姿势既不能抱住眼前人,也不能交颈亲吻,怀中空空荡荡,令人十分不安。萧韫曦埋头苦干了片刻,忽然觉出不对劲,刚开始闻静思还有细微的呻吟声,现在竟是闷声不哼,不仅心中一惊,伸手摸向他的肚腹,问道:“怎么,身子不舒服” 闻静思闭上眼,摇了摇头道:“不是。” 萧韫曦凑近去看他的脸,却只能见到一片朦胧的阴影。他想了想,默默叹上口气,将阳`物缓缓抽了出来。闻静思挪开撑着池边的手向后探去,萧韫曦见状,伸手与他相握。闻静思引着他的手环到胸前,轻声道:“韫曦,你抱着我。” 萧韫曦微微一怔,身体紧贴上他的背脊,一手环抱,另一手拨开颈后的湿发,低头在温润的肌肤上轻轻舔吻,下`身那根火热热的物件顶在他的两股之间,密密磨蹭。闻静思浑身轻颤,情`欲被他撩拨的愈发旺盛,可又羞于开口,只好闭着眼咬着唇坚持忍耐。眼前一篇黑蒙蒙,身体的感觉却亮堂堂,宽厚的手掌摸过肩膀来到胸前,捻揉片刻,往下越过高隆的肚子,直接拢上蓄势待发的阳`具,缓缓安抚。他动作不急不慢,仿佛心不在焉,闻静思却忍不住了,前端不能发泄,情`欲不得疏解,不上不下实在难熬。犹豫再三只好低声唤道:“韫曦,快些” 萧韫曦张口在他颈后轻轻一咬,一手分开他半边臀肉,将阳`物顶在那洞府门口,调笑道:“静思,要不要进去,嗯” 闻静思在床事上被他欺负惯了,知道他开口便没好话,心中既气又怨,可一想方才两人温存时的那些话,怨气又都化成了心酸。他深吸几口气,握紧了萧韫曦的手背,轻声答道:“你进来,别让我等。” 萧韫曦笑了几声,脸颊贴着他的耳畔,身下一进到底,一手抱紧他的胸膛,一手扶着他的胯间,迅速地抽动起来。 这一场欢爱,幕天席地,星月见证。情为何物,便是这两人间的柔情蜜意,心心相印,生死相许。 萧韫曦在祥云宫待得清静又悠闲,隔三差五带着儿子打猎c骑马c登山,回到行宫又有爱侣陪伴,真真是乐不思蜀。可再是如梦如幻,也有不得不去做的事,不得不面对的人。如此这般,享乐刚满一个月,一行人就慢慢悠悠地返回了皇城。不明内情的臣工见皇帝回宫,满心欢喜,觉得终于可以卸下肩上的担子,唯有闻允休c史逸君这几位边掐着指头算月份,边叹气还要再劳碌几个月。然而他们想法虽好,萧韫曦意在让闻静思安心养胎,政事上反而抓得更紧。闻允休看的透彻,不发一言。史逸君私下却颇有不满,终于寻着一个议事后的空闲,装模作样地提道:“相王赋闲在宫中,虽有小皇子在身边,也不足以排遣寂寞,陛下何不多加陪伴” 萧韫曦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将手中案卷往桌上一丢,埋怨道:“朕也想多陪陪他,可他总是放心不下朝政,朕也只能想想而已。你们从小一起长大,不妨多劝劝,兴许他能听你几句。”说罢,竟头也不回的走了。 史逸君听得只想翻白眼,心道:“你们俩也算得上青梅竹马,大了比我还粘,吃我什么醋。”但是想归想,皇帝开口下了令,总不能不接着。事不宜迟,史逸君直接在内宫外请守门的小太监通报来访相王。他原以为闻静思不肯见,等了一刻,小太监便恭敬地将他请入内宫的小书房。书房不大,中间立着一道珐琅四友图宝座屏风。史逸君刚一踏入,屏风后就传来熟悉的声音:“史大哥,请坐。” 史逸君愣了一愣,意会过来这屏风的用处,微微一笑,道了谢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屋内只有他二人,甚至一旁小几上已有茶盏糕点,看来是早已交代了不许有人打扰谈话。史逸君微微一笑,开口道:“阿思在宫中过得可好我与伯父共事这几个月,虽不常听他提及你,可每逢说起,总见思念之情。” 闻静思不料他提起父亲,想到自从怀孕四个月后便不曾回家,仅是雁迟来往传递消息,心中忽来一阵愧疚,开口道:“我许久未见父亲弟弟,听阿迟说,父亲身体一贯健朗,阿云却惹上风寒,病了十来日。我在宫中过得极好,事事顺心顺意,只有不能回去尽心孝道,是个遗憾。” 史逸君笑道:“自古忠孝难两全嘛。”屏风后好一阵没了声响,他脸上的笑意愈发浓重,心里直道:“若在七八年前这样调侃阿思,定会见他满面通红。如今半天不说话,指不定想对策哪,可恨这屏风碍事。”他有心说几句别的缓和气氛,却听闻静思道:“你今日专程来取笑我么”声音平稳,似乎还带着点笑意。 史逸君清了清嗓子道:“我见你整日闷在宫中,怕你难熬,过来看看你,怎么就成了取笑呢。你虽然不是个爱玩乐的,也不至于喜欢这种相夫教子式的生活,趁着朝中近期无事,何不让皇上多陪伴你。这几日天气晴朗,去清凉寺赏梅也十分适宜,你若不喜这个时候外出,让皇上陪你去相府小住几日也好”他话未说完,闻静思带着笑意的声音就从屏风后传了过来;“莫非陛下嫌我不近人情,要史大哥来做说客” 史逸君微微一怔,叹道:“我只是觉得你现在应该多让皇上陪在身边,而不是要他整日处理朝政。他既是一国之君,也是一丈之夫,既该统领群臣,也该享受夫妻的乐趣。” 屏风另一边久久无声,直到史逸君等得有些烦躁,准备起身探查,闻静思才缓缓开口道:“史大哥,我既然誓与陛下白头偕老,便绝无后悔的道理。只是比起丈夫之责,帝王之责更为重要。他已为我破了太多先例,担下太多臣子的责难,我如何能够次次都心安理得接受这灼灼真情史大哥,陛下既然要与我一世相守,往后时日长久,又何必在意这片刻的陪伴。” 史逸君听了沉思良久,忽然想起一事,反问道:“我听雁迟提过皇上曾打算封你为后你一直坚决不受” 闻静思一手轻轻抚摸高隆的腹部,双眼微现迷离之色,记忆似乎回到了从前:“史大哥,在这个事上,我从未和别人说过心里话,既然你今天问了,我便讲与你听。其一自然是不愿闻家出一个惑乱宫闱的佞臣。其二,若我进了后宫,按制不许干政,这就是要我放弃权力与抱负,将一生托付给陛下,对他与我来说,这负担都太过沉重。与其手握内宫寸土之喜乐,不如放眼天下万民之悲苦。若要让他此生唯我一人,只有勤恳朝政,让自己变得不可或缺,决不辜负他半分期望,与他齐头并进,互相扶持,相濡以沫,方能执手同老。” 史逸君听他一席话讲得这般长远,心中大为震撼,不禁感慨道:“原来你也有心机城府,只是你把握了大局,可曾考虑过皇上真正想要过怎样的日子” 闻静思敛下眼睑,心口微微闷痛。“我自然明白他的打算,只是还未到时机。我欠他的,会在它处加倍补上。” 话以至此,史逸君再无可劝,两人换了话题又聊了会家常,闻静思稍觉疲倦,便起身告辞回去休息。史逸君连忙道:“你身子不方便,我送你回去罢。”径自绕过屏风。只见闻静思背对着他,一手扶着椅子旁的小几,一身雪白的裘皮夹袄遮不住巨变的腰腹,侧过来的半张脸眼眸明亮,嘴角微扬间尽是无奈。见到此景,任是史逸君平时能说会道,竟不知如何开口。 闻静思微微颔首,轻声道:“史大哥请留步,你我就此别过。” 史逸君目送闻静思进入内室,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个人再也不是十数年前的那个闻家长公子,两人的距离再也不仅仅是一道屏风的阻拦。十数年的分别,他已经学会了用手中的权力去实现孜孜以求的抱负,学会了用长远的目光去计划两人的将来。只看这十数年光阴,他变了许多,可要看这一生,他又什么都没有改变。 燕国的冬一贯的冷,十一月的天气即便燃了火墙,萧韫曦的背依旧能感觉到一丝凉意。晨起时并无发现身边之人的异样,等早朝回来听木逢春说相王还未起身就觉出不对劲,两人刚要走进寝殿,与急忙忙出来的陆行舟撞了个满怀,仔细一问才知闻静思阵痛已有半个时辰了,此时正要去请徐谦。萧韫曦顾不得多说,三步并两步冲到御床前,恰好看见闻静思闭目忍痛,秀美的双眉紧蹙,额间密密一层薄汗,十指攥着被褥,呼吸又重又深。萧韫曦不由自主的伸手去给他擦汗,闻静思痛过这一阵,睁开眼,与他十指交握,勉强开口道:“别担心,徐大夫说第二次会更顺利。” 萧韫曦点点头,抚上他的额头轻声道:“让你受苦了。” 闻静思摇了摇头,闭目忍耐又一阵的疼痛。 或许是上天眷顾,这一次的生产,并没有让闻静思吃太多的苦。两个时辰之后,白胖的男婴伴着哭啼声呱呱坠地。 徐谦刚仔细处理了闻静思私。处的裂口,木逢春就将洗净的婴孩抱来御床上包裹,他略略看了一眼笑道:“记得相王怀小殿下前几个月,日夜操劳身子尚未补足,小殿下出世已有六斤。怀这一胎也不见自己身上长肉,生下的婴孩竟有七斤之多。看来相王吃下的补品,大半进了胎儿的血肉里。” 萧韫曦丢开手中为闻静思拭汗的布巾,用五指轻轻梳理他汗湿的长发,感叹道:“这下没孩儿在腹中和你抢,可要好好补回来。” 闻静思此时四肢无力,甚是疲惫,听到此言也只微微一笑。萧韫曦接过木逢春抱来的婴孩,仔细端详哭过后沉沉睡去的面庞,左瞧右看也分辨不出究竟像谁。他正看得入神,才得到消息的萧元谨从寝殿外冲了进来,见父皇抱着婴孩沉思,父王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吓了一跳,来不及看望弟弟,便扑在御床前急急道:“父王父王,你醒醒醒醒。” 闻静思睁开双眼,看着泫然欲泣的长子,大为不解。“满月儿,怎么了” 萧元谨从未见过父王这样卧床不起,长发凌乱,满面疲惫的样子,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抱着他的脖子哽咽地道:“爹爹要快好起来,你不能离开我。你答应生完就陪我习剑术,爹爹不能说话不算话。” 闻静思被他哭得云里雾里找不到边际,萧韫曦听得脸色一黑,将手中婴孩放在一旁矮榻上,提起儿子的后领拉离床边,耐着性子解释道:“你父王刚生完,辛苦得很,修养一个月就能如常,你哭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去擦擦,等会儿你外公要来,哭成这样很好看么。” 萧元谨看看一脸正色的父皇,又看看精神还好的父王,委屈地应了声“是”,捏起袖子将脸上的泪擦了个干净。徐谦在一旁忍笑许久,这会儿才整理好针线用具,告退下去监督滋补的药膳了。 萧韫曦见长子擦完眼泪去看弟弟,扭头对闻静思道:“这孩子要入闻家族谱,你可想好名了” 闻静思动了动唇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摇了摇头。这时,陆行舟与雁迟抬进膳桌,木逢春端来药膳。萧韫曦小心扶着闻静思靠在软垫上,接过热粥,一勺勺舀起吹凉了喂到他嘴边。“你不肯取,我倒是早就想好了。满月儿的名用了你一个字,我便将韫字拆成韡,取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之意,也算昭告天下这孩子有我一半的血骨。你毕生志愿乃天下百姓安乐和美,再取一和字,合做和韡。如何” 闻静思怔怔看了他片刻,点头道:“兄弟既具,和乐且孺。我只愿他们二人能齐心协力,为燕国百姓延续太平盛世。” 萧韫曦微微一笑,目光尽是温柔与骄傲:“一定会” 闻静思看着长子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婴孩的脸颊,未来他们或许还有弟妹出世,但唯有这两人,他希望能挑起治国安邦之重任,也希望他们能一世的幸福安康。 次日,皇城门外贴出了告示,相王喜得一子,姓闻,双名和韡,予以世袭孝王爵位。这个象征了和美光明的孩子降生在风雪之日,仿佛预示着燕国从此步入太平盛世。纵观闻和韡漫长的一生,都未曾辜负两位父亲对他的期许与慈爱。 番外完 ┏━━━━━━━━━━━━━━━━━━━━┓ ┃:┃ ┃┃ ┃┃ ┃┃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正文 第43节 ┃┃ ┃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