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锦传》 第一章 彼时少年(一) 东汉末年,朝堂荒政,宦官弄权,民不聊生。巨鹿人张角奉黄老之术,起兵造反,号太平道,声称能解天下一切疾苦。百姓信以为真,口口相传,竟惹得六郡八州数十万人卖家舍田投奔。两汉王朝四百年基业危在旦夕,乌程侯孙坚不满黄巾贼为害一方,随北地太守皇甫嵩举起讨伐大旗,天下诸侯云集响应。孙坚骁勇无敌,用兵如神,令张角连连受挫,不久便暴病而终。 谁知黄巾之乱方平,窃国之乱又起,董卓自封太师,挟汉献帝以令诸侯,扰乱朝纲,指鹿为马,令天下人敢怒而不敢言。为救受尽折辱的献帝,十八路诸侯群聚,孙坚亦集结于袁绍、袁术两兄弟的义军之下,率领江东虎狼之师勇为先锋,斩杀董卓手下大将华雄于阵前,威震神州。时逢吕布反叛,董卓自知不敌,不得不弃洛阳西逃至函谷关,终为吕布所杀。 大敌剿灭后,义军分崩离析。袁绍袁术兄弟二人借机图谋称雄之事,与公孙瓒逐鹿河北之地,鏖战正酣。孙坚慨叹诸侯权力倾轧,哀民生艰辛之时,竟不明不白地死于乱阵之中。江东义军群龙无首,纷争四起,攻城略地,无一日安宁。百姓备受其扰,不过两三年间,人口锐减,折损百万有余。 距赤壁之战十五年前,即汉献帝初平四年,乱世飘萍,民生疾苦,将星陨落已有五载,坊间民巷中却仍传颂着孙坚先讨黄巾,再伐董卓的义举。百姓们期待再有英雄降世,解救八方疾苦,等来的却只有无止尽的杀伐。 江南僻地,巢湖之畔有一小县,名曰“居巢”,却与众不同,恬然如世外桃源。正值暮春三月,巢湖两畔桃色如烟,湖心正中一叶轻舟,双桨惊鸿,玉人迎风独立,却是一身缟素,想必有热孝在身。 眉宇坚朗如峰,直入青鬓,薄唇微抿,眸色清澈深邃,有如巢湖暗涌之水。此人眉目俊秀如画,身量却是修长紧实,一看便知身怀武艺。小船内,铜剑斜矗,与主人一道,映着碧玉湖水,对影成双。 忽然间,氤氲的湖面上浮现另一艘小舟,摇浆之人急急,匆匆赶上前来,拱手对那人道:“县令大人,孙郎送了拜帖,即刻便要到府邸了!” 原来此人正是孙策自幼相交挚友,时任居巢县令的周瑜。周瑜乃洛阳令周异之子,方及弱冠之年,去年秋日在父亲的主持下,迎娶了司徒王允嫡女为妻。谁知好景不长,岁末隆冬,周瑜的父亲痨病过世,妻子又感染时疫,周瑜衣不解带守在病榻之畔,依然回天乏术,痛失结发之妻。依照孝经道义,周瑜应守孝三年,于是婉拒高官爵位,转任故乡庐江郡居巢县令,并将爱妻迁葬湖畔,以全忠孝,可失去至亲至爱之痛,绝非一时可解。今日挚友孙策到访,算得上是半载以来唯一令他略感慰藉之事了。 周瑜嘴角漫起一丝浅笑,弯身拾起桨棹,驾船向岸边驶去。 居巢县城,东市西市热闹非凡。正值三月初三上巳节,柔条纷冉冉,男女老少减去厚重的冬装,换上明丽春服,比肩继踵赶庙会。虽为东南小县,却不失烂漫天然。农人挑着条担,担着方摘的含露海棠,不过片刻便被街市上的姑娘婆妇抢购一光。 街市上笑语盈盈,暗香浮动,忽然间,道路尽头传来一阵隐隐的马蹄声,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匹毛色油亮的大宛驹驮着一银枪少年横冲直闯,向人群疾驰而来。 这少年正是来居巢找周瑜的孙策,他显然没曾想到庙会竟有这么多人,想要勒马却为时已晚,人群熙熙攘攘,闪避不及。眼见骏马就要撞上游走的人群,孙策急中生智,全力拉紧缰绳,向旁侧一转,大宛马骐骥一跃,踩上了路旁的菜摊子。马儿受了惊,顺着绵亘的薄木质菜摊一路跳跃向前,踏翻了竹筐踢撒了醴浆,搞得孙策很是狼狈。 赶庙会的百姓们毫不躲闪,涌上前来,仰头看着御马如蹈舞的孙策,拊掌大笑。有姑娘认出孙策装扮,高声嚷道:“孙郎!他是吴郡江都的孙郎!” 这简简单单一声“郎”,正是对外貌出众青年男子的称呼,绝非寻常人可承受。孙策生得俊朗不凡,又礼贤下士,年纪轻轻便颇有名望,故而吴郡男女老少皆爱称他为“孙郎”。孙策每每出行,必驾着他父亲孙坚留下的大宛马,背着十二锋银枪戟,长此以往,这两样物件就成了他的标志。 孙策未没想到初到居巢,已经有人将他认出,还是在此情此景下,笑得尴尬又得意。大宛驹通晓人性,此时却一点面子也不给孙策,前蹄踏空,一下将他甩下了马背。孙策武艺高超,又当着众多看客,自是不肯乖乖落地,他回身一扫,想要勾住菜案,却不知菜案如此不堪重负,支离破碎,孙策心下暗暗嘟囔几声,只好摆好姿势,老老实实摔在了黄土地上。 受惊的大宛驹兀自向前奔跑,菜案上飞起的春韭如雨打沙滩,簌簌落满孙策全身,他顾不上浑身吃痛,抬起手臂,挡着通红的俊脸,不知该如何收这尴尬的场。 未曾想到今年的上巳节有如此好戏,百姓们哄然大笑,涌上前将孙策团团围住。正当此时,一悦耳的男声从后传来:“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在我居巢撒野?” 听出来人正是周瑜,孙策释然一笑,舒舒服服闭了眼。数年未见,儿时的默契仍在,想来他今日所求之事,周瑜应当不会拒绝罢。 三面青山一面湖,自柳堤乘船去处,摇浆百余下,顺流漂至湖东桃花最繁密处,临岸有一方老宅。青石宅院,屋瓦白墙,铜环惹翠,正是周瑜的住处。 虽是三进院落,却只有老妇与小童两人侍候。老宅前庭种着几棵稀疏的牡丹,此地土壤贫瘠,不宜种植此花,周瑜费心照料,却只开出了斑驳的几小朵,在朦胧烟雨中显得楚楚可怜。 堂屋内,窗明案净,暖炉熏香。孙策洗罢澡,换上干净衣袍,上前对周瑜道:“公瑾,没想到多年未见,我穿着你的衣衫,还是如此合身。你也不早点来接我,害我淋了一身韭菜,现下还有味儿呢。” 周瑜见孙策趾高气扬在堂屋内来回兜圈,如幼时一般,毫无嫌隙,心中一暖,嘴上却只问:“不请自来,怕是又有什么烂摊子要我陪你接罢?” 孙策斜倚坐下,笑得狡黠又喜庆:“难怪连我母亲都说,你是这世上最了解我的人。不过这事倒真算不得什么烂摊子:我打算去寿春找袁术,讨回我父亲的军队,你跟我一起去罢。” 一弯曲水自巢湖引向老宅,再引入堂屋。周瑜用竹舀取水,边烹茶边回道:“你先别心急,我多年暗查,终于找到一个人,曾在你父亲军中效过力……” “哦?是何人?是否有我杀父仇人的线索?”孙策不等周瑜说完,就坐正了身子,一脸警觉。 谈笑间,一位体貌魁梧,满头灰发,鼻直口方的男子驾车而来,行至老宅门口,将车马交予小童,径直走入庭院,高声喊道:“公瑾老弟!” 周瑜起身招呼道:“快快请进!伯符,这位是我的好友,临淮人士,曾于我居巢百姓有仓米之恩。” 周瑜所言不假,居巢虽然远离战乱,却因地势原因耕地不足。中原战火频仍,米价飞升,远在江南的居巢备受其害,去年寒冬县里有半数县民无米粮越冬。此人是官宦之后,家中又有人经商,家底殷实。生逢乱世,这位仁兄见百姓可怜,不治家产,反而卖地买粮,周济贫民,一时间名声在外。与周瑜相识后,他二话不说就将家中两仓米粮中的一仓共三千斛相赠。县府开仓赈灾,居巢百姓才得以安度严冬。 那人走进堂屋,未落座,而是凑上前盯着孙策看了许久,赞道:“到底是老将军的种,长得真是不赖!” 此人说话直爽,神态顽劣,似是个性情中人。见其满头花发,孙策拱手问:“晚生有礼,不知这位叔伯如何称呼?” 周瑜沏茶的手一抖,哑然失笑:“鲁兄不过大我三岁,于你只大两岁,你怎么喊人家叔伯?” “少白头,长得确实着急了几分,也不怪少将军如此称呼。别看我满头灰发,喜欢我的姑娘可不比喜欢你们俩的少!” 三人大笑,孙策自悔失言,端起茶盏敬道:“是我唐突了。” “少将军不必客气,鲁某名肃字子敬,因为仰慕老将军风华,投笔从戎,加入了老将军麾下!想当年老将军率十八路诸侯联军讨伐董卓,激战大谷关,身先士卒击溃华雄,直捣洛阳城,何其风光!今日鲁某能见到少将军,可以算是平生无憾了……” 周瑜见鲁肃说得口沫横飞,手舞茶盏,好似折戟横刀一般,心生敬佩,拱手道:“没想到鲁兄年纪轻轻,竟然参军这么早,曾随孙伯父讨伐董卓?” 鲁肃即刻窘住,放下茶盏,挠头回道:“鲁某只参加过岘山一战,其他的也是道听途说……五年前,鲁某是偏将军孙贲手下的牵马小卒。老将军遇害时,我与他相距不过三五丈远。” 听到谈话转入自己感兴趣的正题,孙策忙问:“鲁兄可曾看清家父遇害经过?” 鲁肃呷了一口清茶,蓦然压低嗓音:“说来当真诡异得很……老将军遇伏那一刻,岘山四面林间突然飞来千百飞鸟,从四面八方俯冲下来,将方丈之地糊得严严实实,鸣叫声震天,故而多数人都未看清将军是被何人所害。那飞鸟个个长翅鳞羽,当真吓死个人,我们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们驱散,那时候老将军已经中箭,伤痕竟然是那奇怪的’卍’字形状……鲁某推测,杀害老将军的,若非妖法,就是鸟人!” 鸟人?孙策听了这话不由一怔,思绪更乱。那时他与周瑜只有十二三岁,瞒了母亲偷偷去岘山寻父,因地势原因只看到孙坚倒地瞬间。那一刻他五内俱焚,心神紊乱,根本没有注意有何响动,现下回忆起来,好似确实曾听见鸟鸣之声,渺远又模糊,难寻踪迹。这模棱两可又匪夷所思的线索,如无根之水,无从探究,孙策蹙着俊眉,神情里尽是难言的失落。腕上“卍”字伤痕,乃是他自己一笔一划刻上,这五年来,他未有一日敢忘怀杀父之仇,可若要复仇,谈何容易? 周瑜见孙策揩摸着腕上的“卍”字疤痕,就知道他心情欠佳,转向鲁肃道:“多谢子敬兄,说了半晌话,喝口茶润润嗓子罢。” 正在这是,一差役等不及通报,就踉踉跄跄冲进老宅,在堂屋外一拱手,高声喊道:“县令大人,城北山上忽然来了一起子山贼,打劫一队车马,刀光剑影的很是吓人,还请大人过去看看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章 彼时少年(二) 居巢县地势北高南低,汤山绵延百里,山有二泉,一冷一暖合流如温汤,故而得名。正值暮春时节,山麓上繁花似锦,商旅之人往来皆驻足观赏。谁知今日竟有人在此处拦路打劫,十几个山匪身披锦衣,以黑布蒙面,从四面围住一辆单驾马车,令其进退不能。 周瑜率领十几个县役出现在半山腰,孙策御马紧随。距劫匪约莫一射之地处,周瑜下令县役躲藏埋伏,自己则寻有利地势定睛望去,只见悍匪们个个身披铠甲,手持铁刃,反观县役,却只是布衣草鞋,举着烧火棍。周瑜不由皱起了眉头,却别无他法,居巢县小,又远在江南僻地,向来太平无事, 这十几人已是县内能调动的全部兵力。 孙策不知何时走上前来,拍了拍周瑜的肩背,挺直腰杆,清清嗓子,横过身后的银枪,用手一弹刀刃,得意洋洋道:“怎样?我就说我得同来。你这太平官当久了,不知道外面世道险恶,这起子差役,最多派去通一通村里的旱厕。这一伙毛贼,只有靠你我才能收拾。” 方才孙策为杀父之仇神情落寞,周瑜暗暗担忧,现下见他眉飞色舞,终于宽心了几分,到底还是那打不倒的江东小霸王。周瑜含笑一揖:“先谢过伯符兄为我解忧了。” “不过咱们也别着急动手,先看看再说,兴许人家是义贼呢!若是武艺高超,我就把他绑回去,用铁链子拴上,替我看家护院。” 说话间,那伙劫匪的头目从人群中走出来,只见他年纪轻轻,身披锦衣玉甲,手握大刀横在肩后,对马车大吼道:“我乃临江人士甘兴霸,在此开路为生!方圆百里之内,连人带畜,没有不认得我的!若要从此过路,留下随身细软,否则,别怪我的大刀不长眼!” “竟然是他?”周瑜蹙眉低声道。 孙策见周瑜如是说,忙问:“你认得他?” “此人名叫甘宁,仗着自己力气大,横行霸道,时常纠集十里八乡的轻薄少年,成群结队,携弓带箭,头插鸟羽,马配铃铛,干着亡命劫财的勾当,人称’锦帆贼’,害得整个庐江郡的商人妇女不论昼夜听到铃声就尖叫乱跑,拦都拦不住。” 那甘宁突然抡起大刀,奋力劈下,重重砍在拉车小马面前的土地上,吓得马儿胆颤,奋起前蹄,连声嘶鸣,匪众们随之鼓掌吹哨,连声叫好。 孙策眯眼看了看甘宁,咂了咂舌道:“力气倒是不小,话说回来,我看他们的马上也没配铃铛啊?” “也许是觉得腻了,也许是苦于人们听见铃声就跑,谁知道呢?”周瑜无奈道。 赶车的车夫早已吓得三魂不见七魄,扑通跪地,连声求饶:“大侠饶命!大侠饶命!我是今日一早被两位小姐从市上雇来的,银钱还未结,身无分文啊!她……她她们定然有银子!” “哦?两位小姐?”甘宁擤两把鼻涕,又扛起大刀,上前一脚将车夫踢翻,箭步冲到车厢前,浪笑道:“让我瞧瞧!” 谁知未等甘宁动手,车帘竟从内掀起,只见一二八佳人桃腮粉面,娉娉袅袅,甚是动人,只是盯着甘宁的神情既不害怕也不慌张,反倒有几分戏谑之意。不远处,孙策本吊儿郎当看戏,谁知隔云观花一瞬,手中银枪登时脱落,险些砸伤胯下的大宛驹。 甘宁愣怔半晌,狂妄大笑:“没想到老天爷竟然如此开眼,送了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给我。随我回山寨去,今夜洞房,做我的压寨夫人罢……” 那佳人莞尔一笑,身子一侧,车厢深处突然弹出一颗石子,速度极快,正中甘宁左眼。甘宁只觉一阵剧痛难当,一屁股坐在地上,两脚直踢腾:“谁这么不要脸,竟然用暗器伤人!” “真是贼喊捉贼,你一个流氓无赖,干着劫财劫色的卑劣勾当,竟还有脸指责别人无耻?”随着这略显稚嫩的声音,一名十二三岁、衣青纶紫的童子飞步走下马车,立在车辕之后,他嘴角紧绷,目光如炬,手掌虚垂,似乎随时准备出手。 甘宁骂骂咧咧地从地上撑起,使出全力抡出大刀,砍向那少年:“哪里来的野猴子,老子送你上西天!” 甘宁舞刀成风,少年也不肯示弱,接连甩袖,袖中接二连三飞出石子,密密击向甘宁,甚至将他的铜刀打出了三两豁口。甘宁手下自然不会坐视不理,不知哪个匪徒从怀中掏出一把白石粉,向空中一抛,那少年即刻被眯了眼,看不清甘宁动向,自然没法出手。甘宁抓住这机会,提刀大力劈向少年,眼见少年即将成为刀下鬼,车内佳人尖叫不迭,血液凝滞,颤抖不已却无力回天。 随着一声铿锵巨响,神兵天降,大刀被策马飞奔而来的孙策用银戟稳稳挡回。甘宁反应奇快,见孙策骑在马上,立刻砍向马腿。大宛马扬起前蹄嘶鸣一声,孙策从马上飞身而下,与甘宁对峙周旋,两人刀戟酣战二十回合,竟难分胜负。 “你是谁?为何横刀插手别人的买卖!”甘宁大喝一声,上下打量着孙策。 孙策余光瞟见车内佳人望着自己,忙正正衣襟,一字一顿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先乌程侯长沙太守孙坚之子,吴郡江都孙郎孙策是也!” 孙策说完,露齿一笑,望向车上的佳人。可惜佳人尚未从恐慌中恢复,毫无反应。 甘宁冷笑道:“什么村夫野郎,没听说过!既然多管闲事,休怪老子不客气!兄弟们,上!” 听到甘宁当着佳人的面称自己为村夫野郎,孙策气不打一处来,张口欲骂,可他还来不及出声,劫匪们便一齐举刀抡来。孙策两手各持一戟,左右抵挡,仍被乱刀砍了数下,所幸身上铠甲坚实,并未受伤。周瑜飞身赶来,杀向群匪,骁勇无敌却难以靠近孙策。 正当两人陷入苦战时,鸟鸣声四起,只见无数飞鸟呼啸疾冲而至,纷纷扎在匪众身上。孙策与周瑜顷刻解围,孙策抓住时机,箭步冲向甘宁,快速出戟,将他的右臂刺伤。 十几名差役趁机鸣锣敲鼓,做出千军万马之势,甘宁血流不止,无法再战,大喊一声:“撤!”众匪得令,立即随着甘宁一道,突围向西跑去。 孙策追出十余丈远,被周瑜拦住:“别去了,穷寇莫追。” 孙策看着渐行渐远的匪众,跺地大骂:“野猴蠢驴似的笨人,竟敢说我是村夫!他日若再相见,我一定把他抓回去看家护院!” 周瑜笑着敲了敲孙策的铠甲,揶揄道:“平日里旁人如何打趣,你也不会动气,怎么今天就气成这样了?话说回来,是谁一看到车上的女子,就脚底抹油似的,奋不顾身冲下山坡,让我好一阵追。现在人家姑娘下了马车,正要感谢你,你还不快回去看看?” 孙策听了这话,即刻要向回跑,可他跑了半步便停了下来,拉着前襟袖笼凑到周瑜面前,悄声道:“你快帮我闻闻,我身上还有韭菜味没有?”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章 远山芙蕖(一) 碧云出岫,欲遮残阳,雾霭流岚从林间四溢漫出,天色缓缓转为青黑,空气中弥散着湿甜的气息,似有大雨将至。 孙策与周瑜赶回马车处,佳人即刻迎上,躬身一揖道:“今日若非二位公子搭救,小女子怕是难保清白,请受我一拜。” 方才隔岸观花,只觉佳人娉婷袅娜,清丽淡雅如芙蕖。而今相距咫尺,芷兰香幽,冰肌凝脂晃得孙策头皮发麻紧张不已,心中暗恨为何自己染上满身韭菜味,佳人近在眼前,他却只能后撤半步,将周瑜牢牢挡在身后,弯身回礼:“姑娘不必客气,我这兄弟正是居巢的县令,本该保护一方安宁,令你受惊实在不该。” 孙策不知道,周瑜的心思根本没放在这倾国佳人身上,而是紧紧盯着她身侧的少年。方才打斗之间,鸟鸣声四起,令周瑜想起鲁肃说起的孙坚中伏的情景。可眼前这孩子不过十一二岁,定然不会是杀害孙坚的凶手,这一切究竟是巧合还是确有瓜葛,着实耐人寻味。 那少年见周瑜望向自己,神情一怔,侧身偏向了一边。 周瑜来不及细想,又听孙策问道:“敢问姑娘闺名?为何经过此地?” “小女子姓乔,小字莹,正要乘车去袁将军军营寻亲……” 听到“袁将军”三字,周瑜与孙策相视一眼,即刻明白她所指正是“四世三公”袁家的嫡次子,时任后将军的袁术。袁氏兄弟与孙策、周瑜有着千丝万缕的瓜葛,周瑜不由更警惕几分:“敢问令尊大人名讳?” “家尊是袁将军麾下大将军乔茹。” 因避忌父亲名讳,她刻意将“乔蕤”读作“乔茹”,可孙策与周瑜还是瞬间反应过来。孙策拱手道:“原来是名震江左的美人儿大乔姑娘,在下江都孙策,久仰姑娘芳名。不怕姑娘笑话,我今年方及弱冠,还未定亲,先前曾有人跟家母提起姑娘……” 孙策竟然将话头突转到了这风月事上来,周瑜一时不知该如何接嘴。恰巧那紫衣少年开了口,啐道:“涎皮赖脸。” 大乔娇花般的小脸儿红透,垂眸对身侧人道:“小乔,莫要对恩公无礼。” 山中淅淅沥沥下起了春雨,听得大乔唤那少年“小乔”,周瑜异常惊诧,原来这紫衣少年竟是女扮男装!方才那样的身手,成年男子尚且不能,更莫说一个十一二岁的姑娘了。不同于大乔的温婉恬然,小乔年纪小小却警惕性极高,薄唇紧抿,眉黛轻蹙,难怪方才周瑜那般端详会令她不自在。 更震惊的则是孙策,他将目光从大乔身上移开,上下打量着小乔,只见她身形瘦弱,形容尚小,唯有一双大眼睛,灵动婉转,令人见之不忘。孙策笑道:“都说江南二乔国色,可我看这小乔姑娘小小的人儿,又瘦又弱,扁骨平腮,还没三块豆腐高,算不得什么美……” 孙策话未说完,忽见小乔宽袖一甩,一块飞石乍然抛出,直冲孙策而来。孙策兜手一转,携雨裹沙,竟牢牢接住了飞砾:“你这孩子,莫要乱出手,打坏了恩人,仔细你姐姐心疼。” 抬手一瞬,孙策手腕上那“卍”字疤痕暴露于光天化日下,小乔一眼瞥见,即刻收了手,愣在原地半晌未动。 周瑜将小乔的神态尽收眼底,心中默默有了几分成算:“大乔姑娘,你们的车夫趁乱跑了,今夜看似将有大雨,不宜赶路,你们姐妹二人还是寻个地方安顿下,明日再做打算罢。” “对对对”,孙策接腔道,“我这兄弟是居巢县令,本就是袁将军任命的官儿,与你父亲算是同僚。先父亦是袁将军手下,我们两家也能算作故交了。两位姑娘若不嫌弃,不妨到周县令家中暂宿一夜,如何?” 大乔面露难色:“这……只怕不太合适罢。” 孙策还想再劝,却听小乔悄声对大乔道:“姐姐,现下四处打仗,战乱不休,十村八乡都没有驿站。我看这位县令大人不像坏人,我们不妨借宿一宿,明日一早再赶路罢。” 语罢,小乔起身钻进了马车,大乔见此,只好弯身对孙策道:“那就劳烦两位公子了。” 大乔与小乔登入车中,孙策关好厢门,与周瑜同坐前室驾车。车厢内,大乔见小乔垂首不语,低声问:“妹妹是否答应得太干脆了些?你素来不愿意与陌生人纠缠,今日……” 小乔轻垂眉眼,笑道:“方才那登徒子觊觎姐姐美貌,回老巢包好伤口,只怕还会回来。车外这两人虽然莽直,却没有那些人坏,如此可算是名正言顺了吧?何况,我实在是有些冷了……” 大乔这才注意,小乔通身的紫袍已被雨水淋透,湿嗒嗒地黏在身上,她伸手一探,小人儿素玉般的额头微微发热:“难怪神色恹恹的,只怕是染了风寒,待下了车,想办法给你请个郎中罢。” 小乔没再答话,乖顺地靠在大乔肩头,沉沉睡去了。 飒飒冷风卷集飞雨,气温陡降至冰点,周瑜打马的手依然有条不紊,愈是这样的极端天气,愈要小心谨慎,山路湿滑,若有闪失,便是万劫不复。听得一旁孙策喷嚏连天,周瑜关切道:“现下只有你我,不必逞英雄。你的手受伤了吧?那小丫头甩出的石子力道真大,你倒大胆,竟然徒手接了。” 孙策摊开手,只见掌心一片血肉模糊:“这臭丫头可真是,下手如此之狠,疼得我抓心挠肝又不敢表现出来!” 大雨倾盆,雨水顺着俊俏的面颊缓缓淌落,周瑜低声问:“你可别只贪看国色,那小乔姑娘招式凌厉,能召唤飞禽鸟兽,鲁子敬说你父亲遇险时……” 孙策做了个手势,示意周瑜噤声,赖笑道:“你当我傻?若非如此,我为何一力邀请她们去你家?” 黑云翻墨,白雨跳珠,巢湖之水汹涌似钱塘潮。岸边老宅里,老妇烹粥煮酒,小童则站在几株牡丹旁,撑着油纸伞为花遮风挡雨。即便如此,残花在风雨中备受摧残,飘零殆尽,并非人力可以挽回。 鲁肃仍未离去,坐在堂屋里赏着雨景自斟自饮,三杯温酒下肚,醺醺然飘飘如仙,惬意得想击缶唱歌。 一行人冒雨赶回,才进院门,周瑜就高声唤道:“周婶,劳烦为两位姑娘收拾间干净屋子,再熬一口热姜汤来。” 周婶应承一声,不再多话。倒是鲁肃闻声走出堂屋,叹道:“嚯!好生厉害,两个人出去,竟带了一串子人回来。” 大乔向周瑜孙策道了谢,扶着小乔随周婶去房中休息。待她们离去后,周瑜抬手一请,低声道:“子敬兄,正好你还在,我有要事请教,我们堂屋说话。” 孙策明白周瑜的意思,神色肃然与鲁肃并肩走进堂屋,周瑜则返身回到花丛旁。眼见雨势越来越大,小童执伞的小手颤抖不已,周瑜接过油纸伞,屈身蹲下,抚着小童的小脑袋:“哑儿,花开花落是常理,不必为它们撑伞了……” 周婶安顿好大小乔后走出客房,恰好看到这一幕,无奈叹息:“这孩子……下午方下雨时,就跑到湖畔夫人的墓旁,为夫人撑伞。我找他回来后,他就一直站在这里,怎么劝也不听。” 这一片小小的牡丹丛,是用周瑜结发妻生前收集的牡丹种子种成。周瑜之妻在世时,对哑儿极其疼爱。哑儿虽然不会说话,甚至连她病逝都不能哭出声,却默默记在心中,用自己小小的身躯守护着她遗留下的一切。今日这牡丹被雨水摧残,哑儿心里一定万分难受。 本以为心痛会随着时间慢慢消弭,最终凝成一块淡淡的血痕,谁知今日大雨中,心头缺失的一角猛地传来爆破似的痛感,周瑜强忍着心痛,哑声对哑儿道:“后院房里有两只牡丹花簪,若是你守得好,明年这时候,这里还会开花的……” 哑儿双眸一亮,好似周瑜对他说的不是牡丹花会再开,而是夫人会复活一般,他终于不再坚持,挪了早已僵硬的脚踵,快步向后院跑去。 孙策与鲁肃在堂屋中闲聊听雨,周瑜推门走入,笑道:“你们俩倒是会享受,煮茶听雨,像两位大爷一般,也不知道正事谈了没?” 孙策挪动软席上前,问周瑜道:“那周婶,可是小时候给我们做桂花糕的那个?真是岁月如梭,怎么也老成这样了。” “父亲离世后,我把家里所有的家丁都遣散了,给了他们些许银两,让他们回乡置办几亩田产过活,总好过伺候人。可周婶家世代在我们府上帮佣,现下只剩她自己,没有一个亲人。我问过她的意思,她不愿离开周府,就从洛阳一路跟着我到了居巢。哑儿是周婶几年前在河边捡的,生来不会说话,好在他天资聪颖,听力极佳,倒也能帮我不少。不说这些了,这两个姑娘的事,你有没有问过子敬兄?” 鲁肃接话道:“乔蕤算是袁术门下虎将,可五年前岘山一战时,乔蕤跟着袁术躲在千里之外,如何能谋害老将军呢?而且这乔蕤作战多年,好几次差点丢了命,算不上攻无不克。如果当真有这样的绝招,为何平时作战不用?况且他与你孙家无冤无仇,为什么要煞费苦心害老将军?” 孙策想了想,回道:“子敬兄说的没错,乔蕤没有谋害我父亲的动机。反倒是那黄祖,眼看就要脑袋搬家了,我父亲一去,他受益最大,竟然苟活到现在……” 周瑜又问:“子敬兄,你人脉广消息灵通,是否听说过关于小乔姑娘的事?即便乔蕤不是谋害孙伯父的凶手,这鸟兽之术总该是个突破口。” 周婶轻轻扣门,送上一盘香气扑鼻的桂花糕,躬身退了下去。孙策叹道:“这不就是我们小时候常吃的么?怎的现在还有桂花?周婶费心了!” 清香四溢,鲁肃顾不上回答周瑜的问题,下手捏了一块糕点就往嘴里送。方出锅的桂花糕热气腾腾,烫得鲁肃呜呜直叫,可他吞也不是,吐也不是,足足折腾了好一阵子,才咽了下去。从嗓子到肠胃一溜火辣辣,鲁肃抓起周瑜递来的茶盏,喝了满满一杯水,才终于能开口说话:“你们两个真不够义气,也不提醒我,这东西这么烫!” 孙策看着鲁肃的窘态,大笑不止。周瑜含笑道:“一会儿我让周婶再备一份,你回府时带走,慢慢品就是了。” 鲁肃心满意足不再纠结,继续正题:“说起乔蕤家的小丫头,我只知道她母亲因生她而难产去世,从没听说过她拜在何人门下学什么秘术啊。” “那,大乔姑娘呢?”孙策神色满是紧张,握盏的手不由有些僵硬。 鲁肃细细一想,回道:“坊间多传言她长得极美,其他的……” “我是问你,可知道她定亲了没?” 周瑜指着孙策仍在渗血的手掌,笑道:“我说你看上人家姑娘,命也不要了,你还不承认?现下打听人家定亲了没有做什么?” 鲁肃帮腔道:“想来少将军是害臊了罢?这有什么的,自古英雄爱美人,更何况是少将军这般的人物?如果发愁无人作保,鲁某愿意为你保这个大媒!” 孙策扬起俊脸,一脸骄矜:“可别瞎说!这世上配得起我的女人太少,大乔姑且勉强算一个。若是将来她实在没人要,我就勉为其难……” 孙策话还没说完,忽然听见有人叩门,大乔悦耳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周公子,孙公子……”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章 远山芙蕖(二) 大乔嗓音悦耳如流水汀汀淙淙,孙策却惊得猛地从软席上弹了起来,低声问周瑜:“你这门板结实吗?隔不隔音?” 周瑜摇摇头,忍笑道:“差得很,连沏茶声都隔不住呢。” 孙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万分窘迫。此时叩门声又起,大乔语气愈发急切:“两位公子在吗……” 周瑜起身上前,打开房门:“大乔姑娘有什么吩咐?” 大乔双眸噙泪,小脸儿涨红:“我妹妹……原本以为只是风寒,现下额头烫得厉害,昏睡着连水也喝不下,能否劳烦周公子请个郎中来。” 鲁肃望着飞檐上如注的雨帘:“雨这么大,只怕没有郎中肯出诊吧……” 孙策箭步冲上,大力拍了拍周瑜的肩:“我记得你就会诊脉啊,以前仲谋吃坏肚子,不都是你煮药给他吃吗?” 为方便照顾父母,周瑜曾随神医张仲景学过一阵医术。可许久未用,周瑜只怕会耽误小乔病情,推脱道:“看个腹泻还勉强使得,风寒看似是小病,如若救治不急,只怕会侵袭肺胁,发展为肺痨……” 孙策推着周瑜走出堂屋,急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你就别推脱了。你若不肯,我胡乱给她喂药,把她吃死了,你心里不愧疚吗?” 听了孙策这胡搅蛮缠的话,周瑜哭笑不得,转头想反驳。谁知孙策暗掐了他一把,挤眉弄眼个不休。周瑜一怔,瞬间明白了孙策的意思,硬着头皮对大乔道:“既然如此,我就试试罢。” 大乔杏眼通红,躬身一拜:“劳烦两位公子,请随我来。” 孙策、周瑜与鲁肃三人随着大乔走入客房,窄窄的床榻上,小乔昏睡着,一张小脸儿涨红,气色十分怪异。大乔已将她周身淋湿的衣物除去,换上洁净干爽的裙袍,又为她盖上厚厚的棉被,可小乔高烧难退,没有丝毫缓和的迹象。 周瑜走到床榻前,对大乔道:“劳烦姑娘将令妹的双手拉出来,翻开袖笼,露出手腕。” 大乔马上照做,腾开位置,供周瑜把脉。周瑜冲小乔一拱手:“得罪了”,而后单腿跪倚在窄榻旁,为小乔号脉。孙策哭笑不得,低声对鲁肃道:“这些儒生可真是迂腐,诊个脉还要说个四言八句的。” 鲁肃平日里虽没什么正形,亦自诩翩翩儒生,听了孙策这话,心里十分不舒服,可他不好反驳,只得兀自翻翻眼,伸长脖子咽了这口恶气。 周瑜蹙着俊眉,认真地为小乔诊脉。小乔的脉象看似平滑,实则暗藏凶险,应是内火加感风寒引起的。周瑜仔细把了半柱香的时间,才收了手,起身对大乔道:“令妹年纪小小,体热难消,恐怕会伤了心肺。而且周某察觉,令妹早有肝郁之症,从脉象看,应当是在服药调理。周某不知令妹用药配比,不敢贸然为她开散热的药方。” 大乔听说小乔并无大碍,松了一口气,回道:“我知道方子,可以写给周公子。” 周瑜一摆手:“不忙,我师父长沙张太守前几日恰好来居巢,采集今年新出的毛峰入药。周某打算把小乔姑娘的症状写下,由伯符和大乔姑娘一道送去湖畔茅庐,请我师父看看,对症开方,好抓药回来……” 周瑜口中的“师父”,正是时任长沙太守的张仲景。虽然在朝为官,张仲景却将更多心思放在了悬壶济世上,每年春日必来巢湖边小住,采集药材。 孙策惊道:“张老汉又来居巢了?他没事就爱往山窝子里钻,只怕不会老老实实待在茅庐罢?” 虽然是孙坚生前挚友,周瑜之师,张仲景却不喜欢孙策的性子,说他好胜心重,一定是肝火虚旺,每次见面都要开药方给孙策,有时甚至亲自熬药,逼他喝下。长此以往,孙策听见“张仲景”这三字,就头晕眼花,避之不及。 周瑜走到案几旁,将小乔的脉象细细写下,悄声对孙策道:“你不去看看,怎么知道我师父不在?大乔姑娘国色,你这江左孙郎总不能让她大雨天独自一人出门吧?” 孙策看了大乔一眼,神情颇不自在:“我这个人你了解,我就是怜香惜玉,实际上对她并没有什么……你不必刻意给我制造机会。” 周瑜没说话,只是将左手搭在右手上,微微一握拳。孙策即刻明白,周瑜是要将大乔支开,好探查小乔所用的秘术,马上改了口,大声答允道:“好好好,孙某无上荣幸,就由我驾车,带大乔姑娘去找张神医,劳烦你留在此处好好生照看小乔姑娘罢。” 大乔为小乔掖好被角,走上前躬身一揖,欲言又止:“能否劳烦孙公子代劳去找张神医?妹妹卧病在榻,我这做姐姐的不能扔她一人在此地啊。” 周瑜正色道:“这病根、症状、药方是三样完全不同的东西。病人既然不能亲自去见郎中,好歹要把病症说清。我这兄弟粗枝大叶,又不了解小乔姑娘过往病史,即便替姑娘去了,又有何用?周某不才,只是个州县小吏,大乔姑娘如果怀疑我是歹人,放心不过,就请另寻高明罢。” 周瑜虽然语调温和,言辞却十分铿然,不容回绝。大乔仔细权衡后,咬着薄唇,好像很大决心:“并非信不过周县令,还请孙公子为我驾车,马上出发。” 孙策听得大乔应允,立即冒雨蹿到前庭准备车马。天色将暗,鲁肃赶上前去,对孙策道:“雨太大了,骑马只怕要溅得一身泥,我也趁着少将军的马车回家去吧。” 孙策一把薅住鲁肃的后衣领,将他钻入车厢的半个身子生生拽了出来:“人命关天,哪有空送你?子敬兄自己骑马去!” 大乔撑着竹伞款款走上前来,柳腰一弯,对孙策道:“劳烦孙公子了。” 孙策面色瞬间转晴,伸手搀扶大乔上车:“姑娘慢些,仔细滑了。” 鲁肃嗤鼻瞪眼,甩袖哼道:“见色忘义的臭小子……” 孙策叉着腰,回身想找鲁肃分辩,却见他飞奔跑到马棚处,拉过骏马一跃而上,顷刻间消失在了漫漫雨帘中。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章 波荡鸳鸯(一) 积雨云重,风雷万里,才过酉时,天色就暗沉得犹如子夜。孙策赶着马车,沿着巢湖官道疾驰,道上空无一人,旁侧巢湖水汹涌如潮,坐在前室驾马的孙策浑身湿透,虽是春日,却余寒犹烈,孙策不由打了个寒颤,喷嚏连天。 头顶之上方寸地突然放晴,孙策抬眼一看,只见大乔俯身上前,为他撑起了竹骨绸伞。孙策回身粲然一笑:“伯符何其有幸,有大乔姑娘为我撑伞,哪怕即刻死在此地,也死而无憾了。” 大乔面颊微红:“孙公子真是爱说笑……听闻孙公子是江都人士,为何对这居巢县如此熟悉?” “孙某是吴郡富春人,家父过世后,才随母亲带弟妹辗转搬迁至江都。我兄弟公瑾的祖籍就在此地,今日你们去的正是他家的祖宅。” 大乔微微颔首:“小女子心有一问:周公子是洛阳令的嫡亲子,怎会只在这江南一隅做个小小县令呢?” “说来话长”,孙策轻声一笑,回忆起周瑜刻意在袁术面前装疯卖傻,出尽洋相。袁术见周瑜疯疯癫癫,行事无状,认定他不过空有一副好皮囊,便如他所愿,让他回到居巢做了县令。 大乔见孙策并未正面回话,只好再问:“听闻周公子人品贵重,只做小小县令,实在令人困惑……可是有什么难言的隐情?” 见大乔一直探问周瑜之事,孙策起了几分警觉,他回眸一笑,轻轻握住大乔执伞的手,假装十分介怀:“大乔姑娘怎么总问我兄弟的事,也不关心关心我?” 大乔触电般不自然地收了手,咬着薄唇:“我并非刻意探问周县令之事,只是舍妹在周县令家中,又卧病在榻,我这做姐姐的实在有些不放心……” 原来大乔只是放心不下小乔的安危,并非要探听什么。孙策卸下心防,几分疑窦顷刻转化为柔软。原来天下的长兄长姐都是一样,孙策嘴角泛起一丝浅笑:“我这兄弟年纪虽轻,却刚死了夫人,心中郁结,只差没入寺为僧,现下看见母鸡都要绕道走,必不会对你妹妹有什么非分之念。我能理解姑娘的担忧,请你只管放心便是了。” 大乔望着孙策坚毅俊朗的背影,心头一暖:“多谢孙公子体恤……可周县令看似不过十七八岁,竟然已经成亲了?夫人早夭,实在可惜。” “你知道他父亲是京畿之令,恐怕还不知道,他岳丈是司徒大人王允。若非权臣当政,朝堂昏暗,以我兄弟的才能,位列三公也不是不可能。” “只听你一直夸周县令,孙少将军亦是人中龙凤,实在不必自谦。当年若非孙老将军举义军,江东之地早已沦为焦土,虎父必然无犬子,相信少将军一定能有所作为。” 孙策神色飞舞,十分自得,却不肯让大乔看出他如此欢欣,故作冷静道:“姑娘谬赞了,我这人自信得很,从不自谦。不过今天能听你这样的美人儿唤我这没有一兵一卒的野将军一声,心里着实舒服得很。” 巢湖环抱蜿蜒之所,正是张仲景小住的茅庐。大雨如注,矮篱笆墙里,一个扎着总角的童子摆弄着几十口比自己还高的大缸,用来收集雨水。见孙策驾马车前来,童子匆匆一瞥,背过身去,未作理会。 这孩子是张仲景最小的弟子,时年不过八岁,因为自小跟着张仲景,脾气秉性与他十分相似,每次见到孙策,都是这副爱答不理的样子。孙策气得直笑,隔着篱笆大喊道:“小孩儿!张老汉若是在屋里,就请你通传一声!” 那童子好似没听见,继续着手中的活计,一声不吭。 孙策被驳了面子,不由有些不快,他强压着性子对大乔道:“雨太大,姑娘不便下去,请在车里稍等,我下去看看,若张老汉在,我再出来喊你。”语罢,孙策跳下了马车,冒雨翻过篱笆,向茅庐走去。 屋内空无一人,只堆放着许多不同种类的草药,散发着熏人的药气。孙策赶忙屏息摆手,快步退出了房间。 大乔万分焦心,见孙策沉着脸走出茅庐,便知他一定是毫无斩获。大乔不由眉头紧锁,眼眸低垂,秋波尽是愁闷,不知该如何是好。忽然间,那童子尖声一叫,只见孙策仗着力大,将那硕大的水缸抱起,威胁道:“张老汉到底去哪了?人命关天,今日可没工夫陪你打哑谜。你若不说,我就把这缸子砸个粉碎……” 童子很快恢复了平静,徐徐起身,拍拍手上的泥,慢慢道:“师父说了,孙郎若来,舞刀弄棒,搞不好会砸坏东西,所以刻意准备了几十口缸在后院。” 孙策双手一沉,大缸径直垂下,重重砸在了脚背上。一阵锥心之痛传来,孙策痛得直跳脚:“张老汉既然知道我会来,定然想见我,你这孩子为何百般阻拦!” 童子歪头一笑,奶声奶气回着:“我可不敢。师父昨日进山里采药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 “进哪个山了?汤山?还是其他什么山?” 童子摇摇头:“不知道,师父可没说。” 孙策靠在大缸上,一脸无奈:“张老汉岁数可不小了,你们也不管管,怎能如此放任他,连去哪里也不说?” “师父说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救了那么多人,一定长命百岁,不必担心呢。” 这话倒真是张仲景的风格,孙策气得直翻白眼,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回到马车旁,对翘首等待的大乔道:“真是火烧眉毛,那张老汉进山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大乔急道:“这可如何是好?我妹妹打小身体不好,若是烧出个好歹可还了得?居巢县城里有没有医馆?” 孙策回想片刻:“我知道东市有家医馆,若是不开门,我就砸了他的门面,我们走。” 老宅里,周婶烧了滚水,端进客房。周瑜将干棉布在铜盆中荡涤几次,拧干敷在小乔额上,为她降温。 这小小的人儿昏睡在榻,一点也看不出白天那厉害的模样。周瑜细细观察着小乔露在棉被外的右手,这手又小又软,根本不像一个习武之人的手。周瑜心底的疑虑沸腾如铜鼎中的滚水,心中暗想,若非是手上的力道,就应当是衣袖里藏有机关。可方才周婶将小乔的湿衣物拿去清洗,并未发现其中有何机窍。想到此处,周瑜愈发迷惑,他与孙策调查孙坚之死已有五年,所得到的线索寥寥,目前看来,只有鲁肃的鸟人之说与小乔所用的机关术,可作为突破口。可小乔防人之心极重,若是直截了当地问,定是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好不容易有了些许线索,又陡然折断,周瑜暗叹一声,无意间瞟见桌案包袱里裹着一个精巧的木质锦盒。若说姑娘家的包袱中有个妆奁盒子,不过寻常,可这锦盒上竟隐隐印着一个“卍”字,实在是令人好奇不已。 周瑜快速起身上前,欲一探究竟,谁知他伸手还未触到锦盒,就听见榻上小乔一阵猛咳。周瑜到底是端方君子,心虚无比即刻收了手,回眸望去,小乔合目安稳躺着,面色虚弱,根本未曾注意他。 周瑜松了口气,欲将锦盒拿起,忽闻院门大开,孙策吵吵嚷嚷走进院中:“周婶,快把药煎上!为了这些药,险些把命都送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章 波荡鸳鸯(二) 周瑜功亏一篑,只得从客房走出,迎面撞见大乔快步走来。周瑜向旁一避,大乔微微躬身,走进了客房。见孙策立在雨中,一副狼狈样,周瑜好奇又好笑:“怎么让你去求药,还差点把命送了,我师父可在茅庐?” 孙策捋捋黑发,甩了甩脸上的雨水,哼道:“周公瑾啊周公瑾,你那个师父……不提也罢,以后莫要让我再看到那老汉。” 周瑜蹙眉忍笑:“既然没见到我师父,这药……” “屎涨挖茅厕,人都快烧晕了,没找到张老汉就不治病了不成?我和大乔姑娘赶车去县城的医馆,开了这药方。我看那郎中一把年岁,胸有成竹的样子,应当不会有差池。” 话虽如此,周瑜依然有些不放心:“把那药方拿来给我看看。” 孙策将手上的雨水胡乱抹在衣襟上,从内兜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糙纸,上前递与周瑜。周瑜仔细看过,并未发现有何不妥:“如此,就先按照这方子煎药,让小乔姑娘喝了罢。” 孙策压低嗓音问周瑜:“你费劲把大乔姑娘支开,可有什么斩获?” 周瑜示意孙策屋里说话,两人一道走入堂屋,周瑜紧紧关上了木门。孙策打趣道:“这门板沏茶声都隔不住,关不关又有什么分别?” “现下不是开玩笑的时候。方才我在小乔姑娘包袱里,看到了一个 ‘卍’字的锦盒。可我还未来得及详观,你们就回来了。” 孙策倒吸一口冷气,面色阴沉:“难道乔蕤父女,当真与我父亲遇害之事相关?” “不好说相关,也不好说毫无干系。毕竟这卍字,也不是谁家独有。” 孙策抚着腕上的卍字疤痕,神色冷然:“这卍字,信佛之人常用,可佛家不主杀生。除佛家外,黄巾贼也曾用过。当年我父亲率部攻打,逼死张角,黄金余孽也难逃干系。” “黄巾贼中若有如此能人,为何当年会被孙伯父打得溃不成军?而且过往五年,江湖再无黄巾军的线索,只怕并非他们所为。” 孙策斜靠在木案旁,神色愁楚,嘴角挂着一丝自嘲笑意:“若非今日亲眼所见,我真的会以为鲁兄看多了《山海经》,瞎说什么鸟人之事。现下看来,我父亲遇害之事,绝非想象中那般简单。” “这乔家两姐妹,来得蹊跷,不论如何,我们都该多加小心。” 孙策嘴角泛起一丝苦笑:“打从父亲过世后,好像遇到的所有人都要提防,对任何人都不敢轻信,真不知这样的日子何时才能到头。” 周瑜才要宽慰,忽听大乔在门外轻道:“孙公子,我可以进来吗?” 孙策即刻改了伤怀之色,起身正正衣襟,上前打开了房门,玩赖一笑:“大乔姑娘有何吩咐?” “天色晚了,又下着大雨,实在不好麻烦二位,只是妹妹卧病,我们姐妹只怕一时难以动身,总要给父亲传一封书信才好……” 孙策挤眉弄眼道:“这有何难,请姑娘留下墨宝,我兄弟派遣一得力之人送往驿站就好。” 大乔从宽袖中掏出信笺,双手递给孙策,躬身揖道:“那就劳烦两位公子了。” 孙策接过信笺,关切道:“大乔姑娘太客气了,令妹用过药了吧?” “方用过,又睡下了,想来风寒并非即时可以恢复,还要在周公子府上叨扰,小女子心中实在过意不去。” 孙策见大乔嘴边一点红胭脂膏,伸手上去轻轻揩了下来:“姑娘今日也累了,不妨早点回去歇了。令妹身侧需要人照拂,姑娘可要顾惜自己的身子啊。” 孙策指尖传来的温度异常灼热,大乔小脸儿蓦地红透,闪身欲躲,谁知孙策先收了手。大乔羞赧不已,嗫嚅道:“如此,我就先下去了……” 语罢,大乔逃也似的沿着回廊走向客房,一眨眼的功夫,她的青羽裙摆就消失在了眼前。 堂屋内,周瑜低声浅笑:“你从哪里学来这一身调戏姑娘的本事,看把人家吓得。” 孙策拉上木门,走回案旁盘腿坐下,似笑非笑道:“大乔姑娘刻意染了金花燕支,不就是给我看的?我若不解风情,岂非驳她面子?” “看似她好像对你有意,却不知是不是别有用心。有这样一位大美人在侧,难道你就一点不动心?” 孙策噗嗤笑出了声:“向来不爱管这些闲事的周公瑾,今日也包打听起来了。不过你说的对,这大乔姑娘聪明得很,柔弱美貌不过是虚晃一枪。今日她与我一道出行,刺探你我虚实,却又不着痕迹,实在有趣。” 周瑜抬手一弹孙策手中的牛皮纸信封:“所以这信……” 孙策一扬眉:“你可别跟我装蒜,打居巢送去袁术军营的信,哪样你没做过处理?” 周瑜叹道:“这也是没办法,我若不管,万一有小人心怀歹意,我这居巢数万县民,岂不是要遭殃?” “做大事哪有拘泥这些的,你不必解释,且说怎么做罢。” 周瑜起身走出堂屋,将哑儿唤至身前,低语几句,哑儿点点头,撒花似的冒雨跑出了府邸。大约一盏茶的功夫,一名身长白面的县役随哑儿走进老宅,立在回廊下,对周瑜一抱拳。周瑜将信笺交给他二人,未做任何解释,这两人也不问,又匆匆向外赶去。 孙策边沏茶边问:“你这居巢县就有驿站罢,怎么送个信还要两人一起?” “伯符兄有所不知,哑儿虽然不会说话,不通文墨,模仿笔迹却堪称一绝。另一个文弱书生模样的,名叫阿蒙,大字不识几个,却有武艺傍身。有他们二人珠联璧合,这送信之事,才能万无一失。” 孙策抬手敲了下周瑜的心口,赞许道:“好小子,我还当你读多了四书五经,脑子越来越木,没成想……” 正当此时,回廊尽头那早已熄灯的客房忽然大亮,火光一跃,大乔的哭声潺潺传来。孙策周瑜皆惊战一瞬,相视一眼,大步向客房赶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章 绝世名医(一) 大雨不知何时停了,碧落云开,星辰洒坠,湖面盈盈交相辉映。渔人撑篙撒网,置身其间,仿佛身着霓裳羽衣,冯虚御风畅游星河。 朱户照婵娟,良辰美景奈何天。湖边老宅里,众人却毫无闲情逸致。小乔病势突转,较白天严重许多,眼眶乌青,薄唇深紫,脉象微弱。周瑜跪坐在榻旁,静心为她诊脉。这小小的人儿,下午时不过感染风寒,夜里竟病势沉重至此,好似随时会断气似的。周瑜身为医者,心情沉重,诊脉的修长指节也不由微微颤抖。 大乔忍着泪,颤声问周瑜:“周公子,我妹妹……” “事到如今,大乔姑娘还不准备将实情告知周某吗?” 被周瑜如此一问,大乔一怔,双目低垂,眼波微动,似在思忖话中深意。 孙策不明就里:“莫不是那郎中开的方子有误?” 正当此时,大门处传来一阵叩门声,周瑜无心理会,吩咐道:“周婶,劳烦你去开门,估计是哑儿回来了。” 周婶应声上前,打开老宅大门,只见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立在门外,寿眉修长,面颊红润。周婶屈身退到一旁,对客房中的周瑜唤道:“郎君,张太守来了。” 周瑜正觉得十分棘手,听了周婶这一唤,足下生风,大步走出客房,见来人确是张仲景,即刻上前行大礼:“师父,我正要差人去找你,可巧你就来了。” 孙策随周瑜一道走出客房,看到张仲景,他薄唇一咧,身子一趔,硬着头皮迎上前,磕磕巴巴道:“张……张伯父。” 张仲景扶起周瑜,冲孙策一哼:“我那小徒儿说,你急匆匆带了个花容月貌的姑娘去寻我,我想看看哪家姑娘瞎了眼,才特意来这么一趟!不过老夫丑话说在前,接引渡人,老夫可不会!” 孙策哭笑不得,叉着腰气鼓鼓道:“我说,怎的我在你眼里就那般不堪……” 大乔闻声走出客房,径直来到张仲景面前,扑通跪倒,哭求道:“求张太守救我妹妹性命!” 周瑜接道:“师父,这位大乔姑娘是乔蕤将军的长女,在我居巢地界受堵截,我与伯符将她姐妹二人救下。可小乔姑娘身染风寒,病势缠绵命悬一线,还请师父赶快给看看罢。” 医者父母心,张仲景听了这话,双眸聚光,毫不迟疑,快步向客房走去。 正如周瑜所言,小乔缠绵病榻,状态极差。张仲景径直走到榻边,捋须为她诊脉。屋内众人皆屏息凝神,大乔紧张担心得微微颤抖。孙策见此,悄声走到大乔身后,轻握住她的手腕,以示安慰。 大乔不习惯与男子如此亲近,红着小脸欲挣脱。谁知张仲景突然起身,掸了掸长袍上的灰埃:“我说,虽是夜半时分,好歹有众人在场,你能不能收敛几分……” 周瑜一脸茫然,偏头看向大乔与孙策。孙策赶忙松了手,强装淡定:“你这老汉,诊脉时还东张西望。” 周瑜看孙策与大乔这般神色,猜出了七八分,尴尬地岔开话题:“师父,小乔姑娘的病可要紧?” 张仲景轻轻一笑,故作神秘:“不妨事,公瑾,今日的药,再煎一份来给这丫头喝下。” 周瑜满面困惑:“师父有所不知,小乔姑娘服了那药后,病势愈发沉重。下午时只是风寒发热,晚上竟一病不起了……” “你虽学会了望闻问切,却没学会因人下药。周婶,按我说的,再煎一副药来,只是这次莫要用铜鼎,用铁锅煮罢。” 周婶一直站在一旁等吩咐,此时却愣怔着未动,她实在没想到,张仲景竟会知道她以铜鼎煮药之事。只是这铜鼎或者铁锅皆是烧热,究竟有何分别,周婶实在不懂。张仲景医术闻名天下,周婶自然不怀疑分毫,她躬背一应,转身向庖厨走去。 煮药须得消磨不少时光,张仲景吩咐大乔守着小乔,而后随周瑜孙策一道入堂屋歇息。 众人方落座,周瑜就迫不及待发问:“师父,小乔姑娘喝了那药,病情非但未有好转,反而愈发严重了,师父怎的还让她吃呢?” 张仲景笑道:“人体千差万别,并非滚水煮了就是药。那孩子体质阴阳两极倒转,寻常方法药不浸体,可若以铁做药引,便可浸入经络。” 周瑜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此等体制我闻所未闻,师父竟然知道以铁作药引,当真厉害!” “第一次遇见不知道如何处置,自然是情理中事。可若两次遇见,仍束手无策,你师父岂非成了庸医?” “两次遇见?”周瑜与孙策面面相觑觑,联想起方才大乔欲说还休之状,心中疑虑更重。 孙策撑直了身子,迫不及待追问:“你第一次所见何人?何年何月所见?” 听了孙策这大呼小叫,张仲景双目一瞋,未作理会。周瑜忙陪笑拱手道:“师父,我与伯符正查访五年前孙伯父遇害之事,此事似与小乔姑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还请师父告知一二。” 张仲景蹙着寿眉回忆:“说起那事,要回溯到十余年前,老夫受邀去军中为一男子诊脉。那男子身负重伤,命悬一线,服遍天下良药不见转好。老夫发现此人体内阴阳两极倒转,遂以铁锅为他煮药,病症果然消退。” “那男子姓甚名谁,长何模样?”孙策急问。 “不知道”,张仲景脆声回道。 “不知道?你为其望闻问切,连摸带掐怎么可能不知道?” 张仲景重重放下茶盏,数落道:“伯符啊伯符,你已成年,做事却还是如此急躁!那人是刘表军中将领,事关军机,自然不会让我知晓他的真实身份,老夫蒙着眼睛为他诊脉,只是……” “只是如何?” “老夫为其切脉之时,摸到其右手拇指老茧奇厚,定是箭术超群之人。以当时脉象观之,年纪约在二十岁上下。” “黄祖!”周瑜与孙策相视一眼,那人的姓名已是呼之欲出。 得到这一线索,孙策没有丝毫如释重负之感,反倒蹙眉愈紧。周瑜见张仲景神色疲惫,轻声道:“师父,天色已晚,今日就在我这里歇息罢。” 张仲景揉揉双眼,打了个哈欠:“也罢,我还住先前那间。” 周瑜起身送张仲景回房安歇,恰好遇上先前去驿站送信的阿蒙与哑儿。见到周瑜,阿蒙抱拳一礼:“县令大人。” 周瑜背手问道:“差事可都办妥了?” 阿蒙回道:“大人放心,万事无恙。只是去时路上似有歹人跟踪,我和哑儿绕了三四里地才将他们甩开。” 这话乃是周瑜与阿蒙之间的暗号,意指已看过信笺,加以处理,并未发现有何不妥。周瑜笑道:“辛苦你们,今日太晚,明日再赏罢。” 阿蒙躬身一揖,退下堂去。哑儿亦登登跑开,回偏房中歇息。 明月缓缓向西,庖厨中散出袅袅炊烟,大宛马伏枥厩内,睡梦中呢喃不止。堂屋里,孙策仍僵坐着,一动不动,潺潺灌入的湖水恰如他满心的愁绪,无法理清。周瑜见他那般神情,故作轻松,逗弄道:“今日你来,竟给我招了这一串子客人。现下没有空房给你住了,不如你就趁着机会,去给那大乔姑娘看门罢?” 孙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笑回道:“你这话可说错了,除了你我不给旁人看门,我要去你房里睡。” 周瑜含笑不言,带着孙策向后院走去。雕花逢迓回廊尽头,垂花门外,正是周瑜居住的小院。小院毗邻巢湖,风景秀美,水天一色。或许是贪看湖光山色,周瑜未设围墙,只筑一道土坝,并密密种下一排桃树。暮春时节,桃花繁盛,晚风轻抚,落英缤纷,景致极美。孙策慨叹道:“嚯!这可不像男子的居所,倒像是姑娘的闺房。” 周瑜未回话,轻轻一笑,万分苦涩。孙策见此,便知周瑜定是为了自己夫人才做了这些更改,可恨那姑娘无福,早早夭亡了。 两人一道走进卧房,孙策大步上前,将自己重重撂在榻上:“可要累死我了……” “赶了百里路,折腾了整整一日,怎可能不累?早些歇着吧……” 孙策抱头冥神,薄唇却不闲着:“现下只有你我两人,你难道没什么话问我?” 周瑜一怔,随即轻笑道:“若说大乔姑娘之事,我想不必多问。你若真对她有意,只怕倒看不出来……” 孙策朗声一笑:“当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公瑾也!” “不过……”,周瑜话锋一转语带肃然,“乔蕤这两个姑娘来得蹊跷,又与孙伯父遇刺之事有些许关联,你可要多加提防,切莫中了美人计啊。” 孙策太过疲累,昏然欲睡,口齿含混不清,语调却十分铿锵:“美人计?我堂堂金鞭美少年,还想给她使美男计呢,你放心,我必不会上……” 漫天星辉间,孤鸿飘渺,四下里转瞬寂寥。孙策沉沉入睡,均匀的呼吸隐隐传来,世事安稳好似十年前他们初识那般。 可天色阑珊,星河鹭起,风云早已大变。周瑜笑叹一声,为孙策带上房门,缓步向前院走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章 绝世名医(二) 客房内,周婶煮好了汤药,奉与大乔。大乔双手捧过,细细搅动,为汤药降温。 见周瑜走入房中,周婶垂首道:“郎君,药已经按张太守要求煮好了……” 周瑜点点头:“周婶辛苦,下去歇着吧。” 周婶躬身一揖,退出了客房。大乔欲起身,却被周瑜制止:“大乔姑娘不必多礼,快快将药喂下罢。” 大乔小心翼翼地用汤匙将药喂入小乔口中,可小乔深陷昏迷无法吞咽,汤药顺着嘴角悉数流了下来。 周瑜对大乔道:“令妹昏迷不醒,这样喂药肯定不行,还请姑娘将她抱起,周某来喂药。” 大乔将药碗递与周瑜,自己绕到小乔身后,将她轻轻抱起。周瑜用汤匙滗掉汤药中的浮沫,一勺一勺喂入小乔嘴里,再用干布轻轻拭去她小嘴边的药汁。 大乔连声道谢:“今日若非两位公子,我们姐妹二人不知会是何处境。谢字太轻,金玉太俗,两位大恩难以为报。” “美人如玉,怎能说太俗?我兄弟伯符本就打算前去袁将军军中拜见,可巧遇见两位姑娘,也算是有缘了。” 大乔垂着长睫毛,嘴角漫起一丝轻笑。周瑜不解,问道:“姑娘可是在笑周某?” 大乔莞尔道:“并非嘲笑公子,只是这话不像公子所言,更像出自孙公子之口呢。” 大乔果真是七窍玲珑心,轻而易举就听出了周瑜言辞中刻意的油滑,可今日不过是他们相识的第一天罢了。周瑜愈发觉得自己应当谨言慎行,尴尬笑道:“劳烦姑娘将令妹的手腕露出,周某再把脉看看。” 大乔果然不再深究,依照周瑜之言,将小乔双手手腕露出。周瑜仔细诊过后,终于松了口气:“我师父说的不错,汤药已达肺腑,再将养个三两日,令妹便会好起来了。今日姑娘受了惊吓,又劳力伤神,必是累了。周某不再叨扰,请姑娘早些安歇罢。” “可是……”大乔欲言又止,似有什么难言之隐。 “姑娘放心,今夜我在堂屋歇息,若有事,随时叩门就好”,语罢,周瑜不等大乔言谢,阔步向堂屋走去。 已是后半夜寅时一刻,春季白日长,天色已微微发亮。周瑜点起油灯,翻出掩藏许久的羊皮卷地图,仔细查看着天下战势。 大门处传来一阵瑟索声,周瑜敏锐地起身,透过雕窗观察动向。大门处站着的不是别人,而是张仲景。周瑜见张仲景打开大门欲出,现身上前,轻声问:“这一大早师父要去哪?” 周瑜俊眼下微微发青,一看便知一夜未眠。张仲景蹙眉数落道:“你怎的又不好好休息?天大的事可有身子要紧?” “师父不也一样,一大早天还没亮,是要上山采那雨后才出的药菌?” 张仲景不答话,打开木质大门,径直向外走去。大雨初霁,青石板阶湿滑泥泞,道旁青草散发出淡淡清香。张仲景背着手,沿着巢湖徐徐前行,周瑜紧随其后,一老一少两个身影倒映在巢湖水中,温馨恬然。 张仲景边走边问:“公瑾,伯符那小子来找你,可是要你陪他去找袁术要兵?” 周瑜据实答道:“正是。” 张仲景沉默许久,压低嗓音道:“现下世道这么乱,那小子又一心为父报仇。你随他一起,势必要搅入这乱世纷争之中,你可想好了?” 大路旁,一头青牛正埋头吃草,牛角尖尖,尾巴摇摇,十分惬意。周瑜见此,拱手笑道:“师父这青牛,倒是跟老子那一头像极了。” 张仲景明白,周瑜敬他是师长,不忍反驳,便借用青牛,指他这师父信奉老庄出世之学,而他自己则以儒学兼济天下为己任。张仲景拍拍周瑜的肩背,捋须道:“小子,你知道吗,师父也曾是个儒生,渴望出仕为官,造福一方百姓。可朝堂黑暗,为师有心无力,这才不再将心思放在朝堂上,转向悬壶济世。你有心出世,为师不反对,可袁术绝非善类,伯符前去与他为伍,能有好结果吗?” “师父,伯符已不似小时候那般莽撞冲动了,他虽然不读圣贤书,却精通兵法,自有一套带兵学问。我相信假以时日,他不会比孙伯父差……” 张仲景踮脚抬手戳在周瑜的眉心间,咬牙道:“傻小子,你当我认定他孙伯符没本事?我相信他将兵如神,也相信他雄才伟略,可这有用吗?孙坚当年何等骁勇,若是在治世,建功立业,成就必不低于卫青霍去病!可他未满四十就离奇死去,留下伯符仲谋孤儿寡母几人,艰难度日……为师劝你们,天下局势仍不明晰,现下不是出头的时候……” 周瑜顺着柳堤向东望去,一片茂林修竹后,正是周氏祖坟。周瑜的父母与爱妻皆葬在此处,周瑜远远眺望,视线渺远又深情:“师父说的公瑾都明白。从前方出仕时,我筹谋良多,也曾因时运而苦恼。可父母妻子相继离去后,我已不再在意这些。无论前路如何,我都愿意随伯符一道走下去,名垂青史也好,碌碌无为也罢,总归不枉过一生就好。” 张仲景思虑良久,变换数种神情,最终释然一笑:“你这孩子,真像老夫年轻的时候。老夫放弃仕途转向行医时,也曾遭师长激烈反对。彼时我南阳张家二百余口,人丁兴旺,谁知天不假年,族中亲人相继因时疫去世,最终仅余下七八口。老夫悲愤交加,下定决心,一定要扫除时疫,倾心研究数十载,谁承想竟依然治不了你夫人的病……公瑾,为师心中有愧。” 周瑜跪下抱拳大拜:“师父这话,公瑾实在受不起……公瑾无福,与我夫人的姻缘如露水,可公瑾能与她举案齐眉,已是三生有幸。若令师父愧疚,实在是我的不是。” 张仲景将周瑜扶起,拍拍他的手:“傻孩子,既然你已决定,去做便是。动身前,记得将居巢百姓托付与可信之人。” “师父放心,我已筹谋妥当了。” 天色渐明,张仲景不再耽搁,牵着青牛向汤山走去,道骨身姿不消片刻就掩映在了一片苍翠之中。 周瑜目送张仲景离去后,返身走回老宅。天色还早,众人定然还在睡梦之中,周瑜动作极轻,钻入大门内。谁知一个素衣披发的身影立在牡丹花丛处,周瑜思绪正远,回眸一望,惊得差点跳起脚来。 那人正是退烧了的小乔,此时她只穿亵衣,秀发顺滑如瀑,随风轻飏,小脸惨白如纸,乌溜溜的大眼睛灵动婉转,好似黑水银中养着一丸白水银。小乔年岁尚小,平素爱着男装,今朝素衣披发,倒别有几分姑娘家豆蔻芳华的含苞之美。 可周瑜实在太不解风情,蹙眉冷道:“怎么还没康复就下了地?若再烧起来可该如何是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章 一波再起(一) 桑树枝叶低压,燕草新绿如碧,初阳渐渐升起,和煦日光顺着新叶疏离处洒落,投下斑驳的光影。万物盎然,沐浴自然福泽,而足下这三两株牡丹,却飘零摇落,生气全无。 小乔听到周瑜那句略带嗔怪意味的劝告,回过身来,大眼一翻:“你叫周瑜?” 不知道小乔为何会有此问,周瑜微微颔首,回道:“正是在下。” 小乔轻蔑一哼:“真不知你的名讳到底是瑕不掩瑜的瑜,还是愚蠢的愚。” 周瑜一怔,心中暗讷,难道昨夜他趁机翻看那奇怪妆奁盒时被小乔发现了?身为端方君子,周瑜心里一虚,俊脸上泛起一抹可疑的红晕:“此……此话怎讲?” 小乔正面周瑜,小脸儿上满是讥讽之色:“治病讲究因人下药,种花讲究因地制宜。这花根本不适合生长在这里,你却硬是把它种下,岂不是成心害它?” 原来是自己多心,周瑜暗暗松了口气,见小乔不似从前那般怀有戒心,他眉头一挑,计上心头,几步上前谦逊拱手:“周某愚钝,确实不懂这些。小乔姑娘擅驭鸟兽,必然与花草有缘,能否救救这几株残花?” 听周瑜提及“善驭鸟兽”,小乔便知道他是在探自己的虚实。她双目骨碌一转,决定教训一下眼前这无礼之徒,弯身拾起小木棍,故意蹲在花丛旁拨弄着土壤,煞有介事道:“这里的土质太差了,若想把它们救活,总要施肥才行,你先去茅厕担两筐粪肥来。” 周瑜怎会上钩,他朗笑一声:“小乔姑娘言之有理,想来姑娘生得如花美貌,也须得多施些粪肥才长得好。” 话音未落,小乔突然以木棍挑起雨后的泥土,结结实实甩了周瑜的素长袍一身。一向爱干净的周瑜不由脸色大变,可他明白小乔正等着看他愠怒,赶忙故作潇洒地一甩衣摆,流利磕出袖中羽扇,摇道:“素衣太素,有小乔姑娘为之添光,实乃周某之幸。” 小乔心中偷笑,见周瑜故作镇定,额上青筋却已凸起,又重重掘了一下土:“那便再为周公子添几分罢!”坏事作罢,小乔冲周瑜扮了个鬼脸,快步起身跑开,一溜烟蹿上了高台。 大乔拉门走出客房,恰与小乔撞个满怀。看小乔嘴角挂着一抹似有若无的坏笑,大乔赶忙躬身对台下的周瑜一礼:“可是我妹妹无礼了?小女子代她向周公子赔罪!” 周瑜望着小乔,只见她薄唇紧绷,双肩高耸,完全没有了方才的顽劣霸道,心底泛起几分说不出的好笑。周瑜不动声色,言辞里却暗含几分秋后再算账的意味:“无妨,大乔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大乔微微侧身,低声训诫:“你这病才好了几分,就在外面乱跑,披头散发哪里有个姑娘家的样子。若是让爹爹看见,定是打手板呢。” 小乔垂头认罪,一双大眼睛却仍在骨碌碌转:“姐姐说的是,婉儿知错了。” 此言一出,周瑜整个人震悚一瞬,思绪蓦然飘向去岁,他秉承父亲之命媒妁之言,迎娶当朝司徒王允嫡女为妻,洞房花烛掀开盖头那一瞬,夫人羞红着娇媚容颜,垂眸望向烛火阑珊处,喃道:“小女子单名一个婉字……” 打从夫人去世后,周瑜拼命回避,生生将此字从自己的字典里剜出,此时却被小乔这一声“婉儿”勾起了回忆。周瑜面无血色,良久才缓过神,大乔与小乔早已没了踪影,只有客房中隐隐传来她姐妹二人调侃龃龉之音,他不由一声叹息,绕过前堂向后院走去。 更衣罢,周瑜来到膳厅,果然见孙策已坐在案边等得不耐烦。见周瑜走来,孙策赶紧上前将他拉入席中:“可把你给盼来了,大早上不吃饭瞎溜达什么?磨磨唧唧简直急死个人了。” 周瑜看了看对侧面露窘相的哑儿,便知孙策定是一直在问哑儿何时开饭。可哑儿不会说话,孙策自然什么也问不出,周瑜好气又好笑:“我是真佩服你,出了这样大的事,你还只想着吃。” “自打那年父亲过世,我便明白了一个道理:越是有大事,越要吃好睡好,不然你凭什么与别人斗?” 周婶捧着粥食与干菜走进膳厅,哑儿赶忙上前接过,整整齐齐摆在案上。周瑜吩咐道:“有劳周婶去请那两位姑娘过来用饭。”周婶点头应允,带着哑儿走出了膳厅。 “那张老汉已经走了?真是太好了,我是怕了他了,每次见我都要念叨个没完。可他是长辈,我又不能揍他”,说话间,孙策腹内传来一阵嗡鸣,他尴尬一怔,挠头笑道,“你也别怪我只惦记着吃,昨日累了一天,就垫了几块桂花糕,现下实在是饿得不行了。” 周瑜无心玩笑,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发去找袁术?动身前我须得将县衙诸事托付给鲁兄才是。” “袁将军与家父一行正屯兵寿春,与此地相距仅数百里,两位公子若启程,短则两三日,长则五六日,必到袁将军军营。” 没想到接话的居然是大乔,周瑜与孙策赶忙站起,与大小乔见礼。众人分席落座,周瑜接过大乔的话头:“小乔姑娘小病方愈,不知二位姑娘如何打算?” “自然是要去寻家父”,大乔正要拾起汤匙盛一碗莼菜羹,孙策却抢了过去,三两下为大乔盛好双手奉上,挤眉弄眼道:“数百里路若无佳人相伴则毫无兴味,我们不妨结伴同行,如何?” 本以为小乔会骂他无耻之类,孙策梗着脖子等听,孰料她只是一把接过了他手中的汤碗,兀自喝了起来。 大乔欣然答允:“那自然是极好。兵荒马乱的,我们姐妹二人正愁雇不到车马护卫,若能与二位公子同道而行便再好不过了。” 听得大乔应允,孙策登时笑开了花,对周瑜道:“公瑾,你速速处理下县里的事,明日一早我们就上路。” 周瑜正揣摩权衡,孙策猛然搭话,令他踟蹰一瞬:“好……早饭后我便去拜访鲁兄,将居巢之事托付于他。” 大乔莞尔道:“有周公子这样的父母官,真乃居巢百姓福祉。婉儿,我们闲着也是闲着,不如饭后去巢湖泛舟一二罢?” “姐姐自己想去就直说,何苦要来问我,我若说不去,岂不是要挨手板?”小乔边说边向后缓缓趔身,好似怕极了大乔。 被小乔的神态逗乐,周瑜忍俊不禁:“巢湖颇大,时常有水贼出没,两位姑娘独自出门怕是不妥,不如我找个向导随你们同去。” “哪里需要那般麻烦,我陪她们一道去就是了”,孙策拿起米糕大嚼特嚼,含混不清地吐出这一句。 小乔努嘴斜眼,对孙策这向导万分嫌恶。大乔却面颊一热,轻道:“那便有劳孙公子了。” 饭后,周瑜独自策马赶向鲁肃的宅邸。不同于周氏老宅的古朴,鲁家府宅高门大院,一看便是地方豪绅居所。 周瑜上前叩门,却发现大门未锁,他推门进院,庭前人声嘈杂,竟有百余青壮男子聚集在此。周瑜正愣怔时,有一素未谋面的小厮上前一拱手,问道:“这位小哥可是来应征的?” 周瑜困惑亦甚,还未回嘴,就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大喝,鲁肃劈开人群,急急走出,上前在这小厮头上砸了个榧子:“臭小子,他可是居巢周县令,岂容你如此唐突!” 周瑜含笑拱手与鲁肃见礼:“鲁兄莫怪,他不识我,我不识他,怎会有唐突这一说?” 鲁肃拉着周瑜的袖笼:“不管他们,来来来,我们去堂屋说话。” 时值暮春,天朗气清,云山碧湖相映成趣。大乔坐在船头,青丝随风轻飏,她探出素手,垂着长睫毛,撩拨着清澈见底的湖水。孙策站在船尾摇浆,放着眼前的倾国尤物不看,而是盯着小乔,若有所思。 三人乘舟如此沉默,实在有些尴尬,大乔寻话来:“听闻孙公子是吴郡富春人,岂非与西施同乡?” 孙策边摇浆边回道:“姑娘定是见我长得好,看到我就想起西施那大美人了罢?不过我不喜欢西施,更不喜欢范蠡,若说起春秋战国时,我最喜欢的还是我的先祖孙武了。” “只见公子骁勇,未曾想竟是孙子后人,实在失敬了呢”,大乔的声音轻软清澈,如东风拂过湖边柳。 孙策被大乔如此一夸,心情无比愉悦,挠头笑道:“姑娘谬赞,一句骁勇实不敢当……” 小乔冷声打断:“你这么皮糙肉厚的一个人,为何不喜欢西施与范蠡?” 孙策支着桨棹,蹲下身笑问小乔:“你说为何?若你是个女子,被挚爱丈夫出卖,送与他人为妾,心中是何滋味?” 大乔掩口而笑:“孙公子说笑了,我妹妹当然是女子,怎么能用 ‘若是’这样的词呢。” 孙策假意致歉:“是我唐突了,只是令妹每日身着男装,又生得扁骨平腮的,实在不像个姑娘家啊。” 小乔自然知道孙策乃故意让她难堪,心中气恼。向来只有她捉弄人的份儿,哪里能被人作弄?小乔宽袖一甩,飞石直冲着孙策双目而去。 孙策反应机敏,身手矫捷,团身一转躲过了飞石。可他似乎忘了此时正在船上,脚下踏空径直跌入湖中没了踪影。大乔一惊,赶忙趴在船边唤道:“孙郎!孙郎!” 小乔好似没事儿人一般,端坐着打哈欠。湖面上漾起圈圈涟漪,须臾又恢复了平静,大乔不由心急,扯着手帕焦急道:“你这孩子,闯这样的祸,若是淹死他可如何了得!” 小乔揉揉惺忪的眼回道:“姐姐放心吧,江东……” “江东子弟若连水性都不通,便枉为人了罢”,孙策竟从落水方向的相反面钻出,趴在船舷上,笑得俊朗又灿然。 大乔探手欲拉孙策,孙策抓住后,单臂一撑便浮了上来。本以为就要顺利登船,谁知孙策的手突然一沉,身子向后一趔,重心尽失,拽着大乔一道落入了一池春水之中。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章 一波再起(二) 暮春三月,粉堕香残。大乔周身水流寒意侵袭,一双温暖而强健的臂膀将她拦腰抱起,而她纵有千般无奈,也只能环住孙策挺拔的身躯,不敢有丝毫放松。 怀中大乔如同出水芙蓉一般我见犹怜,孙策却像个没事人一般笑着:“姑娘不必惊惶,只要环着我就能保命。江东子弟别无所长,唯有水性比旁人强上不少。” 小乔霍然站起,见大乔浮在水中被孙策紧抱着,登时气恼不已,抬起桨棹重重拍向孙策。孙策抬手一挡:“打伤我事小,可我若是失手松了你姐姐,你这小妖怪能下水捞人吗?” 见孙策以此要挟,小乔又气又恼,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将桨棹递向孙策。孙策抓住桨棹游到船边,将大乔托入船中,双臂一撑,翻身上了船,这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小小的木舟竟没有大的摇晃。 三五丈间,小船靠了岸,三人弃舟而上。孙策褪去了湿透的上衣,大力拧水。大乔浑身湿透,精疲力尽,整个人缩成一团,见孙策赤着上身走上前来,她赶忙红着脸背过身去。孙策得意万分,刻意逗弄道:“姑娘莫怪我唐突,这湿衣服贴在身上着实难受得紧。” “多谢孙公子舍命搭救”, 大乔背对孙策轻声说道。 “姐姐为何要谢他?以他上船时的身手看来,他方才一定是刻意落水,还牵连了姐姐!”经此一事,小乔可算是烦透了孙策,未想到大乔竟还要向他道谢。 “婉儿,不得对恩公无礼”,大乔向小乔递了个眼色,继续背对孙策道:“不知附近可有成衣铺?能否劳烦孙公子替我寻些干净衣衫来。” “那是自然,孙某不才,愿永生为姑娘挑衣”,孙策坏笑着冲小乔一挑眉,满面自得之色:“只是比起居巢集市,此处离鲁兄家宅更近,我上门去借身女眷的干爽衣裙,即刻折返,请二位姑娘在这树旁蔽身片刻,不要离开。” 语罢,孙策以食指拇指塞口,吹响唿哨,眨眼间,马蹄声由远及近,大宛驹骐骥一跃奔向孙策。孙策二话不说,飞身上马,急急打马向鲁宅驶去。 鲁肃家乃江南大族,厅堂布置的既气派又循礼。周瑜与鲁肃按主客之分才落座,就有丫头奉茶上前。待旁人退去后,周瑜问道:“鲁兄可是要招揽家丁,怎的院子里站了一百多人,像支小军队似的。” 鲁肃刻意卖了个关子:“先不说这些,乔蕤家那个毛丫头的病好了罢?” “昨日可巧遇见我师父,当晚就药到病除了。” “这丫头命倒是好,遇上张太守这样的名医,不过”, 鲁肃欲言又止,示意周瑜近前些,“我总觉得这两个丫头来的蹊跷,你们怕是要与她们一道前往袁术军营吧?” “正是,昨日从我师父口中得到些许孙伯父遇刺的线索,伯符再也坐不住,决计按照先前计划,先去找袁术讨兵,再去征伐黄祖。” “公瑾啊,不是我说你,孙伯符也就罢了,你可不该淌这趟浑水”,鲁肃满面肃然,毫无玩笑的意味。 周瑜从未见过鲁肃如此认真,不觉好笑:“怎么,鲁兄也是反袁一党吗?” “那袁术仗着一门四世三公,本领通天,接二连三在皇帝面前为手下讨官,待上任后,便指使他们横征暴敛,江淮地方多为其所害。都说良禽择木而栖,难道你周公瑾要去侍奉这样的主子?”鲁肃越说越气愤,竟不自觉地拍起桌来。 周瑜见鲁肃气愤,不怒反笑,他朗然起身,徐徐踱步:“鲁兄是公瑾知己,素来知晓公瑾为人。当今汉家天下将倾,权臣作乱,此乃定数,不可更改。像你我这样的书生,若不能投笔从戎,只坐在家中,空负满怀报国之情,又能为之奈何?为今之计,唯有辅佐一良人成霸,才能庇荫万民!当年高祖起于沛县,项羽起于江东,我江南龙光四溢,此乃天时地利!大任已降,良人已现,我等若能助他起于江东,最终入主中原,平定天下,才是解救万民的唯一出路啊!” 鲁肃难以置信地盯着周瑜:“这些年你不肯出世,今日怎的……难道,你说的良人霸主,就是……” 正在此时,两声轻微的叩门声响起,门外传来管家的声音:“郎君,门外有个光着膀子的少年,自称孙郎,点名要找你与周公子……” 周瑜与鲁肃神情微妙,相视良久,忽然一齐大笑起来。 “公瑾啊,这良人当真奇绝,为证明自己不同凡响,三月间便做了 ‘凉人’,当真一鸣惊人呐。” 周瑜面颊一热,对鲁肃抱拳道:“此事应是意外,先给鲁兄陪个不是。” 鲁肃笑得要流泪:“大行不顾细谨,我就喜欢他这样的性子!” 语罢,两人不再耽搁,相携向大门处走去。 巢湖树林间,大乔浑身湿透,冻得直发抖。小乔蹲在一旁,无奈道:“姐姐也真是,那孙伯符如此无礼,我看你倒一脸享受似的……姐姐不会真的看上那登徒子了罢?” 大乔苍白的小脸上飞起两团可疑的红晕:“你这孩子竟会瞎说,若非父亲之命,我怎么会来招惹他?” 突然间,一支箭羽不知打何处而来,擦着小乔白皙的面颊飞过。大乔尖叫一声,惊呼道:“快趴下!” 小乔并未照办,而是团身上前将大乔牢牢护在身后,双手虚垂,似是随时准备出招。 时间点滴过去,对方未有新的动静,小乔耐不住,大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可是为财而来?” 刹那间,四面八方箭如雨下,便是对小乔的回应。小乔见多说无用,宽袖一甩,数枚飞石携沙带风而出,精准无误地将飞来羽箭一一击打落。 大乔不擅武艺,却并非不通,一双美目应接不暇,心中默算着来箭数与方向。这样多的箭矢飞落,接应如此紧密,怕是有数十人才能完成。可她听力不错,方才并未闻听如此多脚步声逼近。 然而四周的飞羽箭却丝毫不停,反而越来越快,越来越频密,让小乔大有招架不住之感,且从这样的速度来看,实在不像是人力所为。大乔心中暗想:这究竟是新型的弩机,还是异能之人?若是机巧,总有攻破的余地,若是天赋异禀之奇人,便是太可怕了。 小乔袖中飞石用尽,再无抵抗之力,一把将大乔扑倒:“姐姐快趴下!” 说时迟,那时快,小乔算好来箭节奏,猛然起身,借势一攀身后乔木,腾空跃起,顺利躲过了四面八方的箭矢。放箭之人反应极快,眨眼间重新瞄准,复又放箭。高高跃起的小乔在空中翻了个身,双手一松,如同俯冲的雄鹰一般径直下落。失去目标的箭矢向林间某处齐齐飞去,发出几声瘆人的巨响。 小乔稳稳落地,欲扶起大乔向旁处转移。丛林深处却忽然传来了一阵怪异声波,异常低沉又万分高亢,若有似无,极不真切。短暂又可怖的片刻安宁后,一阵奇怪的嘈杂混音陡然由远及近。 周瑜、鲁肃乘车而行,孙策全力御马,带着几名鲁府侍卫赶向湖边。听到这诡异的嘈杂之声,鲁肃不由掀开车帘张望,本是风朗气晴之日,头顶方丈地却忽然黑压暗沉,只见千万只长翅鳞羽的玄色大鸟飞快掠过头顶,向岸边集结。 周瑜心头大惊:这不正是那天将甘宁等人啄跑的怪鸟吗?难道小乔遭遇了什么不测? “驾!”孙策狠手一打马,飞快向巢湖岸边奔去。 巢湖畔参天巨木下,小乔躺在大乔怀中,遍体鳞伤。孙策快速下马,冲上前查验伤情,见小乔手背面颊上皆是窄口伤痕,孙策惊诧不已:“这是怎么回事?可是遭了歹人袭击?” 大乔含泪点头,指着远处林间,难以说出一字。周瑜与鲁肃一道来到孙策身侧,见小乔奄奄一息,周瑜赶忙蹲下为小乔诊脉。鲁肃神色极为难看,颤声问:“这是何人所为?为何对个毛丫头下如此狠手!” 孙策一改调笑之色,从马车中拿出干净衣衫为大乔披上,肃然道:“此地不宜久留,丫头身上的伤亦不能不管,公瑾,你先带两位姑娘回去,此处交予我和鲁兄。” 周瑜点头应允,上前将小乔抱起,送入车厢中。大乔登上车,将小乔抱稳,周瑜不再迟疑,快速驾车向老宅赶去。 随行的家丁从林间探查归来,上前拱手对鲁肃道:“禀郎君,树丛里有个可疑的大木匣子,约有一人高。” “这边也有!”另一名家丁从林间喊道。 “快搬来瞧瞧!”鲁肃吩咐道。 几名家丁合力搬来一只大木匣,匣上满是圆孔,约莫铜钱大小。鲁肃与孙策若有顿悟,相视神情皆震,只听家丁又喊道:“禀郎君,顺着木匣直线的方向,发现许多箭矢!” 鲁肃捋须冷道:“伯符,此事实在蹊跷啊……” “如此精细的工夫,如此很辣的手段……看来,她们二人已被人暗中跟踪监视,欲伺机除之。” “这箱子又大又沉,四角共有八个,想要在如此短时间内运送到此处并布置下来,绝非易事,不知这两个弱不禁风的姑娘究竟得罪了什么人,竟遭此毒手!”想到此,鲁肃神色愈发难看,仿若凝了三秋之霜。 孙策咬牙道:“生逢乱世,人命如草芥。嗜杀疯魔之人太多,我们乱猜无意,不如回去问问那两个丫头罢。” 鲁肃苦笑道:“她们二人本就来得蹊跷,会有实话告知吗?” 孙策笑道:“真话也好,假话也罢,总能揣测出些许端倪。鲁兄不必担心,随我回老宅便是。” 老宅客房里,周瑜调好药糊,交予大乔,让她为小乔擦伤。这满身的伤痕十分密集,伤口又深,可大乔为小乔上药时,小乔却一声未吭,唯有小手凸白的指节显示出她仍有感知。 客房外,周瑜立在回廊下,面色凝重。漫天的箭雨,魑魅般的飞鸟,奄奄一息的小乔与孙坚胸前的“卍”字伤痕接连闪现在他脑中。周瑜眉头“川”形紧拧,青筋虬起,一张俊脸上尽是难言之苦。这世上有人能够驾驭如此诡谲又强大之力,不论正或邪,都足以让人心惊。 大乔猛然打开房门,上前对周瑜一礼:“周公子数度搭救舍妹,大恩不言谢,他日若有用得着小女子的地方,但凭公子差遣。” 周瑜正过身来,肃然道:“谢倒是不必了,敢问姑娘,难道真的不知道今日之事幕后主使?” 大乔一怔,抬起清亮双眸,噙在眼角的泪珠陡然滚落:“我父亲身为将兵之人,生死杀伐,总会有僭越得罪之处。可若说如此狠辣的手段,小女子与舍妹实在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周公子聪慧过人,细想看看,若我知道有人追杀,怎还会故意泛舟巢湖,给人以下手之机?” 周瑜正不知该如何接,孙策的嗓音忽然响起:“大乔姑娘不必介怀,我兄弟妻室新丧,心情欠佳,并非怀疑姑娘。此地不宜再居,明晨卯时,我们准时出发,还请姑娘为令妹细细打点。” 大乔见孙策与鲁肃并肩而来,微微点头垂眸问:“孙公子与鲁大人回来了,可是查出了什么机窍?” 孙策轻笑摇头:“没有丝毫头绪,总归打不赢跑就是了。有我保护姑娘,你不必有任何担心呢。” “那便劳烦孙公子了”,大乔倾城一笑,不再与周瑜废话,起身走回了客房。 周瑜与孙策、鲁肃一道走入堂屋,掩紧门板,三人皆满面肃然,不再有分毫玩笑之色。 鲁肃急迫不已,却只得压低嗓音:“少将军你可是疯了?出了这样的事,明早还照原计划出发?” 孙策神情凝重,嘴角却挂着一丝赖笑:“此事着实越来越有趣了,家父之死,我一定彻查到底。不论来路是什么牛鬼蛇神,我孙伯符皆人挡杀人,佛挡*!” 周瑜烹茶煮水,看似心如止水,实则暗流涌动:“伯符所言不差,现下已经打到家门口了,再躲实在无意义。不妨直捣龙庭,拼他个你死我活罢。” 鲁肃的目光在他二人之间逡巡,震悚中带着几分钦佩:“好好的周公瑾,遇到孙伯符就疯了……也罢,鲁某本应随你们同去,好尽一份心力。可家中耄耋祖母不能无人照拂,故而鲁某散尽家财,招募了一百江东子弟,便作为鲁某的一份心意,护送你们去讨兵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章 江都之谋(一) 密地丛林小道上,百余人策马前行。正值军阀混战,四境不安,拥兵三五百便可抢占山头,自命为王,往来商旅备受其苦。周瑜不愿做无谓牺牲,下令车队钻丛林走僻路,全速而行。自清晨出发至晌午时分,一行人已迫近江都地界。 山路颠簸,大乔坐在马车中,面色惨白,目眩不止,可她咬紧牙关一声未吭。小乔倒是毫无反应,小脑袋倚在车厢上,随着车行律动摇摇晃晃,睡得十分香甜。 东风缱绻,春阳高悬,车行辛劳,周瑜命车队驻步,饮水歇息后再上路。孙策翻身下马,上前撩开帘栊,递上牛皮水袋:“大乔姑娘累了罢?如此赶路实在是委屈你。” 大乔接过水袋,苍白的小脸儿上浮起一抹浅笑:“多谢孙公子,我不要紧,倒是我妹妹……” 小乔见孙策来找大乔搭话,嘴撇得像瓢,翻身下了马车。大乔轻蹙峨眉,柔声问:“婉儿,你去哪?” 小乔头也不回,敷衍道:“我去更衣。” 听小乔如是说,大乔不好再问,她秋波一转,恰好对上孙策双眸,两人一怔,皆有几分不自在。沉默片刻后,大乔轻启朱唇:“孙公子,此番前去讨兵,可有良人引荐?” 虽说大小乔姐妹与孙策周瑜结伴而行,却从未置喙过讨兵之事,今日猛然一问,实在令人颇感意外。孙策楞道:“此番前去袁将军营中,不为求官, 只为讨回我父亲旧部,故而未托人引荐。” 大乔没有再继续问,而是含笑拔下云鬓间的青鸟玉簪,递向孙策:“孙公子心中有丘壑,自是不愿理会旁人之言。小女子不妨与公子打个赌:三日之内,孙公子必然会有求于我,公子可敢应承?” 听到此处,孙策陡然来了兴致,他一步踏上马车,团身钻进厢内,坐在大乔之侧,挑眉应道:“虽不知姑娘为何要赌,但美人之邀,孙某不敢推辞,敢问姑娘拿什么做赌注?” 孙策的气息近在咫尺,灼热里隐隐透着几分掠夺之意,大乔不由红着脸向后挪了挪身子:“此簪虽不算价值连城,却也是用上等的蓝田玉打造,价值不菲,公子若不嫌弃,可用此做赌资。” 孙策接过玉簪,指尖微微一撮,抬手插回大乔鬓发间:“按我孙伯符的性子,若赌便赌个大的,大乔姑娘可敢?” 见孙策身着银甲,头配金冠,器宇轩昂,大乔歪头一笑:“孙公子乃将门之子,家中私藏良多,不知公子打算以何等珍奇作赌资?” 孙策昂首拍胸:“孙某最大的宝物,便是我这个人了!” 此言正中大乔下怀,她眸间泛起圈圈涟漪,尽量平稳着嗓音:“以公子下注……若我赢了,公子可是肯为我做任何事?” “那是自然。” 大乔伸出小手,欣然道:“愿与公子击掌盟约。” 孙策赖笑一声,趁机握住大乔的手:“姑娘莫急,姑且看看,我也要你这个人作赌注,你出不出得起?” 大乔没想到,孙策竟会说这样的话,她一把抽了手,红脸侧向一旁,嗔怪道:“公子唐突了。” “孙某不才,却也算世间一等一的人物,自然要与凡间绝品的美人匹敌,这才算做公平吧?不过姑娘也别骂我唐突,孙某并无轻薄之意,只是缺个心细之人在我身边,为我打点一二……” 大乔看着嬉皮笑脸的孙策,好气又好笑,但她心中对此有十足把握,咬着薄唇答允道:“公子所言有理,小女子未敢不从,那就依公子所言,以你我二人为赌注罢。” 道旁丛林间,小乔踽踽独行,她面色异常惨白,清亮的双眸黯然无光,满身的啄伤传来蚀骨般的痛感,每走一步都如同走在刀尖上。待确定离开众人视线范围后,小乔如飘零落叶般蓦然失重,靠着道旁乔木缓缓跪倒,不住喘着粗气。 伤成这般,至少要休养五六日,可她与姐姐背负父命,一刻也不敢耽搁,便强装无事随众人上了路。前方仍有数百里路相候,小乔抬手擦擦额角上的虚汗,从袖笼中掏出一只小葫芦,苦笑着打开了瓶口。 如林籁泉韵般的男声突然从背后传来,语调极冷:“小乔姑娘喝的是什么?” 小乔惊得差点摔了葫芦,她转过身去,只见周瑜不知何时跟了上来,他薄唇微抿,眉峰紧锁,漆黑如夜的双眸中火苗攒动。小乔不明白周瑜为何生气,将葫芦揣在袖子藏好,吐舌道:“女儿家的私物,不过是桂花油之类的,周大人也要看?” 周瑜一反往日谦谦君子之态,沉着脸一把攥住小乔的手。小乔身手灵巧,反手一推便挣脱了周瑜。周瑜看出小乔身段灵活,主要靠肩臂用巧力,一把按住她的薄肩,向前一拉。小乔身条瘦小,被重力驱使,不偏不倚正正落入周瑜怀中,瞬间臊了个大红脸。 周瑜无心轻薄,取下小乔手中葫芦,放在坚挺的鼻翼下一嗅,面色愈发难看了三分。 小乔打小命硬,素来天地无惧,见周瑜如此,却有些小腿肚打颤。只听周瑜气道:“这麻沸散可是神医华佗与人刮骨时才用的东西,你竟敢如此服食,这条命还想不想要了!” 这一路颠簸,若非麻沸散将她麻痹,小乔怕是早已痛晕过去。而她舍身犯险,皆是为了不拖累行程,却被周瑜如此数落!小乔不由深感委屈,没好气道:“乱世飘零,横竖都要死,早死晚死又与你何干!” “你当我周公瑾是什么人?你若因为我们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可能放任你不管?”说着,周瑜一把拉过小乔的手,为她搭脉。 清风徐徐,碧叶沙沙,和煦春阳晒得青丝暖暖,腕上却传来周瑜指尖的微凉。小乔负气欲挣脱周瑜的手,反被钳得更紧,她连掐带抠,周瑜皆不为所动,倒是小乔周身的伤痕痛痒愈烈。小乔只好作罢,静待周瑜诊脉。两人相距方寸,小乔翻眼睨着周瑜,只见他侧颜俊朗无比,青眉入鬓,眼波如画,灵动却胜画三分,清亮的瞳仁间零星几点愁楚,应是离恨点缀而成。 小乔蓦然软了眉眼,痴楞间,忽听周瑜问:“这麻沸散你从哪里得来?” 小乔随口编道:“自己制的。” 周瑜可不吃这一套:“你与神医华佗相识?” “不认识,我在市面上随便买来的。” 听出小乔在插科打诨,周瑜不再多问,举起葫芦将药水倒了个精光。 小乔尖叫一声,跳起来欲抢,却因身高悬殊不得,她气恼不已:“还以为你与那孙伯符不同,谁知也是恃强凌弱之辈!”语罢,小乔狠命一跺,重重踩在周瑜的皂靴上,气鼓鼓向马车处走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章 江都之谋(二) 树林外,阿蒙揉揉惺忪睡眼,打着哈欠流下了两行热泪。周瑜自林间走出,对上阿蒙一双朦胧泪眼,惊得一怔:“怎的才离家半日就哭了?可是想你那相好的了?” 阿蒙抬起袖笼胡乱擦脸,憨笑道:“我可没什么相好,哪似大人那般莺莺燕燕的……” 听出阿蒙话里有话,周瑜神色一凛:“你这话什么意思。” 阿蒙贼笑着,双手做成个喇叭样,俯首欲向周瑜说悄悄话。周瑜一掌将他推开,正正衣襟:“大丈夫顶天立地,有话好好说,莫要在这里私语。” 阿蒙坏笑道:“大人可真是改了口味,怎的对那假小子如此上心?” 自己不过是将小乔当作悬壶济世的对象,落在他人眼中,竟是别有所图。周瑜心中磊落,回道:“即便不是小乔姑娘,换做是你,我也一样会救。” 阿蒙吐舌道:“大人心里只有夫人,可有些事,还是想开些好……” 听了阿蒙这话,周瑜未曾伤怀,反倒笑了起来:“你这小猴崽子知道什么?好好带你的路,若是带错,我就将那麻沸散全灌给你。” 阿蒙嬉笑着拱手一礼,小跑回到队前,翻身上马准备出发。 马车处,大乔早已等得焦急,见小乔回来,不由嗔怪:“你跑到哪去了,我还担心你遇到坏人……” 小乔余光瞥着周瑜,冷哼道:“姐姐算是说对了,确实遇见了坏人。” 大乔茫然不已,开口欲追问。谁知小乔猴儿似的,掀起车帘一溜烟钻进了轿厢中。 周瑜上前,与孙策并肩而立:“大乔姑娘,令妹身上的伤口,还请多加照拂。天气渐热,车行颠簸,万勿留疤。” “多谢周公子关照”,大乔冲二人一礼,登入车内,放下了帘帐。 孙策伸了个懒腰,对周瑜道:“照如此速度,后天一早便能赶到袁术军营。” 周瑜拍拍孙策的肩,低声道:“伯符,我正要与你商量,我们不妨慢些行军罢,今日就宿在江都,如何?” 孙策一怔,用手肘蹭着周瑜的心口,打趣道:“可是太平官做久了,身子不牢靠,骑马颠得受不住了?” 周瑜笑道:“我见道旁纸草丛里有片空地,不放我们去比划比划?” “罢了罢了”,孙策冲周瑜挤眼道,“你我情胜兄弟,若因为这些小事动武,岂非让人笑话?为兄让你便是!” 车厢中,小乔将孙策与周瑜这一席话尽数收入耳中,小脸儿上波澜不惊,瘦弱的身子却靠在大乔怀中,喃道:“姐姐,帮婉儿上上药罢……” 傍晚时分,众人行至江都,阿蒙调转马头驶向车前,对周瑜道:“大人,天快黑了,今日是否在江都投宿?” 孙策低声骂道:“你这臭小子装什么傻?我们是去军营,不是去郊游!再者说,这一百余号人如何打尖住店,要花多少银钱?西城门外有片宽敞空地,今晚我们便在那里安营扎寨了!” 阿蒙撇嘴嘟囔两句,似在偷骂孙策小气,百般不情愿地打马而去。孙策气不打一处来,叉腰道:“这小混球,动辄就甩脸子,也不知道你究竟看中他什么,竟如此信赖他!” 周瑜含笑宽慰道:“莫动气,小子虽然鲁莽不知礼数,确是个实打实的可靠之人。而且他祖籍亦是吴郡,与你同乡。” 孙策明显对阿蒙没什么兴趣,张圆嘴哈欠道:“早知道还得绕回江都,不如就在原地等你,省得生出那些事端。” “成事在人谋事在天,你如何能算出这些?一会儿待安顿下来,我与你一道进城,拜见伯母罢。” 孙策俊目一转,笑容里满是奸贼与喜庆:“也好也好,除我母亲外,还有一个人心心念念想见你呢。” 周瑜想当然道:“你说的是仲谋罢,每次见他,都要缠着我给他讲兵书。” 孙策歪嘴一笑,未再多话。不过须臾功夫,一行人来到江都城西城门外,诚如孙策所言,此地宽敞且罕有人烟,确实适合扎营。周瑜吩咐阿蒙张罗众人扎帐,自己则随孙策一道入了江都城。 入夜时分,街道上空无一人,清风徐来,本应是春夜爽朗,却因城垣破败人烟荒芜,平添了几分伤怀可怖。 孙策带着周瑜七拐八拐,走尽旁道,终于来到一座府宅前。两人乘夜色走上,只见院门紧闭,门环上一层薄灰,孙策不由败了兴致,低声叹道:“我猜他们也不会老老实实等我,肯定是趁我不在,偷溜去玩了。” 周瑜见城中荒无人烟,苍凉无比,与自己记忆中大相径庭,不由喃喃:“这好好的一座城,怎么破败成这样了……” “江都百姓不比居巢,命里无福,摊上的毫无担当的父母官,每当有匪寇杀来,就弃城而逃,根本不管这些百姓的死活。” 周瑜听了这话,十足心痛江都百姓,叹道:“幼时读屈子,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只觉的十分悲凉,现在看来,简直锥心。” 孙策揽过周瑜的肩,挤眉弄眼笑道:“锥心有何用?要改变这乱世,只能靠你我这样的人才……” 周瑜见孙策神采奕奕,摩拳擦掌,不由轻笑:“你倒好,还有心说笑,难道一点不担心伯母与弟妹的安危吗?” “安危?”如霜月色下,孙策俊脸上尽是一言难尽之色,“姑且不说仲谋,尚香今年不过十二岁,就已经泼辣的不成样子,不知将来什么样的男人敢娶她,真是让我这做兄长的头疼……” 不远处几棵参天乔木传来一阵沙沙声,声音极小,本不易被察觉,却还是惊动了周瑜:“谁?” 孙策拉着周瑜一团身躲进暗影,右手紧紧按住腰间的短刀,盯着黑夜中难以明辨的黑影,一瞬不瞬。不消说,若对方有异动,孙策定能一击制敌。 那黑影现形出来,正是一高一矮两人,孙策的短刀方飞出便后悔不已,他惊叫一声,飞身扑上欲捉住脱手的刀柄。 可刀柄乘奔御风,早已不受孙策约束。所幸来人身手矫捷,宽袖一甩,飞出石子将短刀打偏。 孙策惊魂甫定,大声斥道:“你们俩不在营房待着,来这里瞎跑什么?” 大乔款款走上前,笑道:“我们高低没有受伤,公子不必介怀。” 溶溶月色,大乔一身儒裳男装,竟比女装时更加娇美动人。孙策凑上前,围在大乔身侧耳语道:“姑娘真是国色天香,一想到再过三日,姑娘便要将自己输给孙某,真是令人难掩激动啊。” 大乔浅笑道:“公子别说大话,兴许是你会输给小女子呢?” 周瑜无暇管他们二人间的调侃,蹙眉问:“两位姑娘怎么进城了?可是城外出了什么事?” 小乔扭头嘟嘴道:“还好意思问,你那群傻子兵在城外跟一伙盲流打起来了。阿蒙像个猴儿似的,攀着树爬得好高,大喊着让我们来寻你呢。” 周瑜脑中即刻浮现出阿蒙攀在树上大喊大叫的模样,这孩子武功不低,若非遭遇强敌,不会贸然爬树。想到这里,周瑜一改往日沉静模样:“快,快回西城外去!” 城西扎营处篝火丛丛,不知哪里钻出一群全副武装的兵士,叫嚷着被阿蒙等人抢了地盘,气势汹汹分毫不让。阿蒙本是性情急躁之人,见对方如此,一言不合就与之火并了起来。 对方率众三两百,与阿蒙等人鏖战。似乎领会到擒贼擒王的道理,十余人紧紧围着阿蒙,逼得他纵身一跃上了树,手中的弩机对准树下人不停射去。 树下围捕之人亦不甘落后,接连甩刀放箭,阿蒙借着树干掩护左抵右挡,射伤数人。正在僵持不下时,一名将领模样男子走上前来,高声制止道:“统统住手!” 树下人皆僵住不动了,阿蒙却没有收手的意思,须臾间又射倒一片。那男子登时急了,大声喊道:“你可是江都孙策的护卫,我是他亲娘舅,快快住手!” 听了这话,阿蒙一时惊慌,手不把滑,竟从树上重重跌了下来。也难怪阿蒙心惊,他这不分青红皂白打伤十几人,竟是误伤自家,若被孙策知道可如何了得? 想到这里,阿蒙僵直挺在树下,脑袋愈发疼得厉害了。正当此时,远处隐隐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一双骨节分明的素手托住阿蒙的头颈,他睁开眼,只见来人正是周瑜。孙策的唾骂声同时响起,振聋发聩:“你们这起子蠢货,打架前不问家门吗!” 那将领模样男子上前,拍拍孙策的肩背,宽解道:“你们两个带头的蹿进城去,也难怪这几个小子没了主心骨。让他们善后处理吧,伯符公瑾,你们俩随我到帐里来。” 此人正是孙策母亲的胞弟吴景,时下亦在袁术军中,只是位阶过低,不受重用。才入帐里,孙策便高声问道:“舅父,我母亲和弟妹怎的没在家中?” 吴景摆摆手,示意孙策小声说话:“前两日又有匪兵入江都,我命手下送他们去寿春了。” 周瑜上前,向吴景行礼道:“见过吴叔父。” 吴景笑逐颜开,上前双手抓住周瑜的肩背:“好小子,数年未见,已经比我高了……” 孙策正口渴,拿起案上杯盏仰头牛饮,听了吴景这话一口全喷了出来:“舅父还当我们是小孩子?公瑾已是个鳏夫了,舅父这般说怎么合适?” 听了孙策一席话,吴景这四十出头的汉子笑得万分尴尬:“你这孩子,说话怎的这样不中听,可是诚心让老夫下不来台?” 好在周瑜分毫勿怪,摆手道:“无妨无妨,在这里能遇上吴叔父实在太巧,我们二人正要往寿春去,敢问叔父欲往何地?” “我们同路,我正为袁将军押运粮草,计划两日后抵达寿春。你们二人同行,必是为了讨兵之事罢?” 孙策坏笑上前,一把夹住吴景的脖颈:“舅父来得正好,我正愁不知该如何入袁术军营,有你在便万事足了。” 吴景打开孙策的手,蹙眉道:“臭小子,你有所不知,天下多有义士憎恨袁术。单单上个月,便有十余人欲行刺于他。袁术本就心胸不宽,现下更是惊惧非常,军营内外管控愈发严苛。你舅父人微言轻,若是贸然带你去引荐,只怕你我甥舅还未开口,便会被人枭首于石阶之上啊。” 孙策与周瑜面面相觑,良久,孙策梗脖道:“我不怕,我与公瑾功夫不差,即便万人来敌,也能抵挡一炷香的时间……” 吴景气急,抬手欲拍孙策,踮起脚来却未站稳,扑空险些摔了。这七尺高的汉子颜面尽扫,却仍不肯丢去舅父的威严,他强直起身,叉腰数落道:“若到那一步,岂非更让人误会你就是刺客!即便能撑一炷香的功夫,还不是要人头落地吗!” “即便我死,也要先砍下那老儿的脑袋!” 吴景大惊,双手径直上去捂住孙策的嘴。孙策吓得差点咬了舌头,躲开吴景,连连退步:“舅父手上什么味道,难道……” 吴景不好意思地将手在衣衫上一蹭:“我才去马棚饮马,可能染上些味道。” 孙策苦着脸,呸呸几声:“舅父怕是去捡马粪了罢!” 周瑜思忖半晌,对两人道:“吴叔父,伯符,你们先莫争辩。引荐之事并不算难,我们这里有现成的人选,为何不用?” 吴景原本板着脸,此时却忽然拊掌:“对了,我可听说了,与你们同行的那两个丫头,正是乔将军的两个女儿罢?若有乔蕤引荐,可算是名正言顺了!” 孙策忽然想起与大乔的赌约,一拍大腿:“我说那丫头为何突然要与我打赌,原来算计我孙伯符这么久,我还蒙在鼓里不知道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章 乾坤一掷(一) 月落子规啼,矮小的营房里,军医正为受伤的兵士包扎伤口。阿蒙本是奉命来向众人道歉,此时却立在席铺前手舞足蹈,吹得天花烂坠,口沫横飞。 受伤的兵士们并排或趴或躺,无一不盯着阿蒙,有的甚至忘了提裤子。只听阿蒙慷慨道:“那日一早天方擦亮,我就随姐夫上山去了。骑马走了七八里,忽然听到一阵怪声。我转头一看,四下里灰茫茫一片,再回头时,就见一只头大腚肥的老虎不知打何处来,猛地扑向我姐夫!” 士兵们发出一阵惊呼,瞪眼咧嘴,仿佛身临其境。阿蒙见此,愈发亢奋,双手一拍,拉开架势:“我阿蒙何等人哉!怎么能眼睁睁看我姐姐成了寡妇?我冲上前去一个大跳……” 众人听得痴迷,只见阿蒙为配合情景,一跃跳上了身侧高物,可他并未发觉,那东西竟是军医用来装炭火的铁桶。阿蒙尖叫一声,凄惨无比,连人带桶歪倒一旁,狼狈向后摔去。 炭火从筒中滚出,散落四方,发出慑人的火光,阿蒙身体失重,紧闭双目,心中暗想此番怕是要毁容。正当此时,阿蒙只觉脖颈后衣领被人一提,他踉跄几步却未摔倒,双臂一环,牢牢挂在那人身上,抬眼一对,竟对上周瑜那冷若冰霜的眼眸。 见阿蒙望着自己发愣,周瑜干咳几声:“我非山间虎,你可是搂够了?” 阿蒙慌忙撒了手,拱手道:“小人失礼,还请大人责罚。” 周瑜弹弹衣襟上的灰埃,漫不经心道:“不必跟我道歉,你伤了吴景将军手下这些人,去给他叩个头,赔个不是罢。” 阿蒙耸着脑袋,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随周瑜走出了帐篷。 三五丈远外的大帐里,吴景仍在与孙策争辩,他万分不解,围着孙策左右发问:“从情从理来说,那乔蕤都是最适合为你引荐之人,你为何不肯?” 孙策不欲将与大乔打赌之事告知吴景,胡乱应付道:“我年轻气盛,武艺高强,长得还比他好看。那乔蕤怕是要嫉妒我,不会用心……” 吴景听了孙策这牵强理由,气不打一处来,拽着孙策的耳朵,咬牙道:“我可没有你娘那般好应付,少胡说来糊弄我!” 孙策吃痛不已,双脚直踢腾:“舅父信佛之人,竟下如此狠手!” 周瑜带着阿蒙走进大帐,见他二人如此,赶忙拱手招呼:“吴叔父,我把阿蒙带来,他要给你叩头赔罪呢。” 阿蒙趋步上前,扑通跪下,叩首道:“小人无知,误伤自家,请吴将军恕罪。” 吴景松开孙策的耳朵,上前扶起阿蒙:“小子,你家大人让你来赔罪,你可是心里一百个不愿意?” 阿蒙挠头道:“地方是我先占的,你们来了就骂人,我这才开打的……不过大人批评的是,我确实不该不问来人就出手。” 吴景大笑道:“好小子,小小年纪功夫了得,有你跟在他们二人身边,老夫放心!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 未曾想吴景分毫未怪罪,阿蒙挠挠头,颇有些不好意思:“小的姓吕名蒙,小字子明,今年十四了……” 吴景连连称好,对孙策周瑜吩咐道:“小子虽年少,却也不能总阿蒙阿蒙的混叫,等到及冠之年会被人耻笑。往后或叫吕蒙,或叫子明,你们二人做表率,过不了几日,众人便都更改过来了。” 颠簸一整日,孙策早已困得不成样子,用手撑头敷衍道:“好好好,吕蒙吕蒙,我和公瑾是不是可以回帐里睡觉了?” 孙策的父亲去世早,吴景身为舅父,一直觉得自己肩负教养重任。可孙策的性子比他父亲更加不羁,实在令吴景有些招架不住。天大的事还未谈妥,孙策竟然像个没事人一般,闹着要睡觉?吴景气得话已说不利索:“伯符,你这……你到底怎么打算?是否要请乔蕤将军代为引荐?” 大乔的模样浮现在脑中,孙策断然拒道:“当然不要!” 吴景不由更急:“那你这……” “舅父,我带的这一百余人怕是不能带入袁术军营,就暂且让他们在此地相候。你那运粮的兵士里挑出两人来,与我和吕蒙交换衣裳,我们二人扮作你的人,先混进军营再说。” 吴景了解孙策性情,知晓强劝无用,只好先答允:“那……便先如此罢……” “单是你们两个人去怎么能行,阿……吕蒙性子莽直,你又不了解袁术品行,我定与你们同去才放心”,周瑜说道。 “上次袁术招你前去,欲许官于你,你故意出尽洋相,推脱自己无能。此时若与我同去,恐怕会激怒袁术,要是惹来祸端可还了得?” 吴景听他二人之言,猛然灵机一动,拊掌道:“老夫前几日得了个物件,十分有趣,有了它,公瑾可随我们一道入军营!” 孙策与周瑜相视一眼,异口同声问:“什么物件?” 云藏月影,三星在天。江都城外一夜,众人皆睡得香甜,马儿交颈而眠,应和着隐隐传来的潺潺水声,荡涤无梦。 天方擦亮,周瑜与孙策一道走出营帐,只见不远处一条清河穿过,水汽氤氲,雾霭迷蒙。朦胧间,有一清瘦身影立在水边汲水。周瑜抬眼望去,正诧异那人身份,却见孙策伸手过来:“快,把你的羽扇借我一用。” 周瑜不解,站着未动。孙策见此,径直从周瑜袖袋里薅出羽扇,大摇大摆向河边走去。 大乔一身儒裳男装,立在河边摆弄着小木桶,忽听有人在不远处高声吟诵:“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大乔回眸一望,只见孙策摇着羽扇,玉树临风站在丈外杂草丛生处。大乔歪头笑问:“孙公子好早,特来寻我,可是为了赌约之事?” 孙策含笑走上前来,在大乔耳边低语:“姑娘,你煞费苦心前往居巢,不为别的,正是为了孙某吧?” 大乔美目流盼,故作无辜道:“孙公子说什么,小女子怎么听不懂?” 孙策不徐不疾,继续说道:“想来姑娘去寻我,乃是奉了令尊乔将军之命罢?不知令尊大人看上孙某什么?可是要招我为婿?” 大乔明知孙策故意轻薄,回身闪避,与他拉开方丈距离:“孙公子多虑了,家父是行伍出身,深知家母思君之苦,不希望我们姐妹二人再嫁与行伍之人。” “那就奇怪了”,孙策故作迷茫之状,“孙某与乔将军从无往来,为何要让你专程来寻我这一趟?” 看来孙策打算装傻到底,大乔权衡后,直截了当道:“家父愿为孙公子引荐,保公子顺利见到袁将军。” 孙策盯着大乔的绝美容颜,笑容渐逝:“大乔姑娘如此美人,莫要潜心这些污浊之事,毁了你这天赐的冰肌玉骨。” 大乔清目一凛,神情异常难堪:“孙公子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如若你是我的女人,我一定让你离这些蝇营狗苟之事远远的,只可惜……孙某的事,便不劳姑娘费心了。” 见孙策起身欲走,大乔心中焦急,上前拉住孙策的衣襟:“我知道公子恨被人算计,可军营戒备森严不比其他,无人引荐是见不到袁将军的,公子即便神功盖世,也不该拿自己的命去博弈。家父诚心与孙公子相交,公子也该好好为自己筹谋才是……” 看到那握着自己衣襟的小手,孙策莫名心软了一瞬,可想到那赌约,稍加不慎,便可能被人玩弄于鼓掌之中。孙策抽了衣襟,故作轻佻之态:“大乔姑娘急什么?再过两日你就我的人了,届时随你要如何扯我的衣裳,岂不更痛快?” 大乔气得小脸儿涨红,只恨自己不似小乔身怀绝技,否则一定要打得孙策满头包,她提起小桶,冷然一笑:“公子还是祈祷两日后,莫变作旁人的刀下鬼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章 乾坤一掷(二) 经此一事,孙策与大乔心生嫌隙,互不理睬,甚至懒得正眼相看。见他二人从郎情妾意到冷眼相向,周瑜十分不解,问正在河边刷马的孙策道:“伯符,你与大乔姑娘怎么了?” 孙策冷笑一声,回道:“莫看这位姑娘貌美如花,心里可是装了苏秦张仪啊,我孙伯符惹不起,躲着总行了吧?” 见孙策阴阳怪气,周瑜忍着憋笑:“即便她身负父命,算计于你,也不过是忠人之事,怎么能把你气成这样?”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讨厌工于心计的女子,更讨厌仗着有几分姿色算计到我头上的女子”,孙策边说边使大两分力气,刷得大宛驹生疼,尥起蹶子险些将他踹飞。 周瑜终于忍不住,大笑着将孙策拉到一旁:“你可别刷了,我有一计,说不定能助你顺利见到袁术,你且听我一言。” 另一头营帐里,小乔紧盯着缝补衣衫的大乔,神情怪异。大乔抬眼看看小乔,边缝边问:“婉儿怎么了?可是我脸上有脏东西?” 小乔吐舌笑道:“往日吃饭时,姐姐都与那姓孙的眉来眼去的,今日怎的互不理睬了?” 听了小乔这话,大乔“嘶”的一声,不慎扎了手。 小乔本是与大乔玩笑,见她如此反应,却着实有些担忧:“姐姐你……没事吧?” 大乔放下针线衣衫,叹气道:“父亲交代的任务未完成,你让我如何还能像个没事人一般,安坐无忧呢?” 小乔摇着大乔的手,安抚道:“姐姐不必忧心,世间的将才那么多,又不止他孙伯符一人……” 大乔脸上的愁色没有分毫缓和:“你年纪小,许多事还不懂。这几年袁将军营中各方势力纠集,父亲虽为第一大将,得势失势却只在朝夕。何况父亲日渐年迈,不可能还似年轻时那般南征北伐,本想找个无根基之人,替他做事,没想到孙伯符不识抬举。罢了,就当我们白费力了。” 小乔掩口笑道:“姐姐这语气,不像为父亲痛失人才,倒像是感伤芳心错付呢。” 大乔脸一红,抢白道:“瞎说什么?那孙伯符有什么值得我看上的?” 小乔见大乔真动怒了,赶忙应和道:“是是是,爱慕姐姐的男子多有官阶,最不济也有家中庇荫,像孙伯符这样一穷二白的有几个?除了模样比旁人俊俏些,他实在是一无所长。姐姐就别再为他烦心了,可好?” 大乔轻拍小乔的小脸儿:“别在这里油嘴滑舌的,快去问问,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去寿春?” 小乔耸着肩,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姐姐跟孙伯符吵架了,就要我去问,我也不想跟他说话。” 大乔无奈道:“不想问孙伯符,总可以问问周公瑾罢?” 小乔思忖一瞬,歪头笑道:“姐姐稍等,我去去就来。” 大帐里,周瑜试罢铁面具,正要去吩咐手下人如何行动。孙策欲兵行险招,化装作吴景手下,混入袁术营中再做其他。而周瑜则因先前之故,不便露面,只得戴上铁面具,伪装面部有黥字的匈奴人。 周瑜心中有千百筹谋,快步走出大帐,与前来问话的小乔撞了个满怀。小乔踉跄几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周瑜赶忙去扶:“小乔姑娘没事吧?” 小乔挣扎起身:“周大人怎么也跟姓孙的一样,脚底擦了油似的。” 周瑜连忙拱手赔罪:“心里念着旁的事,未曾留意姑娘,万望恕罪。” 见周瑜如此态度,小乔心底暗笑,乜斜一眼,拖长腔问:“都等了大半日了,什么时候出发啊?” “用过午饭后即刻出发,伯符与阿蒙随吴将军运粮,顺道送两位姑娘去军营,周某在此地相候。” 小乔瞪大清目:“周公子不去寿春了吗?” 周瑜笑回道:“我岳父与袁将军素有嫌隙,周某前去不便,就在这里等伯符了。” 几丝失落感蓦然从心底涌起,小乔生恐心绪难掩,“哦”了一声算作回应,起身拔腿便跑。 小乔向来古灵精怪,周瑜见她如此,并未怪罪,轻唤道:“小乔姑娘,伤处莫要忘了擦药,仔细留疤。” 小乔脚步一顿,头却不回:“你可实在算不得什么良医……” 无论是相遇之日的伤寒还是鸟啄的皮肉之伤,皆已医好,周瑜如丈二和尚般摸不着头脑,却见小乔步履轻快,如烟如雾般消失在了一片春色之中。 晌午过后,孙策与阿蒙扮作兵士,随吴景一行快马护送二十余粮车赶往袁术驻军处。傍晚时分,众人来带寿春城外,淮水边十里连营,四处皆是旌旗猎猎,上用隶书绣着硕大“袁”字,好不威风。 孙策紧跟在几名兵士之后,看到营中刀叉剑戟,兵士训练有素,想到父亲曾在此旗麾下浴血而战,不由热血沸腾。可他深知眼下形势,暗暗揩摸着手上的“卍”字伤痕,调息凝神,让自己逐渐平静下来。 孙策身后,吕蒙与一铁面男子并行。只怕天下人想破脑袋也难以猜到,这刻意驼背、乱发铁面的狼狈男子,竟然是那个风流倜傥,郎艳独绝的周瑜。 队伍行至营门停住,守营者上前将众人逐一搜查。及至周瑜处,守营人高声唤吴景:“吴将军,这人是谁,为何戴着面具?” 吴景上前拱手道:“这是我新得的护卫,本是匈奴人,在我大汉犯了律法,面有黥字。他的族人以他为耻,所以打了铁面扣在他脸上,钥匙早已丢失了……可他实在是个可靠之人,还请通融通融罢。” 吴景在袁术军中虽然位阶不高,却是个实打实的老资格,守营人不疑有诈,依例搜查遍周瑜全身,而后做了个放行的手势。 孙策与周瑜皆松了一口气,随众人去库房卸粮。与此同时,大小乔的马车行入大营,不知谁喊了一声:“大乔姑娘回来了!”即刻有十余青年谋士将领从四面八方赶上前去,将马车团团围住。 这一幕恰好落入孙策眼中,他狠命薅出一袋粮草,重重灌于地上。周瑜拾起那麻袋,整整齐齐码好,低声笑道:“好端端的怎么动气了?” “真是个轻薄的女人”,孙策叉腰小声骂道,“你看她竟然冲着那些登徒子笑,对我就那般横眉冷对的!迟早有一日,我会让那臭丫头哭着求我娶她,我却不肯要!” 营房前,大乔与众人寒暄罢,柔声唤小乔道:“婉儿,父亲随袁将军出去了,我们先回房罢。” 小乔未回应,只是盯着仓库方向出神。离开江都时,她亲眼看到周瑜未曾跟随,而那戴面具的男子则是与他们一道出发。为何方才一瞬,她忽然觉得那铁面男子颇有几分周瑜的风姿? “婉儿,婉儿?”大乔见小乔毫无反应,上前来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袖,“你可是在看那登徒子?” 小乔边随大乔回房边喃道:“姐姐,既然知道那孙伯符乔装混进来了,为何不直截了当揭发他?” 大乔摇摇头,笑道:“横竖他翻不起什么浪来,何必要致人于死地呢?何况我真想看看,他究竟有什么本事,竟敢如此傲气。” 小乔明眸骨碌一转,小脸儿上涌出一抹极其灿烂的笑意:“姐姐说的是,婉儿也等着看戏就是了。” 搬罢粮草,三人分别前往吴景的营帐处。因为位份低微,吴景的营帐地处偏远,倒是十足方便密会。待孙策、周瑜与吕蒙悉数到场后,吴景拉着一黑脸堂中年男子一道走入了帐里。两人边走边龃龉,只听那人不住摆手道:“吴老兄,我可不爱看什么少年,你拉我来这里做什么!” 吴景不由分说连推带搡,将那人推上前来:“凭你爱不爱看,今日都必须得看!” 那人被吴景推得几步踉跄,孙策赶忙上前相扶:“黄二伯!好久不见!” 那黑脸汉紧紧盯着孙策,一愣神的功夫后,拍大腿道:“伯符!我的少主!竟然是你!” 原来这汉子不是别人,正是当年跟着孙坚出生入死的老将黄盖。黄盖字公覆,荆州零陵人,带兵打仗时总是十分严肃地板着个脸,平日里却是个十分有正义感又热心肠的老伯。 孙策感觉手臂一沉,只见黄盖飞身扑来,将整个人的重量挂在他身上,嚎道:“老将军走了五年了!我黄公覆无一日不惦记着少主啊!老夫能在苟活之日再见到你,真是此生无憾了!” 周瑜见黄盖太过激动,赶忙上前低声劝慰:“黄将军乃重情之人,只是眼下还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看到眼前蓦然出现一个头戴面具之人,黄盖吓得一蹦:“你又是谁?为何以如此形象示人?” 周瑜还未来得及回话,便听孙策笑道:“这是我的好友周公瑾啊,黄老伯应当见过他罢?” 黄盖凑上前去,欲从周瑜铁面双眼的孔洞处向内看去:“公瑾?那孩子小时候生得极其漂亮,现下是怎么了?为何戴着面具?” 吴景一把将黄盖拽下:“你不是不爱看少年吗?为何盯着公瑾?我们寻你来,可是有正事要问的:袁将军可在?” “今日讨伐祖朗,出阵去了。” “那祖朗人在何处?”孙策目露精光,急急追问道。 “出营门往东二十里的八公山……” 黄盖话音未落,便见孙策与周瑜相视一眼,眸中皆是踌躇满志。吴景似是看出他二人别有筹谋,赶忙出言相劝:“你们两个小子,这军营可不是混闹的地方,不可……” 吴景话未说完,便见孙策与周瑜吕蒙急急冲出营帐,跨上战马,一溜烟跑没了踪影。 吴景气得捶胸顿足,却少不得赶忙跑到营门处,厚着脸皮编瞎话向守卫们解释。 黄盖掀开帐帘,望着孙策策马而去的背影,喉头微紧,视线模糊。人生如大梦,一晃眼,孙坚已离世整整五年,好似一个轮回般,现下这策马奔驰的银枪少年复来,同样俊逸不羁。天边风云骤起,搅动乱世,怕是无人能挡。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章 崭露头角(一) 寿春地处淮水腹地,河水裹挟厚土积沉,沃野三百余里,其间八公山绵亘逶迤,如龙盘虎踞,占尽地利之势。层峦耸翠,上出重霄,峰顶处紫光缭绕。相传数四百年前淮南王刘安在此飞升成仙,修得正果。如此福泽之所,袁术自是志在必得。 可这上佳的地形,同样给了乱世盗贼们一个绝佳的栖身之处:自黄巾起事,皇权危殆,祖郎趁天下大乱,拉旗占山,自命为王,剽掠乡里抢夺商旅,久而久之越做越大,竟有匪众近万人集结在其麾下。 所谓一山难容二虎,卧榻之侧,岂能容下祖郎在此兴风作浪?袁术欲毕其功于一役,一举将其歼灭,今日特率精锐甲兵尽数而出,与之对垒于八公山下。 孙策与周瑜吕蒙策马赶到时,两军已然开战。平原上袁术的骑兵拥有绝对优势,可祖郎的贼兵不断将袁术的骑兵引至山地,待骑兵陷入进退两难之际便左右埋伏杀出,以擂石重创之。袁术眼睁睁看着手下精兵良将滚落山崖摔得血肉模糊,气急不已,大声下令:“弓箭手,放箭!” 百名弓箭手齐步上前,挽弓如月,随着一声号令,箭如雨下。谁知贼兵们熟谙此道,利用地形做掩护,纷纷躲到岩石后面,万箭擦身而过,竟毫发无伤。 见强攻讨不到任何便宜,袁术只得下令鸣金收兵,暂退休整。后勤士兵们一拥而上,拖着受伤的战马,架着断腿折臂的伤员撤退,可山匪不讲道义,以弩机滚石继续攻击袁军,一时间新伤添旧伤,血肉横飞,场面万分狼狈。 “属下无能,请主公治罪!”军阵之中,纪灵一身尘土满脸泥浆,跪在袁术面前,半个多余的字也不敢说。 “大风大浪皆闯过,区区毛贼,竟然连你也……”袁术气得闭着眼喘着粗气,几欲昏厥。 “主公!主公保重啊!”众将皆上前拱手劝慰,却无人敢毛遂自荐,出阵讨伐。 袁术咬着牙,目光从众将身上扫过:乔蕤身为第一大将,风寒卧病多日,咳喘个不休,难以将兵。张勋负责刺探敌情,此时不在帐下。其余众人,皆连纪灵不如,贸然出阵不过是送人头,白费力气罢了。想到这里,袁术扶着额,只觉双目曜白,头痛欲裂。 片刻之后,袁术缓过神来,对左右道:“孤没事,扶孤起来。今日若不能破此贼,罔顾我袁家四世三公之名!” 说话间,袁术扶案起身,挣开左右,对眼前数万大军喝道:“今日谁人能破此贼,孤便任命他为九江太守!” 四下寂寥,数万大军无人应声,唯有邈远处子规声声啼鸣。袁术望着眼前黑压压望不到尽头的甲兵,却深感无人可用,失落伤怀不已。正当此时,一朗朗少年之声响起:“我来!” 袁术循声望去,但见一头戴凤翎赤羽盔,身着金鳞圆护甲,披着绛红斗篷的俊朗少年走上前来,将手中的银枪高举过头顶。 此人不是袁术旗下之将,左右之人赶忙上前阻拦,斥道:“大胆!你是何人,如何进我军中!” 守门侍卫见此,赶忙上前跪地解释:“此人持有吴景将军军中令牌,属下才依例放行……” 吴景?袁术只觉脑中弦陡然一紧,尘封的记忆如雷闪电击,猛然浮现,虽模糊不清,却渐渐与眼前少年重合。同样的金甲银盔,同样的不羁笑容,难道这孩子…… 纪灵堂堂大将攻打山贼不成,已觉万分丢脸,此时竟有个毛都没长全的臭小子如此嚣张!纪灵万分不痛快,上前一步,打量着孙策及其身后的吕蒙与铁面生,愤愤道:“你有何能耐,竟敢口出狂言!” 孙策根本不理会纪灵,仰头问袁术:“大将军可说话算话?” 袁术回过神来,背手上前几步,一字一顿道:“我袁公路说到做到!只要你能将那毛贼手到擒来,九江太守便是你了!” “主公且慢!”一位头戴军师帽,身着褐衫的谋士走上前来,此人名叫杨弘,乃袁术心腹,“九江太守非寻常官职,此人来历不明,主公即便要用,也该待底细查清再用……否则,万一他与那祖朗同谋,岂非要陷主公于两难之地?还请主公三思!” 杨弘说完,朝袁术恭敬一揖。谁料袁术大笑两声,对杨弘道:“你心思细腻自然是好,可太过谨小慎微,便会进退维谷。如今天下诸侯纷争,朝胜夕败,皆取决于贤才,你看那曹阿瞒做出一副求贤若渴之态,便知无价宝易求,而人才难得。若无几分容人之量,如何能揽尽天下人才?” 说罢,袁术转过身重重拍了拍孙策的肩背:“小子,你都听到了。不论对方是生是死,只要你能将那祖朗拿下,我便许你应得官职。” 袁术与孙策对话时,竟未用“孤”来自称,而是平易近人地自称为“我”,众臣不由面面相觑,心中暗暗猜测着孙策的来头。 孙策笑逐颜开,拱手道:“一言为定!不过,虽是我们与祖郎对阵,却有些事需要将军配合。乌洛兰,你来告诉将军,需要做些什么。” 周瑜听到孙策叫自己,赶忙走上前来,对袁术行了个匈奴之礼,刻意装作沙哑道:“小人乌洛兰,来自匈奴,是少将军的门客,受少将军委托,特献计于大将军。不过,军中耳目混杂,小人请求到将军近前一言。” “且慢”,纪灵走上前去,二话不说就开始搜周瑜的身。周瑜伸开双臂,任由其检查。纪灵搜查未果,恶狠狠瞪了周瑜一眼:“将铁面取下!” 周瑜哑声笑道:“小人这面具已佩戴近十载,若能取下,怎会等到今日。” 铜锁上确有斑斑锈迹,可纪灵疑窦未解,依然不肯放行。 袁术回身骂道:“都什么时候了,哪顾得上拘这些?放行!” 纪灵虽百般不情愿,却只得退后放行。 周瑜行至袁术面前再揖,随后凑近耳语几句。袁术听完,满面狐疑:“就这样?” 周瑜含笑点头:“其余的,交给我家少将军即可。”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章 崭露头角(二) 傍晚时分,八公山下炊烟袅袅,兵士们扎起丛丛火堆,抬来大锅,架起灶釜开始烧起火来。 一个时辰前,孙策率军与祖郎对垒,佯作强攻之态,周瑜则与吕蒙率十余精兵从小道攀山,斩杀粮仓守卫三十余人,而后将余粮悉数装车,全部扔下山崖。待贼兵发现时,为时已晚。下山寻粮则被生擒,不下山则断粮绝草,贼兵们进退不得,蹲守在山麓之上,眼睁睁地看着袁军生火造饭。 八百营帐一百锅,孙策专程从寿春城里找来十余婆妇,做的尽是本地家乡菜,饭香四溢一直蔓延到山坡上,惹得山贼一伙直咽口水。 孙策与周瑜一道穿梭于阵中,吕蒙匆匆赶来,低声问道:“大人,少将军,现在开始吗?” 周瑜抬眼看看夕阳下的八公山,笑道:“现下还不是时候……” 吕蒙即刻领会了周瑜的意思,拱手退下。孙策将双手在周瑜眼前晃晃:“视野还挺好,我以为你会看不真切呢……” 周瑜好气又好笑,冷道:“收敛些,莫让旁人看了起疑。” 残阳西斜,奋战一日,此时却要饿肚子,贼兵们不由怨声载道。有好事者呼朋引伴,欲下山抢夺。可二百名弓箭手早已埋伏妥当,立刻弓箭伺候,射得匪兵们死的死逃的逃。 见时机成熟,孙策骑着战马,舞着十二锋银枪,在山下高声叫骂:“窝心祖郎,胆小如獐!跟他走的,活该没粮!想要吃的,放下刀枪!来便是客,发粮发饷!” 山下的几百兵士也跟着孙策一起,一遍遍地齐声高喊,响彻整座山野。起初山贼们还在犹豫,可这一整日打下来,早已饥肠辘辘,再闻见家乡滋味,大部分人已经战意全无,手中的刀剑放松了下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脸疲惫。 半坡上有一天然形成的石凳,高背宽座,看似十分气派。今日祖郎坐镇于此,颇有几分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架势。可此时此刻他再也坐不住,起身高喊道:“谁敢下山,立即处死!” 军阵之中,周瑜为避人耳目,立在偏僻犄角里,静观情势。山匪不比兵士,并无匹夫之志,卖命所求无非是丰衣足食。今日此计攻心,犹胜当年垓下之围的四面楚歌。项羽的楚军铁骑尚且逃不过,这些贼兵匪众定不会有如此强大的意志。果然,山麓上隐隐传来祖郎斩杀叛逃贼兵的声音。周瑜双拳紧握,指节凸白,今日对阵祖郎,乃是他与孙策的平生第一战,即便到现下这个阶段,依然不敢放松分毫。 周瑜缓缓合上眼,静静听着山上的响动。孙策与吕蒙仍一遍一遍地呼号着,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贼兵中有胆大者霍然起身,振臂一呼,竟带得七八人一道向山下狼奔。祖郎派人围追,可法不责众,仍有数人顺利逃往山下。袁军果然未曾伤害他们分毫,当他们走到灶旁时,周围的士兵还邀请他们坐下来吃。山上其余贼兵见了,再也按捺不住,纷纷丢下武器,争先恐后跑下山来,场面十分壮观。 周瑜长长舒了口气,回身望向孙策,笑得无比灿烂,只是掩映在铁面之下,难以看到罢了。天色渐渐暗了,贼兵们用罢晚饭,悉数举手投诚。袁军大将纪灵率部上前,收缴善后。正在此时,吕蒙上前拱手道:“少将军,我们的人已杀上山麓去了,却未见祖郎本人”。 孙策一怔,旋即笑道:“那贼人生性贪婪,必不肯如此轻易放手。继续挨个搜查,有提供线索者,赏金五百!” 吕蒙扁着嘴,有气无力地应承一声。孙策这一穷二白的野将军,哪里来的五百黄金?说来说去,这担子还不是落在了他的身上。 正当吕蒙牢骚满腹,不情愿地回过身扎入茫茫人群时,忽有一名头盔掩面的贼兵霍然掏出藏于怀中的宝剑,纵身一跃,冷不丁向孙策刺了过去。 数丈开外,周瑜恰好看到这一幕,他再也顾不得身份,高声喊道:“伯符当心!” 只听“锵”的一声金石巨响,孙策用手中的银枪锋挡住刺向自己心窝的宝剑。眼前之人抬起头颅,露出一张刀疤脸,面颊肌肉不住跳动,用尽全力与孙策角力。剑刃缓缓前移,与孙策的心脏只差毫厘,孙策却嘿嘿一笑,猛然一用力打飞了宝剑:“等的就是你,祖郎!” 听到从未谋面的孙策唤出了自己的名字,祖郎大为惊讶,他后退几步,气喘吁吁:“你是何人?报上名来!” 孙策将银枪横过,铿然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吾乃江都孙策是也!” 孙策?完全没听说过。祖郎冷哼道:“好小子,你若有真本事,就与我单挑决斗,若你能赢我,我祖郎任凭你处置!” 见四面八方万余士兵皆看向自己,孙策自是不肯放过这军中立威的好机会,他解了披风,银枪一横道:“要打就打,少说废话!” 兵士们见要开打,自觉让开一片圆形的空地来。祖郎手握宝剑,孙策架起银枪,两人皆摆好架势,寻找着对方的破绽。 正当此时,吕蒙扒开重重人群,来到第一排,双手拢在嘴边,使出吃奶的劲儿歇斯底里高喊道:“少将军威武!” 孙策本聚精会神备战,此时却被吕蒙吓了一哆嗦,他回眸一望,只见吕蒙兴高采烈,宛如等看猴戏,而他身侧的周瑜却双拳紧握,好似在为自己担心。趁着孙策愣神的功夫,祖郎一个虎扑上前,剑刃直取中路而来。 只听一声铿锵,孙策用手中的银枪杆挡住了这刁钻一击,可祖郎力道极大,孙策不免连连撤步,站定后重新摆好架势。祖郎趁机咄咄前逼,不停以剑相刺,直要将孙策逼到人群中。众人忙要散开,孙策却在最后一刻突然一旋身,以手中银枪回旋一扫,直扎祖郎迈出的右腿。祖郎闪避不及,踉跄两步,孙策抓住机会一挺接一刺,锋刃紧逼祖郎首级。祖郎以腰部用力向后一闪,却仍被枪锋挑断了头巾,长发陡然披了下来,在东风中凌乱不已 见孙策大获全胜,数百人高声齐呼:“威武威武!” 祖郎见自己不是孙策的对手,站直了身子,手中宝剑当啷落地:“手下败将,愿赌服输,要杀要剐便来罢!”话音才落,祖郎紧抿双唇,双眼一闭,做出一副束手就擒之态。 众人皆欢呼雀跃,吕蒙更是要喊破嗓子。孙策高举银枪,洋洋自得地向众人示意,而后疾步上前,欲将祖郎擒拿。 “少将军且慢!”带着铁面的周瑜冷声上前,“祖郎,你左手袖藏何物?可否取出一观?” 方才孙策与祖郎交手之时,周瑜一直细细观察,见祖郎的左手总是不经意地捏拽袖口,动作颇不自然,便知他定是偷藏了凶器。 见自己的把戏被揭穿,祖郎猛然将袖中匕首甩出,直奔孙策面门而去。孙策已有防备,偏身一躲,银枪一横,便将匕首击落余地。 如行云流水般,祖郎甚至未看清招式,就见孙策已近身前,枪锋正停在他喉头间,轻狂笑道:“本来还想与你多玩一玩,但你要毁我面皮,可知道会有多少姑娘伤心?”话音未落,孙策以枪背猛击祖郎头部,祖郎躲闪未及,双目翻白,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见祖郎被击倒,左右士兵立刻围上前来,将其五花大绑。吕蒙立刻高呼道:“祖郎抓住了!祖郎抓住了!” 士兵们也跟着齐声高喊。山上仅存寥寥无几的贼兵们见首领被擒,再也没有了负隅顽抗的理由,纷纷下山投降。 孙策和周瑜竟没有费一兵一卒,就将祖郎生擒回了大营,俘获倒戈贼兵不计其数。 营帐里,乔蕤坐在袁术身侧,边咳边道:“主公,那少年可是有些太眼熟了。” 袁术轻叹道:“你也看出来了……文台兄殁了五年了,没想到他有个如此骁勇的儿子。文台兄若泉下有知,也该瞑目了。” 帐中其他部将无心听袁术与乔蕤怀旧,只见纪灵上前急问:“主公,难道真要把九江太守之位给那个来历不明的混小子?” 袁术垂目思忖良久,叹道:“当年文台兄在孤帐下,于孤并肩奋战,数度解救孤于危机之中,于情于理,这九江太守都应当给那孩子。可世道如此之乱,即便给了他,只怕他也难以坐稳呐。乔将军,你怎么看?” 乔蕤不明白袁术为何会问他的意见,一时间进退两难,让大小乔去寻孙策原本是为了他的私心,谁承想孙策竟自己来到军营里,一战成名,此时无论如何表态,只怕都会被人诟病,乔蕤狠命咳嗽几声,回道:“主公知道,乔某是个粗人,素来不懂用人,主公英明神武,还请主公决断。” 纪灵自是不肯见九江太守被孙策夺去,他眼珠子一转,对袁术道:“主公,孙少将军此战兵不血刃,到底不能服众。而且他年纪太轻,又没什么威望,如何能担任一郡太守要职?臣下听说孙坚的孀妻吴夫人,现就在寿春城内,主公既然要赏,不妨赏他们母子些金银,好让他们度日啊……” 听闻吴夫人就在寿春,袁术扶额叹道:“嫂夫人就在寿春,你们为何不报?孤早就该前去探望……来人,传令!收兵回营,而后全军高阶将士与孤一道,移步寿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章 媒妁之言(一) 入夜时分,袁军驻地点起了篝火,一丛一丛,映得远山上的点点繁星皆索然没了生气。大军西去征伐祖郎,仍未回还,大乔担心乔蕤安危,在帐中来回踱步,焦急不已。 小乔却像个没事人一般倚在榻上,哈欠连天:“姐姐可别再来回转了,眼见这新买的绣鞋鞋底都要磨穿了。” 大乔回身嗔道:“你这孩子心倒是大,难道一点不担忧父亲安危?” 小乔起身做了个鬼脸,赖笑道:“我又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怎会不担心父亲?只是袁大将军讨伐区区山贼,应当不会派军中第一大将出马吧?既然父亲不上阵,我又何必瞎操心呢。” 话虽如此,大乔心中仍是忐忑:“可天都黑了,父亲却还未回来……” 正当此时,帐外忽传来一阵嘈杂之音,大乔小乔赶忙出帐观望,只见数十士兵快步跑来,小乔随手拉拽一个最近的,谁知竟是吕蒙:“你怎么在这?可是出什么事儿了?” 吕蒙见到大小乔,清清嗓子挺直腰杆,无比自得:“我家少将军生擒了祖郎,袁大将军心情大好,设宴在寿春款待我们老夫人,我是来请吴景将军的。” 小乔差点惊掉下巴:“什么?生擒祖郎……那小混混竟然还会打仗?” 吕蒙不悦道:“这话怎么说的?行了,我去找吴将军了,你们俩等旁人接罢。” 语罢,吕蒙一溜烟跑没了影,小乔蹙眉低声嗔道:“这下可好了,那孙伯符自荐成功,竟比毛遂还厉害!” 一阵缱绻晚风来袭,拨乱了大乔鬓旁碎发,她神情怔怔,分毫听不进小乔之言:原本以为,孙策在军营中难以容身,欲讨回孙坚军队,必须由高阶将领引荐,自己的父亲则是不二人选,这才与他打了赌。谁知他如此骁勇,竟然抓住时机生擒了祖郎,扬名立万。明日便是三日之期,这场以他们二人做赌注的赌局,只怕她要输定了。 寿春县城中,府衙邸内,袁术设下太牢美宴款待吴夫人一行。孙策随袁术一道走入堂院,尚未站稳,便听得一少年少女同时唤道:“兄长!” 孙策循声望去,只见孙权与孙尚香一道跑来,他张开双臂,一手一个将他二人抱起:“两个小家伙!” 孙权此时已有十四岁,生得俊俏不凡,除了一双丹凤眼不同于孙策外,两兄弟仿佛一个模子印出来一般。孙尚香形容尚小,不过十岁,她一身红裳衣裙,扎着两个总角,佩着珊瑚步摇,走起路来红穗轻轻甩动,煞是可爱。 见孙策将自己抱起,孙权挣扎着下来,红着脸道:“兄长可别抱我了,没的让人笑话。” 孙尚香倒是挂在孙策身上,亲昵地将小脸儿蹭来蹭去,神色万分餍足。 吴夫人一身素衣,手持佛珠走上前来,对袁术一礼:“大将军,失礼了。这两个孩子从小天性自由,不谙礼教,请大将军恕罪。” 袁术爽朗一笑:“嫂夫人折煞袁某,来来来,我们落座罢!” 堂院里,座序早已摆好。正中之位自是专属袁术,两侧坐席沿中道对称分布,每侧各两列,每列各五席。袁术当仁不让走上案台坐定,众人才依礼徐徐坐下。乔蕤身为第一大将,居于右侧首席,同排并列则是杨弘纪灵等谋臣武将。吴夫人坐于左侧首席,孙策与吴夫人并排,却未同坐。倒非孙策谦虚,只因他不敢与乔蕤正对,总觉得心中惴惴,却不知为何。周瑜恐身份暴露,不露声色地坐在了孙策身后的次列席位上。孙权见此,拉着孙尚香一道坐在了吴夫人身后的次席上。 既是相邻而坐,周瑜忙向孙权孙尚香行礼,兄妹二人亦回礼。孙权盯着铁面周瑜,若有所思:“这位先生可曾与晚生相识?” 周瑜压低嗓音,沙哑回道:“小人是少将军门下新客,匈奴人乌洛兰,未曾与孙公子相识。” 孙权淡然一笑,未再多言。倒是孙尚香瞪着清眸大眼,目光在周瑜身上来回逡巡。 见众人落座,袁术手握金樽,缓缓开口:“今日故人重逢,实乃孤之幸事。只是看到嫂夫人与孩子们,不由想起文台兄,实在是令孤……心里……” 袁术语带哽咽,扶额难以自持。众将士见此,赶忙起身劝慰:“主公,节哀啊主公!” 吴夫人亦站起身来,对袁术一礼:“文台去后五年,大将军明里暗里接济我们母子许多,我们感怀在心。今日相逢,若令大将军不快,便是我们的不是了。” 这些年袁氏兄弟横征暴敛,四处征伐,失尽民心,却偶尔会派人来周济吴夫人母子,甚至吴景在军中的官职,亦是照顾得来。 袁术听吴夫人如是说,赶忙示意她坐下:“嫂夫人莫拘礼,别因为孤,搅乱了大家吃酒的兴致。” 正当此时,吕蒙驾车带着吴景与大小乔一道前来,进堂院后,众人趋步而行,对袁术一礼。袁术笑道:“吴将军,今日可要罚你的酒了。” 吴景赶忙拱手赔罪:“属下来迟,请主公责罚。” 袁术哈哈大笑:“你可别跟我装傻,将伯符带到军营里,为何不与孤说明?这孩子宛如神兵天降,生擒祖郎,着实吓了孤一跳。” 孙策即刻起身,为舅父开脱:“大将军,是伯符莽撞,听说你们讨伐祖郎,就跟了过去,舅父并不知情。” 袁术含笑摆摆手,示意孙策不必紧张,又对吴景道:“只罚你清酒一杯,却要赏金五百!多谢你将伯符带到孤身边!” 未曾想会有这样的好事,吴景一时愣住,磕巴回道:“谢……主公……” “今日不必拘束官阶,便坐在你姐姐身侧吧。” 吴景拱手领命,走上前坐在吴夫人身侧。大小乔自是坐在乔蕤身后次席,吕蒙则与周瑜同案。 不知何时,暖风吹开一室海棠,香雾空蒙,随月色散入杯樽酒盏。打从大乔来后,整个堂院内的青年谋士武将皆如痴如醉,正襟危坐。孙尚香原本正小心翼翼撕下案上的炙肉准备偷食,看到大乔却瞬间忘了吃,万分激动对孙权道:“兄长你快看!好漂亮的人!” 孙权的目光却未在大乔身上停驻,而是盯着她身侧的小乔:一双大眼睛顾盼生辉,微抿的薄唇写着倔强,肤光傲雪白皙,虽着一身男装,却一点也不像个小子,这便是乔蕤的小女儿吗? 大乔的坐席与孙策成斜对角,大乔抬起眼,恰对上孙策投来的目光。不同于旁人爱慕或艳羡的神情,孙策的目光冷冷的,还透着几分掠夺之意。大乔的心蓦然一惊,赶忙偏过头去。 看来他还记得他们之间的赌约,并因此气恼,可她即便算计,也并无恶意,为何他会如此介怀? 小乔悄悄偏过身来:“姐姐,这位吴夫人好清雅,年轻时候一定是位大美人罢?” 大乔轻轻颔首:“风韵犹存,更难得的是她眉眼间的澄明。” 正在这时,袁术突然开口向吴夫人:“嫂夫人,伯符今年十八了,可有定亲?” 吴夫人一惊,差点跌了酒盏。倒是吴景反应更快些,起身拱手道:“主公关怀,臣下身为伯符舅父,代为致谢。只是这孩子从小主意多,故而我姐姐未曾为他定亲。” 袁术望着孙策,满面遗憾:“只可惜孤的女儿要么太大,要么太小,否则真想听伯符叫孤一声岳父。嫂夫人,吴将军,今日既然有缘相聚在此,袁某便卖弄一番资格,为伯符保一桩大媒,如何?” 袁术素来不爱张罗这些,今日如此,可见其对孙策万分喜爱。不过既然袁术的女儿并不在考虑之列,又有谁家能得到这位英俊神勇的如意郎君呢?堂下众人切切耳语,这堂院内外唯一适龄的,便只有大乔一人了。 果然,袁术的目光在孙策与大乔间转了几转,笑对乔蕤道:“乔将军,你家的大丫头还没有定亲罢?我看伯符与她郎才女貌,可不是一般的登对,你以为如何?” 袁术话音方落,堂院内哀嚎一片,唯有孙尚香兴奋地“哇”叫一声。大乔惊惶又尴尬,慌乱间正好与孙策目光相接,两人皆面露嫌恶之色,偏头望向了别处。 听了袁术这话,乔蕤一时语塞。单说孙策此人,自是万里挑一的人才,虽说现下没有功名,未来却不可限量。可袁术素来厌恶军中自成朋党,他如此喜爱孙策,真的愿意孙策成为这第一大将的东床快婿吗? 正当乔蕤踟蹰犹疑之际,孙策霍然站起,端起樽酒一饮而尽:“伯符谢大将军赏识,只是伯符生性不羁,一生所求不过是一心思单纯、知冷知热的女子。若非如此,伯符宁愿孤身一生,也不愿与工于心计的女子成亲,即便她貌若天仙,在我眼中也一文不值。故而大将军盛情,伯符不敢承受,亦不敢与大乔姑娘攀亲。”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章 媒妁之言(二) 孙策这一席话掷地有声,片刻沉寂后,堂院内一声哄然,那些心死半截的年轻人又活泛起来,一脸亢奋地交头接耳议论不休。 被孙策在如此场合公然拒绝,还夹杂着些许羞辱之意,大乔气得小脸儿通红。小乔见大乔执筷的纤纤玉手微微颤抖,担忧不已,低声问道:“这登徒子说话真是难听……姐姐没事吧?” 大乔明白,现下众人的目光皆聚集在她身上,父亲没有儿子,她身为长女,无论如何不能令人看低。大乔深吸口气,极快稳住了情绪,小脸儿虽仍煞白,嘴角却泛起了一丝笑意,低声道:“这登徒子还算识相,知道配不起我,否则岂非要耽误我一辈子。” 那一席话方说出口,孙策便有些懊悔。不知为何,见她姗姗来迟,略施薄黛,巧笑嫣然的样子,孙策心里莫名不痛快。可伤到她那一瞬,她眼底的尴尬与无助反倒令他愈发难受。孙策望着盏中酒,满心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烦闷。 孙尚香的反应可要比孙策激烈上百倍,她挥舞着小拳低声喊道:“兄长是不是疯了!这样的大美人竟然不要!” 孙尚香这话声音不大,却引得众人哄堂大笑。乔蕤虽解了围,却不免难堪,他起身举盏而笑:“伯符与莹儿倒是十分相像,自己有主意,并非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可以操心呐。伯符,此一杯酒,老夫敬大将军与你。” 孙策仍在发怔,周瑜在后低声唤了几声,他才回过神来,赶忙起身举盏与乔蕤对饮。 袁术看看乔蕤,再看看孙策,轻笑起来:“罢了罢了,孩子们大了心思就多,做长辈的往往难以揣度……话说回来,孤有个小女儿,天资聪颖,模样也不错,与仲谋年纪相若,不妨说与仲谋为妻罢,嫂夫人以为如何?” 孙权本好端端呷酒,未想这火竟会烧到自己身上,呛咳两声,十分窘迫。孙策暗想,方才袁术为他与大乔保媒只怕是虚晃一枪,毕竟再心腹的大将,也不若自己的儿女保险。在人屋檐下,不好三番四次回绝,孙策偏头向孙权递了个眼色,孙权虽百般不情愿,却也只好随吴夫人一道站起身。 吴夫人手中佛珠不停,慢慢道:“多谢大将军抬爱,犬子不成器,实在高攀了。明年春日定请身份合宜之人,为两个孩子配一配八字。” 到底还是吴夫人有成算,孙权随之向袁术敬酒:“多谢大将军赏识。” 孙尚香小小年纪不懂弄权,此时气鼓鼓地扁着嘴,心中暗想:这袁术长得不好看,他的女儿能好看吗?眼见长兄不要大乔那绝色美人,袁术就趁机塞了自己的女儿给她做二嫂嫂,真是气煞人了! 袁术得偿所愿,开怀不已:“从此便是一家人了,不必拘礼,大家开怀畅饮,一醉方休才好!” 看着袁术这般礼贤下士,简直要忘了他攻城略地剽掠百姓之种种,周瑜只觉如鲠在喉,低声对吕蒙道:“我去更衣”,而后起身离开了席位。 那用饭时怕脏衣物将袖笼细细折叠的动作,除了周瑜不会有旁人。小乔猛然起身向外追去,大乔赶忙拦道:“婉儿你去哪?”可小乔分毫不曾理会,一溜烟便跑没了影。 春夜极凉,一弯明湖倒映一轮白月,湖畔一座飞檐小亭,周瑜立在亭中,痴痴望着月影发怔。今日他与孙策合谋破了祖郎,本以为可以顺利领兵而还,却被袁术拖延至此,又是攀亲又是叙旧,眼看是不会将孙坚的队伍老实交出。若就这般眼睁睁看着孙策成为袁术手中的利剑,只怕孙策的结局不会好过孙坚。想到这里,周瑜长叹连短叹,眉头紧蹙了起来。 “那个,铁头”,一个清脆的女声从身后响起,周瑜一怔,却未反应过来那是在唤自己。他回过身去,澄明月色下,孙尚香轻轻跑上前来,步摇上的红穗子一甩一甩,十足可爱。 周瑜赶忙拱手一礼:“在下乌洛兰……” 孙尚香咯咯一笑,踮着脚攀上周瑜的手臂,在他耳边悄声道:“你是公瑾哥哥吧?” 周瑜一怔,他与孙策自*好,孙权亦与他情同兄弟,唯有这孙尚香,年纪太小,与他交往不深。不曾想他如此装扮,又刻意变声,竟还是被这小丫头一眼认了出来。 见周瑜许久不答话,孙尚香不由有些心急,语气急迫,语调却依然低软:“公瑾哥哥放心,尚香晓得厉害轻重。方才我来这一路用心观察了,四周都没有人……” 也是了,今夜袁术大宴,帐下众人恨不能出尽百宝讨好,自是不会注意他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门客。想到这里,周瑜软了眉眼,将大手放在孙尚香的小脑袋上,宠溺笑道:“尚香已经长这么高了。” 正当此时,寻觅四处的小乔终于来到湖边,抬眼一瞬乍然望见亭中两人,只见周瑜不再假装佝偻,风姿俊逸地立在月影里,亲昵地摸着孙尚香的脑袋。看到这一幕,小乔连连退后几步,快步逃开了此处。 可人逃开了,心却无法释怀:她风寒卧榻时,他悉心照拂,一整夜守在门外。她怕伤口剧痛耽误赶路,偷食麻沸散时,他生气地将药倒掉,却私下与孙策商量放慢行程。偏生她就是这么不争气,看似倔强要强,却从未被人如此宠爱过,就这样以为自己至少在他心里略有分量,谁承想只是被他提防。 他对她扯谎称不会来此地,却能毫无保留地将身份暴露给孙尚香,难道她与旁人一样,在他眼里不过是袁术的帐下走犬吗? 小乔越跑越远,与觥筹交错的众人南辕北辙。回廊尽头一片黑压,小乔脚步不停,直到砰的一声猛然撞倒,她只觉头晕眼花,不知是伤得痛还是痛得伤,一行泪夺眶而出。正当她挣扎欲起时,忽闻一悦耳男声传来:“你没事吧。”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章 一往而深(一) 春入铜壶,清酒微温,子夜时分,丝竹管弦犹在。不知何时,乐师弹起了《折杨柳歌辞》,随着柳絮纷飞,在月影下漂泊渺远。 袁术醺醺然倚在席位上,忽然起了几分叹息之意:“今夜这酒乃杜康陈酿,尽是家乡之味。孤生于洛阳长于洛阳,起势于洛阳,今宵却只能在此遥望,实在是……” 堂中文臣武将皆随之慨叹,只听杨弘起身拱手道:“臣下与主公心有戚戚。臣幼时读《诗》,每见思乡之作,皆茫然不通,现下身处乱世,才终于懂了几分。奸人窃国,四境焦土,臣下等人失了故土。” 袁术坐正身子,咬牙道:“曹阿瞒欲学齐桓公,挟天子以令诸侯!可他名不正言不顺,终究难以成事!只可惜当初文台兄心太善,驱逐董卓后未占据京畿之地,否则怎会让那曹阿瞒趁虚而入!” 听袁术此言,满座之人皆随之唏嘘。吴夫人见众人不住将目光投向自己与孙策,起身趋步走到袁术座下,脱下发簪,垂眸道:“请大将军恕罪。夫君平生所信,只有 ‘名正言顺’四字。他身为汉臣,受汉室庇荫,便要恪守本分。董贼已除,他便使命完成,必不会与董贼一样,占据京城。只可惜他这满腔报国志皆无用武之地,不过一年就客死他乡了……” 吴夫人边说边泣,在座之人亦掩面哀叹,孙策却满心疑窦:父亲去后,母亲虽万分悲痛,大病一场,却从未在他们兄妹面前落泪过,今日如此,只怕另有隐情。 袁术再也无法无动于衷,赶忙起身搀扶吴夫人:“嫂夫人节哀啊,若无文台兄,便无孤之今日,嫂夫人切莫太过伤悲,仔细自己的身子。” 吴景见此,上前扶吴夫人回席位。袁术沉吟片刻,方又开口叹道:“文台兄人品贵重,尽忠于汉室,汉室却无力回报。自灵帝驾崩后,皇位频繁更迭,如今那献帝,更是沦为曹阿瞒的玩物!孤自幼研习《史记》,深知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想当初这汉家天下,不也是高祖在垓下大败项羽后夺来?故而孤以为,与其扶大厦之将倾,不如早作谋划。取代汉世者,必出自今日之豪杰中!” 像是约定好了一般,众人皆随之附和。长史杨弘摇头摆尾,拱手笑道:“主公英明!臣读《春秋谶》有云: ‘代汉者,当涂高也。’主公的姓氏出自于陈,陈乃舜帝之后,以土承火,正应其言。” 话音方落,众人纷纷跪倒大拜,山呼万岁。看着眼前这一出闹剧,孙策只觉浑身如有针扎刺挠,万分不自在。乔蕤亦在跪拜之列,大乔与孙策四目相接,满面尴尬之色。孙策却并未落井下石,只是端起樽酒,微微呷了一口。 袁术大笑几声后,又将目光投向吴夫人,悠然语调中透着一丝寒意:“嫂夫人,相传那汉室的传国玉玺,乃是秦始皇统一六国后,以和氏璧镌刻而成,上书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可自从董卓败走关外之后,传国玉玺便不知所踪了。文台兄当年可是第一个到达洛阳城的,不知道嫂夫人可曾听文台兄生提起过此玺啊?” 孙策面上似醉般痴痴笑着,心头却大力一揪:传国玉玺?难道父亲的死是因为传国玉玺?以父亲的磊落,若得了传国玉玺,必定不会藏匿。可若是有心人造谣,将传国玉玺的丢失说成是父亲有意为之,天下野心之辈必将蠢蠢欲动。如此一来,父亲那离奇之死便在情理之中了。可为何母亲从未提起过玉玺之事,若是有人构陷,为何不能明言?难道其中另有隐情? 吴夫人站起身徐徐道:“文台从未对我说起过什么玉玺,大将军若不相信,只管派人去搜查。” 袁术赶忙摆手道:“嫂夫人何出此言,孤不过是想起来随口问问……” 孙策似醉般嬉笑道:“母亲,大将军随口玩笑话,你莫要坏了大家吃酒的兴致。” 吴夫人淡然一笑,柔声劝道:“伯符,莫饮太多,仔细又要头疼了。” 孙策酒量颇佳,吴夫人此言好似暗藏深意,孙策心下领会,面上却喃喃痴笑:“母亲放心,伯符心里有数。” 婵娟挂西楼,一阵哄闹后,众人皆有些疲累。意兴阑珊时,乔蕤起身张罗道:“来来来,大家吃酒,我再敬主公一杯!” 忽有一探子戎装跑来,于四五丈外扑通跪倒,满头虚汗磕磕巴巴:“报!报!主公……” 袁术厉声道:“慌慌张张成何体统!你是谁帐下的?可知道军法军规!” 那探子头脑发蒙,好似未听到袁术之言,哆哆嗦嗦,语带哭腔:“主公!曹操亲率三十万大军,一路上连克数镇,已到彭城,距此地不过二百里!” 哐当一声,铜樽重重落地,清酒如泼墨,晕染在青石板上。袁术本已微醺,面颊红得像猪肝,此时却瞬间刷白,全然醒了酒:“你说什么!此话当真?” 月影破云而出,斜照在飞檐回廊下。小乔周身吃痛,抬眼看着孙权那张酷似孙策又截然不同的面庞,一时未回过神来。 孙权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欲将小乔扶起,小乔却自己挣扎起身,拍拍满身的尘土道:“谢谢,我没事。” “姑娘好像有伤在身”,孙权未介怀小乔对自己的态度,继续关切道,“皮肉伤静养为上,姑娘可要多注意才是啊。” 小乔面色惨白如纸,一言不发转身欲走。 孙权欲言又止:“小乔姑娘……可有看到我妹妹?酒宴一半她突然跑没了影,我这才出来寻她。” 小乔身子一滞,脑中浮现出方才亭中周瑜抚着孙尚香小脑袋那一幕,她几经犹豫,明知自己不该却仍没忍住:“我带你去寻她。” 听闻曹军杀来,袁术匆匆散了筵席,与心腹谋臣武将赶回营房商议对策。孙策一转脸竟发现周瑜与自己的弟弟妹妹全都不知所踪,他只好先命吕蒙送吴夫人与吴景回府,自己去后院寻人。 月华倾泻如水,孙策乘兴夜游,转朱阁,过回廊,忽见有一美人,立在一汪明湖畔,如瀑长发随晚风摇曳。 孙策走上前去,嘴角挂着一抹赖笑:“我还纳闷是谁家的美人儿,原来是我孙伯符的人。” 大乔与孙策一样,亦是来此地寻人,看到孙策,大乔清目一嗔,起身欲走。 谁知襦裙束带被身后之人一拽,大乔迁延顾步,一瞬跌入了孙策怀中。杜康酒的清冽之气混合着孙策身上阳光般的味道,铺天盖地充盈鼻翼间,大乔见孙策仗势轻薄,新恨旧怨夹杂,竟抬手兜脸给了孙策一下,颤声怒道:“你既然如此潇洒,推却了与我的婚事,现下为何又轻薄于我!” 孙策踉跄两步,倚在廊下,抚着面颊,一双深目直勾勾盯着大乔,微微一叹道:“我还以为,若是在那样的场合,凭他人一句话便娶了你才是轻薄。” 大乔愣愣地看着孙策,清眸中倒映着他的俊脸:他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方才筵席上他那般说话,并非为了羞辱她,只是不愿被旁人左右姻缘? 孙策避开大乔盈盈双目,面颊微红,偏头过去,故作轻松道:“反正过了今日便是三日之期,横竖你都是我的人,哪里需要旁人来做媒。” 果然,他哪有她想象中那般好,不过是个涎皮赖脸的浪荡子罢了。大乔看着得意洋洋的孙策,又好气又好笑:“按照你我赌约,也不过是说要我在你身边,可没说我就得嫁你。天下的风流名士不胜枚举,我为何要在你这样一个粗鄙之人身上浪费时间。” 孙策轻声一笑,在浩淼的暗夜里,既撩人又慑人:“所谓名士,不过是一群曲高和寡,徒有其表之人。在这乱世中,真正的英雄豪杰是不会有功夫沽名钓誉的。最多不出五年,你便会知道,我孙伯符与袁术帐下那些看你一眼便流痴三丈的登徒子有什么区别,介时你可莫要哭着求我娶你。” 方才开宴时,孙策看到大乔,想起她算计自己为乔蕤卖命,厌恶得简直不欲与她相视。可当他看到乔蕤咳喘不止,却还要强颜欢笑陪袁术等人豪饮时,胸中霍然,一下明白了大乔的苦衷。 她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父亲;而他孙伯符千辛万苦来到此处,亦是为了父亲。可怜他们这长子长女的心思,不过是想倾己所能,尽一份愚孝罢了。孙策的心蓦然软了,再不计较分毫。 大乔却不似孙策,脾气来去那般轻快,她美目一横,嗔道:“五年?届时我早已配得良人,儿女绕膝,哪里还知道你是谁。” 孙策听了这话,心里万分不舒服,他一把捏上大乔的小脸儿,在她耳畔低声道:“你敢。” 大乔被捏得生疼,欲将他的手打落,谁知他自己松了手,一头栽在大乔肩上,口鼻间的燥热喘息顺着白皙的脖颈流遍大乔全身,大乔狠命去推,却被他钳得更紧。孙策低声喃道:“我头疼得厉害,让我靠一会儿,一会儿便好。” 大乔见他如此,只好不再妄动。谁知此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了一声闷响,伴着一声尖叫,在暗夜里甚是可怖。 孙策猛然松了大乔,俊眉紧拧,立着耳朵听动静。大乔见他神色自若,小脸儿红到了耳朵根,嗔道:“你方才是装醉罢。” 孙策见大乔清眸中尽是愤怒,身子趔开丈远,大手却一把握紧她的皓腕,低笑道:“看在我宴席上帮你爹挡了几次酒的份上,莫计较这些了。我们快去看看,前头到底怎么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章 一往而深(二) 吕蒙送吴夫人吴景一行回府时,黄盖与程普已守候许久。见到吴夫人,两位年近不惑的老将皆万分激动,快步上前行大礼道:“夫人!” 自打孙坚死后,吴夫人虔心向佛,早已将诸事看淡,此时看到他二人却不免泪光闪闪:“公覆,德谋,真是多年未见了……” 程普老泪纵横,叩首不肯起身:“若非孙将军,德谋早已不在人世,当年岘山一战,未能保护好将军,德谋死有余辜!” 故人相逢,自是喜泪交加,可此地并非叙旧佳处,吴景忙张罗道:“公覆,德谋,外面人多眼杂,我们屋里说话。” 吕蒙见此,向众人一礼,躬身告辞。黄盖程普则随吴景吴夫人一道,走入了府宅中。 众人还未进堂屋,程普便急问道:“方才那孩子是谁?可还可靠?” 黄盖含笑宽慰:“你不要见谁都怀疑一番,我见过那孩子,他是随公瑾一道来的。” 这名字甚是耳熟,却湮没脑海难寻其踪,程普只好再问:“公瑾又是谁?” “便是那洛阳令周异之子周瑜,与我们少将军素来交好的,生得极其漂亮,五年前你曾见过他,可是忘了?”黄盖提起周瑜,赞不绝口。 程普脸上的疑窦未有分毫缓解,反而愈发凝重。吴夫人打开房门,走入堂屋,跪在佛像前拜了三拜,才起身问道:“二位将军这般出来,袁术可会怪罪?” 程普这才缓了神色,回道:“曹操率三十万大军打来了,袁公路与他帐下众臣定会为此伤透脑筋,哪里有空顾及我们。” 吴景叹道:“先前未曾与姐姐说,怕姐姐听了难受。打从姐夫离世后,公覆与德谋在袁术军中处境尴尬,时常被排挤,眼下已沦落为不入流的守门之将了。” 程普毫无伤怀之色,喜道:“所以我与公覆特来拜见夫人,再来拜见少将军,我们二人都愿意归在少将军麾下,听凭他差遣,哪怕做个喂马小卒,也心甘情愿!” 黄盖亦随程普一拱手:“盼了这么多年,终于把少将军盼来了!若少将军觉得我还堪用,黄某便万死不辞!” 吴夫人含笑带泪,揖道:“我代伯符谢谢你们二位叔伯了,只是宴席结束,他去寻公瑾仲谋与尚香,未与我们一道回来。” 吴景为众人添茶倒水,又为吴夫人披上披肩:“趁这会儿功夫,我们不妨议一议,该如何让袁术将姐夫当年那批人马还给伯符罢。” 程普恰好口渴,端起茶盏一饮而尽:“我俩手下已无一兵一卒,袁术当不会在意。可当年跟随孙将军的,除了我和公覆外,尚有韩当、朱治二人,眼下皆为校尉,领一千人。除此之外,还有少将军的两个堂兄伯阳和国仪。伯阳已是丹杨都尉,领兵五千。国仪虽是校尉,也领了两千兵马。再加上吴将军的手下,粗算下来,虽比孙将军在世时少了不少,却也有万余人了。” 晓风残月,西窗烛暝暝晃眼。黄盖长叹道:“袁术此人心胸狭隘,生性多疑,若直接请求,非但无法如愿,还可能给少将军招致祸端。吾等要如何顺理成章,归入少将军麾下,需得从长计议。” 方才程普所说的孙策的两个堂兄,便是孙贲和孙辅,这两人是孙坚的同母兄孙羌之子,十五六的年纪便跟随孙坚南征北战,现下仍在袁术军中为将。 吴夫人应道:“贲儿和辅儿的事我知道,文台去世后,他们两兄弟被袁术拆散,也都想着往一起聚呢。此事确需从长计议,当务之急便是先想个法子把你们二人和韩、朱两将军要过来。” 府衙回廊下,孙尚香躲在小乔身后,小小的身子不住打抖。孙权与周瑜本一道去更衣,半路听到响动,赶忙快步折回,急问道:“尚香,你们没事吧?” 孙尚香哇的大哭一声,扑入孙权怀中:“方才来了好多乌鸦,莫名其妙就往我们身上扎,得亏这个小哥哥,甩出一堆石头,那些乌鸦才跑了!” 小乔见孙尚香当着周瑜的面误将自己认作男孩,颇有些不好意思,讷道:“我是女的……” “哇”,孙尚香又惊叫一声,“那你长大后,也会像那个大美人儿一样好看吗?” 孙尚香的性子还真是可爱,小乔分毫生不起她的气,笑言道:“或许吧,不过我也有可能随我爹……” 孙权弯身一揖:“仲谋身为兄长,多谢小乔姑娘搭救舍妹。” “你们兄妹俩倒是比那盲流可爱多了”, 小乔莞尔一笑,目光却停驻在近前来的周瑜身上。 虽然明知不妥,却仍放心不下,周瑜躬身对小乔一礼,语带沙哑道:“小人是匈奴人,懂些匈奴医理,姑娘若不嫌弃,不妨让小人为你诊治一二。” 此处只有他们几人,周瑜仍以匈奴人自称,摆明了便是在提防自己。想到此处,小乔袖笼一甩,一颗飞石乍然而出,直奔周瑜铁面上的铜锁飞去。随着“嘭”的一声金石巨响,铜锁依旧岿然不动,周瑜眸色深沉,语调无奈:“姑娘何苦来哉。” 小乔哼笑一声,笑容却十分苦涩:“没什么,我只是想看看,你是否与你的主君一样,脸皮比城墙还厚。” 孙策与大乔一道前来,人未到,声便起:“谁又趁我不在说我坏话呢?” 孙尚香循声望去,看到孙策与大乔,激动不已。她蹿上前去一蹦,双臂牢牢环住孙策的脖颈,在他耳边高声问:“兄长为何跟大美人一起来?你们是不是偷偷相好了?” 孙策稳稳接住孙尚香,被她吵得耳鸣:“还说呢,若不是听到你尖叫,我怎会着急赶过来?到底是谁又踩了我妹妹的尾巴?” 孙尚香被孙策逗得咯咯直笑, 孙权疾步上来将她抱走:“兄长今日打仗,定是累了,你莫要一直闹。” “仲谋,方才我看到几只黑鸟乘着夜色飞到院外去了,你们可有受伤?”孙策与周瑜交换过眼神后,开口问孙权道。 孙权摇摇头:“我和乌洛兰更衣去了,小乔姑娘和尚香受到攻击,不过她二人皆未受伤,算是万幸。” 大乔走到小乔身侧,关切道:“你身上还有伤,没事吧?” 小乔吐舌一笑:“姐姐放心,孙小姐无事便好。” 孙策却并不领情,神色一变,冷道:“深更半夜的,这鸟从哪里冒出来?先前是在汤山,后来是巢湖边,现下居然又追到了此处。这些鸟只怕是一直跟着你罢?今夜连我小妹都差点被袭,你若不说清楚,休怪我不客气。” 小乔愣怔一瞬,反应过来后即刻大怒:“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故意招鸟来攻击你妹妹吗?” 今晚既得知传国玉玺之事,父亲之死便与袁术逃不开干系,现下又见怪鸟作祟,孙策已是怕极,生恐孙权或孙尚香有何闪失,气道:“无论汤山还是巢湖岸边,怪鸟皆是为你而来,听你指挥。袭击我妹妹,若非受你指使又是为何?” 孙策话音方落,大乔翩然上前,斥道:“亏你自诩英雄盖世,可知道遇事不能妄加揣测!那天在巢湖岸边,正是那群怪鸟袭击了我妹妹!” 飞鸟之事有太多疑窦,听到大乔此言,周瑜若有所悟:原来巢湖外小乔的伤并非箭矢所致,而是被怪鸟啄伤,难怪这伤口反复难以弥合,怕是有兽毒作祟。 孙尚香小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兄长真是怪错了人,方才那些丑鸟飞来,一通乱扎,小乔姐姐一直护着我!” 听了大乔与孙尚香的话,孙策懊悔一时冲动,却又不知该如何收场,瞪着眼叉着腰鼓着腮帮,很是尴尬。 孙权上前一礼,温和开口道:“兄长关心则乱,却有失察之处,仲谋代兄长赔罪,请两位姑娘消消气。” 小乔此时已听不进孙权之言,只觉心底极寒:原来无论出什么事,自己都是被揣测怀疑的对象,哪怕她为了守护孙尚香,周身被啄伤好几处。小乔看了看孙策,又看了看周瑜,冷笑一声,转身欲走。谁知未走出几步,她瘦弱的手臂便被一把拉住,她回眸一望,只见来人竟是周瑜,暗夜铁甲下,他的神色难以看清,语调却出奇得铿然:“姑娘受伤了,且让在下为你诊脉。” 既然提防怀疑,又何必假意关心?小乔一把甩开周瑜的手,颤声冷道:“我体质特异,唯有居巢县县令周公瑾能诊断……只可惜,他未在此地。” 语罢,小乔再未做分毫停驻,起身扬长而去。大乔瞟了孙策一眼,眸中有痴有怨,百转千回,而后亦随小乔一道离去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一章 江左周郎(一) 更漏声杳然,月影沉沉,良夜渐尽时,山前吹来两三点雨。小乔心中波澜四起,犹胜风急雨潇潇。大门外,乔蕤部下已守候多时。见大小乔一道走出府衙,那人上前一礼,躬身请她们上车。 大乔低声问:“父亲人在何处?” 那人回道:“将军仍在大将军帐中议事。” 大乔心疼父亲年迈辛苦,却不敢表现出丝毫不满,微微一点头,与小乔一道登车而上,坐稳后,马车迍迍起行。 小乔颓然蜷缩在角落中,小脸上尽是怅然。大乔上前拉开小乔的袖笼,见她白嫩的小臂上血肉模糊,心疼不已:“这是怎么回事?又是那些怪鸟啄伤的吗?” 小乔猛然收了手臂,将小脑袋低低埋在臂弯中,许久未动。大乔坐在她身侧,却怕将她弄痛,轻扶着她的瘦肩,低低唤道:“婉儿,很痛吗?” 小乔依旧不肯抬头,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她低低哭道:“就因为我没有母亲,便无人心疼吗?” 大乔心头一震,扶着小乔双肩的纤手一抖:“你怎么能这样想?父亲不疼你吗?姐姐不疼你吗?” 小乔摇摇头,抽泣道:“父亲……恨我……” 大乔与小乔的母亲因为生育小乔难产而亡,乔蕤与妻子感情甚笃,每每思念妻子,酗酒达旦,词语间会裹挟几分怨怪之意。大乔本以为小乔理解父亲苦衷,没想到她全部埋在了心里。大乔怎忍见小乔如此,她轻轻搬起小乔的身子,掏出手帕,为她拭去面颊上的泪水,柔声道:“母亲未生你时,总抚着肚子跟你说话……其实我和父亲都知道,母亲虽然因为生你而去世,可她并不后悔。” 小乔抬起婆娑泪眼望着大乔:“姐姐说的可是真的?” 大乔的笑容比春阳更和煦美好:“傻丫头,当然是真的,非但如此,我和父亲都非常感谢母亲,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上……让我有了全世界最好的妹妹。” 小乔再忍不住,趴在大乔怀中呜咽哭了起来。大乔见小乔背上两处鸟啄伤痕,万分心痛:“方才那乌洛兰,看身形看动作,怎么看都是周公瑾本人,你为何不让他诊治?” 小乔听大乔如是说,赶忙忍哭拭泪,抽噎道:“姐姐既认出他来,可千万别告诉父亲,若是被袁术知道,只怕他会有危险。” 大乔不明白小乔为何如此在意周瑜,照实回道:“父亲在营中情势,与孙伯符周公瑾二人无关,姐姐心中有分寸,不会伤害他们的。” 另一边,吕蒙驾车载着孙策周瑜等人一道回府。周瑜独倚在车厢角落中,回忆小乔今日之种种,猜到她已知晓自己身份,不由忧心一叹。 孙策低声对周瑜道:“公瑾,看两个丫头的神色举动,怕是已经猜出来了。” 周瑜颔首道:“正是,不过倒也无妨,曹操杀来的正是时机,若是把握好,很快我们便能领兵而还。” 吕蒙驾车极稳,车厢微微摆动如摇篮。孙尚香趴在孙权腿上睡得正香,孙权不敢妄动,压低嗓音,调侃道:“兄长真是厉害,出去几日不仅把公瑾哥哥带来,眼见婚事也是要有着落了吧?” 孙策轻轻一拧孙权的耳朵,小声骂道:“臭小子,我还要问你,你为何那般向着那野丫头,是不是眼瞎了?” 孙权不明所以:“兄长这话是什么意思?” 见孙权茫然不知所谓,孙策身为长兄,不好意思太没正形,转向周瑜道:“老鳏夫,我看我妹妹喜欢你喜欢得紧,不妨你将来做我妹夫吧?我也不嫌你娶过亲,也不要你三媒六聘,只要你待我妹妹好就行,如何?” 周瑜白了孙策一眼,回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只惦记开玩笑?袁术眼下无将可用,极有可能会对你加以利用,你不好好想想对策,只在这里说这些无聊话?” 孙尚香入眠未深,听到孙策那一席话彻底清醒了,小拳紧握,闭着眼等听周瑜反应。没想到周瑜一心只想着为孙策筹谋,根本不接这一茬。孙尚香蹙着眉撇着小嘴,心中万分不痛快。 孙策含笑拱手道:“有你这天下一等一的智囊,我孙伯符垂衣拱手便可,何消费什么脑子?” 正在此时,马车忽然停了,众人赶忙立起耳朵缄口不语,只听吕蒙高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拦我们的马车?” 车外人朦胧答道:“我们是袁大将军的手下,特来请孙少将军前去问话!” 孙策与周瑜相视一眼,皆提起百倍精神,未成想这袁术的动作,竟比他们预想的还要快。 大小乔回到军营时,天已微亮,两人入营帐后,大乔细细为小乔查看伤势。见她白皙瘦弱的肩背处伤痕累累,大乔心疼得直落泪:“这样多的伤,又是那怪鸟扎的,我还是请军医来看看罢。” 小乔连连摇头:“我可不让他们来看我的身子,姐姐若是心疼我,帮我擦擦药就是了。” 大乔歪着头,满面疑窦:“真是奇了,当初周公子为你看伤时,你也没说不给看啊。” 小乔面颊上飞起两片可疑的红晕,嚷道:“姐姐瞎说什么!我当时晕了,根本不知道周公瑾给我看伤,再说他也只看了手臂而已……” 大乔眨着大眼睛,又问:“婉儿不是晕了吗?怎么知道周公子只看了手臂呢?” 正当小乔面颊红透,不知该如何回答时,营外忽然传来了一阵骚动。大乔出帐看去,只看到几个模糊身影一道入了袁术的营帐,她轻问巡逻之人:“方才来者何人?” 巡逻之人答道:“是孙少将军,带着自己的门客一道前来,拜访大将军。” 看来孙策此番来此,正是为着曹操那三十万大军。天色已明,远处寒山雾霭迷蒙,云破日出,看似又是春阳晴好。大乔却深吸一口气,打了个寒颤。战争的残酷并不仅仅在沙场本身,眼前这情势,本身就比刀光箭雨更加防不胜防。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一章 江左周郎(二) 自董卓覆灭以后,天下诸侯分崩离析,刀兵相向,各自为战。黄河以北三雄并立,袁绍占据冀州,公孙瓒囊括幽州,曹操则屯兵兖州,其中尤以袁绍兵力最盛。然则曹操亦有筹谋,打败黄巾军时,他收缴残部,改编制,立军风,硬是将黄巾余部培养成了三十万骁勇无敌的青州兵,又礼贤下士,得到郭嘉典韦等谋臣良将,短短几年内,实力大增。 淮水之畔袁军驻地内,中军帐下,袁术手下文臣武将齐齐列席。孙策与戴铁面的周瑜一道走入,对袁术行礼道:“见过袁大将军。” 袁术状态极差,面色蜡黄,一手托头,另一只手微微一摆,示意孙策落座。周瑜见袁术如此颓然,竟有些憋不住要笑,好在铁面阻挡,无人察觉。也是了,袁术去年才于匡亭新败于曹操,被曹军追击六百余里,逼得他一路逃过长江才保住一命。那“活捉袁术,有重赏”的喊杀声仍犹在耳,曹军竟又杀了过来,此时此刻袁术能直挺挺地坐在此处,已是颇有风骨了。 大将张勋风尘仆仆赶回营中,大步走入中军帐后,对袁术一礼,而后当仁不让坐在了左侧首席,与乔蕤相对。 见所有人皆已来齐,袁术定了定神,清清嗓子道:“诸位也都听说了,曹阿瞒率军三十万,已达彭城,现下我们该如何是好,还请各位卿家各抒己见。” 纪灵按捺不住,率先道:“曹操要讨伐的人是陶谦,与我等何干?若不是陶谦老贼没管好自己的下属,害得曹操的养父曹嵩被劫掠致死,曹操何故要兴兵讨伐?属下以为,我等只需守住淮水以南,静观其变就好,切莫再惹祸上身。” “伏义兄此言差矣”,长史杨弘摇着蒲扇出列,娓娓道,“如今这淮河以北,袁绍、公孙瓒、曹操三强分立,只剩彭城无强侯驻守。以陶谦、刘备之流,根本无法抵挡住曹操的青州大军。若曹操攻克彭城拿下徐州,便会与兖州连成一片,彻底切断我等与公孙瓒联合进兵的路线。届时曹军兵力士气大增,以曹操的狼子野心,难保不会挥师南下,若到那时,我等将如何自处?主公又将如何自处?” “袁绍曹操彼此敌视,若曹操吞并徐州,袁绍会坐视不管吗?”纪灵反问道。 “伏义兄此语,岂非要将我等与主公的性命寄希望于那优柔寡断的袁绍?以袁绍之寡谋难断,只怕现在还大梦未醒,神游太虚呢!” “够了!”听到杨弘提到袁绍,袁术气不打一处来,“那个庶出的野种,日日盘算如何篡夺我四世三公袁家的名望,做出何等蠢事皆不足为怪。若不是那小子狼子野心,同室操戈,孤何至于流落江南?杨长史,你且说,可有何良策?” “这……”杨弘一时语塞,“属下无能,尚未想到万全之法,请容属下再细细思量。” 杨弘话音方落,众谋臣将领赶忙将头颅低垂,不与袁术对视,生恐袁术问到自己头上。袁术扫视四周,片刻沉寂后,竟哈哈大笑起来,声中满是绝望寒意:“一个说不能不管,一个又说不能多管,眼下正是用人之际,罔顾这满帐之人,竟连个像样的计策也提不出来!难怪孤会在匡亭被曹阿瞒算计,落得如此田地!” 众将羞愧之下,将头埋得更深。袁术见只有孙策未低头,仿佛看到一线生机:“伯符,你可有何良策?” 孙策第一次来袁术军营,满心盘算着如何提起那生擒祖郎换来的九江太守之位,又该如何讨回父亲旧部,根本没有仔细听袁术与他下属那些纷争,眼下忽然被问及,不由发愣。他下意识地看向身后的周瑜,只见周瑜正襟危坐,面色沉稳,毫无表示。孙策只好转过身来,蹙眉盘算如何应对。 袁术看孙策与门客之举,似有为难之处,呵呵一笑道:“伯符,你不必有顾虑。孤帐下向来言路畅通,不会有什么人嫉恨你,若有此等心胸狭隘之人,孤定严惩不贷!” 若说破曹之计,周瑜心中早有成算。可破曹并非目的,帮孙策讨回旧部才是真章。现下袁术问到他们头上,自是送上门的机会,周瑜轻咳两声,示意孙策,莫失良机。 孙策心领神会,佯作苦恼状,对袁术道:“伯符乃习武之人,不通谋略,若有良策,也是我的门客乌洛兰替我筹谋。我二人珠联璧合,方能攻克强敌,只可惜……” 见孙策欲言又止,袁术十分焦急:“可惜什么?你这孩子,本是直接爽利的性子,怎的今日如此拿乔起来?” 孙策笑道:“并非伯符拿乔,我是有心无力,即便有退敌之计,手下却无半营之兵。想要为大将军出谋划策,沙场立功而不能啊。” 孙坚当年再骁勇,也不过是手下之臣,袁术对孙策未做过多提防,含笑回道:“你这孩子,有话直说便好,要多少兵,孤都拨给你。” “且慢”,一直未做声的张勋突然开口道,“主公,昨日生擒祖郎之事,臣下已听人说起。可孙坚之子再骁勇,也该多加磨砺,况且他不过十七八岁,才入帐下便加以重用,岂非显得主公帐下无人?” 果然,此话一出,袁术瞬间变了脸色,捋须若有所思。孙策心中大骂,自己与张勋素未谋面,他为何这般刁难自己? 曹操虎狼师迫近,张勋之言又不无道理,袁术左右为难,问一侧的乔蕤道:“乔将军,你意下如何?” 张勋乃袁术军中第二大将,乔蕤为第一大将,若是乔蕤肯帮孙策说上几句,此事只怕还有回转余地。可自己昨日与大乔怄气,在酒宴上羞辱于他,乔蕤究竟会如何,实在难以揣度。 孙策与周瑜皆有些紧张,只见乔蕤站起身,拱手对袁术道:“江山才人代出,若不能用,旁人才会诟病主公。故而臣下以为,伯符若有良策,则可堪大用。” 孙策与周瑜还未舒半口气,便听张勋又说道:“乔将军,你这私心有些太重了吧?你家大丫头已到嫁龄,与这孙伯符曾议过亲事,你偏帮他,到底有何目的?我可奉劝于你,莫要学王司徒嫁养女貂蝉与吕布,到头来,亦是圈不住吕布的狼子野心呐。” 张勋所说司徒王允,正是周瑜的岳丈,见张勋刻意将孙策比作吕布那三姓家奴,周瑜深知此时必当表态,起身拱手道:“袁大将军好气量!眼看张将军拿孙少将军比作吕布,乔将军比作王司徒,那袁大将军莫非便是董卓那奸贼?如此大不敬,将军竟还能容他于帐下,实在令人钦佩非常!” 这罪名扣的可实在不小,张勋再不能端然坐着,赶忙起身拜道:“主公,臣下并无此意!请主公明察!” 张勋这一席言辞只顾讽刺乔蕤,确实令袁术十分难堪。袁术气得吹胡子瞪眼,指着张勋骂道:“你若无计策退曹军,便好好在此坐安稳,莫要再说些风凉无聊话!” 张勋满头冷汗,叩首后退回了座位上。 袁术定了定情绪,转向孙策:“伯符,你还太年轻,将兵太多不宜。想那冠军侯霍去病初次攻打匈奴,也不过将兵三两千。若你嫌不够,孤可令乔将军于翼侧助你一臂之力,你以为如何?” 孙策上前拱手道:“三两千便三两千,大将军可得说话算话,还有我的九江太守,大将军也别忘了。” 袁术哈哈大笑道:“你这孩子,只管放心,只要你能出良策,孤定当如你所愿。孤深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之理。更何况你是文台兄长子,孤岂能不信?” 孙策再揖道:“大将军果然言出必行,伯符钦佩不已。不过伯符亦是本分之人,知晓轻重,绝不会令大将军为难。此次征讨,我只要程普、黄盖二人做我的营卫,韩当、朱治做我的副将,其余的,我一概不要。” 果然,孙策只要了区区两千人。袁术觑眼看看左右,左右之人皆无异议,他欣然点头道:“好!韩当朱治!” 两位将军听得号令,激动得争先恐后小跑上前,拱手齐声道:“末将在!” “从今日起,你们二人是伯符的副将,要尽力襄助伯符,不得有误。” “是!”两位将军早已按捺不住,异口同声答道。 袁术满意地点了点头,望向孙策道:“小子既已如愿,便说说你的计谋吧。” 孙策含笑一拱手,微微偏身唤道:“乌洛兰!” 周瑜应声起身,趋步上前,在众人目光注视之下,向袁术行了个匈奴之礼,哑声道:“小人虽是匈奴人,对中原之事却颇有了解。此次曹孟德讨伐徐州,并非蓄谋已久,而是心血来潮,不得不伐。小人之所以能下此定论,乃是细查了曹军进军路线图,发现曹军此番作战不同以往,长驱直入的同时,给自己留下了巨大隐患,若非进军心切,以曹孟德之成算,不该如此。” 果然,周瑜的话引起了袁术的兴趣,他不知不觉间将身体前倾,急切道:“是何隐患?” 周瑜背过手去,沉吟道:“曹孟德所占据的兖州乃是古九州之一,治所昌邑,有八郡。其地北有泰山,南临泗水,可自成一隅。然而此次曹操携主力尽出,令兖州空虚,恰逢吕布方从袁绍处出走,此刻正驻兵陈留。所以曹操此时讨伐徐州,乃是给了吕布一个夺取兖州的大好机会。因此,大将军只需做好抵挡一个月的准备,一面深沟高墙、广积粮草,一面暗中支援刘备和吕布,即便曹操手下的青州兵再勇猛,也无法在一个月内结束战事。待到吕布在曹操的后院点火时,曹军必退。” 袁术大拊掌,赞许道:“好一招围魏救赵,可若是那吕布未如先生之言,可该如何?” 周瑜一笑,躬身一礼:“能否如小人之言,还得看大将军手段了。” 大小乔所住这方小小的营帐内,铁鼎煮药,水汽蒸腾。青云缭绕间,大乔细细用药粉为小乔擦拭啄伤,可这伤口又长又深,一直止血不住。大乔心痛又心急,柔声道:“婉儿,这伤不能再拖,我还是请军医来看看罢。” 小乔赶忙制止:“姐姐可别!若是让军医看了,父亲必会知道,婉儿不想他再忧心了。” 帐外忽然传来一男声:“大乔姑娘可在?军医裴某,特来拜见。” 小乔低声拽拽大乔,嘟着小嘴道:“不是说了不要找军医,姐姐怎么……” 大乔满面无奈又宠溺之色,抬手轻轻一刮小乔坚挺的琼鼻:“我找裴军医是为问父亲的咳疾,婉儿可别多想。你在这里歇着罢,我出去与他说话,顺便多要些药粉来。”语罢,大乔起身走出了营帐。 小乔抬手一拽束发丝带,如瀑长发倾泻而下,她慢慢拉起亵衣,将自己瘦弱又伤痕累累的肩背裹起,轻手轻脚走回床榻旁,和衣欲睡。谁知帐外又传来一阵脚步声,不同于大乔脚步轻软,来者应是男子,既未问话又未请示,便掀帘走了进来。 小乔头也不回,没好气道:“我不需要疾医,若再不出去,休怪我不客气。” 那人未曾听从,甚至阔步近前。小乔起身回眸,宽袖一甩,飞石将出,谁知来人竟是佩戴着铁面的周瑜。小乔瞬间愣住,飞石无力滚落在地,绕了个圈便停了下来。 日光从帐顶缝隙处洒落,投下斑驳疏离的光晕。周瑜不复勾身弯腰,俊逸挺拔地走上前来,距离小乔丈远时,他住步停下,抬手轻轻攀上铜锁,缓缓将铁面取了下来。 小乔惊呼一声,旋即掩了口。周瑜一张倾世绝伦的俊颜乍然现世,小乔双手一攥,这才发现掌心中全是细汗,她低声嚷道:“这里是军营,你是不是疯了!” 周瑜眸色漆黑如夜,语调淡然如常:“居巢县县令周公瑾,特请为小乔姑娘诊脉,可否?” 原来他是惦记着她的伤,又碍于她那句气话,才特意示明身份。小乔如在梦中,红着小脸儿眼睁睁看着周瑜走上近前,弯身蹲下,探出骨节分明的大手捉上了自己纤细的手腕,搭起脉来。 心头仿佛有甘泉醴酪灌注,小乔望着周瑜棱角分明的侧颜发愣,他的睫毛又长又密,眸色极深,虽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却给人以极大安心之感。小乔只恨自己不争气,方才明明哭成那般,现下却再生不起气。 周瑜垂眸诊脉,神色定定,好似心无旁骛,却突然开口讷道:“周某此番前来,皆是为着伯符。若是暴露身份,可能会给伯符召来麻烦,并非刻意提防姑娘……” 周瑜竟语调温柔地解释与她听,小乔清澈如水的眼眸中漾着华彩,苍白的小脸儿挂着一抹粉晕,粲然笑道:“知道了,铁头军师。” 轩窗透出点点春风,拂过小乔如瀑的长发,仿佛一夜之间,乔家有女初长成。周瑜抬眼与小乔四目相接,一向沉静自持的人儿竟怔了一瞬,他轻咳一声,强摄心神,重新为小乔搭脉。小乔见此,也不由小脸儿一红,偏头望向了别处。 片刻后,周瑜又问:“姑娘第一次受到怪鸟袭击,是在何时?” 小乔回想一瞬,答道:“就是那日和孙伯符一起游巢湖时。” 周瑜收了手,心中若有所思:“姑娘此番伤得不重,却不可置之不理。待周某回去后,便为你调配药酒,让大乔姑娘为你擦拭即刻。” 小乔乖巧地点点头,小脑袋一歪,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我姐姐哪儿去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二章 与君千里(一) 帐下议事毕,袁术特意将孙策留下,带他在营中参观一二。 两人边走边闲谈,及至军营尽头,袁术停下脚步,指着远处的八公山,问道:“伯符,看到那里,你有什么感觉?” 孙策不明白袁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故作轻率道:“天色不好,恐怕要下雨,若是今日打祖郎,伯符并无胜算。” 袁术哈哈一笑,轻轻拍了拍孙策的肩背:“小子,这是你打人生第一仗的地方,总还是要记住的。孤领兵作战数十载,依然记得此生第一次上战场的感觉……孤已上表朝廷,为你求官,从今往后,你孙伯符再不是个没有功名的野路将军了。” 孙策闻言,自是欣喜:“多谢大将军。” 袁术望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八公山,眯眼叹道:“伯符啊,不瞒你说,打从文台兄去后,孤帐下的将领,一代不如一代……现如今,你能来到这里,孤真是万分欣慰。当年文台兄去世时,你们兄妹三人都很年幼,孤这些年每每想起此事,皆是心痛啊。” 若非知晓他横征暴敛,荒淫无度之种种恶行,简直要觉得他是世间第一重情重义的大好人。孙策轻笑道:“母亲从不许我们自怨自艾,更不许我们因为父亲早逝而自暴自弃。为百姓而战既是父亲的心愿,做儿女的,只有将他未完的路走完,才是极孝。” “好!”袁术大为赞许道,“真是有志气,你放心,孤必然不会薄待于你!” 不远处藩篱间,大乔身着一袭嫣紫襦裙,缥缈灵动,胜过八公山上的雾霭流岚。篱墙外,一树桃花开得正好,本是倾国名花相得宜,孙策却无心细观,只盯着大乔身侧那碍眼的男子,神色愈发难看。 “伯符,孤听闻你与居巢县县令周瑜私交甚好,可有此事?想那周瑜少有才名,名震江左,这几年倒似不成器了,你……”袁术沉吟良久,却见孙策毫无反应,只是眯眼盯着远处,一瞬不瞬。 袁术干咳两声,又唤道:“伯符……” 孙策这才应声,目光却仍未收离,敷衍道:“哦,公瑾的父亲和结发妻新丧,他伤心过度,心智有些失常。” 袁术思忖一瞬,又问:“你那匈奴门客是何来头?我见他熟谙中原事,十分不简单呐。” 孙策依然不看袁术,随口答道:“匈奴流亡人,还算聪明,为了讨口饭吃,豁出命去刻苦读书,研读汉家经典。旁人不敢用他,怕他心怀不臣,反正我也没什么怕的,就把他招到门下了。” 孙策看似心不在焉,倒还对答如流。只是军营重地,他到底在看什么?袁术不由警惕几分,微微侧身,顺着孙策目光方向望去,只见大乔与裴军医并肩而立,大乔不时垂眸低语,似有无限心事。 本以为这小子胸有城府,不想竟这般无状,袁术低头轻笑几声:“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走了半晌,孤也乏了,你好自为之。” 语罢,袁术起身离去,待他走出三两丈远,孙策才反应过来,拱手道:“大将军慢走。” 纷繁桃枝下,人面桃花相映红。裴军医年轻有为,在军营中算得上英俊,自视与大乔十足般配。今日喜从天降,大乔竟主动找他说话,裴军医看着近在咫尺间的美人儿,心头不由泛起圈圈涟漪:“大乔姑娘莫要忧心,裴某定当尽力而为……” 霎时间,不知何处飘来一朵乌云,压得天幕阴沉欲雨。裴军医抬眼张望,只见孙策大步走上前来,面色黢黑犹如抹了几斤锅底灰。 裴军医未参与讨伐祖郎一战,故而不认得孙策,见他金盔银甲,姿貌绝世,裴军医心生敬畏之意,拱手道:“敢问这位郎君是?” 大乔回身一望,纤弱的身子撞上孙策的银甲,踉跄几步差点摔倒。孙策牢牢扶稳大乔的纤腰,神色冷然,方欲张口,却被大乔抢了先。 大乔身子尚未站稳,便急忙对孙策解释道:“这位是裴军医,我正询问他我父亲咳疾之事,现下已经问完了。” 大乔竟然如此乖巧,孙策既意外又欣喜。裴军医亦是一怔,他本是识趣之人,见他二人如此,悻悻一拱手,便起身离去了。 桃花流水芳菲,孙策一改冷脸,满脸遮不住的得意:“今日是怎么了?大乔姑娘竟如此知情识趣,实在让孙某受宠若惊啊。” 大乔白了孙策一眼,后退一步道:“你身上的铠甲扎人得很,你离我远些……” 孙策歪头一笑,三下五除二解开皮绳,麻利地脱去银甲,扔到了一边:“三日之期已至,大乔姑娘不必客气,若还嫌扎,只管自己动手,想脱哪件便脱哪件罢。” 如此露骨又不堪的言辞,令大乔又羞又气:“我便是知道你爱占口上便宜,方才才会着急与你解释,免得你再说出什么唐突话吓着人家。” 听大乔言语间偏袒裴军医,孙策冷哼一声,转身欲走。大乔见他指节凸白,神情凌然,赶忙追问:“你干嘛去?” “我去找那个小白脸儿。不过你放心,我不揍他”,孙策头也未回,大步追去,“我就去跟他好好说说,你我是如何在巢湖里鸳鸯戏水的。” 大乔闻言,翩跹上前,张开纤弱的双臂拦住孙策的去路:“我也不管你昨晚说的话几真几假,反正我和我妹妹就要走了,今后也碍不到你的眼。你不要脸,我爹还要脸呢,还请你不要再这般无赖下去了……” 听闻大乔要走,孙策瞬间卸了劲儿,急问道:“你要去哪?” 正当此时,吕蒙从远处屁颠颠跑来,可他越跑越慢,神色亦越发惊恐:孙策竟脱得七零八乱,大乔又小脸儿通红,他们到底在做什么?不知是看戏太过入迷还是脚下有绊,扑通一声巨响,吕蒙卡了个大跟头,嘴角鲜血直流,看似十分凄惨。 孙策听到响动回过身,蹙眉斥道:“有话便说,往回爬什么?” 吕蒙只好硬着头皮起身,拍拍屁股擦擦嘴,拱手陪笑道:“二位打扰了……少将军,老夫人似有要事,急寻你回家去呢。” 未曾想竟是母亲有事,孙策再顾不上与大乔插科打诨,起身快跑随吕蒙而去。 吴府庭院中,春花怒放,烟烟如织。韩当与朱治策马疾驰而来,拜见孙坚遗孀吴夫人。程普与黄盖尚未离去,听韩朱两将军说他们亦已被调去孙策帐下,两人喜得老泪纵横,呜咽不住。 吴夫人也禁不住泣泪涟涟:“文台去后,真委屈你们了……伯符虽不成器,却是个爽利性子,定不会亏待你们的……” 吴景扶住吴夫人的双肩,劝慰道:“姐姐真是,今日重逢乃是高兴事,怎能一直哭呢?等会儿我亲自下厨,给大家烧几个好菜,我们今日欢饮,不醉不归!” 吴夫人拭泪一笑,轻声回道:“不忙,伯符与公瑾还没回来,等他们回来了,再张罗不迟。” 韩当若有所悟,拍着大腿道:“原来那铁面郎君是周公瑾呐,我说怎的那样厉害!三言两语辩得那张勋哑口无言,若非有他,我二人未必能顺利回到少将军麾下。” 吴夫人点头道:“有公瑾相助,我也能放心许多。眼见小功初成,我们母子三人不宜在此处久留了。” 孙尚香从后院腾腾跑来,手中握着毛笔,不由分说便画在了程普脸上。韩当朱治皆吓得一咧嘴,熟料程普分毫未怒,刻意做出那副哄孩子的语调,含笑弯身对孙尚香道:“小姐可要把程老伯画成个忘八了!” 孙尚香笑得咯咯直颤,拉着程普去井边打水洗脸。朱治不由啧啧称奇:“德谋兄的脾气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 黄盖叹道:“你这老头子,知道什么呀!孙将军生前最疼小姐了……” 众人闻言,皆是戚戚。正当此时,孙策与周瑜吕蒙一道走入院中,拱手笑道:“嚯,你们竟先到了!我还以为有什么要紧事,紧赶慢赶着回来。” 四员老将齐步上前,大拜行礼道:“参加少主!” 孙策将他们一一搀扶起身,笑道:“这称呼可不行啊,我还未自立山头,若是在袁大将军面前说漏嘴可了得?” 程普望见孙策身后头配铁面之人,猜测正是周瑜,冷声道:“既然进了自家门,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孙策未察觉出程普言辞中的尖锐,笑着上前敲了敲周瑜的铁面具道:“程老伯有所不知,有些人戴面罩是因为太丑,我这兄弟戴面罩,可是因为生得太俊俏了。若是摘了,只怕十村八乡的母鸡都要赶来,那场面如何收拾得住啊?” 吴夫人淡淡道:“德谋,八年前文台忙着四处征伐,无力顾及我们母子,若非公瑾这孩子将老宅让与我们母子居住,我们恐怕早已死在乱世之中了。若说亲,这孩子与我亲生骨肉是不差的。” 孙尚香本只顾着玩,听到母亲如是说,忽然接了口:“就是呢,公瑾哥哥比我的两个哥哥都好!” 孙权方从后院上前,恰听到这一句。两兄弟相视一眼,孙策不由幽幽:“这些年的心血皆是喂了狗,真是女大不中留啊。” 孙权更是感叹:“还未大,便已留不住了。” 孙尚香小脸儿羞红,气得一跺脚,总角上的步摇随风轻摆,可她嗫嚅半晌,竟一字反驳也说不出,起身一溜烟跑没了影。 众人皆哄笑起来,孙策笑够了,转头问吴景道:“舅父,我饿了,家里可有吃的?” 吴景笑回道:“现下是没有,但舅父如何能饿着你?你且等着,我这就去煮饭。” 吴夫人又道:“你们吃就是了,不必准备我的,我一会儿要去军中一趟。” 母亲不愿意涉足军营,今日竟要去军中,孙策不由满面狐疑:“母亲干嘛去?” 吴夫人笑道:“我去见大乔与小乔姑娘。” 孙策更惊,不解道:“母亲为何要去见那两个丫头?” 孙权笑得丹凤俊眼弯弯:“自然是为了兄长的婚事了。” 孙策叉着腰看似淡定,恍惚的神情却已将他出卖。孙尚香复从后院跑来,扒在门框上,歪头道:“不是要感谢小乔姐姐救了我吗?怎么……” 孙权噗嗤笑出声来,孙策这才发现自己被孙权耍弄,飞起一脚直朝着孙权屁股踹去。孙权早有准备,身子一趔,轻而易举便躲了过去。 眼见时日不早,周瑜心中记挂良多,拱手对众人道:“伯母,几位将军,伯符,诸多事须得从长计议,我们进屋说话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二章 与君千里(二) 淮水畔袁术军营中,大乔弯着纤腰,将衣物被褥等物皆仔细收好。小乔帮不上忙,只能立在一旁看大乔忙活:“今年才到春天,我和姐姐就已经换了四五个地方,这般折腾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啊……” 大乔停下手中的活计,抚着小乔的小脑袋,叹道:“真是难为婉儿了,小小年纪便这样颠沛流离。奈何我们生逢乱世,诸事皆非自己可以选择。再过三两年,若是能给婉儿寻个好人家,或许能安稳些。” 周瑜的俊颜蓦然浮现脑海,小乔面颊一热,忸怩道:“姐姐怎么突然说这些……对了,听闻孙伯符的母亲一会儿要来?” “是啊,婉儿去帮我打些水来,我去寻些好茶,烹煮给吴夫人吃。” 小乔贼笑着打趣大乔:“是呢,这位吴夫人将来可能会是姐姐的婆母,婉儿可不敢懈怠。”语罢,不待大乔回嘴,小乔便一溜烟蹿了出去。 大乔口中喃喃:“这孩子,瞎说什么呀”,心中却颇不平静。打从那日袁术乱点鸳鸯谱,孙策对她的态度就怪怪的,忽冷忽热又似隔着薄纱,难以触及。他究竟是有意爱慕还是纯心作弄,大乔实在参不透,而自己对他又是何种心思呢?见到他便气,不见却又有些惦念,实在是古怪得很。 寿春城小院中,议事毕,程黄韩朱四人起身告辞。吴夫人欲乘车去军中探望大小乔,孙权上前拱手道:“母亲,我驾车送你。” 孙策几步上前,拽住孙权的衣领道:“仲谋,你年纪小,不知军中规矩恐生纰漏,还是我送母亲去罢。” 孙权未领会孙策意图,笑道:“兄长放心,我绝不乱看乱闯,只跟在母亲身边,断不会有事的。” 孙策心中一直惦记着大乔要走之事,只恨不能与孙权直说:“你跟着母亲我不放心,我要亲自去。” 孙权一身武艺皆由孙策与周瑜亲自教导,颇得真传,只身射虎尚且不惧。今日孙策竟说不放心,实在令孙权困惑不已。 两个儿子的心思皆逃不过吴夫人的眼睛,她淡淡对孙策道:“伯符,你去把我房里那匹碧色云锦拿上,大乔姑娘生得白皙,衬那个颜色。” 孙策应声一拱手,转身向吴夫人房中走去。孙权恍然大悟,嘴张得圆圆,心中暗想,自己兄长本是个刚直如铁的性子,遇上大乔姑娘后竟变得柔情似水,晌午才从营中出来,没过两个时辰又要去见,真是缠绵。 吴夫人见孙权站着发愣,不由轻笑:“仲谋,快去准备一下罢,你和伯符随我一同去。” 孙权闻言,欢快一应,跑上前套马装车去了。 吴夫人到军营时,大乔已在帐外相候。见吴夫人带着孙策孙权上前,大乔含笑揖道:“见过吴夫人。” 吴夫人忙将大乔扶起,轻拍她的小手道:“大乔姑娘毓质淑媛,国色天香,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大乔含羞回道:“夫人气韵清雅,实乃晚辈典范,里面请吧。” 大乔躬身为吴夫人掀开帐帘,吴夫人道谢一声,在孙权的搀扶下走入帐中。孙策站在原地未动,直勾勾地盯着大乔。大乔面颊一热,起身欲走,却被孙策拉住了衣袖。 大乔还未反应过来,便见孙策探身上前,在她耳畔轻道:“一会儿别走,我有话与你说。” 语罢,孙策侧身钻进了军帐中,大乔一怔,也随之走进了帐篷。 吴夫人见帐内码放着整整齐齐的厢包,不由问道:“姑娘要离开此处吗?” 大乔一边为吴夫人斟茶一边回道:“曹军杀来了,父亲随时可能去出征,我们姐妹二人怕是拖累,所以父亲让我们回庐江祖宅去呢。” 孙权闻言,饶有兴味地看了孙策一眼。孙策自是看出孙权的打趣之意,却碍于吴夫人与大乔,无法发作。孙权忍不住兜着笑,拱手问大乔:“敢问小乔姑娘何在?昨日若非小乔姑娘相护,舍妹定会受伤,我们母子三人定要当面谢上一谢。” 大乔莞尔一笑,回道:“帐里没有好茶,妹妹方才找人要了些,现下还茶罐去了,马上就回来。” 说话间,东风卷珠帘,一身着嫣色广袖留仙裙的少女飘入帐中,她如瀑的长发落于纤腰间,秀色难掩,芙蓉不及,娉婷袅娜如豆蔻新开,令人见之不忘。帐内数人皆傻了眼,倒是孙策先反应过来,指着眼前少女问道:“你是谁啊?” 少女面色一沉,广袖轻舞,一颗飞石直冲孙策面门而去:“我看你记性不大好?不妨让我帮你长长脑子罢!” 孙策方饮罢茶,身子一侧杯盏一兜,便轻易将石子收入杯中。大乔急道;“婉儿,不得无礼。” 原来这少女正是褪去男装的小乔,她轻吐舌头,上前对吴夫人一礼:“见过吴夫人。” 吴夫人以长辈之仪回之,小乔转过身,不理会孙策,上前与孙权见礼。孙权怔怔地看着小乔,待回过神,他赶忙回礼,却失手碰掉了斟满茶水的杯盏,热茶泼了一地。 孙权大窘,忙弯身收拾。孙策低声咬牙提点:“你可给我有点出息……” 小乔却无心理会他兄弟二人,四处张望:“怎么就你们兄弟两个来了?” 孙权知道小乔在寻周瑜,心中泛起丝缕失落,却仍笑回道:“乌洛兰留在寿春城,并未一道前来。” 小乔面颊一热,嘟着嘴回大乔身边坐好。吴夫人自是要向小乔道谢,并送了如意佩玉等物。众人闲谈片刻后,吴夫人起身道:“明日我要启程回吴郡了,趁此机会,去看看辅儿和贲儿。” 孙权拱手道:“母亲慢走,我和兄长前去不便,就在此地等候母亲。” 待吴夫人走出营帐后,憋了半晌的孙策再按捺不住,一把拉住大乔:“借一步说话。” 小乔本正投壶玩,见孙策不由分说将大乔拽走,自是气得直蹦。孙权适时开口道:“小乔姑娘,你那飞石的功夫,可能指点我一二?” 小乔没好气道:“指点什么啊,你兄长武艺那么高,你问他不就得了。” 孙权未反驳,只是含笑学着小乔的招式,将石子抛出。小石子直直坠落于地,画了个小小的半圆便停了下来。 如此周而复始三四轮后,小乔再忍不住,撅着小嘴道:“你可真笨!看看我给你做示范!” 孙策拉着大乔一路走出军营,直到淮水之滨。春江水暖,落英缤纷,簌簌粉瓣落在一对璧人肩头,他们却无心怜春。 大乔只觉皓腕被孙策攥得生疼,费尽力气也不能挣脱。好在孙策自己放了手,他转过身来叉着腰,愤愤道:“你要回庐江?为什么不告诉我?” 大乔清眸双瞳剪水,低声回:“我又不是你的谁,为何要说与你听。” 孙策一愣,心中自知那打赌不过玩笑,拿此强辩无用,瞬间少了三分底气:“若是担忧曹军,你可以跟着我。我就算豁出命去,也会护你周全。” 感受到孙策的心跳从银甲后传来,犹如战鼓擂擂,大乔几经踌躇,才鼓起勇气,红着小脸问道:“你我非亲非故,你为何要这般护我……” 孙策即刻被大乔问住,沉默良久未语。他从未动过情,亦不知此时对她究竟算什么。或是怜惜她倾国之貌却乱世飘零,亦或是相识一场,对她有几分责任,唯独不敢去想,便是许她一生之诺。那日他饮醉了杜康酒,慷慨下让她等他五年,清醒时却深知,自己负不起这女子的一生。孙策下意识揩摸着手上的“卍”字疤痕,心下蓦然一惊,他终于开了口,艰难道:“明日……你几时出发……我送你。” 大乔愣愣地望着孙策,好似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方才看到他眸中暗潮汹涌,大乔险些要笃定,他对自己有情。可当她抛下闺秀之尊,问他心意时,他却再未做分毫挽留。 曾以为就要触到他铠甲下滚热的心,此时却像触到了三尺寒冰。大乔无声吞泪,冷然道:“我父亲自有安排,不必少将军操心。” 孙策好似未听到大乔的回绝,抬起大手抚上她绝美的面颊。大乔惊惶间抬眼,一滴泪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孙策手上。他定定地望着大乔,此一次再无半分磕绊:“明日一早,我在此地相候,送你们回庐江。” 语罢,孙策转身而去,再未回头。大乔独立在淮水畔,莫明泪如雨下。她不知自己怎么了,亦不知孙策怎么了,更不知那一滴泪早已流在了孙策心上,划出了一道淡淡的血痕。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三章 寤寐思服(一) 斜风细雨间,寿春城吴景宅院里,周瑜正帮着吴景张罗众人装运行李。为躲避战乱,吴夫人携一双儿女投奔胞弟吴景,从江都搬迁至寿春,家什物件一样未少带,未料才住了两个月又要搬走,着实辛苦。 孙策与吴夫人、孙权一行自军营而返,走进大门来。周瑜见此,放下手中活计与韩当朱治一道上前一礼:“少将军。” 孙策轻声笑道:“听说方才程普与黄盖两位老伯教尚香射箭,差点被射秃了脑袋。现下他二人推脱晚上要轮岗,回军营去了,我们快去后院看看,莫让尚香拆了舅父家的房子。” 满院之人皆笑,吴景命手下人继续装厢,自己则随众人一道,穿过回廊向后院走去。 吴府后院里,孙尚香独自坐在井边生闷气。随着院门吱哟一声响,众人先后走入院内,孙尚香即刻变了脸色,喜笑颜开地冲上前去,蹦得老高一把环住孙策的脖颈:“兄长!” 孙权看看泥泞不堪的井口,再看看孙尚香的襦裙,不由龇牙咧嘴:“你好歹也是个姑娘家,雨天坐在井口,弄得一身脏,又要挂在兄长身上……” 孙尚香扭头冲孙权做了个鬼脸,哼道:“长兄才不像你一样穷讲究,哪里会计较这些。” 孙策双手抱着孙尚香,哭笑不得道:“我说怎么一手滑腻腻的,原来是泥!你要学射箭就罢了,为什么不好好学?把程老伯都吓跑了。” 孙尚香眨着大眼睛,一脸无辜:“才不是呢,程老伯说他要回军营轮岗去……再说了,程老伯比二哥还啰嗦,尚香也是硬着头皮听呢。” 听见四周人皆笑,孙权少年人心气,自然十分不好意思,他上前将孙尚香从孙策怀中拖出,重重放在地上:“明日我们就回吴郡了,你当心我再不陪你去掏鸟蛋。” 孙策哈哈大笑,对孙尚香道:“好了好了,你们两个有这斗嘴的功夫,不妨去射两箭,让我看看有没有进步。” 孙权面露奇异之色,指着孙策哂笑道:“兄长看?兄长自己连拉弓都不会,怎么看我们……” 话未说完,孙策脸色涨红,拉过孙权,用臂弯夹住他的脖颈:“你再多嘴……” 朱治看他们兄妹几人嬉闹,面露不解,低声问周瑜:“公瑾老弟,少将军让我们来,难道就是为了看小公子和大小姐练箭吗?” 周瑜轻笑回道:“伯符做事看似无状,心中却有丘壑,我们只要静观就好了。” 孙策自是听到了周瑜这段话,他微微侧身,笑道:“公瑾,这里没外人,你把铁面摘了吧,总听你声音却看不到表情,实在有几分吓人呢。” 吴夫人帮腔道:“是啊,这些日子委屈了你,此处没有外人,公瑾当摘无妨。” 既然吴夫人发了话,周瑜不好推辞,抬手解了铜锁,去了铁面。孙尚香一瞬不瞬地盯着周瑜,俊颜乍现一瞬,她极力克制未叫出声,小手却将孙权的手心抠出了血。 见他们兄妹二人站着不动,孙策发话道:“趁着雨不大,还不快去?我们就坐在房檐下看。” 孙权一抱拳,拉着孙尚香走到木耙前。韩当笑对吴夫人道:“夫人可还记得,少将军的箭法乃是老夫教的。那时候少将军爱闹的狠,死活不肯学,也不知道这些年过去,少将军的箭术是否有所精进。” 周瑜深知孙策不谙箭术,笑回道:“怕是还不如以前呢。” 孙策梗着脖子辩解道:“大丈夫驰骋沙场,当于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谁要学那暗箭伤人的功夫。” 朱治本正要喝茶,此时却放下了茶盏,劝解道:“少将军此言差矣!若说取敌将首级,射箭乃是最便捷之法,两军交战不是打架斗狠,万不能逞匹夫之勇啊。” 吴夫人笑叹道:“伯符从小好胜心重,至大未改。往后军中,还需二位将军多多帮衬。” 韩朱二人赶忙拱手称是。正当此时,孙权挽弓如月,一箭正中靶心。韩当击掌叹道:“仲谋好箭法!老夫怕是要甘拜下风了!” 孙尚香闻言,叉着腰跺脚道:“二哥哪里是在教我,明明是想自己出风头!” “若非妹妹愚笨,也衬不出我的箭法好啊,为兄这厢谢过了!”孙权狡黠一笑,丹凤眼弯弯,俊俏又可爱。 孙尚香愈发气恼,珊瑚红步摇随风摆动:“二哥你可别得意,论箭术,这里还有个人,你怕是要逊他一大截呢。” 孙权少年人义气,挺直腰杆不服道:“谁啊?你说出来!除了韩伯伯以外,还有谁箭法比我高明,我定要同他比试比试!” 孙尚香托着苹果儿般的小脸儿,忸怩又兴奋,指向端坐在一旁喝茶的周瑜:“当然天下第一俊朗威武的公瑾哥哥!怎么样?你敢比吗?” 周瑜闻言,呛咳个不住。孙策更是没撑住,一口茶喷了出来,大笑道:“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 ‘天下第一’的花名在外?” 听到“公瑾”二字,孙权的气焰瞬间矮了半截。吴景却看热闹不嫌事大,放下茶杯道:“是呢,公瑾不仅饱读诗书,箭术亦卓越超群,只是多年未见,到底精进到何种地步,实在让人好奇啊。不妨今日露一手,让我们这些老头子开开眼罢。” 孙权几经纠结,终于下定决心,红着脸走到周瑜面前揖道:“请公瑾哥哥指教!” 见此,周瑜不再推辞,半避席,与孙权对面一礼,而后起身走到孙尚香跟前,笑道:“能否借你的弓一用?” 周瑜话音未落,孙尚香便立马伸出小手将弓奉上,她表面只是痴笑,内心却灿烂如百里春花齐放:终于能看到公瑾*箭了! 孙权并未就位,他垂眸一瞬,脑中浮现出那女子婀娜身姿,欲言又止道:“公瑾哥哥,既然要比,不妨赌个彩头罢?” 周瑜一挑俊眉,含笑问道:“仲谋想赌什么?” 袁术驻军之处,营帐中,小乔悻悻地趴在木案上,一脸无精打采。大乔坐在对侧榻上,慢慢地收拾着衣衫。 又是一年暮春时节,好似与往常无异,这颗心却因为孙策那登徒子,被搅得涟漪不断。既然无情,何必要装出一副含情脉脉的样子,大乔越想越气,无力地放下手中裙裳,沉默半晌无言。 忽然间,小乔打了个喷嚏,大乔这才回过神来,关切道:“婉儿怎么了?可是伤了风?” 小乔摇了摇头,上前倚靠在大乔肩上,轻声道:“姐姐,你既然对那孙伯符有情,为何还要走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三章 寤寐思服(二) 淮水滨军营畔长着一棵参天的红豆树,东风一夜来,竟吹得枯枝蜕尽,繁花盛开。纵使看了这般景致,也鲜有人能想到,待着粉花败落后,树上会结出丛丛红豆,就好比不知何时已入骨的相思。 面对小乔这一问,大乔沉默一瞬,而后抬起清眸,莞尔一笑:“我的心思瞒不过婉儿,可那孙伯符惯会戏弄人,只怕仗着生得好,不知在多少地方留情……我若不走,难道眼看着自己越陷越深吗?” 小乔从未见过大乔如此黯然,轻轻捉住她的纤纤玉手,劝道:“姐姐,我虽然不喜欢那孙伯符,但我觉得他并非轻薄之人,对姐姐的关怀在意也不像装出来的。姐姐心气高,这么多年皆未遇见可心之人,若真喜欢他,为何要走呢。” “若是平常时候,或许能再等,可现下曹军杀来了,父亲随时可能上阵杀敌。我们姐妹二人留在此地,父亲惦记,定会分心……婉儿不用劝了,今夜卯时我们就出发。” “啊?”小乔明眸圆瞪,一脸惊愕,“卯时就走?鸡都还没起来呢!” “孙伯符说一早要来送我们,我怕他又会纠缠,索性我们半夜就出发,还能早些到庐江呢。” 小乔听了大乔这一席话,绝望地向后躺倒,片刻又鲤鱼打挺而起,舞动小拳:“姐姐莫要怕那登徒子,他若纠缠你,我便打他!就算他不怕石箭之术,我还有那杀手锏呢。” 大乔听罢,吓得直直捂住小乔的嘴:“莫要浑说,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再者说,我不过是不想见他,并不想害他性命啊!” 小乔明眸骨碌一转,巧笑嫣然:“姐姐可真是的,这就心疼上了?” 明白自己中了小乔的计,大乔忙红着脸转了话题:“你还说我呐,昨夜席间你跑去见谁了?打量着我不知道吗?” 听到大乔如是说,小乔瘦弱的身躯一震,红着脸硬着头皮装傻:“我更衣去了,并未见什么人。” 见小乔脸颊上泛着可爱的绯红,大乔愈发有把握,含笑凑上前:“妹妹真是贵人多忘事,昨夜你与谁先后离席的来着?还有那孙仲谋,我看他席间三番五次瞧你,你一走他也走了……真是没想到,我们婉儿不出手便罢,一出手便来了个一箭双雕!” 小乔羞恼不已,梗着脖子辩道:“姐姐说别的也罢了,那孙仲谋可与我不相干!那孙伯符已经烦死个人了,我可不想再跟孙家的人有瓜葛!” 寿春城小院里,孙策莫名感到一阵恶寒,他赶忙站起身,舒活舒活筋骨,对周瑜和孙权喊道:“公瑾仲谋,你们到底比不比啊?眼见雨势要大,再不比,只怕箭靶都看不真切了。” 周瑜笑道:“比箭的人没着急,你倒急成这样。仲谋还没说要赌什么,你且等等。” 孙策愈发不耐烦,叉腰笑道:“仲谋能赌什么啊?无非就是吃的喝的,最多赌个兵器……” 说话间,孙策将目光转向孙权,却不由住了口,十几年间,他从未见过孙权如此神情。 看着温润如玉的周瑜,孙权愈发觉得自己无礼,毕竟自己与小乔只有两面之缘,而周瑜与她又没什么瓜葛。孙权尴尬一笑,怅然道:“是仲谋失礼了,请公瑾哥哥赐教。” 周瑜不明白孙权为何这般伤怀,却不忍见这孩子如此,他上前一步,拍拍孙权的肩:“仲谋别这么想,不拘今日,但凡你我比箭,只要你赢,我便随时答应你一件事,如何?” 孙权一怔,未想到周瑜如此顾及他的感受,既为他保了面子,又督促他好好练习,跟自己那不拘小节的兄长真是对比鲜明。孙权由愣转喜,露出一颗虎牙:“谢谢公瑾哥哥!” 吴景边鼓掌叫好边走上前来:“既是比试,起码要喝碗酒罢?” 众人如看戏法般,看着吴景从怀中掏出两只茶碗,又从腰间拽出酒葫芦:“昨晚那酒席上的杜康,我偷偷装了一壶,现下刚好因陋就简。” 吴夫人嗔怪道:“你可真是,如此年纪切莫贪酒,免得误事。” 韩当哈哈大笑道:“老夫作证,吴将军在军营里可从没因喝酒误事过。” 吴景将茶碗分别递与周瑜和孙权,笑对韩当道:“韩将军,你也别闲着,来给两个孩子居中仲裁,当个司射罢。” “却之不恭”,韩当走到院中,以脚比长,各为五十步,用石子在地上划了道线,而后对周瑜与孙权道:“规则很简单,两人各射三番,以中的多者为胜,无射获,无猎获,不贯不释。” 孙尚香坐在吴夫人身边,偏着头问道:“母亲,什么是‘无射获,无猎获,不贯不释’?” 吴夫人轻拍孙尚香的小脑袋,温和道:“就是谁先射穿箭靶便赢了,还有不许以箭矢吓唬你韩伯伯。” 孙尚香听罢哭笑不得:“怎么可能啊……韩伯伯还真是调皮。” 周瑜与孙权对礼后,双双站在线前,孙权上射主位,先发弓。待到韩当下令后,他深吸口气,目视靶心。 头一番箭射毕,两人皆中了靶心,堂下众人纷纷叫好。只是若论中的之正,孙权却比周瑜偏了半寸。 江左周郎果然名不虚传,他身形瘦削,却挽弓极稳,箭矢如直线般,径直朝靶心而去,无半分偏颇,简直堪称神技。孙权傻了眼,心中暗叹,若不作出改变,根本没有赢过周瑜的可能。 韩当上前检查过箭靶后,示意两人继续。孙权再度弯弓,心中思绪难平:虽然早知周瑜璨若星河高不可攀,却未想到,有一朝一日自己要以萤虫之光与他相较。想到小乔望向周瑜的眼神,孙权两手一抖,他赶忙放下弓来,使劲摇了摇头,努力将心中的杂念摒除,而后再度弯弓,待到左手食指触及冰冷的箭簇后,便立即放开右手拇指,箭羽随之破风而去,重重钉在了距离靶心两三寸处。 心弦颤了,箭弦自是难以绷稳,这一射大失水准,孙权自嘲一笑,转身向周瑜致意。 周瑜温和一笑,弯弓搭箭,再度命中靶心。孙尚香不由欢呼雀跃,高喊道:“公瑾哥哥太厉害了,果然是天下第一!” 孙尚香这一喊,逗得众人一笑,倒让孙权放松了几分。周瑜如此云淡风轻,倒显得自己太过小家子气,孙权深呼吸放松紧绷的手臂,抬眼直视箭靶,大力挽弓,只听弦响一声,箭矢再度命中靶心。 即便如此,胜负亦已分明。明眼人皆能看出,周瑜的箭术远在孙权之上。吴景和朱治窃窃耳语,只怕周瑜即便蒙上双眼,也能毫不费力地射中靶心。 孙权望着眼前的周瑜,只叹他仿佛上天偏宠,完美无瑕,就算小乔对他青眼有加,也是顺理成章。无论如何,自己皆是输了,但输给周瑜,实在是不得不服。 正当此时,周瑜拉满弓,目光瞄准五十步外的靶心,弦响一声,竟脱靶射中了院墙。众人愣怔良久无言,好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周瑜放下弓,转身笑道:“本只想穿靶三寸,未料到没能正射,让大家见笑了。” 对于这样的结果,孙尚香当然不满意,嘟嘴道:“公瑾哥哥放水!” 众人皆开怀而笑,唯有孙策看着周瑜,若有所思。眨眼间,孙策又换上一副吊儿郎当的神情,对韩当朱治道:“两位将军请屋里说话,明日朱将军送我母亲回江都,我有些事交代。另外,请韩将军明日一早带些人马,随我去庐江送人。” 朱治与韩当皆万分好奇,孙策这是要送什么人,竟然比送自己的亲娘还要紧?两人相视一眼,对孙策一抱拳,齐步向堂屋走去。 周瑜刻意慢行,待众人皆离去后,孙策回过头,低声问道:“公瑾,方才怎么了?” “方才射箭一瞬,我察觉回廊门禁处有人窥视我,只是未待我看清,那人已经跑了。” 孙策盯着周瑜暴露在光天化日下的俊颜,不由一惊,拍着大腿道:“坏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四章 与子同袍(一) 星临万户,月傍九霄,入夜时分,朱治韩当等人俱已回营,吴夫人将孙策唤入内室,递上一只云锦包袱。 孙策不明所以,接过包袱解开,只见厚厚的绢丝包裹着一只看似寻常的朱红木盒。 孙策满面狐疑,抬眼与吴夫人相视,见母亲并无制止之意,孙策径直打开了盒盖。谁知才望向盒内一眼,孙策便猛然将木盒关上,一脸惊悸之色。 他万万没想到,这方不起眼的木盒里,竟放着一枚晶莹剔透的玉玺。方圆四寸,上携五龙交纽,旁缺一角,以黄金镶补,下有篆文“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这不正是以和氏璧雕刻而成秦汉两朝传国之宝吗? 吴夫人垂眸叹道:“伯符,当年你父亲为伐董贼,攻破洛阳城,进入汉宫,见这玉玺散落阉人之手,生恐山河有恙,便悄悄带了出来,想着待汉室重振,便将其直接交给新登基的大汉天子。可是他没有想到,董卓逃后,天子落魄,各路豪强都争先恐后,想挟天子以令诸侯。二袁皆非良主,吕布狼子野心,曹操亦虎视眈眈,你父亲担忧他们有篡汉之心,一直没有寻得将其献给陛下的良机……” 孙策这才回过神来,想起昨夜筵席上袁术之举,不由冷哼一声:“可是那袁大将军还是知道了。母亲,难道父亲正是因为这玉玺,才会遭人算计,牺牲在那岘山?” 吴夫人摇摇头,低叹道:“五年前在岘山到底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 “那这玉玺……”孙策欲言又止,立着耳朵偏着头,只听屋顶上隐隐传来极小的瓦砾碰撞之音,他忽然抬高两分声调,洪亮却不刻意,“这玉玺便放在此处罢,明日一早我再来取,母亲交给我,以后便不必日日提心了。” 吴夫人一怔,但见孙策拉过自己的手,在手心处写了几个字。吴夫人反应极快,即刻调整了语调,忧虑却又无可奈何道:“你也要当心呐,千万别学你父亲那般,为人卖命却丢了性命。” 孙策笑回道:“母亲放心,儿心中有数,明日一早就请朱将军送母亲与仲谋尚香回江都去。” 子夜时分,夜幕垂拢,鸦默雀静。吴府护卫手提明纸灯笼巡夜,却睡眼朦胧,哈欠不断。新月黯淡,渐被云层遮盖,远处深巷中传来几声短促犬吠,片刻戛然。 吴府后院小门处却传来轻声吱响,一黑影人从门外闪入,迈着猫一般无声无息的碎步向吴夫人居住的正房蹿去。及至屋檐下,见门窗皆紧闭,黑影人掏出一细铁钩,从两扇窗扉的缝隙中伸进去,轻轻挑开窗闩,打开窗户,一个鱼跃便飞入了室内。 床榻之上,吴夫人裹着锦被正在熟睡,黑影人借着无比昏暗的天光来到吴夫人塌旁,开始寻摸。可他翻箱倒柜,忙活半天,却没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黑影人按住腰间的匕首,恶毒之计泛上心头,缓缓向榻边走去。 忽然间,榻上人飞身跃起,一把将黑影人擒抱在地。黑影人不由大惊,一个鲤鱼打挺要起身,却复被扑倒。 月色渐浓,黯淡月光下,吕蒙披发及腰,身穿一身女子亵衣死死按着黑影人,大吼道:“吃我一拳!” 两人缠斗一处,吕蒙眼疾手快,一脚踢飞了黑影人手中的匕首。黑影人见此,起身欲逃,见吕蒙身着裙袍,便借机狠拽他胸前裙带。吕蒙正要飞脚相踹,忽听哗啦一声响,裙袍直坠在地。吕蒙赶忙蹲下拉裙,那黑影人便趁着此刻飞身一跃,破窗冲至房外。 “哪里逃!”吕蒙顾不上系裙带,双手提裙大步追了出来,见那黑影人翻墙欲逃,他即刻高喊道:“捉拿夜盗!在西院墙!” 吕蒙嗓大如牛,这一吼立刻惊醒了外院营房里的守卫,偏房大门霍然大开,孙权手持弓箭,飞身登上矮墙,弯弓拉弦,只待时机。与此同时,院外忽传来马蹄阵阵,骏马嘶鸣,身着玄铁金甲红绸披风的孙策手持十二锋银枪戟,策马飞驰而来。 黑影人方攀墙到一半,见孙策径冲来,吓得直直跌落,可他无暇自怜,顾不上脚扭屁股痛,一瘸一拐爬上院外等候的马匹,狠命打马向城外奔去。 宅院内,府兵集结,孙尚香扶着吴夫人走出,见到披发提裙的吕蒙,不由哈哈大笑起来。吕蒙羞红着脸正不知该往何处躲时,吴夫人上前一揖道:“今日若非阿蒙,老妇已身首异处,请受我一拜。” 吕蒙赶忙对礼:“老夫人别这么说,保护县令大人、少将军和你们,是阿蒙的职责。” 孙权上前几步,问道:“当真不需要我去帮兄长吗?他一个人追去,万一那人有同谋……” 朱治从院外赶来,人未到,声先发:“小公子放心,公瑾一个时辰前已在城中唯一一条行马道旁埋伏,定会保少将军无虞。时辰不早,我们出发吧。” 吴夫人微微点头,对朱治道:“未曾想世事发展,比我们预料得还要棘手几分,劳烦朱将军了。” 朱治一抱拳道:“朱某义不容辞!” 原来今日下午发现奸细行踪后,孙策便与周瑜商议,决计将计就计,让身形最为瘦削的吕蒙假扮吴夫人诱敌,将其除掉。眼见这寿春城已不是吴夫人能够安居之所,孙策密令朱治,待奸人暴露时,便送吴夫人等人出城。此刻时机已至,众人不再迟疑,纷纷登车,在三百士兵的护卫下,匆匆向吴郡出发。 寿春城里,周瑜头配铁面,身负箭筒,手持大弓立在暗影中。听得马蹄声渐近,周瑜屏息凝神,立着耳朵细细分辨:敌人之马在前,大宛驹在后,共两骑。约莫着敌人已入射程内,周瑜霍然起身,持弓至大道之上,弯弓搭箭,瞄准了策马的黑影人。 黑影人见此,立即偏身一侧,左脚钩住马镫上,整个身子重量左倾,策马向右,让马匹为自己作掩护,同时右手大指食指塞口,狠命一吹,呼哨声即刻响起。 五名刺客依次从道旁两侧阁楼顶跳下,向周瑜包抄而来。孙策策马赶上,大声唤道:“乌洛兰,当心!” 周瑜闪身如脱兔,几枚暗器擦身而过。黑影人趁机快马加鞭,向城外冲去。五名刺客则个个手持利刃,挡住了孙策与周瑜的去路。 周瑜冷声道:“少将军,此处交给我就好。” 溶溶月华下,孙策轻笑一声,俯身对大宛驹耳语了几句。大宛驹扬蹄嘶鸣,调转马头,向后方后退数十丈,而后回转过来,使出全力向前狂奔。五名刺客皆惊,想要向大宛驹发射暗器。周瑜眼疾手快,一弓拉五箭,刹那间将五柄暗器打落。孙策抓住机会,狠命拉缰,双腿猛夹马腹,大宛马奋起前蹄,如同蛟龙腾渊,跃起数丈,从刺客们头顶飞跨而过。待到他们反应过来时,孙策与大宛驹早已消失在了暗夜之中。 趁着刺客们愣神之际,周瑜抽出五只箭矢,左臂一震,弓弦一松,五只箭矢同时飞出,当胸插入了刺客心口。刺客们未即刻断气,他们口吐鲜血,瞪大双眸看着眼前之人,似是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天下竟有射术如此超神之人。 暗夜里,铁面极冷,周瑜的声调却更寒上三分:“本不想无故伤人性命,但以你们所持暗器推测,应当是张勋军下在淮南小县滥杀无辜村民之人。今日所为,也算是替那冤死的百姓报仇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四章 与子同袍(二) 寿春城外,孙策御马疾行,眼见自己与黑影人只相距丈远,却无法制敌。孙策不由想起朱治所言弓箭的好处,可现学哪里来得及,他只得高声喊道:“你若是个男人,就停下跟我决斗!” 可黑影人哪里在意这些,他右手飞快打马,左手不住抛出暗器来。孙策以银枪左右抵挡,速度渐渐落于其后。 前方是淮水弯道最窄处,过了河便是袁术驻军之地,这贼人果然与袁术难逃干系。若是入了营,只怕传国玉玺与周瑜的身份皆会暴露。见那黑影人绕行陆路,孙策轻抚大宛驹的鬃毛,俯身耳语几句,大宛驹即刻放慢了脚步。 暗夜深林间只剩下了自己的马蹄声,黑影人以为甩掉了孙策,心下放松几分。大营就在河对岸,黑衣人快快赶马渡过木桥,眼见距营门只剩百步。说时迟那时快,忽有一庞然大物从淮水中蹿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上岸。黑影人定睛望去,只见孙策骑在大宛马上,周身水花四溅,如同龙宫天将般扛枪刺来。 “拿命来!” 黑影人大惊,未想到大宛驹如此神勇,竟能泅渡百步宽河,想掉头而逃却已来不及,只能双腿夹紧马腹,身子用力向后一倾,期望能躲过这一击。 谁知孙策早有防备,他银枪一横,挑住黑影人的衣带一钩,用力将他拉下了马背。黑影人重重跌下,不顾头晕眼花,连滚带爬地向数丈外的袁军大营跑去。 若让他进了这营门,先前的努力皆是白费,孙策定气调息,瞄准黑影人,猛然将银枪戟掷出,重重地贯穿了黑影人的脊背。 黑影人应声倒地,孙策上前拔出银枪,将那人踩在脚下,见他腰间别有异物,孙策一把拽出,谁知竟是一卷画轴。孙策不由分说,将画轴贴身收起,欲立即结果此人性命。 熟料袁军驻地瞭望垛上的守卫看到了两人,大喊道:“什么人!” 须臾间,数十名弓箭手弯弓搭箭,走上营台,箭锋直对着孙策。孙策赶忙高声喊道:“是我!大将军帐下孙策!” 军营重地,又有曹军迫近,守卫不敢懈怠,数十人举着丛丛火把走出营门,将孙策团团围了起来。 孙策轻笑道:“大半夜打扰各位,实在不好意思。只是我家院里遭了贼,我一路追赶他至此处,并无冒犯之意……” 本以为能如此蒙混过关,谁知袁术与乔蕤张勋等人竟闻讯从大帐走出,看到孙策及其足下之人,袁术与张勋相视一眼,神色万般怪异。 看到袁术,那重伤的黑影人突然来了精神,扭动着身子口中呜呜咽咽不住。眼见袁术就要近前,孙策再不能等,一挥银枪戟,血溅三尺,那黑影人便顷刻一命归西了。 四周之人皆惊,趋步将包围圈逼得更紧,却无人敢放箭。月光如水,玄红色披肩烈烈飘动,孙策气韵冷绝肃杀,如画眉目间清寒如冰,十二锋银枪戟利刃染血,颇有几分勾魂摄魄的意味。 张勋疾步上前,指着孙策大骂道:“大胆孙伯符!竟敢在此地撒野!” 孙策抬眼睨了张勋一眼,竟吓得张勋微一踉跄。袁术走上前来,倒是神色如常:“伯符啊,大半夜的出什么事了?怎的闹到了营门口来?” 孙策放下银枪戟,拱手道:“今夜家中遭贼,我一路追赶,不想这贼人无道,竟然往大将军的军营里扎。伯符生恐威胁大将军安全,便将他斩杀了。” 张勋见孙策避重就轻,气得吹胡子瞪眼,却无话可驳。袁术轻笑两声,挥手示意弓箭手将箭弩放下:“那孤便谢过你了,夜深了,早点回去歇着罢。” 张勋心有不甘,急道:“主公……” 袁术瞥了张勋一眼,张勋只好闭了口,随袁术一道,返身回中军帐去了。 乔蕤示意众人散去,自己亦欲离开。谁知孙策上前一步,拦住了他的去路:“乔将军,孙某有个不情之请。” 乔蕤与孙策鲜有来往,不由心生诧异:“孙少将军但说无妨。” 孙策挠挠头,万般不好意思:“孙某与大乔姑娘相识一场,现下听闻她们要回庐江避战乱,孙某担心她们路遇歹人,愿意亲自相送,还请乔将军成全。” 春夜微凉,孙策额角上竟渗出了涔涔细汗,乔蕤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紧张,心想这小子上阵杀敌尚且不惧,这会儿却怕成这样,实在有趣。乔蕤轻笑回道:“多谢孙少将军关怀,可是莹儿与婉儿寅时就已出发了。” 天色渐明,青山古道,淡烟雾霭相遮蔽。一车四马沿山路慢行,大乔端坐车中,望着连峰重峦,长叹连短叹。 小乔托着粉腮娇笑道:“姐姐为何不住叹气,可是后悔了?” 古道上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与车行慢慢不同,这马跑得极快,好似在追赶什么人。大乔掀开车帘,只见孙策御马疾驰,很快赶超马车,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送行之人即刻拔出刀剑相候,孙策面无表情,冷道:“孙伯符奉乔将军之命,送二位小姐回庐江,你们可以走了。” 送行之人面面相觑,还未来得及细问,便见孙策银枪一竖,重重扎在地上,掀起一阵灰埃。送行之人皆吓得喉结滚动,冲孙策一拱手,快速策马向相反方向奔去。 未成想父亲的部下竟如此不负责任,大乔气不打一处来,却见小乔打了个哈欠,环膝倚着车厢懒懒道:“我还以为孙伯符要到六安才能追上我们,没想到一大早便追来了……” 昨日这丫头还义愤填膺,声称孙策若敢纠缠便出手揍他,今日竟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大乔倍感无奈,掀开帘帐下了马车。 孙策看到大乔,翻身下马,俊眉紧拧一脸委屈之色:“你宁可要这几个蚂蚱兵送你,也不肯我送你吗?世道这么乱,若是碰上什么流氓歹徒,就靠你妹妹那两下三脚猫的功夫,能应付了事吗?” 两人近在咫尺间,孙策眼底寒中带星,好似能让人溺毙在他的深情中。大乔偏头不与他相视,喃喃道:“我与妹妹在外流落多年,遇到最无赖的流氓歹徒就是你……” 孙策一怔,心想既已担了流氓无赖之名,也不必再有什么顾忌:“旁的无赖可不似我这般英俊,若你被他们占了便宜,恐怕会气得咬舌自尽了。” 语罢,孙策不由分说,上前一步揽住大乔的纤腰,将她扛抱而起,直接塞回了马车中。大乔气愤不已,明明不谙武功,却仍挥着小拳欲打:“孙伯符你这个混蛋……” 可是孙策金盔银甲,周身无一处好下手,大乔举着小手半天,一拳也未打出来。 孙策为大宛驹套好车辕,偏头冲大乔一笑:“别急,等晚上我脱了让你打。” 小乔本在装睡,听了这话,纤细的胳膊再也撑不住脑袋,捂着耳朵摇头道:“我还没到将笄之年,为何要听你们这些恶心话……” 天渐渐亮了,道路尽头终于传来孙策期盼已久的打马声,他抬眼一望,心情大好,高声唤道:“公瑾!我们在这!”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五章 心悦君兮(一) 青山夹谷里,梨花满地,马踏幽香。听得马蹄声渐近,小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怀中掏出篦子,梳理青丝,而后正襟危坐,一副闺秀之态。 周瑜行至马车前,对大小乔拱手见礼。本以为周瑜看到自己女装,至少会有些惊讶,谁知他好似司空见惯一般,毫无反应,转头对孙策道:“伯符,车厢里东西这么多,怎的只有一匹马?” 孙策看了大乔一眼,忍不住兜笑道:“还说呢,乔将军的人着急回营,把所有的马都骑走了,我只好给大宛驹套上,让它拉车,快把你的马也给我。” 孙策与周瑜的坐骑皆是价值万金的战马,现下竟要沦落到拉车的地步,周瑜一时语塞:“这大宛驹是你父亲留下的,早已通人性,你用它拉车,只怕它……” 孙策笑着捋一捋大宛驹的鬃毛,在它耳畔说道:“好小子,今日好好表现,赶明我给你找个漂亮的小母马,让你……” 孙策话未说完,就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巨响,原是大乔与小乔一道,气鼓鼓地将车门合了起来。 孙策与周瑜即刻愣在当下,过了好一会儿,孙策才反应过来:“她们怎么了?” 周瑜指着孙策道:“肯定是你说错了话。” 孙策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算了,女人就这样,一时哭一时笑的,过会子估计就好了。事不宜迟,我们快出发吧。” 语罢,孙策套好了马车,与周瑜并排在车厢前横梁处坐好,驾车向前驶去。 晓风缱绻,周瑜低声问孙策:“你要送大乔姑娘,自己送不行吗?为何拉上我。” 孙策并未回话,而是从怀中掏出画轴,递给周瑜。周瑜打开一看,竟是自己的画像:“这是?” “我从今夜那小贼身上搜得,怎么样?是不是画的特别好?若非知晓内情,只怕要以为是哪个暗恋你的闺秀画的呢。” 周瑜立即明白,孙策是担忧袁术已知晓他的真实身份,为难于他,才特意将他带上,可他若是在意生死,根本不会走这一遭。见周瑜定定望着自己,孙策笑问:“为何盯着我?怪吓人的。” “你既然对大乔姑娘有意,为何不把她留下……” 孙策闻言一激灵,一把掩住周瑜的口:“你可给我小点声!” 孙策手上留有几分马尿味,呛得周瑜直咳嗽。周瑜赶忙将孙策推开:“你才套了马,就往我嘴里按。” “莫矫情,大男人哪有怕脏的”,孙策笑得极其开怀,转瞬却又变了脸,“话说回来,我并未想瞒你,也没有轻薄人家姑娘的意思。只是我身负血海深仇,又一穷二白,明白自己配不上她,更不想连累她,若是害她跟我吃苦,我还算什么男人。” “那若是她嫁与旁人,你心中便好受了?” 周瑜向来不多话,今日却实足锥心。孙策挥鞭不稳,一下抽在了自己大腿上,他尴尬一笑,良久未语。 袁军大营中军帐里,袁术一夜未眠,在帐内来回踱步。昨日他派出探子,入吴府打探玉玺下落,竟被孙策当着他的面斩杀于营门处。从那一刻起,无论睁眼闭眼,孙策那带血的银枪戟时时浮现眼前,令袁术坐立不安。将这孩子召入麾下,究竟是福是祸?那诡异的铁面门客又是什么来头?袁术不由越想越头疼。 张勋带着两员副将走入营帐,对袁术一揖道:“参见大将军,这是庐江太守陆康差人送来的回笺。” 袁术命书童接过信笺,对张勋道:“这几日辛苦了,曹军可有新动向?” 张勋拱手道:“据探子回报,彭城、傅阳两地已落入曹操之手。曹军进城后,大举屠杀百姓,所到之处血流成河,伤及十数万民众,百姓因害怕曹军而强渡泗水,落水淹死者不计其数,以至于河道都被尸首阻塞了。” 袁术仰天长叹,怒捶桌案道:“该死的曹阿瞒!若攻破城池的是孤,定会秋毫无犯!只可惜现下孤实力受损,难以与那奸贼抗衡!” 这几日因为孙策之故,张勋心中颇不痛快,见此良机,他赶忙向袁术进言:“主公既得了一员猛将,何不一试锋芒?眼下曹操进入徐州立足未稳,若主公派遣乔将军前往迎击,以孙策作为先锋,或许能出其不意给曹军一个下马威。” 曹军方经大战,必有损耗。此刻若能出兵击败曹军,不仅能得地千里,亦可得徐州万千百姓人心,袁术却不由得恐惧起来:俯瞰自己坐拥这千里之地,一大半是孙坚与乔蕤打下的,若再让孙策和乔蕤联手,自己岂非要受制于人?袁术立刻摇头道:“不可,曹操此来连战连捷,士气正盛,我们万不可贸然出击。孙策年轻气盛,不是曹阿瞒的对手。” 张勋跟随袁术多年,对他的脾气早已摸透,听到这话,便知袁术定然已对孙策和乔蕤心生忌惮,索性就再添一把火:“主公所言甚是。我若是乔将军,怕也不舍得让孙策出阵。听闻孙策此次前来途中,乃是与乔将军二女结伴,现下这两个丫头要回庐江宛城老家,也是孙策相送。如此贤婿,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啊!” 本以为孙策是投奔吴景而来,未曾想竟是与大小乔同行,天下怎会有如此巧合之事?袁术满腹疑虑,不住捋须:“乔蕤手下副将皆是孤的心腹,料他不敢有不臣之心。倒是孙策那小子,仗着他老子留下的人望,拉拢人心,很是可恶。昨日孤将韩当朱治归于他麾下,韩朱两人激动得恨不能哭出来,真是……” 此时书童已将庐江太守陆康之信拆好,双手奉上,袁术接过,只看了两行,便气得将信笺重重摔在地上,再跺上两脚:“这个老不死的混账!这几日真是无一日顺气!” 因惧怕曹军杀来,须得连续作战,袁术特意修书一封,向庐江太守陆康求粮草。现下见他如此反应,想必那陆康未答应。张勋示意副将与书童退下,近前扶住袁术,低声道:“主公息怒!” 袁术扶额良久,才缓缓说道:“这个陆康,找他要点军粮,不给便罢了,竟敢仗着朝廷封他忠义将军,骂孤是叛逆!是可忍,孰不可忍!孤要出兵讨伐他,让他知道,在这江淮之地到底谁说了算!” 张勋双目一转,计上心头,立刻对袁术揖道:“主公,陆康固然可恨,但毕竟位列九卿,若是主公亲自讨伐,只怕会落人口实。不如派些急于立功的年轻之辈,就算到时候朝廷怪罪下来,主公也可免于责罚。” 陆康此人在江南颇有名望,百姓十分爱戴,袁术虽气,亦不敢轻易拿他怎样。听了张勋这话,袁术心里倒是有了几分打算,可他转念一想,又觉不妥:“孙策初到军营,独自将兵怕是不妥吧?一旦他带兵逃走,或是自立门户,又该如何是好?再者说,若他久攻不下,拿不到庐江的粮草,曹军趁机打来,我等岂不危在旦夕?” 张勋笑道:“这有何难?主公既然不放心孙策与乔将军的关系,不妨令他们各领一军,让乔将军作为孙策的侧翼,名为援护呼应,实则从旁监视。再派遣若干细作,潜入孙策营中,若是乔将军所报孙策之行迹,与我们所得情报不同,便可坐实他二人有私……至于粮草,想来孙策的舅父吴景捏在我们手中,他不敢不尽心。” 张勋这一计甚是歹毒,一石二鸟,欲同时除去乔蕤与孙策。袁术本就生性多疑,料定此计可试探人心,欢喜道:“好哇!既然孙策爱去庐江,就让他去个够!来人,唤乔蕤入帐!” 张勋又道:“主公莫急,末将又打听到一事,事关孙策帐下那匈奴门客乌洛兰……”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五章 心悦君兮(二) 六安地处江淮之间,气蒸湖泽,步步成景。傍晚时分,暮色沉寂,残阳铺水,整座城皆笼在一瓣胭脂桃色之中。 孙策驾车至河畔停驻,周瑜掏出怀中司南,抬眼看看不慎明晰的星斗,两人相视一眼,确定此地正是与韩当约定的见面之处,翻身下了马车。 孙策轻叩厢门,唤道:“大乔姑娘,我们到六安了,你们坐了一天,定是累了,下来活动活动罢。” 大乔打开厢门,见孙策探手欲接自己,特意从另一侧下了车。孙策的手悬在空中,不禁有些尴尬。小乔追随大乔下车,看到堵在车门处的孙策,面露好笑之色。 孙策方受了窝心气,见小乔笑话自己,愈发气不打一处来:“臭丫头……” 谁知大乔回眸一望,正好与孙策四目相接,孙策赶忙解释道:“我不是骂你……” 周瑜撑不住笑出声,小声对孙策道:“你不是惯会讨姑娘喜欢,现下怎么这么笨?” 今日也不知怎么了,大乔一句话也不肯跟孙策说,孙策满心不痛快,又被周瑜揶揄,气道:“你这老鳏夫,不帮我就罢了,还在这说风凉话?快别废话了,赶紧帮我出出主意,你以前都怎么哄人的?” 周瑜垂眸一瞬,温润如水的眼波里几丝伤痛几丝怀念:“我和我夫人从来不吵架。” 小乔本陪大乔立在水边看景,听了这话回头看看周瑜,连痴带怨,情思复杂。周瑜与孙策皆迷茫不知所谓,却深觉此处不宜久留。只听孙策尴尬一笑,对周瑜道:“公瑾,你在这里护着她们,我去寻些吃的来。” 周瑜即刻否道:“还是我去吧,女儿家脾胃娇嫩,只怕你不知道该找些什么。” 语罢,周瑜不由分说背起竹筐,策马一溜烟蹿没了影。孙策只得倚在马车边,乖乖等周瑜回来。 江边处,大乔一行清泪蓦然滚出。小乔见此,急道:“姐姐这是何苦?好端端怄什么气?既然姐姐不肯去与他说话,我去跟他说,让他来跟你道歉不就好了吗?” 大乔赶忙拭泪,拉住小乔的袖笼道:“婉儿别去……昨晚父亲的裨将乐就来找我,我已答应嫁与他,这几日他就会找机会向父亲提亲的。” 小乔惊得差点咬了舌头:“姐姐真是瞎闹!那个乐就人丑就罢了,还自大猖狂,姐姐怎么能嫁给他呢,婉儿第一个不答应!” 大乔凄然一笑,回道:“傻丫头,女子嫁人哪有称心如意的?父亲年纪大了,现下在军中地位愈发不稳,须得找个人帮衬他才是。只可惜我们俩都是女儿身,不能披挂杀敌,我若不寻个良将为婿,父亲……” “乐就是谁?”孙策的声音猛然从近旁发出,吓得大小乔皆是一震。大乔回过身,只见孙策手中的牛皮水袋已然碎裂变形,他目光锐利如剑,好似能扎死河中的游鱼。 总见孙策笑,却从未见过他如此愤怒,大乔心头一揪,语气却仍是冷冷的:“与你又有什么相干?” “不相干?”孙策眉头愈紧,双眸喷火,眯着眼对大乔道,“好一个不相干,我现下就回去宰了他,看看到底与我相干不相干。” 语罢,孙策翻身上马欲走,大乔急忙跑上前,拦住孙策的去路:“你别胡闹!刺杀帐中大将,你自己也不要命了吗!” 孙策冷哼道:“不杀也罢,我去阉了他,看他还敢不敢娶你。” 小乔扶着浑身颤抖的大乔,讥讽道:“孙伯符你真是个孬种!你又不喜欢我姐姐,管得着我姐姐嫁谁吗?你若喜欢我姐姐,就找我爹提亲啊!日日在这里混闹,有什么意思!” 恰逢周瑜寻了食材而还,见他们三人如此,多少猜了个大概,他走上前去牵住大宛驹的辔头,佯装无事道:“伯符,食材我已经找来了,你快去找点木头生火罢。” 谁知孙策根本不接这一茬,重重一哼,御马向远处大别山方向跑去。大乔掩面而泣,独自走向河边。小乔起身欲追,却被周瑜一把攥住广袖:“让他们分别冷静几分,我们不要去打扰。” 小乔的小脸儿刷地红透,乖巧地点了点头。周瑜放下竹筐,仔细翻捡着食材,小乔弯身轻道:“我帮你吧……” 大别山夹谷间,孙策御马如飞,可他无论如何攀山涉水,满心的烦忧皆如影随形。 五年前父亲离奇之死与那传国玉玺逃不开干系,孙策明白迟早会离开袁术的阵营。可大乔的父亲乔蕤是袁术手下第一大将,为人刚直,对袁术忠心不二,若是自己娶了大乔,再与袁术翻脸,岂非会害了乔蕤? 可这个中情由,皆无法告诉大乔,明知她对自己有意,却无法承接,孙策一时失神,跌落马下,重重摔在了崖石上。 大宛驹赶忙驻步回身,上前咴叫着,好似十分担心。孙策却直直躺在石地上,抬臂遮面,半晌未起身。 入夜时分,孙策终于御马回到了六安城外。周瑜已架起了炭火,小乔颠簸一日,再也撑不住,倚在车厢内睡得很熟。孙策拴好大宛驹,沉默上前坐在周瑜身侧,半晌无语。 周瑜见他一身尘土,面颊手肘皆是擦伤,轻笑问道:“你不是吧?阉了?” “什么?”孙策茫然一瞬,旋即明白周瑜又在揶揄他,冷道,“他若敢去找乔将军提亲,我一定会阉了他。” 周瑜从炭火架上取出一只烤鸡,递与孙策。孙策即刻推开:“没胃口,不吃。” “谁让你吃了?打你负气跑后,大乔姑娘一直水米未进,你快去看看她罢。” 孙策抬眼望去,只见大乔碧裳纱衣,坐在烟笼寒水边,形单影只,甚是惹人生怜。孙策心生不忍,终于压下性子,起身向河边走去。 清河边,晚风拂过蒲草,空气中尽是淡淡幽香,大乔正望着星辉倒映出神,忽闻一阵脚步声,只见孙策走上前去,挨着自己坐下,强行挤出个灿烂的笑容:“不……不吃东西怎么能行?我撕鸡给你吃啊?” 大乔仍未抬眼,眼泪却簌簌落在轻纱衣襟上。从前孙策对姑娘流泪的理解仅停留在孙尚香的哭闹上,今日见大乔流泪,才体会到何为梨花带雨,他挺直身子,万分笨拙地为大乔拭泪:“别哭了……万般错皆是我错,你不可不吃不喝,身子会熬不住的。” 大乔抬起朦胧泪眼,哽咽道:“少将军哪里会错?” 孙策本就没觉得自己有错,只是不忍见大乔哭,才如是说,此时他不知该如何回答,赶忙假意思索,看向周瑜处。 周瑜指指心口,再指指薄唇,示意孙策回答不应口是心非。孙策心领神会,即刻在大乔背后冲周瑜竖起拇指,而后望着大乔,认真回道:“莫说这些了,你饿了吧?我们吃鸡,你是不是不吃鸡皮?公瑾都烤糊了,你等我撕下来……” 不远处,周瑜抚着胸胁,几欲吐血。天知道孙策是怎么根据“口”与“心”联想到“饿”和“鸡皮”的。 果然,大乔怔了一瞬,小脸上诧异转怒,后又化为克制自嘲:“孙少将军慢慢吃,告辞。” 大乔起身欲走,孙策登时急了,丢开烤鸡,一把将她拉至怀中,一字一顿道:“你嫌我哪里做的不好,只管明着告诉我,不要让我瞎猜好吗……” 大乔冷冷看孙策一眼,从他怀中挣脱,走上马车前,轻轻唤醒小乔:“婉儿,婉儿……快醒醒,我们去城中投宿,不跟这些臭男人待在一起。”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六章 但为君故(一) 从寿春城到庐江郡皖城五百余里,六安城位于行程正中,南傍千年沉雪大别之山,东望烟波浩渺居巢之湖,依山傍水,物阜天宝。 虽是四方小城,却南北交融,八方通衢,商旅往来密集,门庭若市。昨日夜里,四人投宿城中客栈时,只剩下最后两间厢房。 孙策自是与周瑜同屋,他辗转一夜无眠,脑中皆是大乔与乐就之事,天还未亮,便迫不及待将周瑜摇醒。周瑜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迷蒙间起身摸出短刀:“可是有歹人杀来?” 清晨极寒,孙策穿着亵衣坐在榻边,边打喷嚏边问道:“公瑾,我想了一夜,仍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你快帮我出出主意。” 周瑜未及深思,想当然道:“玉玺的事你不必担心,袁术并无证据,定然不敢贸然行动。伯母回到吴郡后,四面皆是你舅父的人,不会有差池的……” 孙策摆手道:“我不是问这个,我是说大乔……若是那混球真的找乔将军提亲,乔将军一时疯癫答应了,我可该怎么办呢?” 周瑜未想到,孙策天不亮将他叫醒,竟然是为了大乔的事,他掀起锦被,歪身躺下,背对孙策不再理会。 谁知孙策仍不依不饶,绕到软榻的另一侧:“公瑾,你娶过媳妇,懂得多,快帮我想想啊。” 周瑜被孙策闹得睡意全无,他揉揉惺忪睡眼起身披上儒裳,行至案前斟茶。 孙策知道周瑜讲究多,早起先要漱口,赶忙接过茶盏为他斟茶。 周瑜洗漱停当,坐回案边对孙策道:“混闹了这么多年,终于见你正经几分,连今日倒的茶都像醋一样,酸人得很。只是我也没有什么妙计,唯有 ‘抓紧’二字送你,你若不抓紧,就等着喝大乔姑娘的喜酒罢。” 客栈绣房轩窗外,黄鹂鸣翠柳。小乔坐在小窗下,借着日光读书。 大乔收拾好行囊,上前轻轻拍拍小乔的肩背:“婉儿又在读兵书?再读下去可要成了大司马,定会把我未来的妹夫吓跑了。” 小乔小嘴一撅,将书卷丢到一旁,百无聊赖道:“姐姐还说呢,还不是姐姐教我识字,教我看兵书?现下怎的又揶揄起我来了?” 大乔抬手拂过小乔的总角,笑道:“我们家里只有兵书,闲时读来十分有趣,就是把婉儿教得像个小子,倒是我这做姐姐的不是。” 小乔明眸骨碌一转,掩口笑道:“姐姐也不白看啊,兵法用的炉火纯青,一招 ‘声东击西’,就引得孙伯符发了狂,好生厉害呢!” 大乔的脸儿刷地红透,又羞又气道:“你这丫头瞎说什么?我哪里有用计谋算计他?” 小乔吐舌回道:“是是是,姐姐乃是情之所至,才不是什么兵略呢!” 孙策与周瑜收拾停当,沿走廊来到大小乔房门前,听得内里一阵嗔笑,孙策不由蹙眉,低声嘟囔道:“你看她昨日对我那般冷脸,今日就笑成这样,真是……” 周瑜做了个手势,示意孙策噤声:“若不想罪加一等,现在就少说几句。” 孙策心领神会:“那就按照原计划,你用美男计,把我小姨子领开,让我跟大乔姑娘说几句话。” 看孙策这般挤眉弄眼之态,周瑜忍不住笑出了声,他清清嗓子,叩门道:“小乔姑娘可在?” 听到周瑜的声音,小乔拍案而起,走到房门处却又绕回来对着铜镜理了理鬓间的碎发。大乔从未见过小乔这样,忍笑上前打开了房门。 周瑜与孙策赶忙向大乔见礼,大乔亦对二人回礼,望向孙策的神情却仍是冷冷的。孙策步伐微动,轻碰周瑜的鞋履,周瑜即刻对大乔道:“周某打算再买匹马,听闻小乔姑娘擅长相马,特请小乔姑娘随我前去看看。” 小乔自然知道,周瑜是为了给大乔和孙策创造说话的机会,才想出买马这样拙劣的由头。小乔虽不喜欢孙策,却更讨厌乐就之流,何况有周瑜作伴,便十分欢快地答允了。 见小乔与周瑜走下阁楼,大乔嗔视孙策一眼,欲关房门。孙策手疾眼快,揽住大乔纤腰,团身入房,轻巧将大乔压在了门板上。 大乔欲将孙策推开,却使不出一丝一毫力:“你快让开……” 孙策岿然不动,拉过大乔的纤纤玉手攥成小拳,在自己胸口重重锤了两下。大乔不由惊叫:“你干什么……” 孙策望着大乔,墨瞳幽深,情思暗涌:“昨日你生气要打我,却没法下手。今日我特意未穿铠甲,你若还气,就再打几拳罢。” 大乔这小拳砸在孙策身上,仿佛砸在铁上。孙策毫无反应,大乔的手却痛得要裂。看出大乔吃痛,孙策自悔莽撞,长着厚茧的修长指节揩摸着她的小手,在唇边轻吹,好似捧着一件绝世珍宝。 大乔心下动容,望向孙策的目光亦软了三分。孙策低声一叹:“莹儿……” 不知孙策为何突然唤自己的闺名,大乔小脸儿一热,低头未应。 绣房内,气氛温存,春光旖旎。谁知孙策好死不死,竟问了一句:“你,是叫莹儿罢?” 客栈楼下正是六安官道驿站,正值战乱,马匹尤其稀缺昂贵。此处乃六安城独一家,自然引得四面八方之人前来。周瑜与小乔一道,顺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在马棚处细细挑选。 四周尽是莽夫壮汉,时有奸人觊觎小乔美貌,欲上前来趁乱揩油。周瑜左抵右挡,顾此失彼,索性将小乔护在身前,保持着一拳的距离。 小乔暗自偷笑,假意趔趄,往后一摔。周瑜抬袖相扶,见小乔站稳即刻撤手:“小乔姑娘当心。” 周瑜的细心与周到超乎小乔意料,她不由感叹:“没想到你这么会照顾人。” 周瑜一本正经回道:“保护两位美人,自然要多花些心思。现下世道乱,登徒子太多,不得不防。” 看到周瑜以如此刚正不阿的神情说出这赞美之语,小乔好笑又得意:“若是孙伯符有你一半灵透,也不至于把我姐姐气成那样了。” 小乔这一席话无疑戳中了周瑜心中的隐忧:未想到孙策一旦动情竟手腕全无,若是再做错事,定要耽误行程,如此拖延下去,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到庐江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六章 但为君故(二) 远山如眉,梨花坠落似雾。六安客栈里,孙策立在木窗前遥望青山发怔,恍惚间,那山气愁云竟幻化作大乔的模样,浓妆淡抹,宜喜宜嗔。 孙策一怔,垂眸长叹,他心知肚明,自己根本给不了大乔任何承诺,贸然前去叨扰,只会愈发让她失望。 周瑜不知何时走入房中,看孙策神情落寞便猜出一二,他走上前去,重重一拍孙策的肩背:“伯符……” 孙策未回头,只道:“韩当也不知怎么了,迟了半日仍未到约定地点,我担心军中有变故,波及她们姐妹。我们不要再等了,即刻准备出发罢。” 周瑜回道:“我也是这样想,方才已嘱咐小乔姑娘收拾东西装车,约莫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能出发了。” 孙策略点点头,呆呆望着窗外发怔,绕过眼前这座山,便会到达素有“淮右襟喉”之称的庐江郡治所舒城,沿着舒城东南处的狭长古道南下,不到半日,就可通达大小乔的祖籍皖城了。孙策蓦然心惊,这才发现将她送回家后,自己竟然再也没有来寻她的由头,不由满心愁绪,握拳的手颤抖不已。 周瑜察觉孙策心思,含笑道:“伯符,昨日我说你对大乔姑娘有意,不过是随口一提,没想到你还真对人家动心了……” 孙策睨了周瑜一眼,无奈道:“公瑾,我们打小一起长大,我的事皆不瞒你。一开始我确实没看上她……漂亮姑娘太多了,若只见色起意,我孙伯符与那些登徒子又有何分别。” 周瑜从未见过孙策如此深情,揶揄道:“漂亮姑娘虽多,但漂亮到大乔姑娘这地步的,世间也难有几人罢……” 孙策一把揽住周瑜的脖颈,威胁道:“公瑾,有个乐就已经够我受了,你可不许打她主意!” 周瑜大笑不止:“你这争风吃醋也太没谱了,别岔话,继续说说,既然不是见色起意,为何相中人家姑娘?” “你还记得她算计我,与我打赌之事吗?” “怎会不记得?你可是把人家姑娘臭骂一顿,甚至还在那袁大将军的酒宴上公然羞辱人家”,周瑜想起过去种种,直替孙策捏一把汗。 “就从那天起,我发现她与我一样,不过是个操碎心的笨人罢了”,孙策自嘲笑道,“偏生她是乔将军的女儿,若是我与她相好,岂不是害了她爹?我不敢言明,更怕她会嫁与旁人,现在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周瑜抬手拍拍孙策的脑袋,一字一顿道:“伯符啊,你真是长大了,大乔姑娘迟早会明白你的心意的……” 孙策一把将周瑜推开:“去去去,你比我还小几个月,装什么老成?” 正当此时,门外传来一阵轻巧的脚步声,随着几声叩门,小乔清泉般的嗓音响起:“周公子,我们收拾好了。” 周瑜与孙策相视一眼,即刻回道:“小乔姑娘稍等,我们马上下去。” 官道上,商旅往来,络绎不绝。周瑜买下新马后,将自己的坐骑解放出来,于头前探路。春日高悬,和煦的阳光晒在身上,孙策不禁昏然欲睡:“这百余里山路毫无景致,连个山贼都不见,可叹我江都孙郎,生得好看武艺又高,却无用武之地,真是扫兴啊,扫兴。” 小乔闻言,从车窗探出小脑袋,宽袖一甩,一颗榧子直直击中孙策的银甲:“你这臭嘴,自己想死可别拉我们垫背!” 孙策刻意未挡,回眸道:“你这丫头可太野蛮了,多学学你姐姐,才有个美人儿的样子。” 小乔撑头笑道:“学我姐姐什么?不理你吗?” 孙策被小乔噎得懊恼无比又无法反驳,周瑜看出孙策窘迫,岔话为他解围:“庐江太守陆康是江南望族,汉室忠臣,自他上任以来,治郡有方,颇得百姓称赞,所以这一路才能如此太平。” 话音未落,一行人自岔路向右,转过山崖,步入密林小路。此处恰是大山之中的隘口,位于三座山峰之间,两侧壁立千仞,长满荫天蔽日的巨木。足下之路陡然由宽变窄,往来商旅皆与之分道而行,目之所及只有他们一车一马,甚是萧瑟。 孙策本能地警觉起来,问周瑜道:“此地距舒城还有多远?” “还有不到二十里,伯符,我们快马加鞭,速速通过此地罢。” 见周瑜眉头紧蹙,俊脸凝重,孙策猜测问道:“怎么了?此地有山贼?” “庐江郡多山川,故而山匪横行,先前我等讨伐的祖郎便是其一。前些日子在居巢时,我听鲁子敬说起,这附近的山越贼人推举了一位东莱人当首领。这位新首领年少时曾驰骋沙场,武艺深不可测,打遍诸山未逢敌手,一时间名声大噪,引得附近山头上的匪众皆心生向往,意图归附……” 孙策立刻起了精神:“等送罢这两个丫头,咱俩一道去会会他,待我孙伯符将他制服,他就会知道什么才叫天下无敌。若是他愿意现在来送死,我也不拦着……” 周瑜见孙策不忧反乐,不由扶额。也是,大乔现下正在与他赌气,若不披荆斩棘,怎能显出他孙伯符护送有功,重获美人心呢? 不知何处飘来几朵流云,林间蓦然阴沉,天幕黯淡。忽然间,一支箭矢毫无征兆地破风而来,直冲孙策心口飞去。孙策反应极快,抬起银枪戟将箭矢击飞,大喝道:“什么人!竟以暗箭伤人!” 羌管之音悠悠响起,四周丛林中突然冒出十数山越贼人,他们锥发纹身,凶神恶煞,手持弓弩,不住放箭。周瑜即刻弯弓搭箭,以精准的箭术压制对方:“伯符!快!” 孙策心领神会,挥戟挡箭同时疾疾打马,大宛驹全力奋蹄,快速向前奔去。 送上门的买卖,山贼们自是不会善罢甘休。隐匿梢头的贼人瞄准车窗,不住放箭。一时间厢内箭如雨下,小乔护着大乔躲在车厢死角,却仍被箭矢擦伤了皓腕。 周瑜不顾一己之身,策马上前挡在车窗处。小乔趁机探出小脑袋,一甩广袖击中了几名山匪。周瑜见此,高声喝道:“快进去!” 两名山贼见周瑜分心,舞刀上前,大力向他砍去。小乔的心登时悬到了嗓子眼,她左手撑窗,右手宽袖一甩,击伤山贼双目,为周瑜解了围,自己却从飞驰的马车上坠落下来。 大乔不由尖叫失声:“婉儿!” 周瑜本就与马车相距不远,见小乔有难,即刻御马而上,一把揽过她的纤腰,将她拉到马背上。 小乔的心猛然一阵悸动,可她还未来得及窃喜,便听得两侧石壁一阵闷响,轰隆间,几块巨大的山石滚落,直冲马车砸下。 周瑜心弦一震,歇斯底里喊道:“当心!” 碎石砂砾簌簌落满全身,孙策明白,若不快速通过此处,便会葬身石海,他逆着颠簸跨步站上车辕,使出全力扬鞭打马。大宛驹被飞石击伤,皮毛处渗血不止,却仍奋身跃出数丈。飞石加速陨落,几乎擦着马车后轮坠下。孙策回身一望,只见身后之路已被巨石掩埋,而周瑜与小乔竟然没了踪影。 大乔不顾马车未停稳,跌撞而下,瘦弱的身躯向前推滚着巨石,双手流血不止:“婉儿!婉儿!” 说时迟那时快,孙策方冲上前去将大乔拉至怀中,十余块鹅卵大的碎石便顺着石阵缝隙滚落,重重击在孙策的金盔银甲上。孙策抱紧大乔,团身一跃,跌跌撞撞逃出数丈,两人还未来得及松口气,忽听身后有人浪笑道:“好一个吴郡孙郎,着实有两把刷子!” 巨石阵那头,周瑜与小乔被飞石阻断了去路。小乔急得直掉眼泪:“这可如何是好?我姐姐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周瑜望着巨大山石,思忖片刻:“为今之计只有下山绕道居巢,带些人马再来寻伯符与你姐姐了。” 小乔万般忧心,哽咽道,:“我姐姐会不会有危险,她会不会……” 周瑜轻声宽慰道:“不会的,伯符反应机敏武艺高超,而且他很在乎大乔姑娘,一定会护她周全。若想早点见到她,我们就要赶快动身了。” 语罢,周瑜翻身上马,探手伸向小乔。小乔一怔,颤抖着小手递向周瑜,轻巧地被他拉上了马。 眼下最要紧的便是时间,周瑜御马如飞,脑中惦记着孙策安危,未注意小乔一直捂着心口。若说方才心中悸动是小鹿乱撞,现下被他拥在怀中,简直犹如千百斤巨石在心头乱锤,小乔只觉自己即刻要断气,可恨周瑜身上那若有似无芷兰般的香气时时萦绕,简直让她头晕眼花,难以招架。若非记挂着大乔安危,心头吊着一口气,只怕自己早已昏厥过去。 眼见小乔的身子越趔越远,周瑜抬手轻扶她的纤腰:“坐稳……你是不是害怕了?” 如清川碎玉般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合着吐纳的气息,令小乔的小脸儿一直红到纤细的颈根,可她将门之女,生性倔强,怎能受得被周瑜小觑:“不就骑个马,有什么怕的……” 语罢,小乔坐直了身子,挣出周瑜的怀抱欲逞强。谁知周瑜一把将小乔揽回身前,又把缰绳塞入她手中:“前面是陡峭弯道,不可玩笑,抓好!” 周瑜竟不顾自己安危,将缰绳全给了自己,小乔心中暖流涌动,小脸儿红得宛如三月里的桃花。 白马疾驰,两侧美景无人观,山谷间忽然传来一阵悠远而低沉的声响。小乔立刻警觉起来,问周瑜道:“你可听到了?能否听出这是什么声音?” 江左之地,无人不知周瑜通晓音律,他偏头思忖:“像是大笙,又像号,怎么了?” 小乔语带哭腔,急道:“那日在巢湖边,就是这声音引来一群大鸟袭击了我!” 话音方落,山谷中由远及近刮起一阵强风,应和着滔天白浪之音,数十只怪鸟集结,如乌云般向策马奔驰的周瑜小乔追来。周瑜见情况不妙,抬手拂过胯下骏马的鬃毛,马儿咴叫一声,四蹄奋疾如击战鼓,踏地而飞,风驰电掣般蹿了出去。 前面不远处正是山谷豁口,生死一线间,那些长羽鱼鳞的怪鸟突然收紧翅膀,如同离弦利箭般俯冲下来。小乔偏头一望,长袖善舞,只听“啪啪”几声应和着惨叫,几只飞鸟蓦然坠地。可怪鸟数量众多,根本无法尽数击落,十余大鸟一齐俯冲而下,千钧一发之际,周瑜横过斗篷,将小乔牢牢包住,自己却被尖锐的鸟嘴重重扎在手臂与肩背上。 身上之痛犹如万箭穿心,周瑜咬紧牙关,拼尽最后一口气力,御马蹿出了山谷。眼前豁然开朗,一马平川,飞鸟见无处避身,不再追击,即刻振翅飞出了九霄云外。 胯下战马亦被怪鸟扎伤,悲切地咴叫几声,驻步溃然跪地。小乔不安地抬手拍拍压在自己身上的周瑜:“你没事吧?” 孰料周瑜那颀长俊秀的身子竟失了平衡,猝然坠下马去。 周身血液一瞬凝固,小乔慌乱滚下马背,连滚带爬扑向坠落草丛中的周瑜:“周郎!周郎!”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七章 美人之恩(一) 山谷间,晚风吹拂着苜蓿草,惹得马儿摇尾上前,咴鸣不住。乱石阵外,十二锋银枪戟染血未干。孙策将大乔牢牢护在身后,循声望去,只见十余山匪拱卫着一身骑高头大马的男子,他头戴凤翅盔,身着金吾甲,手握丈八红缨枪,气魄慑人。 此人竟能叫出自己名字,难道是相熟之人?孙策觑眼细观,却毫无印象:“你是谁?为何认得我?又为何在此伏击我们!” 那人畅快大笑几声,讽道:“江都孙郎花名在外,我即便知道,也不稀奇罢?” 见这人竟当着大乔的面浑说,孙策急忙否认:“少放屁!我哪有什么花名!都是那些女子喜欢我,胡乱纠缠,我可与她们没什么瓜葛!” 那人歪嘴一笑,冷声道:“不管真假,今日你算是风流到头了!你杀我的弟兄,我焉能坐视不理,定要宰你复仇,方可祭我兄弟亡魂!可现下你我力量悬殊,谁胜谁负早已是天注定,我敬你是条汉子,许你自尽,快快动手吧!” 感受到身后大乔不住颤抖,孙策悄悄探过手去,与她十指交合,嘴上回应却毫不耽搁,铿然有力:“你这身衣服是偷来的还是自己的?若是自己的,你好歹也是个将士,落到与山贼为伍,已是不耻,竟还敢口出狂言,跟我说这些屁话!你脱队而逃,是为不忠;乱杀无辜,是为不义!若我是你,早已一头戕死在巨石上,哪里还好意思让旁人自尽!” 此人出身行伍,虽落草为寇,却从不滥杀无辜,这一身戎装亦是他生平所重,听了孙策这话,他扬鞭立马,一字一顿道:“鄙人东莱人太史慈,因为在家乡斩杀了几名官宦人家的渣滓,被州府通缉,流落此地,幸得这帮弟兄们接济,我才没有饿死街头!你杀了他们,便是杀了我恩人,我岂能放过!” 果然不出孙策所料,此人并非寻常草寇,孙策眉头一皱,计上心头:“你既要做报仇雪恨的英雄豪杰,就该与我决斗,仗势欺人算什么本事!” 一众山匪不耐烦起哄道:“决斗什么呀!寨主,我们三两下戳死他,抢了他们的行李和马,再干下一票便得了!若是这小子使诈,把大家伙儿都折进去,可就不划算了!” 手下贼人所言有理,可以多欺少亦是不义,太史慈半晌未说话,似在权衡利弊。 大乔虽被孙策挡在身后,却一直搜肠刮肚,思量着破敌之法。现下孙策激将未果,大乔深吸一口气,缓和几分紧张情绪,翩跹从孙策身后走出,颤声对太史慈道:“这位英雄可是在想,决斗却无彩头,实在扫兴?小女子愿意以身做赌注,不知你意下如何?” 未想到孙策身后竟藏了个绝世美人,聒噪不住的贼众们看到大乔容色,刹那间噤了声,各个呆头傻望,似已忘却今夕是何夕。 大乔未施粉黛,小脸儿依然苍白傲雪,一双明眸如缀碎琼乱玉,晶莹清亮,一颦一笑皆能撩人心弦,她身着烟色襦裙,纤细身姿掩在三尺云锦中,风流婉转,不与人间烟火相干:“小女子乃后将军袁氏帐下乔将军之女,素来爱慕英雄,故而年过二八尚未婚配,今日在此得见阁下,不胜欣荣,今日决斗,若你胜过孙伯符,我便嫁与你为妻……” 众山匪一阵惊呼,兴奋地交头接耳。孙策心急不已,一把将大乔拉至怀中,气道:“莹儿,你别混闹,你可知道这……” 大乔未理会孙策,垂眸继续说道:“若你胜过孙伯符,我便嫁与你,但请你手下留情,莫要伤害孙伯符性命。若是孙伯符赢了,请你放任我二人离去,莫再为难,如何?” 明明吓得战抖,说起话来却不卑不亢,清晰了然,太史慈望着大乔,情思复杂。站在太史慈身侧的山匪上前一步,低声喃道:“江东有二乔,河北甄宓俏……寨主,你可真赚到了!弟兄们,赶紧三下五除二解决掉那个碍事的小子,把大美人儿抢回去,给咱们寨主做压寨夫人!” “且慢!”太史慈一抬手,制止了贼众们的蠢蠢欲动。乔蕤乃称霸淮南的袁术手下大将军,若真能赢下这噱头,娶大乔为妻,自己不仅能怀抱暖玉温香,更能重获机会,征战沙场。想到这里,太史慈朗声应战:“好!便依姑娘所言,我与你决斗!” 无论眼前形势多棘手,孙策从未想过以大乔为赌注,令她以身犯险,更未想过大乔竟不顾自身安危,要求人留他性命。 孙策将大乔紧紧抱在怀中,仿佛要将她溶入自己的骨血:“莹儿别怕,你躲到车上去,让我来结果了这几个疯子……” 大乔双眸含泪,假意装羞,趁着轻轻推开孙策的功夫,小声讷道:“敌众我寡,莫吃这个哑巴亏,趁这机会,全身而退……” 这女子当真不只容貌倾城,七窍玲珑更让孙策动心,他痴痴望着大乔,俊俏绝伦的面庞上挂着云淡风轻的浅笑:“你放心,我即便死,也不会让你嫁与旁人。” 语罢,孙策提起十二锋银枪戟上前,对太史慈道:“山间道路狭窄,在这里打定然无法尽兴。你我不如移至平地,酣畅淋漓地打一场!” 山谷出口处,萋萋荒草间,小乔不顾浑身伤痛,上前艰难扳过周瑜的身子,查看他的伤情。 虽武艺高超,却不过凡胎**,周瑜的肩背上多处溃烂,令人触目惊心,他紧紧护在怀中的小乔却毫发无损。小乔不由肝肠寸断,纤细的手臂紧抱周瑜,痛哭不止。唯一值得庆幸的便是伤处皆不致命,小乔颤手抽出周瑜随身的短剑,割破他的衣袍,将他染血的衣物除去,露出血肉模糊之伤处。方忍住的泪水又决堤而出,小乔割下裙裳,撒上药粉,小心翼翼地为他包扎伤处。 血终于止住了,小乔见此,长长舒了口气,为周瑜合上衣衫,再上前给受伤的汗血马擦药。 可止了血的周瑜未有分毫好转迹象,气息愈发微弱了。小乔手足无措,回到周瑜身侧,在他耳边不住唤道:“周郎,周郎……” 定是怪鸟喙子上的毒汁浸体,周瑜的伤势再也耽搁不起。大路尽头传来一阵马蹄声,小乔抬眼望去,只见一架马车匆匆驶过,她赶忙放下周瑜,踉踉跄跄向车追去:“救命!救……” 谁知马车一骑绝尘,顷刻便擦身而过,小乔早已体力不支,重重摔在石板路上,她拼尽全力,撑起身子,将周瑜随身的短刀抛出,直直命中在马车后厢上。 马车依然未停,渐行渐远,缓缓消失在了道路尽头。小乔大哭不止,绝美的小脸儿上泪水血水混做一团,谁知天无绝人之路,小路上终于又有一驾马车驶来,看到小乔,驾车之人即刻勒马,一名十一二岁眉清目秀的少年跳下车,走上前来:“这位姑娘,你没事吧?” 小乔费力站起,央求道:“救……救他……” 少年顺着小乔目光看去,只见一俊逸非凡的男子仰卧草丛间,四周血腥气极重,他顾不上问前因后果,立刻对赶车的管家道:“范伯,这人受了重伤,劳烦你赶紧带他和这位姑娘回府里,请城里最好的大夫来医治。其余之事,我去向祖父通传。” 语罢,那少年翻身上马,扬鞭向大别山官道方向驶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七章 美人之恩(二) 青山夕阳晚照,北岭高地上,风吹麦浪,彼黍离离。大乔立在车辕上,望着不远处那金盔银甲玄红披风的潇洒身影,心中且喜且怜,滋味难辨。 身为乱世中的倾国佳人,又是乔蕤长女,大乔深知荣辱爱恨皆是过眼云烟,从不敢奢望与心悦之人共白首。母亲早逝,她所希冀的,不过是倾尽一己之身,换得父亲和妹妹永世平安喜乐。 可孙策的出现犹如夏日晌午最耀眼的光芒,穿透了层层铜墙铁壁,令她不可遏止地心动了。此一时此一世,若能一直这样望着他,该有多好。 晚风卷残阳,决斗即将开始。孙策与太史慈御马向相反方向各行五十步,而后调转马头,正面相对,如同两颗流星般对冲而来。 大乔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只见孙策握紧银戟,太史慈舞起长枪,两马交颈一瞬,金石铿鸣,孙策使出全力,挡开太史慈的刺击,而后利用惯势,将银戟大力劈下。太史慈后仰躲过,挺身刺向孙策心口。 从未有过如此牵肠挂肚之感,大乔的心跳不由漏了一拍。好在孙策反应奇快,略一偏头晃过这一击,枪尖擦着金盔划过。 两人各自策马分开,重新上阵。孙策握戟的手竟在微微颤抖,太史慈亦然。两人对视一瞬,朗声大笑起来。 “不愧是江东猛虎孙坚之子!我太史慈闯荡江湖,征战沙场,你是第一个能与我过这么多招的人!” 孙策御马横枪,回敬道:“你也不赖!” 大宛马与太史慈的栗色大马似乎亦认定对方是此生宿敌,卯足了劲兜圈缠斗,座上的两员大将更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各自抡起手中的枪戟勾挑砍刺。太史慈步步进逼,孙策亦愈战愈勇,原野上电光火石,宛如传说中黄帝大战蚩尤。一旁观战的大乔更是万分煎熬,生恐孙策有任何闪失。 两人酣战间,大宛马后蹄不慎踩到草莽中的顽石,座上孙策亦跟着一个踉跄。此等千载难逢的良机,太史慈怎肯错过,手中长枪如同一道闪电般直朝孙策心窝刺去。眼见太史慈手中的长枪距孙策不过毫厘,大乔腿一软,险些跌落车辕。 千钧一发之际,孙策未躲,反而猛然朝前挺身迎上,枪尖擦着金甲自心口处划至肺协,激出一道微弱却耀眼的火花。孙策的金甲竟如此坚不可摧,太史慈不由一怔,孙策反应奇快,偏身一侧,立刻曲臂用护肘死死夹住太史慈的长枪。太史慈用力去拔,却无法动弹分毫。 趁此机会,孙策咬紧牙关,挺起十二锋银枪戟,刺向太史慈的心口:“我……绝不会把她让给任何人……” 太史慈自知中计,只好放开长枪,坠马保命,同时抬腿大力踹向孙策腰腹之处。果然,孙策为躲这一脚,不得不松开长枪,回旋下马。 一侧的山贼本不停高喊为太史慈助力,此时却已鸦雀无声。 两人马下再战,各自抄枪摆好架势,虚步上前,挑枪一齐刺向对方。太史慈花枪点缀,皆被孙策的银枪一一化解,孙策看准机会,突然用枪朝地上一扫,登时扬起一道飞沙屏障。太史慈只觉飞沙迷眼,什么也看不真切了,忽然间,银光一闪,孙策的银枪如同破风的箭矢一般穿透飞沙,直取太史慈首级而来。 太史慈一惊,下意识一仰头,银枪锋擦着鼻翼飞过,挑落了凤翅盔的顶花。 太史慈狼狈后退,一抹脸上泥浆,啐道:“堂堂男子汉,为何不光明正大地过招……” 话音未落,孙策的大手猛然从沙尘中伸出,一把扼住太史慈的脖颈,将他按倒在地:“光明正大?你抢我女人不算,方才那一脚还想让我断子绝孙?得亏我躲得快……” 孙策说着,一脚将太史慈手中的红缨枪踹飞,可他不过是个少年,不若太史慈魁梧敦厚。太史慈猛一起身,反将孙策扑倒在地,抡拳重砸而下。 孙策偏头一晃,曲腿大力一踹,将太史慈连人带甲蹬开。两人皆已手无寸铁,唯一的武器便是双手,却都不肯认输。 一阵西风吹散了扬沙,正当两人准备再度交手时,忽听得山越贼人们喊道:“官兵来了!官兵来了!” 孙策觑眼眺望,只见地平线尽头处旌旗猎猎,为首的黄旗上隶书“陆”字甚是醒目。孙策心下了然,定是庐江太守陆康,为捉拿山贼而来。 众山贼见此,哪里还顾得上太史慈,屁滚尿流逃遁而去。 太史慈看看车辕上的大乔,微微一笑,对孙策一抱拳:“虽非君子,亦有成人之美,美人归你了。” 语罢,太史慈翻身上马,挥鞭欲走。 孙策抬手道:“且慢!” 太史慈一愣,但见孙策拱手一礼:“若有走投无路时,请来投我,我必以礼相待!” 太史慈朗声一笑道:“那就要看到时候,你我胜负几何了。”语罢,太史慈马鞭一挥,向大别山深处疾行而去。 赶来的官兵见太史慈与山越逃遁入山,立刻尾随追击。见情势已经转危为安,孙策三步并作两步赶到马车前,伸开双臂接大乔下车:“莹儿莫怕……没事了……” 不知为何,大乔只觉眼中泪水潺潺,再难抑制。孙策见大乔落泪,赶忙将大手在袍上擦蹭几下,轻拍她的小脑袋,哄道:“莫哭了,都是我不好,不该让你看这些的……” 孙策方经大战,衣衫破损,盔甲上更是留下了一道深深的枪痕,他俊俏的面颊上血污伴泥污,甚是狼狈,目光却依然澄明坚定。大乔情难自持,上前环住孙策脖颈,呜咽不止。漫天黄沙仿若即刻转作纷飞桃花,气氛温存,孙策身子一震,紧紧揽住大乔纤腰,喃道:“莹儿,我的心要被你哭碎了,以后我绝不再让你以身犯险。” 大乔抽噎道:“那你呢……你也不要以身犯险,可好?” 孙策笑得灿烂又温柔:“只要你惦记着我,我一定攻无不克,好吗?” 大乔乖顺地一点头,晶莹的泪水滴落在金甲上,顺着那一道伤痕缓缓流下:“我倒是不想惦记你呢……” 大乔的温婉实在太令人心动,孙策情难自持,颤手捧起大乔白玉般的面颊,她温软的气息近在咫尺间,清甜如兰,令人迷醉。 正在这时,一儒生模样的少年策马近前,看到孙策与大乔,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大乔见有人来,羞得一把将孙策推开。孙策心中暗骂两句,上前问那少年:“你们是庐江太守陆康的人?” 少年尴尬一笑,拱手一礼:“晚生陆逊,庐江太守陆康之孙,来的不是时候,还请两位见谅。” 孙策与之对礼,又问:“官道被岩石阻隔,我们与同道之人失散,欲回去寻他们,你可知道有没有旁的路可以走?” 陆逊回想一瞬,问道:“敢问公子同行共有几人?可是个俊俏男子带着美貌的少女?” 大乔喜道:“正是呢,陆公子可有见过他们?” 陆逊挠挠头,讪笑道:“他们两人皆受了伤,我已命人将他们送回府中医治了。” “什么?”孙策与大乔皆是一惊,方平复的心又高悬了起来。 舒城内,陆府厢房,小乔守在周瑜榻旁,寸步不离。 大夫诊脉完毕,微微一叹,对小乔摇了摇头:“外伤好医,用金创药遍敷于创处,七日即可痊愈。但此人脉象虚浮,气血凝结,正气不通,疑为中毒之兆。只是此毒引而不发,颇为奇异,老夫也不知其所以然。还望姑娘另寻高明罢。”语罢,大夫躬身一揖,起身退出了厢房。 小乔欲追,忽听周瑜喃喃低语,她赶忙凑上前去,竟听到周瑜昏迷中不住唤道:“婉…婉儿……”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八章 入骨相思(一) 孙策与大乔赶至舒城陆府时,夜幕已深。孙策请陆逊转达对陆康的谢意后,急匆匆带大乔奔至厢房,果然看到周瑜昏迷在榻,气息微弱,小乔坐在榻旁,不住啼哭。看到大乔,小乔起身冲上前来,痛哭不止:“姐姐……周公瑾他……” 孙策跨步走上前去,查看周瑜伤情:“这伤口……又是那鸟?” 小乔哽咽道:“我们行马到夹谷时,又听到那日巢湖边的怪声,还没来得及跑,就见好几十只怪鸟飞来。他……为了保护我,才被伤成了这样……”小乔说着说着,又嚎啕大哭起来。 孙策翻看周瑜身上伤痕,神色愈发凝重。大乔亦心急不已,追问小乔道:“可找郎中看过了?” 小乔来不及回话,忽听昏迷中的周瑜蹙眉低喃:“婉儿……婉……” 坐在周瑜身侧的孙策万分惊诧,险从榻上滑落下来,他站起身,与大乔相视一眼,大乔亦神情怔怔,两人不约而同看向小乔,满面愕然。 小乔小脸儿上泪痕未干,她顾不上理会那探寻的目光,急道:“周公瑾体内剧毒积沉,请遍舒城中的名医,皆说治不得。若是这般拖延下去,不过两三日,他便会毒发身亡……” 孙策重拳拍案,大步向外走去:“此地离居巢不远,我即刻去请张仲景那老汉来!” 小乔摇头道:“我下午已经托陆府的人去问过了,说是张神医几日前已经回了长沙,不知道要何时才能再回庐江来。” 孙策颓然扶额,咬牙道:“就算死我也要救公瑾!张仲景找不到还有华佗!横竖一定要医!” 正在这时,陆逊轻叩木门,拱手道:“打扰了,听到这里有些喧哗,祖父不知何事,让我来问。若有能帮得上的,但凭差遣。” 孙策心急如焚,说话不由冲了几分:“小孩儿,你知道神医华佗吗?他现在可在庐江?” 陆逊哈哈一笑,小大人似地背着手:“华神医确实曾在庐江求药行医,但已是十年前的事了,孙公子竟连这也不知道?” 眼前这十一二岁的小屁孩竟敢鄙视自己,孙策不由气不打一处来:“那你来这有什么用,什么忙都帮不上。去去去,一边玩儿去。” 小乔好似突然想到了什么,疯了般拽过大乔手中的包袱,颤手翻出一只小小的瓷瓶,递给陆逊道:“劳烦你去帮我寻庐江最好的郎中来,让他看看,能不能照着这个再给我配一服一模一样的药来。” 陆逊打开瓷瓶,只见内里空空如也,一粒药丸也没有,不由满面疑惑:“姑娘是不是疯了?这里什么也没有啊?” 小乔上前一把薅住陆逊的衣襟,急道:“我知道这药用完了,劳烦你找大夫闻一闻。但凡药材皆有气味,只要是有经验的郎中,定能闻出里面的成分。” “懂了,我这就去”,陆逊正正衣襟,悻悻而去,嘴里嘟囔道:“这哪是来做客,简直比主人还厉害嘛……” 三更天,漏断人静,孙策独自立在陆府回廊下,望着周瑜房中微弱的火光发怔。 大乔不知何时走上前来,将玄红色披风轻轻披在孙策身上。孙策顺势捉住大乔的手,低问道:“公瑾怎么样了?” “陆公子按照婉儿所说,找了七八个郎中,挨个闻那个药瓶子,让他们一起斟酌对应的药方,想来周公子很快就会有救了。” 孙策未再多言,只是将大乔拉至身前,紧紧抱住。不同于往常的霸道无礼,今夜的孙策竟在微微颤抖。大乔知晓他担忧周瑜,劝慰道:“周公子平日与人为善,相信吉人自有天相,定能逢凶化吉的。” 孙策沉默半晌,轻声叹道:“十年前,父亲征战在外,我们母子四人初到庐江无处容身,是公瑾让出了家中老宅,为我们遮风避雨;五年前,父亲不明惨死,我悲痛万分,不知今后该如何是好,又是公瑾,助我料理善后,还劝我勤修武艺,与我一道研习兵法。我与他,虽无血缘,却比骨肉至亲还亲……” “你们相交十余载,一心为着彼此,自然是万分投契。不过话说回来,我从未见过婉儿如此专注,虽时常急得大哭,却耐着性子逐一回答那些郎中的提问。我这做姐姐的真是失职,竟不知她已经钟情周公子到如此地步……” 正当此时,厢房房门忽然大开,陆逊送几名郎中走出,孙策与大乔赶忙迎上前去:“怎么样?能把药配出来吗?” 陆逊拱手回道:“几名郎中闻了许久,都写了方子出来,用哪几位药已经可以断定,只是……” “只是什么,你倒是说啊!”孙策最讨厌儒生讲话慢慢吞吞,一把拉过陆逊,高声质问。 这小乔与孙策倒像是亲兄妹,动辄薅人衣襟,气势慑人。想必周瑜对于他们皆是万般重要,陆逊不愠不闹,回道:“只是各味药材用量配比,竟有二十几种方法。周大人已是命悬一线,再经不起试药折腾了。” 孙策无力地松开陆逊的衣襟,跨步向房中走去。卧榻上,周瑜仍是那般虚弱,灌玉般的面庞上血色全无,他合目卧着,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鼻梁笔挺,气息愈发微弱。孙策再耐不住,语带几分哽咽:“公瑾……” 小乔坐在木案旁,对房内仅剩的那名郎中道:“大夫,我们就按照先前之言,由你负责配药,我来试药罢。” 大乔闻言,又惊又怒:“婉儿瞎说什么,怎么能这么胡来,肯定还……” “这不是胡来”,小乔甚少反驳大乔,此时却径直打断了她的话,“上次巢湖遇袭后,我身上残毒未消,只要在我身上试试,便会知道,哪种才是解药。姐姐放心,我每次只试一点,隔半个时辰试一次,断然不会有事的。” 大乔仍不同意:“是药三分毒,哪里是开玩笑的?解毒之法,无外乎以毒攻毒,这二十余种解药试下来,你……” “姐姐,如果此时躺在那里的人是孙伯符,你又会如何?你会置之不理,眼睁睁看他断气吗!” 听到小乔提起自己,孙策长叹一声,却未插话,他双手合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张仲景那老汉,平时烦得要死,要找他的时候却找不到;华佗行踪不定,好游名山,亦是难以指望。难道眼下真的只有让小乔试药这唯一之法吗? 一个不小心,他们二人便会保命不住。孙策只恨自己空余一身武艺,却毫无救人之力。 晚风破窗吹来,凉意渗人,榻上周瑜却昏然无觉,孙策的呼唤,大乔与小乔的龃龉,周瑜一句也听不见。灵识从未这般模糊,却又陡然清晰,恍惚间仿若回到了两年前,十六岁的周瑜遵照父命,从江东赶回洛阳。他担心父亲身体有恙,快马加鞭,一路疾驰,回到府中却只听说,父亲为他订了亲,让他迎娶当朝司徒王允的嫡女为妻。 周瑜本正与孙策四处游历,纵情山水,现下猛然被叫回,还要娶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为妻,即便孝顺至极,也不由有几分不悦。 还记得那是暮春三月的午后,满城烟雨蒙蒙,周瑜带着家中小厮策马往城中官家花园赶去。 牡丹尽数盛开,在朦胧烟雨间,娇娆妩媚,甚是动人。周瑜游历花丛间,却显得有些不走心,他低声问身侧小厮:“你说王家小姐会来此赏花,消息准确吗?” 小厮笑得见牙不见眼:“公子放心,我打听的事,断然不会有差池。” 说话间,一辆马车从远处驶来,缓缓停住。三四名丫鬟婆妇搀着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女走下车来。 小厮激动地扯了扯周瑜的衣袖:“公子,这是王府的马车,这位小姐应当就是王司徒的女儿了。” 周瑜抬眼望去,只见那少女生得甚是瘦弱,模样清纯,眼波温柔动人。周瑜还未说什么,便听身侧小厮蹙眉叹道:“倒也算是个美人,只是有些配不上我们家公子……” 看花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少女随着家丁一道,顺着青石小道旖旎而行。杏花细雨打在身上,沾衣欲湿,少女轻轻拢长发,纤声细语制止不远处几个攀折花枝的孩子:“莫要摘它呀,若是摘了,别人就看不到了。” 几个小男孩看到有人制止,扮个鬼脸儿,起身跑没了影,只剩下个四五岁的丫头,笨手笨脚费了好大的劲,才从花圃上爬下。见小伙伴们丢下自己跑了,小丫头赶忙欲追,却啪地一声摔倒在地,大声哭了起来。 此处是官家花圃,折花乃是重罪,眼见这丫头的哭声要将看守招来,少女拨开家丁,上前抱起那小丫头,轻声哄道:“别怕了,以后莫要乱摘花就好了啊,若是有人怪罪,你的爹娘可要遭殃了呢。” 这小丫头身上尽是泥水,染脏了少女的襦裙,少女却毫无嫌恶之色,从怀中掏出绢帕,为那小丫头拭泪,而后将她交予身侧婆妇:“送她出去罢,别让人为难她。” 看惯了官宦小姐骄横无礼,周瑜的心不由蓦然软了一瞬。正当此时,忽有人上前一拍他的肩背:“周公瑾,真的是你!前几日听说你回来,我还想去府上寻你呢!” 此人是周瑜幼时私塾同窗,在此相见自是喜事,可周瑜却有些窘迫。果然,王家一行人听到这高呼声,皆回过头来。少女一回眸,恰与周瑜对视,身侧丫鬟低声揶揄道:“小姐,赶巧了,这位周公子,好似就是司徒大人为你定的亲……” 常听人说洛阳令周异之子俊逸非凡,是天下一等一的人物,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与他定亲,更未想过,今日会在此地相遇。少女的小脸儿红到了耳朵根,垂眸一笑,如芙蓉出水,清丽动人。 周瑜看她如此娇羞可人,语调竟是从未有过的温柔:“在下周公瑾,幸会……” 若是时光能永远停留在初遇那日,该有多好。可同样的暮春三月,物是人非,转眼已过去整整两年。即便深陷昏迷,心依然会痛,周瑜颤声低喃,声音越来越小:“婉儿……” 烛火暝暝,案上摆着二十余只药碗,小乔调息凝神,拿起一只,放在嘴边欲饮。大乔一把按住她的小手,央求道:“总还有别的法子……” 小乔一把推开大乔的手,仰头将碗中汤药一饮而尽:“即便死,我也要救他性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八章 入骨相思(二) 小乔每次服药后,皆由郎中诊脉,判断所服药物是否为解药配比。如此大半日下来,小乔已试了十余副,却仍未找到真正的解药。 郎中切脉的手颤抖不已,他悬壶济世数十载,治病救人,从未眼睁睁看人深陷泥淖,阻止不得。这丫头体内五行倒转,身体本就不好,这十来碗药喝下去,仍能在此处安坐着,已是奇迹了。 众人皆一夜未眠,大乔看着小乔,既心疼又无奈,明知无法劝阻,只能在心底一遍遍地祈求。 又过了半个时辰,小乔复端起药碗,谁知方咽下,便使劲呛咳起来。大乔赶忙上前帮她捶背,小乔只觉嗓内一阵腥甜,一口鲜血咳出,濡湿了锦绣衣袂。 大乔吓得直掉眼泪,疾声问一侧的郎中:“你不是说剂量极小,不会有事吗?婉儿怎么会咳血了?” 郎中额上虚汗涔涔,捋须回道:“是不会有性命之忧,但这解药中有一味砒霜,这丫头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只怕是药物直达胃底,刺激出了血啊……” 血吗?昏迷中的周瑜眉间微动,思绪飘至去岁秋日那个悲伤的雨夜。彼时父亲因时疫过世,他带着重病的妻子,扶灵回居巢老家,还未到居巢县境内,妻子已陷入弥留之中。 夜幕昏暗,大雨滂沱,周瑜抱着轻若落叶的妻子坐在破庙中,感受到怀中生命逐渐流失,周瑜哽咽不止,一声声唤道:“婉儿,婉儿……” 病恹多日的妻子抬手轻抚周瑜的眉心,柔声道:“周郎,我不喜欢看你皱眉,活像个老夫子呢……” 周瑜轻笑一声,眼泪却簌簌落在了妻子面颊上,他赶忙抬手,轻轻为她拭面:“婉儿,只要你在我身侧,我就不会皱眉。” 怀中妻子莞尔一笑,青玉般的面庞上泛起了几丝红晕:“周郎,方才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佛前拈花的小丫头……” 周瑜的心猛地一痛,将怀中妻环得更紧,嘴上却玩笑着:“即便佛祖来抢你,我也不会放手的。” 细软的长睫毛上挂满泪滴,妻子瘦如柴骨的小手费力攀上周瑜的肩头:“周郎,我想穿那件嫣色的襦裙,你帮我换上好不好?” 周瑜强忍着心痛,怀抱妻子起身,拿起包袱找出裙裳,细心为她换衣。妻子气若游丝,甚至难以坐直,她费尽气力,捉住周瑜的大手:“周郎,你还记得吗?我们初见那天,我穿的就是这条裙子。” 周瑜极力忍泪,故作轻松道:“我当然记得……婉儿,我永世都不会忘……” 妻子陡然落泪,痴痴凝望着周瑜:“周郎,我不过是个最平凡的女子,此生能嫁与你,已是三生有幸。今夜过后,你就……忘了我吧……” “你说什么傻话,我怎么可能……”反驳之话还未说出,就见妻子猛然开始呛咳,周瑜赶忙抚着她的后背,为她顺气,可她并未有丝毫好转,一口鲜血落在他月白色的长袍上,如雪中落梅。 周瑜心惊不已,浑身战抖。妻子的气息愈发微弱,她低声喃道:“周郎……你,你跟我说说话罢,别让我,害怕……” 明白此生挚爱大限已至,周瑜忍着眼泪,在她耳边一字一句说着:“婉儿,再过八十里路,就到我们的老宅了。我在巢湖边为你种了一排桃树,不知明年会不会开花……” “你说打小没出过洛阳城,我想带你去爬山,去看海……海很大,你一定会喜欢……” “我和伯符曾约好,将来一道带着妻子儿女去大漠,听说大漠的落日特别恢弘。你还未见过伯符,但我相信你会喜欢他,他是我此生最好的朋友……” “婉儿,我好后悔……若我和你青梅竹马该有多好,我想早一点,再早一点把你娶进门……可现在还是只剩下我一个,婉儿,你怎么这么狠心……” 瘗玉埋香,孤魂已乘孤鸿去,缥缈无踪。怀中那瘦弱娇小的身子渐渐冷了,周瑜怎么也无法将她捂热,徒剩苍凉满怀。心中之痛何止撕心裂肺,周瑜再也绷不住,眼泪不住滚落,竟比庙外的秋雨还急:“婉儿,你竟说让我忘了你,我如何才能忘了你啊,婉儿……” 回忆来袭,如波涛卷怒浪,令周瑜窒息沉沦。厢房内,其他人却欢呼雀跃。大乔落泪而笑:“试了快二十种,才找到解药,婉儿,你快回房休息罢,其余事交给我。” 小乔心中大喜,早已忘却了试药之苦,摇头道:“姐姐熬了一夜,快去休息吧,我去煮药。” 陆逊深知自己已沦落为使唤童子,先声夺人对小乔道:“你可是要去膳房?随我来吧。” 孙策终于松了口气,恭恭敬敬对那郎中行了个大礼。郎中赶忙回礼道:“不必谢老夫,要谢就谢那小丫头罢。”陆府下人早已备好厢房,请郎中休息。郎中捶捶困乏的身子,随之退了下去。 孙策对大乔道:“莹儿,这两日连惊带吓,实在委屈了你。你去睡会儿罢,我看着公瑾就好了。” 大乔摇头娇笑道:“你才累坏了,现下周公子无事,你去睡会儿吧。等婉儿煮了药回来,我们喂给他吃。” 孙策不由分说,一把将大乔横抱而起,跨步走入旁侧厢房,将她放至卧榻之上:“美人儿怎么能不睡觉呢?若是熬坏了,旁人定会说我对你不好。” 两人近在咫尺,气息相交,大乔不由想起昨日大别山下,孙策目光定定捧起自己面颊那一幕,她眼眸低垂,小脸儿霎时红透,不敢与孙策相视。 孙策望着眼前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坏笑道:“莹儿怎么脸这么红?在想什么呢?” 见孙策竟然戏谑自己,大乔又羞又恼,狠命推着孙策:“滚。” 大乔连生气的样子都这般好看,孙策心荡神驰,在她额上轻轻一吻,面颊微红,手心里细汗涔涔:“莹儿,你别恼,我打算找你爹提亲了。” 厢房卧榻上,周瑜不知自己究竟睡了多久,亦不知自己被小乔孙策等人喂了多少次汤药,他缓缓睁开眼,发觉自己躺在一片残阳斜照下,他愣怔半晌,渐渐想起那日与小乔在大别山夹谷中遇险之事。 孙策一直守在榻旁,见周瑜醒了,他无比欢欣上前,调侃道:“你可算醒了?不过这里没有婉儿,只有策儿,若要找婉儿,且等她熬药回来。” 周瑜浑身木讷发沉,他握起拳来,缓缓恢复着四肢的意识:“你在说什么疯话。” 孙策睨着周瑜,笑嘻嘻道:“你我兄弟,有什么好装的?梦里你可是一直喊人家姑娘名字,不过小乔那丫头也真够义气,竟为了你以身试药。以前我以为你会做我妹夫,没想到现下却是要娶我小姨子。罢了罢了,横竖我们都是亲戚,你也跑不开……” 孙策这一席没轻没重的话,让周瑜着实消化了好一阵。他沉默良久,才低声回道:“先夫人王氏,单名一个婉字。” 孙策惊得张圆了嘴,可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得房门外一声脆响,他赶忙跑出门去,只见小乔早已没了踪影,空余一只木盘,一地碎瓷和四溢流淌的药汤。 孙策不由无语,回头望着周瑜。周瑜面色惨白,眉头紧锁,亦说不出一字一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九章 千钧一发(一) 舒城外,水光十里,小乔立在巢湖边,挥泪如斛珠洒落。雀鸟繁花见美人呜咽,振翅惊飞、香残粉堕,甚是应景。 小乔却无心细观,愁肠百转。周瑜对她如何,她心知肚明,亦从未期许他会对自己有情。可那一声声的“婉儿”,确实让她有了几丝不切实际的神往,现下梦醒了,不过是一场误会,空余惆怅满怀。 可她心里清楚,即便没有那几声“婉儿”,她依然会豁出命去为周瑜试药。打小长在军营,她早已看惯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父亲征战若胜,她们姐妹二人便能过几天安稳日子;若败,她们便会饱尝冷眼。所以她爱穿男装,勤修武艺,生性要强,皆是为了保护姐姐,亦是为了在乱世中谋得一方栖身之所。 可周瑜与旁人不一样,他不攀附父亲官阶,不觊觎姐姐美貌,待人赤诚坦荡,自己不由被他吸引,豆蔻年华,情窦初开,在所难免,实在是怪不得他,亦怪不得自己。 小乔抬起手,拭去脸上的泪珠,起身欲向回走。无论如何,她都不希望大乔担心。 道旁忽然传来一阵策马声,小乔一个激灵,赶忙躲入一侧的灌木丛。 策马之人渐渐靠近,竟是韩当。小乔这才从树丛中走出,高喊道:“韩将军!” 韩当看到小乔,急急勒马,翻身而下:“小乔姑娘怎在此处?我家少将军不是送你们回皖城了吗?” 听了韩当这一问,小乔不由想起那日湖畔的怪鸟,心中一颤。韩当见小乔面色不好,心急万分:“小乔姑娘这是怎么了?难道少将军遇到了什么不测?” 小乔揉了揉眼,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摇头道:“没事,周公瑾染了风寒,孙伯符和姐姐都在陪着他,眼下都在陆康府上。” 韩当一怔,心中暗叫坏事:“这可糟了!” 这下不解的换作了小乔:“什么糟了?” 小乔是乔蕤之女,并没什么好欺瞒的,韩当拿出身后信筒,无奈道:“袁大将军命少将军率兵讨伐庐江太守陆康,还让乔将军于翼侧支援。一个时辰前,二万大军已抵达六安,我这快马加鞭赶来,正是为了给少将军送信,没想到他竟然就在陆康家里,这……” 小乔亦是一惊,顷刻明白了事态严重,她摊开双手,对韩当道:“韩将军,你是袁军将领,若是出现在陆府,定会引起陆康怀疑。你若信得过我,就把这信笺交给我。我现在就回陆府去,把他们都带出来。” 韩当犹豫片刻,叹息道:“所言有理。来,快上马,我们得赶在陆康的信使到陆府前把大家带出城去。” 陆府中,大乔重新烹好一副新药,端入厢房,递与孙策。孙策见大乔神情不悦,哄道:“莹儿,我们真的不知道你妹妹在外面,如果知道的话,肯定不会说出那些话引她生气的。” 大乔瞥了孙策一眼:“你与周公子自幼相识,怎会连他先夫人的名讳都不知道?” 孙策赶忙辩解道:“莹儿,只有定亲时才会纳采问名,旁人不知道又有什么奇怪?再说公瑾是我兄弟,我无故打探他夫人名讳作甚?” 见大乔满面不悦,孙策忙向周瑜递了个眼色,谁知周瑜回过头来,望着大乔问道:“大乔姑娘,令妹年幼时是否遇过什么怪事?或是认识什么怪人?” 大乔未想到周瑜会如此问,她思忖片刻,回道:“婉儿小时候走失过,父亲动用所有关系去寻,都没找到。谁知过了大半年,婉儿竟自己回来了。问她去过哪里,接触过什么人,何人把她带走的,皆说不记得了。只是回来后,婉儿便学会了石箭之术。” “公瑾,你问这做什么?”孙策十分不解,“难道那鸟……” “那些怪鸟确实是冲着小乔姑娘来的,只是她小小年纪,亦无仇家,为何会有人以如此阴毒之术,意图害她性命?所以我推测,应是与她幼时经历有关。” 孙策点头应道:“也是呢,若是乔将军的宿敌,不可能只针对小乔姑娘而不针对莹儿……” 忽闻有人轻叩木门,大乔翩身上前,打开房门,只见陆逊带着一名鹤发白须的老者,立在门外。 见到大乔,陆逊拱手道:“这位是我的祖父,听闻孙郎竟打跑了太史慈,特来相见。” 原来这老者正是庐江太守陆康,孙策正正衣襟,走上前来,恭敬一礼:“来府上叨扰多日,还未来得及道谢,请陆太守海涵。” 陆康摇手笑道:“江东最好的两个儿郎都在我府上,老朽万分荣幸,哪里是叨扰?” 陆逊搀扶着陆康走进厢房,卧榻上的周瑜强撑起身,拱手礼道:“身染剧毒,失礼于陆太守,万望见谅。” 陆康上下打量周瑜几番,笑道:“到底还是年轻,这就能下地了。” 舒城北门,韩当将小乔从马背上放下,随后从怀中掏出竹简,递上前去:“事不宜迟,乔将军率军南下六安的消息恐怕很快就要传到陆康那里,一定要尽快让少将军离开这是非之地,韩某就在此地接应你们。” 小乔点了点头,立刻顺着大街朝陆府的方向飞奔而去。傍晚时分,行人寥寥,小乔灵巧地穿街过府,如春燕般轻盈迅捷。她深知,庐江府衙的信使定然已在路上,晚一步便可能陷姐姐孙策与周瑜于水火之中。 小乔穿出街巷,来到一弯清河畔,陆府宅院正在对岸。小乔三步并作两步朝不远处的石拱桥奔去。谁知拱桥上两驾马车冲撞,两拨人横在桥上起了争执,不少行人围观,将原本便不宽绰的桥面挤得水泄不通。 不走拱桥便要绕路,一绕就是七八里,小乔再不能等,箭步冲向马车,一脚踏上车辕,借势腾空半丈,踏上拱桥扶栏,轻快穿越而过,稳稳落在了河对岸。 陆府厢房中,孙策与周瑜皆未察觉近在咫尺的危机。陆逊笑道:“常听人说起孙郎周郎俊逸无比,今日得见,实在三生有幸。只是未想到孙郎年纪轻轻,武功竟已如此了得,能将那太史慈打跑……” 孙策被这么一夸,不由有些骄矜:“那太史慈有那么厉害吗?我怎的从未听说过?” “此人在东莱颇有名望,号称无敌,曾单人单骑解救北海太守孔融……”陆康边答边打量着眼前孙策,见他身形瘦削,眉清目秀,直叹难以置信。 孙策轻笑着挠了挠头,回道:“赌注太大,孙某不得不胜。” 大乔烹茶而归,听到这一句,又与孙策四目相接,小脸儿霎时红到了耳根。孙策亦有几分不好意思,偏头望向了别处。 陆逊到底是个孩子,不依不饶问周瑜道:“那日见到周郎时,周郎已经昏厥,未能得见英姿,实在可惜,若能露一手……” 孙策即刻出言否决:“不行,公瑾身子才好,露什么露啊。” 陆逊仍旧不肯罢休:“不是说江左周郎箭术奇佳,擅长投壶吗……” 陆康制止道:“逊儿,客人不愿意,哪有逼迫的道理。” 陆逊一脸沮丧,拱手一礼:“是。” 周瑜见气氛尴尬,含笑捡起桌案上的筷著,随手一抛,筷著竟像是着了魔一般,径直落入了厢房外婢女手捧的铁壶中。 陆府后院外,小乔爬上参天乔木,张望着厢房内的情况,只见孙策与周瑜正与一位白髯长者一处叙话,陆逊坐在老者旁边,为宾主看茶斟酒。 小乔心中大叫不妙,陆康竟然来看周瑜了,手里这军事密函又要如何送到孙策手上? 正思索间,大门处传来一阵骏马嘶鸣,小乔远眺而去,只见一信使模样之人策马停在前门。小乔顿觉不好,立刻跃下大树,跳进院中假山后,恰好被抬手投壶的周瑜瞧见。 陆康节俭,故而陆府后院家丁不多。若非情急,小乔必然不会无故翻墙,周瑜略一思忖,起身道:“我去更衣,失陪。” 陆府回廊下,信使三步并做两步匆匆向前走,忽见一小美人儿迎面走来。信使见是女眷,忙低头回避,恭敬一揖。 小乔眨眨明眸,浅笑道:“这位大哥请留步。” “敢问小姐是?”信使颇为疑惑,却又不敢抬眼相看。 小乔娇俏一笑,语调轻快道:“祖父正在会客,不欲外人打扰。若有军中急件,交给我便好,我必尽快转达。” 信使听罢,略一抬眼,只见小乔明眸善睐,姿容绝世,一时忘乎所以,待发觉自己无礼时,赶忙低头道:“原来是陆小姐,属下失礼了。这信笺乃是前线急件,还望陆小姐尽快转交太守大人,属下在前厅等候吩咐。” 语罢,信使快步退下。待他走远不见,小乔深吸了一口气,团身躲入暗影中,她打开信件一看,所报果然是父亲率部来袭的动向。 “若不是那人没见过陆家两位小姐,你这冒牌小姐可要露馅了”,周瑜清冷的嗓音从身后传来,吓得小乔原地蹦起。 还未想好如何面对他,他却已站在了身后。军机不可误,小乔强迫自己调息凝神,缓缓转过身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九章 千钧一发(二) 周瑜身修八尺,小乔年纪尚小,脑袋还不过他的肩线。她不敢抬头,小脸儿红得羡煞桃花,嗫嚅道:“干嘛站人身后,想吓死谁啊。” 周瑜不动声色,冲小乔摊开掌心。小乔一怔,脑中不知翻滚过多少怪念头,差点把自己的小手放上。 周瑜哪里知道她在想这些,径直拉过她的手打开信笺,看罢脸色大变。小乔这才反应过来周瑜要的是信,赶忙将韩当那一封递上:“事不宜迟,我们必须即刻离开此处。我去爬上后院那棵大树,趁机把老太守打翻,你带上我姐姐和孙伯符……” 周瑜不由笑了起来,弯身低声对小乔道:“哪里需要那么麻烦,只消……” 厢房中,孙策仍在与陆康笑谈,心下却暗暗嘀咕:公瑾更衣去已有一盏茶的功夫,难道身体未康复,失足落坑了不成? 正当此时,后院忽然传来一阵嘈杂人声:“走水啦!走水啦!快来人呐!” 柴房处浓烟滚滚,似有大火之势,后院中为数不多的家丁闻声,尽数赶了过去,陆逊亦搀扶着陆康走出查看火情。大乔与孙策正犹豫之际,忽见小乔怀抱包袱冲入厢房,对他二人道:“快走!” 后院大门处,周瑜架好了马车。见小乔带着孙策与大乔快步跑来,周瑜赶忙掀开车帘。孙策不由分说,一把将周瑜推入车中:“你大病才好,进去坐着!” 待众人坐好后,孙策速速关好车门,扬鞭一挥,驾车向北城门外疾驰而去。 与此同时,陆家下人皆聚在井边,灌满铜盆木桶后,冲进柴房,却只见陶瓷米缸里内放着一大捆浸湿的木柴,火光寥寥,烟雾弥散。 回廊下,陆康眯着眼,总觉得今日之事哪里不太对劲。一下人忽然来报:“太守大人,大事不好。有前线信使称自己被府中小姐截了密函,可小姐们皆回老宅去了,这……” 陆康精眸一聚:“密函所告何事?” 下人拱手回道:“袁术两万大军已抵达六安,恐怕明日一早便会到达舒城了!” 陆康急问道:“先锋是谁?” “这……是个从未听过的名字,好像叫孙,孙伯符?” 血色云霞下,孙策驾着马车在舒城街道上疾驰。车厢内,周瑜大病初愈,咳喘不止。 小乔十分心疼,嘴上却不好承认,递上牛皮水袋玩笑道:“你那烧湿柴火的馊主意,不光吓着了旁人,也熏了自己呢,快喝口水压一压罢。” 周瑜接过水袋,回道:“多谢。” 大乔看不惯小乔如此卑微,偷偷扯了扯她的宽袖。谁知小乔笑得没心没肺,冲大乔做了个鬼脸,示意自己无事。大乔瞬间无语,当着周瑜又不好说什么,只得作罢。 孙策御马如乘风,很快便赶到了舒城北门处。韩当见到孙策,心中巨石落地,上前拱手道:“少将军无恙,真是太好了。” 孙策笑对韩当道:“还说呢,我在六安左等右等不见你来,这才孤身南下,差点就被山越贼人所害……朱将军也随军来了罢?我母亲与弟妹已经平安到达吴郡了?” “是呢,府上一切皆好,少将军可以放心。” 周瑜与大小乔一道走下车来,分别与韩当见礼。大乔问道:“韩将军,父亲可有话带给我们姐妹?我们是不是不必回皖城了?” “正是,恰好二位姑娘在此地,不消再去皖城相接,随我一道回六安便好。” 孙策笑得合不拢嘴,上前一步捉住大乔的小手:“太好了莹儿,我们不必分开了。” 孙策看大乔的眼神简直犹如干柴蹦火星,韩当老脸一热,转头过去不敢相视。大乔羞赧不已,可她顾惜孙策颜面,不好直接抽手,转言低声道:“周公子你打算如何安置?难道还让他扮匈奴谋士吗?” 小乔瞪大眼睛,等听他二人如何决断。谁知孙策与周瑜对视一眼,旋即一笑,什么也没说。 人定之时,一行人终于赶到了六安城外驻军之处。星辉倒映,清河银河水天相接,八百连营介乎其间,宛若天兵之阵。孙策的二千将士扎营在前,乔蕤率兵一万八千屯兵在后,两军营地相距不过两三里,互相照应,各为犄角。 程普与黄盖早早在营门处相候,看到孙策,二人恭敬揖道:“少将军。” 孙策与周瑜一道走下马车,与程黄二人见礼后,孙策回身对韩当道:“劳烦韩将军再辛苦一趟,送两位姑娘回乔将军营地。” 语罢,孙策掀开车帘,低声对大乔道:“莹儿,我得空便会去看你,我们的事……你且放心。” 大乔乖顺地点点头,缓缓放下了车帘。小乔见周瑜果然只顾与黄盖唠家常,根本没留神自己,不由有些失落,可她转念一想,忽然笑了起来:“姐姐,那日你在河边说自己答应嫁与乐就,把孙伯符气了个半死,现下……” 大乔见小乔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好气又好笑:“婉儿学坏了,只知道打趣姐姐。”可她心中确实泛起了几丝忧虑:领兵作战需要通力合作,若因为自己,令他二人心生嫌隙,岂非害了他们? 孙策周瑜与程普黄盖一道向营帐走去,孙策低声问:“这袁术为何忽然要打庐江,真是稀奇。” 程普满面肃然,回道:“少将军,以老夫之浅见,你最好即刻去拜访乔将军。他是袁术心腹,此次前来,既然是带兵助你,有些礼数还是要遵循一下的。” 孙策略点点头,想起方才在陆府那一幕,仍是心有余悸:“若非公瑾和小乔姑娘急中生智,还未开战我们便成了陆康那老头的阶下囚了,岂不是要成为千古笑话。” 黄盖回道:“各路诸侯割据,形势错综复杂,少将军行事需得小心加小心。若仅凭一己好恶行事,容易遭人暗算啊。” 不待孙策回话,程普便急急插话道:“此事倒不能全赖少将军。据我所知,袁术之所以讨伐陆康,乃是因为陆康拒绝给他提供粮草,还写信骂他叛逆……” 孙策惊道:“这么说,陆康那家伙早就知道袁术会来讨伐他?那他为何还如此厚待我?难道是想伺机害我不成?” “陆康应当不知你已归附袁术帐下,但他确实对袁军有所防备”,周瑜边思忖边说,“从其得知山越作乱,到出兵讨伐,前后不过半个时辰,陆康只怕早已开始磨刀。只是以袁术的脾性,本应该亲自讨伐,现下却让你来作先锋,又让乔将军督军断后,显然是利用我们来替他啃这块硬骨头。” 孙策叉着腰,十分不服气:“硬骨头?老骨头还差不多!不过,我看那老头颇明事理,也不像贪恋权势之人,若我以理服之,告诉他我此来只为取城,对他陆家和舒城百姓都秋毫无犯,他那么大年纪了,有何理由拒绝?” 程普附议道:“少将军英明,正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周瑜却没有这般乐观:若真能如此顺利自然大喜,若是不能如愿,又该如何是好呢? “话说回来,二位将军可知道乔将军此次出兵,带的是哪位裨将?”周瑜问道。 黄盖笑道:“是个年轻的小将,比少将军和公瑾只大一两岁,名叫乐就。” 周瑜一听这名字,忍不住无奈而笑。果然,孙策停下了脚步,站在原地,俊俏的面庞登时拉黑,仿若抹了锅底灰一般。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章 慰我彷徨(一) 明月不知何时升起,流光皎洁,映得星河黯淡。孙策与周瑜策马向乔蕤军营奔去,想到大乔与乐就同在军中,孙策满心皆是说不出的烦闷,足下这两三里路更似万里般冗长。 大帐里,乔蕤正与下属研究庐江的山形地势,忽听帐外来报:“乔将军,孙少将军求见!” 乔蕤笑对左右道:“这孙少将军倒是勤谨,漏夜赶来,快快请进!” 孙策与周瑜一同走入大帐,上前对乔蕤一拱手,只听孙策说道:“乔将军,这位是我的好友,居巢县令周公瑾,听闻我带兵讨伐庐江,特来相助。” 打那日从刺客身上搜出周瑜画像,孙策便知晓,袁术已开始注意他身侧的铁面谋士。与其坐等拆穿,不若让周瑜以居巢县令的身份重新来到他身边,反倒令袁术一时无理由下手。 乔蕤看到周瑜,面色如常,赞许道:“江左周郎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孙少将军得你所助,定会如虎添翼。” 帐中两名小将亦上前与孙周二人见礼,乔蕤介绍道:“这两位是我的裨将,李丰与乐就。” 原来眼前这厮就是乐就,想到他竟趁自己不防,去找大乔表明心迹,孙策便气不打一处来。 见孙策面色暗沉,指节凸白,周瑜赶忙出来打圆场:“乔将军虎狼之将,两位将军亦是年轻有为,今日得见真乃幸事。” 嘴上虽这般客套着,周瑜心里却忍不住笑起了孙策:他可是吴郡无数少女心中的翩翩公子,高不可攀,在大乔面前却如此笨拙。那乐就虽不像小乔所说的那般不堪,中等样貌,身材魁梧,与孙策却是云泥之别。 好在孙策虽然吃醋,却未忘记正事:“乔将军,讨伐檄文是否已送到舒城了?” 乔蕤回道:“与行军同步,约莫明日一早便会放在陆康老儿的桌案上。” 孙策行至沙盘前,指着舒城的标识比划道:“庐江一郡,物阜民丰,舒城位于其中,北靠大别山,南依巢湖,易守难攻。不瞒乔将军,昨日我与公瑾就在舒城内,其城四方,粮库充盈,民生殷实。若要强取,只怕损兵折将,亦难攻克。” 乐就凑上前来,对乔蕤道:“将军,孙少将军之言,令我想起一计:听闻陆康早先将家中女眷尽数送回了吴县老家,若是……” 周瑜即刻出言否决:“不可!若用挟持女眷这等卑劣手段,天下人不仅会耻笑孙少将军无能,更会诟病袁大将军与乔将军卑劣无道。”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再次伐兵,其下攻城。此招乃是谋略,我们请陆太守的家眷来营里坐坐,又不伤害她们分毫,天下人如何诟病?” “既然乐将军如此大度,我不妨便请你的老子娘去我营里坐坐罢”,孙策睨了乐就一眼,冷声回道。 不知为何,孙策看自己的神情仿若大敌,乐就不明所以,暂且住了口。 攻打庐江之事,确是棘手。乔蕤亦毫无头绪,转而问孙策道:“孙少将军既已实地探查,可有破城妙计?” 乔蕤部大举进攻庐江,家眷亦随军而行,驻帐在营地末端。大乔与小乔回到帐内,洗漱完毕欲睡,忽闻私下里窸窸窣窣,笑声四起。 小乔起身对大乔道:“姐姐稍等,我出去看看。” 大乔轻声一应,却有些不走心。与孙策分开还不过半个时辰,自己便已忍不住开始思念他,大乔轻轻环住双膝,素玉般的双足微凉。心悦一个人的感觉,犹如月华洒落,捉不住说不出,却映得满心堂皇。只是乱世如斯,即便相悦,亦不知何时才能相守,如瀑长发披在大乔的瘦肩上,拥着她不安的心。大乔费尽巧思,搜肠刮肚,欲想出妙计,助孙策攻破舒城。 小乔翩然入帐,带来微风清霜,她掩口而笑:“姐姐,你猜是怎么回事?所有的女眷几乎都出去了,竟是因为听闻孙伯符来了,想一睹他的风姿……” 大乔心弦一颤,嘴上却只说:“周公子也一道来了罢。” 提起周瑜,小乔蹙眉咬唇,嘴角却忍不住往上翘:“他们两个寸步不离,自然也跟来了啊。” 大乔望着小乔,欲言又止:“婉儿……你不生周公子的气吗?” 小乔明白大乔所指,心头一涩,嘴上却说道:“不生气啊,又不是第一天知道那老鳏夫想着他夫人,只是有些尴尬罢了。” 话虽如此,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听到那句“先夫人王氏,单名一个婉字”的时候,她的心有多痛。可她连作色的权力都没有,姐姐与孙策两心相悦,周瑜又是孙策挚友,难道她要放任自己的小情绪,让众人难堪么。 小乔拼命克制住心底的悲凉,眨眨清眸,打趣道:“姐姐,你说我这位孙姐夫大晚上来找爹爹,到底是为了明日攻打舒城之事,还是为了提亲呢?” 方才听闻孙策漏夜前来,大乔亦有一瞬间的惶惑,可大敌当前,孙策既为先锋,哪里有记挂儿女私情的道理。大乔红着面颊驳道:“婉儿净瞎说,孙郎哪会这般冲动。” 大帐里,孙策拱手对乔蕤道:“兵贵神速,孙某欲带兵一千,卯时出发,天亮时赶赴舒城北门,与陆康周旋。乔将军既带有辎重,巳时出发,傍晚与我等汇合便好。” 李丰听了这话,不由哂笑:“孙少将军,舒城驻兵万余,你带兵一千再早赶去,也是人为刀俎你为鱼肉,又是何必呢?” 乔蕤亦十足疑惑,低声劝道:“孙少将军,据探子回报,舒城四面,北城门最高,你却特意攻之,究竟为何啊?” 周瑜见孙策胸有成竹,心下了然,看来孙策与他一样,注意到了舒城北面的破绽。可军机密事,不宜多言,以孙策的身份,又不好三番五次驳斥乔蕤下属,周瑜含笑拱手道:“不瞒乔将军,我等与陆康是旧相识,一早赶去,乃是欲劝降于他。孙少将军生性仁厚,若非如此,心下难安,请乔将军见谅。” 李丰乐就闻言,面上讥笑之色更浓。乔蕤不好再说什么,只道:“那便如此吧,若是谈不拢,不要贸然攻城,免得损兵耗力,于战事无益。” 孙策拱手称是,却未有离去之意,他沉吟片刻,上前一步,鼓起勇气对乔蕤道:“乔将军,我与大乔姑娘两心相悦,欲娶她为妻,求乔将军成全!”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章 慰我彷徨(二) 听了孙策这肺腑之言,帐内寂静片刻,旋即爆发出一阵大笑。乔蕤便罢了,那李丰与乐就竟也敢笑话自己,孙策觑着那两人,只恨不能出手将他们好打一顿。 乔蕤笑够了,上前拍拍孙策的肩:“小子,先前主公赐婚时,你可是跳着脚拒绝,说宁可永世不娶,也不会娶我闺女……” 明明是春夜微凉,孙策却汗如雨下,情急解释道:“那会儿孙某与大乔姑娘相识未深,有所误解,才……” 李丰冷声讽道:“我们二人皆与大乔姑娘相识十载有余呢。” 虽知晓孙策爱重大乔,却没想到他会在此情此景下向乔蕤提亲,周瑜一时愣神,待反应过来,即刻含笑为孙策帮腔:“李将军与大乔姑娘相识十载,却未能俘获美人芳心,如此看来,伯符当真幸运。” 乐就终于明白,为何孙策处处针对自己,不由恨得咬牙切齿。那日他去寻大乔,表明压藏多年的爱慕之意,大乔如游魂般讷讷,根本听不进他的话,定是已对孙策这臭小子芳心暗许。本打算攻打庐江一役建功立业后,即刻向乔蕤提亲,没成想竟被这臭小子抢了先。乐就气不打一处来,暗骂孙策除了这一副皮囊外,哪里有分毫可取之处。 大敌当前,先锋竟与手下裨将互相暗讽,还是因为自己女儿,乔蕤一时头痛,赶忙出言调停:“孙少将军,你的心思,老夫记下了。只是莹儿打小没了母亲,跟着我南征北战,颠沛流离。做父亲的不图她大富大贵,只希望她找个好人家,过安生日子。孙少将军若能坐上一方太守之位,我便把女儿许给你,如何?” 孙策心下大喜,转念一想又觉哪里不对:“我不应该已经是九江太守了吗?” 生擒祖郎那日,袁术便上表为孙策求封赏,今日更是派了朝廷礼官一道前来,朗读圣旨,却未按约定封孙策为九江太守。难怪方才孙策并未动怒,原来是惦记着大乔,根本没有听清。周瑜上前一步,笑道:“伯符,朝廷封你为怀义校尉,未封九江太守。” 不消说,定然又是袁术背后捣鬼,言而无信,孙策盛怒之下差点骂出声。可不论如何,与大乔的婚事总算有了眉目,孙策拱手对乔蕤一礼:“孙某定当尽心竭力,早成大器,不负莹儿待我之心。” 寿春袁氏大营里,中军帐下,袁术斜倚在正中之位,赖声问眼前报探:“乔蕤部已到六安了罢?” 报探回道:“主公英明,乔将军部半日前已到达六安,预计明日便可抵达舒城。” 袁术满意地点点头:“告诉乔蕤,孙伯符骁勇,不逊其父。可宝剑虽好,却利刃伤人,让乔蕤仔细使用,若有不虞,即刻回报给孤。” 报探拱手称是,速速躬身退了下去。袁术站起身,背手望着眼前的巨大的地图屏风,手中玉玦重重扣在“舒城”二字之上,轻笑喃道:“江东猛虎之子……凭你多猛,还不是我袁某人的帐下之臣!” 卯时既至,孙策从韩当与朱治麾下拣选出擅长弓箭的精兵一千,轻骑快马赶赴舒城。 看到身侧御马疾驰的周瑜,孙策不禁有些担心:“公瑾,你的身子不妨事罢?剧毒方解,又一夜未眠,若是抗不住就告诉我。” “到底是要娶妻的人了,当真比先前体贴。我的身子不打紧,你记得吗,小时候咱们去爬山,三两日不眠不休,在山里来回走也不觉得累……话说回来,伯符,我倒是有些担心你。还未开始打仗,你就得罪了乔将军的两名裨将,若是他们从中作梗,不好好配合,吃亏的岂不是我们?” 孙策重重一哼:“那两个酒囊饭袋,原本也指望不上。有你在,至少顶他十个裨将。我本不想为袁术卖命,可他又说,若能打下庐江,便许我做庐江太守,姑且再信他一次罢。若无太守之位,便无法招兵买马,无法为父报仇,亦无法娶莹儿为妻。” 身后程普与黄盖策马紧随,周瑜压低嗓音笑道:“伯符,你留下朱将军率军一千,与乔将军一同出兵便罢,竟然还偷偷嘱咐他看着大乔姑娘的车马,这些事若让身后这些老将们知道,不知该如何笑话你呢。” “你以为我让朱治留下,只是为了护着莹儿吗?“孙策一挑眉,一脸贼笑,”对了,公瑾,我先前拜托你的事,你可都准备好了?” 周瑜执鞭拱手,玩笑道:“区区小事,请少将军放心。” 两三丈外,程普看着孙策与周瑜嬉笑攀谈,神色愈发难看,他偏头对身侧的黄盖道:“黄公覆,我们去打庐江,带着个外人,怕是不妥吧。” “外人?”见程普盯着周瑜的背影,黄盖吹须笑道,“只怕在少将军看来,公瑾不是外人是亲人,你莫要因为他年少就看轻于他,公瑾在江左极有名望,定然不是空穴来风。” “沽名钓誉罢了,你看他细胳膊细腿细皮嫩肉的,哪里像是会打仗的样子?” “呵”,黄盖微一撇嘴,“你这一把年纪了,竟还嫉妒人家公瑾生得好看?会不会打仗,看看不就知道了?” 六安城外驻地处,乔蕤一夜无眠,眼见启明星出于东方,他太息一声,立在帐门处翘首而望。 他十五岁入行伍,至今已追随袁术二十余载,从一个默默无名的牵马小卒,到帐下第一大将,袁术的脾气秉性,他早已了如指掌。此番将兵,名义上是从旁协助,实际则是监视,袁术忌惮孙策,更甚于当年忌惮孙坚。 若非担忧袁术作梗,能得孙策为婿,乔蕤只觉大慰平生。可现下若答允孙策所求,定会将自己与孙策推向万劫不复,乔蕤心下烦闷,深深吸气,却因晨起微凉不住咳喘起来。 大乔不知何时走入帐中,看到父亲咳嗽,她赶忙捡拾起木架上的披风,上前垫脚为父亲披上。 乔蕤边咳边问:“莹儿怎么来了?” 大乔笑着摊开小手:“父亲今日要出征了,我和婉儿准备了镇咳的草药荷包,父亲莫忘带上。” 家中无子,大乔还未满十六岁,却比别人家的姑娘懂事许多。乔蕤总觉得亏欠于她,今时今日尤甚。 可眼下受制于人,一不留神便会惹祸上身。乔蕤踟蹰半晌,开口对大乔道:“莹儿,你听爹的,最近不要去与孙伯符见面了。” 一颗心仿若从九天云霄跌落深渊,大乔手上的荷包赫然坠地,缓缓落入了尘埃里。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一章 舒城之战(一) 清晨第一缕日光穿破苍穹,角声满天,孙策率千名将士列阵于舒城外,他身着龙鳞金甲,下跨大宛驹,手握十二锋银枪,器宇轩昂,威风八面。在他身后半丈处,周瑜儒裳纶巾,外披玉麟肩甲,骑着高头白马相随。 飞鸟重檐的箭楼上,年逾古稀的陆康亦是全副武装,可他身边竟无一名守军,只有方足十岁的陆逊,在侧相扶。这一老一少孤零零立在城头,实在令见者心酸。可他二人迎风玉立,未有半分怯懦之意。 孙策仰望城楼,高声喊道:“陆太守,别来无恙!日前承蒙你照顾,还未来得及言谢,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陆康朗声笑道:“是啊,没想到昨日以礼相待的座上宾不辞而别,今朝竟带着两万大军围我舒城,如此大礼,陆某实在受之不起啊!” 陆康之言乃是讥讽孙策以怨报德,孙策早已料到他会如是说,抬手指天道:“我乃朝廷亲封怀义校尉,体恤陆太守老迈,特来接替庐江太守之位。孙某无意伤害陆家分毫,亦不会苛待城中百姓,请你快开城门,免得兵戎相见,祸及无辜!” 陆康冷笑道:“呵!接替我的太守之位?朝廷的符节何在?任命的文书何在?若有,陆某人立刻大开城门相迎,绝不含糊!怕只怕你名为汉臣,实为汉贼,助纣为虐,竟成了袁术那老贼的帐下走狗!” 孙策借朝廷名义,正是顾惜陆康的颜面,谁知他分毫不留情面,言辞如此难听。列阵中,韩当与程普黄盖皆愤愤,孙策却不急不恼,笑道:“陆太守,你口口声声忠于汉室,却不护汉民,即便要舒城生灵涂炭,也不肯放弃太守之位,只怕是贪恋权势,而非为了尽忠罢?” 陆康闻言,放声而笑。陆逊年轻气盛,再按捺不住,劈头盖脸骂道:“孙伯符!你莫要血口喷人!我祖父为人如何,城中百姓自有公论!明明是你觊觎我庐江一郡,兴起兵祸,现下反倒要骂我祖父贪慕权势,真是强词夺理!” 孙策抬手扬鞭,指着陆逊道:“小毛孩儿,现下世道这么乱,庐江一郡,危若累卵,就靠你们老朽幼童,能守得住城吗?即便不是我孙伯符,也会有旁人来攻,你们……” 孙策话未说完,便听陆逊高声啐道:“亏我还仰慕你吴郡孙郎之名,说到底,不过与山匪流氓无异!” 眼见这般对骂下去,于事无益,周瑜拱手一揖:“舒城是周某祖籍,陆太守是周某万分敬重的尊长,而伯符则是我自幼相交的挚友。昨日叨扰是因我意外遇袭,绝无刻意设计,今日之事亦是情非得已。伯符受人之托,若是空手而还,定会惹得袁将军派出更多军队前来攻打庐江,待那时,陆氏一门的命运、舒城百姓的安危又当如何?请陆太守三思啊!”语罢,周瑜深深一揖,良久未起。 陆逊见陆康沉默半晌,不禁有些疑惑道:“祖父……” 陆康仰天一叹,笑道:“公瑾,你是个好孩子,老夫明白。想当年,你父亲出任洛阳令,便是老夫在先皇面前举荐。那时你比逊儿还小”,陆康眸中尽是慈爱的光芒,抚了抚陆逊的小脑袋,随后话锋一转:“可是你不懂!老夫终究与你们不同!即便先皇驾崩,陆某亦时刻不敢忘恩!老朽已七十有余,若是丢了庐江郡,为奸人所得,将来我奔赴黄泉,有何颜面再见先皇!来人!拿我的汉节来!” 话音方落,一士兵小跑上前,将汉节奉上。陆康双手接过,高高擎起,沉气大喝道:“孙伯符!我陆某人在城在,人亡城破!你要进舒城,便从老夫的尸首上踩过!” 听了陆康这一席话,孙策气得直笑:“我说你这老头……你要用汉制,我便沿你汉制;你愿擎汉节,我亦不阻拦,为何定要你死我活啊?” 看到陆康高擎汉节的手微微颤抖,陆逊扶住他的手肘,喃道:“祖父……” 周瑜明白,陆康已劝无可劝,他调转马头,沉声对孙策道:“伯符,我们回去罢……” 孙策仍不死心,高声喊道:“难道我身在袁氏帐下,便一定会苛待百姓吗?” 陆康将手中汉节交予陆逊,拾起脚边大弓,以年迈之躯弯弓搭箭,箭锋直落大宛驹足下,惊得大宛驹扬蹄嘶鸣,咴叫不住。 与此同时,藏在城垛后的数百弓箭手一齐现身,挽弓如满月,箭矢对准了城下的孙策和周瑜。 “唉!”孙策长叹一声,不得不调转马头,与周瑜一道策马向阵中赶去。 陆逊目送远去的孙策和周瑜,问陆康道:“祖父,我总觉得孙伯符并没有袁狗贼那般不堪,周郎亦是人中之龙,难道真要杀掉他们吗?多可惜啊!” 陆康未答话,只是凝望着他二人远去的身影,苦涩一笑,起身走入了箭楼之中。两名弓箭手立刻补上缺位,将弓矢对准了城外平原上队列严整的军队。 战鼓声再度响起,声如雷鸣,一场大战,已不可避免。 天明时分,乔蕤部一万八千大军自六安出发,浩浩荡荡向舒城驶去。 大小乔亦随军而行。见大乔不时掀帘观望,小乔眨眼问道:“姐姐是不是担心前线战事,才这般急躁?” 大乔愁眉不展:“婉儿,我思来想去,打庐江这事,真是出力不讨好……” “可不是嘛!那陆太守在江南颇有名望,又年过七十,就算赢了,世人也会说我们胜之不武。孙伯符可真是够倒霉的,方入行伍就遇到这种事,无论进退都不对,这可怎么办啊。” 大乔低垂眼眸,半晌未语。于她而言,孙策只要平安就好,可他身负杀父之仇,又有鸿鹄之志,必会全力而战,想到这里,大乔喉间涩涩,问小乔道:“婉儿,昨夜编的那些藤盔,都送去韩将军那里了罢?” 小乔心疼地揉搓着大乔通红的手指,嘴上却不住打趣:“姐姐放心,已全部交予韩将军了。而且我专门交代过,姐姐编的那一顶,可是给孙伯符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一章 舒城之战(二) 寿春城大营中军帐内,袁术连夜查看密函。曹操三十万大军屯兵彭城,派去联络吕布的信使亦没有消息,袁术时常梦见曹军突至,惊悸万分,无法安睡,索性爬起身来,试图从密函中找出些许令人宽心的消息。 各地发来的密函可谓汗牛充栋,堆满了整张木案。袁术嫌麻烦,喊来张勋为其甄选。 张勋强忍着瞌睡,小心翼翼翻阅着,看到紧要的便递与闭目冥神的袁术:“主公,请看。” 袁术睁开双目一看,瞬间醒了盹儿:“该死的曹阿瞒要暗访武平?此事当真?” 张勋思量回道:“曹贼爱好私访,尤其爱访亲友之宅,为不暴露身份,常着常服,不携护卫。日前我曾听闻,他有一养子名曹真,本姓秦,其父秦伯南居于武平。此人平素生活十分简朴,最近却突然买了一头牛宰杀了,故而末将揣测,必是因为曹操将要到访。” 袁术大喜过望,霍然站起:“好!曹阿瞒既然离开了徐州,便一时三刻不会攻来。这等天赐良机,绝不可放过!我这就派刺客快马加鞭赶往武平,务必要将曹操的首级带回来!曹操一死,曹军必四分五裂,我便可趁机拿下徐州和豫州,长驱直入!洛阳,不,天下便是我袁某人的了!” 张勋赶忙拍马:“主公当真英明神武,必将威镇寰宇、一统天下!另外……” 话未说完,袁术便已仰天大笑出门而去。张勋无奈地放下手中密函,只见其上书:孙策近侧之铁面谋士,经查明,乃洛阳令周异之子周公瑾是也。 舒城外,大雾忽至,四下弥漫,天地间一片混沌。孙策与周瑜静静立在阵前,许久未动。韩当走上前来,将藤盔递与孙策。孙策瞥了一眼,不解道:“这是什么?” 韩当笑得极其神秘:“龙骨藤编成的,比金盔轻,戴在头上,刀枪无伤,箭矢不入……” 孙策接过藤盔,上下打量,疑窦满面:“这也太难看了罢?真能刀枪不入吗?” “这可是大乔姑娘的妙计。吴地藤蔓少,故而少将军不晓得。庐江地僻,山上藤条横生。传说百越之地的南蛮便以此制作盔甲,号为藤甲军”,一侧的黄盖出言解释道。 孙策来回翻看几次,递向周瑜:“绿呼呼的不好看,公瑾,你戴罢。” 周瑜手持大弓,一瞬不瞬地盯着城头:“我不上阵前,用不着。伯符,还是你戴罢。” 韩当见孙策不情不愿,蹙眉道:“小乔姑娘专门吩咐,这一顶是少将军你的,说是大乔姑娘编了一夜的功夫,才……” 因为太过担忧孙策安危,大乔一夜未眠,找来随军女眷与护营士兵若干,连夜赶制藤盔。此盔以附近山上常见的硬骨藤的茎制作,轻便多缝,纵横交错坚如磐石,不仅箭矢无法穿透,刀锋亦难以割破。 听说是大乔亲手编的,孙策立即护在怀中,强忍嘴角笑意,佯装想起了什么,岔话道:“对了,韩将军,我吩咐你的事,可安排好了?” 韩当拱手道:“请少将军放心!” 雾气渐渐由空濛淡薄转作浓稠弥天,绝佳战机正在此时。孙策俊脸肃然,轻一挥手,一赤膊壮汉即刻登上高台,铆足全身气力,大力击鼓。 守城士兵们看不见进攻之兵,却听得鼓声震天,杀声四起,以为乔蕤的两万大军已列阵城外,赶忙严阵以待,却难掩心中惊惶。 说时迟那时快,浓雾中“嗖嗖”射来一排飞箭,几名弓箭手未见敌人,便应声倒地。 指挥弓箭手的将领见此,强摄心神,根据落箭角度判断,认定弓箭手已到达城下,于是高喊道:“敌人已到城下,快扔擂石!” 士兵们搬出十几块一人高的巨石,大力抛落,擂石顺着城墙滚落浓雾中,却没有任何*回应,唯有几声木板碎裂似的闷响。守城将士心中诧异尤甚,裹挟着丝缕恐惧,愈演愈烈。 昨夜彻夜未眠的何止大小乔,孙策与周瑜亦秉烛夜谈,商议攻城之事。周瑜将手中的羽扇点在羊皮地图上,轻道:“伯符你看,舒城西靠大别山,东临巢湖,城北门正对一处低地。这个季节,西风被大别山阻挡,晨起气温陡升,最适宜形成浓雾,堆积在北城门处,三五丈外,人畜不辨。” 孙策笑道:“昨日逃离舒城时,我亦留意到这一点,可谓天时地利。” 周瑜点头道:“攻城最怕从天而降的擂石,故而我等须先借着浓雾从城下向城头放箭,让守军以为攻城部队已达城下,诱敌将擂石抛出。待到那时,我等再行攻城,便可以擂石做掩护,减少伤亡。” “可若是如此,第一批弓箭手便会被擂石击中了啊。” 周瑜胸有成竹道:“你可还记得,先前小乔姑娘在巢湖边遇袭时,我们得了四个会射箭的机关箱吗?” 孙策恍然大悟,拊掌道:“真是妙计!” 于是孙策命韩当连夜赶去居巢老宅,将那四个机关箱运来,趁夜黑风高埋在脚下,以薄土做伪装,这才有了方才浓雾中的万箭齐发。 待石阵落定,孙策亲率八百将士冲锋。士兵们皆背负弓箭,腰挎短刀,抬着云梯大步跑上,以巨石为屏障。守城军这才明白上当,即刻向城下放箭,可上有藤盔抵挡下有巨石相护,孙策部将竟毫发无损。 孙策银戟一挥,示意众人登城,他正欲身先士卒,却被程普黄盖从两侧夹住。程普双目圆瞪,吼道:“少将军莫要逞英雄,仔细伤着!这些杂兵,交给我们这些老朽即可!” 前头部队骁勇难当,架起云梯,攀爬登城。守军毫不示弱,合力以长竿将云梯挑翻。 水雾渐渐淡了,周瑜见此,翻身策马,弯弓搭箭射向那些试图挑翻云梯的守军士兵。 情势紧急,程普与黄盖亦策马射箭,掩护攀梯而上的士兵。孙策箭法不精,生怕射中自己人,急得抓耳挠腮,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忽然间,一支箭矢迎面射来,孙策偏身一闪,但见城头一众弓箭手正拉弓对准自己。 孙策灵机一动,立即驰马在军阵中穿梭,高喊道:“吴郡孙郎在此!”他身着赤红披风万分醒目,此刻更是成了众矢之的。一时间泼天箭雨飞落,惊得程普黄盖即刻策马回援。 孙策将银枪舞得密不透风,无奈飞箭若流星,臂膀仍被擦伤。忽然,一旁飞来数支箭矢,将射向孙策的箭矢悉数击落。 孙策回眸笑道:“还是公瑾厉害!” 周瑜无心玩笑,即刻抽出箭矢,继续拉弓。 城门楼处,韩当率十余兵士登城,与守城军近身厮杀。泼天箭雨终于停下,程普策马上前,一把将孙策从马背上拽下:“少将军太胡闹了!哪有这么打仗的!” 黄盖见周瑜周身多处擦伤,不由数落道:“你们两个要不要命?啊?才打个庐江城就豁出命去,亏你们还是旁人眼中的人中龙凤,真是……” 话音未落,只听远处一阵喧哗,几十名布衣男子闪现城下,他们用手中的锄头和扁担抡向攻城的士兵,还伺机要将云梯推翻。 孙策不由万分惊诧:“那些是什么人?” 一名将官快步跑来:“禀告少将军,舒城的百姓听闻大军围城,特意回来帮陆太守,属下不知该如何处置啊。” 周瑜心生不忍,偏头道:“伯符……” 孙策未想到事情竟会如此,吩咐程普道:“传令下去,不要杀害百姓,若阻拦攻城,驱赶到一旁即可。” 孙策话音未落,却见百余百姓自东西两侧涌来,其间不乏老弱妇孺,他们与攻城士兵互相拉扯,即使以刀斧吓之,亦不退缩。 孙策不禁目瞪口呆,眼见攻城的士兵们要被人流团团围住,孙策下令道:“撤!撤退!” 令官即刻鸣金示意,众兵士速速撤回。可韩当已杀至城楼,被守城士兵趁乱按在城垣上,劈刀砍下,眼见要身首异处。孙策等人皆相距数十丈,心急万分却无法搭救。 撤离的兵士中有两人格外显眼,一人身高近十尺,另一人则只到他腰间,见此情形,小个子大喝一声:“阿泰!” 那高个即刻回身,托起小个子,向上奋力一扔,小个子蹿出数丈,飞出袖中刀柄,重重击在了守城士兵眉心处。 韩当趁此机会,一把推开守城兵,撑起身子飞身跃下城墙,与其他士兵一道撤退而去。 此战虽败,孙策嘴角却泛起了一丝轻笑:“有意思……黄将军,吩咐下去,清点伤亡,扎营城北。待乔将军率部赶到后,再做打算。另外,把方才搭救韩当的两名士兵叫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二章 进退失据(一) 舒城之北有山名曰紫蓬,因仙雾出峰,紫气东来而得名。攻城罢,孙策率军于此山南麓扎营,与舒城相距约十里之遥。 韩当清点过伤亡人数后,入帐对孙策道:“禀少将军,此役我军伤约百人,其中重伤者四十有余。阵亡十五人,已尽数收敛,饷贴抚恤按照军规,择日发放至其家中。” 凡战必有死伤,但身为主帅,怎能罔顾牺牲。孙策沉吟片刻,缓过神来:“方才那两人,我说让招入帐内问话,怎么……” 黄盖回道:“方才程将军去请了,可那大高个一直吵吵着饿,程将军就放他们先吃饭去了。” 程普笑道:“那大个子是咱们军中有名的大力士,但饭量也比旁人大不少,动辄喊饿,先前就令韩将军十分头疼。” 不知不觉间已过晌午,军中开始发粮。孙策起身对众人道:“正好我也想看看伙食,我们一道去看看罢。公瑾,走。” 语罢,周瑜随孙策一道走出营帐,黄盖与程普紧随其后。只听黄盖低声问道:“怎么样?公瑾的箭术很高超罢?” 韩当睨了黄盖一眼,不解道:“黄公覆,你平素里那般严肃,怎的一提到周公瑾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再严肃的人,也会有赏识的对象,这有什么奇怪?” 营中大灶旁,士兵端着小桶,排队打取菽粟粥,而后蹲坐一旁食用。方才于城头解救韩当的小个兵士倚坐在大力士身边,两人一高一矮一壮一瘦,相映成趣。 大力士一阵“呼噜噜”,三两口便将手中木盆喝了个底朝天,他咂咂嘴揉揉腹,只觉毫不顶饥,于是目光一转,直勾勾盯着身侧小个子士兵,扁嘴嗔目,甚是楚楚可怜。 那小个子被大力士盯得头皮发麻,无奈将手中木盆塞入大力士手中:“好了好了,我吃饱了,你拿去吧。” 大力士立马接过,一饮而尽,抬手一抹嘴,满面餍足笑意。 孙策与周瑜隔栏遥望半晌,回身笑道:“好了,他们吃完了,现下便把他们请来罢。” 大力士与小个子被叫入帐中,尚是一脸迷惑。韩当见他二人愣怔,轻咳提点道:“还不快见过少将军。” 二人这才慌张行礼。孙策摆摆手,示意两人不必紧张:“寻常问话,不拘礼数。我方才听他叫你阿泰?” 大力士笑得极其憨厚:“我叫周泰!字幼平,九江下蔡人,大伙儿都叫我阿泰!” “原来你也姓周”,孙策看看周泰,再歪头看看周瑜,“长得也太不像了。” 帐中众人皆笑,周瑜有些不自在,向孙策递了个眼色,示意他莫要以貌取人。 谁知周泰一点也不在意,笑得最为大声:“我也想长得好看,可我更喜欢力气大!” 孙策起身近前,只见自己这八尺之躯在周泰面前竟矮了一头,不由起了几分好胜之心,他猛一挥拳,直击周泰面门,周泰并未闪躲,生生挨了这一下,眨巴眨巴眼,一脸迷茫。 孙策不由惊诧:“你怎么不躲啊!” 周泰回道:“少将军打我,我不敢躲。” 寻常人若是挨了孙策这一下,纵使不昏厥也要吃痛半晌,周泰竟没什么反应。周瑜亦起了敬佩之意,直叹此人难得。 孙策哈哈大笑,转身问一侧的小个子:“你呢?你叫什么?方才城墙上那一击,实在精彩。” 小个子见问到自己,拱手回道:“禀告少将军,小人名叫蒋钦,寿春人士。那一击不过是情急之下的反应,小人不敢居功。” 韩当上前,冲蒋钦一揖:“若无这一下,韩某已身首异处,你二人不必过谦,受韩某一拜罢。” 孙策上前拍拍周泰与蒋钦的肩背,称赞道:“一个力能扛鼎,一个身手敏捷,你二人可愿意留在我帐下,做我的近身侍卫?” 周泰不假思索,回道:“不愿意,我想上前线打仗。” 周瑜闻言,极力忍笑。果然,孙策心生不悦,叉腰道:“什么意思?难道我孙某人在你眼里便是那等遇战便躲之人?我告诉你,跟在我身侧,才能有打不完的硬仗,你可明白?” 蒋钦踮起脚,轻声对周泰道:“跟着少将军,粥便能吃个够,说不准隔三差五还能有窝窝呢。” 周泰这才笑开了,抱拳回道:“好,我干!” 傍晚时分,乔蕤部按照约定时间来到紫蓬山下,于距孙策部二里处扎营。孙策与周瑜韩当一道,策马赶赴营中,与乔蕤汇报今日战况。 舟车劳顿,季节交更,乔蕤咳疾又犯,未谈几句便咳喘不住。见此,孙策与周瑜赶忙起身告辞,腾出时间让乔蕤好好休息养病。 大帐外,一万八千士兵正在扎营。看到孙策,朱治赶上前来,拱手道:“少将军。” 孙策低声问:“我吩咐的事,可都查清楚了?” “禀告少将军,末将已查清,袁术派来运粮的士兵中,确实混杂着三五名张勋下属……” 周瑜恐隔墙有耳,岔话道:“朱将军,天色不早了,你部一千将士仍未扎营,我们已经把地方给你们留好了,事不宜迟啊……” 果然,侧方有一士兵不远不近站着,目光闪烁。朱治领会周瑜之意,即刻拱手一礼,又道:“周公子,那个叫吕蒙的孩子,母亲忽染重病,我们护送老夫人与公子小姐回吴郡后,他就回老家侍疾去了。” 周瑜点头道:“周某知道了,劳朱将军费心了。” 营地末端处搭好了丛丛矮帐,孙策见此,忍着笑意对韩当朱治道:“韩将军朱将军,你们先回营去罢。记着想想打庐江的事,我们晚上商议作战计划。” 韩当朱治一抱拳,躬身退下。孙策与周瑜一道缓步向矮帐处走去,距离百步左右,周瑜停了下来:“伯符,前面都是女眷,有所不便,我在这里等你。” 孙策应道:“放心,你所托之事,我都记着呢。” 此地乃亲眷住所,有专人把守。见到孙策,守门人一把拦住:“你是何人?为何擅闯!” 孙策不敢唐突,恭敬答道:“我是吴郡孙伯符,来寻大乔姑娘,若是女眷多不方便,我可以在此处相候。” 守门人将孙策上下打量一番:“来寻大乔姑娘,可有乔将军手令?” 想到要见大乔,孙策心情颇佳,不欲与人争执:“我来寻大乔姑娘,又不是军机密事,为何要乔将军手令?烦你通传一声,若她不认得我,便不会出来相见,你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孙策所言有理,守门人虽不情愿,亦只得拖着步子,缓缓前去通报。 木篱之侧,孙策静候佳人,美景映目而入,夕阳西下,山气极佳,比翼鸟振翅双飞,转眼已是初夏,他终于长舒一口气,攻城未果的烦闷渐缓。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绵软的脚步声,孙策喜不自胜,回过身去,却见来人不是大乔而是小乔,他忍不住满面失落,不解道:“你怎么来了?” 小乔冷哼一声,睨着孙策道:“你以为我多想来见你?若非姐姐所托,我才懒得来呢。” “你姐姐呢?” “我姐姐……不大舒服,所以就不出来见你了。” 孙策的眸色瞬间黯淡,一脸惆怅。小乔见此,周身一阵恶寒,她轻声嘟囔道:“真是痴男怨女……喏,这信是我姐姐托我交给你的,你……” 话未说完,孙策便一把扯过小乔手中的信笺,将双手在衣袍上搓蹭两下,迫不及待展信欲读。 小乔不由撇嘴:“有这么急吗?好了,任务完成了,我走了。” 孙策想起周瑜所托之事,赶忙喝住小乔:“哎你别走,公瑾有事找你,你沿着这条路走出去十来丈远,就能看到他了。” 小乔嘴上答应得十分敷衍,心却险些跳出嗓子眼:周瑜找自己?究竟所为何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二章 进退失据(二) 翠茵初夏,周瑜一身素衣儒裳,立在烟火阑珊处。小乔快步赶来,看到周瑜却止步未前,站在拐角呆愣良久。 他还是那般俊逸出尘,不知不觉间便能左右旁人的心跳。小乔抚着胸胁,强迫自己凝神调息,心悸却未有分毫好转。 “你在这做什么?”周瑜不知何时走来,清泉淙淙般的嗓音蓦然响起,惊得小乔原地一蹦。她心虚地垂下小脑袋,喃道:“没,没什么,你找我究竟何事?” 周瑜拱手道:“听闻小乔姑娘幼时曾经遇拐,周某想问问具体情形,不知……” 听了这话,小乔面色霎时惨白,她即刻转身背对着周瑜,瘦弱的双肩微微颤抖。 周瑜见小乔如此反应,明白此事应是她幼时阴影。可这既关系到五年前孙策之父孙坚遇刺之谜,亦关系到小乔为何接连受怪鸟伤害,周瑜不得不查,他轻拍拍小乔的肩,安抚道:“你放心,有我在,不会再有人能伤你,你只管将能想起来的事全部告诉我,好吗?” 周瑜的大手好似能传来令人心安的力量,小乔渐渐止了颤抖,断断续续道:“那年我……五岁,和姐姐一起在皖城老宅里……三五个家丁照顾我们,我中午不爱睡,有个婆子便抱我出去玩……旁的我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好像被拐到了一个山上,山上有个破庙,里面有很多小孩子,可那些小孩子慢慢就不知道去哪了,最后只剩下我和一个男孩,那男孩比我大不少,彼时应当有十一二岁了,长得还挺好看的……” 听到此处,周瑜放在小乔瘦肩上的手下意识一握,小乔赶忙转回正题:“我当时什么也不懂,但依稀记得他们一直在说我的命格风水。我很害怕,有天夜里趁着暴雨逃了出去。那些人自然是要追,我既是父亲的女儿,宁死也不能做人傀儡,走投无路下,就跳下了山崖。” 看着眼前这身躯瘦弱,眉目清秀的姑娘,周瑜心头蓦然有些震撼,面上却不动声色:“而后呢?你是如何找回家的?” “我再度醒来的时候,躺在一个老爷爷的草筐里,他医好了我的断腿,又将我送回皖城。临别时,他赠了我一张药方,让我上药时涂在患处,可缓解痛楚,只是莫要轻易外传。” “那老人家难道是……”周瑜联系前情,只觉心中疑窦突解。 果然,小乔回道:“神医华佗。” 看来七八年前华佗在庐江行医的传闻是真,可这所谓的五行命格又与孙坚遇刺有什么干系,周瑜仍想不通:“小乔姑娘,关于那座山,你还能想起什么?” 小乔细细回溯,周瑜记得认真,流年似水匆匆,转眼间太阳已落入西山之下。周瑜冲小乔一揖:“今日之事,周某谢过小乔姑娘。往后姑娘若想起什么细节,随时来找我。” 小乔轻轻颔首,见周瑜转身欲走,她赶忙一把拉住他的袖笼:“周公瑾……” 正当这时,孙策的大呼小叫声从不远处传来:“原来你们在这啊,让我好找!” 小乔面颊飞红,赶忙撒了手。孙策大步走上前来,分毫未察觉小乔的窘迫,将信笺往她手中一塞:“给你姐姐的回信,劳烦帮我给她。” 小乔瞥了孙策一眼,不悦道:“我又不是你们的使唤丫头,怎么让我帮忙传信,连声谢也没有?” 孙策含笑敷衍道:“谢谢谢,等我打下了庐江,给你买糖吃。” 小乔“切”的一声,转身离去。孙策见此,招呼周瑜道:“公瑾,我们也回去罢,那些老头子等急了又要唠叨。” 家眷营地,大乔立在帐门处,翘首盼着小乔回来。袁军已接管庐阳之地,按照规矩,明日一早,亲眷们便要被送往庐阳安置。即便如此,大乔亦不敢与孙策相见,生怕会惹父亲不悦,可心中的思念与牵挂,非但未会减少半分,反而与那藤盔一样,婉转纠结,愈演愈烈。 小乔大步跑回,气喘吁吁将信笺交予大乔,而后蹿入帐内,直直躺在了榻上:“孙伯符的回信……你们两个相好,可要把我累死了。” 大乔顾不上回嘴,赶忙展开信笺读了起来。孙策的字如龙飞凤舞,跃然纸上,像极了他本人的性子。小乔见大乔一脸甜蜜笑意,起身揶揄道:“姐姐,你和孙伯符都说些什么呀?是不是你写着 ‘上邪,我欲与孙郎相知,长命无绝衰’,他回了 ‘宁死也要娶莹儿为妻,永志不相负’?” 大乔的小脸儿上一阵红一阵白,嗔道:“婉儿再皮,仔细我真生气了……我与孙郎写的,不过是我想出来的破城之法,能不能用好不好用,我自己可一点没把握呢。” “破城之法?”小乔惊道,“姐姐竟然想出了破舒城之法?” 孙策帐下,众将议事。程普与黄盖掀帘而入,只见周瑜与韩当分坐孙策左右。程普不满周瑜与孙策寸步不离,上前道:“老夫耳朵不灵,坐远了听不清……” 周瑜明白程普言下之意,轻笑一声,起身让座,自己则行至左侧末席坐下。 程普乃军中老将,孙策不好说什么,只道:“人都到齐了,我们来谈谈攻城之事罢。今日下午,我与公瑾商议了一番,大计初定。公瑾,舒城是你祖籍,你最了解这里的情况,跟大家说一说。” 周瑜起身上前,背手道:“陆太守有城中百姓支持,誓与我等对抗到底,正面强攻显然不可取,必须要发动奇袭,在百姓们无法及时赶来支援的夜间,一举拿下舒城,方为上策。为此,我拟定了以下的几种方案……” 周瑜将几种破城的办法一一讲出,其间旁征博引,众人皆聚精会神的聆听。待周瑜讲完,孙策问左右:“各位将军以为如何?” 程普率先回道:“程某以为,此计妙则妙矣,然则太费时间,且变数太大,很难成功。程某跟随老将军打过无数仗,攻打京畿洛阳尚未如此费力,何况这区区几万人的小城?若是担心百姓伤亡便束手束脚,少将军未来如何建功立业?程某这双手已经沾过无数人的血,若是少将军顾及名声,交给程某便可。待攻下舒城,少将军可对外称是程某擅作主张,程某绝无怨言。” “难道在程将军眼中,我孙伯符是那等沽名钓誉,毫无担当之辈?” 程普沉吟半晌,不知该如何接话,索性挑明了:“少将军,你如此顾惜此城,难道是有别的什么原因?武帝朝的韩嫣,官至上大夫亦不敢左右政事。少将军莫要因为某人,错失攻城良机……” 众所周知,韩嫣乃汉武帝男宠,《史记》中更是记载两人同卧同眠。程普竟以此来类比孙策与周瑜的关系,不由令孙策勃然大怒:“程德谋!” 程普赶忙拱手道:“要杀要罚皆由少将军,可程某不能眼看着少将军妇人之仁,遗恨万年!” 孙策强压着性子,一字一句道:“我不强攻舒城,确实是顾惜此地乃公瑾籍贯,但除此之外,我更顾惜它是我孙伯符的人生第一战!攻城略地事小,若是滥杀无辜之名传出,以后无论我打哪里,皆只能强攻,而那些地方的百姓,则会抗争的愈发激烈!我孙伯符不欲如此,更不想无论行军至何处,皆是满地横尸!除公瑾外,何人还有奇袭良策?但说无妨!”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三章 何日见许(一) 入夜时分,中军帐里,孙策斜卧榻上,想起傍晚之事,他心烦意乱,死活睡不着,索性披上衣裳,走出大帐。巡夜的士兵见到孙策,皆驻足行礼。 不远处正是周瑜的营帐,荧荧的烛火映出一个清瘦的身影。孙策见此,阔步上前,掀开帐帘走了进去。 烛台照明案,周瑜正在读书,看到孙策,他毫不意外:“你来了。” “这么晚还在读书,小心伤风啊”,孙策捡了个蒲团,坐在周瑜身侧,长声一叹。 周瑜合书笑道:“小时候你半夜找我,皆是因为兴奋睡不着,怎么今天哭丧个脸?” “方才委屈你了,那程德谋跟随我父亲多年,一向居功自傲,但他并非存心……” “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原来是因为这个。你我之间,什么时候用得上委屈二字?我之所以追随你,并非因为你我多年交情,而是因为我知道,你我皆有个共同的理想……为了这,受些委屈又有何妨?” 听了周瑜这一席话,孙策愈发感慨:“公瑾,你知我懂我,我心里明白。可我必得顾及你,才对得起我们相交之意。你是舒城出身,若我大举屠城,你的邻里街坊会如何看你?袁术此计并非仅在于想要败坏我的名声,更是为了离间你我,我岂能上当。” “心意我懂,只是莫要过分偏袒,你并非只是我一人的挚友,更是众人敬服的少将军。程将军那边,你需得费心安抚。” “不过话说回来,公瑾,你现下在军中并无官阶,只以军师之名,难免被那些老头子欺负,不如我许你……” 周瑜含笑驳道:“我可不愿意依附袁术帐下,待你孙伯符自立门户时,我周公瑾一定为你肝脑涂地。但现下,还是让我做个无名军师罢。” 门外忽传来士兵通报之声:“禀告少将军,乔将军派人传信,他部已准备妥当,随时可以开拔。” 孙策朗声回道:“知道了,你去告诉乔将军,我们按照先前约定,半个时辰后,同时出发。” 士兵一应,躬身退了下去。孙策低声对周瑜道:“你可知道,今日莹儿给我的信里,竟也写了让我围城……” 翌日清晨,当舒城的守军登上城楼眺望时,他们惊奇地发现,孙策率部再次杀至城下。然而这一次,他似乎没有攻城的意思,而是派出弓兵步兵各一千,做出防守之势,而后搬来刀车距马,在射程外兴建起了营房。 万余士兵从附近的小山上就地取材,伐木建垒。守城之军很快将消息传给了太守陆康,陆康明白孙策的意图,奈何城中兵力有限,不敢开城门派兵袭扰,更怕孙策趁机率骑兵攻入,只好眼睁睁看着孙策下部三天内就在舒城四周建起一座环绕城池的营寨。随后,乔蕤的一万八千人与孙策的两千人悉数进驻,将舒城围了个水泄不通。 随后的几日,孙策白天率军到城头挑战,傍晚罢兵回营。起初陆康担心孙策将百姓困在包围圈内,但据探子回报,孙策不仅对百姓出城未有阻拦,还特意吩咐下属不得克扣往来商旅的货物。陆康这才放下心来,专心应对围城之困。 庐阳城外营地,女眷尽数被安置于此。此地距舒城不过百里,是后方补给前线的必经之所。 大帐中,大乔用草纸仔仔细细将药材包好,分装成捆。小乔在一旁托腮看着,忍不住跃跃欲试:“姐姐,我帮你吧!” 大乔当即回绝:“婉儿可别碰,先前你哪次不把药弄得乱七八糟啊……” 小乔收了手,悻悻道:“我就是不会这些细法活儿,等姐姐嫁给孙伯符,只剩我照顾父亲,父亲的日子只怕不好过了。” 听到这话,大乔放下手中的活计,怅然道:“我可不想这么早嫁人,父亲身体不好,婉儿还没长大,这个家还离不开我呢。” 小乔乌亮的清眸溜溜打转,她小嘴一泯,指着案上的两包吃食,笑问道:“姐姐,这些熏鸭炙肉,也是给父亲准备的吗?” 大乔看小乔一脸贼笑,便知她刻意作弄自己,清目一嗔未回话。小乔笑开了,拊掌道:“孙伯符那傻子真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啊……不过你们是不是太肉麻了些?隔日传信不说,还送这些东西……” 大乔红着小脸而将药悉数捆好:“我可不跟婉儿打嘴仗,等会子我会随送粮的士兵一道去舒城军营,你要不要一起?” 小乔踟蹰半晌,暗骂自己太笨,那日周瑜一问,她便将所有信息和盘托出,一点余地也没给自己留,现下想见他,却没有理由。与其傻愣愣地站在一旁,打扰姐姐与孙策,不妨留下来想想当年之事,小乔嘟嘴回道:“我不去了……还是老老实实在这里看家罢。” 傍晚时分,孙策下阵而归,照例去乔蕤营中汇报。暑气愈来愈重,乔蕤的咳疾亦越来越沉。见孙策一身灰土,满头大汗,乔蕤递上一方素帕,边咳边道:“少将军勤谨,日日上阵,可谓辛苦,坐罢。” 孙策接过帕子,拱手一揖:“多日攻城未果,已是万分惭愧,谢乔将军体谅。” 帐外吹来一阵清风,大乔银铃般的笑声传来:“父亲,我给你送药来了。” 孙策执盏的手不自在地一颤,他抬眼一望,只见大乔芳尘忽至。两人四目相对,星光流转,一时怔在当下。 乔蕤不知真咳还是假咳,孙策回过了神来,尴尬一笑,用帕子擦擦脸上的泥水,起身对乔蕤道:“不耽误乔将军父女叙旧了,孙某先告辞。” 待孙策离去后,大乔上前,将药材递上:“这是我从庐阳带来的药,方子是根据时气新配的,父亲一定要按时吃呢。” 乔蕤接过药材,随手放在案上:“这些小事不必你亲自来做,交给送粮的士兵就好。” “担心父亲身体,想亲眼看看呢。” 乔蕤点点头,叹道:“为父身在此位,有许多身不由己,你与婉儿照顾好彼此,便是给我宽心了。时候不早,你早些回,莫耽搁到太晚。” 乔蕤好似知道大乔会悄悄去见孙策,这一句叮嘱既心疼又无奈,还颇有深意。大乔红着小脸儿答应一声,起身退出了大营。 长烟落日官道旁,孙策一身布衣,骑着大宛驹静静相候。待大乔的马车缓缓驶来,孙策策马上前,与之并行,刻意作弄道:“这位姑娘生得好俊俏,可愿与本将军同游?” 大乔命车夫停驻,走下车来,拉着孙策的袖笼至木林间,低声嗔道:“当着外人瞎说什么呀……” 孙策拉过大乔的小手,笑得如沐春风:“莹儿,好些日子没见到你了,你可想我了?” 大乔想起乔蕤的话,满心负罪感,慢慢将手抽出,喃道:“爹爹不让我见你,你快回去罢。” “不让你见我?不可能吧?你爹可是答应了,等我做了太守,就把你许给我的。” 大乔瞪大杏眼,惊诧道:“你……难道已经跟我爹提亲了?” “那当然了!我不提,难道让乐就捷足先登吗?” 一提起乐就,孙策便咬牙切齿,大乔忍不住笑了起来:“你也别气了,乐将军已经被召回寿春了。还是好好想想,怎么攻破舒城,怎么当上太守罢。” 孙策一挑俊眉,打趣道:“哟?莹儿这么着急嫁我吗?你可别慌,今夜我便要奇袭舒城了,说不准明日就做了太守,后日便娶你过门呢。” 舒城外大营中,周瑜摇着画扇,遥望着落日下的城池。他生于斯长于斯,此地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皆有他的回忆。 乱世浮沉,英雄逐鹿,陆康年岁已高,此城若不为孙策所破,必会落入虎狼之辈手中。手中画扇重重合起,周瑜清目坚定,誓要将此城完好收入囊中。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三章 何日见许(二) 正值朔日,云黑风高,不见星月。孙策麾下二百名敢死之士身着黑衣,趁着夜色掩护,猫腰来到舒城下。 与此同时,孙策与黄盖一道,率一千骑兵埋伏于城外山林间,只待城头烽火为号,便要杀进城去。 城楼上,守军严阵以待,可城下黢黑一片,大大增加了守城难度。孙策部士兵悄无声息地掏出随身携带的钩索绑在腰间,待众人准备好,为首将领大手一挥,众人便一齐将钩索向城上扔去。 刹那间,百余钩索稳稳钩住城垣,士兵们立即脚踏城墙,以绳索为支撑,朝城头攀步而上。 此计乃是黄盖所献,他生于荆州零陵,当地多有山越贼人借此攀爬城墙入城打劫,名曰“升仙索”,黄盖出于好奇亦研习过此法。孙策命黄盖选拔军中体态轻盈易于攀援者二百名,亲自教授“升仙索”。待众人悉数掌握后,便瞄准本月朔日之夜,欲对舒城进行偷袭。 “黄二伯,这绳索到底行不行啊?”孙策极力按捺着焦急的心情,定定望向点点火光下的舒城。 不待黄盖回话,城头星星寥寥的火点蓦然聚起,显然是守军发现了趁夜奇袭的士兵。孙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黄盖一声“哎呀”,似乎预示着大事不妙。 陆康的守城军不徐不疾,搬出数十袋液石,冲着攀援的士兵们抛洒而下。一阵劲风裹挟着铺天盖地的白色粉末,迎面糊满攻城士兵全身,他们来不及反应,便开始手脚打滑,一个接一个跌落回了城墙脚下。 陆康携陆逊出现在了城头,弓箭手列队上前,箭矢对准了城下的攻城军。二百黑衣士兵们见偷袭不成,只得放弃钩索,速速逃回己方阵地。 “祖父,为何不下令放箭?”陆逊不解道。 “孙伯符奉命围城却从未滥杀无辜,祖父又有何理由射杀失去战意的士兵呢?走吧,逊儿,今夜可以睡个好觉了”,陆康轻声一笑,携陆逊走下了箭楼。 孙策营中,逃回营那二百士兵们手持毛掸,互相敲打着身上的白灰,一时间团烟堆雾漫天。周瑜与韩当闻声从帐内赶出,看到此景,韩当颇为惊讶:“怎么黑的出去白了回来?难不成砸了麫子铺?” 听韩当此言,黄盖羞愧难当。周瑜忍俊不禁:“怕是被洒了液石吧?” 孙策叉腰忿忿道:“这个陆康,真是个老狐狸!” 周瑜上前拍拍孙策的肩膀,轻道:“陆太守为治庐江,与山越贼人交手过无数次,知道常备液石乃是情理之中。半夜偷袭饿了吧?我煮了碗汤饼,来我帐里吃吧。” 猜测到周瑜有话说,孙策答允一声,随他走入了营帐。帐内满是淡淡清香,孙策接过周瑜递来的汤饼,不禁赞叹:“嚯!你还真给我备了宵夜,我只当你随口说的。” 周瑜坐在孙策对面,低声道:“伯符,舒城虽小,却固若金汤,眼见不是一时三刻能攻下的……我身为居巢县令,一直待在你军中不像个样子……你慢慢吃,别呛着了。” 孙策边咳边问:“什么意思?你要走?” “我打算回居巢一趟。另外,当年你父亲遇袭之事,我有了些许眉目,想亲自去探查一番。” 孙策一下变了神色,放下瓷碗,肃然问道:“难道不是黄祖的人设伏吗?” “定然与黄祖逃不开干系,只是其中疑窦颇多,若是贸然杀了黄祖,让真凶逍遥事外,岂不糊涂?” “黄祖必死,若有同谋,一个也别想逃!”想起杀父之仇,孙策神情森然,与平日调笑的模样大相径庭。 “另外,明日我得去一趟庐阳,有些事当面问小乔姑娘。我在军中没有官阶,只怕要劳你随我去一趟。” 孙策沉吟一瞬,应道:“也好,前两日乔将军跟我说,既要围城,便不必日日出战,沉下心来,静待城中粮草枯竭就是了……” 周瑜见孙策闷闷不悦,打趣道:“不会吧,怎么要去见大乔姑娘,你却如此不开心?你们……吵架了?” “看到她的小脸儿,盯着她的眼睛,我连句重话都说不出,哪里还能跟她吵架?不过是今日跟她吹了牛皮,说今夜便能拿下舒城,现下觉得有些尴尬。” 周瑜伏案而笑:“未想到你孙伯符也有今日!不过你可别小看大乔姑娘,她出身将门,自然明白作战需要天时地利人和,哪里会因为这些事笑你?” 翌日清晨,周瑜与孙策一道策马向庐阳驶去。这一带尽数被袁军接管,两人一路畅通无阻,不过一个多时辰,便赶到了庐阳。 大乔正在灶火旁烧饭,看到孙策,她既惊又喜,翩然跑上前来:“你们怎么来了?” 孙策见大乔一身布衣,长发轻挽,别有一番清甜滋味,满心怜惜之意:“莹儿在做饭?我帮你罢。” 大乔含笑推着孙策走向帐篷处:“君子远庖厨,这哪里是你能做的事?你和周公子进帐歇着吧,等我再给你们加几个菜来。” 帐篷内,小乔正趴在榻上摆弄围棋。大乔领着孙策周瑜走入帐中,招呼小乔道:“婉儿,周公子和孙郎来了,你泡些好茶来。” 见大乔忙活小乔却在玩,孙策不由有些不快:“你这丫头可真懒!怎的不帮你姐姐做饭啊!” 小乔今日未梳头,丝发披在瘦肩上,满是小女儿家的懒怠。谁知周瑜竟来了,她来不及打招呼,撑起身子,飞奔跑出了营帐。 孙策不由好气又好笑:“疯疯癫癫的……公瑾,我们坐罢。” 周瑜走上前,只见榻上摆着个棋盘,黑白双子你攻我守,杀伐甚是激烈。 片刻后,当小乔返身回到帐中时,她已重换了衣裳,鬓发梳理得整整齐齐,掂着茶壶上前,给周瑜与孙策沏茶。周瑜指着棋盘问道:“你也喜欢下棋?” 小乔轻声回道:“喜欢,只是姐姐不爱下,只能自己玩玩。” 大乔捧着佳肴走入帐中,放在案上:“饭好了,我们先用,有什么话一会子再说罢?” 小乔乖顺地帮大乔摆碗筷,及至孙策处,见他笑得十分戏谑,小乔重重将碗撂在他眼前,冷哼一声,一屁股坐了下来。 “你们来的匆忙,我也没好好准备,粗茶淡饭,尝尝看罢。” 周瑜轻呷一口,即刻赞道:“大乔姑娘好手艺,味道真是妙极。” “去去去”,孙策蹙眉打趣道,“莹儿不必你夸,吃你的饭就得了。” “大乔姑娘,不瞒你说,周某认识许多青年俊才,他们皆久闻姑娘之名,想与你相识呢”,周瑜见孙策吃味,刻意作弄,呛得孙策咳喘不住。 大乔莞尔道:“谢周公子美意,我倒是不必了,若有合适的,不妨介绍给我们婉儿认识认识罢。” 周瑜一抬眼,目光恰与小乔相对,气氛陡然有些尴尬。小乔赶忙垂下眼眸,低声道:“我不要。” 孙策只顾吃菜,满口余香,根本未察觉旁人情绪:“对了公瑾,你不是有事要问这丫头吗?” 周瑜从怀中掏出一卷羊皮地图,摊开放在案上,只见其上两处标红,皆是山地。 “根据姑娘先前所言,周某筛选出了这两处,皆距皖城半日之遥,小乔姑娘看看,此一路沿线,可有些许印象?” 小乔拿过地图,看了许久,踟蹰道:“记不得了,也许去实地看看还能有些印象。” “这几日围城不攻,我打算策马去看看,若有什么发现,再回来问姑娘罢。” 听闻周瑜要去探访她幼时被拐的地方,小乔脱口而出:“我也去!” “你去个屁”,孙策径直回绝道,“公瑾要回居巢,顺道去查访,你这么爱招鸟,再把公瑾害了。” 小乔气急,宽袖一甩,飞石直冲孙策而去。孙策闪身一躲,偏头对周瑜道:“公瑾,你也不想带这丫头去罢?又凶又懒,还不是个拖累?” 大乔见小乔不悦,柔声宽慰道:“婉儿,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跟着周公子确实不方便。此地距居巢不远,传信也很快的。” 哪知周瑜思忖片刻,对小乔道:“好,我带你去。” 众人皆惊,大乔否决道:“不行,我知道周公子是正人君子,可我妹妹尚未婚配,此事若是传出去……” “哎呀姐姐”,小乔摇着大乔的手臂,撒娇道,“我们不说,谁会知道?再说你也知道,周公瑾是正人君子,又不会对我如何。” 孙策冷哼道:“公瑾对你如何?你想的美……” 此次小乔不再用石箭,起身便捶孙策。大乔赶忙在一旁拉扯,却笑得使不上力气。 周瑜抬高声调,语气却依旧和缓:“好了,大家听我一言!大乔姑娘,周某带令妹出去,并非心存歹念。此事不单事关令妹安危,亦关系到伯符父亲遇刺之事,周某实在担心夜长梦多,生出变故,毕竟敌暗我明……” 大乔犹豫半晌,见小乔双目通红,可怜巴巴,只得硬着头皮道:“婉儿想去,我也没办法。只是这事须得瞒着父亲,不然我们姐妹皆少不了挨罚……” 小乔这才笑开了,环着大乔的肩,亲昵地蹭来蹭去。 帐外忽然传来一阵狂乱的马蹄声,只听有人在外大喝:“少将军何在!少将军何在!” 孙策一惊,掀开帐帘大步走出,只见蒋钦满头大汗,连滚带爬从马背上跑下,对孙策揖道:“少将军,不好了!程将军一早带着几百人攻城去了,正与守城军火并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四章 落子无悔(一) 孙策与周瑜赶回舒城时,程普已战败回营。数百具死难遗体堆列,士兵们逐一核查每具遗体身份,而后登记在册。孙策见此,怒不可遏,大步入营,只见程普脱簪披发跪在正门处,双手持剑举过头顶。 孙策阔步而上,一把夺过宝剑,还未挥起,便被黄盖韩当朱治等人从四面拦住,声声劝阻道:“少将军三思啊!” 周瑜低声问黄盖:“黄将军,双方交战情形如何?” 黄盖紧蹙眉头,满面难色:“德谋率军强攻,杀死射伤五百余守城士兵和二百名百姓,陆康的三名侄孙为护城外百姓冲出城缠斗,皆被德谋斩落马下。守军见此,非但没有溃败,反而同仇敌忾,豁出命抗击我军,最终我军伤亡过重而不敌。” 孙策脑中登时一片空白,他实在未料到程普竟然如此胆大包天,气血瞬间上涌,青筋暴起,厉声喝道:“程德谋,你可知罪!” 本想趁着孙策不在,强攻拿下舒城,未成想功亏一篑,程普目眦尽裂,薄唇颤抖,朗声道:“大丈夫敢作敢当!程某自当以死谢罪!” 孙策见程普梗着脖子,毫无悔改之意,不由更怒道:“好一个以死谢罪!你知法犯法,更是罪加一等!来人,给我脱下他的甲衣,捆起来吊在营门口,当众鞭笞二百,再行关押,听候发落!” 黄盖忍不住求情道:“少将军,鞭笞二百便是要活活打死他了!” 孙策睨了黄盖一眼,未再多言,气冲冲向中军帐走去。 蒋钦和周泰奉命上前,周泰抓住程普的胳膊反手一拧,程普咬紧牙关,并未反抗,任凭蒋钦解下他的铠甲和战袍,而后将他五花大绑,押出了营帐。 周瑜满面无奈,对黄盖道:“黄将军,不怪伯符如此生气,程将军此举,确实太过胡来……但无论如何,程将军若死,伯符一定会后悔……现下能否保住他这一条命,全靠你了……” 黄盖思量一瞬,即刻明白了周瑜的话中深意,他拱手一揖,转身欲走。 周瑜却未打算就这么让他走了,抬手一拦,又问:“陆家那三名男丁的遗体,可还完好?” 黄盖摇手道:“肯定不完好了!刀剑无眼,不太烂就不错了……” 周瑜拱手深深一揖:“劳烦黄将军,着人快马加鞭,买三副上好的棺椁来,周某感激不尽!” 黄盖一脸不解:“买棺椁?这是为何?” “现下来不及详细解释,程将军能否保命,舒城百姓的未来命运,皆系在黄将军身上,有劳了……” 黄盖见周瑜神情肃然,不再多问,点头一应,快步离去。 中军帐里,盛怒中的孙策取出银枪戟,大步向外走去。恰遇到周瑜掀帘而入,看到孙策如此,周瑜赶忙将他拦住:“伯符,现下不是冲动的时候……” “冲动?”孙策大声嚷道,“你先前给陆康传了那么多信,那老顽固好不容易松动了两分,却被这程德谋一仗打回了原形!且不说舒城能不能如愿攻下,乔将军那边,我又如何交代!” 周瑜费力拽过孙策手中的银枪,安抚道:“也不知是你命好还是程将军命好,今日一早,乔将军便被召回寿春去了。” “那围城的人马呢?” “乔将军带走了一万人,剩下八千助你围城。伯符,陆太守那边不可轻言放弃,一会儿我打算入城去,找……” “不行”,孙策径直打断道,“你现在进舒城,陆康那老头若是迁怒于你,对你不利……” “伯符,此一城于你我而言,意义非比寻常……我会以归还陆家人尸身的名义,进城去求见陆康,以他的性子,不会牵连于我的。” “陆家死了三个男丁,他即便再大度,亦会愤怒难当。就算他不迁怒你,难道旁人也不会吗?再者,若是陆康不杀你,而是将你扣下做人质,我又该怎么办?”孙策说什么也不肯让周瑜以身犯险,可他心知肚明,今日之事,若被陆康和城中百姓误解,往后攻城会愈发困难,而他孙伯符亦会背上滥杀无辜,残暴无道的罪名。 周瑜面上带笑,眸色却异常坚定不容辩驳:“伯符,我的性子你还不了解吗?即便今日你不让我进城,我寻到机会,也一定会想方设法进城去找陆康的。” “你……你去了又能如何?难道陆康会相信,此事并非我授意,而是程德谋自作主张吗?公瑾,我知道你心急,可心急又有何用?经此一事,舒城内外势同水火,再也不会有回转的余地了。” 庐阳驻地,大乔心中焦急,立在帐门处翘首而望,却迟迟不见有舒城方向来人。 小乔走上前来,轻轻挽住大乔的手臂:“姐姐,你在等舒城那边的消息吗?” “是啊,程将军捅了这么个大篓子,孙郎定会大怒,我怎能不担心啊……” 小乔歪头思忖:“那程将军是孙伯符老爹的旧臣,即便捅了篓子,孙伯符也不会杀了他罢?” 大乔依旧呆立着,虽是初夏时节,却只觉浑身发冷:“杀不杀程将军,并非此事关键,关键的是孙郎一直以来欲推行的怀柔之策……” “姐姐,孙伯符才多大呀,谁一出来便会一帆风顺呢?千古名相管仲还蹲过大狱呢,不也一样助齐桓公建立霸业吗?更何况孙伯符身侧还有个周公瑾,周公瑾能看着孙伯符有难不管吗?” 诚如小乔所言,孙策果敢,周瑜机智,似乎没有什么化解不了的难题,但她却仍觉得心中发虚,万分担忧。 见大乔心烦意乱,根本听不进旁人之言,小乔转回案边,无意间瞥见榻上棋盘,只见黑方腹地内不知何时落下一白子,原本旗鼓相当的棋局,胜败竟瞬间扭转。今日她自弈后,唯有周公瑾碰过这棋盘。小乔明眸一嗔,震惊之余不由添了几分倾慕之意。 而庐江之势,庐江之局,真的能如这盘棋一般瞬息万变吗?小乔莞尔一笑,将黑子一一捡拾,随手抛入了筐中。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四章 落子无悔(二) 浓云滚滚,隐雷阵阵,空气低压凝滞,宛若一潭死水。舒城城头旌旗低垂不动,城下鲜血犹未风干,浓重的血腥气裹挟着梅雨时节的湿沉,令人窒息。 四方小城之中,街市热闹,犹胜往昔。虽然无人明言,但百姓们皆自发屯起了米盐,以应对随时可能出现的滥杀之战。 不仅舒城百姓未雨绸缪,陆康身为太守,亦是满心隐忧。 陆府正堂内供奉着昨日战死的三名陆氏子孙牌位,几名女眷披麻戴孝,啼哭不住。陆康一身戎装,立在堂前小院中,眸色异常森然。 管家趋步跑来,对陆康一礼,小声道:“大人,两位公子都送走了。” “逊儿怎么样?闹了没有?” “逊公子确实很不情愿,老奴不得已,只能用绳子将他绑了塞至车上,还请大人恕罪。” 陆康薄唇微颤,重重叹了口气,又问:“吴郡那边可都招呼好了?” “昨夜便命人快马加鞭将家书送了过去,估摸着下午就到了。” 陆康沉吟太息道:“我陆家祖祖辈辈的荣光皆系于此战,绝不能让他们俩受牵连。只要这两个小家伙安然无事,我陆家便香火永存。” “是,大人。” 四四方方的天空上,阴云堆积,似有大雨将至。陆府上下所有男丁全副武装,立于前院。守城军各部将领坐于前堂中,各个面色凝重,如临大敌。 府门外,半城百姓围坐于府街之上,隔着两进大门,驻足而观。男子们挽着袖子、扛着锄头,妇女们则肩搭汗巾,手持绷带铲勺。不消说,只要陆康一声令下,这些百姓便会冲出城去,与孙策部拼命。 可陆康端坐于前堂,闭目冥神,一言不发,任凭风云变幻,皆岿然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陆康忽然睁开双目,低声问管家道:“什么时候了?” “回大人,午时三刻。” 陆康闻言,霍然起身,堂中之将、院中男丁及大门外的百姓亦随之起身,势如山呼海啸,颇为慑人。 昨日战后,陆康便下定决心,誓与围城军队决一死战,为此他连夜命人将陆逊和陆绩送往江东吴郡的侄子陆骏处。此战应是此生最后一战,陆康大手一挥,喝道:“拿我的宝刀来!” 两名男丁应声抬出一柄七寸长的玄龙玉刀,陆康伸出枯枝般的大手,一把握住,想要将刀竖起,可他年事已高,力道早已不似当年,不得不用上另一只手,才勉强将玉刀竖了起来。 “哐”的一声,长刀立地,发出摄人的声响,陆康慨然道:“陆某曾对先皇牌位发誓,势必守得舒城百姓周全,然而就在昨天,二百父老乡亲命丧黄泉!陆某身为庐江太守,深知其耻,誓与此城共存亡!今时今日,便是陆某此生最后一战,虽死亦当击溃围城之军,为无辜百姓报仇!” 语罢,陆康接过管家递来的酒碗一饮而尽,众将与陆家男丁亦端起酒碗痛饮。只听“啪啪”一阵脆响,无数酒碗摔在地上,徒留一地齑粉。 “人在城在!人亡城破!”陆康高喊。 “人在城在!人亡城破!”众人群情激奋,皆随之高喊,其声直冲云霄,与天上的隆隆雷声共鸣。 正值此时,忽有一长声“报”字传来,一名守城裨将飞奔进了陆府,跪地拱手道:“启禀陆太守,城外有异状!” 舒城城头,百名弓箭手拉满弓弦,严阵以待。道路尽头,周瑜一身素衣白袍,驾着马车缓缓前行,三具上好的桐木棺椁并列车上。马车之侧,孙策骑着大宛马,手握十二锋银枪,银盔金甲,护送马车一路前行。 距离约一射之地处,孙策翻身下马,对周瑜道:“我就在这等你,一定要平安而还。” 周瑜偏身一笑,轻道:“不必担心,太阳落山前,我一定会回来。” 孙策放大宛马于郊野,旋即将银枪重重扎在地上,示意自己不会贸然前进半步。 未想到孙策竟敢如此嚣张,守城士兵咬牙切齿,只恨军令如山,不能乱箭将他射死。为首的将领强压心底怒火,依例问道:“来者何人!” 周瑜放下缰绳,对守城之将一礼:“我乃居巢县令周公瑾,此行只为送陆家三位公子回城,还请将军放行!” 当值将领睨着城下的周瑜,见他身形瘦削,单车一马,未带兵刃,疑其有诈:“把三具棺椁都打开!” 昨日黄盖派人连夜从庐阳寻来三具上好的棺椁,又请入殓师为其殓葬。人手不足,周瑜一直在侧帮衬,一夜未眠及至午前才得妥当,他未进水米,立即抬上马车,驱驰到此,可谓尽心尽力。 孙策远远望见开棺查验,心里颇不痛快,直叹周瑜良苦用心被当做了驴肝肺。 周瑜却不气不恼,小心翼翼将棺盖推开,只见陆康牺牲的三位堂侄堂孙安详地躺在其中。陆家在庐江颇受爱戴,这些守城士兵强忍怒气,未将周瑜乱箭射死,已算是万分隐忍。 守城将领高声道:“棺椁留下,你可以走了。” 周瑜不徐不疾,背手玉立:“周某身为居巢县令,乃陆太守下官,这是其一;我周氏一族与陆家素有交往,先父洛阳令之职,正是仰赖陆太守引荐,这是其二;周某久闻三位公子高义,亲自为其入殓,愿聊表心意,这是其三。于情于理,周某不过是来此处吊唁,你们如此阻拦,岂非要陷陆太守于不仁不义?” 正当此时,一名裨将快步登上城楼,向守城将领耳语了几句。守城将领沉吟一瞬,下令道:“开城门!” 随着一阵巨大的机关轮转声,悬索渐渐落下,周瑜握起缰绳,正要驱车进城,忽听身后传来孙策的高喊声:“陆康守军听好了!陆家三将之死,我孙伯符一人担当,与周公瑾无半分干系!日落之前,我必要看到周公瑾完好如初回到此处!若有人胆敢动他半根头发,我便屠你满城!”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五章 总角之好(一) 雷霆乍惊,大雨忽至。陆府中,下人小心翼翼将三具棺椁搬下马车,放在正堂停灵。女眷们趴在棺木上,止不住地大声嚎啕,男丁则围棺而立,握拳咬牙,满眼恨意。 周瑜缓缓步入灵堂,神情愀然,行至灵位前,他深深一揖,而后从护灵童子手中接过三炷香,插在了牌位前的香炉中。 几位孀妻看到周瑜,情绪几乎失控,悲啼不止。陆康站在一侧,沉声道:“公瑾,你能将这三个孩子送回来,老夫十分感激。只是大战当前,相交不宜,你请回去吧。” 陆康下罢逐客令,起身欲走。周瑜赶忙拱手道:“陆太守且慢,周某此番前来,除了归还三位公子遗体,还有一事相告……” “周公瑾,你可是欺我陆家无人!难道见大人对你客气几分,你便要蹬鼻子上脸!还不快滚!” “住口!”见家丁对周瑜恶语相向,陆康大声呵斥,神色愈发阴沉。 此等情形下,周瑜非但未退,反而上前一步,对那人一礼:“陆家三名公子之死,周某万分遗憾,但周某斗胆相问:自古以来,哪一场战事没有死伤?陆家折了三位公子,难道孙少将军就没有损兵折将?若是他们家中的未亡人前来找陆家索命,你们又该如何说?” “我们庐江郡素来治理有方,百姓安居,物产富饶……若非某些人黑了良心,为袁术那逆贼卖命,我们何至于沦落到如此田地!” “我周公瑾生在舒城,长在庐江,难道忍心看百姓危殆,城垣破损?今日若非孙少将军带兵前来,袁术定会派其他将领。若是旁人来此,只怕早已大肆攻城,哪里会围城三月而不强攻!” “不强攻?若是不强攻,我舒城二百平民,五百士兵又是为何而死?” “若真是孙少将军授意,程将军会只带五百士兵攻城?若孙少将军真下定决心屠城,现下舒城早已寸草不生了!” 经此几轮强辩,陆家上下被周瑜驳得面面相觑,哑口无言。周瑜适时对陆康一揖:“诚如方才所言,昨日一早,周某与孙少将军一道去了庐阳。中午时分方得手下传信,我二人即刻赶回,仍未能避免悲剧……生逢乱世,百姓难以安居,此乃当世人共同之灾祸。孙少将军之父乌程侯孙文台,当年先斩黄巾,后平董贼之乱,尽忠于汉室,只愿天下清明,却被奸人暗算,遇伏身死。孙少将军失去父亲,家道中落,亦是这乱世兵祸之受害者。他虽然暂居袁术帐下,心中牵挂的,却是百姓安危。只是军令如山,孙少将军别有苦衷,才不得不打庐江。现下陆太守带人冲出城去,为舒城战死,是可成全你忠良之名,可百姓们又当如何自处?” 雷声隆隆,堂中却鸦雀无声,院外百姓淋着瓢泼大雨,瑟瑟发抖,却忍不住低声道:“话是没错,可若旁人接管了舒城,陆太守就没法做太守了……” 其他人闻言,如醍醐灌顶,皆不住附和。周瑜一时语塞,道理可讲通达,民心相悖却并非朝夕功夫,他还未想好如何应对,便听陆康低声道:“公瑾,你随我来。” 陆府内室中,陆康取出一坛清酒,斟满陶碗摆在案上,而后示意周瑜:“坐罢。” 周瑜拱手一揖,跪坐案前的软席上,望着陶碗发怔。陆康一挑寿眉,问道:“怎么?怕有毒?还是洛阳的杜康酒喝惯了,嫌弃家乡这一碗薄酒?” 周瑜二话不说,端起三只陶碗,一饮而尽:“杜康酒虽妙,却不是家乡滋味……” 陆康捋须而笑,神色却愈发清苦:“公瑾,你好端端的居巢县令不做,为何要来趟这浑水……”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舒城有难,公瑾不敢置身事外。” 陆康端起酒坛,仰头痛饮:“公瑾,你与我说实话,昨日攻城,到底是不是孙伯符那小子下的令!” 周瑜跪直了身子,指天誓日道:“周某以周氏一族之名起誓,昨日之事并非伯符之意!请陆太守查明,莫要一时冲动,令亲者痛仇者快啊!” “亲者痛仇者快?我庐江八百军民,便这般枉死了?即便不是孙伯符授意,那程德谋亦逃不了干系!若孙伯符将程德谋手刃,老夫便不再追究于他,如何?” 周瑜笑叹一声,回道:“此事绝无可能。程将军对于伯符而言,如同亲叔伯。陆太守疼惜自己的侄孙,伯符亦非无情之人。程将军擅自出战,自是有罪,伯符定会按照军规处置,还陆太守一个公道。” 听了周瑜这一席话,陆康轻笑两声,端起酒坛大口痛饮。见垂暮老者如此伤神,周瑜心中不是滋味:“陆太守,酒多伤身啊……” 陆康放下酒坛,抹嘴睨着周瑜:“公瑾,你真的了解孙伯符吗?” “我们打小就在一起,自然万分了解。” “人都是会变的……乱世英雄四起,他孙伯符若想谋得一席之地,只会为自己筹谋更多。即便他今日不滥杀无辜,你怎能保证,他往后亦会如此?” 周瑜一怔, 拱手道:“我了解他的品行,虽好勇爱斗,却绝非滥杀无辜之人。” 陆康颓然坐倒,笑道:“真是个孩子般的玩话,你们才多大?人生漫漫数十载,只有到老夫这个年纪,才能说,再不会变了……” “无论三年五年,三十年五十年,我皆会伴他左右,他不会变,我也不会。” 周瑜性情温良,君子如玉,说话向来不紧不慢不起高声,今日这几句话却是异常铿然。酒气上头,陆康斜倚在案上,不知是哭是笑,良久,他才说道:“你走罢,我会吩咐下去,不让人难为你……” 此番进城,周瑜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即便身死亦不愿舒城百姓遭殃,本以为陆康会十分难以劝服,没想到他如此轻易便将自己放走,周瑜迟疑道:“陆大人便这么放过周某了?” 陆康饱经世事的面颊上挂着一抹无奈的笑:“若是不走,你那孙伯符可要屠我满城了……” 雷声震震,大雨倾盆,潺潺雨滴串连如线,从飞檐上不住滴落。巨苍幕雨帘下,百名守城士兵恪尽职守,手中箭矢对准着城楼下那孤零零的人影。虽相隔百丈,却依旧被那人气魄所杀,守城士兵想起周瑜进城时孙策撂下那一席话,只觉喉头发紧,执弓的手不由微微发颤。 孙策依旧立在原处,岿然不动,一双星眸怒视城头,哪怕雨水顺着浓密的睫毛滴落成线,他也毫不眨眼。 天光渐暗,孙策的面色愈发铁青,那最坏的结局不住在脑中盘旋,每一瞬的等待皆是煎熬。 最后一缕天光被黑暗吞噬,城头落雨皆已看不真切,孙策万念俱灰,大手紧攥上身侧银枪,城门内却忽然传来一阵隐隐的马蹄声。 孙策身子一震,目不转睛地盯着城门,只见轰隆一声巨响,索桥缓缓下落,雨帘后闪现一个清绝出尘的身影。 孙策这才长舒一口气,缓了神情,静待周瑜走来。 看到孙策这副狼狈相,周瑜不由嗔怪:“这么大雨,怎么不回去?傻戳在这里,也不知道躲躲?” 孙策拽过周瑜的袖笼,擦擦脸上的雨水,笑道:“你找人去评评理,是只身入城的傻,还是在城外守着的傻?” 周瑜还未回嘴,忽见营房处韩当快步跑来,气喘吁吁对二人道:“少将军,大乔姑娘带着小乔姑娘来了,想来是担忧少将军的安危……” 孙策自然大喜:“真的?” “但是……”韩当欲言又止,面露难色,好似有什么难言之隐。 周瑜觉察出韩当的异常,急道:“到底怎么了?难道程将军他……” “程将军他难受鞭笞之辱,在狱中撞墙自己,天灵盖都快撞碎了……” “什么?”孙策闻言,再顾不上别的,快步向军营赶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五章 总角之好(二) 幽暗逼仄的牢房中,血腥气异常刺鼻。孙策与周瑜快步赶来,只见程普满身是血,黄盖在侧不住用净布按压,为他止血,声声唤道:“程德谋!程德谋!” 周瑜上前看过程普伤处,急对黄盖道:“黄将军,这般按着止血不住,快让人去我帐里,拿我的药箱子来!” 黄盖还未来得及反应,朱治便大步跑了出去,须臾间捧着药箱折返而还。周瑜撸起长袖,与几名军医一道,为程普处理伤口。 孙策心急不已却帮不上忙,低声问韩当:“到底怎么回事?他为何忽然寻死?” 韩当踟蹰回道:“少将军虽未下令杀他,可当众鞭刑,简直比杀他还难受啊……” 今日盛怒之下,做事确实有些冲动,可程普所犯乃是死罪,自己还未追究,他倒先耍起了脾气。孙策又气又心疼,问周瑜道:“怎么样啊?到底要不要命?” 周瑜站起身,抬手拭去额上的细汗:“性命无虞,几位军医皆有补血良方,只是失血太多,恐怕要睡上好几天……” 孙策暗暗松了口气,吩咐韩当朱治:“你们找几个得力的人,把他好好抬回帐内,派人昼夜看着,每一个时辰换班一次,一定要确保毫发无损,若他出了什么差池,我便唯你二人是问。” 韩当朱治抱拳一礼,异口同声道:“少将军放心!” 此事既已处理得当,孙策招呼周瑜一道离去:“今日你进城之事还未说清,城中情形如何?” 周瑜叹道:“三个年轻女人做了寡妇,白发人送黑发人,哪里还有比这更惨的事……” “陆康如何说?可有为难你?” 说话间,两人走出了牢房。大雨终于停了,晚风凉凉,夹杂几分湿氲气息,孙策不由打了个寒颤。 周瑜蹙眉提点道:“你晚上淋了大雨,当心莫染上风寒。” 孙策重重敲了敲自己的身板,得意洋洋道:“我身子好得很,哪里会染什么风寒?你别岔话,快说说,陆康到底怎么说,可会杀出城来?” “原本应是打算杀出来的……但他虽怜惜战死的百姓与牺牲的士兵,却更心疼现下城中的几万人,应是不会贸然行动了。” 两人边走边聊,行至中军帐前,想到大乔在此相候,孙策瞬间转忧为喜,轻唤道:“莹儿”,而后大步走入了帐中。 大乔一身月白色儒裳男装,更显娇俏清秀,看到孙策,她莞尔竖起食指轻碰唇边,示意小声说话,而后指了指趴在案上熟睡的小乔,满面宠溺笑意。 孙策压低嗓音,挑眉道:“嚯,这丫头倒是舒坦,已经会周公去了。” 看到小乔睡得如此恬然,好似世事安稳,并无征伐,周瑜不由软了眉眼,轻声笑道:“也不怪小乔姑娘困,已经三更天了。” 孙策抬手轻拍大乔的小脑袋,语带疼惜:“莹儿,昨日事发突然,害你担心实在抱歉。夜深又逢大雨,路上不好走,你们便在此安歇吧,有什么话,我们明日再说。” 大乔面露难色:“可你这军中并无安置女眷的地方,我们在这里不方便罢……” “哪有什么不方便,你们姐妹歇在我帐里,我去公瑾帐里睡就好了。” 周瑜深觉不妥,低声道:“你这帐子,几位将军动辄掀帘而入,连通报都没有,两位姑娘住在这里……” 周瑜所言有理,孙策灵机一动,又道:“对了!你那帐里没人去,让她们姐妹住你那里罢。你房里干净整洁还有几丝幽香,适合姑娘住……” 话已说到如此地步,周瑜总不好眼睁睁看着大小乔无处安身:“帐中粗陋,实在唐突,委屈两位姑娘了。” 大乔微笑一揖算是谢过,而后走上前去,轻轻拍拍小乔的瘦肩,唤道:“婉儿,婉儿……” 小乔睡得又香又沉,怎么也晃不醒。孙策见此,对周瑜道:“这丫头睡死了,公瑾,你把她抱过去罢。” 周瑜面颊一热,立即回绝:“男女授受不亲,如何使得。” 未想到周瑜会是如此反应,孙策歪头蹙眉道:“她才多大,有什么授受不亲的?你就看在她舍命救你的份儿上,让她睡个好觉罢。” 想来孙策不愿大乔烦心,自己又不好抱,才将这活计交予了周瑜。周瑜无法拒绝,只得走上前将这小人儿抱了起来。 若是小乔知道自己窝在周瑜怀中,不知会有何反应,可此时此刻她双目紧闭,睡得十分香甜,对外界事毫无知觉。 及至周瑜帐中,周瑜将小乔稳稳放在榻上,对大乔道:“陋室简薄,委屈二位姑娘,你们随意就好,不必客气。” 大乔颔首道:“多谢周公子,给你添麻烦了。” “莹儿不必跟公瑾客套,这两日你也跟着遭罪了,好好歇着,明日一早我再来寻你。” 听了孙策这话,大乔垂眸一笑,起身送他二人走出帐去,而后反身回来,收拾东西准备歇息。 周瑜随孙策一道向中军帐走去,见孙策神色舒缓了几分,周瑜揶揄道:“大乔姑娘来的真是时候,终于看见你笑了。” 孙策将手搭在周瑜肩头,低声问:“你别跟我岔话,陆康那老狐狸到底有没有为难你,有没有提什么条件?” 周瑜不打算将陆康要求处死程普之事告知孙策,便戏谑道:“你问这些无意,难道他让你撤兵,你便会撤兵吗?” 及至中军帐内,孙策挑眉一笑:“得亏那程老伯把自己磕晕了,不然看见你我同室,还不知会说出什么话来。” 不单是陆康之怒气,程普此人本身,亦令人头疼,周瑜思量片刻,说道:“伯符,程将军骁勇,对你又是难得的忠心。当年他追随你父亲,数度出生入死,没有功劳亦有苦劳。你万万不可擅杀老将,伤了将士们的心呐。” 孙策倒在榻上,长声嗟叹:“这道理你不说我也明白,眼下这两千人皆是念及我父亲的旧恩,才会追随我。而我本人至今未打一场正经八百的胜仗,程老伯心急亦在情理之中。可难道我就不急吗?我不仅要拿下这块地,更要收服民心。若能将庐江郡收入囊中,西攻黄祖东望吴郡,不知有多便捷。” “所以你究竟打算如何处置程将军?”周瑜将濡湿的衣袍褪下,缓缓拧干,只穿一身纯白亵衣,皎如玉树临风前。 程普的问题确实棘手,孙策还未想对策,只笑言道:“公瑾,你怎么这么好看,难怪那些小姑娘看见你眼直呢。” 周瑜瞥了孙策一眼,冷道:“伯符,有什么话直说,别拐弯抹角。” 孙策大笑不止,他坐直身子,正色道:“公瑾,你之前不是要带我小姨子出去吗?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双眼犯桃,眉尾带梢,嘴角一抹贱笑……伯符,你这如意算盘是不是打得太响了些?我把小乔姑娘带走,剩下大乔姑娘在此,你要作甚?” 孙策面颊一热,辩驳道:“我能作甚?还不是我小姨子见天缠着莹儿,我们连句体己话都说不上……公瑾,反正你本来就要出门,不妨就趁这几日吧。” 见孙策冲自己拱手抱拳,周瑜不好拒绝:“好是好,可你要娶人家姑娘,总要通知你母亲罢。也不能就凭自己去乔将军那里胡说八道一通,也太失礼了。” 听得周瑜答允,孙策心满意足躺下,昏然欲睡,若有似无回道:“早就给我母亲传信了……” 周瑜回过身,看到孙策片刻间睡得昏沉,不由轻笑,上前为他披了锦被:“这家伙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六章 怪鸟之谋(一) 连日阴雨绵绵,仿若春日犹在,今日陡然放晴,方觉夏日已深。天方擦亮,足下之地便暑气蒸腾,孙策与周瑜在膳房打了粥汤,前往营帐处给大小乔送饭。 谁知帐中满是清香,大乔不知从何处寻来红泥小炉,煨起了清粥。见孙策周瑜愣在门口,大乔招呼道:“发什么呆呀?还不快来吃饭。” 孙策与周瑜赶忙应声,入帐落座,与大小乔相对。小乔已听大乔说过昨夜之事,看到周瑜十分不自在,整张小脸儿埋在粥碗里,只露出两个圆圆的总角,十足可爱。 大乔将清粥递与孙策,柔声道:“孙郎,前日我父亲带兵回寿春去了,路过庐阳,找了我们姐妹……” “此事我知道,乔将军留了个便条给我,只是不知他为何忽然回寿春。” “父亲此去乃是奉密函,故而不能告之于你。但在庐阳时,父亲将原因告诉了我们俩,还叮嘱我找机会当面告诉你呢。” 未想到乔蕤谨慎如斯,又对自己如此信赖,孙策一拱手,对大乔道:“真是谢过乔将军了,我们在此围城,对后方事分毫不了解。一旦有何变故,只怕死都不知是怎么死的……” 周瑜本就对乔蕤忽然撤兵心存疑虑,此时更显焦急:“大乔姑娘,令尊究竟说了什么,烦请即刻告知。” 大乔低声道:“先前周公子以匈奴门客的身份,献计袁将军,称可以联合吕布在曹操后院放火,现下果如周公子所料,曹操快速回援,与吕布打了起来。袁将军料定此时正是攻徐州的良机,所以才将我父亲火速召了回去。” “此事没什么见不得人,袁术为何要刻意瞒我?”孙策思忖片刻,若有所悟,对周瑜道,“只怕他已查明你周公瑾就是那匈奴门客,对我们更添了几分提防……” 周瑜眸色深沉,当机立断道:“事已至此,我若再留,定会牵累于你,我打算明日便动身回居巢……” 听周瑜如是说,小乔放下手中陶碗,眨着清眸,好似有所期待。谁知周瑜未注意到她,只顾偏头叮嘱孙策:“伯符,程将军清醒后,你莫要再与他口角,眼下正是用人的时候,万事不可冲动。” 提起程普,孙策顿觉头疼不已,扶额道:“现在不是他怕我,而是我怕他……你不必担心,我会尽力处理好,不会让将士们寒心。” 孙策无意瞥到小乔,见她撅着小嘴,一双杏眼骨碌碌打转,想起周瑜竟未提正事,赶忙暗地戳他几下。 周瑜一脸无奈,对小乔道:“小乔姑娘,这几日出门,你可方便?” 小乔粲然一笑,点头如小鸡叨米:“方便,每日都方便呢……” 孙策望向大乔,一脸掩藏不住的笑意。大乔一怔,小脸儿飞红羡煞桃花。见他二人眉来眼去,小乔所有所悟,转头对大乔道:“姐姐,你今日便回庐阳……不,你干脆回寿春吧。” “回什么寿春!”见这丫头竟然出来坏事,孙策气不打一处来,“你爹说不定要打徐州,你姐姐去寿春,无依无傍,被人欺负了怎么办!” “那就回庐阳,总不能让我姐姐待在你军中,跟你朝夕相对吧!” 正当此时,忽有一兵士慌张跑来,在帐外大声通报:“少将军,我们运粮的人马在紫蓬山夹谷中被袭击了!” 孙策与周瑜相视一眼,立刻道:“快!带我过去!” 正午时分,毒日高照,夹谷中马车倾翻,粮草却已被洗劫一空,地面上横着数十具士兵遗体,却独不见对手尸身。 孙策不由起疑:“究竟什么人,能劫我粮草,杀我十余甲兵,己方却未死一人?” 周瑜走上前,查看尸体伤处,顿时一惊:这些人身上的伤口,与自己被怪鸟啄伤的创口颇为相像。 周瑜只觉浑身血液皆向头上冲去,他快速起身,细细查看每一具遗体。孙策见周瑜如此,急问道:“公瑾,怎么了?难道……” 终于,周瑜缓缓掰开一名士兵紧握的手,手心中赫然可见一根黑色鸟羽,显然是生前与成群的怪鸟搏斗过的铁证。周瑜看向孙策,两人皆倒吸一口凉气,久久未回过神来。 千算万算,未曾想还是落在了对手之后。小乔遇袭、士兵的死与当年孙坚遇伏,究竟是否皆同一拨人所为?他们的最终目的又是什么?周瑜与孙策皆想不明晰,心中却有个相同的想法,便是再不能这般耽搁下去,而是要主动出击了。 随后,孙策命人将死难士兵登记在簿,就地掩埋,而后下令封锁消息,班师回营。 中军帐内,周瑜与孙策分别立在沙盘两侧,盯着这江南之地千山万水发呆。不知过了多久,周瑜低声对孙策道:“伯符,第一次遇到那怪鸟,是初见两位姑娘那日;第二次则在巢湖边,你离开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怪鸟便出现了,直冲小乔姑娘而去,把她啄成了重伤;第三次乃是寿春夜宴当晚,还有尚香在场,怪鸟数量不多,不过三两只,或许是忌惮寿春城中的守军;而这最近一次,则是我们送两位姑娘回宛城的路上,这一路数百里,我们只停了六安一地,连韩将军都是事后才赶到。将此线索一一串连,你难道不觉得,这怪鸟对两位姑娘的行踪,知道的太清楚了些?” “你的意思,难道……”孙策眸色一沉,一颗心猛然揪了起来。 “不错,能够事无巨细知道二乔姑娘行踪的,只有乔将军和他身边的人”,周瑜说出这一席话,心头更添几分寒意。 孙策紧握双拳,骨结凸白,咬牙道:“若让我知道是哪个杂碎,我一定将他碎尸万段!” 周瑜重叹一声,沉吟道:“伯符,明日一早,我就带小乔姑娘出发,你一定要保护好大乔姑娘,更要保护好你自己……” 许久未见周瑜如此神情,孙策吊儿郎当一笑,双眸却异常坚定:“你放心。”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六章 怪鸟之谋(二) 翌日清晨,周瑜备好车马,准备出发,孙策与大乔前来相送。见小乔一脸兴奋懵懂,大乔不免忧心,上前对周瑜一礼:“周公子,我妹妹年幼无知,这一路劳你费心照料……” 周瑜赶忙躬身回礼:“大乔姑娘不必担心,令妹虽年少却心思玲珑,周某定会全力护她周全。” 听到周瑜夸奖自己,小乔十分欢悦,从车窗探出头来:“姐姐放心……倒是你,千万别被登徒子占了便宜啊。” 孙策自然知道小乔在暗讽自己,哼笑一声,对周瑜道:“公瑾,你这一路千万当心,可别被登徒子占了便宜啊。” 小乔见孙策鹦鹉学舌还含沙射影,抓起包裹内的桃儿向他丢去。谁知孙策反手一兜,将桃儿稳稳拿在手中,轻咬一口,戏谑道:“好甜啊,谢谢小姨子。” 若是任凭他们这般闹下去,不知今日还能不能出门,周瑜拱手算作道别,扬鞭打马,白马奋蹄,一溜烟蹿出了军营,须臾便掩映在了崇山峻岭间。 孙策轻揽住大乔的纤腰,低声道:“莹儿,这几日你就放心待在此处吧,等你妹妹回来,我再送你们回庐阳。” 孙策待她如此温柔,大乔忍不住心头小鹿乱撞,纤纤玉手却将他推开:“别在这搂搂抱抱的,莫让你手下士兵看见……” “不想让他们看,我们就去别处,如何?”孙策在大乔耳边轻笑,“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不待大乔答允,孙策便一个呼哨叫来了大宛驹,翻身而上,向大乔探出手来。 和煦日光下,马上公子翩翩,峥嵘不羁,笑容暖胜三春。心中最灰暗的角落亦被这一缕阳光穿破,大乔不再迟疑,将微凉的小手递向孙策,轻而易举便被拉上了马背。 仿佛感受到主人的欢愉,大宛驹咴叫几声,载着一对璧人向青山碧水间驶去。 林荫官道上,小乔从车厢中探身出来,晃晃手中的水袋:“周公瑾,要不要喝点水?” 周瑜专注打马,头也不回:“不必了,我不渴。小乔姑娘饿了吧?委屈你吃点桃儿垫一下,等下午回到居巢,就有热饭吃了。” 小乔歪着小脑袋问道:“先去居巢吗?我以为先去寻山呢。” “去寻山总要做足准备,我得回居巢去,找鲁子敬要些箭矢。” 小乔愈发不解:“营里不有的是各种兵器,为何不直接拿了?” “伯符的军资皆由袁术提供,我若随便拿走,岂不害伯符落人口实?小乔姑娘,昨日那怪鸟之事,你可听你姐姐说了?” 小乔抿着樱唇,重重点了点头:“听说了,只是不知那鸟为何要攻击运粮队……不过你别怕,姐姐给我装了许多解药,若是怪鸟来,我一定会保护你的。” “小乔姑娘,保护你是我的责任。若有事,千万不要逞强,只要躲在我身后就好,听到了吗?” 没想到周瑜会这么说,一股甜蜜之意在小乔心头油然而生,望向周瑜的目光不由更软了几分。 好似感受到小乔的眼波,周瑜边打马边问:“为何这般盯着我?” 仿佛听到轰然一声巨响,小乔小脸儿红得要炸:“你……你背上长眼了吗?” “原来小乔姑娘真的在看我啊,我不过随口一说。” 周瑜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在作弄自己?小乔几丝羞几丝恼,一甩车帘钻回了车厢之中。 舒城北山麓上,孙策牵着大乔缓缓而行:“莹儿,初到庐江时,我和公瑾常在此山游猎。一晃十年过去了,没想到我人生的第一战,居然是要攻下此城。人生因缘际会,实在有趣……” 大乔抬手拭去额上香汗,柔声问道:“孙郎,昨日才出了那样的事,今日带我来此,不仅是为了登高怀旧罢?” 孙策抬手捏捏大乔凝脂般的小脸儿,轻笑道:“跟我在一起,万事不需你操心。带兵打仗实在很累,若是你每天能对我笑笑,便算是为我解忧了。” 大乔不忍驳孙策的好意,故而并未直接献计,纤声细语道:“孙郎,此处土质太硬,不适合耕种。但战乱这么多年,农人家里皆少劳力,若是秋收时,士兵们能去助他们收粮,说不定能换来不少粮食呢……” 昨日粮草被怪鸟打劫后,孙策一直在想应对之法。袁术本就靠不住,再加上诸般怪力乱神,孙策不得不去思考,若有朝一日断了粮草,这七千大军以何为生。他确实曾动念头,开垦此山,可这并非朝夕功夫。没想到大乔竟看穿了他的心思,费力为他筹谋。 有如此佳人在侧,怎能不心动神驰。孙策拉过大乔的手,在唇边一吻:“莹儿,此生若能娶你为妻便是无憾。” 大乔红着脸将小手抽出,背身过去,呢喃道:“八字还没一撇,你可别瞎说。” 见大乔含羞带臊,孙策趁机凑在她耳边,低声问:“害羞了?” 大乔急忙侧身跑开,气息慌乱岔话道:“若……若要去与农人接近,你可以先派三五面善之人,身着常服,以口渴借水的名义……” 孙策见大乔宛如受惊的小兔子,粲然一笑,露出齐整皓齿:“方才你说起这主意,我便有了成算。若是你夫君连这些事都处理不好,如何担得起你待我之心呢?不过话说起来,我倒是有些担心乔将军,若袁术丧心病狂,真的让他去打曹操,无疑是以卵击石啊。” 孙策所言,亦戳中了大乔的隐忧,她不由眉眼盈盈,尽是愁楚。孙策走上前来,轻揉大乔的眉心,一字一句道:“莹儿,无论未来情形如何,我皆会想办法护乔将军周全。你可以依靠我,万事皆可以依靠我……” 孙策不过十八岁,周身却散发着令人安心的力量,大乔一笑如桃李:“我信你……” 孙策心中偷乐,调侃道:“莹儿,乔将军说,要我坐上太守之位,才肯将你许给我。若是我一直打不下庐江,岂不要把你拖成老姑娘了?” “怎么?孙少将军初战未捷,这就要打退堂鼓了?” “退?”孙策一把捏住大乔的小脸儿,俯身凑上前去,两人气息近在咫尺,“我孙伯符的人生,没有退这一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七章 凤归故里(一) 落日时分,中军帐里,孙策召蒋钦近前,询问道:“你是寿春人士,口音与此地可相近?” 蒋钦拱手回道:“禀少将军,口音差不多,若非特别较真便听不出来。” “甚好,你从军中挑几个与你口音相近之人,明日起一道去城东村中给农人做活。切记,一定不要让他们发现你是我军中之人,至于托词,你自己随便编好就是。” 蒋钦大略一想,即刻领会了孙策之意:“少将军放心!” 孙策又问:“程将军今日如何?醒了没有?” “白日里醒了一次,喂他药皆不肯吃,也不说话。黄将军趁他再次昏过去,才把药灌了。” 孙策又气又无奈:“无论如何,先把他医好了,其他事以后再说。” 说话间,韩当掀帘入帐:“少将军找我?”见韩当来此,蒋钦抱拳一礼,退出了营帐。 孙策这才开口:“韩将军,今日城中情况如何?陆康可有什么动静?” “据城中探子所报,陆康今日一直在正堂操持那三位陆氏公子的葬礼,无有异动。” 孙策偏头轻笑,自言自语道:“看来那老头真的被公瑾劝住了……对了,可有居巢来的消息?” “还没有……想来周大人快马加鞭,应当也不过刚到居巢,少将军莫要担心。” 孙策不置可否,低声再问:“那件事……如何了?” 韩当凑至近前,以最小声音回道:“已将细作反安插至乔将军营中,并做了吩咐,万事皆以乔将军安危为先。” “除了保护乔将军外,更要早日抓出乔将军身侧的奸人,明白吗?” “少将军放心,此次安插之人,曾跟老将军南征北战,再没比他更可靠的了。” 孙策微微点头算作回应,站起身来掀开帐帘,看着暮色下炊烟袅袅的舒城发怔。无论付出多少代价,他皆要守得大乔一家周全,亦不会允许旁人动周瑜分毫。无论对方是人神鬼兽,他皆不会放手,五年前痛失父亲的痛楚,他已不能再承受第二次了。 居巢老宅中,周婶已备好了晚饭,听得马蹄踏过石板之音,哑儿即刻快步跑去,趴在木板门上向外张望。 周婶眼角满是慈爱笑意:“哑儿,若是郎君回来自会敲门,你不必守在那里的……” 可哑儿根本不听进周婶的话,径直扒开了大门。周瑜清泉般的嗓音幽幽传来:“呵,哑儿可是在等我?” 原来来人真是周瑜,哑儿欢悦无比,将门大开,接过周瑜手中的缰绳,牵马车进院。小乔连蹦带跳从车上走下,轻巧地伸了个懒腰。哑儿看到小乔,不禁疑惑,歪着脑袋仿佛在问她是谁。 周瑜方要对周婶说明小乔的来历,小乔却自己跑上前去,挽住周婶的手臂:“周婶,是我呀,被鸟啄伤了那个,你还给我煮过药呢。” “原来是小乔姑娘啊,换上襦裙像换了个人似的……”周婶轻笑着,转头对周瑜道,“郎君,饭菜皆已备好了。” “周婶辛苦,劳烦为小乔姑娘收拾间客房出来。” 晚风徐徐,仲夏夜巢湖边凉爽惬意。用过晚饭后,小乔便回到房中,卧榻安然而睡,一夜清甜无梦,直至第二天日上三竿。 小乔洗漱停当,换好衣衫走出房间,颇有些难为情,毕竟客居他乡,还这样懒怠,实在有些失礼。周婶正在庭院中做活,看到小乔,语气谦卑又和蔼:“小乔姑娘醒了?饭热在锅里,粥在鼎里,快些用了罢。” 小乔娇笑颔首致谢:“谢谢周婶,周公瑾呢?” “郎君一早便出门了,但没说去哪,估摸是去找鲁大人了。” 小乔想起周瑜昨日曾说过,要找鲁肃借兵器,猜想他应是忙此事去了。用罢早饭后,见天光无限好,小乔对周婶道:“我出去玩一会儿,就在附近……” 周婶还来不及应声,小乔便已连蹦带跳跑出了门。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居巢小县依山傍水,风景如画,小乔流连忘返,不知不觉跑上了一座小丘。丘上灌木丛生,山花遍野,小乔不由乐极,拈花扑蝶一直追到一棵大树后,忽闻有人声传来。她赶忙静下心,团身躲在树后,只听那人唤道:“婉儿……” 小乔一怔,原来树后之人正是周瑜,她偷眼望去,见这青山环抱繁花丛间立着三座矮矮的坟包,想来便是他父母与妻子的安葬之所。 小乔起身欲走,却被那一声声“婉儿”牵绊,明明他唤的不是自己,却能感受到他蚀骨的心痛。小乔蜷缩在大树后,听得周瑜以从未有过的温柔口吻,娓娓道:“婉儿,伯符围了舒城,我跟他一道打仗去了,故而清明未来得及看你。你若是在,定会担心我的安危罢。刀剑无眼,可我却一点也不害怕,也许是因为知道你在那边,死于我而言,不是终结而是归途……婉儿,说了这些,其实是不希望你再为我担心了。你在那边还好吗?一年过去了,你却从未入过我的梦……婉儿,如果想我,就入梦来看看我吧,我真的,很想你……” 小乔再也听不下去,起身轻巧跑开,一溜烟蹿到了山下。可她脚步未停,一直跑到巢湖边,才扶膝大口喘息,眼泪不知何时落了下来,小乔抬袖拭泪,暗骂自己不争气,思绪异常复杂,既有倾慕又有怨怼更有几分艳羡,交织在一起,充斥着她的小脑瓜,她虽不懂离殇,却不可抑制地痛苦起来。 可周瑜哪里知道这些,上坟罢,他策马来到湖东的鲁肃府上,才叩门两声,府门便豁然敞开,鲁肃探出身来,大吼道:“公瑾,你可算回来了!” 周瑜拱手道:“子敬兄,多日未见,府上一切可好?” 鲁肃一把将周瑜拽入府中,嗔道:“我可都听说了,你们去打了舒城!快跟我说说,情况到底如何?孙伯符那小子真的会打仗吗?” 周瑜晌午入鲁肃府中,傍晚时分才被放出,不过鲁肃虽啰嗦,却当真够义气,周瑜所求箭矢弓弩,鲁肃皆备了最好的相赠,还命人赶车打马,一路送回了周家老宅。 屋内院外,独不见小乔身影,周瑜蹙眉问道:“周婶,小乔姑娘怎么不在?” 周婶诧异道:“小乔姑娘一早出门了,中午也没回来,我以为她跟郎君在一起……” 周瑜心头如蒙重锤,怪鸟的叫声蓦然穿脑而过,他低喃一声“糟了”,飞身向院外跑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七章 凤归故里(二) 舒城外军营中,孙策与大乔正用晚饭。见大乔有些闷闷不乐,孙策放下碗筷,低声问:“莹儿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我没事,不必担心。不过是天气热了,人有些恹恹的。” “你少瞒我,是担心你父亲,还是担心你妹妹?”孙策貌似粗枝大叶,对大乔却无比耐心体贴,将她的一颦一笑皆看在心里。 大乔垂眼轻道:“什么事都瞒不过你的眼睛,婉儿上一次离开我身边,还是幼年被拐之时,我这做姐姐的怎能不担心呢……” “可等你嫁我的时候,也不能带上小姨子罢?现下让她锻炼锻炼,未必不好。” 孙策这话说的理直气壮,却令大乔满面羞红,她抬眼一嗔:“孙郎不许胡说乱叫……不过,我真没想到,婉儿竟会这么喜欢周公子,就这样跟他走了,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这点你无须担心,我跟公瑾一起长大,见识过喜欢他的小姑娘可多了去了。这种感情不过是情窦初开的迷恋,等她们长大后,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那你呢?” 大乔忽然反问一句,令孙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莹儿什么意思?是问我喜不喜欢公瑾吗?” 大乔笑得前仰后合:“我是问,那些喜欢你的小姑娘呢?” 孙策未答话,而是傻乐了好一阵。大乔愈发不解,拽着他的袖笼轻摇:“孙郎笑什么?” 孙策一把捧起大乔的小脸儿,坏笑道:“江南第一大美人为我争风吃醋,我难道不该开心吗?”美人在怀,孙策不由心荡神驰,坚挺的鼻翼蹭过大乔滑腻的面庞,她的樱唇近在眉睫。 谁知大乔一把掩住孙策的口,万分慌张站起身来:“你……快回中军帐去罢。” 见大乔害羞,孙策心下暗笑,拉住她的小手,扁嘴故作伤怀:“为了晚上能多陪陪你,我下午可是看完了舒城的县志……你难道就不肯陪我多待一会儿吗?” 大乔深知孙策辛苦,不忍心拒绝,便乖顺地坐在他身侧。孙策餍足地向后一倒,托着脑袋叹道:“莹儿,我嘴笨,不会说什么好听话,但旁人皆不在我眼里,我现在所做的一切,既是为着天下人,亦是为着你我……等到不用打仗那一天,你我才能真正的相守。” 孙策的愿望如此美好又质朴,大乔心下一暖,还未出言回应,便听帐外有人报道:“少将军!吴郡加急密函!” 居巢老宅外,天幕垂降,星汉灿烂。周瑜却毫无观景意趣,焦急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小乔不知所踪,生死未卜,周瑜四处去寻,甚至请求鲁肃派出府中所有家丁搜山,却仍未找到她的芳踪。 周瑜靠在屋瓦白墙下,强迫自己稳住心神,猜想着小乔可能的去处。无论是怪鸟还是乔蕤军中的细作,皆非善类,他越想心越乱,难以保持理智,脑中一片混沌。 鲁肃手持火把快步走来:“公瑾,你在这儿啊,去搜山的回来了,仍未找到那丫头,你说我们要不要去临县也找找……” 周瑜俊脸发青,神色凛然,半晌未语。鲁肃从未看过他如此,走上前捉住周瑜的手臂:“公瑾……这隔了夜可就危险了,到底怎么是好,你得拿个主意啊。” 小乔是怪鸟之事最大的线人,又是孙策未来的姨妹,更是个鲜活美好的生命,周瑜心头如泰山压顶,他不顾一切推开鲁肃,低吼道:“找啊,就算翻遍整个庐江,也要把她给我找出来!” 正值此时,小乔手捧红果儿拐过街巷,连蹦带跳走来:“哇,怎么这么多人,要干嘛去?” 动用全居巢之力找了一晚上,这丫头竟然像个没事人一般,自己钻了出来。鲁肃看到小乔,上下打量一番,惊道:“你是小乔姑娘?” 小乔不明白他为何这般语气,不悦道:“老伯,你是哪位?” 被貌美如花的姑娘称作老伯,鲁肃赶忙挠头搔首:“鲁某名子敬,年纪与公瑾相仿,只是有些少白头而已……” 周瑜见到小乔,高悬的心蓦然放下,却仍十分后怕,语气不由急躁了几分:“你去哪了,怎的一直不回家?你可知道旁人有多担心吗?” 白日里听到周瑜对亡妻那一席话后,小乔仿佛没了魂儿,漫无目的四处乱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居巢县城。东西两市十分热闹,看到卖红果的商贩,小乔垂涎三尺,瞬间忘了烦恼,亦忘了时间,直至月上柳梢,才想起要回来。 没成想周瑜竟摆出这么大的阵仗找自己,小乔只觉受宠若惊,凑上前去欢悦道:“这些人都是找我的?你这是……担心我?” “难道不该担心你?你若有三长两短,我如何向伯符和你姐姐交代。” 小脸儿上的笑容瞬间垮掉,小乔冷哼一声,转身跑向老宅。 周瑜不懂小乔为何这般喜怒无常,无奈转身欲对鲁肃致谢。谁知鲁肃昂首望着小乔离去的身影,根本未看他。周瑜抬手一敲鲁肃的脑袋:“子敬兄,非礼勿视……” 鲁肃一把将周瑜的手打掉:“公瑾你是不是傻?江东有二乔,河北甄宓俏。这举世闻名的美人,不看才是暴殄天物……还有,你怎么没跟我说明,小乔姑娘换了女装,我还只管让他们去寻假小子呢。” 在周瑜看来,小乔就是小乔,哪里有什么着装打扮的区别,他对鲁肃拱手一礼:“总之今日之事谢过了,你快些回府,嫂夫人只怕还等你用晚饭呢。” 语罢,周瑜不等鲁肃回嘴,起身走回了老宅。这周瑜今日竟闲到刻意提点自己,鲁肃只觉万分好笑,转身对众人道:“今日辛苦,回府找账簿领赏罢。” 老宅前院里,周婶正端着餐盘走向客房。周瑜几步上前,对周婶道:“我来吧。” 周婶躬身将餐盘交予周瑜,上前叩门道:“小乔姑娘,郎君来给你送饭了。” 屋内半晌无人应声,周瑜只好说道:“小乔姑娘,得罪了”,而后拉门走入了房中。 小乔正环膝埋头坐在案边,看到周瑜,她眼眶莫名一红,赶忙强力忍住,佯装无事。 周瑜走上前,将饭食摆在案上,自己则坐在小乔对面:“午饭也没吃罢?无论怎样,皆不该对不起自己的身子……” 小乔忍了半晌的眼泪终于滚了出来,她赶忙抬手拭泪,偏头道:“谢谢……” 周瑜从怀中掏出素帕,递上前去,轻问道:“为什么哭?” 小乔抽噎不已,却不答话,掏出几个红果问周瑜道:“要吃吗?” 周瑜沉吟半晌,抬手轻轻拍拍小乔的小脑袋:“明日一早,我们就出发去寻山了,吃完饭早些休息。” 语罢,周瑜起身走出了客房,他不知身后小乔是何反应,只看到仲夏之夜,却冷月如霜,他不由倒吸一口气,心中喃喃自语:周公瑾,你当真不知她为何哭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八章 非梧不栖(一) 舒城东巢湖畔,莲叶接天,荷花映日。孙策一身布衣,率百名兵士在此相候,神情却颇不安乐。昨夜正与大乔闲话时,收到吴郡传来的密函,竟是吕蒙驾车载着吴夫人与孙权孙尚香往舒城来了。 不消说,吴夫人此次前来,定是为着程普之事。程普曾随父亲南征北战十余载,功勋卓著,来自己军中三个月就这般头破血流,吴夫人忧心不已,来此乃是情理之中。 可拖家带口在军中本就不便,自己更是好不容易有机会跟大乔朝夕相对,熟料才把小乔支走,自己的母亲与弟妹便来了。想到这里,孙策新恨旧怨满怀,不由长声嗟叹起来。 终于,地平线尽头驶来一车一马,正是吕蒙驱车前来,及至近前,吕蒙躬身对孙策一礼。孙策微微摆手,示意吕蒙继续前行,自己则策马带路。 孙尚香从未来过军营,此时激动不已,掀开车帘露出小脑袋,不住唤道:“兄长!” 孙策一脸无奈,却不忍责怪孙尚香,回头笑道:“尚香,快把头缩回去,若是摔下车破了相,以后可要嫁不出去了。” 果然,孙尚香听了这话,赶忙钻回了帘内。及至军营,孙权兴奋地四处参观,孙尚香则悄悄爬上孙策的背,笑得十分娇憨。 吴夫人走上前来,语调温和却不容拒绝:“仲谋,你带尚香下去玩,我有话与你们兄长说。” 孙权连连称是,掐住孙尚香的双臂将她从孙策身上拽了下来。孙策垂首跟着吴夫人一道,向中军帐走去。 及至帐内,不等吴夫人发话,孙策即刻拱手认罪:“母亲,程将军之事,确实是我欠考虑。可当时那种情形,实在顾不得周全。” 吴夫人坐在软席上,沉默半晌,才叹息道:“伯符,程将军现下情形如何?” “身上的鞭伤好得差不多了,头上的大窟窿还未痊愈……昏迷时候还好,黄二伯能把药给他灌进去。现下醒了过来,见天像和尚打坐似的不吃不喝不理人,实在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伯符,这两日你安排一下,我去看看程将军”,到底还是心疼儿子,吴夫人渐渐缓了神情,“围城辛苦,你要照顾好身子,公瑾可随你一道来了?” “先前一直在,这几日方回居巢去了。母亲,你们打算待多久?” “近期吴郡匪兵出没,你舅父让我们多避几日再回去。你不必额外关照我们,只要给我们寻个住处就好了。” 孙策挠挠头,磕磕巴巴道:“母亲……其实,那个,呃,乔将军的长女,现下在我军中……” 吴夫人与孙策大眼瞪小眼,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大乔姑娘怎会在此,你们……” 孙策走上前跪坐在吴夫人对面,正色道:“母亲,我要娶她。” 双瞳映着长子难得一见的渴求,吴夫人却无法顺从他的心意:“伯符,你难道不明白,你不可能永远在袁术帐下,若有反目那一日,你难道要与你岳父兵戎相见?还是说你已斗志全无,只想做个帐下之臣了?” “不”,孙策连连否道,“母亲,我想娶莹儿,既非色迷心窍,亦非斗志已失,我只是……很喜欢她……母亲先前不也挺喜欢莹儿么,为何现下却如此反对这门亲事?” 看到孙策这般模样,吴夫人便知他的的确确动了真心:“伯符,你可知在吴郡的几个月,袁术动辄派人问候,家中更是日日遭窃,这般明里施压暗中窃取,皆是为了那传国玉玺。若他知道玉玺真的在我们手上,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要挟……大乔是个好姑娘,可她跟了你,难免要与袁氏对立,你前线作战已是万分艰辛,难道还要腹背受敌,祸起萧墙吗!” 孙策双拳紧握,恳切道:“母亲,你说这些道理我都明白,我亦曾试过放手,可每当我想到她会嫁与旁人,简直比死还难受……” 吴夫人没想到自己离开不过三四个月,孙策竟已这般喜欢大乔,她握着手中佛珠,却一下也拨弄不动。母子二人僵持许久,孙策大拜道:“母亲,我一定尽全力护你们周全,亦会保护乔将军,一定不会让事情发展到与他交兵对垒那一日,求母亲成全……” 中军帐外,孙尚香四处乱蹿,孙权紧随其后,只觉力不从心:“尚香,你别乱跑,当心长兄骂你!” 孙尚香哪里理会孙权这些说辞,她灵巧地一转身,逃出孙权的捉捕圈,掀帘入帐:“长兄才舍不得骂我,我要看看公瑾哥哥的帐子……” 大乔正在帐中看书,听闻吴夫人要来,她不由有些忐忑。虽然孙策打包票,吴夫人一定会喜欢她,大乔却仍是心乱如麻,手脚冰凉。谁知正值她愣神之际,孙尚香闯了进来。看到孙尚香,大乔颇为窘迫,起身招呼道:“孙姑娘。” 看到大乔在周瑜帐中,孙尚香差点哭出来:“大美人姐姐,你怎么……” 大乔赶忙解释道:“孙姑娘不要误会,周公子回居巢去了,我才暂住在此处的。” 在吴郡时只听闻兄长围城不攻,却不知他金屋藏娇,在这里乐得逍遥,孙权贼笑上前一礼:“舍妹无礼,还请大乔姑娘见谅。” 正在这时,孙策掀帘入帐,一声“莹儿”还未出口,便怔在了当下:“你们俩怎么在这?” 孙尚香年纪虽小,却能看出眉眼高低,讪笑摆手道:“误闯误闯,兄长跟大美人姐姐说话罢”,而后拽着孙权飞身跑了出去。 见孙策满头大汗,大乔拿起丝帕,轻轻为他擦拭:“孙郎怎么这般急急忙忙的,可是出了什么事?” 孙策将大乔紧紧拥入怀中,仿佛要将她融入自己的骨血中:“莹儿,你让我抱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孙策使出全力这一抱,箍得大乔纤细的身子生疼,可她一声未吭,只轻轻环着孙策的肩背,心头却有一丝痛意缓缓漫散。不消说,能让孙策如此反常的,定是吴夫人对他二人亲事的态度。可她本是不擅钻营之人,亦不知该如何讨他母亲欢心。孙策的怀抱这样宽广,能包容她的一切,可眼下的温存能留几时,她不敢去想,只是尽力抱着他,紧紧地抱着他,仿佛这短短一刻,便是永恒。 崇山峻岭间,周瑜驾着马车慢慢前行,他时不时下车细观地形山势,与小乔商讨,以期许在她残存的记忆中获取些许蛛丝马迹。不同于以往的明艳活泼,小乔今日无精打采、神色恹恹。周瑜担心她又想起了幼年遭拐的恐惧,安抚道:“若是怕了,随时告诉我。” 小乔摇摇头,耸肩道:“不知为何,突然特别担心我姐姐,也不知道孙伯符待我姐姐如何,有没有趁我不在欺负她。” “小乔姑娘,这本是你最不必担忧之事……我与伯符从小一起长大,最了解他,他对你姐姐绝对是掏心掏肺的。若还不放心,我们便早些找到那山,早些回舒城去,如何?” 小乔乖乖点了点头,抬眼望天,只见厚重的云层遮天蔽日,空气中忽然起了水汽,似有大雨将至。小乔赶忙对周瑜道:“好像要下大雨了,我们找个地方躲躲罢……” 周瑜微一颔首,四处张望,谁知山雨急急,顷刻间倾盆而下。山路泥泞难行,周瑜让小乔坐在车中,自己则冒着大雨牵着白马,踽踽独行。 终于,山路拐角处有一洞窟,不大不小,正好能停下一车一马。周瑜速速走入洞中,擦擦面颊上的雨水。小乔亦走下马车,见周瑜浑身湿透,她赶忙拿出包袱递上,红着小脸儿道:“我背过身去,你换衣服罢。” 哪知周瑜一摆手,蹙眉道:“等等,此洞有诈。”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八章 非梧不栖(二) 舒城外军营中,程普重伤卧榻,却不吃不喝,双眸微睁躺在床上挺尸。 吴夫人携孙尚香走入帐中,唤道:“程将军。” 程普瞪大双眸,似是怀疑自己的眼睛,待确认眼前之人确实是吴夫人后,他挣扎着起身,拱手哽咽道:“程某有罪,怎还能劳动夫人来看我……” 孙尚香挣开吴夫人的手,快步跑至榻边,指着程普头上的绷带,小脸儿拧做了一团:“程老伯这是怎么了?难道是被我兄长开了瓢儿?” 程普满是老茧的大手拍拍孙尚香的小脑袋,摇头道:“是老伯自己累了,想休息了。” 吴夫人捡了个蒲团坐在一旁,轻叹道:“程将军,打从文台起事,你就一直跟着他了罢?” “是”,想起当年事,程普不由太息而掩泣,“老夫跟着孙将军征战二十载,走过无数次鬼门关,好容易才创下这基业!谁知天不假年,孙将军竟离奇遇害!老夫比谁都着急,希望少将军能早日建功立业,好重振孙将军当年的雄风啊!” 吴夫人笑叹道:“程将军待孙家如何,自不消说,伯符亦知晓你是为了他好。可有些事情,确实急不得。陆康不仅位列九卿,更是灵帝一朝最有威望的封疆大吏,整个庐江的百姓都归心于他,眼看他陆家要与舒城共存亡,强攻如何使得呀?程将军身经百战,通晓兵法,定然明白,对伯符来说,比起拿下舒城,更重要的是在军中立威啊……” 自己此番擅动,确有倚老卖老,藐视孙策威仪之嫌,程普默默喘息,面有愧悔之意。 吴夫人趁热打铁道:“至于伯符和公瑾,从小便十足要好,同吃同住,不分你我。你一直跟着文台在外征战,不知道也正常。公瑾这孩子我从小看大,是个非常好的孩子,克己知礼,聪慧非常,绝非韩嫣之流。伯符对他比对你更亲,所以便依他的计多一些,并非是不相信你。反倒因为周公瑾在,伯符才会更加理智,更理解文台与你们的交情。只是这次事出紧急,伯符失了分寸,我已骂过他,他也知道错了。待你身子好些,我便让他来向你赔不是……程将军是他的老伯,不会不原谅他罢?” 吴夫人说罢,向孙尚香使了个眼色。孙尚香抬起小脑袋,放在榻边,扁着小嘴嘟囔道:“程老伯,不要生我哥哥的气了罢……” 程普看着孙尚香,孙坚浴血杀敌的场景蓦然浮现眼前,他顿觉悔不当初,挣扎着从榻上起身,对吴夫人五体投地道:“德谋思虑不周,令夫人与小姐担忧,实在是罪该万死,德谋无颜奢求少将军赔礼,待身体痊愈,必将当众向少将军谢罪!” 黟山山脚下,周瑜以火石点燃火把,照应着昏或的洞窟。小乔抬眼细观,这才发现洞壁上满是怪异的图画,其间夹杂着“卍”字符,她不由吓得连连尖叫,不住后退,慌乱间踩上石子就要滑到。 周瑜左手执火把,右手一拦,将小乔环至身前:“别怕,有我在,你仔细看看这些画,可有印象?” 周瑜的手紧紧握在小乔的瘦肩上,虽有些称兄道弟的意味,却令她安心了许多,她双手捂眼,从指缝中观察壁画:“这些……都没见过,只有那个字符,在孙伯符手腕上看过……” 当年孙坚离奇遇刺,身上留下这离奇符号,孙策为提醒自己不忘父仇,硬是用利刃在手腕上一刀刀刻下了这字,想到这里,周瑜双眸黯淡,半晌未语。 小乔越想越怕,仰头轻声问周瑜:“这些壁画是红色的,不会是用人血画的罢?” 周瑜走上前,揩摸着红色漆样物,细细观察:“应当不是人血,像是动物血,许是牛或马之类的。” “这画的乱七八糟是什么呀……”小乔见壁画上人形分崩离析,躲在周瑜身后拽着他的衣襟,惊恐万状。 “升仙图”,周瑜并不擅长此道,搜肠刮肚细细思考,这诡异的图画与孙坚的死和那慑人的大鸟,究竟有没有联系?他仔细勘察画中每一笔,却未发现鸟的意象,不由愈发茫然。 “这地方太吓人了,我们快走吧”,小乔语带哭腔,伏在周瑜身后颤颤发抖。 雷声渐止,大雨依旧,天色愈发暗沉,周瑜瞥了一眼洞外雨帘,走上车前抱出干柴,铺在地上聚成柴堆:“今日只怕要在此过夜了,委屈小乔姑娘睡在车上,周某守在车外,你大可放心。” 小乔面色惨白,抱着周瑜的手臂,不住央求道:“能不能别在这里睡啊,我会做噩梦的。” 现下若是出去,一时三刻找不到容身之所,不知会遭遇什么危险,周瑜轻笑对小乔道:“周某一直以为小乔姑娘不同于寻常女子,有侠义之心,非凡之勇,没想到竟这般胆小……” 虽明知周瑜是在激将,小乔却还是中了他的招,梗着脖子犟道:“谁……谁胆小了,睡就睡。”语罢,小乔钻入马车,重重合上了木门。 虽是仲夏时节,山中阴冷又逢大雨,竟令人恍惚间有身处深秋之感。周瑜轻扫地面后,坐在篝火边,捡起竹枝,将线索在石地上勾勾画画,不知不觉已至深夜。 山洞外,大雨骤停,冷风阵阵,周瑜不由轻咳几声,手中的竹枝却毫不停歇。 本应是夜半无人时,小乔却悄然走下车,一身亵衣,丝发未绾,凑上前去低声道:“周公瑾……” 周瑜未抬眼,只问:“怎么?真的做噩梦了吗?” 小乔挨着周瑜身侧坐下,嘟着小嘴没有回话。周瑜这才放下竹枝,安抚道:“等天亮了,我们就离开此处……” 只要在周瑜身边,心中的恐惧感便渐渐消弭,不过片刻,睡意便重新席卷而来,小乔小脑袋一沉,一头栽在了周瑜怀中,她旋即清醒,万分窘迫道:“对不起,对不起……” 周瑜话到嘴边还未说出,就见小乔灵猴儿似的蹿上车去,紧紧掩上了车帘。 清晨时分,大乔像往常一样煨了清粥备了小菜,虽不知孙策是否会来,她还是备了两副碗筷。 打从吴夫人来后,孙策便有诸多事情要处理,从昨日起便不得闲。大乔本有许多话要跟他说,现下却寻不到机会,自己更不好盲目去拜见吴夫人,只能待在这一方小小的帐里胡思乱想。 正当大乔心烦意乱之际,帐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她心头一喜,掀开帐帘,却见来人竟是吴夫人。大乔窘在当场,半晌未说出一个字来。吴夫人见此,温和一笑:“大乔姑娘可方便?我想跟你谈谈。”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九章 弃而不许(一) 周瑜帐里,大乔躬身为吴夫人斟茶。吴夫人见大乔小手微颤,竟有些莫名心疼,一时吞了嘴边的话,转言道:“听闻令尊回寿春去了,应是有军机要事罢。” 大乔细细滗了茶渣,用露水泡煮后,才将茶盏奉上:“父亲未与我们说太多,只吩咐我们姐妹好好待在庐阳……谁知周公子邀舍妹一道前去调查旧事,小女子便暂住此处,等妹妹回来。” 吴夫人接过茶盏,偏头一闻,赞道:“好香啊,姑娘真是好手艺。” 大乔赧然一笑,声如银铃:“夫人特意来寻我,应当是有要事罢?晚辈洗耳恭听,请夫人赐教。” 大乔虽温柔似水,性子倒是直接爽快,难怪孙策会这般喜欢她。吴夫人亦非等闲之辈,她拿起杯盏,若有所指:“大乔姑娘擅茶艺,应当知晓,什么样的茶配什么样的杯盏,才算是相得益彰。” 大乔难掩伤怀,嘴角却仍挂着笑意:“夫人的意思,小女子明白了,我本乱世草芥之人,配不上孙郎,亦不求能与他相守。只是遇此良人,未能克制己心,若令夫人苦恼,便是我的不是了……” 吴夫人望着大乔,见她姿容绝美,一双小手却显得有些粗糙。不消说,乱世如斯,她们姐妹风雨飘萍,家务重担定皆落在了大乔身上。吴夫人怜惜又愧疚,心中暗想若非袁术之故,她实在不愿做这恶人,棒打鸳鸯:“大乔姑娘,你如此美貌,又这般懂事,天下好男儿皆会为你倾倒,是我那傻儿子配你不上……” 大乔不知袁术与玉玺之事,只想孙策若欲建功立业,最快的途径,便是娶个豪阀闺秀,自己根本帮不上他分毫。眼泪终于再难遏制,大乔极力忍住啜泣,尽量不失礼道:“孙郎在军中辛苦,小女子自知没资格,亦腆然恳请夫人,一定照顾好他……今日下午,我就会离开此处,回寿春寻我父亲,还请夫人帮我绊住孙郎,莫要让他发觉……” 吴夫人半晌未应,看着眼前泪如雨下的大乔,心中颇不是滋味。可若现下放任不管,任由他们越陷越深,待到孙策与袁术决裂那日,岂不会让他们伤得更重?吴夫人深吸一口气,对大乔道:“如此便不打扰姑娘了,有缘再聚。” 语罢,吴夫人起身离开了营帐。大乔看着帘拢纷飞,日光乍现旋即又黯淡如初,似在昭示着她的人生。孙策的出现照亮了她平淡无奇的生命,让她第一次有了切实的快乐,却又转瞬消逝,再难寻觅。 原来得到后再失去,心境早已不复如初。大乔掩面而泣,尽量控制自己不哭出声,眼泪却如梅子时节绵延不断的大雨,怎么也停不下来。 天明时分,周瑜与小乔在山间逡巡而行,爬山爬了大半日,小乔已是气喘吁吁,周瑜却像没事人一般,认真勘察着每一处,一花一木皆不放过。 见那儒裳身影拾级而上,小乔边追边抱怨:这周公瑾做起事来心无旁骛,只怕早已忘记身边还跟着个姑娘。只可恨他一夜未眠,体力竟还如此充沛,小乔拖着疲累的步伐,奋力追上,一把拉住周瑜的衣袖:“周公瑾,这黟山有七十二座峰,难道我们都要走一遍吗?” “不必,根据你的描述,我已筛选出其中十七座,我们只要将它们细细搜罢便好。” 听了这话,小乔愈发绝望,还来不及与周瑜讨价还价,便见他长袖飘摇,攀山而去。小乔只得咬紧牙关,有气无力地追随。 及至正午时分,小乔又累又饿,扶膝大口喘气:“周公瑾,我可走不动了,你自己去寻山罢。” 语罢,小乔气鼓鼓坐上道旁石头,撅着小嘴万分委屈。周瑜见此,回身坐在小乔身侧,将牛皮水袋递上:“对不起,是我只顾找线索,未顾及你……你若累了,不妨我背你罢。” 小乔本正喝水,听了这话差点呛死。周瑜竟然要背她?小乔满面羞红搓着衣角,极力压制着情绪,想要自然地答允,却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哪知正在此时,寂静无人的林间传来一男子之声:“婉儿?” 周瑜与小乔皆是一惊,循声望去,只见一樵夫模样之人,身修八尺,粗布短褐,眉眼却十分俊秀,气韵俱佳,望之不似凡人。 周瑜站起身,与之相隔数丈对望:“敢问阁下是何人?” 小乔歪头盯着那男子,尘封的记忆被逐渐唤醒,她霍然起身,清泉般的嗓音朗朗:“修哥哥?” 婉儿?修哥哥?这是什么情况?周瑜眉头紧锁,望着眼前甜笑的小乔,心头几丝忧虑几丝疑惑,相互交织愈演愈烈。 军营里,程普大伤初愈,在众将士面前,向孙策负荆请罪。孙策自是按照先前与吴夫人商量好的,罚奉贬职,以示警告。 傍晚时分,吴夫人自出金银,请人于军营中设宴,邀请列位将军宴饮,通宵达旦,宾主尽欢,前嫌尽释。孙策不免向众将敬酒,不多时便数坛下肚,醺然欲醉。即便如此,他心中无一时不惦记着大乔,只待酒宴结束,便要速速去找她。 这两日诸事烦扰,与她相见的时间甚少,今日更是还未来得及见面。觥筹交错间,烛火恍惚,好似能看到她的倩影。若她知道今晚自己有应酬,定会煮了醒酒的汤药等着他,想到这里,孙策嘴角漫起一丝浅笑,不知不觉间竟有几分沉醉。 天色将明之时,众人终于散了筵席,孙策乘着月色,走到大乔帐前,不住唤道:“莹儿,莹儿,你睡了吗?” 帐内无人应声,孙策酒气上头,不由倚着门梁,喃喃道:“莹儿,我知道现下进去有些失礼,可我真的太想你了……我就进去看看你,绝不会伤害你的。” 不知是酒气上头,还是有些羞赧,孙策红着脸掀开帐帘,走入帐篷之中。月色下,卧榻上空无一人,屋内干干净净,未有分毫大乔来过的痕迹,连那总是冒着清香的红泥小炉,亦渺然不知所踪了。 孙策瞬间醒了酒,神色慌张冲出帐去,一把拽起三五丈外的看守,厉声质问:“这帐里的人呢?” 看守吓得直哆嗦,说话亦有些不利索:“下……下午时便走了……” 孙策踉跄几步,慌乱间望向远处山谷,却只闻鸟声蝉鸣,再不见佳人芳尘。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九章 弃而不许(二) 黟山北麓夹谷中有两间破落的民宅,茅檐低小,瓦墙凌乱,在千仞峰峦下,显得尤为岌岌可危。 入夜时分,周瑜带着小乔随樵夫来到此处,他看似无心实则有意,问道:“听闻你们竟是幼年遭拐时相识的,敢问兄台可是此地人?” 樵夫回过身,对上周瑜审度的目光,怯怯道:“婉儿,你兄长为何总问我这些事,怪吓人的。” 晌午初遇时,周瑜为隐藏身份,谎称自己是小乔兄长,可他对小乔十分客套,一点没有兄妹间亲昵的样子,对樵夫又步步紧逼。小乔无奈地瞥了周瑜一眼,玩笑道:“我兄长就喜欢问些有的没的,不必理他。” 见小乔当着这樵夫如此编排自己,周瑜颇不痛快,对此人愈发警惕了几分。 行至房门口,樵夫张罗道:“先前我们姐弟二人相依为命,三年前姐姐嫁人了,现下便只有我一人独住。你们既是亲兄妹,便一起住那一间罢。” 周瑜与小乔对视一眼,皆不自在地偏过头去。周瑜面色铁青,却尽量显得平静自然:“叨扰,敢问尊姓大名。” 樵夫回道:“鄙姓长,单名颀,字木修,敢问阁下……” 周瑜还未编好姓名,恐怕自己会露陷,不待长木修问完,便转身走入草房中。 小乔未随周瑜一起,背手娇声问:“修哥哥,一别多年,没想到还能在此处相见……当初你是怎么逃出来的啊?” 长木修清朗一笑:“还说呢,你跑了以后没多久,就来了一众官兵,把那起子混蛋抓的抓杀的杀,我们这些孩子便被放了。只是为何抓我们,抓了我们到底何用,皆不清楚。” “只要人没事就好了”,小乔哈欠道,“我累了,先去休息,谢谢修哥哥让我们借宿。” 语罢,小乔连蹦带跳走向茅屋。长木修在其后轻唤:“婉儿……” 小乔回身偏头,眨着大眼睛,只听长木修轻道:“能够再见你真好,我很开心……” 小乔杏眼弯弯,回道:“我也是!” 草房中,周瑜细细查看屋内陈设。果如长木修所言,此处的衣物布置,确实像个出嫁之女的闺房。小乔走进房内,揶揄道:“周大人今日怎么了?咄咄逼人,一点也不温文尔雅了?” 周瑜回身至小乔面前,澄明清澈的双眸中漾着几分难得一见的不悦:“小乔姑娘,不要与陌生男子过从亲近,当心有诈……” 小乔眨着清眸,托腮而笑:“既然是我兄长,叫我小乔姑娘可还合适?” 周瑜身子一滞,薄唇一颤,一声“婉儿”却怎么也叫不出口。见周瑜如此作难,小乔嘴角梨涡一弯:“罢了罢了,时辰不早,早些休息罢。” 周瑜捡了个软席放在门口,一甩衣摆,潇洒坐上:“今天你定是累坏了,好好睡一觉罢,婉妹。” 看来“婉儿”这称谓,周瑜心中只认准那一人,旁人再无染指的余地。小乔“唔”了一声算是答允,和衣卧在榻上,转过身去背对着周瑜,心中暗想:既然这样不近人情,为何不直接去做了和尚,也省得招惹人家伤心。 小乔越想越烦躁,来回翻腾难以入眠,她索性起身下榻,只见周瑜靠在门板上,合目而睡。小乔轻手轻脚走上前去,缓缓蹲下,打量着周瑜的睡颜,他的眉目如画,鼻翼直挺,龙章凤姿,天质自然,实非凡间之品。心中的怨气瞬间消弭了一大半,小乔暗自赞叹周瑜光芒万丈,只要一靠近他,便觉无地自容。如此这般,哪里还能祈望与他自然相处。 小乔自嘲一笑,才要起身,谁知周瑜竟睁开双目,轻声问:“看够了?” 小乔不由大窘,一屁股坐在地上:“你……你没睡吗?” 周瑜伸手将小乔拉起,低声道:“我一直在想,这位长木修,来的实在有些蹊跷……” “蹊跷?”小乔歪头不解,“小时候我记得修哥哥说过,他家世代是山中的樵夫,只是碰巧在此遇见了啊……” “可你们到底被拐到了哪座山,他竟也想不起来了,彼时他应当已经有十一二岁了罢?” 小乔小声驳道:“你若觉得他说假话,回去查查各县县志,看看那一年是否曾上山剿匪,不就清楚了吗?” 小乔所言有理,可她幼年遭拐之事,与怪鸟、黟山脚下的洞窟和孙坚遇伏,当真没有关系吗?周瑜反复思量,总觉得自己漏掉了什么关键线索。 清风半夜鸣蝉,周瑜见小乔睡眼朦胧,嘱咐道:“你快睡吧,莫要陪我一起熬着了。另外,你那修哥哥的称呼,能否改一改……” 小乔本已困得迷糊,听了这话却蓦然精神了几分,周公瑾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在吃味吗?可他眉头紧蹙,目光分毫未停驻在自己身上,根本看不出半分嫉妒的意思。 “真是个怪人”,小乔暗暗嘟囔一声,蹦回榻边,一头栽在榻上,一夜清甜无梦。 舒城外军营中,孙策吹起呼哨,叫来大宛驹,翻身上马就要出营。吴夫人闻声赶来,上前拦住孙策的去路:“伯符!你要干嘛去!” 孙策急急勒马,大宛驹前蹄扬起,划过吴夫人头顶,才重重落地。孙权亦从帐中冲出来,看到这一幕,赶忙上前将吴夫人拉到一旁:“母亲小心……兄长,大半夜你要去哪?” 孙策握紧缰绳,冷道:“我去把莹儿找回来。” 孙权不解道:“怎么会……大乔姑娘不在军中吗?” 孙策望着吴夫人,伤怀满眼,双唇颤动却未说出一字。吴夫人死死拉住马辔头,急道:“伯符,你听娘的话,莫要一时任性,埋下祸根……” 孙策怅然满眼,苦涩难当:“母亲,五年前父亲去后,你含辛茹苦抚养我们兄妹几人,伯符无以为报。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敢怨怪你分毫。可莹儿不一样,不论如何,我都不会放手……” 语罢,孙策挥鞭打马,绕开吴夫人疾驰而去。吴夫人焦急不已,赶忙对身侧的孙权道:“你兄长喝了那么多酒,现下策马如何使得呀!” 孙权急忙跑到马棚处,牵出骏马翻身而上:“母亲放心,我去保护兄长安全!” 天色将明,黛幕垂落,吴夫人看着两子一前一后驶出军营,没入青山夹谷中,周身冷颤,手中佛珠如有千斤重,怎么也拨转不动。 光阴匆匆,过客往往,潮起潮落,是缘是劫?吴夫人长叹一声,双目紧闭,半晌未能缓过神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十章 思之如狂(一) 清晨时分,彩霞满天,不知是否昭示阴雨将至。庐阳官道上,孙策打马如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快速驶过森林与村庄。 孙权紧随其后,高喊道:“兄长还在围城,怎能贸然离开。已经过了庐阳地界了,你到底要去哪啊?” 孙策来不及回话,却加快了打马的频次。围城之事,现下正在相持,昨日已交代过韩当朱治两将军,定然不会有差池。可乔蕤身边的细作,与黑翅羽鳞的怪鸟以及父仇血案间,好似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孙策越想越害怕,打马的手不由微微颤抖。 孙权使出吃奶的劲儿,终于赶上前来:“兄长,你要去找大乔姑娘,知道该往何处去吗?” “寿春方向,若是赶得及,应当能在六安拦下她”,孙策心中笃定,却不敢将那些慑人心魄之事告诉孙权。昨日下午,线人来报称袁术已派乔蕤纪灵率兵前往徐州,欲趁曹操与吕布交战之时,将徐州吞入囊中。而大乔必不知道此消息,乱世飘摇,她只能投奔父亲,殊不知军中细作可能早已织下一张大网,等着他们自取灭亡。 云破日出,鸟鸣深涧。黟山夹谷茅草屋里,周瑜缓缓苏醒,但闻屋外一阵隐隐的箫声,袅袅吹断水云间,甚是动人。 周瑜心下生疑,洗漱收拾停当,走出草屋,只见山谷间仙云浩淼,长松钻山崖而出,别有几分出世得道之意,而那长木修正坐卧云霭间,吹着一管木箫,好不惬意。 周瑜衣袂一甩,背手阔步而上:“兄台吹得是《聂政刺韩傀曲》罢。” 箫声戛然而止,长木修放下箫管:“未想到竟然在此遇上知音了……” “只是这曲本应是琴曲,你却以箫吹来,是否有些风马牛不相及?” 长木修上下打量罢周瑜,轻笑道:“真是稀奇,我本以为,能听出这曲儿的,应当只有那 ‘曲有误周郎顾’的周公瑾,未想到阁下亦有此耳力……我见你明目皓齿,气韵不凡,不妨让长某为你看看面相,如何?” 这长木修衣着打扮不过普通樵夫,气质与相貌却并非凡品,而他方才竟提及“周公瑾”,难道是识破了自己的身份?周瑜对此人愈发警惕,似笑非笑道:“长兄还会相面?” “你可听闻过周王朝大卜一脉?以通天神力掐算,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你是大卜一脉后人?” 见周瑜当真了,长木修捧腹大笑:“我一个砍柴的,哪里能是什么大卜一脉的后人。只是闲暇时爱学学周易,看看《鬼谷子》罢了。不过……阁下现下正处在万分危险之际,若不后退,可能会粉身碎骨啊。” 周瑜素来云淡风轻,今日眸中却满是难得一见的敌意:“长兄这话是什么意思?烦请明白告知。” 长木修强忍笑意,一努嘴,指指周瑜脚下。周瑜垂眸望去,透过茫茫雾霭,发觉自己竟正立在悬崖边,他赶忙后撤一步,再看长木修,已是掩面笑出了眼泪。 周瑜盯着长木修,心中疑窦丛生,这小子是故意装傻还是真傻?怎么总像小孩子般开些低龄玩笑。 正当这时,小乔走出茅屋,看到团云水雾间的两人,竟先对长木修打了招呼:“哇,修哥哥,原来你会吹箫!” 看到小乔,长木修蓦然坐直了身子,面颊微红,应声道:“闲来吹着玩,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小乔笑开了,蹦蹦跳跳走下石阶,却踩上碎石扭了脚。周瑜既是兄长,此时自该发言,他赶忙学着孙策对孙尚香的态度:“不许哭,自己站起来,慢慢走。” 周瑜今日怎么这样凶,小乔脚踝生疼,心里更加难受,咬着薄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 长木修见此,一溜烟快步跑上,按住她的脚腕:“婉儿痛吗?有没有伤到骨头?” 小乔还没回话,忽见周瑜翩然飘至,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一把将她拽至身前,他弯身蹲下,语调铿然:“多谢长兄好意,舍妹虽年幼,却男女授受不亲,不劳阁下惦记。” 语罢,周瑜挽起小乔的裤脚,只见她白皙纤细的脚踝上红肿一片。周瑜轻轻一吹,低声问:“痛吗?” 小乔只觉轰然一声,小脑袋晕晕乎乎似要炸开,连山间的鸟鸣也听不真切,更莫说脚上的几丝痛处了:“不……不痛……” 长木修见此,歪头一叹,回正堂扛起斧头走出:“两位,我要上山砍柴去了,家里没什么吃的,要走要留请自便罢。” 周瑜头也不抬,冷道:“再会。” 见周瑜不悦,小乔不敢对长木修太热络,只是微笑着冲他挤挤眼,拜拜小手算作道别。 长木修毫无怨怪之意,笑得含蓄又温暖,片刻便消失在崇山峻岭间。 周瑜用丝帕为小乔固定好伤处,起身道:“时辰不早,我们也该出发了。” 小乔望着周瑜转身而去的清冷背影,满心憧憬陡然落空,垂着小脑袋失望地应了一声“哦”,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 周瑜行出三五步,沉声叹了口气,虽未回头,却躬起身子:“我背你。” 小乔怔在当下,待她反应过来时,纤瘦的身子已不由自主爬上了周瑜宽阔的肩背,她又羞又喜,悄悄将头埋在了臂弯中。 山中梨花方堕,随风飘落满头,素白纯净,令人心醉,而小乔心底那朵小花才欲含苞,不知何时才会绽放,又有谁将采撷呢。 烈日午后,六安城外三十里官道上,马蹄声遒劲。孙策汗流如雨,却仍打马急急。随着时间推移,他满心的忐忑恐惧犹如铜鼎中的沸水,愈演愈烈。 本以为大乔与自己一样,将对方看作此生唯一,至死不渝,没成想她竟然这样轻易放弃了自己。孙策越想心越痛,只恨不能马上见到大乔,拉着她问个明白。 终于,视线尽头浮现一辆马车,孙策再不能等,双腿一夹马肚,快速赶上前去,调转马头,直直拦住了马车的去向。 赶车的两名士兵见来人竟是孙策,面面相觑,却不敢忘记行礼:“孙少将军……” 孙策怒如猛虎,瞋视两人:“滚!” 两名士兵僵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可看孙策双手握拳如锤,若不赶快走开,只怕会被他打死。所幸孙权赶上前来,翻身下马,赔笑对两人道:“两位大哥辛苦,还没用午饭罢?我这里有干粮有酒,两位请随我来……” 马车中,大乔听到孙策的声音,尖尖的下颌紧绷,小手猛然抓住裙裾,不住颤抖。她并非无情,只是不愿看他母子因她争吵,更不想父亲颜面无存,才忍痛泣血,离开了舒城。她曾想过,以孙策的脾气性情,只怕会找来,可她万万没想到,孙策竟会来的这样快。 不待大乔想好托词,只见车帘翻飞,日光倾泻,孙策大步踏上车来,紧挨大乔坐下,双眼直直盯着她,一瞬不瞬,再不给她分毫闪躲的机会。 孙策盛怒难当,本有一千一万句话等着质问她,在看到她的一刻却瞬间化为乌有,徒剩一句:“我在你心里,就那么不要紧吗?” 大乔忍了半晌的泪顷刻决堤:“要紧也好,不要紧也罢,还不是一样的结局……” 看到大乔泪如雨下,孙策情难自持,一把将她拉至怀中,捧着她满是泪痕的小脸儿,指天誓日道:“我自己的婚事,自己能做主……若是连婚事皆无法做主,我又如何做主天下!” 语罢,不待大乔回嘴,孙策便重重吻在她的樱唇上。大乔吓得忘了呼吸,懵然半晌,待回过神来,双眸正映着他放大的俊颜,口鼻间尽是他的气息,而自己竟与他丹唇交叠,全然败在了他的一腔柔情下,那昨日的决绝与痛楚则被晌午的烈日蒸腾,早已随风飘远了。 难怪天有比翼鸟,地有并蒂莲,原来两心相悦竟是这般难解难分。大乔的泪滴缓缓滚落,一颗心终于不再冷如冰窖。感受到大乔笨拙的回应,孙策不由将她抱得更紧,喃喃道:“莹儿,算我求你,再也不要离开我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十章 思之如狂(二) 晌午时分,叆叇山云间,暖阳似曈昽。周瑜背着小乔,在翠山深壑间缓缓前行。走了大半日的山路,小乔不禁有些心疼:“背了我这么久,你不累吗?” 可周瑜正在翻看羊皮地图,压根未留意小乔的话:“你方才说什么?” 小乔无奈扶额:“我说我累了,我们歇会儿罢。” 周瑜轻应一声,小心翼翼扶着小乔坐在石凳上,自己则立在一旁,继续埋头看地图。 青山隐隐,碧水迢迢,周瑜儒裳素衣如谪仙,小乔抬眼一望,竟有些许倾倒之意,她赶忙垂眸,揉揉肿痛的脚踝,小声问道:“来山里三两日了,一点进展也没有,你到底怎么打算的啊?” 周瑜卷起羊皮地图,塞入宽袖中,笑得如沐春风:“既然来山里玩,有什么进展不进展的?你歇的如何了?让兄长看看你的伤处。” 小乔小嘴张得圆圆的,瞪着周瑜思索片刻,心中暗暗忖度,他怎会忽然这么说?难道是觉察周围有人跟踪不成?小乔心下了然,扬起小脸儿撒娇道:“我还是走不动,还要再休息会儿。” 周瑜走上前来,俯身蹲在小乔面前,佯装为她看伤,低声问:“你可带了石箭?” 小乔乖巧地点点头,回声朗朗:“兄长放心,只是还有些疼……” 看似答非所问,实则心有灵犀。周瑜将小乔揽在身侧,右手则悄悄按住短剑,他面色平淡如常,游目骋怀,好似在欣赏黟山的美景。 东风拂密林,绿叶婆娑,发出沙沙声响,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四下又恢复了平静。 待确认周遭恢复安全后,周瑜松了口气。可林间那股杀气究竟因何而来,又为何凭空消失的无影无踪,周瑜只觉百思不得其解:“小乔姑娘,关于长木修的事,你还记得多少?能否皆告知于我。” “你是在怀疑长木修吗?”小乔困惑满眼,“他真的是好人,与我一样被拐到山上的,你怎么不相信呢?” 听到小乔这般袒护长木修,周瑜面色更沉了三分:“你小小年纪,不知人心险恶……算了,不必说这些,你只要将过去之事一五一十告诉我就好了。” 小乔双眸一转,权衡后对周瑜道:“许多事我皆记不清楚了,不妨我今晚寻个机会,找修哥哥聊天,与他叙叙旧,你可以在门后听着。两个人一起回忆,总好过一个人的片面之语罢?” “你竟然让我做这种听墙角的勾当?” 小乔见周瑜面色暗沉,不由笑出了声来:“那你跟我打听事,不也一样不是君子所为吗?何况大行不顾细谨,若能洗脱修哥哥的嫌疑,再治好你的疑心病,岂非一举两得?” 周瑜面无表情,心里却愈发不舒服。长木修的谈吐气度,哪里像个山林间的樵夫,自己怀疑他乃是情理中事,怎的在小乔看来,却像是刻意针对一般。即便心中千回百转,面上却不动声色,周瑜朗声答允:“好,既然如此,我们现下就回草屋去。” 语罢,周瑜拦腰将小乔抱起,掉头沿着来时方向大步前行。 小乔明白,周瑜此举是担心背后有人偷袭,护她不及,可她却仍不可遏止地心荡神驰。 那个春日汤山上的邂逅,将他们的命运牢牢羁绊在了一起,此后他的喜怒哀乐便左右了她的心情。可他好像并不知道,抑或是明明知道,却毫不在意。想到这里,小乔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怎么?脚又痛了?” 周瑜好听的嗓音传来,带着几分探询之意。小乔赶忙含笑摇头,一踢绣鞋,示意自己无事,心底的怅然若失却无半分消弭。 百里开外的六安官道上,孙权驭马引着马车一路疾行向南。孙策与大乔同坐车中,只听大乔说道:“孙郎,我还是不要回舒城了罢?现下这种情形,我不愿意令吴夫人不快……” 孙策斜倚着车壁,望着大乔道:“莹儿,你的顾虑我明白。我不会做那种傻事,让你与我母亲产生不必要的嫌隙。只是你父亲昨日已将兵赶赴徐州,你既去不了寿春,亦去不了皖城了。” 大乔闻言,纤细的手臂环住双膝,神情楚楚:“真是的,竟没有我能容身的地方……” 孙策搭上大乔的瘦肩,温柔笑道:“这样撒娇的样子只能给我看……” 大乔面颊飞红,嗔道:“少浑说,谁撒娇了。” “莹儿,我会送你去居巢,公瑾在那里做县令,可保你们姐妹无虞。待乔将军回寿春或待我攻下了舒城,再接你们回来。”孙策不欲将乔蕤军中细作之事告知大乔,免得她牵肠挂肚昼夜难眠,自己却时时在思量破敌之法。 眼见别无他法,大乔只得乖乖应道:“那好罢,只是要烦扰周公子了。” “烦扰什么,不必跟公瑾客套。等我围城有闲暇时,便去看你,横竖相隔不过百里,还是很方便的。” 大乔欲言又止,小脸儿鲜妍如桃花,嗫嚅道:“孙郎……” 孙策牵过大乔的小手,语调不由又低软了三分:“怎么了莹儿?” “不会……有喜罢……” 孙策愣怔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大乔竟是怕亲吻会怀孕,他亦红了面颊,回道:“不会的,这才哪到哪啊……” 大乔几分迷惑几分狐疑:“不会吗?可是……” “当然,又没有脱衣服”,孙策虽不知其中关窍,却略懂皮毛,“可究竟怎样有喜,只怕公瑾才知道,待我得空问问他。” 大乔自悔不该问孙策,竟招出他这一串没羞没臊的话来,她转头侧向阑珊处,不再理会他。 孙策坏笑拉着大乔的袖笼,还未来得及说话,忽听四下隐隐传来几声弦响,他赶忙一个猛子将大乔扑倒在地。与此同时,伴着“嗖嗖”几声,箭矢从四面八方飞射入车厢中。 孙策面色一凛,边护着大乔边高声喊道:“仲谋!” 夕阳缓缓沉下西岭,群山沟壑倏忽间转作暝茫,群鸟回巢而栖,周瑜抱着小乔回到夹谷草房处。 长木修还未回来,房中空无一人,周瑜将小乔放下,推门走入正堂,只见草屋中家徒四壁,破败潦倒,除了一张木榻,便只有堆叠一地的书卷。 周瑜走上前去,捡起最上面一本随手翻翻,竟是《周易》,周瑜心中暗想,这长木修神神叨叨,只怕皆是看多了此类,他无奈一笑,刚要将书放下,却发现其间夹杂着一张薄如蝉翼的纸样物。 周瑜小心翼翼将它展开,只见上面所画图案十分怪异,分散在纸张数处,彼此并不相连。小乔不知何时走上前来,看到这画,探头过来:“这是什么啊?乱七八糟的。” 周瑜未回答,只是盯着那图案发怔。这怪异图形间的间隔,好似在哪里见过,周瑜却一时想不起来。 正当此时,草屋外忽然传来长木修警惕又略带颤抖的声音:“谁……谁在屋里?”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十一章 断鸿声里(一) 落日时分,不知谁家老牛悠然嗫草,卧于坡头夕阳下,甚是惬意。黛色两峰间,羊肠小道上,长木修像往常一样,哼着小曲背着柴草顺着蜿蜒山路踽踽独行。 他已记不清自己是何时来到这大山中,只知道这方圆千里的山麓,他已走过无数次,足下的一花一木,皆是熟稔又亲切。 可今时今日,余晖晚照下的草屋却有些不同寻常,柴门半掩,似有人声窸窸窣窣。长木修定定神,抖抖放下背上的柴草,握紧手中的斧头,颤身缓缓走向草屋,壮胆高喊道:“谁……谁在屋里?” 仿佛过了一世之久,小乔探身而出,甜笑道:“修哥哥,是我啊。” 长木修这才松了口气,神色转忧为大喜:“婉儿,是你啊!”话音未落,板斧从手心间中滑脱而出,差点砸断长木修的右脚骨,他大叫一声,抱着右脚单腿跳个不住。 这板斧至少有十余斤重,小乔看着便觉剧痛难当,小嘴直咧:“修哥哥你的脚……” 长木修面色由铁青变作苍白,额上虚汗涔涔,却极力克制,咬紧牙关道:“婉儿……我没事……” 小乔搀扶着长木修走到一旁,慢慢坐在石凳上。过了好一会儿,长木修才缓过神来,满面羞愧道:“婉儿,你的扭伤还没好,我却还要你照顾,真是不好意思。” 小乔莞尔而笑:“这有何妨,小时候你经常护着我,如果不是你,我怕是早被打死了呢。” 夕阳微光,晚风沉醉,小乔长发轻飏,一笑倾城,长木修一时愣神,不由自主开口讷道:“婉儿,我没有想到,此生还能再见你……真的,真的是太好了……” “那天夜里我逃走后,他们可有为难你……”小乔沉吟良久,终于问出了这困扰自己多年的问题。 四下里一片寂寥,唯有雀鸟啼鸣几声,反衬得山间愈发幽幽。长木修垂眸挽起袖管,只见他白皙修长的手肘上竟有一道长长浅浅的疤痕。 小乔瞪大杏眼,纤弱的肩背颤抖不止,清泪夺眶而出:“这……这是……” “那个雷雨夜,你才翻出窗户,便被那伙坏人发现了,他们自然气急,即刻便要去抓你。如果那时你被抓住,定会被杀掉,所以我想也没想,就冲上前去堵住了破庙的大门……” 小乔瞋目掩口,思绪又飘回到那可怕的暴雨之夜,彼时她与抓捕之人擦身而过,躲在灌木丛中,却最终还是被发现,走投无路间只得跳下了山崖。若非遇上华佗,只怕她早已没了小命。在余后的七八年中,她学着慢慢将这段记忆尘封,却不知那一夜,长木修为了护她,竟付出了如此惨痛的代价。 小乔再顾不得矜持,双托着长木修的手臂,泪流满面:“修哥哥,你的手……筋都断了,这些年……” 长木修垂下襟袖,将那浅浅的伤疤藏起,抬起素手,温柔地为小乔拭泪:“婉儿不必担心我,我已经好了,你看我现下,既能砍柴又能做粗活,什么也不影响。何况救你助你,皆是我一厢情愿,你实在不必内疚……” “可是为何你孤零零住在山里?你是不是很怕外面的世界?我回家后,有好长一段时间都不敢走出房门……”小乔无法想象那一夜长木修究竟遭遇了什么,更无法想象他是靠着怎样的意志,令残臂渐渐恢复了力量。 “并不是害怕”,长木修双眸尽是笑意,柔声对小乔道,“姐姐嫁到寿春后,我也曾想过,出山去谋个差事做。可我还是喜欢这里,若是哪一日闲云野鹤够了,说不定会出山去呢。” “待你出山时,一定要去皖城找我”,小乔心绪难平,已然忘却了要帮周瑜套话之事,拍着胸脯道,“我一定带你去皖城最好的酒肆吃酒。” 那厢周瑜趁二人闲话,悄然离开内堂,回到昨夜居住的草屋内,倚着门板听动静。谁知没过多久,小乔竟哭了起来,与那长木修拉扯个不休。 不知是怨怪小乔忘却了所托之事,还是看不得他二人郎情妾意花前月下,周瑜渐渐锁起了眉头,可他细细思量长木修之言,却并未察觉有什么纰漏,难道长木修当真只是当年被拐的几个孩子之一,别无其他?那今日林间的杀气与他书中所夹的奇怪图案,又当作何解释呢? 正当周瑜满腹疑虑之际,小乔终于想起来问长木修:“修哥哥,方才我在房中等你时,无意翻到一本周易,看到里面夹着一张薄薄的纸片……那是什么东西啊?” 见小乔问到了正题,周瑜赶忙沉下心听动静。谁知那长木修愣怔片刻,哈哈大笑起来:“婉儿你看,是不是这种纸?” 周瑜趴在门缝间向外望去,只见长木修从怀中掏出羊皮地图与薄纸,将纸张覆在地图上,指给小乔看:“婉儿,这是我标的砍柴图。这些横杠,代表着本月去这座峰砍过几次柴。 ‘斧斤以时入山林,木材不可胜用也’,我虽然只是个樵夫,却亦信奉儒学,自然要遵守孟子之言。” 没想到砍柴也有学问,小乔由衷称赞道:“修哥哥你真的好棒,你若出世,定会比江南许多名士都厉害许多呢!” “是吗?若是与江左闻名的周郎相较,又当如何呢?” 小乔没想到长木修会这么问,周瑜那不笑也含情的双眸浮现脑海,她不由自主地红了面颊,半晌未说出一个字来。 长木修难掩失落之色,叹息岔话道:“对了,你兄长呢?” 斜阳草木,断鸿声里,孙权与两名士兵合力,将林间设伏的七八刺客尸体拖出,整整齐齐码在道旁。 孙策与大乔立在马车处相候,虽是将门之女,大乔仍不免心惊,小手紧攥孙策的衣角,偏头过去不敢相视。 孙策拍拍大乔的小手算作宽慰,继而吩咐道:“搜!” 两名士兵拱手领命,翻查着刺客的随身之物。除去弓弩箭矢外,每名刺客内兜中皆有一块木牌,正反面分别镌刻着“刘”“黄”两字。 孙策与孙权两兄弟见此,同时愣在当下,两人不需沟通便心知肚明,派出这些刺客的只怕便是他们的杀父仇人黄祖。 孙权自幼丧父,比起同龄人可算作少年老成,可当他看到这木牌之时,却像疯了一般,猛然上前,大力捶踹着地上那几具残破的遗体。 大乔不由轻呼:“孙公子……” 孙策示意两名士兵将孙权拉开,自己却暗暗攥紧了铁拳:“够了!若是惦记杀父之仇,就去杀了黄祖,打这几个死人有什么用!” 孙权被两名士兵架着,喘着粗气,双眸泛红尽是不甘。孙策身为兄长,怎会不心疼,他无奈一叹:“仲谋,现下不是逞匹夫之勇的时候。看此情形,今夜我们怕是要宿在六安了……你们二人之中,谁更擅御马?” 两名士兵见问到自己,相视一眼,其中个头较小的出声拱手道:“启禀少将军,属下稍稍擅长几分。” 孙策点头道:“好!那便由你前往舒城报信,务必将我的手信亲手交予韩当将军。”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十一章 断鸿声里(二) 明月照西楼,六安城驿站厢房里,大乔放好行囊,回身对孙策道:“你怎的一直在这里戳着,快回去看看你弟弟啊。” 孙策定定望着大乔,欲言又止:“莹儿,你不会再跑了吧?” 大乔好笑又心疼,轻道:“你扣了我的行李和车马,我能去哪啊……” 孙策自嘲太过患得患失,可他还是细细检查了门窗,心想这厢房在二楼上,大乔不谙武艺,定不会贸然跳下,他歪嘴一笑,将轩窗紧闭,转身对大乔道:“我和仲谋的房间与你挨着,若有什么事,只管大声叫我。” 大乔乖巧地点点头,欲送孙策离开。可孙策面色不佳,仍戳着未动,大乔轻轻挽住他的手臂:“孙郎,今日那几个刺客的事,是不是也令你不快了……” 打从昨夜起,孙策便一直憋着一口气,下午那几名刺客,更是令他感到窒息般的愤然。本已快不能呼吸,大乔这一句话,却让孙策瞬间放松下来,他垂头牵起大乔的手,低道:“莹儿,我本来不想说,可是待在你身边,我真的觉得放松许多。今日下午那几名刺客,应是我那杀父仇人黄祖派来的。” 大乔见不得孙策如此神伤,纤瘦的身子钻入他的怀中,红着小脸儿道:“孙郎,你才崭露头角,这黄祖便派人前来暗杀,还有你弟弟在场,你肯定会很担心……不过我相信,无论出什么事,你都一定能解决好的。” 有大乔在怀,轻声细语为他解忧,孙策的心瞬间松弛了三分:“莹儿,有你在真好。其实我并不惧怕黄祖,即便他今日不来挑衅,我也一定会亲手揭了他的皮。我只是没想到,仲谋竟会如此反应。当年我和公瑾赶到岘山时,父亲已中伏身亡,后来我独自扶灵回富春,仲谋与尚香虽伤心,却未见如此恼怒。今日见仲谋如此,我才知道,这杀父之仇不仅困扰了我整整五年,更折磨了我母亲与弟妹五年。说一千道一万,皆是我这长子长兄做得不够好,不然又何至于让他们如此难过……” “孙郎,其实你不必这样想。当年江左之地,谁人不知江东猛虎孙破虏将军,他四处征战,不是为着哪位主君,而是为着江南百姓,为了是天下苍生。我想如果他能再次选择,亦会走上同样的路,而你作为他的长子,承其遗志,平祖郎之乱,围舒城而不屠城,处处彰显仁义之风。在我看来,你做的特别好。至于杀父之仇,眼下不过是时机尚未成熟,我相信终有一日,你能手刃仇雠,为父报仇雪恨……” 大乔这一席话,竟说得孙策眼眶一热,他强压住情绪,叹息笑道:“莹儿,除了公瑾,你最懂我。” 大乔拉过孙策的左手,纤细的手指揩摸着他一笔一划刻上的“卍”字伤痕:“疼吗?” “用刀刻的时候,我整个人是木的,一点也不觉得疼,只是眼睁睁望着腕上血肉模糊,却没有流血的感觉,想来是心痛比切肤之痛尤甚。莹儿,那日你不辞而别,我又感受到那种彻骨的痛感,实在太难受了,你以后都不要再离开我了……” 大乔含羞颔首算作答允,转言道:“孙郎,你弟弟那边,还是要多劝劝的。先前我总以为婉儿年幼不懂事,后来才明白,失去血亲之痛,无论多大年纪,皆是一样的。我想他虽不言明,心中亦无时不刻不惦记着杀父之仇罢。” 孙策心中早有疑惑,却一直未敢多问,趁大乔说起才嗫嚅问道:“莹儿,你母亲……” 大乔清潭般的双眸泛起一层薄雾,她樱唇紧绷,倏然转过身去,良久才说道:“生婉儿的时候,难产过世了。父亲与母亲情深,独身十余载未再续弦。你别看婉儿日日傻呵呵没心没肺,其实她只是不把心里的苦说出来罢了。” “原来小姨子也是个可怜之人,等她到将笄之年,不再那般迷恋公瑾,我们给她寻个好人家……” 大乔本双眸含泪,听了孙策这大家长一般的言辞却不由破涕为笑:“有父亲在,哪里需要你操这个心?不过,我倒是觉得婉儿和周公子挺般配呢。” 孙策面露哂笑之意,连连摆手:“你不了解公瑾为人,先前那位王司徒嫡女知书达理,温婉贤良,才令他魂牵梦萦,难以忘怀。小姨子虽然长得漂亮,却也只是长得漂亮罢了……” 听到孙策如此编排小乔,大乔美目一嗔道:“你是说我们家婉儿不知书达礼,不温婉贤良了?” 孙策明白自己说错了话,赶忙赔笑道:“并非如此,小姨子她……” 谁料大乔已懒得听他找补,从他怀中抽身而出道:“我乏了,你也早些回去歇着罢。” 见大乔生气,孙策急忙哄道:“我不是说小姨子不好,只是觉得她还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你找回来,莹儿可别恼我了。” “那就罚你帮我打水罢,我要洗澡。你去楼下找店家要些热水来,把那木盆注满。” 孙策老老实实捡起木桶,拱手以示领命,谁知他走出不过三两步,忽然飞身回来,在大乔脸上重重一吻,而后逃也似地跑出了厢房。 东风破窗,满是暧昧缱绻之意。有如此良人在侧,那些忧心恐惧又算得了什么?大乔倦倚横栏,衣袂翩翩,盈盈眼波间尽刻执着。 黟山夹谷中,小乔与长木修闲话毕,快步走回草庐中。方才一时失态,竟当着长木修哭了出来,虽有些难为情,却更期待周瑜的反应。 心中的倾慕之意如同初春时节的满城风絮,不知何时起,便飘落四散,难以收拾得住。而周瑜此人,却像自带一座百尺高的堡垒,时时拒人千里,难以攻克。小乔时常出神望着他,欲从他眉眼间获取些许在意她的迹象,却总是失望而返。 今日亦是如此,当小乔推门而入时,周瑜正坐在木案边看书,面色如常,未有一分一毫的不快。小乔难掩失落,气鼓鼓一踹脚下蒲团,快步上前趴在榻上,一动不动。 如此这般相持良久,周瑜好似认定小乔睡着了,他走到榻边为小乔盖上锦被,低声道:“明日一早我打算去莲花峰看看,你脚上有伤,不妨留在这里歇着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十二章 山巅云海(一) 日出时分,莲花峰上,鸡犬云中喧吠。周瑜身着月白夹衫,与云山雾渺相缭,他飘然攀上黟山之巅,只见白石断崖,四壁接天,黄云万里,一览众山皆小。 不知为何,昨日看到那图纸,周瑜心中波澜四起,即便长木修解释那是伐木之图,他却并不相信。图纸上各处所标,极像卦爻,阴阳相交,其间唯一未被标注的山头,便是莲花峰了。 此峰高千仞,去天不盈尺,峰峦直耸,上出重霄,云层广深如海,周瑜置身其间,只觉四下茫然,万物朦胧,一个不小心便会跌落云梯,葬身深崖难寻尸骨。 山之巅,周瑜长身玉立,纶巾随山风飘远,视距不过方寸,清眸映满山雾,他矗立半晌,从怀中摸出一管竹笛,放在薄唇间轻轻吹起。 笛声悠悠,却不成曲调,呜呜咽咽颇为慑人。周瑜边吹笛边观望,只见周遭悄无人影,唯有山风沙沙作响 “一大早扔下我,你就为了来这练笛子?”小乔语带嗔怪,嗓音却仍动听如清泉。 周瑜即刻转过身去,蹙眉道:“你的脚伤未愈,我不是说让你不要跟来……路上可有什么可疑之人?” 小乔摇头道:“莲花峰方圆二十里内荒无人烟,哪来什么可疑之人?若说可疑,当属你最甚,不是说 ‘曲有误,周郎顾’吗?你这吹得什么乱七八糟的。” “长木修呢?没跟着你出来?”周瑜顾不上回应小乔的揶揄,继续追问道。 “人家可是砍柴为生的,哪有那闲工夫管我?再说他昨天伤了脚,现下还一瘸一拐的呢。我今早出门时,正好来了个收柴火的贩子,拿了他的木柴,正给他找铜板呢。” 谁知周瑜听了这话,愈发警觉:“那人长什么样,你可记下了?” 小乔抚着胸胁,好气又好笑:“周公瑾你是不是有些过分紧张了?修哥哥真的不是坏人,若他真是那操纵怪鸟的幕后黑手,待在寿春城或者居巢,不是比待在这深山里方便的多?你这样三番五次地怀疑他,该不会是……嫉妒他罢?” 周瑜未反驳,而是睨着小乔,嘴角泛起一抹轻笑:“再过片刻,你便知道为何我会如此紧张了。” 话音方落,四下里忽然响起一阵瘆人的鸟鸣,小乔不由一惊,额上瞬间虚汗涔涔。 “你这笛子是比照着那唤鸟的乐声做的?难怪听起来那么吓人”,小乔吓得一把捉住周瑜的衣襟,怯生生藏在他身后。 周瑜笑道:“别怕,它们不会伤人。” 小乔这才徐徐探出小脑袋,只见怪鸟们只是绕着山顶慢慢兜圈,如云中漫步一般,并未作出俯冲之态。 “自那日听到笛声后,我便猜测操纵这怪鸟的一定是音调,只要像我方才那样奏出一段正宫调,它们便会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但不会伤人。” 周瑜立在山崖间合目吹笛,与先前的慑人可怖不同,此时笛声幽婉悦耳,声声动人心弦。 小乔抬眼望着绕云而飞的鸟群,崇拜之情油然而生:“江左周郎果然名不虚传!” 谁知正值此时,浓雾间霍然传来旁的笛音,其声高亢嘹亮,响遏行云。 小乔吓了一跳,周瑜亦不由放下手中长笛,高喊道:“谁!” 云海浓雾间,无人应声,而长翅鳞羽的怪鸟听到高亢的笛音之后,登时性情大变,呕哑嘲哳鸣叫几声后,如利箭般从云中射出,冲向莲花峰顶。 小乔忙欲以飞石应敌,谁知周瑜一把将她拉至怀中,按住她的小脑袋,示意她不要妄动。 千钧一发之际,周瑜定定气,将长笛横过,悠然吹响,与那来路不明的笛声对垒。两边笛声此起彼伏,怪鸟不由住步,盘旋逡巡,似是有些茫然。 对面笛声见此,不甘示弱,倏然变了节奏与音调,其声愈发亢奋刺耳。数只怪鸟听到后,不再犹豫,呼啸着朝周瑜和小乔俯冲下来。 “当心!”小乔宽袖一甩,三粒飞石乍出,击中了怪鸟。 周瑜仍蹙眉吹笛,与对面笛声相较量,他心知肚明,此时若贸然放弃,这数百只飞鸟便会一齐向他们扎来。 周瑜与小乔虽未交流,却心照不宣,周瑜吹笛控制大部分的飞鸟,小乔则以飞石击退个别来犯之敌。此处恰好是山顶,细碎的石头随处可见,小乔边捡边飞,动作十分轻盈灵巧。可这样的坚持对于体力心力皆是严酷考验,周瑜苦苦思索,却仍未想出脱身之法。 不知过了多久,小乔已毫无气力,周瑜亦感两腮生疼,浓雾间忽然响起几声弓弦之音,怪鸟纷纷中箭,几声凄鸣便坠下山崖,与此同时,吕蒙的嗓音悠悠传来:“敢跟我家大人比吹箫?我看这人是活得不耐烦了!” 周瑜循声望去,只见浓雾中显出三个人影,竟是吕蒙、韩当和蒋钦。 三人走上顶峰,连射数矢击落飞鸟,箭无虚发。怪鸟折损过半,那不明来路的笛声登时转作低沉,随后戛然而止。仅剩的怪鸟们听闻此讯,一个猛子扎入云雾之中,杳然不知所踪了。 周瑜松了口气,放下木笛对吕蒙道:“我吹的是笛,再说些奇怪话,便把你送去喂鸟。” 韩当与蒋钦纷纷向周瑜行礼,只听韩当拱手道:“启禀周大人,我们是奉少将军之命,专程来寻你们的。尊府上的哑儿与我们一道前来,正在山下等呢。” “伯符让你们来?难道他……” 见周瑜变了脸色,吕蒙赶忙解释道:“少将军在六安城外遇了埋伏,不过并无大碍。现下少将军与大乔姑娘正往居巢赶,特派我们二人来此寻大人。” “糟了”,周瑜想起吹笛人,急对吕蒙道,“阿蒙,你们一路攀上来是否见到其他人?比如砍柴的樵夫之类的…” 吕蒙一脸茫然,不知所谓:“并未看到有其他人啊,若有,我早把他捉来了。” 难道那笛声并非来自莲花峰,而是来自相邻山峰?好不容易找来的线索,周瑜自然不欲这般轻易放过,他转身向山下走去,迈出近百步,才想起小乔脚伤未愈。他急忙返身赶回小乔身侧,果然见她扁嘴立在原地,满面不快。 周瑜自知理亏,低声问道:“你的脚还疼吗?下山不比上山,陡峭难行,你还能撑得住吗?” 今日晨起,草屋内外便不见周瑜身影,小乔万分担心,强忍着脚痛攀上莲花峰寻他,方才以飞石击打怪鸟,更是耗尽了气力。谁知周瑜一点也不领情,只想着探查怪鸟之事,压根不管她死活。想到这里,小乔眼眶一热,险些滚出泪来。 周瑜见小乔如此,手足无措,又见韩当等人一直望着自己,只得硬着头皮在她耳畔低道:“当着外人,能否给我个面子……” 外人?小乔心下一震,蓦然回首,与周瑜四目相对。见他满面为难之色,小乔自知不敌,歪着小脑袋伸出双臂,赖声道:“我受伤了,你抱我。”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十二章 山巅云海(二) 半山夹谷间,长木修坐在松下煮茶。身处深山家境寒微,所用碗具皆粗陋简薄,可长木修垂目举盏,神态自若,仿若品着甘露琼浆。 夹谷尽头传来一阵脚步声,长木修寻声望去,只见周瑜扶着小乔缓缓走来,吕蒙紧随其后。及至近前,小乔杏眼弯弯,对长木修招呼道:“修哥哥!” 长木修亦含笑回应,目光却定在周瑜搀扶小乔的大手上,他起身迎上来,垂头道:“婉儿,你的脚伤怎么愈发严重了?可是上山扭到了?” 小乔摇摇小脑袋,乖巧道:“修哥哥,我没事。” “快,来这边坐”,长木修不顾周瑜异样的目光,拉着小乔走向石凳,却被周瑜一把拦下:“舍妹自由我照顾,不劳兄台费心”,语罢,周瑜薅着小乔的衣领向茅屋走去。 小乔被周瑜这般提拽着,活像个被拎着后颈的幼犬。及至房中,周瑜将小乔放在卧榻上,吩咐道:“我有几句话问长兄,你在这休息会。” 小乔气鼓鼓地瞪着周瑜,心想方才在莲花峰顶,他说出那样的话,现下竟然翻脸不认人了,当时就不该给他留什么面子才对! 谁知周瑜根本压根未接她怒意满满的目光,转身走到门口,对吕蒙道:“阿蒙,你来帮忙收拾下屋里的东西,一会儿我们就出发。” “不是说了不要叫我阿蒙了……”吕蒙已过了十五岁生辰,再不愿旁人喊自己乳名,对周瑜的话却不得不遵。 云松下,长木修方从后厨端着温水走出,看到周瑜走向此处,拿出一只杯盏,边斟茶边道:“请坐罢。” 周瑜瞥了一眼后厨,除了一口大缸、一把柴刀和三两碗筷外别无长物。他甩开长裾,与长木修对坐,轻轻端起杯盏,纤长指节一触杯壁,只觉茶水微温。方才山顶遇险后,周瑜怀抱小乔快速原路返还,一瞬也未耽搁。若那吹笛之人真的是长木修,他此时必定呼哧带喘,又怎能气定神闲在此煮水。 可周瑜并未放松警惕,嘴角带着笑意,深眸却冷如寒冰:“听闻今早长兄有生意上门了?” 长木修憨笑道:“每月初三和十六,会有山下人来此处,收购我的山柴。只可惜生逢乱世,柴价颇贱,不值几个钱。” “既然木柴贱价,长兄怎不去采些药材呢?神医华佗与张仲景曾来此处行医,皆是看中这山里的药材。长兄若能采些,手头当会宽裕不少。” 听出周瑜有套话之意,长木修不由哈哈大笑:“我这么个粗人,哪里认得什么药材?” “长兄过谦了,长兄连《聂政刺韩曲》都奏得,便算不上什么粗人。况且在下听兄台口音,似乎不是土生土长的庐江人士罢?” “嗨”,长木修叹息道,“兄台好眼力,实不相瞒,我乃清河郡人,祖上也曾在郡内做官,只是到家父那辈便因获罪抄家,这才辗转来到庐江,在这深山中避居。家父未留下什么家财给我,唯一传下来的便只有这木箫和那琴谱罢了。” 长木修口音中确有冀州乡音混杂其中,所言也没有什么矛盾之处,周瑜轻蹙眉头,未再多言。 见周瑜不再追问,长木修递上杯盏:“我与兄台相识一场,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周瑜从容接过杯盏,望着碧色茶水上飘浮着的茶梗,脑中飞速思索:这长木修到底知不知道小乔是乔蕤将军的女儿?若是不知道还罢,若是知道,自己岂能信口胡说? 须臾后,周瑜决计还是隐瞒小乔的身份以防万一,他放下杯盏,正色道:“敝姓张,字子昭,居巢人士。” 听闻周瑜姓张,长木修眼中闪过一丝不一样的神采,他凑上前来,神神叨叨:“你当真不是居巢县令周公瑾?我还以为,这庐江郡里如此俊逸又擅长音律之人,唯有那居巢县令周公瑾了呢!” 周瑜不由有些窘迫,应付道:“长兄折煞张某了,我自然比不上周公瑾。” “我姓长,你姓张,看来咱们还是有缘人。家中无酒,便以粗茶招待张兄罢”,长木修倒似是个性情中人,说得兴起,便站起身敬周瑜。 见长木修踉踉跄跄,周瑜问道:“你这脚,可是昨日与婉妹聊天时砸伤的?” 长木修抬腿道:“那时未觉察,晚上睡觉才发现剧痛难当。不过你怎么知道我跟婉儿聊天时砸到了脚?你不会是听墙角了?” 周瑜早想好了应对之语,此时却不免心虚磕巴:“我,我是听婉妹说起的……” 不过这长木修的脚确实伤的极重,他今日只着木屐,足上鼓起的青紫色淤青清晰可见,瘦削的脚腕外侧,留下一道长长的凹陷。顶着这样的伤处,只怕长木修难以走出夹谷,更别说攀上莲花峰了。看来今日在山顶所遇的不明笛声,的确非长木修所奏。这黟山如此之大,吹笛之人是跟踪他们上了山,还是潜伏在山间等出手,皆不好说,好不容易寻到的线索,又这般中断了。 正当周瑜满心愁闷之时,吕蒙收拾好了行李,走出草房:“公子,收拾妥当了。” 周瑜闻言,起身对长木修一礼:“这几日叨扰了,若是有缘,他日定会相见。” 长木修笑道:“哪里哪里,只要张兄不嫌弃,我长木修的蓬门随时为张兄敞开”,语罢,长木修向周瑜恭敬一揖算作回礼。 小乔一瘸一拐地从房中走出,眼见道别的时刻将至,小乔收起情绪,甜笑着向长木修挥挥小手:“修哥哥再见!” 小乔竟对长木修笑得这么甜,对自己却突然横眉冷对,周瑜百思不得其解,只觉女人心简直如大海捞针,实在难以揣度。 长木修满目怅然,却仍清朗笑着,冲小乔挥手,又转身对周瑜道:“张兄,临行前能否让我跟婉儿说几句话?我二人一道遭拐,今朝能在此处相见,实在是万年修来的缘分,若不能话别,实在要遗恨终身啊。” “请便”,周瑜本想拒绝,但听长木修言下之意,当与他们幼时遇拐之事相关。或许能有新的线索,周瑜不欲放过,于是便冷声答允。 长木修开开心心瘸至小乔眼前,俯身对她耳语一句。 熟料小乔听完突然双眼放光,兴奋地一把抱住长木修的手臂:“我想起来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十三章 无情流水(一) 明月别枝惊鹊,夜半时分,居巢老宅正堂中,周婶端上方出炉的桂花糕,孙策笑得见牙不见眼,招呼大乔与孙权道:“莹儿,仲谋,你们快尝尝这个,周婶做的桂花糕,简直世间绝品!” 大乔顾不上吃,盈盈起身向周婶致谢:“夜半方赶到此处,实在叨扰,又劳动周婶为我们准备吃食,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周婶还未回话,孙策便挥挥大手:“莹儿不必客气,周婶是公瑾家老仆了,算是看着我和仲谋长大的。” 周婶满面慈爱笑意,望向孙权:“正是呢,多年未见,小公子已经这么高了。” 孙权挠挠头,起了几分害羞之意:“周婶一切还好罢?我总记挂着在舒城时你做的桂花糕,今日终于又吃上了。” 众人正闲话,忽听大门处传来一阵叩门声。孙策霍然站起,兴奋嚷道:“定是公瑾回来了!” 果然,周婶打开大门,周瑜带着几分疲惫的俊颜即刻映入眼帘。吕蒙未见其人但闻其声:“累死了累死了,婶婆,家里还有没有饭吃?” 孙策再次抢过话头,骂声响彻老宅:“吃吃吃,就知道吃,哪日短你粮了,让你饿成这样。” 哄笑之间,周瑜一行走入老宅,蒋钦即刻上前与孙策见礼。孙策一把搂住周瑜的脖颈,高声道:“你可算回来了,我有顶要紧的事问你,快跟我来。” 大乔翘首而望,人群末端灯火阑珊处,小乔终于拖着伤脚慢慢走来,见到大乔,她无精打采唤道:“姐姐……” 周瑜冲大乔一拱手,致歉道:“周某无能,未能照看好令妹,实属周某之过,请大乔姑娘恕罪。” 大乔确认小乔不过寻常扭伤,起身对周瑜道:“周公子辛苦,爬山涉水有个磕碰再所难免,公子不必挂心。” 吕蒙与哑儿招呼着蒋钦用饭,孙策则拉过大乔的小手,挤眼道:“莹儿,时候不早了,你们收拾收拾早些歇着罢,明日一早我再来看你。” 语罢,孙策与周瑜一道向后院走去。小乔看着周瑜背影,只觉与他时近时远忽冷忽热。明明是仲夏之夜,心却极冷,小乔木然站着,浑然无知,徒剩一具华丽的驱壳。 孙权上前接过小乔手中的包袱,一笑露出可爱的虎牙:“孙某送两位姑娘回房,这边请罢。” 老宅后院书房里,周瑜连打了两个喷嚏。孙策不由揶揄道:“你这身子骨不比当年,怎的还染了风寒。” 周瑜轻声一笑,歪头无奈道:“许是有什么人在骂我……你急匆匆找我,究竟有何事?” “公瑾,你可听阿蒙说了?那日我去六安追莹儿,竟遇到了黄祖手下的埋伏……你说那怪鸟难道真是受黄祖操纵不成?” “表面上看,黄祖确实是杀害孙伯父的凶手,可此事真的这么简单吗?那黄祖又有何能力,能在乔将军帐下安插眼线?还有,为何他此次伏击,只派七八个普通刺客,须臾间就被你和仲谋解决,还专门在怀中放了腰牌表明身份,岂非太过不小心?难道是好日子过够了,着急盼你去摘了他的脑袋?” 孙策不由拊掌:“到底是公瑾,与我心有戚戚。我也是这么想的,黄祖必死,可这幕后主使只怕不单是他。话说回来,你去寻山,可有找到什么线索?” 周瑜想起长木修,俊眉微蹙,眸中却含着几丝笑:“不能说没有,也不算是有,我要再好好想想才行。听闻袁术竟然派乔将军打徐州去了,你这边的粮草,可还供给得上?” “眼下还好,但不可不防患于未然。我舅舅既然负责袁术军中粮草供给,总该给我些方便,可这几日书信往来,好似不大顺利。若是入冬断了粮,这城可就围不下去了。” “粮草的事你不必太担心,若吴将军那边不方便,我会帮你想办法的。” 孙策感慨万千:“人生得知己如你,真是大足。不过公瑾,我还有一事问你……” “你我之间有什么可顾忌的,但说无妨。” 虽然周瑜这般说了,孙策还是显得十分忸怩,挠着俊脸,磕磕巴巴道:“那个……公瑾,我并没有唐突之意,只是好奇,怎么……有喜?” 周瑜好一阵才反应过来孙策之意,他一口气未喘匀,呛咳不住。孙策赶忙上来为他捶背,周瑜睨着孙策,咳喘道:“伯符,你问这个干什么,难道你与大乔姑娘……” “不不不”,孙策赶忙否认,“我就是好奇而已,你娶过媳妇,总比我懂得多罢。” 周瑜好气又无奈:“我也不懂什么,无法为你解惑,我夫人过门时便已生病了……” 孙策本斜倚着打哈欠,此时却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我的天呐,公瑾,你……你可真是这世间最冤枉的鳏夫了。王家大小姐真是命薄,不然可该有多幸福啊。” 孙策这一席话,正戳中周瑜心中隐痛,他沉默半晌才道:“婉儿走了我才明白,珍惜眼前人多么重要。话说回来,我听阿蒙说起,伯母不同意你与大乔姑娘的婚事,你打算怎么做?难道就打算把人放在我这,暗度陈仓吗?” “什么暗度陈仓,我是一定要明媒正娶莹儿的。不过我母亲的担忧并非多余,我真怕有朝一日,会与乔将军对垒,让莹儿为难。” 周瑜轻摇羽扇,一副胸有成竹之态:“你放心,只要我们步步筹谋得当,一定不会走到如此境地的。” 客房里,大乔小心翼翼地退下小乔的鞋袜,用清水为她擦拭着高高肿起的脚踝,再细细涂好药酒。小乔一声不吭,垂着小脑袋一脸沮丧,大乔见此,不由担忧:“婉儿,你到底怎么了?寻山回来一句话也不说,方才孙公子帮我们拿行李,你也毫无反应,你和周公子吵架了吗?” 小乔收起纤细双腿,环膝抱着,小脑袋埋在臂弯间,闷声道:“姐姐别问了,让我自己待会儿。” 看小乔这般反应,大乔不由更加担心:“婉儿,你想急死我吗?是不是周公子欺负你了?” 想起离开黟山时,与周瑜那一席对话,小乔的眼泪便如断了线的珠子,顺着白玉般的面庞不住滚落,她断断续续嗫嚅道:“周公瑾他……他就是欺负我!”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十三章 无情流水(二) 离开夹谷草屋前,长木修与小乔话别,两人想起幼年趣事,嬉笑耳语,及至分离,又执手相看泪眼,好一阵方休。 周瑜未理会他们,背手独立山崖边,望着黟山之景,与云海雾气浩浩相容,宛如泼墨山水画中仙。待蒋钦与哑儿将马车赶到此处后,周瑜径直翻身上车,未招呼小乔一声。 小乔自觉无趣,亦乖乖上了车。周瑜倚在厢壁上,合目养神,待到出了黟山,周瑜才开口问道:“方才长木修与你说了什么?可是回忆起了什么细节?” 小乔嘟囔道:“也没什么不得了的,就是想起从前破庙里有一棵酸枣树,有一日我俩饿极了,修哥哥就让我骑在他的脖子上打枣……” 周瑜瞥了小乔一眼,蹙眉道:“你们两个瘸腿的又蹦又跳,就因为想起了这个?” 小乔满面不快:“我这脚怎么肿的,你难道不知道吗?修哥哥的脚,还不是因为你让我去找他套话才砸伤的。横竖都是因为你周公瑾,我们才受伤的,你怎么还能出言讥讽……” 听出小乔暗讽他小气,周瑜不愿为自己辩解,满心只想查明孙策的杀父仇雠:“先前你提及的长相英俊的小哥哥,就是长木修罢?” “就是他啊”,车行疾疾,小乔的总角随着不住晃动,“修哥哥真的是好人!” 小乔越是这么说,周瑜便越觉得长木修有嫌疑,他偏过头去,不愿看小乔那张明媚动人的面庞:“也就骗骗你这样的傻丫头罢了。” 往后一路,周瑜时而合目休息,时而望着窗外若有所思,未再与小乔说一句话。小乔只觉满心怄气,异常烦躁,未过多时却睡了过去,待夜半快到居巢时方醒来。 夜色下,周瑜的侧颜美奂绝伦如玉雕,颇有几分神圣不可侵犯之意。小乔以为他还在生自己的气,不敢吱声,却不知周瑜一直在思索着她方才的话:酸枣树?难道是那个地方么? 老宅厢房里,大乔听完小乔这段描述,一脸无奈:“周公子素来谨言,想想我与他相识半载,说过的话屈指可数……你不能因为他不说话,便说他欺负你啊。” “他哪里话少了,絮絮叨叨像个老和尚似的,摆明是给我甩脸,真是气得我胃疼……不说他了,姐姐,我听阿蒙说孙伯符的母亲去舒城了,竟然还不同意你们的婚事,可是真的?” 这下换大乔愁容满面,她赶忙掩饰住情绪,莞尔笑道:“没有的事,吴夫人对我很好。只是一直待在军营不方便,孙郎才送我来居巢的。” 小乔哪里还听得进大乔的辩解,她径直躺在榻上,气鼓鼓道:“难怪周公瑾与孙伯符打小就在一处,原来忘八配绿豆,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姐姐,想娶你的人多了去了,为何要吊死在孙伯符这棵歪脖子树上,明日一早我们就走罢,回皖城去。” 大乔轻轻拆去发髻,丝发落坠两肩,显得她愈发温柔瘦弱:“婉儿,我们不能回皖城。父亲奉命伐徐州去了,只有待在此处,我们才能最快知晓前线的情报。” “那我们回庐阳不好吗?回庐阳,一样可以得知前线战况啊。” 那日在六安城外遭伏后,大乔心中一直有个疑影:那些刺客究竟从何知晓她与孙策的行踪?动身之前,她只传信去了寿春父亲军中,如此说来,最大的可能便是有细作安插在父亲帐下。无论寿春还是庐阳,皆非安全之所。想到这里,大乔不禁打了个寒颤,可她不愿小乔忧心,只是轻笑道:“婉儿早点睡吧,已经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呢。” 正如大乔所言,连日攀山涉水瞎折腾,小乔无比困倦,前一瞬嘴里还嘟嘟囔囔说着周瑜坏话,下一刻便脑袋一偏睡了过去。 大乔为小乔掖好锦被,起身坐回妆台前,素手握住玉篦,轻轻梳理着云鬓。铜镜中映着倾世花颜,大乔抚上白壁面颊,只觉得双眸中漾动着不同以往的神采。 原来自己竟是这样贪心,不仅想要父亲平安,妹妹健康,亦想与孙策相守,无论未来是万丈深渊还是修罗地狱,她皆愿意去闯。此一世匆匆数十载,能得此良人,已是三生无憾,又有何理由踟蹰不前,畏首畏尾呢? 清晨时分,孙策独自在巢湖边练武。青山绿水间,八尺少年顶天立地,手中十二锋银枪戟划破明湖水面,挥过葱郁树顶,一时激起层层鳞浪,梭梭碧叶,孙策银枪舞动,飞驰其间,鞋袜未染湿,片叶不沾身。 大乔不知何时来到此处,含笑望着孙策,只觉良辰美景乐事赏心。孙策回身一瞬,看到大乔,即刻收了兵刃,迎上前来:“莹儿……” 大乔眼波温柔,动作轻盈,为孙策拭去额上细汗:“孙郎,你今日就该回舒城去了罢。” “围城诸事烦扰,不敢贸然走开。一会儿我与公瑾去拜访鲁子敬,下午便要赶回舒城去了”,见大乔难掩失落,孙策将她拉入怀中,宽慰道:“莹儿,得空我就会来看你的。待到舒城破城,我当上太守便会娶你过门,我不会让你等太久,你好好待在此处,不要心急。” 大乔含羞推开孙策,嗔道:“谁心急了,你少胡说。不过婉儿昨夜还闹着要回皖城去,不知会不会老老实实在这里待着呢。” 孙策一脸不信,挑眉道:“拉倒吧,公瑾在这里,小姨子还舍得闹着要走?” “周公子不知怎么得罪了婉儿,从昨晚起,她就气得直蹦。” 孙策歪头一想,忽然哈哈笑了起来:“是不是小姨子贸然跟公瑾示爱被拒绝了,才会气成这样?” 见孙策对自己妹妹幸灾乐祸,大乔面色一沉,起身欲走。孙策从身后抱住大乔,八尺之躯却仍忍不住笑得直颤:“莹儿不气了,我没有笑话小姨子的意思……” 今日就要分别,大乔不忍与孙策怄气,转过身问道:“孙郎,此次回来,周公子可有与你提起过婉儿的事?” “一句也没有提起,倒是又说起他那位过世了的夫人。莹儿,不是我说小姨子坏话,他们俩完全不是一种人,我们也不能强行做配啊。” 正当这时,小乔从老宅后门闪身而出,看到孙策与大乔,高声喊道:“一大早你们就搂搂抱抱,还在那里蛐蛐一般,说我什么坏话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十四章 在水一方(一) 潋滟巢湖中,芙蓉满渠,小乔褪去绣鞋,坐在后院木桥上踩水。杏眼映明湖,清亮如琉璃,眼前美景沁人心脾,小乔却心不在焉,只想着用早饭时,周瑜一直与孙策闲聊,一句话也未对自己说。 相识愈久,共同经历愈多,与他的距离却愈远。也许孙策说的没错,自己与周瑜并非同类,自然无法博得他的青眼。他心心念念挂念的亡妻,乃当朝司徒嫡女,名门淑媛,自是不同凡响。而自己不过乡野间放养长大的小丫头,从小看的是各类兵书,既不会刺绣又不擅女红,唯有这扔石头的功夫比旁人准上不少。 想到这里,小乔一甩袖笼,一枚小石子在清湖上荡出一串水泡,默默沉入了湖底。 “哇,好厉害啊”,孙权不知打哪钻出,发出这由衷的一叹。 小乔头也不回,没好气道:“你来干什么?” 孙权蹲在小乔身侧,丹凤眼弯弯:“你无聊我也无趣,不妨我们一起去后山捉鱼罢?那边有个浅塘,里面有好多鱼呢……” “我又不是小屁孩,我不去。” 似乎猜到小乔会拒绝,孙权轻笑激将:“孙某还以为小乔姑娘乃女中豪杰,胆气过人,没成想连摸鱼都不敢?” 小乔站身拍拍衣襟,叉腰仰视着比她高大半头的孙权:“我说,你们姓孙的都这么讨厌吗?我不跟你去就是害怕?” “反正你又无事,闲着也是闲着,若不害怕,为何不去呢?” 这话倒是没错,与其坐着发闷气,不妨出去玩玩散散心。小乔瞥了孙权一眼,冲他一摆手,大步向门外走去。 鲁肃宅邸正堂内,孙策与周瑜并席而坐。为了说话方便,鲁肃遣散了下人,亲自为二人泡茶。 周瑜避席起身:“子敬兄不必如此客气,我与伯符此番来找你,乃是有事与你商量。” 鲁肃本不会做这些活计,一不留神便被铜壶烫了手,他懊恼地扔下壶盏,挠头笑道:“喝点清水罢,中午留在这里吃饭,我让膳房准备些好菜来。少将军,我已听说了你围舒城之事,当真仁义,鲁某敬服。” 孙策一脸无奈,叹道:“陆康那老头顽固得很,竟然举着灵帝赐的汉节站在城头上,我是实在没办法,只得围城,谁知竟博来了贤德之名……” 鲁肃抬手顺顺长须:“你心系舒城百姓,怎能说是不贤德?不过我倒是没想到,袁术竟然没有催你攻城?” “这件事,我与伯符亦感新奇”,周瑜与孙策相视而笑,“不过想来伯符是孙老将军长子,袁术定是有所忌惮,权衡下情愿他屯兵于舒城,亦不愿他留在近侧罢。” 鲁肃不住颔首,深以为然:“此话不差,可是袁术现下分兵两路,主力正攻徐州,战线冗长,倍受牵绊,粮草供给定然会成大问题。夏日还好,若是冬天降了雪,粮草短缺再加路途难行,可就麻烦了。” “所以我二人才特地来寻你啊,子敬兄”,孙策贼笑着,揽过鲁肃的肩,“你可是豪士乡绅,若是断了粮草,我可得找你和公瑾要了。” 鲁肃捋须大笑:“搞了半天,你们兄弟俩在这算计我呢……放心罢!只要有我鲁子敬一口饭,便短不了你的军粮!” 孙策与周瑜不由喜形于色。鲁肃转向周瑜:“对了公瑾,你去寻山可有什么收获?” “可巧你问我,我正有事找你帮忙。子敬兄,我想要八年前庐江下辖所有县的县志。” “哦?”鲁肃双眸一亮,“看来是有线索,要县志并不难,但你得给我几日时间……” “三日罢,三日之内,劳烦鲁兄送到我府上。” 鲁肃睨着周瑜,啼笑皆非:“你这小子,我是你府上的差役吗?” 府上管家忽然叩响了雕花木门:“郎君,周府上的哑儿来了,模样很是焦急,好似是出了什么大事……” 周瑜赶忙起身走出堂屋,见哑儿面色涨红,满头大汗,周瑜急问道:“怎么了?难道周婶她……” 哑儿摇摇头,攥起两只小手比在头顶,定定地看着周瑜,好似在期待他快点猜出自己的意思。孙策走上前来,拊掌道:“你家的牛,牛出事了对不对?” 哑儿不由翻了个白眼,放下双拳,拍拍小脸儿,一双大眼睛眨啊眨。小乔巧笑嫣然的模样蓦然浮现,周瑜脸色煞白,急道:“是小乔姑娘出事了?” 后山浅潭清若空明无物,却有急流暗涡充斥其间。晌午时分,孙权与小乔在此摸鱼,不慎卷入激流中。哑儿与孙策的贴身内卫周泰随行左右,见两人溺水,周泰这九尺高的汉子拼尽全力才将孙权拖出,却怎么也够不到小乔。 哑儿见此,飞身跑入十余丈开外的鲁肃老宅,寻周瑜帮忙。待周瑜赶到浅潭边处,小乔的总角已彻底淹没在了潭水之中。 周瑜解下衣带,将其中一头递与周泰,自己手握另一头,二话不说便跳入浅潭。孙策吓得三魂不见七魄,高喊道:“公瑾!” 行不过三两步,才没膝盖的潭水陡然变深,周瑜屏息静气,一头扎入水中,缓缓睁开双眼,寻找着小乔的身影。 溺水前,小乔深吸了一口气,用尽全力却浮不起来,纤弱的身子携泥带沙,不住滚向漩涡中。口中这一口气再也含不住,樱唇间吐出一串水泡,小乔身子一僵,蓦然失去了知觉,昏迷前一瞬,好似看到周瑜的俊颜浮现在眼前,不知是真实还是幻觉。 青草岸边,周泰紧紧拽着那长衣带。明明水清见底,却看不到周瑜身影,好似入水后,他便沉入了另一个空间之中。随着入水时间变长,孙策愈发不安起来,在岸边焦急踱步不止。 周泰手中的线绳微微颤动,他赶忙将手收得更紧,谁知线绳蓦然失重,周泰踉跄几步,竟重重摔了个屁股墩。孙策疾步上前,将线绳从水中拉起,却见碧水悠悠,线绳另一端空空如也,周瑜与小乔却依然不见踪影。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十四章 在水一方(二) 七月流火,毒日高悬,后山水潭边,人越聚越多。鲁肃率府上百名家丁来到此处,却与旁人一样,干着急帮不上忙。 孙权站在孙策身后,焦急又自责,随着时光流逝,他愈发煎熬,唯有兄长挺拔的背影能给他些许宽慰。可孙权不知道,这短短几瞬间,孙策简直如同熬过了三生三世。此生若无周瑜,即便得报父仇,坐拥天下,亦少了那秉烛夜话,指点江山的知己。小乔又是大乔的亲妹妹,不消说,大乔对小乔的宠爱与关怀,远超过孙策对孙权与尚香,若是小乔真有个三长两短,大乔定会难以承受。 想到这里,孙策心烦意乱,大吼道:“难道我们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去找渔民借个渔网试试不行吗?” 鲁肃蹙眉道:“少将军有所不知,这潭里有许多暗旋,若是贸然下网,只会加速旋涡的流速啊。” 听了这话,孙策愈发焦躁,再也等不下去,解了外裳就要往潭里蹚,周泰与吕蒙死死将孙策拉住,只听吕蒙说道:“少将军,现下是鬼月,潭里肯定有水鬼,你不能下去……” 吕蒙竟还在说些怪力乱神,孙策气极,使出全力欲挣开两人:“水鬼算什么,快救人,救人呐!” 清潭之底,小乔长发散落,小小的身子顺着暗流不断飘远。周瑜竭力保持身躯平稳,努力去抓小乔的手,却总是差了一点点。 胸胁间的存气已消弭殆尽,周瑜眉眼间尽是无以名状的悲伤,他轻启薄唇,大声唤着小乔,却即刻湮没在了洪流之中。 耳畔是细细的流水声,胸口又闷又涨,小乔的灵魂恍若陷入了黑暗幽冥的地狱,却因为那不慎明晰的几声“婉儿”,冲破重重尘埃。小乔缓缓睁开眼,只见漆黑水下,周瑜双眸晶亮,向自己探出手来。 明明是如此狼狈的境地,他怎能还是这么好看呢,小乔虚弱莞尔,慢慢抬起木然无觉的小手,递向了他。周瑜看准时机,一把将小乔拉入怀中,触底鱼跃,豁然钻出了水潭。 孙策正戳在浅潭里,不顾众人阻遏准备下水。看到冒头的周瑜,孙策又惊又喜,弯身扎步,伸出双手,歇斯底里道:“公瑾,拉住我,公瑾!” 周瑜费劲周身之力,终于抓住了孙策的手,周泰与吕蒙紧紧抱住孙策的腰,三人一同使力,才将周瑜与小乔拽至岸上。 鲁肃赶忙命早已候着的郎中上前,周瑜却喘息摆手:“我没事,快给小乔姑娘看看。” 周家老宅里,大乔纤腰束素,云鬓微颓,在庖厨内帮周婶做午饭。半个时辰前,周婶已命吕蒙去寻小乔与孙权回来,现下却仍不见人影。大乔心里莫名忧虑,七上八下,切菜时险些切到纤纤玉手。 忽然间,门外传来一阵嘈杂人声,由远及近。一眨眼的功夫,吕蒙咋咋呼呼推门而入,满头大汗大呼小叫道:“周婶!快!小乔姑娘溺水了!” 大乔闻声,疾步从庖厨中跑出,只见周瑜浑身湿透,抱着小乔飞奔而来,她面色青白,裹着一条薄毯,双目紧闭,异常憔悴。 大乔尖叫失声,上前扶住小乔的瘦肩:“婉儿,婉儿……” 孙策赶忙宽慰道:“你放心,她虽溺水,却性命无忧,眼下要紧的是赶紧把她送回房中,请郎中进一步医治。” 大乔这才放了手,跟着众人一道快步走入客房,看着郎中为小乔把脉。 孙权亦放心不下,欲走入客房,却被孙策一把拉住后衣襟:“仲谋!你过来,快与兄长好好说说,你今日闯这大祸,可该怎么算!” 孙权垂着头,一脸沮丧,拱手道:“今日之事,皆是仲谋的错,但凭兄长责罚!” 这般一折腾,周瑜只觉头痛难当,扶额才发现起了高热。可他并未放在心上,沐浴更衣后,便来到客房探望小乔。小乔仍在昏迷中,青白的小脸儿却恢复了几分血色,周瑜终于得以长舒一口气。 大乔为周瑜奉来一碗姜汤,揖道:“今日若非周公子,舍妹只怕早已丢了小命,请受我一拜。” 周瑜赶忙放下碗盏回礼:“大乔姑娘不必客气,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孙策扶起大乔:“莹儿,公瑾为人仗义,救小姨子并不求谢,你这般客套,倒是让他为难了。” 大乔拭去面颊上残存的泪珠,轻声道:“婉儿没事了,你也别再罚你弟弟了罢,他小小年纪,已在毒日头下跪了快两个时辰,若再这般下去,身子如何受得了。” 孙策无奈笑叹:“我根本没有罚他,是他自己要跪的。这孩子性子倔,对自己又苛刻,认定的事无人能劝。” 门外忽传来吕蒙的叫嚷声:“大人,少将军,马车备好了,何时出发?” 周瑜低声对孙策道:“你们该回舒城了,快让仲谋起来吧,若是晒坏了身子,岂不让伯母担心?” 虽出了这样大的事,围城亦不可耽搁,孙策沉吟一瞬,高声回道:“知道了,去请小公子上车罢。” 又至分离,此次因为吴夫人的态度,大乔心中尤为苦涩,她强挤出一丝笑意,对孙策道:“去罢,时辰不早了……” 四目相对,大乔眼底丝缕的哀愁分毫逃不过孙策的眼睛,他不顾周瑜在场,捧着大乔的小脸,在她额上一吻:“莹儿,万事有我在,你且放心,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阻止我们在一起。” 大乔羞得满面通红,推开孙策背过身去:“快别闹了,若再不出发,可要半夜才能到舒城了。” 看出大乔极力克制分离之苦,孙策未再多言,与周瑜一道走出了客房。 车马皆已准备得当,见到孙策与周瑜,众人拱手一礼,孙策翻上大宛驹,对周瑜道:“公瑾,我这就回舒城去了。你今日受了大寒,可要注意身子,千万别病倒了。” 周瑜迎风玉立,微笑颔首:“你放心……待到舒城破城之日,我再去与你共饮一杯花酿酒。” 孙策拱手向周婶哑儿等道别,而后吟鞭东指:“出发!” 车行浩浩,俄而消失在了视野之内,周瑜只觉浑身冷嗖嗖,却不知究竟因为冷水侵体,还是担忧未来之事。总归该来的挡不住,而他周公瑾,早已无所畏惧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十五章 舌桥不下(一) 居巢老宅小院里,南风渐起,潮声涨落。夜半时分,小乔终于幽幽转醒,断断续续嘟囔道:“水……喝水……” 一双强有力的大手托住小乔的肩背,将碗盏放在她口边,随着她吞咽的节奏缓缓抬起。 察觉面前之人不是大乔,小乔抬起沉重的眼皮,望着周瑜讷道:“怎么……是你……” 周瑜拿起丝帕,边为小乔擦拭樱唇边回道:“大乔姑娘在庖厨给你煮药呢,一会儿就过来。” 小乔垂眸点头,一双小手抓紧锦被:“多谢你下水救我,若不是你,我只怕已经死了。” “如若我不救你,伯符也会下水的,他是一军主帅,怎可轻易犯险……好在你没事,伯符与仲谋已经赶回舒城去了。” 周瑜这一串说辞,摆明是告诉小乔,他救她乃是为着孙策,而非为了小乔。深沉水底的窒息感再度来袭,小乔裹紧锦被,半晌未能说出一字来。 昏迷间听到的那几声“婉儿”,真的只是幻觉吗?彼时他眼底的心疼与悲哀,难道真的只是臆想? 见小乔缄默不语,周瑜亦喉间干涩,起身道:“我去看看药煮好没有。” 小乔本就是直接爽快之人,早已受不了周瑜这般忽冷忽热。见他甩袖欲走,小乔一把拉住周瑜的衣袂,磕磕巴巴道:“周公瑾,在水下时……你有没有……” 正事还未问出口,大乔便捧着汤药走入房中,惊喜道:“婉儿醒了?身子怎么样?还难受吗?” 小乔赶忙撒了手,嘴角挤出一丝笑,神色却仍悻悻:“我没事了,姐姐不必担心。” 大乔捧着汤碗坐在榻边,搅动汤匙轻吹,一勺一勺喂给小乔。周瑜拱手对大乔道:“大乔姑娘,令妹痊愈,周某深感欣慰。夜深了,不打扰二位姑娘休息,周某告辞。” 眼睁睁看周瑜走出客房,背影决绝好似没有一丝留恋,小乔心中酸涩难当,亦觉口中药万分辛苦,她扁着小嘴推开药碗:“这什么药啊,怎么这么难喝?” 大乔含笑劝慰:“是药三分苦,哪里有好喝的?郎中说你心肺间都染了湿气,让好好吃药驱一驱呢。” “周公瑾呢?可找郎中看过了?” “周公子下午便起了高热,现下看着倒是好多了。不过婉儿,你以后可不许再去水边玩了,今日简直差点吓死我。” 小乔乖巧地点点头,脑海中又浮现水下周瑜那心痛又哀婉的俊颜,她不由脸红起来,眼角盈盈满含秋波。 大乔见小乔小脸儿嫣红,探出素手摸着她白玉般的额头,喃喃道:“莫不是又烧起来了?” 小乔环膝摇头:“姐姐,今日在水下,周公瑾好似叫我婉儿了……” 大乔一怔,心中几番计较,待思量定,才柔声对小乔道:“婉儿,周公子才华横溢,俊逸不凡,实乃良配。可你年纪尚小,即便纳采问名,也要等到将笄之年。与其惶惶不可终日猜测他的心意,不妨好好做自己……在姐姐看来,摒弃了唯唯诺诺的婉儿,还是最讨人喜欢的啊。” 大乔所言不差,自从迷恋上了周瑜,小乔便时常自卑,总觉得自己不够温婉淑慧,畏首畏尾,愈发不像自己了。本身就是碧玉小家女,而非大家闺秀,若是再丢了本性,便真一无所有了。 想到这里,小乔埋头一叹:“姐姐我累了,想休息了。” 大乔一应,扶小乔躺下,为她掖好被角,又压灭了灯盏。未多时,小乔便发出了细微又均匀的甜呼。 到底还是个孩子,大乔望着小乔,满面温柔笑意,可她却丝毫睡意也无,纤弱身躯飘至窗前,望着倒映在巢湖中的明月,暗自担忧孙策。 不知他有没有平安到舒城,亦不知吴夫人可会为难他,大乔倚在月色下,满面惶然无助。 舒城军营里,孙策漏夜方至,来不及休息,便钻入中军帐,细细查看各处往来的信函。 及至三更时分,百里连营悄然无声,唯有打更与巡逻之人的步履,伴着孙策的无眠之夜。 吴夫人掀帘而入,将桂圆枸杞汤放在木案上:“伯符,快入秋了,你一到秋日便爱伤风,可该仔细着些。若是病倒,围城之事便愈发百上加斤了。” 孙策赶忙起身:“这么晚了,母亲怎么还不休息呢?” 吴夫人团身坐下,轻笑道:“傻小子,你未为人父母,自然不懂,你们兄弟二人未回,我怎么睡得着?” 孙策垂头道:“伯符不孝,令母亲忧心了……” “大乔姑娘可还好?” 听得吴夫人问起大乔,孙策颇有些不自在,梗着脖子未回话。 看孙策如此模样,吴夫人笑容清苦又无奈:“伯符,你打小一根筋,为娘能不知道吗?单说大乔姑娘本人,为娘确实喜欢得紧,可她父亲……” 孙策径直打断了吴夫人的话,匍匐拜道:“母亲,这世上,我最不愿忤逆的人便是你。可眼下形势未定,我并非定然会与乔将军对垒。何况有公瑾智计在侧,我们一定会运筹帷幄,即便将来与袁术反目,亦不会将乔将军牵涉其中……” 孙策双目坚定如炬,灿烂如星。吴夫人双目低垂,满心不忍,半晌未说出一个字来。自五年前孙坚离世,孙策便担起了家中重担。提起这长子,吴夫人既骄傲又心疼,若非万不得已,她实在不愿驳斥他这份痴心。 可人各有命,该他承担的,即便身为父母亦不可代劳。吴夫人重重一叹,从怀中拿出一本黄旧的书稿,递与孙策:“伯符,母亲并非不信你,只是许多事实在比你想象的复杂许多。” 孙策接过书稿,大略一翻,抬眼问吴夫人:“母亲,这难道是……” 吴夫人微微颔首,低声道:“这是你父亲当年征战四方的手稿,里面详细记录了与袁术等人的书信往来。最后几页,正是他出战岘山讨伐黄祖的记录。” 孙策赶忙将书稿翻至最后,双手颤抖仔细查看,眼波触及一行字后,他倏然抬头,眸中尽是惊惶与不信:“母亲,难道当年父亲遇伏被害,与乔将军有关?”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十五章 舌桥不下(二) 三日之约方至,一大早,鲁肃便带着仆役,搬着一只巨大木箱赶车往周瑜老宅。他人未到,声先发:“公瑾,你要的庐江所有辖县的县志……我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托人搜罗来的,今日定要在你家蹭饭了,快让周婶给我烧几个好菜!” 周瑜一身素衣,手握书卷,一副俊逸儒生模样,信步走出前堂:“哪日来少了你吃喝?恰好这么多书卷我看不完,你帮我一起看看。” 鲁肃才进院来,听了这话,转身疾走:“本是来蹭饭的,饭未蹭到,倒是又给我派了这些活计……” 周瑜一把扯住鲁肃的衣带:“子敬兄来都来了,我还能轻易放你走不成?” 大乔方在湖边采了莲藕,她绢袖轻挽,云鬓花颜,美目流盼,看到鲁肃行礼道:“见过鲁大人……” 鲁肃轻揖回礼:“呵,好新鲜的莲藕,姑娘这是要做什么好菜?” “晌午虽热,早晚却已起了凉风。我打算炖些汤羹来,给舍妹与周公子清肺,鲁大人若不嫌弃,便请留下尝尝罢。” 鲁肃急忙答允:“好好好!今日得尝大美人做的菜,真是三生有幸啊……” 大乔莞尔一笑,转身走入了庖厨。周瑜一把撒开手,讽道:“我说子敬兄,怎的我让你留下,你就百般不情愿。大乔姑娘随口一邀,你就乐颠颠答允了?” 鲁肃搭着周瑜的肩背,捋须大笑:“我说公瑾,你是美人儿吗?只有美人之约最难拒绝啊。话说回来,乔蕤长得那般粗糙,生得两个闺女倒是国色天香,令人见之不忘啊。” 周瑜好气又好笑,背手走向正堂,幽幽道:“当着我这般便罢,万莫当着伯符如此,仔细他揭你皮。” “那小子已经下手了?”鲁肃一脸惋惜,“不过仔细想来,他二人倒是般配……罢了罢了,君子有成人之美,鲁某扼腕相让罢。” “子敬兄可别装风流了,看着怪恶心的。试问居巢东乡两县,谁不知道你鲁子敬与结发妻伉俪情深?” 鲁肃叉着腰,一脸不服:“怎么?我长得不够俊,连风流都不让装了?快别啰嗦,赶紧查你的县志去!” 客房里,小乔按照郎中之言,老老实实躺了三天三夜。对于一个活泼好动的人而言,堪比酷刑,此时此刻,她再也忍受不了,趁着大乔帮周婶烧饭,迅速下榻,蹿出屋去,顺着矮檐一路溜走。 谁知周瑜恰立在正堂檐下看书,看到小乔,他不由蹙眉道:“你怎的下地了,这……” 话未说完,小乔一把捂住周瑜的嘴,嘘道:“小点声,别被我姐姐听见。” 鲁肃看到小乔,低声招呼:“哟,小乔姑娘看着精神好多了,可是都痊愈了?” 小乔放开周瑜,连蹦带跳跑到鲁肃面前,一屁股坐下:“老伯,可别提了,你家那个郎中是不是骗子啊?开的药那么苦,还日日让我泡药澡,哪有这么折腾人的。” “我家那郎中可是十里八乡闻名的杏林圣手啊!等等,小乔姑娘怎的叫我老伯?我才只比公瑾大两三岁……” 鲁肃还未解释完,小乔已将他丢在一旁,翻腾着眼前的一大堆书卷:“哇,怎么这么多书?这都是什么啊?” 周瑜没来得及开口,鲁肃便答道:“县志,公瑾托我找的。” 小乔偏身睨了周瑜一眼:“怎么,你还在怀疑修哥哥啊。” “修哥哥?”鲁肃一脸茫然,“他又是谁?比我大还是比我小?” 周瑜背手回道:“查明真相是周某职责所在,并非针对谁。” 小乔杏眼骨碌一转,扬起小脸儿对周瑜道:“不妨我也帮你们找罢?你不就是要找五六年前官兵上山剿匪的记载吗?” “小乔姑娘竟然识字?”鲁肃听说小乔要帮他们一起查书,几分惊讶。 “你可别看不起人啊!”小乔气鼓鼓道,“天下没有我没看过的兵书,怎么还编排我不认字呢。” 鲁肃忙拱手致歉:“鲁某没有那个意思,只是不曾想,小乔姑娘小小年纪,竟如此厉害。” 周瑜拿起一卷书递与小乔:“莫说嘴了,既然要查,就仔细帮我们看看罢。” 舒城军营中,孙策召程普与黄盖至中军帐内。未等孙策开口,黄盖便关切道:“少将军,你这几日脸色极差,可是伤风了?” 孙策摆摆手:“不妨事,黄二伯不必挂心。今日召两位老伯来,乃是有要事相问……五年前,父亲离奇死于岘山,孙伯符未有一日敢忘怀。我想问问两位老伯,当年行军情形究竟如何?烦请两位老伯将个中情势原原本本告诉我,不要漏过任何细节。” 程黄二人相视一眼,叹息不已,只听程普娓娓道:“五年前,老将军奉袁术之命讨伐刘表。刘表派黄祖于樊城迎战,鏖战三日,老将军身先士卒,奋勇杀敌,大破敌军。黄祖兵败而逃,我部乘胜追击,渡过汉水,威逼襄阳。刘表闭门不敢迎战,我部本应强攻,一举拿下襄阳城,却因翼侧部队迁延,错失战机。第二日黄祖纠集余部,复来与我部交兵,老将军打得他们溃不成军,败走岘山。因为攻城辎重皆在翼侧部队手中,老将军恐怕黄祖不除,腹背受敌,便下令追入岘山,欲结果了黄祖再打襄阳。谁知才入岘山,四下里一阵鸟鸣……其后的事,少将军便都知道了。” 孙策面色发青,薄唇惨白:“敢问率翼侧部队的,是哪位将领。” 黄盖满面为难,缓缓吐口道:“大将军乔蕤。” 程黄二人所言与父亲手稿记载别无二致,孙策犹如五雷轰顶,半晌才控制住情绪:“二位老伯辛苦,且下去歇着罢。” 程普还欲开口,却被黄盖暗暗拽了袖笼,他只好咽下嘴边的话,与黄盖一道拱手退了下去。 孙策颓然坐在案前,心乱如麻。乔蕤竟与五年前父亲遇害之事有牵扯,若他只是因为天气原因,未得及时渡江便罢,若是忌惮父亲之功,有意贼害,岂非便是杀死父亲的帮凶? 未及秋日,孙策却觉周身极寒,他还没回过神来,忽听帐外士兵 通报道:“少将军,居巢来信!”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十六章 身无彩凤(一) 残阳夕照花坞苹汀,百里巢湖烟波浩渺,野岸无人守,几只轻舟飘摇自横。湖畔老宅内,幽窗茶烟,书卷四散,鲁肃回府去了,小乔亦已疲累,倚在榻边,睡得十分香甜。 周瑜抽出小乔手中的书卷,将她抱至榻上,低喃道:“到底还是个孩子,这么就睡了……” 暖色黄昏里,小乔的睡颜极其乖巧,大眼睛阖着,长睫毛微微颤动。周瑜一时看痴,俯身良久未动。乱世如斯,四境焦土,手中诸事更是错综复杂、千头万绪,难以梳理得清。可不知为何,看到这张恬然睡脸,所有的烦恼顷刻烟消云散,心中只剩一派安然。 谁知正当他发愣之时,小乔倏尔醒来,睁开双目,对视间,两人都吓了一跳。周瑜宽袖一甩,起身轻道:“周某并非有意唐突姑娘,只是看你睡得香甜,一时愣怔,还请小乔姑娘恕罪。” “没关系没关系”,小乔红着脸蹿下榻去,“时候不早,我也该回房去了……” 语罢,小乔跑出正堂,轻软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周瑜自觉失态,自嘲一笑,捡起书卷,欲将未看完部分的读罢。 熟料大乔忽至,叩门轻唤:“周公子……” 周瑜拱手道:“大乔姑娘请进,不知姑娘亲自前来,究竟有何吩咐?” 忽有西风吹来两三点雨,大乔裙角飞扬,眼波低垂,轻问道:“周公子,你可有孙郎的消息……” 自打那日孙策回舒城,一去四五日,并无只言片语传来。大乔这一颗心七上八下,时时难安。毕竟先前在庐阳时,两人隔日便会传信,现下音信全无,确实令她百般焦灼。 周瑜明白,大乔性情温婉又腼腆害羞,若非太过担心,不会来问自己,他不动声色地宽慰道:“伯符只着人报了平安,并未传信,想来定是军务繁忙,无暇他顾罢……大乔姑娘不必担心,伯符虽看似不羁,实则心中有成算。大乔姑娘与令妹安心住下便好,相信令尊大胜而还之期与伯符破城之时,皆是指日可待。” 听了周瑜这一席话,大乔登时安心了几分,抚着心口笑道:“只要他平安无事就好……公子诸事烦扰,小女子不敢叨扰,告退。” 语罢,大乔旋身而走,翩翩衣袂随风翻飞,缓缓消失在眼前。周瑜太息一声,抽出今日才收到的舒城来信,心中万般不是滋味。上一世的恩怨纠葛,终究会影响到孙策与大乔。虽仍未查明乔蕤与孙坚之死,究竟有什么干系,但孙策依然食不知味,夜不安寝,不知该以什么样的心态来面对大乔。 若能度过眼前这一关,他二人感情必会更加笃定。可若乔蕤真的牵扯入孙坚遇刺之事,以孙策的性子必不会轻易将他放过。想到这里,除了担忧孙策与大乔外,周瑜亦有些心疼小乔。可多说无用,唯有查明当年之事,才能早日揭开真相。 周瑜定息凝神,沉下性子翻查鲁肃送来的书卷,不知不觉竟看了一整夜,而这密密麻麻数十万字间,终于浮现了些许有用信息:七年前,休宁县县令曾率兵入白岳剿匪,解救男女童共七八人。 这似乎与小乔的回忆和长木修的说辞十分契合,周瑜合上书卷,半晌愣怔。看来小乔幼年遇拐之事与此事确不相干,而大乔出走传信、孙策六安遭伏,似乎都在昭示,乔蕤确确实实与五年前之事逃不开干系,而那幕后真凶并未收手,已然将手中的剑对准了孙策的后心窝。 难道乔蕤真的忌惮孙坚,伙同黄祖将他杀害了吗?幕后主使究竟是谁?袁术究竟是否知情?抑或说,难道是袁术忌惮孙坚功高震主,授意乔蕤下手? 晓风微凉,周瑜不寒而栗。若真如此,现下袁术命孙策围舒城究竟何意,难道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成?如若幕后真凶不是袁术,他的目的是什么?他又是如何掌握孙策等人的行踪的? 斜光到晓,穿破吹角连营。孙策与周瑜一样,亦是整夜未眠,他今年春日初挂帅,及至此时不过五个月,先前一心只想讨回父亲旧部,为父报仇,却未深思下一步该如何行动。 而今时今日,他须得筹谋百般,才能不落于他人算计之下。毕竟身为家中长子,母亲与幼弟小妹皆要依靠他,孙策一声长叹,终于明白为何母亲一力反对自己与大乔的婚事,却不理解她为何不早些将父亲遗笔交付于他,害他对乔蕤毫无防备,不知不觉间便将整颗心皆交付与了乔蕤的长女。若想将大乔忘却,只怕要剜心才行,大乔的绝色容颜浮现脑海,孙策心痛万分,不知究竟如何才能将她割舍。 孙权突然掀帘而入,唤道:“兄长……” 孙策赶忙装作无事,气势汹汹打趣道:“臭小子,怎么又不通报就进门?” 孙权走上前,坐在孙策身侧,盯着他的双眼:“兄长是不是又一夜没睡?眼眶都红了。” 孙策一戳孙权脑门:“臭小子管个屁,是母亲让你来的?” 平日里飞扬无比的兄长看似颇为憔悴,孙权自是心疼,嗫嚅道:“兄长,这手稿先前一直在堂兄孙贲手中,前几日他才寻到机会,托人送去吴郡给母亲……兄长,不管怎么说,母亲很担心你,特让我来看看……” “我没事”,孙策径直打断了孙权的话,“你和尚香好好宽慰母亲,莫让她太焦心才是。” “报!少将军!韩当将军求见!” 帐外忽传来通报之声,孙策沉声道:“快请!” 话音未落,韩当便急急走入帐中,满头大汗道:“少将军,最新一批军粮物资本应昨日下午送达,却到现在也没有消息……” “什么?”孙策霍然站起身,“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可去先前出事的夹谷看过了?” “看过了,夹谷里什么都没有……昨日早晨下了雨,若是有大车经过,定会留下车辙的。”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孙策再无心思索其他,甩下一句“仲谋,你好好待在营里,哪也不许去”,便快速飞身出帐,翻身上马,转瞬消失在了一片霞光之中。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十六章 身无彩凤(二) 庐阳营地距舒城百里,乃押运粮草必经之路。孙策与韩当一路疾驰,御马前来,守营侍卫赶忙拱手道:“见过孙将军!” 孙策未下马,高声问道:“昨日送粮的车,可有从此经过?” 守卫摇头道:“未曾见到,属下还纳闷呢。” 孙策与韩当相视一眼,见孙策还要问,韩当打断道:“少将军,他只是个守卫,哪知道个中情由。我们先回营里,再从长计议罢。” 谁知孙策扬鞭疾驰,怒道:“我孙伯符今日便要去寿春,问问那袁将军为何不给二千围城将士拨粮草!” 韩当焦急不已,顺着官道快速追去,费尽气力才终于将孙策拦下:“少将军,少将军……万事不可冲动!你现下孤身入袁术军营,岂非坐实了不臣之名?快随我回营里,我们从长计议罢!哪怕要质问袁术,亦不在此一时啊!” 虽有心理准备,却未料断草断粮之日来的这般快,加之父亲五年前遇害之事,令孙策一时失了理智。现下吹风冷静下来,不由自悔唐突,他喘着粗气,调转马头道:“韩将军说得对,现下情势未明,若是贸然行动,惹祸上身,只会令亲者痛仇者快……” 韩当大大松了口气,笑道:“少将军能如此想,便是进益了。你舅父吴景将军既统理袁术帐下的军粮,何不修书一封,问问他究竟怎么回事?” “韩将军有所不知,舅父虽为袁术筹粮,却不管四处分配。更何况袁术顾忌舅父与我的关系,连我军中的粮草数目,皆不许他过问。现下若去找他,岂非让舅父担心……我们营里还有多少军粮,约莫能用多久?” “不管怎么撑,也撑不到十日。少将军,我们务必要早做筹谋,若是营中断粮,必会有士兵暴动,届时逃出营去骚扰百姓,烧杀抢掠,我们便无法收场了。” 孙策蹙眉长叹:“我知道,我会即刻给公瑾修书,让他筹措居巢的余粮给我。只是还未到秋收时节,只怕他手上的粮草有限,无论如何,我们先回营去再想办法罢。” “少将军”,见孙策打马欲走,韩当欲言又止,“韩某有一计策,不知当讲不当讲……” “韩将军这是什么话?”孙策急道,“有计策还不快说出来,难道还要我跟你撒娇不成?” 韩当无奈笑道:“并非韩某拿乔,只是此事与乔将军有关……乔将军乃是少将军未来的岳丈,韩某不知当不当置喙。” 五年前,韩当身处孙坚部断后部队,不知手稿记载之事,现下自然无法了解孙策的苦闷。孙策眼眸瞬间黯淡,语调却铿然如常:“韩将军不必打哑谜,有什么主意请直说吧。” “少将军,据韩某所知,乔将军部下那五千围城之军,粮草供给一直比我们宽裕,现下定然还有盈余,不妨我们去找他们借些应应急。乔将军素来欣赏少将军为人,少将军又与大乔姑娘情意相投,想来应当不成问题。” 听了这话,孙策只觉天灵盖一阵剧痛,他强忍着不适,咬牙道:“倒也是个主意,不妨试试,若是能成,起码可以抵挡一阵……现下我们就回去罢,去乔军军营看看,找当值将领商议一下。” 秋风飒飒,暑热渐退。日落黄昏时,大乔旖旎坐在油灯下缝衣。小乔则懒懒躺在榻上,翻看着周瑜收藏的兵书。 见大乔无比专注,美目一瞬不瞬,小乔娇声问道:“姐姐,你在缝什么呢?” “深衣啊,父亲将兵要带盔甲,深衣穿不了几日便会磨破,现下天气渐凉,须得多备几件才是,让他好有的替换。” 小乔蹦下榻来,指着旁边一件身形略窄的衣衫问道:“那这个呢?颜色这样清亮,只怕不是给父亲裁的吧?” 大乔红着小脸卷起衣衫,嗔道:“婉儿最坏了,明知故问……” 小乔大笑不止,凑上前将小脑袋枕在大乔的瘦肩上,摩挲着衣衫揶揄道:“啧啧啧,姐姐女红真好,这料子真好看,只是姐姐怎会知道孙伯符穿衣的尺寸呢?难道你们……” “婉儿竟浑说”, 大乔一侧身,躲开小乔,不欲她看到自己的脸儿已红到脖根,“小小年纪不学好,每日瞎琢磨什么呢?仔细父亲知道……” 小乔吐舌眨眼道:“只要姐姐不告状,父亲便不会知道,对不对?” 正当姐妹二人龃龉时,大门外忽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哑儿匆匆上前应门,只见门外来人竟是吕蒙。 吕蒙一把抓住哑儿的衣襟,焦急不已:“大人呢?” 周瑜自堂屋走出,看到吕蒙,不由一惊:“阿蒙,你这头上的伤……” 吕蒙快步上前,大呼小叫道:“大人,出事了!今日少将军去围城的乔将军部中借粮草,与裨将李丰发生了冲突……” 听了这话,周瑜焦急万分:“什么?伯符可有受伤?乔将军部情形如何?” 大乔小乔隐隐听得二人议论,皆从房中跑出。看到吕蒙额上肿了个大包,大乔掩口惊呼:“这是怎么搞得?怎的好好一起围城,还打起架来了?” 周瑜并未将缺粮之事告诉大小乔,此时只得简单解释:“许是前线战事吃紧,粮草供应不上,不过周某与子敬兄已在筹谋,两位姑娘不必担心。” 大乔根本听不进周瑜所言,焦急问吕蒙:“我父亲部中是哪位裨将当值?孙郎可有受伤?” 吕蒙睨了大乔一眼,不悦道:“姑娘父亲军中的事,姑娘自己不知情吗?” 周瑜低声斥道:“阿蒙,问你什么回话便好,莫要夹枪带棒。” 吕蒙因两军冲突不快,起了几分脾气,可他亦知大乔无辜,不该乱发作,拱手算致歉:“今日一早,少将军带韩当朱治两将军以及我与蒋钦周泰,一道往乔将军部下驻地,当值的是乔将军的裨将李丰。少将军说明来意后,李丰便说无乔将军或袁将军手令,无论如何不会将粮草借给我们,还出言不逊,暗讽少将军围城无能。我与周泰蒋钦气不过,就出手打了人……少将军未曾出手,亦未受伤,只是这粮草之事再不可耽搁了。” 小乔不由对吕蒙嗤之以鼻:“我说你们是不是傻啊?还有那个李丰,你们一起围城,却先火并起来,城里的陆康老头只怕要笑死了吧?” “婉儿,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大乔清眸漾漾,担忧之色如泉水暗涌,“周公子,阿蒙,小女子请求修书一封,劳烦你们着人送去徐州前线,交予我父亲。父亲见到信,定会下令开仓,解孙郎燃眉之急。” “姐姐莫冲动啊”,小乔低声劝道,“父亲不愿意我们姐妹参与战事,更何况书信往来风险极大,若被有心人截获,岂非坐实父亲与孙伯符私相授受?” 未到秋收之时,居巢与东乡两县筹措粮草还需不少时日,利弊权衡间,大乔此法乃是唯一出路。若是筹谋得当,亦可测试乔蕤态度,为今后筹谋。周瑜想到此处,朗声应当:“大乔姑娘且慢,周某有一万全之法,可助姑娘将书信安全传达至令尊处。”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十七章 心有灵犀(一) 冷月霜寒,夜半丑时,周瑜仍在房中看书。小乔从客房一路蹑手蹑脚走来,见灯火昏或,便轻叩木门,只听周瑜回道:“放下吧。” 小乔万分不解,推门而入问道:“放下什么?” 周瑜见到小乔,惊讶道:“怎么是你?我还以为是哑儿送温茶来了。” 小乔不再客套,大步走入房中坐下,直勾勾盯着周瑜道:“周公瑾,你是不是有事瞒我们?” “瞒你们?”周瑜放下手中书卷,不解道,“瞒什么?” 小乔无意间瞥见周瑜所读的书卷,吓得尖声一叫,连连后退:“你这看的是什么啊?这么多吓人的图案……” 见小乔心生恐惧,周瑜赶忙将书合起:“这书里记载的是各种壁画与秘符,小乔姑娘莫要担心,没什么可怕的。” 小乔嘟囔道:“怎的还在调查黟山的事,你这个人还真是执着……” 周瑜不愿正面回话,只道:“姑娘可是有事问周某?若是无事,不妨早些回去歇着。毕竟夜深人静,孤男寡女,恐有污姑娘名声。” “那你在黟山时,为何不顾忌我的名声,还谎称是我兄长,与我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小乔才不理会周瑜的说辞,继续追问,“你实话告诉我,孙伯符是不是变心了?我可不是我姐姐,你别用什么军务繁忙搪塞我!从前他若要借我父亲军中粮草,定会与姐姐通信,现下却音信全无,其中必定有问题!” 孙策也真是的,打从看了孙坚手稿后,便未与大乔传信。可怜大乔什么都不知道,只能默默为孙策悬心,难怪小乔心生不悦,前来质问。未想到小乔连生气也这般可爱,粉腮鼓鼓,樱唇撅起,周瑜轻声笑道:“试问世间哪有人比得上令姊,伯符从何变心啊?小乔姑娘不必担忧,况且他二人的事,还是应当交予他二人解决。即便你是大乔姑娘的亲妹妹,亦不该越俎代庖啊。” 本以为小乔会一蹦三尺,出言反驳,谁知她突然红了眼眶,侧身嗫嚅道:“周公瑾,我知道你觉得我小小年纪多管闲事。可是你不会明白我姐姐对我有多重要……打从孙伯符回舒城后,便再没有消息传来,姐姐一日比一日担心,茶饭不思,夜不能寐。我眼看她黯然伤神,却帮不上忙。现下我们姐妹二人唯一的消息来源便是你,你若再不帮帮我,我就真的没办法了。” 见小乔蹙眉伤怀,周瑜心下颇不是滋味,宽慰道:“小乔姑娘,你的心思周某感同身受,毕竟周某与伯符情胜兄弟,相交之意不输你们姐妹。姑娘若真信我,不妨听周某一言:周某以向上人头作保,伯符绝非薄情寡义之辈,对令姊更是情真意切。况且两厢情悦之事,须得经过风浪与波折,才会愈发弥足珍贵。将来他二人携手一世,追忆当年亦会含笑感激,所以你我二人能做的,便是不要让他们产生误会,其他的事,还是少管为妙。” 原来男女相悦,须得经过风浪才会珍贵。小乔年幼,从未听人说过这样的话,她不由自主将周瑜与自己代入,陡然间心花怒放,破涕为笑道:“既然你拿这颗俊俏脑袋跟我保证,我便信你罢。” 被小乔突然一夸,周瑜颇为赧然,不自然地拿起案上书卷:“姑娘心结既解,不如早点回去歇着罢。” “等等,你究竟打算如何将我姐姐的手信传到我父亲手中?若是信笺被人劫去,定会有人趁机做文章的”,小乔依旧不依不饶,一双大眼睛锁着周瑜,语气中满是掩饰不住的担心。 “方才既说信我,便将此事亦托付给我吧。姑娘宽心,事关伯符,周某定会全力以赴,亦不会让令尊为难。” 小乔偏头一想,笑如银铃:“如此就拜托江左周郎……我回去梦周公去了,你也早点歇着罢。” 周瑜淡然翻着书,语气波澜不惊:“平日里你也可以叫我周郎……” 小乔怔在当下,旋即回眸一笑:“我想叫什么就叫什么,你管不着”,语罢,她飞身跑出了书房,徒留晚风微凉。 良夜漫漫,梦里会不会有周公,又有谁会在意?若是能梦到周公瑾,该有多好。 翌日巳时,居巢送来的包裹便齐齐整整摆在了舒城外中军帐的木案上。 孙策方查罢营房,回到帐中,拆开包袱一看,只见里面放着一件深衣,两封信笺,其中之一乃是写给乔蕤,另一封则是写给自己。这衣衫针脚细密工整,一看便出自大乔之手,想起大乔,孙策心中百感交集,这几日诸事烦扰,沉溺其间,好似能暂时将她忘却,夜深人静孤枕难眠之际,却总是想起她的一颦一笑,心口闷疼不止。 孙策定定神,将信笺打开,来信之人却是周瑜。不消说,周瑜来信乃是为着粮草之事,孙策读罢,不由拊掌:“这计策倒是绝,亏他能想来……” 蒋钦忽然掀帘而入,行礼道:“少将军,你找我。” 孙策睨着蒋钦, 见他头上缠着厚厚的绷带,便知是那日与乔蕤麾下守城部冲突所致,他语气半褒半贬:“你这小子,性子倒是像我。先前让你带人去给老乡做活,跟他们搞好关系,你做得如何了?” “回禀少将军,与老乡们相处的挺好。只是有一家农户,非要把闺女许给我,怪吓人的,我已不敢去他家了。” 孙策忍俊不禁,大笑道:“好小子,人家抬举你,你怎的还推脱。话说回来,他们可有察觉你们身份?” 蒋钦不住摇头:“并没有,那些老乡一提起我们这些围城军,便恨得牙痒痒。何况未得少将军之令,属下不敢轻易暴露身份。” “眼见快要秋收了,你们继续去村里帮他们做活,适时表露一下身份罢。” “若是表露了身份,只怕会被赶走啊,少将军。眼下我们正缺粮,若是不表露,或许还能要些粮草来……” “我们两千围城军,若要开灶,须得全村供粮。若不表露身份,你又如何开口去借粮草?秋收乃用人之际,若无你们帮忙,只靠这三五妇孺是无法顺利完成的。只是记着一条,无论对方如何打骂,皆不可还手,更不可剽掠抢夺,明白了吗?” 蒋钦明白孙策之意,应道:“是!” 未想到大乔那日随口一说的计策,此时真派上了用场,孙策垂眸太息:“委屈你们了,下去准备准备罢,好好说与其他兄弟,此事若成,必有重赏。另外,把韩当将军叫来。” 蒋钦抱拳一礼,躬身退了下去。 帐帘翻飞,暑热中透着丝丝凉意,孙策摩挲着手中的深衣,朦胧间仿佛看到大乔一针一线缝衣的模样。 既笃定与她心有灵犀,眼下能做的,便是早日查明真相攻下舒城。孙策发丝飞扬,正襟危坐,心中主意大定,便是无间地狱,亦无法阻挡他骐骥一跃,这三五虾兵蟹将,又算得了什么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十七章 心有灵犀(二) 正值战时,为防有人暗通款曲,军中信笺往来控制比平时更加严苛。前几日出了与乔蕤部下火并之事,孙策自当修书谢罪,可究竟该如何措辞,以何态度,皆需费神琢磨。 不消说,这信名义上是给乔蕤,实际则是写给袁术。军中细作只怕早已将两军冲突之事报告去了寿春,而袁术所忌惮的,一直是北面的强敌曹操,并未将南方的舒城放在心上。看到两军内讧,袁术只怕乐在其中,哪里还会主持什么公道。 不过让袁术觉得自己与乔蕤不睦,总好过让他知道自己与大乔两心相悦要好。孙策大笔一挥,一封言辞铿然的信笺一蹴而就,他甩甩信纸,待墨汁风干后,横折叠起,随手交给身侧的周泰:“拿去给信差,让他们快马加鞭送去徐州乔将军驻地。” 周泰拱手称是,回身一转,差点将桌案碰翻,好在他反应机敏,一把扶稳,讪笑着走出了帐子。韩当本站在一侧为孙策研墨,此时撂开墨条,捋须揶揄道:“少将军这信只怕送不到徐州,便会在寿春被拆封了。” 孙策背过身,斜倚在木案上,嘴角勾起一抹邪笑:“这信本就是写给袁术看的,随他在哪里拆罢。倒是莹儿所书这一封,你得想办法,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到乔将军手中。” 韩当抱拳道:“少将军放心,公瑾的筹谋已是万分妥帖,只等李丰的信差出发,我们的人便会跟上。先前安插的眼线一直在信房当差,留神暗查乔将军身边的细作究竟是谁,现下恰好帮我们把大乔姑娘的信笺混进去,如此这般便能逃过袁术的监视,顺利送到徐州。” 孙策哼道:“李丰此番定会抓住时机大做文章,添油加醋,说尽我的坏话。若非莹儿肯帮我,只怕腹背受敌,粮草要不来,这城也围不下去了。话说回来,那日莹儿离开舒城回寿春,在六安遇到伏击。想来定是有人偷看了莹儿传给她父亲的信笺,料到我会去追她,才设下埋伏。根据此线索,只要查明那日是哪几位裨将在寿春当值,便可缩小细作的范围。” “少将军当真睿智,这就有了眉目”,韩当不由赞叹,可他话锋一转,“不过,我才听说少将军怀疑乔将军与当年之事有牵扯,若真如此,那大乔姑娘……” “这嚼舌根的话,韩将军从何听来?”孙策蓦然变了脸色,眯着眼低声问道。 韩当不知孙策为何生气,茫然拱手:“韩某绝无挑拨之意,更非笑话少将军,还请少将军恕罪……” 孙策摆摆手,俊眉紧锁:“此事尚无定论,私下不许议论。若是以讹传讹,闹得老将中人尽皆知,即便查明当年事与乔将军无关,亦会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待莹儿嫁过来,岂不是要白白受委屈?不过,我只问了程黄两位将军,不会是他们两个随口浑说吧?” “是我说的,兄长”,帐外传来朗朗少年之音,孙权掀帘而入,端着几碟小菜一碗汤面,“我只是想知道,父亲遇害时到底遭遇了什么,并无对长嫂不敬之意……” 孙权平日里不多言,却对孙坚遇刺之事无比上心。孙策心疼幼弟,一时没了气焰:“仲谋,你放心。无论如何,我皆会查明当年真相,揪出真凶为父报仇。” 孙权将食盘放在木案上,学着母亲的语气嘱咐道:“兄长不管要做什么,总该先把饭吃了,若是拖坏了身子,何谈为父报仇。” 若非声音一个粗一个细,孙策恍惚间真以为吴夫人站在自己面前:“母亲去哪了?怎的让你这小子来了?” “今日是八月十五,母亲带着尚香去庐阳的寺庙拜佛去了。” 孙策若有所悟,吩咐道:“韩将军,传令下去,今晚加餐,我与众将士同餐同食。” 既是仲秋佳节,孙策如此做法,自是可以鼓舞军心。韩当却不无顾虑,踟蹰道:“少将军,本就缺粮断草,若是再加餐……” “没了粮食,可以四方筹措,若是失了军心,可是千金换不来。韩将军不必担心,只管照我说的去做便是。” 眼前这俊俏儿郎虽年少,却十足大气,韩当心中顿起敬服之意,如枯枝般的老手用力一抱:“末将这就去安排。” 待韩当出帐,孙权挨着孙策坐下,欲言又止。孙策似是看出弟弟的踟蹰,用饭时漫不经心道:“小乔姑娘无事,已经彻底康复了,你不必挂心。” 孙权面颊一热,转向别处,假装毫不在意应道:“哦。” 孙策还欲打趣孙权,却听帐外传来一阵急促又笨重的脚步声,只见周泰掀起帘子,探入大脸,轻呼道:“少将军,李丰的信使出发了!” 斗牛徘徊,明月高悬。八月十五团圆夜,大乔与小乔坐在居巢老宅湖边,只见水天一色,月影成双,映着碧水秋波,令人陡然生起相思之意。 小乔举盏饮尽桂花酒,娇眼困酣,托着粉腮:“说好的团圆夜,却只有我和姐姐,与平时有什么不同……” 大乔思念孙策,心中自是怅然,嘴上却安慰小乔:“即便不能团圆,亦可共赏一轮明月,不也是一种别样的美吗?话说回来,周公子哪里去了?” 小乔一脸失落,喃喃道:“他还能去哪,一大早就上后山去了……” 原来周瑜是探望亡妻去了,见小乔伤怀,大乔连忙岔话:“不知父亲可有赏月,入秋了,亦不知他身体如何,可有犯咳疾……” “呸呸呸”,小乔打断大乔道,“既是拜月祝祷,姐姐还是说些好话罢。” 清风徐徐,水波不兴,明月皎皎,皑如白雪。大乔迎风而笑,颇有几分倾倒众生之意:“婉儿说得对,是姐姐不好。” 语罢,大乔跪直了身子,合目祈祷。小乔一拍脑门,语中满是自责:“对了姐姐,今日是你的十六岁生辰罢……” “是啊”,大乔喃喃接口,去年生辰正是将笄之年,她心中暗暗许下“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之愿,今年春日便遇上孙策,究竟算不算得偿所愿? 正在她沉思之际,周婶忽从前堂走来,手中抱着一只木盒,含笑招呼道:“大乔姑娘,少将军托人从舒城送来的东西,嘱咐一定在今夜亲手交给你呢。” 大乔还未应声,小乔便鱼跃而起,酒气上头步履翩跹:“快快,快拿来看看。” 周婶与小乔一道将木盒放在大乔手中,大乔颇不好意思,却不好拒绝她二人期盼的目光,抬起素手打开了锁扣。 龙光射牛斗,一只美玉点缀的罗缨闯入眼帘,小乔不由高呼:“哇,这孙伯符也太过分了,竟送了姐姐出嫁时的配饰!” 大乔满面羞红,转向一侧:“孙郎可能不知其意,随便选的罢。” “怎么可能”,小乔一脸不信,“这孙伯符摆明了就是在暗示,姐姐是他的人了……真是不知羞!” 谁知大乔未有拒绝之意,素手一抽,腰间束带乍然滑落,又将罗缨一束,缥缈腰肢,环佩叮当,艳光四射。小乔与周婶不觉看痴,只见大乔低垂眼帘,巧笑竟比明月娇娆:“美玉缀罗缨,焉有不受之理,烦请周婶代我留信使喝一杯薄酒罢。” 周婶赶忙礼道:“这是自然,只是少将军既送了信物,姑娘可要回信?老妇可为你准备笔墨。” 前几日愁肠百转,今夜却陡然清明,大乔眼波横住,笑倚西风:“不必了,待有机会,再当面谢他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十八章 阴晴圆缺(一) 与居巢老宅中的小桥流水截然不同,同样的仲秋时节,舒城外吹角连营霜华满地,弥散着说不尽的离愁别绪。 据探子所报,城中陆康府内今夜要摆中秋宴,落日时分,城门便已下钥,定当不会杀出城来。孙策得此消息后,立即嘱咐伙夫队为士兵每人加餐薯饼一块,又将营中仅有的二十坛清酒取出,以泉水稀释后,分与众人同饮。 除去当值的五百名士兵,其余一千五百人,上至都尉,下至士卒,皆幕天席地,在丛丛篝火跃动的火光中,等待统帅的到来。 今夜加餐,士兵们自然十分高兴,对军中粮草不济传言的担忧亦减轻了几分。可战事久拖不决,众将士望着高悬于顶的圆月,思乡之情不由更重。远山深处不知是谁吹起了羌管,呜呜咽咽,如离人低语,令人愈发压抑难安。 正当离愁别绪倾轧之时,士兵中有人低呼一声:“少将军来了!”众人即刻打起几分精神,正襟危坐。自程普以下数名校尉,皆齐齐起身,拱手对孙策道:“少将军!” 适逢佳节,孙策却未着银甲,除却腰间挂着朝廷授予的玉牌,几乎与寻常士兵无异。一句“众将免礼”后,众人皆落座,孙策顺着人群,走入千余将士之中,朗声道:“今日仲秋,大家围城十分辛苦,故而特此加餐设宴,与弟兄们共饮,同庆佳节。” 众兵士皆聚精会神地望着孙策,见他端起杯盏,众将士亦举杯。孙策环视示意,而后走到一名士兵面前,问道:“你是哪里人?” 士兵愣怔一瞬,即刻拱手答道:“九江寿春人。” 孙策拍了拍他的肩背,又问旁侧的另一位士兵:“你是哪里人?” “吴郡富春人。” 孙策悄声而笑:“与我还是同乡。” 那士兵未想到孙策竟会与自己攀乡亲,又惊又窘,半晌说不出一字来。好在孙策并未在意,话锋一转,对众人道:“我知道,你们中的许多人已听说了军中粮草不济之事……” 果不出其然,此言一出,四下里哗然一片。孙策好似乐见如此,嘴角挂着一抹坏笑,左看看右看看。待众人议论半晌,他才幽幽开口道:“你们当中的老兵老将,皆与先父浴血奋战,打拼多年;年轻士兵,则是仰慕先父功绩,才投入军中。我孙伯符未及弱冠,年少无战功。今日能站在此处,皆是仰仗先父之力。及至今日,孙某已在此围城四月,却仍未能将此城攻破。我听程黄两位将军说,先父即便攻打洛阳,亦未耗费如此时日。列为若有质疑,孙某无从辩驳。现下军中确有粮草供应不及之难处,所以今天无论是谁,若有另谋高就或回乡务农之意,只管到我这里,干了自己碗中酒水,便可出营,投奔他处,我孙伯符绝不阻拦。” 孙策不是说要稳定军心,怎么说了这么一串子混账话?韩当与朱治大眼瞪小眼,皆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时。兵士们的议论声越来越大,甚至有三五人起身跑到邻桌去,与熟识的乡党交头接耳,好似打起了退堂鼓。过了好一阵,有二十余名士兵壮胆端着酒碗走上前来,对孙策道:“少将军……” 不待来人说完,孙策便笑着一摆手:“不必多言。”语罢,孙策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士兵们见此,也将酒水饮尽,对孙策一抱拳,转身向营外走去。 如此三番五折,离营者共有百余。待这些人离去后,剩下的士兵雅雀无声,静静地望着孙策。孙策明白,这留下的人,必定是经过战乱贫寒,无家可归,才是真正愿意听命于他之人。 孙策摆摆手,示意换盏,程普与黄盖一人拿碗一人斟酒,斟了满满三海碗。孙策接过碗盏,对众人道:“敢问列位可想过,究竟为何随我征战?又为何与我在此处围城?诚然,生逢乱世,田地遭毁,打仗能吃饱饭,种地却不能。可是只要打仗,就意味着你们的脑袋别在衣带上的,随时有可能命丧沙场。就像仲秋佳节之时,即便还有家人,也不能与之团圆,每天吃粟米喝粥,过得清苦无比,好不容易喝一口酒,还是兑水的。那你们为什么还跟着我?因为你们相信,总有一天,这世道会重新来过,会变得太平。总有一天,当天下的匪寇强豪会被消灭干净,待到那时,你们便能无忧无虑地回到自己的家乡,一亩田,一把锄头,一间草屋,娶妻生娃,过上好日子。” 众人皆静默无声,不少士兵们眼眶转红,有的甚至黯然垂首,偷偷用手擦拭没能忍住的眼泪。孙策高举大碗,一字一顿道:“为了那一天早日到来,我孙伯符对天发誓,只要我自己还有一口饭吃,一碗酒喝,就绝不会让兄弟们吃不上饭!粮草不济之事,孙某赌上先父乌程侯孙破虏之名,定会顺利解决,还请大家放心!” 语罢,孙策连饮三杯,将碗盏全部砸碎于脚下。 听到孙策如此说,千余士兵抑制不住激动,皆干下手中水酒,自发有节奏地高呼起“少将军威武!” 望着群情激昂的士兵们,孙策微微松了口气,肩上的担子却更沉了几分。 秋雨微寒,居巢窄巷青石板街上,周瑜手持油纸伞,缓步向老宅走去。今日一早,他便上山守在亡妻墓前,陪她说话,及至夜半时分,天降小雨,才想起回家。 打从她嫁入府中,他们竟未得一起过一个仲秋,去岁与今日,他皆是守着孤冢望着明月,内心无限寂寥。人生百年,不如意者十之**,而盲婚哑嫁,能与她相遇,已是三生有幸。只可惜姻缘如露水,转瞬即逝。周瑜满面萧瑟,心中暗想,不知她有没有变成佛前捻花的小丫头,还是喝了那孟婆汤,转世生在了旁人家。 若她已经转世,自己又该去何处寻她呢?万一未能在她将笄之年前寻到她,她岂非要嫁与旁人?想到这里,周瑜只觉心如刀割。如果世间真的有鬼魂,该有多好,周瑜望着巷尾阑珊处,多希望能再看到亡妻的身影,可双目尽头却只有无休无止的雨帘。 在这世上,再也看不到她的身影,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那曾经的一颦一笑,只会尘封在记忆里,即便自己拼命去记住关于她的一切,亦抵挡不了光阴摧残。想到这里,周瑜缓缓放下油纸伞,任由秋雨落在他灌玉般的俊颜上,沾湿了儒裳纶巾。 天寒敌不过心寒,可除了难过,他却什么都不能做。不知过了多久,周瑜复撑起伞,强行敛了思绪。已是三更天,又逢秋雨,若要哑儿周婶留门,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他不由长声嗟叹,三步并作两步走回老宅门口,还未敲门,便听得“吱呀”一声,木门轻开,一张明媚的笑脸从柴门后探出,小声招呼道:“你回来了?” 八月十五,彩云遮月,小乔的小脸儿竟比月华更纯洁净美,小脑袋被雨水打湿,乌亮的黑发毛茸茸的,煞是惹人怜爱。周瑜不禁蹙眉:“小乔姑娘怎么还没休息,站在这里做什么?” “还说呢”,小乔撅着小嘴嘟囔道,“哑儿染了风寒,周婶年纪也大了,不好帮你留门。我让他们睡觉去了,横竖我也没事,就在这里等你。” 微风细雨间,两人共乘一柄油伞,却都没有说话。这三两步的青石路,倒似悠悠漫漫。及至客房门口,周瑜住步对小乔道:“今日真是麻烦小乔姑娘了,天寒地冷,早些休息。” 小乔点点头,蹦上石阶,转身对周瑜道:“周郎,你可有看到今晚的月亮?” 周瑜不知小乔所言何意,照实回道:“看到了,只是不多会儿便被乌云遮住了……” “在我看来,能看到就很开心了,若是日日皆有圆月,这节日便也没了意义,你说对吗?” 这随口的几句话,好似别有所指,谁知还未等周瑜反应过来,小乔便逃也似的钻入客房,掩了风流身姿。 雨势渐大,荡起了层层水泡,周瑜叹息回身,良久未迈出一步。 是啊,美好总是留不住,即便他与亡妻能携手百年,亦会有归西之日,不可能永恒相守。这样简单的道理,十二三岁的毛丫头明白,他却不懂。 周瑜眼波暗沉,方欲迈出一步,忽听大门处传来大力叩门之声:“开门!我乃乔将军手下,特来接两位姑娘回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十八章 阴晴圆缺(二) 十点五点残破萤烛,应和千声万声秋雨。周瑜听得那人之言,立在大雨间,半晌未语。因为顾忌在六安遭遇伏击之事,孙策与周瑜并未将大小乔留居此处告诉旁人,这乔蕤的手下又是因何而来? 风声雨声如鹤唳,将天地间浩淼之音全部囊括,周瑜却仍听到了声声铁履踏来之声,约莫百余之众已将老宅团团围住。这一方世外桃源俨然倏变岌岌可危,周瑜却临危不乱,高声问门外:“尔等既说是乔将军手下,可有手信?” 门外半晌无响动,良久,才有士兵从将腰牌大力扔进丈二围墙来。周瑜捡起一看,冷道:“阁下只能证明自己是乔将军下部,却无法证明自己是奉命而来。恕周某不能让两位姑娘随你离去,请回罢。” 门外隐隐约约传来叫骂之声:“周公瑾,你算什么东西,不过是庐江郡的明廷小吏,竟敢忤逆乔大将军……” 周瑜未曾动怒,倚着门板笑回道:“你假传乔将军之令,欲挟持两位姑娘,竟敢还攀诬旁人?我奉劝你早些滚回自己的营地去,老老实实勤加操练,免得他日酿成大祸,再怨怪周某没有早日提醒你。” 话音方落,门外传来大力轰门之声,几名士兵攀树欲翻越篱墙。大乔与小乔,周婶与哑儿皆闻声从房中跑出,见此情形,小乔上前一步,襦裙宽袖一甩,飞出石箭击中了攀树之人的左眼。随着声声惨叫,几人即刻跌下树去。 小乔舒了一口气,上前为周瑜撑伞:“这土匪竟如此嚣张,打劫到你这县令家里来了?” 雨声浩大,又隔着门板,故而方才门外的喊话,小乔并未听清,只以为是土匪来犯。周瑜面色暗沉,将手中腰牌递与小乔,小乔这才明白,来人竟是自己父亲下部,她身子一颤,竟未握住伞柄,油伞脱落小手,可她来不及捡拾,杏眼一嗔,掩口道:“糟了,若是父亲知道我打了他的手下,定会打我手板的……都怪你啊,既然是自己人,你为何不开门?” 语罢,小乔上前欲开大门,幸得大乔一把将她拉住:“婉儿,不对劲……父亲并不知道我们在周公子这里,这些人……” 小乔惊惶一瞬,赶忙缩了手,愣道:“难道来的不是父亲的人?可若不是父亲的人,又怎会有父亲下部的腰牌啊?” 这几日,大乔一直暗自思索六安城外遇伏之事。送与父亲的信笺才入寿春军营,自己便在六安遇险。十几名全副武装的刺客,怀揣黄祖军中的腰牌,欲取的乃是孙策的性命!想到这里,大乔心口好似被大力一揪,整个人战栗不止:难道说,父亲或父亲的手下与黄祖有牵扯?那黄祖是孙策的杀父仇人,孙策将那“卍”字疤一笔一划刻在腕上,为的便是有朝一日得以报仇雪恨,若是自己父亲真的与黄祖牵扯上关系…… 想到这里,大乔竟没站稳,踉跄一步。小乔不明所以,扶着大乔纤细的手臂:“姐姐,你怎么了?” 说时迟那时快,复有几名士兵攀树而上,大乔急急对小乔道:“婉儿,快把他们打下去!” 小乔来不及思索,便遵照大乔之言将其击落。周婶从堂屋取出大弓与长剑,递与周瑜。周瑜背上箭筒,横过大弓,吩咐众人道:“雨越来越大了,你们都回去歇着吧,这里交给我就好。” 小乔立刻回绝道:“不!我要在这里帮你!” 周瑜神色镇定,抬手拍了拍小乔的脑袋:“若想帮我,便好好回去睡一觉,莫让自己染上风寒。” 大乔既知事态严重,坚定对周瑜道:“我们不走,他们的目标是我们姐妹两人,本不该将周公子牵涉其中。现下若躲起来,岂非令人不齿!” 豁然间,十余人自老宅大门左右两侧跳上高大树木,即刻要翻入院墙。周瑜蓦地团身转入雨帘,弯弓搭箭,数箭连发,片刻便将十余人射落墙头。 门外那带头之人不由怒不可遏,高声叫道:“来人!给我撞开这扇破门!” 哑儿本高烧不退,此时挣扎着跑向后院。众人无暇顾及他,却听得咕咚一声闷响,周瑜与周婶相视一眼,还来不及多想,便听闻振聋发聩的撞门声传来。 大乔与小乔虽为将门之女,却从未见过如此阵仗,皆吓得后退一步。 大雨纷落,顺着周瑜惊世绝伦的面庞缓缓流下,不过片刻,发丝与睫毛上便满是水雾,可他目光定定,毫无闪避之意,沉声吩咐周婶道:“带两位姑娘下去,把后院大门封好,没我的令声不许出来!” 大乔开口欲驳,却见周瑜弯弓搭箭,一瞬不瞬地盯着大门,头也不回道:“大乔姑娘,今日并非周某逞匹夫之勇。请你试想,若是你落入不明身份之人手中,他们以姑娘做饵,借以要挟伯符与你父亲,可当如何是好?” 大乔权衡片刻,不再迟疑,冲周瑜深深一揖后,与周婶一道拖着挣扎不已的小乔向后院迤逦而去。才落锁下钥,便听得一声巨响,老宅大门轰然倒下,水花飞溅。 百余士兵趁漆黑夜色望去,只见深宅老院里,剥落门板后,一俊逸白衣少年挽弓如月,箭锋直对众人,仿佛无论谁敢妄动,他便会即刻射穿那人喉头。士兵们见此,喉结滚动,咽咽口水,踯躅不敢近前。为首的不由高声叫骂:“干什么一个个畏首畏尾,上啊!” 方才十余人攀树而上,须臾间便被射落坠地,剩下这些士兵虽训练有素,却依旧被周瑜周身散发出的肃杀气韵所慑,颤巍巍不敢前进。为首之人见此,欲身先士卒,谁知他还未迈出一步,便有利箭直冲面门而来,倏然间射落了他脑顶的铜盔。 落雨纷纷,周瑜的嗓音冷如寒冰:“仲秋佳节,列位既不请自来,便莫怪周某无礼!若要带走二位姑娘,请先从周某身上踏过!”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十九章 一夫当关(一) 风雨潇潇,对峙仍在继续。见周瑜独身抵挡,领头之人命手下从左右两侧进攻。周瑜抽出数根箭矢,簇成箭团,拉满大弓,清目盯紧来犯之敌。 为首之人一愣,大笑对左右道:“什么江左周郎,完全是个门外汉!我不信他这般还能射中我们,上!” 确如带头之人所言,箭羽受力不稳,根本不可能命中目标,甚至无法射出。手下之人不由大了几分胆子,猫身上前,欲左右包抄周瑜。 周瑜瞄准时机,双眸精光一聚,无名指与小指轻拨箭羽,而后蓦地松弦,那几只箭矢竟如着了魔一般,匀速大力飞出。霎时间,四下一片吟哦,与簌簌雨声相对,在这深沉雨夜里,显得尤为慑人。带头之人大腿中箭,鲜血喷涌,他狠命压住伤口,咬牙盯着雨帘中的白衣少年,眸中满是难以置信。 周瑜淡淡道:“看在你们是乔将军手下,今日只小惩大诫,而不索你们性命。毕竟罔顾军法,假传将令的罪责,不该由周某作惩。但若你们还执迷不悟,就莫怪周某不客气了。” 打从五岁练箭起至今日,约莫十三载,弯弓拉弦的次数只怕有百万之多,这细细的弦,长长的箭,与他万般熟稔,配合默契不在话下。可领头之人并未有退却之意,大声冷笑后,一挥血雨交杂的手:“弓箭手!上!” 应着令声,十余名士兵手持弓弩,迈着整齐的步子踏入院中,与此同时,七八名士兵攀上大树,亦弯弓拉弦对准周瑜。 这四面八方高矮错落的弓弩手,即便是神,也难以瞬间全部歼灭,可周瑜并未有分毫退却之意,复从箭筒中抽出一把羽箭,淡淡对后院喊道:“周婶,堂屋后有条木船……” 大乔与周婶虽看不到前院情况,却万分焦急,听得周瑜如是说,大乔掩口惊道:“难道周公子他……” 周瑜竟欲死守换得她们脱险,大乔震撼忧愁,转身欲与小乔商议对策。谁知小乔已没了身影,大乔本能地抬头看向屋顶,只见一个瘦小的身影“嗖”地消失在了山墙后。大乔的心蓦然提到了嗓子眼,担忧恐惧竟比漫天的秋雨更浓稠。 前院里,周瑜仍在与对面的十几名弓弩手对峙,气氛正窒息之际,忽有两三名弓手吟啜一声,陡然从树上坠落,屋顶传来如环佩叮当般的好听女声:“周郎,树上的交给我!其他的你看着办!” 为首那人抬头一瞧,只见暗沉雨夜里,小乔斜坐在院墙之上,长袖善舞,而周瑜弯弓的俊逸身姿稳则如泰山,两人一动一静,一张一弛,配合万分默契。 落雨涨秋池,泼天雨帘下,为首之人看不清是谁在院墙上出手伤人,气急败坏道:“哪里来的野丫头,竟敢在这撒野!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放箭啊!” 弓弩手纷纷拉紧弓弦,可箭矢还未射出,便见周瑜弹弦如奏乐,小乔宽袖舞动,弓弩手的弓弦先后应声而断。 剩下完好的七八张弓射出些许箭矢,周瑜看准时机,侧身闪过,却仍被擦伤了右臂。小乔如旋转的油纸伞般旋身轻巧躲闪,可雨天的瓦片过于光滑,小乔一不小心未踩稳,惊叫一声,跌落了高墙来。 这院墙修筑的十分高大,约一丈又半,为的便是战时抵御匪寇,小乔这般跌落,只怕会摔成重伤。她自知万分危险,吓得离魂飞魄,谁知生死一瞬,却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慌乱间,小乔与周瑜四目相对,小手本能地搂住他宽厚的肩背,眼泪蓦然滚落:“你不要命了吗……” 小乔身姿轻盈,却因下坠之功变得十分沉重。接住她纤弱身躯一瞬,周瑜双臂沉痛,险些摔倒,托着她身子的双手却未颤抖分毫。 周瑜喘着粗气,清亮双眸便是这阴沉雨夜里的星子:“你不肯让我死,我怎能让你死……” 三五丈外,带头之人才认出竟是小乔,惊惧一瞬,旋即换了一副嘴脸,高声道:“小乔姑娘,末将奉乔大将军之命来接你们姐妹回庐阳。还请姑娘莫要受人蛊惑,早点随末将回去啊!” 小乔高声啐道:“我呸!你是哪个裨将手下,竟敢假传我父亲的命令!我父亲人在徐州作战,你们却在后方胡作非为,简直活得不耐烦了!” 周瑜本双手抱着小乔,此时抬起左手,用衣袖轻轻擦拭脸上的雨水。小乔将周瑜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回眸惊道:“哎呀,是不是呸到你了……对不起对不起。” 周瑜未正面答话,只道:“无妨”,却让小乔更加羞愧,仿佛亵渎了神明一般。 周瑜将小乔细微的表情尽收眼底,紧绷的心弦蓦然放松了几分,像她这般呵气如兰的美人儿,却毫不矫情自饰,真可算是十足可爱了。 可情势危殆,愈发向不利他们的方向发展,周瑜的右臂负伤,小乔又落入前院之中。数十全副武装的士兵手持长剑,列队走入老宅。小乔袖中的箭石已全部用尽,她不由自主地紧紧环住周瑜,怒道:“你们既是我父亲下部,可想想自己的所作所为,对不对得起腰牌上的 ‘乔’字!” 察觉出怀中小人儿微微颤抖,周瑜忙将小乔放下,自己则挡在她身前,背手望着眼前挎弓执刀的士兵,立着耳朵听响动。雨声虽大,周瑜却仍捕捉到不远处石板路上传来了沙沙步履声,约莫百余人正逼近老宅,来者究竟是敌是友??头前几人与周瑜小乔只距丈远,周瑜横过长剑,慢慢与小乔退至墙角处。后院内不住传来大乔的哭喊和周婶的劝慰之声。不消说,对于周瑜的本领,周婶仍是有几分信心,即便身处逆境,亦能逢凶化吉,而她作为仆下所能做的,便是守护好大乔的安危。 似已走投无路,却又柳暗花明,鲁肃率府兵忽至,大呼小叫道:“嚯!公瑾,既有贵客,为何不喊我一起啊!” 为首之人大惊,还未起身,便被鲁肃手下横刀比在喉头间。鲁肃走上前,一口啐在那人脸上:“不敢与公瑾单打独斗,尽会欺负老弱妇孺!我呸!” 近前两人仍欲挥剑砍向周瑜,却被他正反两手,劈落了手中长剑。鲁肃大骂道:“无耻杂兵!可是想害死你的主将,竟还敢负隅顽抗!来人,把他们全都绑了带回去!” 眼见地上的伤兵与树上院内的士兵被鲁肃的府兵一个个收拾干净,周瑜终于松了口气,转向鲁肃:“子敬兄可是有千里眼,怎知周某有难?” “还说呢,你府上那哑儿从后院桃树丛里跳下水去,沿湖游了二里,又一路小跑,到我府上报信。那孩子本就染了风寒,现下浑身刮伤,热得吓人,我让他留在府上休息他也不肯,非得一道跟来……” 周瑜心头大震,原来方才那咕嘟水声,竟是哑儿钻过了栽植紧密的桃树丛,跳入巢湖逆着大雨与风浪,找鲁肃报信去了!周瑜赶忙在人群中寻觅哑儿的身影,只见鲁肃府兵群中,一个极其瘦弱的身影,披着鲁肃的大裘袄,摇摇欲坠。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十九章 一夫当关(二) 夜阑人静,大雨未歇,因老宅大门破损,周瑜等人移步鲁肃家中借宿。哑儿高热不退,小嘴一张一翕却发不出声,煞是可怜。 依照鲁肃府上郎中所言,哑儿若不退烧,只怕要损毁听觉,这可怜的孩子,本就不会说话,若再听不见声响,可该如何是好。 周婶掩面大哭,大乔与小乔站在她身侧,扶着她的肩背却不知如何宽慰。周瑜沉吟半晌,对那郎中一礼:“敢问先生可有艾针,能否借我一用。” 那郎中一怔,旋即拿出一只布包,轻轻打开,只见其中插满长短各异的针草,他面带迟疑,对周瑜道:“周大人,你师从神医张仲景,老夫本没有任何理由质疑。可今日大人右臂受伤,下针肯定会有影响,况且这孩子太过年幼,又高热体虚,万一扎偏,恐怕适得其反呐……” 鲁肃亦出言反对:“公瑾,你今日太累了,不如等明日歇歇,再给他扎针不迟啊!” 周瑜推开鲁肃阻拦的手,沉声道:“明日这孩子就没救了,即便能活,亦会又聋又哑。我既然有办法救他,便不会沽名钓誉,畏惧失手砸了招牌。小乔姑娘,周某有事拜托,可否耽误姑娘些许时间,不会太久……” 小乔走上前,问周瑜道:“可是让我帮你托着手肘?” 见小乔明白自己的意思,周瑜轻一颔首,挽起袖管,捻起艾针,沉心静气准备给哑儿下针。 明明是仲秋时节,冷风淙淙铮铮,周瑜却满头大汗。小乔极力帮他托稳手肘,却重不得亦轻不得,既不能影响他施针的力道,又不能不稳,进退维谷间,亦是一头稥汗。如此煎熬了半个时辰,周瑜拭去额上的虚汗,对周婶道:“针石的功夫,应可助他散去体热,劳烦周婶每隔一盏茶的功夫,便用热布为他擦拭额头与手足。” 周婶赶忙应声,即刻端起木盆打水去。周瑜拱手对大乔与小乔道:“今日令两位姑娘受惊,实乃周某之过。时辰不早了,还请两位姑娘早些回房歇息。” 小乔张口欲说什么,却被大乔一把拉住,大乔对周瑜深深一揖:“周公子高义,搭救之恩无以为报,我们姐妹回房休息去了,还请公子顾惜身体,早点歇着。” 语罢,大乔携小乔离去。鲁肃见她二人走远,弯身低声问周瑜:“公瑾,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乔蕤的手下为何会去你家抢人?若是依照你所言,这些人并非奉乔蕤之令,可就愈发奇怪了!” 周瑜俊眉紧锁,清眸如蒙薄雾:“若只是乔将军手下诸人内斗便罢,若是牵涉伯符,我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看这两个丫头的样子,对什么都懵懵懂懂的,只怕被人算计了也不知道。” “不”,周瑜斩钉截铁否道,“她们不是懵懂不知,而是不愿弄权,不肯置喙罢了。当初伯符把她二人托付于我,让我守护她们安全,可真摊上这档子事,我一人又如何抵挡千军万马。我打算天亮便带她们回舒城去,粮草之事,也好当面帮伯符筹谋。” 鲁肃笑得十分无奈:“只要牵扯到你那位挚友,你便不再是那气定神闲的周公瑾了。五年前乔蕤为孙老将军打翼侧,现下他的女儿又要嫁给少将军做夫人,真算是缘分天定罢……” 周瑜猛然坐直了身子,急问道:“你说五年前,给孙伯父作翼侧的是乔将军?” “是啊”,鲁肃愣怔后仰,不知周瑜为何如此激动,“五年前,我是孙贲少将军的牵马卒,这种事怎会记错呢。当时我们渡汉水不久,便与黄祖开战,只可惜攻城器械皆在乔将军手中,他的部队遭遇暴雨,无法渡江,这才导致我们迟迟未攻下襄阳。孙将军先欲歼灭黄祖,便追入岘山,谁知却落入黄祖布下的陷阱之中。” 听了这话,周瑜的眉头不由锁得更深:眼前形势愈发扑朔迷离,仿若棋盘死局,难以破解。若乔蕤与孙坚之死扯上干系,孙策定会步履维艰。舒城之困,粮草之难又当如何化解?真可谓一环连一环,百上加斤。 舒城之上,皓月当空,营房外,孙策独自坐在柴草垛上,望着明月饮酒。 朦胧间,月晖皎皎竟映出大乔的模样,一喜一嗔,娇憨可爱。孙策心头甜涩参半,把酒祝西风,喃喃道:“莹儿,今日是我们相识后,你的第一个生辰……十五岁的莹儿,我已刻在心里了,可惜没能马上看到十六岁的莹儿,不知那罗缨你可喜欢?都说 ‘何以结恩情,美玉配罗缨’,我对你的心思无人不知,可我的苦闷,却不敢告诉你……”说着,孙策饮尽杯中酒,只觉喉头一阵甜辣,慢慢浸润肺胁,心间的愁闷好似缓释了几分。 正在此时,韩当带着一干瘦老汉疾步走来,及至孙策处,韩当礼道:“少将军,这位便是五年前负责为翼侧部队烧火的伙夫……” 孙策瞬时醒了酒,从柴草堆上起身,上下打量那老头:“现下已回乡种田了罢?” 那老头耷拉着斜眼,咧嘴一笑,露出参差交错的老齿:“少将军说笑了,如此乱世,哪里来的什么田可种?无非是互通来往些消息,混口饭吃罢了。” 孙策瞥了韩当一眼,好似在问他找这人是否可靠。韩当耸肩一笑,示意自己已然尽力。孙策无奈,硬着头皮问道:“五年前,乔将军渡汉江时是何等情形,你可还记得?” 那老汉歪头一想,抬起虬枝般的枯手,挠挠头上的虱子:“那日可算是我从军数载最难忘的一日了,可是……” 孙策见他拖长腔,却不继续说,不由诧异。韩当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些许银块,拍在那老汉手上:“说罢!” 那老头将银块放在口中一咬,旋即大笑一抛,再牢牢抓稳掖进怀中:“那一日,本是大晴,我们带着辎重与粮草正欲渡河。谁知忽然刮起东风,下了大雨,河水涨了好几尺,乔将军便下令众人退避观望……” 孙策思索片刻,低头又问:“那若是强渡,又当如何?”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十章 闻君有他(一) 听了那老汉的话,孙策辗转一夜未眠,脑中尽是铁马金戈之音,挥之不去。及至天明时分方有几分好转,谁知居巢快马加鞭送来密函,孙策看罢后,彻底没了睡意,满心恶寒,可他还未发作,便见孙权迤逦而来,笑道:“兄长还没用早饭吧?母亲请兄长去帐中用饭。” 打从那日看到孙坚手稿后,孙策便未再与吴夫人有过交流。今日眼见躲不过,孙策只得应了一声,披上红绸斗篷,大步随孙权走入帐中。 孙尚香看到孙策,开心地挥舞着小手,招呼道:“兄长!” 孙策却笑不出来,冲吴夫人礼道:“母亲可是有事找我?” “昨日仲秋,你忙着劳军,甚至未与我们吃团圆饭。今日早起无事,找你来一起吃个饭罢了,别无他想,坐吧。” 孙策应了一声,挨着孙权坐下,拾起碗筷用餐,却有些食不知味。孙尚香不懂察言观色,歪头望着孙策,笑眼弯弯:“兄长平日里屁话最多,今日怎的一句也没有了?” 孙策白了孙尚香一眼,筷子尖点着她的小鼻子:“兄长哪里有你屁话多?你若再不吃,碗里的可要被你二哥吃光了!” 孙尚香下意识地捂住小碗,却见孙权埋头用餐,根本未看自己,她鼓着小嘴,叉腰欲与孙策分辩。哪知孙策转向吴夫人,沉吟道:“母亲,我确有一事,要告诉母亲。公瑾欲来舒城军营,助我筹谋粮草之事……” “你两个打小就在一处,公瑾能来帮你,自是极好。” 吴夫人回得平淡,孙尚香却激动不已,差点打翻了汤碗:“哇,公瑾哥哥要来?什么时候到?” 孙策顾不上搭理孙尚香,继续对吴夫人道:“母亲,乔将军人在徐州前线,无法顾及亲眷,我本将大乔姑娘姐妹托付公瑾照顾,孰料竟有人假传乔将军之令,欲将她们姐妹挟持……故而公瑾此番前来,乃是与两位姑娘同行。” 其实孙策明白,吴夫人是知礼之人,即便他不嘱咐拜托,吴夫人亦不会让大乔难堪。毕竟世道沧桑,吴夫人怎么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两个姑娘颠沛流离、任人欺凌。可孙策自有他的想法,他不愿母亲觉得,自己因为喜欢大乔便失了理智,再无筹谋,更不愿意母亲觉得自己因为大乔而对她不敬。 果然,吴夫人听了孙策这坦诚直言,轻声叹道:“乔蕤年纪大了,手下的几个裨将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有人趁机作乱亦未可知啊……伯符,前线的战况,你要留神打探着。我昨日收到你舅父的来信,现下粮草吃紧,不仅是你这里,外派征战的几名将领,皆面临粮草之困。若是乔将军能攻下徐州便罢,如是攻不下,只怕今年冬日粮草会愈发成问题,你一定要早做准备才是。” 孙策点头应道:“母亲放心,我现下有四路筹粮之法,总会能解决这两千人的吃饭问题!” 晌午过后,西风渐起,舒城外天青欲雨,农人皆扛着锄犁回到家中,周瑜则在鲁肃府兵的护送下,驾车姗姗来迟。此番前来,鲁肃将家中所剩余粮十余石相赠,可供围城两千人食用约十日。虽不解远虑,却可疏近忧,孙策自是欣喜,出营数里相迎。 周瑜策马在前,遥见不远处城郭连营外,孙策金甲红披,威风八面。只是这威风之下,究竟承受了多少忧愁暗恨,只怕寻常人难以想象。 及至近前,孙策含笑为周瑜牵马:“本以为明年才能相见,没想到这么快便见面了,莹儿呢?” 周瑜回身一指,只见末尾马车处,大乔与小乔相携走下。孙策含笑一招手,吩咐左右道:“车行劳累,带两位姑娘下去休息罢。” 左右即刻领命,上前接过大小乔手中的包袱,带她二人向营中走去。这见面不近前,只让随从来将她二人引走,既客套又疏远,十分不似孙策作风。大乔心中不由疑窦丛生,行出七八步,回眸一望,只见孙策只顾与周瑜攀谈,根本未留意自己,她眸中闪过几丝道不尽的酸涩,轻巧玉足如灌千斤,只觉眼前方丈地寸步难行。 孙策好似感受到大乔的落寞,却极力克制己心,压着性子未去看她,调笑朗声对众人道:“各位大哥辛苦,我已命伙夫备下饭食,请各位移步,吃饱了再回程罢!” 从居巢到舒城一路虽不算遥远,却因运送粮草而辛劳不已。听了孙策这话,府兵们无比欢悦,大步流星用饭去了。 周瑜见众人走远,低声对孙策道:“伯符,几日不见,怎的感觉你憔悴不少。身子可还好?入秋容易招病,你莫要太累了。” 孙策摇头苦笑道:“跟时气不相干,只是知道了些数年前的事,心里难受得很……” 方才见孙策对大乔冷淡,周瑜便心生疑惑,却不好明着问。若是孙策并不知道五年前之事,自己贸然一说,岂非要让他二人产生嫌隙?周瑜只得婉转问道:“你与大乔姑娘怎么了?先前人家小乔姑娘问我,我可是拍着胸脯保证你孙伯符绝非薄情寡义之人……你难道不喜欢人家姑娘了?” 孙策无奈瞋了周瑜一眼:“公瑾,你原来可从不议论这些,今日怎的像被小乔那丫头附身了似的……这几日我确实听说了一些事,令我烦忧不堪……你可知道五年前,给我父亲打翼侧辅助的竟是乔将军!不过我现下也想清楚了,过去之事,若非亲身经历,根本无法得来真相,纠结于过往,不如放眼未来……你既说是来帮我筹谋粮草之事,可有对策了?” 周瑜胸有成竹,清眸一亮,回道:“四下眼杂,我们去中军帐讨论。” 秋风缱绻,小帐里,大乔细细收拾着行囊。小乔将大乔眼底的几丝惆怅看在心里,上前拉住她的手,喃喃道:“姐姐……” 大乔眉眼间尽是疲累,笑容却仍十分温柔:“婉儿饿了吧?一会子我去给你弄些吃的来。” 小乔心疼不已,鲜妍绝艳的小脸儿满是恼怒之意:“姐姐是不是因为那孙伯符生气?他昨夜还托人送姐姐这罗缨,今日相见,却像是不认识似的!姐姐别慌,等我去问问他,到底什么意思!” 见小乔大呼小叫,大乔生恐旁人听去,会对孙策名望有所毁谤,她赶紧紧紧攥住小乔的手,低声央道:“婉儿,别……许是他有什么旁的苦衷罢。军营重地,我们不要再让孙郎难堪……” 见大乔清眸含泪,小乔自悔唐突,瞬间泄了劲儿,摇着大乔的手臂宽慰道:“姐姐说的是,也许是我们想多了。那个……我真的饿了,我们去找些吃的罢!” 大乔应了一声,缓缓吐纳稳住情绪,看似无事般与小乔一道向伙房走去。可她十分明了,自己并未多心,孙策的态度确实与以往大相径庭。可他到底为何如此,大乔根本无法揣度,只觉得春日里心中悄然绽放那片小花,已被秋风清扫,须臾间凋零殆尽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十章 闻君有他(二) 中军帐里,孙策与周瑜分坐木案两侧。周瑜细细摆弄算筹,算罢对孙策道:“按照现下每日的消耗,这些余粮撑不过八月份。居巢和东乡的粮草,须得统筹罢,给百姓留够越冬之粮后才能运来,如此便是十月前后了……城中陆家这几日都没什么动静罢?” 孙策扶膝摇头道:“再没什么动静了,不过听城中探子所报,陆家这几年为备战事,广积粮草,吃个三两年不成问题。想来陆康那老头应当已听说我们断粮之事,只怕乐呵呵蹭着痒痒,等着我们撤兵呢!” “围城之战,除了比谋略攻心,更多还要看物料供给。此一战是你第一次挂帅出征,对于我们而言,定是只能胜,不能败!” 孙策仰面倒在软席上,喃喃道:“从前看我父亲行军,只觉得他骁勇无敌,万夫难挡,却不知这粮草人心,桩桩件件都要他费力操持……若论单打独斗,我一人能打一百个陆康!现下却仍备受掣肘,被困在此处,进退不得!” 周瑜闻言大笑:“陆康七十几岁的人了,你打他二百个也不足为奇。话说回来,你父亲曾救过陆康的内侄,你们之间也算是有恩情的,何至于闹到如此田地……” 孙策哼道:“论这些也没用,我们还是先想办法,撑到秋收时节罢。” “我从父先前随先父在洛阳为官,现下解甲归田,手里有几亩薄地。前几日我已写信向他求助,让他把家中的余粮先给我,不过应当也就十余石罢,你可别嫌少。” 孙策摘下金盔,一拂耳边的额发:“莫说十余石,就是半石我也不嫌少……” 正当两人说笑之际,帐外忽传来吕蒙断断续续的喘息声:“少,少将军,大人……大事不好,蒋钦,他们在村里,挨了揍了!” 是夜乃八月十六圆月夜,太阳还未下山,明月便已挂在梢头。舟车劳顿,又饱了肚子,小乔躺在榻上,睡得天昏地暗,已然不知今夕是何年。 大乔则在絮絮收拾帐子,每个角落皆打扫得干净得宜,除却性情使然以外,做活能让她暂时忘却满心愁绪。无论孙策态度如何,她皆不希望自己变成一个只知哭哭啼啼的懦弱女人。 谁知帐外忽然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人声吵杂,似是出了大事。小乔不由惊醒,起身揉揉朦胧睡眼,一咕噜滚下榻来:“怎么了?可是陆康杀出城了?” 大乔亦感疑惑,姐妹两个一道走出营帐,小乔一把拉住一名匆匆跑过的士兵,问道:“这是怎么了?你们都慌什么?” 那士兵知道大小乔乃孙策座上宾,住步拱手回道:“阿钦本依照少将军之命,带着一路人,去帮本地农人做活。不知怎的,今日好似暴露了身份,那些农人听说他们是围城军,即刻变脸开始打人了……阿蒙回来报信,少将军与周大人一道去劝架,却被农人一耙掀在了头上,流了好多血呢!” 大乔的心蓦然提到了嗓子眼,她怔怔立在西风里,香背前额皆是冷汗。小乔心急,不由拽住那士兵的衣襟:“周公瑾呢?也让人给掀了?” “周大人未受伤……”这士兵还未说完,只见营门处浩浩荡荡行来一群人,朱治韩当程普黄盖四位老将皆在,簇拥着受伤的孙策快步入帐。另一侧,吴夫人与孙权孙尚香亦前往探伤,一时间中军帐内外被挤得水泄不通。 大乔驻足看了许久,轻声对小乔道:“婉儿,我们回去罢。” 小乔不解道:“姐姐不去看看孙伯符么?” 大乔回过身,纤弱的身子映在堂皇夕阳中,对影成双:“不必了……” 小乔见大乔这般寂落,心中万般不忍,不消说,从小长到大,这小半年乃是大乔最快乐的时光。虽然小乔不喜欢孙伯符,却不愿大乔难过。可正如周瑜所言,他们二人的事,且要看他二人如何解决,旁人哪里有置喙的余地呢? 入夜时分,鸦默雀静。用过晚饭后,小乔便趴在案上睡着了。大乔用尽全力,才将她轻轻搬回榻上,再端来清水为她洗漱。 待忙完这些活计,夜色已深,大乔准备系好帐子歇息,谁知帐门处忽然映上一个颀长的人影,大乔低声惊问:“谁?” 一双大手伸来,右手捂住她的薄唇,左手一揽,便将她拉出了帐篷。大乔瞋着流眄美目,望着眼前的孙策,竟有一瞬恍若隔世。 孙策一身常服,未着银盔,头上缠着厚厚的绷带,却分毫未影响他的俊俏,他俯在大乔耳边低道:“好狠的心呐,我伤成这样,你也不来看看我?” 孙策这是闹得哪一出?下午时那般冷淡,晚上却又贴上门来,大乔低垂清目,薄唇颤动,欲推开孙策的手:“少将军自重。” 孙策却不肯撒手,只将她箍得更紧:“莹儿,这几日我确实心里有事,可决不是负心……我只是想把事情全都处理好,再来与你说个清楚明白,不然岂非要让你悬心?不过下午挨了这一下,我这脑袋瞬间恍惚,眼前只晃过你的模样……莹儿,你就看在我伤成这样的份上,莫要与我怄气了罢。” 大乔心弦微动,抬起小手抚着他额上的绷带:“还疼吗?” 见大乔不再与自己怄气,孙策这才笑开了,眉眼间尽是温柔:“不疼不疼,有你惦记,已经全好了。” “你也真是的,既然是苦肉计,为何不注意些分寸,若是伤了眼睛可如何了得。” 孙策宽阔的肩背一紧,诧异道:“你怎知这是苦肉计?” “连那东莱太史慈都伤不了你,农人如何能把你打成这样?何况若要那些农民害怕愧悔,自是没有比这更好的法子……今夜你们怕是有的忙了吧?” 孙策拉过大乔的小手,轻轻吻了吻她白玉般的掌心:“我的莹儿真是冰雪聪明,今夜确实是关键,一会子我们就回村里去。那些农人怕我报复,定要连夜逃跑,我得去堵住他们才是啊。” 大乔含羞抽了手:“去罢,莫要再受伤了。” 孙策恋恋不舍地松开大乔,看她纤腰间系着那根罗缨,不由笑得十分自得:“我选的东西就是好看,你可喜欢?” “不喜欢”,大乔语调温柔如水,语气却斩钉截铁。 可孙策一点也未将这话放在心上,他拂过大乔的长发,一字一顿道:“迟早有一天,我会亲手把它解下来。” 大乔回过神,又羞又恼,却见孙策挺拔俊逸的身躯已飘至营门处,她不由喟然轻叹,想不清孙策到底将何事瞒下,一颗心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他,这感觉好似飞蛾扑火,含笑饮鸩,却怎么也停不下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十一章 愁知夜长(一) 天边挂着一轮圆月,气清皎皎,洒向人间,月晖下,人间却不得团圆。城廓外小村里,几户农人收拾好了行李细软,准备趁夜色逃离此处。汉民一向安土重迁,若非形势所逼,谁又愿意背井离乡,拖家带口,在这乱世中飘摇。 老农扶着腿脚不利的妻子,缓缓转过身,望着祖祖辈辈生活的茅草房,霎时间老泪纵横。 三个月前,那个名叫阿钦的小伙子带着一众人来到这里,说是路过此地讨口水喝。老农见他们皆是近乡口音,又相貌堂堂,便将老伴送来的壶浆给他们分食了。这些年轻人却也不白吃白喝,麻利地帮他做起了农活,从插秧到喂鸡放牧,无所不能。老农本年事已高,现下见有人帮忙,终于可以坐下喘口粗气。 如此隔三差五,蒋钦等人常来帮忙,逐渐与老农熟络。老农家本有一儿一女,儿子参军入伍,常年在外征战,女儿年满十六,却还未许人家。这老农见蒋钦生得眉清目秀,又勤快麻利,竟动了招他为婿的念头。哪知蒋钦一口回绝,情急之下道出自己乃是攻城军孙策下部。老农不由羞恼交加,联合几个近邻,抄起锄犁欲给蒋钦等人些许教训,谁知却惹来了更多攻城军。 自打孙策围城起,这些城外村庄的农人便怕极了他们,所幸攻城军并未冒犯,数月来相安无事,谁知今日竟惹来如此横祸。所有农人皆如临大敌,一通胡抡间不慎击中了孙策。 看着那一地的鲜血和众人簇拥下的金甲少年,农人们自知闯下大祸,惊叫四处逃散。不消说,按照正常逻辑推断,明日一早,定会有人来将他们的村落夷为平地。故而农人商议后,决计集体趁夜色逃跑。 老农再看一眼老宅,紧紧身上的破布包,一狠心准备出发。熟料林子里忽然传来一阵铁履声,数百士兵先后从林间钻出,下午那受伤的少年立在众人之前,笑对老农道:“夜黑风高的,老伯这是要去哪儿啊?” 月影下,孙策与周瑜的身影愈发显得挺拔高大,姿容俊逸犹如天将降凡,那老农却仿若看到了鬼差,吓得两腿一软,本能地护住身后的妻子女儿,抖抖道:“今日伤你的人是我,要杀要剐冲着我来……” 哪知那姑娘性情节烈,从老农身后钻出,冲着眼前望不尽的士兵喊道:“钦哥!你这个大骗子!” 士兵中传来一阵骚动,蒋钦自知此事与自己有关,走上前来,冲孙策一礼:“少将军……” 孙策拍拍蒋钦的肩,笑得意味深长,转身对那老农道:“老伯,你庄稼也不收了,女婿也不要了,这般急于逃命,只怕逃不出庐江郡,便会被山越贼人所杀罢?” “呸!”老农高声啐道,“狗杂碎!你莫要以为,这样威胁我便会害怕!要杀要剐,随你便罢!” “来人!”孙策忽然大喝一声,吓得老农连连退步,那姑娘倒是毫不畏惧,直直站着未动。蒋钦担忧孙策真的恼了,一口气悬在了嗓子眼,心乱如麻。 谁知孙策突然缓了语气,笑道:“还不快帮这位老伯把地里的庄稼收了?” 本已做好人头落地的准备,此时却如此逆转,老农与妻子女儿面面相觑,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果然,吕蒙拱手领命,带领着一只百人分队齐步向水田走去。压人心魄的黑影去了一半,老农的心却依旧高悬。 孙策向周瑜递了个眼色,周瑜心领神会,以舒城口音问道:“敢问姑娘芳名?” 那姑娘一愣,轻声回道:“钰儿……” 周瑜侧身对蒋钦道:“蒋队率,你可有定亲?” 蒋钦不知周瑜为何忽然以官职称呼,反应片刻才回道:“回周大人,未曾定亲。可我不能娶妻,若是我娶妻了,阿泰可怎么办呢!” 一瞬死一般的寂静后,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哄笑。孙策笑得前仰后合,牵动了头上的伤口,痛得直“诶哟”,连周瑜这样云淡风轻之人,亦忍不住笑得扶额。周泰立在阵中,一脸茫然,不知蒋钦为何会这么说。 孙策笑够了,深深吸气后问蒋钦道:“你成亲,跟阿泰何干?” 蒋钦涨红脸回道:“我们说好了一处打仗,甘苦与共,我若先娶了妻,岂非不仁不义?” 孙策瞥了身侧的周瑜一眼,调侃道:“你不必这么想,我的挚友先前也不声不响成亲去了,现下还不是与我并肩而战吗?” 谁知还不等蒋钦打定主意,那名叫钰儿的姑娘便斩钉截铁道:“我不会嫁给钦哥的!我爹爹先前相中他,无非是看他善良勤谨,现下既知他和你们一样,是袁术帐下走狗,来这里是为了烧杀抢掠,我就是死也不会嫁给他!” 钰儿这话如此难听,只怕要激怒眼前之人,老农上前一把扯过闺女,护在身后,双眼瞪如牛铃,一瞬不瞬地盯着孙策,双腿抖如筛糠。 果不出其然,片刻沉闷后,孙策猛地抽出腰间佩剑,那老农本能地眼一闭,手一挡,却未有痛感传来,他难以置信地睁开眼,只见那利剑竟架在了蒋钦脖颈上:“蒋钦,本将军命你来此处探访民情,你却罔顾军纪法度,与民女私相授受!既然败坏了我军名望,便莫怪本将军对你不客气!” 钰儿到底是个乡下丫头,虽胆大有主意,此时却仍被孙策唬住,焦急唤道:“钦哥!” 周瑜适时开口,娓娓劝道:“钰儿姑娘,敢问我军围城数月来,何曾烧杀抢掠?又何时亏待过百姓?姑娘莫要人云亦云,若少将军因此给蒋队率定罪,岂非是被姑娘所害?再者说,以周某之见,蒋队率不答允娶姑娘为妻,真正的原因,只怕是不愿姑娘迁入庐阳家眷营地,与父母骨肉分离罢……” 钰儿听了周瑜这话,一脸难以置信地望着蒋钦,蒋钦亦定定回望一眼,却什么也没有说。 周瑜眼尖看到不远处数十名乡亲怀抱布包,探头张望着此处,不由抬高了几分声调:“众位乡亲亦是如此,我只问,这几个月以来,蒋钦待大家如何?我们部下兵将,又可曾剽掠你们分毫?今日有一说一,但凡能举出一例,少将军必百倍赔偿于你们,一经查实,作奸犯科之人必当即刻处决!” 寅时三刻,大乔依然未能入眠,在卧榻上辗转反侧。不知孙策今夜在城外小村战果如何。不消说,腹背受敌、缺粮断草之际,若是能争取来些许支援,对于攻城军与孙策而言,皆有重大意义。 正当大乔胡思乱想时,帐外竟传来了孙策的轻呼声:“莹儿,莹儿睡了吗?” 大乔怕吵醒熟睡的小乔,披上外裳,蹑手蹑脚地走出帐去,只见孙策一脸灿笑,亟不可待对大乔道:“快跟我走,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十一章 愁知夜长(二) 夜色清妍,孙策拉着大乔柔弱无骨的小手,一路向丛林深处走去。 无边落叶翩翩而下,大乔不知孙策欲带自己去往何处,一颗心却澄明清澈,毫不畏惧。耳畔满是沙沙的秋风声,大乔鼻尖微凉,手心却传来炙热的温度,心中满是从未有过的安稳。 不知走了多久,孙策蓦然驻步,从怀中摸出一条长绢帕,叠好蒙在大乔的清目上。夜黑人寂,大乔难免有些害怕,慌乱间拉住孙策的手:“孙郎……” 孙策语调温柔,牵着大乔继续向前:“莹儿别怕,有我在,我一直在。” 这样缓缓行了一阵子,转过一个急弯,大乔感觉眼前霍然一亮,却懵懂不知究竟何物。正当她诧异之时,孙策却悄然撤了手,大乔心下一惊,伸出玉手四下探索着:“孙郎!孙郎!” 天地间唯有虫鸣鸟叫,却无孙策半分回音,大乔恐惧万分,一把拉下丝帕,眼前豁然开朗,只见自己竟身处巢湖岸畔,一轮朗月映在湖间,流萤飞舞,如星飞逝,大乔霎时间忘却了心间的恐慌,抬起小手欲接那萤虫:“太美了……” 孙策不知何时转到大乔身后,轻轻环住她的纤腰,喃喃道:“再美亦不及你的万一……” 大乔红着小脸儿,眼波映着秋波,愈发清澈动人:“平白无故,为何骗人家来这里,说这些没头没尾的话。” 孙策的薄唇吻过大乔白嫩的面颊和鬓发,在她耳边低道:“今年生辰未能陪你,以后每一个生辰,我都会在你身边。” 语罢,孙策扳过大乔纤弱的身子,情动神驰,低头欲吻上她的樱唇。谁知相去不过方寸时,大乔竟忽然轻笑起来。孙策身子一紧,不由有几分不悦:“莹儿笑什么?” 大乔赶忙致歉:“对不起,孙郎……看到你头上包的绷带,我没忍住……” 孙策尴尬又无奈,叉腰道:“若不是为了那几口粮,我何止于此?你若觉得不好看,我现在就解了……” “别”,大乔轻轻拉住孙策的手,“伤还没好,千万莫要乱拆,方才是我不好,你别生气。” 星目骨碌一转,孙策就坡下驴,清清嗓子佯装气急:“那不行,我生气得很,你得好好哄哄我。” 大乔将小脑袋依偎在孙策宽阔的肩上,柔声嘤咛道:“可我不会哄人,你要怎样才消气?” “那……你亲我”,说着,孙策弯身指指薄唇,示意大乔吻自己。 暗夜漆漆,却挡不住大乔的面红耳赤,她侧过身垂眼道:“那怎么行。” 大乔含羞的模样煞是惹人怜爱,孙策再也无心逗弄,揽过她的小脑袋,重重地吻了上去。 盈盈一水间,一对璧人交影重叠,气息相合,缠绵悱恻,及至天将明时方休。孙策环住羞赧不已的大乔,让她纤弱的身子完全倚在自己身上:“莹儿睡会儿吧,等天大亮了,我们再回营去。” 大乔虽觉得不妥,却已没了反驳的气力,窝在孙策怀中安然睡去。 圆月淡去,霞光破晓,孙策望着大乔乖巧绝美的睡颜,只觉胸腔间紧压的大石终于松懈了几分。今夜见蒋钦与钰儿两心相悦,孙策没来由有些羡慕,若是他与大乔也能这般容易厮守,该有多好。 晨起时分,小乔惫懒地伸了个懒腰,像往常一样娇声与大乔打招呼:“姐姐早啊,今早吃……”她话未说完,便见旁侧榻上空空如也,小乔赶忙起身洗漱换好衣衫去寻,谁知屋内帐外皆不见大乔身影,伙房与井边亦不见她的芳踪。 小乔不由慌了神,急匆匆赶往周瑜营帐,不待通报便掀帘而入:“周公瑾,孙伯符呢?” 周瑜一夜未歇,仍在用算筹仔细统计四处收来的粮草。见小乔喘气不匀,神色慌乱,周瑜收了手中的算筹,不解道:“伯符应当在中军帐罢?或是在吴夫人帐下,小乔姑娘找他有事?” “我姐姐不见了!我问了守营门的士兵,说他们二人昨天半夜出营去了,他们……不会是私奔了罢?” 两宿未眠,饶是铁打的身子,亦不免有些困乏,周瑜本端起杯盏,欲饮茶醒神,听了小乔这话,即刻呛咳不止:“好端端的,怎会私奔?定是有些体己话要说,避着我们找地方说去了罢。” “那也不能说一夜啊”,小乔气鼓鼓地鼓着粉腮,双瞳剪水,一张小脸儿满是少女独有的白皙红润,十足可爱。 周瑜不禁弯了眉眼,笑道:“令姊心性剔透,乃是个通情达理的好姑娘。伯符虽看似莽撞,实则心有丘壑。小乔姑娘不必担心他们,只管好好等他们回来就是了。” 小乔玉臂托腮,倚在雕花木案上,耸身上前与周瑜四目相对:“我说周公瑾,我听你夸我姐姐好多次了,你怎的从来没有夸过我啊?” 未曾想小乔会这么问,堪称博学鸿儒的周瑜竟不知如何回答,许久才道:“有那么多人夸小乔姑娘,难道还差周某一个吗?” “别人是别人,我也想知道,世间一等一的周公瑾是如何看我啊。” 朝阳洒落帐中,连空气亦有了晕华,晶莹剔透,美轮美奂。光影下的少年愈发俊俏,神色却更肃穆了几分,周瑜坐正身子,清目定定地望着小乔,好似在仔细思忖,自己究竟如何看待她。 原本不过是玩笑话,小乔却蓦地紧张了起来,小手心中满是细汗。 这一瞬简直比一世还久,周瑜方要开口,却听得门外传来孙尚香的高喊声:“公瑾哥哥,公……” 周瑜与小乔回眸与孙尚香对望,三人大眼瞪小眼了好一阵,小乔才忙从案上起身,大大方方与孙尚香招呼道:“孙姑娘,许久不见。” 孙尚香乃第一遭见小乔身着女装,愣怔片刻后,“哇哇哇”地上前,拉着她上下打量:“原来你长得这么漂亮,我一直以为你随你爹呢!” 周瑜没忍住笑出了声来,他自觉失礼,赶忙轻咳两声:“尚香,你怎么来了?可是吴夫人有事?” 孙尚香摇摇头,扁着嘴道:“母亲让我叫长兄用早饭,可长兄不在中军帐,我就只能来找公瑾哥哥了。” 一大早吴夫人竟要找孙策,小乔与周瑜瞠目结舌,面面相觑,两人搜肠刮肚,却皆一时没了主意,不知究竟该如何是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十二章 南箕北斗(一) 天青欲雨,早起风凉,一片布谷啼鸣中,大乔悠然转醒,她缓缓睁开眼,正对上孙策温柔的眼波:“莹儿醒了?” 大乔懵懂间竟忘了昨夜之事,茫然道:“我怎么在这里……” 孙策俯身在大乔唇上一吻:“你说你怎么在这?昨晚的事……我可忘不了。” 参天巨木葱葱,孙策怀抱大乔坐在树下,两人衣袂相交,身上共同盖着孙策的红绸斗篷。大乔回过神,急忙将孙策推开,站起身捂着红彤彤的小脸儿:“天呐,我怎么睡着了?现下几时了?” 孙策慢悠悠站起,惫懒地伸了个懒腰:“估摸快到巳时了罢。” “什么?”大乔瞬时花容失色,焦急欲往回赶,却被孙策一把拽住。 孙策嘴角挂着一抹坏笑,指指大乔的纤腰:“莹儿确定要这样跑回去?若是被人看到了,只怕……” 昨夜忽然被孙策叫出,大乔披着外裳,却未系绦带,此时若这般衣衫凌乱地回去,只怕会被人误会。大乔十分焦急,哭笑不得,只见孙策抽出腰间的革带递上:“先扎这个罢。” 大乔权衡半晌,只得接过系好。两人并肩向军营走去,及至营门处,大乔却蓦然与孙策拉开了几步距离。孙策还未来得及调侃大乔的羞怯,便见小乔与周瑜一道走来。看到大乔,小乔急呼道:“姐姐去哪了,怎么现在才回来,可急死我了!” 大乔红着脸,嗫嚅半晌,不知该如何对小乔解释。小乔无意间垂头一瞥,愈发震惊:“哎呀姐姐,你怎么系着孙伯符的腰带……” 大乔连退几步,一脸尴尬。不远处守门的几名士兵皆闻声看向此处,大乔羞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入,孙策却似没事人一般,问周瑜道:“你们两个怎会在这儿?难不成是在等我们?” 周瑜上下打量着孙策,挑眉低声笑问:“你要当爹了?” 面对挚友的打趣,孙策面皮再厚亦扛不住,俊颜上飞起了一丝可疑的红晕,他一把揽过周瑜的脖颈,用力锁住:“少浑说!快说为何来寻我?没出什么事罢?” 周瑜哼笑道:“一大早,你母亲就让尚香来寻你,我只好说你又去那村里探访民情,这才搪塞过去。” “想来小姨子寻不到莹儿,所以去找了你,你们俩便一道在这里等罢?” 小乔本就不满孙策带着大乔乱跑,此时听得这话,愈发不满:“去去去,谁是你小姨子。姐姐我们走,不要理这登徒子!” 语罢,小乔拉着大乔快步离去。周瑜见她二人走远,偏头问孙策:“看来乔将军的事,你已查清楚了?” 孙策目光一暗,苦笑对周瑜道:“没有……现下我知道的,便是那日确实下了大雨,但乔将军贻误军机,导致我父亲战死岘山乃是事实,听闻事后袁术曾小范围地斥责过他。可这些事终究与莹儿无关,我亦无法将她割舍,不如便将此事一直隐瞒下去,永远不让她知道。” “可你是否想过,当年之事,知道的人不在少数。若有别有用心之人告诉大乔姑娘,她岂不更加难过震惊?再者,你是难以割舍,可是仲谋尚香吴夫人与大乔姑娘并无感情,他们也能毫无嫌隙地接受她吗?” “我母亲那边,我自会尽力游说,我相信她会喜欢莹儿的……至于其他人,我倒要看看谁有这个胆子,来我这里嚼舌根!” 周瑜摇头笑得十分无奈:“伯符,你这只是孩子般的玩话,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哪里是斗狠可以解决的。以我之见,我觉得你可以找机会当面问一问乔将军,也许很多事并没有我们揣测的那般复杂。” 孙策眉头一蹙,若有所思:“你从不说没头没尾的话,现下这么说,难道你找到了什么新线索?” “那是自然,我们帐里说话。” 大乔回到营帐后,细细洗漱收拾,小乔一直跟在她身后,不住问道:“姐姐,你昨晚跟孙伯符干嘛去了?他有没有欺负你,有没有占你便宜啊?” 大乔见躲不过小乔,无奈地放下手中的木盆,一戳她的小脑袋:“你这丫头见天在想什么呀?孙郎他……跟我说了几句话,结果说着说着,我就靠在树下睡着了……” “姐姐,你是不是当我傻呀?靠在树上睡着,孙伯符也睡着了吗?既然只是说话,为什么不在营里说,这样困了可以靠着篱笆睡呀。还有,你怎会扎着他的革带,难道说话说的兴起,连衣服也脱了吗?” “婉儿!”大乔语气中尽是难得一见的肃然:“你再浑说,姐姐可真生气了。” 小乔长这么大,从未见过大乔对自己动怒,她不禁感到有些委屈,扁着小嘴嘟囔道:“我……我就是担心姐姐……” 身为家中长女,大乔对小乔十足疼爱,此时见泪珠儿在小乔的清目中打转转,大乔霎时泄了气,抬手摸摸她的总角,柔声道:“婉儿……你担心我,我知道。只是我与孙郎两情相悦,我信他敬他,他对我亦是尊重体贴。无论如何,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婉儿不必担心我。” 小乔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我知道,姐姐一直都很聪明,万事皆有分寸。姐姐能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婉儿真的很开心,可想到姐姐嫁人后,我都会像今天早晨醒来一样,再也找不到姐姐,婉儿心里真的很难受……” 大乔心下一涩,轻轻环住小乔瘦弱的肩背,轻抚道:“婉儿放心吧,无论姐姐去哪里,都会带上你的。” 小乔这才转忧为喜,笑眼弯弯:“姐姐饿了罢,我去伙房给你拿吃的,姐姐稍等。” 语罢,小乔飞一般跑出了营帐,大乔望着小乔轻巧的身影,嘴角漫起了一丝浅笑,内里却戳中了隐忧:若不想姐妹分离,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自己嫁与孙策,而小乔嫁与周瑜。可周瑜看小乔的眼神,与看孙尚香哑儿等人无异,若不能得偿所愿,小乔未来的归宿,又将在何处呢? 大乔正惆怅时,一眼瞥见案上放置的孙策的革带。与其被更多人发现笑话,不妨早些将此物归还,想到这里,大乔捡起革带向中军帐走去。 中军帐里,孙策解了外裳,边洗漱边听周瑜说:“伯符,中秋之夜我们在老宅中遇袭,差点丢了性命。可两位姑娘在我府上之事,除了几名心腹老将外,无人知晓。你可想过,这乔将军的手下,是如何知道她们的行踪,又如何敢假传将令的?” “我想来想去,也想不清楚,难道韩当朱治阿蒙周泰等人中有细作?我觉得不可能。” 周瑜摇头否道:“此事并非细作泄露。伯符,大乔姑娘生辰前几日,你曾重金为她买下一条玉带罗缨,可有此事?” 孙策霍然变色:“难道说……” “不错,李丰安插在我们营中的细作将此事告知了他,大乔姑娘生辰将至,他很容易便猜测出,这条罗缨是你买下为博美人一笑的。李丰就此顺藤摸瓜,派人跟着你的送信使,找到了我的府上。” 孙策勃然大怒,撼地一击:“我昨日听韩当汇报,莹儿先前闹别扭回寿春时,当值的将领就是李丰。现下看来,那六安城外的刺客亦是他所安排……原来他真是黄祖的人!乔将军究竟是否知情,难道乔将军真的与黄祖有牵扯?” “不” ,周瑜从怀中掏出一纸薄信递与孙策,“这是我今早刚得的情报。” 孙策接过信笺,低头一看,大惊道:“什么!乔将军负伤病重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十二章 南箕北斗(二) 大乔迤逦行至中军帐外,方欲请守卫通报,却隐隐听得孙策说自己父亲病重负伤,大乔再也顾不得礼数,小步跑入帐去,急问道:“我父亲怎么了?哪里受伤了?” 周瑜与孙策未想到大乔竟在门外,两人瞠目结舌,相视一眼,皆不知所措。李丰乃细作之事,大乔究竟听去了多少,又会作何反应,他二人皆无法意料。现下既牵扯到孙坚遇伏之事,便是千难万险,危机重重,若是大小乔牵涉其中,孙策与周瑜便会愈发掣肘。 当务之急,便是要安抚大乔的情绪,周瑜冲孙策递了个眼色,起身退出了中军帐。孙策赶忙将手中密函胡乱一折,硬着头皮解释道:“莹儿,徐州战败,乔将军虽负伤,却可以早日回寿春医治休养,未必是坏事,你不要太担心……” 大乔定定望着孙策,小脸儿因急躁而通红不已:“你那信笺为何不敢给我看?难道我父亲,难道我父亲……” “不不不”,孙策将大乔紧抱在怀,抚着她的瘦背宽慰道,“这函中有军机密事,不适合给莹儿看,与乔将军的伤情并无干系,你若心急,我这就再派人去打听,好吗?” 哪知大乔听了这话并未宽心,纤瘦的身子一僵,半晌才抖抖道:“你……手里的并非军报罢?难道你……在我父亲营里安插了眼线?!” 孙策本反应奇快、颇善言辞,此时面对大乔,却一字狡辩也说不出:“莹儿,我不是为了监视你父亲,只是袁术派你父亲督军,名为辅助实为监视,我是不得已才……” “够了”,未想到孙策与父亲竟如此互相猜忌,大乔霎时间泪如雨下,使出全力推开孙策,快步跑出了中军帐。 孙策急忙去追,却想不清楚如何与她解释。两军并肩作战,互相安插细作再所难免,可对于大乔而言,一头是孙策,另一头则是自己父亲,两方这般暗地算计角力,定会令她难以接受。 两人你追我挡,拉扯之际,竟来到了吴夫人的营帐外。吴夫人听到动静,掀帘而出,轻道:“大乔姑娘、伯符。” 听到吴夫人的声音,孙策赶忙撒手行礼:“母亲。” 见大乔哭得梨花带雨,吴夫人递上素帕,手中佛珠慢慢:“大乔姑娘此次回来,还未得相见,现下若有时间,不妨请姑娘入帐喝杯茶罢。” 大乔全力克制抽噎,冲吴夫人一礼道:“未得前来拜访夫人,是晚辈失礼,可今日晚辈家中有事,心情不佳,恐叨扰夫人饮茶雅兴……” 吴夫人温柔一笑,拉住大乔的小手:“兴许我能为姑娘排忧,随我来吧。” 大乔却之不恭,随吴夫人一道走入了营帐。孙策欲一同前往,却被吴夫人径直挡在了门外:“伯符,你难道没有军机要务处理吗?快忙去罢。” 孙策心下焦急,却不敢忤逆母亲,只得万般不情愿,无精打采应道:“是……” 营帐里,孙权正在看书,孙尚香则在一旁摆弄着兵刀剑鞘。吴夫人吩咐孙权:“仲谋,你带尚香出去玩。” 孙权和孙尚香见吴夫人带大乔前来,面面相觑。想起那日大乔不辞而别,孙策仿佛疯了一样,孙尚香明眸骨碌一转,做样捂住耳朵:“母亲,我什么也听不见,让我在这里待着……” 吴夫人哪里听这些,将孙尚香拦腰抱起塞给了孙权:“去找你们程普伯伯和黄盖伯伯,让他们带你们练箭。” 吴夫人此法,便是让孙权与孙尚香再无偷听的余地,两人皆泄了气,无精打采道:“是……” 待孙权与孙尚香离去,大乔依着吴夫人坐下:“夫人说能为晚辈排忧,难道夫人知晓我的苦楚?” 吴夫人摆弄着茶盏铜壶,头也不抬:“若非知道姑娘会有今日,当初就不会出言相劝。” 大乔一直以为吴夫人之所以反对这门亲事,乃是希望孙策能迎娶门第家世更加显赫的女子,现下听吴夫人如是说,大乔颇为诧异,杏眼圆圆,好似怎么也想不明白。 吴夫人看穿大乔的心思,含笑递上茶盏:“姑娘饱读诗书,定然听过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英雄尚不顾忌出身,女子又有何顾忌?我本姑苏城外浣纱女,亦非什么大富大贵之人,可这并不影响我与文台相守二十载,相濡以沫,乱世相扶……大乔姑娘将门之女,容貌倾国,心性通达,说到底,我对姑娘并无分毫不满。可你父亲与伯符各有阵营,矛盾相克乃是迟早之事,姑娘若继续与伯符交往,未来面对的苦楚,只怕是今日你所承受的千倍百倍之多啊。” 大乔好不容易忍住的眼泪又簌簌落下:“夫人的顾虑,晚辈并非未曾思索过,可晚辈自欺欺人,只想着父亲与孙郎皆是磊落之人……今日听闻他们互派细作,相互忌惮,一时未能克制,给夫人添麻烦了。” 吴夫人笑叹道:“你这傻孩子,不必与我道歉。其实你今时今日的纠结,伯符已然承受过了。你是他的心头好,可他身上所肩负的,不仅是一个家庭几户姓氏的荣辱啊。乔将军亦是如此,一个不小心,手下千万人头落地,又会有多少人家遭罪?说到底,姑娘是不该以寻常人家的情意来框定乔将军与伯符。毕竟身为统御万人的将领,便要做到万无一失,以我看来,姑娘不当怪罪他们任何人,反而应当为他们感到骄傲,毕竟唯有依靠这样的人,这乱世才会有终结的一日……” 诚如吴夫人所言,孙策并非只是她的心上人,而是数千将士的少将军,想来他身处其中,承受的痛苦矛盾比自己更多,这只怕便是他前几日纠结往复的原因。大乔自悔方才太过冲动,只顾担心父亲的病势,而未考虑孙策的感受,她俯身一揖:“夫人所言极是,是我只顾自己而未体恤孙郎,晚辈知错了。” 吴夫人放下手中的佛珠,轻轻一笑,如秋阳般和煦:“我早知道你们来的脾性,不妨早些将话说开,免得误会太多,徒增内耗,反倒令亲者痛仇者快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十三章 不情之请(一) 周瑜既知乔蕤负伤的消息,心下担忧小乔,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她的帐门口。哪知她未落帐帘,一举一动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不远处,两名守卫靠在篱墙上,边议论边伸着脖子向内张望。 周瑜十分不悦,走上前对两人道:“非礼勿视,小乔姑娘也是你们两个能看的?” 那两人吓得够呛,赶忙下跪赔礼:“周大人恕罪!我们并非觊觎小乔姑娘,只是因为方才她拉着我们下棋,可我们哪里会啊……她便说要自己与自己下,我们只是好奇才……” 周瑜闻言,宽袖一甩,未再理会这两人,径直走入了小乔的帐子,一把扯下了布帘。 小乔见到周瑜,又惊又喜,甜笑道:“你怎么来了?” 周瑜回身指着帐门,蹙眉问:“你一个姑娘家独自待在房中,为何不拉下帘子?” 小乔不知周瑜为何这般不悦,茫然道:“姐姐还没回来,我就没有落帐啊。” “以后不管大乔姑娘在不在,你都要把房门关好,莫要给登徒子可乘之机。” 小乔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走上前拉住周瑜的宽袖:“你现下不忙吧?陪我下盘棋好不好?” 周瑜也不知小乔有没有将他说的话记在心上,无奈地被她一路拉扯,按坐在棋盘对侧。小乔方坐定,便迫不及待地拿起黑子,落在了棋盘上。 小乔确实冰雪聪明,颇擅棋道,只是比起周瑜便逊色不少。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黑子已被吞没殆尽,所剩寥寥。周瑜抬起眼,见小乔面颊通红,白皙的额上满是细汗,顿起恻隐之意,心中暗想,胜败哪里有她开心重要?周瑜旗风一转,不动声色默默引导,争取输得十分自然。 眼见胜败既分,小乔却一把扯过周瑜的宽袖,不悦道:“周公瑾,你是不是故意让我啊?” 周瑜也不否认,只道:“让你赢,还不开心吗?” “当然不开心了!”小乔不悦地将手中棋子一掷,嘟囔道,“怎的你也这样,把我当小孩子一样糊弄。” 周瑜亦放下手中的白子,想起乔蕤负伤之事,他欲言又止,低声叹道:“不是把你当小孩子糊弄,只是想保护你罢了。” 听了周瑜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小乔只觉脑袋“嗡”的一声,面颊飞起一片潮红。 不知乔蕤伤情如何,是否会有性命之忧,周瑜根本未留意小乔的小心思,只想着最好还是将此事瞒下,不让她知道:“对了,令姊还未回来罢?” 小乔不悦哼道:“还说呢,趁我去拿饭的功夫,姐姐又找孙伯符去了,现下好似又到了吴夫人帐里,蛐蛐咕咕也不吃饭……” 原来大乔还未回来过,那便还来得及嘱咐她,周瑜眉间微动,霍然起身:“既如此,周某告辞,改日再来看小乔姑娘罢。” 中军帐里,韩当方送来寿春军报。果如周瑜孙策所料,因为徐州战败之事,袁术勃然大怒,不仅发函申斥了几位攻打徐州的将领,还顺带责骂了攻城数月未果的孙策。 孙策自是烦躁不堪,他右手扶额,掐着眉心,脑中大乔的倩影与袁术怒不可遏的模样交替出现,令他无法静心思索。 头上那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正当孙策苦笑承受之际,一双柔软的小手蓦然攀上他的双肩,环住他的脖颈,绵言细语在他耳畔响起:“孙郎,对不起……” 没有一丝迟疑,孙策将大乔拉入怀中紧紧抱着:“莹儿,你不生我气了?” 大乔轻轻摇头,眼泪飞溅,如神女落花钿,鲛人流明珠。孙策抬手为大乔拭泪,沉吟道:“莹儿,许多事我不想告诉你,并不是因为我坏,故意要欺瞒你,只是这世道险恶,许多事不光鲜不好看,我宁愿自己承受,也不愿你跟我一起烦心……” 大乔未接孙策的话,只是泪眼婆娑地望着他头上的绷带:“还疼吗?” “早就不疼了,莹儿,我母亲跟你说什么了?你不会再偷偷跑了吧?” 看着孙策满是忧虑的双眼,大乔忽然觉得,他好似与自己初相识时不同了。彼时他纵横天地,无所畏惧,现下却顾忌良多。自己既然心悦于他,本应与他分担,现下却成了他压力的来源。想到这里,大乔愧悔交加,扬起小脸,颤抖着樱唇轻轻吻在了孙策的薄唇上。 孙策心头大震,僵在原处半晌,待他反应过来,大乔已羞涩地抽身而去,捡起一侧的药箱道:“我给你换换药罢。” 孙策倒也不心急,歪头坏笑坐在原处,看着大乔用纤纤素手慢慢取下他头上的绷带。原本以为只是个小小的伤口,未成想却是一道深深的伤痕,大乔簌簌落泪,赶忙回身一避,深恐眼泪濡湿了他的伤处。 明白大乔心下不好受,孙策揽住她的腰肢,宽慰道:“莹儿莫怕,不会留疤的,等这伤口好了,我还像原来一样俊。” 果然,大乔听了这话,瞬间破涕为笑:“哪有这样的人,天天说自己俊。” “我若不俊,只是个舞枪弄棒的糙汉子,你能看上我吗?这世上唯有我才配得起你,这张脸责任颇大,我可不得好好看着吗?” 大乔忍笑不理会孙策这些刻意逗弄的说辞,精心细致地为他重新包扎。孙策见大乔不住端详自己,眉飞色舞调侃道:“怎么?又被你夫君迷住了?” 大乔撇撇小嘴,放下手中的药酒:“涎皮赖脸,我只是想,等你老了不俊了,岂不是每日都要生气?” “等我老了你也不小了,还能嫌弃我不成?” 孙策依然兴致勃然地与大乔玩笑,大乔却霎时收了笑容,重新跪坐在孙策对面,欲言又止:“孙郎……我有个不情之请,只能求你帮忙。” “你我之间,说得上求这般见外的话吗?有什么事你只管说,包在我身上。” 大乔抿着樱唇,鼓足十二分勇气,对孙策道:“孙郎,我要回寿春看我父亲……求你带我回寿春看我父亲!”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十三章 不情之请(二) 乔蕤大战新败,又身负重伤,生死未明,此时此刻他帐下各路裨将定会明争暗斗,出尽百宝,欲在乔蕤不测时取而代之。大乔若是现下回去,定会陷入重重矛盾。前几日,那李丰竟已嚣张到去居巢抢人,背后还可能牵涉黄祖,孙策怎可能让大乔身涉险境,他斩钉截铁回绝道:“不行,莹儿,别的事我都能依着你,唯独这一件,绝无可能。” 大乔猜到孙策不会答允,她虽不十分明了其中利害关窍,却明白此一去危险重重。可父母双亲如心头肉,即便万劫不复,亦不能轻言放弃,大乔继续央求道:“孙郎,原本我是想自己回去的。可前几日出了那样的事,我不敢向父亲留下的守城军求助。可若自己贸然前往,不知会不会半路遇劫……孙郎,我是真的没办法了,才来求助于你,否则我真的不愿意你牵扯其中……” 大乔泪眼汪汪,又说得十足恳切,孙策心头一软,却明白必须坚持底线才能保护她的周全,只是他一时不知该找什么理由回绝,恰巧帘外传来侍卫的通传声:“少将军,周大人求见!” 孙策本十足享受与大乔独处的每一瞬,此时却如蒙大赦,快步上前掀开帘子:“公瑾,你平日不是想进就进,怎的还让人通传……” 周瑜拱手轻笑:“若只是你在,自然无妨,大乔姑娘在此,周某怎敢唐突?不过我并非来寻你,而是来寻大乔姑娘的。” 大乔赶忙抬手拭去面庞上的泪珠儿,对周瑜道:“周公子有何吩咐,但说无妨。” “令尊受伤之事,周瑜十分挂心。我认识几名神医,擅治皮外刀伤,姑娘若不放心,周某可以想办法将他们送去寿春军营,为乔将军医治……” 周瑜这话,竟让大乔眼眶一红:“多谢周公子,军中的裴军医一直为家父诊治,素谙家父体质,不必劳动公子费力了。有公子这一席话,小女子已是万分感激。” 周瑜并不勉强,只道:“大乔姑娘不必客套,若有难处,随时告诉周某……另外,周某是外人,本不该置喙姑娘姐妹之事,却有个不情之请。” 周瑜怎也说自己有个不情之请?孙策与大乔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只听周瑜徐徐道:“大乔姑娘,周某与令妹相识未深,可我觉得她看似坚强,实则心性柔软细腻,虽有胆识,却不免莽撞。令尊伤势未明,若让小乔姑娘知道,她难免会胡思乱想。故而周某僭越,恳请大乔姑娘,可否将此事相瞒,待令尊康复,再告知小乔姑娘。” 未想到周瑜竟为小乔筹谋如此周全,大乔轻揖回道:“多谢周公子关怀,公子所言极是,婉儿打小没娘,心里特别依赖父亲,我不会将此事告诉她的……” 孙策叉腰无奈而笑:“莹儿平日里也是这般惯着小姨子,把她都护得没样了。你们看尚香多么坚强,都是我这兄长教导有方,若要我说,跟小姨子不必隐瞒,该说什么便说什么,哪有这般费劲。” “小乔姑娘与尚香是不一样的女子”,周瑜背手蹙眉,“不可一概论之,伯符,想来你与大乔姑娘还有话要说,我先回房去了。” 语罢,周瑜起身离去,帐中又只剩下孙策与大乔两人。孙策握住大乔的瘦肩,宽慰道:“莹儿,我是家中长子,你是家中长女,你担心乔将军之心,我感同身受。可现下时局危险,你若独自回去,说不定会落入那几个裨将手中。乔将军受伤,他们定会觊觎乔将军帐下人马,若是娶了你,岂不名正言顺?你是我未过门的媳妇,我可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至于你父亲那边,我一定会派人前去探望,看看伤情究竟如何,而且我舅父一直在寿春军中,我已写信让人传去,拜托他关照乔将军。莹儿若是信我,便将此事全部交托与我罢。” 大乔半晌未说话,清泪却一滴一滴地滚下来:“孙郎,你为何要出来打仗……”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问得孙策犹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莹儿这是什么意思?” “你之所以费尽千心万险投入袁将军帐下,难道不是为了为父报仇吗?其实你清楚,当年受孙老将军恩惠之人颇多,即便你不出手,亦会有程普将军、黄盖将军、韩当将军、朱治将军等人寻到机会,为他复仇。可孙老将军是你父亲,你怎会袖手旁观?想想在六安城外,仲谋看到黄祖手下,为何那般失控?因为父母亲人,无人能够替代!即便你今日筹谋再得当,我亦必要亲眼看到我父亲才行。孙郎,算我求你,送我回寿春罢,我会尽快回来,不会沦为他人要挟你与我父亲的把柄的。” 孙策喉间梗塞,犹如窒息,大乔还不知眼下他们所面对的,并非夺位夺权那般简单。李丰的种种罪行,孙策已打算报呈袁术,毕竟通敌之事绝非小可,袁术只怕宁可枉杀,也不会轻易放过。 若是能将此人除去,悬在乔蕤与孙策头上的利剑便能解除,故而在此关口,决不能横生旁支。可孙策不能名言,只好深吸一口气,故作轻浮道:“那可不行,我们还未定亲呢,若是那些混蛋占了你的便宜可怎么了得?天色不早了,我找韩将军有事,莹儿早些回去歇着罢。” 大乔瞪大双目望着面前的孙策,突然间觉得与他如此陌生。一直以为,她托付芳心的男子是个磊落知礼之人,今时今日,她父亲深陷险处,而他所在意的,只是她会不会被那些裨将占了便宜?她的不安与担忧,仿佛鸡同鸭讲,对他好似根本不重要。 大乔不住颤抖,一颗心冷若寒冰,她此时才明白,原来人在极度愤怒之下,竟会毫无反应。大乔木讷地转过身,快步而去,窈窕身姿随着帐帘翻飞而消失无踪。 好不容易把她哄好,现下却又闹成这样,孙策捂着头上的绷带,心中颇不是滋味。可大敌当前,孙策无暇他顾,走出中军帐,吩咐左右道:“传令,在大小乔姑娘帐外加派守卫,无令不准她二人踏出营门半步……另外,请朱治韩当两位将军到我帐里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十四章 东走西顾(一) 孙策这一道军令下来,不许大小乔离开营房半步,实际与软禁无异。小乔不知乔蕤受伤之事,每日看书下棋,乐得清闲。大乔却愈发焦灼,虽然孙策心疼她,每日命人将所了解到的乔蕤部情形告知,大乔却仍不免茶饭不思,日渐憔悴。 可孙策几次来寻,大乔皆闭门不见,加之军中诸事烦扰,孙策只得暂且将此事压下。近日居巢与东乡两县过冬的粮草已备足,周瑜便赶回老宅去,将筹集来的剩余粮草尽数运至军中,加上周边村落献入军中的黍米稻谷,粮草难题迎刃而解。 立冬将至,本以为围城孙策部已经熬不下去,谁知他们又添粮添衣,重振旗鼓,激发起了斗志。这攻守之势,本就此消彼长,孙策部一旦昂扬,守城军必当见颓。孙策适时将几位将领召入中军帐内,慷慨对众人道:“列位将军,先前孙某闭门不战,不少人私下议论,说我孙伯符徒有其表,比我父亲差的太远,根本不配带兵。其后军粮不济,军中又有风声,说我必当耗死在此处。这些非议谣言,我从未去解释过……各位将军研习兵法,皆知春秋时齐国强大而鲁国衰弱,可鲁庄公以一鼓作气之力,大败齐军,守住了一方山河。强如齐桓公尚且不能违背天时地利,我们用兵,便更应遵从此道。近几个月来,各位将军辛苦,我们虽未大规模攻城,却从未疏于操练,而城外百姓,亦不似从前那般与我们敌对。反观城内,粮草虽多,却经不起消耗,守城将士已现疲颓之意。故而战机已现,我等万万不可错失!打从今日起,望列位枕戈待旦,随时准备,与本将军上阵杀敌!” 众将已苦等数月,此时慷慨激昂,连连称好,恨不能马上冲上舒城城头。 战前动员罢,众人散去各自忙活。孙策却拉住周瑜,轻笑道:“来回来去为我筹谋,实在辛苦你了,可你我这关系,我就不谢了。” “本也不必言谢……你打算何时攻城?” 孙策抬手一敲周瑜的心口,挤眉弄眼道:“少装蒜,我不相信你会看不准我的攻城之期。” “倒不是看不准,只是怕你被旁的事牵累。昨日伯母唤我入帐闲聊,还让我多劝劝你,这几日你的脸色实在难看,可得注意着身子,莫要累垮了。” “我的脸难看?怎么可能,多俊啊”,孙策明白周瑜所指,却故意曲解,“你这几日,可有去看过她们……” “昨日去过,趁着小乔姑娘煮茶的功夫问了几句。大乔姑娘脸色很不好,人也愈发纤弱了。我说你们俩怎的还是这样,先前伯母说的话,你们都当耳旁风了?” 孙策无奈苦笑:“我心疼她,她心疼她父亲。你也知道,李丰已被召回寿春去了,此人犹如太过危险,我却一时无法铲除。莹儿若是回去,岂非羊入虎口?” “话虽如此,可你为何不能好好说与大乔姑娘,定要让她误解于你?” “公瑾,你不了解莹儿。我与她说得再多,都不如她自己去看乔将军一眼。况且她心中充斥的,定是自己多承受些苦难,便能减缓乔将军伤痛的蠢念头。既然知道她在刻意苦着自己,我便陪她一起承受便罢,其他的事,根本不必多说……你若真想帮我,就多替我跟小姨子说说,让她劝莹儿好好吃饭,好好休息罢。” 出营外七八十步,有一条浅溪。天寒风冻,大乔却仍在水边浣衣,洗好的衣服堆叠如小山,纤纤素手却早已冻得通红。三五丈外,十几名士兵奉命在此保护大乔,心中却对她颇多怜悯。这几日,大乔神思倦怠,形容憔悴,众人不知前情,只以为她与孙策吵架赌气,才会这般难过。 若真如此,孙策可真是太不知怜香惜玉了。正当士兵们悄声议论之时,一身常服的孙策打大营走来,士兵们急忙拱手欲礼,却见孙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大乔心中惦记父亲,只顾出神,未察觉身后十余士兵已悄然离开,她偏头欲拿皂角,却对上孙策一张明媚的俊脸。孙策递上皂角,挑眉笑得十足帅气:“莹儿,你可是在找这个?” 大乔瞥了孙策一眼,未再理会他,亦未接他手中的皂角,继续埋头洗衣。孙策托着皂角的手僵了半晌,才不自在地放下:“莹儿,都好几天了,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大乔仍不理会他,用捣衣杵一下下敲打着手中的衣物。孙策哪里能受得了大乔这般冷待,他急急拉住大乔的小手,不许她再回避:“莹儿,你若怪我,只管打我骂我,怎能不理我?前几日我去你帐外找你,都被小姨子赶走了。我真是哑巴吃黄连,又不能对她打骂,你就心疼心疼我,跟我说几句话吧。” 大乔低垂眼波,抽手出来,欲继续洗衣。孙策趁势拉住捣衣杵,不肯撒手。大乔本就气孙策蛮不讲理,此时不由更恼,使出浑身之力与他抢夺。 孙策心生一计,猛然一撒手,再去揽大乔纤腰,结果自己亦未站稳,两人踉跄间一道滚入了寒冷的溪水中。 孙策不由大窘,稳住平衡后即刻去拉大乔:“莹儿,莹儿你没事吧……” 秋水冷如冰,大乔浑身发僵,万般无奈下,只得依着孙策。这也算是因祸得福,孙策轻声一笑,即刻环着大乔向岸边靠去。 待上岸后,大乔颓然坐在水边,却见孙策已然恢复了精神,褪去外衫拧水。不等大乔喘匀了气,孙策便上前一把将她抱起,快步向军营赶去。 大乔惊吓不已,问道:“你这是干什么?快把我放下!” 孙策好似听不懂大乔所言,眉飞色舞道:“你终于肯跟我说话了?” 两人回至营门处,众兵士看到孙策与大乔,都转头扭身,不敢直视,大乔愈发恼怒,颤声气道:“你身为一军之帅,怎能这样不要脸面……” 哪知孙策毫不介怀,只顾着吩咐前侧内卫:“快去给我准备热水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十四章 东走西顾(二) 草木无情,时有飘零。瑟瑟西风里,周瑜立在营帐中,仔细研究着攻城之事。舒城是他的家乡,陆康更是他敬重的长辈,如何最大限度地减少两方伤亡,甚至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他此战的目标。 正当周瑜静心思索之际,帐外传来士兵通报之声:“周大人,老夫人求见。” 周瑜赶忙起身出营,搀过吴夫人:“伯母怎的亲自来看我?若有什么事,唤我过去就好了。” 吴夫人拍拍周瑜的宽背,双目含笑:“你这孩子,天已经这么冷了,怎的还穿着单衣?你身侧也没人能照顾你,自己且要爱惜身子。那日与你闲话,见你的袖角都磨破了,我便裁了几件衣裳与你。” 南国秋冬之交,天高云淡,霜寒风烈,小乔一身海棠绣?外搭雪色狐毛坎肩,俏丽如三春之桃,她怀抱锦包,巧笑嫣然向周瑜的帐子走去。 锦包内正是她为周瑜新裁的衣衫,月白清浅,正合他纤尘不染的性子。小乔不似大乔那般擅长女红,这简简单单的一件深衣,她拆了缝,缝了拆,整整做了两个月才成形,其间不知扎了多少次手,一针一线,皆是心血。 可就要送给周瑜之际,小乔却打起了退堂鼓。自己这歪歪斜斜的针脚,只怕入不了他的眼,小乔立在帐外,迟迟不敢上前让人通传。 正当她踟蹰时,帐中隐隐传来人声,小乔心下诧异:周瑜帐中怎么会有女人的声音? 她立耳静听,模糊听得周瑜说道:“多谢伯母,衣衫破陋,实在失礼……只是这内裳是我母亲在世时亲手所缝,深衣则是先夫人手裁,虽然破败却舍不得丢弃,缝缝补补一直穿着,让伯母见笑了。” 小乔心想,周瑜既然提到“伯母”,帐中人必是孙策的母亲吴夫人了。 果不出其然,只听吴夫人感慨万千:“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古来痴人少,痴情的男儿更少,你能为先夫人做到如此地步,已是不枉你们之间的夫妻情分了。只是你也不能一直一个人,总要找个知心人照顾你。以你的样貌品性,什么样的姑娘求不来?万不可一直苦着自己啊。” 小乔深以为然,嘟着小嘴颔首轻道:“就是啊,若实在不愿意娶旁人,大可以入寺为僧,何苦天天招惹人家……” 还不等小乔回神,周瑜便回道:“伯母操心,公瑾明白,只是确如伯母所言: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公瑾一心唯念天下平定,别无他想。” “木呆子”,小乔在帐外轻骂,却不慎将守帐侍卫招来。两侍卫见到小乔,高声礼道:“小乔姑娘,可是来找周大人的?” 小乔十足尴尬,想躲却已无门,周瑜听到动静,掀开帘子:“小乔姑娘?里面请罢。” 小乔无法,只得硬着头皮随周瑜走入帐内,对吴夫人一礼。吴夫人以长辈礼仪回之,而后对周瑜道:“今日初一,我要带尚香去庙里拜佛了,便不与你多言。你是个聪明孩子,许多事,自己好好想一想。” 周瑜抱拳轻揖,送吴夫人离去,继而回身问小乔道:“今日没带棋盘,看来不是找我下棋的罢?” 想起周瑜那“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小乔只觉浑身不快,将手中的包袱往他怀里一塞:“你不是爱穿新衣服吗?我给你做了一件,你好生穿着罢。” 周瑜的清眸中闪过一丝讶异:“给我做的衣服?” 被周瑜反诘一问,小乔小脸儿霎时涨红,半晌无语。周瑜未多想,拱手一谢,将包袱放好:“你来得正好,我恰巧想请你帮我看看,若你是率军之将,当从何处攻城?” 中军帐下,侍卫们依照孙策吩咐,在硕大的柳木澡盆中灌满了热水。孙策抱着大乔阔步走入大帐,转入屏风之后,才将大乔放下:“莹儿,你快洗个热水澡罢,莫要伤风了。” 大乔挣扎着推开孙策:“你让开!我决不在你帐下洗澡!” 孙策紧搂大乔不放手,她的推搡于他而言,简直如挠痒一般:“不行,外面天寒,我已经让士兵拢几个火盆来,你就放心在这里洗罢……我,我不会偷看的。” 大乔冷得浑身打颤,薄唇惨白如纸:“我自己回帐里再洗,你让我回去……” “从我的帐子到你那里,有三五十丈远,若再烧水灌盆,怎么也要半个时辰,那时候你肯定已经冻病了”,孙策不由分说,将大乔抗抱在肩,褪掉她的绣鞋,直接将她塞入了木盆中。 周身瞬时被暖流包裹,大乔却气得直掉泪:“孙伯符!我在你眼里到底算什么,难道就该这般被你戏弄轻薄吗?” 孙策抹去俊俏面庞上飞溅的水珠,正色道:“莹儿,你明知你是我心头挚爱,我做的这些事,根本没有半分欺侮你的意思!也许你觉得我蛮横不讲理,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病倒受罪啊!今日你气我也好,厌我也罢,你都必须在这里洗了热水澡才能出这个门。若是你不愿意,我就亲自帮你洗!” 虽然明白他二人两心相悦,却好似从未听他说过,自己是他心头挚爱。大乔怔怔立在木盆里,如出水芙蓉,小脸儿在蒸腾的水汽中一阵红一阵白。 见大乔不再那般恼怒,孙策暗暗松了口气,无意间察觉她前胸亵衣被水濡湿,艳光四溢,他赶忙红着脸转过身,磕磕巴巴道:“我让他们把火盆放门口了,我这就去拿,你放心洗罢,一会儿我找小姨子给你送衣服来……” 语罢,孙策大步行至帐门处,将火盆一个个捡入帐来。见孙策却无亵渎之意,自己又走不掉,大乔只得万般无奈地褪去早已湿透的外裳。 不消说,热气熏蒸下,那蚀骨的寒冷缓缓消逝,整个人皆舒活了几分。孙策远远地摆弄着沙盘,一动不动,挺拔俊逸的身躯映在屏风上,煞是好看。正当大乔出神时,门外忽然传来周瑜好听的嗓音:“伯符,你在吗?我和小乔姑娘有攻城之计,打算说与你听。”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十五章 岂曰无衣(一) 屏风内,大乔听到周瑜的声音,花容失色,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孙策上前倚着屏风,低声道:“莹儿,你先躲一下,我把他两人赶走……” 现下这样的情形,若是被小乔和周瑜看到,不知会生出怎样的误会。大乔不敢吭声,将小脑袋低低埋在盆中,立着耳朵听动静。 哪知孙策还未来得及答话,周瑜便掀帘而入:“伯符,你在帐里怎么不应声啊。” 孙策赶忙不自在地迎上,尴尬道:“啊,你们怎么一起来了?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周瑜未留意孙策面颊上那转瞬而逝的不自在,径直走上前,捡了个蒲团坐下:“方才与小乔姑娘闲聊,令我想到一件怪事。往常每月初一十五,陆康皆会亲上城头来,看望士兵,视察城内城外情形,这半年来从无例外。可上月十五与今日,他都没有来。” “是呢,除此外,四面城门守兵所穿的衣服,竟然也是完全不相同的……所以我们猜测,说不定陆康那老头儿生病了,他那些侄孙正在夺权,才会如此”,小乔接过话头,上前挨着周瑜坐下,两人皆一脸赤诚地望着孙策。 这两人说着说着,居然坐下了。大乔还在盆里泡着,孙策怎能不焦灼:“那个……你们用饭了没有?要不一起去伙房吃一口?” 周瑜满面诧异:“这才过晌午,午饭还没消化,为何还要吃饭?伯符,三日后是蒋钦娶妻的日子,我的意思是多邀请些乡亲,无论城内城外,借以打探下城中的情形。我们虽有探子,传递消息却总会延迟,蒋钦娶妻乃是个绝佳契机,你我可以身着常服,混迹其中,定会大有斩获。” 听了周瑜这话,孙策一时忘乎所以,接口道:“现下看来,城里的粮草并无传说中那般丰沛,你这主意甚好,既能笼络人心,又能探明虚实……” 孙策话音未落,只听屏风后传来一声轻巧的喷嚏,伴着细微的水声,钻入众人耳中。到底是举世闻名的大美人儿,连打喷嚏都这样轻盈可爱。孙策陶醉一瞬,旋即拍腿大叫糟糕。 果然,此声虽极小,却还是被周瑜和小乔听到,两人面面相觑,脑中同时浮起一个念头:孙策帐下竟有女人在洗澡?难道是孙尚香? 但两人同时否定了这个想法,方才吴夫人明明说过,要带孙尚香去寺庙拜佛,此时她怎可能还在孙策帐中。这也就是说,孙策在帐里藏了个女人?还在洗澡? 孙策异常窘迫,赶忙上前拉扯周瑜:“公……公瑾,你快随我去看看,城门楼上那些守,守兵……” 周瑜许是太过震惊,虽被孙策拽下了蒲团,却未站起身。小乔倒是“蹭”地一声站了起来,大步向屏风处走去。孙策拉扯不急,破口而出:“小姨子,万万不可!” 孙策越是这般,小乔便越是要一探究竟:“好你个孙伯符,竟敢金屋藏娇,你对得起我姐……” 小乔本义愤填膺,转到屏风之后,却瞬间傻在了原地。片刻死一般的寂静后,姐妹俩皆尖叫一声,只听小乔如喝醉了一般,语无伦次道:“姐…姐姐?你……为何在这洗澡,不对,你……不是在洗衣服吗?” 孙策无奈扶额,一脸绝望。才把大乔哄好,就出了这档子事,这么尴尬又无法解释,只怕大乔已动了杀他的念头。 末了倒是周瑜先反应过来,隔着屏风探手拉过小乔,大步向中军帐外走去。 可小乔哪里肯依,挣脱周瑜就要去捶孙策:“你这登徒子,对我姐姐做了什么!”大乔羞愤非常,却仍小声解释,可小乔哪里会听,宽袖甩个不住,一时间飞石四散,差点将屏风打穿。 周瑜万般无奈下,只好将小乔拦腰一抱,连拖带拽地扯出了中军帐。 孙策窘迫不已,却不忘了叮嘱小乔:“哎,给你姐姐拿件衣裳来!” 孙策这一句掷地有声,好似还带着些许回音,大乔臊得双手捂面:“孙伯符!你看你出的什么馊主意!” 几人虽不欢而散,对于城中形势的推测,却无半分差池。方入秋时,陆康便伤了风,可他坚持带兵上阵,病势愈发沉重。见陆康卧病不起,陆家其他旁系子孙非但不同仇敌忾,反而暗自角力,互相贼害,导致这为数不多的守城军分崩离析,大有内讧之嫌。 更过分的则是这几名偏房公子皆不似陆康那般体恤百姓,关闭粮仓,停止发粮,城中饥民暴动,弃家舍田逃遁者数以百计。 是日蒋钦娶妻,十村八乡的乡亲皆来捧场,孙策早已做好准备,拉来数十石米粮,令伙夫队架起大灶,来者不拒,全部管饱。 饥饿多日的百姓终于得以饱餐,脸上的神色却毫不轻松。不知是谁带头唱起了巢湖民调,众人皆涕泪满眼,伤怀不已。 孙策与周瑜身着常服混迹其中,本计划趁机讲演一番,好收拢民心,此时却说不出一字一句,交换罢眼神,便一道早早回营去了。 中军帐里,孙策将沙盘摆好,而后将代表攻城军的棋子顺手抛与周瑜:“公瑾,考验你我默契的时候到了,现下这支军队交与你,你打算从何处攻城?” 周瑜不假思索,将棋子定定落在城北门处。孙策双眸精光一闪,嘴角那一抹赖笑已完全将自己出卖:“为何要从城北打?可有什么根据?” 周瑜明白,孙策是明知故问,却仍照实回道:“我们屯兵于城南,于情于理,从北面攻城皆是南辕北辙。可正因如此,北面城门乃是驻军最薄弱之处。此外,根据探子所报,现下在北城门驻守的,是陆康的外侄孙,并不姓陆,故而威望最低,最不被人看好。” “可若要率两千大军绕过乔将军下部驻地,前往城北,定会被现下当值的裨将阻遏,若是祸起萧墙,可该如何是好?” 周瑜一指蒋钦娶妻的小村,轻笑道:“从此处借道,绕不了两三里地,便能顺利到达城北,何消取道他人驻地?” 孙策不禁拊掌大笑:“到底是公瑾,与我心有戚戚!来人!即刻招几位将军入帐,商议攻城事宜!” 围城半年,战机忽现,自是不可贻误,周瑜却一把按住孙策的肩,沉声道:“伯符,拜托你,万不可伤害城中百姓……另外,陆太守已经老迈,姑且放他一马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十五章 岂曰无衣(二) 是日乃是攻城之期,一大清早,众将士便整齐列队,只待孙策一声令下,就要冲锋陷阵,攻城而去。 连新婚的蒋钦亦回到营中,与大家一道,同仇敌忾。吕蒙看到蒋钦,挤眉弄眼,用手肘撞撞他的肩:“新姑爷回来了?你家夫人倒也舍得……” 蒋钦红着脸推开吕蒙,双眉紧蹙似怒,嘴角却藏着一抹掩饰不住的笑:“去去去,阿蒙你不好好列队,瞎打听什么!” 吕蒙坏笑着,复倚在蒋钦肩上:“蒋队率怎的这么小气?那日你成亲,兄弟们又是搬猪又是宰羊,累得半死,你这就翻脸不认人了?” 韩当正检阅队伍,远远看到吕蒙歪斜在蒋钦身上嘟嘟囔囔,便知道他一定在插科打诨,说些屁话。这小子什么都好,就是身上带着些许痞气,管理起来有些头疼。韩当大步上前,一脚踹在吕蒙的屁股上:“不要闲谈,好好列队!” 韩当这一脚,差点踹折了吕蒙这少年人的小腰,他不情愿地拍拍屁股,老老实实走上前,站在周泰之侧。周泰虽身长九尺有余,却性情温良,军中之人多与他交好。吕蒙亦不例外,此时他靠在周泰身畔,低声道:“阿钦简直昧了良心,那日他成亲,你为他搬了几头牛,现下他有了媳妇便忘了兄弟,真是……” 周泰笑得极其憨厚,从怀中掏出一只布包,轻轻打开,示与吕蒙:“才不是,你看,阿钦一早还给我带了火烧呢。阿蒙,你今日话咋这多,是不是……要打仗紧张害怕了?” 确实,此战乃吕蒙人生第一战,打从昨夜开始,他就睡不着觉。实打实的真刀真枪,肯定与在居巢给周瑜做差役不同,吕蒙摩拳擦掌,瞪眼瞪到了大天亮。 可吕蒙正是爱面子的年纪,哪里肯承认:“瞎说!我才不会紧……紧张……” 正当两人闲谈时,孙策一身戎装,行至众人之前。士兵们皆本能地缄口不语,只见孙策神采奕奕,高声道:“程将军、黄将军与朱将军部与我同行,韩将军部暂时留驻!” 搞了半天,自己这一队竟然被留下了,吕蒙霎时泄了气,眼睁睁看着孙策带着数百人,浩浩荡荡出营,向城北赶去。 大乔亦立在帐门口,望着那金盔银甲的身影出神。春花秋月早已了却无痕,少女的烦忧却未曾停歇,汹涌如巢湖之水。 小乔看出大乔有心事,在旁揶揄道:“姐姐别愁啊,今日攻城,看孙伯符十拿九稳,这庐江太守如囊中取物。等他坐上了太守之位,爹爹不就会将姐姐许给他了吗?届时你们就能双宿双栖,也不枉费姐姐澡也洗了,裤腰带也交换了!” 小乔开罢玩笑,拔腿便跑。大乔佯作气恼状,嗔道:“这孩子,瞎说什么呀”,心里却愈发难安。打小开始,她见证过父亲无数次的出征,却未有一次不悬心,现下加上孙策,亦是牵肠挂肚。 什么庐江太守之位,她根本未放在心上,挂念的唯有他的安危。父亲的伤势与行踪,亦是扑朔迷离。看着在远处玩耍的小乔,大乔满心艳羡,却并不想与她易地而处。 毕竟只要小乔能快乐,大乔便能心安几分了。 舒城北门处,城门紧闭。孙策手握银枪,立于一射之地外,红绸披风随风飘舞,更衬得这少年郎意气峥嵘。北门城楼上,守城士兵严阵以待,却是疲惫满眼,毕竟内忧外患,难以饱餐,又有何心力谈什么家国理想。打从陆康病重,城里便未再开仓放粮,短短一两月间,数百饥民饿死街头。家中但凡有门道的,皆弃城而去,守城之兵亦锐减了三两成,现下立在城头的,有些不过是十一二岁的孩子。 本以为孙策会率部强攻,谁承想他只是站在原处,一动未动,对于城门上的喊话,亦是一概不应。不知过了多久,孙策问身侧的程普道:“程将军,几时了?” “回少将军,巳时二刻将至。” 前几日蒋钦成亲时,城内不少饥民跑出城来蹭食。孙策令手下人暗暗告知,今日巳时二刻,会在北城门外放粮。现下时辰将至,城门内外却毫无动静。程普与黄盖不由面面相觑,珠黄眼眸中满是隐忧。 孙策实在太年轻了,与周瑜两人皆未有功业,此招究竟能否奏效,实未可知。围城已有半载,若再无斩获,袁术必会兴师问罪。想到这里,程普与黄盖长叹短叹一声接一声,怎么也停不下来。 孙策却毫无忧虑之色,他沉声定气,对朱治道:“朱将军,开米仓。” 朱治拱手领命,大手一挥。几十名士兵抬来十余口大缸,掀开竹盖,只见缸内满满混盛着黍米等粗细粮。 时辰已至,城门内却仍未有分毫响动,几位老将都已沉不住气了,却又不知该如何规劝。可孙策仍手握十二锋银枪戟,立在北风中,一动不动。 严寒冬月,潮气遇冷风,凝成小冰凌,簌簌落在众人身上。不消多时,孙策的红绸披风便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霜雪,他鼻尖微红,长睫毛上挂着细霜,嘴角却泛着一抹不羁的笑意。身后百人士兵冷得直跺脚,众人皆小声议论:此计颇为荒诞,只怕不成。 正在这时,城门内传来了一阵骚动声,似有百姓与守城士兵冲突。孙策紧紧握拳,手心中细汗涔涔,面上仍不动声色。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随着“嚯”的一声巨响,北城门吊桥应声落地,数百名饥民轰然而出。 虽在意料之中,孙策却仍吓了一跳。守城之军见饥民纷纷外涌难以阻拦,竟让弓箭手登高放箭。孙策见此大怒,挥手吩咐道:“快!放箭掩护百姓!” 朱治一拍孙策的肩:“少将军,不忙!” 孙策顺着朱治手势定睛看去,只见城头那些三三两两的守城军似是因为意见不和而内讧,竟在城头打了起来。 也是了,这守城将士多是舒城子弟,与孙策部如何拼命便罢,怎可能真的用箭锋对准自己的亲人。 与此同时,西东南三面鸣镝声四起,昭示着周瑜与韩当正率众佯攻三面城门。此计意在声东击西,好让这三面城门守军无法前去增援。孙策得此信号,满面兴奋,翻身跨上战马,挥舞银枪,身先士卒:“机不可失,快随我攻城!”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十六章 驽马徘徊(一) 北风吹断马嘶,气温骤降,细碎的冰凌渐渐转作漫天飞雪,纷纷扬扬洒落巢湖,不消片刻,浩浩汤汤的湖面便凝起了一层薄冰。 军营中,极少看到下雪的小乔异常兴奋,她穿着花夹单衣立在风雪中,抬起小手接落碎琼乱玉,笑容比白雪更纯美。 大乔倚着东篱,望着簌簌落雪,却忘了给小乔添衣,脑中只想着大雪之下,攻城必定会受阻遏,孙策又当如何随机应变呢? 确如大乔所想,今冬的寒冷对于江南实属罕见。可利弊交互,受风雪影响的又何止攻城之军? 今年入冬早,舒城内未曾囤积棉花,守城士兵们只着单衣,难以抵挡冰冷的甲片。不过几日间,便有百余人冻病冻伤。而其余未生病的,缩着脖颈立在冷风中,业已疲惫满面。不消说,漫长的守城之期已将他们的意志消磨殆尽。陆康病重后,剩下的几名将领只顾争权夺利,互相贼害,朝令夕改,更是令他们无所适从。饥寒交迫间,飞雪满天,景致悲凉,攻城军的鸣镝杀喊,更似四面楚歌。守城将士不由两股战战,握弓举剑的手早已端不安稳。 随着一声高喊,百余骑兵跟随挺枪冲锋的孙策逆人流而上,气势如虹地闯入了舒城中。然而他们预计中的喊杀却并未响起,亦未遇到像样的抵抗,阡陌民舍皆湮没在漫天风雪中,店铺早已关张,民生凋敝。孙策仅靠这百余骑兵便轻而易举地俘虏了城中数百守军,却唯独不见陆康的身影。 周瑜、黄盖和韩当分三路先后率军开进城中,遥见孙策正叉腰立在市中,指挥士兵向百姓散发米粮。饥民排起长队,一眼望不到尽头。本以为死期已至,未成想今日还有发粮发米的好事,饥民们从士兵手中领过菽粟五斤,无不涕零感激,含泪声声唤着“少将军”。 从万人唾弃到受人拥戴,形势突转,孙策颇有些不好意思,笑对众人道:“不必这般客套,叫我孙郎便好……” 周瑜远远听得此言,心中暗笑孙策此时还要耍帅,脚步却一刻不停。孙策看到周瑜,即刻快步走向高台相迎,兴奋道:“公瑾,你的计策真是管用!守军果如你所意料,已然无心打仗了。” 舒城乃周瑜家乡,看到城垣破败,百姓饥荒,他心中万般不是滋味。才不过大半年时间,这庐江郡的治所,便天翻地覆,轻歌不在。可这一切并非一人之过,既赖不得陆康,更怪不得孙策。周瑜压下情绪,太息道:“幸亏如此,否则短兵相接,势必要有伤亡。对了,陆太守人在何处?” 正当此时,旁侧忽然传来一声猝倒之音。孙策与周瑜循声望去,但见一布衣男子被周泰死死按在地上,程普挥舞大刀,从旁啐道:“你是何人?竟敢擅闯,可是活得不耐烦了!” “程将军刀下留人!”周瑜大声一喝,与孙策走上前来。程普见此,赶忙放下大刀,拱手向孙策一礼。孙策瞥了那人一眼,俊眉紧蹙:“怎么回事?” “回少将军,此人无视护卫警告,突然闯入,老夫担心他心怀不轨,故而令人拿下。” 说话间,蒋钦已将那人浑身上下搜了个遍,回身道:“禀告少将军,此人并未携带凶器。” 孙策挥手道:“把他放开,让他自己说话。” “是!”周泰拱手领命,起身退至一旁。 那人喘息几声,望着孙策,犹如见到了阎王,浑身抖如筛糠:“小人……是陆家仆役,我家大人说要见你……” 程普重重一哼,反手将刀又架在了那人脖颈上:“陆康治家治军皆严谨,手下会有你这样的窝囊废?你有何证据,证明自己是陆家的人?” 那人哆嗦着从裤腰中摸出一块腰牌,上书一个“陆”字,递与旁侧侍卫。蒋钦与程普都没有接,倒是周泰接过,左看右看了一番。 孙策嫌恶又好笑:“你怎的藏在裆里,屁也崩臭了罢?” 那人哭丧着脸回道:“匪盗太多,大人身侧的家丁只剩我一个,我无论如何也不能丢了这牌子……” 孙策神情复杂,笑叹道:“虽然有点恶心,倒也忠心,我倒是也想见见陆大人,他人在何处?” “在……在……”那人因害怕,双唇颤抖不止,半晌也说不清楚。 一向心直口快的黄盖按捺不住,上前夺过程普手中的大刀:“你这人怎的这么磨蹭!要说就快说!” 黄盖愈是如此,这人便愈是害怕,浑身哆嗦脸色发白,吓得三魂不见七魄。 周瑜赶忙上前阻拦:“黄将军莫急,让我问问他。” 周瑜蹲下身,以舒城方言与那人闲聊几句,那人才定了心神,磕巴回道:“若……若是想见我家大人,得跟我走。但我家大人说了,你要是去的话,只能一个人去……” 黄盖复将被周瑜压下的大刀举起,忿忿道:“一派胡言!这定是你们的计策,欲加害于我们少将军,我等岂能上当!” “慢”,孙策拍拍黄盖的肩,继续问道:“方才我们已搜过陆家,将府中所有人清点,并未见到陆太守与他夫人,而你现下拿着腰牌蹿出来,说要带我去见陆太守,实在有些蹊跷。你想好了慢慢说,我如何才能相信你?” 程普黄盖真是凶神恶煞,好在周瑜与孙策倒算和气,那人好容易喘匀了气:“你既已搜过家,定已听说,大人一个月前便病重了。小的是大人的使唤差役,随他出城静养,今日他猜到城中会有变故,特意让我前来相请……大人说,你若不信,便提五年前舒城求见之事,听到这,你便会随我走了。” 五年前,孙策来舒城寻周瑜时,曾求见于陆康,可陆康好似并未将他放在眼里,只派了主簿三言两语将他打发。此事只有陆康、周瑜与孙策三人知晓,想来此人应确实是陆康所派。 孙策身子一僵,闭眼轻笑:“也是了,五年过去,我以为那老糊涂早已忘了,上次在他府中相见,他也装模作样未曾提起,今日却这么说……罢了,带我去见见他。” 黄盖程普与蒋钦周泰皆惊:“少将军三思啊!” 孙策将银枪横过,歪嘴坏笑道:“我若是连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子都怕,畏畏缩缩岂不让人笑话!” 这时,有士兵来报,向蒋钦嘀咕了几句。蒋钦微微颔首,上前对周瑜耳语道:“周大人,现已查明,城中部曲皆已被我部俘获,人数核对完全,并无漏网之鱼。” 周瑜心中有了底,前来对孙策轻揖:“路上稳当些。” 孙策回身一揖,挑眉冲周瑜一笑:“你放心,打小与你在此同住数年,这里的一切我都很熟稔。帮我把各部归拢,我去去就来。” 语罢,孙策抄起十二锋银枪,飞身上马,对那差役道:“头前带路。”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十六章 驽马徘徊(二) 晌午时分,孙策冒着大雪,与那差役出城来到巢湖畔的一座小山下。漫天大雪依旧,在青石板阶上堆积盈尺,红绸披风飘掣,孙策踏着满地琼花拾级而上。 步履难行,好在丘陵低矮,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两人来到半山一座寺院门口。看门的小沙弥看到那差役,一言未发便打开了斑驳的庙门。 寺院不大,香火袅袅,近湖方向立着一座三重檐塔楼,飞檐下铜铃摇曳,叮呤清咛,却显得这小庙愈发幽静。 拐过一段狭窄又曲折的回廊,登上重重木质台阶,孙策来到塔楼之顶,只见陆康佝偻着身子,歪在窗前窄榻上,一位老妇正在喂他食粥。听到动静,陆康示意老妇放下碗盏和木勺,艰难地转过身子:“你来了。” 孙策见陆康挣扎着,撑扶手欲起身,却因病势缠绵而颤颤巍巍不得行,赶忙将银枪放在一旁,上前搀过他:“你这老头怎么搞的?先前不是还力气很大,站在城门楼上骂我,怎的忽然病成这样了……” 陆康在孙策的搀扶下,行至软席而坐,饱经沧桑的面庞涨红不止,下颌抵在胸口上,已全然坐不直,喘息如鹤唳风鸣。 那老妇踟蹰而上,在侧扶稳陆康,含泪对孙策道:“郎君自入秋便生病卧榻,难为孙少将军来看……” 虽是战场上的对手,孙策亦不忍见一个七旬老人如此,他眸色沉重,不悦道:“既已生病,为何不早点说明,寻名医来诊治,现下拖成这样,让我心里如何好受!” 陆康咳喘两声,抖抖拿出绢帕拭口,徐徐喘息:“老夫曾向先帝牌位发誓,能战一日,便战一日,誓死要保护舒城百姓……可老夫未能做到,真是无颜下九泉见先帝……不过你在城外的作为,老夫听说了,孟夫子曰: ‘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你做的不错,老夫输得心服口服。” “现下莫说这些了”,孙策心急不已,“我去把公瑾找来,他曾拜在神医门下,颇通医理,我让他给你瞧瞧。” 陆康又咳了几声,摆着虬枝般干枯的手,示意孙策坐下:“病在骨髓,即便扁鹊在世,亦医不得。你且坐下,我有话与你说。” 孙策只得老老实实坐定,本以为陆康定会说些让他爱护舒城百姓,秋毫无犯之类,谁知他却缓缓道:“那年你父亲去世后,你曾来舒城求见于我,当时我只是让主簿接见,听闻你十分生气,觉得老夫不念当年你父亲救我内侄之恩,可有此事?” 彼时是孙坚过世后第二年,兵权被夺,孙策走投无路,来舒城寻周瑜,亦拜帖求见庐江太守陆康,谁知却吃了闭门羹。孙策以为陆康见孙家失势,刻意刁难,心中十分窝火,现下提起,仍是气不打一处来:“你这老汉,还好意思说?外界人都说你如何风度,如何爱民,怎的你见我孙家失势,就派小吏打发我……” 陆康见孙策如此,轻笑起来,夹杂着肺胁间深深的咳喘声:“还气呢……你定是觉得我仗势欺人,因你父亲去世,便看不起你孙家后进。不过,你小子一定不知道,在那之前,我就已经见过你了。” 孙策一怔,惊问道:“什么时候?我怎的不知道?” “你可还记得,在舒城内遇到的那个坐在石头上的老伯吗?” 孙策挠头细细回溯,霎时间,尘封的记忆逆流袭来。彼时他还在守孝,迫于家计,急需寻一份差事来做,便策马去府衙寻陆康。然而府衙位于城东南,周瑜家却在城西北,孙策绕过阡陌街巷,不知道该往何处去,碰巧看见路边大石上倚着一位斗笠蓑衣的老人,便上前问路。 看到孙策神情发窘,陆康笑叹道:“那时我远远见你策马而来,容貌气度,应是这世间一等一的儿郎。哪知你到了近前,却马也不下,兜头便问: ‘老头,府衙怎么走?’你说说,换做是你,遇见如此无礼的年轻人来求官,你会答应吗?当官不是为了做人上人,而是应当体恤百姓之苦。若只因对方衣着朴素,便出言不逊,这样的人做了父母官,会真的疼惜百姓吗?会真的爱民如子吗?” 孙策支支吾吾,搔首道:“你这话,说是不冤我,其实也冤了我。我并非因为你衣着朴素,我就是……我就是这么说话的人……” “老夫明白,你年少气盛,不懂得做人的规矩。可好勇斗狠,终非善途……如今公瑾规劝着你,你也规矩多了,老夫便放心了……” 这话似曾相识,孙策眉头一蹙,张仲景弹他在眉心的那一记脑瓜崩在脑中闪现,他不禁下意识地一捂前额,沉吟问道:“老头……啊不,陆太守,你认识张仲景太守吗?” 舒城中,周瑜依照孙策所言,配合着几位将军,将战俘归拢,登记在册。 正当一切有条不紊进行时,蒋钦飞奔上前,拱手道:“韩将军、朱将军、周大人,距我营地十五里处,忽有三千人大军来袭,未执战旗,不知是何人的部队……” 众人皆惊,只听周瑜问道:“昨日已在庐阳设岗,未听有人通报,这部队怎来的这样快?” 蒋钦一路狂奔而来,口中腥甜,似是因为天气太冷而鼻腔出血,可他无暇自顾:“蹊跷的正在此,那三千人身后,追逐着几百只大黑鸟,我们的人来报时,浑身已被扎透,未及医治就一命呜呼了!” 周瑜面色一沉,拱手对几人一礼,蹙眉道:“劳烦列位将军守在此处,周某过去看看。” 还不等朱治韩当反应过来,周瑜便翻身上马,疾驰而去,韩当见此,急对蒋钦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带你的人,一路跟上周大人!” 军营中,大乔听闻孙策已攻克舒城,高悬的心终于放下。想来他攻城一日,定未来得及用饭,大乔找出红泥小炉,在帐中为他烧些可口的菜肴。 谁知小炉还未散清香,便听得一阵疾驰马声,大乔寻声出帐,只见来人居然是周瑜。 漫天风雪里,周瑜眉头紧锁,面色凝重,他看出大乔一瞬脸色煞白,赶忙宽慰道:“伯符好好的,周身无虞,姑娘不必挂心。周某前来,是想问姑娘,当时配下那解鸟毒的药丸,可还有吗?” “还有,周公子稍等,我这就去拿”,语罢,大乔罗裙轻摆,转回帐中。 小乔亦已听闻大胜的消息,自是欣喜,连蹦带跳从远处跑回,遥望见周瑜,她却愣在原地,清亮的眼波微动。 周瑜回眸一望,见小乔一身单衣,赶忙解下玄色披风,上前搭在她肩头:“天寒风冻,大雪绵绵,姑娘怎穿的这般单薄。” 晶莹的雪花落在了小乔鬓发间,一片苍茫下,这世间好似只剩下她与周瑜两人,小乔小脸鲜妍,如雪中红梅,长睫毛抖落玉絮,好一阵说不出话来。 说时迟那时快,大乔将十余瓶药丸裹在包袱内,出帐递与周瑜。周瑜未做耽搁,拱手一谢,复翻身上马,极速驾马离去。 见小乔一直愣着发呆,大乔走上轻拂她白嫩的前额:“怎的愣愣的,可是冻病了?” 谁知小乔一把抓住大乔的手,眸中漾着异常欢悦的光彩:“姐姐,周公瑾他……他穿了我做的衣裳!”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十七章 枝节横生 飞檐阁楼之顶,陆康说多了话,残喘太息,良久难止。孙策跪直身子,寒星般的眼眸中满是担忧:“我还是把公瑾叫来罢,你这么咳,不吃药可怎么行啊……” 陆康面色涨红,呼吸急促:“你这楞小子……老夫现下是与阎王讨时间,你叫公瑾来有何用?你问老夫是否认识张太守,究竟何意?” “没什么”,孙策神情讪讪,“只是方才你说的话,老张头也对我说过,什么 ‘好勇斗狠’之类的,还总让我喝些驱肝火的药……” 陆康苍老的面颊上皱纹堆叠,褪去甲衣的他,不过是个慈祥的老者,他边笑边咳:“张太守到底是神医啊……不过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老夫今日寻你来,并非只为与你叙旧,而是有……要,要紧的事……” 陆康说着说着,身子蓦然一软,倚在陆夫人肩头,大口吐气。陆夫人含泪为陆康顺气,可他越咳越重,并未有分毫转圜。孙策见此,十分不忍:“人都这样了,还说什么?我扶你回榻上,你先歇着,若要说什么,明日我再来。” 陆康使出全身之力,一把握住孙策的手:“哪知还有没有明日,你……扶老夫到榻上去……” 孙策无法,只好依陆康所言,架起他回卧榻上,只见陆康眼窝青黑,胸胁间起伏不定,过了良久,才舒缓过来:“如今……天下这般不太平,百姓急需休养生息,为何你却反其道而行之,跟着袁术那心术不正之人,为他打天下?这……这可是助纣为虐!更何况此人善妒狭隘,朝令夕改,你在他帐下定难有作为……” 孙策想起先前事,心下憋闷:“可不是吗!我初到寿春时,他曾许我九江太守,临了却又反悔,转手许给了他的心腹陈纪……可我父亲旧部皆在他麾下,我叔叔与两个堂哥,亦在他军中效力。若不为他建功立业,便不能拥有半营之兵,何谈继承父亲的遗志……” “可你应当知晓,你父亲是多么忠于汉室!”陆康说着,情绪激动,早已没了光彩的双目死死锁着孙策,“当初他在江东举义兵,先讨黄巾,再伐董卓,出生入死,扶当今圣上于危难……可他并未有半分贪恋权力,不似曹贼那般,挟天子以令诸侯,而是偃旗息鼓,息武退兵!可惜时运不利,如此仁将,竟卒于草莽乱箭之下……现如今,你却倚仗武力,抢夺汉家的天下!这样的事,你父亲何尝做过?你又何谈继承你父亲遗愿!” 陆康这一席话,仿佛耗尽了他所剩无几的气力,他倚在榻上,冥神许久未语。 孙策亦半晌没回话,末了叹道:“你说的不错……也许我并不明白我父亲的遗志究竟是什么,我只是希望像他一样,成为一个能征善战、受人敬仰的将军。但我并非天性如此,从我记事起,父亲时常不在家,母亲带着我和我的弟妹,辗转多处,颠沛流离。小时候我不懂事,常问母亲,父亲到底什么时候回家。母亲便对我说,等打完了仗父亲就会回来,回到我们身边,再不离开……可无论我父亲在你们眼中多么忠勇,甚至立下 ‘破黄巾、驱董卓’的丰功伟绩,战乱却并未止息,甚至愈演愈烈,直至他死去,亦未有半分平息!今日你以我父亲遗愿相挟,可是要我摒弃袁术,效忠汉室?可汉室在何处?我即便为汉室打天下,增强的也只会是曹操的实力!若不想黎民遭殃,唯有将他们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若说其他,皆是枉然!” 陆康依旧闭目冥神没有接话,孙策心下一慌,心想难道是自己话说太重,直接把这老头气死了?他方欲探手去摸陆康鼻息,却听他忽然叹道:“老夫生于治世,所以看天下起兵之人皆为叛逆。而你生逢乱世,心中所想,便是举义兵以对抗不义之兵,方能保一方太平。老夫位居九卿,仕宦卅载,却未看到这世道变迁,实在鲁钝,这天下,已不是我们这些老朽的天下了,到底是该死的人了……” 陆康这一席话,反令孙策不是滋味,眼前这老人已病入膏肓,他又为何要来评价与摧毁他七十余载的理想与信念。 孙策未想清该如何劝慰,只见陆康再次卯足气力,将枯枝般的大手死死握住他的手:“孙伯符,不论你将来如何了得!无论你是位极人臣,还是拥兵自立,你必须答应老夫!成为庐江太守后,你要保整个庐江太平,你,你必须保庐江太平,否则老夫……死不瞑目!” 再多的巧言,也不如一语承诺,孙策起身避席而拜:“晚生孙伯符在此发誓,必当倾尽一己之力,守护庐江安宁!” 看到孙策立下誓言,陆康胸中块垒霍然落地,他长长舒了口气,平躺于榻,胸口起伏愈发微弱:“好……只要你与公瑾在,庐江应当不会遭殃……公瑾是个好孩子,有王佐之才,他如此看重你,定是有原因的,老夫……放心……” 孙策起身,为陆康盖好薄被:“既然知道自己岁数大了,就少操些心,好歹享几日清福啊。” 陆康已抬不起眼皮,喉间小声嗡隆:“伯符啊,这半年你受了不少气,若是心里不痛快,就……跟我这老头子撒一撒罢。我那几个后生不成器,却非十恶不赦,还请你……放他们一条生路。还有绩儿和逊儿,他们两个尚且年幼,日后若是方便,还请你关照几分……” “那日攻城,程将军已杀了你家三口男丁,你老头儿白发人送黑发人,心中承受的苦痛比我多多了,我哪里还有什么怨气。” 陆康微微点点头,苍白凹陷的面颊上浮起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一直沉默在侧的陆夫人双眼含泪,上前对孙策拜道:“多谢孙少将军!” “折煞人了,陆夫人快请起!” “孙少将军只怕还有许多事要处理,便不再耽搁你了,老身在此陪伴大人便好。趁着雪积得走不了路前,少将军快下山罢。” 孙策看看陆康,见他神态甚是安详,便拱手对陆夫人一礼:“那……孙某得空再来看陆大人。” 孙策起身欲走,陆夫人却忽然想起一事,取出枕下锦囊,递与孙策:“大人竟把这个忘了,他先前特意备好,欲送与少将军。日后少将军若要离开庐江,再打开看罢。” 孙策一脸懵懂,却还是好好接过锦囊,冲陆夫人拱手一礼,拿起银枪走下了重楼。 大雪依旧,万籁俱寂,唯有琼花飞落之声簌簌。舒城终于攻破,孙策却无想象中那般欢悦,甚至陡然升起了几分怅然。人活一世,功业与名望,皆是过眼云烟,谁能想到,陆康这样位列九卿的重臣,临终将去,相伴在侧的除了垂暮老妇,便是青灯古佛。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孙策立在风雪中,任由雪花沾衣。此时此刻,他忽然非常思念大乔,若是能与她这般相携到老,该有多好。 舒城外十里处,周瑜冒着大雪御马疾驰。雪拥马前,步履维艰,可周瑜依然全力打马,转过山区终于见到了那支旗帜不明的队伍。其后,百余只大鸟遮天蔽日,仿若流云般,让本已黑压的天幕显得愈发暗沉。 蒋钦率百人队伍,使出吃奶的劲儿才追上了周瑜,他策马上前,焦急道:“周大人,怕是来者不善,我们快躲一躲罢!” 那无帜军队足有两三千人,怪鸟不过百余,却仍追得他们丢盔卸甲,血溅三尺。周瑜快马加鞭迎向飞鸟之群,卒然冲进了密密麻麻的鸟阵之中。 蒋钦等人皆吓得三魂不见七魄,赶忙弯弓搭箭,欲掩护周瑜。正当此时,四下里一声笛响,那鸟群迷离一瞬后,便如同活水一般流动开来,振翅互鸣,扶摇而上,盘旋于顶,而后相携飞走了。 此时蒋钦方看清,那横笛徐吹者不是别人,正是周瑜本人,他不由拊掌叹道:“嚯,好一个 ‘曲有误周郎顾’,真是了不得。” 沙沙落雪中,受伤士兵吟哦不止,周瑜将药瓶分给蒋钦等人:“劳烦蒋队率与众位兄弟,给这些受伤士兵每人一粒,让他们尽快吞下。” 周瑜竟也不问这些士兵究竟是谁,便让他们去救人?蒋钦不禁疑惑,可想来周瑜一向筹谋深渊,便拱手一礼,照他吩咐行动去了。 果然,打头处,马车帘帐一掀,乔蕤在裨将的搀扶下缓步走下。虽然隔着纷扬雪花,但周瑜依然能看出乔蕤面色不太好,可他并不肯服输,仍是戎装,披坚执锐。见到周瑜后,乔蕤推开身侧裨将,拱手对周瑜道:“原来是周大人,多谢解围之恩……只是这鸟究竟从何而来,又为何会听周大人指挥,实在令乔某诧异。” 不是说乔蕤兵败重伤,回寿春休养了吗?怎的又出现在此处?蒋钦心生疑虑,与手下人耳语几句,令他速速回报韩当。 周瑜轻笑一声,未正面回应乔蕤的疑问:“乔将军来得正好。今日伯符已率部攻克舒城,将城中守军全部俘获,现下正清点人数。请乔将军上车,周某为你开路。”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十八章 烈烈北风 孙策军下,程普黄盖与韩当朱治皆久经沙场,对于攻城略地十分熟稔。即便孙策与周瑜不在,他们亦能将城中事处理得井井有条。及至落日时分,舒城内外城防便皆已换作了孙策下部。 孙策吩咐手下,宽待陆家诸人,而后便率众策马回营。此一战竟未损兵折将,营中驻守不顾天寒霜冻,夹道欢庆,百余人熙熙攘攘挤在辕门处,齐声高喊:“威武!威武!威武!” 欢呼声如山呼海啸,可孙策的目光只定定锁着灯火阑珊处那单薄的身影。大乔秉绝色姿容,即便立在人群之后亦十分出挑,她眉眼含笑,望着那高头骏马上的英武身姿,神情无比温柔。四目交汇一瞬,她羞颜飞红,望向旁处,不敢与孙策相视。 孙策看出大乔羞赧,可她愈是这般,他便愈是不愿放手。孙策翻身下马,穿过恭贺的人群,径直来到大乔身前,不顾左右目光,一把抓住她的双手,挤眼轻笑道:“莹儿,我回来了,今日攻城,害你担心了罢。” 大乔显然未想到,孙策竟未理会众人的恭贺,而是直接来到自己身前,她面色涨红难堪,欲将小手抽出。孙策却好死不死地拽着,不给她抽离的机会。大乔抬眼一瞋,低低嘟囔着,好似是对孙策,又像对他身后某人道:“爹……” 爹?孙策身子一凛,回身而望,只见乔蕤与周瑜一道立在不远处,他一时尴尬,返身迎上,对乔蕤一礼道:“先前听闻乔将军抱恙,孙某心中十分焦急,现下见将军无虞,便,便安心了。” 孙策这一席话发自真心,说出来却显得有些不真诚,他原是颇善辞令之人,此时此刻却暗骂自己嘴笨。所幸乔蕤并未放在心上,对孙策回礼道:“孙少将军辛苦,烦请入我帐来,本将军有要事,与孙少将军协商。” 乔蕤面色不佳,神情更是有些阴郁。孙策不明所以,却少不得拱手称是,嘱咐过几名老将后,随乔蕤一道向营地走去。 下了整整一日的大雪终于停了,南国深冬,难得这般莹白清净。人群仍在欢庆胜利,大乔却一点也乐不起来。今日一见父亲,霎时觉得他老了许多,眸色深沉,欲言又止,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现下见父亲将孙策叫去,大乔的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攻城虽顺利,往后诸事却不知能否如愿,可除了无止境地等待,她又能做什么呢?即便有张良计傍身,在亲情与爱人间亦难两全,大乔立在茫茫大雪间,一颗心却似放在滚水中,沸腾不安。 周瑜与大乔一样,亦尚未放下高悬的心。今日前脚才破舒城,那怪鸟便后脚跟来,成群结队竟有百余只,重伤乔蕤下部数百人。而几日之前,孙策已将李丰暗结黄祖之证据种种,派人快马加鞭传至寿春报与袁术,按理说,即便李丰有同谋,亦该收敛,怎还会酿出如此血案? 人命关天,周瑜来不及细想,只顾四处收罗药材,为那些仍因鸟毒而痛苦挣扎的士兵治病。可他脑中有个隐隐的念头盘旋,好似黟山一别,那山顶吹笛之人并未收手,反有几分大幕初揭,尽情玩味的意味了。 军帐内,乔蕤缓步走上软席。虽是隆冬时节,他却虚汗满头。孙策觉察乔蕤身子不佳,若有所思:“乔将军伤病还未痊愈,便迅速赶来,可是有什么顶要紧的事?” 乔蕤摆手示意孙策坐下,而后从随身的药包中取出白天竹片,压在舌下含住镇咳:“孙少将军,前几日你可有往寿春送信,向主公汇报,我帐下裨将李丰通敌叛逆?” “孙某所报,桩桩件件皆有真凭实据,乔将军难道要护短吗?”虽尽力控制自己不去想五年前乔蕤携带辎重,拖延渡江之事,亦不愿将父亲遇害怪罪在他身上,可心中难免会有芥蒂,此话方脱口,孙策便十足懊悔。 好在乔蕤未深究他言语中的冲撞之意,边咳边道:“现下哪里是本将军如何?主公看了你所奏报的文书,勃然大怒!李丰更是趁机告状,称你嫉妒同僚,刚愎自用,围城一战迁延自顾,只会纸上谈兵,不肯与之配合攻城……主公一怒之下,欲上表朝廷,废了你这怀义校尉,这是文书,少将军自己看罢。” 打从曹操吞并徐州后,袁术心心念念所想,便是开疆拓土,争权夺势。乔蕤战败,令袁术丧失了占据徐州的良机,恰逢此时,他又接到孙策揭发李丰的密函,自是气不打一处来,只顾恼怒孙策未速速攻克庐江,哪里还顾得上旁的。 不消说,此次确实筹谋不慎,没顾及徐州战败对袁术心情的影响,可他这样一位“主公”,任性跋扈,识人不明,如此愚蠢至,又如何指望他能选贤任能? 孙策又气又好笑,面上却不好表露出来。乔蕤如何能看不出他的委屈,叹道:“好在你今日攻城得胜,本将军已派人将此消息传回寿春,或许能令主公回转心意……否则,少将军这庐江太守之位,只怕堪忧了。” 这庐江太守之位,不仅事关能否西进征讨黄祖刘表,为父复仇,亦关系到能否娶大乔为妻。想到这里,孙策背后蓦然一凉,他拱手冲乔蕤一礼,沉声道:“有劳乔将军。” 待伙夫队备好了今日晚餐,周瑜便借伙房炉灶来烹药。被鸟啄伤的士兵颇多,若不及时医治,便会有性命之忧。周瑜即刻命吕蒙千万附近村落,寻来七八口药锅,将药材细细填入其中,而后细火慢慢烘焙。 吕蒙本不是个细腻之人,自是不擅长打理药材,待准备工作做足后,周瑜让他回房休息,而后亲自看着七八口药锅。 大雪骤停,无星无月的深夜里极为寒冷,这伙房内却热气蒸腾。正当周瑜忙得不可开交之际,房门忽然吱呀一响,他头也不抬,想当然地以为来人是吕蒙:“说了你不必帮忙,笨手笨脚只会添乱,早些回去歇着罢。” 小乔嗓音清澈,如芙蓉泣露,语调却十足顽皮:“嫌我笨手笨脚,为何还穿我做的衣裳啊?” 未想到来人是小乔,周瑜自觉失礼,起身招呼道:“我以为是阿蒙,没想到是小乔姑娘……这里药气太重,不是姑娘家能待的地方,快请回罢。” 哪知小乔不肯走,上前抽过周瑜手中的蒲扇,轻轻扇着炉火:“这药方可是我试出来的,你就这么赶我走,太不像样子了罢?” 听小乔如是说,周瑜赶忙拱手笑道:“姑娘舍命相救之意,周某永志难忘,只是……” “这不就得了”,小乔不等周瑜说完,走上前将七八个药炉扇了个遍,“按说我今日可该谢谢你呢,若非是你赶去,我父亲只怕要遭殃。” 见周瑜望着自己不答话,小乔将小手在他眼前轻晃:“怎么了?呆呆愣愣的。” 周瑜乃是想起那怪鸟,心中疑惑难解,但说与小乔无意,只会令她徒增烦扰,周瑜摇头转言道:“没什么,只是觉得小乔姑娘好像长大了,说话也像个大人的样子了。” “可不是吗?过了年,我就十四了”,小乔明眸轻眨,冲周瑜歪头一笑,继续扇着炉火。 这一锅一锅的药,细火烘焙,再研磨成粉,调药搓条和丸,工序一样不少。两人一道忙活至深夜,小乔累得两条纤细的胳膊都已抬不起来,她轻轻拭去额上的细汗,坐倒捶捶瘦肩:“周郎,舒城攻克了,孙伯符做了太守,是不是就要娶我姐姐了啊。” “若是顺利,应当如此罢……” “那……你呢?” “我?”周瑜不明白小乔所指何意,十足茫然。 “以后……还能见到你吗?”炉火映着小乔白皙的小脸儿,可她十分清楚,脸颊上这两片红晕,并非是火光之功。 周瑜和言善笑,似有清风朗月驻怀,他抬手拂过小乔的总角,轻道:“待你姐姐嫁了伯符,只怕你不想见我都不难……” 望着眼前如丰神如玉,倜傥出尘的周瑜,小乔鼻尖一酸,欲言又止:“你……什么时候回居巢?” “待伯符安定了,我便回去了。去岁夏日巢湖涨水,百姓备受其害,我早些回去,也好早做筹谋。” 虽说孙策与周瑜交好,只要有这层关系在,日后定还会相见。可少女心事无限,闻听分离便蓦然怅惘,小乔木然颔首,眼泪落在了素玉小手上,她赶忙转向暗处,悄悄拭泪。 周瑜多少明白小乔的心思,看到她黯然伤怀,沉吟正欲宽解,却听伙房大门霍然大开,孙策咋咋呼呼走了进来,嚷道:“公瑾,你弄完了没有,怎么这么久……” 孙策方与乔蕤谈罢,有许多事欲找周瑜商量,在他帐中左等右等不来,这才来伙房寻人。哪知映入眼帘的,竟是泪眼婆娑的小乔。孙策吓了一大跳,小声问周瑜:“怎么回事?小姨子怎么哭了?” 周瑜不愿小乔难堪,随口诌道:“火光灼目,熏到了小乔姑娘,应当无妨。” 孙策将信将疑,却无心细问,急道:“你快随我来,我有要事与你商议。” 大雪初霁,一轮残月挂在梢头,守营士兵虽冷得蜷缩,却因白日破城而精神百倍,毫不懈怠。 孙策携周瑜一道走入中军帐,他想起乔蕤的话,心有不甘:“公瑾,你说,我是否要依照乔将军的建议在此傻等?那袁术脑子不知是怎么转的,反复无常,既多疑又轻信人言……听闻先前我父亲将兵时,便有小人进谗言,说我父亲有不臣之心,这袁术居然信了,当即断了我父亲的粮草。我父亲只好八百里加急赶回营去,当面陈情,这袁术便又信我父亲忠心。既然他这般爱听人当面汇报,不妨我也回寿春,与他好好说一说,总好过在这里坐以待毙罢?” 周瑜蹙眉思索片刻:“你既已说了,在此处只能傻等,倒不妨去寿春看看,也好探探那李丰的底细。不管怎么说,这庐江太守之位,于你而言十分重要,若是能占据此处,进可攻退可守,于未来有益。” 孙策明白周瑜言辞中隐含的深意,冲他一眨眼:“你放心,我明白。有了这太守之位,我很快便能娶莹儿为妻了,否则想到她要随乔将军回营,面对李丰那样的小人,我就辗转反侧,夜不能寐……若不是为了牵出更多内情,这李丰我早已留不得,准把他剁碎了喂狗!” “伯符,今日那怪鸟又来,只怕不是什么好意头。我总感觉,这怪鸟的主人十分清楚我们的一举一动,甚至能预判我们的行动……可他究竟意欲何为,我真的一点也猜不出。” “日子久了总会露马脚,我就不相信,凭你我二人,难道斗不过这养鸟的?” 听了孙策这话,周瑜扶额而笑:“对了,陆太守身体如何?你今日与他相见,一切还顺利罢?” 孙策想起垂垂老矣的陆康,心下难受,忍不住叹息:“真没想到短短半年,他就已经病成了这样。公瑾,人活一世,真是脆弱,真是无法想象,等你我老了会是什么样子……待从寿春回来,我们一道再去看看他罢。” 周瑜还没来得及答允,便见孙权匆匆掀帘而入,顾不得行礼,慌张道:“兄长,大事不好!母亲方接到吴郡来信,那扬州刺史刘繇忽然与袁术翻了脸,把我们舅父从吴郡赶走,一路驱逐到了历阳……吴郡家中亦被查抄,母亲着急赶回去,特意让我来与兄长说一声。” “什么?”孙策猛然起身,不慎碰翻了木案,茶杯碗盏淋漓翻洒,文书散落满地,可他顾不上这些,径直走上前,望着满头大汗的孙权,“舅父现下如何?可有受伤?” “现下还不知道呢”,孙权边答边转身向外,“母亲已在收拾装车了,今夜就要出发,我得赶快回去帮忙。” 孙策与周瑜交换了神色,亦随孙权走出。果然,吴夫人与孙尚香正立在营房前的雪地里,往马车内搬东西。孙策赶忙上前拱手道:“母亲别忙,我这就吩咐下去,还是由朱治将军领兵送你们回吴郡。朱将军久经沙场,忠诚老道,若有不虞能够随机应变……至于舅父那边,是否需要我们派兵去接应?” 大雪初停的午夜,冷风呼啸而过,吹落树上残雪,刮过面颊,吴夫人的却声音比这寒冷冬日更加凄凉几分:“不必了,你舅父已转移到安全地方,不日将赶回寿春……伯符,公瑾,你们两个要好好照应彼此,天寒地冻,一定要护好身子……” 吴夫人之言别有所指,周瑜与孙策皆明白,连忙拱手称是。见吴夫人转身欲走,竟没有旁的话吩咐,孙策赶忙一拦,挠头颇有几分不好意思:“那个,母亲,虽说现下不是说这话的时候……可我马上要做庐江太守了,我,我打算求娶莹儿为妻……” 看出吴夫人心情不佳,孙尚香一直乖乖站在一侧,极力克制己心,就连看到周瑜都没敢有什么反应,现下听闻长兄要娶大乔,却再也没忍住,“哇”地一声叫了出来。 吴夫人瞥了孙尚香一眼,无奈一叹,对孙策道:“伯符,你今日所言,是知会为娘,还是与娘商量?” 孙策急忙解释道:“母亲这话严重了,怎能说是知会?我与莹儿两情相悦,我……希望母亲能喜欢她……” 看着孙策渴求的目光,吴夫人不忍又心疼,大战方胜,他如此辛苦,做母亲的如何愿意在他心头剜刀?即便感觉未来之事难料,吴夫人还是松了口:“伯符,你喜欢的人,娘也会喜欢的。” 果然,孙策听闻此言,神情蓦然开朗,他拱手深深一礼:“母亲慢走,路上万望小心!” 吴夫人点头一应,踏上马车。孙尚香这才敢对孙策和周瑜办了个鬼脸,亦跟随母亲上了车。 西风遒劲,只怕经此一夜,不到天明,便会残雪消融,天地间还原一片茫茫干净。而他们心中百般筹谋期许之事,究竟是能所愿得偿,还是与积雪一道消弭不知所踪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四十九章 半盏屠苏 耿耿星河,迟迟钟鼓。庐江至寿春的官道上,孙策与韩当连夜策马疾驰,及至晌午时分,已赶至寿春营地。 孙策本以为要颇费一番功夫,才能说服袁术,未想到他阔步走入中军帐内,却看到袁术正在设宴,张勋纪灵等人悉数凑上前来,高声大呼恭喜孙策旗开得胜。 孙策与韩当皆十足茫然,迷离地吃下这一顿饭。待众人散去,袁术如慈祥的老伯一般,拍拍孙策的肩,语重心长道:“伯符啊,你围城快一年,实在辛苦。陆康那老骨头难啃,孤不是不知。此次你未非一兵一卒,便攻克舒城,孤为你感到骄傲。相信文台兄在天有灵,亦会十足欣慰的。” 孙策不喜欢别人动辄提及自己父亲,却也不好作色:“袁将军说过,若我攻下庐江,便会上表朝廷,封我做庐江太守……” 袁术面色磊落,并未有回避之意,大笑道:“你这小子,年纪轻轻倒还是个官儿迷!你放心罢,孤答应过的事,哪有不兑现的道理?” 孙策心中暗想,这老头定是将先前许我九江太守,事后爽约之事忘了,可现下提此也没什么用,莫再把他惹恼了。他佯装欢喜,拱手道:“多谢袁将军!如此,我就先回舒城布置城防去了。另外,那李丰……” 袁术听孙策提到李丰,微一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说:“此事事关重大,若是查明,孤自有道理,你不用担心。” 人在袁术营下,孙策即便有千般道理,亦不能贸然行动,更何况,眼下最要紧的,便是坐上这庐江太守之位,孙策转言道:“袁将军,孙某想与我堂兄见一面。天冷了,我母亲为他做了几件衣裳,让我交与他。” 袁术双目一凛,脸上却仍挂着笑,背手道:“你们孙氏一门皆骁勇,孙贲那孩子,孤也很喜欢。你们堂兄弟好好说说话罢,今日孤便不派他当值了。” 孙策道一声谢,转身出了营帐。袁术觑眼望着那挺拔的背影渐渐淡出在冬日溶光之下,神色难辨。本是想将陆康这块老骨头交与孙策,让这小子久攻不下,丧失人心,未成想他竟真的拿下了庐江。此等将才,若能为自己所用,攻城略地,再破洛阳城亦不在话下;可他若是心存叛逆,又有何人能降服的了呢? 孙贲乃孙坚长兄之子,打小便跟在孙坚身侧南征北战,亦与孙策孙权交好亲厚,现下他正在袁术军中,司职丹阳都尉,孙策此时寻他,自是要问吴景被刘繇驱逐之事。 两兄弟一道策马,自军营向官道驶去。夕阳荒草陌,西风萧萧,两少年甲衣著身并肩驰骋,本应是快意人生,徜徉恣肆,此情此景,却莫名有些凄凉。 孙策问罢了吴郡之事,告辞欲走,却被孙贲拦下:“伯符,好不容易来一次,我们去吃点酒再回罢?把韩将军也叫上,城里新开了一家酒肆,叫望春楼,清雅的很,老板娘实在是个中极品……” “去去去”,孙策蹙眉打断了孙贲的话,“堂兄夫人不在身侧,爱去逛就去罢,我可不去逛什么窑子。” “你小子懂个屁”,孙贲搂住孙策的脖颈,神神秘秘道,“这是酒肆,不是什么窑子,那老板娘是个绝代佳人,清雅的很,无人可以染指。即便如此,只要听她轻弹一曲,便也无憾了。你现下不去,未来娶了媳妇被人管着,可更去不得了……” “正是因为要娶媳妇了,我才更不去”,孙策一把推开孙贲,“时候不早,我得回舒城了。” “你要娶妻了?怎的没听吴将军说起。娶谁家姑娘啊?不会是……大乔姑娘吧?” 提起大乔,孙策脸上的得意与甜蜜直掩藏不住:“正是,最近几日,我就会找乔将军提亲了。” 孙贲使劲拍了拍孙策的后背道:“嗬!我说你小子怎的不稀罕跟我去吃酒,原来有这等艳福!不过大乔姑娘毕竟是名媛淑女,虽然脸蛋比人家漂亮,这风韵情调可不一定比的上人家,你当真不去看看?” “不看不看”,孙策已是有些不耐烦,“对了,五年前,我父亲攻打刘表时,堂兄亦在军中,你可还记得你们渡江后,是不是突然下了暴雨?两岸的船都停了?” 孙贲略一思量,便明白孙策为何这么问,亦敛了调笑的神色:“伯符,你既已打算娶大乔姑娘为妻,便不要再问那些事了。五年前叔父离世,与乔将军无关,纵使他冒暴雨带辎重渡江,我们亦有可能入岘山追击黄祖。彼时我在军中,你不在,许多事若非亲身经历,不会知晓其中利害。打从叔父去世后,常有高阶将领霸凌,可乔将军从来没有欺负过我们……而且他真的很欣赏你,前些日子袁将军听了谗言,本欲迁怒于你,是乔将军不顾自身安危,拼死力保,你才能安然攻城的。你可要知道,那李丰是他帐下裨将,乔将军如此,已是让自己腹背受敌了,你这做女婿的若再怨怪于他,岂不令人寒心啊?” 听了孙贲这话,孙策心中万般不是滋味。前些日子听闻乔蕤负伤,他一心只想保护大乔,不愿让她牵涉入李丰的圈套中,却未能保护乔蕤安危,实在有悖当日立下的誓言。想到这里,孙策再不能等,对孙贲抱拳一礼,速速向韩当驻歇处打马而去。 不多时,孙策便赶到了营中。韩当恐袁术刁难孙策,一直立在营门口相候,见孙策回来了,他立刻上前抱拳道:“少将军。” “来人,把我的大宛马和银枪找来,我要赶回舒城”,孙策吩咐一声,立刻有两名士兵应声跑去。 韩当低声问:“怎么样?一切可还顺利?” 孙策轻笑道:“问起分封事,袁术满口答应,毫无为难之意,我倒是有些懵了。” “那便提前恭喜孙太守了”,韩当戏谑一笑,向孙策行了个大礼。 孙策抬手一敲他的心口:“你个老家伙别没正形,我可是有件隐秘事,需要你找最可靠之人来做……”说着,孙策低声耳语几句。 韩当出入军营二十载,自是知晓利害,待孙策说完,他点头应道:“少将军放心,末将一定办妥。” 正当此时,士兵牵着大宛驹走上前来。孙策检查一番,便踏镫上马,接过银枪,背在了身后,复对韩当道:“明日便是新岁了,你回城里陪陪夫人孩子,初二再回舒城罢,本将军先走一步。” 韩当不胜感激,沉声道:“多谢少将军!” 孙策摆摆手,随即扬起马鞭,一骑绝尘冲出营门,一路向南赶去。 长夜未央,正值除夕,却因行军打仗,而少了几分节庆意味,多了几丝沙场苍凉。 乔蕤回营地后,大小乔亦回到父亲军中。是日对于他们父女三人而言,格外不同,乃是大小乔生母的冥诞。今年未能回宛城老家扫墓,可仪式却不得少。傍晚时分,大乔便与小乔一道,带着餐盘供果,登上南部山麓,焚香为母祝祷。 小乔虽从未见过母亲,每年今日却哀恸尤甚,姐妹俩在南山石阶上跪了好一阵子,才拭泪返回。毕竟明日便是新年,今夜她们还要守岁,为父亲祈求健康平安。 乔蕤咳疾又犯,箭伤未愈,却在帐中饮酒。大乔见此,上前夺了酒盏,长眉轻蹙:“父亲别喝了,身上还有伤呢,若是加重了如何了得呀?” 爱妻离去十四载,乔蕤仍难放下,每每想起,皆凄凉满怀。尤其是年岁愈高,愈是怀念故人,明知道肺痨已十分沉重,乔蕤依然借酒浇愁,熟料才半坛酒下肚,两个女儿便回来了。乔蕤见小乔怯生生站在帐门口,望向自己的眼神满是担心,不由有些难受。是啊,妻子因为生小乔难产而亡,却非小乔之过,她小小年纪没了母亲,才是最可怜的那一个啊。 乔蕤满心不忍,摆手招呼两个女儿上前:“莹儿,婉儿,你们俩来坐罢,爹……有话跟你们说。” 大乔与小乔乖乖上前,坐在乔蕤对侧,等听父亲吩咐。乔蕤酒气上头,头脑却愈发清醒:“莹儿,孙伯符那小子已攻下庐江,若是一切顺利,开春他就会来找爹提亲的。” 大乔垂着小脑袋,低低应道:“是……” “莹儿,爹从不指望你与婉儿攀附什么权势富贵,只要你们能过上安生日子,哪怕是山间匹夫,爹也不会挑剔……孙伯符这小子并非池中之物,你若跟了他,这辈子定是少不了的奔波劳碌,你可想好了?” 一想到要离开父亲和这个家,大乔泣泪涟涟,掩面而泣,良久说不出一字来。 小乔见大乔如此,十分心疼,她暗暗攥住大乔的手,对乔蕤道:“爹,虽然孙伯符废话多又自以为是,语调轻薄又爱动武,可他真的对姐姐挺好的……婉儿觉得,他是真心实意喜欢姐姐。” 小乔这话明明是向着孙策,听起来却像数落他一般。大乔转泣为笑,用绢帕拭去泪珠,对乔蕤一拜:“父亲的担忧,女儿都明白。最开始,女儿不过是为了将他引入军中,日后能为父亲所用……谁知一世冤家就此结成,他数度为我出生入死,我也再难将他舍弃了……” 乔蕤沉默未语,好一阵才叹道:“莹儿,若你看上的是周公瑾而不是孙伯符,为父一点不会忧心反对。可是孙家世代将门,孙坚又曾与为父同在主公帐下……为父实在是怕你受委屈啊。” 乔蕤竟曾经动过将大乔许给周瑜的怪念头,小乔本端起小盏呷水喝,此刻一口呛住,好一阵子喘不上气来。 大乔亦觉尴尬,岔话道:“父亲一直敬重孙老将军为人,先前也对我与婉儿说起过他的功绩,为何不愿与他结亲呢……” 乔蕤双目定定,蓦然一阵猛咳。大乔赶忙起身为父亲捶背,却未发觉他拭口的白帕上有丝缕血痕。小乔为乔蕤递上一杯水,他一饮而尽,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沉吟太息道:“莹儿已经十六,婉儿也马上十四了,为父带兵打仗,常年在外,对你们未尽养育之意,心中时常有愧啊。此次攻打徐州,为父不慎受伤,命悬一线时,记挂的唯有你们姐妹二人。莹儿,婉儿,你们答应为父,若是有朝一日为父遭遇不测,你们不必为我守孝,遇见可靠之人,便嫁了罢……” 大乔惊叫否决:“父亲莫说这不吉利的话,定然不会有事的!” 乔蕤摇头苦笑:“傻孩子,人活一世短短数十载,谁又能左右自己的命运?更何况像为父这样的武将,脑袋别在腰上,有一日没一日,又有谁说了算呢?莹儿,你是长姐,日后定要为婉儿寻个善良温和之人,她打小没娘,一定……要找个人疼她……” 乔蕤说着说着,不觉红了眼眶。大乔亦忍不住垂泪,颔首道:“父亲放心,有我在,一定不会让婉儿委屈……” 乔蕤望着两个出挑俊秀的女儿,不知该高兴还是伤怀,只见那厢小乔已忍不住,嚎啕大哭了起来。乔蕤抬起粗糙地大手,拍了拍她的小脑瓜,却不知如何宽慰。 帐外传来打更之声,大乔极力克制情绪,强笑道:“父亲,婉儿,新岁到了,大年初一,我们可不该哭了呢。” 小乔亦起身拭泪,语调却仍带着哭腔:“爹爹,你放心,今年我一定好好守岁,一个盹儿也不打,为爹爹祈福延寿。” 正当一家人其乐融融之际,帐外传来士兵的通报之音:“报!乔将军,孙少将军方从寿春回来,要,要见大乔姑娘……” 下午在舒城时,孙策一口拒绝了孙贲的邀约,全力御马狂奔,便是为了在新岁第一天第一时间见到大乔。虽明知去营中寻她有些不妥,他却难以克制己心,无法压制想见她的念头。 朗朗俊逸身姿立在营中篱墙处,皎如玉树临风,漫天星辉相随,便是这夜幕下最曜然的风景。 不过多时,红妆仙裳佳人盈盈而来,待云破月出,寒光映出她绝色姿容一瞬,孙策大步迎上,喜道:“莹儿……” 孙策昨夜凌晨出发,今晚又策马赶回,往返驰骋六百里,大乔不忍他如此劳碌,轻道:“怎的这般辛苦来回?何不在寿春住一夜,也好过赶夜路啊。” 孙策大大的斗篷一挥,将大乔裹入怀中,坏笑道:“今日我堂兄倒是说,寿春城里新开了一家馆子,叫什么望春楼,老板娘娇俏得很,要带我去看。我怕你伤心,这才连夜赶回来的。” 大乔抬眼一嗔:“我有什么好伤心的?不然少将军现下回去罢,还赶得上人家早上开张呢。” 孙策哈哈大笑,在大乔光洁白嫩的额上一吻:“好莹儿,莫跟我置气了。我连夜赶路,便是希望新年第一个见到的人是你,就冲着这份心意,你是不是该奖励奖励我?” 孙策言罢,歪头指指自己的面颊,暗示大乔献上香吻。谁知大乔抬起小手,将他的脸推开:“你见到的第一个人可不是我呢,是方才那通传的士兵。” 今年的冬日尤为寒冷,两人耳鬓厮磨,却没有畏寒之意。孙策与大乔十指交缠,敛了调笑的神色,一字一句道:“莹儿,初一到十五都是年下,提亲不合规矩,我打算正月十六去找你父亲,请程普将军保媒,你觉得如何?” 年下不宜提亲,可孙策也不能才出正月十五,就来找自己父亲罢?大乔红着小脸否道:“还,还是春暖花开了再……” 孙策不打算给大乔任何逃避的机会,他环住她瘦削的肩,俯身在她唇上一吻:“好,就这么说定了!莹儿,你去陪你父亲和妹妹罢,我也回去看看公瑾。” 语罢,孙策起身离去,出了营门,还得意洋洋地冲大乔招了招手。大乔亦挥舞小手回应,见孙策御马消失在了夜色中,她才返身而还。嫁与他为妻,是个渺远又模糊的愿望,待到快要实现这一刻,依然显得那般不真实。 天边有流星划过,在漆黑的夜幕上留下一道华丽的光影。大乔掌心合十,低低道:“娘,若你在天有灵,便请保佑我们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十章 功亏一篑 即便新岁年下,周瑜与孙策亦未得闲,每日在府衙内查阅案卷,以了解庐江郡的大致情况。 陆康不愧为九卿之臣,庐江在他的管辖下,秩序井然,百姓安居。孙策惦记陆康病势,携周瑜一道前去探望,却数次被拒绝在庙门之外。未过初五,城中陆家竟传来了陆康病逝的消息,周瑜孙策震惊中带着惋惜,一道入城吊唁。舒城近万百姓冒着严寒,夹道送陆康最后一程。 孙策想起那日陆康嘱咐的那些话,百感交集,只觉肩上的胆子愈发沉重。正当孙策激起十二万分斗志,打定主意欲治理好庐江时,袁术下部刘勋忽带了一支人马赶来,与他同行的,还有朝廷派来的礼官。 周瑜自觉不妙,他不顾是否会得罪袁术,站在孙策身后,以备不虞。果然,这朝廷礼官宣读圣旨,所封的庐江太守竟不是孙策,而是刘勋。 袁术当真是说一套做一套!孙策只觉气血上涌,怒发冲冠。几员老将亦是忿忿,若非周瑜阻拦,只怕要与刘勋部冲突。 周瑜好不容易糊弄过礼官与刘勋,拉着怒不可遏的孙策回到帐中,劝道:“伯符,越是此时越不可冲动!他未许你应得官职自是无理,可你现下若抗旨,岂非公开与朝廷作对?” 孙策气得浑身颤抖却无处发泄,他挥舞老拳,重重凿在木椽上,屋顶的尘灰飘扬洒落,呛得周瑜直咳。围城近一年,孙策殚精竭虑,不光要攻城作战,还要克服老将不臣,百姓反对,粮草短缺等重重困难。现下终于尽得民心,大胜而还,却要将功劳拱手相让,无论是谁,定然皆无法接受。 更何况,这太守之位,还关系到孙策今后之大计,以及能否娶大乔为妻。周瑜还未将孙策劝好,大乔便得讯赶来。周瑜看到立在帐门处的大乔,急忙摆手,示意她此时万不可出现,以免刺激孙策情绪。 熟料孙策回眸一瞥,一眼便望见了大乔。看着大乔清澈的眼眸中满是忧虑,孙策羞愧万分,恼怒尤甚,他阔步走出大帐,高声骂道:“我这就去寿春,找袁术那老儿问个清楚!” 大乔紧紧抓住孙策的衣摆,被他牵累的连连踉跄:“不!孙郎,现下你若去,岂不授人以柄,我们从长计议,好不好……” 大乔的哀求,好似在孙策的怒火上加了一把柴草,明明说要保护她,让她倚靠自己,怎的却让她如此担惊受怕!孙策再难忍住心中怒意,对大乔道:“莹儿,你别担心,我这就去寿春,问问那位后将军袁公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语罢,孙策再不顾阻拦,一个呼哨叫来大宛驹翻身而上,策马向寿春方向疾驰而去。 大乔急得直掉泪,颤声对周瑜道:“周公子,现下唯有你能制止孙郎,小女子在此相求,还请周公子一定拦住他啊!” 小乔本在营门处等大乔,见孙策一骑绝尘策马跑走了,她赶忙进营中来寻大乔。大乔啼哭不止,不停向周瑜哀求,小乔不明所以,上前呢喃道:“姐姐这是怎么了……” 周瑜递上绢帕,宽解道:“大乔姑娘,我方才问过刘勋下部,今日一早,袁术便带兵出营,亲自征讨刘备去了。伯符不会有事,你且放心,倒是周某心有疑问,欲请大乔姑娘解惑。” 小乔上前扶过大乔,小脸儿急得通红:“现下都什么时候了,问我姐姐有什么用呢。” 周瑜不徐不疾,做了个请的手势。大乔笃定他做事不会毫无目的,忍了抽泣,微微一揖,掀帘走入了大帐内。 周瑜为大乔与小乔沏茶,沉声道:“大乔姑娘,不瞒你说,伯符现下虽因丢了底盘而恼怒,可此事并不足以伤害他的根基。伯符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建功立业。这庐江郡丢了对他最大的影响,就是与姑娘的婚事了。” 周瑜这话,无疑戳中了大乔的心事,她蹙眉苦道:“父亲并非攀龙附凤之人,那日提出以太守之位为条件,应是为了激励孙郎罢……” “是啊,这几日我和姐姐趁父亲心情好的时候,好言劝上一劝,父亲那么疼姐姐,肯定不忍心她伤心,一定会答应的。” 听了小乔这话,周瑜嘴角勾起一丝浅笑:“今时今日这情形,即使令尊认定伯符为婿,亦不敢松口答应了。” “什么啊”,小乔嘟囔道,“我爹才没有认定他,我爹相中的可是你呢……” 小乔语调极轻,这话却还是钻入了周瑜耳中,他不由一怔,望着小乔的目光不觉有些不自在。大乔已听不进调笑之言,愁楚满怀,六神无主问道:“周公子为何说,我父亲不敢答允我们的婚事,难道……” “先前我便心有疑虑,今日这朝廷封赏下来,算是证实了我心中的疑窦罢。我想,乔将军十分清楚,这庐江太守之位,乃是袁术如何看待伯符之表征。以伯符之骁勇,不到一年,便连克祖郎与陆康,将八公山与庐江郡收入囊中,袁术只怕既欢喜又提防,这才数度三番失信与他。先是将九江太守许给了陈纪,又将庐江太守许给了刘勋。乔将军既为袁术帐下第一大将,统御过半兵力,袁术又如何肯让伯符成了他的女婿?其中利害关系,两位姑娘细想便知……” 大乔面色苍白,沉默未语。这些日子,她耽溺于孙策的一腔深情,竟未去想时局利弊,今日袁术的出尔反尔犹如当头棒喝,将她打醒,她这才发觉,作战虽胜,自己与孙策的感情,却是四面楚歌,难怪吴夫人当时会那样说。 小乔见大乔面色极为难看,不免担心,紧紧攥住她的手:“若是父亲答允姐姐的婚事,不知要被袁术怎么刁难。可若是不允,姐姐和孙伯符可怎么办啊?” “有些事,周某不便细言,大乔姑娘冰雪聪明,又对伯符情重,一定会想出万全之策。周某这就去追伯符,还请小乔姑娘,好好照看令姊。” 语罢,周瑜一礼,转身走出了营帐。小乔紧握着大乔的手,可无论她如何揉搓,也无法将大乔的手暖热。 是啊,毕竟心冷了,身子又如何捂得热,而周瑜方才说的万全之策,又是什么意思呢? 官道上,孙策驰马如狂,眼中满是不甘。虽明知袁术喜怒不定,但只要有一线可能,他还是企盼着,希望袁术能言而有信。可现在,这唯一的希望在冰冷的事实面前被击得粉碎,孙策再也无法克制忍耐,誓要找袁术问个清楚。 当初在八公山下,他亦是信誓旦旦,言之凿凿,说只要孙策能生擒祖郎,便许他九江太守之位。现下时移世易,孙策细想,那九江郡下辖寿春,正是袁术的大本营,太守之位怎可能给他这个非亲非故的毛头小子?现下连庐江也给了跟随袁术多年的老将刘勋,安抚旧部之意显而易见。想到这里,孙策恼怒愈甚,不由加快了打马的频次。 日昃时分,孙策赶至寿春营地,被守营士兵拦了下来,他高举腰牌喊道:“我乃怀义校尉孙伯符!有要事求见袁将军!” 可守门的士兵却毫无退却之意:“我等未得命令,不能放你进去,孙校尉请回罢!” 孙策强忍怒意,握着银枪的手微微颤抖:“我此番前来,自是有军机大事要报,你们若做不了主,便去寻管事的来!” 说话间,一男子登上箭楼,阴阳怪气,不疾不徐道:“袁将军一早便亲征徐州去了,孙将军此行怕是要无功而返喽。” 孙策抬眼一看,来人竟是李丰。这小子与黄祖暗通款曲,还数度设伏,欲害自己与大乔,孙策登时七窍生烟,只恨自己不谙射艺,不能将他一箭射死:“奸佞小人!我部围困舒城时,你非但不出兵相助,还拒不发粮,致我粮草紧缺!若非我另有筹粮之计,早已被你活活拖死!乔将军走后你居心叵测,派兵围我挚友周公瑾府邸,想要把大乔与小乔姑娘握在手里当人质,若非公瑾拼死保护,你早已奸计得逞!我向袁将军揭发此事,你却借乔将军前来换防之机溜回此处,在袁将军跟前进谗言!你有何资格在此放肆!” 守城士兵多为李丰部下,见孙策在光天化日之下辱骂他们的主将,不由拉紧了手中的弓弦。李丰不愠不闹,只冷笑一声:“拨运粮草须得有乔将军手令,你没有,我为何要拨给你?乔将军不在,两位姑娘本不该出营,为何会出现在你好友周公瑾宅邸?我派兵前去接回,保护她二人安全,有何不妥?我看你才是想要以两位姑娘为质,逼迫乔将军为你求取庐江太守之位吧!” “好一个贼喊捉贼!我倒是想问你,若不是派人偷偷跟踪,你又如何对两位姑娘的行踪如此熟悉?你勾结黄祖,借接近乔将军之机,数次三番将两位姑娘的行踪泄露给心怀歹意之人,导致两位姑娘数次三番被不明身份之人袭击!你可知罪!” 乔蕤在军中声望颇高,二乔又是人尽皆知的美人,孙策这罪名实在扣的不小。李丰自是不会任由孙策揭发,他故作无辜之态,表忠心道:“李某身为乔将军下部,对袁将军、乔将军的忠心日月可鉴!你污蔑我之事,袁将军早有圣断,若你还要在此妖言惑众,便莫怪本将军以扰乱军心罪论处!” 通敌之事,乃是由推论得出,孙策手上并无李丰与黄祖或其手下往来的印信。看李丰一副胸有成竹之态,便知他定然已处理妥帖。眼下拿李丰毫无办法,若再在此地逗留,只怕会落下不臣之口实。孙策心情沉重,面上却装作胸有丘壑,冷笑道:“小人还在诡辩!既然你不见棺材不落泪,待袁将军回来,我便将铁证拿出,咱们当堂对质!”语罢,孙策调转马头,朝寿春城驰去。 落日时分,夕阳斜照在城门楼头,此季节明明不当有雁,孙策却好似听到了断鸿啼鸣,声声泣血。连日奔波,大宛马疲累不堪,咴叫一声表示抗议。孙策拍了拍马头,低道:“好小子,再坚持两里路,就到城中驿站了……” 大宛马打小跟着孙策,好似能听懂他的话一般,骐骥一跃,卯足气力,向驿站方向奔去。 今日是正月十五上元节,往来商旅无多,驿站中空空如也。小厮老远看到孙策,便迎上前来,帮他牵住大宛驹,领到马厩中吃草饮水。奔波了一整日,孙策饶是铁打的身子亦有些扛不住,嘱咐小厮几句,便走出驿站,想找个酒肆填饱肚子。 夜幕笼罩,东西两市间宝马雕车,鱼龙共舞,煞是热闹。青年男女退却羞涩,相携为伴,孙策却是茕茕孑立独一人。望着东边楼宇飞檐下升起的皎皎明月,大乔巧笑倩兮的模样蓦然浮现心头,孙策不觉嗟叹,原来世上最苦,莫过于求之不得。 愣神间,孙策随人流走入一家酒肆。跑堂小厮见孙策一个人杵在门口,上前招呼道:“这位公子,打尖儿还是住店?” 孙策正要回话,却被另一伙计看到腰牌,惊喜道:“这不是孙少将军吗?你堂哥前几日来此,方与我们讲过少将军生擒祖郎大破庐江的英勇事迹。快,后院雅间有请!”说罢,不等孙策反应,几人便笑盈盈地将孙策连推带拉请了进来。 原来这里便是“望春楼”,方才孙策进门时正在愣神,未曾看到牌坊,此处确实与旁的酒肆无异,好似并非风月之所。孙策被一路引着,但见院中假山错落,修竹俨然,当中一湾浅池,水清无鱼,正中乃是一方别致小亭,以青白色纱帘隔断四周,朦胧如月影,甚是雅致。 孙策恍惚间听到悦耳琴音汀淙,似是从亭中传来,他定睛欲看个究竟,恰逢池上风动,纱帘飞舞,竟露出一女子姣好容颜,婀娜身姿。孙策见此,回身摆手道:“不过就是打个尖,何必这么隆重,我看不如就在堂下好了。” 小厮见孙策似有去意,轻笑推着他结实肩背:“将军不必担心,这不是倡家,而是我们掌柜,久慕将军功名,特来相邀。” 许是听到孙策与小厮说话,亭中琴声戛然而止,那女子低声道:“奴家久闻孙少将军大名,今日你既有缘入了我的酒肆,我便邀你共饮一杯,孙少将军难道还怕我这小女子不成?” 不过是些庸脂俗粉,在吴郡时也见过不少,哪里有什么怕的。孙策冷哼一声,一甩衣摆,大步走入了亭中。 一股清雅的莲花香气扑来,孙策拨开层层纱帘,只见一素衣女子以纱巾遮面,正在拨弄琴弦,她那十根白净如葱管的手指轻盈拨弄,七弦琴流音倜傥,时如高山峻石,时如芙蓉泣露,时如昆山玉碎,时如刀枪铁骑。孙策出身沙场,胸有丘壑万千,被这琴音敲打,仿佛有了共鸣了一般,驻步而听,半晌未语。 曲罢,那女子莞尔笑道:“孙将军怎不落座,倒让小女子不好意思了。” 孙策面上应承,双眸余光却四下打量这亭子,此亭竟有八角,各面悬挂这排列错落的纱帘,让人不禁想起《易经》中的八卦经学,而这女子与自己相对坐在中央,正合主客不同之道。 方才那两名小厮将玉盘珍馐送上,其间不乏虾鱼鲜脍,甲鱼熊掌,玉壶琼浆。孙策睨着眼前女子,嘴角泛起一抹坏笑:“你便是这望春楼的老板娘?” “正是,小女子姬清,虽是一介女流,却懂得爱惜英雄呢。” 说着,姬清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栀敬孙策。孙策佯装欲饮,却先将杯盏放在鼻下一嗅,确保无虞后,才一饮而尽。 见姬清撩拨开轻纱饮酒,孙策以手抚膝,挤眼道:“姑娘为何喝酒时还带着面纱?难道是生得太丑,怕吓着孙某吗?” 姬清也不恼,笑回道:“妇道人家,不便抛头露面,令少将军见笑了。” “既是不便露面,为何我堂兄却曾见过姑娘芳容?难道你……看不起孙某?” 孙策果然狡诈,竟用方才姬清激他之言反击。姬清无法,只得取下了面上纱帘,垂眸笑对孙策道:“蒲柳之质,怕是难入少将军的眼。” “姑娘此话严重了,你我萍水相逢,还请我吃饭,哪有嫌主人丑的道理?” 姬清一怔,心想自己今年二十有四,即便不算容貌倾国,亦是美人如玉,风流婉转,怎的落在孙策眼中,倒摊上了丑陋之名? 不过姬清到底是见过世面之人,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她低压皓腕,起身为孙策斟酒,好似无心又似有意:“少将军可曾想过,另寻一位良主?” 孙策面色一凛,凝眉望着姬清,却见她挂着一抹暖人心脾的笑,好似方才之言不过是随口问问,并无其他含义。 孙策未正面答话,转言与姬清聊了几句闲话吃了些酒。酒过三巡,姬清忽然以手撑住额发,喃喃道:“孙少将军,小女子酒量不好,只怕……不能与将军对饮了。”说罢,姬清竟“咚”的一声倒在了地上。 孙策大惊,上前探过她的口鼻,却见呼吸无恙,正当他不知所措之际,亭外忽然传来了周瑜的声音:“好你个孙伯符,竟在这里吃花酒,让我好找!” 月挂疏桐,人深人静之际,周瑜与孙策仍未回还,大乔与小乔只得先回营房去。乔蕤下部已得令撤兵回寿春,今日一整日皆做拔营准备。 本以为父亲在外,督查拔营情形,未想他却等在帐里。见到大小乔,乔蕤沉声道:“婉儿,你出去玩一会儿,爹有话跟你姐姐说。” 小乔应了一声,走出帐,溜到一侧窗口下坐好。不消说,乔蕤要说的事,必然与孙策和大乔的婚事有关。小乔立耳静听,果然听乔蕤叹息道:“莹儿,想来封赏之事,你已听说了。朝廷封的庐江太守是刘勋,不是孙伯符。” 大乔眉眼低垂,应道:“是……” “莹儿,为父并非贪慕权势,只是主公好似有意打压这小子,为父若是明目张胆,纳他为婿,只怕今后难以立足啊。” 大乔好似站在天平之上,一头担着父亲,一头牵着孙策,无论她偏向哪一方,另一方皆会坠落谷底。父亲于她有养育之恩,与父亲的安危相比,自己的幸福又算得了什么? 可要将孙策割舍,谈何容易?本以为能与他结发为夫妻,他甚至已筹谋好,明日便会来提亲,那触手可及的幸福稍纵即逝,她还未来得及遮挽,便从指尖溜走,如霁月难逢,彩云易散,琉璃疏脆。想到这里,大乔没开口便已泪奔:“女儿不会让父亲为难,这两日便会找孙郎说清楚,断了这份情思,不再与他瓜葛牵扯……” 乔蕤看着眼前泪如雨下的女儿,心中别提多么不是滋味。十四年前,夫人因生小乔难产,大出血而亡,彼时大乔不过两岁又半。乔蕤常年征战在外,除了给银钱外,对两个女儿并未尽心,而大乔却从未怨怪过父亲,以柔弱的身子,肩负起了教养小乔的重担。 乔蕤对大乔十足愧疚,待她将笄之后,常有人来提亲,可乔蕤不攀权势富贵,只希望大乔能觅得心爱之人,平安一世,也算是对她这些年劳苦的慰藉罢。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大乔竟看中了孙策。他二人郎才女貌,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却因夹杂权势冲突,生生耽误了。乔蕤看着杏眼肿如春桃的女儿,心痛以及,一字一句也说不出来。 轩窗外,小乔亦十足怅惘,不知不觉间眼空蓄泪。从小到大,都是姐姐疼她照顾她,她沐浴在姐姐的悉心照料下,却忘却了姐姐也不过还是个孩子。 想到这里,小乔的泪滴再忍不住,簌簌落了下来,她微微握紧小拳,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助姐姐达成所愿,可她又要如何才能助大乔如愿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一章 浴火涅槃 寿春城中,夜色虽深,灯市犹在,火树银花星桥铁锁,上元热闹未尽。乱世如斯,百姓皆需要一些场合来释放己心,不消说,这节庆便是最好的机会。 周瑜与孙策穿梭在人流间,神色与欢庆的人群格格不入。只听孙策压低嗓音问周瑜道:“公瑾,你我拔腿就走,未管那老板娘,她不会死了吧?” “不会的,老板娘只是寻常醉酒,我已知会过前堂的伙计了,她不会有事的。倒是大乔姑娘,别提有多担心你,你还是先把手头事处理好,别再记挂不相干的人了。” 孙策眉头紧锁,沉声道:“公瑾,那女子有问题……”明明是十里华灯流光,孙策却周身寂寥,与这节庆景致扦格难入。 周瑜见他下颌紧绷,不似平时玩笑神态,眸色瞬间肃然:“你为何这么说?” “她与我闲话时,看似随口闲聊,可每三句话的开头,却在重复 ‘東東日’三字,周而复始……” 周瑜略一思量,神色大变,这“東東日”三字合在一起,便是篆体的“曹”字,难道这女子竟与曹操有关?他拉过孙策,顾左右而言他:“伯符,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回驿站再说。” 驿站客房内,周瑜将门窗紧闭,确认过四下无人后,才走回案畔,弯身坐下对孙策道:“伯符,不瞒你说,今日那女子,我看着有些眼熟,好似在哪里见过似的……” 眼下形势只怕比想象中还要复杂,仿若天罗地网,孙策自知必须压下愤怒,恢复理智,可他不欲周瑜太过担心,换上一副吊儿郎当模样:“怎么?难道你还与那老板娘惹过风流债不成?” 周瑜根本不理会孙策这没头没尾的混话,思忖道:“这女子若是曹操的人,为何出现在寿春?还开了那样一家酒肆……今时今日你才失了庐江太守之位,失意怅然,她便出现与你对饮,我怎么都觉得此人此事有些蹊跷。” “是啊,究竟真是曹操的人,还是袁术下的圈套,亦或是其他人设计离间,都有可能……只是那女子得到消息倒是快,若不是袁术的人,便是在袁术军中有眼线。” “单凭 ‘東東日’,自是无法断定。可袁术并非良主,曹操若有意与你结识,自然还会有更多行动。另外,这信是伯母托人从吴郡带来的,你快看看罢。” 听闻母亲来信,孙策一把接过,展开细看。周瑜本欲趁孙策看信的功夫喝口热茶,熟料他方提起壶盏,便听孙策高声大骂:“这混账老小子,早晚有一日,我孙伯符定要亲手揭了他的皮!” 周瑜放下杯盏,星目一沉:“伯符,你在这里大骂,若是隔墙有耳,说不定会有人以讹传讹,攀诬你骂的是袁术……” “我骂的就是他!”孙策好不容易压下的怒火又霍然蹿起,“公瑾,你看看,这老儿实在欺人太甚!” 孙策早晨方受过重创,现下又有何事,能令他如此愤恼?周瑜接过信笺读来,一向老成持重的人儿亦起了怒意:“竟有人将你家吴郡的房子翻了个底朝天?他们掘地三尺在找什么?难道……” 孙策勾过周瑜的肩背,偏头小声道:“掘地三尺自然是在找宝贝啊,找我父亲当年从洛阳皇城崇德殿里带出来的宝贝。” 周瑜明白,孙策说的乃是传国玉玺。这些线索如千千结,在周瑜心中纠缠不休,愈发迷乱,他掏出袖中羽扇轻摇:“看来这位后将军为了争权夺势,已不在意是否会得罪我们了……不过这传国玉玺,天下觊觎者甚众,不止袁术一人,此事究竟是否是袁术所为,犹未可知啊。伯符,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虽骁勇无畏,孙策也不过是个不满十九岁的少年,从袁术那里受到的打击令他明白,再不可轻信依附旁人。他心中隐隐有个念头,却不知该如何宣之于口。 周瑜与孙策自幼亲厚,自是与孙策心有戚戚,他摸出怀中羊皮卷地图,摊开放在案上,对孙策道:“伯符,如今天下纷争,曹孟德挟天子以令诸侯,袁绍占据河北,袁术统御淮南,而我们之所以如此被动,所求不得,四处驱驰,皆是因为没有自己的地盘。” “公瑾,你这几句话,真是说到我心坎里去了。正是因为没有立足之地,我才不得不依附袁术那老儿,为他攻城略地,还要受他摆布,到头来,千辛万苦为他人作嫁衣裳,还耽误了我与莹儿的婚事!只是无论曹操还是袁氏兄弟,祖上皆有庇荫,而我父亲当年再骁勇无敌,也不过是个小小县侯啊。现下我们手上不过两千余兵,若是贸然起势,公然与朝廷作对,被人抓了把柄,那袁术曹操趁机给我们扣个造反之名,岂不要牵连兄弟们全军覆灭?” 周瑜俊秀如画中人,与尘间凡土不容,一言一行却踏实恳切:“没错,正因如此,你切不可与那三位争锋,唯有另辟蹊径,占据一方,同时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才是举大计之法。” 孙策若有所悟,因迷茫而如蒙薄雾的星目瞬转清亮:“公瑾,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可以明为袁术征讨,暗中结交其他其他势力。毕竟袁术反复无常,又无才无德,迟早会尽失人心。若我能占下一隅,进可攻退可守,逐渐壮大,定有一日能囊括天下,庇护黎民!公瑾,你属意的我们安身立命之处究竟在何处?” 孙策终于不再似白日那般颓然,周瑜放心了几分,与他玩笑道:“小时候你总喜欢试验你我默契,今日我们就像小时候一样,默数到三,同时指在这羊皮卷上,如何?” 见周瑜起了玩心,孙策点头应允,心数三下后,两人同时出手,继而抬眼相视而笑,心中皆有了成算。 大事谈罢,周瑜想起大乔泪眼婆娑央求自己的模样,十足不忍,语带沉吟道:“伯符,你与大乔姑娘的婚事,打算怎么办……” 孙策只觉心口倏然一紧,指尖好似痉挛一般,痛得难以握拳,他叹了半晌气,才无力回道:“乔将军不会把莹儿许给我了,袁术如此待我,摆明是忌惮我。乔将军身为袁术帐下大将军,若是召我为婿,日后在军中如何立足……我不愿莹儿为难,更不想看她难过。现下我才算明白,为何莹儿样样好,母亲反对我们的亲事。当真是我年轻懵懂,想的太少。可想到她会嫁与旁人,把她的温柔她的好都给了那登徒子,我当真比死还难受!地盘没了,可以再打,可这世上再也不会有那么好的莹儿了……” 孙策说着说着,愈发难受,良久再说不出一字来。周瑜抬手一敲孙策的心口,为他打气:“伯符,我倒觉得,你大可不必这么悲观。乔将军部已接到命令,明日一早就要拔营回寿春了,大乔姑娘不知会不会随父一道离去,趁着在舒城好说话,回去见见他们罢。这世上最在意大乔姑娘的,便是乔将军与你,我想他应当有话对你说。” 依照孙策与周瑜的谋算,他们择日便要班师远道,若是错过如此时机,说不定今后再也难见到大乔。想到此处,孙策无法忍耐下去,起身阔步走出了客房。 月破东岭云,西斜渐下山头,夜幕淡去,鱼肚翻白。乔蕤下部八千士兵已收拾停当,随时可以出发回寿春。可乔蕤独自策马立在阵前,一动不动,好似在等着什么人。 终于,城外丛林间传来一阵打马声,孙策与周瑜一前一后策马而来,金盔银甲儒裳纶巾,相映成趣。乔蕤好似松了口气,抓缰绳的手却不由握得更紧。 虽已过了上元,清早寒气未退,浸人心肺,孙策打马前来,却是满头大汗,他慌张对乔蕤一礼:“乔将军,孙某来迟了。” 乔蕤面上喜怒难辨,扬鞭一指眼前丛林:“孙少将军,借一步说话。” 孙策一颔首,老老实实跟着乔蕤策马入林。朝阳缓缓升起,射破林间朦胧雾霭,乔蕤一勒缰绳,放缓了脚步:“少将军雄才大略,年少有为,一年间先破祖郎再胜陆康,实在是少年英雄啊。” 被乔蕤这么一夸,孙策心里发虚,磕磕巴巴应道:“多,多谢乔将军襄助。” 视线尽头满是盘根交错,望不到边界的草木,仿佛一眼望不到底的人生,乔蕤太息道:“莹儿中意于你,我这做父亲的,本应玉成此事,却因身在其位,百般掣肘。你要知道,本将军并非刻意牺牲女儿幸福,来保全富贵。只是我这麾下两万儿郎,亦有亲人家眷呐。” 乔蕤这席话,算是回绝了孙策与大乔的婚事。孙策心下吃痛,薄唇颤抖,使出全力才将两手抱拳:“孙某倾心于莹儿,却不愿她伤心为难。莹儿孝顺至极,心中所思所想,皆是乔将军与小乔姑娘的安危。只可恨孙某无福,无法求娶莹儿为妻,孙某斗胆僭越,恳请乔将军,务必,务必……” 孙策本想说务必为她寻个好人家,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双唇打架舌头打结,一颗心更是如同置身沸水中。乔蕤看穿孙策心思,长叹连短叹,未置可否,转而问道:“少将军今后有何打算?” “袁将军下辖郡县已无孙某立足之地,为了养活我手下这两千士兵,孙某欲转战旁处,开疆拓土,今日便会奏表袁将军……” 今日乃正月十六,本是孙策所定的提亲之期。可惜天不遂人愿,今日来见乔蕤,竟是告别。孙策心下酸涩难当,回起话来亦少了几分底气。 听孙策如是说,乔蕤明白,往后相见之日寥寥,他本有几句话欲嘱咐孙策,此时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道:“孙少将军,好自为之”,便调转马头,打马而去,俄顷便消失在了丛林尽头。 孙策不会明白,乔蕤心头的痛惜伤怀,丝毫不逊于他。哪有做父亲的愿意伤子女的心呢?乔蕤贴身内兜里,还揣着大乔的生辰八字,本是今日提亲所用,现下却便成了废纸一张,烫在他的心口上,万般灼人。 乔蕤离去后许久,孙策仍戳在原处,一动不动。南国初春,料峭风寒,枝头上冒出星点嫩芽,却衬得枯枝愈枯,无比瑟索。周瑜不知何时御马进了林间,看孙策愣神,他低声道:“伯符,你怎的还在这里?乔将军已经率部回寿春了。” 孙策双唇颤抖不止,他极力压抑情绪,声线却仍十足发紧:“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啊?两位姑娘没走,现下大乔姑娘正在中军帐里等你,你快去看看罢。” 乍暖还寒日,大乔褪了绢绣夹袄,换上罗纱春裳,可她的心情却全然不似春景那般明艳。父亲此次回寿春,本欲将她们姐妹二人一道带走,可大乔与小乔各怀心事,皆不愿与父亲同行。最终,乔蕤答允她二人自行回宛城老家去,待乔蕤率兵离去后,大乔便焦急来到此处寻孙策。 昨夜她一宿未眠,纠结反复,辗转反侧。不知何时起,她竟与孙策情深至此,如梁间双飞燕,殉情死鸿鹄,难以割舍的开。只要孙策一句话,她便愿意等,等孙策建功立业,等父亲功成身退,不再受袁术束缚,无论十年二十年,甚至一生,她都心甘情愿。毕竟人生短短数十载,除了孙策,又有谁配得上她一世倾心呢? 终于,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帐帘翻飞,那风姿特秀、高俊绝伦的少年郎大步走入,看到大乔,他竟鼻尖一涩,呐道:“莹儿……” 大乔再顾不得闺秀矜持,翩跹而上,扑入孙策怀中,哽咽道:“孙郎……” 周瑜本随孙策一道返回,见他二人如此,赶忙为他们放下帐帘起身欲走。熟料周瑜回眸一瞬,竟看到小乔蹲在窗下偷听。 周瑜轻轻走上前,俯身在小乔之后,低声问:“你听什么呢?” 小乔自是大惊,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微一侧脸,只见周瑜与自己相距不足半尺,不由愈发紧张不安,磕巴道:“没,没什么!”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章 一寸离肠 东风缱绻,吹绿江南堤岸。舒城外的十里连营却好似未被春风拂槛,仍是满眼肃杀苍凉。 中军帐里,大乔玉容淌泪,如一树梨花带雨。孙策愧疚伤怀,抬手为大乔拭泪,却说不出只言片语宽慰。 大乔泪眼汪汪望着孙策,一脸凄楚:“孙郎,我们的事可怎么办呢?” 孙策垂头不敢与大乔相视,硬着头皮道:“莹儿,袁术下辖之地,已经没有我孙伯符的立锥之处了。为今后计,我打算奏报袁术,请他同意我不日启程去攻打江东……” 大乔从这话中听出了些许弦外之音,她即刻从孙策怀中起身,拭泪轻问:“那,你还会回来吗?” 孙策与大乔一样,情窦初开,对彼此掏心掏肺,未有半分迟疑保留。眼下危机浮现,他却不得不逼迫自己冷静理性,跳脱情感思量利弊。如若他足够强大,定会将大乔留在身侧,一瞬也不愿让她离开视线。可现下,他却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又哪里能牵连拖累她一生?孙策定息良晌,艰难回道:“江东形势复杂,四方割据,战乱频仍。而我手下只有两千余兵,此一去,胜负生死,着实难料。” 大乔周身微微战抖,语气轻描淡写,神色却清苦非常:“孙郎,你……你不会打算就这样,不要我了吧?” 孙策一怔,抬眼对上大乔泪水连连的双眸,心头咯噔一下。从昨夕流泪到今朝,大乔清亮的眼眸红肿如小兔,可她顾不上自怜,痴痴望着孙策,既害怕又希冀。 孙策怎会不明白大乔的心思,从前他只觉得“心如刀割”这词太过夸张,今时今日才明白,原来身处其间,心中之痛乃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缓缓捧起大乔的小脸儿,细细端详着,好似要将她的模样一笔一划镌刻在心上:“莹儿,你应该明白,有袁术在一日,我便不能娶你为妻,否则定会妨到你父亲。江东是我祖籍,亦是我父亲当年起势之处,现下我舅父被封我吴郡太守,我率兵过去,算是名正言顺。可我……可我不知道自己能否成功,也不知究竟该不该让你等我。莹儿,若非遇见你,我不会知道,这世上竟会有如此美好的女子。我真的做梦都想娶你为妻,若非顾及你父亲与你妹妹,我真想带你一走了之……莹儿,前面的路太苦了,我自己熬着便罢了,我怎能舍得让你陪我一起受煎熬?” 大乔连连摇摇头,泪水抛洒而出,如流星坠落:“看来你早已想好了罢,想好要离开此地,将我撇下。不过你不必担心,我虽对你有情,却也不会赖着你拖着你,你只管走罢……” 见大乔欲离开,孙策急忙从身后将她环住。大乔冰凉的泪珠不住落在孙策的手背上,他有苦说不出:“莹儿,我若负心,就让我天打雷劈!这世上不会有人比我更在意你,可我越是在意你,就越不能让你以身犯险啊莹儿!” 正当两人拉扯之际,帐外传来士兵通报之声:“少将军,几位将军求见!” 大战初平,韩当朱治程普黄盖等人求见,定是为着今后之打算。毕竟刘勋已继任庐江太守,他们陈兵城外,实在不妥。可乔蕤已率兵离去,大乔两眼又肿如春桃,让这些人看到,不知会如何想。权衡之下,孙策将大乔带至内室,嘱咐道:“莹儿,你先在这里等我,一会子就好……我真的好喜欢你,绝非负心,你千万不要胡思乱想。” 大乔不愿听孙策的军机密事,可若现下出去,与那几员老将照面,只会平添尴尬,她只好颔首答允,忍住啜泣待在内室中。 孙策这才命人将四元老将带入帐来,黄盖开门见山,对孙策道:“少将军,城防已依令交给刘勋部,若再在此处待下去,恐怕刘勋会生疑啊。” 韩当亦帮腔道:“是啊少将军,况且方才换防的时候就有许多兄弟不服气,说什么‘庐江乃是少将军打下的,为何要交给他们?’再不开拔,万一真打起来,可要如何收场啊?” 围城大半年,吃了百般苦,到手的胜利被旁人横刀夺走,士兵有怨气,自在情理之中。孙策自己虽委屈,却更对士兵有愧:“旁的将军攻城获胜,有酒有肉有银钱分赏,他们跟着我打了一整年,什么也没有,实在委屈了。这几日我会筹些银钱,无多有少,给兄弟们分了罢。另外,我有要事与你们商议,今日就算几位不来,我也打算差人去请。” 猜到孙策要商议之事与今后打算相关,四人齐齐拱手道:“但听少将军吩咐!” “几位将军都知道,我父亲是吴郡富春人,母亲是吴郡姑苏人,父亲虽南征北战数十载,远征洛阳,逐鹿荆楚,大破黄巾,可我孙氏一门的根基,仍在江东。去岁我舅父才被封为吴郡太守,可这席位还未坐热,便遭那背信弃义的刘繇驱逐。我想借此为由,上表袁术,允诺为他开拓疆土,广招兵马,出兵江东,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四人纷纷交换神色,最终由年纪最长的老将程普上前拱手道:“少将军,现下江东乱势,门阀纷争,刘繇占曲阿,王朗占据会稽,故而鲜少有人愿意去淌这趟浑水啊。” 孙策听程普如是说,自是急躁,可他还没辩驳,便听朱治接话道:“袁术自身亦政德不立,刘繇与王朗亦非善主,江东百姓久在水深火热之中,备受剽掠,度日艰难。而少将军却不一样,昔日老将军于江东百姓尚有余恩,庐江一战,少将军更是凭借宽大对待陆氏一族而收获了仁义之名。此时此刻,我等出兵江左,江东百姓即便不是箪食壶浆夹道欢迎,亦会心向往之!” 朱治说罢,程黄韩朱四人竟一道含笑望着孙策。孙策不由一怔,旋即笑道:“你们四个老狐狸,老早就商量好了,来我这里一唱一和的做戏呢?” 韩当捋须回道:“少将军说笑了,我们哪有这般远见?都是听公瑾说的罢了” 原来周瑜早就在为自己筹谋,孙策清冷的神色里终于有了几分暖意:“若非公瑾在,我实在没有把握出兵。有了他,此事便成功一半了。” 程普叹息道:“我等老将擅长攻城略地,今后亦当在谋略上为少将军分忧。只是我们虽知袁术无耻,却不知他竟能言而无信至此!军中甚至有传言,说乔将军乃是受袁术指使,刻意以大乔姑娘为饵,哄着少将军为他卖命呢。” 程普这话,本是想突出对袁术的不满,却不知大乔人在内室。果然,孙策听了这话,登时不悦:“乔将军若真想利用女儿攀附权贵,又何必对付我这没名没分的小子?往后这种话,不许再说,更不许再传。” 方才周瑜看到几名将军一道向中军帐走来,赶忙带着小乔绕帐离去,未落入他们眼中。 小乔一路被拉入周瑜的营帐,疑惑不已:“怎么了?为何不能让那几名老伯看到我们啊?” “伯符定然不欲他们知道,大乔姑娘就在帐里,若让他们看见你,岂非不打自招?” 小乔“哦”了一声,抬眼望着周瑜,小脸儿倏地红了。周瑜这才发觉自己竟一直拉着小乔的手腕,他赶忙松了手,拱手赔礼道:“并非有意唐突,请小乔姑娘恕罪……” 两人皆十足赧然,看着周瑜面颊上那一抹若有似无的红晕,小乔的心跳登时漏了一拍,她抬起小手挠挠面颊,磕巴岔话道:“周,周郎,先前你说我姐姐冰雪聪明,定会想到万全之策,那万全之策到底是什么啊?” “此事事关令姊终身,还是要看他二人如何打算,我们贸然出主意只会添乱。何况我那万全之法,并非什么刁钻计谋,令姊若是有心,一定会想到的。” 小乔这两日为了大乔的婚事已想破了脑袋,现下见周瑜不肯明言,她颓然坐下往案上一趴,嘟囔道:“父亲回寿春了,姐姐和孙伯符的婚事也没了下文,可怜今日还是我生辰,竟一口热饭都吃不上,我这是犯了什么太岁啊……” 语罢,小乔瘦削的小身子内传来一阵细微的嗡鸣声,周瑜见她扁着小嘴,楚楚可怜,不禁软了眉眼:“我给你做碗汤饼罢。” 小乔还未反应得及,便见周瑜起身走出了营帐,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又折返而还,手里捧着一碗热腾腾的汤饼,飘香四溢。 小乔已顾不得矜持,道一声谢,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周瑜坐在小乔身侧,边为她斟水边道:“说来真是抱歉,行军餐饮简薄,我翻来翻去,也没找到什么好吃的,就这么过生辰,实在是委屈你了。” 小乔闻言一哽,呛咳两声,竟落下了几滴泪。周瑜以为小乔想起了难产去世的母亲,才蓦然垂泪,不由自悔唐突:“不知小乔姑娘平日如何过生辰,若犯了忌讳,还请姑娘不要难过,原谅周某无心之失罢。” 小乔摇摇头,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没什么忌讳的……其实我对母亲并没有任何印象,虽然很多时候还是会很想她。小时候父亲连年征战在外,家中只有姐姐与几名老仆,街坊家的小孩时常欺负我们。每当那时,我就会暗暗难过,心想若是我有母亲,大概旁人就不敢如此了罢。长大些,我才慢慢懂得,虽然我们的母子情分太浅,她却还是为我做了她能做到的一切。周郎,你知道吗?我出生在晌午,稳婆说我胎位不正,母亲生我时撕心裂肺,出血不止,才把我生下便陷入了昏迷。即便如此,她硬是拖过了午夜才咽气,大概是不愿我的生日与她的忌日相同,让我负罪一生罢……” 正是因为这凄苦的身世,小乔生性要强,这些话从未对任何人说过,今日却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周瑜。小乔见周瑜凝眉许久未语,自悔失言,毕竟周瑜父母早逝,自己蓦然提起这伤心事,只怕会勾起他伤怀的回忆。 正当小乔不知做错之际,周瑜抬手轻轻拍拍她的小脑袋,似宽慰亦似立誓:“从今往后,都不会有人再欺负你了。”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竟令小乔的泪水决了堤,她啜泣了好一阵,才拭泪笑道:“今日我就十四了,明年便是将笄之年了呢。” “是啊,要长成大姑娘了。” 小乔心悦周瑜,只觉得他的每字每句落在她耳中,皆如琼浆醴酪,沁润心扉。想到不日周瑜便要回居巢,小乔欲趁此时,将自己的小心思表露,她磕磕巴巴道:“周,周公瑾……我……” 哪知帐外好死不死传来一阵脚步声,周瑜探身一望,只见那几位将军从中军帐里走了出来,各自回部传令去了。 看似是毫不相干的事,却令周瑜变了神色,他蹙紧眉头对小乔道:“小乔姑娘,令姊与伯符的婚事究竟如何,只怕少时便会揭晓了。” 从昨日到今天,大乔一直在自我麻痹,始终不肯直面孙策错失庐江太守的后果。方才听了孙策与几位将军交谈,她才渐渐清醒明白,原来孙策真的要离开此处,远赴江东了。 而他二人万般珍视,千般呵护奉若珍宝的感情,就这样被人轻易扼杀,未给他们留下分毫回旋的余地,想到这里,大乔如万箭穿心,难以自持。 送走几名将军后,孙策亟不可待地返回内室。看到大乔颓然跪倒,掩面而泣,孙策痛心疾首,弯身将她紧紧环住,声声唤着:“莹儿……” 大乔在孙策怀中抽泣:“孙郎,为何我们想在一起就那么难?” 孙策亦不免鼻尖发酸,无比温柔地揩去大乔面颊上的泪珠,将薄唇轻轻落在她的鬓发间,面颊上,最后才落上了她的樱唇。从珍重婉转到唇齿交合,两人皆陈情投入,仿若天已荒芜海亦干枯,这世上唯有彼此的呼吸和心跳才是真实,而他二人在此间载浮载沉,不受尘世所扰。 不知过了多久,孙策恋恋不舍地将大乔放开,他不知那微咸的泪,究竟是自己的还是大乔的,不免慌张垂了头,竭力压制情绪道:“莹儿,过两日,我就派人送你们姐妹回宛城罢。世道太乱,若没有人相送,我实在不放心。” 晶莹的泪滴挂在长长的睫毛上,大乔一张白玉面庞妆泪阑干,竟是一种说不出的娇娆妩媚。她笑得十足凄然,两滴泪陡然坠落:“送我回宛城,然后呢?我已到嫁龄,刘勋乃是袁术故旧,有他在,少不了要为我保媒,而我父亲身在袁术帐下,势难拒绝。待我配得良人之日,少将军可会回来喝喜酒?” 大乔这轻声细语的一句话,却如利刃般,径直刺入了孙策心口,他猛地一痛,脑中浮现大乔一身嫁衣待字闺中的模样,面色煞白,星一般的眼眸死一般的黯淡,可他什么话也说不出,只觉浑身血液凝滞,又霎时化作利刃,将他身与心的每一寸凌迟。 正如周瑜所言,此事或许有万全之法,可那所谓万全之法,仍不免给大乔带来困苦忧愁,他孙伯符又如何能如此? 见孙策满面犹疑,大乔泪下更疾。从第一日心悦孙策起,大乔便明白,她的心上人乃是世间一等一的英雄豪杰。她爱他,亦敬他,可今时今日,值此两难之地,他却不再为她筹谋,只想将她送走。若非他已下定决心,又怎会如此绝情绝义? 既然如此,她又何必让他知道她有多痛,博取他转瞬而逝的些许同情?想到这里,大乔强行敛起伤怀之色,解下腰间罗缨,双手奉还,倾国一笑中带着几分自嘲:“既然铁了心要送我走,此物必当奉还,还请少将军他日觅得佳偶时,再行相送罢。” 语罢,大乔含泪跑出了中军帐,孙策僵坐着未动,亦未起身去追。手中细细的罗缨还有大乔的温度,可那美好的人儿,却已抽离出他的人生。彻骨心痛,不过如此,孙策紧握罗缨,不知不觉间竟在手心扣出几道深深的血痕。 即便情深至不畏生死,亦逃不出凡尘作茧,到头来终究是痴心空付,两败俱伤罢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章 鹬蚌相争 曹操攻破彭城后,遭袁术吕布刘备等人多方夹击,最终难守其地。而徐州牧陶谦见曹军屠城,流血漂橹,深感难辞其咎,惶恐畏惧,惴惴不可终日,不过两月便病逝了。 刘备因助陶谦守城有功而继任徐州牧,轻而易举拿下了曹操袁术等人觊觎良久的战略要塞。袁术自是大怒,卧榻之侧,怎能容许刘备这卖草鞋的得意!于是袁术集结三万大军,亲自挂帅征讨,刘备亦率军应敌,与袁术对垒于破釜塘畔的小县盱眙。 是日一早,天方大亮,袁术便一身甲衣坐在帐中,查阅各地所报文书,看似十分勤谨。 杨弘纪灵等人立在左右等吩咐,却因行军劳累而昏然欲睡。忽然间,袁术毫无征兆地大笑起来,惊得纪灵险些前扑跪倒,他慌张起身道:“主公恕罪!” 杨弘本也在打瞌睡,此时却不忘倒打一耙:“纪将军怎的睡着了,真是在主公面前失仪!” 纪灵心下一紧,暗骂杨弘使诈,嘴上却少不得认罪道:“这几日有些疲累,请主公责罚!” 袁术未理会这一茬,而是将手中奏报摊开,招呼道:“来来来,给你们看个稀罕物,孙伯符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竟奏报孤,说要替孤去打江东……” 纪灵见袁术未怪罪,赶忙上前细看那奏报,旋即哂笑道:“呵!乳臭未干的臭小子,毛还没长齐,打赢了陆康那老朽,便觉得自己勇猛无双,天下无敌了?还说什么,去江东能招揽三万人,再帮主公打天下,简直是痴人说梦!” 杨弘身为谋士,心思到底比纪灵这武将细腻,深知这几日袁术颇为如何安置孙策而烦恼。毕竟这样一位虎将,弃之不用实在可惜,留在身侧却又怕他心怀不臣。现下孙策自请去江东,也算是有自知之明。 杨弘双眸一转,拱手躬身道:“恭喜主公!贺喜主公!现下刘繇正在江东闹事,若是派那孙伯符前去镇压,说不定能收复失地,即便不能,亦可让那孙少将军磨磨性子,未尝不是件好事啊!” 袁术轻笑几声,大力拍了拍杨弘的肩:“杨卿与孤真是心有戚戚!江东之地多湖泽水路,龙盘虎踞,易守难攻,王朗刘繇分列南北,此二人皆非善主,又老道狠辣。待孙伯符这小子去了江东,莫说召来三万人,只怕手下这两千人,过不了半年也要打光喽!” 纪灵怎肯将这拍马的好机会白白送与杨弘,亦赔笑道:“主公计谋安天下!只是姓孙的那小子好似有几分歪才,为防止他真的在江东立足,主公还是要多加控制啊。” 袁术偏头一想,顿时觉得纪灵之言不无道理:“两位卿家可有妙计?” 纪灵早已想好了应对之语,就等袁术这一问,谁知不待他答话,杨弘又高声抢了先:“启禀主公,孙伯符手下二千余人不足为惧。但是主公去岁方封了他舅父吴景为吴郡太守,堂兄孙贲为丹阳校尉,这两人若是与孙伯符暗度款曲,只怕对主公不利。故而臣以为,主公只要严密监控吴景与孙贲二人,便可杜绝孙策于江东起势。” 是啊,孙策手下那两千余人虽不起眼,可他与吴景和孙贲的血缘关系却不容小觑,袁术冷哼一声,咬牙道:“若他二人吃里扒外,也不必留了!” 杨弘察言观色,适时添油加醋道:“主公身边的人,须得尽心竭力才好。臣以为,主公不妨派吴景与孙贲前去讨伐刘繇,与孙伯符互为鼎助,隔江列阵,同时在军中安插大量眼线,一旦他三人有不臣之意,便即刻命裨将斩杀吴景孙贲二人,再越江歼灭孙伯符,主公以为如何?” 纪灵听了杨弘这话,不寒而栗,心中暗骂他歹毒。若真依照此计,一旦有人存心陷害,吴景与孙贲便会含冤做了刀下鬼。可纪灵偷眼看袁术反应,竟是一脸赞许,心中惶恐不觉更甚。 果不出其然,袁术捋须赞叹道:“杨卿之计甚妙!来人,传孤的令,命吴景与孙贲即刻率兵往丹阳剿灭刘繇,不得有误!” 舒城外军营里,天方擦亮,周瑜便前往中军帐寻孙策,可他左找右找不见人,寻了一大圈,最后竟是在内室卧榻之后找到了一个无比颓然的身影。 周瑜好笑又心疼:“伯符,你这是怎么了?跟大乔姑娘吵架了?” 孙策无力起身,俊颜煞白,眼窝乌青,大抵一宿未眠:“公瑾,我今日没心思与你玩笑,若是没什么事,就让我自己待会儿罢。” “怎会没事?袁术虽还没回话,可大军拔营迫在眉睫,有多少事需要筹谋,你这一军主帅怎能躲在这里发愁呢?” 孙策强打起几分精神,从屏风后拿出洗马的木桶和长刷,边向外走边向周瑜道:“你说的我都明白,这几日我一直在看江东地图,水文陆路皆已烂熟于心。等那老儿的指令下来,便可出发了。只是我总觉得,以袁术的心胸,不会轻易让我们如愿。” 说话间,两人来到马棚处,孙策在井边打水后,将大宛马牵出,一下一下为它刷着马鬃。 周瑜倚着护栏回道:“不错,袁术身侧那几个谋士并非善主。这些年袁术横征暴敛,为祸一方,这几人皆脱不了干系,只是现下还不是收拾他们的时候。不过……伯符,你能不能不要一跟大乔姑娘吵架,就来刷马,即便人受得了马也受不了啊。” 周瑜这话,令孙策想起去年初遇大乔时的一幕幕。人生的际遇实在奇妙,才短短一年时间,他便已如此倾心于她。心头那酸痛之感愈发明晰,孙策疲沓地撑在木槛上,欲言又止:“公瑾,你……能不能帮我去看看莹儿……” “不必看了,一大早,小乔姑娘就去找我,说大乔姑娘一夜未眠,坐在榻旁愣愣地掉眼泪。伯符,你不是惯会哄姑娘开心,怎的一遇上自己的心上人,反而手足无措了?” 想到大乔与自己一样不眠不休,孙策心里别提多不是滋味:“若能让她开心,我孙伯符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可惜我对她的感情,本身就是一种拖累,只会害她更痛苦……” 周瑜与孙策相识十载,两人交好亲厚无话不谈,相携渡过许多难关,可今时今日这样茫然无措的孙策,竟是周瑜从未见过的。 晓风吹过,周瑜直起身,敛起随风飘摇的宽袖,正色道:“伯符,我从未问过你今后抱负,那是因为我认定,许多事你我心照不宣。我之所以帮你、追随你,并不全然是冲着你我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更是因为我觉得,你是那个能肩负我们理想的人,是那个能够在乱世里闯出一方天地之人。” “我明白你的意思,袁术反复无常,并非善主,我迟早会与他决裂。而各路诸侯与天下百姓,亦早已对他心存怨怼,即便不是我,也会有人来收拾他。你怕是想说,我可以照常与莹儿相处,甚至可以先纳了她,待袁术崩盘之日,便可以名正言顺,是吗?” “难道不是吗?乔蕤将军并非不允准你们的婚事,若你不要她,不管她,她们姐妹便只能回宛城老家。现下山越贼人横行,宛城匪患严重,若是把她二人劫去,以大乔姑娘的性子,定会宁死不屈……伯符,真到那时,你难道不会后悔吗?” 孙策眼眶泛红,双唇不住颤抖。周瑜所说之事,他连想都不敢想,若真走到那般田地,他岂不害了大乔一生?可孙策亦有他的苦衷:“你我兄弟,我不瞒你,我真的做梦都想要她……可是公瑾,身为男子,我既心悦于她,便应当明媒正娶,纳采问名,如何能让她受委屈,不明不白跟了我?再者,不知袁术何时才会失势,若让他知道我私自纳了莹儿,乔将军岂不是要跟着遭殃?” “两害相衡权其轻,何况我问过小乔姑娘,她们并不常去军中寻乔将军,倒是书信往来更密切些。总之,此事究竟如何,都要看你如何打算。我知道,你是觉得这般私纳了大乔姑娘,她在名份上只是个妾,你心中有愧。可你若认定她是你的结发妻,又有何人能委屈她分毫?无论是伯母还是仲谋尚香,都不是小性挑理之人,事从权宜,哪里还顾得上虚礼?” 孙策苦笑道:“公瑾,你是个儒生,能让你说出这样的话实在难得。” “我既是为着你,更是为着两位姑娘,大乔姑娘温柔可人,小乔姑娘活泼可爱,我不希望她们之中任何一个遭遇危险,更不希望你遗恨终生!我已失去爱妻,深知那样有多痛,伯符,我不愿意看你重蹈覆辙。” 周瑜的话,字字锥心,可孙策始终无法越过心中那道坎儿,更无法去向大乔开这个口。 正当他迟疑不绝时,小乔快步跑来,高声喊道:“周公瑾!周公瑾!” 周瑜听得小乔呼唤,赶忙转身迎上,只见小乔小脸儿通红,气喘不止,一面躲着孙策,一面小声对周瑜道:“别……别让孙伯符听见,方才我去伙房拿饭回营,姐姐竟然不见了……” “不见了?大乔姑娘可是出营去了?你可有问过四面营门的看守?” 小乔急得直跺脚:“四处都问过了,最奇怪的就是,他们都说没看到姐姐。我把能找的地方都找了个遍,也没有找到她,我姐姐不会出什么事吧……” 小乔眼巴巴地望着周瑜,好似希望从他身上汲取些许力量以获安心。周瑜自是明白她的心思,可他亦不知大乔为何会平白无故消失在军营内:“小乔姑娘莫慌,我陪你找,一定能把令姊找到。只是方才姑娘为何要瞒着伯符?难道有什么难言之隐?” 正在几人踟蹰为难之际,千里外的洛阳城内,草木又深深。破败的城垣已被修缮完整,一切又恢复原状,好似这里从未遭受战乱,仍是那繁华阜胜的天下之中。街头巷尾人烟流动,可百姓脸上的疲惫与不安,又昭示着一切早已与原先不同。今日有酒今日醉,谁知自己究竟能不能活过明天呢? 街巷内人头攒动,城东那一方宅院四周,却飞鸟不近,行人疏离。不消说,此处正是这洛阳城中只手遮天的丞相曹操的府邸。 门外虽平静冷清,其内却分工明确运转如行云流水。校事府都尉手捧一卷刻有机密文书的信筒递入大堂,几经辗转,终于送上曹操的案头。 负责审阅机密要件的尚书令荀攸用小刀一划,剖开竹筒取出信笺,对闭目养神的曹操道:“主公,寿春来信。” 曹操时年未及不惑,身量不算高大,长须满面,他霍然睁眼,眸中闪着狡黠的光芒,接过信笺细细端详,片刻后扯开嘴角笑道:“若说当年的孙坚如同大猘,这孙策便是猘儿,猘的野心可都不小,并非袁术这冢中枯骨手里那两根小骨头可以满足。袁术这般戏弄孙策,实在是自掘坟墓,估计过不了几年,便会被孙策这小子给收拾了。” 说罢,曹操将信笺投入身畔注满清水的铜盆中,但见那纸遇水后,字迹竟迅速消退,徒剩落款“清启”二字,即时亦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荀攸听出曹操的弦外之音,捋须笑道:“一个未曾谋面的小子,竟能得主公如此评价,实在难得,看来主公欲做那驾驭猘儿之人?” 曹操的笑容奸猾里又透着几分磊落:“远了不好操控,近了又难免挨咬,若非有她在,孤还真不知该如何用这枚棋子。不过,你记得给她带句话,此子初出江湖,能有如此作为,心智与谋略,只怕还在他父亲孙坚之上。当年十八路诸侯集结讨伐董卓,那乌程侯孙坚,可是其中最骁勇的一个。我们万不可轻敌,一旦有何异动,即刻向孤汇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随便发点 第一章 镜花水月 七月流火,午后蝉鸣,小白独坐在书房中,手执竹简,却只觉心浮气躁,无一字入眼。 乱红随风缱绻,旖旎入窗,吹乱了小白额前的碎发,他起身望着窗外的残夏之景,一颗心冷如冰窟。 兄长的大仇未报,他即位三年两次伐鲁,却均以失败告终。若是知道终究隐瞒不住,还不如早些将实情告诉绿姬,也不至时时想起,百般诛心。 总以为她是最理解他的人,无论成败,她总是陪在他身侧,温柔又细腻地抚平他的全部失意。他们耳鬓厮磨,恩爱有加,却未料一个不经意,此事便成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鸿沟,难以逾越。 正当他心烦意乱时,燥热的气氛戛然而止,窗外不知何时刮起了阵阵凉风,小白走到殿前眺望,只见宫宇广厦之上,黑云压顶,大雨将至。 浓云惊雷下,有一人沿着迤逦的宫道疾步跑来。过往宫人赶忙闪到两侧,为他让路。须臾间,那人已飞奔至近前,小白这才看清,来人不是别个,正是内侍貂。 内侍貂见到小白,立刻大拜:“君上,不好了,君夫人她……” 小白听到“君夫人”三个字,心里登时咯噔一下,他紧紧盯着匍匐在前的身影,喝道:“君夫人怎么了?快说!” 齐宫公子纠的寝殿中,数百名宫人内侍身着素衣,跪在宫道两旁,低头致哀。小白随内侍貂来到宫门处,虽已做足了心里准备,却还是被眼前景象所震。 为隐瞒死讯,小白从未在宫中祭奠过公子纠,可他没想到,当公子纠的死讯在合宫内外传开时,竟会有如此多的宫人,闻讯赶来,缅怀他的兄长。小白放眼望去,目之所及,尽是一片煞白,令人触目心惊。众人皆神色凄然,无不伤怀。看着眼前走马灯般晃过的张张悲泣面孔,小白身子一紧,陡然慌张起来。前几日她摔断了桃木板,解除了隔断,知晓了公子纠仙逝的消息,将自己幽闭在房中,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她都不理不睬。谁知今日终于一出,竟搞出了这样的阵仗。 偌大的古殿内,窗棱破败,尘埃落白,绿姬一身缟素跪在公子纠灵位前,面无血色。她纤弱的身前放着公子纠的十弦海宝琴。绿姬望着这琴,方才理解公子纠为何挥剑断弦,一个没忍住,又滚下泪来。 这几日发生的事,她根本不愿回想,她多么希望从洛阳到齐国寻找盖世英雄的一切不过是个梦,可公子纠的音容笑貌总猝不及防出现在她脑中,提醒她这一切都是真的,世事残忍如斯,那个她心中最美好的少年,早已死在了那场乱战中。 可她最信任的人,她的夫君,却将此事欺瞒,眼睁睁地看着她像个傻瓜一样,还以为公子纠已经全身而退,只不过为了避嫌,才远离朝堂,在燕地纵情山水。她以为多年过去,小白心中已无芥蒂,即便她托人给公子纠送去她亲手裁制的御寒冬衣,他也不会介怀,没想到他之所以如此淡定,只是因为斯人早已灰飞烟灭。想到这里,绿姬心头的怨恼不由又重了几分。 可比起怨恨小白,她更怨的仍是自己。那日在泰山之中,为断公子纠的痴念,她决绝说道“若是真能重来一次,我宁愿从未遇见过公子。” 难以想象,他究竟是在如何绝望的情形下,被步步紧逼走上末路。若是知道泰山一别是永别,她无论如何也不会说出那般残忍的话来,现下想起,何止锥心? 大门外投进个人影,绿姬循影望去,但见来人并非小白,而是管仲,鲍叔牙紧随其后,面色沉重。这两位的来意不必说,绿姬一语不发,跪在堂中,对他们视若无睹。 管仲与鲍叔牙自然知道,绿姬心中有怨气,这怨气不单单是对小白,而是对所有知情不报将她蒙在鼓中之人。即便如此,鲍叔牙见绿姬这般作为,仍忍不住出言劝谏:“君夫人即便要悼念公子纠,也应顾及自己的身份吧。阖宫上下搞出如此阵仗,堪比国丧,君夫人让君上如何自处啊。” 绿姬缓缓开口,声音暗哑无光:“总要为未亡人思虑,那亡者便是白白牺牲了吗?” 鲍叔牙急道:“怎的叫白白牺牲?君上这几年为何动辄伐鲁,谁人劝也不听?不就是心中孤愤难平,要给公子纠复仇吗?可他不仅是君夫人的夫君,公子纠的亲兄弟,也是齐国的国君呐!齐宫之内一举一动,皆牵连社稷,难道君夫人一点不为齐国的社稷思虑吗?” 此时小白正缓步走向大殿,庭中宫人内侍见小白到此,次第匍匐在地,不敢做声。小白行至殿前,听得绿姬与鲍叔牙争论,即刻停住了脚步,默默立在廊下,留神着殿内的声响。 只听得绿姬凄然一笑,冷声道:“好一个一国之君,好一个江山社稷。只要事关这八字,任何的错漏便都可原谅吗?” 管仲已有数年未进过公子纠寝殿,今日来此,才知道何为睹物思人。他尽量控制着情绪,对绿姬一拱手:“管某教授公子多年,见君夫人于此处祭奠公子,实在心有戚戚。可君夫人定然知道,以公子的性情,若泉下有知,目睹你今日所为,必会心怀不安。宫内人多眼杂,君夫人若要祭奠,不妨移步姝子苑,于苑中设下灵堂私祭,莫要授人口实啊。斯人已矣,还望君夫人节哀顺变。” “节哀顺变?”绿姬冷笑一声,“管大夫还真是嬗变。想当初大夫辅佐公子,可谓死心塌地,如今仍是死心塌地,可侍奉的主上却已变作小白了。” 鲍叔牙听绿姬这样说,顿时气不过,出言维护道:“君夫人说的哪里话!若是没有管夷吾,齐国哪来今天的万象更新?何况让管夷吾辅佐小白,乃是公子纠的遗愿,而不将死讯告诉君夫人,同样也是公子纠的遗愿呐!” “我乃大卜一脉传人,公子纠当时到底有何遗愿,我自能测算。可管大夫是否想过,若是小白于乾时击败鲁军后肯及时收兵回齐,而不是穷追不舍甚至兵临城下,公子庆父又如何会在情急之下逼杀公子?难道对于公子的死,小白就半点责任都没有吗?” 听到绿姬此言,门外的小白如同被闷雷击中一般,五内轰然。可即便内心委屈,小白依然咬紧牙关,没有挪动半步。 鲍叔牙喟叹一声,回道:“君上何尝不知道有自己的一份责任?正因为如此,他才不停地逼迫自己学习治国理政,四处求贤问道,昼夜不息,为的就是让齐国尽可能强大起来。君夫人若能回想起当年的公子小白是一副什么模样,再看看现今朝堂上的这位君上,定会知道让他改变如此之大的,不是别人,恰恰是君夫人和公子啊!” 管仲见绿姬不为所动,继续劝道:“自从管某第一次遇见君夫人,就知道君夫人并非凡俗之人。管某确曾费尽心力辅佐公子即位,甚至不惜引发齐鲁一战,为此也曾利用过君夫人。可时移世易,如今再回想往事,虽仅隔数年,却恍如隔世。君夫人乃是大卜一脉,而管某仅市井出身,论贤论德管某自叹弗如。即便如此,管某也知道,君上绝非是欺瞒利用他人的肖小之徒。他之所以能够赢得君位,靠的正是能够断常人所不能断,受常人所不可受。君夫人试想,若君上当初没有彻底击败管某,若公子还活着,则管某助公子复位之念必不绝,他二人便要继续兄弟相争。彼时于公子、于君上、于君夫人,于社稷乃至天下,又有何益?君夫人今日在此祭奠的是公子,可若天机稍变,他二人异位而处,君夫人今日在此祭奠的又会是谁?怨的又会是谁?难道公子不是看穿了如此情势,为了成全我们所有人,才自刎而逝?大仇未得报,举国须得勠力同心,方能为公子报仇雪恨,君夫人过度拘泥于过去之事,又有何裨益!” 管仲这席话似是触动了绿姬,她沉默良久,回道:“即便知道没有意义,我也必须为他做些事,否则心底实在难安……” 说到此处,绿姬哽咽不已,再也说不下去。管仲与鲍叔牙相视一眼,不知该如何再劝,只好悄然退了下去。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五章 君子好逑 才过上元正月半,寒潮未退,晨起还是东风袅袅,午后却蓦然转作阴云密布。冬阳被流云遮挡,昏暗似傍晚,及至夕阳西下,更是漆黑如深夜。气温骤降,冷意弥散,顷时风雨大作,直欲吹落墙角白梅。 孙策应付罢袁术的令官,满身泥水回到帐中,他褪去铠甲,摘掉金盔,露出英气绝伦的面庞,那额上的浅浅伤痕却比他璀璨的双眸更加醒目。 围城这一年,他受尽千般委屈,历经重重磨难,却未得到想要的结果,对袁术此人已是深恶痛绝,再无分毫信任。可他尚在袁术帐下,此时此刻不得不忍辱负重,只盼能早日开拔去往江东。 可袁术注定不会让他好过,方才那令官来此,称袁术已答允了他的请求,只是要他率部回寿春听封。 孙策不知袁术又要搞什么名堂,只是可怜这朝廷礼官三天两头要往寿春跑,实在辛苦,不若干脆住在寿春侍奉袁术拉倒,也省了舟车劳顿。 想到这里,孙策的神色更冷了三分,袁术人不在寿春,却执意让他回去复命,只怕会是一场鸿门宴。可莫说是鸿门宴,即使是刀山油锅,孙策亦没有选择的余地。他并不畏惧,甚至还有几分兴奋,毕竟他的志向远不在此,若现下就畏首畏尾,还提什么终结乱世,匡定天下? 孙策活动活动筋骨,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入内室,脱掉衣衫准备洗澡。不管怎么说,既是受封,沐浴焚香总不能少,孙策方欲解裤带,忽闻外堂一阵窸窣声,他想当然认为来人应是吕蒙,高声道:“臭小子,今日是你给莹儿找的甲衣罢?还好她没出什么事,若是出了岔子,看我不拧断你的脖子!把外面那两桶热水给我提进来,我有事嘱咐你。” 外堂的窸窣声突然停了,那人踉跄一步,差点绊倒。这等身手定然不是吕蒙,孙策目光一凛,团身鱼跃而出,如电光火石,霎时便将那人扑倒按在了地上。 满怀软玉温香,口鼻间尽是兰桂之气,孙策怔在当场,讷道:“莹儿?怎么是你?” 与此同时,吕蒙晃晃悠悠来到中军帐外,神情沮丧。今日一早,大乔来寻他,欲借一身甲衣,他想也没想就借了出去。结果没过多久便被韩当叫去一顿臭骂,还让他去孙策帐里谢罪。 吕蒙百般不情愿,磨蹭到天黑才来,一掀帘,竟看到孙策赤膊压在大乔身上,大乔的纤纤玉手还抚着孙策紧实的胸膛,场面颇为香艳。 吕蒙一句“少将军”未唤出,便改作了高声尖叫。孙策的脸色不由更加阴沉,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出去!” 吕蒙脚底抹油,行动却有些不听使唤,两脚一兑差点摔倒。待吕蒙的脚步声渐远,孙策才尴尬羞赧地问大乔:“莹儿,你怎么来了” 大乔偏头不敢看孙策,一张小脸儿红得像在滴血,羡煞桃花:“孙郎,我们成亲罢” 得知李丰死讯后,周瑜深觉此事有诈,收拾好行囊,准备明日一早回居巢去,继续追查怪鸟与黄祖。可他没想到,这个节骨眼上,袁术竟然命孙策回寿春听封,不知有何阴谋。 雨势渐渐转小,缠绵淋漓,冷风阵阵间,周瑜系好黛蓝色披风,在穿林打叶声中徐徐前行。排排营帐在暗夜细雨间朦胧如矮丘,周瑜行走其间,放眼四望,好似在寻着什么人。 虽然已经加柴添油,大雨中的篝火仍是火光微暝,越过大半个军营,周瑜来到中下士兵的住所,终于寻到了自己要找之人,他信步上前,拱手道:“程将军。” 程普身为老将,事必躬亲,此时正在和几名士兵交待拔营之事,他显然未想到周瑜会来,呆立好一阵子,才回礼道:“周大人。” 自打程普擅自攻城,愧疚自戕后,他二人鲜少见面。毕竟程普曾跟随孙坚南征北战多年,劳苦功高,总要顾惜他的颜面。程普清楚周瑜平日里对自己的敬重趋避,今日见他亲自找上门来,便知他定有要事嘱托。程普摆手示意左右退下,面色不冷也不热:“周大人来找我,所为何事?” 朦朦小雨中,周瑜的发髻毛茸茸的,像才出世的雏鹰:“这里不方便,可否请程将军到我帐里说话?” 程普未置可否,背着手向前走去,周瑜知道他这便是答允了,偏头一笑跟了上去。 及至帐中,周瑜为程普烹茶,双手奉上:“这是我从父托人带来的茗茶,还望程将军不嫌弃。” 程普垂手未接,蹙眉道:“我是个粗人,不讲这些,周大人有什么话就直说罢。” 周瑜放下茶盏,轻叹一声:“周某明日一早就要回居巢去了,有件事想拜托程将军:少将军回寿春复命时,周某希望程将军能陪少将军一道” “周大人这话从何说起,少将军既要班师,我等自当跟随。” “我的意思是,希望程将军随少将军一道去营中受封。若论位阶,本该韩当将军或朱治将军跟随,可以现下的形势,周某以为,程将军相随再合适不过。” 程普死死盯着周瑜,好似不懂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周瑜起身压灭了煮水的小炉,闲聊般不急不躁问道:“程将军在孙氏帐下,已有近二十年了罢。” “是,我随老将军南征北战,伐黄巾讨董卓,已二十载有余。” “既如此,程将军应当对袁术的性情了若指掌。此番他轻易答应了伯符去打江东的请求,心中必然存有疑虑。周某决不能容许小人趁机作梗,破坏大计,故特意前来请程将军出山。” 周瑜的话确实有道理,可这计策,程普却愈发听不懂:“不知我能做什么,还请周大人明示。” “程将军什么也不必做,只要随伯符一道去受封就好。当年孙老将军自江东起势时,伯符还是个孩子,此次他提出去打江东招揽旧部,袁术定会认为是有人在他身后为他出谋划策。明日一早,我就会回居巢去,袁术安插在附近的细作估计会猜测,我与伯符是因为意见不合,才会负气离去。程将军想想,此时若是你同伯符一道去受封,袁术军中人会怎么想?” 程普了然于胸,向来不苟言笑的人牵起了嘴角:“程某明白了,周大人这是欲让我去扮那迷惑少主的老将,让袁术帐下诸人以为,少将军只是听了我的混话,一时脑热才欲去打江东?对不对?” 周瑜拱手礼道:“委屈程将军了。” “若是这招数管用,让程某再扮十次也无妨”,未想到自己先前与周瑜的矛盾冲突能助力孙策,程普积压在心口良久的块垒彻底消散,答应得毫不犹豫。 周瑜早就猜到程普会答允,站起深深揖道:“多谢程将军。” 原本与周瑜有间隙,现下见他一心为孙策筹谋,并无其他,程普亦不由以礼相待:“程某先告辞,周大人一路顺利。” 语罢,程普敛裾起身,大步离去,周瑜出帐相送。雨夜氤氲间,周瑜无意瞥见有一美人儿身着霜色襦裙单衣,远远站在篱墙处,手里捧着一盏天灯,她的裙裳随风恣肆,与雨幕溶溶,狼狈又凄美,宛若谪仙。 周瑜眸色一暗,想也没想就走上前,解下披风搭在她肩头:“小乔姑娘怎的在这?雨这么大,身子怎么吃得消?” 小乔转过身来,小脸儿冻得青白,鼻尖却是红红的,一看便是刚哭过。周瑜不少见她落泪,却从未见她如是伤心,语气更软了几分:“怎么了?” 小乔咽泪装欢,微微摇头:“我我是在许愿,希望姐姐跟孙伯符能终成眷属” 周瑜心下了然:“大乔姑娘去找伯符了罢。” 小乔扬起小脸儿,凝眉嗔道:“你所谓的万全之法,便是这样吗?” “值此乱世,就连王公亲贵都顾不上礼数周全,更何况我们这些寻常人?伯符与大乔姑娘两情相悦,你们父亲和伯符母亲亦都赞同,这样有何不可?” 小乔怔怔地望着周瑜,讷道:“若是你,也会如此吗?” “我?”周瑜偏过头去,好似天幕尽头有他触不到的爱人,瞋视而有情,“我比伯符更不会放手。” 小乔心里一酸,木木点头,更招下一串长泪,盈盈抛洒如珍珠:“他们走了这么多路,如何对待彼此,我看在眼里姐姐能与心悦之人相守,我其实是开心的,但不知为什么,眼泪一直停不下来” 周瑜掏出绢帕,轻轻为小乔拭泪:“即便大乔姑娘嫁给伯符,你也不会失去姐姐,反而等于有了伯符和我这两位兄长啊。大乔姑娘那么疼惜你,若是知道你哭成这样,心里不知该多难过。” 听了周瑜这句“兄长”,小乔别提多心寒,她虽不曾明言,小小的心事却昭然若揭。周瑜是当真鲁钝未察觉,还是装傻不愿面对?两人虽相距咫尺,小乔却看不透他的心思:“听说你明日一早就要走了?” 周瑜与孙策一道长大,常来常往短暂分别的日子不少,他二人早就习以为常,却未想到小乔会这般伤心。可周瑜亦说不好,下次相见会是何时,更何况小乔日渐长大,她小小的心思就像暗夜里流光四溢的明珠,那般难能可贵,但他却无法回应,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滚下泪珠濡湿了鲛绡。 看周瑜半晌不语,小乔以为自己犯了他的忌讳,赶忙抽泣几声,忍泪而笑:“对了,前几日姐姐带我去烧香,我才想起来,小时候被拐时待的那个破庙里未曾供奉佛祖菩萨,倒是供了些奇奇怪怪的泥塑” 周瑜眸中精光一聚:“你可还记得那些泥塑是什么样子?” “记不真切了,当时年纪太小,只知道跟寻常寺庙里看到的不一样。” 所有的线索都似镜花水月,令人毫无头绪,可周瑜已下定决心,定会抽丝剥茧,揭开真相:“劳烦小乔姑娘,若是想起什么,随时送信去居巢给我。” 话说到如此地步,小乔清楚分别就在眼前,她不想再掩藏自己的心事,却也不好意思直说,嗫嚅道:“你看那边,有人点起了天灯呢。” 周瑜下意识顺着小乔所指的方向望去,却看夜幕下黑涔涔一片哪里有人,更莫说什么天灯了。正当他纳闷之际,小乔忽然踮起脚尖,红着小脸,在他面颊上轻轻一吻,而后逃也似的眨眼没了踪影。 落雨凌乱,周瑜更是十足茫然,若非手里还握着绢帕,他只怕要以为自己在做梦。冷风吹刮得面颊生疼,被小乔吻过那处却是软软的,暖暖的。 周瑜不自在地偏过身去,却始终没有擦拭,他抬眼望着苍茫的夜,雨滴密密落在清亮的眼眸中,却涤荡不平他的心。又是一年春日,万事似乎皆与从前不同了,他又该何去何从呢。 中军帐里,孙策听了大乔的话,只觉浑身的血液瞬间涌上了脑袋。大乔看他愣着不动,小声嘤咛道:“你能不能先起来” 孙策这才觉察,自己还赤着身子压在大乔身上,他赶忙起身,不自在地挠挠头:“对,对不起,莹儿,我以为是阿蒙” 大乔理了理凌乱的衣衫和鬓发,垂首不语。两人这样僵坐了许久,孙策才踟蹰打破僵局:“莹儿方才说要嫁给我?” 大乔依然不敢与孙策相视,羞怯递上身后包袱:“这是我爹爹给你备下的衣裳,应是打算赠你的纳彩回礼罢。” 孙策心想,大乔如是反常,定是因为担心他被袁术算计丢了性命,可她到底明不明白,在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面前说这样的话,到底意味着什么? 孙策直起身子,俯视着如娇花般堪折的小人儿,抬手揩摸着她凝脂灌玉般的小脸儿,哑着嗓子问道:“莹儿,你明白你的话是什么意思么?” 大乔还未回答,却见孙策猛然吻了下来,双手将她拦腰一抱,走向内室,不由分说便将她放卧榻上,欺身而下。 此时的孙策与以往任何时候都不一样,强势又霸道,他的吻密密落在大乔的薄唇,面颊和纤细的脖颈上,大乔不由慌了,不得不去推他紧实如铁的胸膛。可孙策并没有停下的意思,抬手一扯,便拉开了大乔的交领。大乔只觉胸前一凉,眼泪瞬间飞溅而出,虽然她已想好,不在意虚礼,拼上此生与孙策相守,可他这样却实实在在地令她害怕。 孙策发现大乔吓哭了,赶忙停下了动作,方才他确实是想吓她,此时却是实打实地意乱情迷。他挣扎起身,僵着身子坏笑道:“怕了吗?” 大乔呆了一瞬,继而满面怒色:“你可知道我下了多大决心,才来此处寻你,你就这样戏弄我!” 孙策偏身躺下,将大乔牢牢圈在怀中,嬉皮笑脸道:“我哪里是戏弄你,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成亲可不是嘴上说说莹儿,你突然这样,是不是担心明天我受封的事?” 大乔被戳中了心事,神色转怒为忧,惶恐满眼:“孙郎,我害怕” 大乔性情温柔又倔强,且颇具胆气,当日在大别山夹谷内,面对山越匪众和太史慈都毫不畏惧,今日却因为自己说怕,孙策眸色一荡,心底甜蜜与酸涩交织涌上:“所以你就来找我,要跟我成亲?你可想过,若是我明日真有个好歹,你这辈子可怎么办?” 大乔双唇颤个不住,语气却坚定不移:“我不后悔。” 孙策将大乔环得更紧,无限疼惜道:“你可真傻,袁老儿帐下那几个老匹夫伤不了我的。成亲是大事,不能光说说,我已无法明媒正娶,就更不能这样草率地要你莹儿,这是一辈子的事,我希望到老了,我们还能有美好的回忆,而不是我乘机占了你的便宜,你明白吗?” 大乔似懂非懂,只知孙策好似十分疼惜她,乖顺地点了点头。 不知不觉间,夜已深了,孙策拉开榻上锦被,对大乔道:“外面雨太大了,今晚就在这里歇着吧我不会碰你的。” 大乔眨眨眼,神色有些迟疑,孙策明白她的顾虑,将地上的包袱捡起,拿出亵衣穿上:“让我试试岳父给我备的衣服可还合身。” 大乔这才裹紧被子转过身去,一颗心却噗通噗通跳个不住。 帘外细雨潺潺依旧,孙策将帐帘扎好,压灭了丛丛油灯,而后轻轻躺在了大乔身旁。 这丫头方才明明怕得要死,现下竟然一转眼就睡着了。孙策望着大乔恬静的睡颜,心生自嘲:今夜他简直比柳下惠还要厉害,竟然真的忍了下来,什么也没做。放着这等大美人在榻,不知算不算暴殄天物? 孙策长声一叹,复坐起了身子,在夜色里发起了呆。虽然他对大乔言之凿凿,心里却实在没底,万一受封之事有诈,他又该如何脱身呢? 横竖今夜是睡不着了,澡盆中水亦冷了,索性就让他洗个冷水澡,好好冷静几分罢。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六章 二地相悬 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夜,天明方休。清晨一早,周瑜准备出发回居巢。为求反目效果逼真,孙策未曾前来相送,只有吕蒙揉着惺忪睡眼,哈欠连天地为周瑜拿行李。 周瑜牵出白马,低声对眼角还挂着眼眵的吕蒙道:“务必保护好伯符,一旦有什么变故,即刻派人去居巢寻我。” 吕蒙虽瞌睡,大事上却不敢有分毫造次,拱手应道:“大人放心,阿蒙谨记另外,少将军交代过了,蒋队率会从小路暗地相随,护大人一路回居巢去。” 吕蒙现下越来越像样,不再似从前那般鲁莽,周瑜颇感欣慰:“才把你带出来一年时间,谈吐已是越来越得体了。” 被周瑜这么一夸,吕蒙得意非常,笑得见牙不见眼,十足开怀:“劳烦大人回去后,也在婶婆那里夸夸我,不然她总当我是个小孩呢。” “周婶看着你长大,就算有朝一日,你能位列三公,她也还是会当你是孩子。话说回来,有工夫时你也该多看看书,哑儿现下已熟读四书了,你们俩打小在一处,不当逊于他啊。” 说话间,周瑜抓稳缰绳,翻身上马。吕蒙赶忙将包袱递与他,周瑜接过,却未驾马离开,而是牢牢盯着不远处的营门,好似在等什么人。 吕蒙不由有些纳闷:为了落实偏听程普计策,与周瑜口角反目之嫌,孙策不能来此相送,周瑜心知肚明,那他此时此刻又在等谁呢?蒋钦周泰不便前来,几位将军更是身份特殊,周瑜眼底这几分若有似无的失落,究竟是因为什么呢? 吕蒙哪里会知道,眼前这位出尘绝伦无欲无求的周公瑾,竟然会因为一个小丫头踮起脚尖的轻吻而彻夜失眠。原本周瑜是打算趁着分别之际与小乔好好说一说,让她收收心思,谁知她竟然没来。 周瑜不禁蹙起了眉头,十分不解:现在的小姑娘是怎么回事?把人亲了就跑,一点责任也不负,简直让人莫名其妙摸不着头脑,而自己这么个比她年长五岁的男人,莫不是就这样被她玩弄于鼓掌之中了? 吕蒙不知周瑜在想这些,看他神色凝重,以为他放心不下孙策,拍着胸脯保证道:“大人放心,有阿蒙在,少将军定会事事顺利,你就放心出发回居巢罢。” 若是再耽搁下去,袁术的眼线只怕要怀疑,周瑜无法,只得讷讷颔首,调转马头,双腿一夹马肚,扬鞭打马向居巢方向驶去。 晓风清寒,十余丈开外的营帐后,小乔定定地望着周瑜御马而去的身影,不知有多难过。为了防止自己哭得太大声,小乔将手背死死抵在唇间,却仍浑身颤抖,上气不接下气。 乱世如斯,此一去也许死生不复相见,小乔不舍地望着周瑜的背影,直到他彻底消失在绵延官道的尽头,再也望不见。而她的三魂七魄仿若瞬间溃散,腾云驾雾亦随他去了几缕,整个人木呆呆的,只剩一具美艳的驱壳。 不知哭了多久,小乔才游魂儿般走回帐里。大乔正在换衣裳,看到小乔双眼红肿无精打采,不由吓了一大跳,赶忙上前握住她的小手:“婉儿这是怎么了?你去送周公子了吗?” 小乔那好不容易压下的心酸难过又泛了起来,她抽噎个不住,靠在大乔怀中又哭了好一会儿,才缓解了情绪,起身问道:“姐姐,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去寿春?你怎的突然穿上了男装啊?” 大乔笑得无奈又甜蜜:“孙郎说,让我们俩扮作谋士,一路方便些。这些衣裳是吴夫人当初做给周公子的,周公子借给我们穿,你也快选一件罢,周公子个子太高了,还得抓紧时间改改呢。” 小乔迟疑片刻,一把拉过包袱,上下翻了个底朝天。还好他未曾将自己为他所制的衣衫留下,小乔长长舒了口气,破涕为笑,对他的思念愈重了几分。 大乔眼睁睁看着小乔时哭时笑,心疼又无奈,抚着她的总角:“婉儿” 还不等姐妹两人说些体己话,孙策的声音便在帐外响起,只听他低声道:“莹儿,我们准备出发了,你们准备好了吗?” 周瑜策马赶回居巢时,正值晌午,一路畅通无阻,并无危机。蒋钦远远看着周瑜进了大门,放心地折身而还,疾驰向寿春方向去追赶孙策的队伍。 周瑜牵马进门,哑儿连蹦带跳上前接过马缰,扒头瞧眼好似在等什么人,周瑜回身道:“别看了,阿蒙没有回来。” 哑儿满面失落,旋即又将双手攥拳比在头顶,捋捋鬓发,指着面颊,一脸期待。周瑜无奈而笑,又道:“两位姑娘也没来,只有我自己回来了。” 哑儿瞬间没了神采,悻悻牵马向矮棚走去。鲁肃闻声从堂屋里蹿出来,手里还捏着半个米糕:“呵,公瑾回来了!” “你怎的又来我家蹭吃蹭喝了?” 听了这话,鲁肃气得大步走下石阶:“你这小子有没有良心?当日你撂下一句‘伯符有难’,起来就往舒城蹿,周婶与哑儿,皆靠我鲁子敬照料,我没收你的银子,已是天地良心,你怎的还好意思说我蹭吃?” 周瑜爽朗而笑,拱手揖道:“都是我的不是,子敬兄有请,里面上座。” 鲁肃骄矜地甩甩衣摆,与周瑜一道走回堂屋分主客坐定。周婶为两人备了餐饭后,躬身退下带上了房门,留空间给他二人说话。 鲁肃一改嬉笑的神色,忧心忡忡问周瑜道:“公瑾,最近你从父总送信来,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周瑜目光一黯,放下竹筷,神色极度无奈:“无事,你不必担心。” “若有什么不虞,你可别自己扛着”,鲁肃看不懂周瑜的神情,心下忧虑更甚,“我虽只有薄田寡丁,却也会尽全力帮你的。” 周瑜见鲁肃不信,随手抽了一封信笺递上。鲁肃不知是否得宜,但看周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便打开看了。谁知他看不过三两行,便捶桌大笑:“你从父三日一封信大老远送来,竟是催你续弦娶妻的?” “我的堂兄弟多死于战乱,现下我这一辈,只剩我一人了。老人家想看人丁兴旺,所以催的急了些。” “你既然知道,为何不依了他,随便娶一个他选的名门闺秀,过几年若有可心的,纳了做妾不也罢了?” 周瑜垂眸摇头,语气坚定:“我不要,若非真心实意喜欢对方,只为传宗接代,与畜生有什么分别?” 听了这话,鲁肃抬手指着周瑜,扬起下巴佯作不悦道:“你骂谁畜生呢?” 周瑜扶额而笑,致歉道:“算我失言,多有得罪。我们谈点正事罢,先前我让你看着的那个黟山里的樵夫,可有什么异动?” 提起这一茬,鲁肃神情讪讪:“呃,原本是好好看着的,他每日上山砍柴下山卖柴,没什么奇怪之处。可是前几日他忽然出了山,就一直没回来” “哦?”周瑜眸色一凛,“他去了何处?我们的人可有跟上?” “跟着跟着便跟丢了,不过,他好似是往寿春方向去了。” 距寿春三十里外官道上,两千余人号令齐整,步履坚定。韩当与朱治骑着高头大马于头前开路,程普与黄盖则在最后压阵。 孙策今日未骑马,而是与谋士身份乔装打扮的大小乔同乘马车。吕蒙为他们驾车,脑中一直循环浮现孙策黑着脸将马鞭塞与他的模样,那一句“我没睡好,今日不骑马了”,实在令吕蒙两眼放光,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再联系起昨晚在孙策帐下看到那一幕,吕蒙觉得自己简直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策马十分勤谨,驾车极稳,分毫不敢有误。 小乔与大乔孙策同在车中,只觉得他二人眉眼间电光火石,电得她浑身上下不自在,索性转过身去装睡。 孙策本就不顾旁人,此时更是肆无忌惮地将大乔圈在怀中:“莹儿,这次回寿春形势不明,你们姐妹俩一定要注意身份,不要露面。我会寻个合适的机会去找岳父大人,让他同意我带你走” 大乔眼波微动,不无担忧:“不知爹爹会不会答应你,我觉得自己真是不孝,给爹爹添堵了。更不知吴夫人是何态度,会不会嫌我不知礼教” 孙策为大乔理理鬓发,安抚道:“傻莹儿,你父亲从来没有不答应我们的婚事。至于我母亲,你就更不必担心了。这世上哪有比你更好的姑娘,我母亲怎会不喜欢你?何况她回吴郡前,我就与她说过了,你放心罢。” 若是受封一切顺利,大乔不日便会随孙策去往江东,离开她打小生活的庐江郡和父亲。大乔只觉这一切皆是这般不真实,对故土的留恋和对亲人的思念在她心中席卷如骤雨狂风。 见大乔伤怀,孙策与她十指交叠,保证道:“莹儿,你放心,只要时机得宜,我就会让你回去看岳父大人的。我也会努力照顾好小姨子,帮着岳父早日给她找个好人家。” 孙策的话勾起了大乔心底的隐忧,她轻轻为小乔盖上披风,小声问孙策:“周公子以后会来江东吗?今日他走了,婉儿不知有多难受。” “莹儿,我觉得你最好找个机会劝劝小姨子罢。前几日,公瑾跟我说,他的从父已在为他张罗续弦娶新妻的事了。公瑾的父母虽然不在了,可周家毕竟是大门大户,现下又只剩公瑾这一个独苗,周家人不会坐视不管的。毕竟公瑾的夫人已经去世两年多了,而他二人又只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年近二十尚未有一子半女,周家人肯定会心急的。” 大乔长睫一嗔,回嘴道:“让你这位英武非凡的少将军娶我这小门小户的女儿,也真是委屈你了。再者说,求娶我妹妹的人可不少,比周公子家世好的也大有人在,何苦说这些俗气话,没的让人看扁了几分呢。” 被大乔这么一通揶揄反呛,孙策毫不愠闹,抱臂躺靠在车厢上,笑得十分开怀。 大乔眉间微蹙,不解道:“你笑什么?” 孙策捏了捏大乔的小脸儿,眼底温情流动:“莹儿,我真的爱极了你的温柔,却更爱你那小小的泼辣。你知道吗,当年我父亲抢我母亲为妻时,我母亲不过是姑苏城外的浣纱女。父亲带兵从村边经过,一眼便相中了母亲。可村里人都害怕我父亲,把他当阎罗,母亲乃是为着全村人的安危才嫁给他的结果没几年,就生了我们兄弟姐妹好几个。莹儿,我们姓孙的男人娶妻,只管自己喜不喜欢,其他的都不重要,你就安安心心地嫁与我,多跟我生几个孩子就行了。” 小乔虽然睡了,孙策也不该当着人说这些没羞没臊的话罢!大乔又羞又恼,偏过身去不肯理他:“谁要管你娶妻的事,我只问你,以你对周公子的了解,他会这么快成婚吗?” “说实话,我与公瑾一起长大,你若问我他喜欢什么书,什么兵器,喝几分热的茶,我都能答出来。可你问我他喜欢什么样的女人,我却一个字也答不上,就更说不好,他会什么时候成婚了。不过,我听说公瑾的先夫人并非绝色,只能算作中人偏上之姿,想来公瑾自己生得太好看,反而不在意这些,应是想娶个琴瑟和鸣的知己罢。小姨子像个假小子似的,除了生得好看,哪里有什么长处而她的所长又非公瑾看重的,故而我觉得他们俩没什么可能。” 马车晃晃悠悠如摇篮,小乔真的差点睡着,可当她听到“公瑾”两字时,却一下竖起了小耳朵。 周瑜家中亲眷竟在为他张罗婚事,小乔只觉心头被人横插一刀,痛不欲生鲜血淋漓,可她却只能僵着不动,暗暗喘息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是啊,到底是她太傻,想的太少了。他虽无父无母,总还有旁的亲眷,何况像他这样的男子,本身就璀璨夺目,怎会没人惦记呢? 可她一点也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将心爱之人拱手相送。她还未到将笄之年,父亲也不曾在朝为官,似乎无论如何,她都无法走到周瑜的视野中。想到这里,小乔愈发难过,视线迷糊交织,什么也看不真切了。 正当她想要装作熟睡翻身,偷偷拭泪时,吕蒙忽然勒马驻跸,高声对马车内的孙策道:“少将军,寿春城到了。”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七章 再临寿春 寿春城外,八公山下,孙策部于此处扎营。大乔与小乔不便露面,只能躲在马车上。窝了一个多时辰后,小乔再也难以忍受,不住撺掇着大乔与她一道进城玩。 袁术部驻军在城南,孙策则屯兵在城北,平日里军令严格,士兵们都无法出帐,想来应该不会有什么差池。大乔不忍看小乔这般可怜兮兮的模样,应道:“好吧,不过咱们可说好了,不要走远,就在东市里转一转。” 吕蒙奉孙策之命保护大小乔,见她二人欲离开队伍,吕蒙连忙拦住去路:“两位姑娘要去哪?总要请示了少将军才行啊。” 小乔一撇嘴:“我又不是他的囚犯,去哪里为何要请示他?再说我们就去城里逛逛吃点东西,又不会惹出什么事端。” 语罢,小乔拉着大乔就走,吕蒙无法,只好招呼了蒋钦,跟随她二人向不远处的寿春城北门走去。 孙策并不知情,仍在方扎好的帐里与几位老将议事。受封看似寻常,朱治韩当却显得比战时更加紧张。听了孙策的提议,朱治拱手回道:“程将军年长,我们几人皆十分敬重。可是袁术多疑,手下诸人更是各怀心思,不知要做出什么事来,最好还是让末将或韩将军陪你一道前去,以备万一啊。” 孙策未置可否,只问:“袁术不在寿春,可打听清楚了,他帐下目前是谁主事?” 黄盖一脸忧色,回道:“是张勋主事,此人虽庸碌无谋,却有自己的小九九,少将军万不可轻视啊。” “乔将军既是袁术帐下第一大将,为何主事的是张勋?” 韩当听孙策如是问,笑着揶揄:“若是你岳父主事,我们几个还能担心成这样?” 孙策面色一沉,不悦道:“以后莫再称呼乔将军为我岳父,现下风头这么紧,若是给他招来祸端可如何是好。” 韩当自知失言,连连拱手致歉:“末将知错了不过正因为现下局势太紧,还请少将军听朱将军的劝,让我们这两个将兵的随你一起入营听封罢。” “怎么?你二人便这么信不过老夫?”一直缄口不语的程普沉声道,“此番前去,我就算豁上性命,也定会护得少将军周全。你们若是信我不过,不妨问问我手里的长剑,看它是不是已然老不中用,就这般让你们嫌弃?” 程普是老将,年纪最长,话已说到如此地步,其他人哪还敢再说什么?不过围舒城时,这老头一个人斩杀了陆家三位公子,拉都拉不住,如此凶猛,袁术帐下人应当多少会有忌惮。 事已至此,多想无益,孙策随便找了个由头告辞,结果才出帐子就一头抢在了一块硬邦邦的肉垫上。孙策揉揉吃痛的高挺鼻梁,定睛一看,眼前竟是周泰。 周泰扶稳孙策,一脸愧疚:“少将军少将军不要紧罢。” 孙策甩甩头,定神道:“啊,我没事,你怎的在此处?” “阿钦和阿蒙护着两位姑娘进城去了,特意让我在这等少将军呢。” 寿春城虽小,却是南北要塞,城里三教九流云集,媒婆神汉交织。听说大乔跟小乔进城去了,孙策担心不已,毕竟在他看来,蒋钦虽机敏却太过老实,小乔与吕蒙一样,看似伶俐实则蠢笨,再加上几分三脚猫的功夫傍身,简直不知天高地厚,与这些人在一起,岂不苦了他的莹儿?想到这里,孙策疾声问道:“什么时候去的?现下人呢?你们几个怎的连两个姑娘都看不住?” 周泰不由有些委屈,挠头道:“少将军,你那个小姨子厉害得很,还会飞石头,我们又打她不得,除了跟着也别无他法啊。” 孙策无奈叹息,心想除了周瑜,旁人确实制不住小乔:“现下她们人在何处?身份未被旁人识破罢?” “少将军放心,她们俩好着呢,现下在东市南边第三家酒肆用饭呢。” 孙策方放松几分,听了那句“东市南边第三家酒肆”,却猛地变了脸色,大叫一句“糟了”,大步向外跑去。 春日既至,寿春百姓们拿出越冬剩粮,交换些日常用具和种子。街摊热闹,门市却冷清,唯有那望春楼生意甚好,人来人往翻台不断。 大小乔一行着实等了好一阵,才等到位置,四人围桌坐下,蒋钦拱手低声道:“今日僭越了,与两位姑娘同席,情况特殊,还请二位海涵。” 小乔一身男装,竟有几分潇洒之意,她翘腿把弄着杯盏:“一起吃就一起吃罢,你们俩的饭钱可得自己出。” 大乔轻按压下小乔的腿,含笑对蒋钦与吕蒙道:“劳烦两位前来相护,这顿饭就当谢礼了,你们看看想吃什么?” 小乔不悦嘟囔道:“姐姐既不花父亲的钱,又不花孙伯符的钱,靠着你卖绣活儿挣下几个银子,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他们俩好歹有饷银,这里的菜这么贵,让他们出自己的总没错吧?阿蒙有多能吃,姐姐又不是不知道。” 小乔这话不无道理,这小小的馆子开在寿春,装潢清雅精致,菜价亦可与京城洛阳的名店相比。可大乔诚心诚意感激吕蒙与蒋钦,不单是为了今日护送之恩,更是为了平日里他们对孙策的守护帮衬。 大乔不好意思言明,还未回嘴,忽见两名伙计走来,在案上摆满玉盘珍馐,鲍鱼熊掌不在话下。 小乔吓了一跳,赶忙制止:“哎哎,我们还没点菜呢,你们这是干什么?” 伙计恭敬回道:“看几位腰牌,应是孙少将军帐下,我们老板娘与孙少将军有旧,特意款待,分文不取,请几位慢用。” 四人面色皆是一僵,只听小乔又问:“等等,你们老板娘是谁?为何与孙伯为何与孙少将军有旧?” 那伙计笑道:“我们都是寿春人,并不知老板娘私旧,只听说她也是吴郡人士,许是过去相识罢。” 语罢,那伙计躬身退下。吕蒙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小声嘀咕道:“我先前也听兄弟们说过这老板娘,听说她长得十分漂亮,只是好像是个寡妇。但是她怎么会认识我们少将军,还请我们吃这么多好东西?” 蒋钦拿起吕蒙手边的筷子,夹起一大块肉塞入他嘴中:“不要钱的饭,你还不快吃!哪里这么多话!” 被突然摆了这么一道,大乔有些发懵,她方走入这酒肆时,便感觉有人在暗处打量自己,现下看来,并非臆断。这一句“与孙少将军有旧”,不轻不重,却说得煞有介事。可大乔细想孙策与自己相处之种种,并不像见惯风月之人,她沉心静气,莞尔一笑道:“既然有人请客,我们便承了这人情罢。伙计,既是款待,能否给我们上些酒来?” 月上新柳梢时,孙策才匆匆赶到望春楼。四人酒足饭饱,正要离去。大乔薄饮微醺,神色却无异常,孙策见此,才放心了几分,命几人乘车与自己一同回军营。 后院内室里,姬清正抚七弦琴,伙计叩门低声道:“掌柜的,孙少将军来了,却又走了” 琴声未停,姬清垂眸而笑:“不要紧,过不了几日,他就会自己来寻我的。” 回营路上,小乔喝多了酒,熟睡恍若昏迷。大乔面颊虽红,意识却还清醒,她望着孙策,双眸含水,一身男装在身,更有几分说不出的英气妩媚:“孙郎,你没有什么话跟我说吗?” 方才的事,蒋钦已言简意赅地向孙策说明。这姬清来历不明,背后还不知有什么玄机,若是告诉大乔,她定会忧心,孙策赖笑一声,故作油滑:“莹儿这是吃味了?” 大乔媚眼如丝,一瞥孙策:“早就听说少将军颇得人望,尤其是在姑娘之间。只是没想到,竟有姑娘从江东追到此地,当真是魅力超然。” 孙策大笑不止,拉过大乔的手攥在怀中:“方才在酒肆里见你那般平静,我简直要心凉半截,现下看来,还是在意我的,对吧?乔夫人?” 孙策这般涎皮赖脸,简直让人生不起气来,大乔无奈抽手,嗔怪道:“你可要当心,莫被人算计了去。袁将军本就多疑,此人若是四处攀诬你与她有旧,说不定袁将军会觉得,这酒肆是你在寿春城里的眼线” 看到大乔忧虑,孙策不再玩赖,一本正经道:“这些事交给我,不必你操心,我一定会处理妥帖,更不会祸及乔将军。好在那些人应当不认识你们,你们姐妹的身份若是暴露,只怕会有危险。” 想起那酒肆里的目光,大乔只觉背后发凉,今晚与小乔一道入城来玩,确实是她太欠考虑,可人生没有后悔药,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见招拆招了。 见大乔玉羽眉紧蹙,孙策以为她还在生气,轻吻她的面颊,指天誓日道:“莹儿,你别信旁人的屁话,我只与你有旧,也只与你有新。” 大乔抬眼对上孙策的双眸,轻笑道:“酒喝多了有些困乏,加上担心婉儿和周公子的事,并不是误会你。明日一早就要入营受封了,你好好筹谋罢,不必管我。” 是啊,他们两人一个才满十九,一个不到十七,却简直好像要操尽全天下的心。明日的册封还不知会不会生出什么祸端,孙策撩开车帘,望着不远处如魑魅幽冥般的群山,心头的阴郁赫然加重了许多。 翌日一早,孙策沐浴更衣,随老将程普一道策马向寿春城北军营驶去。 才入营门,孙策便听说乔蕤前日奉命开拔,往盱眙支援袁术去了。孙策悔得直拍大腿,此次又失良机,无法提出带大乔去江东之事。不过更让他棘手的,则是听闻张勋的亲侄亦入了袁术帐下,趁机向乔蕤提亲了,只是乔蕤还未置可否。 孙策心下又添一忧,生恐自己老岳父一时兴起真的答允了,受封时不免心不在焉。直到令官宣布,袁术已派了孙贲与吴景一道渡江打刘繇去了,孙策才回过神来。不消说,袁术此法仍是对他提防,刻意让他的舅父与堂兄去了丹阳郡,名义上让他隔江相助,其实就是要将他这两千人框死在那里。若是他与吴景孙贲有什么密谋往来,军中细作只怕会先斩后奏,届时裨将挂帅,横江一渡,他这两千人顷刻就会死无葬身之地了。 这般形势,孙策与周瑜早就料到,此刻应验,也谈不上什么喜怒。 册封毕,孙策依例去张勋营中谢恩。张勋明白,自己是替袁术受谢,态度显得十分谦恭,半避席与孙策对礼:“孙少将军年轻有为,今日得以受封‘折冲校尉’,乃是歩着袁将军的后尘,他日加官进爵,前途不可限量啊。” 场面上的套路话孙策说起来比张勋还溜:“伯符年幼无知,承蒙几位将军念及与先父同僚之义,多加教导,才让我这未及弱冠的竖子有所斩获。伯符感激不尽,他日若有机会,必当报答。” 这一席话全然不似孙策平时说话的语气,甚是恭敬客套。张勋心想必是程普所教,这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只怕真的被孙坚的老将掐住了命门,对他的警惕又放松了几分:“少将军太谦虚了,我有个侄子,与你年纪相若,却还一事无成。主公见他勉强有几分智计,便纳入了帐下做谋士。今日他听说你要来,非逼着让我引荐,孙少将军可愿意卖本将军一个薄面?” 这张勋的亲侄,应是向乔蕤提亲那一位,自己还未找他,他竟自己送上门来。孙策坏笑应道:“那自然是好,只是不知他人在何处?” 张勋即刻高声唤道:“修儿!” 眨眼的功夫,一朗朗少年掀帘走来,躬身向张勋一礼:“伯父。” 张勋引荐二人相见:“孙少将军,这是我的亲侄。修儿,这位就是孙少将军了。” 孙策与那人以平辈之仪见礼:“在下孙伯符,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那人爽朗一笑,回道:“鄙人张修,见过少将军。” 张勋适时插嘴道:“你们两个年轻人,交谈起来不拘束,本将军还有军务,先走一步。” 言罢,张勋未再耽搁,大步走出。主人走了,那张修倒是毫不生分,张罗道:“不知孙少将军是否喜欢用茶?修学过几日茶道,可为你烹煮。” 这人倒是自来熟,孙策暗地将张修打量,只见他一身素衣儒裳,长眉入鬓,生得十足俊俏。孙策不动声色,和气回道:“我不拘这些,随便喝什么都无所谓。敢问张公子先前在何处谋事?张将军在袁将军帐下多年,怎的不早些前来投奔?” 张修见孙策无心饮茶,自斟自饮起来:“修先前丁父忧,为父亲守孝三载,一直在山中砍柴为生,故而未出仕我怎么觉得,孙少将军好似十分提防我?不管怎么说,若是事成,咱们俩也是连襟,孙少将军总要对我客套些罢?” 连襟?孙策愣怔一瞬,才明白张修的意思:“敢问张公子,向乔将军提亲求娶的难道” “正是小乔姑娘。” 居巢老宅中,周瑜坐正在案前画图。居巢县位巢湖畔,虽风景秀美,水文灌溉便利,却常年饱受洪涝之苦。一到梅雨季节,湖水倒灌农田,百姓备受其害,周瑜欲修筑堤坝,为百姓防洪,这几日正刻苦钻研历代水利建筑。 这图纸画了一大半,已快完工,方才东风破窗一瞬,周瑜却笔锋一顿,一大滴墨滴落纸间,晕开了一大片水污。 那长木修竟出了山,往寿春方向去了。周瑜起身站在窗前,背手望着窗外天光湖色,眉头越蹙越紧,一颗心高高悬起,似是在担心孙策,又好似,更担心旁人呢。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八章 鱼传尺素 普天之下无人不知,袁术帐下大将军乔蕤无子,却有两个名震四方,国色天香的女儿。身在乱世,枭雄四起,女人如同军功,是各方诸侯彪炳权势的资本,大小乔姐妹自是饱受多方觊觎。 孙策初见大乔时,虽觉得她美极,却没什么异样情愫。慢慢相处间,才逐渐被她的孝顺坚韧打动,实打实地动了心。 可若提起小乔,孙策满脑子都是她甩袖飞石凶巴巴的模样,这样的女子,生得再美又如何?孙策看着张修,眼中满是同情:“这位兄台,婚姻大事,结发夫妻,不可只听旁人讹传。模样再俊俏,也不能当饭吃,一定要三思啊。” 张修一怔,旋即笑呛:“孙少将军真是会开玩笑实不相瞒,我与小乔姑娘早就相识,娶她为妻乃我多年夙愿,还请孙少将军得空为我美言几句,好让修早日抱得美人归啊。”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竟然当真还有人喜欢小乔这样的姑娘。孙策压住满心讶异,佯装苦恼:“不瞒你说,乔将军未答应我与大乔姑娘的婚事,两位姑娘已经回宛城去了。孙某自身难保,无法帮张公子美言,还望海涵。” 张修轻笑起来,摇摇手示意无妨:“今日修来得匆匆,未曾表明诚意,少将军不肯交我这朋友,自在情理之中。可修这里有少将军最想知道的情报,你难道不想听听吗?” 又到日暮时分,大乔登上营房外不远处的小丘,一瞬不瞬地望着营门发呆。昨日她听说父亲率兵赶赴盱眙,心里的惆怅漾开如湖波涟漪。宛城正闹山越匪患,回去只怕是死路一条,待在寿春亦无法自保,好似唯一的出路就是跟孙策去江东。父亲带兵作战虽忙碌,却从未像现在这样,对她们姐妹二人置之不理,大乔禁不住诧异:难道父亲知道她会随孙策去江东,才这般不闻不问吗?可他若是真的同意这门亲事,当日在舒城外,为何不答应孙策呢? 要知道,她这般跟孙策离去,身份只是妾室,还是个见不得光的妾室。嫁与孙策无疑是一场豪赌,赌得正是袁术失道寡助,总有一日会尽失人心,而他们则得以全身而退,再行婚仪。 可这些盘算现下看来不过都是痴人说梦,袁术屯兵淮南,依旧稳如泰山。自己的父亲咳疾正犯,还要被他调配来去,不知身体能否承受得住。 一旦赌输了,被人识破自己与孙策的关系,父亲在袁术帐下必定要步履维艰。若是孙策用兵不擅,迫于压力再娶个豪门贵胄女子为正妻,自己的日子可就实打实地难过了。 明明放弃他,再寻良人便可两头齐全,却偏偏放他不下。正当大乔烦忧时,孙策与程普御马入了营门,一众人等哄然围上,七嘴八舌问个不住。 他就是这样,轻而易举就能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哪怕在万人之中,他亦是最夺目耀眼的那一个。 看到孙策,大乔莫名放松了几分,不知不觉间软了眉眼。看来受封之事无虞,大乔放心回帐去等,谁知等到日薄西山,孙策也没来寻她。大乔只得避过耳目,掀帘走入,轻唤道:“孙郎” 孙策本坐在案前握着一张薄纸发怔,听到大乔的声音,他赶忙将薄纸压在案上,尽量笑得十足自然:“莹儿怎么来了,用过晚饭了吗?” 大乔一眼就看出了孙策笑容里的勉强,迟疑道:“你不是说回来便要找我,让我等你吗?” “啊,手头有些事耽搁了,实在抱歉。” 孙策从前从不跟自己说这些客套话,大乔笃定他心中有事,却没有挑明:“我来是想告诉你,我准备给我父亲写一封信,跟他说宛城山越作乱,我打算带婉儿去会稽郡投靠我们的姨母了。” 孙策一时慌神,不解道:“莹儿不是要跟我去江东,怎又要去会稽找姨母了?我我可不让你去。” 握在纤细皓腕上的手加重了几分力道,大乔实打实感受到孙策的不舍,低垂眼帘道:“你可真傻呀,我没有姨母” 乔蕤不在近前,大乔与孙策的婚事却不该再耽搁。明着送信问,势必会被袁术的眼线截获,会稽郡地处江东南部,大乔这般传信,乔蕤应当能明白她的意思。让大乔如此,实在是委屈了她,孙策轻吻大乔的小手,喃喃道:“莹儿,此一世我绝不会负你的” 大乔含羞点头,方欲问他可是有何心事,话到嘴边,却被孙策堵了回去:“对了,莹儿,今日我去袁术军中,听说了一件事,正想告诉你:张勋有个侄子,名叫张修,前几日跟你父亲提亲,求娶小姨子为妻。我方才与他见面了,听他说的意思,与小姨子是旧相识。你最好知会小姨子一声,看看她到底怎么想。” 大乔惊讶一瞬,苦笑道:“也是了,只有我一直当婉儿是孩子,明年她就要将笄,也该定亲了。只是我不曾听说过什么张勋的侄子,婉儿怎会与他相识?” “这就要问小姨子了,我看她年纪虽小,却疯癫得很,保不齐是在哪里认识的。” 大乔白了孙策一眼,嗔道:“怎的你说起婉儿就没好话,我妹妹哪有那么顽劣。” 孙策大笑道:“她若是个男孩,我天天带她骑马打猎,只可惜是个疯丫头。乔夫人别恼,赶快回去跟小姨子商量商量才是正章啊。” 孙策所说虽不中听,却还是有几分道理的。大乔不再与他闲话,回帐找小乔去了。 孙策倏然收起笑容,眉宇间满是深深忧虑,他朗声吩咐帐外守卫:“来人!传吕蒙来!” 小乔年纪尚小,无忧无虑,全然不知旁人对自己的担心,正与周泰蒋钦几人比赛扔石头。 大乔远远走来,冲小乔一招手,小乔便将手中石子全部塞给了周泰,扮鬼脸道:“今天就到这,明天再跟你们打。” 语罢,小乔飞一般向大乔跑去。大乔见她白嫩的额上尽是细汗,拿起绢帕轻轻为她擦拭:“你呀,穿上这身衣服,更没个姑娘样子了。” 小乔一吐小舌,眸中闪烁着雀跃:“姐姐,孙伯符受封顺利吧?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去江东啊?周公瑾他什么时候来呢?” 大乔身子一滞,小声问道:“婉儿你认识张修吗?” 小乔一时摸不着头脑,不解道:“张修?是谁啊?” “那便奇怪了,张修是张勋将军的侄子,前几日忽然向父亲提亲,要娶你为妻,而且他今日跟孙郎说,你们是旧相识。” 小乔一脸嫌恶,不悦道:“哪里来的疯子罢,我可不认识,我管他是谁的侄子,横竖我都不嫁。” 果然,小乔仍是思念着周瑜,旁人皆看不进一眼,可周瑜似乎对她并无他想,这张修又不知为何,会说他二人相识多年。大乔真不知小乔是继续单恋周瑜好,还是找个踏实之人,平顺一世更好。正在她胡思乱想之际,忽见小乔脚步一顿,回身惊道:“张修不会是长木修吧?” 已到仲春二月,晚风不在那般寒冷,两千余士兵边用晚饭边嬉笑攀谈。孙策趁此时机,褪了戎装换上一身常服,独自策马向寿春城中驶去。 下午在张勋帐下时,张修说自己认识一人,知晓孙坚遇刺之线索,并大笔一挥写了个地址,让孙策自己去问。 孙策展开一看,他写的竟是望春楼。这张修来的蹊跷,竟还与姬清有关,孙策心里七上八下,焦躁不安。可他人在袁术营中,无法逼问张修,只好待日暮西斜时,便装出营来望春楼,找姬清问个清楚。 不知何时下起了朦胧细雨,孙策一路疾驰,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就来到了望春楼门前。伙计看到孙策,赶忙上前为他牵马:“孙少将军可算来了,里面雅间请。” 看来这女的知道自己今日会来,她与张修定是时时传递消息,他二人究竟是什么关系,难道就不怕自己将这些事全都捅出去吗? 孙策带着满心疑惑,随伙计来到二楼,辗转过不知多少来回后,终于来到一间雅室。姬清一身青色襦裙,长发为绾,轻轻扇动着团扇,柔声招呼道:“小女子有礼,劳孙少将军惦念,特来看我,实在感激不尽。” 那伙计十分识相,躬身退下,为两人关上了房门。姬清见孙策冷脸站着不动,笑意更浓:“少将军为何不坐?还怕我吃了你不成?” 这女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竟把自己引到她的闺房来。孙策黑着脸上前坐下,语带讥诮:“没想到望春楼的老板娘,竟与张勋将军的亲侄有私?” 姬清丝毫不慌,躬身为孙策斟茶:“小女子不单与张公子有私,更与张将军有私呢。张将军欲投靠他山,与洛阳城中的某位大人物攀亲,若无人引荐,岂不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了?不过孙少将军就不一样了,是大人物看中的良才,小女子可是颇费了一番功夫,才与你递上话。” 张勋身为袁术帐下第二大将,竟然在暗自结交曹操的人?孙策不敢确信姬清的话几分真几分假,只问:“我听张修说,你有关于我父亲遇伏的线索?” 姬清放下壶盏,打开妆奁盒,取出一个小小的竹筒,用金锁钥轻轻一插,一封卷好的信笺弹射而出。姬清将信笺递与孙策,叹道:“如此良将这般陨落,当真令人不忍呐。” 孙策一脸狐疑,展开细看,不由目光一凛,呆坐许久未语。 姬清递上温酒,宽慰道:“少将军节哀,喝杯酒定定神罢。” 孙策俊俏的脸上如凝三秋之霜,良响才定了神思,冷声质问:“这信你从何处得来?” “当年黄巾军虽是孙老将军击破,却是由曹丞相将其尽数收编,能得来这信,也不足为奇罢。” “你算尽机巧,让我来此处寻你,应当不是只是为了告诉我,五年前我父亲遇害的事罢。” 这少年目光这般冷,如冰似箭,要将人心射穿一般,若是一般人,只怕早已吓得说不出话。可姬清毫不怯场,笑容依旧暖如三春,语带娇嗔道:“少将军还好意思说?上次小女子薄饮醉倒,少将军起来就跑,都不送小女子回卧房,实在令人心寒呐。” “老板娘如果愿意,打开窗子吆喝一声,想来送你回香闺的大有人在。孙某一介武人,怕把你那小胳膊小腿撇断了,实在不敢代劳。” 孙策这话本没什么特别的意味,姬清却蓦地红了脸,她干咳两声,压下情绪,又道:“听闻少将军要去打江东了,实在是一招妙棋,小女子在这里先祝少将军旗开得胜不过,袁将军似乎并不放心少将军,对少将军多有防备,在他手下做事,实在是太过委屈你了。” 姬清既能拿到黄巾内部密函,应当不是普通商人。可她若真是曹操的人,为何这么轻易就表明了自己的身份?这寿春城可是袁术的大营,难道这女的就不怕自己传信禀告了袁术,再带兵端了他们的老巢吗? 面对孙策审度的眼光,姬清轻笑从贴身绣包中取出一块腰牌递上:“小女子乃曹丞相下属校事,主公爱才,故而设下此局,欲与孙少将军结识。今日密函,只是见面礼,若是少将军愿为主公所用,他日定会助你得报父仇,了却心愿。” 校事是曹操所设官职,安插四处,旨在离间各路诸侯下部,让他们祸起萧墙,不战而屈人之兵。 见姬清亮明底牌,孙策径直站起身,正色道:“我孙伯符起兵,并非为某家某人打天下。曹丞相若是如此看待孙某,只怕是找错了人,告辞。” 孙策拒绝的干脆利索,姬清并不意外,依旧坐在原处品着茗茶,她薄唇轻启,在白壁杯盏上留下一个香艳的胭脂印:“少将军,你母亲藏着的传国玉玺可还烫手吗?” 夜半人静时,居巢老宅里鲁肃的叫嚣声仍响彻天地,只见他立在周瑜的卧榻畔,不住数落道:“公瑾啊公瑾,你说说你,修堤筑坝也罢了,你非往上蹿什么?心不在焉扭了脚,把十村八乡的小丫头片子都引来了,若非我赶去,只怕你今日要被人踩死!” 周瑜无奈道:“哪里有你说的那么夸张,我是在想事情,一时未留神脚下” 鲁肃不悦一哼,吹胡子瞪眼道:“又是因为孙伯符罢?他今日受封可还顺利?” 周瑜蹙眉未答,却听大门处传来了一阵隐隐的叩门声。哑儿起身揉揉惺忪睡眼,屐上草鞋应门,旋即在门口大蹦大跳了起来。 鲁肃闻声吓坏,急忙对周瑜道:“我去看看,到底跳什么大神。” “诶,不必。哑儿乐成那样,来人应是吕蒙,估摸是伯符遣他传信来了。” 说话间,吕蒙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大人。” 鲁肃上前开门,迎吕蒙进屋:“路上没被人跟上吧?” 这大半夜的,鲁肃怎的还在这里不回家,吕蒙惊诧一瞬,磕巴道:“啊没有,我绕了一大圈才过来,就算有人,也早甩掉了。” 旁的不说,吕蒙驰马的功夫绝对世间一流,周瑜毫不怀疑,只问:“伯符让你来的吧,信呢?” “少将军怕路上遭人埋伏,让我口头转述,不曾写信” “嗬!”鲁肃一咧嘴,眉梢眼角尽是嫌弃,“孙伯符不知道阿蒙几两轻重罢?还让口头转述?就阿蒙这脑子,估计已经被马颠出九霄云外了。” 吕蒙叉腰鼓腮,不悦道:“鲁大人浑说!我背了七八遍呢,一个字也不会错漏!” 他们二人只要一见面便要斗嘴,周瑜赶忙从中调停:“阿蒙赶快说罢,你再跟他闲聊,岂不忘的更多?” 吕蒙嘟着嘴,轻咳几声,学着孙策的模样,背手一字一句道:“公瑾,今日我入帐受封了,我老丈人率兵去了盱眙,袁术帐下,目前是张勋那老儿主事。” 鲁肃忍不住笑出了声:“别说,学的还真是挺像的” 吕蒙白了鲁肃一眼,继续道:“果然不出你我所料,袁术留了后手,派我舅父和堂兄去讨伐刘繇,与我们隔江相望。不过有你的良计在侧,我不担心,唯一让我有些意外的,则是张勋不知哪里蹿出了一个侄子,名叫张修,长得还不错,却总是透着一股阴阳怪气” 听到这里,周瑜蓦地从榻上惊起:“这人长什么样子?是不是儒裳纶巾,一副儒生打扮?” 吕蒙一脸难色,磕巴道:“大人,你可别真把我当少将军啊,我又没见到他,怎知道他长什么样” 周瑜眸色一黯,心中顿觉不妙。鲁肃见他如此,低问道:“怎么了,公瑾?难道张勋这侄子有什么问题?” 周瑜思虑未停,又听吕蒙双手一拍:“对了!这小子还向我老丈人提亲,要求娶我小姨子为妻呢!” 这张修若真是长木修,倒是铁了心要搅和到他们几人之间,周瑜再也坐不住,对吕蒙道:“快别学了,你去收拾一下,天亮我随你一道回寿春!”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九章 求之不得 孙策离开望春楼时,春雨下得愈大,他推却了小二递来的油伞,冒雨牵着大宛驹向灯火阑珊的雨巷走去。 街巷中车少马稀,全然不似平时那般热闹,冷风裹挟雨丝,吹得寥寥无几的行人战栗不已。孙策一身单衣,却未觉得冷,只想着自己单人单骑出营,定会让大乔担心,现下应该尽快赶回,免得生出乱子。可他无法调整情绪,亦不知该如何面对那双清澈的眼睛。 袁术尚未解决,现下又被曹操那老贼盯上了。方才姬清提起传国玉玺,着实令孙策背后一凉,看来他们已实打实暗查许久,这姬清就是冲着他孙伯符来的。 孙策深深感到自己正处在一个危险的漩涡中,随时可能丢了性命。也许,现下对大乔最负责任的办法,便是离她而去,总好过害她深陷泥淖中。 孙策正胡思乱想,抬眼忽见不远处小巷尽头有个纤瘦窈窕的身影,在街巷烛火与斑驳雨幕交映出的光晕下,美好如同梦中人。 细雨滴在青石板上,汀汀淙淙,孙策回过神来,惊惶加困惑,眉头不由蹙得更紧:还以为大乔会为他担心,没想到自己前脚离开,她后脚就出来见人了。那个与她并肩的儒生模样男子又是谁?他二人正相对闲话,孙策虽看不清大乔的眉眼,看她的姿态,却是十足放松的,这般安然不设防,不是应当只属于他吗? 孙策心中的不安与不快又多了几分,他带着比寒风更冷的煞气,牵马上前:“莹儿,你怎么在这儿?” 大乔回过身来,看到脸黑得像抹了锅底灰似的孙策,毫不意外:“孙郎” 孙策定睛看大乔身侧那男子,倒是颇有几分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明明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看到孙策却一点也不畏惧,那男子拱手礼道:“军医裴某,见过孙少将军。” 原来这小白脸便是那裴军医,大乔难道不知道不该与袁术帐下人来往,免得暴露行踪,惹祸上身吗?可孙策拿大乔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冷着脸对裴军医道:“莹儿找你,应是问乔将军身体罢?她既信任你,希望你能守口如瓶,不要跟旁人提起今日在此处见过她。如果你能信守承诺,我孙伯符必会记下你的好;如果不能,莫怪我冷面无情,追到天涯海角,也会索你性命!” 孙策素善言辞,俊脸上时常挂着笑意,把帐内外几个老将哄得服服帖帖,一遇到大乔相干的事,却只剩下蛮横无理。大乔不搭理孙策这一套,侧身对裴军医道:“今日真是劳烦你了,父亲的事,往后还请你费心呢。” 街口处,蒋钦牵着一辆马车立在雨幕中,孙策看到蒋钦,面色不由更黑,他冲蒋钦一招手,不再与裴军医纠缠,拉着大乔就往街口走。别离交汇一刻,只听裴军医不卑不亢回道:“这世上并非只有你怜惜她,也不是所有人,都要向权势低头的。” 裴军医这态度令孙策愈发火大,上了马车后,他还未坐稳便不悦道:“你若担心你父亲,我找人多加打听就是了。如果他把你们的行踪告诉袁术,乔将军岂不更危险?” 大乔情绪不高,没有像平时那般顺着孙策,而是倔倔道:“我与他打小就相识,他是什么品性,我心里有数。” 今日发生了太多事不能言明,大乔不会知道,孙策现下坐在此处心里多么煎熬。曹操的眼线或许就在附近,孙策压下心头不快,将她的小手握紧几分:“莹儿,我真的是担心你。若是那军医说漏了嘴,我们先前的筹谋岂不都白费了?你就算要见他,也好歹跟我商量商量,你若有个好歹,我” 大乔不似往常,未曾娇羞动容,眸底荡漾着几丝疑惑:“孙郎,用罢晚饭后,我去你帐里找你。可是你不在,我只看到你案上压着的那张纸你方才,去望春楼了吧?” 望春楼暖阁里,孙策走后,姬清捧着铜制暖炉,望着窗外的雨夜,满面疲色。 来到江南数载,她已忘却了家乡的冬春之交是什么样子,只依稀记得寒风犹烈,却没有这般湿冷。这几年光景里,她学吴语,穿江南时兴的蓑衣斗笠,画细长黛眉,俨然已成了江南女子,可每到这样的时节,膝骨中隐隐的酸痛,还在提醒她与这样的环境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正在姬清伤春悲秋时,张修,亦是长木修,从内室中走出:“姐姐,你方才与孙伯符说的屁话太多了。我看你当了这么多年的校事,非但没有进益,反而倒退了不少。我们是要让孙伯符为曹丞相所用,你东拉西扯旁的做什么?你可别看他生得俊俏,就迷上他了。” 姬清关好木窗,回过身来,面色极冷:“你这臭小子,躲在山里这些年,一出来竟敢指教到我的头上来了?我告诉你,孙伯符不是寻常人,若想将他拴牢,不用些手段可不行。” 长木修与姬清正是一对亲姐弟,姬清本名长木清,正是长木修曾提起过的嫁到寿春去的长姐,他们姐弟二人同在曹操帐下供职,皆为校事。 长木修弯身端起樽酒,轻抿一口却辣得他伸出舌头直扇风:“若要控制孙伯符,先得玉成他与大美人的婚事。只要他老丈人还在袁术帐下,不愁他不来投靠我们。” 姬清复摇起小扇,魅惑的眼波一转:“你在张勋帐下如何?他可还听话?另外,你为何忽然要求娶乔蕤的小女儿,是真心还是假意?不会只是为了接近孙伯符罢?” 提起小乔,长木修这八尺男儿显出了几丝羞赧:“张勋就是个草包,害怕他与曹丞相暗度款曲的事被袁术发现,吓得夜夜睡不着,怎会对我不客气?不过我要娶婉儿是真心的,也算是假公济私,姐姐不至于连这也要干涉吧?” 虽是姐弟,可长木修向来主意大,何况他颇得曹操赏识,姬清自是不好说什么,只警告道:“你好自为之,莫要砸了自己的脚。” 长木修胸有成竹,轻笑道:“放心,我自有分寸。” 清晨一早,吕蒙架马车载周瑜向寿春赶去。两人快马加鞭,才过晌午便赶到了六安。周瑜命吕蒙歇歇脚,饮马吃些干粮,再一鼓作气向寿春进发。 今日来去匆忙,周瑜还没来得及好好筹措,先前为迷惑袁术,他们曾放出风去,称他与孙策政见不合,才反目离去,现下巴巴地赶回,实在有些立不住脚。可他总有种感觉,好似自己不尽快赶去就会出大事似的。 周瑜最终将目光放在了吕蒙身上,他上下打量一通,下令道:“把你的盔甲脱下来。” 吕蒙下意识一捂胸前,嗔道:“大人要干什么!” 周瑜一脸无语,夺过吕蒙手里的铁盔戴上:“我装作你的下属,混入营区,你再去告诉伯符我来了,万万不可声张,莫要被袁术的眼线发现。” 吕蒙乖乖脱下甲衣递与周瑜,待周瑜穿好后,两人重新上路。吕蒙边驾车边不时向后看,惹得周瑜十分不自在:“你不好好看路,总回头看我做什么?” 吕蒙一挥马鞭,偏头笑道:“头一次见大人穿甲衣,当真好看,若是那些小姑娘看见,还不知会是什么样子。” “你不读书,倒学别人嚼起舌根来了?好好驾车,天彻底黑透前,我一定要赶到寿春。” “放心!”吕蒙撸起袖管,眸中火光四射,“大人坐稳了!” 孙策此次驻兵之地背靠八公山,营门外不远处就有几棵枣树,去岁结的果子还挂在枝头,已然干瘪得不成样子。 可小乔尚在长身体的年纪,终日觉得饿,那些军粮吃下肚,与不吃没什么分别,她时常饿得夜里睡不着觉,便惦记起了那几颗干枣。 是日下午,小乔瞅准时机,独自跑出了营,来到枣树前,几颗小石子飞出,打落了片片新叶,那几颗枣儿却纹丝不动。小乔不由有些焦躁,她清亮的双眼骨碌一转,计上心来,敛起衣摆顺着枣树攀爬而上。 离地一丈半处,小乔飞袖一甩,只见几颗枣儿应声落了地,她尝到了甜头,更来了几分精神,继续往上爬了爬,打算将树冠顶上最大的几颗一并打下。 春阳夕照,万物皆笼罩在一片金色光晕中。小乔右手牢牢抱着树干,左袖大力一挥,打下枣子的一瞬人却失了平衡,尖叫一声便跌下树来。 完了,这树虽不算特别高,可下面却是石地,扭了脚回去还不知大乔要怎么骂。小乔眯着双眼薄唇紧绷,等待着坠地的痛感,可须臾间她只觉自己落在了一个人身上,将那人“咚”的一声砸倒在地了。 这下彻底完了!扭伤事小,竟还砸死了人!小乔不敢睁眼,心里却怕得要死。忽然间,有双大手牢牢抓住了小乔的肩,语气急迫道:“婉儿婉儿,你没事吧婉儿?” 小乔神色怔怔,睁开双眼望着身前之人,十足茫然:“修哥哥你怎么在这儿?” 长木修搀扶小乔起身,为她掸去膝盖处的灰埃:“我奉命为你姐夫送军粮来,远远看见你在这里爬树,紧赶慢赶过来,还好你没伤着。” 小乔想起提亲之事,小脸儿倏地一热,垂首问道:“修哥哥你到底是长木修,还是张修啊?” 小乔不过是个小丫头,问起事来,却比他这八尺男儿还磊落。长木修垂首一笑,挠头道:“本想找个合适的机会再跟你说的不过,婉儿,不管我是张修还是长木修,我要求娶你为妻的心是真的。现下有很多事不能跟你言明,等到能跟你说明的时候,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地告诉你” 这么炙热的言辞,让小乔更加不自在,她赶忙转言道:“哎呀,我的枣儿!你都给我坐碎了!” 方才接住小乔的一瞬,长木修后退倒地,一屁股坐碎了一地枯枣,实在是不雅。被小乔这么一说,他愈发窘迫,回身抖抖后衣襟:“你姐夫也太小气了吧?看把我们婉儿饿的。我带了烧鸡和熏鱼,去你帐里喝杯茶可好?” 小乔听说有好吃的,暂且忘却了羞怯,拉着长木修的袖笼道:“快快快,有请有请!” 周瑜和吕蒙赶到驻地时,运粮队伍正在与孙策手下交接补给。周瑜趁乱扮作普通士兵,混进了营中。 孙策帐外四处必定多有眼线,几位将军身侧亦不安全。周瑜思来想去,辗转到小乔帐外,低声唤道:“小乔姑娘,你在吗?” 脱口刹那,周瑜隐隐听到帐内有男女嬉笑之音,他还没反应过来,垂落的帐帘便被人掀起,四目相对一瞬,周瑜眸色一暗心头一揪,眼前之人,竟是长木修? 比周瑜更震惊的则是小乔,手里的鸡腿掉了她都浑然未觉,脑中只想着周瑜怎会在这里啊?先前为了让孙策能顺利出发前往江东,周瑜回了居巢,现下他莫名折返,竟被长木修逮了个正着。长木修是张勋的侄子,若他回去找张勋告状,张勋再快马加鞭告诉袁术,以袁术之多疑,说不定会认定孙策在假意纨绔。 还不等小乔和周瑜吱声,长木修便先声夺人:“哟,这不是婉儿的兄长吗?” 长木修既然知道小乔是乔蕤的女儿,怎会不知道她没有兄长,这一问好似在引周瑜走入陷阱。周瑜一向机敏,冷声回道:“我不是她兄长。” 事已至此,小乔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硬着头皮上前,磕巴对周瑜道:“你你不是说不喜欢我了吗?还来找我做什么?” 看小乔如此反应,周瑜暗暗叫绝,马上接过她抛来的戏码:“婉妹,我那是说的气话。回居巢这几日,我无有一刻不,不惦记你。” 当初在袁术帐下,周瑜扮作匈奴门客,建言献计慷慨陈词,未曾有过半分退怯。在危急情势下单人单骑入陆家,更是舌战群儒,化解干戈。可他今时今日在此,他的嘴却笨得像个瓢。 长木修是何方神圣,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周瑜明白单凭对话并没有什么说服力,便拉过小乔的袖笼,想将她拽至身前,显得亲近些,熟料小乔亦在发懵,竟脚下打结,一头抢在了周瑜怀里。 两人皆是大窘,可此刻若是抽身,岂不更落实了是在演戏?周瑜只觉自己耳根烫得吓人,好似要熟了一般,嘴上却只说:“婉妹,你不要怪我了,若非太过在意你,我哪里会乔装来此看你,你就别与我怄气了罢。” 长木修本笃定这两人是在做作,但看他们眼底涌动的情愫,长木修只觉胸口好似被人大力抡了一锤,他下意识地捂住胸口,微笑里透着尴尬:“非礼勿视,张某出去看看,粮草交接的如何了。” 语罢,长木修大步走出,小乔这才从周瑜怀中起身。长木修离去,此事却未完结,看出周瑜眸中的忧虑更甚,小乔自告奋勇道:“你放心,我去跟他说,不会让他声张的。” 见小乔转身要走,周瑜一把将她拉住:“婉小乔姑娘,此人奸诈,一定留神,万不可授人以柄啊。” “你放心罢,我没那么糊涂”,做下这保证后,小乔偏身走出。周瑜这才摘掉盔甲,擦擦满头细汗,扶额暗自嘲讽。千算万算,怎就没算到,会在这毫无防备之际与长木修见了面。暴露身份可能会给孙策招致祸端,现下能否稳住长木修,且要看小乔如何与他沟通了。可不知怎的,周瑜只觉心里十分舒服,却说不上来究竟为何。 夕阳已落地平线下,长木修独自向营门处走去,孤影拉得甚是颀长。明明是步履铿然,却莫名显得有些孤寂悲凉,长木修仍未缓过神来,心中满是难言惆怅。 小乔碎步追上,小声唤道:“修哥哥” 听到小乔的声音,长木修脚步一顿,旋即转过身来,他面色惨然,嘴角却仍挂着一丝宠溺笑意:“婉儿,你当真相中了周公瑾吗?” 小乔虽生得国色天香,却不似大乔那般仰慕者众多,或是因为性格或是年纪,总之她从未想过,长木修竟然喜欢她,还向父亲提了亲。 看到长木修眼底的受伤之色,小乔蓦地想起了自己,她鼻头一酸,喃喃道:“是修哥哥,我一直都把你当作兄长,好友,却从来没敢想,你会喜欢我” 在旁处或许有智计万千,在小乔面前却只剩白纸一张,长木修低叹道:“打小我就一直心悦于你,其后数年,我因为家中变故隐居山林,却不想能与你在山中相见。婉儿,我以为这是天定的缘分,没想到却还是晚了一步,但我放不了手从今天起,请你记下,我长木修时时刻刻喜欢你,世间第一喜欢你。若是有一日,你能在某些时候对我有分毫思念,便请你不要嫁给周公瑾,好吗?” 嫁给周公瑾?小乔神情愈发苦涩,说到底,她与长木修是一样的人,都只有爱而不得的单相思罢了,小乔不忍拒绝他,颔首而笑:“好不过,修哥哥,希望你不要告诉张勋将军,周公瑾今日来找了我,我不想因为自己的干系,让袁将军猜忌孙伯符。这两日我姐姐跟孙伯符吵架,他已经焦头烂额了,我不想再给他添麻烦,你能答应我吗?” “哦?孙少将军跟令姐吵架了?这又是为何?”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章 情似垓下 听说周瑜来了,孙策黯然的面庞上终于有了一丝笑容,可他碍于眼线,一直巴巴等到午夜才入帐与周瑜相会。大乔不在帐里,小乔懒懒地掂着壶盏上前,为他二人添水:“真是的,你们说个话像做贼似的,还要跑到我们帐里来你们俩快些聊啊,人家还要睡觉呢。” “你姐姐去哪了?怎的只有你个疯丫头在?”一日未与大乔见面,孙策十分挂心,本想着能与她搭上几句话,谁知她竟然不在帐里。 小乔乜斜了孙策一眼,不悦道:“你的相好不见了,你自己去找啊,问我干什么?” “你这臭丫头”,孙策明白小乔对自己有气,可他无从辩解,“怎么说也是你姐姐,这夜黑人寂去了哪里,你也不关心?” 不知怎的,这两人只要一碰面,就会无休无止地争吵。周瑜实在看不下去,含笑对小乔道:“大晚上的,令姊在外确实不安全,劳烦小乔姑娘去找找她罢。我也有些要紧事,想说与伯符,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周瑜这般好声好气,小乔哪有不听话的道理,态度即刻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垂首轻声应道:“好,我这就去” 孙策看小乔如同淑女般袅娜出帐,吓得龇牙咧嘴:“这妮子太皮,简直不把我这长辈放在眼里,在你这里倒是听话。” “去去去,你算是哪门子长辈?不过,伯符,你难道真的进了那寡妇的门,还被大乔姑娘撞见了?” 这话从周瑜嘴里说出来,孙策只觉得尤其不受用:“又是我那小姨子翻得闲话罢?你先别管这些,我给你看样东西。” 孙策从怀中掏出小竹筒,轻巧地扔与周瑜。周瑜接过打开,细读须臾,冷言道:“果然,当年暗害孙伯父的,乃黄巾余孽” “果然?公瑾,难道你也查到了什么线索?” 周瑜摊开羊皮卷地图,指着丹阳郡南部的花山道:“先前小乔姑娘跟我说,她小时候被拐的庙里供奉的并非佛祖,我以此为线索,派人在庐江c丹阳c九江几郡的高矮山林间寻找线索,功夫不负有心人,来此处前,探子回报,此地似有黄巾遗迹,与你那竹筒中所记载相符。我打算带小乔姑娘去看看,若是可以确定,我们就能多几分成算。不过,黄巾余孽应当已经扫除了,那怪鸟又是从何而来?一路跟着我们,先是在居巢又是在舒城外,还劫持了运粮队,若说不是有人刻意指挥,我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 “黄巾军当年是我父亲所破,他们恨我憎我,设下埋伏,并不稀奇。可他们为何要诱拐小姨子,又为何要袭击小姨子,我实在不懂。难不成他们之中有什么高人,算出来我与莹儿有因缘,这才下手的?” 周瑜对孙策这样的揣测实在万分钦佩:“你当他们能未卜先知吗?”说到这里,周瑜一哽,忽然想起在黟山时,长木修那一句“你可听说过大卜一脉?” 周王室大卜一脉兴于周代,及至战国王室衰微,大卜一脉亦受牵连,唯有鬼谷子这一位掐算派传人传世。及至今时今刻,已有数百年未曾听闻大卜一脉的消息了。这长木修应当与此无关,可他究竟是何人?真的是张勋的侄子,还是曹操的细作,抑或还有什么旁的身份? 孙策见周瑜蹙眉发呆,抬手在他眼前晃晃:“公瑾,你这是怎么了,表情那么难看?” “伯符,今天下午我见到那个张修了,他与张勋的关系必定有诈。来者不善,你要多加留神。” “你放心,我知道。那种小白脸,一看就不是善茬,我早有防备。话说回来,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去花山?”这一席话,孙策说的泰然自若,却忘了他与周瑜亦生得白面俊俏,眉目如画。 周瑜忍着好笑回道:“明日一早出发。” “一早出发?你可问过莹儿了?她答应你带小姨子出去了吗?” “现下大乔姑娘跟你置气,你又不能言明,心里应当很是苦闷吧?我悄悄带小乔姑娘走,大乔姑娘着急找人,才会跟你说话。你我兄弟,不必谢了,记得欠我一顿喜酒就行了。” 听了这话,孙策哭笑不得:“你这老鳏夫,损招还挺多啊?不过,我现下真的不知道该不该再把莹儿留在我身边那位大姐是曹操的校事,还知道传国玉玺的事,我真是担心他们会对莹儿不利。” “我看你大可放手一搏,完全不必畏首畏尾关心则乱。对手已然逼上门来,我们哪有退缩的道理?至于大乔姑娘,我看还是在你身边更安全些,事已至此,你不会还想把她送回宛城罢?” 见周瑜一板一眼地为自己分析形势,孙策不禁笑了起来:“我啊,也就是那么一说,我若是把莹儿送走,那些裴军医乐就之类的小白脸混球可不就趁机凑上来了?我还等着我老丈人回信呢,一旦他答允,我马上就跟莹儿成亲。” “你还是先别做大梦,早日将大乔姑娘哄好再说。依我看,她应当不是真的怀疑你与那寡妇有什么,而是气你对她不坦诚罢。” 孙策无奈摇头:“不然我又能怎么办?难道把曹操的事合盘告诉她,让她日夜悬心睡不着觉吗?现下她恨我怪我,我也只能受着。说不定有朝一日,她知道我的良苦用心,还会更爱我呢。” 见孙策摇头晃腚一脸自得,周瑜不忘给他泼盆冷水:“大乔姑娘可跟吴郡那些喜欢你的毛丫头不一样,你还是好自为之,莫要真把美人气跑了!” 袁术既已派人送了军粮来,孙策不欲再耽搁时间,翌日天方擦亮,便喊来韩当与朱治,一道统算着军需供给。 埋头良久,朱治只觉浑身酸痛,他起身活动活动筋骨,自嘲道:“平日里剑拿多了倒不觉得累,拿不多会子毛笔,倒是累得不行了。不过这帐也合的差不多了,现下的军粮,大抵能支撑多久?” 韩当停笔回道:“满打满算,应当能撑三个月。按照行军速度,我们应当渡江未久。” 袁术这粮草也是给的小气,好似料定孙策会带兵跑了,跟着这样的主公,也难怪人心存怨怼。孙策早就料到会是如此,沉声道:“三个月内,我们必须攻克横江渡口!只要攻克了横江渡口,就能接手刘繇下部的军粮。” 横江渡口背靠长江天险,易守难攻,乃通往江东的要塞,刘繇派手下虎狼将樊能守之,若欲攻克,实在不易。可韩当与朱治曾随孙坚打过不少硬仗,今日见如此挑战在前,非但没有退缩畏惧,反而有些兴奋,抱拳应道:“末将定当尽心竭力!” 不消说,孙策已连夜定好了行军路线,朱治与韩当看孙策成竹在胸,心下更笃定了几分。正当三人准备细细商讨时,吕蒙忽然在帐外唤道:“少将军,有人求见!” 孙策想当然以为来人是大乔,他撂开帘子,低声吩咐道:“你让莹儿回帐里等我,我忙完就去寻她。” 吕蒙如丈二和尚,十足茫然:“不是大乔姑娘寻你,是张勋那侄子又回来了,还带了袁术的命令,少将军快去看看罢。” 六安城外,周瑜驾马车载着小乔向丹阳郡驶去。小乔显得极其欢悦,掀开车帘所见街景,一片盎然春意,不由心情更好。 周瑜手中马鞭不停,偏头与小乔商量:“小乔姑娘,路途遥远,今日无法赶到,只怕要在宛陵过夜。我的从父现下正是丹阳太守,我们去府邸寻他,一切必当无虞。” 提起周瑜这位从父,小乔眼波一转,问道:“听说你从父最近正张罗为你娶妻,可有此事?” 周瑜挥鞭的手一滞,神色竟有些不好意思:“大司马霍去病曾说‘匈奴不灭,何以家为?’周某亦有此志,故而暂时没有娶妻的打算。” 听了这话,小乔也不知自己该开心还是该不开心,仰面躺倒在车厢中,半晌没有接话。 江南春日,景色极美,道旁的红豆树亦抽条发芽,寸寸皆是相思。周瑜好听的嗓音传来,明明清晰入耳,却又显得那般不真实:“你呢?你会嫁给张修吗?” 小乔望着周瑜驾车的背影,心下忽地一暖:他这么问,难道是在意自己吗?虽明知有所谓“欲擒故纵”之法,小乔却不愿对周瑜用半分心计:“我对修哥哥只有兄妹之谊,没有其他念想。所以就算爹爹答允,我也不会嫁给他的。” 周瑜好一阵没回应,小乔看不见他的表情,亦不知他的喜怒。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周瑜才低声道:“长木修不是好人,你不要搭理他,更不要把他当兄长。” 小乔托腮不解道:“修哥哥到底怎么了,你怎的一直这么不喜欢他?各自阵营不同,各为其主罢了,你周公瑾雅量恢弘,难道连这点事也想不通吗?” “哦?他与你说了他的身份?那他到底是张修还是长木修,可有与你说明?” “他没有跟我明言,我知道,你觉得我的话只是姑娘家没见识的废话,可是我觉得修哥哥不会害孙伯符的,他若是诚心害你们,现下袁术已经知道你去孙伯符军营的事了,我们又怎么能安然出来,还走了这么远?” 周瑜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这般警惕长木修,见小乔这般为他说话,愈发觉得他心机深重:“但愿如你所言罢。” 寿春城北大营里,孙策大步走出,只见长木修带着一众人等站在马棚处,似是在清点战马数量。 马棚外,近百名士兵手握利刃,对长木修一行怒目相视。孙策拨开人群上前,坏笑问道:“张兄,昨日一别今日又相见,不知是来给我们送什么好东西啊?” 长木修冲孙策拱手一礼:“孙少将军,来而无往非礼也。昨日张某来给你送了军粮,今日自是索要回礼的。奉袁将军之令:前线战事吃紧,收缴各部战马,全部供给前线。少将军帐下战马四百余匹,基本都是讨伐祖郎时,从纪灵将军帐下借的。今日张某奉命收回,还请少将军行个方便。” 长木修话未说完,孙策身后众将士群情激奋,吵嚷不休。黄盖大步上前,握紧铁拳,对长木修道:“小子,我们少将军确实曾从纪灵帐下借了四百匹战马,可是刀剑无眼,作战损耗极大,死伤近二百匹。现下的战马,大半是我们从舒城收缴的,你即便要召回,也不当把我们的战利品召回罢?” 长木修轻笑对黄盖抱拳道:“黄将军,实在抱歉,张某听吩咐做事,无法决定召回几匹马。还请几位配合,莫要惹恼了袁后将军才是啊。” 黄盖与程普皆握拳如锤,只恨不能将长木修等人胖揍一顿。孙策虽恼,却深知此时不可作色,他微一摆手,示意众人不必多言,扬眉道:“既是袁将军之令,孙某不敢相忤。劳烦张公子的人细细清点,莫要把我们兄弟从家带来的马匹牵走了。” 在见到孙策前,长木修曾听过许多关于他的流言:有人说他如虎兕般骁勇,又如豺狼般隐忍,才能连克祖郎与陆康;亦有人说他不过是躺在父亲的功劳簿上吃老本,举棋不定优柔寡断,被几名老将把持,只是傀儡一枚。这几日与孙策相处,长木修只觉他外表俊俏又纨绔,看似爽快憨直,实则心肠九曲,筹谋极深。今日他奉命前来,做这无礼之事,曾想过数种孙策的反应,却从未想过,他居然什么条件也没谈,就交出了手中的战马。 人群物议如沸,韩当与朱治万分心焦,异口同声道:“少将军,战马可不能丢啊!” 孙策回身一笑,低低道:“无妨,张公子既然说了,来而无往非礼也,想来今后会给我们送大礼的。” 长木修一怔,旋即朗笑起来:“今日不名一文,先欠下少将军的,待他日一并奉还。听说少将军这里得了些好茶,不知张某可有这福气品一品?” 今早大乔起床时,便发现小乔收拾了包袱,不见人影,她左找右找找不到,最终问了吕蒙半晌,才得知小乔竟一早跟周瑜寻花山去了。 大乔气恼担心又无奈,正当她踟蹰徘徊之际,忽见远处走来几个面生的士兵,她赶忙闪身一躲,藏进了孙策的军帐里。 按照规矩,高阶将领与普通士兵分圈扎帐,忽然看到那几个生面孔,大乔自是十足顾忌,可她没想到,自己前脚入帐,孙策与长木修后脚就走了进来。大乔不好露面,只得躲在内室中,等他二人谈罢再出去。 孙策与长木修分主次坐定,只听孙策道:“本将军不爱喝茶,故而帐里未曾准备,张公子若是爱喝,我去找程将军要些。” 长木修低笑回道:“张某来寻少将军,自然不是为了品茶。不知那日少将军去望春楼,可有何斩获?” 内室里,大乔本无意偷听他二人的谈话,此时却不由立起了小耳朵,只听孙策故作轻松,语调中却满是陷阱的意味:“哦,望春楼啊,饭食一般,酒倒是还不错。张公子既为张勋将军的亲侄,是否也常带你伯父去吃酒啊?” 长木修明白孙策的忌避,脸上泛起一抹极其酸涩的笑容:“不瞒少将军,我并非张勋将军的侄子,那望春楼的老板娘,是我的胞姐,我们本是冀州人士,十五年前随父母往南阳贩药材。熟料不知怎么得罪了袁术,父母连同家中亲眷皆被斩杀于闹市,姐姐带着我一路南逃,被逼无奈,自卖为富庶人家的童养媳。彼时姐姐只有十二三岁,受尽欺凌,若非因缘际会,被曹公所救,我们姐弟二人早已不在人世了。” 其实前几日见长木修时,孙策就有些生疑,虽然他与姬清口音不同,眉眼间却有几分相似,故而今日听长木修说起,并未有分毫意外。 见孙策如此笃定,应是已有了筹谋,长木修不再拐弯抹角,双手奉上一卷舆图:“我今日既来寻少将军,自当略表诚意。不瞒少将军,鄙人已截获袁将军私下与张勋等部将拟定的清剿计划,请少将军过目。” 孙策半信半疑地接过舆图,展开一看,但见里面正是横江c当利一带的地形图与张勋各部的进军路线,而在其正中孤悬江边四面包围的死地,正是当利渡口以及标红的“孙伯符”三字。 “我与姐姐奉曹公之命,来此处正是为着少将军。如今少将军风头正盛,袁术多有忌惮,若是孙少将军按之前报与袁术的计划行动,则必定会落得当年乌江之畔项羽一般的下场。如若少将军愿与曹公联手,曹军必当从后方策应,逼迫袁术放弃围剿你的军队。将军人中龙凤,只要能渡过此劫,他日飞黄腾达,指日可待,还请少将军速做决断。” 内室里,大乔将这一席话尽数收于耳中,乔蕤正在前线抗曹,安危悬于一线,若是曹军正面突袭,乔蕤岂非会有生命危险? 可以袁术之心性,只怕真的会在当利布下重兵,若是孙策有个好歹,难道她要像虞姬一样,自杀殉情吗? 既担心父亲又记挂孙策,大乔心下一抽,修长的双腿收拢,在草垫上划出轻微的声响,虽细不可闻,却还是被长木修捕捉,他霍然站起,高声质问道:“谁在后堂!”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一章 悦君不知 风涌缱绻,吹来淡淡花香,空气里弥漫着清甜滋味,大乔的心间却满是苦涩。毫无疑问,孙策已站在了悬崖边上,好似只有借曹操之力,才能闯出一条活路。可自己的父亲是徐州前线将领,若是曹军挥师南下,必会首当其冲。大乔手臂紧紧环膝,一颗心七上八下,根本未留神自己发出了声响。 听到长木修那声质问,大乔吓了一跳,手足无措间,就见孙策与一个未曾谋面的俊秀男子一道绕过屏风,出现在自己面前,而这未曾谋面之人,应当就是那张修了。 看到大乔,孙策十足惊讶:“莹儿?你怎么在这?” 大乔深吸一口气,起身掸掸衣襟,冷道:“不打扰二位,告辞。” 不消说,乔蕤正在前线,生死未卜,孙策却要与曹操结盟,大乔心里必然十足不痛快。孙策一把拉住大乔的手,低道:“莹儿,你别走,我” “怎么,不慎听了你们的对话,少将军就要杀人灭口吗?” 长木修立在一侧,觑眼看着这一对冤家,深感上天相助,有大乔在,若不出意外,今日应当能够拿下孙策。 见大乔误会了自己,孙策情急一把扳过她的身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是觉得我不顾你父亲,要与敌人结盟了罢?我告诉你,我就算现下去死,也断不会拿乔将军做赌注,你要相信我啊!” 大乔瞥了旁侧的长木修一眼,见他脸上挂着浅笑,心里不由更难受:“你手下两千士兵的性命皆仰赖你这少将军,如何选择是你的事,与我何干?可我父亲人在徐州前线,若他因此遇险,我此生绝不再见你一面!” 言罢,大乔用力想要推开孙策,平日里无比纤弱温婉的人儿,此刻却像欲挣脱缰绳的野马。现下若是放大乔走了,日后便更无法解释的清,孙策赶忙大喝一声:“张修!” 长木修赶忙应道:“少将军有何吩咐?” 孙策将大乔揽在身前,怒对长木修道:“小子,你听着。事已至此,我孙伯符可以与你合作,但是我有个条件:无论如何,乔将军必须安然无恙。若是乔将军有个好歹,我一定第一个带兵攻入洛阳,把那姓曹的人头砍下来!” 孙策怒目瞋视,咄咄逼人,长木修反而愈发云淡风轻,拱手礼道:“少将军请放心,即便不是为着少将军,张某亦会为了婉儿,力保乔将军的安全。何况乔将军也是人中豪杰,我们主公一向爱才,又如何会为难于他?张某这就去给曹丞相传信,还望两位勿忘隔墙有耳” 话未说完,长木修突然宽袖一甩,只听帐外一声低吟后,又传来一声闷响。三人迅速掀开帐帘大步走出,但见一名士兵模样的人双眼圆睁,口吐白沫,须臾便断了气。 原来方才帐外竟有人偷听,孙策心头余悸未平,但闻长木修冷冷的声音便从身后传来:“此人在帐篷外站立多时却一声不吭,想必应是袁将军派来监视少将军的细作罢。还请少将军今后一定注意,营帐周围必要派专人巡视,切莫像这般粗心大意了。” 见四周无人,大乔颤声怒嗔道:“就算真的是细作,你也不能就这样把他杀了罢?三两日间若是无人传信回去,袁术岂不更对孙郎心生猜忌?” 长木修大笑几声,朗然回道:“大乔姑娘果然对少将军轻重。两位不必担心,一旦曹军有所行动,袁将军便会寝食难安,届时必定连早已定好的围剿少将军的计划都顾不上,又如何会去管区区一个细作的死活。二位好自为之,修告辞,烦请问令妹好。” 说着,长木修对孙策和大乔一揖,而后便一甩宽袖,扬长而去了。 一道残阳铺在清水河中,经过一整日的舟车劳顿,周瑜终于带小乔来到了宛陵。 小乔分毫未觉疲累,好奇地四下张望。周瑜见她清亮的眼波里倒映着如火夕阳,低声轻问:“你没有来过宛陵罢?” 小乔笑容绚烂,眉眼弯弯十足可爱:“不算上小时候被拐那次的话,我从未出过庐江郡呢。” 小乔未曾出过远门,却二话不说,随自己来此处寻山,周瑜深感责任重大,愈发不愿她吃苦受累,打马道:“从南城门进去不远,就是我从父家。你安心住下,好好休息休息,明日我去集市置办些登山的东西,后日一早,我们再出发。” 小乔乖顺地点点头:“见了你从父,我该怎么称呼呢?” 周瑜不解,偏头问:“小乔姑娘为何要纠结于此?” 小乔脑中浮现出女子随夫君见公婆时,娇羞问如何称呼的画面,小脸儿比夕阳更红,矢口否道:“不不不,我可不是那个意思,你别瞎想!我只是,不知道该称呼你从父为明府还是太守,这才问你的。” 小乔少女心动,思虑良多,周瑜自是无法体会那些小心思,笑回道:“我从父为人随和,从不苛待小辈儿,等你见到就知道了,实在不必拘束。” 周瑜这般坦荡,反而让小乔有些失落。不管怎么说,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周瑜的家人,一定不能莽撞,小乔轻抿薄唇,又问:“你的从父是伯父吗?” “我从父其实就是我的堂伯,他的父亲与我祖父是亲兄弟,先父去世后,族中大小事皆是从父在张罗。前几年战乱加时疫,我的堂兄堂弟先后离世,家中小辈只剩我一人了。从父生怕我也有个好歹,这几年便格外留神照顾我。” “所以他才总催你续弦娶媳妇罢”,既然知道周瑜现下没有续娶的打算,小乔便放心大胆地揶揄起他来。 果然,周瑜一脸尴尬,欲言又止道:“对了,小乔姑娘,一会儿若是我从父说些什么奇怪的话,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毕竟,我从未带姑娘来找过他,加上他老人家最近心急” 看到周瑜这般窘态,小乔差点笑出声,她赶忙忍住,拍着胸脯保证道:“你放心,我不会往心里去的。” 说话间,两人进了城。时下宛陵亦在闹山越匪患,全郡之内实行宵禁,太阳落山之际,街道上已行人寥寥。周瑜快马加鞭,载小乔来到城南处的白墙乌瓦宅院前,叩门三两下,便有老仆开门相迎,见到周瑜,老仆十足开怀,一面牵过骏马,一面向内堂通报道:“大人!郎君来了!” 不多时,头发花白的老妇搀扶着六十上下的老者走出,二人皆是宽衣博带,儒雅精神。不消说,这二位便是周瑜的从父,时任丹阳太守的周尚与夫人。周瑜赶忙携小乔上前,礼道:“从父,伯母,见你们身体这般硬朗,公瑾就放心了。” 小乔亦乖巧行礼:“见过周大人,见过夫人。” 诚如周瑜所料,周尚与夫人的注意力根本未放在他身上,而是一道齐刷刷地望向小乔。周老夫人拉过小乔的手,眸中光辉闪耀:“这孩子” 小乔以为被误认,赶忙解释道:“夫人,那个,我是女的” 小乔这话,惹得周老夫人掩口轻笑:“这孩子真有意思,你生得这么俊俏,伯母怎会看不出来?” 周瑜看他二人神色,就知道他们一定是想歪了,赶忙泼冷水:“这位是小乔姑娘,乔蕤大将军的次女。我带她一起来,是想让她帮我调查线索。劳烦伯母为她安排间上房,莫要委屈了客人。” 周老夫人眉眼间满是过来人的了然:“放心吧,在伯母这里,必委屈不了她。” 语罢,周老夫人带着小乔向后堂走去。明明是两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小乔却感觉有些羞赧无措,这才明白为何周瑜在城外那般嘱咐自己,她转身冲周瑜一笑,周瑜亦回了个无奈的笑容。可这落在两位老人眼中,分明就是眉目传情啊! 周瑜随周尚一道走入堂屋,案上早已备好了餐饭,周尚团身坐下,张罗道:“你伯母忙活了一下午,才做了这几个菜,都是你爱吃的。现下还是我们公瑾有面子,平日里无论我说什么,那老太婆都不肯下厨给我烧一口菜,今日我可是占了你的光喽!” 父母去世后,周瑜已多年未有过如此温馨之感,他喉间一涩,举盏道:“从父伯母身体康泰,是公瑾的福气。” 周尚抚膝叹道:“孩子,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知道,我与你伯母,对你没有旁的要求,只希望你没灾没病,平安一世。咱们周家虽非钟鸣鼎食之家,却也有几分薄田一点威望,横竖能支撑我们在这乱世里生活下去。我现下唯一的心愿,便是希望你能找个知冷知热之人,陪在你身边,总好过你一个人孤苦伶仃,连天冷了都不知道添衣罢。” 真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面对老人家殷切期待的目光,周瑜不忍驳斥,只道:“缘分未到,等到有合适的姑娘,公瑾一定” “我看小乔姑娘就不错,模样好,人也机灵。她爹虽在袁术帐下,却也是个刚正不阿的汉子。若非对你情深义重,人家姑娘也不会随你大老远来查什么悬案。婉丫头殁了两年了,你再重情,也不能一直这般耗着罢,你过得不好,那丫头在九泉下能安心吗?” 每每有人提及续弦娶妻,周瑜心上好不容易愈合的伤疤便会被再度揭开,鲜血淋漓。乱世如斯,不知哪一次别离便会是永别,周瑜只觉自己已再也经不起那般离殇。若是早晚会失去,不如从未拥有过,也好过到头来,还是只剩他一个人。可这些话,周瑜不能告诉周尚,更不愿老人为他担心,他赶忙压下心中的伤怀,挤出一丝笑意:“从父说的是,公瑾记下了。” 这孩子还是跟从前一样,孝敬恭顺,从不忤逆。可他老头这些话,这孩子究竟听进去了几分,周尚心里并没有把握。 明知强求无用,周尚垂眸叹息,操起手转言问道:“对了,伯符那小子现下如何了?” 与从父攀谈罢,周瑜未着急回房歇息,而是在回廊飞檐下踱步徘徊。 虽远离寿春数百里,周瑜却仍对孙策十足挂心,不必说,现下孙策正处在一个玄妙的关节点,袁术和曹操必然还会有动作,不知今日情形如何,孙策又是如何应对。正胡思乱想之际,周瑜竟走到了小乔的房间外。烛火透过窗棂,在明纸窗纱上投影着她完美无瑕的轮廓,长睫毛低垂,琼鼻尖翘,好似是在读书。 周瑜不由自主地走上前,轻轻叩门:“小乔姑娘” 听到周瑜的声音,小乔欢欣上前开门,四目相对一瞬,周瑜却是大窘,避过身去,赧然道:“姑娘怎的只穿着亵衣。” 车行一日,难免有些疲累,小乔用过晚饭后就褪了外裳,散了束发,方才听到周瑜的声音,一时欢喜竟然忘了,她赶忙躲回屏风后,穿上披风才又走出:“反正衣服也厚,也没露什么,你就当没看到吧。” 周瑜这才走入房间,尴尬地捡起案上的书卷:“姑娘在看《诗》?” 小乔点头应道:“正看到‘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想着现下的乱世,倒是十分应景。听说你自幼熟读四书五经,你喜欢哪一篇?” “小时候读书,无非是父亲让学什么,我就背什么,谈不上什么好恶。倒是姑娘喜欢这《击鼓》篇,让周某有些意外。” “我不喜欢这篇,只是凑巧读到罢了。我最喜欢的诗,是越人歌里的‘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小乔说着说话,忽然害羞起来,这后两句拉长的尾音,反而更令人徒增联想。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周瑜似是感受到了小乔的弦外之音,许久才应道:“我知道”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二章 宛陵一日 长木修离去后,孙策找人迅速掩埋了细作的尸体,而后招来蒋钦c周泰,吩咐他二人专排一支小队负责自己寝帐及中军帐等核心要害部位的巡逻守卫。见出了这挡子事,蒋周二人皆不敢怠慢,俯首领命,疾步退下安排。 孙策亦不耽搁分毫,交待罢二人后,马上赶回帐里,安抚老将情绪。此番远征江东,四百匹战马本已捉襟见肘,现下更是只剩不足十匹,只够孙策与几名老将代步之用,如此穿小鞋之举,实乃兵史罕见。消息传开,士兵们免不了怨声载道,压力自然而然转到几位老将身上。 孙策方走到帐门口,便听黄盖大怒道:“袁术那老贼简直欺人太甚!现下我们连粮草都拉不动,又何谈渡江作战!” 程普此番倒未像先前那般冲动,沉声道:“公覆,你莫要心急,少将军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我们在这里怨天尤人也解决不了问题,眼下还是要想想如何才能获取马匹啊。” 黄盖哼道:“获取马匹?哪有那么简单?此一去途径刘繇c王朗的地盘,皆与我等为敌,百姓历经战祸,连田地都荒芜,又如何能养得起战马?” 见两位老将辩得凶,韩当即刻化身和平使节,劝道:“两位将军别吵了,吵也无用,还给少将军添堵。两位经验丰厚,现下应当多想想,如何帮少将军稳定军心啊!” 听韩当如是说,孙策猜到这样无意义的争论已持续了不止一个回合,他刻意一咳,掀帘而入。 “少将军!”见孙策到来,所有人立即停止了争论,齐齐抱拳一礼。 孙策摆手示意免礼,随便捡了个蒲团坐下:“今日张修来的突然,又是直接传袁大将军口令,我确实无法拒绝。只不过,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此去江东,没有袁术旧部束手束脚,我等反而可以放手一搏,大闹一场。朱将军,劳烦你起草一份文书,就说我孙伯符先平祖郎再克庐江,眼下要渡江打吴地去。凡是有志男儿,想要建功立业的,皆可投我麾下。今后凡属我治下郡县,只要家中有人参军,便免除赋役,如备齐武器c铠甲和马匹者,直接晋为队领,自带粮食逾一石者,直接晋为主簿” 众将听闻孙策此计,皆不由拍案叫绝。孙策笑道:“多亏方才黄将军提醒,我才能想出此计。要知道百姓荒种,并非地不产粮,而是赋役过重。这份通告,劳烦朱将军令人抄写个百十张,于附近各县闹市张贴,好令其家喻户晓。” 计划已定,朱治便马不停蹄地开始操办。当日下午,附近诸乡的闹市中便有许多人围观起贴出的告示。只是围观归围观,百姓中却无人响应,时不时有人对着告示指指点点,交头接耳,一脸茫然。 贴出告示的吕蒙见此,脑中浮现出周瑜给他和哑儿讲学时,自己脸上的迷茫神色,他即刻了然,清清嗓子,大声地宣读。原来,百姓们大都是目不识丁的农民,故而光看告示不会有什么反应。只是吕蒙也比他们好不了多少,硬着头皮按照朱治所授读音生记下来,不免磕磕绊绊。即便如此,在听到“免除赋役”四个字之后,方才还雅雀无声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声,男丁们争先恐后开始排队登记入伍,甚至有人为了先后顺序打作一团。 听闻招兵之计奏效,孙策紧锁的眉头终于略略舒缓。只是,与曹操结盟兹事体大,还牵扯到前线征曹的乔蕤,孙策寻来吕蒙,吩咐道:“我嘱咐你几句话,你快马加鞭赶去宛陵,告诉公瑾” 吕蒙翻了孙策一眼,踟蹰道:“少将军,我去不了,我” 吕蒙话未说完,就遭孙策劈头盖脸一通臭骂:“混球臭小子,还没让你干点什么,就推三阻四!你是跑肚拉稀还是来了月事,怎的这么磨磨唧唧!” 吕蒙的嘴撇得像瓢一般,驳斥道:“哪里是我磨叽,我的马被张修收走了,宛陵那么远,少将军总不能让我走去罢?” 这吕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专说孙策的烦心事,态度还这般吊儿郎当,不免惹得孙策起身冲他飞踹两脚:“你的马没了,不会找旁人借吗?” “阿泰的马也被收走了,阿钦的马,是他岳父家筹钱买的,他宝贝得像什么似的,平日里摸都不肯让我们摸,哪里还会借我” 孙策无奈轻叹,叉腰道:“罢了,你骑我的大宛驹去宛陵罢。现下我说的话,你可要一字不漏地给我记好了,若是出了什么岔子,我可唯你是问!” 江南春夜里,细雨潺潺如银丝,卧榻安枕,本十足舒适,小乔却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周瑜那一句不明所以的“我知道”,令小乔愣愣说不出一句,谁知他自说自话,接了一句“你们姑娘家,都喜欢这样的诗。” 小乔十足惶惑,不懂他那一句“我知道”,指的究竟是自己对他有意,还是自己喜欢那句诗呢?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口干舌燥间,爬起来倒水喝,几杯清水下肚,少女的心绪却愈发烦乱。 那日的轻吻,她仿佛用尽了毕生勇气,难道他仍是不懂,把那看作是妹妹吻兄长吗?小乔气鼓鼓地噘着嘴,心想这几日一定找机会再亲他一口,跟他说清自己的心思。 可光是这么想,已经让她坐立不安,小乔深吸两口气,怎么也平静不下来,直到东方泛白,才昏然睡去,再转醒时已是晌午。 小乔揉揉朦胧睡眼,见太阳已有偏西之势,吓得一个鲤鱼打挺坐起,屐着绣鞋向外跑去。拉开内室门,木案上摆着几件质地极佳的裙裳和些许吃食,她羞愧尤甚,赶忙洗漱停当换好衣衫,大步走出了客房。 房门外,两名婆妇正在闲聊,看到小乔,两人满脸慈爱笑意:“姑娘醒了?郎君等你半晌,见你仍睡着,就自己先出门去了。” 听说周瑜走了,小乔急得要哭:“他往哪去了?去了多久了?” “姑娘莫急,郎君只是去东市买东西去了,姑娘若想去,这就安排人送你过去。” 小乔这才想起来,周瑜昨日说过,明天才出发去花山,不由大窘:“如此,便,便劳烦二位了。” 宛陵东市上,周瑜买了手杖与干粮后,恰巧遇到几个相熟的姑娘,被围着攀谈了起来。小乔坐马车赶来,远远看他被一群姑娘围在中间,相谈甚欢,不禁暗暗嘟囔道:“臭美,招蜂引蝶的” 周瑜看到府上马车,便知小乔来了,他拨开人群上前,撩开车帘探手欲接她下车。 小乔只觉心跳漏了一拍,暗自不解:这木头疙瘩今日是怎么了,众目睽睽之下,竟然这么体贴吗?不过小乔亦未露怯,须臾调整好情绪,递上小手,缓缓走下车来。 春景甚好,这两人并肩而立,周围好似自然而然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圈子,旁人无法染指。周瑜将所买器具皆交予仆役,接过马缰道:“你先拿东西回去罢,我带小乔姑娘去尝尝宛陵的河蟹和银鱼。” 仆役自是乐见他二人独处,欢快地拱手一礼,接过周瑜买来的物件就疾步退下了。 那几个姑娘看到小乔,眉眼间满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不消说,这丫头虽形容尚小,模样却是从未见过的俊俏灵动,难怪周瑜望向她的眼神是那般温柔。 周瑜无心体察旁人心思,拱手与她们道别后,带小乔来到道旁一家酒肆。酒肆二楼风光甚好,可远眺江南风韵碧波荡漾的清河。两人捡了一张靠窗的方桌坐下,小乔凭栏远眺,蓦然回首道:“方才与你闲谈的那个姑娘,是不是喜欢你啊?” 方才四五人围在周瑜身侧闲聊,小乔却还是一眼看出了端倪。其中那最出挑的那姑娘,是本地豪绅之女,周瑜的从父曾托人打探过这姑娘的生辰八字。这姑娘本也矜持,得见周瑜本人后,却忘了娇羞,芳心暗许,今日刻意在此制造邂逅机会,与他攀谈。周瑜本对她无意,明白她心意后,更是避之不及。见小乔坐车前来,周瑜便就坡下驴,借她做了挡箭牌。 没想到这丫头这样灵透,竟然察觉了,周瑜笑得十足尴尬:“她没有跟我明说过,我就当不知道罢。” 这话虽然是说旁人,却让小乔有万箭穿心之感,她疾步走回,扑通坐在周瑜面前,嗔道:“你好坏啊,怎么能揣着明白装糊涂?你知道姑娘家喜欢一个人,要下多大勇气吗?” 小乔这一嗔不打紧,回过神来却发现两人只相距咫尺间,一颦一笑皆映在对方眼中,小乔甚至能感受到周瑜的呼吸,她吓得往后仰倒,方才的气势全无,久久难以回神。 周瑜心中亦有波澜,可他未动声色,舀起青梅温酒,薄饮暖身:“今天这身衣裳,是我伯母给你的吧?很好看。” 不知周瑜是夸衣服还是夸人,小乔红着小脸,眼睛看鼻子鼻子看嘴,暗骂自己不成器:这才哪到哪呀?她就怂了,还怎么亲他,怎么跟他告白? 这一顿饭吃得食不甘味,小乔甚至不知自己是何时吃完的,都吃了什么,就晕晕乎乎上了马车,随周瑜回府去了。 路行一半,一身泥泞满脸擦伤的吕蒙忽然从道旁闪出,看到周瑜,他登时快哭出声来:“大人,我可找到你了” 看到吕蒙这般,周瑜惊吓交加,全然忘了礼数,拽着他的衣襟急道:“你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伯符,伯符他” 小乔亦是十足焦急,口不择言道:“你们打败仗了?孙伯符死了也罢,我姐姐我姐姐没干什么殉情的傻事罢?” 吕蒙被他二人问得发懵,待缓过神来,他哭笑不得,呛咳道:“少将军无事,大乔姑娘也没事。只是昨日你们才走,那张修就奉命带人来,带走了我们的战马少将军让我来报信,就把大宛驹给我骑。结果这马脾气比少将军还差,一路把我甩下好几次!” 没想到自己前脚刚走,孙策营里就出了这样的事。看吕蒙这般惨样,周瑜拿出手帕,轻轻揩去他脸上的血污:“先别说了,跟我去府上处理一下伤势,再图其他。” 吕蒙一抱拳,一瘸一拐地给大宛驹套上车辕,又接过周瑜手上的马鞭,驾车向城南周家驶去。 小乔与周瑜同坐车厢内,见周瑜愁思满眼,小乔小声轻问道:“没了马匹,孙伯符怎么去江东呢?” 明明方才说孙策坏话,现下却为他悬心,周瑜无奈地揉揉小乔的脑袋,叮嘱道:“以后,不许说伯符死了也罢了。” 小乔顽皮地一吐小舌,却不知自己这般有多么可爱又撩人:“怎么说也是我姐夫,我怎会真心实意地咒他?” 闲聊间,三人已回到周府。周瑜吩咐下人带吕蒙去清洗伤处换件干净衣衫,自己则在偏房相候。小乔亦记挂着前线情势,本想随周瑜一道听听,谁知一回来就被周老夫人拉去聊女红。 小乔难却盛情,只得老老实实随周老夫人一道转过回廊,来到厢房中。暮春将至,各富裕人家的女眷皆开始裁制春裳,周家自是不例外。小乔看着各色绣样,只觉眼花缭乱应接不暇,她不愿意骗周老夫人,挠头道:“实不相瞒,平日里这些都是我姐姐做的,我都不大懂” 周老夫人放下手中绣活,屏退左右,拉过小乔的手道:“傻孩子,你以为我叫你来,真的只为跟你探讨女红吗?” “那夫人的意思是?” 话还未说出口,周老夫人却先拭起了泪。小乔不知她怎么了,慌张道:“夫人怎的哭了啊?” 周老夫人举帕拭泪,自嘲笑道:“上了年纪,难免有些感怀,姑娘见笑了。今日老妇请姑娘前来,确实有些倚老卖老之嫌:敢问姑娘,是否对我们公瑾有意啊?”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三章 初探谜窟 寿春城里,大雨缠绵,春意阑珊。望春楼二楼厢房内,长木修裹着锦裘窝在炭火旁,苍白的面颊被炭火映得一片堂皇。 姬清拖着华服裙裾推门而入,看到长木修这副病歪歪的模样,她好气又心疼:“那丫头知道你当年为了救她,伤得这么重吗?” 每当提起小乔时,长木修这张英俊却过于精明的面庞上,才会显出几分符合他年纪的青涩:“她知道我受伤,但不知道,每逢阴天下雨,我这左臂就像废了一样。姐姐也不要告诉她,我不想婉儿愧疚。” 不习惯自己早熟又稳重的弟弟如此肉麻,姬清一撇嘴,走到火盆旁,饮了两杯温酒:“别说得好像你明日就要娶她似的,主公交代的事,你办的如何了?” 长木修含笑轻扬手中的信笺,神情又变得无比精贼:“放心吧,我正在处理此事。这两日,大美人少不了要给孙少将军脸色看,我也该帮他一把,让他早日抱得美人归啊。” 城外军营里,韩当望着无边无际的雨幕,一颗心越来越凉,他冲入中军帐里,对孙策道:“少将军,这几日来投的人虽不少,却大多是穷苦农人,来我们这里只张嘴吃饭,却未带来米粮,长此以往,只怕会愈发不利啊。” 孙策坐在案旁擦拭着银枪,眼也不抬:“韩将军放心罢,过不了几日,一定会有有识之士,带着车马和米粮来投我,到时候只怕你登记到手软,人也认不过来呢。” 大雨声中,孙策这一席话显得尤为不真实,韩当恍惚若在梦中:“少将军这么说,难道是已有成算了吗?” “没有,但我孙伯符乃天之骄子,必定得有天助,这些事根本不必担心。韩将军就把心放在肚子里,静待佳音罢。” 此等逻辑听得韩当目瞪口呆,不过见孙策神色如此轻松,韩当亦放松了几分:“也是了,老将军声望犹存,少将军又有宽仁之策,总能招来有识之士” 孙策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埋头继续擦枪。阴雨天帐内极黑,韩当却还是留意到孙策眼下的一片青黑,他开口试探道:“听说这两日,大乔姑娘一直在托人找车马,好像是要去前线找乔将军。少将军既然是天之骄子,总不至于连自己夫人都” 韩当这话无疑戳中了孙策的痛点,他眸色一沉,放下银枪,抬眼冷道:“你可把人给我看好了,若是出了什么岔子,我唯你是问。” 果然不出所料,他二人又吵架了。明明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摒弃重重阻遏要与对方相守,现下却总闹别扭,实在令人不解。韩当虽是下属,却也是长辈,忍不住开口劝道:“少将军,女人哪有不任性的,大乔姑娘已经够贤惠了,少将军也该让着她几分,若是真把她惹恼了,难受吃瘪得不还是你自己” 韩当不知孙策与曹操结盟之事,自然不会明白,大乔为何与孙策怄气。听这没头没尾的劝谏,孙策更加烦闷:“韩将军,你身为校尉,统领我麾下大半人马,好歹该多用心思想想如何将兵,怎的天天盯着我的亲事?你若是不想干了,就言语一声,我让人在寿春城里给你盘个铺子,让你好好给人保媒拉纤,过足瘾再说!” 韩当打从入伍,便是在孙坚麾下,算是孙氏家臣。平日里孙策豁达不拘小节,他们这几个老将便有些倚老卖老,今日见他当真动怒,韩当不敢怠慢,赶忙跪地谢罪:“末将知错,不该议论少将军私隐,现下便去巡查营房。”语罢,韩当恭恭敬敬地退了下去。 待营帐里只剩自己一人,孙策一抹俊脸,颓然扶额,脑中不住盘旋着大乔的声声质问。昨日真是点背,与长木修说话刚巧被大乔撞见,乔蕤正在前线抗曹,九死一生,她自是无法原谅孙策与曹操结盟。事后无论孙策如何保障解释,大乔皆只问“我与我父亲的性命,于你而言有多要紧?要紧得过你手下的两千士兵吗?” 平日里孙策不知多爱大乔的聪慧,现下却只恨她为何不能笨一点,把万事都交给他。若再这般下去,大乔迟早会因为担忧乔蕤而离开自己,可这平白无故间,孙策又怎能让大乔相信,自己定能护得她们父女周全? 在吴郡时,明明举手投足皆能迷倒万千少女,游刃有余,在大乔这里却连续吃瘪,孙策重重捶案,恼恨不休。 可若这般轻易认命,他就不是孙伯符,没有机会表忠心,总可以制造机会罢?不论如何,要先把人稳住,想到这里,孙策猛地站起,冲出帐外吩咐道:“来人!快去把蒋钦和周泰给我叫来!” 宛陵城外,一辆马车沿着丛林间小路疾疾前行。仆役驾车,周瑜坐在车厢中,反复端详着手中的地图,小乔安坐周瑜身侧,一张灵动的小脸儿此时此刻却呆若木鸡,她脑中不断回旋周瑜伯母的话:“小乔姑娘,老妇看出你对我侄儿有意,实不相瞒,老妇以为,我侄儿也中意于你” 昨日听了老太太这句话,小乔的脸腾地红了起来,心跳霎时加速到难以负荷,再也听不进只言片语,一整日皆在自问:周公瑾也对我有意?真的假的啊? 周瑜看罢地图,心中存有疑窦,抬眼问道:“小乔姑娘,你幼时小乔姑娘?” 小乔这才回过神来,却不敢与周瑜相视:“啊,怎么了?” 周瑜见小乔面色潮红,担心问道:“我看你脸色有些奇怪,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 小乔极不自在,垂首嗫嚅道:“只是昨晚没睡好,不打紧的。” “若是被褥不舒服,姑娘可以让下人更换,不该这样客套,让自己这般委屈啊。” “不不不,被褥舒适得很,是我自己的问题”,周瑜愈是关切,小乔就愈是羞怯,急急转移话题,“你方才想问我什么呢?” 周瑜沉声一叹,欲言又止:“我先前只想着调查当年的事,却忽略了你的感受故地重游,你应当会害怕罢,若是支撑不下去,随时告诉我,我不会勉强你的。” 周瑜这样温柔地体贴她的心思,令小乔感动不已,她低声喃道:“有你在,我不怕。” 周瑜不知小乔这话背后包藏着怎样的勇气,只是如长辈般轻轻拍了拍她的小脑瓜。 周围的空气似乎停止了,小乔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她望着周瑜那张绝伦英俊的面庞,神情愈发迷茫:周老夫人是哪里看出周瑜对她有意的呢?她怎么看,都觉得他待自己没什么特别啊。 车行大半日,两人终于来到位于丹阳郡南部的花山,其山不高,山势亦不算陡峭,怎看都不似卧虎藏龙之所。周瑜接小乔下马车,吩咐两名小厮道:“你们俩在这里等着,留神警醒着些,我若有事,就以响箭示警。” 两小厮拱手称是,将攀山用具递上,周瑜不再耽搁,与小乔一道沿着林间小道向山上走去。 暮春三月,春景极美,繁花铺道,小乔看到此景,瞬间忘了烦恼,连蹦带跳,欢悦不已。周瑜嘴上说着“慢些,慢些”,嘴角却漫起了浅笑。 一高一矮两身影在坡道上翩跹,融入如画春景,格外赏心悦目。谁知到了山顶处,风云突变,黑云出岫遮天蔽日,足下莫名生风。周瑜弯身探查,忽听小乔一声尖叫,待他回头时,四下茫茫冷风如旧,小乔却不知所踪了。 周瑜只觉心跳漏了一拍,高声疾呼:“小乔姑娘!小乔姑娘!” 风吹青草沙沙,一瞬仿若一世,终于,小乔的吟哦隐隐传来:“周郎我我在这儿呢!” 周瑜屏息凝神,顺着她微弱的声线寻去,只见数丈外草垛中有个小小的裂洞,洞口极窄,只能容下小乔这样瘦削的少女。周瑜弯身蹲下,焦急道:“小乔姑娘,你还好吗?” 洞下极黑,小乔什么也看不真切,只觉阵阵冷风从足下起,似是要将自己刮飞,她又惊又怕,夹杂几分委屈,语调里不由带了哭腔:“我,好害怕” 周瑜不知洞内情况,只怕若再这般耽搁下去,小乔会闷死,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拔出佩剑,铆足浑身之力,捣碎了洞口的土石。 蜷缩着的小乔听到动静睁开双眼,只见洞口处那圆圆的光影好似太阳般渺远,她挪挪身子,这才注意自己方才下跌时摔破了腿。这洞这么深,她又腿脚不便,无论如何也难以爬得上去,她才想说让周瑜喊家丁来救,却见洞口处忽地一暗,周瑜从天而降,稳稳地跳落在了自己身侧。 “你还好吗?”周瑜站稳后立即上前为小乔查看伤势,见她双腿刮伤严重,无法独自行走,便背过身去:“来,我背你。” “你背我?”虽然从前周瑜也背过她,可今时不同往昔,小乔格外忸怩。 “此地有风冒出,应当另有出口。洞内昏暗,地上碎石遍布,切莫再加重姑娘的伤势,得罪了。” 说着,周瑜拉过小乔,让她环住自己的脖子,随后弯身一甩宽袖,让白色的衬袖完全覆盖上自己的手,再从小乔的膝骨内侧穿过:“可坐稳当了?” 小乔本十足羞怯,看到周瑜那双被衬袖包裹又张开,如大鹏展翅的双手,倒觉有些好笑:“坐稳了。” 听得此言,周瑜才开始在洞内缓缓前行。适应黑暗后,两人四处张望,只见这洞穴远比想象中大,无数的钟乳石从穹顶上倒悬而下,两人正站在一个形似高台的处所上,环绕高台四周的,竟是重重天堑,深逾百丈,黑不见底,唯有正前方一根巨大的钟乳石飞架其间,似是通路,可巨石那头又接往何处?周瑜与小乔皆不得而知。 似此等奇异诡谲之所,会是自然形成?疑惑之感在周瑜脑中排山倒海而来,可他还未理清思绪,又听小乔惊道:“快看这边!” 周瑜一回头,霎时被眼前所见所慑,只见两人身后立着一只巨大的石鼎,四面镂空,八个方位雕刻着八条石龙,龙口衔玉珠,形态各异,栩栩如生。 周瑜背着小乔绕鼎细观,但瞧鼎后石壁上刻巨大古怪图案,似上古铭文,又似象形壁画,蔚为壮观。 这神仙洞府,应是有人刻意打造,所耗人财物力,非有黄金数万c工匠千百不可为之。周瑜探手轻揩石鼎之身,指尖沾染上一层厚厚的钟乳粉末,他心中大略有了成算,估摸此处建成应不超十年。可究竟是何人因何兴师动众在这荒山野岭中,建造这样一座巨大的神台?又是因何而废止?这些又同小乔当年被掠有何干系?一个个巨大的疑团似千斤秤砣般压在周瑜心头,无法开解。 眼前种种异象吓得小乔直抖,她缩在周瑜身后,小小的身子紧紧贴着无尽黑暗中这唯一的温热。周瑜本正蹙眉思索,却忽然感觉背后一片柔软贴上,他愣了一瞬,即刻面颊红爆,僵着手将小乔放下,哽道:“我还是抱你吧。” 小乔已吓得不知道羞,待周瑜转至身前,她又将双臂牢牢环在他脖颈上。 说时迟那时快,不知何处起了一阵阴风,与此同时,一个巨大的黑影陡然投在身后的墙壁上,察觉到异状的二人猛一回头,却见四下空空,别无他物。 “有有什么东西朝这边过来了很大的东西”虽然没有看到实物,小乔却本能地感受到诡谲的气息,环住周瑜的双臂也下意识夹得更紧。周瑜不禁吃痛,“嘶”的一声,小乔这才发觉自己用力过度,赶忙松了手,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般:“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周瑜冲她一笑,右手却悄然将腰间佩剑拔出,此地不宜久留,周瑜一面留神异动,一面急寻出路。哪知猝不及防间,一股凉凉的液体忽地落在后颈上,周瑜猛一抬头,只见一条庞然巨蟒,涎着口水从石鼎后方伸出头来,呼啸着张开巨大的颚,露出四根比剑还长的毒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周瑜和小乔猛扑过来。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四章 死生契阔(一) 在寿春停顿三两日后,孙策部再度开拔,向江东进发。 大乔依旧男装打扮坐在马车中,她手握图卷,黛眉紧蹙,一瞬不瞬地盯着那篆体“徐州”二字。事已至此,她能体谅孙策与曹操结盟的苦衷,却始终无法相信,在此乱世下他能护得自己父亲周全。 思来想去,大乔决计在今晚扎营时,趁乱抢匹马跑掉,赶赴徐州陪在父亲身侧,心下唯一放不下的,只有随周瑜外出的小乔。 想到小乔,大乔心头忽然惴惴起来,不知他二人到了何处,是否寻到了旧时踪迹,大乔心弦蓦地绷紧,无论怎样也无法平静下来。 花山洞窟内,巨蟒的血盆大口近在咫尺间,周瑜抱着小乔连连退步,被逼入绝境无处可躲,千钧一发之际,他将小乔放下挡在身后,佩剑一立,一脚踏上巨蟒的下颚,挺身奋力向上一刺,利剑在蛇上颚豁开了一道长长的伤口,暗色血液混着涎水淌下,散发出恶臭之气。 巨蟒大为吃痛,一激灵将周瑜抛下,剧烈地扭动着身子。趁此机会,周瑜再度背起小乔,四下张望急寻逃命出口。 “在那边!”小乔个子小,却能透过矮缝看到被石鼎遮挡的石阶。周瑜二话不说,顺着小乔所指方向奋力疾驰,拾级而下。 这梯乃是沿着高台螺旋修建,共千余石阶,纵长深远,仿若连着十八层幽冥地府。二人还未走出二十步,就见面前的石阶因年久失修而断裂,裂缝中,巨蟒的尾部扭动来回,挡住了去路,甩出碎石若干,周瑜赶忙连退数步,暂避安全之所。 想来足下深渊就是那巨蟒的老巢,只要有游山玩水的行人不慎掉入洞窟,就会瞬间沦为巨蟒的盘中餐。它既然能在这幽暗的洞窟内维持这样庞大的身躯,不知究竟生吞过多少无辜路人,想到这里,周瑜薄唇紧抿,神情愈发黯淡。此处是他坚持要来,即便葬身于此,亦无怨无尤,可小乔何其无辜,怎能陪他殒命? 周瑜还来不及思索更多,突闻小乔尖叫道:“它过来了!” 眨眼间,巨蟒瞪着像利剑般细长的瞳孔,如游龙一般飘然而至,此次它并不急于张嘴,而是吐着信子,迅速盘蜷两圈,用巨大的身躯挡住了二人的去路。 周瑜见此,回头对小乔高喊一声“抓稳”,而后后退两步,奋力助跑,飞一般踩着石阶断裂的边缘腾空跃起。 头顶巨蛇环伺,脚下万丈深渊,耳畔强风呼啸,唯有近在咫尺这人,是如此的温暖,小乔的小脑袋抵在周瑜肩上,全然忘了害怕。 恍惚间,周瑜已背着小乔跃过断裂的台阶和来回游动的蛇身,就要在阶面上硬着陆,小乔这才回过神,正惊惶之际,她瘦小的身子被周瑜一把拉进怀中,抱得严严实实。随着猛烈的着陆感,两人顺着石阶滚了下去,天旋地转下,小乔霎时很快失去了知觉。 为了保护小乔周全,周瑜将双肩收紧,将她完全包裹在怀中,自己却结结实实受了重伤。他顾不得周身剧痛,挣扎着背起小乔逃命。虽下了冗长台阶,这一层却与上一层无异,依旧是四面深渊,唯有一根巨大的钟乳石横亘其间,不知通往何处。 周瑜根本来不及思考,就见那大蛇顺着梯杆迅捷游下,吐着信子急速驰来。望着眼前独木桥般的唯一生路,周瑜别无选择,背着小乔踏上钟乳石,孰料未走三两步,足下就传来咔咔的断裂声,周瑜再无法等,三步并作两步跨过了石桥。就在他越过天堑到达对面的瞬间,钟乳石柱发出一声脆响,断作两截,落入了深渊之中。 大难未死,周瑜颇感庆幸,他微微偏头,看着趴在自己背上的小乔,终于松了一口气,谁知他方要转身离开此地,就听得“咚”的一声巨响,巨蟒竟借着高台之势,从上一跃而下,越过了天堑,步步逼来。 周瑜身负重伤又背着小乔,佩剑还被巨蟒甩丢,不知去向,只剩一柄短刀和用来发响箭的猎弓傍身。贸然与巨蛇搏斗必凶多吉少,可若是徒然奔跑,亦有可能遇到死胡同,届时便万事休矣。 就在周瑜左右为难之际,洞廊尽头传来了一阵尖利的鸟鸣声,由远及近,聒噪不堪,令人耳膜生疼,整个洞穴都为之颤抖。这声音似曾相识,周瑜还未来得及做反应,就见万千怪鸟张牙舞爪呼啸而至,在穹顶上盘旋数周,竟汇聚成龙的形状,如雄鹰捕食一般一齐向巨蟒俯冲而下,刹那间,巨蟒就被抓得遍体鳞伤,仓皇遁入了深深的天堑中。 小乔被吵闹声惊醒,看到成千上万的怪鸟,她吓得连声惊叫:“周郎,这这鸟” 周瑜强摄心神,从怀中摸出竹笛,放在嘴边,结果他没吹几声,竹笛就被暴怒不堪的飞鸟打飞出去。 小乔赶忙从周瑜的背上爬下,边甩袖阻挡飞鸟,边跑去捡拾丈外的竹笛。熟料竹笛打在岩壁上,不知触发了何等机关,竟惹得山崩地裂,洞倒房塌,日光霎时倾泻而入,周瑜适应了好一阵才睁开眼,只见小乔正趴在洞口处,寸外,便是花山断崖。 怪鸟亦有一瞬踟蹰,待它们恢复了视觉,立即如利箭般扎向周瑜。小乔不顾浑身多处受伤,捡起竹笛,却被怪鸟阻隔,始终无法递到周瑜手上。 飞鸟如乌云般,盘旋在二人头顶,周瑜以短剑防身,渐渐不支。洞窟中,飞鸟的尖叫声掩盖了周瑜与小乔的声音,无论他二人费多大气力,都听不到对方的呼声,小乔心急如焚,只得将竹笛放在口边,下大气力吹了起来。 洞中千百飞鸟如蒙号令,皆振翅而起,向小乔处猛地扎去。周瑜顾不得满身啄伤,急急赶上前几步,声嘶力竭道:“不要吹了!它们会攻击你的!” 飞鸟实在太多了,成百上千,就在它们扶摇而上腾起这一瞬,小乔终于再度看到了掩映在一片黑压之下的俊逸身影。若把鸟除尽,周瑜或许还有一线生机,总好过两人都在此丧命,小乔清亮的眼波噙泪,贪婪地望着周瑜,好似这是此生最后一次这样看着他。周瑜从她的神色中看出些许端倪,疾声制止道:“不!” 可他还是晚了一步,待洞中怪鸟尽数飞出,扎向她这一瞬,小乔纵身一跃,坠落万丈悬崖,笛声却未停歇,诱着飞鸟与她一道,跌入了无尽深渊之中。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四章 死生契阔(二) 大雨过后,道路泥泞,趟着泥水行军一整日后,孙策部于涂中城外扎营。大乔走下马车,远远看见买通的马倌已牵着马匹进了深林,她左顾右盼,见无人注意自己,便一溜烟往林中走去。 熟料才走三两步,孙策就不知打哪蹦出,嬉皮笑脸道:“莹儿,林子里多有猛兽,说不定还有土匪流氓,你若想散步,不妨让我这江东孙郎相陪罢?” 见孙策当着众多士兵对自己拉拉扯扯毫不避嫌,大乔急急推开他的手:“你这一军主帅,怎的不知道避嫌?难道不怕下属传你有什么断袖龙阳之癖?” 孙策偏头坏笑道:“龙什么阳,我只龙你。莹儿,你是不是还生我气呢?你也消消气,我们好好说说体己话罢。” 大乔拉扯不过孙策,又怕惹人耳目,只得随他一道往林间走去。未行几步,孙策脸上笑容渐逝,踯躅道:“莹儿,我知道你担心你爹,可你也为我想想,袁术如此咄咄紧逼,我若不与曹操结盟,又该如何是好?” 这些话,两人如石磨般辗转来回,已论了不知多少次,根本论不出个所以然,只会徒增伤怀烦扰,大乔垂首不语,未接孙策的话。她能明白他的苦衷,却无法与他并肩而立,现下既决定要悄悄离去,便应当绝了这份痴念。 孙策不知大乔在想这些,只以为她在低头思忖:“莹儿,打从我们相识那日开始,我一直想要报杀父之仇,而你一直想要守护乔将军。现下出了曹操这档子事,你肯定会觉得,我们二人立场相斥。可你别忘了,我也是属于你的男人,保护你与你父亲,对我而言就像报杀父之仇一样重要。我无论如何,也不会为了达到目的而威胁你爹的安危啊。” 孙策这一席话,万分恳切,大乔只觉心中磐石微动,却又很快停了下来:“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你也不必将我父亲的安危揽在自己身上” “难道真的要我把心挖出来,你才肯相信我吗?莹儿,很多事我没法与你言明,可我真的有筹算,让曹操必不敢动你父亲。过不了几日你就会知道,你就给我些时间,让我来证明一切,好不好?” 过不了几日,孙策部便会到达长江渡口,依据他与长木修的约定,曹操必会发兵攻打徐州。父亲既为袁氏麾下第一大将,定会披挂上阵,刀剑无眼,孙策远在数百里外,即便有心也无力。大乔明白孙策对自己情深,她对他又何尝不是?可是生而为人,总会有些执念,她强压下心中的苦涩,佯作羞怯,对孙策道:“你别胡思乱想了,我自己来林子里是要更衣的,你巴巴跟我来,让我怎么是好?你转过身去,不许偷看。” 大乔终日泡在军中,以男装示人,确实多有不便,孙策不疑有诈,红着脸老老实实转过身去。大乔见孙策上钩,猫着腰轻手轻脚走远,及至树后,她小步狂奔,解下缰绳翻身而上,沿着丛林小路策马而去。 孙策背着身,并不知道大乔已经离开,依旧沉声剖白道:“莹儿,过不了太久,我们就要到江东了。待到那时,你就会知道,我到底为乔将军做了什么。我不求你无条件相信,只希望你别离开我” 一声马嘶打断了林间安逸的鸟鸣声,孙策机敏回眸,这才发现大乔策马跑了,他赶忙一个唿哨叫来大宛驹,翻身上马追了出去。 大乔未想到,自己已策马跑出这么远,却还是被孙策轻易追上,她咬牙俯身,双腿夹紧马肚,使出浑身之力挥鞭打马。 可普通战马终究比不上大宛驹,大乔的骑术又怎堪与孙策相较?眨眼间,孙策便追上大乔,坏笑道:“你这丫头,平日里温柔乖巧都是装的吧?耍起野来,比尚香还疯!你这是要去哪?总不会单人单骑,就要往徐州吧?” 自己已累得气喘吁吁,孙策竟还有气力说话?大乔万分不甘,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偏身踩过马镫,纵身一跃上了自己的马。 坏笑与温热的呼吸同时出现在耳畔,大乔趔开身子,却仍被孙策牢牢箍在怀中,他自得到令人发指的声音传来:“你这小野猫,原来还会骑马,看来我得多找几个人看着你了。” 花山半山间,木笛声在山谷间回荡,周瑜分不清所闻究竟是小乔吹奏还是回声,他疯了般跑向断崖,还未站稳,就见千百只怪鸟如黑云般从谷底腾起,霍然开散,却未再来攻击他半分,而是好似得蒙指令般,悉数振翅向北面飞去。 周瑜顾不上疑虑,俯身在悬崖边向下眺望,落日时分,山岚正盛,周瑜定睛细看,终于看到断崖下方不远有个延伸出来的石台,其上青草蔓生,小乔正落其上。周瑜来不及估计高度,就一跃而下,待落地时,才觉察这高度远远超过他身体所能承受,腿脚一瞬麻木后,传来钻心剧痛。可他未顾及伤势,挣扎来到小乔身侧,骨节分明的手探在她鼻息处,见她仍有气息,才大大松了口气,卸了浑身之力,大口喘着粗气。 长剑丢了,短刀亦有十余处豁口,好在响箭还稳稳在怀,周瑜抱紧小乔,轻道:“坚持一下,我们马上就能出去了”,而后挺身弯弓,一箭射破了天际。 涂中城外,孙策环着百般不情愿的大乔驾马原路而返,及至林中弯道处,他却逡巡两圈,止步未前。大乔见他神色蓦地肃然,心头顿起警觉:“怎么了?” 孙策低声回道:“有刺客。” 话音未落,便有一高一矮两黑衣蒙面人从挺拔参天的乔木冠顶飞下,手持长刀短刃,步步逼上前来。孙策飞身下马,将大乔护在身后,大喝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何在此处埋伏本将军!” 那两人并不言语,而是左右开弓劈向孙策,毫不留情,孙策单人徒手与之鏖战,几个回合后,他退避马旁,抬手道:“今日我孙伯符未带兵刃,受你二人伏击,无话可说。只是这位小兄弟只是我麾下小吏,与你们无冤无仇,若是你们放她走,我就束手就擒,任凭你们处置,如何?” 如此紧要关头,孙策竟只心系大乔安危,好似连这两刺客皆有动容之意,大乔却未有反应,只是一脸疑惑地上下打量那两人:“蒋队率?周队率?” 两刺客震悚一瞬,倒是那矮个子反应过来,用长剑指着大乔,凶神恶煞道:“我可不认识你说那人,你在叫谁!” 听了他这口音,大乔转过头,直视着马旁的孙策:“孙郎” 此情此景下,大乔无需质问,只靠柔声一唤,便令孙策自惭形秽,再也说不出半句谎来。孙策只觉脸皮臊红,指着眼前刺客高声骂道:“我说你们两个蠢货,我让你们找几个得力之人扮上,你们怎么自己来了你们是不是想气死我?啊?” 蒋钦与周泰见事情败露,相视一眼,揭开面罩,委屈道:“少将军说要找可靠的人来,哪里还有人比我们两个更可靠” 此一计虽然拙劣,孙策却是想证明,危机之下,他宁可牺牲自己,也会保护大乔周全,熟料画虎不成反类犬,现下大乔对他的不信任只怕更多几分,孙策气不打一处来,方欲破口再骂,却忽闻天边异响。 众人定睛看去,只见千百飞鸟结伴而来,遮天蔽日,所到之处瞬间陷入一片黑暗之中。于头顶盘旋数周后,他们呼朋引伴,将身体崩作利箭状,如飞星流矢般,尽数猛扎下来。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五章 庄生晓梦(一) 成百上千之怪鸟飞如流云,盘旋于顶,将足下方丈地压得黑岑岑。孙策见此异状,即刻解下红绸披风围在大乔身上,再将她牢牢圈在怀中,而后麻利拔出佩剑,缓步向密林深处退去。 参天乔木高耸,圆叶茂盛,比平旷地面多了些许屏障,蒋钦周泰收拢阵势,分列孙策左右,三人皆屏息凝神,留意着怪鸟的异动。 可这些尖牙长翅的怪鸟复眼大开,并不把层层绿叶放在眼中,待同伴集结完毕后,其中三十余只呼朋引伴,俯冲而下穿过葳蕤深林,扎向孙策等人。 孙策与蒋周二人舞剑如飞,快速击落了来犯怪鸟。可头顶上的乌云并未散去,反而更加阴沉,还未等他们喘口气,又有百余只飞鸟来袭。孙策环着大乔左抵右挡,行动多有不便,才斩杀了右侧飞鸟,左后方便成了漏洞,两只怪鸟看准时机,呕哑一声,如利剑般向孙策的后心窝扎去。 好在周泰机敏忠心,挺身飞扑,生生替孙策挡了这一下。蒋钦疾声呼道:“阿泰,这鸟有毒!” 可是为时已晚,怪鸟在周泰身上啄出一道深深的伤痕,他立即感觉四肢绵软,眼前黑黄,即便如此,周泰还是撑着一口气,大喝一声,挥剑击杀了来犯的飞鸟。 四下里鸣叫声一片,悠长的,折磨的,令人头痛欲裂。周泰却分不清,所闻究竟是耳鸣还是怪鸟啼叫,九尺之躯渐感不支,只能以长剑插地强撑站立,赤手空拳与怪鸟相搏。 怪鸟依旧没有收手的意思,一波死于剑下,一波再续,前赴后继与孙策等人纠缠。 如此下去,周泰定会丧命,孙策亦难保周全,蒋钦一个呼哨唤来大宛驹,大声吼道:“少将军,你带大乔姑娘先走,我来掩护!” 孙策迟疑一瞬,还是抓紧辔头一跃而上,又拉过大乔。马蹄声与嘶鸣声激怒了盘旋于顶的飞鸟,数百余只一齐俯冲而下,孙策一夹马肚,以手作马鞭,急打几下,大宛驹即刻如利箭般蹿出。长翅鳞羽的怪鸟与大宛驹竞速,丝毫未落下风,孙策不急不慌,一面打马,一面刻意呼哨,不紧不慢地与怪鸟周旋。 飞鸟皆怒,倾巢而出,大乔担心蒋钦与周泰,又不知孙策此举何意,回头急道:“孙郎” 孙策左手持缰,右手解下大乔身上的红绸披风,俯身在她唇上重重一吻:“莹儿,你真美。” 上百只飞鸟已近在咫尺,孙策粲然一笑,将缰绳尽数塞在大乔手中,而后依骏马奔腾之势,猛地奋力跃起,将手中斗篷横张抛开,混乱了飞鸟的视线。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他落地一瞬,孙策猛地拔出背后长剑,左右开弓大力下劈,顷时便斩杀了一众怪鸟。 大宛驹依然全力前奔,无论大乔如何勒缰绳,它都不肯停歇半步。泪水喷薄而出,大乔这才明白方才孙策举动的含义,若非他舍命相护,她根本无法逃出怪鸟的狙击,蒋钦与周泰恐怕也早已沦为怪鸟的盘中餐。 “不!”大乔撕心裂肺的叫喊声响彻天地,可她的纤弱的身躯却不得不随着骐骥越行越远,耳畔模模糊糊传来孙策的声音:“我不能撇下他们莹儿,快回营搬救兵” 子夜时分,重伤的周瑜与小乔终于乘马车回到了宛陵。周尚与夫人见两人伤成这样,担心又害怕,紧急召来城中名医为他们看伤。 周瑜只做简单包扎,便赶来看小乔。小乔今日连惊带吓,又受了重伤,至今未能苏醒。周瑜见她面色愈发黯淡,不免焦急,问那郎中道:“这位姑娘伤势如何?多久能醒?” 郎中迟疑回道:“这姑娘虽未头破血流,脑部却震荡严重,老夫现下也说不好,她醒来究竟会是何情形” “敢问郎中,若是情势不好,她会是什么样子?” 郎中捋着长须,一字一句回道:“惊厥呕吐,只怕十余日才能缓解,这些也罢,最主要的是她身上的毒” “这毒我有解药,已派人去配了。敢问郎中可有何良方,能缓解她的受症?她小小年纪遭此横祸,皆是因为周某,若再如此受罪,身子可怎么扛得住啊?” 郎中意味深长地看了周瑜一眼,又道:“每日服药加之针石,症状可纾解大半。只是男女授受不亲,老夫虽为医者,亦不方便为这姑娘下针,腰背与小腿等处的穴位,更是万万扎不得。” 一直在旁不做声的周老夫人听得此言,对周瑜道:“瑾儿,你不是随神医张仲景学过针石之术吗?不如就由你来给这丫头下针罢。”言罢,周瑜的从父与伯母执手相顾,好似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 周瑜明白这两位老人在盼望着些什么,他心中无奈又好笑,深沉的目光却未有波澜,语调一如往常,闲谈般对那郎中道:“如此,就劳烦先生将穴位图写下与我罢。” 这郎中来府上看病前,本以为是什么纨绔子弟带小姑娘游山玩水寻乐摔伤,对周瑜充满鄙夷与不屑,来此一见,倒觉得并非如自己所想。平日里治病救人已是造了浮屠,今日说不定还能玉成一桩婚事,想到此处,老郎中嘴角泛起一丝笑意,大笔一挥,细细写了起来。 周瑜送从父与伯母回房后,又遣散了男丁,只留下两个老成的婆妇。将针石摆好后,周瑜以丝缎覆眼,而后由婆妇为小乔褪去薄衫,露出需要针灸的部位,再拽着周瑜的袖笼至相应位置,由周瑜下针。 即便如此,穴位相近,既要扎得稳,便少不得肌肤相亲。几针下来,周瑜已是大汗淋漓,他强迫自己调息凝神,脑中从《论语》一直默背到《大学》,才终于为小乔扎完了穴位。 天幕尽头泛起了鱼肚白,周瑜亦有重伤在身,此时颇感体力不支,可他还未走回卧房,就见门庭外管家匆匆赶来:“郎君,居巢出了匪患,县里来了人,正在前堂等你呢!” 大乔搬兵往林间时,孙策与蒋钦周泰皆受伤倒地,尤以孙策伤势沉重。怪鸟见救兵到了,不再负隅顽抗,纷纷振翅飞走。韩当命下属将他三人速速送回营地医治,同时封锁消息,以求稳定军心。 可消息还是不胫而走,及至入夜时传遍军营,加之一些目睹怪鸟之人添油加醋,旁人以讹传讹,不知将鸟的威力夸大了多少,惹得士兵们人心惶惶,甚至有人萌生退意。 几员老将不得不下往各营安抚人心,安排疾医的活计便落在了吕蒙身上。服下先前所制的解药后,三人毒症缓解,只是皮肉伤仍十分严重。 孙策趴在榻上,吕蒙用小刀将他的衣袍割破,只见他宽阔紧实的脊背血肉模糊,几处伤口极深,血痂黝黑,甚是慑人。大乔心痛不已,禁不住泣泪涟涟,孙策痛得浑身发抖,却仍拉着她的手,玩笑道:“幸好伤的不是脸,我们还是最相配的。” 大乔被他逗得破涕为笑,语调却不依不饶,甩开手道:“还说呢,你倒是逞了英雄,若是你有个好歹,我可怎么是好” 听了大乔这话,孙策喜不自胜,简直忘了痛,他嬉皮笑脸再扯住大乔的手,还未言语,便听得门外通传:“报!少将军,张修张公子来了,说有要事求见!”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五章 庄生晓梦(二) 碧水汀洲三月暮,夜色溶溶,晚风吹动襟袖,一袭白衣的少年单人单骑,立马涂中城外的小路上。远处营房的丛丛灯火,映着他过于苍白的俊俏面庞,星点跃动在他漆黑的瞳孔中,却惊不起半分波澜。明明是十八九岁的少年,却老成阴鸷,堪比洛阳城里的曹公,难怪连手下年逾四十的老将都对他又敬又怕。 残月下,山风猎猎,随着时间流逝,少年的神情愈发森冷。终于,丛林道路尽头闪现随从身影,他策马上前,拱手道:“张公子,方截下的,乔将军送给大乔姑娘的信。” 长木修冷若寒冰的俊脸上终于有了几丝暖意,他接过信笺,撕开封口,惹得随从惊惶不已:“张公子,这” 长木修低低摆手以示无妨,继而从怀中掏出一个一模一样的信封,轻甩几下:“你不必担心,我早有准备,现下就让我们一起进军营,好好恭贺一下这位孙少将军罢。” 春日里,万物生长,看似生气盎然,实则却包藏着无尽危机。越冬的余粮已尽,新的秧苗却还未长起来,青黄不接之际,山匪下山打劫,在居巢作乱,剽掠粮食c侵占土地,周瑜得此情报,急于赶回去,毕竟身为一方父母官,怎能允许贼人这般欺凌自己的百姓? 周瑜收拾罢行囊,复来看望小乔,见她仍是那般病恹恹躺在榻上,没有分毫好转,他心情沉重,坐在榻旁久久无法定神。小乔站在花山断崖边望向自己那一眼,不时在脑中回溯,周瑜简直不敢想,若是断崖下没有延伸而出的高台,抑或是高台上没有蔓生的青草,小乔只怕已经瘗玉埋香,不在人世。 如果不是为了救他,小乔根本不会冒这样大的风险,周瑜越想越自责,只恨不能分担她的病痛。从前他总以为,她与尚香一样,待自己不过是姑娘家的懵懂,现下看来,到底是他错了。无法言明的自责与惶恐如大水漫灌,令周瑜溺毙其间,恍如窒息。 几声叩门打乱了他的思绪,周瑜回头一望,见周老夫人奉汤药前来,赶忙起身相迎,接过药碗:“这些事,让下人做就好,伯母怎的亲自来了?” 周老夫人看看小乔,眸中满是怜惜:“这孩子小小年纪却这般勇敢,如此待你,实在是你的福分。” 周瑜不愿接这话,拱手道:“县里有事,小乔姑娘就拜托你们二老照顾了。等她全愉快康复,劳烦从父派人送她去伯符军中就好。” 周老夫人抬眼看看周瑜,良久起了唏嘘:“你这孩子,就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你打算何时动身呐?” “县里事急,一会子就得走了,他日公瑾得空,便即刻回来看望你们。” 周老夫人轻轻一笑,眼尾细纹绽开,慈爱又清明:“我与你从父都老了,人一老,就容易想念孩子。族里的小辈只剩你一个了,可我们并非不明事理的老人。孩子,你有你的抱负,只管去闯罢,不必惦记我们,也不必总来看我们,方便的时候,与你从父传个信,报个平安便好了。” 在这乱世中,人人伤别离,即便是八尺男儿,亦难敌亲情缱绻,周瑜喉头发紧,赶忙偏过身去,稳住情绪道:“请从父与伯母务必照顾好身子,天下大定之日,就是我们一家重逢之时。” 军帐里,孙策本正与大乔调笑,神采奕奕,哪里有半分受伤的样子,现下听说长木修来了,他蓦地变了脸色,撑着起身,骂骂咧咧道:“这小子来必定没什么好事” 大乔赶忙劝阻道:“你都伤成这样了,还干嘛去?” “这小白脸不是什么善茬,我可不能让他知道我受伤了”,孙策强忍着剧痛,勉强挤出一丝笑,吩咐一侧的吕蒙道,“用干布,把我的伤全部裹住,越紧越好,不要让对方看出任何破绽。” 孙策才解了鸟毒,背后的伤处尚未完全止血,如此作为简直是在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吕蒙再吊儿郎当,也知晓其中利害,杵在原地不敢动,向大乔递上求助的眼神。 吕蒙挤眉弄眼像个猴儿似的,大乔却笑不出来,她思忖一瞬,上前接过吕蒙手中的干布:“我从小到大不少为父亲包扎,婉儿亦不是个省心的,我这技术应当比阿蒙强些,还是我来罢” 看来大乔明白,孙策并非任性,而是在此关节点,他的一言一行皆事关两千余人的生死存亡。孙策紧紧握住大乔的手,轻道:“莹儿懂我。” 只不过这知己也不好作做,两人虽两情相悦定下终身,到底还未成亲,大乔的纤纤玉指掠过干布,缓缓裹住孙策紧实的前胸与后背,她不由脸红,小脑袋垂得极低, 孙策本在思索长木修为何来此,留意到大乔的羞怯后,他霍地纾解了心头烦扰,起了作弄之意,刻意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裸露的心口上:“这里也得包一下。” 大乔似触电般收了手,抬眼看孙策嘴角挂着一抹坏笑,她亦不示弱,轻轻一戳他的伤处,嗔道:“你再闹,我可不管你了。” 孙策疼得龇牙咧嘴,不敢再造次,老老实实任大乔细细为他包扎。 玩笑间,孙策背后的伤皆已包好,他披上亵衣,拿起案上的铜镜细观:“模样还是那么俊,就是脸色不大好。” 大乔在旁揶揄:“不若我把燕支拿来,给你擦一擦罢?” 孙策坏笑放下铜镜,俯身在大乔额上一啄:“不必了,我有良药。” 不管怎么说,吕蒙还在帐里,虽然他刻意转过身去装瞎做聋,依然难以掩饰一脸的尴尬。大乔看到吕蒙这般神情,更是又羞又恼,可她还来不及嗔怒,就见孙策披上外裳,一溜烟蹿了出去,还不忘招呼道:“阿蒙快走,发什么呆啊!” 帐帘翻飞起落,孙策离去的背影铿然,好像浑身未有一点伤痕,可大乔却明白,他撑着这一口气,究竟有多困难,她弯身坐在案前,一张娇花般鲜妍绝色的面庞映在铜镜中,两颊红润如牡丹新开。 不知从何时起,只有在他身侧时,才感觉自己原是活着的,有血有肉,宜喜宜嗔。大乔捧着面颊,眼波低垂,思绪还没理清,又听帐外有人小声唤道:“姑娘,徐州城乔将军来信!” 大乔赶忙探身出去,接过信笺,迫不及待地拆开细读,未看两行却是一怔:父亲写出这话,究竟是何意呢?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六章 嫁娶不啼(一) 大帐里,长木修捡起案上书卷,随手翻看。孙策掀帘走入,神采奕奕对长木修道:“哟,什么风又把张公子吹来了?” 长木修放下书卷,拱手礼道:“听少将军这么说,好像不是很欢迎张某啊。” 孙策哼笑道:“每次张公子来都没什么好事,孙某实在想不出什么欢迎你的理由啊。” 长木修轻笑赔礼:“少将军勿怪,今日修来此,乃是奉袁大将军之命督军,既然是督军,即便无事也得巡查一番,否则岂不是玩忽职守?” 袁术如何作为,孙策已不放在心上,他悠然将案上书卷码好,抬起曜然双目:“不知张公子可查出了什么?” 长木修朗笑几声,压低嗓音上前,“此番前来,张某有大礼相赠”,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两卷帛书,双手递了上去。 孙策将信将疑,悉数打开,只见其中一封,是袁术写给乔蕤的,命他安心养病,而另一封则是乔蕤写与大乔,告诉她自己身体安好,只是旧疾未愈,正在徐州南五十里驻地修养,要她好好待在江东姨母处,不要回老家去。 “张某说到做到,特为少将军排忧,想来大乔姑娘应当可以安心了,孙少将军亦可专心渡江作战,只不过” 孙策本有些欣喜,见长木修欲言又止,即刻敛了笑容:“看样子,张公子又要出招了罢。” 长木修边说着“不敢”,边拿出了第三份帛书递上。孙策接过一看,竟是袁术写给长木修的信,其中对玉玺下落言之凿凿,命长木修替他速速索来。 “张某知道少将军不爱听,可是少将军若想保乔将军平安无事,还是应当拿出玉玺,献与袁将军啊。毕竟,袁将军的手段,你我不是不知”,长木修说着,伸手拽回了孙策手中的锦帛。 背上的伤痛如万箭穿心,孙策却已察觉不到,只觉浑身血液冲上脑顶,他双手握拳克制住情绪,大笑几声问长木修道:“张公子到底是在帮我,还是害我?” “当然是在帮你,”长木修毫不畏惧,徐徐起身,冷冷地盯着孙策,“玉玺本当为今圣上所有,孙少将军有何立场私藏玉玺?即便令尊当年是忌惮董卓卷土重来,才将其纳入囊中,如今贼人已死,留着玉玺对少将军只有害处!即便没有袁将军,还会有天下人觊觎。袁将军既知少将军对大乔姑娘的心思,焉能放过乔将军?请少将军三思!” 对长木修的慷慨陈词,孙策不置可否,问道:“我父亲的事,你从何处得知?” “玉玺之事,江东一带早有传说。令尊率众攻破洛阳城,第一个进入皇宫,而后玉玺便不翼而飞了不过,只要了解令尊的事迹,便不会怀疑他匡扶汉室之心。只是时移世易,以孙少将军今日之处境,若不交出玉玺,必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啊” 这玉玺确实像个烫手的山芋,孙策每每午夜惊醒,皆不知该将它如何处置。可此时此刻,将他交予袁术,真的是最佳选择吗?孙策思索片刻,沉声吩咐帐外手下:“来人!给张公子安排个住处!” 长木修一拱手,随士卒走出了大帐。不消说,孙策虽看似简单直接,心思却深沉难以琢磨。今日他没有当场驳回,此事便已成功了一半。 泼天筹谋正在酝酿之中,而孙策交出玉玺则是其中微小却关键的一步。想到这里,长木修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浅笑。 待长木修离去,孙策才松了劲儿,轻抚肩背,背后条条伤痕如有火烧,痛得他浑身战抖不已。 突然间,帐帘一掀,孙策赶忙直身坐好,见来人是吕蒙,他气不打一处来,拍案大骂:“臭小子,怎的不通报就进来!” 吕蒙吓得不知进退,讷讷道:“宛陵急报,我想着少将军定会着急看,就赶着送进来了。” 听说是周瑜来信,孙策起身一把拽过,急急拆开。周瑜将花山所见细细写来,孙策看罢后,狐疑满腹,垂首思忖大半晌,也想不出个所以然。花山中竟藏着这样隐匿的一座谜窟,不知是何等势力营造,而自己与周瑜竟在同一日内先后遭遇飞鸟袭击,绝非偶然。孙策唯恐夜长梦多,问吕蒙道:“此处距离乌江,应当只有里了罢。” 吕蒙称是,又道:“虽没到梅雨时节,但今年开春下了几场大雨,江面径流很大,刘繇部守军退守对岸深林后。傍晚时我已带着几个兄弟去清剿过了,并在江边留了岗哨。” 吕蒙到底还是比先前精进了许多,孙策点头以示赞许:“刘繇必定以为我会从当利渡江,去找我舅父汇合,再图其他,故而未在此处布下重兵。更何况,此地是当年霸王项羽自刎之所,刘繇以为我必会有所避忌对了,听公瑾说你也是吴郡人士,那就随我一道策马去江边,隔岸看一看我们的家乡罢。” “可是,少将军的伤” 孙策俊俏的面颊苍白,笑容亦有些虚弱,双眼却依然灿若星辰:“今日看到我负伤的人不少,我若再不出去,他们定会谣传我要死了。别说废话了,即刻出发!” 连绵的春雨滴滴落入清水河中,水面雾气氤氲漫散,团烟堆雾,将城廓尽数掩藏。 宛陵城南,白墙屋瓦的房舍里,小乔从梦魇中惊醒,疾呼了一声:“周郎!” 当值婆妇麻利上前扶住小乔:“姑娘醒了?郎中说的真准,姑娘果然只昏迷了大半日” 小乔的记忆依旧停留在花山断崖,看到这婆妇,她神色恍惚,木木问道:“周郎呢?那些鸟呢?” 小乔果然记挂周瑜下落,婆妇笑得意味深长:“姑娘放心,郎君虽然也受了伤,到底没有大碍,今日一早便赶回居巢了。大人与夫人让老身告诉姑娘,什么也不必想,只管住下安心养伤。” 听说周瑜扔下自己回了居巢,小乔别提多失落难受:“他可有留下什么话吗?” 婆妇摇摇头:“居巢有急事,郎君走得匆忙,只吩咐让我们好生照看姑娘,并未说其他。” 原以为经历过生死,他们之间会有所不同,却不想还是庄生梦蝶,万事如烟。头痛难敌心痛,小乔喉间哽咽,佯作镇定对那婆妇道:“我嗓子痛得很,可否麻烦你帮我倒杯水来?” “姑娘客气了。” 趁婆妇转身沏水的功夫,小乔抬手拭去滚落的泪珠,心头的雾霭却似窗外的烟雨一般,无论如何也撩拨不开。 乌江边,星汉灿烂,孙策牵马立在江边,任由东风吹乱他额前的碎发。 孙策自幼熟读《左传》,自是明白《郑伯克段于鄢》中“子欲杀之,必先纵之”的道理。这玉玺留在身侧实在无用,若是能成为铲除袁术的利刃,实在可以算是物尽其用了。 可这玉玺到底算是父亲的遗物,就这般交出去,不知母亲会作何想法,周瑜又是否会理解他,可他二人皆不在自己身边,机会稍纵即逝,他已不能再犹豫了。 吕蒙上前为孙策搭上披风,低声劝道:“此地风大,少将军方受了重伤,还是早些回去吧。” 孙策正正玄红披风,指着一侧道:“传令下去,找些工匠来,在此处盖个亭子。” “啥?”吕蒙一脸茫然,正欲再问,忽闻阵阵马蹄声,他警觉地挡在孙策身前,只见来人不是别个,正是韩当与大乔。 “莹儿!”孙策立刻三两步上前,牵住大乔的马辔,让它徐徐停下,而后一把将她从马上抱了下来。 方才临出门前,孙策命人将乔蕤的信笺送去给了大乔,她此番迫不及待赶来,应当是为了此事。孙策眉眼间皆是笑意,打趣道:“莹儿为何慌张赶来?是否是看了岳父的信,知道他同意你嫁给我了,特意来与我相会?” 大乔脸颊飞红,佯怒道:“才不是,我是来看看,哪个一军主帅身负重伤,还四处乱跑的。” 孙策将大乔拥入怀中,望着浩瀚奔涌的江水,低声喃道:“莹儿,我们就在这里成亲罢。”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六章 嫁娶不啼(二) “在这成亲?”这幕天席地的,还有吕蒙与韩当在,大乔瞪着圆圆杏眼,小脸儿上一阵红一阵白。 孙策趔开身子,打量着大乔,坏笑道:“莹儿想什么呢?我说在这里成亲,可不是说要在这” 韩当已十分识趣地将吕蒙拉走,两个八尺男儿沿着河岸漫无目的地遛弯,不知该去往何处。可大乔仍是羞恼难当,抬手欲捶孙策心口:“你再浑说,我可走了!” 孙策笑意更浓,一把抓住她的皓腕,打趣道:“岳父大人都不准你回去,你还能去那呢?何况不出五年,这大江南岸便会尽归我孙伯符所有,亦包括你的老家宛城,到时候你怕是想跑也跑不掉。” 大乔看不得孙策这般得意,重重踩在他脚上,杏眼一嗔道:“好啊,你居然敢私拆我的信!”说完,一顿粉拳劈里啪啦如雨点般砸向孙策。孙策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赶忙边躲边找补道:“我也是担心岳父大人说什么不利的话莹儿,别打我,我这伤可是为救你负的啊” 春意正浓,一树树梨花嵌满枝头,东风吹过,坠落如雪。环佩青衣,盈盈素靥,临风无限清幽,小乔看罢梨花坠落,转身回房,一丝寂寥之感才下眉头,却已漫上心头。 在宛陵养伤十日,身上的伤已见大好,只是偶尔还犯头痛。周瑜这一去,平定山匪易如反掌,好消息传来,府中上下欢欣鼓舞,小乔为他开心,却始终未能盼来他的只言片语。 明明刚刚一起出生入死,现下却像事不关己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小乔不免嗔怨,只恨他看似朗月清风般通透,心思却团雾堆烟,令人连琢磨都无从下手。 虽然与他怄气,却不欲耽搁正事,小乔回房行至木案前,提笔欲写信给周瑜,可她顿笔半晌,却不知该如何称呼,索性跳过了开头,直书欲言之事。 那日她为了解围,纵身一跃跳下了断崖,极速坠落之际,竟看到山崖上镌刻着一个巨大的“”字,与孙策腕上所刻一模一样。 祭台c怪鸟c巨蟒与自己童年遭拐有何干系?这万分可怖的一切,又与孙坚当年遇刺是何等关联?小乔只觉一张巨大的网,将自己牢牢粘在其上,另一头还牵着孙策与周瑜。 那日不惧死,现下心头却七上八下,若是自己真的死了,父亲与姐姐定会肝肠寸断罢。小乔放下毛笔,缓缓将信笺吹干,而后起身打开房门,吩咐门外婆妇道:“劳烦婆婆,将此信托付周大人,与家书一道送与居巢周郎。另外,劳烦禀告老大人与夫人,我我想去找我姐姐了。” 夜阑人静,条条青帐罗帷重掩,火光微阑,唯有孙策的中军帐里还是灯火通明。帐外守夜的士兵业已昏然欲睡,帐内孙策却毫无睡意,握着地图愁容满面。 日前,孙策已按照约定将传国玉玺托付与长木修。长木修未曾耽搁,八百里加急连夜策马赶往徐州,奉与了袁术。根据军中眼线与当利等地探子来报,袁术大喜过望,在军中大摆筵席,而先前奉命欲秘密绞杀孙策部的张勋等人,亦按兵不动,未向孙策部扎营之地进发。 可袁术此人反复无常,不知哪一日又要反悔,孙策明白,三日之内必须渡过乌江。然而长江自古天堑,即便是以渡口著称的横江c当利,也纵横着七条支流,大江小流,彼此交叉,水情极为复杂,若不能将底细摸清摸透,便很容易陷入四面楚歌之境地。对岸刘繇部集结一万兵马,埋伏于密林后,虎视眈眈,不消说,一旦孙策部乘船渡江,他们便会从林间钻出,放乱箭将孙策部一网打尽。 孙策叹了又叹,将玉玺献与袁术的消息很快便会传遍大江南北,他孙伯符并非沽名钓誉之人,却无论如何也不愿搭上父亲的威名。更何况,乔蕤忽然松口将大乔没名没分地许给他,定是觉察出形势有变,他决不能辜负信任,害了她与两千将士。 天边已泛起朦朦微亮,孙策见此,索性换上常服走出帐去,欲往江边透气。春末夏初,晨起微凉,江上万顷银鳞,迎着晨风闪烁,景致极美,谁又能想到四百年前,虞姬与项羽在此生离死别呢? 孙策边走边思索,忽然河面传来戏水声,他不由好奇,循声而至,拨开两重芦苇,只见两个孩童正在岸畔浅滩嬉戏。 孩童淘气,原本没什么稀奇,可他们戏水的方式却深深吸引了孙策的目光:只见他们各自钻在一口陶缸里,缸浮在水面上,然后以木盖为桨划水,顺水漂流。孙策觉得有趣,上前蹲在岸边,朝漂来的孩子们问道:“孩儿们,你们从哪划来的?” 孩童们不过六七岁,听到孙策问话,却毫不怯场,他们言笑晏晏,逆着小河流动的方向指去。孙策手搭凉棚抬眼一望,只见河流上游两三里处坐落着一座小村庄,他不觉一惊:这两个小孩看起来并非熟知水性,竟能够利用河水平缓的流动漂流这么远! 正愣神间,那指路的孩子不慎失了平衡,“扑通”一声掉到了水里。他的同伴大惊失色,趴在水缸边上焦急地唤着他的名字。孙策见此,立刻褪下衣裳,一个猛子扎下河,激起朵朵浪花。 不一会儿,孙策便托着那孩子从河面钻出,径直将他塞回了缸里。看着小孩浑身湿透哆哆嗦嗦的样子,孙策笑叹道:“你们两个既然不会水,为何还要在此玩闹?难道不怕一不小心丢了性命?我这就送你们回村子里,以后切不可拿自己的性命儿戏,懂吗?” 有这般俊俏的大哥哥苦口婆心劝谏,两个孩子赶忙应承,点头如捣蒜。孙策双手用力,推着两口陶缸到了岸边,又将自己的外干爽外衣递给了落水的小孩,而后拎起两只陶缸,领着两个孩子,向上游村落走去。 才到村口,孙策就见一农妇“心肝儿肉”地叫喊着,大步跑来。两个孩子自知闯祸,吓得躲在了孙策身后。想来她便是这两个捣蛋鬼的母亲,只见她将两小儿揪出,挨个细细看看,转身对孙策行大礼道:“多谢恩公救命!水里寒气颇重,恩公若是不嫌弃,一定来家里坐坐,喝壶酒去去寒,也好把衣服烤烤。” 孙策来不及推辞,便被那两个孩子左右开弓,拉住胳膊不肯松手。孙策本记挂着大乔,想早些回去,但看这人家门外堆着许多陶缸,大小不一,很是有趣,孙策心中若有所悟,未再推辞,随主人一道,向屋舍走去。 庭院不大,却有一间瓦房,看上去应算得上小富之家,孙策抚过院里大大小小的陶缸,若有所思。农妇端来一碗酒c半碟牛肉与几个馒头:“恩公怕是还没吃早饭吧,这是我家刚发的馍,来尝尝罢。” 看到两孩童抓了馒头便吃,又偷偷用手指沾酒喝,孙策放下了戒心,一杯温酒下肚,顿觉浑身暖和了许多:“好酒!你家可是酿酒的?怎的竟有这么多酒缸?” “是呢,我们整个村都以酿酒为生,往来江东的商旅,大都要在前面的渡口坐船,渡口的驿站酒家生意红火得很。正好我们村子临着河边,水质清冽,适合酿酒,酒肆供应的酒便全从我们这里进,每月刨去花销,能挣个几百钱。” 好似过电般,孙策脑中灵光一闪,他起身拊掌道:“真是天助我也!” 当日下午,孙策便命将士们四处购酒,花光了银两还不算,还让他们以军粮作为交换,将江北村落中的酒坛扫荡一空。及至傍晚时,于营中大开酒宴,痛饮狂欢,好不热闹。 大战临近,且不说枕戈待旦,竟然大摆筵席,众老将皆是怒不可遏,大骂孙策荒唐。程黄韩朱四人气得往孙策营中群起而攻之。不过说来也奇怪,这四人来时一个个怒发冲冠,去时却是喜笑颜开,甚至一人从孙策这里拿了一坛酒,呼朋引伴,互干为敬。 消息很快传到了江北两处敌军守卫——横江口和当利口。镇守于此的,正是刘繇下部大将樊能和于糜。 当初听闻孙策不费一兵一卒便拿下了易守难攻的庐江郡,刘繇大为震惊,一听他将兵来打江东,便吓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可现如今看来,孙策只不过是个借着父亲威名在四处招摇撞骗的纨绔花花公子罢了。樊能于糜满心不屑,高枕无忧地睡在帐内,连甲衣都未穿。 黄昏夕阳下,乌江水滚滚奔流,孙策将营中事交付与韩当,策马带大乔来到岸边,只见前几日还空无一物的河岸上建起了一座修葺工整的茅草亭,亭四周以轻纱幔帐作装饰,其后蒹葭丛丛,芦花开正好。 “孙郎,你何时让人在此盖了个亭子啊”大乔下马后,流连其间,清风徐来,乱红飞过青鬓,美不胜收。 见孙策未有回应,大乔不由回望,却四处不见他的身影,她禁不住唤道:“孙郎?孙郎” 循着芦苇荡找过去,但见尽头有一方小帐,玄帐红梁,乃嫁娶之所。联想起前几日孙策说要在此处成亲,大乔顿时愣在当下,原本以为他只是胡乱说说,没想到他却偷偷命人将这里布置得如此得当。 “莹儿别发呆了,快来。” 孙策走出帐来,已褪去戎衣,换上一身玄端礼服。平日里戎装居多,未料到束发玄端的孙策如此文质彬彬,他拉着大乔走入帐中,将她带到一只柳木箱前,故作深沉一咳嗽:“送你的,打开看看罢。” 大乔俯身打开铜锁,轻轻掀开,只见其中放着一件瑰丽非凡的五彩重缘裳,绣工精致,火凤玉凰,乃上上佳品。依照汉礼,食二百石俸禄之文武官女儿出嫁,可着此裳。乔蕤既是大将军,这嫁裳大乔自是穿得起,可她心中还是有所顾忌:“孙郎,我们没有纳彩问名,不合六礼,于你,我只能算是妾。这衣裳乃是正妻服制,我又怎么能穿呢。” “什么妻妾名分,全是屁话,你就是我孙伯符此生唯一的女人。生逢乱世,难尽礼数,是我委屈了你。但我跟你保证,等我打下江东,割据一方,欠你的一切,我皆会补偿莹儿,莫怕,穿上这衣裳,嫁给我罢。” 此时此刻的孙策卸下甲衣,褪去戎裳,只是一个真挚无邪的少年。这几句发自肺腑的剖白,令大乔眼眶微湿,她赶忙垂下眼波,含笑轻道:“孙郎,若是在意这些,我便不会来此处。你且在外面等我一下,容我梳洗更衣罢。” “好,我等你”,孙策说罢,在大乔面颊上轻轻一吻,起身退了出去。 大乔缓缓褪去儒裳男装,走到铜镜前,解下发带,抬起素手紧握篦子,蘸取瓷碗中的桃花春水,细细梳着三千青丝。 与其他少女别无二致,大乔也曾幻想过自己成亲的场面,父亲送亲,妹妹或许会拽着她的襦裙,满面不舍,可今时今日,他们都不在自己身旁。 待青丝梳透,大乔望着铜镜中的倾国容颜,她清亮的双眸含泪,好看的嘴角却是微微上扬。人生在世,也许会有诸多遗憾,可此时此刻,她只想顺从己心,陪在他身旁。无论明日渡江胜败如何,她都是他的新妇,他的夫人,此一世天上人间,碧落黄泉,永远不会再分开。 大乔拭去眼角滚落的泪珠,用孙策备好的胭脂水粉涂新妆。到底是普天下数得着的大美人,大乔略施薄粉,妆成艳绝,举世无两,她将三千青丝挽起,扎上新妇梳篦,而后取出嫁裳,仔细穿好,最后系上了昔日孙策所赠的罗缨。 不需广厦万千,自有良辰美景奈何天,大乔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出了小帐。 江边亭中,孙策正背手看着江水滚滚,听到轻盈的脚步声,他即刻回身,接过大乔,牵着她的手,与她一道走上石阶。 台旁设有铜盆,清水盈盈,花瓣飘零,两人净了手,才相携行至亭中央。纱帐后,筵席早已设好,两人褪去靴履,按照男东女西,阴阳交汇之意坐定。大乔明白,虽然此处只有他两人,孙策还是严格按照娶妻之礼,为她准备了这一切。望着这即将成为她的夫婿的美少年,大乔轻讷一声“孙郎”,柔肠百转,似有千言万语要诉与眼前之人。 昏暗夕阳下,孙策轻笑着,神情痴醉,眼波中情丝漾动:“莹儿,此生能得你为妻,我孙伯符死而无憾。他日即便封侯拜相,成帝王业,亦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 千言万语,皆难以描摹出心情之万一,大乔眼中蓄泪,拿起案上合卺葫芦道:“无论成王败寇,我永远会陪在你身旁。” 一杯合卺酒下肚,两人已是夫妻,孙策紧紧搂住大乔,唏嘘不已。 一轮红日浮上江面,一对璧人两相依偎,大乔轻声问:“孙郎,你为何偏偏选在这里呢?你可知道,许多人提起此地,都唯恐避之不及。” “四百年前,西楚霸王项羽兵败,自刎于此地,留下霸王别姬的典故。明明是世间一等一的英雄佳人,却再难厮守,不知多少人为他们遗憾。也许是因为这等缘故,只要出身将门,便对乌江这地界多有忌讳可我却不一样,我与旁人不同。” “哦?有何不同?” 孙策笑揽过大乔的香肩,一双清目灿若星辰:“当年项羽止步于此,我孙伯符却要开端于此。何况避先人之讳无用,只有激励自己,永远不要重蹈覆辙,才是真章。” 虽从未亲口问过,可大乔明白他的抱负,未曾多言,只是窝在他怀中,呢喃道:“我相信你。” 江上渐渐起了风,孙策将大乔圈得更紧:“莹儿,不瞒你说,从打定主意去江东开始,我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现下我有了你,必不会贸然犯险,可战场上风云变幻,祸福旦夕,又有谁能预料。若是若是我有个好歹,答应我,一定不要学虞姬,好吗?” 听闻孙策此语,大乔一怔,泪水即刻漫上眼眶:“不要,我不想听你说这些。我相信你一定会赢,一定能够活下来答应我,不要再对我说这些无谓的话了,好吗?” 感受到怀中小人儿颤抖不休,孙策无比怜惜地吻过她的丝发:“好莹儿,我答应你,不说这些不吉利的话。礼还未完,我们拜天地罢。” 漫天云霞似彩锦,两人相携至江边,虔诚跪下大拜,而后转过身来,两两相望。 这一切若是梦,他宁愿永睡不醒,孙策望着斑斓夕阳下大乔这张美得不真实的小脸儿,朗声道:“皇天后土为证!我孙伯符此生若得青史留名,必只有乔莹一个女人!” 千言万语在心头,却无从谈起,大乔薄唇轻颤,含泪与孙策对拜。无论明日生死胜败,今时今日能嫁与他为妻,虽死亦是足够。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七章 十面埋伏(一) 乌江岸畔一夜,自夕阳西下至星河鹭起,再到启明星高悬,孙策抱着熟睡的大乔,在亭中坐了整整一夜。 回想起昨日乌江边上大乔含泪与自己对拜天地的一幕,孙策只觉心口仍在发疼,似乎四百年前上演霸王别姬的不是别人,而是前世的大乔与自己一般,狂喜与悲壮交织在心头,盈盈一夜,挥之不去。 河岸尽头传来一阵打马声,孙策回过神,只见周泰远远策马而来,及至五十丈外,他下马疾走,刻意压低嗓音却语调激动:“少将军,成了!” 昨夜周泰c黄盖与韩当各带了几十人身披苇衣,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了近百里开外横江处樊能大营的北c南c西三面。彼时已过夜半二更天,樊能手下睡得正香,对潜在的威胁浑然无觉。周泰下部几名士兵轻手轻脚扛出注了半缸酒的陶缸,将干草塞入其中,旁侧士兵投入火把,火苗霎时窜了起来。 周泰已在旁等待多时,他大步上前,气沉丹田大喝一声,隔着丈高的篱笆将冒火的酒缸抛入了张英军营。 一时间,营内三面火起,樊能大梦方醒,正赤着脊梁指挥士兵灭火之际,只听一声巨响,营门被吕蒙带人迎头撞开,吕蒙骑着高头大马,大吼一声,如同饿虎扑食般冲进来,一枪刺在了樊能的胸膛上。 横江既破,另一边的当利口的于糜见横江方向火起,刚要率部营救,未料到半路就被程普带领的两千人截杀。程普身先士卒,如同猛虎下山,那于糜还没来得及下令撤退,就被程普的三板斧撂翻下马,死于乱戈之下。如此,刘繇留在江北的势力,瞬间就被孙策部清剿殆尽。 闻听大捷,孙策喜不自胜,他抱起大乔,小声问周泰:“都准备妥当了吗?” 周泰呵呵笑着,一指不远处迍迍驶来的马车:“一切都按少将军吩咐安排妥当。” 孙策顺着周泰所指望去,只见那驾车之人正是自己帐外的近身守卫,此人老实忠厚,十足可靠,周泰选他,自是妥帖。及至近前,有一十六七岁的少女跳下车来,对孙策行礼道:“蒋氏新妇,见过少将军。” 周泰见孙策似是迷茫,赶忙解释道:“少将军,这是阿钦的媳妇,专门来陪伴少夫人的。” “好,少夫人就交由你们照看,务必带她躲得远远的,待渡江战罢,再把她们送回来”,语罢,孙策将大乔轻轻放入车厢中,不舍地拂过她的小脸儿,而后一抬手,示意马车驶离。 昨日虽已成亲,两人却只是互诉衷肠,未有肌肤之亲。大乔什么也不懂,他却是故意为之。孙策望着远去的马车,偏头一笑,心想若是得胜而还,可再不能放过这丫头。待马车消失在视线尽头,他转身正色,对周泰道:“走吧阿泰,我们也该出发了。” 是日一早,周瑜同时收到了从父与孙策的来信,事关重大,一向气定神闲的人儿拆起信来竟有些手忙脚乱。鲁肃才从筑坝现场回来,他满身泥浆,坐在廊檐下褪了鞋袜,看周瑜依旧是一副纤尘不染的模样,他气不打一处来:“我说公瑾啊,你我一起上的堤坝,怎么你身上就一点也没脏?你是飘着走路吗?” 周瑜认真看信,根本未听进鲁肃这阴阳怪气的一席话。鲁肃见他如此肃然,打趣道:“哟,看的这般认真,是小乔姑娘给你写的信罢?” 周瑜的目光未离开信笺,坦然答道:“正是。” “她的身子已经大好了罢?你说说你,巴巴找了几十个县,托了多少人,才寻了个女郎中去为她针灸。可她不知道,这人情你一点也落不着。公瑾,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那丫头中意你,你难道就对她没有一点心思吗?” 书信中小乔所言之事,令周瑜愈发确定,这花山不仅是小乔幼时被拐之地,更与孙策和孙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无暇顾及鲁肃的编排,只道:“我与小乔姑娘情同兄妹。” 周瑜这副态度,瞬间剿灭了鲁肃体内熊熊燃起的八卦魂,他扁了扁嘴,又问:“伯符那小子现下到何处了?若是渡江,你是不是也该去帮他了?” 庭前落花如絮,日光融融,周瑜终于回过神来,嘴角泛起一丝浅笑,比巢湖春色更夺目耀眼:“收拾渡口那几个登徒子,伯符应是易如反掌。不过,我现下,确实也该出发了。” 昨夜奇袭大胜后,全军士气高涨,磨刀霍霍。孙策换上戎衣短褐,戴上金盔穿上银甲,十二锋银枪一挥,直指南岸的要塞:牛渚。 此地是长江中游的重要渡口,亦是刘繇前线军团的补给重地。刘繇乃汉室宗亲,汉高祖刘邦庶出的长子齐悼惠王刘肥之后,他与同为汉室宗亲的荆州刘表c益州刘焉互为帮衬,世称“三刘”。三人分据长江的上中下游,通过长江上的运粮船往来互相接济。不消说,只要拿下牛渚,就能尽获大军粮草,同时对于镇守南岸的刘繇部两名将领笮融和薛礼亦是当头一棒。 破晓未几,乌江江面水汽蒸腾,浩浩茫茫。孙策与程普下部来到河边,只见平静流淌的小河上浮着上千口酿酒用的大缸。士兵们个个腰挎环刀和绳子,头顶缸盖,将其当做头盔,然后手持两块木板以为桨,待一令下,他们带着所有家伙一齐钻进了缸中,数千个水缸在河水的推波助澜下缓缓沿河而下,神不知鬼不觉汇入了长江之中。 牛渚位于下游一两里处,轮值一夜,还未换新班,江口瞭望哨上的士兵们皆已昏然混沌。即便偶尔有人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到朦胧江边上似有水缸飘来,也不过以为是废弃物料,未曾放在心上。 与守军的懒怠截然相反,缸中孙策下部士兵皆奋力划水,一刻也未曾放松。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缸漂流,蔚为壮观。待到瞭望的士兵觉察异常时,江面水缸已泛滥成“灾”。 守卫牛渚营地的士兵们见此奇景,纷纷咂舌,直到将领下令“放箭”才如梦方醒。而这时,孙策的“水缸计”就发挥了另一关键的作用。只见士兵们看到营楼放箭,立即钻回了水缸中,头顶的盖子挡住缸口,密不透风,任凭守军的箭矢如何猛烈,都只是打在水缸上弹入江中,缸中人毫发无伤。 待弓箭手换箭之际,缸中士兵们立即顶着缸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钻出,手持直刃环刀杀向牛渚营地,一时间喊杀声震天慑地。 只见攻城军分工有序,他们手持环首刀,或砍击营门,或穿过营门木板的缝隙插捅门后想要抵住大门的守军,或紧握缚在刀把环首上的绳索,向箭楼上的守军反复投掷刺击。牛渚守军哪里见过这等奇特的战法,加上人手不够,顷时便被孙策率领的这支奇兵攻破。 孙策收拢余部,看着牛渚营中堆积成山的粮草,笑得无比开怀。只要渡过了长江,袁术便是鞭长莫及,孙策正想着,忽觉身侧一暗,他抬眼一看,只见身高九尺又半的周泰正盯着自己头顶,表情异常专注。孙策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忘了把头顶的缸盖摘下。 可周泰却并未收敛目光,依旧盯着孙策的头顶,嘟囔道:“少将军不俊了。” “我不俊了?怎么可能?” 吕蒙手疾眼快,也不管僭越与否,大步上前抬手从孙策束发间拽出了好几段水草,捧腹笑道:“少将军的头活像墩布似的” 众将本都在忍笑,听了吕蒙这话,再也忍不住,皆笑了起来。 “你,中午不许吃饭。” 今日吕蒙立了大功,本该受赏,此时却惹恼了孙策,他悔不当初,顿时耷拉下脑袋,少气无力应道“是”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七章 十面埋伏(二) 寿春城里,望春楼摘了匾额,撤去桌案,已在筹备关张。这红极一时的酒肆,不知引来了多少达官贵人,时常一饭难求,今日陡然歇业,不由引得街市百姓议论纷纷。 二层厢房内,姬清将金银细软悉心打包,又将春衫冬衣叠好装箱,忙碌不已。长木修却坐在案前,品茗看书,乐得清闲。 姬清拿出绢帕,拭去额角的香汗,上前轻踹长木修两脚:“你不是说来帮我收拾,怎的只顾着吃茶?” 长木修放下书卷,轻笑告饶:“姐姐那些东西我可不会收拾,若是给你摆弄坏了,你岂不要讹我?” 男人自是不懂女人的什物,长木修这话倒也不算狡赖,姬清回身继续捡拾衣衫:“话说回来,修儿,你可真厉害。曹丞相根本未曾出兵,你却两方周旋,既骗了袁术那老儿,又诳了孙郎的玉玺” 长木修本在饮茶,听了姬清这话登时大笑起来:“孙郎,老儿,姐姐这称谓真是爱憎分明啊。” “莫说这些屁话了,这几日我总想着,那传国玉玺,乃伯父当年潜心所求,我们好不容易得了,竟给了袁术那老儿” 姬清慨然,长木修却笑得愈发轻松:“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姐姐还是快些收拾,莫要为旁事劳心了。” 河畔势力清肃后,孙策部今夜在牛渚扎营,待诸事落定,他命心腹驾船接大乔等人渡江。为避人耳目,大乔依然换了男装,跟在伙夫队后入了营。 孙策未在帐中,大乔四下张望,见自己的包袱与孙策的戎衣短刀放在一处,突兀又和谐,她不由垂眸赧笑:原来这一些都不是梦,她真的得偿所愿,嫁与了心爱之人,并且渡过长江天险,随他来到了江东。 孙策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溜入帐内,从身后拦腰一抱,吓得大乔回身惊呼,他却不偏不倚地吻在她的唇上,打趣道:“夫人来了?以后就要在此住下了,看看可还习惯?” 大乔佯装生气,重重捶在孙策身上:“还说呢,你昨晚竟然在我新婚夜的酒里下蒙汗药?” 为保大乔安全,孙策将她迷晕,并令人驾车将她带离沙场,这等痴心,普天下除了他孙伯符外,只怕无人能做到,可他不愿承认,偏头装无辜道:“夫人说什么呢?可别平白诬陷我,怕是你自己贪睡,误了时辰吧?” 大乔瞥了孙策一眼,清亮杏眼如起了雾气的巢湖水:“我知道你的用心,可我们既然是夫妻,也该甘苦与共” 大乔话未说完,孙策便将她拦腰抱起:“莹儿既然知道我们是夫妻了,昨天欠我的洞房花烛夜,是不是也该还给我?” 晚风徐来,室内气温好似因为孙策这一句话而陡增,温存旖旎,眉眼相视间,两人皆红了面颊。孙策紧了紧抱着大乔的手,才要去后堂,就听到帐外传来士兵的通传:“少将军,程将军请少将军议事!” 见孙策瞬间垮了神情,大乔不禁掩口轻笑。孙策不情愿地将大乔放下,抬手一刮她挺翘的鼻尖,高声对门外道:“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待士兵离去,大乔轻道:“今日大胜,可往后的路尚不好走呢,难得几位老将军勤谨。” “勤谨归勤谨,就是不解风情,罢了,你在这乖乖等我,我去去就来”,语罢,孙策在大乔额上一吻,握着她的小手不舍再三,却还是阔步走出了帐子。 不过小半日的功夫,樊能c张英被杀,牛渚失守的消息便已传到了百里外驻守秣陵的笮融和薛礼处。秣陵乃江南要塞,亦是孙策南下的必经之地,不消说,孙策若想尽得江东之地,必先攻克秣陵。 笮融与薛礼不似樊能张英那般刚愎自用,早在孙策攻破庐江时,便已听过他的威名,如今见这后生果然可畏,两人皆打起十二万分精神,严阵以待。 可这二人未料到,手下士兵多是江东出身,多少曾受孙坚当年庇护,听闻孙策打来,非但不怕,还有些暗自欢喜。见士兵们如此惫懒,笮融不由歇斯底里,立下严刑重罚,对懒怠者严惩不贷,又让士兵们举着火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照得营内营外灯火通明,薛礼则躲在帐内穿着甲衣枕刀而卧,听闻微小动静就即刻惊醒,整夜不敢熄灯。 孙策一入军帐,程普便命斥候,将刺探到的敌情告知众人。孙策听罢笑道:“带兵打仗怎可能次次奇袭,打秣陵非比寻常,我们也该拿出真本领,给天下人看看了。” 黄盖指着绣有江东六郡的巨大屏风,对众人道:“少将军,各位,江东这吴c丹阳与会稽三郡,乃是我们此战之目标。现下刘繇部与少将军的舅父吴景将军对垒于丹阳郡的丹阳县,而少将军的母亲与弟妹,则被围堵于吴郡家中,无论如何,这两郡我们必须速速取之” 吕蒙第一次以将领身份入帐议事,兴奋非常,接口道:“黄将军打了几十年仗,应当有破敌之法了罢?快说给我们听听!” 吕蒙这没轻没重的一席话,抢白得黄盖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进退两难,他半晌说不出一字,与吕蒙大眼瞪小眼,相看好一阵无语。 孙策见状,一脚踹在吕蒙屁股上:“你懂个屁,作战方案须得百般思量,黄将军怎可能这么快就有了妙招?” 吕蒙不过十五六岁,不谙世故,根本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孙策这般莫名其妙踹他的腚,让他颇感委屈,却也不敢吭声。 程普一心记挂着行军,仍是那般不苟言笑:“少将军,今日虽得了万石之粮,又招降张英旧部一千余人,可与秣陵城外守军相比,仍是以卵击石啊。但是我们若不尽早出发,给了对方时间调兵遣将,从西北东南两处包抄我军,定会大难临头啊,还请少将军早下定夺!” 今日大胜,士兵们得以饱餐,皆十足喜乐,将军们却开怀未久,孙策明白众将的顾虑,笑着宽慰道:“放心吧,攻城自有妙计,明日晌午,准时开拔。今日高兴,还请各位将军回营封赏有功士兵,但务必留够当值人手。” 见主将胸有成竹,众人皆舒了口气,拱手领命退了下去。待帐内只剩孙策一人时,他笑容渐失,无奈扶额,望着眼前地图发怔。 “报!少将军,居巢来信!” 听闻周瑜回信,孙策高声道:“快!快拿进来!” 侍卫大步走入,双手递上一个锦盒,而后恭敬退了下去。孙策细细拆开,只见里面放着三个锦囊,他拆开第一个一看,写的竟是渡江之法,其中关窍,与今晨他们所为一模一样。孙策不由叹服,自己实地多番考察才想到的计策,周瑜远在异地居然也能想到。 自己这兄弟真是厉害,更是难得与自己心有戚戚,孙策偏头一笑,拆开了第二个。 “‘笮融c薛礼虽依附刘繇,但并非君臣之固’,此言何意?”孙策放下锦囊,一脸不解,细细思忖:这笮融c薛礼二人原是徐州牧陶谦的部下,陶谦忌惮袁术,于是封笮融为“下邳相”,封薛礼为“彭城相”,想要让两人带兵从侧方和后方牵制袁术。陶谦死后,两人名义上辅佐刘繇,实际上却是希望领一方郡守,称孤道寡,建立自己的地盘。其中,笮融为人异常阴险狡诈,他表面上佛珠不离手,四处宣扬自己信佛仁义,兴建佛寺,还要求下邳老百姓日夜诵读佛经。暗地里却偷盗军粮,克扣粮饷,到黑市上贩卖,借以中饱私囊,导致士兵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及至冬日饿死冻死者数十。更有甚者,他一旦得势,便残忍杀害了曾优待自己的赵昱,并命手下在广陵郡烧杀抢掠,致使民怨激沸,横尸遍野。 诸事不成,走投无路后,他才假惺惺地投靠了驻守秣陵的薛礼。对于笮融,薛礼颇多提防,却还想利用他手中的军队,于是想出主意,只让笮融驻扎在城外,自己则固守城中,两人表面上互成掎角之势,实际上鲜少往来。 “有了!”看完周瑜的锦囊,孙策又生一计,兴冲冲地拊掌几下,星点光辉跃动于眸中。 宛陵周宅厢房里,小乔正收拾包袱行囊,忽闻有叩门声,她轻应道:“门没锁,请进。” 周老夫人推门而入,小乔赶忙上来搀扶:“本想收拾好再去找大人与夫人告辞,劳动夫人来看我,倒是婉儿的不是了。” 周老夫人拍拍小乔的手,叹道:“孩子,我们虽然相处的时日不长,伯母却觉得与你十分投缘呐。今日走了,往后也要多来书信,万不能将伯母忘了啊。” 小乔鼻头一酸,忍着哽咽对周老夫人道:“夫人对我这样好,婉儿铭记在心,永世不敢忘怀。” 周老夫人看小乔眼眶微红,不忍她落泪,逗她道:“你这孩子,始终不肯叫我一声伯母,是不是瑾儿” 小乔的心思瞒不过周老夫人,她红脸垂头,嗫嚅道:“周郎对我并无其他,来信也只是以兄妹相称,婉儿不敢僭越。” “瑾儿七八岁就没了母亲,几年间又见族中兄弟皆损,未及弱冠,父亲也故去了,同年又失了结发妻偏生这孩子心思细,总喜欢把这些不相干的事揽到自己身上,所以啊,我看他并非对你无意,说不定是怕克了你。孩子,我觉得你们俩有缘分,伯母也盼着,有朝一日你们能一道前来,光明正大地叫我一声‘伯母’。” 小乔好似忽然想到了什么,语调高了两分:“说到克人我也不弱,我才出生就没了母亲,小时候村里小孩都喊我‘扫把星’来着。” 听了这话,周老夫人望向小乔的神色愈发心疼:“傻孩子,这世道这样乱,能活着是意外,死了反倒是寻常。只盼着有朝一日这乱世可以终结,我们也都能过上安定舒心的日子。” “夫人放心,有周郎在,还有我姐姐的相好孙伯符,天下一定会安定的。” 周老夫人眼前浮现出那日告别时周瑜的一席话,心中愈发笃定他二人乃是良配,她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就听得小厮在外叩门:“夫人,小乔姑娘,大人说,丹阳北部要打仗了,交战双方是刘繇下部与孙少将军,小乔姑娘这两日可走不得啊!” “什么!”孙策那骚包竟然这么快率部杀到了江东,自己的姐姐应当与他在一起,不知会不会有危险?小乔一惊,一颗心霎时提到了嗓子眼。 孙策想罢攻城之策,即刻回到了起居帐,才到门口,便闻得一阵清香,他掀帘而入,只见大乔散了束发,如瀑般的青丝披在瘦肩上,她穿着一件碧色襦裙,外配青色纱衣,笑靥如花:“难得找到了小炉子,我给你煨了清粥,做了些小菜,今日打仗着实辛苦,快来用些罢。” 孙策直愣愣地站着,却好似斗转星移般回到了若干年前的傍晚,彼时父亲犹在世,炊烟袅袅下,母亲正在庖厨做晚饭,那是他童年最快乐的时光,这种安定恬然,恍若隔世,今时今日竟在猝不及防间,从大乔身上获得,他倏然欢喜,居然有些快乐得想流泪。 见孙策站着未动,大乔红着小脸上前,递上一块干净帕子,柔声道:“别愣着呀,洗了手用饭吧。” 孙策偏头一笑,未接帕子而是将大乔一把拉入怀中:“莹儿,我爱你。” 从未听过孙策如此直接又炙热的剖白,大乔抬起纤弱双臂,环住他的脖颈,呢喃道:“愿与君共老。” 孙策心下大动,他不由分说抱起大乔直往内室而去,将她放在榻上重重吻下,大乔忍不住娇喘回绝:“别,孙郎,那饭” 红烛微光,更映得大乔倾国容色美艳逼人,孙策颤手拂过她清凉的发丝,哑声道:“对不起,莹儿,我忍不住了,饭一会儿再吃罢。” 青衣剥落,一室芳华,天边不知何时升起了一轮圆月,清晖浩淼,洒向人间一对璧人。这世间最令人流连的风景,莫过此刻。情丝缠绕,不辍流年,大乔只觉自己即刻要溺毙在孙策满腔的深情中。 良夜还长。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八章 孙郎云何(一) 孙策部渡江后第二日,秣陵城中流言四起,尘嚣日上,似有人故意在城中放风,宣扬笮融过去之种种,甚至声称,待孙策部杀来,他便会反戈一击,随孙策部一道攻打秣陵。 消息不胫而走,几个时辰便传遍了整座城,亦传到了城外笮融处,他虽非真心投靠薛礼,但也确无倒戈之心,这传言惹得他万分焦躁,亦不得不对薛礼起了提防。 傍晚时分,孙策部到达秣陵城外三十里处,一路所经村落,皆有青少男子成群,投入孙策麾下,及至入夜清点时,已有近五千人马。 孙策交待罢明日攻城事,回到起居帐,大乔已窝在榻上睡着了。明晃晃的油灯下,她的睡颜恬静美好,好似能瞬间洗净他满身的铅华。孙策拉起旁侧的薄被,为大乔盖上,却惊了她的浅眠。大乔看到孙策,即刻撑着起身:“你回来了我本在等你,不知怎么就睡着了。” “夜里凉,快披上件衣裳”,孙策拿起榻旁的红绸斗篷,轻轻搭在大乔肩头,“这两日夫人辛苦,多休息休息挺好。” 孙策笑得极坏,语调轻佻,好似意有所指,大乔红着脸瞋他一眼:“案上给你留了饭呢,明日一早要攻城,快去用了,早点歇着吧。” “我不在,你肯定还没用饭,来,我们一起。” 孙策牵着大乔来到前堂,两人相依坐在案前。大乔为孙策盛上一碗清粥,孙策接过,却吹了送到大乔嘴边:“饿了吧?” 大乔含羞轻抿:“你自己吃罢,别这样,怪羞人的。” “昨晚羞也罢了,现下羞什么呢?” 知道孙策在刻意逗自己,大乔忍住羞怯,转言道:“对了,这几日你可有周公子的消息?婉儿随他去了这么久,竟一点也不挂怀我这姐姐。” 想起小乔,孙策不由一呛,边咳边道:“莹儿,小姨子的事,先前怕你担心,所以一直未曾告诉你,她跟公瑾去花山时候遇险跳崖了,不过现下已经大好了,在宛陵公瑾从父家养着,过几日我就着人去接她回来。” 听了这话,大乔惊得站了起来,泪眼汪汪急问道:“跳崖了?到底怎么回事?你怎的不告诉我?” 孙策拉她坐下,好言宽慰道:“就是怕你这样,才不敢告诉你,根据公瑾的来信,小姨子应当是为了救他才跳崖的。莹儿不必担心,过几日你们就能相见了小姨子是个好孩子,我以后都不骂她了。” 想到小乔受伤,大乔心疼又自责。孙策却一翻双目,慨叹得十分不合时宜:“说来小姨子真是厉害,我认识这么多人,从未听说谁跳崖还能活的” 大乔听罢,面色一沉:“哪有你这样的姐夫,非但不关心她,还说风凉话。” 见大乔生气,孙策嬉皮笑脸哄道:“我不是那个意思,莹儿切莫动怒,我明日就让人接小姨子回来,可好?” 大乔沉默片刻,缓缓道:“父亲让我好好带着婉儿,我却害她受伤而不自知,怎能不自责呢?孙郎,你知道吗,我真的觉得父亲老了,那日传来的信,竟然忘了避祖父的名讳” “岳父大人现下还在徐州城外养伤,既没有上阵,也没有赋闲。待我在江东立足,一定想办法寻个由头接他过来。” 大乔深知父亲对袁氏愚忠,却不愿回绝孙策的好意,倚在他肩头乖巧道:“孙郎,谢谢你除此外,我有个不情之请,希望你能答应我。” 孙策与大乔感情甚笃,虽礼数不全,在彼此心中却是结发夫妻,恩爱不疑。现下大乔忽然用如此严重之词,不禁让孙策有些意外:“即便你让我去摘天上的星子给你,我也不会拒绝的。有什么要求,但说无妨。” 翌日,天方擦亮,孙策便命程黄朱韩四位将军率三千人围了秣陵城,自己则率两千人包围了笮融的营地。 辕门外鼓声震天,敲得笮融胆战心惊,他下令紧闭营门,坚守不出,妄图靠拖延时间,逼退孙策部。 孙策骑着大宛驹,领着一众人马,来到营前叫阵道:“笮融,莫要再负隅顽抗,前日我已击败樊能c张英,夺取牛渚,你们的粮草业已供应不上了!还有你先前干的那些缺德事,闹得人尽皆知,城里那一位亦是震怒非常,他已答应我,只要我不攻打秣陵,他便不会派兵来救你。你摸摸脖子上的脑袋,好好想想,究竟是开营投降,还是等到饿死,书信为证,你好自为之!”说罢,孙策大手一挥,身侧待命多时的吕蒙挽弓搭箭,将一封书信于百步之外牢牢地钉在了笮融帐门的横梁上。 孙策军中竟有箭法如此超群之人,笮融不由大骇,他抚着胸胁顺了半天的气儿,才让手下取信给自己。信中果真是薛礼的笔迹,内容与孙策所言无异,他气得几欲啐血,心中渐渐起了杀意。 这样围了一整日,笮融还扛得住,他的军营里却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就在第二天清早,他们已濒临绝望之际,孙策部中忽然传来消息,称刘繇余部袭击了牛渚,于是孙策部鸣金收兵,连围城的程黄朱韩四将军亦偃旗息鼓,疾驰回牛渚解围去了。 听闻孙策率部退走,秣陵城中的薛礼等人弹冠相庆,可薛礼带兵多年,经验老道,他担心其中有诈,依旧紧闭城门。直至上夜十分,细作快马加鞭,传来了孙策在战斗中箭负伤,奄奄一息的消息。 薛礼大喜过望,酷好宴饮的他立刻派人邀请城外的笮融来城中大宴一场。笮融自然觉得这是鸿门宴,阴沉着脸,命手下人倾巢出营,埋伏在城外,他自己则在腰间缠了七八柄佩刀,率几名干将进城赴宴。 酒席上,笮融全程盯着薛礼的一举一动,所谓“失斧疑邻”大抵不错,笮融怎么看薛礼,都觉得不大对劲。说来也巧,正当笮融认为不能再等必须先下手为强之时,薛礼酒气上头,不小心把酒盏摔在了地上。 这一摔不要紧,笮融以为是薛礼乃是摔杯为号,欲结果了自己,他腾地蹿了起来,箭步上前,一刀捅死了薛礼。笮融手下将领亦非省油的灯,边厮打边抄起火把,使出浑身之力撂向营房,火苗四溅,燃起熊熊大火,城外笮融部见城内起火,不由分说便攻入了秣陵城,与薛礼下部拼命厮杀。 笮融永远不会知道,薛礼虽憎恶他的所为,却未动杀他的念头,那封薛礼写给孙策的信,乃是新投奔入孙策帐下做书曹一职的吕范伪造。此人原是汝南郡的一名县吏,仪表堂堂,因避难来到寿春,后来听闻孙策欲往江东,便是带领手下百余号人一起投奔。他书法不凡,尤其擅长模仿笔迹,此一次便是用此技帮了孙策大忙。 听闻笮融与薛礼火并,孙策开怀大笑,立即率部从牛渚再度出击,来到秣陵城下。临上阵前,他拉拽着吕蒙的衣襟,来到了军阵后方的密林中。 “少将军干嘛?”吕蒙被孙策拽得生疼,不禁怨声滔天。 孙策指了指吕蒙身上的铠甲,不容辩驳道:“把甲衣脱了。” 吕蒙下意识一护胸前:“啊?为什么?” 孙策不耐烦道:“你又不是姑娘家,怎么换个铠甲还扭扭捏捏的”,语罢,孙策三两下褪去了自己的铠甲,又上手开始掀吕蒙的甲衣。 “别别,我自己会脱”,吕蒙转过身去,将铠甲解了下来。 待更换完毕,孙策又拽着吕蒙出了林子,两人并肩走了几步,孙策突然一个扫堂腿把吕蒙绊倒,俯身蹲下,死死按着他的身子:“你别动” 这尴尬的姿势把吕蒙吓了一跳,他小声哀求道:“少将军不要啊” “不许说话!不许动!再动罚你不准吃午饭!”说着,孙策抓住吕蒙的双肩,两眼直直盯着他。 吕蒙不知他的少将军为何突然兽性大发,就快哭了出来:“少将军,我不是少夫人,你可别” 孙策哪知道吕蒙在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他双手使劲摇了摇吕蒙的身子,高呼道:“少将军!少将军你怎么了!” 在孙策的摇晃下,吕蒙上下颌打架,差点咬了舌头,人却懵得像块方木头:我什么时候成了少将军了? 还不等吕蒙反应过来,孙策猛地起身,双手举过头顶,招呼着军阵后两名抬着木头担架的士兵:“快过来!少将军发病了!怕是不行了!” 两名士兵远远见倒地之人穿着主帅铠甲,惊道:“少将军怎么了?” 这一喊不要紧,引得军阵中的士兵们皆回头观望,见倒在地上穿着主帅铠甲的吕蒙,都以为是孙策。其中一名士兵十分眼生,是这几日才投入孙策帐下的,他偷偷以解手为借口离阵,在脱离众人视线后,三步并作两步,连滚带爬蹿回数百丈开外的笮融营地,高声道:“报!恭喜将军!孙伯符死了!” 满座哗然,笮融面露喜色,又随即收敛,狠狠瞪了那人一眼:“消息属实吗?若有半句虚言,本将军砍下你的狗头!” “属属下亲眼所见,孙伯符犯了病,于军阵后方倒地,任凭下属叫喊,再也没有起身!” 笮融仍是将信将疑,望向帐下军医,其中几人本是薛礼处的,方经历昨夜的腥风血雨,怕得要命,异口同声尬笑附和道:“看来传言孙伯符中箭果然非虚,他这是应属箭疮发作,暴毙而亡。” 昨夜斩杀薛礼一事,令笮融信心大增,他大手一挥,号令部下:“孙伯符那臭小子终于死了!实乃现世报应!传我军令,全军出动,一举击溃敌军!” 秣陵城外,擂鼓声声震天响,笮融倾巢出动,率一万人与孙策军对垒。 相比对面列阵齐整的军队,孙策部人员稀少,且多以游骑为主。 笮融抱臂胸前,自负非凡,朗声对左右道:“孙伯符已死,击破残兵,就在今日!弟兄们,跟我上!”说着,他举起长刀,策马冲锋。一时间,喊杀声震天。孙策军的几百游骑根本抵挡不住这样的冲锋,可谓是一触即溃,慌张向林间逃去。 笮融御马如飞,穷追不舍,穿过丛林,道路陡然变窄,两侧坡地隆起。笮融不疑有诈,依然紧追不放。突然间,两侧山坡后飞来无数箭矢,只见韩当和朱治率几百弓箭手排成数排,轮流不停地朝笮融的追兵放箭。 这边刚遭到箭雨的迎头痛击,那边两侧的树林间又响起喊杀声。程普与黄盖两位老将双手持刀,率领一众刀步兵以万夫不当之势砍入敌军之中,将敌军一截两半。陆续穿过树林赶来追击的笮融军遭到林间刀兵的突袭,顿时大乱,步兵手中的长戈无法施展,骑兵的冲击亦被林间树干阻碍,弓兵没有距离且敌我不分,更是毫无还手之力。一万人的部队,不过眨眼功夫,便被斩杀千余。 笮融见势不妙,立即勒转马头,一溜烟地向营地逃回。方出营一万多人,逃回却仅有数百。剩下的士兵本就是薛礼下部,怎会为了笮融去赴死,他们纷纷放下武器,举手投降。 孙策不知何时换回金盔银甲,身被赤红披风,骑着大宛马来到营外,银枪指天,高声大喊道:“孙郎如何!” 几千名士兵亦跟着齐声高喊“孙郎如何!”声势如虹,直冲霄汉。笮融哆哆嗦嗦将帐帘撩开一道缝,见孙策居然依旧生龙活虎,俊逸如天将,当场吓得撅倒过去,未及夜深,便一命呜呼,再也不省人事了。 大乔随补给部队于阵地之后,她遥望孙策身姿,发觉这是自己第一次亲眼见他打仗。这般的英武俊勇,所向披靡,令大乔心驰神荡,百感交集。 蒋钦的夫人彩儿与大乔一道,见她发怔,彩儿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大乔自觉失态,慌忙收了神思,面露赧色:“你笑什么呀” 彩儿掩口道:“不瞒少夫人,舒城外初见你的时候,我就在想,这么美的姑娘,究竟什么样的男子才配得上呢?现下看到少将军,才知道姻缘天定,根本不必我们劳心。” 大乔脸皮薄,受了这般调侃,小脸儿红得好似能滴下血来:“你快别打趣我了,我们也收拾收拾,准备出发罢。” 巢湖边,数百渔船三两相连,飘荡在碧水横波间。周瑜白衣斗笠,与鲁肃相对而立,见招募来的士兵皆扮作渔夫模样登船,他拱手礼道:“此一去,居巢诸事,就劳烦子敬兄了。” 鲁肃含笑回礼:“你我之间不必这么客气,水路湍急,万望珍重。” 天色不早,周瑜不再耽搁,敛起衣裾登船。船工举旗为号,船队即刻驶离了岸口。 青墨晕染山水间,百舸争流,鲁肃望着周瑜渐行渐远的身影,心中蓦然起了感慨。 落日西下,疾风骤起,蛟龙出渊,这天下,只怕要风云大变了。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十九章 孙郎云何(二) 秣陵既破,长江南岸再也没有了威胁,孙策留下两千人分别驻守横江c当利c牛渚和秣陵,自己则率一万人火速赶到丹阳,与被刘繇困了近半年的吴景和孙贲汇合,随即以二人为督军兼向导,命朱治c韩当c蒋钦c周泰为大将,先后攻破梅陵c湖孰c江乘等地。 下一城,便是周瑜从父周尚驻守的宛陵,听闻孙策大胜,周尚倍感欣慰,下令待孙策部到,便大开城门相迎。 天气日渐炎热,是日午后,小乔与周尚及周老夫人同在后院角亭纳凉饮茶。后厨又送来新鲜瓜果,果香花香四溢,老少俱欢,其乐融融,倒像是一家人一般。忽有小厮来报:“大人,夫人,门外有位郎君,说是来接小乔姑娘的。” 小乔的心怦然一动,娇声问道:“谁啊?是周郎吗?” 那小厮忍着笑,摇头否道:“不是,据说是孙少将军的下属” 小乔正诧异着,便见周泰领着戎装的大乔与彩儿走上前来。看到大乔,小乔一溜烟蹿下亭去,牢牢圈住她的手臂:“姐姐!” 大乔十足挂念小乔,却要顾全礼数,随周泰上前,向周尚与周老夫人一礼,才亲昵地拉起小乔的手,将她上下打量,见她毫发无损,终于放下了心来。 周泰拱手将书信递上:“见过明府大人,我家少将军已率兵至城外,贸然前来怕打扰大人清静,特命属下送来拜贴。” 周尚站起身,以干布净手,而后亲自走上前来,接过周泰手上的文书,边看边道:“好,真是个好小子” 听闻孙策真的带兵打了过来,小乔惊得差点掉了下巴:“我的天呐,沿途守军都没吃饭吗?” 听到小乔这般排揎孙策,大乔一扯她的衣袖,对周老夫人揖道:“舍妹愚钝,幸得大人与夫人照拂,请受小女子一拜。” 周老夫人早就看出,除周泰外,其他两个都是女扮男装。即便女扮男装,不施粉黛,大乔亦是秀色难掩,她无需开口,周老夫人便能猜出她的身份,笑得十分和蔼:“伯符到底是大了,竟讨了个这么漂亮的媳妇。” 小乔连连摆手:“夫人,我姐姐还没” 大乔满面含羞对小乔道:“婉儿,得父亲允婚,几日前,我与孙郎成亲了先不说这些,大军已至城外,我们莫要再叨扰大人与夫人,随我出城罢,孙郎稍后会亲自来拜见大人与夫人,再聊表谢意。” 听闻姐姐居然跟了孙策,小乔犹如五雷轰顶,心中暗想父亲是不是老糊涂了,怎么就这样平白无故便宜了那登徒子? 但看大乔满面喜悦娇羞,孙策应当待她不错,小乔不再计较,转向周尚与周老夫人,深深一揖:“婉儿承蒙大人与夫人照拂实在不知道说什么话感激,以后若是有能帮得上二老的,只管找我” 周老夫人上前扶起小乔,满面不舍:“好孩子,去罢,我们迟早还会见面的。” 众人再向两位老人行礼,二老亦趋步出府,看着他们上了马车。小乔隔着窗棂,向周尚夫妇挥别,马车便立即开动。 相处月余,小乔与周尚夫妇如同亲人,此时分别不免不舍。大乔轻握小乔的小手以示宽慰,小乔转身拭泪,又问:“姐姐,父亲怎么忽然答允你与孙伯符的婚事了?孙伯符的心不在袁氏帐下,可父亲还在为袁氏效力,你们成婚,父亲不会有危险吗?” 小乔这一问,令大乔又起怅然:“是啊,可这乱世里,我们也别无去处,想来父亲也是没办法,才答允了罢。不过孙郎有筹谋,派了人专门保护父亲的安危。” 小乔怎么都觉得孙策不大可靠,她托腮向外一望,却见这宛陵城头的旌旗皆已换成了篆体“孙”字,还未等她回过神来,百余精骑精神抖擞,从城门两侧包抄而来,前后簇拥着马车,蔚为壮观。 小乔吓得一把拉过大乔的衣角:“姐姐,这是怎么回事?这些都是孙伯符的兵?” “婉儿,你一直待在宛陵,有所不知,现下整个丹阳郡都是孙郎的了。” 说话间,马车已入城外军营,大乔与小乔下了马车,相携走入军帐。孙策正等在帐中,看到小乔,他赖笑招呼道:“小姨子来了?看你没有缺胳膊少腿,我也就放心了。” 小乔气鼓鼓地将包袱撂在榻上,睨着孙策道:“就算我父亲把姐姐许给你,你也别得意。若你敢欺负我姐姐,我一定打瞎你的眼!” 不知怎的,孙策与小乔一见面就吵个不休,大乔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婉儿,孙郎待我极好,你且放心吧。” 孙策翘着二郎腿,拉大乔至身前:“夫人,小姨子还未唤我‘姐夫’,实在是有些失礼啊。” 打从两人成婚后,孙策时常因为不能公开自己娶了大乔而懊恼,现下见到小乔,自然急于让她承认两人的关系。这沙场上肆意驰骋的英雄豪杰,此时却像个渴望旁人肯定的孩子,大乔不忍回绝他,转头望向小乔:“婉儿” 看着孙策那副贱笑模样,小乔简直要控制不住袖管里的石头,可他与大乔已经成亲,只要他待大乔好,小乔也没什么可计较的。想通了这个道理,小乔僵着脸,小声嘟囔道:“姐夫。” 孙策笑得如沐春风,将手扩在耳旁:“你说什么?声音小,我没听见。” 小乔瞋了他一眼,薄唇蠕动,还未出声,就听门外士兵通报道:“少将军,有人求见!” 孙策这才不再戏弄小乔,起身揽着大乔的纤腰,嘱咐道:“莹儿,我出去看看,你跟小姨子说说话罢,一会儿我再来找你。” 语罢,孙策大步走了出去。小乔这才卸了劲儿,趴在榻上懒道:“姐姐嫁给了孙伯符,以后都要跟他在一起了,我不能一直跟着你们,可我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啊。” 大乔上前抚了抚小乔的小脑瓜:“你为何不能一直跟着我?世道这么乱,我们姐妹俩可不能分开。孙郎说话虽不中听,心思却是好的。明年你就到将笄之年了,若是能许个亲眷,我也能放心些对了,我看周家二老待你极好的,给你做的夏裳也都很华贵漂亮,周公子又因为你先前跳崖之事,十分愧疚感动,你们” 提起周瑜,小乔将头埋在臂弯里,懊恼道:“我不要他愧疚感动,更不会因此就赖上他。先不说我的事了,孙伯符的母亲知道你们成亲了吗?” “孙郎先前送了信去,听闻婆母很是欢喜,只是他们一家现下被困在吴郡家中,孙郎很心急,想尽快发兵将他们解救出来。” 孙策对大乔的情意自不必说,既然吴夫人也欢喜,小乔终于放下心来,在榻上打了个滚儿:“那便好了,姐姐不知道,那日在花山里有多可怕,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知道怕,以后就别再自己跑出去,你都不知道我多担心。那洞窟实在不寻常,孙郎也起了提防,可周公子信中到底说不详尽,婉儿还能想起什么,不妨都告诉我吧。” 盛夏时节,日暮时分,地热仍未散去。孙策解下玄红披风,遥望着十里连营中正用晚饭的士兵们,嘴角仍挂着笑,眉头却越蹙越紧。 自渡江至今日,大军算得上所向披靡,可孙策身为一军之帅,自然不可耽溺于小胜。何况他多有掣肘,一头连着袁术,另一端则接着曹操。 此时长木修前来求见,不知又在打什么算盘,孙策明白,只有动心忍性,才能最终挣脱枷锁,他调息定神,走入了议事帐。 长木修依然是那般模样,嘴角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让人不知该笑还是该恼,看到孙策,他起身拱手揖道:“恭喜孙少将军,尽得丹阳之地!” 孙策摆手示意长木修坐下:“什么风又把张公子刮来了?可是你那位大人,又有什么指示?” “少将军近来双喜临门,既得了大美人,又所向披靡。此次修来,一是为了道贺,二来则是要告诉少将军:传国玉玺修已奉与了袁将军,袁将军大喜过望,尤其是看到玉玺上那八个大字时,心有戚戚,或许丞相托修给少将军带句话:只管安心为战,其他事,交予我们便好。” 那传国玉玺上所刻的八个大字乃是“受命于天,既寿永昌”,长木修此言,似在暗示袁术有称帝之意,孙策佯装听不懂:“甚好,乔将军那边,还劳烦你说到做到。” “乔将军是婉儿的父亲,即便少将军不交待,修亦会全力护他周全的。” 谈话至此,孙策轻笑吩咐帐外道:“来人,天色已晚,给张公子安排个住处。” 长木修拱手退下,孙策仍端坐未动,总觉得他这张似笑非笑的面庞下,还藏着些什么,却又说不清道不明,无从琢磨。 孙策站起身,骨节分明的大手摩挲过绣有江东六郡的屏风,最终停在刘繇部驻军的曲阿。此处乃周瑜最后一个锦囊计的箭弦所指,亦是他统御江左的重要节点,只能胜,不能退。 不知不觉间,已至夜半两更天,孙策舒活舒活筋骨,悠然回到了起居帐。不消说,大乔是他立马横刀背后的清风与柔情,只要见到她,满心的烦忧就会顷刻烟消云散,可孙策乘兴而回,帐中却不见大乔身影,他又返身回到小乔帐外,唤道:“莹儿,莹儿” 大乔闻声走出,看到孙策,她面有难色,小声道:“孙郎,今晚你能不能自己回去歇息?” 孙策一脸不悦,摇头不肯:“那怎么行?我才娶媳妇,就让我独守空房?你若不好意思,我去跟小姨子说。” 孙策作势要进帐,可他还未掀开帘子,就见小乔端着木盆走出,一盆胭脂水哗地泼出,差点溅在孙策身上:“你们俩该干嘛干嘛去,我要睡了。” 语罢,小乔转身走回,落下了锁钥,门外隐隐传来大乔的嗔怪和孙策的调笑,俄顷又漫散消失在了夜幕中。 虽然与孙策不对脾气,小乔依然为大乔开心,能与心爱之人相守一世,是多少女子梦寐所求。只是入夜后,帐内只剩她一人对影成双,还是让小乔有些感伤。 正在小乔发怔时,窗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呼:“婉儿,婉儿” 小乔打开窗棂,东风一吹,拂乱她的长发,只见星芒满眼,数十只萤火虫将夜幕点缀的恢弘华美,长木修立在帐外星幕下,笑得无比温柔:“婉儿,别怕,今晚我就守在外面”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章 周郎堪顾(一) 巢湖畔,百余船舶靠岸停歇,周瑜与身着蓑衣的士兵们一道坐在岸畔,烹水煮饭。 芦苇连天三万顷,炊烟袅袅,士兵们喝着稀粥围炉闲谈,周瑜独自坐在岸畔青石上,掏出一管竹篪,幽幽咽咽吹着庐江当地的民歌。 众人听得痴醉,渐渐止了谈笑,沉默听着竹管之音,笛声亦从舒缓转作慷慨,高昂激奋,砥砺人心,如闻万马似有千钧。 哪个男儿没有壮志雄心,听了这笛声,众人皆磨刀霍霍,恨不能现下就奔赴沙场浴血杀敌。 明日清早,百条渔船将突破巢湖,汇入长江,一路东去,加入孙策平江东的队伍中。想到这里,周瑜的眉眼间兴奋难掩,从小到大,他皆是旁人眼中的俊逸儒生,可靠十足,可无人知晓,他心中亦有几分蠢蠢欲动的不羁,今时今日,孤军深入,兵行险招与孙策里应外合,便是他最大的豪赌。 一曲终了,周瑜站起身,望着广阔无垠的湖面,心中顿起万丈豪情,成或败,生或死,皆在此一战了。 夜半三更,大乔已浑然熟睡,孙策披上衣衫,走出营房,来到吕蒙帐外,果见他帐中灯火通明。孙策拦住欲通报的士兵,掀帘而入,只见吕蒙正在屋里投壶玩,只是十支难中。 孙策满脸鄙夷,斥道:“我帐下怎么会有这么笨的将领,你快别投了,没的让人笑话。” 吕蒙一回头,看到孙策,十分惊诧:“少将军怎么来了,不会是少夫人把你撵出来了罢?” “放屁,我来是有事吩咐你,快去给我寻个算命的来。” “算命的?”吕蒙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少将军要算什么?” 方才听大乔转述小乔花山见闻,孙策辗转难眠,与其坐在原地傻猜,不若找个风水先生问问花山地脉,也好推测究竟是何等身份之人,会在那里建造洞窟。可这些怪力乱神事容易动摇军心,孙策不欲照实说,只道:“让你去找你就去,怎么问那么多!” 吕蒙脑子里不知转着些什么,笑得极为鸡贼:“好好好,少将军放心,明日我就去寻个人来!” 虽然渡了江又娶了大乔,孙策的烦心事却分毫未少。现如今,除去南边较为偏远的泾县c黟县c与歙县,孙策已将整个丹阳郡悉数收入囊中,加上吴景c孙贲的部队和收降的刘繇部曲,麾下已有一万余人。 起初,百姓们听闻孙策来了,吓得关门闭户,不敢出门。可待发现孙策军所到之处,竟秋毫无犯,还宣布愿意参军的免除全家赋税徭役,不愿意参军的绝不勉强之时,百姓们都乐开了花。要知道,自孙坚去世,江东百姓不知道经历的多少动乱,加之山越横行,大肆劫掠,为官者不为,还横征暴敛,让各地乡亲苦不堪言,现下好不容易来了清明为政之人,百姓怎能不爱戴? 只是士兵多了,粮草也多了,管理起来便有些麻烦。更何况,治人不比管物件,总要让投诚的士兵们心悦诚服,才能军心稳定,所向披靡。诸多事宜堆砌,令孙策深感分身乏术。 帐下虽人才济济,可放眼望去,从程黄朱韩到蒋钦c周泰,皆是武将,除去一个吕范外,竟还没有一个文官可堪任职,而吕范虽为县吏,却难以担当辅军治郡的重任。等过几日周瑜来了便好,只是周瑜的心智计谋,多在兵法,若要让他做文职,并非他所擅长,只能且走且看,再求良人相佐了。 是日晌午,孙策正与大乔用午饭,大乔贤惠温柔,煮的饭菜亦是舒顺可口,孙策望着大乔绝色姿容,心情舒缓了许多。 正在两人郎情妾意,你侬我侬之际,吕蒙忽然大声在帐外喊道:“少将军,风水先生找到了!” 大乔茫然十足地望着孙策,好似在问他为何要找风水先生,孙策扯扯她的小脸蛋,轻道:“我去去就来,你不必担心。” 语罢,孙策掀帘走出,招呼着吕蒙走向旁处:“昨夜才吩咐,你今日就找到了?” 吕蒙一脸兴奋:“今天一大早,我随韩当将军去募兵处,恰好碰到一个人,说自己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凡是人世间的事,没有他不知道的。这应该就是少将军说的‘算命先生’了吧?” 这神棍可真能吹牛,也不知是真有本事还是坑蒙拐骗,可世道艰难,哪里还能求全责备,孙策扶额无奈道:“我去议事帐,你把他带过来吧。” 片刻后,一位四十岁上下,头戴军师帽,身着深色儒裳的宿儒徐徐走进帐来,对孙策道:“听闻少将军欲算子嗣,依在下看来,少将军年轻精壮,这” 孙策臊了个大红脸,连连摆手道:“非也,先生莫听我手下人浑说,我是想算风水,而非子嗣。” 那人捋须一笑,从贴身包袱里摸出一只碗盏,又随手拿起案上茶壶注水,微微摇晃两下,用手指头蘸着茶水,在雕花木案上写了一个“山”字。 孙策心下一震,面上却不动声色:“看来先生已知晓我心中所往。不瞒先生,那日我的挚友游历花山,见那山顶洞穴中有一高台,高台上有一大鼎,还有大蛇镇守。观其新旧,大约十年前所制,却未完工。不知先生可知是何人因何所为,用途几何?” 那人掰着手指头算了几下,又问:“鼎的朝向为何?” “朝南。” “是否有奇特符号纹于其上或刻于背后石壁?” 孙策本就因那“山”字而惊诧,听闻此语,再也忍不住:“先生去过此地?” “非也,但若是如此,鄙人大略有些成算。” “请先生说来听听。” 那人对孙策一揖,开始踱步道:“山南水北谓之阳,山北水南谓之阴。花山南望黟山,北临长江,乃上阴之地;若将长江比作龙,则花山恰好位于龙的心脏,四海之内龙气汇聚,其象之贵堪比洛阳北邙。其以洞穴为之,又以巨蛇镇守,当属阴宅。鼎为炼丹之物,象征得道升仙。在洞穴内垒高台c筑石鼎,非万人之力不可为之。十年前有能力建此洞穴者,惟黄巾军是也。能让黄巾军在这密林深山中花费如此之巨修建阴宅的,惟有一人。少将军仔细想想,便知道是什么人了。” 孙策脸色巨变,垂着眼眸半晌无语,待回过神,他一把拉住那人的手:“先生并非风水先生,为何要随我部下,来此处为我解惑?” 那人见身份被孙策识破,起身大拜:“鄙人张昭,字子布,并非什么风水先生,为求见少将军,不得不如此称呼,欺瞒了少将军,还请少将军恕罪。只是,少将军是如何看出,张某并非风水先生?” 张昭乃徐州彭城人士,曾举孝廉,在江左一带颇有威望。孙策自然听过他的名头,含笑指着张昭腰间的玉佩:“敢问哪个风水先生,戴得起这样的玉佩?子布兄为何不直接来见我,而是要绕这么个大弯子?” 张昭苦笑道:“少将军有所不知,张某其实已经跟了你们一路了。只是少将军帐下尽是武夫,未有饱学之士,张某即便自报家门,那些武将又如何认得。” 前两日才慨叹帐下无人可堪文职,张昭便送上门来,孙策笑叹道:“是我疏忽了,先生所言不差,如今我帐下莫说没有饱学之士,甚至还有许多将领目不识丁者,就像那去寻先生来的阿蒙,小聪明十足,却毫无大智慧。先生如不嫌弃,可愿助孙某一臂之力?” 张昭再次大拜:“我与广陵太守赵昱乃是莫逆之交,笮融杀赵昱,背信弃义,罪不可恕。少将军打败了笮融,便是了却张某心愿,从此鞍前马后,愿为少将军肝脑涂地!” “太好了”,孙策双手擎了擎张昭的肩膀,“有先生襄助,孙某荣幸之至。往后孙某有任何做得不对之处,恳请先生批评指正。若有久负才学的名士,也请先生不吝引荐。” 夏日燥热难耐,终于盼来阴雨,却又是湿热难耐。江东士兵虽不适,却也习以为常,难为那些北方士兵,水土不服,日间相继病倒。 大乔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命伙夫队烧煮绿豆水,供士兵们服用。小乔帮不上忙,便与长木修一道去城北山间郊游。 两人从清晨爬到晌午,终于登上了山顶。望着视线尽头如银带般的长江,小乔望断秋水,却怎么也看不到巢湖,看不到湖畔的小县居巢,更看不到那个她日思夜想的人。 长木修看着小乔精致绝伦的侧颜,沉声轻问:“婉儿,周公瑾待你好吗?” 小乔愣怔片刻,回过神来,莞尔娇笑道:“周郎待我极好,修哥哥放心吧。” “他既然钟情于你,为何从不向乔将军提亲?” 小乔脸颊飞红,神色又有些尴尬,迟疑半晌才垂首回道:“我也不知道” 长木修抬起手,欲拂过小乔的长发,可他迟疑片刻,又无力地放下手:“婉儿,今晚我就走了。” 小乔眼波潺潺,抬眼望着长木修,不解道:“今晚就走?怎么才来就走啊?” “我只是个传话的,待得太久会引你姐夫猜忌。我的胞姐在吴郡开了家酒肆,我也该去看看她,帮她打打下手。” 小乔乖巧地点了点头,看出长木修眼底的万般不舍,她含笑宽解:“修哥哥别难过,我姐夫不日便会打吴郡,到时候,我们就又会见面的。” 小乔的娇笑犹如夏日里的凉风,令长木修无比神往,他终于解了愁苦之色,俊俏的面容上起了几丝笑意:“我会日夜盼着那一天的。” 语罢,二人皆不再说话,而是并肩静静地眺望着山光湖色。若不出长木修所料,待到吴郡时,周瑜也该来到孙策军中,届时鹿死谁手,总要现端倪了。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章 周郎堪顾(二) 张昭的到来的确给孙策营中带来很大改变:丹阳郡内各地发来的堆积如山的政务文书,不到三天就被张昭处理的干干净净;与此同时,各地运粮接济有条不紊,营内士兵训休有章可循,不过几日间,这支杂军拼盘的队伍就已焕然一新,实力大增。 然而事务管多了,自然有人要看这个新来的文官不顺眼,比如程普。论年龄,张昭与程普相差无几,但论资格,程普自认没人比得过他。于是这天临出阵前,程普故意绕了个路,来到张昭公办的营帐内,将自己腰间的佩刀重重撂在了张昭案上。佩刀颇重,震得案上的竹简和笔墨都跳起来,水墨飞溅,洒了张昭一身。 “先生自诩精通军政事务,可否把我这佩刀磨一磨?”程普抬头挺胸睨着张昭,神情皆是不屑。 张昭一笑,用帕子从容揩去案上溅出的墨汁,不疾不徐道:“佩刀之于将领,犹如爪牙之于猛虎,若不磨,便难以咬住猎物。将军临上阵前居然未磨佩刀,可还称得上能征善战?” 被张昭这么一讥讽,程普顿时哑口无言。其实,这佩刀他早已磨过,现下让张昭再帮他磨,显然是想故意为难。可他话已说出,又不好改口,只得帯着佩刀悻悻离去。 看到程普走了,张昭松了一口气。只是他心里清楚,想要服众,光靠巧舌如簧是不行的,必须要有相称的地位。眼下他虽帮孙策代理军政要务,却未有一官半职,这种局面显然不能长久。 张昭暗下决心,要让孙策真正认可他的能力,就必须为孙家做件大事,以解孙策的燃眉之急。 不消说,眼前孙策最挂心的,便是他母亲与弟妹们的安危。如今刘繇占据曲阿,王朗占据会稽,刚好将位于东边的吴郡钳制包围起来,其中刘繇所在的曲阿更是离吴郡只有三百余里。一旦刘繇起了歹心,派兵攻打吴郡,吴夫人与孙权尚香就会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若是能助孙策击溃刘繇,解救吴夫人,必是大功一件,亦可令孙策帐下众将信服。然而从丹阳到吴郡的路却并不好走,孙策之所以强压心神,未曾发兵,原因便在于路途间横亘着一道天堑——震泽。 震泽之大,由南向北,由东向西,皆有二百里之遥,比巢湖还要大上许多。传说当年大禹治水于吴,通渠三江五湖,将洪水全部蓄积在此,成了大泽,以至于湖面上常年有浪,天气不好时甚至还会出现如同大海上的狂风骤雨,掀翻往来的渔船。寻常人若想从丹阳去吴郡,大都会从陆路绕行曲阿,再行南下。因此,刘繇占据的曲阿,就成了哏在孙策喉头的一块鱼鲠。 若是自己自丹阳大举东攻曲阿,难保刘繇不会向南窜逃,占据吴郡,挟持母弟,要挟于己。可若放任之,自己与吴郡之间又隔着万顷波涛,难以跨越。孙策想到头皮发麻,亦没有想出解决之法。 是日夜,孙策与大乔一道翻阅兵法,苦寻渡江奇袭之道。见大乔看得极快,孙策不由打趣道:“没想到我夫人这么厉害,竟如此熟谙兵书,娶了你,我帐下那些老将都可以歇息了罢?” 听了孙策的揶揄,大乔丢开兵书,起身走回妆台前,解了绾发,嗔道:“我知道你担心婆母和弟妹们,才好心帮你,没的却惹你一通讥讽。” 孙策起身上前,扶着大乔的瘦肩笑道:“我哪里敢讥讽夫人啊,我可最怕你生气了。” 一对璧人映在铜镜中,凤协鸾和,般配非常。孙策坐在大乔身后,将她紧紧拥在怀中:“我是很担心你婆母,可若贸然激进,搞不好会落入圈套,全军覆没。现下我屯兵于此,刘繇反而不敢盲目进军,生怕被我从后侧包抄,打他个措手不及。总之现下不动不行,盲目行动更不行。不过,你不必想这些,只管把烦心事丢给我,你能陪着我,我已是十足喜乐了。” 明明只有十九岁,孙策却担起了如是重负,若说渡江前,他的生死成败只事关两千士兵,现下他的一举一动,则牵挂着百万江东黎民的身家性命。 可他并非只是江东百姓的救世主,亦是她的英雄,大乔回身搂住孙策的脖颈,软软地靠在他怀中,虽一字未言,却好似说尽了千言万语。 孙策喉间发紧,含笑轻问:“莹儿,你说,我每日都这么卖力,我们会不会已经有孩子了?” 大乔抬眼一嗔,羞道:“你少浑说” 大乔的娇羞令孙策爱不释手,可他深谙见好就收的道理,转言问:“我看小姨子这几日闷闷不乐,不会是身上的伤还没好吧?” 大乔笑得无奈:“还说呢,阿蒙每日去募兵,蒋队率与周队率皆要训练新军,没人陪婉儿玩。前两日,她带着彩儿去摸鱼,差点掉进了河里,吓得彩儿再也不敢跟她出去了若是周公子在,婉儿定能消停多了,他什么时候回来啊?” 提起周瑜,孙策又想起他那第三只锦囊,怔了一瞬,还未回大乔的话,就听守门侍卫通传道:“报!少将军,张先生求见。” 张昭漏夜求见,必然是有要事,孙策嘱咐大乔几句,便急匆匆往议事帐赶去。 张昭已等在帐内,看到孙策,他单刀直入:“少将军近日神思忧虑,可是在为高堂之事发愁?” 见张昭一下子看破了自己的心事,孙策叹道:“还是先生知我。公瑾不在,你便是我最倚仗的智囊了,还请不吝赐教。” 张昭礼道:“不敢。其实少将军不必忧心。刘繇虽与将军为敌,却并非盗匪之徒。身为汉室宗亲,又是孝廉,最看重的便是礼义名节,不会妄然对妇孺下手。如今吴郡太守一职由许贡霸占,许贡迫害名士,深为江东士族所厌恶。朱治将军曾被推举过孝廉,亦是过去跟随过令尊大人的老将,少将军何不上表朝廷,请求辟朱治为吴郡太守,然后再拨一支军队给他,让他由钱塘进入吴郡,便可名正言顺取代许贡。即使许贡不从,相比于刘繇,收拾起来还不是易如反掌。此举不仅能保少将军的高堂弟妹平安无事,还可得江东士族人心归顺,亦可麻痹刘繇,为少将军下一步进兵讨伐铺平道路,可谓是一举多得啊!” 听闻张昭这一计,孙策若有所悟,但复又疑惑道:“先生之计甚好,只是我何尝不想先取吴郡?可刘繇尚在曲阿拥兵自重c虎视眈眈,若知我等南下吴郡,必会派重兵前来攻打丹阳。且丹阳到吴郡这一路,北临震泽,南有浙江,途经故鄣c乌程等地,皆是山关重重,易守难攻,孤军深入,只怕风险太大。就算能够侥幸攻下,可若就此失了丹阳郡,没有了后方支援,岂不是陷自己于困笼之中?” 孙策所言确实在理,吴郡远在海边,是四塞之地,舍弃内陆,占据边塞,向来是古今兵法之大忌。且吴郡的耕地农产,远不如丹阳诸县丰厚,粮草供给更成问题。可张昭却不以为然,笑道:“少将军,事在人为啊。若是我们将大军一分为二,同时出兵,一路打吴郡,一路打曲阿,你以为如何?” “不可”,孙策并非未想过如是方案,只是吴郡与曲阿皆有重兵把持,“分兵两路,朱将军或许可击败许贡,刘繇却实难击破” “前几日,少将军跟我说,你的挚友周瑜,或许会带兵来帮你,可有此事?” 孙策沉默片刻,摸出怀中锦囊打开,将其中锦缎交予了张昭。 张昭拱手一礼,打开锦缎一看,只见偌大的空白绸缎上只写了俊逸飘渺的三个大字,别无其他。张昭不禁疑惑,问孙策道:“周大人未曾约定相见之期吗?” 孙策摇头笑道:“单单只有这三个字呢。” 张昭大惑,良响无语,他虽然不曾与周瑜结识,却早已听过他的名头,这样一个闻名江左的俊逸儿郎,怎会这般的莫名其妙呢?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章 周郎堪顾(三) 既决定讨伐刘繇,孙策即刻率部出征,不到半日功夫,便赶到了离刘繇的大本营曲阿只有七八十里地的句容县城。 两军相距之近,可谓迫在眉睫。过往的商旅都知道,大战已是一触即发,不由得神色匆匆,只想尽快逃离;城中百姓则是闭紧门户,半步也不敢走出。 趁士兵们扎营之际,孙策独率黄盖c韩当c蒋钦c周泰等十三骑飞马驰骋,直向东南而去,却未言明要做什么。众将疑惑,却都不敢怠慢,驰马伴在孙策左右,生怕掉队。 穿过丛林小路,一座高山出现在众人眼前。此山扼守于句容到曲阿的咽喉之地,乃丹阳与曲阿之间不二要冲——茅山。相传二百五十年前,即汉元帝初年,陕西咸阳的茅氏三兄弟来此采药炼丹,济世救民,遂被后世尊为道祖之一。然而孙策并非来此求仙问道,而是想要登上这曲阿城外的最佳制高点,俯瞰刘繇的排兵布阵。 就在这时,身在曲阿的刘繇得知了孙策军推进到的句容的消息,更有小报称孙策轻装简出,已亲自到城外查探。 刘繇不知该信与否,立即在中军帐内召集各路将领参谋前来商议对策。而其中有一位面熟者,不是别人,竟是太史慈。 话说大别山下一战以来,太史慈听闻孙策颇为活跃,替袁术拿下了庐江郡,不甘再落草为寇,毫无建树。于是他毅然放弃了山越首领之位,单骑下山,策马八百里直投曲阿的刘繇而来。刘繇与太史慈都是东莱的同乡,收留他自不成问题,可迫于帐下名士许劭之故,并没有委以重任,只是让他当一名骑马探路的郎官,一年多来,依旧毫无斩获。 如今,孙策的到来恰好给了太史慈建功立业的机会,白马峰下一站未分胜负,太史慈暗暗发誓要趁此机会,一举击败孙策,为自己扬名立万。 听得刘繇问了三声“谁敢为先锋”,太史慈立刻从队尾挺身而出道:“鄙人东莱人太史慈,愿为先锋,侦查敌军虚实。” 见有人主动请缨,刘繇大喜过望,关怀地对太史慈道:“子义可有把握?” 太史慈抱拳道:“鄙人在庐江郡落为草寇之时,曾与孙伯符交过手,此人武艺虽精,气力却不足,并不是吕奉先那样万夫不当之辈,其智也多以狡黠为多,不足为惧。只要您拨给我一千兵马,定能将孙伯符虚实探明。” 见太史慈如此有把握,刘繇长舒了一口气,笑道:“好,我果然没有看错你。只是如今孙策大军压境,贸然出兵怕会中了他的诱敌围歼之计。你武艺高强,且先探探虚实再来。” 未料到自己只要一千人马竟也被驳回,太史慈不由一愣。如今他已年逾而立,尚未获得人生中第一次正式带兵打仗的机会,怎能不感慨万千?然而刘繇的语气不容辩驳,太史慈定了定神,起身对刘繇重重抱拳道:“定不辱使君所托!” 茅山峰顶,孙策俯瞰东北方,只见曲阿城如同一座固若金汤的堡垒矗立在原野上,城北大江流尽之所,便是东海。 遥想当年,父亲孙坚募兵北上,讨伐黄巾,便是从此出发;而当一代将星陨落,魂归故里,亦是埋骨曲阿。眼下母亲与弟妹被困吴郡,父亲在天有灵,定会十足挂怀。 多思无用,现下唯有用手头上为数不多的军队抵挡住刘繇,才能为朱治讨伐吴郡争取时间。孙策压下对父亲的思念,转身欲离开,却见黄盖突然指着足下的山林小路喊道:“有敌军!” 孙策定睛望去,只见山下小道上那身影颇有几分熟悉,他邪魅一笑,对众人道:“怕是我的旧相识,咱们下山会会他罢!” 茅山脚下,太史慈单人单骑,御马如风。此一生,他戎马廿载,总是形单影只,从昔日单骑北海救孔融,到如今单枪匹马探孙策,太史慈实在想不明白,为何旁人总能振臂一呼应者如云,自己却无人应和,徒剩一腔孤愤,报国无门。 丈外,便是茅山之下的交通要冲——神亭岭,岭上有一座小木亭,道路在此分通南北。传说十年前,孙坚就是在此集结江东各部,渡江北上,讨伐黄巾,如今此处已经成为往来商旅人困马乏时的歇脚地。 太史慈打马上岭,在岔路口四下观望,忽见下山方向来了一小群人马,约莫十几个人,却有千骑卷平冈之势,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一袭赤红披风,大摇大摆的孙策。 见来者果然是太史慈,孙策暗暗佩服周瑜的厉害:太史慈只不过投奔刘繇月余,周瑜便已知晓,还将其写在临行前寄给自己的信笺中,叫他出门带足侍卫,提防太史慈单枪匹马前来挑战。不过孙策哪里会提防,今日碰上太史慈,他一不做二不休,银枪一横,大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白马峰下的逃贼!” 见孙策挑衅,太史慈却不恼怒,亦不似旁的武将,叫骂半晌却不出手,他嘴角一咧,喊道:“正要寻你,你却羊入虎口。纳命来吧!”说着,太史慈大喝一声,如离弦之箭一般挺枪策马直取中间孙策而来。 蒋钦c周泰见此,立即上前与太史慈缠斗。太史慈不慌不忙,红枪一舞,与两人战成一团,竟未落下风。 战过二十回,二人已是气喘吁吁,渐有招架不住之势。黄盖见此,立刻高喊一声“我来助也”,随即舞起大刀加入战阵,三人一齐围住太史慈缠斗。蒋钦以双股短刀劈砍,周泰用长柄铜锤抡击,太史慈仍是不慌不忙,红缨枪舞似漫天飞花,一时间刀光剑影无数。 见仍不能取胜,早已按捺不住的韩当从马背上弯弓搭箭,意图寻机射死太史慈,却被孙策抬手制止道:“韩将军,箭下留人!” “可若让他回去,放任他向刘繇通风报信,怕是不利啊!”韩当依旧挽着弓坚持着,不肯撒手。 “此人武艺堪比吕奉先,且智谋胆识皆不逊于我,不得此人,即便江东之地尽归我所有,又安得猛士,镇守四方呢?”说罢,孙策挺枪策马冲上前去,“太史慈,让我来会你!” 怕误伤孙策,黄盖c蒋钦和周泰立马闪开,只见孙策挺枪便刺,两人双枪一交,迸出一道耀眼的火花。 自上次白马峰下交手之后,孙策便一直憋着一口气,想要他日再见时亲手擒驻对方,加上之前一战熟悉了太史慈的枪法套路,此刻更是越战越勇,丝毫破绽都不留给太史慈。见孙策来得凶猛,太史慈且战且退,且退且战,两人竟一路从岭上打到了林中,又从林中打到了平原。 “我看你单人单骑来此,未带一营之兵,怕是在刘繇帐下也未受重用罢!” “让你手到擒来,只需我一人便够,何须千军万马!”太史慈抗下孙策一击,高声回道。 “那可不同!即便你武功盖世,也只不过是一人敌而已,唯有指挥千军万马,沙场立功,破敌千万,才可将史留名!以你的武艺与才学,到我这里足以成为一等一的大将!屈居他人帐下做一斥候,岂不可惜!”孙策说罢,舞动银枪如风,再刺太史慈。 许是被孙策的话刺中心结,太史慈挥枪一挡,竟没招架住这寻常一枪。眼看着孙策的枪尖就要朝自己的喉头而来,他赶忙回身一闪。谁料孙策的枪却并没有直取要害而来,而是径自在空中停住,再劈太史慈下一枪。 若是换做自己,方才早已抓住机会一枪结果自己的性命,太史慈精于枪法,自然晓得。可越是晓得,心中的疑惑不仅没有消解,反而如同天边飘来的乌云一般,越变越大。 地平线上传来一阵喊杀声,却是刘繇部属。韩当果然所料不错,刘繇得知孙伯符就在城外与太史慈酣战,怎会放过如此擒贼先擒王的好机会。孙策见此,无心恋战,回身一枪摆脱了太史慈,带着十几将领沿小路快速下山而去。 太史慈并未去追,而是在原地逗留了片刻后调转马头,朝援军来的方向疾驰。 回到句容营中,孙策下令坚守不出,三千人的队伍立即扎起铁打的营盘,扼守两山之间。俄顷,程普将兵五千赶到,刘繇派出的追兵只得悻悻而归。 经此一事,刘繇更认定孙策必将马上攻打曲阿,立即收拢各部,在孙策营东南西北四周驻扎下来,互成掎角之势,寻找决战的时机。这便应了张昭献给孙策的计谋:让孙策以相对弱势之兵从北面牵制住刘繇,让刘繇以为可以集中优势兵力歼灭孙策,这样刘繇便不会弃掉曲阿南奔吴郡,挟持吴夫人。 与此同时,朱治则率一万人迅速由溧阳向东南方的狭长谷地突击,长途奔袭二百余里直取乌程。乌程那微薄的守军哪里料到朱治带军来势如此迅猛,还未抵抗便仓皇作鸟兽散。朱治不敢怠慢,稍作休整,便立即率兵东进由拳,准备与许贡决战。 是月二十日夜。 孙策独立箭楼之上,望着刘繇营地方面传来的火光,神情颇为严峻。明朝便是他定下的决战之日,而敌众我寡,自己并程普共八千人在此困守孤营,刘繇则有近两万人。八千对两万,兵力上孙策处于绝对的劣势,程普与韩当等人皆劝谏孙策,不若等朱治攻下吴郡回军后再攻刘繇不迟,可孙策坚信,明朝便是最佳的决战之期。 皎皎明月,浩然当空,孙策从怀中掏出周瑜的第三只锦囊,打开锦布,只见上书写三个大字:曲阿见。 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便是他决定明日与刘繇部决战的依据,孙策深知,这是一场豪赌,赌得是他与周瑜多年来的兄弟之义,而赌注,则是他的身家性命与前程。 打更声响起,惊了孙策的思绪,他收了锦囊,披着清冷的月色走下箭楼,恰碰见一身戎装的小乔,孙策含笑打趣道:“哟,小姨子来了,可是又闯祸了?” 大战在即,孙策竟毫无紧张之色,还有心情玩笑,小乔嗔他一眼,语调却不似平日那般激烈:“孙伯符,你自己好勇斗狠如何,我管不着。但现在,你的命不仅是你自己的,更是我姐姐的。明日凭你如何浪去,你得安生回来,回到我姐姐身边” 大乔不愿孙策有后顾之忧,未曾嘱咐任何,可孙策知道她这几日夜夜难眠,辗转反侧,一直为自己悬心。想到大乔,孙策心弦蓦然一颤,明利的目光霎时软了下来,他难得一本正经地回小乔道:“我跟你姐姐来日方长,但明日我要将她托付与你照应,还请小姨子费心。” 听到孙策如此有礼有节地说话,小乔小嘴张得圆圆,良响才应道:“啊,好说” 孙策偏头看月色,见明月西沉,对小乔道:“莹儿呢?时辰不早,你们该走了。” 一辆马车从远处暗影中缓缓驶来,看到孙策,驾车的周泰赶忙起身一礼,孙策摆摆手,示意他不必拘礼:“外面我打点好了,好好送她们出去,务必确保她们的安全。” 周泰俯首领命,复驾车向营门处驶去。大乔踟蹰再三,还是打开车窗,泪眼婆娑地望着孙策,哽咽道:“孙郎” 孙策明白大乔的心思,她不愿与他道别,正是因为过分担忧明日那一战。看着自己心尖上的人儿眼底涌动的不安,孙策再顾不上顾忌,上前握紧大乔的小手:“莹儿,这一世夫妻还没做够,你等我,我一定会好好活着去接你回来” 马车飞驰,遮挽的手敌不过晚来风,不过须臾间,两人就擦身而过。可大乔的小脑袋依然探着,望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身影,泪水飞作了一条直线。 翌日清早,天蒙蒙亮,原野之上,大风萧萧。许是孙策约定的进攻之期泄露,大营之外,刘繇率两万人一大早便整齐列阵于孙策营外,对孙策部形成四面合围之势。 营帐内,孙策却笑得一如寻常,只见他披着赤红披风,身穿饕纹金甲,银枪在手,驱马阵前。长戈如林,战马齐喑,士兵们皆并足而立,目视前方,无有畏惧之色。 孙策一面策马,一面对目光如炬的士兵高声喊话:“你们都是我军中百里挑一的翘楚,亦是身经百战的战士!但今日之战,非同以往,此处唯有我,和你们八千人,再无其他。出了这营门,四面是敌,且敌人三倍于我部。也就是说,我,和你们每一个人,如果不能干掉三个敌人,便无法获胜。此一战,没有天时地利,没有迂回包抄,只有尽可能多的杀敌!就算是死,也必须带走三个!谁少杀一个,别人就要呕着鲜血替你多杀一个!唯有杀出一条血路,重创敌军,我们才能有生路!” “杀!杀!杀!”大营内,八千士兵高喊三声,响遏行云。随着愈来愈密集的战鼓声,孙策命手下将营门四面大开,自己握紧银枪,第一个策马冲了出去。程普c黄盖c韩当c吕蒙c蒋钦c周泰皆不甘落后,率八千士兵直杀向刘繇的中军之阵。 虽早已无数次听过孙策的威名,如今甫一看到如天降神兵般出现在百步之内的孙策,刘繇还是下意识地朝后缩了缩,叹道:“真不愧是孙坚之子!” 一旁的太史慈闻声,不由气上心口,他提枪上前,向刘繇请缨道:“待我去将他捉了来!”说罢,他飞身上马,于万军之中直朝孙策奔来。 孙策只听马蹄之音,便知来人是太史慈,他挑掉身前的敌兵便立即勒马横枪来挡。两人你来我往,舞枪如风,让周围的士兵都无法近前。 程普c韩当等人手持大刀浴血奋战,两人虽都不再年少,面对那些年轻力壮的士兵却不遑多让。蒋钦c周泰更是配合无间,一位在马上翻上翻下手持双刀如旋风般连刺数人,另一位则步行伴其左右,抡圆一双铁锤击退所有来犯之敌。最有意思的要数吕蒙,许是从之前孙策诈死中得到了灵感,只见他将别人的鲜血涂了满脸,一边匍匐着一边环顾四周,一旦身边出现敌人的士兵将友军扑倒在地的,立即冷不丁上前,对准敌人的后颈就是一刀。 “第四个啊不,第五个!”说罢,吕蒙再度装死倒在地上,随后徐徐将眼睁开一条缝,等待下一个时机。 这边孙策与太史慈大战百余合,仍不分胜负,孙策故意卖了个破绽,佯装败走,太史慈立刻策马追赶。看着紧追不舍的太史慈,孙策不由得暗暗叫苦:太史慈正是他遇见的第三个人,却迟迟没能杀掉,这样拖下去,岂不会动摇军心?趁着策马休憩这片刻功夫,孙策缓了缓臂膀的疲累,见太史慈穷追不舍,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突然勒停马头,紧接一个燕字回身,将手中的枪直挺挺地刺向身后。 这一招燕字回马枪乃是孙策苦练多年的绝技,轻易不施展,若施展则必取人性命,太史慈正穷追不舍,哪里反应得过来。千钧一发之际,他一拉缰绳,马匹陡然扬起前蹄,自己也应声坠马,滚出去几丈远。孙策见此,无心恋战,立即甩掉不省人事的太史慈,策马又杀入了万军之中。 大乔小乔与彩儿并未走远,此时在北面坡地上遥望着与敌军搏杀的孙策等人,从一开始的担心害怕,到沉默不语,再到不知谁第一个忍不住,起了啜泣,三个姑娘呜咽成一片,看着远处以命相搏的众人,心里万般不是滋味。 地平线上,残阳升起,殷红如血。孙策手下的八千士兵早已杀红了眼,许多人被人砍断了手臂,割破了肠子,依然瞪大眼睛将手中的武器插入敌人的胸膛。战场上,血雾弥漫,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平旷的原野已是尸陈遍野,孙策部亦已伤亡过半。 坐在戎车上指挥的刘繇哪里见过这等阵势,吓得哆哆嗦嗦,一句号令都发不出来。 可程普带兵数十载,心里非常明白,这八千人已是强弩之末,若再不撤兵,定会弹尽粮绝,被刘繇部悉数围歼,他顾不上擦满脸的血污,突破重围来到孙策身侧,高声道:“少将军,快撤军啊!现下撤军,还能留住一线生机!” 孙策满面鲜血,一身泥汗,耳中嗡鸣,已听不真切程普的话,心中所思所想,却是那锦书上的三个字“曲阿见。” 现下若是撤退,才是真的没有半分活路。可眼看战事愈发焦灼,无数兄弟在身侧倒下,孙策所能做的,也只有咬紧牙关,使出全力杀敌。 忽然,一支白羽箭穿云而来,不偏不倚地射中了临车中刘繇的头盔。刘繇大惊,身边众人慌作一团,高声喊道:“救驾!” 孙策极目远眺,只见视线尽头,云开之处,一身素白披风,银盔银甲的周瑜挽着大弓,一马当先,在他身后,数千人的援军正马不停蹄地朝刘繇部后方杀来。 看到周瑜,孙策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卸了几分气力。看来自己没有会错他的意思,那三个篆体的“曲阿见”,正好藏着“廿一日见”几个字,这便是周瑜驾船从北面的长江口登陆,袭取曲阿的日期。 孙策若不在这一日发动进攻,刘繇必会回军来击周瑜,届时曲阿城高,周瑜这几千人背水一战,即便自己率军驰援,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与此同时,东南方也传来了一声悠远而洪亮的号角声,只见茅山之下,“朱”字大旗首当其中,朝这边开来。原来是朱治已经攻取了吴郡,立刻派前头一千骑兵驰援至此,想来吴夫人和孙权c尚香,也应安然无恙了。 须臾间,战况乾坤逆转,刘繇再也没有留在此地的理由,他声嘶力竭喊道:“撤军!撤军!”可曲阿已被占,士兵们已经不知道该撤往何处,旁边一谋士立即说道:“去豫章,到豫章太守华歆那里去!” 刘繇顾不得思量,头盔上还顶着周瑜射的那支箭,立即同剩余几千士兵一道,向西南方逃去。 山坡上,大乔小乔与彩儿共同目睹了这突转,皆是目瞪口呆,最后还是彩儿忍不住先开了口:“那是江左周郎吗?真是宛如天将啊” 小乔听了这话,顾不上擦拭满是汗水的小手,一把捂住了彩儿的双眼:“不许看他!”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一章 琴瑟在御(一) 刘繇既已溃逃,孙策便与周瑜合兵一处,清理沙场,围剿残兵,收纳投诚者,及至傍晚时分,便肃清了曲阿城内外。孙策顺理成章入了城,接管了刘繇下部所有建制。 是夜,士兵们皆十分疲累,宴饮同乐后昏然睡去,唯有守夜士兵往来巡查,甚是谨慎。小乔独自在营房外高地处抚琴,一双素手往复来回,弹不尽无限情思。 多日未见周瑜,小乔难以抑制满心对他的思念,朝思暮想间,他的模样却分毫没有淡忘,反而愈发清晰,如刀劈斧刻般印在她的心上。今日终得相见,他风姿愈发俊逸超然,举世无双,带兵解救众人于水火,令小乔欢欣又怅惘,恍惚间手下琴弦生涩,竟弹错了几个音。 星辉暗夜下,琴音戛然而止,小乔兴味索然,起身欲走,忽见暗影处立着一个人,她不由一惊:“谁在那里?” 这一声抟风而上,仿佛惊了月中仙,一轮圆月破云而出,洒下一片清晖,周瑜立在朗月下,青衫儒裳,临风倜傥,已不见白日弯弓策马的豪杰肃杀,唯剩书生意气。 小乔不自觉地红了脸,小声轻问:“你什么时候过来的,怎么不吱声啊?” 周瑜走上前来,笑道:“听见你弹琴,就没有打扰。” “你是听我弹错了才来的吧。” 看到小乔小脸儿上的几丝羞恼,周瑜嘴角泛起一丝浅笑:“我只是想来问问,你的身子都好了吧?”他边问边走到小乔身侧坐下,轻轻拨弄几下琴弦。 昨日他还在她的梦里,今日却来到了她的身侧,小乔面颊微红,小声答道:“周大人和夫人都待我很好,身上的伤也都大好了。” “那日山越匪众下山,袭扰百姓,我身为居巢令,不能不顾百姓安危,只能先策马回居巢去。姑娘的高义,周某一日未曾忘怀,只是我希望,以后莫要再为我犯险,若是你有什么好歹,周某定会抱憾终身的。” 那日纵身一跃,小乔未计后果,亦未曾想过,周瑜会为因此自责。她诚心诚意地爱慕着他,亦渴望得到他的青眼,却不愿领受他的愧疚,小乔莞尔一笑:“若是担心我,不妨为我弹一曲罢,方才那曲子,我都记不清了呢。” 曲有误,周郎顾。听到小乔这请求,周瑜愣怔一瞬,到底却未回绝,挽起袖笼,絮絮拨起了琴弦。 泠泠七弦弹尽,如闻万壑松涛,明月停晚照,清风拨乱丝发,醉眼朦胧间,小乔望着周瑜低垂的眉眼,只觉万事万物轻巧如梦。若真是大梦百年,能让时光永恒停驻在此刻,该有多好。 今日孙策率部浴血杀敌,身先士卒,身前连中数刀血肉模糊,可他还是强撑着身子,打点一切,及至深夜回到帐内,才在大乔面前松懈了下来,嚷嚷着疼得厉害。 大乔见孙策竟像个孩子似的在自己跟前撒娇,无奈又好笑,可当她为他褪去衣衫,看到他血肉模糊的胸膛时,眼泪瞬间便飞了出来。 战争的残酷,若非亲眼得见,根本无法想象。大乔不忍让受伤的孙策哄自己,赶忙拭去眼泪,小心翼翼地为他包扎。 远处簌簌琴声传来,如繁花飘零落入浅眠。孙策歪头细听,笑对大乔道:“莹儿,你听,是公瑾在抚琴。” 大乔手上动作未停,笑道:“今日周公子来,以后还走吗?” 孙策十足兴奋,顾不上身上的伤,揽着大乔的纤腰道:“往后公瑾就在我帐下了,有了他,我一定能成事!不过,过些日子公瑾要回居巢,打点一下县内事宜,再把周婶和哑儿接来。” 听闻此言,大乔亦十足欢喜:“方才是婉儿在弹琴,现下换成了周公子,想来他二人应当在一处。若是周公子以后都与我们一起,朝夕相对,说不定会对婉儿” 孙策一愣,旋即笑得直不起腰,牵动身上伤处,疼得直叫唤:“我的好夫人,你可别逗我了,就小姨子那样,说不准过些日子,他们拜把子做了兄弟也未可知啊。不过,我确实有日子未听公瑾抚琴了,先前他的结发妻离世,少了琴瑟之情。如今看来,他应是释怀了几分,我这做兄弟的也为他高兴。” 又听孙策出言挖苦小乔,大乔面色一沉,偏头过去不理会他。孙策见大乔生气,嬉笑着告饶,在她面颊上“叭”地一吻,起身披上了衣衫:“夫人别生气,我去看看那太史慈,若是回来的晚,你就先睡下吧。” 语罢,孙策一溜烟跑出了起居帐,身手矫捷,倒是分毫看不出身上有伤。大乔慢慢捡拾起药酒与干布,思绪不由飘往了百里开外的徐州。打从孙策开战,数百里辗转奔袭,便未再得到过父亲的消息,他亦同在沙场,又年迈多病,不知现下情形如何。 想到这里,大乔站起身,走向窗棂处,望着高悬于顶的圆月,唯能默默祈祷乔蕤一切安泰,他们父女三人能早日重逢。 曲阿之战,除了击退刘繇部外,最大的斩获莫过于生擒了太史慈。此时此刻,他被捆住手脚关在营房内,由蒋钦c吕蒙与周泰近身看守,生怕有分毫破绽,让这万夫莫敌之人有了可乘之机。 黄盖端来一盘牛肉和一壶好酒,对众人道:“少将军吩咐了,要对他好些,你们给他松松绑,让他吃点东西罢。” 吕蒙杀敌颇多,此时累得哈欠连天:“黄将军别说风凉话,咱们兄弟累成什么样子了,他晕在那里舒舒服服躺了大半日,体力正是充沛,若是吃完了肉一高兴,趁乱跑了,少将军可要把我们切了。这责任我担不起,你若要放你就放,我回去歇着了,到时候少将军怪罪,可别拖我下水。” 黄盖在这军中资历虽不比程普,但也是孙坚留下的老将,怎受得了吕蒙这么个十五六岁的毛头小子这么跟自己说话?他气不打一处来,拽住吕蒙的衣襟正要发作,便见孙策掀帘走入,笑道:“嚯,黄将军和阿蒙这么勤谨,大晚上了还在比划?” 看到孙策,众人赶忙行礼,孙策摆摆手,上前找了块软席坐下,示意蒋钦为太史慈解绑:“我与这位好汉是旧相识,来即是客,怎能如此待客?把这些猪蹄扣都解开罢。” 蒋钦拱手领命,为太史慈松了绑,太史慈看了看桌上的吃食,咧嘴一笑:“成王败寇,今日是你胜了。只是我太史慈戎马倥偬二十余载,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普天下有才干之人如此之多,怎就轮到你这么个毛头小子如此威风?”孙策轻笑几声,回道:“你我交手两次,皆是我胜了,可你好像还是不服气啊?” “白马峰下若非你使诈,用泥沙迷我双眼,我何至于将大美人输与你。今日是我急于求成,未料得你还是那般卑鄙,竟假意逃窜引我上当不管怎么说,仍是我败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罢。”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一章 琴瑟在御(二) 孙策万分清楚,若想建功立业,必要任人唯贤,他自是十足惜才的,否则太史慈早已脑袋搬家,哪里还能在这里骂骂咧咧。可当他听见太史慈出言攀扯大乔之时,孙策还是忍不住有些不痛快:“我说,你吃是不吃?你若不吃,我就把这肉给阿蒙了。” 吕蒙现下十五六岁,正是长身体的年纪,晚饭吃得再多,过不了多久便又饿了。听了孙策这话,他兴奋非常,上前就要把牛肉端走。 太史慈见状,一把按住吕蒙的手,夺回瓷盘:“就算要死,我太史慈也不想做个饿鬼!”语罢,他端起菜碟,三下五除二就将牛肉全部扫入口了中,又如牛饮般,将一坛酒喝了个底朝天,他狠命一抹嘴,只觉酒气已上了头:“一盘肉怎够?再来三盘!” 看太史慈吃个饭也是一副视死如归之态,孙策不由笑了起来,冲黄盖点了点头。黄盖拱手领命,转身走出,片刻又折返,捧着几盘子牛肉悉数递给了太史慈。吕蒙看着太史慈又将几个菜盘中的牛肉一扫而光,心中别提多痛,却又不得发作,只能眼巴巴望着,垂涎三尺。 少顷,太史慈酒足饭饱,瘫坐在地,捧腹道:“吃饱喝足,别无遗憾。行了,送我上路罢。” 孙策看不得太史慈这般无赖样,语带讥诮道:“若我真想要你死,何苦浪费我的粮食!那日在白马峰下,我孙伯符见你谈吐不凡,不似普通山匪,有意相交,今日更是以礼相待,不想你竟如此废物,一心求死!罢了,你若愿意死,本将军就赐你自我了断,待入了阎罗地府,莫忘了告诉旁人,你行伍二十余年,从未带过一兵一卒!” 孙策这话,无疑戳中了太史慈的痛处,他酒醒了大半,双唇蠕动,半晌说不出话来。孙策见他这般,少不得缓了几分情绪,上前坐在他身侧,安抚道:“子义兄,我孙伯符不才,仰仗着先父基业,得诸多良将相助,才有今日。我知道你看不上我,觉得我年少无德,不愿与我为伍。可这天下人,谁不是打年少起一路走来的?你若愿意来我帐下,我必委以重任,绝不辜负你这天赐的将兵之才,如何?” 太史慈瞪大铜铃般的双眼盯着孙策,良响,喟然道:“我太史慈戎马多年,心中唯念为天下苍生而战。打从你孙氏起兵,我便知晓你的带兵之法,眼见你这一路,确实从未苛待百姓。你年少,我年长,可我并非因此,才不愿效力于你军下。若是我此番未有一兵一卒,就投靠于你,这几位将军,可愿意与我同席?” “那你是什么意思,到底愿不愿意来?”吕蒙本就有气,听了太史慈这车轱辘话更是觉得头疼,不由嚷嚷了起来。 “若是你信我,不妨放我出去,我太史慈定能招来刘繇旧部,届时,再为你效力!” 蒋钦周泰等人面面相觑,连老成持重的黄盖都忍不住出言道:“我看你是糊弄傻子吧?若你能招来刘繇旧部,不打我们就不错了,怎可能投在我们帐下?” 孙策却笑道:“来人,给他找匹马,准备些干粮,他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不许看着他,也不必管他。来日等他回来,只管大开营门相迎!” 语罢,孙策起身走出了军帐,黄盖等人虽疑虑,到底也按照孙策吩咐,交代过营房外的守卫后未再逗留。 太史慈没想到孙策竟真的答允了自己的要求,愣怔片刻后,他踉跄起身,挑开帐帘,望着十里连营的点点灯火,心头顿起了万千思绪。 物转星移间,七月流火,八月未央,九月授衣,转眼已至十一月初冬。孙策部已在丹阳与吴郡稳稳扎根,为了不拖累孙策行军,吴夫人带着孙权与尚香待在吴郡未动,孙策亦明白母亲心思,只想着等到恰当时机,发兵往会稽攻打王朗,好扫除肘腋之患,一统江东。 这几个月众将士募兵辛苦,太史慈又遵循所言,带来八千余刘繇残部,及至十一月末,孙策帐下已有三万余人。 不消说,攻打王朗的时机已经成熟,可孙策迟迟未动,众人皆明白,他是在等着徐州处袁术的消息。 是日,长木修来向袁术问安。打从孙策渡江后,袁术自认孙策所得底盘皆属于自己,听他捷报频传,乐得终日合不拢嘴,此时见到长木修,亲切张罗道:“来来来,张修,你快与孤说一说,孙伯符今日去打王朗了没有?” 长木修拱手道:“前两日孙少将军来信,方问过主公的意思,想来那信件传回丹阳去不会这么快。主公稍安勿躁,少将军自有主张。” 这大半年来,曹操与吕布鏖战正酣,袁术则坐山观虎斗,乐得清闲,更是靠着长木修的计策诓来了孙坚留下的传国玉玺,现下他已然知晓了孙策私纳大乔之事,却佯装不知,将乔蕤牢牢握在手上为人质。想来孙策重情重义,定不会枉顾他老岳父的死活。如此,袁术简直是不费一兵一卒,便可尽得江东之地了。 袁术背手在房中踱步,神情无比餍足:“你比你伯父强多了,可算是孤帐下第一才人。不过,光传信可不够,你还是要去丹阳一趟,当面讲孤的旨意告诉孙伯符。” 长木修谦恭礼道:“承蒙主公谬赞,修愧不敢当,自当为主公肝脑涂地。” 袁术贼笑几声,觑眼望着长木修:“小子,你如此尽心,孤总想着赏你些什么。可你年纪尚轻,也不宜为你求高官,你想要什么,只管告诉孤,孤定会为你做主。” “为主公做事,不图其他,修不敢领受。” “好罢”,袁术故意拖长了语调,“本来孤听闻你喜欢乔蕤家的小丫头,想助你玉成此事,既然你不愿意,那就罢了吧” 听了袁术这话,长木修那一向冷静的俊颜上却闪过一丝狂喜,旋即俯身拜道:“多谢主公!”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一章 琴瑟在御(三) 江南初冬,轻霜未杀,云霄万里,凫雁满回塘。孙策与周瑜看罢士兵操练,披着一身霜气回到大营中。 见周瑜衣衫单薄,孙策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披在他肩头:“从前总是你提醒我,换季添衣,怎的自己倒是不注意了?” 周瑜未推却孙策的好意,笑道:“眼见真是有夫人的人了,有人关怀就来眼气我们这些无人管的。不过看你与乔夫人如此情深,我这做兄弟的打心眼里为你们高兴。” 孙策抬手一敲周瑜的心口:“别光顾着艳羡,你这鳏夫也当了好些年了,也该再找个知冷知热的人在身侧。不过,我也不催你,毕竟这世上能配得上你的人太少,你自己留神便是了。另外,我已知会各部各将,明日一早,我便率两万精兵南下攻打会稽,你带兵一万,镇守于此,不必与我同去。我思来想去,觉得唯有你驻守丹阳与吴郡,我才能放心啊。” “王朗为人狡诈,且会稽多山川湖泽,地势复杂,此一去万万当心,丹阳与吴郡有我在,必定万事无虞。” 孙策重重拍了拍周瑜的肩,又道:“打从入秋后,莹儿身子就不大好,此次讨伐王朗,路途艰险,我就不带她同行了。公瑾,务必帮我照顾好她。” 周瑜还未回话,只见一侍卫小跑而来:“报!少将军,张修公子打徐州来,求见少将军!” “知道了,让他去议事帐等我”,孙策高声应罢,见侍卫退下,又压低嗓音对周瑜道,“这长木修是个细作,假意逢迎袁术,暗地里却为曹操做事。” 听闻长木修又来,周瑜面色不大好看:“我总觉得,他并非表面上这般简单。以他的才干,若想封官进爵,为何不留在曹操身侧做谋士,而是到这江南之地,在你我身边打转?” “或许因为他喜欢小姨子罢,我先去看看他,回来再说。” 语罢,孙策阔步离去,周瑜立在霜天里,半晌未动,眼波中涌动着不安:长木修所求,难道真的只是小乔吗?若非如此,他当如何应对,若真是如此,他又当如何呢? 傍晚时分,宛陵处来了人,原是周老夫人见骤然降温,担心周瑜冻着,特意差人送冬衣来,亦为小乔准备了几件。周瑜明白周老夫人的意思,无奈又无可奈何,只能老老实实地拿了包裹,来到小乔的营帐外。 谁知小乔却不在,只有大乔在帐中,周瑜与大乔见礼,拱手道:“还未恭贺夫人与伯符大喜。” 大乔莞尔一笑:“小事罢了,周公子不必介怀。公子此番前来,可是有事寻婉儿?” 周瑜莫名赧然,尴尬笑道:“我伯母为小乔姑娘准备了几件冬衣,让我送来” “真是不巧,今日张公子来,婉儿与他出去玩了。周公子不妨交给我罢,等婉儿回来,我再让她去找你道谢。” 真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长木修一来就找小乔,不知道究竟安得什么心。周瑜一时愣神,还未来得及回大乔话,就听得一阵脚步声,小乔如清泉般明澈的嗓音隐隐传来:“修哥哥,今日劳你带我去玩,不然整天憋在屋里,简直要闷死我了。我这就回去了,不然姐姐怕是要担心” 长木修沉吟片刻,好似鼓起了极大勇气:“婉儿,此次我来寻你,是有事要问你你还不知道,袁将军愿意为我保媒,前几日已经去问过你父亲的意思了。乔将军说,虽要媒妁之言,却更要你活得顺心,所以若是你愿意,我,我” 听到这里,周瑜几步上前,一把掀开帐帘,望着小乔,沉声道:“过来。” 没想到周瑜竟然在帐里,小乔与长木修皆被吓了一跳。小乔自是大窘,垂着头老老实实地向帐子走去,谁知长木修阔步而上,先小乔一步入了帐,对周瑜礼道:“可巧周大人也在,那张某今日便把话说开了:听闻周大人还未向乔将军提亲,张某先行一步,希望周大人成全。” 大乔听到几人这对话,茫然又震惊,看小乔冲自己眨眨眼,大致明白了几分,赶忙故作镇定,坐看他两人相争。 偏不巧孙策忙完了军中事,寻周瑜未果,便来寻大乔,结果进帐一看,他几人竟然在一处,周瑜与长木修横眉相对,不知究竟为何。 周瑜与小乔装作两情相悦之事,一时与孙策说不清,自己不会说漏嘴,难保孙策不会,大乔赶忙上前对孙策道:“孙郎,明日还要出发去会稽,不妨我们早些回去,莫要都挤在婉儿这里了罢。” 孙策哪知道他们的秘密事,摆手道:“不忙,说了好一会儿话,我口干舌燥的,在小姨子这里讨口水喝。”语罢,孙策走到木案前,掂起陶壶斟满碗盏,大口喝了起来。 正当此时,只听周瑜冷道:“你怎知道,我没打算娶婉妹?婚姻大事,岂能儿戏,先前我已带婉妹去见过了我的从父伯母,不日,便会去向乔将军提亲” 孙策听了这话,满口水径直喷了出来,可他还来不及问,就见大乔明眸眨个不住,他不敢多言,讪讪道:“水太烫了,你们继续,不必管我。” 长木修将目光从孙策身上收敛回来,面带讥讽:“哦?是吗?那张某就等着周大人提亲那一日,还望周大人是发自真心,莫要平白害了人家姑娘一生。”语罢,长木修冲孙策一礼,又深深看了小乔一眼,大步走出了帐去。 待长木修走远,孙策起身上前,插着腰对周瑜道:“我算是看明白了,你是怕小姨子被这来历不明的家伙娶了去,这才帮她扯谎罢?” 周瑜没有回孙策的话,转向小乔道:“小乔姑娘,周某与你说过许多次,长木修不是好人,请你少与他来往,希望你能记在心上。” 小乔薄唇微颤,心里委屈,眼眶不由一热:“修哥哥他不坏。” 周瑜心头一时有些堵,却也知道与小乔掰扯不清,转向孙策道:“伯符,我有事跟你说,我们去议事帐。” 孙策点头作应,拉过大乔的手道:“莹儿,我晚些回来,你回去等我罢。” 待孙策与周瑜离去,小乔的眼泪再也忍不住,簌簌落了下来。大乔赶忙掏出绢帕,欲为她拭泪,却忽然一阵眩晕,脚下一软,差点跌倒。 小乔急忙扶稳大乔:“姐姐姐姐你怎么了?” 大乔被小乔搀扶着,缓缓走到卧榻处,抚着胸口顺了顺气:“无妨,婉儿,我没事,你别担心。” “你看你现下瘦成什么样子了,前阵子吃不进饭,现下又动辄眩晕,姐姐,你想急死我吗?” 大乔轻笑着摇了摇头,紧握着小乔的手:“你放心,我真的不妨事。只是姐姐想回宛城去了,你可愿意陪我?”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二章 雨雪霏霏(一) 丹阳郡官道上,长木修单人单骑,在暗夜下驰马。许多年来,他都是形单影只,我行我素,最近却常有寂寥之感。唯有看到小乔,待在她身侧,他才能感觉心底尚存几丝温暖。小时候在花山的回忆,是他此生最恐怖的瞬间,可今时今日,他却时常回想,那些个与她相依为命的日子。 转过一条弯道,两名黑衣斥侯从左右两边岔路跟上,与长木修策马并行,长木修低声问:“事情打听的怎么样了。” 其中一人回道:“正如公子的猜测,周大人与小乔姑娘私下里接触并不多。听闻周大人的爱妻几年前去世了,周大人十分难过,这几年都没有续娶之意,还因此惹恼了他的从父” 长木修沉吟一瞬,又问:“周公瑾发妻的墓冢在何处?” “在居巢县的小山上。” 长木修微微一笑:“刨人祖坟可是要遭报应的,我们也不必刨开,稍微挖两下罢。” 没想到一向老成的长木修竟会下这种令,两斥侯不明所以,不由愣怔,待回过神却也不敢问,只拱手道:“是” 入夜时分,天上飘下了冻雨,簌簌落在帷帐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帐中昏或非常,大乔秉烛在帐内为孙策收拾衣衫。 天凉了,孙策此一去讨伐王朗,不知开春前能否获胜而还,衣裳带少了怕他不够穿,带多了又恐成累赘,大乔挑了捡,捡了挑,用了整整一个时辰也没收拾好。 孙策忙罢正事,回到起居帐中,将仍在劳碌的大乔一把抱起,几步放至榻上:“前几日不是说眼睛疼吗?怎的一点也不知道心疼自己?” 两人虽已成亲快一年光景,亲近时大乔却还是难免羞怯:“我没事的,让我起来帮你收拾包袱罢。” “这些都是小事,哪里有你的身子要紧。莹儿,我明日就要出征了,你安心躺着,陪我说说话吧。” 大乔乖巧地窝在孙策怀中,呢喃道:“孙郎,若能赢了王朗,整个江东便都是你的了。从前你时常说起自己的抱负,却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你的抱负到底是什么呢?” “大战在即,我若说项羽,你肯定觉得不吉利,那我便换个人与你说。莹儿,你饱读诗书,应当知道春秋五霸之首的齐桓公罢,我的志向就是像他一样,无论是否身居王城,都能匡定天下,解救黎民。” 不知为何,此次孙策出征,大乔尤为不安,可她不愿让自己的情绪影响他,转言而笑:“听闻齐桓公好内,晚年纳了好几位夫人呢。” 听出大乔好似在吃飞醋,孙策心里竟有些痛快,出言安抚道:“哪有人天生就凉薄,许是他心爱之人离去,他负气才会如此罢。不过莹儿,我绝对不会负你的,我孙伯符此一生有你,旁人真的是再也看不上了。” 大乔将小脑袋枕在孙策肩头,嘴角带笑,眼泪却不争气地滚落:“孙郎,我不要救世主,也不要大英雄,我只想要你永远平平安安的。” 窗外冷风肆意,孙策的心却是暖暖的,他撑起身子,褪去银甲,好让大乔靠得更舒服些:“我幼时随母亲颠沛流离,备受其苦,现下只希望能靠一己之力,打出一片天地,让我们将来的孩子和万千孩童能安然快活地生活。莹儿,你放心罢,除了你,没有人能伤害我分毫,只有你能看到我不着甲衣的样子,是我永远不设防的人” 本以为大乔听了这话,会有些许感动,谁知她却咯咯笑了起来:“我可不信,且不说婆母与弟妹,周公子难道你会设防吗?” “他们与你一样,都是我的亲人,我自然不设防;可也与你不一样,你是我唯一的妻,也是我最爱的人莹儿,入秋来,你的身子一直不大好,说起来,我们也有日子没亲热了,明日我就要去打仗了,不如”孙策撑着脑袋,抬手轻绾着大乔的青丝,笑得俊朗又勾人。 大乔早已见惯他这副模样,偏过头去不予理会:“你明日还要骑一整天的马,现下还不省着些精神,倒是来闹我。” “这算什么,我们方成亲那会儿,一整夜不睡,白日不是一样打仗吗?” “我烧心又难受,还是不舒服得紧,若是你不让我帮你收拾包袱,我可要早点歇着了。” 孙策到底心疼大乔,听她如是说,怎舍得勉强半分:“你歇着吧,我自己去收拾。” 语罢,孙策下了榻,三下五除二就将包袱扎裹得当了。大乔望着他来回忙碌的身影,心头涩涩。既是心头挚爱,怎会不愿与他亲近,只是自己有难言之苦,不愿让孙策劳神牵挂。打刘繇时,他身上那条条血痕,犹如刻在她脑中一般,午夜梦回,她时常惊醒,总害怕孙策会有个好歹。此番他出兵讨伐王朗,本就行路艰难,她怎能让他为了自己而分神呢? 正当大乔愣神时,孙策返身而还,坐在榻畔对大乔道:“莹儿,我实在舍不得你,你能否赠一缕发丝给我,我贴身收着。” 大乔赶忙换上一副笑颜,拿起榻旁绣筐里的小剪子,剪下一缕青丝,塞入荷包内,递与了孙策。孙策如获至宝,顺势将大乔拉入怀中:“莹儿,所谓结发夫妻,大抵如是。等我扫平肘腋之患,我们就回吴郡去,我要再娶你一次,让你风风光光地嫁给我,不再受妾室之名。” 大乔含笑颔首,强忍着眼泪道:“好时辰不早了,明日还要赶路,早点歇下罢。” 夜半三更时,江东之地,千家万户仍在睡梦中,孙策下部的士兵们,却已开始收拾行囊,拔营牵马,准备冒着风雨向会稽郡出发。 小乔一夜未睡,托腮坐在帐内,回想着下午大乔的话。她怎么也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大乔竟然有了身孕,且月份不小了。 大乔不愿意因为自己的身子,影响孙策行军打仗,索性决定将此事隐瞒,回到宛城生产。可她连自己究竟怀孕几个月了都懵然不知,车马颠簸,万一有个好歹可怎么得了? 想到这里,小乔忍不住又叹起气来。原本她是打算直接回绝了大乔,可大乔泪眼汪汪,说孙策是自己的命,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孙策因为自己有一丝一毫的分心,这又该让她这做妹妹的如何是好呢?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二章 雨雪霏霏(二) 翌日清晨,大雨未歇,孙策部两万精兵冒雨向会稽郡进发。周瑜策马相送,及至城外三十里才回还。大乔身子不适,未能同行,独自坐在起居帐里发呆。 小乔奉来汤羹,对大乔道:“姐姐,姐夫骁勇,帐下人马又多,定能打下会稽,平安而回的。你好歹吃点东西罢,即便不在意自己,也要想想肚子里的娃娃啊。” 大乔实在没有胃口,但想到她与孙策的孩子,少不得接过碗来,用调羹轻轻搅动散热。 小乔这才放下心,跪坐在大乔身侧:“姐姐有了孩子,明明是好事,却不敢让孩子的父亲知道,真是为难。不过我这孙姐夫平日里看着精似鬼,没想到在这事上却这么笨,与姐姐朝夕相处,竟也没发觉” 大乔笑叹道:“孙郎没做过父亲,自然不懂。何况我肚子大些后,就用束带缠着,又称病躲着他,他怎会知道呢?” “也是了,不过,姐姐,我们还是别回宛城了,若是路上真有个好歹,姐夫岂不要疯了。在此处不方便,我们可以去吴郡啊,你现下是孙伯符的媳妇,若是吴夫人知道你有了身孕,肯定会极欢喜的,姐姐也能得到好的照顾” 大乔愁容满面,捂着小腹道:“我也曾想过,是否去吴郡婆母处修养,可若是去婆母处,孙郎肯定会知道我有孕的事,还能如何好好将兵呢?更何况,我与孙郎偷偷成婚,妇人生产动静又大,若是让袁术得了消息,只怕要以父亲为人质。婉儿,姐姐现下别无出路,只有回宛城老家待产这唯一办法了,你若不愿与我同行,我便只能自己出发了。” “婉儿永远陪着姐姐”,听大乔如是说,小乔不再劝,将小脑袋依在她肩上,“姐姐现下有了孩子,身子却比从前还瘦了,我看着实在心疼。待会儿我上山去捉几个山鸡给你补补身子罢。” “你一个姑娘家,还是莫要乱跑了罢,上次听说你从花山坠崖,差点没吓死我。姐姐没事,瘦了也只是因为先前吃不下东西,我现下胃口已经好多了,你不必担心。” 小乔乖乖地点了点头,扶着大乔起身坐回卧榻上:“可是姐姐,现下姐夫虽然出征了,周郎还镇守在丹阳,他肯定不会让我们走的,我们怎么回宛城呢?” 小乔的顾虑亦是大乔所担心的,若是告诉周瑜她有了身孕,周瑜一定更不会让她走。无论如何,都不能在军中生下这个孩子,大乔蹙眉道:“我现下还没有主意,容我再想想罢。” “姐姐莫要劳心了,婉儿去想办法,你把汤吃了便早点歇了罢”,小乔拿回汤碗,细细吹着,一勺一勺喂给大乔。 伺候罢大乔休息,小乔悄声走出了起居帐,欲去寻周瑜。昨日因为长木修的事,周瑜好像有些生气,小乔无奈又委屈,心思烦乱的要命。 周瑜总说长木修不是好人,却也没有说他哪里不好,如何不好。小乔成日里见不着人,也没人陪她一起玩,十足无聊,好不容易长木修来了,她不过是与他出去转转,怎的就惹周瑜生气了?长木修的心思,她确实是知道的,她虽明示暗示多次拒绝过他,却无法不顾及年幼时长木修的救命之恩,那年遭拐,若非是他挡住门板,小乔不可能逃脱魔窟,甚至有可能早已不在人世了。小乔虽对长木修没有任何男女之情,却不能枉顾他们幼时的情谊,拒人于千里之外。 想着想着,小乔已行至周瑜帐门处。今日若非为着大乔,她根本不愿意来找周瑜,但若无他的令牌,难出军营,根本回不了宛城。 就当是为了自己尚未谋面的小外甥罢,小乔定定心神,对帐外的侍卫道:“求见周大人,劳烦通传一声。” 营帐内,周瑜在帐内看张昭送来的卷宗,听到小乔的声音,他放下书卷,朗声道:“大雨未歇,不必通报,进来吧。” 小乔应声掀帘而入,看到周瑜,还是免不了有些不自在。周瑜见小乔直愣愣戳着,招呼道:“小乔姑娘来找周某,可是有何吩咐?” 天到底是寒了,小乔只觉钻心的冷意从足底升起,却不知究竟是因为天气,还是因为周瑜的态度。他总是这样,有时明明感觉离他近了几分,却又忽然疏远,如云烟般,让人看不清摸不透。小乔虽然习惯,却还是免不了心里难受,她沉默片刻,努力稳住心绪:“我平日里无聊的紧,又无事可做,想讨块腰牌,能时常出营去玩” “山匪流寇盛行,小乔姑娘一个人出去不安全,还是好好待在营中的好。” 虽然料到,这牌子不好要,小乔听了这话,还是起了脾气:“我说,你到底讲不讲道理?我又不是囚犯,为什么不许我出去?我都快被闷死了啊。” 昨日因为长木修的事,确实对小乔有些严厉,周瑜自悔不该,此时见她生气,不由放缓了语气:“我只是希望你能平安顺遂,别无他意。若是小乔姑娘觉得闷,不妨扮作士兵,陪我出城去看士兵操练,如何?我每三日去一次,东西南北四个营房都要看一遍,应当不会让你闷着了。我一会子就出发,我们同去吧。” 没想到自己方才出言不逊,周瑜非但没有生气,还如此言辞温柔地与她说话,答应带她去看士兵操练。小乔一时懵了,鬼使神差地回道:“啊,那也行罢,只是我还是” 小乔这话还没说出口,就听门外响起吕蒙焦急的喊声:“大人,大人,居巢有要事来报!” 张昭在此地开办了将士学堂,吕蒙因为目不识丁特意被留下学习,未曾随孙策前往会稽,此时他慌张跑来,定然不是小事。 周瑜神色肃然,霍地站起,走上前去掀开帐帘:“怎么了?难道是山越匪众又下山了吗?” “不不是,是夫人的坟茔,夫人的坟茔被人刨开了”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二章 雨雪霏霏(三) 江南冬日,湿气弥散又裹挟着冷风,无孔不入,令人衣衫浸寒,狐裘不暖,锦衾难裹。大乔这一觉睡得甚久,却睡得十分不安稳,只觉时热时冷,又有梦魇袭扰,直至腹中小儿胎动,才终于转醒过来。 小乔不知何时来了,在榻尾生了个小炉,炉上还煨着一小罐鸡汤。看到大乔醒来,小乔赶忙上前搀扶:“姐姐醒了?睡了一整日,吃些东西罢。” 大乔扶着腰缓缓起身,叹道:“合该我这做姐姐的照顾你,现下这个样子,却要你照看我了。” 小乔捧上鲜鸡汤,嫣然一笑,乖巧又温暖:“姐姐这是哪的话,姐姐是我最亲的人,我们就应当互相照拂,永远不分开。” 大乔接过汤碗,惨白虚弱的面庞上泛起一抹浅笑:“你个鬼精灵,专挑姐姐爱听的话说。不过,这鸡汤是哪里来的啊?我记得营中并未供应,你不会真的溜出去打野鸡了罢?” “姐姐不让我出门,我哪里还敢去捉什么野鸡呢。赶巧周老夫人送了几只鸡来给周郎,也分了我几只,我想着正好给姐姐炖了补身,就让阿蒙帮我宰了。对了”,小乔从怀中掏出一块柳木令牌,上刻隶书“周”字,“姐姐快看,我方才拿到了这个,我们这便能出营,回宛城去了,再不会有人阻拦。” 心事有了着落,清汤在口中也不是那般毫无滋味了,大乔轻呷着汤羹问道:“这腰牌可是周公子给你的?婉儿没把我有孕的事说出去罢?” “姐姐可别提了,周郎不许我出营去,赶巧方才居巢来消息,说他先夫人的坟茔被人刨了,我趁他着急出门,就把他桌案上放着的腰牌拿走了。” “周公子先夫人的坟茔被人刨了?”大乔不由瞠目结舌,半晌未回过神来,“怎会有人做如此伤阴德的事呢?不过,现下在这个节骨眼上刨周公子先夫人的坟茔,定非为了偷盗,而是有人刻意为之,欲调虎离山罢。周公子如何打算?万不可中计啊。” “周郎对他先夫人如何,姐姐又不是不知道。阿蒙还未报完,他便跑了出去,听说他已经去找张昭大人,准备不日回居巢去哪里还管得上是否是调虎离山之计呢。”大乔看小乔满眼失落,一脸酸楚,安抚道:“这世上,能对亡妻如此尽心的男人,实在太少了。连卓文君那样有才情的女子,都逃不过一个‘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多少男儿生性凉薄,似周公子这般的人物,又如此专情,便更是难能可贵了婉儿,我看那日周公子与张公子说起你的婚事,几分真几分假,倒不像是全然不在乎你啊,更何况周老夫人这般中意你,周公子孝顺,定然不愿违背老人的心思。你现下还小,只怕他还拿你当个孩子看,但人心都是肉长的,婉儿待他好,他心里一定是明白的。” 大乔有了身孕,却瘦得仿佛风吹便倒,往昔白嫩的小脸儿此时如青玉一般,透亮得惹人生怜,小乔怎忍心让姐姐为自己劳心,笑着转言道:“姐姐说的是,婉儿记下了。我已打听清楚了,军中采买之人,每月初一和十五都会出营,去城里买些必须品。后天便是十五了,我们拿着腰牌,混在采买的队伍里就能出营去了。等避开众人眼线,我们就去曲阿城南的驿站买匹马,再买一架马车,然后便可以顺利出发回宛城了,一路大抵需要十几二十日,我已备好了银钱,姐姐只管放心。” 腹中小儿又有胎动,大乔抚着小腹对小乔道:“哎呀,见你这姨母筹谋如此得当,这孩子动了几下呢。” 小乔听闻此语,小心翼翼地将手放在大乔的小腹上,这看似瘦削非常的人儿,小腹已高高隆起,小乔感受到生命的神奇,惊喜道:“我的小外甥真的在动呢!” 今年春日攻下庐江郡时,袁术未按约定封孙策为太守,亦耽搁了大乔与孙策的婚事。现下峰回路转,孙策不仅拿下丹阳与吴郡,还与大乔有了孩子,实在令人欣喜。小乔望着大乔小脸儿上那一抹淡淡的甜笑,暗暗发誓,即便拼上自己的性命,也一定要保护大乔与她的小外甥周全。 孙策前脚才讨伐会稽,后脚便有人刨了周瑜先夫人的坟茔,周瑜自是明白这是调虎离山之计,欲以如此下作手段,将他逼走。 初听得这消息时,周瑜不免震怒难当,这些年他行事磊落,鲜有仇雠,不知究竟是何人恨他入骨。更何况,无论何等仇怨,都不该牵扯到旁人身上,更莫提似他先夫人这样一个善良温厚的女子。 她的音容笑貌,又无端从他心底浮现,周瑜俊俏的面庞上满是伤怀之色。她从不与人说重话,宽厚待下,即便身体已经很虚弱,还是坚持去僧院为穷人布施。偏生是她这样一个人,福薄命舛,才十六岁便染上疫病,撒手人寰,也留下了周瑜一生的遗憾。 今时今日,竟有人还要搅扰她的安宁。周瑜不愿让亡妻平白受委屈,即便知晓这是有人设计,仍决计快马加鞭赶回居巢去,为爱妻与父母迁葬回舒城祖坟。 既已决定,周瑜便来寻张昭,毕竟孙策不在,唯有他二人主事。军帐里,两人对坐,张昭听罢周瑜叙述,亦是义愤填膺,却更担心周瑜被奸人设计,中了埋伏。 周瑜避席拱手礼道:“公瑾多谢子布兄挂念,可比起回居巢这一路,公瑾更担心子布兄。” 张昭放下茶盏,不解道:“公瑾老弟此言何意啊?” “子布兄试想,周某离开此处,一无兵c二无权,即便杀了我,伯符便不打会稽了吗?但若我离去,军务无人可拿主意,便可让奸人有可乘之机了。” 张昭垂头略一思忖,又问:“若是如此,我们又当为之奈何?” 不管究竟是何等势力,既然动了他先夫人的坟茔,又想借机生事,周瑜便不打算再姑息分毫,他压低嗓音对张昭道:“子布兄莫急,我们只消”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三章 千钧一发(一) 舒城外,水光十里,小乔立在巢湖边,挥泪如斛珠洒落。雀鸟繁花见美人呜咽,振翅惊飞、香残粉堕,甚是应景。 小乔却无心细观,愁肠百转。周瑜对她如何,她心知肚明,亦从未期许他会对自己有情。可那一声声的“婉儿”,确实让她有了几丝不切实际的神往,现下梦醒了,不过是一场误会,空余惆怅满怀。 可她心里清楚,即便没有那几声“婉儿”,她依然会豁出命去为周瑜试药。打小长在军营,她早已看惯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父亲征战若胜,她们姐妹二人便能过几天安稳日子;若败,她们便会饱尝冷眼。所以她爱穿男装,勤修武艺,生性要强,皆是为了保护姐姐,亦是为了在乱世中谋得一方栖身之所。 可周瑜与旁人不一样,他不攀附父亲官阶,不觊觎姐姐美貌,待人赤诚坦荡,自己不由被他吸引,豆蔻年华,情窦初开,在所难免,实在是怪不得他,亦怪不得自己。 小乔抬起手,拭去脸上的泪珠,起身欲向回走。无论如何,她都不希望大乔担心。 道旁忽然传来一阵策马声,小乔一个激灵,赶忙躲入一侧的灌木丛。 策马之人渐渐靠近,竟是韩当。小乔这才从树丛中走出,高喊道:“韩将军!” 韩当看到小乔,急急勒马,翻身而下:“小乔姑娘怎在此处?我家少将军不是送你们回皖城了吗?” 听了韩当这一问,小乔不由想起那日湖畔的怪鸟,心中一颤。韩当见小乔面色不好,心急万分:“小乔姑娘这是怎么了?难道少将军遇到了什么不测?” 小乔揉了揉眼,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摇头道:“没事,周公瑾染了风寒,孙伯符和姐姐都在陪着他,眼下都在陆康府上。” 韩当一怔,心中暗叫坏事:“这可糟了!” 这下不解的换作了小乔:“什么糟了?” 小乔是乔蕤之女,并没什么好欺瞒的,韩当拿出身后信筒,无奈道:“袁大将军命少将军率兵讨伐庐江太守陆康,还让乔将军于翼侧支援。一个时辰前,二万大军已抵达六安,我这快马加鞭赶来,正是为了给少将军送信,没想到他竟然就在陆康家里,这……” 小乔亦是一惊,顷刻明白了事态严重,她摊开双手,对韩当道:“韩将军,你是袁军将领,若是出现在陆府,定会引起陆康怀疑。你若信得过我,就把这信笺交给我。我现在就回陆府去,把他们都带出来。” 韩当犹豫片刻,叹息道:“所言有理。来,快上马,我们得赶在陆康的信使到陆府前把大家带出城去。” 陆府中,大乔重新烹好一副新药,端入厢房,递与孙策。孙策见大乔神情不悦,哄道:“莹儿,我们真的不知道你妹妹在外面,如果知道的话,肯定不会说出那些话引她生气的。” 大乔瞥了孙策一眼:“你与周公子自幼相识,怎会连他先夫人的名讳都不知道?” 孙策赶忙辩解道:“莹儿,只有定亲时才会纳采问名,旁人不知道又有什么奇怪?再说公瑾是我兄弟,我无故打探他夫人名讳作甚?” 见大乔满面不悦,孙策忙向周瑜递了个眼色,谁知周瑜回过头来,望着大乔问道:“大乔姑娘,令妹年幼时是否遇过什么怪事?或是认识什么怪人?” 大乔未想到周瑜会如此问,她思忖片刻,回道:“婉儿小时候走失过,父亲动用所有关系去寻,都没找到。谁知过了大半年,婉儿竟自己回来了。问她去过哪里,接触过什么人,何人把她带走的,皆说不记得了。只是回来后,婉儿便学会了石箭之术。” “公瑾,你问这做什么?”孙策十分不解,“难道那鸟……” “那些怪鸟确实是冲着小乔姑娘来的,只是她小小年纪,亦无仇家,为何会有人以如此阴毒之术,意图害她性命?所以我推测,应是与她幼时经历有关。” 孙策点头应道:“也是呢,若是乔将军的宿敌,不可能只针对小乔姑娘而不针对莹儿……” 忽闻有人轻叩木门,大乔翩身上前,打开房门,只见陆逊带着一名鹤发白须的老者,立在门外。 见到大乔,陆逊拱手道:“这位是我的祖父,听闻孙郎竟打跑了太史慈,特来相见。” 原来这老者正是庐江太守陆康,孙策正正衣襟,走上前来,恭敬一礼:“来府上叨扰多日,还未来得及道谢,请陆太守海涵。” 陆康摇手笑道:“江东最好的两个儿郎都在我府上,老朽万分荣幸,哪里是叨扰?” 陆逊搀扶着陆康走进厢房,卧榻上的周瑜强撑起身,拱手礼道:“身染剧毒,失礼于陆太守,万望见谅。” 陆康上下打量周瑜几番,笑道:“到底还是年轻,这就能下地了。” 舒城北门,韩当将小乔从马背上放下,随后从怀中掏出竹简,递上前去:“事不宜迟,乔将军率军南下六安的消息恐怕很快就要传到陆康那里,一定要尽快让少将军离开这是非之地,韩某就在此地接应你们。” 小乔点了点头,立刻顺着大街朝陆府的方向飞奔而去。傍晚时分,行人寥寥,小乔灵巧地穿街过府,如春燕般轻盈迅捷。她深知,庐江府衙的信使定然已在路上,晚一步便可能陷姐姐孙策与周瑜于水火之中。 小乔穿出街巷,来到一弯清河畔,陆府宅院正在对岸。小乔三步并作两步朝不远处的石拱桥奔去。谁知拱桥上两驾马车冲撞,两拨人横在桥上起了争执,不少行人围观,将原本便不宽绰的桥面挤得水泄不通。 不走拱桥便要绕路,一绕就是七八里,小乔再不能等,箭步冲向马车,一脚踏上车辕,借势腾空半丈,踏上拱桥扶栏,轻快穿越而过,稳稳落在了河对岸。 陆府厢房中,孙策与周瑜皆未察觉近在咫尺的危机。陆逊笑道:“常听人说起孙郎周郎俊逸无比,今日得见,实在三生有幸。只是未想到孙郎年纪轻轻,武功竟已如此了得,能将那太史慈打跑……” 孙策被这么一夸,不由有些骄矜:“那太史慈有那么厉害吗?我怎的从未听说过?” “此人在东莱颇有名望,号称无敌,曾单人单骑解救北海太守孔融……”陆康边答边打量着眼前孙策,见他身形瘦削,眉清目秀,直叹难以置信。 孙策轻笑着挠了挠头,回道:“赌注太大,孙某不得不胜。” 大乔烹茶而归,听到这一句,又与孙策四目相接,小脸儿霎时红到了耳根。孙策亦有几分不好意思,偏头望向了别处。 陆逊到底是个孩子,不依不饶问周瑜道:“那日见到周郎时,周郎已经昏厥,未能得见英姿,实在可惜,若能露一手……” 孙策即刻出言否决:“不行,公瑾身子才好,露什么露啊。” 陆逊仍旧不肯罢休:“不是说江左周郎箭术奇佳,擅长投壶吗……” 陆康制止道:“逊儿,客人不愿意,哪有逼迫的道理。” 陆逊一脸沮丧,拱手一礼:“是。” 周瑜见气氛尴尬,含笑捡起桌案上的筷著,随手一抛,筷著竟像是着了魔一般,径直落入了厢房外婢女手捧的铁壶中。 陆府后院外,小乔爬上参天乔木,张望着厢房内的情况,只见孙策与周瑜正与一位白髯长者一处叙话,陆逊坐在老者旁边,为宾主看茶斟酒。 小乔心中大叫不妙,陆康竟然来看周瑜了,手里这军事密函又要如何送到孙策手上? 正思索间,大门处传来一阵骏马嘶鸣,小乔远眺而去,只见一信使模样之人策马停在前门。小乔顿觉不好,立刻跃下大树,跳进院中假山后,恰好被抬手投壶的周瑜瞧见。 陆康节俭,故而陆府后院家丁不多。若非情急,小乔必然不会无故翻墙,周瑜略一思忖,起身道:“我去更衣,失陪。” 陆府回廊下,信使三步并做两步匆匆向前走,忽见一小美人儿迎面走来。信使见是女眷,忙低头回避,恭敬一揖。 小乔眨眨明眸,浅笑道:“这位大哥请留步。” “敢问小姐是?”信使颇为疑惑,却又不敢抬眼相看。 小乔娇俏一笑,语调轻快道:“祖父正在会客,不欲外人打扰。若有军中急件,交给我便好,我必尽快转达。” 信使听罢,略一抬眼,只见小乔明眸善睐,姿容绝世,一时忘乎所以,待发觉自己无礼时,赶忙低头道:“原来是陆小姐,属下失礼了。这信笺乃是前线急件,还望陆小姐尽快转交太守大人,属下在前厅等候吩咐。” 语罢,信使快步退下。待他走远不见,小乔深吸了一口气,团身躲入暗影中,她打开信件一看,所报果然是父亲率部来袭的动向。 “若不是那人没见过陆家两位小姐,你这冒牌小姐可要露馅了”,周瑜清冷的嗓音从身后传来,吓得小乔原地蹦起。 还未想好如何面对他,他却已站在了身后。军机不可误,小乔强迫自己调息凝神,缓缓转过身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三章 千钧一发(二) 已是腊月三九天,狂风自北而来,卷携股股寒意,越过大别山,直袭居巢。气温陡降,冷风掠了巢湖上蒸腾氤氲的水汽,缠绵缱绻转作雪片,纷扬如暮春柳絮因风起舞。不消片刻,居巢畔绵亘的马头白墙与陶土青瓦上便堆起了厚厚的积雪。 子夜时分,周瑜披着裘皮大氅,立在漫天风雪中,抬眼望着小院头话,小乔返身便往回跑,周瑜将她一把捞回怀中圈住,好言劝道:“我知道你心急如焚,可你在那里又哭又叫的,乔夫人本就自顾不暇,还要担心你。你相信我,我与伯符是何等交情,我绝不会看他的夫人与孩儿受损的。” 小乔听了这话,转头哭得梨花带雨:“一定,一定……要保姐姐周全……我求你了……生孩子真的太可怕了,我永远都不要生孩子……” “好,不生”,周瑜只是为了安抚小乔,此话冲口而出,面上却瞬间赧然,“你的手伤得厉害,随我到隔壁上点药罢,这两位妇人皆为子敬兄的妻室接生过,经验丰富老道,定可保乔夫人无虞。”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四章 清扬婉兮(一) 吴郡姑苏城已有两千余年的建城史,乃长江流域百城阜盛之最。自孙策部击败许贡,接管吴郡以来,百姓安居乐业,商旅往来频仍,好似又现汉初盛世之景。 是日正值小年二十四,满街尽是置办年货的行人。即便飞雪盈盈,众人亦兴致不减,比肩继踵,笑语盈盈。城中东市尤为热闹非凡,百姓们皆聚在一家新开张的名为“望春楼”的酒肆之前,议论谈笑。 与门口的热闹截然相反,望春楼二楼暖阁门窗紧闭,昏暗得犹如午夜。长木修颓然靠在椒土和成的墙壁上,身侧放着几个炭盆,星点的火光映着他惨白的面颊,令他看起来狰狞又俊美,犹如《山海经》中最漂亮的异兽毕方。 那日他虽命人刨了周瑜先夫人的坟茔,却也设坛为她超度。毕竟他的目的只是想引开周瑜,好设计从军营中带走小乔。不成想,周瑜走了,小乔也不知所踪,他命手下在居巢老宅外埋伏数日,自己则沿着曲阿到徐州的官道去寻,却始终未觅得佳人芳踪。 偏生遇上寒潮来袭,天降大雪,长木修的左臂有旧伤,这样的天根本动弹不得分毫,他只得暂将小乔的事放下,回吴郡姑苏姐姐这里修养。 木质拉门“吱呀”一声,姬清拖着长长的裙裾,手摇蒲扇走入房中,看到一脸颓然的长木修,哑然而笑:“你也太蠢了,对付个毛丫头哪需费这么大气力?你把她捉来,姐姐这里有的是让你们两情相悦的药” 长木修蓦地一抬眼,眸中似有冰凌炸碎:“滚!” 见长木修恼了,姬清笑得愈发轻佻灿烂,俯身坐在他对侧,手中的蒲扇不停:“不用计谋,难道还要等她爱上你不成?” 即便是这样轻微地摇扇,亦让长木修的左臂传来一股渗人的凉意,他经不住咳了几声,语调阴沉却充满张力:“不管是谁,胆敢欺负婉儿,我就一定要他的命。” 姬清不屑地“嘁”了一声,将手中蒲扇冲长木修重重一扇:“你可别忘了我们费劲千辛万苦来此处的目的!” “目的?”长木修一挑长眉,嘴角挂着一丝阴笑,“那我现下去杀了那奸贼,姐姐舍得吗?” “少说傻话罢,人家雄踞一方,拥兵自重,你如何敢杀?况且现下还不是时候,若是破坏了大计,丞相怪罪下来,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倒不若,先从那乔蕤开始,杀了他长女,让乔蕤” “够了”,长木修一脸不耐烦,“你当我不知道你揣着什么心思,好好开你的望春楼,不要轻举妄动。” 姬清妖娆起身,纤纤玉指抚了抚长木修的俊脸,似笑非笑道:“姐姐只是逗弄你两句,你却恼了,真是可爱。只是莫只顾着说我,你姐姐我可从未动过真心,又是谁一直陷在对那毛丫头的心思里,不能自拔呢?” 见长木修面色铁青,姬清不再与他废话,发出如银铃般悦耳的笑声,大步走出了暖阁,“哐”地一声合上了木门。 长木修身体里的寒症复被冷风勾起,呛咳良久方休,他面颊潮红,眸子里却闪过几丝笃定决绝,抬手将身侧白玉棋盘上对阵的“帅”子吃掉,恨道:“万事皆在我意料之中,唯有她” 今冬风雪犹胜往昔,巢湖上人鸟俱寂,雾凇沆砀,天云水山一色,苍茫又寂寥。老宅里,庖厨中的一缕烟尘化在了漫天风雪中,凝作霜雾,更添清幽寒意。一众人等不畏严寒,守在客房外,为大乔悬心,甚至未察觉光阴流转,黑夜退尽,已近晌午时分。 客房旁侧的书房里,周婶奉来一盆清水,放在木案的一角。小乔乖乖坐在木案旁,两只小耳朵却立着,时刻细听着大乔的动静,直到周瑜拉过她的双手,小乔才遽然回身,透过蒸腾的水汽,看到他骨节分明的大手将自己的双手按入铜盆中,细细擦拭着,冻裂的疮口脱落尽黑鸦的污浊,在清澈的水中漫散思缕血痕,赫然绽放瑰丽绚烂,如少女的心事。 本应有皮开肉绽的痛楚,小乔却只觉心下一颤,分毫未感觉到疼。周瑜为小乔洗净了手,拿起案上的干布让她擦干,而后再用药酒,为她缓缓涂抹着伤口。小乔这才感觉一阵刺骨的痛意,不由“嘶”的一声,一缩小手。 周瑜见小乔吃痛,俯身轻轻吹着她的伤处,耐心地一点点继续为她处理伤口。他温热的呼吸如兰清冽,又如东风拂过杨柳,让小乔筋骨酥软,她垂下红如盛放蔷薇的小脸儿,不敢去看周瑜,可铜盆中亦是他清俊的倒影,小乔忍不住痴痴凝望。 初见他那年,仲春正好,汤山满是盛放的桃花,灼灼其华却不及他半分夺目。现下三载时光荏苒,他的身量愈发修长紧实,俊俏绝伦的面庞棱角分明,更添了几分偏坐金鞍决胜千里的气魄,与孙策动静相宜,曜然出尘,再也无人能与他们相匹敌了。 小乔这般想着,心头不禁又添丝缕怅惘,她还未回过神来,就听得周瑜说道:“我知道乔夫人担心伯符,不肯将有孕之事告知于他,怕他在沙场分心。可你总不该瞒我,我难道不体恤伯符,不担心乔夫人吗?昨夜多亏你们来居巢寻我了,可若是我带着婶婆与哑儿去了丹阳,你和乔夫人怎么办?” 周瑜澄澈的嗓音虽在说着训诫之语,却温和宜人,透着担忧。这种被他放在心上的感觉很令人回味,但小乔明白,他更担心的是大乔的安危和孙策的子嗣,她小脑袋一偏,哽道:“我是不该由着姐姐的性子,可她真的太在意姐夫了,事事以他为先,我根本劝不动她,只能尽自己所能保护她我真的特别后怕,若是昨日来敲门你不在,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见小乔红了眼眶,周瑜万般不是滋味,宽慰道:“是我不好,那日若未直接回绝你要腰牌的请求,或许能看出你的为难。不过你不必太担心,方才听周婶说,稳婆觉得,大乔姑娘虽瘦弱,却胎位端正,应当还是好生下来的。” 明明已经上完了药,周瑜却只顾安抚小乔,未留神自己还捉着她的手,待回过神来,两人如触电般登时分开。周瑜讪讪的,岔话道:“对了,这几日,你没见过长木修罢?” 这话问得小乔一头雾水:“修哥啊不,我这几日未见过长木修。” “以后也不必见了”,周瑜话音方落,只听隔壁传来了几声微弱却洪亮的婴儿啼哭。 两人对视一瞬,小乔先反应过来,飞快地跑了过去,却被周婶拦在了客房门口:“小乔姑娘,乔夫人刚生产,万万受不得凉,你且稍等会子,莫要心急!” 不知是天寒还是急躁,小乔在廊下直蹦,踮着脚尖高声问:“几位婆婆,怎么样了?” 门板内传来鲁肃府上两名婆妇欢愉的笑声:“得了个小丫头,生得特别漂亮!” “我姐姐呢?我姐姐如何?” “夫人无碍,只是太累了,这会子没力气说话了。” 听闻大乔母女平安,小乔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喜笑颜开,放松了点起的脚尖,却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周瑜心中的阴霾亦是云开雾散,他解下裘皮大氅搭在小乔肩头,而后走下石阶,招呼庭院中雪地里同样开怀的鲁肃道:“子敬兄辛苦,我们烫壶好酒,好好喝一杯罢。” 丹阳驻军处,长史张昭处理罢公务,明月已沉下西窗,他才欲起身舒活两下筋骨,又有军报传来,而送信的正是留在此地学认字的吕蒙。 见这两份信笺分别来自会稽与居巢,张昭赶忙拆开信筒,急急读罢,捋须笑得十足开怀,他提笔欲书,迟疑一瞬后,却将两封信笺重新封号,交回给吕蒙:“去吧,居巢的发去会稽,会稽的发去居巢。” 吕蒙不明所以,却知道张昭持重,不似孙策和周瑜那般好性子,也不敢问,拱手抱拳退了下去。 待吕蒙离去,张昭倏然敛起了笑意,一双精眸里闪过一丝难安:孙策已活捉王朗,攻克会稽郡,又喜得贵女,实在足以令人欢欣。可福祸相依,这欢欣背后又怎会没有危机?且不说旁的,袁术屯兵徐州,其势力远胜于孙策手下的寥寥数万军队,见孙策得了江东这块肥炙,他怎会不动心呢? 几日后,年关如约而至,绵亘多时的风雪终于停了,巢湖上冰皮乍解,又是一派江南湖光山色。 水天相接之处,横着一道长长的堤坝,如眉黛般装点着碧波无垠的湖面。去岁,正是因为周瑜与鲁肃修建的这坝,巢湖未再发洪灾,百姓们得以足粮越冬,自然感激不尽,新年一早便扶老携幼,来老宅拜年。 鲁肃亦带着幼子前来,看到如是多乡亲向周瑜恭贺新春,佯装吃气对一侧的小乔道:“小乔姑娘,你看看,同样是修堤筑坝,鲁某一点也未少出力啊,奈何百姓不记得我的好,还管那坝叫‘周郎堤’,而不叫‘鲁郎堤’,当真是气煞人了!” 小乔已至十五岁将笄之年,她拆了总角,将长发梳成垂髾,不饰金银,清纯又绝艳,令人移不开视线,咯咯笑着揶揄道:“即便是要以鲁大人命名,也当是‘鲁伯堤’罢?” 周瑜站在檐下谢客,看小乔巧笑嫣然,引得众人频频侧目,心下颇有些不是滋味,朗声打断了两人的谈笑:“婉妹,婶婆的汤快做好了,你去端去与乔夫人罢。” 小乔不疑有他,娇声一应,接过周婶手中的汤碗,挞着绣鞋向客房走去。待小乔的身影消失在了视线中,周瑜才转头对鲁肃道:“子敬兄,请。” 鲁肃与周瑜相识数年,从未见他有过分毫的无礼,更别提盲目打断别人的话。鲁肃不由怔忡片刻,才高声一应,抱着幼子向堂屋走去,自言自语道:“太阳莫不是要打西边出来了”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四章 清扬婉兮(二) 孙策活捉王朗后,以礼相待,甚至劳动张昭赶来,苦口相劝,愿王朗能为他所用,即便王朗不愿,孙策也未苛待他分毫。 逼近年关,孙策不欲百姓多受疾苦,命程普黄盖务必在几日内肃清会稽境内王朗残部,又命韩当朱治开仓济民。不出半月,孙氏便得到了会稽百姓与士族的拥戴。 是日,孙策收到周瑜的亲笔信笺,拆开细读,信内将大乔不愿孙策分心,隐瞒身孕离开驻地,后在回宛城路上受惊早产,于居巢诞下一女之事写得清楚明白,孙策看罢,却足足愣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像个小孩子般,傻傻地笑了起来。 乱世群雄逐鹿,是男人的沙场;生儿育女,则是女人的鬼门关。想到大乔对自己的心意和受到的苦楚,初为人父的兴奋喜悦缓缓淡去,被丝缕的酸涩心痛取代,溶入了周身血液中。 几个月前,她时常干呕难受,夜夜难眠,自己却信了她的欺瞒,以为她只是脾胃不适。他说过,要守护她一世,却在她最需要自己的时候不在她身侧,他无法想象,生产那一刻那瘦削的小人儿会有多害怕。想到这里,孙策只觉心头如有尖刀剜过,眼眶一热哽咽不止,健壮的肩背颤抖不已。可他身为一军主帅,再大的痛也只能忍着,孙策紧紧攥着装有大乔发丝的荷包,放在薄唇间,眼泪终于还是不可抑止地滚落下来。 他多想即刻策马飞奔去,守在她的身侧,却被军中大小事务羁绊,寸步难行。不知过了多久,孙策终于克制住情绪,起身走到西窗前,视线仿佛已横绝山巅,一眼望向了千里开外的居巢。 快了,就快了,待到下次相见时,他就能给她和他们的孩子一片安然沃土,让她们安心度日,再也不必颠沛流离,再也不必离开他身边了。 两日后,在居巢修养的大乔收到了孙策的来信。向来嫌写字麻烦的人儿,此一次竟洋洋散散写了三两千,惊呆了卧榻旁侧抱着小外甥女戏耍的小乔:“我的天呐,姐夫这是写了‘孙伯符兵法’吗?” 听了小乔的打趣,大乔颇为不好意思:“孙郎猛然知道自己做了父亲,惊讶又高兴,难免话就多了些。” 那日大乔生产后,小乔听了两位婆婆的话,焦急要看小外甥女,可她从未见过方出生的孩子,见婴儿浑身红皮双眼紧闭,吓了一跳,不明白为何说这孩子漂亮。现下大半个月的功夫过去,这小丫头长大了一圈儿,早产的亏虚补回来了不少,白白嫩嫩,粉雕玉琢,双眼又大又亮,睫毛长而密,琼鼻小巧坚挺,像极了大乔。小乔爱不释手,成日里抱着,疼如心肝,倒是帮大乔省了许多气力。 大乔看罢这封长信,嘴角挂着一丝甜蜜笑意,柔声对小乔道:“婉儿,我有事找周公子,你帮我请他过来罢。” 小乔以为大乔应是为孙策传话,一口应承,轻轻放下小外甥女,便要出门去。大乔复唤道:“婉儿,今天中午的鱼汤我没怎么吃,这会子有些饿……” 小乔偏头笑道:“姐姐吃得太少了,我这就热了给你端过来。” 不多时,周瑜便来到了客房外,青瓦屋檐上不时滴下融化的雪水,沾湿了青衣儒裳,他踟蹰一瞬,未上前敲门。 虽说他与孙策情同兄弟,可大乔是孙策的夫人,又在坐月子,自己贸然前去,实在是无礼。但他转念一想,大乔亦是懂礼之人,既然让小乔来寻自己,定不会令人难堪,于是开口轻唤:“乔夫人。” 木门内,大乔应道:“周公子请进。” 周瑜推开虚掩的门扉,见大乔果然不顾地上寒凉,穿戴齐整坐在软席上。看到周瑜,大乔礼道:“在此处叨扰周公子多时,此次若非得周公子照拂,我姐妹母女三人只怕早已没了性命。大恩不言谢,便不多做作了,往后周公子若有用得着小女子的地方,定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周瑜赶忙回礼:“乔夫人这话倒是生分了,我与伯符自幼一处,在周某心中,乔夫人如同亲嫂,实在不必如此客套。” “今日收到孙郎来信,说公子会与我们姐妹一道去吴郡?” “往后周某便在伯符麾下任职,等夫人出了月子,便由周某送你们一道回去。” 大乔点点头,笑得十分温柔:“今日特意求公子过来,乃是有个不情之请。再过两日,便是我妹妹的生辰了。婉儿今年是将笄之年,原本该好好操持一番,可我现下这个样子,父亲与孙郎又不在身边,能否劳烦周公子,为妹妹买一只钗来,让她能礼数周全的过这个生辰……” 即便大乔不提,周瑜也一直都记得正月十五是小乔的生辰。将笄与及冠一样,皆是成年大礼,周瑜自不会委屈小乔,拱手应道:“乔夫人放心,周某一定好好为令妹操持。” 语罢,周瑜起身退出了客房。大乔撑着身子退回卧榻,只觉钻心的寒气从足下涌起,她赶忙用碧色织云锦被将自己裹紧,明媚温和的眼波里却闪过一丝狡黠。 不只是她罢,这老宅里老老少少,皆察觉周瑜待小乔极好,可这种好,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正月从初一到十五皆是年下,是日上元佳节,亦是新年的第一个月圆之日。晌午饭后,周瑜便带着小乔一路去往县城集市,两人在卖土产处逛了好一圈,为大乔选了几只乌鸡补身。小乔显得十分兴奋,抱着小竹筐来回翩跹,周瑜好笑又无奈,将买来的瓜果蔬菜一应交与随从,命他们先送回老宅,自己则带着小乔去看花灯。 江南小县,百姓安居,四境安稳,可称得上物阜民丰。周瑜与小乔沿着青石板路并肩而行,西斜的日光照在身后,投下两个颀长的影子,交叠辉映。赶集的百姓们看到周瑜,皆围上前来,不称官职,而是亲昵又崇敬地唤着“周郎!” 周瑜含笑与各位乡亲道贺新春,吩咐他们好好做生意,不必顾及自己。小乔见好一堆没成婚的姑娘如狼似虎盯着周瑜,好气又好笑,但转念一想,自己可能也跟她们一样没出息,便发不起脾气来,自顾自跑到旁侧的玉店看首饰。 周瑜与百姓寒暄罢,身侧却没了小乔的身影,他问了一旁的老者,找到玉店来,只见小乔正站在柜前,看着一直精巧绝伦的玉簪。 周瑜未上前来,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小乔手中的簪子,只见这玉簪不过一扎长,青碧如水,透亮非凡,一看便不是俗物。小乔爱不释手,问道:“老伯,这簪子多少钱?” “姑娘真是好眼力,这可是我这几日方得的佳品,乃是洛阳宫中散落民间的物件。相传是光武皇帝赐给皇后阴丽华娘娘的封后礼,得之可保夫妻一世恩爱……姑娘生得倾国之貌,若再配上这簪子,他日必得贵婿啊,只要三万钱!” “三万钱?”小乔瞪着大眼睛,将玉簪在木柜铺好的绒布上,小手一缩,“也太贵了罢!” 小乔说完,又在其他档口转满一整圈,连蹦带跳跑出了玉店。周瑜刻意掩身人群,未让她看见自己,待小乔离去,周瑜上前对掌柜道:“劳烦拿方才那位姑娘看的簪子给我。” 太阳渐渐偏西,虽已过了立春,晚来风仍是清寒。今日因为与周瑜一道出门,小乔专门穿了新裁的海棠色春衫,她肤光白皙娇嫩,小脸儿上却因焦急而泛起了几丝红晕。四下张望间,尽是陌生的面庞,小乔抬起细碎桃花刺绣的纱绢袖笼,拭去额上的香汗,指尖阵阵生凉。 正当她打算沉入人潮寻周瑜时,皓腕却被人一把拉住,小乔回过头,看到周瑜正站在她身后,笑得温和宜人:“别乱跑啊,这里人多。快入夜了,我们去看花灯罢。” 手腕处传来的温度,好似点起了心里的小火簇,小乔欣悦一应,随周瑜顺着人流向长街最热闹处走去。冬阳还未完全落入地平线,圆月便已缓缓升上柳梢头。好似居巢全县的人都出来看花灯了,见小乔瘦削的身子被人推来撞去,周瑜索性将她拉至身前,保持着一个亲近又礼貌的距离。 花灯十里迢迢,小乔却无心细赏,心头如有小鹿乱撞,她脸儿上凝着幸福的笑意,一双小手满是细细的汗珠。自打到居巢来,周瑜待她极好,虽无有任何逾规越矩的动作,却很是亲厚,难道……他心里也有她吗? 红烛高光映在绝色的小脸儿上,小乔心跳得极快,仿若要跳出了嗓子眼,正当她胡思乱想之际,周瑜忽然开口道:“婉妹,你看那边。” 小乔偏头望去,只见长街尽头的酒肆门前挂着一个硕大的红油纸灯笼,映着不远处柳堤上的一轮圆月,甚是好看。孩童们皆在灯笼下蹦跳玩闹,整个长街上涌动着恬然欢喜的气氛。 小乔乌墨浸染般的青丝随风飏起,若有似无地撩过周瑜的面颊,她笑靥如花:“整个江南,最安逸的就是你的居巢了罢。” “当初来此地做明廷,是我与从父的权宜之计。可此处民风淳朴,百姓善良,又景色宜人,不知不觉,我便爱上了这里。现下要走,着实是舍不得。” “可‘周郎堤’一直都在,会一直守护居巢百姓的”,小乔看出周瑜眸中星点的不舍,拉着他的宽袖,指着不远处圆月下的柳堤:“我想去堤上看看。” 越往湖边走,冷风越大,两相依偎间,心却是暖的。此处人烟阑珊,宽阔的堤坝上只有周瑜小乔两人,一轮圆月映在宽阔的湖面上,浩渺又澄明,朦胧氤氲间,如临银河,步履星辰。 两人沿着湖边走了好一会儿,晚风吹得他们衣袂交织,身子也不由自主地靠近。绕过这方长堤,老宅内的烛光星点可见,小乔明白,回到家便不能再这般与他相处了,忍不住放慢了脚步,望着天上的圆月,呢喃道:“今日是我的生辰呢,去年生辰你也在,真好……” 周瑜缓缓驻步,立在小乔面前。这短短的一年时间,她长高了许多,楚女腰肢越女腮,窈窕玲珑,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只知道飞石头的假小子,一张绝色小脸儿令人千看万看不厌,一笑便胜却四时花开。 不知周瑜为何拦住自己的去路,小乔娇声问道:“怎么了?” 周瑜从袖管中拿出玉簪,轻轻插在小乔的鬓发间,语调无比温和:“以后,便是个大姑娘了。” 小乔不知周瑜为她买下了这玉簪,亦没想到,他竟记挂着自己的将笄之年,既惊又喜,含羞垂眸莞尔一笑,如小蒲扇似的长睫喜悦地颤动着:“你怎知,我喜欢……” 月色如画,小乔的容色却比月色更动人。这一抹浅笑似有魔力般,令周瑜的心蓦然一悸。原来“心动”并非是只是个形容,而是一种异常真实的感受。几个月前,打她从花山一跃而下那一刻起,周瑜便知道,她一直在自己心上。可他固执地想着,对她只是感激之意,相交之情,此时此刻却再也无法欺骗自己。周瑜愣怔好半晌,才僵硬地回道:“不必客气,我也是,受乔夫人之托罢了。” 小乔未介怀周瑜的说辞,娇笑着摸着头上的玉簪,欢悦无比:“我真的很喜欢……” 流云遮月,夜色沉沦,远处巢湖上桨声灯影徘徊,如星子点缀在一色水天间。 小乔再难压抑住心中对周瑜的爱慕之意,点起脚尖欲偷吻他的面颊,谁知足下小石子生绊,小乔一跌,周瑜下意识一扶,她的小嘴竟不便宜不吻上了他的薄唇。 清亮的月色洒下凡间,不吝惜自己的光辉,将最美的泽被投向这一对璧人。小乔回过神来,只觉他的薄唇,他的气息都近在咫尺间,甚至能感觉到他长长的睫毛轻轻刷过她如玉的面庞。 不过是一瞬的功夫,周瑜将小乔扶起,僵硬地拱手道:“对不起,是周某唐突了。” 小乔哪里还听得进这些话,红着脸一溜烟向不远处的老宅跑去。周瑜定定望着小乔离去的背影,神色里几分惶惑,几分黯然,皆弥散在了这如水夜色之中。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五章 东南之美(一) 【】元夜当晚,大乔哄睡了女儿后,在房中看书。窗外一轮圆月相伴,大乔不禁又思念起人在徐州前线的父亲和会稽山下的孙策。 今日是小乔的生辰,明日便是她母亲的忌日了。大乔素手轻轻拍着襁褓中粉雕玉琢的女婴,几丝唏嘘感慨涌上心头。 母亲虽已离开十五年,但她的声音,笑容,甚至身上淡淡的香气和掌心的温度,皆留存在大乔心上。想来母亲若泉下有知,知道她过得这样幸福,应当也会放心了罢。 打从去年起,万事虽不尽如人愿,到底也不算太糟,待诸事大定,小乔若得许个好人家,父亲也能褪去戎装,含饴弄孙,大乔便再无任何遗憾了。 女儿在睡梦中发出含混模糊的笑声,打断了大乔的思绪,她的心间一派柔软。不知孙策是否也在会稽山下望着这一轮明月,记挂着她们母女。 忽然间,小乔旋风似的拉开房门径直跑了进来,重重趴在榻上,又想起小外甥女,赶忙撑起了身子。见小丫头未被她惊醒,小乔才又疲赖地趴下,将小脑袋深深埋在了臂弯之中。 大乔一眼便看到了小乔长发间的玉簪,惊喜道:“这簪子可是周公子送你的?” 小乔的脸儿红得像煮熟的虾子,依旧不肯起身,闷声回道:“是” 大乔见她如此,只觉得蹊跷,才欲追问,忽闻老宅大门又是一阵响动。小乔如灵猴儿一般咕噜坐起了身,立着耳朵,听得脚步声在院中一顿,她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不必说,随小乔之后回来的正是周瑜,他在院中停了片刻,才起身回房去了。听得脚步声渐远,小乔终于卸了气力,小脸儿上不辨喜悲,颓然倒在了大乔怀中。 大乔看出些许端倪,故意使诈:“婉儿,你嘴上的燕支糊了。” 小乔果然大惊,抬袖掩口,小脸儿涨红:“姐姐别看!” “不会吧,周公子他亲你了?” 小乔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哪里是他亲我啊,不过,只是个意外罢了。” 听了这话,大乔虽不明实情,却也能猜个大概,她好笑又无奈,宽解道:“周公子对你真的很好,心里应是有你的。不妨等回吴郡去,我拜托孙郎” “别啊,千万别”,小乔的小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姐夫一天到晚就知道讽我再说了,我,我也不想让周郎觉得我讹他,姐姐就别管了罢。” 看到小乔这副委屈又克己的模样,大乔心疼,可她明白,周瑜为人光风霁月,潇洒不凡,唯独在感情事上执拗又隐忍,盲目插手,只怕会揠苗助长。 与其如此,倒不如撒开手,且看他二人如何发展,大乔抚了抚小乔的小脑瓜,轻声一应,未多再说什么。 后院卧房中,周瑜宽衣解带,褪去儒裳,只穿着一身素白亵衣,缓步拉开浴室木门,将自己没入了一池冷水之中。 刺骨的冷意袭来,周瑜薄唇微颤,眸底满是凄婉。过不了几日,他便要随孙策去吴郡,在他麾下任职了。从此后戎马一生,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不知何时就会丢了性命,何苦再去招惹人家好好的姑娘。 想到这里,小乔的模样浮现在脑中,鲜活又灵动,周瑜赶忙将自己沉在一池冷水里,可窒息与溺毙之感越强烈,她的一颦一笑便愈清晰。 五年前那个春日,他初见王婉,如沐东风,好似品着一杯初摘的龙井,甘醇爽口,回味无穷;而小乔则如冬日里一口口饮下的青梅酒,初时未觉什么,待回过神,已耽溺沉醉,无法自拔。 他依然记得四年前那个暴雨如注的秋夜,王婉在他怀中咽了气,这般的伤痛,他再也不愿经历,以至于再也不敢去爱一个人。何况往后他做了孙策的谋将,常年在外征伐,又怎能害人姑娘独守空闺,含泪度日。 随着晶莹的水花飞溅,周瑜浮出水面,大口喘着粗气,冠发散落在宽阔的肩背上,他神情凄迷,眉宇间凝着一层薄薄的水雾,犹如初下凡尘的谪仙。 方才在‘周郎堤’上,面对小乔的深情,他差点没把持住,若是一时情动之下吻了她,岂不要耽误人家姑娘一辈子。 想到这里,周瑜强压住心头的失落,努力让神色看起来一如往常。“天下苍生”四字,是他与孙策的抱负,为了这四个字,九死尚且不悔,唯独怕的,便是负了她一世深情。 罢了,若是他日,她能觅得良人,就让自己这心思随风去罢。八尺之身,既已决定慷慨赴国难,如何还能再许佳人?周瑜薄唇颤抖不已,努力压抑住悸动,将自己的心一层层封裹了起来。 翌日清晨,鸡鸣未几,小乔便起床了。这一夜她辗转反侧,几乎不曾入眠,睁眼闭眼半梦半醒间,眼前皆是周瑜的身影和他温柔的话语。 他心里应当是有她的罢?若非如是,为何他待她那样好?小乔每每想到这里,满脸皆是掩不住的柔情蜜意,她迫不及待来到庖厨帮周婶煮早饭,希望能够早点与他相见。 终于等到用饭时,小乔端坐在木案前,望断秋水的眼波直直盯着悠长的回廊。哑儿不知何时坐在了小乔身侧,圆圆的小脸儿上堆满笑意,小乔偏过头去,调整被哑儿阻挡的视线,谁知哑儿又探过身来,嘟着嘴,做出亲亲的表情,而后无声地淘气笑着。 小乔只觉小脸儿腾地红了个透,她嗔着清眸望着哑儿:“你你看到了?不会吧!” 昨夜周婶见天晚了,担心周瑜与小乔看不清石板路,特意让哑儿提着灯笼在小路上等。哑儿虽不会说话,却视力绝佳,自然看到了周瑜与小乔在河堤上的种种。小乔的脸儿愈发红了,也不知哑儿有没有比划给周婶听,急道:“你可不许瞎告诉人去!” 哑儿摇着脑袋,两个总角晃动着,顽劣十足,起身便往外跑。小乔哪里肯依,即刻追了出去,谁知才蹿出堂屋,就与来用饭的周瑜撞了个满怀。 周瑜面色青白,眼神疏离淡漠,将小乔扶好后便撤了手,礼道:“小乔姑娘当心足下。” 昨日他还称她做“婉妹”,今日却又变回了“小乔姑娘”,小乔不觉一愣,仿佛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讪讪道:“对不起,是我不当心。” 周瑜点点头,未再与她多说一字,探身对周婶道:“婶婆,你们用饭罢,我去子敬兄家。” 说罢,周瑜牵过高头骏马,大步走出了老宅。 这两日,周瑜心烦意乱,鲁肃也好不到哪里去。天下无人不知,还不满二十岁的少年人孙策打下了江东,广纳贤才,前途无可限量。而周瑜也力劝鲁肃与他一道,前往江东投奔孙策,共图大业。 哪个儒生不想兼济天下?更何况孙策性情豁达,不设猜忌,任人唯贤,颇得江东士族拥戴,这样的主君可谓梦寐以求。鲁肃真想即刻与周瑜一同往吴郡去,却放不下年逾七旬的祖母。 鲁肃自幼丧父,若非祖母躬亲抚养,教导读书,他不会能苟活至此。若他真去了江东,路途险远,祖母又如何受得了这般颠簸? 鲁肃犹豫再三,还是打算回绝了周瑜的好意。是日清晨,他正打算去寻周瑜时,鲁老夫人忽然拄着拐走出了厢房,顿地高声喊道:“敬儿!” 鲁肃赶忙一应,回过身来,只见满头银发的祖母身着华服,梳着高高的发髻,满头珠玉孔雀羽。小时候他贪玩不肯读书时,祖母便是这样的阵仗,说起鲁家曾有高官爵位,偏是因为他父亲早殇,无人承袭,才令家道中落,如今鲁肃竟也这般不争气,可不是要气煞人! 责备罢,自然还要一顿好打,鲁肃最终能够成才,与祖母的严格管教密不可分。现下他已娶妻生子,祖母亦已安享晚年,不问世事,今日怎的突然这般? 鲁肃怯怯地随鲁老夫人入了堂屋,方坐定,便听她急声问道:“敬儿,公瑾找你去江东做官,你可答允了?” 鲁肃一怔,赶忙陈情道:“孙儿怎会留下祖母一人,未曾答” 话音未落,只见鲁老夫人高高擎起手中的拐杖,劈头打下:“好你个臭小子,你,你是忘了我们鲁家男儿的使命了罢!老身从前如何教导你的,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鲁肃生生受了那几下,疼得龇牙咧嘴,身子却不敢歪斜半分:“祖母说的道理,孙儿都明白,只是我若去了,谁能照看你。若是有个三病两痛的,谁能侍奉在侧啊?” “你就因为我这把老骨头,便不顾自己的抱负了?若是天下人人在意自己老迈的祖父祖母,都在家侍奉,谁能为百姓劳心?这乱世又什么时候才能到个头啊?” 鲁老夫人说的大道理,鲁肃无一不懂,可人心都是肉长的,他实在是无法丢下年迈的祖母去奔前程,闷头跪着未答话。 “罢了”,鲁老夫人见他这般,倚着拐,颤巍巍站起身子,“既然你嫌我是累赘,我现下就跳井,去陪你祖父!” 鲁肃虽知道祖母是在刻意偏激,却少不得一把抱住她的双腿,俯身求道:“祖母别冲动,容孙儿好好想想!” “老身若是个男子,早就跨上战马扬长而去了,哪里还会在这里婆婆妈妈!” 鲁肃明白,现下若不表态,祖母便不会罢休,只得忍痛道:“孙儿过几日,便随公瑾一道往江东去” 鲁老夫人这才卸了力道,她轻叹一声,缓缓蹲下身,拂着鲁肃的鬓发,叹道:“敬儿,祖母知道你孝敬。你且放宽心,没有人会为难我这个老婆子,我就安安稳稳待在这里,等你功成名就再来接我。” 话虽如此,鲁肃心里却清楚,此一去,天涯路远,不知能否还能再相见,他哽咽半晌起身,赔笑对祖母道:“这几日居巢正在展花灯,等吃了早饭,我陪你去看看罢。” 鲁老夫人连连摆手:“人太多闹得很,我可不去。我想跟公瑾说话,你若是孝敬,便把他请来。”?鲁肃一怔,破涕为笑,鼻头吹起来个大泡,他赶忙拿出绢帕擦拭,嘴上答应着,心里却十足无奈:这周瑜也太招人喜欢了,怎的连自己祖母都这样了呢。 一连四五天,周瑜晨起出门,夜半方还。小乔虽年纪小,不谙情事,却也明白,他是在躲着自己。 她人前如常说笑,私下里却好不黯然。他待她那般好,她欣悦感动,甘之如饴,还未想好如何回应,便被他拒之于千里之外了。 或许是那晚她的偷吻令他难堪了罢,小乔垂着眼波,无限伤怀。说一千道一万,她不愿自己的小心思令他不快,打算与他说个清楚。 是夜周瑜回老宅后,小乔迤逦来到书房外,轻叩几下虚掩的门扉,在周瑜的注视下垂首走入房中,将一碗姜汤摆在棋盘侧,低低道:“婶婆说你这几日感染风寒,我煮了些姜汤,趁热喝吧。” 小乔永远不会知道,那晚周瑜为了压抑住对她的情义,在冷水里站了近一个时辰,这才伤了风。可今时今日看到她在眼前,周瑜方知那一个时辰是白站了,他的心仍不可遏制地喧嚣着,不自觉地想向她靠近。 周瑜定了半晌的神,才缓缓端起姜汤,颔首算是致谢:“劳烦小乔姑娘费心。” 见他这般客套又疏离,小乔心口一阵生疼,心想他果然还是嫌恶了她,恐怕这辈子都再难听他唤一声“婉妹”了罢。也是了,他在心里,应当是把她当做妹妹的罢,自己却对他存着那样的心思,难怪他会觉得讨厌。 小乔努力定气,眼眶却登时红了:“那日是我不好,失礼唐突了。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心悦于你,并非兄妹之情,也非相交之意,只是单纯地思慕你罢了。” 心头如有万千柳絮飞过,又似琼花一绽,无限芳华,周瑜虽早知小乔的心思,却还是忍不住红了俊脸,愧悔间握紧了骨节分明的大手,慌乱压下心底不断涌起的欢愉,良晌未开口接话。 两人正各怀心事相对无言之际,老宅院门忽然传来了咚咚的叩门声。周瑜示意小乔不必起身,自己大步走到门口,轻开门扉,只见吕蒙探着脑袋钻了进来,他一面猴缩着身子,一面笑对周瑜道:“大人,少将军让我来接少夫人!” 周瑜赶忙将院门大开,吕蒙麻利地牵着马车走入院来。大乔c小乔c周婶与哑儿闻声也都从房中走出,看到吕蒙,哑儿高兴得直蹦。大乔才出月子,没成想孙策便派吕蒙迫不及待来接,她既开心又赧然,开口招呼吕蒙道:“阿蒙一路辛苦了,可用了晚饭了?” 吕蒙挠头一笑,对大乔一挤眼:“夫人别忙,且问问车里这位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五章 东南之美(二) 【】听了吕蒙这话,众人的目光皆聚在马车上,大乔迫不及待走下回廊,上前撩开了车帘。 可马车内空空如也,哪里有人。大乔疑惑又失落,方要开口问吕蒙,却见一个黑影从大门外闪入,从身后紧紧环住了她:“莹儿,这么想我吗?” 看到仿如从天而降的孙策,大乔又羞又喜还有些许恼意,嗔道:“会稽大战方休,你何必来这一趟呢。” 周瑜看到孙策平安无虞,亦是十分欣喜:“既然你亲自来了,会稽的事应当都了了罢。” “都了了,我此次前来,便是接你们一道往姑苏去”,孙策满脸掩不住的笑意,“我闺女呢?快让我看看。” 夜风极寒,簌簌的冷风吹得人手足生凉,大乔的一颗心却暖如三春,她凝眉笑道:“已经睡下了,你再大声些,便要把她吵醒了呢。” 知道大乔不便久站,周瑜张罗道:“夜里寒凉,伯符,你快陪乔夫人回房看孩子罢。至于何时出发,我们明日再论,如何?” 孙策终于见到了日思夜想的大乔,现下自然着急要见女儿,焦急应道:“好好好,莹儿,我们快回房去吧。” 众人皆散了,周婶欢喜地去庖厨给吕蒙做饭,哑儿则缠着吕蒙讲军中见闻。吕蒙最喜欢说书,有了哑儿这忠实听众,自是无比开怀,敲着陶碗,说得口沫横飞。 小乔见孙策揽着大乔进了客房,既开心又有几分失落,周瑜看出她的为难,在旁轻道:“你去我房里休息罢。” 小乔身子一滞,愣愣地望着周瑜,半晌没言语。周瑜自觉说错了话,臊了个大红脸,赶忙解释道:“并非是唐突姑娘,我的意思是,我这几日可以住在书房。” 原先小乔与大乔同住客房,现下孙策来了,小乔无处可住,自然无法拒绝周瑜的安排,可要去他的房间,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小乔忸怩道:“不必这般麻烦了,我去书房住便可。” “夜里地气寒,你一个姑娘家,身子骨弱,怎能受这般磋磨。小乔姑娘不必推辞,随我来吧。” 周瑜说罢,转身向后院走去,小乔少不得大步追上。长长的回廊下,新月如晦,小乔痴痴望着眼前这玉树临风的背影,慢慢追随着他的脚步。 这一方老宅坐落在巢湖畔,越往后院走,水声越大。不知不觉间,小乔有些心惊,下意识地拉住了周瑜的袖管。 周瑜一回身,两人四目相对,小乔这才意识到失态,抽手道:“对不起,我有点害怕。” 天知道,周瑜有多想去捉住那只柔若无骨的小手,可他却只是沉声说了一句:“就快到了。” 整洁清明的卧房内,摆着两盏油灯。周瑜推开木门,驻步于房门口:“姑娘歇息吧,周某告辞。” 小乔还没来得及道谢,周瑜便转身而去,片刻消失在了回廊尽头。小乔这才褪了绣鞋,走入房内。 周瑜人虽然不在,卧房里却好似到处皆是他的身影,他看过的书,用过的杯盏,睡过的床榻,落在小乔眼里,都是那样令人心荡神驰。 打从认识了周瑜,小乔便不觉得世上有什么人能与他相较,可她能感觉到,周瑜心里总是隔着某些东西,令他无法释怀畅快。方才在书房里,她本想告诉周瑜,她愿意去等,等他徜徉肆意,真正开怀那一日。可孙策的到来,打断了她已在口边的话,错过了当时便很难再开口了。 小乔轻轻叹息,抬手拔下了束发的玉簪,任由一头乌亮如藻的长发零落。她虽然年少,却明白一世难得一次倾心,为了他便是受尽人间苦楚又如何呢? 那厢周瑜吩咐罢周婶送水给小乔洗漱,返身回到了书房。他千算万算没想到,孙策竟按捺不住,来居巢接大乔了。周瑜嘴角泛起一抹笑意,心想感情真是会改变一个人,连孙策这样一个潇洒不羁的人儿,竟也会被情字牵绊,实在有趣。 想到此,周瑜嘴角的笑意渐渐逝去,蹙眉一叹:且不说孙策,他自己还不是一样,不知不觉间,所思所想全都是小乔,他抬手揉揉眉心,打算细细看看地图,为到江东以后的诸事筹谋,也好将这些烦心事抛诸脑后。 谁知蓦然低头间,周瑜发现棋盘上被人新放了一枚棋子,他设下的局竟分崩离析,瞬间瓦解了。 不必说,放下这棋子的只能是小乔。周瑜本想把棋子悉数捡拾回竹筐,迟疑一瞬,到底却没舍得,他自嘲而笑,摊开绘着江东地脉的羊皮卷,细细查看起来。 虽说孙策打下了丹阳会稽与吴郡,却仍受袁术掣肘,单是人在徐州前线的乔蕤将军,便足以令孙策和周瑜动弹不得。周瑜负手立在小窗边,望着暗夜下随风婆娑舞动的石榴树,思忖到底何时才能有个适合的机会,让乔蕤脱离袁术帐下,避免日后决裂,令乔蕤和大小乔无辜受牵连呢。 客房内,孙策净了手,褪了外裳,蹲在榻畔,瞪着星眸看着襁褓中熟睡的女儿,一瞬不瞬。 不得不说,生命竟是如此的神奇,这个粉雕玉琢的婴孩,便是他与大乔骨血的连结,孙策软了眉眼,兀自傻笑个不住。大乔上前将婴孩抱起,轻轻递向孙策,小声道:“孙郎,抱抱我们的女儿罢。” 孙策一怔,抖着薄唇,眸中惊喜与惶惑并存:“我可以吗?我怕摔着她。” 大乔笑得万分温柔,小心翼翼托着女儿,将她放在孙策的臂弯中,双手却没撤开。孙策细细打量着怀中熟睡的小丫头,一颗心软得一塌糊涂,不知不觉间流下了泪来,他自觉失态,赶忙偏头去克制情绪。大乔看他这般,亦红了眼眶,柔声唤道:“孙郎” “莹儿,对不起”,孙策俯身吻在大乔的鬓发间,呢喃道,“都是我不好,怪我太粗心,竟没发现你有了身孕。若是你有个好歹,我便是打下了万里河山又有何用?莹儿,我孙伯符二十年来从来没怕过,但我真的怕失去你。” 泪滴抛洒如珍珠,大乔倚在孙策肩头,含泪而笑:“我也真的很害怕,但我更怕你会因为我而分心。现下都好了,你平安回来了,我们母女也安然无恙” “来此之前,我是打算好好说说你的,但看到你,便也什么都说不出来了。莹儿,答应我,往后再也不要瞒我任何事了。” 终于又见到心中所爱,还与他一道抱着他们的孩子,大乔满脸藏不住的幸福:“以后再也不会了,日子也好了,我们永远不分开。” “我把姑苏城的老宅重新翻修了,比原先大了足足一倍,往后金屋藏娇,让你再也不能离开我。” “武帝还是负了陈皇后,我不要什么金屋,我只要‘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孙郎,我只要你啊。” 自从打下了江东三郡,有人畏惧有人奉承,可大乔还只当他是那个自己最爱的少年。孙策感慨于大乔的情义,朗声答应道:“你放心,无论前路如何,我们都永远恩爱不相疑!” 去吴郡的事不便再耽搁,翌日天刚擦亮,周婶就带着吕蒙与哑儿开始收拾装车。大乔与小乔亦开始收拾行囊,旁的都还好办,只是他们的女儿年纪太小,一路车马颠簸,实在需要悉心照料。 用罢早饭后,周瑜请孙策来到了书房,房内正焚着沉香木,香气幽微,令人气定神安。两人分席而坐,孙策见周瑜一脸肃然,不由打趣道:“怎么了这是?有什么话跟我说啊?” 见孙策痞笑着,周瑜也不由笑了起来:“今日你就权当与我不相识,我不过个欲出仕的儒生,而你则是招揽贤士的主君” 周瑜话未说完,便被孙策打断了:“哎,你这是做什么。府邸我已命人为你建了,职位也给你想好了,你怎的又说不认识我了。”?“我们打小一起长大,升堂拜母,无比亲厚。可我不愿仅是因为如此,我才在你帐下效力。我希望能够寻到志同道合的主君,为了一个理想,共同奋进,九死不悔” 听了这话,孙策敛起调笑的神色,俊脸上满是难得的一本正经:“我也不是个混球,若只为了相交之意,大可给你安排个闲差,何必要将如此重任交与你。公瑾,还记得小时候第一次见面我们说的话吗?‘天下苍生’这四个字一直都烙在我心上,我相信你也一样,只是我们都长大了,再也不似小时候,动辄将这些话挂在嘴边。说起来容易,做起来谈何容易,现下我们有这个机会了,你可别犯儒生呆气,搞什么‘举贤避亲’啊。” ??虽然周瑜知道,孙策的志向从未改变,可亲口听孙策说出来,还是令他更加安心。只是普天之下,将天下苍生挂在嘴边的,又何止他孙伯符一人,而古往今来,又有几人真正做到扶大厦于将倾,力挽华夏倾颓之狂澜。并非他信不过孙策,只是如若他们对时局的理解不同,做事的出发点便不同,又怎么能够做到君臣合和。想到这里,周瑜问道:“敢问孙少将军银枪欲指何处?” ??孙策的指尖在周瑜摊开的羊皮卷地图上逡巡了一大圈,才重重落在了“吴郡”这个点上,他抬眼望着周瑜,一脸赤诚道:“先前朱治将军打下吴郡时,许贡并没有死,而是败逃至吴郡北部的山林间。昨日斥候来报,说许贡投奔附近的山贼严白虎,想要借其手中的贼众发兵夺回吴郡。我的母亲弟妹皆在姑苏,我不可能让吴郡再有丝毫闪失。” 周瑜点了点头,笑道:“江东之地山越匪患众多,剿灭匪患,令我等用兵无后顾之忧,当为上策。只是,若只想收剿匪患,怕不足以共图大计。” 孙策瞥了一眼面带笑意的周瑜,咂了咂舌道:“我还怕空谈大志会让你觉得尽是虚言,没想到你竟等着听呢?” 周瑜敛了笑容,正色道:“我未与你玩笑,此事关乎你我一生功过c两族声名,若不慎重考虑,我便不会出山,辅佐于你。古往今来,因为志殊而道异,分道扬镳的君臣不胜枚举,割袍断席的兄弟亦不在少数。你我虽相识于微,我却并非一定要归于你帐下,若你所作所为缺乏深谋远虑,我宁愿一辈子当个小县令,或者隐居山林,或许还可保全你我相交之谊,省得他日君臣不合,再闹出诸多乱子来。” 孙策明白周瑜所言在理,又将手点在地图上的“豫章”c“舒城”和“江夏”三处:“并非我无远虑,只是你知道我这个人,凡事若不是即刻可成,便不愿宣之于口。曲阿一战后,刘繇部虽然瓦解,但他本人却逃至豫章太守华歆处,若听而任之,恐成后患。而庐江为你祖籍,也是我夫人和小姨子的故乡,如今被袁术派故旧刘勋占据,对你我多有掣肘,我也打算伺机夺回。此外,刘表占据荆州,拥兵于长江上游,对我亦是威胁,加上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必讨伐之。” 周瑜沉吟半晌,不置可否道:“豫章c庐江自需夺取,荆州也应从长计议。只是敢问少将军,这之后呢?” 孙策一愣,定定地看着眼前巴掌大小的地图,倒像是看着万里山河,他沉吟良久,照实说道:“再有,就是像当初我们在寿春谋划的那样,寻机将乔将军接来江东,再与袁术那老儿一刀两断,恢复向朝廷纳贡这之后的事,我的确未曾想清楚。” 周瑜正正衣襟,一字一顿道:“如今汉室已倾,群雄并起,袁绍与公孙瓒逐鹿河间,曹操c吕布与刘备操戈中原,李傕c郭汜进据长安,与西凉马腾c韩遂火并。刘璋与张鲁争夺益州,刘表据荆州而自重,袁术据于淮南,亦在图谋中原。即便你坐拥九州东南一隅,也不过为一州郡长官,可眼见汉室衰微,必将为强侯所胁。这几位诸侯皆非高风亮节之辈,亦无真心匡扶汉室之志,哪个能让你心服口服,俯首称臣?如若此人不能以天下苍生为重,便又会如当初董卓专权一般,令群雄讨而伐之。如此周而复始,天下何以平定,苍生何以安歇?” 孙策闻言,起身半避席,对周瑜深深一揖:“我愿真心询问匡定天下之道,请公瑾不吝赐教!” 看着拜倒在眼前的孙策,周瑜却没有上前搀扶,而是语气严肃地问道:“你真想好了?一旦选择了这条道路,前途便是万分凶险,再无回头路可走。” 孙策再拜,指天誓日道:“你的志向与我一样,只是我未曾想明其中缘由,哪里有什么后悔可言。” 周瑜上前扶起孙策,对着地图指点道:“四海之内,九州之地,有三处龙兴之地:泰山之北c崤山以西c长江以南。昔日齐桓公起于泰山之北,攻服鲁国,以会盟团结中原诸国,至于京畿,行尊王攘夷之道,最终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此时秦c楚两国实力不济,故桓公霸业得以成功。到了战国,秦楚韩魏赵燕齐七国争霸,秦独得崤山以西之地,推行变法,国富民强,遂合纵连横,独破六国,横扫华夏,九州为之一统。而今,我等已接近一统江东,而刘表守成,刘璋暗弱,若能趁两虎相斗之时伺机夺取荆c益两州,便足以称霸寰宇,再潜心经营数年,待国富民强,便可北上中原,一扫天下。即便北方亦有雄主,我等也可依长江天险,划江而治,徐缓图之,不必向任何人俯首称臣。” 孙策闻言,再看看羊皮地图,自嘲着拢了拢鬓边的碎发:“公瑾三言二语便可定天下,枉我看了这么多年舆图,却也没想明白既如此,那便这么干吧,我孙伯符有一城便守一城,绝不向旁人称臣,唯愿尽绵薄之力,令华夏久安。” 见孙策这副视死如归的慷慨模样,周瑜再也绷不住,轻笑着对孙策一礼:“论沙场陷阵,将士一心,我却不如你。从今日起,你便是我择定的主君了。” 孙策星一样闪耀的眼眸中写满欢愉,嚷道:“好好好,有你在,万事可图!” 既已把话说开,周瑜放松下来,恢复了闲谈的模样:“话说回来,你难道不觉得,袁术那边有些过于安静了吗?从前他连一郡太守都不肯许给你,现下却放任你得了江东三郡,实在是有些蹊跷。” “你说的不错”,孙策本正沏茶喝,此时蓦地攥紧了手中的杯盏,“事出反常,必有奸诈。我倒是不担心旁的,唯独担心乔将军的安危。” 周瑜亦凝着俊眉,不自觉间便流露出太多情绪:“现下你与乔夫人有了孩子,我着实为你们高兴,可乔将军尚处在危险之中,我们必得万般谨慎才是。” “你说的没错,这是此事复杂,需得从长计议。公瑾,你可真好,竟这么为我岳父着想。” 听了孙策这夸赞,周瑜心里一虚。打从他明白自己对小乔的感情后,便不自觉地操心起她在意的人来,可这些事不能说与旁人知,周瑜心里发酸,嘴上却只说道:“说起此事,少不得要提到那长木修,他知道我们太多的秘密,我们却对他一无所知。我虽然着人去调查了他的身世,却毫无斩获。等同于他手上握有能取我们性命的利剑,我们却无法反抗。” “你说这些,我先前也曾想过,不过,我们可不是对他毫无掣肘呢”,孙策说着说着一挤眼,一脸贼笑。 周瑜不解:“难道你有他的把柄?” “你不是也知道,长木修喜欢我小姨子,喜欢得走火入魔。一时三刻,谅他不敢做什么,我会抓住这个时机,努力找到克制他的办法,你且放心。” 周瑜打从心眼里不希望长木修与小乔有任何瓜葛,凝眉叮嘱道:“小乔姑娘心思单纯,我不希望她因为我们的事受任何委屈。” 孙策是绝不会想到自己这朗月清风般的兄弟会对皮猴似的小姨子动了心的,他边呷水边回:“确实,小姨子是个好孩子,对莹儿和我闺女都没得说。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她,把她跟尚香一样,当做我的亲妹妹照看。” 孙策既然拍着胸脯答允了,周瑜便没有不放心的道理,整个人明显松弛了几分,徜徉肆恣,潇洒不凡:“那便好了,我们何时出发去姑苏?” “三日后,便是二月二龙抬头了,我们就待那时一道回吴郡去罢。” 居巢距姑苏六百余里,策马不过三两日的车程,可孙策怜惜女儿,一下也不肯颠,慢悠悠晃了快十日才到。还未进城,蒋钦与周泰便策马跟了车队,只见蒋钦抱拳对孙策一礼:“少将军,今日一早得了你入城的消息,百姓们夹道欢迎,现下已经把去府邸的路给堵严实了。” 孙策好笑又无奈:“不是交代了不必劳动百姓,怎的还搞出了这样的阵仗。罢了,头前开路吧。” 千年姑苏,春秋吴国之都,看惯风雪狼烟,今日却是万人空巷。数年前,孙坚披荆斩棘,威震江东,现下他的儿子孙策承其遗志,赶走了鱼肉子民的太守许贡,让百姓们重新过上了安乐生活,姑苏百姓如何能不感恩? 孙策明白百姓的心意,可当车队驶入大道时,他还是被吓了一跳:数丈宽的道路两侧尽是行人,看到孙策,众人显得异常激动,大声高呼道:“孙郎!孙郎!” 孙策的母亲正是姑苏人士,舅父又曾任吴郡太守,面对乡亲们的热忱,孙策少不得谦恭有礼,拱手不住向两侧致意。 马车内,襁褓里的婴孩被这嘈杂的声响吓得直哭,大乔抱着哄着,既为孙策骄傲,又觉无奈。小乔将车帘挑起一道缝隙,撇着小嘴啧啧道:“我的天呐,那几个女的拉扯着姐夫的衣襟,简直快要把他从马背上拽下来了。” 大乔不必看,便能猜到外面的情形,垂眼笑着没有接话。小乔见此,复爬回大乔身边,倚在她的瘦肩上笑道:“姐姐不必担心,姐夫心中只有姐姐一人,断不会看上这些庸脂俗粉的。” 大乔轻轻莞尔,抬手一捏小乔坚翘的小鼻子:“你想什么呢,我只是诧异,孙郎虽有功绩,但‘江左周郎’在吴郡的名头也不小,为何没有听人唤周公子呢” 小乔身子一滞,亦起了诧异,探头向车队尾部望去。有同样疑虑的,还有被人拥堵拉扯得寸步难行的孙策,他艰难地回过身,只见周瑜竟不知何时把先前假装匈奴门客乌洛兰的铁面罩戴上了,俊俏的面庞掩在铁面下,只怕连他的从父伯母也看不出是谁来。 孙策好气又好笑,艰难地向前打马,原本一炷香能走完的路,竟费了大半个时辰。众人来到新修缮的孙将军府,周瑜随孙策从大门进入,与几位老将相见,大乔身份隐秘,由吕蒙驾车从偏门载入后院。 这座府邸乃是在吴家老宅的基础上修缮,原本三进三出的小院落,翻修的轩俊壮丽,整整占了一个街口。吴夫人与孙尚香已在院中相候多时,打从孙坚去世后,吴夫人衣着朴素,今日却特意穿了一件鲜亮衣裳。不必说,孙策与大乔秘密成婚,还有了女儿,她打心眼里高兴,更是迫不及待想看自己的小孙女。 终于,院门大开,吕蒙驾车前来,冲吴夫人一抱拳,撩开车帘立在了一侧。小乔扶着怀抱女儿的大乔走下车,相携来到吴夫人面前,拜道:“早就该来拜见婆母,可是战事吃紧,一直未能如愿,皆是莹儿的错。” 吴夫人双手将大乔扶起,唏嘘地拍着她的小手:“是我们亏待你了。”?孙尚香的目光全部被大乔怀中的婴孩吸引去,她一张粉嫩的小脸儿凑上,喜道:“哇,大美人嫂嫂生的孩子也这么漂亮!给我抱抱,给我抱抱罢!” 可是孩子还没交到孙尚香手上,便被吴夫人抢了去:“孩子太小,你不会抱,千万别伤着。”?孙尚香只能眼巴巴看着吴夫人怀中的小人儿,脸上却笑意不减,欢喜地合不拢嘴。 大乔记挂女儿,亦记挂自己的妹妹,她柔声对吴夫人道:“父亲人在徐州前线,妹妹与我相依为命,少不得要在此处叨扰”?吴夫人笑容十分慈爱,示意大乔不必客套:“往后都是一家人,哪里谈得上什么叨扰。小乔姑娘与尚香年纪相若,正好就个伴儿。” 听了吴夫人这话,孙尚香冲小乔一挤眼,欢愉道:“一年多未见,你真的越来越漂亮了!” 小乔亦冲孙尚香一笑,心里却有些苦涩,她实打实喜欢孙尚香的性子,可想到她对周瑜的情义,小乔心中难免怅然。正当她胡思乱想之际,忽听前院有人报到:“少将军和周大人见老夫人来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六章 陌头杨柳(一) 【】徐州城外袁军大营里,众臣下听闻孙策已取得江东三郡,特来向袁术道贺。只见长史杨弘身先于众人,匍匐大拜道:“恭喜主公,贺喜主公,尽得江东之地呀!” 其他臣等下纷纷拜倒,山呼海啸般向袁术道贺。乔蕤虽身在众臣之间,一跪一拜却皆不走心,他身侧的纪灵见此,阴阳怪气道:“哟,乔将军,你女婿为主公建功立业,怎的你倒是不欢喜啊?” 乔蕤素来不愿意与人争锋,可此事事关自己的女儿,乔蕤难得起了怒意,冷道:“小女在会稽姨母家中躲避战乱,而孙少将军人在吴郡,怎的孙少将军竟成了我的女婿?小女蒲柳之质,尚未出阁,不知纪将军此言何意啊?” 袁术听得他二人口角,大笑着从中调停:“乔将军别恼啊,他们啊,是嫉妒你呢!你们几个说说,孤帐下众位将军,哪个没有儿子?可哪个有孙伯符这般骁勇?若是孤的儿子也都像孙伯符这般,何愁争不过曹操那奸贼?罢了,乔将军,就算现在你家大丫头还未曾嫁与伯符,但是谁看不出那小子只对你家大丫头有意?你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听了袁术这话,乔蕤呛咳个不住,焦急要分辩,却被袁术生堵了回去:“来人,乔将军身子不适,快送乔将军回去休息,好好照料着,不得有误!” 乔蕤无法,只得一抱拳,随侍从退了下去。待乔蕤走后,袁术也觉得索然没了兴味,摆摆手,示意其他人等也退下,只留杨弘与张勋两人在侧。杨弘上前一步,悄声对袁术道:“主公,我看乔将军这般,刻意撇清干系,只怕日后不会愿意为主公牵制那孙伯符啊” 袁术冷笑一声,点着杨弘的鼻子数落道:“杨卿,素日看你机敏,怎的现在却傻成这样?乔将军与孙伯符是翁婿之亲,怎可能会诚心实意帮着孤?既然他说,他与孙伯符不相干,那便莫要再跟他提起孙伯符之事。只是,一定要把人给我看好了,他的咳疾也要下功夫好好医治,不许有任何闪失!” 杨弘挨了训,一伸脖子,俯首帖耳,赶忙称是。 袁术斜倚在木案上,以手撑着硕大的头颅,复问张勋道:“孙伯符果真击败了王朗,倒着实出乎孤的意料。不过孤也早已想好,这次孙伯符打下来的地盘,不论大小,都让我那从弟袁胤接着,我这就着人向朝廷发文,请皇帝封袁胤为丹阳太守。不过单有袁胤肯定不行,还得有个强有力的辅臣。对了,先前孤为你那侄儿和乔蕤家的小丫头保媒,怎的现下一点动静也没了?孤的话,你们到底听进去了没啊?” 张勋沉吟回道:“主公,并非是末将与修儿不得力,而是乔将军说,婚事要听他家那两个丫头自己的意思。” 袁术气得直笑:“毛丫头知道些什么?我看乔蕤就是在搪塞,不知存着什么样的心思呢!罢了,若是你那侄儿不得力,乔将军再从别处踅摸个骁勇的女婿来,莫说你们,便是孤,以后也要看他的脸色!” 杨弘瞥了张勋一眼,似是哂笑他无能:“主公,其实,欲控制孙伯符,何须从乔将军入手,主公可别忘了,还有这样一门亲事” 周瑜入姑苏后未几日,孙策便命人将人在宛陵的周尚夫妇接来与周瑜团聚。诸事初定,两位老人亦感欣喜,在姑苏城中最好的酒肆摆了筵席,还千叮咛万嘱咐,让周瑜一定带小乔一道前来。 周瑜知道伯母喜欢小乔,但他对小乔起了心思,做事自然无法不似从前那般坦然。去将军府接人,既要通报吴夫人,又要告知大乔,就好像是把自己的心事公之于众一般,实在是有些尴尬。可周瑜不愿拂逆老人,还是亲自去接了小乔。 姑苏老街酒肆二楼,小乔乖巧地向周尚夫妇行礼。周老夫人看到小乔,欢喜非常,拉着她的小手嘘寒问暖。 数月未见,小乔也十分挂念周大人与周老夫人,见他们一切安好身体康健,小乔颇感欣慰,更惦记起了人在前线的父亲。 鱼米之乡,物产富饶,长江三鲜c太湖银鱼佐以莼菜茭白等鲜美菜肴,舒口宜人,再配上吴地姑苏特有的桥酒,宾主尽欢,似一家人般其乐融融。 正当小乔与周老夫人闲聊之际,长木修忽然出现在酒肆内,看到小乔,他既惊又喜:“婉儿?你也来姑苏了?” 小乔还未应声,只见木案对侧一向端方有礼的周瑜嘴角泛起了一丝轻蔑的笑意,极尽不屑鄙夷,小乔不知长木修挖坟之事,自是不明白周瑜为何这般,可她知道周瑜素来不喜长木修,忙起身上前,尴尬应道:“张公子,你怎么也在这啊?” 长木修未介怀这称谓,笑得如沐春风:“这家酒肆是我姐姐开的,没想到这么巧,你也来吃饭。” 不远处,周老夫人见长木修生得俊俏不凡,似与小乔十分熟络,又见周瑜神色不悦,早不知脑补了多少,她低头悄声问周瑜:“瑾儿,这孩子是谁啊?” 那日随孙策进城时,周瑜便发现了这从寿春飞来的望春楼,其中蹊跷自不必说,今日来此,周瑜便是欲探明虚实,亦是无声地向长木修宣战了。 怕老人悬心,周瑜敛了神色,恢复了往日温润如水的君子风,对周老夫人道:“不是什么要紧的人,伯母不必挂怀。” 那厢小乔与长木修闲话几句便要作别,长木修如往常一般,抬手欲拍小乔的小脑袋,却被她欠身躲开。长木修骨节分明的手悬空一瞬,不觉有些尴尬,可看小乔讪笑着垂着眼,长木修不忍怨她分毫:“你忙罢,我们改日再聊。” 小乔点点头,躲避着长木修的目光,快步走回了案前。长木修与周瑜四目相对,不过一瞬,却似短兵相接,金戈铁马。未几,长木修转身而去,周瑜亦收了神,对木案对侧的小乔道:“小乔姑娘,若是长木修去将军府上找你,莫要与他相见。” 自打来到姑苏,大乔亦叮嘱她,莫要与长木修走得太近,却不肯说明缘由。今日再得周瑜叮嘱,小乔乖乖点了点头,心底的惶惑却多了几分。 用罢午饭,周尚与夫人回周瑜的新府休息。周瑜有事要找孙策,便与小乔一道向将军府走去。 江南三月,姑苏古城,半城春水一城花,亭台楼阁,参差十万人家。周瑜与小乔未走车马喧嚣的大道,而是沿着清湖边的林荫小路缓缓而行。 儒裳纶巾,青衣环佩,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倒都未察觉,原来他们之间相处是这般自然得趣儿。道路尽头,几个农人围着一张告示,议论个不休,小乔歪头道:“哎呀,不知是什么告示,难道是何处出了什么江洋大盗?” 语罢,小乔拨开人群,凑上前去,周瑜虽不爱凑热闹,却为了护着她而紧紧跟随。只见这偌大的布告上,篆书写着“特宣:擢周公瑾为建威中郎将。公瑾英俊异才,与孤有总角之好,骨肉之分。如前在丹阳,发众及粮船以济大事,论德筹功,此未足以报者也。” 小乔看罢,回身对周瑜道:“原来是个给你封官的告示啊,只是这样贴满大街小巷,也太喧沸了些。这‘总角之好,骨肉之分’,也实在是肉麻了些啊。”?周瑜负着手,随小乔走出了人群,神色倒是云淡风轻:“伯符就是这样的性子,他看中的人和事,一定要让全世界都知道。现下他娶了乔夫人这样的大美人,却不能公之于众,你想他会有多恼。” “那你呢?应当不喜欢这样张扬罢。” “我?”周瑜一笑,倒是不同往日的谦逊,“待我得筹大志那一日,也一定让天下皆知。” 看到周瑜嘴角泛起那一抹志得意满的笑意,小乔心弦一颤,嘴上说着:“感觉来了姑苏后,你整个人不大一样了呢。” 先前在居巢时,周瑜儒生心气,除了勤政为民,便是因为相交之意而协帮孙策。现下既决定出仕为将,与孙策共图大业,自然换了心境,他背手问小乔:“这样,不好吗?” “都好”,小乔莞尔笑着,清丽如芙蓉新开,“建威中郎将,听起来很是威风。” 足下的路既长又短,小乔与周瑜并肩走着,多希望永远到不了尽头。可将军府还是出现在了眼前,周瑜敲开后院的门,对小厮礼道:“我送小乔姑娘回来,劳烦通报少将军,周公瑾求见。” 那小厮躬身回礼:“少将军一早吩咐过了,若是周大人来,直接去后院厢房找他便可。” 孙策与大乔居住的厢房位于后院正中,前厅引入曲水流觞,可宴饮待客,后堂则是起居之所。 周瑜与小乔并肩走入前厅,见到孙策,周瑜拱手礼道:“主公。” 孙策大咧咧坐下,摆手道:“这里又没有外人,搞这些虚的做什么?快坐吧。” 小乔亦对孙策一礼,往后堂看大乔去了。大乔正俯在案几上,为孙策裁制衣衫,看到小乔,大乔眉眼堆笑,问道:“婉儿回来了,周家二老可好?” “都好,大人与老夫人都欢喜得紧呢。我们小丫头哪去了?怎么没在屋里呀?” “婆母体恤我日日带着她辛苦,抱回房去哄她睡午觉了。” 正当姐妹俩呢喃细语时,隔墙传来周瑜隐隐的说话声:“伯符,我想去牛渚前线。” 小乔与大乔闻之,相视一眼,缄口不语,却都立起了小耳朵,只听孙策语带焦急:“怎的才来姑苏几日就要去牛渚?封你的官衔不喜欢吗?” “当然不是。我军在牛渚屯了大量粮草,与袁术部仅一水之隔,一旦袁术动了心思,派兵渡过长江,夺了我部粮草,再伺机南下攻伐,我们便会万分被动。再者说,乔蕤将军仍在袁氏帐下,我在牛渚,距离寿春最近,方便派人打探乔将军的消息,若是有什么不虞,我便即刻派人渡江,将他秘密护送至江东。” 听说周瑜要走,小乔脑中翁然,好似周遭景物倏然失了颜色,没了声响,可他说要保护自己父亲的话语,却似给她空乏的躯壳注入了一丝气力,小乔不知该喜该悲,更不想让大乔为她操心,转头强忍着情绪。 孙策亦是许久未言语,好似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才终于回道:“我知道,现下留你在此,军中那些老将未必心服,可是牛渚不比旁处,若是袁术与我反目,必会首当其冲。你守得好,旁人觉得理所当然,若是守不好” “既然我与你开了这个口,便必定守得好。” 孙策缓缓吐口道:“罢了,若真要派人驻守,除了你,我还真想不到旁人。过几日,我也要率部去打严白虎和许贡了,有你在,我便不必担心袁术派兵过江袭扰,得以安心一战。” 大乔没想到,还未安稳几日,孙策又要率部出征,握着衣袍的小手一紧,姐妹二人都僵在原地,良响不曾言语。 谁让他们是这世上天选的骄子,自是有他们的抱负和责任,大乔与小乔都懂。可再英武的儿郎也是凡胎肉体,更是她们心尖上不容闪失的至宝,叫她们如何能不悬心呢? 周瑜与孙策议罢事,起身赶回府邸。今日在望春楼见到长木修,便知袁术与曹操的势力皆已渗透入此地,他怎能坐以待毙,必要反手先下一城才是。周瑜心情急切,大步流星,才走出将军府的窄巷,便听得一阵匆匆脚步由远及近。 周瑜放慢脚步,回过身,只见小乔气喘吁吁跑来,小脸儿上香汗涔涔,钗松鬓颓,很是慵懒妩媚,可她如画的眉眼间尽是伤怀,咬唇嗫嚅问道:“你不会是为了躲我罢。” 周瑜一怔,笑出了声来:“你这小脑瓜一天到晚在想些什么?我为何要躲你?” 小乔知道周瑜不日便要前往牛渚前线,再见便是三两月他回姑苏述职之时了,再顾不得害羞,红着小脸儿说道:“横竖不管你去哪里,去多久,我都等你。等下次你回来,我一定会变成更好的姑娘。” 说完,小乔屐着绣鞋和羞跑没了影。日光穿过高矮错落的女墙,投下如犬牙差互般的光影,落在窄巷的青石阶上,周瑜看着小乔的背影,思绪好似又回到了居巢那一夜,在周郎堤上的轻吻。 他自信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却不知自己究竟能否担得起一个女子的一生,想到这里,周瑜回过身,挺拔出尘的身姿继续向前走去,缓缓融进了如水明媚又薄光微凉的春景之中。()!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六章 陌头杨柳(二) 春夜阑珊,花外子规啼月。 大乔辗转难眠,侧过袅娜的身子,望着卧榻上合目而睡的孙策。若非遇见他,真不知此生要嫁与何人,更不知两心相依竟能情深如许。 可这世上远不止他二人,要忧心的事亦有千千万。今日听了周瑜的话,她又开始担心父亲,以致忧心烦闷,难以入眠。孙策好似觉察出身侧小人儿的情绪,半梦半醒间揽过她的纤腰,将她瘦削的身子搂入怀中,含混不清地问道:“怎么了?睡不着吗?” 大乔窝在孙策心口,乖巧回道:“是不是吵醒你了?对不起嘛。” 孙策抬手揉揉朦胧睡眼,语气清晰了几分:“前几日女儿半夜哭闹,母亲心疼你,才找了乳母照顾,怎的你还是不好好休息呢?你看旁的妇人,生产完都要变胖些,你却更瘦了,是想让我心疼死吗?” “这几日我心里有事,总是吃不下睡不好,过几日便好了。” 孙策轻轻拍着大乔的瘦背,好言劝导:“莹儿怎么了?可是担心岳丈大人?前几日斥侯来报,岳丈大人一切安好,咳疾也慢慢见好了。现下公瑾又去了牛渚,往来便捷,岳丈大人会愈加安全的。” 暗夜寒凉,孙策的怀抱却十足温暖,大乔听着他强劲的心跳,心情慢慢和缓下来:“你为父亲做了许多,周大人亦十分尽心,我与婉儿感激不尽。只是,我们成了亲,有了孩子,婆母与小姑小叔都待我很好,这些事,我多想说给父亲听,却无能为力,传信也只能说些客套话,并不知彼此的近况究竟如何孙郎,我是不是太贪心了?” “怎么会,我的莹儿善良又孝顺,我一直都知道,当年我也是因此对你动了心思,现下不能与你向岳丈大人尽孝已是不该,怎还能怪你贪心?” 大乔第一次听孙策说起为何喜欢自己,害羞又好奇:“还记得那时你才打了祖郎,袁将军在寿春摆下夜宴,你可是当着我父亲c婆母c小叔小姑和袁将军的面说,‘伯符宁愿孤身一生,也不愿与工于心计的女子成亲,即便她貌若天仙,在我眼中也一文不值’,后来怎的” 黑夜掩藏了孙策面颊上的两片飞红,他赖声强辩道:“哎呀,若是当时我便答允了,你肯定觉得我是贪慕你的容色,来日便不肯与我相好了。” 大乔怎会听不出孙策言辞里的窘迫,不动神色地将话题转圜:“常日里看婆母那样疼咱们女儿,我便想着,若是父亲知道我们有了孩子,也会十分欢喜吧。只是不知何日能再相见,所以才有些伤怀,你且睡吧,不必管我呢。” 孙策将大乔搂得更紧,叹道:“也是了,自从那日与岳丈大人道别,已有两年。我打算找个孩童,帮你送家书去袁氏帐下,再让他口头转述我们成婚有女之事,也好告知岳丈大人,未来情势一旦有变,当如何应对。” 大乔心生希冀,却没有开心应允,沉吟半晌才说道:“孙郎有心,可是,我们又去哪里踅摸一个贴心可信的小童来?周大人府上的哑儿倒是知根知底,尽心得力,可惜不会讲话。” “今日子布兄给我推举了一个人,明日我得空见见,若是合宜,我再告诉你。” 大乔感慨于孙策的情谊,小脑袋在他怀中轻蹭着:“我知道你待我好,可此事事关重大,牵一发而动全身,若非万全,实在没必要以身犯险。” 孙策既是主君亦是人夫,所做的一切当然自有筹谋,他不愿意大乔劳心,唬道:“夫人在我怀里如此不安分,又不肯睡觉,不放我们做点别的事” 到底还是这一招好用,大乔红着脸逃开了孙策的怀抱,将自己裹在锦被中:“好了我困了,你也早点歇着罢。” 孙策轻笑着,没再说话,未过多久,大乔便昏然睡去,沉入梦乡,孙策却再也没了睡意,望着暗影里高悬于顶的木椽发怔。 他比任何人都明白,拥有多少,便要付出多少,若不殚精竭虑,莫说进益,甚至连眼下的日子都无法保全。他是主君,亦是儿子c丈夫c兄长与父亲,肩负着百万人的生死荣辱,如何敢不尽心呢? 牛渚西江夜,青天无片云。周瑜带着几名随从连夜御马来到此处,手持信符敲开了驻军的大门。 十余守将恭谨地将记档文书拿来,周瑜接过,笑着赞许道:“沿途所经关卡守卫都很尽心,到底是你们管理得宜。” “周大人谬赞了”,为首之将奉来一杯茶饮,“我们都是江东子弟,自是要为江东殚精竭虑。” 周瑜接过杯盏,见杯中泡的竟不是茶,而是一朵淡粉色的小花,他不禁心生疑窦:“敢问这杯里泡的是什么?很是别致。” 为首之将笑道:“这是碗花,我们这里盛产,可以防治疟疾。” 听到这“碗”字,周瑜脑中蓦然浮现起小乔灿烂的笑靥,嘴角亦不自觉牵起了笑:“真是清雅今日我来得晚,你们几位辛苦了,若不当值,便早点回营歇着罢。” 众将赶忙齐齐拱手,为首那人又对周瑜道:“春谷县的人明日会来,再将县中情形悉数与大人交接。” 此次孙策不单将牛渚要塞交付给了周瑜,还为他授了春谷长之职。周瑜知晓其中利害,自是尽心竭力:“好,明日天亮便请他们来此处寻我罢。” “除此外,少将军还准备了一支吹鼓乐队,赠与周大人。少将军说,大人得闲时,排遣玩乐,总不辜负。” 周瑜正一本正经地看文档,听了这话一怔,旋即失笑:“好,过几日得空时我再亲自他们。” 翌日清早,张昭带着个布衣总角的童子来到将军府。孙策已在前厅等候,身侧放着一张摇床,不时摇动着,看到张昭,他不免窘迫,尴尬招呼道:“子布兄来了,今日我母亲带着夫人弟妹与小姨去庙里上香了,这孩子不肯给乳母抱,只能我哄着。” 看到征战沙场万夫不当的孙策这般哄着孩子,张昭一时怔住,待回过神,赶忙礼道:“主公,这小童便是我与你说的,陆逊,字伯言” 孙策看到陆逊,神色万般复杂,轻叹一声,语调满是关切:“先前我便知道你们一家迁居到了吴郡,日子可还好?” 陆逊上前,咬着薄唇对孙策一礼:“自打从祖父去世,我们一族无人出仕,时常被人轻贱。若非有你派人照拂,只怕吴郡亦早已没有我们的立锥之地了,我竟不知究竟该恨你还是谢你。” 张昭本以为,孙策只与陆康相识,没成想他亦与陆逊有旧,沉吟片刻对陆逊道:“陆公子,快与少将军说说你的事罢。”陆逊重重叹了口气,登时红了眼眶:“前几日,有个名叫张修的公子,拿着袁术的印信来家里寻我,说是奉袁术之命,要接我和我的从叔去寿春” 孙策歪头一想,即刻明白了袁术的算盘:“这江东有四大族,顾陆朱张。而我帐下已有了朱治将军与子布兄,等同于有了两大士族的支持。袁术如何肯白白便宜了我,现下找你们过去,定是为了拉拢江东士族,可是我记得,你叔父也便是陆太守最小的儿子,应当只有五六岁吧? “正是因为如此,我才请张长史带我来见你。陆某一身无足轻重,只是我叔父乃是从祖父唯一嫡子,从祖父对陆某有养育之恩,陆某决不能让我叔父身涉险地!” “你也不必太慌张,陆太守与袁术曾有交情,何况袁术现下有意相交,必定不会伤害你们性命,只是” “只是不会伤害性命,却不知何时才能再回江东,若是做了人质,便更生不如死。陆某自身尚不足惜,望少将军千万保全我叔父”,陆逊说着,深深一揖。 摇篮中安然熟睡的女婴忽然哭了起来,孙策只得将女儿抱出来,边哄着边对陆逊道:“袁术找人接你们,这一趟,只怕不去不行。你说的那位张公子,我是知道的,你且放心,即便袁术真敢扣人,我也有法子救你们出来。另外,我想请你帮我带口信,给乔蕤乔将军。” 眼下除了请求孙策援助别无他法,陆逊拱手答允,听罢孙策的吩咐,便回家做准备。张昭未离去,松懈了几分坐在左侧软席上问孙策道:“主公似乎对这孩子很是怜惜,莫不是因为他从祖父的缘故?” “虽兵戈相见,但我确实佩服陆太守高义。不过,之所以怜惜这孩子,是因为看到他,我总想到当年的公瑾。我与公瑾初识之时,他比陆伯言还小几岁,也是这般的俊逸。希望陆伯言往后也能像公瑾一样,豁达成才罢。” 张昭听罢,捋须而笑:“庐江出贤才,更难得则是主公知人善用。”孙策抱着孩子,不好下手,示意张昭自己斟茶喝:“说到知人,听说你与程将军前嫌尽释,相处得宜,我真的很宽慰。此外,鲁子敬兄做事还妥帖罢?” “程将军非江东人士,也是因为忠心少将军,才略有质疑。经此一事,我非但不觉得他不好,反觉得他忠贞可嘉。至于鲁子敬,确有韬略,假以时日,当成大器。” 孙策听张昭如是说,十分欢喜:“有劳子布兄费心了,时候不早,留下用了午饭再走罢。” 午后暖阳西斜,万物春困,连檐下燕子都暝着眼,隐隐发出“咕咕”的声音,昏然欲睡。小乔却精神百倍,央着孙权帮自己搬来了一只硕大的梨木箱。孙权与兄长孙策一样,身长八尺,身量紧实,搬这箱子却累得气喘吁吁,他抬起宽袖拭汗:“小乔姑娘,你这箱子里放的什么啊?怎么这么重?” 小乔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递上一盏清茶:“左不过是些兵书琴谱什么的,我最近要看的,多谢孙公子了。” 孙权猜到小乔是为了周瑜才会这般,讪笑道:“那姑娘好好看吧,孙某告辞。”小乔翻着琴谱,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抬手关上了木门。这宫商角徵羽她自是认得,也会弹琴,可技艺与情致,却与周瑜差得甚远。想到这里,小乔脑中浮现周瑜抚琴时淡泊又踌躇满志的模样,她杏眼一瞋,小脸儿却不由自主地红了。 旁人家的姑娘都是千金闺秀,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偏生她不同,最会飞石头,单是这般看,实在是与周瑜风马牛不相及。可既然对他说,自己要变成更好的姑娘,便不能食言,小乔走往木案边盘腿坐下,托腮认真研读起了琴谱。 这厢小乔才消停了,那厢孙策又冲回房,翻箱倒柜,似是找着什么。大乔哄罢女儿午睡,回到房中,还未开口问,就见孙策大步走来,一把拉住她的手,急问道:“莹儿,你可有看到一个锦囊,我打从庐江带来的。” 大乔上前打开妆奁盒子,拉出最下方的抽屉,取出锦囊递给孙策:“先前收拾包袱时候捡到的,我猜你应当有用。” 孙策迫不及待接过打开,掏出一张已发黄发旧的纸张,打开一看,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大乔不解,握住孙策的手,担忧道:“孙郎” 孙策回过神,将囊中纸递向大乔。大乔接过一看,也十分惊讶:“这是?” “当年破舒城时,陆太守交给我的,让我离开庐江时再打开。彼时袁氏步步紧逼,我们一路往江东有多难,你也知道,我便把这一茬给忘了,今日见到陆太守的从孙才又想起来。” 大乔的小手轻颤着,尽量平心静气:“如是说来,公爹当年遇害,与婉儿幼年遭拐,当真都与黄巾军有关了” 黄巾之事令人神伤,却阻挡不了孙策出征的脚步,未过几日,他便率部攻打严白虎与许贡去了。 张昭留驻于姑苏,主持军政大事。此时孙权已过了十五岁,亦开始学着参与其中,他十分喜欢老实敦厚的周泰,便死活央了孙策,将周泰留在身边。 是月十五望日,大乔与小乔去往定慧寺上香,为远征的孙策和人在前线的周瑜祈福。大乔身份特殊,不便让诸多侍从跟随保护,吴夫人便命孙权带着周泰,护送她们姐妹二人前往。 定慧寺乃是一座新寺,建好不过一两年。不必说,世道越艰苦,百姓礼佛便愈虔诚,正值佛教十斋日,庙前的小道车水马龙,宝殿经阁香烟缭绕。 小乔搀扶着大乔走下马车,姐妹二人亲密无间,交颈私语,只听大乔说道:“婉儿这几日一直在闷头读书,也难得拉你出来走走,若再天天闷着,只怕要闷出病了。” 小乔晃了晃小脑袋,撅起樱红的薄唇:“姐姐快别说了,一说我心里就烦。单是读书还好些,我们虽没上过私塾,兵书儒经却没少看,但是弹琴,我可能是真的没天赋罢。对了,昨日听吴夫人提起,说小丫头长大了,要给她起个乳名,可是起好了?” “思来想去也没个好的,后来婆母说,这孩子生在大雪天,就叫琼妃罢。我觉得有些复杂,便叫她琼儿了。” 小乔歪头一想,掩口而笑:“听了这名字感觉我这外甥女,以后定能得个如意郎君呢。” “你这小姨母还没出阁,怎的就开始编排起琼儿了?” 两姐妹说说笑笑,穿梭在人群间,孙权与周泰紧随其后。周泰自知重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异常警醒。不必说,孙策在前线作战,他们所要做的,便是尽全力保护他的妻女。 小乔双手合十,跪在佛像前,默默许愿:希望父亲c姐夫与周瑜一切安好,若是佛祖保佑,周瑜能喜欢自己一下变更好了。想到这里,小乔眉间一蹙,感觉自己还是太贪心,怕许愿不灵,赶忙向佛祖陈情,还是保他三人平安更加要紧。 二乔的姿貌太过打眼,即便在佛门清净地,亦引得一阵喧沸,两人却未察觉,潜心礼佛祝祷。 孙权与周泰等在一侧,见她们拜完佛,便一道去拴马处将马匹牵出套车。谁知就这短短一眨眼的功夫,便有几个混混模样的男子,吊儿郎当走上前去,拦住了姐妹俩的去路。 小乔自然不是好欺负的,宽袖一甩,就飞出几颗石子,打向了几人。人群中传来一阵吟哦,小乔拉着大乔便跑,结果还未跑出两步,绣鞋踩了裙摆,脚下一滑差点摔倒。几个混混又趁机追了上来,小乔赶忙高声喊孙权。 孙权听得呼唤,阔步赶回,可他人在百级石阶下,无力插翅而飞,又受人群阻隔视线,什么也看不清楚,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眼见登徒子的手已要抓住大乔的肩,忽有一清秀少年挺身而出,一把挥开咸猪手,怒斥道:“光天化日,你要作甚!” 说时迟c那时快,孙权与周泰健步冲来,有周泰在,自是三两下便制服了这一起子盲流。只是孙权不知前因后果,以为这少年亦是盲流帮凶,劈手上来便打,那少年一怔,旋即一躲,可孙权哪里肯依,抬手直冲那人心门拍去。 小乔才顾好大乔,见孙权如此,赶忙出声阻拦,可一句“她是女的”还没喊出口,便见孙权一掌重重拍在了那人心口上。 孙权明显愣了一瞬,未回过神便结实挨了一掌,他抚着清俊的面庞,这才看清眼前之人的模样,明媚皓齿,妩媚非常,分明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孙权正要开口道歉,却看这姑娘咬着薄唇红着眼眶,快步跑下了百级石阶。 孙权见此,对大乔道:“长嫂请跟周泰回去吧,我去道歉”,而后飞身蹿下了高台。 姑苏城八街九陌人头攒动,孙权骑着高头大马,追溯着那瘦小的身影。那姑娘似是知道孙权在她身后,专钻小道,一阵风似的,一个看不好变没了踪影,孙权费力跟着,直到她消失在一座破落的宅院前。 孙权翻身下马,上前叩门,敲了许久却无人应声,他茫然地问道旁摆摊卖青团的老妇:“婆婆,这家人家姓什么?怎么无人在府中啊?” 那老妇上下打量孙权一番,见他衣着华贵,俊朗非凡,不似歹人,才回道:“这人家姓步,是一个婆子带着一儿一女,儿子是个读书人,据说要参举孝廉;女儿生得甚美,说亲的人都要踏破门槛了,却还未择定人家,你是?” 孙权拱手回道:“鄙人孙仲谋,待他家家兄回来,劳烦婆婆帮我通告,让他去城南孙将军府寻我。” 已至盛夏,晚饭过后,吴夫人带着小孙女在院中纳凉。天阶夜色清凉,一川淡月,点点繁星,很是惬意,孙尚香拿着个蒲扇,坐在桂树下轻轻扇着,望着耿耿星河显得心事无限。 孙权从外回来,向吴夫人行罢礼,绕到桂树后,一拽孙尚香的总角:“发什么呆呢?” 孙尚香未像往常一样,追着孙权玩闹,而是恹恹地托着腮,赖声赖气道:“二哥干嘛去了,也不回来用晚饭。” 孙权未说实话,只道:“兄长前线的战报来了,我在张长史那里看了才回来。你这是怎么了?萎靡不振的,可是何人招惹你了?” 孙尚香望着不远处厢房窗棂明纸上映着的小乔的美轮美奂剪影,叹息道:“你听听,是小乔姑娘在弹琴呢,你觉得弹得如何?” 孙权歪头细听,认真品鉴:“单论技艺,小乔姑娘这些天进益了许多,可我们打小常听公瑾大哥弹琴,这情致上,还是差了不少的。”“你听着没有情致吗?我怎的觉得,每一声都满是情思” 孙权听了这话,抬手拍拍孙尚香的小脑袋,叹道:“你也发觉了,是不是?” “小乔姐姐喜欢公瑾哥哥,公瑾哥哥也喜欢小乔姐姐,我早就看出来了。按理说我应当有些生气罢,可我真的觉得,他们两个好相配啊,看到他们走在一起,我也觉得赏心悦目二哥,你说我是不是冒傻气啊,按寻常,不应当是羡慕嫉妒吗?” 孙尚香这话,亦戳中了孙权的心思,他沉吟道:“傻丫头,你这样不是冒傻气,而是说明,你是个磊落大方的姑娘。这世上,因缘际会总是难料,能懂得排遣不快,不暗恨,不生妒,才是真正的磊落豁达。” 孙尚香虽不是完全能听懂孙权的话,却知道孙权在夸她,开心地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埃,活蹦乱跳地甩着两只樱红步摇跑向前:“小乔姐姐,我来找你玩了!” 不多时,窗棂的剪影就多了一个扎着总角的圆脑袋,孙权抬眼望着漫天星斗,枕臂倚在桂树上,嘴角漫起了一丝浅笑,心底某些年少时尚未成形的执念烟消云散,随风一起留在了昨日。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属于他的终究会来,一饮一琢,莫非前定,又何苦拘泥于此,止步不前呢?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七章 胡云不喜(一) 果然不出众人意料,到了寿春后,袁术便以教导读书为名,扣下了陆绩和陆逊叔侄。 陆绩时年只有六岁,还不明白利害轻重,陆逊却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时日一天天过去,陆逊愈发手足无措,谁知是夜大雨,竟有个贩油翁趁夜色潜入了两人的住所,将他们叔侄二人塞入油桶,一路运出了大营。 不必说,这一切皆是周瑜的筹谋安排,天明时分,陆绩与陆逊叔侄便安全抵达了牛渚。周瑜一直在江边相候,陆逊看到周瑜,赶忙上来见礼致谢,惭愧自己未能完成孙策所托,但也带来了十分要紧的情报,细细告知了周瑜。 周瑜明白兹事体大,带着陆逊与陆绩快马加鞭赶回姑苏,翌日傍晚时分终于赶到了孙将军府。 孙策征讨许贡大胜方还,此时召了张昭一同在书房相候。周瑜带着陆逊与陆绩风尘仆仆赶来,看到孙策,躬身一礼:“主公。” 孙策抬手道:“快坐,莫拘着虚礼。” 周瑜落座次席,示意陆逊与陆绩上前,两人亦对着孙策一礼。谁知陆绩的袖笼里竟滚出两个橘子,轱轱辘辘转到了孙策脚边。 孙策哑然失笑:“这是怎么回事?哪里来的橘子?” 陆逊面露窘色,解释道:“小叔惦记着他母亲爱吃橘子,从袁术那里拿了些,孙将军不要见怪。” “小小年纪,却懂孝悌之意,实在难得。来人,带陆绩公子下去歇息罢。” 赶路一整夜,车马颠簸,旁人或许还能撑住,年仅六岁的陆绩却已睁不开眼,胡乱一礼,打着哈欠随仆役走下了堂。陆逊这才挨着周瑜坐下,对孙策拱手请罪:“伯言不才,未能得见乔蕤将军,故而无法完成孙将军所托之事。不过,伯言这几日在军中,听闻有个名叫张鮍的河间人士,号称能掐算天命,向袁术进言,说他有帝王之相。袁术闻之大喜过望,已从多地拣选绣娘,开始制作冕服了。” 孙策怔了片刻,大笑起来:“公瑾,渡江前你曾说过,袁术得了传国玉玺,三两年内必定有僭越自封之心。如此看来,你倒是比那张鮍更厉害啊。” 言语涉及军机,张昭深知陆逊在此不妥:“伯言啊,你该说的话也说了,下去歇歇,吃点东西罢。” 话已带到,陆逊亦无心逗留,称困称乏,拱手退了下去。 木门“吱呀”一声,开了又合,周瑜徐徐说道:“《左传》有言:‘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现下时机到了,我们也该与他算算账了。” 张昭年长周瑜近二十岁,听他如是说,恐他气盛莽撞,提点道:“周大人,我们现下有兵士三万余众,袁术号称拥兵十五万,实数怎么说也得有七八万,若是硬碰,只怕不利罢。” “张大人不必忧虑,袁氏无德,在淮南横征暴敛,以致饿殍遍野民不聊生。若他真的胆敢僭越称帝,莫说旁人,就连他那庶出的兄长袁绍都会加以讨伐,届时又哪里会只有三万之兵?” “公瑾说的极是,更何况,那玉玺是我父亲从洛阳宫里带出来,又是我给袁术的。一旦这老儿称帝,若不与他划清界限,难免被世人诟病。” 听孙策如是说,张昭明白他已有筹谋,不再劝谏,只道:“军事武略,子布不甚通达,唯愿以少将军马首是瞻。此外,子布有一不情之请:陆伯言那孩子,至仁至孝,现下陆家衰颓,我想把他留在身边,也好让他能食一份俸禄,少将军以为如何?” 孙策略思忖一瞬,叹道:“父亲去世后,我也如陆伯言般遭人轻贱,故而深知其苦,焉有不救济之理。不过他们叔侄尚年幼,若此时出仕为官而磋磨了读书的良机,便是揠苗助长了。我打算每年赐予他们家中百金,供陆家一族过活,等他们长成后,再来襄助子布兄不迟。” 张昭听了这话,深感孙策恩泽,叩首道:“若得如此便再无不妥,子布替他叔侄二人谢过少将军!” 孙策笑着扶起张昭,又问周瑜道:“公瑾,你觉得我们可否依照今日之法,把乔将军接出来。” “据伯言所报,袁术以让乔将军养病为由,将他软禁在寿春大营里,除去军医外,一应人等不准入内。若想把人接出来,实在是风险太大,故而我提议,兵行险招” 周瑜抬眼对上孙策的双眸,两人会心一笑,即刻明白了对方深意。不过既是险招,自然要徐缓图之,孙策嘱咐道:“今日之事,事关重大,切莫外泄,尤其,不能让我夫人知道。二位都是伯符倾心仰赖之人,有你们二人在,我便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是日恰逢八月十五仲秋,议事罢,张昭便匆匆赶回家去,与亲眷团圆。吴夫人少不得要留周瑜在此用晚饭,周瑜不好推却,便随孙策入了内院,谁知孙策惦记今日亦是大乔生辰,一溜烟就没了踪影。 周瑜随小厮在园中看景,忽听有人在弹《淇奥》之曲,弦弦难掩声声思。周瑜驻足静听良久,问道:“‘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敢问是谁在弹琴?” “是少将军的姨妹,每日都在弹呢。” 听说弹琴的是小乔,周瑜顺着琴声寻去,轻叩房门,谁知木门只是虚掩着,登时便敞开了。 小乔正专心弹琴,未曾听到脚步声,现下抬起眼,只见日光倾泻处,周瑜玉树临风,含笑望着自己。小乔满是压抑不住的欣喜,起身翩然上前:“你回来了?” 半年未见,周瑜黑了两分,身量愈发紧实,退了些许儒生之气,多了几分大将之风,小乔望着他,不知不觉间滚下泪来。 周瑜方才从琴声中已听出了思慕之情,却不想,她竟是这般想念着自己,他的心蓦然软了,拿出绢帕为小乔拭泪:“莫哭了,我有东西送你,快来看看。” 小乔破涕为笑,点点泪光衬得双目愈发明澈动人:“怎的还给我带了礼物吗?” 周瑜随小乔走入房中,两人对坐在雕花木案前。周瑜从内兜拿出一方绢帕,递与小乔。小乔接过,轻轻打开,只见里面是几朵樱粉色的小花,甚是可爱。 小乔既惊又喜,轻呼道:“这是什么花啊?我竟从未见过。” “它叫碗花,牛渚守将常用它泡水喝,说是可以防止疟疾,我不舍得,所以就把它们留了下来。” 小乔抬起小手,纤纤玉指拨弄着粉色的花瓣,一笑生百媚:“真好看,只可惜不能亲眼看到,实在遗憾。” 似是猜到小乔会这么说,周瑜拿出一枚小巧的香包,塞在小乔手中:“明日便种下罢,估摸明年春日便能开花了。” 没想到周瑜竟有这样的心思,小乔垂着长长的睫毛,将香包捂在心口上:“若真能开花就太好了,就好像我也身在牛渚一般只是,我不可能一辈子待在姐夫家里,种在此处,来年只怕要辜负了。” 周瑜蹙眉一想,亦觉得小乔这话有理:“不然,还是种在我府里罢。” 周瑜这话似是别有深意,小乔却只顾着开心未听出来,颔首算作答允:“方才,你听到我弹琴了吗?”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小乔姑娘琴声别有意趣,多了几分婉转,少了几丝断肠。” 小乔垂眸巧笑,素手滑过琴弦,发出汀淙声响:“因为我觉得,淇女和君子一定会再相见周郎,看在碗花的份上,还是叫我婉妹罢,好吗?” 西风吹拂襟袖,残阳退去最后一丝殷红,皎白圆月升上枝头,周瑜方要开口,便见孙尚香风风火火闯了进来:“公瑾哥哥你在这啊,母亲让我找你呢。” 孙尚香来了,这话自是没法接了,再说吴夫人寻自己,亦是不好耽搁,周瑜一拱手,作别了小乔,转身离去。 小乔目送周瑜离去,长长的视线盈盈,如太湖中斜晖脉脉的秋水。孙尚香未随周瑜离去,圆圆的脑袋凑上前来,半挡住了小乔的视线,大眼轱辘一转,贼笑道:“小乔姐姐,你喜欢公瑾哥哥吧?” 小乔回过神,身子一震,面颊绯红,磕巴否道:“胡胡说什么!谁喜欢他了!” “是吗?那你若是不喜欢他,我可就喜欢他了,到时候你可别怪我啊。” 看着孙尚香摇头摆尾得意洋洋的模样,小乔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孙策,又气又好笑,明知孙尚香是在给自己下圈套,却既不能承认又不能否认,实在难受。 见小乔这副懊恼样,孙尚香“噗嗤”笑出了声来,悄声对小乔道:“唉,我跟你说真心话,我以前真的特别喜欢公瑾哥哥,不过,既然他已经有了心上人,我便不再搅和了。二哥说,他日我也定会遇上属于自己的良人的” 周瑜竟有了心上人?小乔的心仿佛被人大力一揪,她佯装不在意,声调却颤了几分:“周郎有了心上人了?谁啊?”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傻呀?公瑾哥哥的心上人不是你吗?” 一霎秋风惊画扇,罗幕重重,小轩窗下,大乔正梳妆,才理好云鬓,便见孙策一阵风似的走入内室,三下五除二脱了外裳,只穿亵衣上前将她紧紧环在了怀中。 铜镜里映着一对璧人,大乔佯作气恼,用玉篦子轻轻一敲孙策的心口:“今日中秋家宴,舅父舅母都已经到了,你不陪着婆母宴客,怎的还把衣裳脱了?” 孙策顾不上理会虚礼,侧头在大乔白璧无瑕的面颊上一吻:“于旁人而言,今日是仲秋,于我而言,今日是你的生辰。莹儿,我又陪你长大了一岁。” 入秋天寒,大乔晨起有些咳嗽,想来孙策是怕外裳带了寒气,才特意脱掉衣衫抱她。如此粗豪之人竟对她这般体贴,大乔的心暖如三春,柔声道:“打从认识你,一年年的过得好快,一转眼的功夫,我们竟已是做父母的人了。” 大乔姿容绝世,今日略施粉黛,艳光四射如匣内明珠,孙策俊俏非凡,嘴角挂着一丝玩世不恭的笑,将大乔环得更紧,望着铜镜慨叹道:“莹儿,我们真相配,看罢你,再看旁人,竟连男女都分不出来了。” “你再说疯话,我可走了,婆母还等着我们呢。” 孙策嬉皮笑脸地拉过大乔的双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丝帕穿了两只通透的翡翠镯在她的皓腕上。凝霜似雪的手臂配上青翠的镯,更显得白皙娇嫩,大乔轻轻转着手镯,既欢喜又踟蹰:“从哪拿出来的呀,怎的像变戏法似的。看样子,应当很贵重罢?” “前年送了你罗缨,去年送耳坠,今年送手镯,这一辈子过下去,我要让你凑出许多套首饰来不过,只许戴给我看。” 大乔的心别提有多暖,可她嘴上只说着:“旁的也罢了,戴了这镯子,往后我做活计可不方便了呢。” 孙策疼惜地翻过大乔白皙的小手,抚着她指肚上的老茧:“夫人是家中长女,岳丈大人常年征战在外,夫人要做各种粗活,还要照看小姨子那个懒货,我真的很心疼。现下你既嫁给了我,哪里还需要做什么活计?出了为我生儿育女要劳动夫人,旁的事就让别人做去吧。” 大乔羞红小脸儿窝在孙策怀中,抬起纤弱的手臂拦住他的脖颈:“你的心意我都懂,可以后都别再买这样贵重的东西了。” “夫人若是觉得无以为报,不妨以身相许罢”,孙策在大乔耳边说着,薄唇吻过她的眉眼与面颊。 两相依偎,耳鬓厮磨,大乔虽明知不妥,却不忍将孙策推开,任由他吻着自己。正当两人无限缠绵之际,忽听孙尚香在门外叫到:“兄长,长嫂,母亲请你们用饭去了!” 孙策这才依依不舍地将大乔松开,低声叹道:“尚香这小笨蛋,这样出力不讨好的活儿,仲谋不做,她却不知避讳。罢了,我们先去用饭吧,莫让母亲与舅父他们等急了。”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七章 胡云不喜(二) 【】太湖上,清风徐来,扁舟披着皎洁月色,仿若镀上了一层银霜。孤灯挂乌篷,渔民唱起了吴歌,虽无竹弦云板相和,却别有一番韵味。 将军府内,众人用罢晚饭,吴夫人与吴景夫妇回内堂说话,小辈们则去往凉亭赏月。槛菊月影,桂树飘香,众人品着蟹膏,再喝下桂花酒暖身,闲话巧笑,好不畅快。 大乔打趣孙权道:“小叔,那日你去追那姑娘,到底追上了没有啊?也没跟我们说说。” 孙尚香本正与蟹脚角力,红缨步摇一甩一甩,听了这话登时松了口:“什么姑娘什么姑娘?二哥,我怎么没听你说起过啊?” 孙权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胡乱打发孙尚香:“那日与长嫂和小乔姑娘去拜佛,有人想趁机揩油,我就赶忙出手,结果误打了一个人,还是个姑娘,我便着急去赔不是来着。已经没事了,你别听长嫂编排我。” 所谓欲盖弥彰便是如是,孙尚香从孙权闪烁的言辞间听出了几分弦外之音,托着下巴感慨道:“二哥越是岔话,就越是有问题要兄长有什么用啊,一旦有了夫人便被迷住了,哪里还管得了我。还是嫂子好,长嫂便最疼我了。” 孙策气得直笑:“你这臭丫头,若没有兄长,你又哪里来的嫂子?我还没说你,不要动辄往我们房里跑,你也不小了,该懂点规矩才是。” 孙尚香乜斜孙策一眼,显然未把他说的话放在心上:“我是去找大美人嫂嫂的,又不是去找长兄的。若是嫂嫂也不让我去,我才不去了。” 见孙策亦在孙尚香处吃瘪,孙权禁不住笑了起来:“长兄惯着尚香,把她惯得这般无礼,现下也教不回来了。前两日她还闹着要跟小乔姑娘学飞石头,若真学会了,岂不要搞得家里鸡飞蛋打,谁也都别想安生了。” 听了孙权的排揎,孙尚香气鼓鼓地拿起案上的蟹腿掷了过去。孙权兜手接过,笑得十分开怀:“多谢小妹,还惦记着我喜欢吃蟹腿呢。” 今日倒是不同,不管旁人怎么闹,小乔始终没有参与。孙策瞥见规规矩矩坐着的小乔,低声对身侧的大乔道:“也真是奇了,小姨子今日像是中邪了似的,也不闹了,竟有了几分闺中淑女的模样,还挺吓人的。” 看着呆呆望向周瑜的小乔,大乔莞尔一笑:“婉儿到了将笄之年,该许人家了,哪里能不规矩着些呢。” 可大乔不知,小乔这般,完全是因为孙尚香那句“公瑾哥哥的心上人不是你吗”,此时此刻她的小脑瓜里一团浆糊,根本顾得上听旁人龃龉。 孙尚香年岁尚小,还不会察言观色,仍扎着总角的她,看到将笄披发的小乔自是歆羡非常:“小乔姐姐,你头上的玉簪真好看啊,从前都未见你戴过呢。” 小乔听得孙尚香喊自己才回过神来,赧然一笑,未置可否。大乔知道这玉簪是周瑜所赠,刻意装作不知,提点道:“小姑说的是呢,也不知婉儿从哪里得了一支这么好的簪子,平日里也舍不得戴,今日妆扮上,在月色下更显娇美” 孙策听大乔如是说,以为她也喜欢,赶忙接口道:“夫人若也想要,明日我就带你去玉器行挑一支,若是姑苏没有好的,我就托人去旁处寻。” 大乔简直不知该乐还是该恼,柔声道:“我只是看婉儿戴着好看而已,没有想要的意思,你给我置办的那些我还戴不完呢。” 若在往常,小乔定会反驳大乔的调侃,今日她却什么也没说,望着流觞曲水中周瑜的倒影,只觉好似很近,又像很远。 周瑜取酒自饮,不知是在赏月还是在看小乔,不知不觉却有了几分醉意。 孙策与孙权亦已醺然,宾主尽欢,各自回房歇息。周瑜也要打道回府,临去前,小乔避开众人视线,含羞垂眸低声道:“明日” “明日,来我府上种花罢。” 小乔心里的小花霎时绽放,她轻揖答允,目送周瑜离去,快步跑回房挑拣衣衫,沐浴焚香,折腾到半夜才上榻睡觉,却又辗转难眠,翻来覆去一直到天快亮才昏昏沉沉地睡去,再一睁眼已是日上三竿了。 小乔一拍脑门,一个鲤鱼打挺起身,洗漱收拾罢顾不上用早饭,快步往不远处的周宅跑去。 周婶正在前堂侍弄着莲蓬,看到小乔,含笑招呼道:“小乔姑娘来了,郎君人在后院里,走到回廊尽头就能看到了。” 小乔高声答允,理理衣衫大步穿过回廊,只见周瑜一身儒裳,立在成畦的田垄间,手里拿着一柄花锄,专心地刨着杂草。小乔的心跳又不争气地漏了一拍,心中暗想,怎么他无论做什么事,都显得那般出尘绝伦呢? 周瑜看到小乔,亦显得十足开怀:“可巧我这园圃里还没种东西,种了这碗花倒是很相宜。” 小乔上前接过花锄,偏头娇笑:“我以为你只喜欢牡丹那样名贵的花,难得碗花能入你的眼。” 周瑜细心地将花种放在刨好的小坑里,再将土掩实:“名贵与轻贱,但在己心,在我看来,碗花便是极好的。” 待周瑜将花种悉数埋好,小乔递上净布让他拭汗,可周瑜手上有花泥,不免弄脏了面颊。 小乔禁不住笑道:“原来你也有这般粗手笨脚的时候啊”,她踮起脚尖,拉过净布,仔仔细细为周瑜擦去了额上的汗水。 两人相距不盈咫尺,皆红了脸,却都没有闪避,周瑜好似有话要与小乔说,低声讷道:“婉妹” 可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见一小厮匆匆赶来,对周瑜礼道:“大人,门口有位名叫张修的公子求见。” 周瑜未曾想过,长木修竟敢来他府上求见,冷声道:“不见,你回了他便是了。” 小厮拱手退下,未过多久却又折返而回,面露难色:“那位张公子说,他今日前来,乃是为着乔将军的事,大人一定会见他的。” 将军府中,孙策正与大乔用早饭,大乔难得赖床至此时,愧疚非常,对孙策嗔道:“原本还说陪小姑去选冬装的料子,我却睡到现在,哪里像个样子。” “昨晚太累,睡迟一点怕什么?再说尚香又不是没衣服穿”,孙策神采奕奕,一点也未把此事放在心上,放下碗筷站起身,婆妇即刻递上玄红披风。 “小姑虽然还小,到底也是姑娘家,你们却成日里把她当小子养。现下她好不容易有了几分女儿家的心思,你还这么说。” “好好好,家里的事随夫人安排,为夫只负责养活你们便是了。我一会子召子布兄来,看看文官们草拟的征税条例”,孙策系着红缨,俯身在大乔耳边轻道,“夫人昨夜辛苦,不妨再睡会儿吧。” 见孙策不顾旁人便敢胡言,大乔拣起果盘中的葡萄便塞入了他的口中。 孙策得意洋洋一笑,冲大乔一拱手,阔步走出了厢房,及至前厅,他吩咐小厮道:“你去传话,让张长史带鲁子敬兄来见我。” 小厮拱手称是,又递上一张请帖。孙策接过展开,眉头一蹙,对正要出门的小厮道:“不必去请子布兄了,给我备马,我要出门一趟。” 周府前堂,秋阳和缓地照入窗棂,案边烹茶煮水的周瑜沐浴晨光,更显雄姿英发,可他的神色却十足冷然,凝在俊俏的面庞上,不怒自威。内堂里,小乔躲在门板后,立着小耳朵等听动静。方才听小厮来报事关父亲,她死活都不肯回避,求了周瑜躲在内室,此时一颗心突突直跳,七上八下的不安生。 长木修身着素袍,负手进堂屋,对周瑜拱手道:“周大人的府邸,还真是不好进啊。” 周瑜沏罢茶,端起杯盏自酌:“不知什么风把张公子吹来,但凭赐教。” “赐教如何敢?周大人厌恶张某已久,张某明明与周大人无冤无仇,周大人却无缘无故数度三番为难张某。若是张某此次前来不出些许真东西,怕是难让周大人满意吧?” 周瑜看着故意拿乔的长木修,冷道:“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任谁都不欲他人随意提及自己的父亲,你贸然以乔将军的安危为诱饵,欲引周某上钩,到底是唐突了婉妹。” 长木修哑然一笑,不等周瑜相请,便上前落座,端了茶盏品了起来:“好茶,应是会稽郡出产的明前龙井罢。周大人真是清雅,吃穿用度如此讲究。只是正所谓天道轮回,不知天命之下,你与少将军还能风光几时?” 周瑜闻言,不怒反笑:“张公子此言真是说笑了。你非天道神祇,怎知天命?只要张公子能多活几日,自然能看我们风光几日罢。” 两人的对话充满味,小乔在内室听得五味杂陈,可她还未来得及细细思量,就听长木修大笑几声道:“罢了,是我不识趣,周大人如此英明神武,想来定能护得孙将军周全。只是如今孙将军虽然坐拥三郡,却并无名位相匹配。前几日,袁术向朝廷上的奏承已经辗转到了天子手中,请求加封他的从弟袁胤为丹阳太守,替了你从父之位。周大人如此挤兑我,难道不担心此番又如上次攻打庐江时那般,让袁术坐拥渔翁之利?” “听闻曹丞相看中伯符之才,特命张公子加以拉拢。现下曹丞相既奉天子以令诸侯,若不愿意许袁胤丹阳太守之职大可不许,何必来刺探我二人心意呢?” 长木修偏头一想,轻笑道:“周大人果然巧舌善辩,惯会推诿。只是,孙将军与大乔姑娘虽无夫妻之名,却有夫妻之实,哪日袁术一高兴作乱称帝,也不知孙将军是会顾惜乔将军仍在袁氏帐下,而网开一面,还是会以大义为先,加以讨伐呢?” “孙将军的筹谋尚在己心,张公子若欲与孙将军商计,大可移步将军府,诚心求问。若非如此,便是刻意做作,以乔将军之安危为借口,试探周某虚实,其心可诛。” 见周瑜云淡风轻说出这一席狠话,仍带着儒生端方,长木修大笑起来:“当初孙将军攻打丹阳,周大人远在千里之外,却能洞悉战局,率千余之兵攻破曲阿,更是一箭射中了刘繇的头盔不过,张某有一疑问,射中头盔的难度远大于射中心门,周大人是怕此一战功高震主,还是另有别的筹谋?难道你是刻意放刘繇一条生路,好在日后为自己留个去处?” 周瑜知道,曲阿一战后,军中确有这样的流言,可孙策从未放在心上,他也从来没有解释过,现下长木修如是说,便是实打实地羞辱与污蔑了。周瑜的神色更冷了三分:“公道自在人心,我与孙将军之间,也断不会被你这等小人挑唆。”? “周大人自是问心无愧,只是乔将军的安危,比曲阿一城一郡更微妙,不仅事关孙将军与夫人的伉俪之情,更事关婉儿。敢问周大人,若是袁术即刻称帝,你又有何本领保证袁术不会派乔将军去前线?若乔将军去了前线,你又有何能耐在曹军阵前保护乔将军全身而退?若朝廷的讨逆诏书发到孙将军处命他出兵,你又有何妙计,让他既不用出兵,还可在朝廷面前名正言顺?” 长木修紧紧逼问周瑜,见他没有答话,哂笑一声道:“周大人心知肚明,以你今时今日之力,根本无法让乔将军平安无虞。而真正有能力让乔将军安然无恙的人,不是你,而是我。你又有何脸面,在婉儿面前吹嘘自己,说自己有能力护得乔将军周全?甚至你现在,依然在怀疑和嘲讽我想要保护乔将军的心意。你有这个资格吗?” 小乔躲在后堂,将他们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听了长木修这两句质问,小乔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明明只一瞬的沉默,小乔却像等了一生之久,只听周瑜语调平静一如往常,却字字透着不容置疑:“婉儿的父亲,便是周某的家人,我们之间,亦不容你挑拨。” “虽然你在我面前唤她婉儿,可你却始终无法当面如此称呼,我没说错吧?婉儿不是你的婉儿,乔将军亦不是你的亲人。既然你仍然坚持寸步不让,不妨我们打个赌,究竟谁能真正保得乔将军平安无事,谁便真正有资格,让他成为自己家人,如何?” 无论长木修如何言语挑唆,周瑜皆始终保持镇定,可此事既然关于小乔,周瑜便不会给长木修任何可乘之机,他轻笑一声,答允道:“好,既如此,我便应下这赌约。只是张公子最好祈求上天庇佑,自己能多为那人驱使几日,莫要沦落到‘狡兔死,走狗烹’的地步。” 长木修并不理会周瑜语中的蔑视,轻一颔首,躬身退下,阔步离开了周府。 四下里一片寂静,唯有落叶和着西风的响声从院内传来。半晌未听得周瑜召唤,小乔自己走了出来,只见周瑜正立在回廊下,抬眼望着四方的天。 听得小乔走来,他没有回头,只是悠悠说了一句:“碗花太孤单,再种一棵松柏陪她罢。” 姑苏城小道上,孙策独自策马去往望春楼,敲开二楼约定的房间,却不见长木修,只见一位美艳妇人端坐在软席上。 孙策心生疑窦,问道:“长木修约我来此,他人呢?” 那妇人站起身,对孙策一礼:“今日是我约少将军来,不知少将军可否给个面子?” 孙策见这人有几分面熟,却想不起来何时见过:“你又是谁?跟长木修也是一伙儿的?” 那人一怔,尴尬笑道:“少将军真是贵人多忘事,小女子姬清,乃长木修胞姐,司职校事,与少将军有两面之缘” 孙策这才想起此人,比先前更多了几分警觉:“这位大姐既寻我来,应是你们丞相又有事交代了罢?” 姬清笑得十分谄媚,递上一盏温酒:“丞相的交代是一回事,小女子的心意则是另一回事。现下这望春楼开在了姑苏地界,小女子还未拜少将军山头,往后还请少将军多多关照才是呢。” 孙策接过酒盏却没有喝,重重放回了木案上:“你们该课税便课税,童叟无欺,好好做生意,自是没人会为难你们。若无旁的事,我就走了。”? “哎,孙将军别走啊”,姬清拉住孙策的衣摆,见他面露不悦之色,又赶忙松开,“小女子请将军前来,自是有要事相告:丞相见将军既得三郡之地,十足欢喜,但现下孙将军并无官衔傍身,到底是名不正言不顺,他日若被人驱赶” “被人驱赶?”孙策冷笑一声,“曹丞相以为,以孙某今时今日之势,还会如当年一般任人宰割,随意驱逐吗” “孙将军有雄兵良将,自然有底气,若是能锦上添花,到底更是不辜负啊。” 孙策一直以来都筹谋向朝廷纳贡,但现下汉献帝已被曹操迎至许都,向天子纳贡,便是向曹操纳贡了。为着一时权宜,倒也无妨,可孙策不肯吐口,沉声问道:“你们丞相倒是为孙某打算的完全,只是不知你们丞相要许孙某什么官衔啊?” “袁术心怀不臣,有僭越称帝之意,少将军必是已有耳闻。丞相的意思是,他日贼人一旦自许,希望少将军能与我等勠力同心,共诛国贼。届时,丞相会许给少将军一个五品将军职衔,好让将军延续乃父破虏将军的荣光啊。” 孙策思量权衡一瞬,嗤笑道:“你们丞相倒是会算计,除了这区区五品官衔外,孙某又有何益处可收呢?” “乔将军在袁术帐下一日,便会一日为孙将军的掣肘。若孙将军响应天下之召,讨伐袁术,乔将军必会被调离孙将军作战一线,届时孙将军只怕想营救乔将军也无法。若是少将军愿意,修会去向袁术谏言,请求调遣乔将军迎击丞相之军,届时我们会想办法,趁乱将乔将军救下,再秘密送往江东来。” 孙策明白,一旦袁术称帝,他必须加以讨伐。袁术心怀忌惮,一时不会杀乔蕤,但却不会让乔蕤迎击孙氏,唯恐乔蕤阵前倒戈,当真投了自己女婿。如果真能按照姬清所言,顺利接出乔蕤,倒是能免去心腹大患,孙策未当即应允,只道:“兹事体大,待我想想再说罢。” 姬清缓缓起身,一挥长袖,异香阵阵间拜倒于地:“丞相既有心与孙将军结盟,还请孙将军允准小女子侍奉在侧,书信往来也更方便些。”? 孙策闻之,霍地站起身来,负手道:“我家里丫鬟婆妇已经够多了,不必再劳烦丞相费心。孙某告辞。” 语罢,孙策未有一丝停驻,大步走出了厢房。姬清明知孙策会如此,却还是起了几丝恼意:凭什么天下所有的好,都让乔蕤的长女得了?她也该吃些教训,少些得意了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八章 碧海青天(一) 长木修离去后,小乔数度欲开口问,但见周瑜一直专心侍弄柏树,只得暂且作罢,乖乖帮他打下手。 待两人忙完这活计,夕阳已沉入地平线,庖厨内,袅袅炊烟升起,周婶特意烧了葑门特产的鸡头米,又配了新鲜的芋艿水红菱,略备薄酒,留小乔在此用饭。 清粥小菜,鲜美可口,小乔却食不知味,先前没机会问周瑜,现下只有他二人在,小乔却不知该怎么问了。周瑜看小乔苦着小脸儿,宽慰道:“婉妹,有理不在言高,保护乔将军也不在虚言,我既然说了会护他平安,便一定会做到。” 小乔放下碗筷,抿着薄唇叹道:“我不是不信你,而是心里有愧。若不是我,不会害你被长木修那般抢白。” “你以为我是白白受他揶揄吗?长木修为人阴狠张狂,我若当即反驳,恐他为赢过我而走险棋。若真如此,才会害了你父亲。现下以长木修为先导,一旦乔将军离了袁氏帐下,我便可以着人将他接来江东,决不可被曹操抢去,来日更受牵绊。” 方才周瑜说,乔蕤是他的亲人,又与长木修定下重赌,小乔真真切切听在耳里,思绪纷繁零乱,桃花般柔嫩丰泽的薄唇颤着,半晌才讷道:“周郎,我是你的婉儿吗?” 见小乔执着于他与长木修的对话,周瑜沉默着没有言声。小乔只觉自己在沉默中心灰意冷,笑容凄然,眼眶通红,嘴却说着:“我随口问的,你别放在心时候不早了,我回家去了。” 语罢,小乔起身欲走,小手却被周瑜捉住:“婉妹,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既信我,又生怕我有分毫懈怠,无法保护你父亲周全。我只告诉你,相信我,待在我身侧,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周瑜说着,复将小乔拉回身侧,递绢帕让她拭泪,小乔依然懵懵懂懂,但看到月色下周瑜面带赧色,也不觉脸红了起来。 彩云追月夜,庭院中月色如水,下午方植的柏树随风婆娑,投下清灵的影,如水中荇,流舞招摇。两人并肩坐在回廊下,共沐清风,只听周瑜说道:“长木修言辞挑衅我与伯符的关系,我并不担心,我唯独担心的便是你被他蛊惑。婉妹,你还年少,虽然聪敏却看不清许多人和事,我希望你从今日起,只信我与伯符所言,更不要把乔将军的事告诉乔夫人,免得她担惊受怕,好吗?” 明月比昨夜更圆,如玉盘般镶嵌在天边,小乔的心也澄明了几分,一股难以名状的甜蜜滋味从心底冒出,她低声央道:“旁的都好说,你带我去牛渚罢,去了牛渚,离寿春近,一旦有什么事,我也能马知晓。” 哪有儿女不心疼父母的,周瑜理解小乔的心情,却无法松口答应:“不行,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跟着我像什么样子。莫说我不能如此,乔夫人也不会答应的。” “怎么不行了?小时候我们不也经常一起,去过黟山和花山呢。” “彼时你才几岁,现下你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再说我”周瑜望着小乔满是希冀的眼神,欲言又止。这丫头也太傻,就算认定他是端方君子,也不能否认他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何况从前他未曾直面己心,并不觉得自己对她动了心思,现下到底不同了。 “再说什么啊,我可以扮成小厮跟着你啊,悄悄溜去,不让姐姐知道。其实,姐姐知道我的心思”小乔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总之,我不会妨碍你练兵,我会乖乖的,你就让我跟你去吧。” 周瑜知道,不管他此时如何说,小乔只会不停央求,他唯恐自己真的心软失了底线,只得暂且用缓兵之计:“你容我再想想。” 见周瑜不再强硬否决,小乔松了口气,抬眼望着天的明月:“今晚的月色可真好看。”良夜漫漫,周瑜起身回到房中,拿出一柄箜篌,又坐回小乔身边,悠悠咽咽地吹了起来。小乔听得如痴如醉,仿佛身披羽衣,踏瑶池星河,直登广寒仙馆,亦不知何时便沉沦在了浅眠之中。 见小乔睡着了,瘦削的身子依然端坐着,小脑袋一点一点,好似随时会摔倒,周瑜不觉软了眉眼,伸出手臂,将睡梦中的小乔圈在了怀中。 小乔依然未醒,脑袋却微微挪动几下,择了个更舒适的姿势睡去。周瑜望着她恬静美好的睡颜,心仿佛浸泡在一池醴酪中,甜蜜又微酸。前路迷蒙,只怕有金戈铁马,火海刀山,但有伊人在侧,也足以慰藉平生了罢。 傍晚时分,孙策回到府中,向吴夫人问安后,径直回到了房中。大乔方哄了女儿,此时正在缝制冬裳,孙策欣悦问道:“嚯,夫人又给我做新衣裳了?” “不是做给你的,这是我做给父亲的。天寒了,他身子不好,等做好了,还要劳烦你着人帮我送去。” 孙策没接话,只是从身后紧紧搂住了大乔的纤腰。大乔动弹不得,无奈笑着:“你这样箍着我,我还怎么做衣裳呀?” 孙策依旧没有要撒手的意思,叱咤沙场的八尺男儿在大乔面前像个孩子,委屈地嘟囔道:“莹儿,今天有个女的,非说要侍奉我,可把我吓坏了。” 大乔一怔,继而笑道:“我说你身怎么一股浓香,原来是有这等艳福呢。” 大乔居然不在意,还出言编排自己,孙策恼得一把搬过她的身子:“你说什么呢?不是说好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你便这般不信我?” 大乔见孙策生气,笑着钻入他怀中:“我若真不信你,不才应当含酸拈醋吗?你如今这般显达,有人投怀送抱也在所难免,我若都要吃味,每日便不用做旁的事了。” 孙策低叹一声,揉了揉怀中的小人儿:“你啊,真的把我吃得死死的,看了你再看旁人,便觉得又丑又笨,恨不能马跑了,哪里还会有别的心思。” 大乔听了孙策这疯话,笑得直呛,孙策将她松开,为她顺着气,抬手闻闻自己的袖子:“难闻得很,难怪呛着你了,我去沐浴罢,一会子还要陪母亲用晚饭。”“好,那我吩咐人来放水罢。” 大乔还未走出两步,就被孙策又拉了回来:“不忙,夫人,你身也沾这气味了,不如我们一起洗?” “瞎说什么呀,你再胡闹,我可不管你了。” 看到大乔羞红小脸夺门而逃,孙策叉腰笑得万分自得,未几笑容却转瞬而逝,眉宇间添了三分愁楚。 不管姬清为人多么不堪,她的话却是有几分道理的。袁术已成肘腋大患,若得良机,也该一并除之了。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八章 碧海青天(二) 是夜,周瑜送小乔回府,与孙策商议了长木修挑衅之事。他二人都觉得,若只是为了袁术称帝,实在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只怕曹操别有深意,长木修姐弟亦是另有所图。 翌日清晨,周瑜随孙策去城东看士兵操练,周瑜提及欲在牛渚江中放置铁篱障,以阻断下游袁军顺流而下,又提出训练水军,以江河湖海为战场。孙策欣然接受,更嘱托他小心应对袁胤继任丹阳太守,两人说罢,周瑜便策马赶回牛渚去了。 小乔听说周瑜不辞而别,委屈又伤心,茶饭不思,一连几日都恹恹的。更何况袁术称帝事关自己父亲安危,小乔心神不宁,实在无法装作不知。时至深秋,气温陡降,琼儿年纪太小,染了风寒,高热不退,大乔衣不解带终日守着,无暇顾及小乔,只好请孙尚香带她四处玩玩散心。 可小乔依然提不起兴致,其间长木修来府上寻过她几次,小乔都避之不见。不必说,打从那日听到长木修与周瑜的对话,小乔终于明白,小时候那个事事维护她的少年已风化在了昨日,现下长木修只是个陌生人,处处透着算计与掠夺。是日午后,小乔又坐在廊下,望着满池残荷发呆,忽闻不远处的小门一阵异响,她警惕十足,小步跑去,只听门外说话的竟是孙权与一陌生的姑娘。 孙权语带难得的踟蹰:“小师,兄长给我派了活计,让我押送兵戈箭簇去牛渚前线,送给公瑾大哥,这几日我便不能去看你了不过,等我领了例银,我一定买最好看的发簪送你。” 那姑娘轻声嗔道:“你以为我来找你,是为了要你东西吗?天冷了,我做了一对护膝给你你可要当心,早日平安回来啊。” 不必说,与孙权对话的,定是上次遇见的姑娘了。没想到孙权竟如此有手段,这么快便得了美人芳心。小乔一耸肩,悄然离开,心想怎的全天下都在郎情妾意,唯独她始终是形影相吊的独一人。小乔愤然一甩袖,正打算回房,脚步却忽然一滞:等下,孙权要去的地方,是牛渚? 琼儿感染风寒后,大乔衣一直在旁照顾,昼夜不休,整个人不知憔悴了多少。孙策军务繁忙,一连几日宿在城北军营,是日才回家,便冲入了琼儿的房间,将大乔抱了出来。 大乔不解孙策所为,挣扎着还要回去,却被孙策紧紧箍住:“莹儿,琼儿已经不烧了,你也该歇歇了,又不是铁打的身子,哪里受得住。乳母都很尽心,你先睡一觉,睡醒了再去看琼儿啊。” 大乔清澈的眼波里布满红血丝,小手拽着孙策的衣襟,哽咽道:“琼儿第一次生病,我怎能不悬心,横竖我也睡不着,你就让我去看着她罢。” “不行”,孙策的语气不容辩驳,将大乔按在了榻上,“养大个孩子谈何容易,风寒发热更是人人有之。你心疼琼儿,我这做父亲的就不心疼吗?若非这几日军务实在繁忙,我早回来与你分担了。现下琼儿已经不再发热,你就歇息片刻罢。” 大乔这才察觉,孙策亦是一脸疲色,想来也许久不成眠,她心疼地抬手拂过他的面颊,讷道:“孙郎,这几日你如此疲累,是不是袁术他” “你啊,怎的这么不听话,停不下胡思乱想。若是袁术真有异动,我还会坐在这里吗?”适逢侍婢奉来汤碗,孙策接过,悉心搅动吹凉,喂给大乔,“来,把这安神汤喝了,好好睡一觉。” 大乔不忍再让孙策烦心,乖乖喝了汤药躺下,未几便沉入了睡梦中。 孙策为她掖好锦被,面色却仍毫不轻松。这几日,袁术虽尚未有异动,却有个名为于吉的道士在江东兴风作浪,若问这于吉是何许人,便要知道,那《太平经》正是由他撰写。当年张角三兄弟创建黄巾教,奉此书为治世要典。若无此书,怕也没有后来席卷六郡八州的黄巾之乱了。而在自己征伐平乱这些日子里,此人四处布道,在江东兴风作浪,发展信徒数万人,若如此姑息下去,恐怕会再起黄巾之祸。届时若再赶上袁术称帝,江东便会内忧外患,再度陷入生灵涂炭之中。 时近初冬,接连下了几场大雨,寒气裹挟着湿气,钻人心肺。周瑜驻守的牛渚临江,湿寒意味更重,晨起与夜里,轮值士兵的发梢皆会凝上霜华,可守军恪尽职守,分毫不肯放松,时刻紧盯着江北的一举一动。 起初,守军见这位新来的将领年纪轻轻风姿俊逸,一派儒生雅致,不像寻常武将般凶猛骇人,都有些失望。谁知未过几日,周瑜便以雷霆之势,将整条长江防线肃清整顿,令布防轮值章程清楚,赏罚分明。且无论刮风下雨,他皆亲临校场监督士兵操练,无一日懈怠,令众人无不渐起了敬服之意。 不过周瑜的思虑,这几位守将只怕不能全然体会。前几日,有线报称,袁术与主簿阎象及几位帐下忠于汉室的谋臣争议不断,后来嫌他们啰嗦,干脆不再召见,而是日日与方士为伍。这一危险的信号表明,袁术称帝改元的日期正在无限迫近,待到那时,便是鱼死网破,他日日操练,殚精竭虑犹恐不足。 是日夜里,北风呼啸而至,透过窗缝,吹动得灯芯昏晃,周瑜分毫未察觉,兀自品着先贤兵法,偶觉醍醐灌顶,受益良多。 忽有一阵叩门声传来,周瑜将书卷反扣在案上,起身打开房门,只见来人是几个面生的小厮,带头的冲周瑜拱手道:“周将军安,小的们随孙公子来牛渚办事,从吴郡府上,给将军捎了些东西来。” 不必说,“孙公子”所指必是孙权,周瑜笑道:“敢问孙公子人在何处?” “公子仍有要事傍身不得闲,特意嘱咐我们几人把东西送来,他已快马赶回姑苏了。” 周瑜看看那几只箱子,确实是老宅旧物,猜想是周婶送来的冬衣,吩咐道:“那便劳烦几位抬进去罢。” 那几人再一拱手,合力将木箱抬了进去,而后悉数躬身退了下去。 被这么一打断,周瑜无心再看书,想到明日一早还要去校场,他回到内室,宽衣沐浴,收拾停当后,才要回房安歇,忽闻前堂一阵瑟缩之声,他机敏地返身而还,竟看到小乔一身男装,坐在蒲团之上,涨红着小脸儿先声夺人道:“你别数落我,是你先爽约,不辞而别的!”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八章 碧海青天(三) 周瑜愣了半柱香的功夫,才走上前来,捏捏小乔的瘦胳臂:“钻在箱子里窝得很,又加车马颠簸,累坏了吧。” 没想到周瑜非但没有数落自己,还这样温和关怀,小乔双目漾满欢愉,和羞笑道:“累是累,可是……很开心……” “那日不辞而别,是我不好,可你也看到了,并非我不体恤你思父之心,而是此处实在不方便。此地与袁军仅一水之隔,一旦情势有变,我就得率部备战。更何况,这里只有一间卧房……明日一早,我就找得力之人送你回姑苏罢。” 小乔哧溜蹿过,从大大的木箱里拉出几卷铺盖:“这你不用担心,我早就准备好了,等你们救下父亲,我再跟他一道回姑苏去。” 周瑜看着小乔一脸希冀地望着自己,明知不妥,却怎么也狠不下心回绝:“仲谋把你偷带至此,伯符和乔夫人知道吗?” “现下……应该是知道了。” 窗外秋风瑟瑟,周瑜的心却是暖的,他何尝不思念小乔,只是大敌当前,压抑着不去想罢了:“乔夫人不知该多担心你,罢了,夜深了,今日且留下,明天再说罢。” 忙罢牛渚的活计后,孙权快马加鞭疾行一昼夜,天还没亮就回到了姑苏,他没有回城南的将军府,而是径直来到了步府门前。 天色尚早,估摸步姑娘还没醒,孙权牵马立在府门口,身上冷嗖嗖的,双腿却因步姑娘送的护膝而温暖十足。不知等了多久,天终于亮了,小院里传来隐隐的脚步声,孙权这才往小门处叩门。 还未敲几声,门内就传来步姑娘清脆的回应:“来了!” 破落的小木门“吱”地开了条缝,步姑娘看到门外是孙权,喜得溢于言表:“孙郎!你怎的这么快就回来了!” 孙权丹凤眼弯弯,抬手一扯步姑娘的小脸儿:“记挂着你,快马加鞭就赶回来了。” 内室偶尔传来母亲的咳嗽声,步姑娘压低嗓音对孙权道:“母亲这两日不大舒服,还在睡觉呢,我们去旁处说话。” 语罢,步姑娘小跑回庖厨中,用麻布包了两只热腾腾的番薯,轻推着孙权向门外走去。两人行至河边一片空地,席地而坐,步姑娘剥了番薯递给孙权:“驰马一整夜,你也饿了吧,我家没什么好东西,你将就着吃些啊。” 确如步姑娘所言,孙权已饿得前胸贴后背,方才不觉得,现下被番薯炙烤的香味诱惑,肚子也不争气地咕噜起来,他接过番薯,三两口就吃了个精光。 步姑娘柔声笑着,递上一方洗得发白的绢帕:“慢点吃,别噎着了。” “对了,方才听你母亲又咳嗽了,要不要我请个郎中来?” “母亲咳嗽是旧疾了,看了许多次也不见好,她又嫌药苦,说什么也不肯吃……孙郎,前两日母亲跟我说,我们家和你们家差的太多了,让我不要痴心妄想……” 见步姑娘面带伤感之色,孙权不禁心头一紧:“怎么差的多了?我祖父也是种瓜的,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我母亲当年就是姑苏城外的浣纱女,但父亲喜欢她,一样娶她为妻,旁人敢说什么?我兄长更不是看中门第之人,你不要瞎想。” “孙将军进城那日,我也去长街看热闹去了,好多姑娘都倾慕这位大英雄,可怎的他年岁也不小了,却没娶妻呢?” 孙策虽然有了大乔,但往来私密,无人知晓,难怪旁人疑惑,以孙策的地位权势,竟没有一位夫人。孙权轻笑道:“兄长与我一样,只想要自己喜欢的人……” 孙权正直抒胸臆之际,忽有一飞石径直击中了他的皂靴,他困惑地抬起眼,只见吕蒙不远不近地站着,拱手不住赔礼。 这吕蒙跟小乔学了几下扔石头的功夫,见人也不好好打招呼了,孙权无奈地要笑,但猜到吕蒙是奉兄长之命来找他,赶忙对步姑娘道:“小师,我先走了,改日再来看你。” 步姑娘乖巧地点点头,目送孙权打马而去,才要往家走,却见她兄长气喘吁吁跑来:“你这丫头,让我好找,母亲忽然咳血,看着不大好呢!” 将军府前堂,孙策凝眉坐着,神色里满是难得一见的踌躇。孙权推门走入,至孙策面前坐下:“兄长让阿蒙着急寻我,可是有什么要紧的差事?” 孙策指着手边的信件,沉声道:“一早从寿春袁术军营里送出来的,你看看吧。” 孙权以为信中所言是袁术僭越称帝,赶忙打开一看,熟料所言之事却与称帝毫不相干:“老儿让我娶他的女儿?” “那年我初入袁术帐下,打败祖郎,在寿春夜宴上,袁术曾说要将女儿许给你,几年过去,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一茬。” 孙权眉头紧锁,脸色铁青:“袁术担心兄长拥兵自立,就要把女儿塞给我……如今兄长虽有江东三郡,却始终难以全然摆脱袁术的掣肘,前几日袁胤来继任丹阳太守之位,还劳动了公瑾大哥的从父与之周旋。我知道,现下于情于理,我都不该提及私情,但我方有了心爱的姑娘,实在不想失信于她……” 孙策抬手按住孙权的肩,垂头道:“仲谋啊,步姑娘的事我知道,你有自己倾心的女子,兄长为你高兴。可我们既然要举大计,为父亲复仇,雄踞江东,建立宏业,许多事不得不退步。我与你长嫂相识于微,对她的情谊你也明白,先前我要讨她为妻,也是重重阻遏,以至于直到现在,我也没有给她个像样的名分。你现下的痛楚,兄长感同身受,可我们此时此刻的隐忍,为的则是有一日无需再忍。过几日,我会让舅父送聘礼去寿春,至于步姑娘,得空我会让你长嫂去看看她,你要的人,兄长一定会为你保下来,希望你能为兄长,为江东百姓,姑且忍耐罢。” 冬阳初升,斜照在孙权身上,他抬起眼,对上孙策的双眸,沉重的心情忽然释然了几分。是啊,自己的兄长,曾经也是天地不惧的飞驰少年,可他这些年的负重前行,又有谁人知道。孙权心里虽然百般难受,却还是不得不松了口:“仲谋,一切但凭兄长安排。”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九章 得此良人(一) 不知何处农舍传来一声渺远的鸡鸣,周瑜系上玄色披风,准备去往校练场。内室里的小乔闻声也起了,揉着惺忪睡眼,快速洗漱停当,对周瑜道“我也想看练兵,带我一起去罢。” 周瑜破天荒没有反对,端详小乔半晌,蹙眉道“可你怎么看也不像个小厮啊”,说着,他拿起案上的毛笔,沾了些许焦墨,将小乔入鬓的柳眉加粗了些许。 小乔对着镜子看了片刻,噗嗤笑出了声来“好难看呀。” “若真能难看些就好了,走吧”,周瑜说罢,不等小乔回嘴,便走出了房门,小乔趋步跟上,两人一道乘车往校场赶去。 围场内,士兵悉数集结,未急于cāo)练,而是先齐声唱了一曲,词是诗经名篇无衣,调却由周瑜改做了吴地风骨,窾坎镗鞳,激昂人心。 小乔小声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倒是真适合此时唱来,只是你为何要让他们训练前先唱歌呢” “孔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我希望这些士兵出来打仗,不完全为着生计,而是有大义在于心。” “那你何不再改编采桑舞,采莲歌,踏歌行,让农人也效仿之” 周瑜一想,深觉小乔之言有理“一个个来,若能都实现,倒是妙极。” 众将看到周瑜,都心悦诚服地上来向他行礼,周瑜亦依礼回之。小乔乖乖退到不远处,凝望着白衣儒裳的影。 未几,周瑜与众将交谈罢,他们便各自回去练兵了。周瑜不见小乔在侧,才有些心急,回过便对上了她温柔如水的眼波,亦不觉笑了起来“怎么躲到一旁去了。” 小乔一吐小舌,上前道“想着你们在谈军机,不方便听。他们都叫你周郎,大抵是看你年轻俊俏,怕一声周将军把你叫老了吧” “这我倒是不知,但有抱负在怀,我不怕老,只怕碌碌无为虚度光,若是”周瑜望着小乔,却没说下去,“我们去那边略坐坐罢。” 小乔随周瑜来到营帐里,只见帐中除了书卷沙盘,还放着几只方口圆肚的瓶壶,小乔只觉有趣“你们还玩投壶” “练兵间隙,几位将军以之取乐,我觉得没什么不妥,就让他们保留了。” 小乔拿起扁矢,跃跃试,哪知帐外忽来了侍从,向周瑜呈上一卷书信,卷筒标红,自是急报,周瑜看罢,吩咐那侍从道“快请几位将军进帐来。” 小乔不知该去哪里回避,又听周瑜说道“现下倒不是我要赶你走,可巧我有要事与你姐夫商议,明一早,我送你回姑苏。” 才来一就要回去,小乔满是难掩的失落,一偏小脑袋跑出了帐去。 周瑜本还想说什么,几位将军却已走入帐中,周瑜只得将小乔的事暂且压下,与众人商讨,一旦袁术僭越称帝,他们当如何自处。大家各抒己见,议事罢已至太阳偏西。周瑜赶忙去寻小乔,可帐内帐外俱已不见她的影。 周瑜不再耽搁,策马赶回驻地,才推门进院,就见小乔逃也是的从庖厨冲了出来。庖厨内浓烟滚滚,呛得周瑜直咳“怎么回事你没烫着吧” 没想到最窘迫的时候周瑜回来了,小乔顾不上擦熏得黢黑的小脸儿,推着周瑜向内室走去“你别过来,先回房里等着,我一会儿就弄好了。” 周瑜不忍回绝小乔的心意,只好干坐着等。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小乔换回了桃色襦裙,小脸儿洗得干干净净,端着一碗浓汤鱼腐走入房中,她小手绕着绢纱,羞赧道“婶婆说你吃这个,我特意学了,方才做不好,差点把房子烧了好在,最后也没闯下祸来,你尝尝看,合不合胃口。” 还以为小乔会因为上午的事生气,周瑜准备了一肚子话哄她,此时倒是用不上了,他接过小乔递来的竹筷,轻夹了一方鱼腐放入口了中。 小乔见周瑜眉间一蹙,万分紧张“怎么样是不是是不是不好吃啊” “啊,不是,我是没想到你能做的这么好,跟婶婆做的味道一模一样。”听周瑜如是说,小乔放下了高悬的心,欢愉道“真的吗我也尝尝” 周瑜却抬手压下了她的筷子,孩子般玩笑着“哎,既然是做给我的,就都给我吃罢,还有别的菜吗” “还有粥,你稍等”,小乔蹬蹬蹬跑回庖厨,看到铁鼎中剩下的残汤,忍不住用手沾了品尝。谁知一阵又苦又涩的味道传入舌尖,她赶忙用清茶漱口。想来她做的时候太心急,竟忘了去鱼胆。 汤汁尚且如此难吃,那鱼腐岂不要呕死人了,她赶忙提了茶回到房中,夺下周瑜手中的竹筷,递上一盏清茶“这么难吃,就不要吃了啊” 周瑜一怔,旋即朗然轻笑“菜肴虽然味道不佳,你的心意却是好的,这不是还有粥吗快别忙活了,我们吃饭罢。” 已是腊月三九天,随着夜幕降临,霜气也如约而至。房中冷,烧炭盆也不过是杯水车薪。为了取暖,周瑜煮了青梅酒,与小乔对饮几杯后,拨弄着琴弦弹起了踏歌曲“早上听你谈起踏歌,很是有见地,你会跳踏歌舞吗” 相聚总是短暂,明又要与周瑜分别,其实从她来那一,她便知道,周瑜不可能让她在这里,等父亲一道回姑苏。暖的青梅酒下肚,更添几分愁楚,听周瑜如是问,她站起,合着琴声起舞。柳腰轻,红袖翻浪,飞袂拂云,酒气却渐渐上头。 不知何时,琴声停了,小乔停下细步,只觉天旋地转,她踉跄倒,却被人揽了腰肢,周瑜俊朗的模样映满眼帘。 小乔还没回过神,便听周瑜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我知道,明要送你回去,你很委屈。但带兵打仗不是玩笑,大战前你能来待一,我已无比餍足了。我也想让你看看,这里的生活,你到底能不能忍受,毕竟跟了我,以后便都是这样的子。这一世戎马倥偬,我不会后悔,可你到底还年少,你愿意以后几十年,都随我在这军营垒墙里渡过吗” 酒气蒸得小乔脸颊绯红,她似是没听懂周瑜的话,瞪大双眸,眼底满是迷蒙。 周瑜圈着小乔的手收得更紧,一字一句道“明一别,不知再相见是何时,我知道现下说这样的话有些不合时宜,可我不愿意有朝一看你嫁给旁人,即便自私也想把你留在侧。婉儿,这些话我压抑了很多年,从前尚能控制,但现下你已经是个大姑娘了,若真的错过,便是一生背驰。若是你愿意等接了乔将军出来,我想向他提亲” 一方小窗透着江外景致,只见暗淡的夜色不知何时泛起了酡红色的微岚,纷扬的雪片从天而降,沙沙落在了茅草屋顶。 小乔这才有了几分真实之感,将小脸儿埋在周瑜肩头,哽咽道“我没有我姐姐那么贤惠,不会做饭,缝的衣服也是歪七八扭的,你会后悔吗” 周瑜没有答话,抬起修长指节,拂过小乔柔嫩丰泽的唇瓣,心驰神dàng),俯轻轻一啄。小乔登时红了脸儿,慌张垂首,讷道“这是你第一次吻我” “居巢那时不算吗也对罢,那次是你吻我的。” 见周瑜俊俏的面庞上带着几丝促狭笑意,小乔又羞又恼,磕巴道“我我又不是故意的” “你一次,我一次,我们不是扯平了吗”周瑜的笑容更深,复捧起了小乔的小脸儿,轻吻呢喃道,“罢了,还是不要扯平了”章节内容正在努力恢复中,请稍后再访问。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二十九章 得此良人(二) 此时千年姑苏城中亦下起了大雪,孙策抱着琼儿,与大乔一道在庭间赏玩。琼儿聪敏,已能断断续续蹦出一些话来,她从未见过雪,此时显得极其兴奋,挥舞着白嫩的小拳咿咿呀呀,想要攥住晶莹的雪片。 大乔担心琼儿受凉,复将她的小手包回襁褓。孙策顺势将大乔圈在怀中,两人虽不言不语,却始终温情脉脉。 一小厮匆匆从前堂赶来,看到孙策与大乔,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大乔眼尖发觉,轻问道:“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那小厮拱手沉吟:“回将军,回夫人,张大人冒着风雪前来,说是有要事,与将军商榷” 张昭为人持重,若非有顶要紧的事,不会大半夜冒雪赶来,孙策将大乔母女送回卧房,而后大步走来,对等在那里的张昭道:“子布兄漏夜前来,莫不是老贼” “非也,叨扰主公休息,是子布不该,可我方才回家,想起前日有个文书丁母忧,运送棺椁回祖籍守孝去了。这原本不是什么大事,无需惊动少将军,只是我方想起来,那文书姓步,是二公子当初介绍来的” 姓步?孙策一时愣神,想起孙权心仪那姑娘也姓步,急声问道:“他已卸职了罢?可有说过何时走?” “昨日已卸职了,至于什么时候出发,我未曾细问。” 孙策面色一沉,这几日,因为要向袁术之女提亲之事,孙权一直将自己闷在房中,只怕不知步家造此祸端,他沉声吩咐小厮道:“快去后院,唤二公子来。” 车行经过一天一夜,周瑜与小乔从牛渚回到了姑苏。小乔乖乖窝在周瑜怀中,小脸儿微红,低声问道:“一会儿回去,姐姐只怕要问我” “虽然按礼应先向你父亲提亲,但既然回来了,还是先与伯符和乔夫人说罢。这样的事你个姑娘家不方便,自然还是我来说。” 小乔的脸色更红了,讷道:“姐姐和姐夫只怕要吓坏了,姐夫还不知要说出什么难听话来。” “你不必操心,横竖都有我在”,周瑜说着,撩开车帘,见马车已行驶在城内的大道上,他沉吟对小乔道:“一会儿我先回府换身衣裳,兹事体大,得庄重些,你回将军府等我便好。” 一切有周瑜安排,小乔不必操心,含羞道:“好,我都听你的。” 马车停至将军府后门,小乔徐徐走下,望着白皑皑的姑苏城,心情是前所未有的明朗,她乘着风雪回房间,只见大乔披着妃色裘领斗篷,冒雪站在房门口相候。小乔知道姐姐必然生气了,小脸儿堆笑,疾步上前道:“这大风大雪的,姐姐怎么站在这里啊,仔细惹风寒” 大乔的小脸儿满是难得一见的气恼,涨得面色红红,倒是有些可爱:“平日里不管你,你倒是愈发出息了,一个大姑娘家偷偷跑到前线去若是你有什么好歹,你让我怎么跟父亲交代!” 小乔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摇着大乔的手臂,撒娇道:“婉儿知错了再也不敢了” 被小乔这么一晃,大乔的气竟晃去了大半,语气也软了几分:“你这丫头,真是主意大,你是个未出阁的姑娘,这般去找周大人合适吗?若是传出去,旁人如何看你,又会如何看他,你” “姐姐别慌,一会子周郎便会来,会给你个说法的”,小乔小脸儿红得羡煞春花,说罢这句话,一阵风似的蹿回了房中。 大乔从未见过小乔这般含羞带臊,茫然思忖了片刻,神色一震,她赶忙走往庖厨,轻声问道:“我做的桂花糕蒸好了罢?” 昨日周瑜从牛渚传信,称有要事相商,孙策一早便等在了厢房的外室中。 周瑜风尘仆仆而来,素白氅落满霜华,对孙策一礼:“主公。” “快坐”,孙策将火盆朝周瑜处推了推,沏了一杯清茶递上,“袁术可是有何异动了。” 周瑜从怀中摸出一封信,孙策接过打开一看,只见是袁术的笔迹:征周尚周瑜入寿春。孙策面色极其难看:“这老贼,自己要称帝就称罢,何故还想把你们拉下水!” “从父年岁大了,我不会让他趟这趟浑水的,可若老儿不召,我又哪有机会名正言顺地进寿春城呢?” 孙策身子一僵,问道:“公瑾,你这话是何意?难道” “我去寿春,可时刻留神老儿的动向,一旦情势有变,便即刻修书与你。另外,乔将军仍在袁术营中,交与旁人总是不妥,还是我亲自去接他出来,更为合宜。牛渚诸事我已安排妥当,你不必担心。” 如此作为实在是身涉险地,可孙策了解周瑜的性情,便不再劝,只嘱咐道:“万事小心。” 周瑜点点头,冷峻的眼眸中蓦地漾起几丝温情,他垂眸沉吟道:“我想找你要个人。” “蒋钦还是吕蒙?周泰我已给了仲谋,没法再给你。其他人,随你挑,只要是得力可心的,我都答允。” 此时大乔端着桂花糕与黄酒走入房来,轻道:“周大人还没用饭罢,我才做了些桂花糕,你们尝尝。” 看到大乔,周瑜定了定神,拱手一礼:“可巧乔夫人也在实不相瞒,周某想要的人,是小乔姑娘。周某想娶小乔姑娘为妻。” 孙策一口桂花糕还未咽下,此时呛得咳嗽不止,大乔赶忙上前为他顺气。足足过了大半晌,孙策终于喘匀了气,偏头一笑:“公瑾跟小姨子我还真是没想到。罢了,请夫人去把小姨子也叫来。” 去往淮阴的官道上,孙权冒着风雪策马疾行,昨夜他听闻步练师母亲去世,赶忙赶去步府,可步家早已没了人影。他茫然地在门口转了几圈,想起她说过自己先祖曾封淮阴侯,应当是扶灵回淮阴去了,便急忙御马赶去。 不眠不休一整夜,疾行百余里,孙权终于看到漫天风雪中,道路尽头上,步练师一身缟素,随兄长护送着母亲的棺椁。看到那清瘦的身影在风雪中飘摇,孙权的心别提有多痛,他急速赶上前去,高声唤道:“小师” 听到孙权的声音,步练师转过身子,两行泪登时滚落:“孙郎” 步练师的兄长见此,对驾车那人道:“劳烦稍微停停,让他们说说话罢。” 孙权翻身下马,见步练师双目红肿,形容憔悴,心如刀割:“对不起,前几日我没脸去见你,不知道你家出了这样的事,都是我不好。” 步练师凄凉地笑着,眼泪犹如断了线的珠子:“姑苏城里都传着,你要大喜了袁将军的女儿,出身高贵,与你很相配。” “不”,孙权摇头决绝道,“什么袁将军的女儿,根本不是我想要的人。等三年守孝期满,我就去接你。你此生必须是我的人,我是不会放你走的。” 步练师泪下更急,咬着薄唇轻道:“有你这话,余愿已足。” 漫天风雪里,步练师的小手冻得通红,孙权将她的双手揣入袖中,取下颈上玉佩,戴在了她身上:“从前母亲怀长兄时梦见月亮入怀,怀我时,又梦见太阳入怀。这枚太阳形状的佩玉,是父亲在世时命人打造,我戴了许多年,如今送给你,想我的时候就看看。” 语罢,孙权走往步练师兄长处,拿出重重一只钱袋放在他手中:“这些是我长兄额外恩赐,你不必愧疚推却,等守完孝,记得再回来襄助我兄长另外,务必照顾好她,不许把她许给旁人。” 步练师的兄长本要推辞,听孙权如是说,却推辞不了了,拱手道:“多谢孙将军,多谢二公子。” 时辰不早,再不上路,恐怕难在天黑前到达宿地。孙权重重一叹,鼓足勇气在步练师额上一吻:“走罢,过些时日得闲,我去看你。” 虽万般不舍,步练师还是狠下心来,转头随兄长离去,未久便消失在了漫天风雪中。 孙权亦翻身上马,却立在远处许久未动,任由飞雪沾湿了他的裘氅。他明白,此一别三年之久,他也要更加勤力自勉,襄助兄长,才能最终守得自己想要的人与事,再也不要分离。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十章 僭号成祸(一) 与孙策大乔谈罢,小乔送周瑜离开。分别之期近在眼前,两人并肩而行,皆十分不舍,只听周瑜说道:“与你姐姐c姐夫说过,你应当放心了。好好待在这里,照顾好自己。” 落雪依旧,沾湿衣袍,两人却都顾不上拨弄,只望着对方。小乔小脸儿微红,娇笑道:“先前你离开,我总是很失落难过,这次却觉得很有盼头似的” 周瑜听罢也笑了起来,拿出一只锦盒递给小乔。小乔茫然接过,偏头问道:“这是什么呀” “打开看看,我方才专程回府拿的。” 小乔轻轻打开,只见锦盒团团绒布间放着一只手链,竟是用粉色珍珠镶嵌成的碗花形状,极其精巧好看。 周瑜取出为小乔戴上,更衬得她的皓腕仿若凝了霜雪般白皙:“原是想生辰时送你,现下我要去前线,今年不能陪你了,往后我尽量都在。” 这手链如此精巧,只怕是周瑜很早前就找人比照着碗花的形状打造,而她竟浑然不知。小乔欣悦感动,眼眶一热:“你的志向在四海,我明白我不会因此而有分毫怨怪,只求千万不要因为我,而拖累你分毫。” “说什么傻话,男儿若当真有志,又怎会被女子拖累,这些不过是庸人开脱的借口罢了。与你在一起,是我心之所向。” 小乔心头欢喜,眼泪却盈盈于睫:“说句羞人的话,你是我打小起的一个梦我真的没想到,会有实现的这一日。” 周瑜轻拂过小乔的长发,拨去她青鬓边的落雪:“这两日看着你,我也总想起你小时候的模样,矮矮瘦瘦的,像个小子似的。” 小乔小脸儿刷地红透,好似滴血一般:“你还是快忘了吧,那时候好丑的” 周瑜软了眉眼,语调温和又不容辩驳:“我觉得一点都不丑,勇敢又可爱婉儿,我想记得你所有的模样。” 周瑜即刻就要前往寿春与袁术虚与委蛇,小乔千般不舍,听了这话更是慨然,再顾不得矜持,倚在他肩头喃道:“我也要记得你所有的样子,等我们都老了,看不见了,你也永远在我心里。” 时候不早,周瑜知道自己该出发了,沉吟道:“我该走了,不嘱咐我多加小心吗?” “在我心里,周郎智谋无双,我也相信,你会保护好自己。所以不想说这样的话,用儿女情长牵绊你” “婉儿懂我”,周瑜拉过小乔的手在唇边一吻,翻身上马,绕着她转了一圈,才急速驰骋而去,须臾消失在了长街尽头。 小乔又驻足良久,才返身离开,谁知却与大乔撞了个满怀,她扶额“哎呦”个不住:“姐姐什么时候来的,神不知鬼不觉,简直吓死我了。” “什么时候来的?方才你与周大人郎情妾意时,我就来了。但看你们你侬我侬,实在不好打扰,便略等了会子。” 小乔羞得恨不能找个地方钻进去,嗔道:“姐姐真是的,怎么还听墙角啊” “你们俩在长街上站着说话,倒是怪旁人听墙角?喏,我是怕你冷,给你拿了斗篷,你这丫头,穿着单衣站在雪地里,脸都冻红了”,大乔嘴上虽嗔怪,但还是疼惜地为小乔披上斗篷。 小乔顺势拉过大乔,撒娇道:“姐姐可不许笑话我” 姐妹二人踩着积雪,一脚深一脚浅地向府门走去。大乔只觉心头一块垒石落地,如释重负道:“我哪里是笑话你,婉儿,你若能嫁给周大人,我简直不知该如何高兴。周大人与孙郎情同手足,我们姐妹不必天各一方。若是父亲也能来姑苏安度晚年,我便再没什么遗憾了。” 姐妹两说着,行入了将军府内,小乔颠簸两日,乏得睁不开眼,回房洗漱休息去了。大乔亦回到了厢房,只见寒冬腊月天,孙策拿着一柄羽扇不住扇风。 “莫要这般贪凉呀,若是染风寒可怎么了得?” 孙策看到大乔,丢开了扇子,上前紧紧拉住她的小手:“我倒不是热,就是方才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大乔似是猜到孙策会如此,抬起杏眼一嗔,不知该笑还是该恼:“我方才还诧异,为何你听说周大人要娶婉儿如此淡然,原来都是装的啊。” “我以为天下男子都会喜欢你这样的女子,不仅美貌倾国,还温柔娴静,没成想也有喜欢小姨子那般爱闹的。不过说实话,公瑾是那种宁缺毋滥的性子,若非是可心的,宁可孤独一世,也不会草草娶一个放在身侧,想来是真的很喜欢小姨子罢。我虽然吓了一跳,心里却着实为他高兴。而且我知道,夫人一直惦记着小姨子的婚事,许给公瑾,夫人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听了孙策这一串话,大乔抬起纤弱的双臂环住孙策魁梧的肩背,蓦地有些想流泪:“孙郎懂我,今日听闻周大人那一席话,我真的安心多了。” 孙策没再说什么,偏头轻吻大乔的额发,眼底却闪过一丝踟蹰:方才细作来报,前几日长木修姐弟分别乔装出了姑苏城,不知去向,着实令他有些忧虑。若是长木修知道周瑜与小乔的事,是否还会按照约定保护乔蕤?又是否会暗害周瑜呢? 许都的丞相府内,姬清正敛着袖笼研墨,一旁的书案上,曹操凝眉查看着各地细作发往此处的奏承。姬清心想,若她将藏在绣鞋底的匕首刺进身边这个男人的心窝,必定可以青史留名了。 可她并不打算如此,十四年前,若非曹操收留了他们姐弟,他们定早已死在了乱世之中。恩情是有的,更多的,则是因为身侧这个男人能够助她达成自己的目的。 ?正当她思忖之际,曹操忽然轻咳了几声。姬清赶忙问道:“可是香熏得太盛,让丞相不舒服了?” “红袖添香在侧,孤怎会不舒服呢?若是孤如此矫情不知怜香惜玉,岂不会让天下英雄笑话?” ????????姬清掩口而笑:“丞相太抬举我了。要论美貌,当世至少有三个女子在我之上。” 听姬清如是说,曹操起了兴致,放下毛笔:“都说女子善妒,是最不肯夸旁人的。能让你说美的,必然不是俗物,你且说说看。” “丞相又在打趣我了,其实丞相早知道,天下百姓都传唱‘江东有二乔,河北甄宓俏’。这甄宓,是袁绍次子袁熙的妻子,而二乔,则是袁术帐下大将军乔蕤的两个女儿。” 曹操扯着嘴角一笑,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陈词滥调罢了,袁绍的儿媳妇暂且不提,那乔蕤的两个女儿才多大,能有什么情致。” “不瞒丞相,这次我去江东吴郡,曾亲眼见乔蕤的两个女儿,当真是国色天香,无人能及。那位大乔姑娘已被孙伯符所占,而小的那个,听闻与周公瑾颇为亲近呢。” “孙伯符今年倒是得意,三个月内连下丹阳吴郡,抢了地盘,自然就要抢美人了,这臭小子真是” ????????姬清妖媚笑道:“孙伯符再骁勇又如何,江东怎比得上这天下粮仓的豫州呢?” 曹操嗤笑一声,用毛笔轻点一下姬清的鼻尖:“妇人之见,孤之所以一直让你们盯紧他,哪里是担心他得了江东的底盘,孤是担心他得了江东的英才”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十章 僭号成祸(二) 腊月去,正月至,是年注定是个非同凡响的年份。 新岁伊始,袁术便改元称帝,建号仲氏。寿春城府邸前堂中,袁术身着龙纹玄端,头戴九毓冠冕,正在接受百官朝贺。 以长史杨弘为首的文武百官都官升三阶,由将军幕僚摇身一变成了州郡长官。在大家的山呼万岁声中,袁术得意得摇头摆尾,合不拢嘴,似乎自己真的成了皇帝一般,他的目光扫过堂下诸人,见先前熟悉的面孔少了几张,霎时有些兴味阑珊。 与此同时,寿春城门处,几驾轻骑马车匆匆驶出城外,一路向北,融入了饥民逃荒的人流中。不消说,这些便是与袁术道不同而出走的文官武将,其中包括主簿阎象,张范c张承两兄弟,以及武将雷薄和陈兰。他们之中有的是因为心系汉室,有的是愤懑袁术没有听从自己的忠言,有的则是不看好称帝后袁术的发展,而有的只是因为没有得到想要的官阶。 袁术眯着眼,神情十足阴鸷,忽问杨弘道:“这几日,乔蕤将军可好?” 杨弘拱手回道:“裴军医时常去诊治,据说乔将军咳疾已基本痊愈,并无大碍了。” “既然如此”,袁术站起身,捋须道:“孤不!朕,欲对乔将军委以重任,请他入帐来。” 与百里外寿春城百姓逃窜的悲凉景象不同,姑苏城中喜气洋洋,一派新年热闹景致。孙策江东平定后,免除大量苛捐杂税,使寻常百姓家不再有强制徭役,百姓们生活逐渐富足起来。 是日一早,将军府前热闹非凡,张昭程普等文武官员携家带口,上门向孙策拜年。吴夫人一早便带着孙权c大乔姐妹与孙尚香一干人等去寺庙祈福,偌大的将军府中只剩孙策与小厮婢女。 与群臣畅聊后,孙策微服策马出门,也想沾沾新年的喜气。平定乱世,令天下长安是他的志向,看到街市上四处走访拜年的人群和一张张笑脸,孙策英武的面颊上也不由泛起了一丝浅笑。 正当孙策骑马慢行之际,街角处突然涌来了大批人百姓。孙策一惊,抬头望去,但见一辆五彩斑斓的花车拐过街角,缓缓驶来。 不过一瞬的功夫,孙策便知这不是一辆寻常花车,但见全车以黄绸做衣,前纹太极八卦之图,后立太白金星之像,当中一耄耋老者,鹤发童颜,高额银鬓,手持一柄盘根虬节的九节杖,安详地坐于其上。两队徒众皆身穿黄袍,头戴黄帽,手执白瓶,一边向路上洒水,一遍颂念着经文:“阳九百六,六九乃周,周则大坏,天地混齑,人物糜溃,唯积善者免之” 孙策一蹙眉,还未分辨明晰,就听人群中有人喊道:“是太平仙师!太平仙师来保我们江东百姓太平了!” 百姓们闻之,立即喜形于色,长街之上乌泱泱跪倒了一大片。那些洒水的徒众们立即将手中印有太平经的符咒散发给街道两旁的人群,人们纷纷叩首拜谢。 拱卫江东太平的人明明是自己,哪里是什么太平仙师?孙策一笑,满面无奈,心中多少有些不是滋味。可眼下正是新岁,祈求福祉亦是人之常情。孙策努了努嘴,正欲策马回府,却突然感觉背后有犀利目光射来。 孙策立刻警觉地旋过身,值此一瞬,那花车上的老者却偏过身去,两人的目光未得相遇。 “大恶有四兵病水火大恶有四兵病水火” 孙策愕然之际,徒众们的诵读声如同洪钟般在一片喧嚣中回荡,响遏晴空。孙策神色一凛,望着已远去花车上的背影,神色蓦然一凛:这老头,就是那写太平经的于吉? 孙策才欲策马追上,却见自家府上马车从身侧经过,缓缓停下,大乔撩开车帘,柔声唤道:“孙郎” “莹儿?你们上完香了?” 大乔娇笑道:“婆母说大年初一一定要回家吃饭,我们就紧赶慢赶回来了。你怎的在这里,不会是出来寻我们的吧?” 孙策不欲大乔烦心,也不管小乔和孙尚香亦在车上,便肉麻兮兮对大乔道:“想你了,所以来寻你。” 果然引得小乔和孙尚香哄笑不住,大乔心里甜蜜又羞赧,放下车帘,吩咐车夫道:“回,回府罢。” 牛渚河畔,周瑜方与周尚会合,原本他不欲周尚参与此事中,可周尚执意跟随,周瑜实在不好推却,便与他约定在此处见面后,再一道渡江去往寿春。 牛渚街旁酒肆中,周瑜行大礼向周尚拜年,周尚扶起周瑜,笑道:“好,好孩子,快起来。” “本是我自己要去寿春,劳动从父与我同涉险境,实在是公瑾不孝。” “你怎的能这么想?袁术征召的是你我二人,若只有你去,他难免会怀疑于你啊。更何况你既要娶小乔姑娘为妻,总要向乔将军提亲罢?我们周家虽不算钟鸣鼎食的显赫人家,也是世代书香的礼仪人,只有你去肯定不合宜。还是等有机会时,从父去帮你提亲才合规矩啊。” 听了周尚这话,一向淡定自持的周瑜竟红了面颊,拱手道:“多谢从父。” “你是不知道,那日你伯母看了你的来信,欢喜得简直不知怎么是好,当天就打发我出门,让我必须与你同去寿春提亲,连午饭都不让我吃了,这老太婆现下真是越发乖张不过,你能娶小乔姑娘为妻,我们二老都很高兴。有话说 ‘娶妻娶贤,纳妾纳容’,以你的性子,能娶一个可心的在侧已是难得。小乔姑娘模样就不必说了,又孝顺乖巧,难怪你伯母那么满意。” 想起小乔那张俏生生的小脸儿,周瑜眉眼皆笑:“等此次大计得成,我再带婉儿去看望伯母。” 正当两人闲话时,有一小厮快步跑来,冲入酒肆中,对正在用饭的周瑜周尚一礼:“大人寿春传来的消息,今日一早,袁术派大军征伐曹操去了。” 周瑜神情一震,放下碗筷问道:“快说,袁术究竟派何人为将?”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十章 僭号成祸(三) 今年过年,袁术真是饱尝欢喜与震怒的滋味,是日大年初五,他收到了孙策的来信,信中直言袁术不当僭越,气得袁术将信笺重重摔在地上,他犹觉得不够解恨,重重在信笺上踩了几脚。 杨弘在旁摇着羽扇,在旁煽风点火:“孙伯符这臭小子可真不知道好歹,竟然敢以如此口吻训导皇上……” “他是觉得朕一时三刻奈何不了他?他老岳父可是还在朕的手上!对了,乔蕤与张勋,率兵到何处了?” “回陛下,已至细阳,最晚后日一早便能在陈国与曹军相遇了。” 袁术重重一哼,又志得意满起来:“罢了,等朕收拾完曹阿瞒,再去打趴朕那个庶出低贱的兄长,届时北方诸郡皆在朕的麾下,乔蕤又攥在朕的手上,朕不相信,孙伯符敢不臣服!” 细阳处驻军之地,乔蕤一身铁甲,坐在中军帐里,咳喘个不住。方病愈就被袁术派了如此大一个差事,舟车劳顿,未几就又引出了他的肺胁中的闷火,乔蕤喘着粗气,眸底满是迷离。 称帝之事,乔蕤心底并不赞同。可袁术为着称帝早已犯了失心疯,“征召”文武百官时,见有人不从,竟当场命侍卫将其斩杀。为了保住命,乔蕤少不了嘴上称许,表示支持袁术的代汉之业,而心中则已萌生退意。 自己以袁术府上的侍卫长起家,戎马倥偬数十载,现下是真的累了,也是时候找个山明水秀之所,解甲归田了。想起孙策,他由衷有些钦佩,那个三年前还未带一兵一卒的轻狂少年,如今竟已经成了拥兵数万,统领江东的大英豪。若是能到江东去,便能与两个女儿团聚了,想到这里,乔蕤沧桑的面颊上泛起一丝浅笑。只是眼下军令如山,他须得仔细筹划讨伐陈国相的事宜,若是有任何闪失,恐怕还不等自己全身而退,袁术便会要了他的性命。 正思忖间,只听帐门处的侍卫高声传话道:“乔将军,张修在帐外求见。” 此番征讨陈国,乃是乔蕤与张勋一同发兵,长木修来此并不奇怪,但乔蕤却隐隐觉得,他所言之事恐怕无关军机,沉声应道:“有请。” 话音才落,一袭青衣的长木修便翩然而至,拱手道:“见过乔将军。” 帐外,方才通报的那名侍卫复操起戈长,雄赳赳立于帐门外,耳朵却直直耸立,仔细听着两人轻如蚊蚋的谈话声。 不消说,此人便是周瑜安插在乔蕤身边的线人,一路不住向周瑜传递消息,现下见长木修来,无比警觉,只听乔蕤轻咳几声,问道:“张公子有何见教。” 长木修轻笑道:“不瞒乔将军,修对于袁术称帝之事,心中多有忐忑。如今曹公迎汉帝于许昌,汉家天下并未倾覆,此时称帝,恐成众矢之的。” 虽然与长木修接触不多,但乔蕤很早就发觉,这个少年并不简单,他不动声色,佯作不懂:“张公子的意思是?” “乔将军才干非常,值此乱世用人之际,何不趁机远走高飞,另觅良主……” 听了长木修这话,乔蕤显得十分警惕:“张公子当真为本将军思虑长远啊,不知张公子如此深谋远虑,你伯父张勋将军可知道?” “修是修,伯父是伯父,本就是井水不犯河水。再者说,修对婉儿一片痴情,又怎会害她的父亲呢”,长木修说着,嗓音不觉压得更低,“说不定,修能助乔将军走出眼下这局……” 长木修的话,乔蕤难辨虚实,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地回道:“本将军身子不好,年岁也不小了,有过解甲归田的念头。只是我自幼跟着袁家,若无袁氏提携,本将军至今仍是一个庄稼汉,主公称帝,确实有枉顾大义之嫌,可本将军既是主公亲封的大将军,深受其恩,即便回乡下种地,也不会再侍奉他人的。” “乔将军不愿侍奉二主也罢,可眼看袁氏离心离德,总不能跟着他再受连累。前番袁术讨伐吕布,已被韩暹、杨奉杀得措手不及,军队亦损失惨重,可见汉室还远没有失去民心啊!乔将军可先借交战之机脱离袁军,若不想侍奉二主,届时告老还乡,便再无不妥……” 长木修这一席话无疑戳中了乔蕤的心,他眸色一颤,却没有应声。长木修见火候已到,含笑拱手告辞:“望将军保重身体,修……得空再来拜访。” 语罢,长木修阔步走出了军帐。守帐侍卫望着长木修远去的背影,眼光中透着深邃。几日前,周瑜得知袁术派乔蕤北上迎击曹操,便猜到长木修一定好有所行动,他即刻决定将计就计,命这侍卫在乔蕤脱离袁术帐下之际,见机行事,秘密将他截下。周瑜本人,则亲率百余人在数十里开外相侯。 若此计成,便能彻底扫除孙策与周瑜的掣肘,令两人再无牵绊,大展宏图了。 是日夜,孙策独自坐在书房里,看着木案上摆放的印信诏书,眸色深沉。 明汉将军,代父孙坚袭乌程侯爵位,兼任会稽太守,这便是他与袁术决裂后,曹操以汉献帝之名给他的封赏。可得到这一切的时候,孙策心里没有半分愉悦之感,甚至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苍凉。 自打离开家乡,入袁术帐下讨兵,已有数年,有时感觉不过是昨日,有时又似恍如隔世。即便他达到今时今日之地位,亦时常感觉身不由己,乔蕤的事,便是袁术与曹操步步紧逼,不得不走了现下这步险棋。 这几日他以于吉处处散布谣言,蛊惑民心为由,把大乔小乔和孙尚香都堵在了家中,不许他们出门,事实上是不想让大乔知道,袁术已经称帝,乔蕤又被派去了北方战场。可瞒着心爱之人的滋味实在难受,过不了几日,他也要按照诏书要求,整顿兵马,去与吕布、陈瑀等人会合。届时大乔就算能乖乖待在府里,也难保小乔或孙尚香外出听到传言,若是那般咋呼给大乔听,只怕事情会更糟。 与其如此,倒不如还是他自己说罢。想到这里,孙策如坐针毡,可情势并没有给他喘息之机,大乔不知何时迤逦而来,轻声唤道:“孙郎,怎么一直坐在这里,不冷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十一章 处易备猝(一) 听到大乔的声音,孙策腾地站了起来,讪讪道:“莹儿怎么来了,方才不是睡下了吗……” 大乔嗔了孙策一眼,语气里满是心疼:“还说呢,半夜三更不睡觉,坐在穿堂风里,是想生病吗?” 孙策右手揽过大乔的纤腰,左手则探到身后,偷偷将诏书反扣在案上:“军务繁多,看了一会子就忘了时辰,害你担心了。” 大乔不似往日般害羞,钻进孙策怀中,紧紧环着:“我方才做了个噩梦,孙郎,抱抱我。” 孙策靠着木案坐下,将大乔抱在怀中,她像个狸猫似的蜷缩着身子,靠在孙策心口,半晌未说出话来。孙策不禁笑道:“到底还是个小姑娘,做梦竟也能吓成这样,你怎的不梦见我,什么妖魔鬼怪都能帮你打跑了。” 大乔摇摇头,清澈的眼波里仍满是惊悸:“孙郎,我梦见我父亲了,我梦见自己还是小时候的样子,父亲拉着我的手,带我去宛城的集市上买糖吃。可我正吃着糖,父亲却不见了……” 听了大乔的梦,孙策憋在嘴边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他索性将那诏书与其他文书一道撂在了一旁,抚着大乔的瘦背,宽慰道:“打从跟我了,你也有好长一段日子没见过岳父了,父女连心,心中思念再所难免。莹儿,我答应你,很快就会把岳父大人接来江东,到时候我会再向岳父大人提亲,风风光光娶你一次,让你做我名正言顺的夫人。” “孩子都那么大了,还做这些,多羞人啊”,大乔的声音婉儿清脆,在这样冷风徐徐的深夜里显得尤为动听,“你知道的,我不在意名分,我在意的是你心里真的有我。” 孙策轻轻拍着大乔,犹如在哄琼儿一般:“除了你我根本看不见旁人,难道你没有感觉吗?人生在世太累,我也只想要个情投意合之人……” 孙策的怀抱很温暖,大乔偏着小脑袋,意识逐渐模糊。半晌没到大乔的回应,孙策低头一看,只见她窝在自己怀中,长睫毛微微颤抖,沉沉地睡着了。 手臂虽然酸木,却依然舍不得放手,孙策就这样抱着大乔,坐了好半晌,直到他的周身开始发冷,才将她抱回后堂的卧榻上。 此一次大乔睡得安稳了许多,恬然又可爱。孙策的大手轻缓地抚过她白嫩的面颊,温柔的神情里带着几丝忧虑。 那日听闻乔蕤被派去了前线攻打曹操,孙策便猜到,此事定是长木修向袁术提议,如此引得乔蕤远离江东,他便可以趁机将乔蕤救下,一来可以向小乔邀功,二来还可以威胁孙策,令他左右为难。 孙策一面答允曹操所求,受官获封,一面则暗暗与周瑜筹算,欲趁机救下乔蕤,永绝后患。 若是不出所料,明日乔蕤所率的部队便会与曹军相遇了。 孙策正想着,忽听房外有人敲门,只两下。他明白,若非事情紧急,手下之人不会在半夜寻他,孙策悄然起身,迅速敏捷地打开前堂大门,只见一士兵模样之人立在门口,喘息个不住:“禀少将军,陈瑀……并未按照约定,与吕布会合,而是联络山贼,袭击我部驻军……” 孙策勃然震怒,手上的动作却分毫不重,轻轻关上了厢房大门,压低嗓音道:“传令,让程普与吕范即刻来府上见我。” 细阳城外,周瑜带着数百人埋伏在丛林间,等待着 接应前线。 袁术为人多疑,现下称帝,少不得觉得周围人有异心,断然不会留乔蕤在身侧,长木修定是趁此时机,游说袁术将乔蕤派去了北面打曹操。 可周瑜并不慌乱,毕竟早在一年前,他就开始安排,将袁术帐下乔蕤身侧的侍卫渐渐都换成了自己人,为的就是今时今日,面对如此情势,不至于太过被动。 现下他决定将计就计:乔蕤与手下脱离袁术阵营时,两军势必会乱,而他安插的人则会趁乱将乔蕤送来此地,再由周瑜亲自护送渡江,去往姑苏,与大乔和小乔团圆。 虽已开了春,晨起冷风肃杀之气十足,周瑜抬眼看不到初阳,问身旁手下:“现下几时了?” “回禀周将军,才过辰时未几。” 若他所料不错,曹军与袁军的第一次对垒便会发生在今日上午,周瑜又细细看了一遍手中的羊皮卷地图,成竹在胸。自陈国至许地的条条道路,以及陈国至细阳的诸多路线,他都已清晰刻在脑海之中,无论长木修如何使诈耍滑,都难以逃出他布下的天罗地网。 时辰尚早,周瑜抚着身侧葳蕤挺拔的树木,含笑吩咐道:“给大家弄些吃食,待会子好做事啊。” 周瑜年轻,但做事练达,气量恢宏,礼待下士,从不摆架子,在军中很得人心,这百余士兵都乐得为他效力。士兵们接过干粮,开心地吃了起来,周瑜也靠着大树坐下,掏出竹篪用素帕擦净,眉眼蓦地一软,脑中浮现出小乔的模样,宜喜宜嗔,鲜活又明媚。 真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将自己完好地塞进了他的心中,从此无论军务多繁琐,心里会有个角落一直记挂着她。这便是牵肠挂肚的滋味吧,周瑜从来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会如此,嘴角不知不觉泛起了笑意,虽是自嘲,倒也甜蜜。 忽然间,明亮的白日霍地转黑,周瑜蹙眉抬眼,只见数百只黑翅鳞羽的怪鸟如乌云般自东向西飞去,他猛地站起,眉头紧锁霍地翻身上马,一路追去。 士兵们本正用饭,傻眼一瞬后,也立即上马随周瑜追了出去。可鸟飞速度极快,转瞬就消失在了视线中,一股不安之感在他心中升起,周瑜千算万算却没想到,怪鸟竟在此时出现,而且他们去往的方相正,是曹军与袁军交兵的细阳。 周瑜打马的频次又快了几分,疾行大半个时辰,拐过前面的土丘就要抵达陈国。谁知道路尽头忽然蹿来一众逃兵,丢盔弃甲,看装扮应是袁术下部。周瑜赶忙下马上前,拉住其中一人高声问道:“你们是乔将军门下的士兵吗?” 那人着急要跑,被周瑜拉住衣襟,不住挣扎:“哎呀,还问这些做什么,快跑吧!乔将军被鸟啄死了,曹操的十万大军马上就要打来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十一章 处易备猝(二) 趁着曹军南下,陈瑀联合了严白虎等山贼,在江东兴风作浪,意图争夺孙策的地盘。可最让孙策生气的,并非是此人背信弃义,而是他任由山贼四处剽略,搜刮民脂民膏,让才安乐几分的百姓再次陷入了水深火热之中。 孙策率部坐镇钱塘,任命吕范等人为将,短短几日便在海西大破陈瑀,俘获了陈瑀手下将士四千余众,逼得他一路北上投靠了袁绍。 此事方平,曹操大破袁军,斩杀袁氏大将乔蕤的消息便传过了江来,孙策惊得跌了手中的茶盏,问斥侯道:“哪里来的消息?公瑾呢?你们有没有见面?” 那斥侯回道:“现下曹军大举进攻,扬州与庐江郡都乱成一团,我们先前布置下的耳报全部被搅乱,末将亦未能与周将军取得联系。” 孙策沉吟半晌,眸色暗如寒潭:“传孤的令,乔将军的事,暂未查实之前,务必封锁消息,不准传入姑苏城。” 斥侯一怔,满面为难:“主公,这人长腿,消息可不长腿啊……” 孙策也知此事难做,更不欲搞得姑苏城人人道路以目,太息道:“尽量吧,莫要搞得人心惶惶。” 斥侯拱手领命,起身退了下去。孙策满心烦乱,以手撑头,呆坐许久,抽出纸笺,修书一封,在烛火旁烤干后,放入了信封内封存妥当,准备命人连夜送回了家去。 虽然还没切实的消息,但他心中总有种不好的预感,若非情势太混乱,周瑜不可能迟迟没有消息传来,而曹军压境,他身为主帅,更不可能临阵脱离,眼下实在是腹背受敌,两面夹击。现下能够求助的人,只有他的母亲了。 曹军一路南下,逼得沿线百姓四逃,毕竟曹操曾在徐州屠城,又有谁知道,此次他会如何对待袁术管辖下的百姓?男女老少携家带口,狼奔豕突,这与寿春仅一江之隔的丹阳与吴郡便成了他们逃命的首要之选。 三两日间,姑苏城中也涌入了大量流民,随之而来便是抢掠与暴乱。孙策下部紧急弹压,却仍无法将其安置。不少门店关张,街市上人烟稀少,好好的江南富庶地,一朝又现萧条之景。 城南的孙将军府中,吴夫人接到孙策的来信,要他们即刻收拾搬往会稽郡的山阴去。当初打下会稽后,孙策便命人在那里修筑了府邸,现下他获封会稽太守,将母亲妻女与弟妹迁去,可谓是名正言顺。 更多无法宣之于口的理由,则是他现下坐镇钱塘,离山阴不足百里,总好过距离姑苏近四百里之遥。一旦有什么情况,他也可当机立断,做出反应。 不过搬家并非一件易事,就算是这般紧锣密鼓地张罗着,也还是要收拾好几天。是日,吴景从庐江回来,吴夫人少不得要去府中探望,一去大半日还未回还。婆妇婢女们便有些懒怠,坐在回廊下闲聊。 大乔细细收拾着琼儿的东西,这小小的人儿才几岁,便已是家中的掌上明珠,玩物摆件一大堆,足足装满了三五只大箱子。大乔抬手拭去额上香汗,只见房中已经没有剩余空箱,能将孙策所赠的首饰珠钗装下,不由有些懊恼。正当这时,小乔的呼喊声在窗外响起:“姐姐,姐姐……” 大乔打开小窗,只见小乔立在廊檐下,巧笑嫣然:“姐姐那里可还有小匣子?我有些宝贝物件没处放了,正发愁呢。” “我也是一筹莫展的,才把琼儿的东西收拾好,原本还想拜托小叔给我买几个木箱来,可他一早就出去了……” 小乔歪着头想了一阵,复对大乔道:“这点小事何必求人呢?我们一起去东市买两只不就好了?” 孙策出征前,曾嘱咐大乔,太平道人为祸江东,让她无事不要出门。如此算来,她已经困在府中月余,实在闷得慌。大乔思忖着,若再不收拾停当,恐怕会耽搁迁往山阴的日期,便欣然允道:“那好吧,我们快去快回,莫要让家里人担心才是。” 约莫半个时辰后,小乔换了男装,驾车带着大乔一路去往东市买匣子。姐妹两人说说笑笑一路,并未觉察有何异样,直到进了东市,看到许多熟悉的店铺已然关张,才显得十分诧异。 好在卖箱子的木匠店还在经营,大乔与小乔走下马车,挑选了一番,顺利付了银钱,叮嘱对方天黑前送到孙将军府。 正当这时,大乔忽然闻到一股奇特的香味,似曾相识,她微微回过身,只见一美艳妇人不远不近地站着,睨着她轻笑道:“大乔姑娘名不虚传,几年未见,还是美貌如旧啊。” 大乔联想起昔日孙策对自己说过的话,即刻猜出这女子就是望春楼的老板娘,曹操的校事姬清,她莞尔一笑,一把拽住还在四处贪看的小乔,不紧不慢道:“多谢夫人谬赞,告辞。” 姬清似是想到大乔会如此,故弄玄虚道:“大乔姑娘怎的还有闲情逸致,在此处买东西?难道不该上寿春去……” 小乔不知此人是谁,只觉得她阴阳怪气的有些讨厌,撂下一句:“我们在哪与你何干?”便拉着大乔欲走。 姬清笑意更浓:“小乔姑娘真是好兴致,自己的父亲战死沙场了,一点伤心之色也无,还在这里耍威风?” 小乔面色一凛,旋即一飞宽袖,甩出一颗石子:“你再胡说八道,我可要撕你的嘴了。” 大乔知道姬清的厉害,不欲小乔与之冲突,赶忙将她拦下:“婉儿……” 姬清轻巧地躲过飞石,笑得愈发猖獗:“敢情你们姐妹俩还不知道吗?整座姑苏城可都传遍了,乔将军在前线被怪鸟啄死了,四处都在传言,你们竟然不知道?” 姬清说的有鼻子有眼,小乔不由慌了神,望向大乔,但见大乔面色如灰,嘴上却仍不卑不亢:“传言千奇百怪从未停止,而我只信孙郎一人,不劳夫人费心了。婉儿,我们走罢。” “大乔姑娘,孙将军真的如是可信吗?你可要知道,当年你随他来江东时,你父亲答允的那封回信,还是我弟弟亲手代笔,否则为何这么多年,你父亲来信只送去宛城,那是他真的以为你们姐妹人在宛城,却不想竟恬不知耻在此处,给人做了妾室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十一章 处易备猝(三) 想起当年那封信,大乔顷时变了脸色,质问道:“你弟弟代笔,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大乔姑娘可真是糊涂,这么多年所托非人,竟然分毫不知。那年孙将军怕你父亲不答应,特意命我弟弟伪造了一封信件,让你以为乔将军答允了你们的婚事……你难道就没有半分起疑,为何这些年,你与乔将军通信,他都从未问过你在江东的只言片语?当年那封信,难道就没有半分纰漏?现下袁术称帝,孙将军已然与之反目,你父亲在袁氏帐下岌岌可危,被派去前线,一命呜呼,也不是什么离奇事,只可怜老将军到死仍不知,自己捧在手心上的宝贝女儿,这些年做了他主公仇敌的扫堂妾,还为人家生儿育女呢。” 大乔听了这话,脑中翁然一震,半个身子都像枯枝一般,木然没了知觉,连小乔与姬清的龃龉都一瞬听不真切了,脑中不住回荡着姬清的话,层层堆叠如河水漫灌,要将她吞噬淹没。她良响才挣扎着回过神,拉住小乔,撂下一句:“我只信孙郎所言”,便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大乔未上马车,而是拉着小乔一路跑到了河边,一张小脸儿惨白,胸口起伏不定。 见大乔这般慌神,小乔抚着她的肩背安抚道:“姐姐别听那女的胡说,我看她就是蓄意挑拨你和姐夫关系罢?若是爹爹真出了什么事,姐夫也不可能瞒得住啊?再者说,即便是父亲当年真的未曾答允,以姐夫对姐姐的爱重,也不会不管父亲的安危的啊。何况还有周郎,周郎走的时候答应过我,会保护父亲,我们要相信他们,相信他们啊姐姐。” “我何尝不想相信孙郎,只是当年那封信……”大乔回忆起信件上的内容,如鲠在喉再也说不下去。 小乔见大乔面色极差,满脸虚汗,不住劝道:“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先回府,先回府再商量吧姐姐。” 语罢,小乔扶大乔上了马车,确认过四下无人跟踪后,飞速往将军府驶去。 曹军大举南下,袁术兵败如山倒,往南一路而逃,不顾百姓死活,短短几日间,寿春城中便现人吃人的惨烈景象。周瑜夜访此处,在城外的驿站中落脚,下属即刻将先前安插在乔蕤帐下的几名眼线带上前来。 周瑜见这几人狼狈不堪,瑟瑟缩缩,心里不是滋味,命手下人拿干粮来。这几人已是三五日间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狼吞虎咽三两口便吃了个精光。 周瑜这才开口问:“本将军想知道那日阵前之事,乔将军到底如何了?你们仔细说来,不得有一字一句的隐瞒。” 那几人你看我我看你,似是提及此事惊魂甫定,抖抖回道:“那日,我军与曹军对阵,曹军大将于禁向乔将军挑战。乔将军近来身子不好,却还是应战了,两人刀剑来回很是惊险,我们都捏了一把汗。熟料忽然不知从哪飞过来几百只怪鸟,张开翅膀有半丈长,逢人便咬,等我们好不容易把他们驱散时,乔将军已坠落下马,奄奄一息了……” 周瑜黑涔涔的眸底漾起几丝凌厉之光,须臾消弭:“你们都说乔将军被鸟所杀,遗体何在?” “我们是想为将军收殓,可是那些鸟很快又折返而回,待我们再次将它们赶走,乔将军的遗体已……已经不见了……” “也就是说,你们并未确认乔将军真的断气了,只是见他跌落下马,是吗?” “这……我们虽未确认,但当时有张勋将军下部冲上前去,应是确定乔将军已经断气了……” 张勋下部?那不就是长木修的人吗?周瑜这般想着,嘴上却只说:“知道了,你们下去罢。” 那几人见周瑜没有苛责,都感恩戴德地叩了个头,躬身退了下去。 这鸟已数年不见踪迹,竟在这样的关头又出现在了袁军与曹军交兵之处,还是冲着乔蕤去的,实在是太过蹊跷。流言如沸,若是传到小乔耳中,不知她会有多惊慌,想到这周瑜心下一沉,他稳住心神分析情势,尽量不让自己关心则乱:这怪鸟与乔蕤失踪的事,明面上是冲着袁术,实际上则是冲着孙策与他,不管怎么说,眼下唯有找到乔蕤与长木修,才能破局,其他诸般事,便也能迎刃而解了。 回到将军府后,大乔翻箱倒柜,从自己放置信件的雕花木匣中,找到了当年乔蕤的回信。 小乔凑上前去,看了两行后,神色亦黯淡几分:“这信里竟然连祖父的名讳都没有避忌,难道真的是姐夫找人代笔?不过,即便姐夫当年耍了流氓,这些年他对姐姐如何,我也是看在眼里的,他那么疼惜和在意姐姐,又怎会不顾我们的父亲呢。” 不管小乔如何劝,大乔的不安之感都未有分毫减少,一张小脸儿惨白,瞳仁中泛着薄薄的雾,迷蒙又慌乱,她倏尔起身,瘦削的身子像烈风中饱受摧残的木槿般,摇摇欲坠,趔趔趄趄向前堂走去。 这几日孙策虽不在姑苏,各地的奏报却还是如常送来,大乔在堆积如山的奏承中挨个翻着,终于寻到了一枚小小的信封。 宛城来的信,一应是桑皮纸的,这是她祖籍的特产,旁人无处伪造。若是乔蕤真有个好歹,宛城那边一定会有消息,大乔屏住呼吸,拿起小刀一点点将信笺划开,抽出了一张薄薄的信纸。 姬清回到望春楼时,天色尚早,但二楼厢房却已黑透了。她不喜欢耀眼的日光,总觉得黑暗的狭小空间才会令她感到安全,故而特意将卧房选在背阳之处。这几日江东大乱,望春楼的经营也受到重创,姬清打算趁机激流勇退,将店铺盘点售出,离开这是非之所。 她轻轻合上木门,落下锁钥,才转过身便被人死死掐住了脖子,姬清瞪大双眼,只见眼前浑身冷煞慑人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亲弟弟长木修。 姬清一张浓艳的面庞涨得发红,她挣扎着去抠长木修的手,却只觉他的力道越来越重。对于长木修的怒意,姬清心里明镜似的,哽道:“你……你发哪门子脾气,乔……乔蕤的死,横竖赖不到你身上,反而……会赖在孙伯符和周公瑾……头上……” 姬清断断续续说完这一席话,意识逐渐模糊,就在她快要断气的一瞬,长木修忽然松了手,任由姬清顺着门板滑落,狼狈地摔倒在地。 姬清只觉心肺间犹如干涸的河道蓦然注入了滚滚洪流,呛咳不止,眼泪与涎水同时迸发,万分狼狈,怒骂道:“张修……你……你竟然为了个女子,这样待你的胞姐!” 黑暗的房间里,长木修不远不近地站着,鬼魅一般缥缈:“我早已与丞相商议得当,要保全乔蕤的性命,借以牵制孙伯符。你竟敢擅传指令,让于禁将他斩杀?” “呵”,姬清语速慢慢,笑容里满是鄙夷,“牵制孙伯符?你当丞相不知道你的盘算?若乔蕤没死,你现下肯定已经找个地方将他安顿,再带着那位小乔姑娘去见他了罢?你可不要忘了,当年是谁,害得我们家破人亡!” 长木修睨着姬清,神色愈冷:“张清,你的心思蒙骗丞相便罢了,我可不傻。到底是谁忘记了当年的仇恨,生出了不该的念想,你比我清楚!此一次,念在你我一母同胞的份上,我不杀你,但往后,你若还敢伤害婉儿分毫,我一定要了你的命!”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第三十二章 宛城之围(一) 袁术称帝后,愈发骄奢淫逸,惹得众叛亲离,天下英雄群起讨之,淮南富庶地顷时陷入了一片混乱。孙策明白,值此动乱,四方势力都想来分一杯羹,不进则退,实在是不能松懈半分,他先是赶走了袁术的从弟袁胤,直下陵阳、勇里等地,又与曹操、董成、刘璋等人合兵,打算一举击溃袁术残部,谁知袁术见势不妙,一路溃逃,手下数万雄兵亦作鸟兽散,还未等孙策发兵,袁术便吐血升斗,一命呜呼了。 朝廷再下诏令,封孙策为讨逆将军,加吴侯之爵。当着礼官的面,孙策显得十足欣然,心里却一直惦记着母亲与大乔迁往山阴的事,以及乔蕤的下落。 那日周瑜终于传信来,告知孙策,乔蕤的事别有蹊跷,让他千万不要乱了分寸。可孙策日日听着流言,言之凿凿地传着乔蕤被怪鸟啄死,不由想起自己父亲去世时的惨烈景象,实在是如坐针毡。 这些年,他不愿大乔害怕担心,将腕上亲手刻上的“卍”字疤痕包了起来,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他未曾有一刻忘怀。现下怪鸟作乱,乔蕤不知生死,孙策只觉心里那一道伤痕又被赫然揭开,鲜血淋漓,令他无比气恼烦躁,却无处得以宣泄。 到底要多强大,才能守护住他想保护的人?孙策夜夜难眠,时常三更天独坐着,想着母亲,想着大乔,想着琼儿,心里满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愁楚。 这日,终于等到侍卫进帐通报道:“禀主公,周将军来了。” 孙策听说周瑜来,紧绷的神色瞬间松泛了些许,他起身应道:“快,快请他进来。” 转眼间,周瑜大步进帐,冲孙策一拱手:“主公。” 孙策一把将他拉至身前:“你快过来,咱们岳父的事到底怎么说?” 周瑜蹙着眉头,示意孙策落座:“伯符,你先坐下,此一事说来话长,但我要先告诉你,乔将军……确实遇害了。” 听了这话,孙策握在周瑜铁护腕上的手陡然落下,他眼眶微红,坚毅的下颌紧绷着,薄唇却还是颤抖个不住,眸底倏尔闪过一道利光,双手握拳重重砸在木案上,发出一声巨响,惹得门外守卫都担心不已,怯怯唤道:“主公……” 周瑜沉声道:“无事,你们不必管。” 帐外这便没了声响,周瑜抬起眼,眼波里藏着与孙策一样的悲愤:“伯符,我知道你担心乔夫人,但乔将军不能白白牺牲。我已有愧于对婉儿的誓言,一定要为她父亲报仇雪恨才是。可此事牵扯甚广,并非只是两军阵前对垒所致,甚至,与数年前伯父遇害之事休戚相关。” 孙策的目光一凛,冷如利刃:“这么多年,我们明察暗访,一直想搞清楚怪鸟与我父亲遇害之间的关系,现下倒是送上门来,公瑾,你告诉我,此事是否是长木修所为?他身后,不只是曹操罢?” 周瑜将手指蘸了水,在木案上写了“长木”二字,然后望着孙策。孙策偏头看着,依旧不解:“我心里像有火燎似的,你就别卖关子了……” 周瑜又蘸蘸水,在快要干涸的“长”“木”两字上各加了几画,孙策将两字念出:“张……梁?黄巾军?” “不错,据我调查,长木修正是黄巾教大贤良师张角的亲侄,人公将军张梁之子。当年伯父大破黄巾之军,张角病死,张梁亦被皇甫嵩斩杀。可黄巾余党并未被全部歼灭,十年前伯父在岘山遭受伏击遇害,应与此事有关,而数度三番来侵扰我们的大鸟,亦与此事有关,只是目前还不清楚,长木修此人,究竟在其中分量几何……” “张修……”孙策咬得后槽牙直响,“早就听说黄巾教擅御鸟兽,没想到竟这般不堪,嘴上跟我说着要力保乔将军安全,实际上竟暗下杀手。此人现在何处?你可有捉到他?” “前几日听闻还在张勋军下,我率部一路追,他们则扶灵一路逃,现下逃回宛城,投在刘勋军下,我便没有轻举妄动。不过,此一次乔将军遇害,并非怪鸟所为。我找到了为乔将军入殓的小厮,据他所说,乔将军颈上有一处致命伤,身上却完好无损……反而是曹军大将于禁被鸟啄伤,近来一直在休养。” 孙策一时怔忡:“这怪鸟,当日并非是去伤乔将军的?而是去救乔将军的?” “长木修为人阴险狡诈,但单论此事,确实并非他的过失。伯符,此事幕后仍有主使,而且我不相信,寻常人能调度于禁,若非曹操亲自授意,就是他门下高位之人。” “不管是谁,我都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孙策这句话如银瓶乍破,气势慑人,落地有声,余音绕梁后便是长久的沉默。兄弟两人对坐着,虽没有言声,脑中想的是同样一件事:乔蕤老将军到底是没保住,就算他们查明了真相又如何?到底还是愧对了大乔与小乔的信任,未能保护好她们的父亲。而他们现下又当如何呢?是发兵宛城,夺下乔蕤的棺椁,还是一路北上,迎击于禁?或是马上回到她们身侧,加以安抚?好像怎样都不对。 不知沉默了多久,帐外一阵匆匆的脚步打破了帐内的死寂,只听来人上气不接下气:“报!主公,二公子来了!” 孙策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帐帘翻飞,孙权满头大汗阔步进来,急道:“兄长,长嫂和小乔姑娘不见了!” 孙策猛地站起身,险些碰到了身侧的油灯:“你说什么?人不见了?不是让你看好她两人不要随便出去,早点迁往山阴,怎么会不见了?” 孙权垂着头,焦急又沮丧:“那日一早,长嫂说要送书信去驿站,发回她祖籍宛城去,我怕她起了疑心,不敢太拦着,就让几个小厮跟着送长嫂和小乔姑娘过去,谁知直到夜里也不见回来。我就赶快带人去找,听,听驿站的人说,她们买了车马,往南边宛城方向去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引子 番外 后续可能有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引子 第三十二章 宛城之围(二) 宛城乔家老宅里,大乔病恹恹地躺在卧榻上,俏生生的脸儿白得发青,瘦削的小身板琉璃似的,好似一碰就会断,她合目卧着,两行泪顺着光滑如玉的面颊不住淌落。 小乔端着青瓷碗走入房中,一双杏眼肿得像桃儿,立在榻边哽咽道:“姐姐……我新煮了粥来,你好歹吃点,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了肚子里的娃娃……” 大乔徐徐睁开眼,潺潺的泪珠如星辰洒落,她右手抚着小腹,左手撑起瘦削的身子,低声嗔道:“这个孩子来的真不是时候,我现下害喜得厉害,一点东西也吃不进……” “姐姐,父亲的事,真的不怪你。我知道这些日子你一直自责,可战场上的事瞬息万变,又有谁能预料的了呢?你若因此怪罪了姐夫,又苛待自己,父亲……不会走的安心的。” 小乔这话,无疑戳中了大乔的心伤,她隐隐的哭声又转作嚎啕,断断续续道:“若非……我与孙郎相好……袁术便不会担心父亲带兵逃往江东……便不会让他去打曹操……” 小乔心中的悲痛分毫不少于大乔,可她竭力忍耐着,颤着声尽心劝道:“姐姐就算怨死了自己,怨死了姐夫,父亲……能活过来吗?若是不能,姐姐又何苦如此自戕。若是……若是姐姐再有个好歹,我在这世上便没有一个亲人了。” 见小乔浑身颤抖,噙泪望着自己,大乔愈发难过,揽过小乔泫然而泣:“对不起,婉儿,是我执意要回来,为父亲殓葬,才害的你同我一起被圈在此处……” “姐姐千万别这么说,我们身为女儿,已是不孝,怎可能让父亲不得入土为安?即便姐姐不来,我肯定也要来的,只是没想到,会被软禁于此,明明就差一步就能全身而退的。” 那日听闻乔蕤的棺椁已到达宛城,大乔与小乔未作请辞,便赶回来奔丧,为乔蕤殓葬。庐江太守刘勋此时率部退守宛城,他与乔蕤相交多年,同在袁术帐下,现下见他惨死,两个女儿孤苦伶仃,不由有些兔死狐悲的苍凉。为着如此,刘勋并未想为难大乔和小乔,任由她们出入,谁知就在她们姐妹动身离去之前,张勋带着残部扶袁术的棺椁,也逃回了宛城。长木修亦在其中,他不知对刘勋说了什么,便让刘勋改了主意,名义上让她们歇息几日,实际上则是将她们姐妹软禁在了乔家老宅中。 不偏不倚的,大乔竟然有了身子,少说也有月余,若是让长木修知道,一定会对孙策的孩子不利,小乔心里明镜似的,嘴上却不敢说,只有干着急的份。 老宅大门处传来一阵叩门声,小乔走出厢房,嘱咐大乔从里面上了锁,又在袖中揣好了小石子,才将大门开了一条缝。来人果然是长木修,看到小乔,他细窄如狼眸的瞳仁中渗出几丝实打实的欢愉,扬扬手中的食篮:“婉儿,我来给你们送东西吃……” “不必了,家里还有粮”,小乔撂下这硬邦邦的一句,欲将大门合上。 长木修急忙伸出手,不顾门板将手指夹得生疼:“婉儿,你听我说,我知道你怨我,可我这样做是为了保护你们……” 小乔用自己瘦弱的身子顶着门,拿起小木棍将长木修扒在门上的手指一根根挑开。长木修怕伤着小乔,不敢用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将木门合紧,就在大门合拢这一瞬,长木修忽然喊道:“我可以放乔夫人出去……” 听了这话,小乔心头一震,合门的动作亦不由一滞:“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日孙策听得孙权来报,连夜与周瑜商计对策。袁术死后,张勋杨弘等人先后投入庐江太守刘勋麾下,加之刘勋下部,共有兵马三万余众,可堪与孙策抗衡。现下大乔小乔又在宛城中,绝不可能强攻,思来想去,孙策修书一封,命手下送与刘勋,言辞委婉谦恭,表示愿以晚辈下属之姿,奉刘勋为尊,并称自己马上要率部去攻打黄祖,为父报仇,如若刘勋欲征讨海昏,自己愿意在端掉黄祖后,率部前去驰援。 海昏位于宛城之南,曾是汉废帝刘贺的封地,十分富饶,刘勋早已有心将其收入囊中,却碍于袁术不好出手。现下袁术既死,刘勋再也没有任何顾虑,见孙策提及此地,以为他亦欲夺之,决定马上出兵。 长木修拼死力谏,劝阻刘繇一定不要轻举妄动。可刘繇并不完全相信这个什么所谓的张勋的侄儿,若他真的有那么厉害,为何辅佐袁术多时,袁术还是僭越称帝,未过多久便一命呜呼了?不过刘勋亦非毫无戒心,他命报探轮班,一日三次来报,见孙策果真率三万大军西去,征伐黄祖走到石城,才迫不及待地亲自率兵绕过彭泽,出兵海昏。 压抑多时,刘勋终于上钩,孙策即刻命他的堂兄孙贲带领人马驻守彭泽,自己则与周瑜率两万余众连夜奔袭,疾驰到了宛城之外。 转眼又到了秋日,大乔与小乔已被困在宛城中一月有余。 是日,小乔蹲在灶台前,不住向炉火中添柴。大乔本在厢房中安歇,闻到一股糊味,赶至庖厨,只见锅里的粥都已熬成了锅巴,急忙出声道:“婉儿,别发呆呀,快添些水来!” 小乔这才回过神,笨拙地举瓢浇在了锅里,只听“吱啦”一声,锅里冒出浓烟滚滚,小乔一面以袖掩口,一面推着大乔向外:“姐姐快……快出去……” 大乔并未离去,而是麻利地收拾起来,不消片刻,浓烟终于散去了,大乔扶着腰问道:“婉儿,你这几日是怎么了?打从见了长木修,你就这般魂不守舍的,是不是……是不是他又跟你说了什么?” 小乔垂下眼帘,目光掠过大乔微微隆起的小腹, 苦笑道:“没……没什么,他找我闲聊来着,姐姐不必放在心上。” 看了小乔的反应,大乔的疑心不由更重:“你打小一说谎就结巴……婉儿,长木修到底跟你说了什么,你想急死我吗?” 小乔咬着薄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满心的委屈却只能烂在肚子里,无处说去:“真的没什么,姐姐,我只是,只是想周郎了……” 几日前,长木修来寻小乔,提出可以将大乔送出城去,言下之意,不言而喻,就是要小乔留在他身侧。小乔断然回绝,分毫没给长木修留余地,可他一点也未恼,就那般似笑非笑地看着小乔,好似笃定,她迟早会来求自己。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引子 第三十二章 宛城之围(三) 宛城乔家老宅里,大乔病恹恹地躺在卧榻上,俏生生的脸儿白得发青,瘦削的小身板琉璃似的,好似一碰就会断,她合目卧着,两行泪顺着光滑如玉的面颊不住淌落。 小乔端着青瓷碗走入房中,一双杏眼肿得像桃儿,立在榻边哽咽道:“姐姐……我新煮了粥来,你好歹吃点,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了肚子里的娃娃……” 大乔徐徐睁开眼,潺潺的泪珠如星辰洒落,她右手抚着小腹,左手撑起瘦削的身子,低声嗔道:“这个孩子来的真不是时候,我现下害喜得厉害,一点东西也吃不进……” 那日接到宛城中亲眷来信,称乔蕤的棺椁已被人送回,要择日安葬,大乔方知父亲真的遇害了,她气怒悲凉,锥心泣血,更恨的则是孙策将此事隐瞒。说到底,孙策坐拥三万大军,雄霸一方,耳报灵敏,定然早已知晓,究竟何故要将自己苦苦欺瞒?难道真的如那女子所说,从自己委身于他开始,便是落入陷阱,这么多年都被他玩弄于鼓掌之中吗? 可孙策的情义与爱重,大乔铭感于心,怎么都不觉得有任何造作的成分,但父丧当前,她没有心思再去探究,施计带了小乔回宛城,为父亲敛葬。 “姐姐,父亲的事,真的不怪你。我知道这些日子你一直自责,可战场上的事瞬息万变,又有谁能预料的了呢?你若因此怪罪了姐夫,又苛待自己,父亲……不会走的安心的。” 小乔这话,无疑戳中了大乔的心伤,她隐隐的哭声又转作嚎啕,断断续续道:“若非……我与孙郎相好……袁术便不会担心父亲带兵逃往江东……便不会让他去打曹操……” 小乔心中的悲痛分毫不少于大乔,可她竭力忍耐着,颤着声尽心劝道:“姐姐就算怨死了自己,怨死了姐夫,父亲……能活过来吗?若是不能,姐姐又何苦如此自戕。若是……若是姐姐再有个好歹,我在这世上便没有一个亲人了。” 见小乔浑身颤抖,噙泪望着自己,大乔愈发难过,揽过小乔泫然而泣:“对不起,婉儿,是我执意要回来,为父亲殓葬,才害的你同我一起被圈在此处……” “姐姐千万别这么说,我们身为女儿,没有洒扫在侧,已是不孝,怎可能让父亲不得入土为安?即便姐姐不来,我肯定也要来的,只是没想到,会被软禁于此,明明就差一步就能全身而退的。” 回来奔丧前,大乔已命人送了密报,给宛城中于他父亲交好的数位乡绅,为的便是以舆论威势,给现下退守宛城的庐江太守刘勋施压。刘勋与乔蕤相交多年,同在袁术帐下,现下见他惨死,两个女儿孤苦伶仃,不由有些兔死狐悲的苍凉。加之多位头面人物作保,刘勋并未想为难大乔和小乔,任由她们出入。谁知就在她们姐妹动身离去之前,张勋带着残部扶袁术的棺椁,也逃回了宛城,他不知对刘勋说了什么,便让刘勋改了主意,名义上让她们歇息几日,实际上则是将她们姐妹软禁在了乔家老宅中。 不偏不倚的,大乔竟然有了身子,应当已有月余了,若是让有心人知道,一定会对孙策的孩子不利,小乔心里明镜似的,嘴上却不敢说,只有干着急的份。 正在姐妹二人相拥而泣时,老宅大门处传来一阵叩门声,小乔走出厢房,嘱咐大乔从里面上了锁,又在袖中揣好了小石子,才将大门开了一条缝,只见来人正是长木修。 那日乔蕤与于禁对垒,长木修亦在阵前,他早已与曹操通信说好,会临阵将乔蕤截下,谁知曹军大将于禁来势汹汹,招招狠辣,直欲取乔蕤首级。长木修觉察情势不对,来不及细想,赶忙用竹片吹起了呼哨,将那些在附近栖息的怪鸟招来,欲制造混乱救下乔蕤。可他才趁乱冲上阵前,就见乔蕤被于禁横刀一斩,跌落下马来。 长木修为人老辣狡诈,对小乔却是实打实真心的,见乔蕤出事,自己又没有理由留下乔蕤的遗体,他赶忙快马加鞭赶回姑苏,为的便是在小乔难过时能陪在她身侧。谁知大乔竟刚烈至斯,径直带着小乔回宛城去了。长木修碍于身份,只好又回到张勋帐下,随张勋残部一路溃逃南下,进入了宛城中,他心怀有愧,一日三次前来探望,却都被拒之门外。是日,小乔终于开了门,长木修显然未想到,欢喜又无措,讷道:“婉……婉儿,我给你送东西来。” 小乔侧身走出了老宅,将大门紧掩,垂着眼低声问道:“前些日在姑苏时,有个号称你姐姐的女子,说当年我父亲答允姐姐跟孙将军去往江东的信笺,乃是出自你的仿笔……我希望你能念着我们幼年相识的情分告诉我,那封信究竟是否是你代笔?” 长木修的眸中精光一聚,沉吟回道:“陈年旧事,何必提起?孙将军待乔夫人好,不就好了吗?” “你只需回答我,是还是不是?” “婉儿,你莫要怪我,那封信……确实是出自我的笔下。” 小乔将信将疑,又问:“是孙将军吩咐你如此的?” “彼时孙将军未能脱离袁氏控制,又怕错失佳人,故而出此下策,想来也是太过爱重乔夫人了罢。” 对长木修的话,小乔未全然相信,可她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却不肯在长木修面前落泪,竭力克制。 长木修掏出一方绢帕塞在小乔手上,叹息劝道:“婉儿,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可眼下还不是难受的时候。张勋那老贼跟刘勋提议,以你姐姐为质,要挟孙伯符,一时三刻是不会放你们走了。我会日日来看你,有什么缺的短的,只管告诉我,我定会尽我所能,护你周全的。” 小乔已猜到,刘勋将她们姐妹扣下,为的便是让孙策多有掣肘,不敢随便攻伐宛城。大乔偏偏还在这时候有了身子,时间越拖,风险就越大,小乔抬眼看着长木修,脑中飞速旋转:她究竟要怎样,才能带着大乔顺利离开此处呢? 那日孙策听得孙权来报,焦急不已,急召了吕范、程普、朱治、韩当等将入帐,商议征讨刘勋的对策。 袁术死后,张勋杨弘等人先后投入庐江太守刘勋麾下,加之刘勋下部,共有兵马三万余众,可堪与孙策抗衡,故而无论是程普这样的老将还是吕范这样年轻位高的将领,都不看好此时出兵讨伐刘勋。孙策听罢,愈发烦躁,遣散众人后,独留下周瑜在侧,他双手撑头,极力克制着情绪:“他们说的都对,现下确实不是讨伐刘勋的良机,相比之下,西边的黄祖于我有杀父之仇,布防亦相对弱些。于人情事理,似乎我都应当先去打黄祖,再图刘勋。可莹儿回了宛城,定是知道了岳父的事,我若不赶快过去,一来怕她受奸人挑唆,二来怕刘勋探知我对她的心思,以她为质……” “你对乔夫人的心思还用探知吗?你已是名震华夏功成名就的英雄豪杰,对外却是无妻无妾,刘勋乃袁术下部,多少都会听到风声。原本乔夫人深居姑苏家中,无人敢将乔将军的事告知于她,她却莫名知道了,还带了婉儿一道回宛城,若说其中没有旁人的算计挑唆,我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若我所料不错,她们现下应当已经被人控制,所以我们万万不能耽搁,务必要在第一时间攻下宛城,救出她二人才是。” 乔蕤去世后,周瑜派人四下搜查长木修的行踪,却始终一无所获,此时听闻大乔带着小乔决绝回了宛城,他心下明了必与长木修姐弟脱不了干系。长木修觊觎小乔的心思,周瑜很清楚,他从不觉得小乔会对长木修有意,却不知长木修究竟能有多卑鄙。 明明是恢弘豁达,多谋善断之人,遇上了小乔的事便有些气短。孙策亦是如此,担心着大乔,一点也没了沙场上的潇洒果决,急问道:“你这么说,是不是已经有了筹谋?” 周瑜回过神,目光定定地望向孙策:“便依几位将军所言,去打黄祖,只不过,不单单是打黄祖罢了。” 三两日后,宛城中的刘勋收到了孙策的来信,言辞一改往日的张扬霸道,委婉谦恭得令人害怕。刘勋感到十足稀奇,召集帐下群臣赶至府中商讨。 袁术去世后,张勋、杨弘等人都投在了刘勋帐下,张勋自诩功勋卓著,在袁术帐下唯有乔蕤可堪相比,现下入了刘勋帐下,被迫俯首称臣,心里别提多么不是滋味。杨弘则分毫未介怀,一口一个“主公”,唤得恭敬又亲热。刘勋嘴上谦虚推却,心里却早已乐开了花,对杨弘亦不由多宠信了几分。 众人看罢孙策的来信,交头接耳议论个不休,张勋自诩老资格,率先开口道:“孙伯符素来骄矜,先前对袁将军亦多有不敬,现下又怎会甘愿,以晚辈下属之姿,奉刘将军为尊?其中只怕有诈……” 张勋话未说完,便被杨弘生生打断:“张将军此言差矣!那孙伯符手下有三万兵马,主公手下亦有三万兵马,旗鼓相当,他何故要与主公为敌,岂不自伤心肺?再者说,你看他信中所言,说着要率部去攻打黄祖,为父报仇,并奉劝主公发兵攻打海昏,这是何意?分明是希望主公不要插手他攻打沙羡,他便愿以海昏之地相让,互不干涉罢了。主公此时若不攻打海昏,只怕孙伯符收拾了黄祖便会银枪一转。若是再被他拿下海昏,与江东连成一片,我宛城便是孤立无援,再也没有依仗了,请主公三思!” 海昏位于宛城之南,曾是汉废帝刘贺的封地,十分富饶,刘勋早已有心将其收入囊中,却碍于袁术不好出手。现下袁术既死,刘勋再也没有任何顾虑,又生怕孙策抢了先机,杨弘的话无疑正中下怀,刘勋大手一挥,当即就要宣布发兵去攻打海昏。 就在这时,长木修站了出来,拱手道:“刘将军万万不可轻举妄动,否则必将落入孙伯符的圈套之中!” 刘勋一怔,定睛望去,只见堂下站着个二十余岁的男子,立如玉树临风,落阔潇洒,眉眼间却处处透着精明算计。刘勋知道此人是张勋的侄儿张修,先前颇得袁术信赖,心里不由犯起了嘀咕:袁术如此相信此人,却落得个僭越称帝,身死为天下笑,现下此人来自己帐下,又究竟是否可信呢? 刘勋这样想着,嘴上却说着:“早就听闻张将军的侄儿风流倜傥,今日一见,果然不俗。方才你说不让本将军轻举妄动,是何意啊?” 长木修拱手回道:“不瞒刘将军,在下曾在江东,与孙伯符周旋数年。此人看似粗枝大叶,一介武夫,实则心思缜密,又很会笼络人心,想从他手上夺取方寸之地都是难上加难,他又怎会心甘情愿将海昏之地奉与刘将军?现下那‘江左周郎’周公瑾亦明目张胆地投在了孙伯符麾下,阴谋秘计难免为孙伯符所用,故而在下以为,刘将军万万不可轻举妄动,以免落入奸人的计谋之中啊!” 长木修的话,犹如兜头向刘勋泼了盆冷水,他虽有些恼火,却也不由起了几分疑心。杨弘看出刘勋心思,适时又开口道:“主公欲甄别孙伯符是真心还是假意也不难,只消按兵不动,等看他究竟是否去打黄祖不就好了?一旦孙伯符发兵,我等便随主公前往征伐海昏,等孙伯符与那黄祖杀得鱼死网破之际,说不定主公可发兵沙羡,一道料理了他二人……” 刘勋深以为然,满意地点点头,朗声吩咐道:“好,那便依杨卿之言,等看孙伯符如何行动罢!” 孙策向刘勋传信后不久,便亲率大军三万向沙羡进发,刘勋时常派探子监视,见孙策果真率大军西去,走到石城,便迫不及待地亲自率兵绕过彭泽,出兵攻向了海昏。 以孙策与刘勋此时的形势来看,孙策前往沙羡打黄祖,可谓天时地利,出师有名,想来刘勋也不会怀疑孙策的初衷。而周瑜这一计,便是虚晃一枪,调虎离山,再图宛城。 明知所爱之人的行踪却不能即刻行动,这几日孙策与周瑜皆是度日如年,可要想保二乔姐妹平安,便必须潜心压抑,不可令刘勋有一丝一毫的怀疑。眼见刘勋终于上钩,孙策即刻下令分兵两路,命他的堂兄孙贲带领五千人马驻守彭泽阻截刘勋大军回援,自己则与周瑜率两万余众连夜奔袭,疾驰到了宛城之外。 刘勋为赶在孙策之前抢占海昏,几乎倾巢而出,偌大的宛城只剩士兵三两千,在孙策二万铁骑的威势下,显得岌岌可危。可孙策却没有盲目攻城,而是命人在宛城西北的山麓扎营,自己则带着周瑜攀山而上。 山下的小城四四方方,依山傍水,景色极其秀丽雅致,放眼望去只见四处是白墙乌瓦,柳堤青翠,难怪能孕育出二乔这两位绝世倾国的美人。周瑜的目光未在景致上多作停驻,而是望着城中赫然凝成“卍”字的两条小路,蹙眉思索着。 孙策插腰叹息道:“我曾无数次想要来莹儿的家乡看看,却不想会是今时今日这样的情形。我早该猜出,这局是有心之人设下,从乔将军去世到莹儿被人煽动出走,再到此地这布阵,都是冲着我来的。” 这几日孙策夜夜难眠,人也瘦了一圈,他嘴上虽然没有明说,但周瑜知道他时刻担心着大乔,吃不下也睡不着。周瑜又何尝不担心小乔呢?若非因为二乔人在城中,他们早已攻破了宛城,现下却要多方顾忌,在短时间内以智谋巧取。 从前总觉得小乔还小,人生还长,却不想一个未留神,竟让她落入他人股掌。这几日她咽泪装欢的模样时常浮现在他脑中,令周瑜心痛又焦灼,时常恍惚无法专注思索。从前无论是发兵曲阿襄助孙策,还是探访谜窟遭遇大蟒,周瑜都能用智谋一一化解,现下事关小乔,却是关心则乱,令他进退失据,无论怎么做,都有良多顾虑。周瑜连想都不用想,便知道那毒蛇般的长木修一定借机随张勋进了宛城,环伺在小乔身侧。 小乔人在宛城,既是周瑜的掣肘,又是周瑜的动力,现下看到城中犹如示威般的“卍”字道路,他脑中灵光一现,绝伦清俊的面庞上牵起了一丝浅笑:“若是三日之内,我能破城,能否恳请主公为我保媒,我要在此处娶婉儿为妻。” 孙策显然没想到周瑜会如是说,怔了片刻后,一把抓住他的肩头:“你已有破敌之法了?快说来听听!” 不知不觉间,斜晖脉脉,又到江南秋日,大乔与小乔已被困在宛城中两月有余,说什么被留在此地休养,实际则是形同坐牢,全瞎全盲,根本不知外面的动态,亦不知孙策与周瑜人在何处。 长木修倒是时常会来,小乔每次都变着法儿地向他要些补物,为大乔养身子。大乔的肚子渐渐大了,身子也有些笨拙,可丧父之痛以及对孙策当年命人代笔的不解嗔怪仍噎在心头,令她肝肠寸断,加之担忧小乔的安危,挂念琼儿与吴夫人等情绪搅和在心间,大乔终日忧思,原本就瘦削的身子如今只剩下一把骨头。小乔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搜肠刮肚地想主意,希望能找个契机,将大乔送回江东去。 是日,小乔蹲在灶台前,不住向炉火中添柴。大乔本在厢房中安歇,闻到一股浓烈的糊味,赶至庖厨,只见锅里的粥都已熬成了锅巴,她急忙出声道:“婉儿,别发呆呀,快添些水来!” 小乔这才回过神,笨拙地举瓢浇在了锅里,只听“吱啦”一声,锅里冒出浓烟滚滚,小乔一面以袖掩口,一面推着大乔向外:“姐姐快……快出去……” 大乔并未离去,而是挺着身子,麻利地收拾起来,不消片刻,浓烟终于散去了,大乔扶着腰问道:“婉儿,你这几日怎么魂不守舍的,是不是……是不是那个长木修又跟你说了什么?” 小乔垂下眼帘,长长的羽睫轻颤,目光掠过大乔微微隆起的小腹, 苦笑道:“没……没什么,他找我闲聊来着,姐姐不必放在心上。” 看了小乔的反应,大乔的疑心不由更重:“你打小一说谎就结巴……婉儿,长木修到底跟你说了什么,你想急死我吗?” 小乔咬着薄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满心的委屈却只能烂在肚子里:“真的没什么,姐姐,我只是,只是想周郎了……” 小乔的性子虽然开朗,每每提起对周瑜的情愫,却是无限娇羞的,怎可能不打自招地承认思念周瑜?大乔笃定她有事欺瞒,刻意装作伤怀,叹息道:“真是女大不中留了,只可惜以后我不会回江东去了,等你嫁给了周将军,我们还是要姐妹分离……” “姐姐不回江东了?”小乔心下一紧,果然上了大乔的当,“可是我已经买通了门外的看守,今夜就要送姐姐出城,姐姐无论多气姐夫,总要当面找他问个清楚啊!” 这丫头果然背着自己别有图谋,大乔扶着灶台站着,语气里满是心疼与自责:“送我出城去,你又要如何?继续留在此处当人质吗?” 小乔不敢与大乔相视,右手悄然插入了左手青白色的袖笼中,暗暗转动着碗花手链:“姐……姐姐不必担心我,长木修不会伤我,过不了几日,周郎一定会来救我的。” 在这冗长又暗无天日的日子里,每日所能看见的就是老宅头顶上这一方小小的天,能听到的便是门外士兵四处抓人时的铁履和惨叫声,可小乔始终相信,周瑜会来救她。大乔感受到妹妹对自己的保护和对周瑜的痴情,再不忍数落她半分:“傻丫头,你以为我就算出了宛城,便能到得了江东吗?莫说我腹中怀有孙郎的孩子,即便是我一个人,亦会被看作是要挟孙郎的砝码……何况我虽然气他有事隐瞒,却并未全然相信旁人的话,即便要生嫌隙,也是我们夫妇二人当面争吵所致,而非旁人能够挑唆……所以,我也相信,孙郎会来救我,我就在这里等他,哪里都不会去。” 大乔话音才落,便听得窗外传来一阵异响,声势极大,天色忽地转暗,白昼若暗夜。大乔与小乔禁不住向外望去,只见千百只长翅麟羽的怪鸟不知从何处而来,盘旋汇聚于宛城之顶,将这四方的城遮当得密不透风,再也飞不进一只蚊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引子 第三十三章 破城纳妻(一) “姐姐小心!”小乔深知这怪鸟的厉害,赶忙将大乔挡在身后,重重合紧了庖厨的大门,顶上了门闩。可庖厨的木窗却有些破落,一旦怪鸟飞来,不知能否抵挡。小乔焦急地四处寻找,最终将目光落在了菜筐之上,她上前几步,将筐中贮藏的蔬菜悉数倒了出来,扶着大乔走到灶台后,让菜筐挡在她的身前:“姐姐,你快蹲下藏进去,就算鸟儿飞进来,你也千万别出来!” “婉儿别忙”,大乔拉着小乔的手,指着小院顶上不住聚积团飞的怪鸟,“你看这些鸟一直在头顶上盘旋,却没有要下来的意思……我想,应当并非是要袭击我们罢。” 大乔说的不错,这些怪鸟从四面八方赶来,盘飞于顶,弥漫在整座宛城上空,只怕要有上千只,却不似从前那般,横冲直闯,逢人便咬。这种情形似曾相识,小乔搜肠刮肚回想,思绪蓦地回溯数年,飘至黟山之巅,周瑜素衣玉冠的模样充盈脑海,那般的儒雅潇洒,她穷尽一生也无法忘怀。 “是……是周郎……”小乔如泉水清淙般的嗓音因激动而颤抖,大眼睛中蓄满了清泪。 大乔满面不解,问身侧的小乔道:“婉儿说什么?” 黟山之巅,周瑜吹着一方竹笛,将她牢牢护在身后,头顶上数千飞鸟一如今日徘徊。小乔莞尔轻笑,两滴泪盈盈滚落:“姐姐,是周郎来了,一定是周郎来了!” 宛城北门处,风吹芳草萋萋,一色秋景间,周瑜身着银盔银甲,月白披风,在距离城门一射之地外抚琴。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往复来回,琴音便如流水般倾泻,引得万千怪鸟从四面八方来此栖迟。在他身后,数万人身披玄青甲胄,手握利刃,齐整列阵,一动一静间,衬托得周瑜愈发俊逸潇洒,儒雅倜傥。 宛城守军吓得大惊失色,匆匆向守在城中的张勋汇报,张勋亦从未见过如此阵势,手足无措慌乱无比,根本不知该如何是好。就在众人争执讨论之际,长木修不顾阻拦,阔步登上城头,拿起管篪吹起了与周瑜相似的曲调。 两日前,长木修便得知了孙策大军已至孤城外的消息,他心里清楚,以宛城此时的兵力,若与孙策相抗,无异于以卵击石,可若拖过三日,刘勋的大军便有可能突破孙贲的堵截,回援宛城。这两日长木修连连挫败了孙策手下的小范围攻城,现下看来,那不过是虚晃一枪,今时今日,才要见真章了。 这些怪鸟,乃是长木修的伯父张角所豢养的黑鸩,起初只有百余只,随着这些年的繁衍,已有成千上万。此鸟牙尖嘴利,喙中天然带毒,当年曾在黄巾中自成一军,称为“影刺客”。数年前探访罢花山后,周瑜便一直着人暗查,寻访多年,终于摸清了怪鸟的栖息地与习性,此时反戈一击,也算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 长木修怎么没料想到,周瑜竟敢用他伯父豢养的鸟为先锋来攻城,这种祸起萧墙之感,令长木修怒气冲天,可他深知一旦怪鸟啄伤守城之将,周瑜身后的万人之军便会即刻攻上前来,杀得他们片甲不留。 随着幽咽的竹管声,盘旋于顶的怪鸟开始蠢蠢欲动,三两成群地向城外一射之地的周瑜袭击而去。 萧萧秋风间,周瑜垂眸抚琴,没有一丝慌乱,待怪鸟近前,他絮絮拨弦三两,琴声未闻一丝呕哑,依然如行云流水,怪鸟却已逃匿四散,旋飞九天,去向渺茫。 长木修显然没想到,周瑜对这些鸟儿的掌控已到达如此地步,可他怎肯认输,纵身一跃,生生从两丈高的城墙上跳下,吹着管篪,信步向周瑜走去,飞鸟闻得变奏的曲调,忽然急躁了起来,呼朋引伴,数百只盘蜷成一纵,如巨龙般呼啸着,向周瑜袭来。 左右两侧即可有护卫上前,欲保护周瑜,周瑜却一抬右手,示意他们速速退后。 说时迟那时快,如长龙般的鸟兽已近在咫尺,张开半丈长的喙,直冲周瑜心口扎去。身后将兵的韩当都忍不住高喊道:“当心!”却见周瑜倏然抬眼,眸色中尽是决然自信,手上的动作一瞬不停,轻拢慢捻三两声,怪鸟竟擦着他的衣襟飞去,扶摇而上,在头顶上方寸之所聚积,又猛然向长木修处飞去。 两人就这样不远不近地站着,一个抚琴一个吹笛,看似毫不相干,其间却涌动着无限张力,千百飞鸟穿梭往来,密不透风,旁人竟一点也插手不上。正当此时,宛城北门守将忽然高喊一声:“不好了!孙伯符从南门破城了!” 长木修一怔,这才发觉自己竟然上了周瑜的调虎离山之计,就在他这一瞬迟疑之际,怪鸟直冲他的心口飞去,当即令长木修大吐一口鲜血,溃然跪倒在地。 几乎与此同时,孙策率兵从南门一路驰骋而来,登上城楼斩杀大将,放下了城门吊索,发出哄然一声巨响。韩当一声令下,早已按捺不住的士兵们如洪水般冲上前去,与守军厮杀。 乱阵之中,金戈铿鸣,琴声却分毫不落下风,怪鸟闻得指令,未再继续伤人,抟风而上,未几便三三两两四散飞去,消失在了秋日高空之上。 周瑜这才徐缓收音,起身方抬起袖笼拭汗,便见吕蒙匆匆跑来:“将军,不好了,长木修不见了!” 周瑜眸色一沉,吩咐道:“他受了伤,定然逃不远,掘地三尺也务必将此人找出来!” 吕蒙拱手领命,即刻退了下去。周瑜见区区三两千守军已在孙策的威势下溃不成军,心中别有牵念,唤来白马,翻身而上,疾速向宛城驶去。 宛城老宅里,大乔与小乔一直躲在庖厨中,只能看到漫天怪鸟遮天蔽日,却不知四处城头激战正酣。大约半个时辰的功夫,满天飞鸟振翅飞离,笼罩在一片阴影中的宛城又重回光明,姐妹二人面面相觑,还未搞清状况,就听得大门处传来一阵狂乱的叩门声,很是不友善。 大乔瘦削的身子一蜷,小乔赶忙将她扶稳:“姐姐别慌,我出去看看到底……” 小乔话还没说完,就听得“哐当”一声巨响,老宅的大门竟然被生生撞开,张勋气喘吁吁地带着几十残兵涌入府内,横冲直闯,很快便发现了庖厨中的二乔。 当日袁术一命呜呼,张勋本想率部投奔孙策,谁知长木修竟偷偷向刘勋放风,导致张勋下部全部被刘勋截获。现下孙策打来,张勋心知肚明,再投孙策已是不可能,便打算挟持大乔退出城去,再奔豫章太守华歆。张勋已顾不得与乔蕤同帐为将数十年的交情,吩咐左右道:“来人,把大乔姑娘请出来!” 小乔怎么也没想到,这位曾经和蔼可亲的张将军现下竟然是这幅嘴脸,她直直挡在大乔身前,张开双臂护着:“滚开,谁敢动我姐姐!” 可那些杀红眼的士兵怎会将小乔这样一个纤弱的姑娘家放在眼中,他们如悍匪般三两下踹开了庖厨的大门,上前便要抓大乔。 小乔飞出石子,将这几人击伤,可张勋下部前赴后继,未几就将小小的庖厨围得水泄不通。眼见袖笼中的石子所剩无几,小乔焦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大乔见势不妙,定定心神,开口对张勋道:“张将军,若小女子没猜错的话,是否是孙将军带兵攻来了?张将军欲出城去,又怕孙将军有意为难,故而想挟持小女子为人质……” 张勋到底与乔蕤共事多年,面上不愿搞得太过难看,笑得极其尴尬:“说什么挟持为人质……大乔姑娘真是误会了,你们姐妹二人小小年纪就没了双亲,本将军与乔将军同僚多年,自当照拂。” 听张勋如是说,大乔更笃定孙策已率军抵达宛城,心里有了底:“张将军与先父共事多年,犹如我姐妹二人的叔父一般,自然不会为难于我,现下将军既然要出城,小女子自当相送……只是我妹妹这几日深感风寒,不宜出门,就让她在此处休养罢。” 小乔听大乔如是说,急得面颊涨红:“姐姐!” 大乔暗地在小乔手上轻掐一下,而后便随着那些散兵走出了庖厨。小乔一时愣怔,猜想大乔的意思应当是让她快快去找孙策,可她依稀记得长木修曾说起,未防旁人来袭,他特意带人在城中设下迷阵,逢战时便会启动,可这阵仗究竟如何破解,小乔曾百般探问,长木修却始终守口如瓶。 正当小乔思忖时,一名士兵竟折返而回,望着花容月貌的小乔眸底起了几分邪念。小乔一惊,警惕地卷起袖笼唬道:“你想干什么?且不说你在我这里必定讨不到好,孙将军已经率部进城,你若再不跟上张将军,打算留在城里等死吗?” 果然,士兵听了这话,一瞬犹疑,小乔看准时机从灶台一侧出溜而过,逃也似的从后院蹿了出去。 打从那日与孙策登高,周瑜便觉察出城中别有异象,今日入城,诡异之感尤甚:无论他如何问路,如何寻找,绕来绕去却都只能回到原处。城中逃难的百姓亦是如此,不管怎样都无法出城,惶恐躁动,怨声载道。 周瑜沉心思索,想起自己曾在某本书里看过一个叫“天公迷局”的阵法,相传乃张角所制。长木修既为张角的亲侄,在此处布下此局,便也不足为怪了。 想到此处,周瑜立即勒马站定,抬头仰望漫天扬尘中的太阳,确定了正北的方向。随后,他策马扬鞭,始终紧贴着右侧街巷不断前行。此法是周瑜自鬼谷子所著的奇甲兵书中所学,但凡遇到迷魂之阵,入口和出口通常只有一个,故而只要始终依着一侧墙壁前行,就能将整个迷阵中的所有道路都走一遍。此法虽然看似费时,却实在有效,周瑜依照此法,快马加鞭,约莫一炷香时间,便赶到了乔家老宅处。 小乔方才快步逃出,想要去找孙策,告知他大乔被张勋掠走之事,绕了三五圈,却还是回到了老宅处。她不知先前那起了歹念的士兵究竟有没有离开,惊魂不定,又担心大乔,急得快要哭了。 就在这时,窄巷里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小乔吓得不知该往哪躲,只听来人匆匆上前,似是不敢相信,又无比珍重地唤道:“婉儿……” 这样轻呼,每夜都会出现在小乔的睡梦中,支撑她度过这坐牢般的日子,如今声声敲击着她的耳鼓,倒让她有些不敢相信。但也不过一瞬的怔忡,小乔未及回眸确认,便掉头哭着向那人跑去,泪眼婆娑间扑入那人怀中,哽咽道:“我就知道你会来……” 周瑜方才到老宅,见屋内无人,庖厨中又有飞石的迹象,简直吓掉了三分魂,就在他正不知该往何处去寻之际,竟然不偏不倚地撞上了再度绕回老宅的小乔。周瑜真不知道该恨长木修还是谢他,紧紧抱着怀中受惊的小人儿,亦觉得身在梦中:“对不起,我来晚了,没能救下你父亲,害你伤心难过,都是我不好。” 小乔柔若无骨的小手紧紧环在周瑜肩头,摇头急切道:“现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姐姐……姐姐方才被张勋带走了,他们要逃出城,又怕被姐夫手下阻拦,便以姐姐为人质,我们快去救姐姐啊!” 周瑜神色一凛,赶忙追问:“张勋带着乔夫人往哪个方向走了,你可有看到?” “我那时候在庖厨里,只隐约看到他们往北去了。” 今日孙策率军从南门破城,张勋虽挟持了大乔,但肯定还是要躲避主力的锋芒向北逃,只是这“天公迷阵”南辕北辙,长木修虽假惺惺装作张勋的侄儿,却必然没告诉他其中情由。张勋这样走,只怕过不了太久,还会绕回乔家老宅处,想到这里,周瑜轻轻为小乔揩去了面颊上的泪珠,宽慰道:“你姐夫一进城,也会赶着来此处,一会儿就能在这里遇见他们了。咱们先进家里去,看准时机再做接应。”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引子 第三十三章 破城纳妻(二) 破城后,孙策亲自登上城楼,斩杀守城裨将,威震四境,令宛城两千余守军闻风丧胆,悉数举手投降,再不敢负隅顽抗。 攻下此城远比想象中顺利,诸位老将皆松了口气。孙策却未显出分毫欢喜欣慰,将诸事委托于程普与韩当后,单人单骑向乔家老宅赶去。 城中街巷仍被阵法所困,孙策方才率部溜着城墙走,倒是未觉察,现下独自入城,绕了几圈,才发现别有机关。如此乱转,只会在这迷阵漩涡中沉沦,孙策定心思索,细细回忆着大乔曾对他讲过的宛城街景。她幼时玩闹过的小巷,买过糖堆的铺子,桩桩件件,孙策皆牢牢记着,现下便依靠着这些线索,一路摸索到了乔家老宅。 时至今日,孙策还是搞不清他这位一向乖巧温柔的夫人为何会抛下疼如心肝的女儿,带着姨妹不辞而别。他确实没能保护好岳父,在大乔面前食言,害她伤心,可这些实非他所情愿,又怎能令她狠下心,扔下女儿、婆母和江东的一大家子,跑回老家呢? 最让孙策难以接受的,便是她也舍弃了他啊,在姑苏时,她望向他的眼神总是那般一往情深,与他一样,眼中唯有彼此,怎的他才带兵去打了陈瑀,她便不辞而别,还让自己身陷险境。孙策心中有一万分的不解,更有一万分的气恼,可比这二者更多的,则是对她的心疼。想到她定然因为乔蕤的死日夜啼哭,孙策便一阵阵的难过,再也没有任何嗔怪,只想赶快回到她身侧,将她拥入怀中。 想到这里,孙策翻身下马,正要叩门,便听得窄巷里传来一阵匆匆的脚步,接踵而至的则是一阵骂骂咧咧粗犷的男声。孙策猛然一回眸,只见张勋带着下部二十余士兵踉踉跄跄而来,而他朝思暮想的大乔竟也在人群之中。 孙策本想躲在暗处,看看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看到大乔却再顾不得那些,急忙现出身形。张勋及手下之人看到孙策,转头便要逃,却又蓦然想起孙策只是孤身一人,急急驻步,将大乔牢牢控制在人群之中。 孙策的目光紧紧锁在大乔的小脸儿上,数月不见,她愈发清瘦,好不容易养得红红白白的脸儿又成了青玉之色,衬托得她完美无瑕的五官愈发清秀伶俐,我见犹怜,在这样瘦削的身子下,旁人很难看出她身怀有孕,可大乔的身形孙策无比熟悉,一眼便发现她有了身子,他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眸中满是掩不住的欢愉:“莹儿……” 大乔虽怨怪孙策,心里更有一万个疑影要找他问个清楚,却也知道此时决不能偏帮外人,抿着薄唇望向孙策,轻轻摇摇头,示意他千万不要妄动,心跳则不争气地漏了一拍。 不知不觉间,距离居巢初识已有数年了,他还是如当年般俊逸飞扬,城府与手腕却不知比当年精进了多少,唯有望向大乔的眼神始终不曾改变。对上这样赤诚的眼波,大乔一瞬恍惚,怎么也无法想象,他会使出卑劣手段算计自己。 张勋亦看出孙策对大乔的在意,暗自庆幸自己劫对了人,一挥手,示意手下诸人拔刀持剑,将孙策团团围住,自己则挡在大乔身前,道貌岸然道:“大乔姑娘乃是本将军同僚乔将军的遗孤,本将军念在与乔将军多年交情,加以保护,孙将军要做什么?光天化日,强抢民女吗?” 孙策目色森然地望向张勋,强压性子问道:“你想怎样?” 乔家宅院里,周瑜和小乔未进堂屋,站在庭院中等消息,现下自然也听到了门外的龃龉声。小乔焦急起身,就要出门,却被周瑜一把拉住,只听他压低嗓音道:“别忙,现下不是我们出去的时候。” 小乔虽深信周瑜,却还是忍不住地担心大乔:“姐姐有了身子,姐夫又只有一个人,真的没问题吗?” 听闻大乔又有了身孕,周瑜的神色更放松了几分:“那便更无妨了,伯符若知道乔夫人有孕,一百个张勋也能打晕了。你可别小瞧你姐夫,这几个虾兵蟹将,根本不妨事的。” 周瑜说的每一个字,小乔都深信不疑,她长长舒了一口气,神情放松了几分,抬眼一瞬恰撞上周瑜的眼波,小脸儿蓦地红透,忸怩道:“为何一直看着我啊……” 从方才见面到现在,她没有一句怨与怪,甚至只字未提父亲去世给她带来的痛苦,可周瑜还是从她消瘦的面庞和微微发青的眼窝里看出她所经受的苦楚,他抬手轻轻拂过她凝脂般的面颊,低低道:“以后我都不会让你再离开我身边了。” 小乔似是从周瑜的话中听出几丝别样的意味,怔怔地望着他,还没来得及问,便听得门外一阵弦响。周瑜神色一紧,嘱咐小乔躲好,自己则携弓攀着老宅的矮墙而上,只见孙策果然骁勇,已将大乔抢回了身侧,而张勋与手下二十余人俱已东倒西歪,有的血溅三尺身首异处,有的侥幸活命却再也起不来身。 大乔虽是将门之女,却极少见如此近距离的杀戮,此时被孙策揽在怀中,面色惨白,双手抚着小腹,小腿不住打颤。 数丈开外,方消失在城下的长木修竟不知从何处钻出,手持大弓对孙策连放数箭。孙策要顾惜大乔,行动自然不似平时那般敏捷,箭矢擦身而过,惹得大乔失声叫道:“孙郎!” 长木修看出孙策在意大乔更胜于自己,索性连连冲大乔放箭,孙策急忙将大乔挡在身后,慌乱间左臂被箭羽擦伤。 长木修的卑鄙真是令人发指,周瑜看准时机,大力挽弓,连放两箭,一箭射偏了飞向孙策的流矢,另一箭则直冲长木修的心口飞去。长木修反应倒是极其敏捷,偏身一躲,箭矢直直射入了他的左臂中,他惨叫一声,踉跄倒地,新伤加旧伤下久久难以起身。 与此同时,吕蒙率部追击长木修,终于绕到了此地,数十名士兵上前,分别将张勋一干人等与长木修团团围住。长木修趁乱放出暗器,吹呼哨,夺下一匹骏马,挣扎翻身而上,拼命逃去。周瑜赶忙再度方箭,箭羽飞去直插长木修的肩胛骨,可他强忍着剧痛,一路驰马而逃,终于还是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之中。 吕蒙还要去追,却听孙策忍痛吩咐道:“别追了,此人狡诈,善用诡谲阵法,再追恐怕落入他的陷阱之中……再者说,公瑾那两箭,已经足以要他的命了。” 吕蒙拱手领命,带着士兵们处置张勋一干人等。小乔再也按捺不住,破门而出,上前扶住大乔:“姐姐,你没事吧……” 大乔受了惊吓,神色极其难看,小手却紧紧捂着孙策受伤的手臂。孙策见大乔仍心疼自己,心里的委屈悉数烟消云散,嘴角浮起一抹浅笑:“好了,夫人不宜久站,我们先进屋去说罢。” 乔家这一出三进的院落,是乔蕤当年发迹后,在祖宅的基础上扩大重建,虽是武人宅邸,却没有一丝粗犷意味:芝兰桂树,小桥流水,一花一木都是二乔的母亲手植,伊人虽故去多年,庭间布置却未有分毫改变,亦未有一丝杂乱。 孙策与周瑜进了府宅后,先去正堂乔蕤的灵位前祭拜烧香。大乔与小乔不免又是伤心啼哭,好一阵才缓过神来,大乔惦记着孙策臂上有伤,关心却不愿宣之于口,借口自己身子不适去了厢房,让小乔翻出了药箱来。 小乔怎会不知道大乔的心思,向前将箱子递给孙策:“箱子里有药酒,姐夫自己擦擦罢。” 方才见大乔仍关怀自己,以为她已经不再生气,不想现下她又这般,只好压着性子耐心解释:“岳父大人的事,是我谋算失当,可我并非有意为之啊。莹儿气我怨我,我无话可说,可我宁愿你打我捶我,也不愿意你不理我……” 大乔倚在软榻上,清泪顺着面颊不住滚落,樱唇微启,却不知从何说起。这些日子以来,大乔不仅经历丧父之痛,更是日日活在自责之中。她内心有多挣扎煎熬,小乔看在眼中,硬着头皮向孙策解释道:“那个……姐夫,父亲的事,我们都特别难过,可姐姐并非因此跟你怄气的。先前我们在姑苏时,长木修的姐姐说,当年我父亲答允你们成亲的那封信,是你命长木修伪造的,所以里面连祖父的名讳都忘了避讳……现下姐姐觉得父亲之所以遇害,都是因为她与你的事……” 听了小乔的话,孙策愣愣的,好一阵才想起她提起的那封信上的内容。被这般平白冤枉,孙策只觉满腔的怒火腾地烧了起来,气恼到了极致,紧实的胸膛上下起伏个不休,嘴上却仍舍不得说大乔一句重话:“你我夫妻多年,恩情卓著,在如此关口你居然不信我,去信什么长木修的姐姐?他们姐弟二人狼子野心,我还未找他们算账,而你就因为这样的事,抛下琼儿和我母亲,带着小姨跑回宛城了?当年渡江前,我确实很怕乔将军会不答允我们的婚事,可这并不代表我会用如此下作的手段骗你!现下乔将军不在了,我就这般被有心人扣上污名,实在是百口莫辩。可我希望你能想一想,多年相伴,朝夕相对,你的男人真的就这么不堪吗?” “我比任何人都不愿相信,你会是这样的人,可那封信中纰漏实在太多……孙郎,就算真的不是你让长木修做的,可确实是因为我,因为我们之间的关系,父亲才被派去前线,丢了性命……我可以不恨你,不怨你,但我不能不恨自己……”大乔说着,泪如雨下,小乔坐在她身前撑着她瘦弱的身子,亦不由泫然而泣。 一直未插话的周瑜此时走上前来,叹息道:“乔夫人节哀,请听周某一言:若想探知乔将军究竟是否答允了这门亲事,何须只看那一封信?乔将军仙逝时,周某与之相距不过数十里,觅得了一位故人,一路带至了此地。本来只是想让他跟你们说说乔将军这数年的近况,让你们姐妹略宽宽心,现下看来,只怕还要靠他助主公洗去冤屈了。我已命吕蒙将此人带来,估摸此时应该已经到了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引子 第三十三章 破城纳妻(三) 当年母亲去世时,二乔年纪尚小,不懂离殇,而乔蕤的死,无疑在她们姐妹心口上重重剜了一刀。 小乔虽看似性情直率不拘小节,对父亲的记挂惦念却分毫不少于大乔,可她心里明白,她是伤心难过,姐姐却是自责断肠。在大乔心中,正是因为她对孙策的爱慕情深,才令袁术心生忌惮,派了她父亲去前线打曹操,导致她父亲因此丧命。这些时日来,大乔无时不刻不肝肠寸断,以泪洗面,加上初期有孕的反应,直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不知周瑜找来的究竟是何人,若只是寻常军中将士,只怕难以摆脱被孙策威势所逼的嫌疑,又怎能轻易抹平大乔心头的哀痛与自责呢。 小乔正想着,便见周瑜带着一男子上前,熟悉又陌生。大乔蓦然从榻上坐起,望着眼前之人,泪如雨下:“怎么是你,你的腿怎么了?” 来人正是袁术下部军医裴氏,照料乔蕤多年,与大乔十分相熟。数年前在寿春城中一别,他还是个俊逸潇洒的少年,现下竟已这般沧桑,怎么看都不像与孙策周瑜的同龄人。 裴军医踉跄上前,对大乔一拱手:“兵荒马乱跌伤了,将养几日便会好的,莹儿不必记挂。” 孙策见周瑜找来的人竟是裴军医,神情瞬时有些不快,可他已是统御千军万马威震四海的一方霸主,即便吃醋也不好发作,又逢大乔心情不佳,只能生生将嘴边的话咽下了下去。 周瑜知道,有旁人在,裴军医不好开口,拱手对孙策道:“主公,方才程将军来寻你,应是有要事相问,不如我们出去看看罢。” 孙策明白周瑜的意思,心里虽不情愿,却还是随他离开暂避。 裴军医见大乔形容憔悴,少不得叹息劝慰:“你怎的瘦成这个样子?乔将军在天有灵,若是看到你这样,如何还能走得安心?” 见到故人,大乔禁不住回想起少年时光,心中悲伤之感尤甚。小乔坐在榻旁,让大乔倚在自己身上,忍泪问裴军医道:“裴哥哥,方才周郎说,你知道我父亲是否同意我姐姐和孙将军的亲事?” 裴军医重重一叹,望向大乔的眼神既怜惜又不解:“莹儿,我真是不懂,这世间男儿如此之多,论位高权重,他孙伯符也不算头一个,你怎的就偏偏看上他了……” 周瑜不是说,裴军医是来宽慰大乔的,怎的劈头便说这样的话,小乔搜肠刮肚,欲从中调和,还没想好如何开口,就见裴军医垂首从怀中摸出一方折叠整整齐齐的信笺,递给了大乔。 大乔困惑接过,缓缓打开,只见那纸张已发黄不成样子,字迹却十分清楚,小乔轻声叫道:“姐姐,这是爹爹的字……” 大乔怎会认不出乔蕤的笔迹,握着薄纸的手微微颤抖,小乔亦忍不住啜泣起来,逐字念着:“孙……绍……孙……绩……这么长两串名字,这些人都是谁,我怎的都不认识?” 大乔早已泪崩,一个字也说不出口,裴军医沉吟道:“其实乔将军早就害了很重的痨病,病得最重的时候,几个月起不了身,这张纸,是我去为他把脉时,在他的书案上看到的。彼时孙将军方渡江,我猜想,也许他担心自己无法扛过这一关,想为外孙起个名字罢。那几日乔将军昏睡不醒,我担心这张纸被有心人拿去,才自作主张揣了起来。莹儿,你我认识十余年了,我的性子你是知道的,莫说他孙伯符威震江东,即便他来日真做了皇帝,我也绝不会为他诓骗你半分的。可黑白事实,不容旁人颠倒,依我看来,乔将军一直是知道你和孙将军的事,或者说,他心中认定,孙将军是你在这乱世中最好的依靠……” 大乔听了这话,更由不得吞声痛哭,直到气力耗尽,再也哭不出来,才哽咽问道:“我父亲的病怎会那般严重,先前他只是有咳疾,何时成了痨症?” “早在围庐江时,便已不是单纯的咳疾了。乔将军一直都知道自己的病情,所以当年让你无名无分地跟孙将军走,想来也是情非得已罢。” 大乔回忆起那年除夕夜,乔蕤忽然说,若有一日自己故去,让她们姐妹二人不要为他守孝,想来那时乔蕤已知道自己得了痨病。父亲的良苦用心与隐晦的爱,让大乔与小乔既温暖又遗憾,可正如裴军医所说,若这般自戕,才真是辜负了父亲的一切牺牲。大乔抬手拭泪,强挤出一丝笑意:“谢谢你能来说这些,我心里好受多了。” 小乔适时开口为孙策说话:“姐姐,细想来那个老板娘是算准了姐姐会因此与姐夫生嫌隙,若无裴哥哥来此为姐夫分辩,姐夫便永远难证清白。即便姐姐为了孩子回到姐夫身边,也很难恩爱如初了……” 大乔原本以为,姬清是奉曹操之命做事,离间他二人,只为引得孙策无暇北顾,如今看来,孙策破宛城得庐江,非但未有分毫损失,反而愈发壮大,在江东再无人能与之相抗。如此说,那妇人的目的并非是为曹操效力,而只在离间他们夫妻。 想到孙策,大乔心下又是一阵难过。她听闻父亲离世,太过悲痛,以致落入他人陷阱,这般冤枉了他,他却没有半分怨怪,依然待自己如初,舍命相护。她还哪里能有什么嗔怨,抬手拭去泪珠对小乔道,:“婉儿,劳烦你开门,让孙郎和周将军进来吧。” 小乔泪痕横布的脸儿上写满诧异:“他们不是出去了吗?难道姐夫没走?” 语罢,她快步走至门口,打开房门,果然见孙策和周瑜仍在不远处站着,小乔高声招呼道:“裴哥哥把事情说清楚了,姐姐让我喊你们呢。” 孙策听罢,三步并作两步蹿入了厢房,小乔才要跟去,却被周瑜拉住:“婉儿,他们夫妇两个许久没见,让他们说说体己话吧。我也有话,想跟你说。” 方才小乔就觉察,周瑜似是有话,她乖巧地点点头,随他一道走出了老宅。 吕蒙已按照周瑜所教,将城中迷阵清除,孙策下部士兵终于得以进城,接管了刘勋军下所有建制。 周瑜与小乔并肩在城中逡巡,看到不住有士兵前来向周瑜行礼招呼,小乔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藏在周瑜身后慢慢跟随。周瑜觉察出小乔的羞涩,蓦地回身,将她的小手捉过,藏在了自己的宽大的袖笼中。 他似是毫不避忌对她的爱慕,更不在意旁人的眼光,小乔莫名心安,再不似方才那般羞赧,颤着小手与周瑜十指交握。 宛城虽不大,徒步出城,道路却也算冗长。小乔絮絮向周瑜说着城中景致,偶尔也会说起幼年之事,想到父亲,忍不住又是阵阵伤怀。周瑜认真听着,不时宽慰,这般说话间,竟一路走出了西城门。 城外便是潜山山麓,山色空蒙,景致秀美,小乔却无心观景,轻轻一拉周瑜:“会不会有匪众藏在山里啊?” “从前总觉得你人虽小,胆子却很大。现下怎的人长大了,胆子却小了呢?” 小乔一努小嘴,嘟囔道:“我又不是担心自己。” “放心罢,我从不做没分寸的事”,周瑜不由分说,拉着小乔攀山而上,走过幽僻山谷,到达小丘之顶,转过染霜的丛林,眼前豁然开朗。 秋日天寒,夹谷风迎面吹来,倒似吹走了几分心间的愁楚,小乔指着不远处如玉带般镶嵌在天尽头的巢湖,慨叹道:“原来此地能看到居巢啊!” 登高远眺,由远及近,城北处父亲与母亲合葬的坟茔亦映入眼帘,小乔压抑多时的伤感忽然迸发,霎时间泪流满面。周瑜早就猜到,她当着大乔的面一定会极力克制,此时什么也不说,只是从身后环着她瘦削的身子,让她得以在此处尽情宣泄心中的伤痛。 不知哭了多久,小乔终于缓过神来,她拿出绢帕拭泪,转头轻对周瑜道:“哭了好半天,却忘了问你,到底有什么话跟我说啊?” “我们成亲罢”,周瑜原本准备了许多话,此时却觉得全无意义,索性开门见山,“我会永远疼你如命,不会再让你哭了。” 小乔曾奢望猜想过,周瑜是否要求亲,现下听他亲口说出来,她秋波一转,当下就滚下两行泪来。周瑜眸中满是心疼,嘴上却玩笑道:“才说不会让你哭,你就掉泪,可真是不给我留薄面。” 小乔终于破涕为笑,神情却十足为难:“我对周郎的心意,从来没有过半分隐瞒。但父亲新丧,我又怎能不守孝呢?我打出生便没了母亲,父亲虽不常在家,可每当我生病,他都会没日没夜地守着我……而我作为子女,竟然今日才知道,父亲早就有了痨症。我心里的遗憾自责太多,纵然父亲曾留下话,我现下也是不能嫁给你的……” 听了小乔的话,周瑜并未显出不快或失落,心里却着实有些打鼓。运筹帷幄,决胜千里,都有章法可循,心爱之人的心思,却令他无法猜透。乔蕤不幸殒命,小乔没有怨怪他一句,但周瑜的愧疚之情却盈满心头,更怕小乔在心底对他失望。可这种事他无从查问,只能将她轻轻拥入怀中,一字一句道:“我不会勉强你分毫,等你觉得可以的时候,我们再成亲。至于守孝之礼,全在己心,乔夫人又有了身孕,伯符不会让她留在宛城的,你又怎能独自留在这里守墓呢?往后不管我去哪里,都想带着你,你愿意随我一起吗?” 秋风萧瑟,层林尽染,小乔的回应声飘散在风中,显得有些不真实:“我当然想时时跟你在一起,可是你与姐夫要去打仗,我却不能跟到前线去。我就随姐姐待在姑苏,乖乖等你罢。” 前几日周瑜曾向孙策说起,待庐江大定,愿去往巴丘镇守,以安中道,若无事只怕不会常往姑苏。可他不愿因此为难小乔,转言道:“罢了,天色不早了,我们下山吧。” 误会开释后,孙策命韩当安排裴军医在军下任职,裴军医百般推辞,后来索性兀自离去,不知所踪。孙策曾听周瑜说起,裴军医的腿落下了残疾,估摸是明白自己不能再随军出征,不愿因人情而拖累旁人,这才不辞而别。这般刚直之士,世上当真少见,孙策心下陡然对他起了几分敬意,命人四处去找,却再也没有找到他的行踪。 虽攻下了宛城,刘勋的势力犹在,孙策即刻命程普等人连夜奔袭,增援孙贲。而程普不负老将之名,杀得刘勋下部片甲不留,率部一路逃去,再无力袭击宛城。 三两日间,秋色愈发浓烈,眼见就要到十月初一祭祖之日,孙策与周瑜自然要随大小乔去城北处的乔家祖坟祭拜乔蕤和夫人。头一天晚上,大乔辗转难眠,怎么也睡不着。 大乔头胎生琼儿时,孙策毫不知情,心里一直觉得亏欠于她,此番无微不至地关怀着大乔,她方起身,孙策便也腾地坐了起来,揉着朦胧睡眼问道:“哪里不舒服了吗?” 大乔摇摇头,低讷道:“我是在想婉儿的婚事。” “小姨子的婚事有什么可想的?破城前,公瑾便跟我说过,他要娶小姨子为妻……眼下岳父大人不在了,也没有袁术那老贼再为掣肘,我想再风风光光娶你一次,给你正妻的名分,免得他日再受旁人诟病。” 大乔摇头否道:“不必那般劳心费神,妻也好,妾也罢,我根本不在意。我现下唯一操心的便是婉儿的婚事,几年前在舒城外,父亲曾说过,若是他有什么意外,让婉儿不必守孝,趁着年华尚好嫁人。彼时我未曾细想,现下却明白了父亲的苦心。婉儿已经十七岁,正是大好的年纪,若是守孝三年,只怕要耽误,可若不守孝,即便旁人不议论,她也过不了心里那一关罢……” 孙策揽着大乔,蹙眉回应:“是啊,莫说小姨子,公瑾也真的老大不小了。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也算是他的兄长,自然该为他操持婚事。你放心罢,既然岳父大人留下有话,我这做姐夫的无论如何都会玉成此事的。” 大乔回身倚在孙策身上,低语道:“对不起……” 大乔的温柔总是令孙策很受用,他早已没有半分恼意,在她的樱唇上一吻:“好了,莫再说这些了。往后可不许再这么有主意,说跑就跑,你可知道母亲有多担心?” 正当两人耳鬓厮磨之际,忽听门外传来士兵的通报之声:“报!少将军,前线传来急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引子 第三十四章 不负相思(一) 程普率兵增援孙贲后,打得刘勋溃不成军,毫无还手之力。谁知半道杀出了黄祖之子黄,带兵五千从水路驰援刘勋,程普不敢妄动,一面与之周旋对垒,一面派人快马加鞭赶回宛城报信。 当年孙坚死于岘山,无论是谁下的杀手,都少不了黄祖从中促成,这杀父之仇,黄祖逃脱不了,现下听闻黄又来送死,孙策勃然震怒,心想本来就打算破宛城后即刻发兵攻打沙羡,将他们一举击溃,现下便不必再耽搁,他立即传下令去,命程普大举进攻,务必将其一网打尽,一个不留。 大乔明白,杀父之仇是孙策心中执念,黄祖的命虽不足以弥补,却多少能宽解他的丧父之痛。见孙策背手站在窗口,望着一轮清冷的月,大乔起上前为他披上衣衫,软软地倚在他肩头“孙郎” “怎么还不睡”孙策就势将大乔揽在怀中,又将衣衫披在了她的上,“我没什么事,只是” “我知道”,大乔明白孙策的言又止,垂眸道,“孙郎,天气愈发寒凉,我的子也愈发笨重,待在外面不方便,我想回姑苏去了。” 孙策一怔,良久未回应,如星般的眼中眸色复杂“莹儿” 大乔抬手捏紧孙策的薄唇,玩赖道“你不必有什么愧疚之意,我又不是为了你。琼儿打从出生就没离开过我,既然安葬了父亲,我也该早些回去看她。再者说,一到冬天婆母的膝骨就酸胀难受,前几年都会穿我做的羊毛护膝,我得早些回去准备,还有小姑,她每年都要长高,去年做的冬衣肯定不能穿了总之,你去打黄祖罢,我回吴郡去,婆母小姑和婉儿都在,我又不是头次有孕了,你真的不用一直陪着我的。” 孙策转过,望着脸儿上仍带着稚气的大乔,心里很不是滋味“你不必说这么多,你为我做的一切,我都明白。现下的势如逆水行舟,我确实必须要进,否则莫说匡定天下的抱负,甚至连江东之地,都会危若累卵莹儿,你是我最的人,能如此理解我,我孙伯符此生无憾了,可是” 大乔知道,孙策这一句“可是”中包含多少心酸无奈,笑着打断道“你可是名震华夏的大英雄,这般儿女长,也不怕旁人知道了笑话我的子你不必担心,回吴郡去待产,总好过跟着你辗转各处颠簸” 孙策沉默许久,重重一叹,将一双大手放在大乔微微隆起的小腹上“生琼儿的时候,我就不在你边,现下你又要为我生孩子,我却又要去打仗了。莹儿,我不算是个好丈夫,也不算是个好儿子,更不算是个好父亲” “我不喜欢你这样,我还是喜欢那个会说全天下只有我配得起你的孙郎。” 孙策终于被大乔逗笑,眉头纾解,将大乔拥入怀中“熬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昭告世人,你是我的了。你放心,此番出征前,我一定促成小姨子与公瑾的婚事,不让他两个彼此错过。前几公瑾跟我提起,待打完沙羡,平定豫章后,想要去镇守巴丘,若是此番与小姨子不成,再见又不知是何时了。” 大乔惊讶地张圆了小嘴“周将军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巴丘可不比牛渚,往来至少十天半月。婉儿应当还不知道这事呢,明一早我跟她说” “夫人莫急,公瑾他不愿意现下就把这事告诉小姨子。其实,我也不想公瑾去那么远的地方,可我帐下将领虽多,懂我的抱负,又有如此才干的,却只有公瑾一人。明早为岳父岳母大人上坟时,还是先探探他两人的口风再说罢。” 周瑜居然不愿意把自己要去巴丘的事告诉小乔,莫不是怕她一时冲动下答婚事,而非真心实意地心悦于他 这两个人倒是都为对方想的不少,只是思虑过多,隐藏过多,反而更难让对方体贴自己的心思。 人在至之中,难免会如此,大乔回想起在舒城围城时,自己与孙策亦是两相悦却猜不清对方的心意。当年如不坚持己心,只怕两人早已在乱世中离散了,大乔庆幸之余,亦有几分后怕,只希望小乔千万不要固于执念,错失良人,那样才真正会令父母伤心。 翌一早,孙策大乔与周瑜小乔便一道从北门出城,去乔蕤和二乔生母的合葬冢祭拜。 孙策与大乔已是板上钉钉的夫妇,祭祀行礼都有章可循,周瑜和小乔却显得有些尴尬。大乔抚着小腹,在小乔的搀扶下缓缓起,招呼周瑜道“周将军有所不知,多年前在庐江时我父亲就曾留下话,若得周公瑾为婿,便此生无憾了,现下周将军能来此处祭拜,想来我父亲在天有灵,也会老怀宽慰罢。” 数年前在庐江时,小乔只有十二三岁,周瑜也并未存那样的心思。小乔十足茫然,向大乔道“爹爹几时说过这样的话,我怎的不记得了” 不等大乔回答,一旁的孙策竟显得有些焦急“岳父大人只说了公瑾没说我吗” 大乔一心惦记着小乔和周瑜的婚事,一时忘了边还有个需要哄的,好笑又无奈,安抚道“自然也说了你,爹爹最喜欢的就是你婉儿怎的都忘了,就在那年除夕夜,父亲好不容易与我们姐妹一起过年,他还留下话,说有朝一,若他遭不幸,让你我姐妹不要守孝,一定要趁早找个好人家,也好在乱世里有个依靠。我已觅得孙郎,今带他到父母灵前,想来他们在天有灵,也会放心了罢。” 此话的意思非常明显,小乔不是不懂,却闪避着大乔的目光,没有接口。场面不由有些尴尬,周瑜拱手道“公瑾亦仰慕乔将军风骨,今能来此一祭,乃公瑾之幸。” 小乔也罢了,周瑜居然也在这里揣着明白装糊涂,孙策不懂他们二人在打什么哑谜,望向大乔,神色十分不解。 大乔轻轻摇头,示意下属将她亲手准备的寒衣拿上前来,为父亲与母亲烧了。二乔不住又哭了一场,孙策顾忌大乔有孕,怕她伤心过度伤着子,待祭奠结束便下令即时回府。 二乔坐在马车中,大乔见小乔魂不守舍,轻攥住她的小手“婉儿,你和周将军怎么了不会是吵架了罢” 小乔忸忸怩怩回道“周郎的子,怎会跟我吵架呢只是那他跟我提了成亲的事,我没有答,心里有些别扭。” “你知道,爹爹一直是很疼你的,你已到嫁龄,若是因为守孝而蹉跎年华,爹爹在九泉下也不会心安的。抑或说,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旁的顾虑” 小乔的小嘴一张一翕,眸底满是迷茫困惑,嘟囔道“我说出来,姐姐可别笑我,除了为爹爹守孝外,我其实一直不确定,为什么周郎,忽然就喜欢我了我不像姐姐这般贤惠,连饭都煮得很难吃,周郎那么好,为何会喜欢我,还要娶我为妻。” 大乔从未看过小乔这般茫然无措,柔声宽慰道“我们婉儿哪里不好了聪明勇敢,还生得这样漂亮” “也就剩下漂亮了”,小乔无力地靠在车厢壁上,眉宇间愁楚更甚。 陷入“”字之人,哪有不纠结往复,患得患失的,何况周瑜先前藏得太深,小乔没有分毫觉察,事到临头困惑茫然也不足为奇了。 这种事旁人如何劝慰都无用,大乔只能出主意“你为何不当面问问周将军呢我觉得他虽然君子做派,却是个潇洒豁达的子,不喜欢藏着掖着。你既然那般中意于他,他又慕你,为何不把话说开,总好过你在这里胡思乱想。” 小乔垂首不语,心绪却因为大乔的话而更加烦乱,这般的踟蹰不自信,她也是头一次,越是心悦于他,就越是不确信他的心意,可这样的事,又让她如何问得出口呢 孙策回乔家宅院后,召吕范前来,与周瑜一道商议攻打黄祖之事。吕范乃汝南人士,与孙策周瑜年纪相若,生得仪表堂堂,亦非凡品。三人对着沙盘一阵推演,很快便定下了向沙羡进军的线路。 事不宜迟,吕范即刻回到军营,向各位将军传达孙策的指令。周瑜方请辞,却被孙策一把拉住“公瑾,你看吕子衡,跟我们差不多大,长子已经七岁了” 孙策的子素来豁达,除了自己与大乔,对旁人的风流事极不敏锐,此时劈头盖脸来这么一句,实在令周瑜有些好笑“我早就听闻吕兄在汝南郡时就得了如花美妻,不过,主公也不落下风啊,眼见就要有两个孩子了。” “我自然是不愁,唯独为你发愁。少跟我打马虎眼,你和小姨子到底怎么回事前两还郎妾意的,这两又怎么了” 提起小乔的事,周瑜眉间微蹙,但也不过一瞬便松解了“应当不打紧的。” “你啊,太年轻”,孙策明明只比周瑜大一个月,此时却做出一副长辈之态,“女人就是要哄的,你准备些好话,去跟小姨子服个软,便什么事都没了。等她一松口,我就着人为你们准备亲事。” 周瑜虽俊逸潇洒,年少时却不似孙策那般,在众多仰慕自己的姑娘间游刃有余。但周瑜心里很明白,孙策出的是个馊主意,数年前他真心实意喜欢上大乔时,窘得笨嘴拙舌,天天惹大乔生气,而大乔与小乔这样姿貌的姑娘,又哪里是几句好话可以随便糊弄,周瑜愈发觉得孙策靠不住,才想开口揶揄,忽然意识到他们现下是君臣之别,便没有作声。 可孙策还是看出了他脸上的调笑之意,竟也不由笑出了声来“我好心好意为你出谋划策,怎的你还是这般态度罢了,公瑾,先前你说,若打下豫章,你便要去巴丘镇守,可是近两千里路途实在太远了” 周瑜轻笑一声,点着沙盘上的巴丘之地,向北一挥手“虽离姑苏远,却离此处近” 周瑜虽然没有言明,孙策却明白,他所指正是曹cāo)迎汉献帝所驻的许都,眸中精光一闪“你的意思是” “我不信,你从来没想过。” 破宛城后,孙策已尽得江东大部,而曹cāo)与袁绍仍在北方酣战,此时若能北上豫州迎来汉献帝,孙策的威势便会远远凌驾于曹cāo)之上。这几孙策在应对黄,心思却早已飘得更远,听周瑜如是说,他只觉心有戚戚,十足畅快“知我者,公瑾也。” 庭院深深,西风卷帘,后院暖阁里,小乔正坐在案前做冬衣。本想为自己裁两冬装,缝来缝去,却还是为周瑜做了外裳。 原本她是不擅女红之人,只因为那年周瑜穿了她做的衣裳,而刻苦练习,现下虽仍不能与大乔的巧夺天工之技相比,却也算人人夸赞的精巧了。 原来之一字,真的会改变一个人,小乔一时走神,不慎扎了手,轻呼一声“哎呀”,赶忙将葱管般的玉指放在薄唇间一抿,一弯柳眉微蹙,明湖般的眼波里漾起了几圈涟漪,兜兜转转的,好似她心中的愁绪般盘旋。 周瑜不知何时来到了暖阁门口,轻叩门扉,沉声问道“我能进来吗” 小乔赶忙起相迎“你怎么来了” 周瑜走入暖阁,却没着急落座,而是拉过小乔的小手,看罢伤势后,直接攥在了手心里“婉儿,我来找你,是有话跟你说。” 秋风遒劲,早已吹落繁花,飘零逐水无从依傍。小乔的小脸儿却比花更美,云鬓微颓,丝发散落肩头,她莞尔一笑,眸底的愁闷霎时被星辉取代“你别这样正经,我会很紧张的。” 周瑜沉吟道“我今来跟你说的,就是最正经的话。婉儿,我想跟你谈谈,我之前的亲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引子 第三十四章 不负相思(二) 小乔从未奢求,周瑜会对她说起这些事。这些年,他的先夫人都是他的雷池,他将她牢牢藏在心底,不让旁人触碰半分。小乔幼时懵懂,不曾在意,渐渐长大后,倒也习惯了,但若说一点也不介怀,自然是自欺欺人的,只是没想到,周瑜竟会主动跟她谈起。 周瑜清澈坚定的眼波锁着小乔的倩影,缓缓开口道:“我先前定亲的时候,还不到十六岁。彼时只想着建功立业,对这婚事,自然是很排斥的。但我的先夫人,是个很温柔善良又知分寸的姑娘,爱好诗书,与世无争,待到她将笄,我们就成亲了。在旁人眼中,我们是天成佳偶,十足般配,可她先天带有不足之症,在她过门时,身子已经很不好了,但她并未因此忘却职责,依然温和待下,将府中打点地井井有条……” 小乔听了这些话,心头酸闷难当,不自在地别过身去:“大家闺秀,果然是很贤惠的。” 周瑜见小乔这般,竟有些想笑,拉过她的小手至唇边一吻,低低叹道:“你别恼,我话还没说完呢。她过门没多久,赶上我父亲与家中堂兄弟先后病逝,我便扶灵回庐江,还未到居巢时,她就不行了……说实话,现在回想起这些,我心里还是很不好受。有好长一段时间,我只想助伯符讨回他父亲的兵,后来真的出仕为将,也是想以天下苍生为己任。那段时间,我压灭了自己的所有欲望,一心只想着征伐天下,也竭力克制住了对你的心意……但是,婉儿,我还是输了,我周公瑾活到二十多岁,从未输给过任何人,却唯独输给了你。我想要你,想留你在身边,想每天每夜时时刻刻都见到你。但我又担心你年少懵懂,不知情为何物,待确定你对我的心意后,我不愿意再等了。也许人生真的有很多情非得已,但我最想要,只有你一个。若说先前是情窦初开,得而复失,耿耿于怀多年,如今却是排山倒海,无法克制。所以,你根本不必怀疑我的心意,比你陷得更深的人,是我……” 听了这一席话,小乔如饮酪酒,沉醉又迷离。她从未对旁人说起,甚至连大乔都不知道,面对周瑜的爱慕,小乔是如此的惶惑又不自信。为何周瑜能如此轻易地体贴她的心思,小乔鼻尖微酸,拼命忍泪,两滴清泪却还是蓦地坠落:“那你……从何时开始,对我……” “老实说,我不知道,也许是在花山,也许更早罢。你莫要怪我隐藏心意,我也只是个凡人,从来没有这样动心过,面对如此炙热的情感,心里也会惶惑……婉儿,不瞒你说,我打算等伯符打下豫章后,就率兵去驻守巴丘。你与乔夫人姐妹情深,我很明白,但值此乱世,我必须要有所作为……你愿意随我同去吗?” 听了周瑜的陈情,小乔心中阴霾尽扫,轻轻倚在他怀中:“你去哪,我就去哪。” “那我就请伯符为我们准备婚事了”,周瑜蓦地软了眉眼,嘴角漫散着欢愉,“你不必有任何顾虑,我会永远宠着你的。” 小乔像是想起了什么,拉着周瑜起身到绣案前,取下裁好的衣衫,红着小脸儿道:“我新给你做了件衣裳,你要不要试试?” 周瑜接过衣裳,看着精巧又细密的针脚,心下一暖,动作却有些迟疑:“在这里试?怕是……不大好罢。” 小乔面颊上的红晕更甚,一嗔杏眼:“谁,谁让你在这里试了。反正也做好了,你把它拿走罢。” 小乔害羞的模样真是可爱至极,周瑜抬手捏捏她的小脸儿,低讷道:“那我今日先走了,过几日,我来娶你。” 小乔愈发羞涩,轻轻“嗯”了一声,算作回答。见小乔终于松口,周瑜心中巨石落地,在她白嫩的额上重重一吻,难掩欣喜地道别,回前堂找孙策去了。 小乔目送周瑜走出后院,消失在视线中,却仍未回身,任由冷风吹过,翻飞袖笼,浑身被吹得冷飕飕。 十七年前,母亲因生小乔而难产,只因不愿小乔的生辰与母亲的忌日同天,而生生熬过几个时辰,待过了子时方咽气。现下父亲离世,又留下话不准她们姐妹守孝,生恐她们因此耽搁了终身大事。小乔禁不住又滚下泪来,抬眼望着头顶上橙红瑰丽的夕阳,悄声道:“父亲,母亲,我要嫁给周郎了……我真的很幸福,很好,姐姐也很幸福,你们放心罢……” 有孙策作保,周瑜和小乔的婚事自然风光无两,不过半日,就传遍了整座宛城。 孙策纳了国色天香的大乔,江左周郎又要迎娶倾国之貌的小乔,在如此乱世中,能有这样的风流佳话,实在难得,几日以来,去往周瑜帐下道喜之人甚众,几乎要踏破门槛。 再过三日便是良辰吉日,周瑜与小乔即将合卺成婚,大乔也每日每夜地为小乔缝制着嫁衣,从早到晚,一刻不停。是夜,孙策与诸位将军确认罢粮草供给,已是三更时分,没想到大乔赤着白玉般的小脚丫,披着件单薄的衣衫,对着油灯还在为小乔改嫁衣。孙策边脱去外裳边嗔怪道:“怎的又不听话?这样光着脚坐着,也不好好睡觉,这身子你还要不要了?”孙策说着,将双手搓热,上前将大乔抱回榻上,将她的双脚暖在了怀中。 大乔小脸儿上挂着幸福又餍足的笑意,小声娇笑道:“今日婉儿试了,袖笼有些不服帖,我就想着再改改,正好也等着你,谁知一晃眼竟然这么晚了。” 孙策不忍多做半分斥责,长叹一声,轻声嗔道:“我明白你心疼小姨子,可你也要顾惜一下自己罢?你现下有着身子,本来就吃不下也睡不好,若是为了小姨子的事太过操劳伤着自己,岂不要让她难受?” 大乔枕在孙策肩头,撒娇赖道:“怎的孙将军现下也这般啰嗦起来了?我知道了,不会再犯,我也只有这一个妹妹,等她嫁给了周将军,我想尽心尚且不能了,你就放心罢。” “今日饭进得如何?中午可有休息会子?” 大乔乖巧地回道:“这几日不恶心了,饭吃得还好,睡眠倒是浅,有点动静便会惊醒了。” 孙策抚着大乔的小腹,似是调笑又很认真地说道:“好孩子,莫要再闹你娘了,否则等你生出来,爹爹一定要打烂你的屁股……” 大乔只觉说不出的好笑,掩口瘦削的双肩抖个不住:“你会打吗?看你宠着琼儿,心肝肉似的,一点也不像个严父。” “琼儿是女儿,自然要惯着,这一胎若是个小子,你看我揍他不揍?对了,莹儿,若这一胎真是儿子,我们给他起名‘孙绍’,如何?” 孙策统御江东,位高权重,家中又叔伯亲戚众多,故而大乔未曾将乔蕤取名的事告知于他,怕他左右为难,没想到他还是知道了。 见大乔半晌未言语,孙策笑问道:“怎么了?名字不喜欢?我觉得很好听啊。” 大乔将小脑袋埋得很低,不让孙策看到自己脸上的泪珠:“你喜欢……我就喜欢……” 江南的冬天不似北方般凛冽,却也足够寒意彻骨,在孙策的怀中,大乔很快便沉睡过去。孙策悄悄取下她手中紧攥的嫁衣,将她平放在卧榻上,自己却睡意全无。 等忙完周瑜与小乔的婚事,过不了多久,他们便会出兵攻打黄祖了。杀黄祖乃他多年夙愿,如今良机就在眼前,他决不能轻易放过。但今日他又听手下人来报,称往沙羡方向发现长木修身影,却未能将其拿下。 长木修与黄巾军,再加上在吴郡大肆宣扬太平道的于吉,都令孙策感到恼怒又不安。此一次若不能将他们一网打尽,恐怕日后会再成祸患,想到这里,孙策眸中满是寒凉之意,直比西风更浓。 转眼之间,明日便是成亲之日了,小乔沐浴焚香后,坐在妆台前,望着自己发怔。 及腰的长发未绾,散落肩头,愈发显得她瘦削玲珑,楚楚可怜,可她的小脸儿上却满是澄明坚定,和几分无以名状的幸福。 大乔撑着日渐笨拙的身子,迤逦而来,轻叩门扉:“婉儿……” 小乔赶忙起身相扶:“姐姐怎么来了?若是有事,命人喊我过去不就好了?” 大乔温柔巧笑,拍拍小乔的小手:“无妨,你成婚,姐姐高兴,走动走动也是好的。” 小乔紧紧挽住大乔的手臂,赖道:“我成亲以后也要赖着姐姐的,姐姐可别想着不要我了……” “你这丫头,都要做子了,怎么还这般孩子气”,大乔虽如是说着,心里却还是舍不得小乔,“虽然知道周将军会待你很好,但我们姐妹从来没有分开过……婉儿,你一定要比姐姐过得更好,我才能放心呐。” 小乔知道大乔有孕,不宜情绪激动,强行压抑着满心的不舍,笑对大乔道:“姐姐别这样说,等姐夫和周郎去打沙羡,我还是要陪姐姐回姑苏的呀,我们姐妹要相伴一辈子的。” 大乔破涕为笑,抬手拂过小乔的长发:“你呀,别再说这般孩子似的玩话,你,你到底知不知道,成亲意味着什么呀?” 为着周瑜与小乔的婚事,孙策特意命人在乔家老宅附近不远处新辟了府邸,装饰精巧温馨,很费了一番功夫。 漏夜时分,周瑜忙罢军中事务,先回府中做准备,手中还抱着一叠孙策与他的文书。明日就是他与小乔的成婚之期,孙策近来特意削减了他的事务,令吕范等人多多从旁协助,今日怎会特意给了他这一摞子书卷呢? 再联想起孙策脸上那兜不住的贼笑,周瑜愈发觉得可疑,才进书房落座,他便打开细看,只见上面男男女女图画清晰,不堪入目,一时间好气又好笑,将它们丢在了旁处。 不过想起明日成亲的事,他确实有些头疼:若干年前大乔产女时,小乔曾哭着说这辈子不要生孩子,他可是鬼使神差般答应过的,现下把自己架在这里,倒真是进退维谷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引子 第三十四章 不负相思(三) 两汉的婚仪承袭周礼,于日暮时分合婚。是日一早,周瑜便按照周礼沐浴更衣,他头配爵弁,身着玄端服,袖展三尺三,收口一尺八,缁衪纁裳,白绢单衣,满是说不尽的风流倜傥。 生逢乱世,即便是大婚之礼也有些仓促,未得将周尚夫妇接来此处,醮子礼无人可代行,可周瑜为着礼教周全,还是设位拜了先父,独自斟饮后,才随礼官出了门。 日暮西斜,皖山皖水皆笼在一片灿金之下,这座孕育出千古传唱爱情传奇“孔雀东南飞”的小城,今日又因一对璧人的婚仪而显得格外温情脉脉。全城百姓皆涌向乔家宅院四周,万人空巷,夹道围观,将百丈小路围堵的水泄不通。若数天下的风流俊才,谁人不识江左周郎;再论名满四海的倾国佳人,又有谁不知宛城二乔呢?如今孙策已纳大乔,又将小乔许给了情同手足的周公瑾,饶是这段佳话,便足以响彻华夏神州,宛城百姓又怎能错过如此时机,不前来一观呢? 乔家老宅外已设好了筵席,大小乔的几位远方叔伯在门外迎接新婿。吉时方至,周瑜便乘车前来,只见他身修八尺,气度超凡,面容俊逸,既有儒士清雅,又兼武将旷达,他信步走下车来,接过礼官手中的大雁奉上,与几位対揖行礼,再接过薄酒一饮而尽,而后终于得以登入正堂。 大乔、孙策与几位婶婆正等在堂中,周瑜再与几位见礼,众人无不慨叹小乔得了个好夫婿。周瑜接过族中尊长递来的酒盏,才昂头饮尽,便见小乔在一众婆妇的簇拥下从后堂走来。 她穿着大乔亲手所制的五彩重缘裳,素来不施粉黛的小脸儿上美人初妆,瑰丽如三春之桃,又清纯素雅,芙蓉不及,冰肌玉骨尽藏锦缎之中,只露出点点皓腕,傲雪凝霜。 周瑜曾想过,小乔穿嫁衣一定很美,却从未想过,竟会美到令自己失神。旁人见周瑜望着小乔发呆,都掩口窃笑,孙策倒是十足理解,轻轻揽住大乔,低声道:“以后公瑾再也没立场笑我了。” 眼见到了新妇出门的时辰,在礼官的提醒下,周瑜与小乔夫妇两人一道上前,向孙策和大乔行礼道别。大乔千忍万忍,却还是止不住地哽咽起来,惹得小乔亦啼哭一场,才终于出了门去。 门外看热闹的百姓越积越多,看到小乔的姿貌,众人皆发出阵阵喟叹之声。周瑜扶小乔上了马车,将按照礼制驾车徘徊三圈,而后又请车夫上前驾驶,自己则坐车先行一步,回府门处等候。 大乔有着身子不宜出门,孙策既算是新郎亲眷又是新妇的姐夫,自然要前去吃酒,可他不放心大乔,安排她用饭安歇后,才随众人一道前去道贺。 周瑜身长玉立,于门前请各位亲友入席落座。待小乔乘坐马车抵达,周瑜上前相迎,夫妇二人再度见礼,而后相携走入正堂,盥手罢以男西女东之方位,落座于正堂之中。 夜幕低垂,府中内外院墙皆挂上了六角红灯笼,映着山外的七八颗星,显得格外温情浪漫。 打从豆蔻年华,情窦初开,小乔一直爱慕着周瑜,也曾幻想过,有朝一日嫁与他为妻,待这一切真实发生时,她却有些恍然不敢相信,但眼前与她行合卺之礼的,确实是她心心念念之人,小乔不禁蓦然垂泪,落在了瓠酒之中。 周瑜心中亦是慨然,低声道:“此一世让你等了好久,下一世换我等你,我们永远不分开……” 小乔泪下更急,嘴角却弯了起来,宾客们看到他们夫妇二人低语,皆不住起哄,瑜乔二人这才饮尽了瓠中酒,完成了合卺之礼。 待全部礼成,侍婢们簇拥着小乔去往后院厢房,周瑜则留下宴宾客。孙策坐在居首之席,显得兴致很高,与周瑜举盏对饮,低笑道:“莹儿与小姨子这两位绝代佳人在乱世中颠沛流离,实在可怜,但得你我二人为婿,也算不辜负了。” 周瑜明白孙策这一席话里包含多少意味,将杯中樽酒一饮而尽,拱手道:“多谢主公玉成。” 孙策重重拍了拍周瑜的背,也饮尽了杯中酒。吕蒙蒋钦等人见孙策饮罢,周瑜兴致很高,便再不顾忌尊卑,皆上来拉着周瑜敬酒,宾主尽欢,好不热闹。 后院厢房里,小乔独自坐在卧榻上,一颗心突突直跳,如小鹿乱撞。数年前在汤山初见,她一眼便望见了他,彼时他是俊朗不羁的少年,她却是个只会飞石头子的假小子。现下兜兜转转多年过去,他已是名满天下的英雄豪杰,而她亦初长成了倾国佳人,原以为无论她情深几何,都难以走入他的内心,没曾想竟会有峰回路转喜结良缘这一日。 房中书案上,摆放着周瑜的七弦琴,小乔起身上前,轻轻拨弦三两,自己的心弦也随之一颤。 他的琴、他的弓、他的书卷,与她的绣筐,她的妆奁,她的花钿,物物相交,看似违和,却又齐整地放在一处,就好似他与她的人生,交织缠绵,再也不会剥离。 小乔正含羞想着,忽闻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她顾不得自己的小心思,赶忙起身跑回榻旁端然坐好,心突突跳着,好像就要蹦出嗓子眼。 与此同时,一众人哄笑着,将厢房的大门推开,周瑜与小乔再度见礼,而后夫妇二人分别在外间与内室由小厮和婆妇褪去衣袍。 此时天色已完全黑透了,侍人持高烛而出,只留下两只丈长红烛,摇曳一室温存。正值初冬凉夜,小乔不禁有些打颤,她低低垂着小脑袋,不敢看步步走来的周瑜,她深深地呼吸,却还满是窒息之感,猛然间,她不盈一握的纤腰被蓦地箍紧,整个人便跌入了一个温暖宽厚的怀抱之中。 小乔含羞抬眼,只见周瑜正无比温柔地望着自己,不由又羞得垂下脑袋,小声道:“喝了不少酒,要不要来碗茶呀?” 周瑜似是回答小乔,又像是自说自话,语调中满是欢愉:“今日高兴,就贪饮了两杯,婉儿,我们终于成亲了……” 没想到周瑜竟会因为娶了自己而如此开怀,小乔抬手紧紧圈住他紧实的腰,她袖中的兰桂幽香袭来,令周瑜一瞬恍惚,不由分说便俯身吻上了她柔嫩的薄唇。小乔懵然半晌,再回过神时,只觉四下里都是淡淡的酒香,合着他身上幽微恬然的气息,令她仿佛沉入了一汪明湖,载浮载沉,惶惑又耽溺,无法自拔。 天地仿佛空无一物,唯有怀中人,比万物还重要三分,两人抵死缠绵,耳畔只剩彼此的低吟喘息,周瑜拼命寻回一丝理智,万般不舍地松开了小乔。 悠悠火光下,她唇上的胭脂微糊,眼波中蒙着一层迷离又妩媚的水光,发髻倾颓如玉山倒,乌亮的发丝散落在周瑜的手背上,凉凉得,撩拨得人心头更痒,周瑜垂下眼眸,与小乔十指交缠,拉着她绕过软榻,来到厢房后门处。小乔只见高烛红光隐隐透过纱绢窗透入房中,却不知门外究竟何物,探寻地望向他。 周瑜笑得温存又潇洒,示意小乔开门,她再不犹疑,轻推门扉,西风卷帘,散落花瓣无数,只见飞檐廊下,一方园圃中竟种满了碗花,红烛高照,花开旖旎,幽香扑面袭来。 小乔既惊又喜,不解问道:“已是冬月了,怎的还有碗花啊?” 周瑜未作回答,而是牵着小乔顺着松板小路步步走入繁花深处。小乔只觉此处地气胜于旁处,细看来才发觉,花枝藤蔓里藏着两眼温泉,她的小脸儿亦被热气蒸得愈发红润,旖旎靠在周瑜身上,抬起小手环住他修长的脖颈,娇笑道:“你还记得我说,想看碗花……” “你的所有事,我都会记得。” 说话间,两人行至繁花铺道的尽头处,只见花圃间摆着一张雕花木案,案上放着一只精巧无比的天灯。小乔伸出纤纤素手拿起,左右翻看着:“很是精巧,倒不像是宛城里能买到的……” “自然是买不到,毕竟是为夫亲手扎的,世间只此一个,单单给你一人。” 小乔笑得温柔又餍足,安心靠在周瑜怀中:“为何做了这天灯给我?可是还想着,那年在舒城外,雨势好大,我的天灯没点起来?” 周瑜抚着晚风中小乔微凉的丝发,沉吟道:“不单如此……婉儿,都说天灯飞去的地方,是往生者的所在,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惦记着岳父与岳母,把我们的思念寄托在天灯上,让它随风飞去吧。” 父母的事是小乔最大的心事,周瑜未曾当面垂问,也从未做过无谓的宽解,小乔亦不曾指望他能与自己分担,将这些痛苦与伤怀全部压藏在了心底。没想到周瑜如此体贴她的心事,竟亲手做了天灯,让她在初婚之夜,将自己的幸福与欢愉传递给他们。 秋风萧瑟,一对璧人身着绸白亵衣,袖笼翻飞,宛如谪仙,周瑜环这小乔,将天灯点起放在了她的手心上。小乔抬起双手,水葱般的指尖轻轻一推,天灯缓缓升起,顺着风,越飞越高。 微弱的火光映着小乔娇俏的面庞,泪珠儿不住滚落,她的神情却是幸福又欢愉。周瑜在她耳畔低低问道:“给岳父岳母大人带的话可都说了吗?” “都说了……只是,不好意思说出声来。” “可我还想听听,你会如何跟岳父岳母说起我呢。” 天灯越飞越高,与繁星并肩,渐渐只剩下一个微弱的光点,小乔这才收了目光,转身娇声讷道:“周郎,我好贪心,想要生生世世和你在一起……” “我们当然要永生永世在一起,我会永远疼你如命的。” 小乔抬起小手,玩赖似的在周瑜心口写了几笔:“我可都记下了,你不许耍赖。” 周瑜笑着抓过小乔的手,放在唇边一吻:“我说的话,每一句都算数……几年前我曾答应过,不要你受生育之苦,现下依然作数的。婉儿,若你觉得不行,我们可以分房睡,等你觉得可以的时候,我们再……” 小乔没想到周瑜还记得她多年前的胡言之语,感动又羞赧,踌躇间不知该如何作答。 周瑜见小乔含羞不语,似是别有它意,压着嗓子问道:“夫人的意思是?” 小乔赧于言辞,抬起脚尖,在周瑜面颊上匆匆一吻,旋即又红着脸将小脑袋埋进了他的怀中。 乱红飞过,繁星相顾,周瑜将小乔拦腰抱起,四目相对,眼波中的流星却比银河更加夺目。周瑜语带难以名状的畅快与决绝,俊俏绝伦的面庞亲昵地蹭过小乔绝美的小脸儿:“从今日起,你就是我周公瑾真正的,唯一的女人……” 不知何时,北风过境,带来簌簌落雪,万物藏了形迹,一对璧人亦相依回房,小院中唯见雪片纷扬飘洒,化在了一池温泉清水。 世间万物的风情总似有千百词汇得以描摹,却难以形容此景万一,就好似迢迢星河路远,却难敌此间情义,缠绵悱长……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引子 第三十五章 得成比目(一) 沙羡之地,天方破晓,山川之间,长木修御马独立,望着滚滚长江,眸中的水光如潮汐涨落,可他紧咬着牙关,始终未让自己落下泪来。 今夜是他最心爱姑娘的洞房花烛夜,新郎官却是旁人,不知小乔会如何娇娆妩媚地在周瑜怀中承欢,长木修每每想到此,皆觉得满身的血液都化作了利刃,将他的五脏六腑都剖得稀烂,令他痛彻心扉,无法自拔。 山风烈烈,今冬风雪犹胜往昔,更添几分凄凉之感,可他还没有认输,若是孙策与周瑜觉得自己已经赢了,未免是高兴得太早。长木修正想着,忽闻一阵打马声,只见一小厮策马赶来,对长木修拱手道:“少主,黄将军有请。” 长木修箭伤未愈,此番快马加鞭赶来,为的便是与黄祖联手,将即将率兵来此的孙策与周瑜一举攻破。不过黄祖警惕性极高,长木修愣是在城外等了几个时辰,才终于被人请入城去。 长木修阔步进堂,见正中席位上坐着一位黑壮的男子,四五十岁上下,满面须发,面相很是有些凶煞,应当便是黄祖了。长木修方上前要揖,却见他身侧坐着一个女子,好不熟悉,长木修不由一时愣怔,还未回神,便见那女子娇笑着为黄祖斟茶:“黄将军,这位便是我跟你说起的,我的胞弟张修了。” 数月前长木修离开吴郡时,姬清不知所踪,没成想竟然蹿到此处来寻黄祖了,长木修强压住心底对姬清的不满,拱手道:“见过黄将军。” 黄祖乜斜了长木修一眼,似是对眼前这清秀羸弱的男子没什么好感:“数年前,你张氏门下有个姓裘的天师,曾襄助本将军,御鸟结果了孙坚那狗贼,本将军对他十分激赏……前些年听闻他得了怪病,要未时三刻出生的女童做药引炼丹,方能治愈……这几年我未曾听说裘天师的消息,莫不是你们真的不中用了,连个女娃娃都弄不来?” 长木修未料到黄祖会问这个,一时语塞,还未作答,就见姬清一斜媚眼,似笑非笑道:“黄将军有所不知,当年我们很快就找到了个符合条件的女娃娃,把她带到我伯父的阴宅花山处,本想到良辰吉日便开炉炼丹的,不曾想……出了些意外,没过多久,裘天师便不在人世了……不过,以修的本事,也足以助黄将军击退孙伯符呢。” 黄祖望向姬清的目光仍是信任的,转向长木修时却带了几分犹疑:“哦?张公子竟有如此能耐?” 提起当年花山之事,幼年小乔泪眼汪汪望着自己的模样倏然浮现脑海,长木修一时气短,心下又是一痛,赶忙沉心定气,却久久难以缓过神来。可黄祖直勾勾望着他,似是不放过他脸上的任何情绪变化。长木修不得不强挤出一丝笑意,拱手道:“张某的仇雠,与黄将军相同,若是黄将军信得过,张某愿意全力一试!” 一夜的落雪,将宛城装点成了冰雪琉璃世界,小乔在沉睡中闻得几声鸟叫,悠然转醒,只见绢纱透入一片莹白空明,而卧榻之畔已不见周瑜身影。 小乔红着小脸儿,捡起榻旁零落的亵衣披上,赤足迤逦走到窗边,看着庭中的落雪发呆。厚厚的积雪,令这座她从小生活的城全然变了模样,一如她天翻地覆的人生。 小乔红着脸咬着薄唇,不敢去回忆昨夜之种种,方沐浴罢的周瑜走入房中,见小乔立在绢纱窗前,上前从身后将她拥住:“怎的醒了?我还想让你多睡会儿……” 小乔潮红的面颊上又添了几丝羞怯,回身轻讷道:“一早还要去给姐姐姐夫见礼,我这已经是贪睡了呢。” “身子……还疼吗?” 小乔将小脸儿全然埋在周瑜怀中,闷声不知说着什么。周瑜好笑又疼惜,拉着她来到内阁间,只见浴池中已放满温水,热气蒸腾,很是舒适宜人。 小乔举身入清池,玲珑有致的纤弱身躯被温水包裹,身上的困乏疲倦未几便去了几分,可她心里明白,今日若出门晚了,定会被人笑话,故而不敢过于贪恋水中的温暖,换上桃色襦裙,袖中拢香后便走了出去。 周瑜亦换好了儒裳,又是一副纤尘不染、玉树临风的模样,立在窗边看书。小乔坐在妆台前,淡扫修眉,娇声道:“雪光亮,却有些伤眼睛,莫要看得太久……” 周瑜一笑,放下了书卷,走到妆台处,望着铜镜中的小乔叹道:“我的婉儿真美。” 小乔低眉垂眼,鲜妍绝艳如娇花含苞待绽:“我连画眉都不会,你还夸我呀……” 一方铜镜,映出一对堂皇璧人,即便是寻常衣衫,他二人亦穿出了超凡出尘韵味。周瑜含笑拿过小乔手中眉黛,轻轻几笔落在小乔眉宇间:“夫人眉目如画,根本不需多加修饰,轻扫几分便已足够了。” 小乔对镜而视,莞尔道:“先前只知夫君琴声绝妙,没想到还会这个?” “我只会为你画眉”,周瑜说着,忍不住低头轻吻小乔桃瓣似的薄唇,小乔慢慢回应,气氛亦愈发悱恻缠绵,直至门外传来小厮的叩门声,周瑜才恋恋不舍地将小乔放开:“罢了……不然,只怕出不了门了。” 夫妇二人相视而笑,初婚的羞涩中渗透着丝丝缕缕的甜,好似蜜糖似的,浓郁又缠绵,分毫也化不开。未几,两人冒雪出门,皑皑白雪间,车行未免艰难,好在乔家老宅与新居相隔不远,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两人便从侧门入了府,直奔后堂而去。 大乔早早命人烧了火盆,准备了小炉煮着甜酒,待瑜乔二人相携走入,大乔开心地起身相迎,吓得孙策噌地一声站起,将她稳稳扶住:“地上滑,小心身子。” 待孙策与大乔坐定,周瑜与小乔向他二人见礼,四人闲话片刻后,周瑜随孙策往前堂议事,小乔则留下来,陪大乔说话。 大乔禀绝世姿容,这几日却因眼窝下的乌青,显得有些病弱,小乔十分忧心,抚着她的小腹问道:“姐姐还是睡不好吗?怎的只见肚子大了一圈,身子却更瘦了?” 大乔抬手托着小脸儿,眸色既欣悦又无奈:“这一胎也不知怎的,跟怀琼儿时候不大一样,先前是睡不够,现下倒是睡不着……” “或许,是个男胎?”小乔并不懂,只是胡乱猜测,“若是个男孩也挺好的,姐姐便是儿女双全了。” 大乔没有接话,而是踟蹰了一瞬,才说道:“婉儿,我不用想便知道,周将军一定待你很好罢。可昨晚孙郎与我说起,倒是觉得有些对不住你们,现下黄射驰援刘勋,战场形势瞬息万变,不知何时,他们便要出发去征讨沙羡,你们新婚燕尔,原本应当多在一起的,姐姐与姐夫心里都有些不落忍……” “姐姐姐夫不必如是说,更不必如是想。周郎是什么样的性子,心中有什么样的抱负,我都明白……我既然是他的妻子,便会全力支持他,不会让他因为儿女之情受牵绊的……” 火盆中发出木柴燃烧低低的“嘭嘭”声,大乔苍白的面颊上泛起一丝欣慰笑意:“到底是嫁了人,婉儿真是长大了……先前孙郎总说,帐下将军虽多,各个都能阵前骁勇杀敌,可最懂他的筹谋的,却只有周将军一人。或许,他们真的能做到许多我们想都不敢想的事,而我们姐妹二人,则应做个贤良妻室,让他们安心杀敌,无后顾之忧才是呢。” 小乔乖巧应道:“姐姐的话,婉儿都记下了,一定会尽力为周郎分忧的……” “现下在宛城,多有不便,等到有机会时,你也当去拜访周老大人与夫人,才算是礼数周全。” 大乔为小乔思虑得周到细碎,小乔默默记着,十分听话。就在两姐妹谈笑之际,忽闻堂外响起一阵激烈地叩门声,大乔吓了一跳,抚着心口命道:“快去看看,这大雪天的,什么人来了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引子 第三十五章 得成比目(二) 虽然人在宛城,这几日孙策帐下往来江北的报探却格外繁忙。曹操亲率十万大军攻破袁术后,此刻正陈兵徐州,与吕布对垒,此刻正是情势微妙之际。周瑜心中有数,故而新婚翌日便回到孙策帐下议事,同来议事的还有程普、黄盖、朱治、韩当、吴景、孙贲、吕范、张昭、虞翻、太史慈等人,可谓是将星熠熠。 一入堂屋,众将向孙策行礼后,便向周瑜道贺,周瑜拱手回礼,一时间好不热闹。就在众人哄闹之际,几名童子拉着一张由十六张羊皮缝合而成的硕大舆图走入,将其展开放于地上,众人定睛细看,只见这图卷将北起乌桓,南至交州的整个华夏大地尽数囊括其中。 若只为攻打黄祖,为何要将舆图做得如此之大?列席的各位议论纷纷,皆面露不解之色。 孙策摆摆手,示意众人落座,此一次座次也与以往不同,参与议事的人三面围着地图而坐,孙策坐在正中,周瑜和张昭各居其左右,替代了以往以亲序排列时吴景与孙贲坐分别孙策两侧的坐法。对此,吴景和孙贲早有准备,没有半点怨言,程普等老将虽心中略有小忿,但见吴景与孙贲都没说二话,亦不好作声,只静待孙策发话。 见众人到齐,孙策一招手,所有侍卫便又静又快地走出堂去,紧闭大门,与帐外的侍卫们一道,肩并肩地正堂前后左右围了个水泄不通,防止外面有任何人偷听议事内容。与此同时,从吴地赶来的哑儿领着十二名童子走入帐内。孙策见众人露出狐疑之色,解释道:“这些童子,是我为着今日议事,特命公瑾专门训练,他们又聋又哑,不会泄露机密。” 说话间,十二名童子已经各就各位,前面八个拿着八根特制的木杖,长约一丈,顶端如同戈一般横着一块平坦的木板,似乎是用来推、勾什么东西;后面四个则提着四个木箱,如同四个大号的食盒。周瑜一摆手,这四名童子齐齐将盒子打开,只见里面放置着许多大号的象棋棋子,只是上面刻着的并非“士”、“象”,而是“孙”、“曹”、“黄”、“袁”、“吕”、“刘”等字,且每种都有许多个,似乎是用来表示兵力的多寡。众将思索间,张昭率先看出了其中的玄机,笑叹道:“主公此次恐怕所图非小啊……” “子布兄与孤相识已不是一两日,孤何时像坐井观天之辈?今日,召集各位不远千里从戍防之地赶来,便是为着定夺大计。” 说着,孙策对周瑜使了个眼色,周瑜立即向哑儿耳语几句。哑儿心领神会,用周瑜发明教与他的手语,指挥各个聋哑童子挪动棋子,他们各个神情严肃,仿佛沙场上的传令官一般。 俄顷,十二名童子已将所有棋子排布到位,但见偌大的舆图上,十余枚棋子清清楚楚地排列出了当下孙策、曹操、黄祖、袁绍、吕布、刘表等在各地的兵力部署。众人惊叹之余皆有所顿悟:这便是要像下象棋一样,来庙算今后的局势罢。 孙策见众人领悟,也不再卖关子,背手道:“兵法有云:‘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今日孤召集众位来此,就是为了借助你们所有人的智慧,来为我等共同的大计出谋划策。诸位进了此帐,不拘品位官阶、亲疏远近,只要有所思、有所议,都可畅所欲言;若有觉得需要驳斥指正之处,哪怕是针对孤,也无妨无忌。公瑾,你先开始吧。” 周瑜点了点头,向哑儿做了个手势,而后起身对众人道:“诸位想必都知道,眼下曹操在下邳与吕布陷入围城战已有两个月。根据徐州来报,下邳城内的粮草供应已十分紧缺,有风声称,吕布已有降曹之意,但碍于手下谋士陈宫极力反对,而犹豫不决。如若吕布速降曹操,或者其内部生变,那么曹军下一步的动向就十分关键,渡江攻打江东。” 周瑜说话的过程中,几名聋哑童子就在哑儿的指挥之下用刻着“曹”字的棋子拱掉了刻有“吕”字的棋子,而后帅兵南下,在这硕大的地图上,距离长江已不过方寸之地。 众将之间不禁又迸发出一阵议论之声,待众人平息几分,周瑜又道:“因此,我等进攻黄祖的时机十分关键,若我等进攻沙羡,久攻不下,那么江东兵力空虚,曹军大举南下的可能性就会更大。届时,牛渚被破,丹阳告急,而我等的回军路线亦会被曹军截击,主公浴血奋战打下的基业,就危在旦夕了。” 话音刚落,只见偌大的地图上写着“曹”字的棋子不知何时已“啪”地一声落在吴郡之上,而其余的棋子也相继占领江东各郡。在场包括孙策在内的诸位文官武将们见此,神情皆肃杀了起来。 周瑜轻摇羽扇,玉立于硕大地图之前,指着长江中游处:“依公瑾之见,攻打黄祖之战,只能速胜,不能拖延。我等寻求的,应当是迅速击败黄祖及其下部,让他们不敢向东进犯宛城,若陷入持久的攻城战,恐对我方不利。” 黄盖忍不住发问道:“可我等不是要去打沙羡吗?沙羡虽然没有江陵、长沙那样易守难攻,到底也是不能轻易攻破的,再怎么快,也至少要一月时间。” 张昭捋须摇头道:“何止一个月,沙羡乃是荆州东边的门户,若是我们在沙羡大败了黄祖,刘表安能置之不理?主公若想得荆州,必不是一时三刻可取。” “子布兄所言不差”,周瑜接过张昭的话头,徐徐说道,“眼下攻打荆州,必然是十分费力之举。自黄巾军起兵以来,九州之内,唯有荆州独善其身,未有过大的战乱。关西、兖州、豫州的名门望族,避居荆州的不在少数,可谓是人才济济。刘表对此多招诱安抚,即便他们当下为了避嫌不效力于他,若我等大军逼近,便等于是帮助刘表得到他们的效忠罢了。” 一直没有发话的程普突然道:“黄祖为人强横,若只是随便打打,虚晃一枪,恐怕会对宛城乃至整个庐江留下隐患,更有孙老将军之大仇未报,如何能听之任之啊!” “当然不是听之任之,”周瑜立即回道,“此人为人强傲,若用调虎离山之计诱使他离开防守坚固的堡垒,主动与我们一战,那么不仅能够避免陷入攻城的持久战,还能令我们师出有名。所以,即便不大举进攻荆州,我也可以让黄祖吃个大败仗。此外,只要依我此计,还能令曹操不敢南下江东,届时丹阳、吴郡皆可高枕无忧。” “什么计策如此之好?快说来听听!”孙策知道周瑜想出的计策定是良计,显得兴奋不已。周瑜轻笑一声,轻轻拊掌道:“请诸位看舆图。” 众人皆不解地望向面前的偌大的舆图,只见不知何时,刻着“孙”字的棋子竟已排在了长江宽阔的水面上。众将一时愣怔,唯有从王朗处投靠孙策的虞翻突然跳起来拍手叫绝道:“妙极,妙极!” 周瑜笑道:“仲翔兄曾用船,载王朗遁逃,应当知晓了。没错,沙羡虽固,但只要用水军,便可轻而易举地深入其腹地,届时黄祖将不得不在水上与我决战。而曹操大军尽管来势汹汹,但却没有一个懂得如何打水战,若见我水军,便绝不敢贸然渡江。水战,便是此战关键中的关键。” 这厢正堂中,周瑜正慷慨陈词,那厢后院中,大乔命人开了门,只见来人竟是冒着风雪匆匆从吴郡赶来的孙权。 大乔即刻命人将他请入堂屋里,孙权褪去满是积雪的斗篷,上前对大乔行礼道:“长嫂。” 大乔忙让下人捧来温茶:“小叔一路辛苦,婆母、小姑可好吗?琼儿……琼儿可还好吗?” 天寒霜冻,孙权捧过温茶,痛饮几口,才徐徐回道:“母亲很好,只是听闻长嫂又有了身孕,这几日一直在物色接生婆;尚香……一直都疯疯癫癫的;至于琼儿,母亲成日里带着,养得挺好的,而且母亲与她说过,长嫂回宛城安葬她的外祖父,乃是至孝,琼儿虽小却很聪明,感觉应是明白的,长嫂不必记挂。” 这一席贴心贴肺的话,不似孙权这愣头小子能说出来,想必是吴夫人专程交代,让大乔宽心。大乔心中感愧,不禁又起了唏嘘,小乔宽慰道:“姐姐听了这话,可该放心几分了呀。” 孙权这才想起未与一侧的小乔见礼,起身拱手道:“本想早些赶来,吃公瑾大哥与小乔夫人的喜酒,谁知风雪太大,路上竟耽搁了。” 小乔含羞莞尔,回礼道:“怎的连你也听说了……” “哪只是我,一路从吴郡来,百姓无一不在谈论,如此佳话,自然是传得极快。若是两位再有个胞妹,我可是一定要讨了去的。” 大乔自然知道孙权是在玩笑,掩口轻笑道:“小叔可别说这话,若让步姑娘听了可要伤心的。” 提起步练师,孙权脸上的神色一滞,眸底蓦地漾出几丝清苦。大乔捕捉到他神情的变化,心生诧异,才想发问,便见孙策议罢事,带周瑜冒着风雪走回后堂,朗笑道:“我说怎么这么热闹,原来是仲谋来了!” </br> </br>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引子 第三十五章 得成比目(三) 孙权见到孙策,赶忙拱手行礼,大乔只能将嘴边的问话咽下。孙策与周瑜皆有日子没见到孙权,要说的话自然是车载斗量。众人攀谈尽欢后,周瑜带着小乔回了府,孙策则扶大乔回房歇息。 风雪大,回廊长长,大乔走得极慢,孙策怕她 受凉,一把将她抱起,惹得大乔一声惊呼,两句龃龉嗔怪,竟像撒娇那般可爱。 两人进了厢房后,孙策将大乔放在卧榻上,又为她解了披风,大乔一面用铁钩拢炭火,一面巧笑道:“小叔这次来,看着好像有心事。方才我们都在,瞧着你们一直在说沙羡的事,我也不好插嘴……你们兄弟之间好说话,你得空也问问他罢。” “有心事?”孙策亦解了披风,坐在炭盆前取暖,“前阵子他花钱也太大手大脚,我便写信问了几句,不会是因为这个吧?” “我看着不像呢,好像是因为步姑娘罢。” 孙策俊眉一蹙,似是想起到了什么,安抚大乔歇息后,又冒雪去偏厅寻了孙权。 兄弟两人一边煮青梅酒,一边闲谈,只听孙策问道:“方才你嫂嫂说你有心事,我还未曾留意,可是家里有什么事?” 孙权欲言又止,挠头道:“让兄长嫂嫂担心,是仲谋的不是……” “你也是个爽快性子,怎的说个话还磨磨唧唧,像大姑娘似的,还让人追着问不成?到底有什么事,说罢。” 孙权这才吭吭哧哧回道:“此事无关军务,但也实在要紧……兄长,先前小师回祖宅为母守灵,我们一直都有书信往来,可自打袁术称帝,为祸江南起,我们就断了联系。我曾策马去找过她无数次,也托人四处探问,却怎么都找不到她……” 袁术称帝,骄奢淫逸剽略百姓,又四方为战,令疫病泛滥,民不聊生,仅淮南一郡,人口便锐减数十万,天知道步练师这个柔弱的小丫头会不会已经死在了战乱之中。可看孙权眼底涌动的情绪,对这丫头是实打实地上了心思,孙策不忍直说,只道:“打完了沙羡后,我打算令各郡太守,将百姓名录登记在册,以方便来年春日农种,到时候一查,便会只道步姑娘与他兄长去往了何处,你不必太揪心……不过,说起你的婚事,为兄还有一事与你商量:袁术已经死了,先前为你与他的小女订婚,只是权宜之计,按理应当是不作数了。可她一个姑娘家,家里失势没了依靠,若再失了婚约,只怕在这乱世里,会难以存活。几日前小姨子要出阁时,她曾来送过贺礼,我也见了一面,看模样倒是个知书达理的姑娘,与她父亲不同。更难办的,则是她幼时曾见过你一面,芳心暗许多年,为兄也不好盲目将她许给别人。” 孙权满心记挂着步练师,这才想起,还有这定了婚约的一位。孙策攻下宛城,收缴了袁术下部的军队与亲眷子女,自己公开纳了大乔,又将小乔许给了周瑜,这桩桩件件虽是出于至情,却也有笼络袁氏故旧的作用。若是自己公然拒绝娶袁术的女儿,兄长先前的诸般安抚便白费了,可孙权心里实在还是抵触,只道:“敢问兄长把她安置在何处了?我……去看看她罢。” 既然定下了攻伐沙羡之策,出兵之日便近在眼前了。是夜四更,小乔迷迷糊糊醒来,只见室内火光幽微,周瑜还坐在木案前看书。 小乔轱辘个转儿,轻手轻脚地从榻上起身,泡了一杯决明子茶,端至案前。周瑜这才回过神,就势拉小乔坐在身侧:“是不是火光太亮,搅扰你休息了?” 小乔摇摇头,小猫似的倚在周瑜肩头,软软嗔道:“方才不是说也歇下了?怎的又起来看书?” 周瑜伸手一抱,小乔瘦削的身子便滑入了怀中,他尖尖的下巴抵在她的后脑,指着手中的书卷道:“带兵打仗,并非只靠武力火并,更靠着天时地利,我们既然要去沙羡,我又怎能不细细研究那里的水文风俗呢?” 小乔定睛细看,只见试卷上记载的皆是荆楚之地的习俗,顿觉有趣,不觉也贪看了几页,谁知还未过瘾,周瑜便将书卷合了:“光太暗,莫看了,仔细伤眼。” 小乔半转过身,好气又好笑道:“平日我说你,你总说不暗,怎的换我来就不许了?” 周瑜也不答话,只是俯身轻吻了小乔的唇。小乔明知他在耍赖,却也甘之如饴,莞尔一笑,眸中却起了离别愁绪:“再过两日,我就要跟姐姐回姑苏了……” 周瑜似有很多话要嘱咐,到了嘴边,却只剩一句:“乖乖等我,待打完了仗,我就去姑苏接你,我们一道去巴丘,往后再也不分开。” “好”,小乔答允得十足乖巧,又羞涩问道,“周郎,你说我们总……我会不会,会不会已经有喜了?你喜欢小孩子吗?” 周瑜思忖一瞬,握着小乔的小手,望着她清澈的眼波,正色回道:“像我这年纪的男子,哪有人无儿无女的,说不想要自己的孩子,自然是假的。何况是与你的孩子,我自然很期待,可是婉儿,我不希望你有身孕……” 既然期待,为何周瑜又说不想要呢?小乔似是不解,眼底满是困惑,定定地锁着眼前的丈夫。周瑜一笑,一字一句解释道:“你还年少,许多事未免懵懂,若我不在,你定会害怕……不过,婉儿,若你真的有了身子,务必不要隐瞒,派人快马加鞭传书信来前线告诉我,为了你,我一定更殚精竭力,争取早日破敌回还。” 明明已快到一年中最冷的寒冬腊月,小乔的心却暖如三春,她抬起纤瘦玉臂,环住周瑜的脖颈,蝉翼一般轻薄的袖笼随风轻摆:“好……若真有什么,我一定传信告诉你,若是没有,我就乖乖待着,等你回姑苏接我,我们再也不分开……”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引子 第三十五章 得成比目(四) 那日孙权虽答应孙策,去看看这位袁姑娘,却始终没有行动,一直拖到大军就要开拔去沙羡,才百般不情愿地策马去了她们姐妹几人的暂居之地。 孙策攻破宛城后,收缴了刘勋下部的军队与家眷,对袁氏遗属也算优待,可无论如何好,到底也难比自由身。孙权策马到宛城之东的一方小院,出示令牌后,由侍卫躬身领入了府院中。 已是梅花积雪腊月,小院里草木肃杀,毫无生气,孙权走过长长的回廊,远远见一个极其瘦弱的姑娘立在一口青石板砌成的井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将一桶水缓缓提了上来。虽然隔着数丈之远,孙权依然能听到她微微的喘息声,像喟叹又像沉吟,透着一股刻骨铭心的疲累。 可她的小脸儿却是那般稚嫩,望之不过十四五岁,与二乔的倾国和步练师的妩媚不同,这姑娘生得不算,我们到底定了亲,我来看看你,也是应该的……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明月皎皎,星斗阑干’,我出生在秋日明月浩渺的夜里,小字就叫月儿,连着姓,便是‘圆月’了。” 步练师亦是生在初秋月圆之夜,孙权一时恍惚,半晌未接话。袁月看孙权面色不佳,以为他心里作难,鼓起勇气说道:“其实我知道,定亲的事,并非孙公子所愿,现下你我门不当户不对,恐怕难成良配,不妨就依照规矩退婚。毕竟,先父……” 孙权久久没有言语,兀自走到井边,打起了两桶水。自从黄巾起义,天下早已大乱,诚如孙策所言,若是自己真的不要她,这个柔弱的姑娘只怕真的难以在乱世中存活。而他的步练师亦在乱世中飘摇,孙权边将桶中水倒入缸中边想,若是有如自己般的男子,能保全她的平安,即便她先委身于人,他也是不恨的,只要活着,只要活着,他迟早会将她抢回身侧。 孙权这般想着,竟不知不觉间红了眼眶。袁月站在孙权身侧,也不多话,只是给他递了方绢帕。孙权接过擦净手,正正神色对袁月道:“婚事自然是算数的,我会告知兄长。明日长嫂回姑苏,你也作为我的妻眷,一道跟去罢。” 翌日清晨,朱治便率领着数千士兵,护送亲眷、押解战俘,一路往吴郡而去。 大雪初霁,冷冬犹寒,孙策与周瑜皆阔别爱妻,依依不舍地策马站在高岗上,临风望着官道上蜿蜒数里的队伍,久久不去。不知过了多时,队伍转入深林,渐渐没了踪迹,孙策才开口道:“小时候,我让你叫我兄长,你死活不肯,说我只比你大一个月不算数……现下我是你姐夫了,你叫我声兄长可不算亏吧?”周瑜握缰而笑,青丝纶巾随风徜徉:“我还以为主公心里全装着打沙羡的筹谋,不曾想却是在计较多年前的事呢?” 孙策亦咧嘴一笑,眸中的光芒却由和煦瞬转凌厉:“你说的不错,我确实是在计较着多年前的事呢。” 周瑜明白孙策口中所指,亦正了神色,宽袖一合,拱手朗声道:“公瑾愿以一身所学,助主公得偿所愿!” 小路迢迢,长长队伍正中的雕花马车内,二乔姐妹同辇而行。见大乔不时撩开车帘望着道旁景色,神情略显焦灼,小乔轻声问道:“姐姐可是又觉得闷了?我让车外随从传令给朱将军,停下来歇歇脚罢?” 大乔摇摇头,探手握住小乔瘦弱的小手以示安抚:“婉儿别忙,我没事,只是有些担心孙郎罢了。” “先前姐夫也常去打仗,姐姐好似从没有这般不安过……姐姐放心,周郎跟我说过,他们已定下了攻城谋略,十拿九稳,不会有问题的。” 大乔没有答话,只是笑得十足温婉,弯身将软垫铺好,轻轻拍拍小乔的瘦背:“周将军说你昨晚没睡好,今日出发得又早,趁这会儿不走山路,趴着打个盹儿罢。” 昨夜确实没有休息好,马车又如一方巨大的摇篮,来回颠簸几下,困意不觉更浓,小乔小猫似的乖乖趴在了软垫上,长睫毛扑棱几下,很快便沉入了梦想。大乔解下身上披肩,缓缓盖在她身上,脸上的愁绪却如江头潮水难平:多年前的杀父之仇,是孙策此生最大的遗恨,现下他就要率部去攻打黄祖,必然会倾尽所有图一大胜。他这心思,周瑜明白,孙权明白,那黄祖也明白。此人素来狡诈诡谲,若是利用孙策求胜的心理,埋布疑阵,诱他深入,可该如何是好呢?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引子 第三十六章 沙羡之战 经过十余日的车马劳顿,二乔姐妹终于回到了姑苏城中,才进将军府后院,就见吴夫人带着孙尚香与琼儿等在院中。 大乔思女心切,越近姑苏越是焦急,到了跟前反而有些生怯,小步上前对吴夫人一揖,未说话先哽咽:“莹儿不孝,令母亲悬心了……” 吴夫人手中佛珠慢慢,慨然叹息,扶起了大乔:“乔将军罹难,你们姐妹二人若不回去才是不孝,又有谁能责怪你这份孝心呢?这件事到底是伯符不好,再如何也不当将这么大的事瞒你,可不是要让有心之人利用,挑拨矛盾吗?好在没有酿成恶果,你们也都平安回来了,只是琼儿这孩子想你的紧……” 大乔方才一眼就看见了琼儿,却克己尊礼,压抑着先向吴夫人见礼,此时听吴夫人说起,再克制不住,弯身想抱那小小的人儿,却见琼儿闹别扭似的,嘟着小脸直往孙尚香身后躲。 再过月余,大乔就要临盆了,身子极不方便,孙尚香赶忙蹲下身来,轻拉住琼儿的小胳膊,徐徐说道:“祖母不是跟你说了?你母亲是回祖籍为外祖父守孝,可不是不要你了呀?昨日还答应得好好的,今天怎的又闹别扭?” 那日大乔哄琼儿入睡后,就带着小乔离开了姑苏,琼儿醒后找不到大乔,哭闹了数日,几个月来一直睡不踏实。大乔又何尝不知,琼儿会怕,可在当时的情况下,她别无选择,此时落泪如雨,却碍于隆起的小腹,怎么也无法将琼儿揽入怀中。 小乔看在眼里,上前扶起大乔,又将琼儿抱起,大乔这才得以将琼儿揽进怀,心肝肉地叫着。琼儿嗅到母亲身上的香气,终于不再害怕认生,抱着大乔的脖颈,皱着小脸儿哭个不住。 吴夫人亦不觉垂泪,末了还是孙尚香招呼道:“长嫂有孕身子沉,别在外面干站着了,母亲早就让人在房里烧了炉子,天寒地冻的,快回屋歇歇罢。” 大小乔动身回吴郡未久,孙策便率周瑜、孙权等人,带兵两万两千挺进沙羡。 此地地势特殊,三面环水,易守难攻,孙策部陈兵城北,三两日间分别派出程普韩当等人攻城,均未能破之。 已是腊月隆冬时节,粮草消耗要远胜于平日,城中黄祖下部谋士开始鼓吹,他们手下有士兵三万,舳舻六千余只,孙策手下却只有士兵两万两千,战船数量更是无法与黄祖相抗衡。走水路,无疑是自寻死路;强力攻城,亦无胜算。眼见天边有大片积雨云,想来抗不过几日便会有大雪降临,届时便可不战而屈人之兵了。 如此言论亦传到了孙策军下,惹得一众士兵议论纷纷,众将领却没显出任何慌乱之色,列兵布阵,一如既往。是日,孙策与周瑜在帐中下棋,黑白双子互杀甚是激烈,只见周瑜落下一子后,战势突转,孙策忙一把拉住他收子的手:“哎哎哎,我方才下错了,这次不算……” 周瑜可不理会他的玩赖,兜手收了子,一个个投入一旁的竹筐中,扬眉笑道:“主公的心思不在棋盘上,再赖也无用。” 周瑜说的话有理,孙策索性也放下了手中的棋子,倚在木案上,挑起帐帘,望着不远处的滚滚长江,嘴角泛着一丝痞笑:“敢问周都督,这沙羡城三面环水,何为攻城上策,又何为攻城下策呢。” “此地水域皆属大江,冬日水流虽没有夏日湍急,却暗流颇深,故而寻常看来,自是陆路攻城为上,破湖攻城次之,最最下策,只怕是从长江天堑攻城了罢。” “不错”,孙策眸中满是决绝深意,如银瓶乍破,寒光四起,“庸人必会如此,而我辈绝不流俗!今夜不杀黄祖,我孙伯符誓不为人!” 夜半三更时,长江的江面上大雾茫茫,几难分清水与天,夏口战船上的黄祖水军,正是懒怠之际。 众士兵正在船上东倒西歪,丝毫不知道即将到来的危险,唯有一人斜倚着船栏,背着长弓,仍保持着清醒,但见他半眯着眼望着水汽朦胧的江面,嘴里叼着一根稻草随呼吸微微上下翘动,看面孔竟是似曾相识,原来正是五年前春日里,在居巢县郊拦路打劫二乔的那个锦帆贼首领——甘宁。 自那日被怪鸟和孙策逼退之后,甘宁负了伤,不得已回到巴郡临江的家中,他家境优渥,祖上甘茂曾当过战国时秦国的宰相,至今仍供奉在祠堂。父母见甘宁伤势重,忙问其故,甘宁倒也不遮掩,如实回答,却惹得父亲大怒,怒斥他“不忠不孝,对不起甘家祖宗”。不过福祸相依,经此一事,甘宁倒似真的顿悟,再不混闹,终日习文习武,倒像变了个人一般,未过两年,他在父亲的推荐下,前去投靠了荆州的刘表,想要建立功名。 然而在刘表手下做事并不像甘宁想象地那样顺风顺水:此人虽有手腕,却重文轻武,沽名钓誉,见天招来荆州领地的几个大儒在堂下高谈阔论,军政大事却交与其手下几员大将打理;而刘表手下的大将,个顶个不是省油的灯,黄祖更是其中最恶劣的一个。他本乃沙羡人士,东汉名臣,“二十四孝”之一的黄香后人,却性情暴虐、刚愎自用。去年才因夜宴上一句话不投机,拔刀杀了曹操派来刘表处的使臣祢衡,险些引发曹刘大战,荆州的街头巷尾至今仍议论纷纷。 时至今日,甘宁在黄祖手下当卒长已近两年,几次于阵前建功,射杀敌将,还曾救过黄祖的性命,可黄祖却从未论功行赏,连个都尉都不给,惹得甘宁郁郁不得志,借酒浇愁,望着江面叹息,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做到像祖先甘茂那样,光耀甘家门楣。 正当甘宁还酹江月之时,船边的浪花突然溅起,直打到他的脸上,他抬手抹去面上的河水,抬眼定睛望去,只见江面上的浓雾间隐隐浮现巨大阴影,甘宁即刻察觉不对,立刻扯着嗓子连喊三声道:“敌袭来也!” 正如甘宁所察觉,一千艘大小船只,正载着两万孙策大军,不声不响地朝夏口岸边驶来,为首的百丈高大船上,周瑜一身银盔银甲,皎如玉树临风,指挥着弓箭手朝岸边放火箭,长剑一挥,漫天的火箭便顺着剑锋所指,朝岸边的黄祖舰队飞去,数千舳舻顿时陷入一片火海之中。 方才被甘宁的大嗓门喊醒的两千戍江士兵,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跳船逃命者不计其数。即便有个别士兵负隅顽抗,朝周瑜的舰队放箭,也不过是蚍蜉撼大树,难伤心肺。 “快!用头盔泼水!”甘宁大喊着,立即摘下头盔,盛了江水便泼向船上着火之处。士兵们也以此效仿,火势逐渐得到控制。 周瑜立在高船上,目睹这一切,并未有分毫的意外,毕竟实战之中,火箭只是扰敌,目的并不是摧毁敌方战舰,而是使敌人为救火而忙乱。周瑜负手侧身,沉声对手边一对父子兵道:“该你们上场了。” 这对父子确有来头,父亲名叫凌操,曾任永平长,轻侠有胆气,尤其擅长水战。孙策剿灭严白虎时,此人曾亲帅一队人马以轻舟突袭敌阵后方,打的对方阵脚大乱,战后被孙策封为“破贼校尉”。而他的儿子凌统更是青出于蓝,虽然只有十岁,却少年英才,有百步穿杨的箭法,灵活穿梭于阵前,与其父配合十分默契。 凌操心领神会,对周瑜一揖,带着凌统从大船上一跃而下,稳稳地落在了早已蓄势待发的小舟上。随着一声唿哨,十二叶小舟如同离弦的箭一般冲向岸边,意图登陆江岸,从陆上向黄祖的阵营发起进攻。而凌统则留在轻舟之上,利用小舟的速度快速穿梭躲避敌船,施展着射箭的本领,以箭矢援护着他的父亲在岸上的冲锋陷阵。 黄祖一向疏于操练,手下的士兵久疏战阵,不知该如何对抗这对父子凶狠又灵动的水陆结合战法,一时陷入了被动,死伤无数。 眼见夏口的战船防御线被凌氏父子及其手下士兵们打开了一个缺口,周瑜抓住时机,命传令士兵吹起了总进攻的号声。就在这时,身后坞房的帐帘霍地被掀开,只见孙策身着赤金甲胄,悬红披风,阔步走出:“早就在等这号声了,你偏迟迟才让人吹。” 周瑜含笑道:“主公是坐拥整个江东的将军,威名已足够震撼天下,哪里用得着每次冲锋都亲自上阵?” “我不管,此战我必定要大破黄祖,取他项上人头,以慰我父在天之灵!”孙策说着,箭步走到船头,一跃而下,即刻融入了一片火光之中。 夏口的岸边,黄祖军与周瑜派出的先遣部队成混战之势,见大船已抵至岸边,更有孙策这般骁勇无敌的人物出现,更加惶恐惊惧。与此同时,程普、黄盖于孙策左右两翼登陆,拱卫孙策中军的安全;太史慈则帅一路骑兵,于下游的桥头开辟了另一条战线,打得黄祖军首尾不能相顾,夏口的防御很快便呈现溃败之势。 孙策一骑当千,于逃遁中的黄祖乱军之中左冲右突,连斩黄祖军中数位将领,却皆不是黄祖,他难掩满脸的失望,一边追赶向西逃窜的黄祖军,一边吼道:“鼠辈黄祖何在!速来与孤决一死战!” “禀告将军,方才有人见黄祖现身渡口处,好似正要上船逃跑!”孙策闻言,手擎银枪调转马头,即刻向渡口处赶去。 北风萧萧,火光冥冥,满地尽是兵甲残尸,独不见黄祖身影。正当孙策四下寻觅之际,忽闻江面传来击水之音,他定睛望去,只见黄祖丢盔弃甲,甚为狼狈地摇着一叶小舟,仓皇逆流逃去。 “老贼哪里逃!” 孙策一声怒吼,就要跳江,却被人从身后一把抱住了腰肢,只听程普在身后高声道:“主公三思!” 说话间,黄祖已越逃越远,只剩月色下渺远的一个小黑点。程普这才松了手,只见孙策颓然地将银枪戟撂在地上,重重锤着沙地,片刻间双手便血肉模糊了。 等了这么多年,终于到这一日,却还是眼看着仇雠逃了,程普亦是满心怨愤,可方才若不阻拦孙策,任由他英雄气盛跳入长江之中,后果不堪设想,程普亦不由掩面哽咽:“主公息怒,若要怪,就怪程某一人罢!” 另一边,凌操身如飞燕,于登陆口斩杀十余敌军,眼见就要与黄盖合兵一处,却突然中箭倒地。大船上的周瑜恰好看到这一幕,他立即趴在船头循着箭矢飞来的方向看去,只见竟是甘宁收起弓箭,跨上马朝西逃去。 “竟然是他?”周瑜看到甘宁那逃遁的背影,想起了五年前居巢外被自己和孙策赶跑的那个锦帆贼。不过一瞬,甘宁就已窜入逃兵的队伍中不见了踪影。周瑜顾不上想别的,阔步从船上跃下,招呼道:“快,军医!” “父亲!父亲!”凌统亦赶上前来,用稚嫩的声音声声唤着凌操,双手不停地摇着他面前这个从未展现过疲态的伟岸男子汉。人命关天,周瑜拉开凌统,亲自上前查看了伤势。 “凌将军怎么样?”孙策压住了心头的愤懑,与程普赶回此处,见凌操中箭,急忙前来探望。 周瑜一语不发,站起身,摇了摇头。孙策立即上前,只见箭矢插入心脏已有一寸,血流如注,已是回天无力了。 众人皆不由扼腕叹息,无法接受这一切的凌统,更是趴在父亲身上哭成了泪人。孙策触景生情,又想起了八年前自己父亲牺牲时的那一幕,新仇旧恨交织,双手握拳凸白,只恨不能亲手撕了黄祖。 经此一役,黄祖手下数万人几乎悉数被歼灭,光是溺水而死的就有万余,而黄祖的妻儿老小,尽皆被俘,最大的战果,则莫过于俘获了夏口的六千艘战船,这几乎是刘表手下所有的水军船只。如此一来,荆州刘表势力大受打击,数年之内再无可能顺江而下,威胁到宛城和江东的安全了。 尽管如此,孙策仍怒火难消,几度欲发兵攻打江陵,幸而众将劝阻才作罢,他一拳凿在案几上,咬牙道:“这个王八老儿,居然打也不打就抛下夫人孩子和手下人马逃之夭夭,真是卑鄙无耻至极!这样的人如今仍苟活于世,而凌将军忠肝义胆,却死于暗箭之下!为何上天总是对忠烈们如此不公,孤还有何面目去向凌家,向孤父亲交代!” 众将见孙策悲愤,纷纷前来劝慰,张昭拱手道:“战场上流血牺牲,在所难免。黄祖虽只身而逃,但经历如此大败,必遭刘表重惩。请主公息怒,切莫气恼伤身呐。” “请主公息怒!”众将皆附和道。 就在这时,有侍卫在帐外高喊道:“报!主公,吴郡急报!” 不管军务多要紧,吴郡的消息始终令孙策挂心,他立马高声回道:“呈上来!” 侍卫小步上前,将一卷竹筒举过头顶,再由文书呈上,孙策用短刀割开皮绳,抽出信笺匆匆读罢,神色突转,仿佛当春第一道阳光射破寒冰,有隐隐氤氲在眸中升起,他强压着万分激动的嗓音,低低讷道:“孤的孙绍,终于出世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引子 第三十七章 天挺之秀(一) 击败黄祖后,孙策军乘胜东去,直逼豫章太守华歆驻守的海昏。海昏只有寥寥数千守军,而孙策军下却有数万人之势。孙策见此,命军队驻扎在椒丘,令与华歆有旧的虞翻前去劝降。华歆本就是个文官,年轻时曾贪恋财权之势,惹得管仲的后人管宁与他割席断义,不是什么意志坚定之人,听了虞翻捎来的口信,便立即率领众人开城投降,于是孙策兵不血刃又下一郡,江东六郡尽数平定。 为着名正言顺,孙策再向汉献帝献礼,并上表道:“臣身跨马阵,手击急鼓,以齐战势。吏士奋激,踊跃百倍。心精意果,各竞用命。越渡重堑,迅疾若飞。火飞上风,兵激烟下,弓弩齐发,流矢雨集。可谓惊心动魄”。自此,江东数百万里宏图尽纳孙策囊中。 此时曹操刚于下邳城的白门楼下将吕布、高顺等人枭首。听说孙策已经独据江东六郡,曹操倚在城墙头,仰天长叹道:“我与孙坚乃是同年出生,如今却比不上他的儿子功绩更大……猘儿,谓难与争锋。” 恰好郭嘉远远走来,见曹操愁眉不展,试探地问道:“主公莫不是在为孙伯符的事忧心罢?” “还是奉孝知我”,曹操苦笑一声,拍了拍郭嘉的肩膀,“如今猘儿虎踞江东,拥兵数万,帐下既有程普、黄盖等老将,又有周瑜、太史慈等青壮将领,还有张昭、虞翻等谋士,江东百姓多爱戴之。彼有六郡之大,拥长江之险,而孤披荆斩棘二十余载,如今却只有区区之地,还有北方强敌袁绍虎视眈眈,孤为之奈何啊!孤虽迎汉帝于许都,怕不是要步董卓、李傕、郭汜的后尘。” 郭嘉笑对曹操揖道:“主公啊,实在是过虑了!孙伯符再骁勇,也不过凡胎肉体,听报探说,他打仗总爱冲在最前与敌人厮杀。这样的人,就像其父孙坚一样,虽然能够凭借身先士卒让士兵为他效死力,却难保不被刀剑所伤。若有刺客隐于阵中,施以暗箭,则必死无疑,即使拥兵百万,又有什么用呢?” 曹操一怔,颔首睨着郭嘉,若有所悟:“奉孝的意思是?” “纵然那孙伯符有铜身铁臂,也难敌我校事府百人之计罢?” 曹操闻此,哈哈大笑道:“有奉孝在,孤何愁大事不能成?” 孙策大胜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便传回了吴郡之中,令吴夫人与大乔都放下了高悬的心,加之新岁孙绍出世的喜悦,全家上下一派其乐融融。 厢房里,小乔看着乳母怀中开怀而笑的孙绍,娇声对大乔道。“姐姐你快看啊,他睁眼笑呢。” 大乔方出了月子,身子还有些虚,此时穿着一身月白绸裳,披着银狐小袄,坐在小炉边,含笑望着小乔和孙绍,小脸儿挂着恬然浅笑。 孙绍才满月,却比旁的孩子看起来精神许多,浓眉大眼,活泼好动,甚是可爱,乳母也不由得称赞道:“夫人貌美,生得这孩子也如此漂亮,再过十几年,还不知有多少人家的丫头要伤心呢。” 小乔抿嘴一笑,伸手要抱孙绍,乳母却不肯给:“小乔夫人不会抱孩子,还是别要了……” 见小乔一脸沮丧,大乔也禁不住笑了起来:“婉儿喜欢孩子,往后与周将军有了孩子,一定会是个好母亲的。” 小乔羞红了小脸儿,却没有像平时那般回嘴,小脸儿上满是惆怅。大乔明白她的心思,示意小乔上前,拉着她柔若无骨的小手说道:“前几日孙郎来信,说前线虽平,但仍有匪患,周将军只怕不得来吴郡接你,过两日,母亲会选派得力之人,送你与周婶去巴丘,不让你们夫妻分离……” 大乔宽慰着,却见小乔通红眼眶不语,不觉诧异,示意乳母抱着孙绍退下,复问道:“你这是怎么了?要去找周将军,你不高兴吗?” 小乔俯身蹲下,倚在大乔膝头,哽咽道:“舍不得姐姐……” 大乔亦不由得鼻头一酸,她强忍着泪,故作轻松道:“真是个傻丫头,嫁了人,还扒着姐姐舍不得?你不是很思念周将军吗?很快要见到他,你应当高兴才是啊。再者说,周将军又不会一辈子待在巴丘,相逢有期,可不该这般哭呢。” 小乔尖尖的小鼻子红红的,晶莹的泪滴顺着滑腻嫩白的小脸儿滚落,俏生生惹人心疼:“姐姐说的是,倒是我不好,惹姐姐哭了。” 话音才落,门外便有婆妇通报道:“夫人,周将军家的周婶来了,说东西都收捡的差不多了,请小乔夫人过去看看呢!” 平定海昏后,孙策留太史慈守海昏,堂兄孙贲往庐陵,堂弟孙辅往南昌,周瑜驻巴丘,自己则率部回吴郡姑苏。 夕阳古道,数千精骑整装待发,孙策身负银枪,站在高大的大宛马驹旁,握住周瑜的肩,恳切道:“公瑾,巴丘前线就拜托你了。我们新破沙羡,难保刘表不会有后续的动作,你需多加小心。若刘表军有任何异动,随时派人快马传信给我。” 残阳似血,在这两个少年郎身上镀上一层耀眼的金色,愈发显得他夺目,不似凡间应有。只听周瑜回道:“放心,九江江口险峻,易守难攻,又有太史慈驻海昏遥相呼应,就算刘表胆敢大举进犯,也过不了我这一关。我这就赶去巴丘前线,你便安心返回吴郡罢,万望注意安全。” 孙策点了点头,又慨然叹了几叹:“往后我们两人一东一西,怕是聚少离多了。若你何时想回江东来,我便派别人替你轮戍巴丘。” 周瑜禁不住笑道:“从前也常分别,这一次主公倒是啰嗦起来了?我还没忘记要为你拿下荆州,何况还有益州、汉中、关中,只怕到了胡子花白也不得闲。若你舍不得我,不妨我们解甲归田,找个地方,带上妻儿种地去,我们比邻而居,日日可见,这样你便也不必记挂我了。” 孙策闻言大笑不止:“说不好真有这么一天,到时候我带上莹儿,你带上小姨子,找个好地方,远离世事纷扰,我们都生他十个八个孩子,等孩子长大,就结成亲家……公瑾,也许,我们真的能打下一片太平盛世,也许这路旁战乱废弃的闲田,往后都会是什么人家的良田了……” 若按照君臣之礼,周瑜本应说“原为主公肝脑涂地”,可他却脱口说道:“正是因为这个,我周公瑾,愿意永生追随你孙伯符……” 冬去燕来,又是一年孟春,孙策含笑对周瑜一抱拳,翻身上马,挥手号令全军急速行进。五千骑兵如雷鸣般向东开奔,那悬红披风的身影,也渐渐融入了一片血色夕阳之中。 周瑜并未命下部军队开拔,而是负手立在高岗上,望着如滚滚长江东去般的人流,脑中蓦地浮现出十余年前他与孙策初识的场景。 彼时他们都年少,周瑜听闻孙策携母来舒城避战乱,特意前去相交。犹记得那是一个爽朗春日的午后,舒城的八街九陌四处开着梨花,沁人心脾,周瑜策马转过小巷,来到孙策母子几人落脚的院落,叩门求见,那人还未现身,便先爽朗而笑,及至近前,果然是个飞扬不羁的绝伦少年:“吴郡富春孙伯符,大你一个月,以后就叫我兄长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引子 第三十七章 天挺之秀(二) 过了年关后,第一个重要的节庆莫过于上元佳节,虽在战乱之时,男女老少却还是迫不及待地穿上春衫,走上街市,好不热闹。 小乔与周婶乘车来到汨罗江畔,是日天朗气清,湛蓝如洗,正有孩童在江边放纸鸢。小乔托着粉腮,嫣然而笑:“婶婆你看,这就是屈子当年投的汨罗江了。” 行车迟迟,未免疲累,周婶捶着酸痛的腰,含笑回道:“我不懂这些,只是在郎君幼时读书听过几句罢了。” 提起周瑜,小乔低垂杏眼,小脸儿上娇羞又恬然:“周郎小时候一定很聪明罢。” “可不是吗?与旁的孩子一道在私塾读书,先生却唯独对我家郎君赞不绝口,说他过目成诵,天资极聪颖的。” 两人正闲谈着,忽闻道旁传来一阵马鸣咴叫声,小乔撩开车帘,只见羊肠小道上,一青衫男子束发玉冠,策马驶来,龙章凤彩,气韵朗朗如松下风,不是周瑜是谁。小乔禁不住娇声嗔道:“不是说了不要他来接,怎的还是巴巴赶来了。” “郎君记挂夫人,就如夫人记挂郎君。眼见离巴丘不足百里,郎君哪里还耐得住,自然是要来相迎。” 及至近前,周瑜摆手示意车队不必停驻行礼,自己则驰马至车畔,打趣般问小乔道:“这是谁家的夫人,生得如此貌美,周某可有幸相识?” 小乔本还羞赧,见他这般逗弄自己,倒是一点也不紧张了,装作一本正经地回道:“我的夫婿是江左周郎,阁下可曾相识?” “自然相识”,周瑜隔帘牵住小乔的手,眉眼间满是笑意,“便是要如此人物,才与夫人相配。” 语罢,周瑜策马上前,示意哑儿下车骑马,自己则亲自为小乔驾车。 有周瑜在,这数百里路好似一下子有了生趣,小乔望着映入眼帘的洞庭湖,不禁慨叹:“云梦泽果然胜大,小时候读书就很想亲眼来看看呢。” “城北处有个城陵矶,能看到云梦与大江交融,蔚为壮观,改日我带夫人去看看”,周瑜回身对小乔说道,四目交汇,满是浓情蜜意。 说话间,一行人进了巴丘城,只见街巷里处处结彩张灯,小乔蓦地想起了两年前在居巢过得那个上元节,彼时她苦苦地喜欢着周瑜,压根不知他对自己的心思,哪里想得到,两年后竟会成了他的妻子。 小乔还没缓过神,就见马车停驻在一方府宅之前,周瑜探出手,笑对小乔道:“夫人别发呆啊,到家了。” 眼前是一方三进的院落,小乔含羞拉住周瑜的手,与他一道步入院中,只见亭台精巧,借景于天,与远处的青山呼应成趣,很是雅致。 周瑜吩咐众人拆装行李,自己则拥着小乔回后院厢房。小乔方进屋还没站稳,就被周瑜一把揽入了怀中,只听他好听的嗓音传来:“一别月余,真是折磨坏人了。” 小乔轻抿薄唇,很没出息地红了眼眶:“我还以为你带兵打仗的时候,就不会想我了。” “越是带兵打仗时,就越是想你,只是很多时候无法宣之于口”,周瑜抚着怀中的小身子,甚是疼惜,“月余不见,你怎的瘦了?” “思君令人老罢”,小乔依在周瑜肩头讷道,“可巧又在上元节见到你了,许是老天怜悯我的心思。” “你才多大,怎的就说老不老这样的傻话”,周瑜看着一脸稚气的小乔,不禁被她逗笑,“不过,并非老天怜悯你的心思,而是我算准了要在今日见你。” 小乔不解,大大的眼睛望着周瑜,很是困惑。 “你忘了我说过,去年是最后一次让你自己过生辰,往后我都会陪着你,绝不让你落单”,周瑜说着,忍不住吻上小乔的薄唇,从轻缓到缠绵,两人皆心荡神驰,正动情之际,却听得门外小厮唤道:“郎君,夫人,该用午饭了!” 周瑜不情愿地放开小乔,两人相视一笑,都有些赧然,只听周瑜说道:“罢了,大白天的,一会子吃完饭,我带你出去看花灯。” 随着十余日颠簸,孙策一行终于回到了姑苏城。与上次入城的盛世不同,此一次街道上冷冷清清,空旷无人,马背上的孙策不禁一脸诧异:“今日不是上元节吗?怎的一个人也没有?” 孙权驰马上前,指着远处河边道:“兄长且看,人都在那边……” 孙策顺着孙权所指望去,果然看到男女老少成百上千,围在河边一长溜纸黄灯笼下,不知在做什么。孙策眉头紧蹙,吩咐身侧道:“去查查,他们在作甚”,而后带着孙权打马向将军府驶去。 正值上元节,吴景的妻室来此探望吴夫人,孙策与孙权风尘仆仆入堂来,双双一抱拳,行礼道:“母亲,舅母。” 见孙策与孙权平安而还,吴夫人终于放下了高悬的心,无比开怀:“这年还没过完,你们就回来了,一会子一家人吃个团圆饭。” 孙策却显得兴致不高,拱手赔罪道:“未能取黄祖项上首级,告慰我父在天之灵,还请母亲责罚!” 吴夫人起身上前扶起孙策,宽解道:“奸人素来奸猾,纵使逃了,也难逃严惩。你做的已经很好,母亲很欣慰,还未看过你儿子罢,快让乳母抱来……” 孙尚香见两位兄长回来,开心得在一旁手舞足蹈:“长兄还未见过绍儿呢,那孩子生得可漂亮了!” 孙策挠挠头,这才沉吟问道:“怎么独不见莹儿,她可还好吗?” “绍儿生得壮实,你夫人却瘦弱,生产的时候颇为凶险,这一两个月且养着,天又冷,你母亲就没让她过来。” 听了舅母这话,孙策撂下一句“我去看看莹儿”,拔腿就往后院跑。乳母方抱了孙绍过来,却不见孙策踪影,很是有些茫然。 吴夫人笑对众人道:“男人呐多都是惦记媳妇的,只有我们女人才日日想着孩子。罢了,等晚饭时候再喊他们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引子 第三十七章 天挺之秀(三) 厢房里,大乔穿着绸白素衣,从檀木箱中拿出几身裙袍,正不知如何选择,孙策风风火火闯入门来,三下五除二褪去了坚硬的甲衣,一脸欢愉地拥住大乔:“莹儿,我回来了……” 大乔莞尔一笑,澄澈透亮的双眸灵活婉转,示意孙策道:“今夜元夕,母亲要设宴,你快帮我挑挑,我穿哪件去更加合适好看?” 乔蕤新丧,大乔虽没有明白守孝,却一直着素服,避节庆,为父亲尽一份心。孙策不想她为难,随手捡了一件青色襦裙:“夫人貌美,穿什么都好看。” 大乔美目一嗔,嘴角却挂着甜笑:“你可真是的,也太敷衍我了……” “敷衍?”孙策挑眉一笑,变戏法似的从怀中摸出一支雕饰极其精美的龙首金簪,笄在大乔的云鬓间,“大礼早已备下,请夫人看看,可还喜欢?” 大乔对镜一看,即刻将金簪摘下,双手奉还孙策:“这东西也太贵重了,无功不受禄,我可不要。” “你给我生了一儿一女,还说无功?”孙策不肯收回,不由分说,又为大乔簪上,“我知道,你是觉得这簪太奢华……莹儿,我打算昭告天下,立你做我的正妻,不再让你背负妾室之名,这簪子便算作为我夫人的华彩,添两分点点星光罢。” 从前在庐江时,为着妻妾之名,大乔也曾纠结,可她并非自己计较,而是不希望父亲为自己担心。现下乔蕤不幸离世,大乔早已不在意这些,柔声对孙策道:“我知道你为我筹谋思虑良多,可我余生不求其他,只求母亲长寿,孩子们健康,与你情长到老,妻也好,妾也罢,我都不在乎……” “我知道你不在乎,可这名分是我多年前就该给你的,你可以不在意,我却不能食言。莹儿,在我心中,你是我真正的妻子,我给你的一切,你都只需要安心接受,不需要推辞,更不许拒绝……” “可是……” 孙策不等大乔再回绝,俯身吻上了那令他日思夜想的红唇,一吻弥久,大乔已娇弱不自胜时孙策才不舍地将她松开:“立你为夫人的事,我已吩咐人去准备了,母亲也乐见其成,待绍儿过了百日,便是名正言顺,也不会有人再说什么。” 提起孩子们,大乔小脸儿上的笑容愈发温柔:“你去看过绍儿了吗?我起初还担心,琼儿会跟绍儿打架,没想到他们姐弟两个相处的可好了,绍儿一看到姐姐就笑……” “我只顾着看你,还没来得及去看两个小的……对了,我看外面街市上都挂了灯,一直到太湖边都很漂亮,一会子吃完饭,我陪你出去走走罢,你定是有好些日子没出去了。” 大乔确实已经闷在家里多日,听到孙策的提议十足欢喜:“那便太好了,方才小姑也说想出去,我们……” “不带尚香,就你我二人,我也不穿甲衣了,只穿常服,陪你出去走走。夫人,我们许久没有单独在一起了……” 孙策这般有兴致,大乔自然开心,小脑袋轻轻靠在孙策肩头,徐徐道:“那好,你等我收拾下,用了晚饭后,我们就出去。” 巴丘城里,华灯初上。小乔与周瑜顺着青石小路,随着人群漫步。 小乔穿着杏色襦裙,提着周瑜亲手为她做的小灯笼,一双美目顾盼生辉,水葱似的小手指着云梦泽湖畔的一圈灯火:“夫君快看,那边好漂亮!” 小乔这呼唤俏生生的,像她的人儿一般,煞是惹人怜爱,周瑜不觉软了眉眼,背手沉声道:“是啊,夫人若想看,一会子我陪你去湖边转转。” 小乔嫣然一笑,容色胜过星雨垂落银河,她悄悄将小手从宽袖中伸出,羞赧地拉住周瑜的大手,挺翘的小鼻尖上满是细汗。 周瑜嘴角的笑意漫散开来,反手与小乔十指紧扣:“拉紧我,这里人多,千万别走丢了。” 云梦盛景,八百里洞庭,湖光山色,夜景尤美。周瑜与小乔牵手走在湖边,任由晚风吹乱衣襟。见小乔沉默不语,周瑜挑眉道:“让我猜猜夫人在想什么,是在想两年前的居巢罢?” 小乔羞得垂着小脑袋,嘟嘴道:“那可是我第一次拆了总角,换了襦裙出去玩,正好赶上上元节……不过我真的没想到,你会买了簪子送我,虽然听姐姐后来提起,是她拜托你为我买的,但我还是觉得很幸福……” 东风徐徐,星辉与明灯照红妆,小乔初嫁,容色尤胜往昔,周瑜不觉驻步,半回身望着眼前的娇妻,一字一句道:“即便没有乔夫人的嘱托,我也会送簪子与你……你的一切都是我的,人生的第一支簪,自然也要由我来送。” 小乔和羞垂眼,一串银铃巧笑随风散落,她见四下无人,学着两年前那般,踮起绣鞋,轻轻在周瑜唇上一吻。周瑜未给小乔逃走的机会,伸出双臂揽住她的纤腰,将这一吻缓缓加深,悱恻缠绵。 不知过了多久,道畔传来隐隐的笑声,小乔才轻轻推开周瑜,打趣道:“这可与两年前不同了,两年前时你可是说‘都怪周某唐突’。” “两年前,若不是你跑了,也许我真的会克制不住自己的心思”,周瑜说着,带小乔来到一方渡口,只见一条小船横斜水中,在月色之下,显得宁谧又温馨。 周瑜大步登船,返身探手,接过小乔。见小乔不解,他一本正经地解释道:“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同船渡。这百年都修了,怎能把十年给漏了?” 小乔被他逗得咯咯直笑,乖巧地坐在船头,未几,一叶扁舟就顺流行至了湖心小岛。 方才一水隔岸,小乔隐隐看到岛上有火光,上来一看,才知此处修了一座精巧的塔楼。周瑜拉着小乔登上楼顶,只见澄明夜色下,碧水青天都别有一番韵味。周瑜拿起一直小棍放在小乔手上,拉起她的小手,将小棍比划在空中,小乔定睛一看,不由惊喜道:“这样看,月亮倒是我的花灯了!” 周瑜从身后拥住小乔,偏头一吻她如玉的面颊,指着北方道:“过不了几年,也许我会带你去洛阳看花灯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引子 第三十八章 乱象横生(一) 姑苏城里,孙策去了甲衣,身着常服与大乔一道出门赏灯。 上元佳节,满街步摇金钗,红妆春裳,大乔却只穿一身霜色素袍,略施薄黛,用一根青玉簪挽起了如瀑长发,饶是这般素简的装扮,她的姿容亦衬得满眼华服雪柳毫无颜色,娉娉袅袅,哪里像个育有一儿一女的妇人?孙策见众人从四面八方投来倾慕的眼光,凝在大乔的小脸儿上,左抵右挡不住,只恨自己不能亮明身份,命他们非礼勿视。 “孙郎,我想吃这个”,大乔好听的声音传来,娇而不妖,打断了孙策的思绪,他登时换了脸色,走到大乔身畔,只见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妇人正卖着吴地特有的梅糕。难得大乔好胃口,孙策麻利地付了银钱,将那裹着莲叶的软糯小糕点放在了她的手心里。 腾腾热气与清香盈满鼻翼,大乔鼻尖微红,小脸儿上满是餍足笑意,孙策紧紧握住她的手,神色里带着几分愧疚:“莹儿,委屈你了,跟了我这么多年无名无分,终于能光明正大地一起出来……” “嫁给你,是我此生最幸福的事,我又哪里管得了旁人如何看,既然不在意旁人如何看,又怎会在意名分呢”,大乔一席话说出口,蓦地有些羞涩,捧着梅糕在孙策眼前,“怎的只买了一块,你不吃吗?” 孙策摇摇头,却趁着大乔小口咬食的时候,上前轻吻了她一下:“难怪夫人爱吃,果然很甜。” 大乔羞得呛咳两声,见不住有人投来目光,好笑又无奈:“你可真是的,大庭广众之下……” “我亲我夫人,碍着谁的眼了?”孙策倒是一点也不放在心上,拉着大乔的手,缓缓登上一座小丘,俯瞰整座姑苏,只见四处结彩张灯,一团喜气,连远处的太湖亦是张灯数十里,星辉与灯火倒影水面,又有琴板之音隐隐传来,很是慵懒惬意。 大乔依偎在孙策怀中,望着眼前的景致,低喃道:“得亏有你,吴地才有这百里盛景,我也才有栖身之地。” 孙策将大乔抱在怀中,尖尖的下巴抵上她光洁的额,指着城西北处道:“莹儿,你看那边,那里是虎丘山,相传七百年前,吴王阖闾葬身在那里。你再看城南,四百年前,项羽于此地发兵……吴地从不缺英雄儿郎,可无论是阖闾还是项羽,由盛及衰,也不过数十年罢了。最近几日,子布兄与仲翔都在劝谏我,一是不光要图‘战’,更要图‘治’,二来便是莫要再孤寡一人出门,免遭横祸。我觉得他二人之言皆有道理,可论起来,守业之难度,确实不亚于创业,我自幼好读兵书,至于治世学问,虽有涉猎,却远不算熟稔。” “哪有人天生就什么都会?治吴郡这些年,你已做的极好了。莫说什么吴王项王,在我心里,你是唯一的英雄。” 大乔的话,令孙策很受用,嘴角的笑意更浓:“莹儿,那日在沙羡,就差一步,我就能杀了黄祖。这些日子以来,我每每想起,都恨得直捶桌。可今日又见到你,我心里好受多了,或许人生就是不可能事事完美,有遗憾,才能让我更珍惜下一次机会……” 孙策话未说完,忽见城中起了狼烟,原本平静安乐的赏灯会霎时乱作一团,在山上遥遥可见,黄纸糊的灯笼如瘟疫一般,大肆在姑苏城中弥散,孙策一声愣怔,待回过神来,他赶忙护着大乔往山下赶:“莹儿快走,出事了!” 夜色已深,巴丘府邸厢房内,小乔依偎在周瑜怀中,仰着一张纯净无瑕的小脸儿,问周瑜道:“后来呢?那黄祖老儿就这般,连夫人孩子都不要,独自一个人跑了?” “是啊,我们也没想到……不过,此人素来阴狠狡赖,能做出这样的事,也不足为奇了。” 小乔显得比孙策还懊恼,握着小拳捶打着软榻:“可真是可惜,就差了一步!周郎,我真的没想到,我小时候被拐,竟还与孙老将军遇害的事有瓜葛,得亏长木修当时放了我,不然我可要被他们害死,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 暗夜下,周瑜蓦地蹙紧了眉头:“他明明是黄巾余孽的帮凶,怎的在夫人口中,倒成了救命恩人似的?我很早前就与你说过,他不是个好人,可你啊,偏生不听,你让我那你怎么办?” 小乔咯咯笑着,回嘴打趣道:“人人都夸你度量恢弘,从不与人计较,怎的今日这话说得,倒像是含酸拈醋一般?” “你生来就当是属于我的,何来什么含酸拈醋?”周瑜说着,蓦地起身将小乔反压在身下,轻吻着她的薄唇,“方才你说累了,此时又闹着我讲故事,是不是蒙我的?” “我就是累了呢”,小乔被周瑜吻得娇喘连连,抵赖道,“腰又酸又痛,哪里是在骗你。” 周瑜一笑,翻身而下,为小乔掖好锦被:“那还不快睡?明日是不是又要说我欺负你了?” 小乔赶忙合上大眼睛,冥神装睡,未过多久复偷偷睁眼,只见周瑜依旧未眠,撑着脑袋望着她,忍不住笑出了声来:“我被你盯得都睡不着了……夫君,你说,现下黄巾余孽是不是只剩下长木修姐弟两人了?也不知他那日中箭后,到底逃去了何处呢。” 周瑜神色一滞,抬手抚着小乔的小脑袋,哄道:“那日他中了我两箭,应当是活不成了,单靠他姐姐一人,难以掀起风浪。你安心睡吧,有我在,没有人能欺负得了你,以前的事,再也不会发生了。” 周瑜的话,令小乔如饮甘泉,她嘴角泛起一抹甜笑,长睫抖了抖,须臾沉入了好眠之中。 待小乔睡熟,周瑜起身披上长衫,秉烛行至书架前,望着各类书卷,微微蹙紧了眉头:长木修素来奸诈,真的会这般善罢甘休吗?如若不然,他又会做什么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引子 第三十八章 乱象横生(二) 上一刻还是上元盛景,这一瞬,整个姑苏城便陷入了动乱之中。孙策带着大乔从小路下山,躲着暴乱的人流向将军府赶去。孙权已戎装完备,正带兵守在正门处,看到孙策与大乔,他赶忙招呼道:“长兄!长嫂!” 孙策送大乔进了府门,拉着她的小手嘱咐道:“莹儿,你与母亲带着孩子们好好守在家里,千万不要出来!” 大乔乖乖颔首,眼底写满担心忧虑:“孙郎,万万注意安全……” 孙策拉起她的小手一吻,命人紧闭大门,而后来不及换甲衣,就随孙权等人一道,投身乱流之中。 沿河小路原本挂满了喜气橙红的小灯笼,此时却被骚乱的人群踩得稀烂,满地鲜血,碎钗烂翠,在此情此景下,显得尤为凄凉。若非是在节庆时,以守城军的素质必能很快镇压,可今天恰逢年节之尾,当值人数少,那些身着黄衫的教众忽然暴动,令守军措手不及。可到底军力悬殊,孙策有信心,只要守城军出动,便必能很快将叛众镇压。 果不出其然,孙策方带兵到城北门,便见一军中斥侯策马前来,踉跄下马拜倒在孙策面前道:“禀主公,城中妖众皆已被蒋钦、周泰二都尉肃清,主犯于吉已抓捕归案……” 于吉?孙策眉头紧锁,那个写《太平经》的道士老头?他若想在江东兴风作浪,为何不选在自己离开吴郡之时,而偏生要选在他带兵回还之际,岂非自找死吗?孙策心有狐疑,回身对孙权道:“你带着他们继续在城中抓捕闹事的教众,我去看看。” 自从孙策接管吴郡以来,百姓安居乐业,少有作奸犯科之人,然而今夜的太平道作乱却突然之间令整个牢房人满为患。 孙策御马而来,匆匆随狱卒走入牢门深处,但见两旁一格格小牢房内满是被捕的教众,他们并非头戴方巾、身着黄袍的道士,而都是些布衣短褐的普通百姓,且以老幼居多,孙策实在好奇,到底是什么让这些看起来老实巴交的老百姓,突然之间变成了暴动的匪众。 一个五岁大的小男孩双手握着牢门的栅栏,一双大大的眼睛直直盯着孙策,见孙策驻步,那男孩吓得赶紧躲了进去,孙策却不恼,解下身侧士兵银枪上的缨子,蹲下身来,将红缨伸进牢栅栏内晃了晃。小男孩见此,不再害怕,走到孙策面前接过缨子,好奇地把玩着。 “你为什么会在这?”见小家伙玩得正投入,孙策趁机问道。 小男孩支支吾吾道:“有个穿黄袍帯黄巾的哥哥走过来说,只要跟他一起走,就能见到爹娘。” “那你见到你爹娘了吗?”孙策又问。 小男孩摇了摇头道:“没有。祖母说,爹娘在我出生后不久就被抓走了。所以,我每天都会在门口玩泥巴,这样爹娘回来时,第一个就能看到我。” 孙策本欲替他寻找他的生身父母,未想到竟是这种回答。五年前,正是自己率兵渡过长江,攻打江东之际。彼时许贡尚割据吴郡,为了采附近山上的金矿,到处抓壮丁充当劳力。若是这孩子的父母自那以后再没回来,怕是已经凶多吉少。 孙策摸了摸那小孩的小脑瓜,再站起身环顾四周,只见牢中百姓尽是这种无辜又绝望的神色。他们何尝想过要为害乡里,只是因为心中的某些执念而受人蛊惑,成了别有用心之人手中的傀儡。言语之于兵刃,似乎更为柔软,但却能毒害人心,甚至可杀人于无形。孙策实在没想到,自己在前线作战之时,竟有黄巾余孽在这里趁机煽动百姓,再联想起那日未能处死黄祖,孙策只觉气恨不已,所幸理智还在,他沉声对那狱卒道:“告诉你们当值的狱吏,一定要挨个神问清楚这些教众之间的关系,将每个人参与时间和动机都记录在案,互为印证。凡证明被诓骗裹挟的,晓以利害后一律释放。若有隐瞒串通、浑水摸鱼的,连带其余教众一起,杀无赦!” 狱卒连连称是,将一卷案宗双手呈上:“主公,张大人方才已经审过了于吉,这是张大人亲手拟的罪状与口供,请主公过目。” 大牢最深处的一间最大的牢房中,年逾耄耋的于吉盘腿打坐,勉力支撑着。月光透过他背后墙上的两扇铁窗,照在他被污泥沾身的白色道袍上,十足凄凉,看到孙策前来,他缓缓抬起沉重不堪的头颅,似笑非笑道:“孙将军,真是愈发得意了……” 孙策与于吉面对面,蓦地想起去年在街上碰见他布道之事:“得意?若真得意,去年就该结果了你,也省得你们为祸江南,一夜竟死了二三百无辜平民!” “老夫已经说过,此事与我毫不相干!老夫只是在那里传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罢……” “与你不相干?”孙策闻言,气不打一处来,怒道,“当年的黄巾之乱,明明就是受你写那经书挑拨,你也说与你不相干,灵帝竟然信了,念在你年事已高,未直接参与暴乱,未曾治罪。可孤与灵帝不一同,在你和你的教众的污蔑谩骂之下,孤早已成了‘乖戾暴虐、迫害教民’的‘桀纣之君’。你若真的无心造反,为何四处对孤加以编排,四处挑唆民心?孤若不杀你,如何对得起今晚惨死的百姓!” “老夫往来吴会,修道八十余载,渡化了多少身染灾祸之人,正所谓天道轮回,种善因得善果,老夫根本罪不至死!” “好一个‘种善因得善果’!让我瞧瞧,你们都种了什么‘善因’!”孙策说罢,命狱卒拿来审问于吉下属的口供案卷,随便翻开一页读道:“‘建宁年间,传道于翼州。因灾情甚笃,百姓蜂拥而至,求医问药。吾不通医理,乃持九节杖为符祝,教病人叩头思过,并以符水饮之。病或自愈者,则云此人信道;其或不愈,则云不信道。乃得教众上万人,得金万两,因病不自愈而死者,不计其数。’” 孙策又翻开一页,念道:“‘熹平年间,置教尊、设教区、颁教义,分三六九等,以捐家中资财女眷多者为上,可保万世太平;不捐,则阴以毒投之,亡,谓之不信道。教众皆倾家荡产以捐教尊,得资财女眷不计其数。选女眷美者为护法,簇拥左右,白日驱使,入夜则奸淫之,谓之以身献道。有女眷不堪而自绝者,皆弃尸荒野,谓之不信道。’” 孙策将录有口供的案卷重重地摔在地上,质问于吉道:“这就是你说的’种善因得善果’?如此邪魔歪道,以传教名义,行盗抢奸淫之事,你们有半分对道祖的敬畏之心吗?究竟是谁不信道?我不把你们这群蛊惑人心的祸害都杀光,我就对不起我家乡的百姓!来人!依律法,明日午时将此人枭首于街口,不得有误!” 巴丘城里,小乔疲累不堪,睡到日上三竿方醒,觉察天已大亮,她赶忙起身洗漱,收拾停当后速速走出了厢房。 周瑜正在前堂,张罗人收拾房间,看到小乔,他含笑招呼道:“哟,夫人醒了,昨夜休息得可还好?” 小乔小脸儿通红,卷着手绢嗔道:“这么晚了,你怎的不叫我起来,府里人不知怎么笑话呢。” “今日有客人要来,夫人若不休息好,哪里会有精神呢。” 有客人?她才从吴地来,又有什么人要来此处吗?小乔张张小嘴方欲问,就听小厮高声报道:“郎君,来了!来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引子 第三十九章 前波未灭(一) 周瑜牵过小乔的手,拉着她转过回廊,来到府门前,只见周尚夫妇正在下马车,小乔一怔,快步走上前去,搀扶住周老夫人,问安道:“大人与夫人怎么来了?周郎也不告诉我。” 周老夫人拉着小乔的手,满脸掩不住的笑意:“还叫我夫人?” 周瑜亦赶上前来,含笑对周尚一礼:“从父伯母,一路辛苦,快请吧。” 值此乱世,终于再与亲人相见,周尚夫妇都很是激动,欢喜之余又红了眼眶,应承着随周瑜一道进了府门。 周老夫人一直拉着小乔,欢喜得了不得,小乔倒是愈发羞涩,垂头道:“从父伯母累了吧,这里的君山产银针茶,最是醒神解乏,我去煮些来。” 语罢,小乔迤逦向庖厨走去,周尚夫妇则随周瑜进了正堂。三人才分席坐下,就听周老夫人打趣道:“先前你与婉儿来丹阳,我说你们登对,你这孩子还不肯信,如今看来,夫妻两个很是恩爱啊。” 面对长辈的打趣,周瑜不由显出几丝赧色:“是了,伯母看人眼光毒辣,我与婉儿……确实很好。” “姑娘家总是爱娇,她年纪又小,父亲新丧,你多疼她些,莫像你从父似的,见天除了闷头看书什么也不会做。” 周尚听到夫人这般编排自己,好气又好笑,又不能回嘴,转头对周瑜道:“不管怎么说,你现下成了亲,有了家眷,从父很高兴,先前因为匪患,没去宛城参加你二人的婚仪,但这贺礼可是万不能少的。” 周尚说罢,招手示意堂外的随从。随从立即上前,呈上一张礼单与周瑜,见周瑜要推,周尚又道:“你莫辞,这是我与你伯母的一片心意,在你这里待几日,我们也要回舒城老家去了,你们若有孝心,得空来看看我们便是了。” “怎么才来,从父就要走?”周瑜本想着,此番终能于家人团聚,没想到他们已打算好回舒城老家,挽留道,“伯母最喜欢湖光山色,这里的景致极美,横竖也多住些时日,再回舒城不迟。” 说话间,小乔带着周婶捧茶碗走入了堂中,周婶看到周尚夫妇,上前躬身大拜。周老夫人赶忙将她扶起,关切道:“你这年纪,已不该再做这样的事了,也要多注意保养身子,切莫累着自己,哑儿呢?快叫来给我瞧瞧。” 再见到周尚夫妇,周婶亦是止不住地激动,叩首罢,召了哑儿上前,见那从前还没有篱笆高的小小子,如今已有了少年模样,众人又是一阵感慨唏嘘。 笑罢言罢,周瑜对小乔道:“夫人,伯母舟车劳顿定是累了,劳烦夫人陪伯母去厢房看看,若有什么短缺,也请夫人一并安排。” 小乔猜到周瑜有事与周尚说,乖巧一应,搀扶着周老夫人向后堂走去。 果不出其然,待众人离去,周瑜低声问周尚道:“先前拜托从父追查那两个黄巾逆贼,可有下落了吗?” “正如你所意料,那个长木修从宛城离开后,辗转去了沙羡,与他的胞姐会合,在你们破城后,这两人似是趁乱逃了,其后他二人便再无踪迹可寻。” 以周瑜手中掌握的线索,长木修与黄祖确有瓜葛,按理说他不应当轻易舍弃,反而应当对他多加利用,怎么他们进军沙羡前后,这个人却从来都没有出现过呢? 孙策忙乎了一宿,听罢了几名主犯的供词后,回到了府中。将军府此次虽然没有受到风波波及,吴夫人的房中却一直亮着灯,孙策知道她担心,与她大致讲了作乱的事,便催她去休息。吴夫人撑了一夜,此时也乏了,听说事态平息,终于安心歇息去了。 孙策这才回房去,只见卧榻上,琼儿与绍儿一大一小两个小家伙并排睡着,大乔不时为他们掖盖被子。孙策就这样静静看着他们三人,将眼前的画面,一笔一划地刻在了心底。 不知过了多久,大乔回身欲拿披肩,看到立在门口处的孙策,抚着心口轻道:“哎呦,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的站着不说话,吓我一跳呢。” 面对大乔,孙策将心底的不痛快全部压下,低声笑道:“莹儿,我方才遇见子布兄,他跟我说,现下江东一带,都管娶了两姐妹的关系叫‘连桥’了,便是从我和公瑾这里来的。” “真的吗?那倒实在是有趣呢”,大乔又惊诧又欢喜,似是没想到,他们几人还能促成一个俗语。 “那还能有假?我夫人贤惠温柔又容色绝代,小姨子也还行,我与公瑾亦是天下数一数二的人物,你我这般恩爱,公瑾与我又情同兄弟,自然会是一段佳话。” “呀呀”,听到父母轻声说话的孙绍忽然醒了,舞动着粉嫩的小手,小脸儿上浮动着不谙世事的甜笑。大乔弯身将孙绍抱起,凑到孙策面前:“你看,绍儿长得跟你好像啊,虽然只有小小的一点,但五官简直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尤其是……” 大乔说着,忽然噤了声,引得孙策十足好奇:“尤其是什么?” 大乔顿了一瞬,才忍笑回道:“尤其他笑起来,甜甜的,又有点坏坏的,跟你很像。” 孙策拉住大乔的手,疼惜地吻着:“每次想到你生琼儿和绍儿的时候,我都不在身侧,心里就很难受,看到孩子长得如此康健,我更是愧疚……本来想今晚上元佳节,好好陪陪你,没想到又摊上这档子事。” “对了,昨夜的事,都解决了罢?虽然小叔回来说,人都抓起来了,但母亲还是很担心呢。” “都解决了,今日晌午,主犯便会被枭首示众,往后在我江东,再也不会有这些邪道之人为祸了。” “枭首?可我听母亲说,那个于吉在江东极有人望,贸然处死他,会不会有问题?” 孙策登时变了脸色,蹙眉道:“母亲极少出门,也不爱管这些事,她怎会如此清楚于吉的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引子 第三十九章 前波未灭(二) 哄了大乔去睡后,孙策来到吴夫人厢房外,等到春阳高升,吴夫人早期梳妆,孙策便迫不及待地入门请安,问道:“母亲,为何我听府中下人说,我不在的这些时日,你也曾见过于吉?” 吴夫人一怔,回道:“是啊,怎么了?你昨夜抓的作乱之人,不会是他罢?” “母亲明知就是这个于吉写了《太平经》,才生出席卷二十八郡的黄巾之乱!而我父亲也是因为他徒孙使用邪门之术襄助黄祖,才殒命于岘山,母亲与他来往,究竟何意?难道你也信了他的邪门歪道,劝我不要杀他吗?” 从小长这么大,孙策从未如此跟吴夫人说过话,此时话方出便后悔了,但又不愿松口,愣愣站着。 吴夫人放下手中的发梳,无奈叹道:“伯符啊,你的心思母亲明白,可你有没有想过,连灵帝都说,念他没有直接参加动乱,年事又高,不予追究,你现下贸然处死他,又算是什么呢?” “这个于吉,虽然从未亲自参与动乱,可他手下的徒子徒孙无一不是借着他的名号为祸一方,我若不闻不问,如何对得起昨夜惨死的百姓,又如何对得起我九泉之下的父亲!” 吴夫人压抑住情绪,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道:“儿啊,你可有想过,为何这起子人偏偏等你回了姑苏,才做起乱来,他们便是要让你暴怒,让你痛下杀手,你万万不可中计啊。” “邪不压正,如此奸恶之人,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便杀一双!”孙策撂下这一席话,起身便走,吴夫人欲追,却见他快步穿过回廊,片刻便没了踪影。 她无奈地瘫坐在地,叹息不止:孙策的性子刚直,太像孙坚,正面交锋无所畏惧,却容易被阴谋密计中伤,可若此事真的是个阴谋,背后又是何人主使?目的又是什么呢?吴夫人只觉参不透,吩咐身侧的仆从道:“你去告诉仲谋,让他这几日都跟着他大哥,寸步莫离,千万别让伯符一个人落单了。” 是日午饭后,小乔陪着周老夫人去君山踏春,老太太年岁不轻,却很是爱玩,爬山涉水,一刻不停,晚上回府时,小乔已经累得直不起腰,直挺挺趴在榻上,好一阵子缓不过劲儿来。 周瑜下午去了军营,现下还未回来,房间里空无一人,小乔趴着趴着竟然睡着了,迷迷糊糊间仿佛有人抱着她走了很远的路,等到再醒来时,竟看到一轮皓月当空,耳畔不时传来风铃轻响,汀汀淙淙,远处长江直流天际,与大湖浩然一体,小乔正不知是梦是醒,周瑜的嗓音蓦地响起:“夫人醒了?我还怕你一直睡着,要生错过今夜的良辰美景了。” 小乔迷茫回身,问周瑜道:“这里是何处啊,竟有如此景致?” 周瑜笑着指了指土丘之下:“那座塔楼不就是我平日办公之地吗?此处临江傍湖,小丘上还有这样一方亭子,既能远眺防止敌军渡江偷袭,又能观景,实在妙极,夫人以为如何?” 小乔放眼四望,只见亭中四角都摆着幽兰,清香四溢,低声问道:“这里布置得好漂亮,也是守望的士兵们弄的吗?” “傻瓜,你可是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周瑜抬手轻刮小乔尖尖的小鼻子,语气中满是宠溺。 小乔一怔,嘴角漫开丝缕浅笑,垂眼回道:“我的生辰,自己都忘了……” “你忘了,我可不会忘,一晃眼,你十七岁了,还记得刚认识你的时候,你还是个扎着总角的小丫头,现下已经……是我的妻子了。婉儿,我没有什么可以送你的,唯有这只长命锁,希望你不要嫌弃。” 小乔看周瑜如变戏法般,变出了一只精巧的小锁放在自己手心里,诧异道:“不是送小孩子才送长命锁吗?怎么……” 话未说完,小乔发觉锁上有字,细细看来,竟是周瑜的生辰八字。周瑜将小乔拥入怀中,轻道:“把我送给你了。” 长江滚滚,流水汤汤,小乔蓦地红了眼眶,回身主动轻吻周瑜,缠绵一瞬后,她低低说道:“周郎……我想改名字。” 周瑜不解,蹙眉问道:“改名?这是为何?” 小乔拉过周瑜的手,在他手心一笔一划写了个“琬”子,羞道:“你的名字从玉,我也想跟你一样……” 感慨于小乔的情义,周瑜心情大好,揽着她笑得一脸怡然:“周瑜、乔琬,好似真的更珠联璧合。其实不管你叫什么名字,你都是我唯一挚爱的人,夫人,这是我们成亲后你的第一个生辰,你可还开心吗?” “开心,与你在一起处,每一天我都很开心。周郎,今日我听从父提起,黄巾余孽未平,他们……还会再兴风作浪吗?” 周瑜今日方修书一封给孙策,让他务必警惕长木修等人再掀风浪,可面对小乔,他却只说:“我是先前嘱托从父帮我调查的,现下坏人都已经死绝了,你不用担心。” 小乔不再追问,窝在周瑜怀中,任由清风抚乱她的鬓发,触景生情,有感而发问道:“夫君,你去过那么多地方,洛阳、舒城、姑苏、居巢,现下又来到巴丘,你最喜欢哪里呢?”“我最喜欢有你在的地方。” 小乔嘴上嗔怪着,嘴角却忍不住往上翘:“你怎的也学得跟我姐夫一样,油腔滑调的。” 周瑜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拉起小乔的手轻吻着:“我说的都是真的……我父母去世的早,这些年在外为官,也不能常与从父伯母一处,唯有跟你在一起,才觉得真的是有家了,只是苦了你跟我颠沛流离。” “其实我也一样呢,姐姐嫁人以后,我有时也会觉得很孤独,又不知道自己将来能去哪里……现下虽然跟姐姐分离,却知道吴夫人、二公子和尚香小妹都待她很好,琼儿与绍儿都健康茁壮,虽然只是妾室身份,只要姐夫心里只有她,倒也无妨罢。” “这个你不必介怀,伯符其实早有打算,要立你姐姐做夫人,只是她先前有身子,不便行礼,现下她又为伯符诞下长子,便会更名正言顺了。先前伯符已请人测了凶吉,今年三月初三上巳节,也是伯符与乔夫人相识七年之期,他便会立你姐姐为正妻了。” </br> </br>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引子 第三十九章 前波未灭(三) 草长莺飞二月天,大乔随吴夫人去庙里为孙绍求了百日平安符,这小小的人儿生得愈发茁壮,修眉俊眼,逢人便笑,很是讨人喜欢。 大乔儿女双全,又与孙策夫妻恩爱,日子过得很是餍足,眼下最盼望的,便是小乔能早日得个孩子。是日,大乔正在暖阁里细细看着巴丘城传来的家书,孙策风风火火闯了进来,身后还带着两个上了年纪的绣娘,他兴冲冲对大乔道:“莹儿,快来试试,这衣裳你穿着可合身?” 大乔定睛一看,只见那两个绣娘手中捧着两件错彩镂金的衣袍,甚是华贵,大乔吓了一跳,拒道:“这衣裳太奢华了,我可不敢穿啊……” 一绣娘笑道:“这衣裳可是将军吩咐下来,我们十几个老姐妹用八股金线,绣了两三个月才绣得的!夫人若不敢穿,我们岂不是白费力了?” 大乔无法,只好说道:“那便……劳烦两位把衣服放这里吧。” 两人将衣衫放在了案上,复对孙策大乔一礼,躬身退了出去。孙策二话不说,上来就解大乔的衣带:“来,莹儿,换上让我看看。” 大乔不知该气还是该笑,在孙策的连哄带骗下换了衣衫,才坐在镜前,就见孙策从妆奁中拿出了先前他送的那支龙首金簪,亲手插在了大乔的鬓发间,慨叹道:“莹儿,你知道吗,我时常看着你就在想,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美貌的女子……” “你知道,我最不喜欢以色侍人”,大乔抬眼一嗔,讷道,“是不是等我年老色衰,你就不喜欢我了?” 大乔很温柔识大体,却很少像这般小女儿似的撒娇,孙策只觉爱不释手,揽着她的纤腰笑道:“我的心思你还不明白吗?再过几日,就是我们的好日子了。莹儿,我说过,你会是我此生唯一的女人,我要让你穿着这件衣裳,戴着这只簪走向我,让全天下人都知道,我孙伯符的女人,是这天下最幸福的人。” 感受到孙策满满的爱意,大乔未再执意回绝,含羞在他面颊上一吻,转言道:“这几日看你忙来忙去的,可是又有战事了?” 孙策本想等立了大乔做夫人后再与她说,见她已然看穿,便不再隐瞒:“曹操那老贼北上打袁绍去了,许都空乏,洛阳城更是犹如空城……莹儿,再等等我,或许这一次之后,我能给你个更体面的身份……” “你知道,我不在意这些。这些年你南征北战,为的不仅仅是为公爹报孙氏一门的荣辱,也为了江东百姓的安危,责无旁贷。可现下,你还如此年轻,已坐拥万里河山,我实在是有些担心……” “我的傻莹儿,在这乱世里,唯有激流勇进才是存活之理,我若不进,旁人便会来图谋于我,我已有万全之策,你不必忧虑。可巧我方才才收到公瑾从巴丘的来信,里面有小姨子的亲笔,你可要看吗?” 巴丘城里,周瑜看罢士兵操练回府,问庭间正给花草浇水的周婶道:“婶婆,琬儿去哪了?” 周婶还没回话,就听得侧门出“叮咣”一声响,小乔穿着男装,跌跌撞撞进了门来,身后还跟着哑儿。周瑜见她小脸儿脏脏的,似有打斗的痕迹,赶上前去,边检查小乔的伤处边问哑儿:“怎回事?夫人跟谁动手了?何人敢伤她?” 哑儿耸耸肩,学着小乔飞石头的样子比比划划,最终打在了自己脸上,周瑜困惑尤甚:“夫人是自己打了自己?” 小乔十分不好意思,推着周瑜往后堂走,进了卧房后,她褪去了染尘的男装,用药酒擦拭着伤处,周瑜探手接过:“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说,我可要去街上问了。” 小乔樱唇一嘟,絮絮回道:“过几日就是周婶的生辰了,她待我那么好,我就和哑儿说好了一起去布庄挑块上好的料子给她做衣裳,谁知道竟然听有人在说我姐夫坏话!我一时气不过,就跟他们争执了起来,那起子流氓想动手,我就用箭石教训他们,谁知道……好久……都不弄,就,就打到自己了。” 周瑜听罢,好笑又心疼,安抚道:“这些年伯符命人推广农桑新政,百姓支持,但总会有人心怀不满,发发牢骚,夫人不必太动气啊。” “若真的只是几个人发点牢骚便罢了,那可是十几个人,在那里造谣说姐夫杀了天师于吉,就要遭报应了,我怎么听得下去!” 这几日周瑜也听到了些许风声,本以为是百姓以讹传讹,但见谣言与日俱增大有鼎沸之势,他不得不起了几分疑心。眼下正是他与孙策图谋更进一步之时,江东数郡竟突然同时谣言四起,周瑜隐隐感觉事情有些不妙,修书一封,悉心装入竹筒中,召哑儿上前:“吩咐下去,加急发往姑苏。” 哑儿不会说话,脸儿上却满是焦急之意,冲锋陷阵似的一路狂奔出府去了。小乔从未见周瑜神色这般难看,上前握住他的手,柔声唤道:“周郎……” 周瑜回过神,对小乔一笑:“无妨,只是方才夫人说的事,令我有些疑惑。我给伯符传了一封信,让他加以提防。” 小乔巴巴望着周瑜,欲言又止:“你是不是……又要去打仗了?” “非也”,周瑜拿起药酒,继续给小乔上药,“我这几日虽然在练兵,但并没有出兵的打算。等到时局突转之际,我才会发兵,与你姐夫一道,荡平天下。夫人不必忧虑,先前我答应过,不管去哪都会带上你,只要你不嫌路途遥远,车行辛苦就好。” “思君不见君的日子,才最辛苦。” 听到小乔的肺腑之言,周瑜感喟又心疼,将她小小的身子疼惜地圈在了怀中:“怕你在家闷得慌,原本想带你去看练兵的,谁知一早你就出去了,我出去找了一圈,今日也不知怎么了,满街的姑娘泼妇,熙熙攘攘的,根本寻不到人,我找了一圈就回来了。对了,给周婶的衣料买了吗?” “还说呢”,小乔捶了捶酸痛的小细腿,嘟囔道,“今日也不知道怎么了,布庄里人满为患,还都在买织金锦缎,说是有人放出话来,要在上巳节那日,在江东选一春衫女子送金缕衣呢!” “金缕衣?”周瑜低喃着,一时怔忡,当年黄巾军鼎盛时,张角曾命人为自己织就金缕衣,难道此事与长木修那贼人有关?若真是这样,他为何要让孙策杀于吉,编造天谴谣传,又令人放出金缕衣的流言?而且特意指向大乔扶正的三月初三,难道他的目标并非是孙策本人,而是大乔吗?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引子 第四十章 人杰鬼雄(一) 不单是周瑜注意到了个中关窍,孙策亦是如是,但他不肯告知大乔实情,只是每日编些理由,唬了她不许出门。大乔本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现下便更是日日待在家中,专心将养两个孩子。 曹操与袁绍在北面激战正酣,孙策暗地练兵,预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之事,是日,他正在城北军营练兵,从东方欲晓到日暮西斜,一刻未停,忽听手下人来报:“主公,府中二公子急报,说孙小姐今日一早出门去布庄了,一直没有回家,老夫人焦急,派人去寻,听人说小姐被几个道士模样的人掳走了!” 校场内喊杀声如故,孙策的心却顷时挂在了嗓子眼,千防万防没想到,对方的目标竟然是孙尚香,他唯一的亲妹妹。 孙策来不及交待军务,便披上红绸披风,唤来大宛马,随来报之人向外赶去。 不知怎的,明明已是初春杏月,却赫然飘起了鹅毛雪片,洋洋洒洒,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就在地上铺了薄薄的一层。 北城门处,蒋钦与周泰正奉命追踪孙尚香的踪迹。孙策飞驰而来,与他二人并行。蒋钦与周泰拱手一礼,孙策摆手道:“虚礼免了,到底怎么回事?” “我们得到消息后,就带着人在城里城外找,根据目击的乡亲们的口供,分别在米店、布庄、城隍庙附近见过小姐的身影,最后一次便是见他们出了北门……” 孙策脑中迅速定位,竟惊异地发现,这些地点的连线组成的是一个“卍”字,这一瞬,孙策只觉浑身的血液都呼地涌上了脑子,他不顾一切地驰马,顺着官道一路疾驰,他头戴紫金缀玉冲天冠,身穿黄金龙鳞元护甲,披着绛红色绫罗披风,手执无穗十二锋银枪,背后还交叉背着一对双刀——七星刀和古锭刀。 飞雪如故,积雪更深,虽是雪原,大宛马的速度却丝毫不减,似乎觉察到今时今日非比寻常,需打起十二分精神,不过片刻,就将蒋周二人远远落在了身后。 蒋钦与周泰的马虽非宝马,却已经是寻常战马中上佳的。若他们都无法追上,那挟持孙尚香之人所骑必是日行千里的良驹。而当世若论谁的马最好,非吕布的坐骑赤兔马莫属,可吕布早已在白门楼伏诛,难不成,此事与曹操有关? 不论对方是谁,眼下要做的唯有追上去,将尚香夺回,再将掳走尚香的贼人正法。追着追着,雪地上出现了一串马蹄印,孙策赶忙挥鞭更急,沿印记疾驰追去。 天色愈昏,孙策一路向北追赶,已到了丹徒境内。此地濒临长江,江边有渡口,过了江,便是曹操治下的广陵地界。孙策越发怀疑此事是曹操搞鬼,心中的忧虑更加重了几分。 忽然,前方隐隐传来一阵马蹄声,孙策一下松了神情,愈加快了打马的频次。再往前便是大路转弯处,继而是一段冗长的“之”字形的下坡路,山下的渡口亦朦胧可见。孙策拐过此处,从马上探头向山下看去,果然见两名道士服饰之人正载着尚香遁逃。 五百步、三百步、二百步……孙策凭借着瞬间的加速逐渐缩小了距离。可前面的贼人似乎也察觉出后面的追兵,速度也陡然变快。 孙策明白,对面既然将赤兔马都带来了,必然是有着万全的准备,此时渡口接应的竹筏怕是已经靠在岸边,准备蓬蒿一撑就将孙尚香拐带过江。他屏息凝神,摸了摸胯下大宛马的脑袋:“我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接下来得辛苦你了,父亲便安葬在不远处,说什么也不能让他看着尚香有危险,只这一次就是拼了命也要给我赶上去,好吗?” 似是听懂了孙策的话一般,大宛马喘着粗气打了个响鼻,硬是保持着最快的冲刺速度,向前面的蓑衣人追了上去。眼看着对方已经近在五十步内,孙策直望向马上那人,但见尚香被用带子缚在其身前,头耷拉着随着马上的颠簸晃动,生死未知。 一股无名火涌上心头,孙策操起长枪,对那人大喝道:“贼人哪里逃!” 前面便是渡口,论距离,此人就算再快,待下马之际也会被自己追上,按理说已经是穷途末路了。可此人却依然执着地御马狂奔,并不理会孙策分毫。孙策正奇怪时,却见那人果真将马在江边勒停,可江边上却并没有什么竹筏或小舟在等着他。与此同时,江边的芦苇中突然现身二十余名身着蓑衣的刺客,皆全副武装,弯弓搭箭对准了他。 孙策顿时明白了,这根本不是要将尚香拐过江北去做人质,而是一个专为刺杀他而设置的陷阱。 那道人调转马头,丢掉斗笠帽,拔出腰间的短刀,横在了仍在昏迷中的尚香的脖颈间,不是别人,正是长木修,而他身边的枣骝色高头大马,头呈兔状,耳似狐形,颈如飞鸟,脊如龙骨,正是赤兔马。 孙策见此,不敢妄动,立即勒停了马,两伙人就这样对峙着。 “没想到丞相为了杀我,连吕布的赤兔马都借给了你。想要我孙伯符死,直接写信来便是,何必要如此大费周章,何必要牵连我家小妹?” 长木修冷哼一声道:“今日此地没有赤兔马,更没有丞相的事。唯有许贡之子与其门客,在此复仇罢了。”说着,他命人将许贡的小儿子推了出来,但见他不过十六七上下,手中拿着弓箭,却吓得直哆嗦。 “你,朝他放箭。”长木修命令道。 箭头上微微滴下紫色的液体,想必亦涂有怪鸟之毒。许贡的小儿子颤颤巍巍地张开弓,想要瞄准孙策射箭,可一箭射出,竟偏出一丈远。孙策见此,哈哈大笑,对长木修道:“知道你是张梁之子后,我就明白为何你想要置我与死地。十年前,我父亲的死,怕也是你们黄巾余党所为罢?” 长木修冷哼一声道:“是又怎样?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每个人都是如此。你不也因此,把于吉杀了吗?” 孙策反驳道:“你说错了。我杀于吉,是为天下人而杀。你们这些邪魔外道危害世人,抢人财物,奸淫民女,难道还要留着吗?” 长木修睨着孙策,满面不屑道:“我并没有抢人财物,奸淫民女,我只是报仇来的。” “好,既为报仇,当与尚香无关。把我妹妹放了,我这里,要杀头也好,要射箭也罢,随你。” 长木修冷道:“别以为你可以骗过我,长枪在手,我怎知你会不会配合?” 孙策立即扔掉了银枪。长木修又道:“还有身上的。”于是孙策又扔掉了背上的七星刀和古锭刀,这两把一把是孙坚攻破董卓时缴获的,另一把则是孙家祖传的宝刀。孙策举起双手,对长木修道:“现在可以放了我妹妹了吗?” 长木修冷笑了一声,随即松开了孙尚香。孙尚香仍在昏迷之中,被人猛地一推,即刻如软面条一般重重摔在了地上。 “尚香!”孙策赶忙上前查看,却未料到长木修突然宽袖一甩,一支浸了怪鸟之毒的飞镖如闪电般像孙策飞来。孙策一躲,这毒镖却仍擦着面颊飞过,划出了一道长长的血痕。 “主公!主公!”不远处传来周泰与蒋钦的呼喊声,长木修听得此音,即刻招手示意同党,一架竹排从隐匿的芦苇荡中驶出,载着长木修、赤兔马和那几个刺客一道渡江而去。孙策无心再去追,忍着剧痛晃着怀中的孙尚香,不住地唤着。可还唤不到几声,孙策便两手一软,倒在了孙尚香身旁。 不知过了多久,长木修下的麻药力道渐消。许是在睡梦中听到了孙策的呼唤声,孙尚香醒过来头一句话,便是“哥哥”二字。可当她彻底清醒过来的时候,却只见自己正身处荒郊野外的雪地,而她的身侧,孙策倒在血泊之中,早已不省人事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引子 第四十章 人杰鬼雄(二) 首发:【】不知过了多久,长木修下的麻药力道渐消。许是在睡梦中听到了孙策的呼唤声,孙尚香醒过来头一句话,便是“兄长”二字。可当她彻底清醒过来的时候,却只见自己正身处荒郊野外的雪地,而她的身侧,孙策倒在血泊之中,早已不省人事了。 “兄长……兄长!”这回换做孙尚香声嘶力竭地喊着,然而孙策任凭她奋力摇晃,却再也没有了回音。 “主公!孙小姐!”山上远远传来蒋钦和周泰的声音,他们没想到自己还是晚来了一步。孙策的大宛马全速飞奔一路到此,他们能在此时赶来,已是拼尽了全力。 “快!带主公回曲阿,速去传疾医来!”赶到渡口,周泰二话不说把孙策扛上马,系在自己身上,蒋钦则带孙尚香一同上马。一众人冒着泼天的大雪,载着孙策快马加鞭赶路。 在曲阿略作包扎后,孙策整个人也清醒了起来,脸颊上火辣辣的生疼,他一照镜子,只见俊生生的面颊一道长长的血痕,只是不似寻常伤口,隐隐发幽蓝暗黑。 孙策明白自己是中了怪鸟之毒,见孙尚香亦无大碍,便让周泰将他们送回了姑苏。吴夫人与大乔早已听说此事,乘车出城数十里相迎。待回府后,孙策对大乔道:“莹儿,当年公瑾配了个解鸟毒的方子,你可还留着?” 大乔应道:“一直留着,接到报信后,我就交给小叔,让他找最好的郎中配药去了。” 孙策拉过大乔的手,让她坐在身侧:“真是没想到,长木修如此卑鄙,竟散布流言,绑架尚香,引我入套!若非担心尚香安危,我早已经将长木修的脑袋拧下来了。” 大乔忽地眼眶一热,趴在孙策肩头,啜泣道:“你都不知道,那日蒋钦来报你遇刺,我有多害怕……” 到底受鸟毒侵害,孙策手上不似平日那般有力,却还是紧紧抱着大乔:“都是我不好,害莹儿担心了。旁的倒是没什么,就是伤在脸上,也不知会不会留疤。” “只要你人好好的就好,留不留疤我都不在乎”,大乔如是说着,小手轻轻抚上孙策包着白布的侧脸,“也该换药了,我帮你……” “不……”孙策显得十足抗拒,欲言又止道,“血淋淋的吓人,莹儿还是别看了。” 大乔摇摇头,执意揭开了孙策脸上的布条。这一道长长的伤口在孙策白净的面皮上,赫然殷红,确实有些摄人,可他的姿貌并未因此损毁半分,反倒更添几分热血英气,大乔十足心疼,一面为他上药,一面问道:“疼吗?” “这点伤算什么,根本不碍事”,孙策以手撑头,倚靠在榻上,神色有些疲累,“只是破了相,待三月初三立你为夫人时,旁人便会说我们不相配了,想起这事我就生气!” 大乔本心痛难过,听他如是说却被逗笑了,嗔道:“你还有心思说笑!你都不知道,前两日我和母亲有多担心,以后再出这样的事,你可断不能逞英雄了!” 孙策态度倒是极佳,连声答应不止。大乔还要说什么,却听孙权在外叩门,称药已煎好。大乔赶忙应声,就要去端,谁知才拉开木门,方才还好端端坐着的孙策忽然一头栽倒在榻,惹得大乔一时跌了碗盏,失声惊道:“孙郎!” 数百里开外的巴丘,周瑜身着素衣儒裳,与几个当地善于造船的老者一道泛舟,共同商讨造船用兵之事。周瑜虽年轻,却身居高位,这几个老者原本有些拘禁,但看他虚怀若谷,风流儒雅,谈吐得体、博文广知却不欺人卖弄,无不渐生好感,拼尽一身所学为他答疑解惑。 周瑜冰雪聪明,记得极快,未几心中便有了丘壑,就在这时,忽有侍卫摇舟而来,急道:“将军,姑苏急报!” 周瑜瞬间敛了神色,接过竹筒后,掏出小刀划开,抽出信笺,只见上面写着孙策遇长木修伏击之事,周瑜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见信后所述孙策并无大碍,他才絮絮松了口气,眉头却依然紧锁:长木修布下如此大局,难道就是为了让孙策受轻伤,不能北上攻打许都吗? 长木修想杀孙策,显而易见,既然有如此好的机会在眼前,他为何还要让许贡的儿子与门客出手,还最终放孙策离开了呢? 就在周瑜困惑不解之际,那侍卫又道:“将军,方才府中来报,说夫人用午饭时候身体不适,已请了郎中去府上,哑儿现在等在渡口,想问将军何时回府。” 小乔一向活泼爱动,近来却实在有些惫懒,现下又说身体不舒服,实在令周瑜感到悬心,见今日的事已谈得差不多,他便送别了几位老者,快马加鞭向府邸处赶去。 可当他急匆匆赶回后院厢房时,小乔窝在榻上,睡得正香甜,周瑜脱去霜色披风,轻轻挂在木架上,走上前来,只见小乔面若桃李,薄唇娇艳欲滴,合着双目睡得极香甜,一点也不像身子不舒服的模样。 周瑜诧异尤甚,看到周婶进来送汤羹,赶忙问道:“婶婆,夫人今日怎么了?怎的说她身子不适,还请了郎中?” 周婶嘴角忍着笑,回道:“夫人说要自己跟郎君说呢。” 究竟是什么毛病,还要自己说,周瑜愈发担心,忍不住追问道:“看病的事,哪里还能瞒着?婶婆就别让我心急,快点告诉我吧。” 就在这时,小乔听得他二人私语,终于醒了过来,看到周瑜,她十足欢喜:“夫君回来了?我还说莫要让哑儿去寻你了,可婶婆说这是大事,一定要找你回来呢。” 周瑜坐在床榻边,握着小乔的小手,很是关切:“夫人到底哪里不舒服,不然我给号号脉罢。我虽算不得什么名医,比外面的郎中却应当不差……”“你会号喜脉吗?”小乔说着,蓦地羞怯起来,小小的脑袋垂得很低,脸儿红得像在滴血。 周瑜怔忡一瞬,旋即紧紧抓住小乔的瘦肩:“你说的可是真的?” </br> </br>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引子 第四十章 人杰鬼雄(三) 首发:【】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正是江南好风景,本应心情舒畅,吴郡将军府上下却笼罩在一片凄风苦雨之中。 十余名郎中分别守在厢房内外,交头接耳,对孙策的病势议论不休,可说了大半天,也没有什么建树,末了还是其中年岁最长的一人上前对吴夫人道:“将军的毒原本不碍事,只要服了乔夫人方中的药物便能解,可是……此毒中莫名生发出旁的几样变化来,毒性极大,直攻心脉而去,老朽几人从未见过如此凶狠之毒,实在是……实在是回天乏术啊!” 孙尚香站在吴夫人身侧,听得这话,忍不住啜泣起来。吴夫人凝眉嗔道:“人还在呢,哭什么?你们治不了也无妨,总会听过何人擅解毒罢?不管是张仲景还是华佗,我们横竖都能把人带来。” 孙权焦急便要向外冲去:“我去找张仲景!” “小叔且慢”,大乔衣不解带,守在孙策身侧两天两夜,听得众人谈话,她起身迤逦而来,垂泪拜道:“两位名医闲云野鹤,难知其踪,现下再去寻人根本来不及,妾身愿为孙郎试解药!几位先生既然知道毒药配比,便大胆配解药罢,妾身死不足惜,但求……但求你们一定要救孙郎啊!” 大乔泣泪涟涟,如一树梨花春带雨,在场之人感慨于他们的夫妻情谊,无不动容,可几位郎中你看我我看你,依然无人应承。 吴夫人见状,忍泪道:“莹儿莫浑说,没有拿人试药的道理。罢了,你们只管治,无论结果如何,我们定不会责怪于你们。” 这些郎中听吴夫人这般说,才拱手称是,转身准备去了。大乔依然啜泣不止,吴夫人上前将她扶起,叹息道:“孩子,别哭了,伯符还需要你照顾,现下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且得存着气力,往后还有的熬呢。” 大乔哭得说不出声,只是连连点头,未几忍了情绪,又回榻旁守着孙策去了。众人怕叨扰,便也分别相携而去,大乔呆坐着,粉腮上挂着行行的泪,凝望着榻上的孙策。夫妻多年,他们相知相伴,大乔却极少这般仔细地端详孙策,这几日他未曾进食,俊生生的面庞更瘦削了几分,显得五官如刀劈斧刻般,峭楞楞的,很是严肃,不似平日里那般调笑的模样。大乔颤着小手拂过他的眉宇与鼻尖,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怎的好好的一个人,出去不过半日,就成了这般模样?这一道划在脸上的伤口,那么浅,怎会将他伤得这么重?大乔满心的不甘与困惑,哭声也从低吟啜泣渐渐转作嚎啕,不知哭了多久,她疲惫地睡着了,再度醒来时,竟已是夜半三更,皓月当空,她迷糊睁开双眼,竟看到孙策不知何时醒了,正含笑望着自己,眉宇间满是温柔,熟悉又陌生。大乔禁不住惊喜叫道:“孙郎!你何时醒了,怎的不叫我?” 孙策嘴角泛起一丝浅笑,打趣道:“莹儿的睡颜太美,不忍叨扰。” 这话又惹得大乔啼哭不止:“你身子感觉如何?我找郎中来……” “不必”,孙策撑着手肘想要坐起,却一个趔趄差点摔了,“莹儿,你把仲谋叫来。” 孙策面色如灰,不找郎中却要找孙权,大乔心底隐隐涌起一丝不详的预感,虽心如刀割,却不愿忤逆孙策的意思,大乔拭泪走了出去。未过片刻,孙权便匆匆赶来,立在屏风处等听吩咐。 打从孙坚去世,孙策如父如兄,对于孙权的意义非比寻常,此时见叱咤风云的兄长如此虚弱,孙权心底别提多不是滋味。 “仲谋……你过来……” 听得兄长召唤,孙权含泪走上前,只见孙策指着一只木箱道:“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 孙权一应声,从箱中掏出一只包袱,捧到孙策面前。孙策示意孙权打开,只见包袱中竟放着当年孙坚从洛阳宫中带出来的传国玉玺。 孙权薄唇颤抖,一脸茫然地望着兄长。孙策撑起身子,如寻常玩笑一样拍了拍他的手肘,笑道:“举江东之众,决机于两阵之间,与天下争衡,你不如为兄……举贤任能,各尽其心,以保江东,为兄不如你……从此以后,为兄打下的这江东……就是你的了……攻伐外事,皆问公瑾,休憩内事,多问子布……” 孙权怔忡一瞬,这才明白孙策此番清醒只怕已是回光返照,他明明还有如是多事未完成,怎能像他们的父亲一般,早早殒命了呢?可看到兄长将如此重担交于自己,孙权自知不该放纵情绪,大拜于地,忍泪道:“定不负……兄长所托!” 孙策喘息声极重,又道:“传张子布等人进来……孤有话要对他们说……” 冷月清霜,大乔独自立在回廊尽头,明明已是春暖花开日,她却冷得浑身寒颤,眼泪随着颤抖的纤弱身躯不住滚落。解药还没配出来,送信去巴丘的人亦还未到达,毒气便已蔓延至了心脉,这一瞬,大乔竟不知该怨还是该怕,整个人从感官到心智皆是木的。 忽然,有个毛手毛脚的小丫头快步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对大乔道:“夫人……将军找你来着……” 大乔生恐孙策有什么不测,整个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快步向厢房跑去。 已是四更天,夜幕极深,浓稠得如泼墨在天,大乔 气喘吁吁拉开房门,一眼望向床榻,不见孙策身影,她浑身冷汗一落,香魂差点飞出九重天去。孙策玩赖的笑声却从身侧响起,只见他倚着门板立着,仍是那般俊朗疏阔之态,从身后环住大乔:“莹儿,吓着你了吧……” 大乔的眼泪飞溅而出,不知该笑还是该怒:“你做什么?嫌我命长是不是?” 孙策轻笑着,禁不住又喘息起来:“今日是三月初三,莹儿,七年了……” 这几日孙策昏迷不醒,三月初三的册立之礼便自然而然地无人提及,而大乔守在病榻旁,早已忘了哪一日才是三月初三,没想到昏迷中的孙策还记得。大乔还没接口,便被孙策按在了铜镜前,只见他颤着骨节分明的手,从妆奁中取出那支龙首黄金钗,簪在大乔的鬓发间:“莹儿,我孙伯符说到做到,你是我这一生唯一的女人……” 孙策说罢,忽而向后一仰,整个人差点厥过去,大乔赶忙扶住他,急道:“我们回榻上,先回榻上,我去找郎中来……” “不必了”,孙策倚在榻上,面色又青白了几分,“难得你邀我回榻上,不似从前那般扭扭捏捏的,我怎能不珍惜时机?快来躺在我怀里,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 大乔顾不上理会孙策的打趣,强忍着泪,上榻倚在他怀中,他的心跳不再似从前那般响如战鼓,时深时浅,好似不知何时便会消失一般,大乔将出尘绝艳的小脸儿埋在孙策怀中,泪流不止,语调却极力控制的平淡:“孙郎,我也有件事想跟你说:琬儿来信,说她改了名字,我也想改……” “改名?这是为何,莹儿这名字不好吗?” “好是好,但我有个更喜欢的字。” “何字?” “笙,为策而生。” </br> </br>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引子 第四十章 人杰鬼雄(四) 大乔顾不上理会孙策的打趣,强忍着泪,上榻倚在他怀中,他的心跳不再似从前那般响如战鼓,时深时浅,好似不知何时便会消失一般,大乔将出尘绝艳的小脸儿埋在孙策怀中,泪流不止,语调却极力控制的平淡:“孙郎,我也有件事想跟你说:琬儿来信,说她改了名字,我也想改……” “改名?这是为何,莹儿这名字不好吗?” “好是好,但我有个更喜欢的字。” “何字?” “笙,为策而生。” 孙策半晌不语,大乔诧异抬眼,只见他青白的面庞上挂着一道浅浅的泪痕,大乔呜咽不止,哭得身上一丝气力也无,末了还是孙策拍拍她的瘦肩,打断道:“莹儿,我想看看咱们的孩子……” 大乔赶忙拭泪,撑着身子坐起:“稍等,我去让乳母把他们抱来。” “不必……”孙策言辞间几分犹疑,“别把他们叫醒,让乳母把他们包好抱来,在回廊下让我看一眼就行了。” 估摸着孙策不愿意让琼儿与绍儿看到父亲这般虚弱狼狈的模样,大乔眼中又蓄满清泪,沉默着点点头,疾步走了出去。 未过多久,乳母便抱着两个熟睡中的小娃娃抱到了回廊下,大乔扶着孙策起身,透过绢纱明窗,他看到了自己与大乔的两个孩子,琼儿不过三四岁,绍儿则刚满百日,仍是这般幼小,孙策有如万箭穿心,猛地转过身去,不再看那两个小小的人儿。 大乔含泪摆手,示意乳母退下,柔荑般的小手攀扶在孙策的手臂上,轻道:“孙郎,我扶你去……” 孙策却蓦地暴怒,猛地揭掉面颊上的膏药,摔在地上:“是我不想要这条命!而非任何人能害我!” 俊生生的面颊上重现那一道长长的伤痕,大乔惊得大哭不止,颤手抚上那伤口,却不敢着力:“别……孙郎……” 孙策踉跄几步,面色从青转为肝红,大乔忙架着他回到榻上,他的喘息声愈重,进气长,出气却越来越短,大乔哭得失声,却一刻也不肯将他松开。 孙策费尽气力喘匀了气,想要抬手为大乔拭泪,却再也使不出力来,看着自己心尖上的人这般断肠,孙策忍不住又流下泪来:“莹儿,对不起……不能……陪你到白首……不过你别难过,是我不想要这张丑脸,不想活了……并非旁人,得以害我性命……” 大乔泣泪交加,说不出话,只剩摇头的份,孙策后仰倒下,让大乔趴在自己心口上,艰难喘息道:“莹儿,别难过……我,我不会渡忘川,也不会喝孟婆汤,你好好活着,我等着你,等你把琼儿绍儿都拉扯大,再来……找我……” “不”,大乔哽咽哭道,“没有你,我活不下去……孙郎,没有你,我活不下去……” “傻瓜,你忘了我们成亲时,你曾答应我,不做虞姬,无论前程如何,都一定会好好活下去……” “我忘了,我只知道,没有你,我连呼吸都是疼的……” 孙策心如刀割,嘴上却泛起了一丝浅笑:“我可是一直记得,那夜你的样子,莹儿,我永世都不会忘……你还这么年轻,这么美……我自知不久于世,却也说不出让你另觅良人的话……” 大乔摇头不止,眼泪飞溅,滴滴落在了孙策的心口上:“除了你,我谁也不要……” “这几日昏迷间,我总做一个梦,梦里你穿着一件碧色的裙裳,骑着马,跑得离我越来越远……莹儿,我孙伯符不怕死,最怕的就是会失去你,我本以为我们还会有许多个七年,没想到,没想到……” 孙策的气息愈发微弱,心跳也渐渐缓了下来,大乔明白大限就在眼前,已顾不得哭,紧紧搂着孙策,一字一句说道:“不管几入轮回,我都要做你的女人……孙郎……” “带着这道疤……来世只怕我不会这么俊了”,孙策极其费力地说着,“你可不许……嫌我……” 大乔拼命摇头,啜泣道:“你不许忘了我,不许忘了我……” “莹儿,你知道吗,那年在汤山上,我……一眼便看上了你,可我怕你觉得我贪色,便,便不敢……承认。我想……除了貌美,应当是前世的缘,引着我,一步步靠向你……莹儿,你不老,我不渡忘川……” 孙策说着,声音愈发小而微弱,大乔应道:“我答应你,不做……虞姬……等把孩子们都拉扯大,把婆母侍奉好,我就去找你。” 孙策费力抬手,抚过大乔白嫩的面颊,疼惜的,留恋的,万般不舍。大乔忍着泪,乖巧地将面庞靠在孙策的手心,他手中的温度缓缓下降,渐渐冷了,大乔泪眼朦胧地望着嘴角含笑的孙策,只见他的手倏尔滑落,沉重地落在了卧榻上。 大乔愣愣地望着孙策,见他双目合着,嘴角还挂着那抹笑,一如七年前在汤山初见,仿佛他下一瞬还会开口,用骄矜又自信的语气说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先乌程侯长沙太守孙坚之子,吴郡江都孙郎孙策是也!” 大乔喉间哽哽,想要喊“孙郎”但又怎么也喊不出声,五脏六腑像是搅在了一起,却不敌心痛,她小嘴一张一翕,末了一呕,竟咳出一口鲜血,大乔这才“哇”地哭出声,一头栽在了榻上。 巴丘宅邸中,周瑜午夜梦回,不知为何惊醒,他徐徐起身,只见小乔在旁侧睡得极其香甜,心底霍地安定,丝丝缕缕的不安慢慢抽离,只剩满志踌躇与对未来的期许。 前几日听说孙策负伤,他十分担心,但见信中所说,中的乃是往日旧毒,且伤口极小,便不再挂怀。若是不出意外,孙策应当在秣马厉兵,最近几日忙完大乔的册立,便会发兵北上,袭取许都了。 他两人如同相契合的玉璧,皆有勇有谋智计无双,双剑合璧,便可霹雳斩天下。室内唯一一盏夜灯的照应着数丈长的舆图,周瑜定定抬眼,漆黑深深如湖的眼眸紧紧盯着舆图上隶书书写的“洛阳”两个大字,心中丘壑顿起。 若是此一番筹谋得当,是否便能实现他的筹谋了?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微信关注“优读文学”看小说,聊人生,寻知己 </br> </br>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引子 第四十一章 长歌当哭(一) 洞庭春晚,隔帘尽是莺声燕语,晨起梳洗迟,小乔淡扫柳眉,忽见周婶奉汤羹走入,慈爱笑道:“才熬的鸡汤,肥油我都撇掉了,又加了几位中药压腥味,很是清淡,夫人快尝尝罢。” 小乔从有孕之始,便胃口不佳,闻到荤腥就觉恶心,可她不想驳周婶的一片苦心,巧笑接过青瓷碗,搅动着调羹,却怎么也下不去口:“婶婆可知道周郎去哪了?一早起来就没看到他。” 小乔正问着,周瑜不知打何处回来,掀开帘拢,手里还抱着个精致的小竹筐,笑对小乔道:“夫人又不肯好好吃饭罢,我方托人从博南买了一筐酸杏回来,你且闻闻,可还中意?” 小乔早就闻到空气中淡淡的酸甜滋味,被勾起了馋虫:“我正想着这个味儿呢,你可买来了,快给我一颗……” 周瑜却不肯,扬眉笑道:“总不能不吃饭,见天吃零嘴罢?先喝汤,喝了再吃。” 说着,周瑜接过碗盏,细细吹凉要喂小乔。小乔当着周婶很是羞赧,垂眼顾自接过。 门外忽有人通报,周瑜轻轻一捏小乔滑腻的小脸儿,起身走出。小乔本,却忽然被周瑜与那人的谈话吓了一跳,只听周瑜震惊非常,语调不由自主抬了八分:“你说什么?外面都在传,主公遇伏过世了?” 小乔握着调羹的手一颤,差点跌了碗盏,她立起小耳朵,只听周瑜沉吟一瞬,隐隐道:“你去查一查,究竟是何人在造谣,又是何人在背后授意,一经查实,严惩不贷。” 小乔这才定定神,复捡起调羹,打算继续喝汤,谁知前厅又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小厮吆喝着姑苏来信,便气喘吁吁将信笺送到了周瑜手上。 不知怎的,周瑜拆了信笺后,立在回廊上,半晌不曾言语,小乔隔着纱帘,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看到他颀长的背影映着一株孤零零的海棠,令人莫名感觉有些戚戚。小乔赶忙扶着周婶的手走出,绕到周瑜身畔,低低唤了一声:“周郎……” 周瑜心口起伏不定,神情中写满难以置信,听得小乔的呼唤,他徐徐缓过神来,拉住小乔的手,越攥越紧,良久才开口道:“劳烦夫人带着下人收拾一番,我们……回姑苏去……我策马先行,现下就出发,夫人有着身子,徐缓跟来就是了……” 周瑜虽仍在尽力筹谋安排,小乔却清晰感受到他与平日不同,素来踌躇满志的眸底凝着不解,困惑,以及深不见底的愤怒与哀伤。 小乔从未见过周瑜这般,软若无骨的小手也紧紧握住他的大手,乖巧答道:“好……只是,为何这般突然呢?” “琬儿……你也得做好准备,伯符他……他因伤去世了,仲谋写的亲笔信,召我即刻回姑苏。乔夫人必定万般悲痛,你好好陪陪她罢……” 小乔惊得瞪大杏眼,抬手掩口,眼中不知何时已蓄满了泪,周瑜说不出什么宽慰的话,叹了又叹,叮嘱同样哭成泪人的周婶道:“劳烦婶婆照顾好琬儿,我这就出发了。” 语罢,周瑜快步穿过庭院,唤来白马翻身而上,风驰电掣般蹿了出去。春风暖,迎面吹来,周瑜却觉得心寒似冰,素来聪慧明透的头脑此时像木了一般,不管怎么想,都想不清楚:那一张薄薄的信笺上,是孙权的亲笔,字体遒劲又颤抖,写着“兄长殁,速归”,如重锤般,敲击着周瑜的大脑,可他无论如何都不愿相信,那个与他相伴成长,志同道合的兄弟,竟已与他天人永隔了。 孙策还那么年轻,尚不满二十六岁,还有满腔的抱负未实现,此时他不是应当身着银盔金甲,意气风发,带着数万大军北上攻伐许都吗?周瑜简直不敢去想孙策躺在棺椁里的样子,脑中不住回荡着上次分别时,他们在陌上并肩而立,说的那几句玩话,那飞扬的少年郎到底没能等到他们解甲归田,带着爱妻子女回归乡野那一日。 想到这里,周瑜的鼻尖蓦地酸了,这些年相伴,孙策为主他为臣,他并非是为着他从小相伴成长的交情,才心甘情愿在他麾下,而是为着他们二人共同的志向,为着那个理想中清明安乐的世界。现下孙策走了,再也无人与他并肩作战,荷戟彷徨的只剩下他独一人,周瑜御马如风,不觉钻入了一片积雨云下,落雨淋漓,滴滴落在周瑜俊俏的面庞上,竟不知他眸下的水痕是雨还是泪,他顾不上擦拭,不住打马,耳畔满是大雨幽咽如曲,亦算长歌当哭罢了。 孙策一去,姑苏城内外亦是人心惶惶,孙权年少主事,又少有战功,难免会有人心怀不臣,这几日张昭带着他分头去拜访几位老将与知名乡绅,局势却仍难以安稳,似是已有不少人起了离去之意,更莫提孙策麾下诸郡大小山头的军阀与匪头了。 打从孙策去世,大乔便时而清醒时而昏厥,清醒时她一声也不哭,只是立在棺椁旁,望着孙策,一瞬也不瞬,即便绍儿啼哭琼儿呼唤,她也难以回神,双眸只顾定定望着孙策,仿佛香魂亦随着他一道去了,在凡间只剩下这一具美丽的躯壳。 除了大乔外,吴夫人亦硬忍着,一滴泪也不落,与孙尚香数度哭断肠对比鲜明。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吴夫人一下子老了许多,可她数度历经离丧,明白眼下最重要的是将诸事料理清楚,是日待孙权回府,便将他唤至身前,叮嘱道:“你兄长已停了十五日了,再耽搁下去不像话,还是按照先前定下的,让他入土为安吧。” 孙权受命于兄,接下大任,却毫无喜色,犹疑道:“可是……诸位守边的将军都还没回来。” 吴夫人转着佛珠,心思却怎么也安定不下,叹息道:“守边的各位将军路途遥远,尤其是公瑾,即便昼夜不停赶路,总要近十日才到……不等了,还是让你兄长……早日……入土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引子 第四十一章 长歌当哭(二) 清明时节雨纷纷,不知是这细雨的节气令人断肠,还是伤心人的泪凝成了雨滴。周瑜一路疾行,除了去驿站换马外,星夜不休,七八日便赶了两千里路,回到了姑苏城。 空气中飘散着吴地特有的明后新茶清香,淡淡的,若有若无,今朝闻起来是如是的苦涩,周瑜立马中街,甲衣染尘,却未再向前行一步,只是望着冷雨过后悠长青石路上满地湿漉的冥钱发怔。 千赶万赶,还是晚了一步,未能得见孙策最后一面,此时此刻,周瑜才不得不从心底去接受:那个与他一同成长、相伴多年的飞扬少年,真的已经离开人世了。 他的模样还是那般清晰地镌刻在他脑中,那徜徉肆恣的笑容,仿佛能击溃世间全部的魑魅魍魉,他的声音还是那般明晰,不容辩驳中带着几丝恳切,萦绕在他耳畔,不住说道:“公瑾,你陪我去袁术那老儿帐中要兵吧?”“公瑾,你快帮我出出主意,大乔姑娘到底看上我没?”“公瑾……”“公瑾……” 想到这里,周瑜倏然闭上了眼,睫毛微微颤着,似是在竭力克制情绪,未几,他听得前方一阵响动,复睁开眼,只见道路尽头,披麻戴孝的孙权带着张昭等人快步走来。不消说,孙权便是听守城士兵来报,说周瑜竟回来了,才安葬了孙策便快步前来相迎。 周瑜克制住情绪,翻身下马,阔步上前。相距约方丈远时,孙权才要出声,却见周瑜一掀衣摆,跪地行君臣大礼:“公瑾来迟,请主公恕罪。” 这一跪,于孙权而言,重于千金。打从孙策崩逝,江东人士多有不臣,甚至连他身后这几名近臣,都难免生发离去之意,更莫提以君臣之礼相待了。孙权看着眼前的周瑜,只觉孙策去后,自己对于长兄的依赖尽悉转到了他身上,一时间感愧伤怀等诸般情绪涌上心头,良久方平定,屈身双手将他扶起:“回来就好……母亲一直记挂着公瑾大哥何日能还,快与我回家去罢。” 将军府中,吴夫人坐在暖阁里,背着人不住地滚下泪来。她一直自诩坚强,因为孙坚要带兵打仗,她无论身怀有孕还是拖儿带女,都顾自辗转,从不嗔怪抱怨,可老天却还是待她这般不公,令她青春守寡,又痛失爱子。若是能表达,她多想质问老天,为何如此待她?为何不要她的命,而偏生要了她儿子的命去?可她甚至连悲戚嚎啕的权利都没有,只能强打起精神,为活着的人筹谋。 以孙权的威势,尚不足以震慑江东,好在周瑜回来了,吴夫人高悬的心终于能安定几分,她正如是想着,便听阁外一阵匆匆的脚步声,正是孙权带着周瑜来了。 吴夫人赶忙拭泪,看着已换了缟素外裳的周瑜向自己行礼,不免悲啼:“你这孩子……几日间赶了两千里路,累坏了吧?” 周瑜喉间哽哽:“不累,未能第一时间赶回,乃公瑾之过。” 几人正说话,一身孝衣的孙尚香忽然跌跌撞撞闯进来,磕巴哭道:“母亲……长嫂,长嫂不知哪里去了……” 吴夫人闻言,霍地站了起来,急道:“我不是交待了,务必看好你长嫂……” “是好好看着的,可是长嫂喜静,不让仆从跟着,方才又说要喝水……她已经数日不吃不喝了,我赶快去小厨房烧水,谁知接了热水回来,长嫂就不见了……” “府中上下找了吗?琼儿和绍儿的房间呢?”孙权也不由得急了,追问孙尚香道。 “都找遍了,独不见长嫂踪影,往来宾客又多,不知道是不是趁乱出门去了!” 这几日大乔一直都木呆呆的,哪怕是今早为孙策起灵,她也只是上前轻吻了他的额头。众人皆以为,大乔是伤心过了,心智懵然,眼下看来,她倒应当是有旁的打算。 吴夫人不觉有些慌,吩咐道:“除了府中必要的差役小厮外,全部出门去,翻遍整个姑苏也得把莹儿平安带回来!” 话音一落,孙权与孙尚香便都蹿了出去,周瑜则立在原地没动,脑中回想着自己曾听小乔说过,大乔会骑马,难不成她真的去了那个地方吗? 距姑苏城四百里处牛渚,江清月近人,大乔独自策马而来,翻身而下,望着不尽滚滚江水发怔。 从前她从未独自出过门,更莫提骑马走这样远的路,自打孙策去后,她再不畏死,竟觉得广阔天地自由驰骋,再也没什么好怕的。 六年前,也是这样的春日里,孙策打从对岸渡江,渡江前一夜,他们便是在这乌江畔结为了夫妇。 大乔踮起玉足向对岸眺望,如霜冷月下,孙策命人建的亭子仍隐隐可见,大乔泪眼朦胧,仿佛看到了彼时的自己与孙策,正合卺交杯,依偎私语。 不知眼下是几更天了,大乔微抿薄唇,咸咸的泪珠儿入口已辨不出滋味,她轻轻解开身上的缟素外裳,临风一抛,皓白如雪的衣衫便随东风卷入了苍茫夜色中。 内里是那件孙策为她立夫人刻意准备的金线红裳襦裙,大乔从内兜中摸出了那支龙首簪,抬手笄在了云鬓间,她依然是那般的美,艳丽若桃李又清新如芙蓉,宛如数年前初嫁之态,只可惜良人一去,再也无人与她在此地把酒祝东风了。 大乔泪下更急,倏尔却又笑了起来,她沿着江边徐徐走去,任由江水沾湿了鞋袜,本该觉得冷罢,她却早已没了知觉,耳畔不知何处传来渺远的歌声,似是有人在唱“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说到底,她终究还是做不到。没有他的日子,心都已经疼得麻木了,她不能安眠,食不下咽,甚至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今日若是归期,她应当还能赶得上他的脚步罢,必定他说过,会在忘川等她,可她又怎么忍心他等得太久呢? 大乔呜咽着,气力愈发微弱,她索性坐在江边,任由江水沾湿了衣袍,缓缓地,缓缓地漫上身来,一点点将她吞没。 意识渐渐模糊,耳畔唯剩水声淙淙,凄婉又朦胧,迷离间,似是有人劈江破水而来,一身金盔银甲,背负银枪,笑容一如当年。 大乔不知是梦是醒,只想紧紧握住他探来的手,薄唇颤抖着,一张一翕不住唤着:“孙郎……孙郎……别丢下我,别丢下我!”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引子 第四十一章 长歌当哭(三) 滔天巨浪闪着银白色的光边,眼见就要将大乔吞噬,忽有一双强劲有力的手一把将她拉回。大乔不知是梦是醒,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周瑜和蒋钦,再转过身去,茫茫雾霭间已不见孙策的身影,唯有江水浩渺,大乔忍不住嚎啕而泣,欲挣脱周瑜与蒋钦二人,再往江中去。 周瑜禁不住高声道:“乔夫人,乔夫人你冷静点!伯符已经走了,但你们还有两个孩子!他们已经没了父亲,你难道还要让他们也没了母亲吗!” 大乔怎会不惦记自己的子女,不过是伤心太过,一时难以接受,听周瑜如是说,少不得恢复几分神志,可心痛的感觉分毫未缓解,大乔泣泪交加,掩面吞声痛哭不止。 蒋钦适时又接口道:“我与都督出来时,听人说小公子不住啼哭喝奶便吐,小小姐更是高烧不退,嘴里不住喊着母亲……” 这些话术只能令大乔更伤心,却不能彻底打消她心中轻生的念头,周瑜摆手示意蒋钦点到为止,转言道:“乔夫人与伯符一路如何走来,周某皆看在眼中,你的心痛,周某全然理解,可你要知道,我与他相交近二十载,情胜兄弟,心里的难过与不舍,并不亚于你……可我们寻死觅活又有何意义?伯符已然枉死,你这般随他去了,是能全你忠贞之名,可乔夫人在意这些虚名吗?凶手依然逍遥法外,琼儿与绍儿年幼失去双亲,即便老夫人再疼又能弥补几分?还有琬儿……琬儿方有了身子,焦急想与乔夫人相见,若是你有个好歹,你让她怎么办?” 大乔怔怔地望着周瑜,听到小乔有了身孕,她黑涔涔的内心倏然闪过一丝欢喜,精美的小脸儿上却做不出任何表情,兀自将泪珠儿抛洒在了风中。 周瑜见大乔不再挣扎,应是听进了这一席话,后一撤步,掷地有声道:“乔夫人放心,周某定为伯符报仇雪恨,决不让真凶遁世逍遥!” 巴丘到姑苏的古道上,小乔与周婶乘着马车一路疾行,此番回姑苏与来时心境完全不同,小乔焦急不已,一个劲儿地催促马夫。 马夫被催得没脾气,转而向周婶求助,周婶不知如何宽慰,也只能再将道理絮絮讲来:“夫人身怀有孕,将军不让快走,即便夫人担心大乔夫人,也要先顾及自己的身子。” “婶婆,我没事,身子不要紧,姐夫出事,姐姐肯定很难过,我得陪在她身边才行……” “夫人心疼姐姐的心情,我们都明白,可夫人身怀有孕,还是这最不安分的头三月,若真有任何闪失,大乔夫人岂不是要万般自责?更何况,我们府上不乏老幼,这般赶路,只怕他们身子吃不消……” 周婶这话有理,小乔心里再急,也不能不顾下人,她掀开车帘,看了看疲累不堪的众人,少不得沉定心思,对周婶道:“真是我急糊涂了,赶了好半晌的路了,大伙都累了,我看前面有个茶摊,不妨停下来,喝口茶歇息会子再上路罢。” 周婶这便命车夫停驻,几十号人围着茶摊坐下,等着掌柜烹茶煮水。小乔亦在周婶的搀扶下走下车来,戴着薄纱斗笠坐在远处的案前歇息。未几,掌柜掂着茶壶上前,为众人斟茶,及至小乔处,周婶却拦了下来,嘱咐他换些清水来。 不远处,长木修正带着一众黑衣刺客正埋伏在林间,孙策之死既是他一手促成,他便猜到周瑜会千里奔丧,留下小乔独自慢慢返回姑苏去。 原本他已下定决心,今日必将小乔抢走,可当他看到小乔行动不似从前灵敏,好似有了身孕之时,却不由自主地迟疑起来。 他可以接受小乔嫁了周瑜,却不能接受她身怀有孕,这般将她抢来,他又要如何面对她腹中的孩子?长木修正迟疑间,听得道路尽头一阵打马声,他定睛望去,只见一孙氏门下将军模样之人带着数百名士兵御马而来,如一阵风一般,即刻到了小乔面前。 此人不是别个,正是吕蒙。小乔起身掀开纱帘,快步迎上,问道:“可是周郎让你来迎我们的?” 吕蒙拱手道:“正是,都督一切安好,大乔夫人也无恙,都督走不开身,又担心乔夫人会忧虑,特派我等相迎!” 听闻周瑜与大乔皆平安,小乔如释重负,与周婶一道安排吕蒙等人喝茶歇息。深林中,长木修手下人看着形势突转,不由忧心,沉吟问道:“少主……这,还动手吗?” 长木修半晌不言声,黑漆漆的眼眸中满是愠怒,可他明知正是他方才的犹疑,令他错失了良机,只能从牙缝中挤出一句:“撤!”便带着手下人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深林。 姑苏将军府中,张昭将一张生辰八字帖递与孙权,徐徐道:“这姑娘乃是尚书郎谢煚之女,谢家在江东有人望,但又并非钟鸣鼎食之家,将军若与她成婚,既可以助长声望,又不至意图太过显眼,惹得他人非议。我已与老夫人商议过此事,她表示同意,不知将军……” 孙权今年已经十八岁了,却还未立正妻,张昭的意思很明显,便是让他通过娶妻来笼络江动人心,孙权自知年少,这江东诸郡又是兄长浴血奋战而来,自己不过是坐享其成,眼下为了保全座下的河山,做这点事实在算不得什么,他轻轻颔首,对张昭道:“只要母亲觉得好,我没有意见,你们选日子罢。只一条:兄长走了没几日,不许大操大办,万事从简。” 张昭听孙权如是说,少不得又勾出对孙策早逝的伤感,忍了忍情绪,拱手退下操持去了。待张昭走后,孙权起身立在这议事堂里,看着熟悉又陌生的陈设,压抑许久的悲凉感禁不住又涌上心头。 正当此时,周泰忽然急匆匆快步赶来,附在孙权耳边低语几句。孙权只觉浑身的气血都涌上了脑顶,拉着周泰的衣襟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当真是她?”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引子 第四十一章 长歌当哭(四) 这几日来,吴郡的雨就像未亡人眼底的泪,潺潺涟涟,尽日不休。行人举着油纸伞屐着木鞋,匆匆走过湿嗒嗒的石阶,片刻便消失在了雨巷尽头,唯有漉漉的水车兀自吱呀呀转着,似是我行我素,木然不懂路人的伤悲。 孙权从将军府一路狂奔而出,穿过窄巷,冒雨一直跑到了东面街市,周泰追赶不得,眼睁睁见他飞奔进了绸缎庄,呼哧带喘急忙跟了上去。 密密的雨滴顺着面颊滚落,孙权顾不得擦拭,放眼四望,一眼便看到灯火阑珊处,有一纤腰束素的姑娘与一高挑男子正在选绸缎,两人举止甚是亲近,毫不避嫌。那姑娘微微欠身,露出侧脸,人面桃花,容貌清丽,不是步练师是谁? 她失踪的这一年多的光景,孙权对她的思念非但没有减少,反而与日俱增,他派人四下去寻,只恨不能将江东翻个底朝天,没成想她人竟然就在姑苏城,还有了别的男人。 虽然兜头淋了大雨,孙权却还是觉得无名火直冲脑顶,他拼命压着怒意,调息定神,大步走上前去,哑着嗓子唤了一声:“小师。” 步练师怔然一瞬,回身望见孙权,樱唇颤抖,嘴角一扬,明明是笑,却落下两滴泪来:“孙郎,你怎么在这?” 看到步练师这般反应,便知她心里还有自己,孙权有了底气,昂首眯着眼,盯着她身侧俊秀的男子问道:“这厮是谁?不知道我与你有婚约吗?” 步练师满脸无法言表的尴尬,小脸儿上一阵红一阵白,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解释,便见身侧的男子冲孙权抱拳一礼,谦恭说道:“鄙人步骘,小师的族中兄长,我兄妹几人这几日才到姑苏,为着去求见将军与老夫人,略备薄礼,没成想东西还没买好,孙将军就来了。” 孙权最怕的便是步练师已觅得良人,脑中不知上演了多少回,今日遇见便想当然认定,这男人与她有私,如是还真是尴尬,孙权满心的怒火都转做了羞臊,他抬手挠着头,倒不像是个方承接了兄长衣钵的地方豪强,而只是个用情颇深的少年。末了,还是周泰上前打破了僵局,招呼道:“孙将军请两位入府,这边有请罢。” 行路漫漫,紧赶慢赶着,小乔终于乘车回到了姑苏城,见马车停驻在周瑜府宅门前,她央求周婶道:“婶婆,送我去将军府罢,见不到姐姐,我的心里总是慌的……” 周婶望着小乔,既心疼又无奈,叹道:“夫人与大乔夫人真是姐妹情深,方才听人来回报,大乔夫人担忧夫人的身子,已先一步到咱们府上了。” 听说大乔来了,小乔急忙跳下了马车,不顾雨势推开府门,只见几名老仆侍婢正打扫庭院,她快步穿过回廊,来到正堂,大乔纤瘦的身影映入眼帘,惹得小乔鼻头一酸,眼泪再也克制不住:“姐姐……” 都说“俏不俏一身孝”,大抵是不错的,大乔不施粉黛,一身粗麻孝服,非但没有令她失去光彩,反显得更加绰约夺目,楚楚动人,听到小乔的呼喊声,她秋波一转,回身讷道:“琬儿……” 小乔再控制不住,跑上前去,扑在大乔怀中,嚎啕不止,反倒是大乔克制隐忍,抚着小乔的长发,忍泪宽慰道:“莫哭了,再哭肚子里的娃娃可要遭罪呢。” 大乔遭受到苦楚,小乔并不能感同身受,可她只要细细去想,就觉得如有弯刀钻心,怎一个疼字了得?哀莫大于心死,大乔如是还能好端端站在这里,只怕只是因为世界还有些许牵绊,若非如是,她定然早已跟着孙策去了。 小乔明白自己便是大乔的牵挂之一,竭力控制住悲伤,颤声强笑:“姐姐可好?绍儿和琼儿好吗?我在巴丘一切都好,就是惦记你们……” 大乔拉着小乔坐在她事先铺好的软席上,为小乔盖上松软的薄被,又命下人生起小火炉,哑着原本清亮动听的嗓,每一个字都像是费尽了气力:“我没事,两个孩子也都好,绍儿还不懂事,琼儿也只以为父亲像从前一样,带兵打仗去了……婆母才是最难受的一个,她虽然竭力忍着,装作坚强,两鬓却多了许多白发……” 小乔不觉又落下泪来,紧紧握着大乔冰冷的小手,哽咽道:“老夫人坚强,姐姐也要擅自珍重。毕竟姐夫最在意的便是老夫人、姐姐与两个孩子,姐姐一定要保重自己才是……” 大乔苍白如纸的脸庞虽写满悲凉,却也透着决绝:“你放心,姐姐没事。我已想明白,绝不枉死,令仇人痛快,一定要亲眼看到周将军和小叔为孙郎报仇,将来到了忘川,也好让他瞑目……” 大乔说着,忍不住淌下泪来,她很快揩去,将葱管般的小手放在小乔依旧平坦的小腹上:“你的身子才是眼下最要紧的……琬儿,这是你与周将军的第一个孩子,头三个月要特别留神。我们虽没有母亲,可你有我,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你不必害怕,不管缺了什么,都只管跟我说。” 小乔几分茫然,望着大乔不解道:“我听人说,伤了姐夫的是许贡的门客,俱已被蒋钦周泰处死了,方才姐姐又说周郎要替姐夫报仇……” 那长木修与小乔到底是有渊源的,大乔迟疑一顿,没有据实相告,只道:“应当还有幕后主使罢。” 小乔恐怕再追问会引得大乔更伤心,即刻转了话题,与她说些旁的见闻,大乔到底心伤难愈,整个人木木的,小乔心里明白,未几便推说自己乏了,命人送大乔回将军府。 周瑜派了几波人来看望小乔,自己却未能得空现身,小乔知道他必定忙碌,倒也分毫不计较,只是一路赶得甚急,小腹忽然感觉有些不适,加之回想起大乔所说害了孙策的主谋,小乔由不得肉跳心惊,她抚着案几缓缓起身,竟看到雪白的软榻上一片殷红鲜血,她吓得一踉跄,腿脚一软差点摔了,急声唤道:“婶婆!婶婆!”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引子 第四十二章 命也奈何(一) 入夜时分,雨势未歇,反而越下越大,激起水泡无数。孙权处理罢政事,匆匆赶回后院,在一间偏僻的厢房门口停驻。 明纸糊窗,烛火明明,映出一个清瘦倩影,孙权走上门前,原想叩门,又觉显得有些生疏,踟蹰两下,索性推门走了进去。 步练师正坐在窗前做绣活,素衣襦裙外披着一件磨旧的缎面斗篷,衬得她眉目清澈如水,甚是动人,看到孙权,她欠身站起,小脸儿上写着几分娇羞,讷道:“孙郎来了……我温了些黄酒,驱寒最好不过,你可要喝些?” 孙权不由分说,将步练师一把拉入怀中,紧紧抱着,不知过了多久,才恋恋不舍地松开手,拉着她到一旁软席上坐定:“小师,委屈你了……” 步练师垂着眼,眸底满是温柔:“不委屈,只要能与你在一起,妻也好,妾也罢,我都不在意。” “话虽如此,兄长才走,连收房之礼也难以万全,确实是委屈了你,甚至连这房子,也不能周全布置,位置也着实偏僻了些……” “真的已经很好了,你不必自责”,步练师轻柔的话语好似有魔力,能驱散孙权心头的不安与茫然,“先前我住的房子,还不如这个一半,如今能在这里,又能时常见到你,我已经很知足了。” 孙权牢牢拉着步练师的手,似是捧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母亲虽没有言语,但能看出来,她很喜欢你,今日下午得空,可在这院子里转了?” “下午月姐姐带我转了一大圈,四下认了人,只是院子大,岔路也多,我都还没记住呢。不过月姐姐好性子,人很和气,带着我走了那么久,一点怨言也无,当真是个极好的人。” 这“月姐姐”指的便是孙权妾室,袁术之女袁月,孙权对这位侧夫人没什么情爱可言,却因其人品贵重,十分尊敬:“月夫人是和气,跟她父亲一点也不像……你们也去看过长嫂了罢?” “看过了,第一次相见,只觉得长嫂比传言中更美,温柔又贤惠,还拿了亲手做的江米饼给我们吃,只是她精神头不大好,说不了几句话,便看起来很疲惫。” 孙权听步练师如是说,经不住又勾起了兄长早逝的伤感,重重叹了口气:“父亲去世的时候,我才只有几岁,这些年若非兄长一力担当,我们家根本不会是这般光景。长嫂亦待我与尚香有恩德,你若得空,多去看看她罢。” 步练师乖巧点头,一个好字还未说出口,便被孙权突如其来的吻堵在了口中。从前他们年少,虽两情相悦却从未如此亲近,步练师不由紧张得微微打颤,孙权恋恋不舍地松开她樱唇,凤眼中满是不容辩驳的决绝:“这一次,我绝不会再放你走了……” 漏夜更深,已两三日未得合眼的周瑜终于回到了府上,直奔卧房而去。方见哑儿带着周婶来,说小乔动了胎气见红,惹得他肉跳心惊,急匆匆便策马往回赶。 幽暗卧房中只点了一盏灯,小乔拆了发髻,合目躺在卧榻上,平素粉扑扑的小脸儿苍白如纸,长睫随着呼吸轻颤,琼鼻鼻尖微红,估摸是方才因为害怕哭了鼻子。周瑜沉默地坐在榻旁,望着小乔,蓦地就红了眼眶。 这几日确实太忙了,孙策早逝,江东四境不安,甚至连鲁肃都起了离去之意,更莫提军中上下,有多少人旁生异心,他少不得花费一番功夫,恩威并施,安定大局,如此便忽略了刚有身孕的小乔,周瑜心疼又自责,抬手拂过她清凉的丝发。小乔似是有所感应,由梦转醒,看到周瑜,欢愉唤道:“周郎。” 周瑜竭力控制情绪,嗓音却仍是沙哑的,大手疼惜地拂过小乔的小脸儿:“我知道你担心乔夫人,可是赶得这么急,身子哪里吃得消?得亏没什么大碍,若是真有什么事,岂不是要她更难受。” 小乔一扁小嘴,应道:“是了,我也没想到会这样,坐车的时候也没感觉有什么不适,怎的就动了胎气了?好在我们的孩子身子牢靠,没出什么事,否则,否则我……” 小乔说着说着,忽而哽咽起来,周瑜揽过她瘦削的身子,拍着她的后背安慰道:“知道怕就好了,但也别太怕,事情俱已告一段落,我也可以安心陪着你。琬儿,你看到庭前我们种的碗花了吗?” 听了这话,小乔破涕为笑,娇羞道:“来的时候便看到了,都开得很美。” “还有那日我们一起种下的松柏,都已经亭亭如盖了。等到过几天天气好了,我再种些柳树罢。” 小乔安心窝在周瑜怀中,听他说着话,未几又昏沉睡去。周瑜在榻边又守了许久,才起身走出卧房,问候在门外的周婶道:“我要的东西,婶婆都准备好了罢?” 周婶颔首道:“郎君要的东西,一早就备好了,只是……天色这么晚了,郎君还要去……” 周瑜嘴角泛起一丝苦笑,接过周婶手中的竹篮,不再多言,策马向城南赶去。 潇潇雨下,孤坟凄凉,连马儿都不愿再往前行,周瑜索性翻身而下,拾阶而上,看到墓碑上镌刻着“破虏将军孙策之墓”,他极其沉重地叹了口气,打开竹篮,拿出一壶好久,两样小菜,摆在墓碑之前,未说一语,而是从怀中摸出一只陶埙,悠悠吹了起来。 大雨滂沱,未过多久,周瑜便已是浑身湿透,可他分毫没有离开之意,垂着湿漉漉的睫毛,曲声不断。不知何时,一身缟素的大乔手持油伞而来,看到坐在雨中的周瑜,忍不住又痛哭失声,在大雨中弥散开来,甚是凄婉。 周瑜听到声响,停下了吹奏,看到大乔,他低低问道:“乔夫人怎也漏夜来此。” 大乔泣泪交加,掩面道:“周都督不也一样吗?这埙是招魂的乐器,今日是他的五七,这世上,不怕与他魂魄相见的人不多,你我必定算得上了……”

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引子 第四十二章 命也奈何(二) 周瑜心下亦很不好受,沉默了半晌,徐徐问道:“伯符临走前,可有与乔夫人说起关于长木修的事?” 大乔摇摇头,回忆起孙策临去世前,禁不住悲从中来:“公爹杀了黄巾逆贼首领,大破黄巾,便是与黄巾余孽结下了永生永世的仇。长木修为杀孙郎,布下大局,以于吉作诱饵,挟持小妹,孙郎最在意家人,才不得已步步入局。可在最后关口,他并未说任何与贼人相关的事,或许于他而言,是否为他报仇,并不重要……” 是了,孙策虽一心一意欲杀黄祖为孙坚复仇,对自己严苛要求多年,甚至将那“卍”字符刻在了手臂上,对弟妹亲友却是优容保护,分毫不愿他们为自己涉险。可周瑜隐隐觉得,此事并非这般简单:长木修足迹曾出现在沙羡,却并未在沙羡作为,而是辗转回到了江东。黄巾军早已失势,能在江东作乱又将于吉献出做诱饵,绝非长木修之力,想到这里,周瑜不再多问,劝慰大乔道:“祭礼结束了,乔夫人早些回府罢,若是府上再找不到人,还不知老夫人会急称什么样子。” 大乔颤着小手,细细拂过雨中孙策的墓碑,一点点将这冰冷的石块都捂出了几丝热气,才恋恋不舍地转身离去。周瑜悠悠地叹了口气,昂头饮尽盏中酒,便也冒雨离去了。 时光匆匆,孙策一去月余,江南也从孟春时节入了初夏,连绵数十日的阴雨终于停了,又是一派风和日丽,万物复苏之态。然则数郡之内,山越匪患趁着孙策离世,愈演愈烈,令孙权十分头疼,而孙府帐下众将军议事,亦多以常礼对待孙权,全然不似对孙策那般尊敬,程普更因为周瑜掌管军权凌驾于自己之上而万般不满。 是日议政罢,孙权留下周瑜一人,满脸愁楚说道:“先前听闻曹操欲趁兄长办丧事时来攻打我吴郡,虽然有人劝阻于他,他也不曾落井下石。但依我看来,此一战早晚无可避免。可我年轻主事,这几位将军也好似有所疑窦,我想与公瑾大哥商量商量,是不是我亲征去讨伐山越,有所建树,便可令他们臣服?” 周瑜思量片刻,回道:“山越不过区区山贼,主公即便大破之,亦不过是擒贼而已。为今之计,主公应广纳贤才,重用英达,等待合适时机,再图一战,便可立威于四海了。” 孙权到底年少,脸上仍是稚气未退,他背着手,叹了又叹:“贤才难得,不瞒公瑾大哥,现下我能够相信依傍的,唯有你与张子布两人……” “说到贤才,我这里倒是有个适合人选,愿推荐与主公。” “何人?” “主公也见过的,我在居巢时结识的好友,鲁肃鲁子敬。” 那日淋雨后,大乔风寒卧病,一连七八日高烧不退。小乔惦记着姐姐,见今日天气好,便央了周婶带她往将军府来。周婶知道她们姐妹定有许多话说,主动提出要去陪吴夫人说话,小乔便在丫鬟的搀扶下,慢慢往后院来。 才走过回廊,绕过假山,小乔就听得一阵呜咽,她定睛一看,竟然是孙尚香躲在无人处偷偷哭,她轻轻摆摆手,示意丫鬟退下,扶着腰走下石阶,上前问道:“好端端的,为何躲在这里哭啊?” 孙尚香看到小乔,忍住抽噎,欲言又止道:“没……没什么,自己心里不大舒服……” 小乔见孙尚香垂着小脑袋,素来清亮的眸底红红的,便知她连日来没少哭过,试探着问道:“尚香……是不是也是因为姐夫的事,这么难过啊?” 孙尚香一怔,蓦地被戳中心伤,眼泪难以抑制地倾泻而出:“我是觉得……若非是我淘气,中了贱人的圈套,兄长……兄长就不会死……” 小乔抬手抚着孙尚香的长发,柔声宽慰道:“许贡的门客恨姐夫,必然会想尽办法伤害他,即便不挟持你,也有可能会是老夫人、姐姐甚至是琼儿。姐夫拼了命也要你好好的,便是要让你快乐,平安,若他知道你这般难过,岂不是走得不安宁了?” 孙尚香抽噎道:“我知道,我知道,即便豁出这条命,也迟早杀了长木修,为兄长报仇!只是嫂嫂,只是嫂嫂从此与兄长阴阳相隔,她一定恨死我了!” 孙尚香说着,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了起来,小乔却愣愣的,似是沉在“长木修”三字中,难以回过神来。难道说孙策的死,是长木修撺掇许贡门客所致? 难怪周瑜不愿跟她说孙策遇刺的细节,甚至连大乔,都遮遮掩掩的,小乔气恼悲愤,只恨自己原来那般傻,竟还以为长木修是个好人,她一把拉住孙尚香的手,语调坚定道:“姐姐明事理,即便再难过,也不会怪你任何,不信你便与我去找她……” 语罢,小乔不由分说,拉着孙尚香便往大乔的厢房走。大乔今日精神恢复了些,正倚在榻边正喝药,见小乔和孙尚香携手而来,她撑起身子,柔声道:“你们两个怎的一起来了?快坐罢。” 打从孙策离去,大乔愈发消瘦,手泠泠的人儿伸出小手来,指尖细得惊人,孙尚香看在眼里,自责又心痛,眼泪又忍不住吧嗒嗒落了下来。 大乔费尽全力,将孙尚香拉在身边,嗓音轻轻的,绵软如梦:“小姑怎么了?为何哭啊?” 大乔越是这般,孙尚香就愈是难过,小脸儿埋得极低,抽噎个不住。小乔附在大乔耳边,说了几句,大乔亦不觉垂泪,握着孙尚香的手道:“傻丫头,若说起怨怪来,我也只会怨伤害孙郎的奸贼,若是怪到你头上,岂不是让亲者痛,仇者快?” 小乔亦在旁帮腔:“是呢,姐夫是你的亲兄,你和姐姐的心思都是一样的,姐姐又哪里会怪你……” 小乔正慷慨陈词,门外头忽然进来个小丫鬟,对众人一礼,奶声奶气道:“周都督方与将军议政罢,听闻都督夫人在亦府上,要接了一道回去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引子 第四十二章 命也奈何(三) 大乔越是这般,孙尚香就愈是难过,小脸儿埋得极低,抽噎个不住。小乔附在大乔耳边,说了几句,大乔亦不觉垂泪,握着孙尚香的手道:“傻丫头,若说起怨怪来,我也只会怨伤害孙郎的奸贼,若是怪到你头上,岂不是让亲者痛,仇者快?” 小乔亦在旁帮腔:“是呢,姐夫是你的亲兄,你和姐姐的心思都是一样的,姐姐又哪里会怪你……” 小乔正慷慨陈词,门外头忽然进来个小丫鬟,对众人一礼,奶声奶气道:“周都督方与将军议政罢,听闻都督夫人在亦府上,要接了一道回去呢。” 小乔一瞬泄了气,扁嘴对大乔道:“我才来看姐姐,怎的就要走……” 大乔笑得虚弱,却又满是温柔:“你年纪小,又才有了身子,周将军自然疼惜你。我身子很好,你不必记挂,早些回家去罢。” 估摸着自己留在这里,大乔与孙尚香不好说话,小乔这便不再坚持,随着那小丫鬟慢慢向前院走去。周瑜正等在院门口,看到小乔,他略带疲惫的面庞上泛起一丝浅笑,探手紧紧攥住小乔的小手,相携走出了将军府。 孙尚香仍留在大乔房中,双眼红得像桃,大乔撑起身子,拿出绢帕,轻轻为她拭泪,低语道:“我明白你的心思。我父亲去世时,我也将全部的罪责揽在了自己身上,甚至觉得,若非是我跟了孙郎,袁术便不会派父亲上前线,父亲更不会因此丧命。我因此与你兄长置气,带着婉儿出走,差点酿成大祸。后来我渐渐明白,只要亲近之人离去,无论他们生前我们究竟做了什么,都会遗憾,愧悔,甚至觉得,是否正是因为我们的过错,才令他们离开了人世……现下孙郎走了,我伤心,难过,没日没夜地想他,吃不下睡不着,甚至连绍儿都抱不动了……” 大乔说着,忍不住又泪流满面,孙尚香颤着小手,笨拙地为她抹去凝脂面庞上的泪珠,大乔轻轻摇头,压了压情绪,继续又道:“可这两日,我终于想明白了,不管我怎么哭,如何难受,那个连我蹙一下眉头都会心疼的人,都再也回不来了……若是我们都伤心病了,死了,害了孙郎那些奸贼岂非更得意?可我偏生不要,我要活着,不管多难过,我都不能死,我一定要等到复仇那一日,再去九泉之下陪他……” 这一席话言辞铿然,根本不像能出自大乔这样柔弱女子之口,孙尚香对她的心疼尤甚,啜泣道:“长嫂说得道理我都明白,兄长虽然回不来了,可事情并没有了结。我以后都会更乖,孝敬好母亲,帮长嫂照料好琼儿与绍儿,不让兄长在九泉之下不安心……” 大乔费力地握了握孙尚香的手,清亮的眼眸中写满坚定:“不单如是,我们虽然不能上战场,但若有机会,也一定能为他报仇雪恨,即便不能亲手手刃仇雠,总能为这片他浴血奋战打下的河山略尽绵薄之力……若非如是,你的长兄才是真正白死了啊!” 初夏暑热,加之天空密布乌云,闷雷阵阵,令人心情更加不畅快。周瑜带着小乔才回到府上,周婶便奉来了安胎汤药,可小乔推说不舒服,一口也不肯喝,独自窝在靠窗的软席上,望着窗外的荷塘发呆。 周瑜换了常服走来,接过周婶手中的药碗,上前坐在小乔身侧,一边搅动着汤羹一边问道:“夫人看似心情不好,可还是因为乔夫人的事吗?” 小乔不肯回身,声音里却带了几分哽咽:“我今日才知道,原来是长木修害了姐夫……” 周瑜抬手拂过小乔的长发,宽解道:“之所以不告诉你这些事,便是不想让你胡思乱想。张修与伯符的恩怨,是上一辈注定的,与其他人都不相干。而在这个节骨眼上,能在江东掀起风浪,又想除掉伯符的人,并非是长木修,而是他身后之人。你真的不用自责,此事当真与你没有任何关系。” 即便周瑜不说,小乔也猜得出,长木修根本没有如此能耐,能在江东设局,还搜罗出许贡的门客,她十分清楚周瑜定然要为孙策复仇的心思,想到他所面对的不单是阴毒的长木修,还有幕后黑手,小乔便觉得不寒而栗,她蓦地回过身,窝在了他的怀中。 这几日太累太累,能再次拥着心爱之人,周瑜亦觉得放松了许多,嘴上却调侃道:“撒娇也得喝药,来,我喂你。” 小乔微微侧过小脸儿,由着周瑜将汤药一勺勺喂进了口中。明明是苦涩难以下咽的汤药,此时却像有了几分甜蜜滋味。这厢小乔才喝下最后一勺,周瑜便用丝帕为她轻轻拭口,又捏了一颗周婶备好的蜜饯喂与她吃。 小乔羞赧一笑,双手环着周瑜的脖颈,乖巧问道:“这几日你初掌军权,一定很累。听说那个程将军很不好对付,他……可会为难你啊?” “这些小事,竟也有人把闲话翻到你这里来”,周瑜搂紧小乔的腰肢,就势让她坐在自己怀中,“程将军跟着孙老将军南征北战多年,有微词乃是难免,不过帅兵为将,早晚要拿战绩说话,我并不担心。倒是你,这般忧虑,难道是不相信我吗?” “怎会!周郎是全天下最聪慧最有筹谋的人……”小乔急急剖白,又见周瑜眸底闪过一丝狡黠笑意,不由红着脸啐道,“你好坏,故意那么说,换着法子骗我夸你是不是?” 连日来操心劳力,一刻不得闲,此时周瑜终于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有琬儿夸我,我自然开心。至于其他事,你实在不必劳神,这世上,唯有两个人不信于我,我才会伤神……” 周瑜说着,神色一滞,嘴角泛起一丝苦涩,讷讷又道:“为今便只剩你一个了。” 是啊,孙策一去,周瑜岂止少了情同手足的兄弟,更是少了志同道合的盟友。 小乔佯装听不懂,拉着周瑜的大手,放在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上,岔话道:“还未到四个月,嘴角这小家伙便时常忍不住踢我……周郎,你喜欢小子还是丫头?”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引子 第四十三章 风浪再起(一) 周瑜明白小乔是为了哄自己开心,心下蓦地很暖,抱着她笑道:“小子也好,丫头也罢,横竖……以后我们会有很多孩子,丫头小子我都喜欢。” 小乔钻入周瑜怀中,忍不住酸了鼻尖:“曾经姐姐姐夫也像我们这么好……可现下,只剩姐姐一个人了,她还那么年轻,往后的几十年光景可要怎么办啊?” “再多言语宽慰都无用,你养好身子,往后多去看看她,陪陪她罢。过不了几日,主公的妻室也要过门了,往后府里更热闹些,也许乔夫人的心情也能好些罢。” “旁的不说,步夫人和袁夫人都是极好的人,时常去陪姐姐说话,不知这位谢夫人是什么样的性子。只是听说,她好像因为不能宴宾客的事很不高兴……” “子布兄的意思,是希望仲谋能够通过联姻吴地望族女子,而拉拢人心。谢煚本人还是不错的,能够体谅仲谋才失兄长的心痛,那位谢夫人却很看重礼数,听闻婚仪从简,有些不愉快。今日我去议事,听仲谋竟说,不愿嫁便不娶了,子布兄这两日一直在从中调解,也实在是为难。” “方听孙姑娘说起,姐夫离世,主公悲痛万分,连马都上不了,皆是张长史亲自扶他上马去军营,安抚人心,又给各属县发公文,让他们各司其职……眼下看着,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就连娶妻这样的家事,也勾连着江东的太平……” 小乔正说着,忽被周瑜懒腰抱起,她不觉一声惊呼,丝发轻飏,勾手环住周瑜的脖颈,嗔道:“你想吓死我吗?” 周瑜笑着将小乔抱回榻上,拿起一旁绣筐中的团扇,为小乔扇凉:“昨夜又没睡好,现下好好睡会子罢,我守着你。” 小乔含羞一笑,合上清亮的眼眸,未久便沉入了梦乡。周瑜便这样一手为小乔扇凉,一手拿着书卷细细研读,就好似一肩挑着天下苍生,一肩负着妻眷儿女,又有谁说万事不能两全呢? 未过几天,便是孙权娶妻之日,这位谢家嫡长女虽有不悦,却还是老老实实嫁进了门来。刨去先前的争执外,这位谢夫人生得模样甚好,难怪在闺中时求亲者无数,但她性子孤冷,不爱说话,与孙权本就是盲婚哑嫁,这便更没什么话可谈了。 即便如是,孙权还是赏赐了许多金银宝器与她和谢家。旁人不知其中关窍,皆以为孙权对谢夫人宠爱非常,一时在江东传为佳话。 是日深夜,孙权在书房忙罢,又自然而然地走到了步练师的宿处。步练师正用小扇为一碗绿豆汤降温,看到孙权,她笑得温婉又动人:“孙郎来了,可累坏了吧。” 孙权走上前去,一手拉了步练师,一手端起绿豆汤轻呷:“喝这个最解暑,难为你每天为我备着。” 步练师眼眸低垂,欲言又止:“孙郎……谢夫人才过门,你总不好日日来我这里,也多去陪陪她罢。” 孙权一呛,差点喷出豆来,放下汤碗,扬眉道:“怎么,有人难为你?” “怎会呢,大家都待我很好”,步练师摇着小脑袋,对孙权的情义,她开心又惶恐,“只是……谢夫人身份尊贵,又才过门,孙郎这般待她,我怕旁人会有闲话。” “你的心思我明白,我既娶了她,自然也是想好好待她的。就像月夫人,我对她虽无男女之情,但她温和善良,待家中上下皆好,我自然也会对她尊重,爱护,常去看她。可你再看看这位谢夫人,性子也太孤傲了……我也看透了,你和月夫人看重的都是我这个人,谢夫人只怕更看重正妻的名分,就让她守着名分过吧。” 孙权面上的疲惫与他着十岁的年纪毫不相称,步练师起身绕到他身后,为他轻捏肩背:“其实……我倒是觉得,这位谢夫人没有那么孤冷,只是碍于大家闺秀的规矩罢。前两日我与月姐姐在后院里荡秋千,她带着婢女路过,停下看了好一会子,见我们发现才走了……” 孙权回过神,一把将步练师拉回自己怀中,面露不悦之色:“先是月夫人,现下又是谢夫人,你怎的天天把我往别人那里推?你是不是厌倦我了?” 两人相悦多年,从来未曾红过脸,如今见孙权当真动了气,步练师由不得有些惊慌,涨红着小脸儿解释道:“怎会……我只是害怕,怕你因为疼惜我,而落下话柄与旁人……” 步练师惊慌失措的模样落在孙权眼里,让他十分心酸,他沉沉叹了一口气,拍着她的后背宽解道:“许是我做的不好罢,其实你不必这般顺从我,也不必这般逆来顺受,想这些有的没的。跟你待在一起,我很放松,看着你我就很开心,这些是旁人无法给我的。我喜欢你,愿意跟你待在一处,这不是你的过错,你就安安心心接受我待你的好,若是……真有愧疚,就早点给我生个孩子便是了。” 步练师听了又羞又臊,抬眼一看,孙权果然不再生气,笑得灿烂非常,步练师不由一嗔,含羞拿起碗盏,出门收拾去了。 孙权仰面躺在软席上,蓦地敛了笑意:娶了这位谢夫人后,江东士族似是被安抚了许多什么山匪流寇也都罢了,韩当朱治带兵一直在清剿可北面的曹操真的会善罢甘休吗? 孙策去后,江东诸事纷乱,孙权、周瑜与张昭三人几乎日日不得闲,待事态略略平息,便已是大半年后的深冬。 小乔即将临盆,这头一胎万般紧要,连周瑜的伯母都从舒城老家赶来照顾。是日,周瑜正扶着小乔在院中散步,忽见哑儿快步跑来,冲着周瑜好一阵比划。周瑜便知孙权有要事找自己,唤来周婶陪伴小乔,策马赶往了将军府。 除去孙权与张昭外,吕蒙亦在书房中。见周瑜来了,孙权一挥手,示意吕蒙将事情明白告知,吕蒙便拱手道:“都督,咱们先前在居巢时候,县府里有个姓应的差役,你还记得吧?他后来在孙辅将军门下做事,近日他来姑苏找我,说孙辅将军交了一封密信与他,让他送去许都曹操处……” 吕蒙说着,将信笺双手交与周瑜。周瑜接过看罢,眸中顿起三分火光:“孙辅竟如此大胆,写信请曹操率军南下!”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引子 第四十三章 风浪再起(二) 孙辅乃是孙贲的亲弟,孙策与孙权的堂兄。孙策在世时,待他十分亲厚,上表朝廷,为他求取了庐陵太守之位。没想到孙策去世尚不满一年,孙辅便生出了异心,上书曹操,请他挥兵南下。 此举便是摆明了认定孙权不如孙策,无法守住江东,早些卖曹操一个人情,首鼠两端求个依傍。如此祸起萧墙之事,令孙权如何能不盛怒,只见他重重将密信的竹筒摔于席上,骂道:“既然他如是待我,便莫怪我不念旧恩!来人……” “不念旧恩,又能如何?”孙权话未说完,便被张昭冷声打断,“难道主公还能杀了你的从兄泄愤?且不说旁人,那曹丞相便是第一个拍手称快!其他人原本就迁延观望,此时更会认定你薄情寡恩,如何还会再在江东效力?” 张昭乃是孙策的托孤之臣,孙策去后,他尽心辅佐孙权,但也因为太过强势,不大顾及孙权的颜面。此时孙权的面色便黑了三分,他张了张口,如鲠在喉,不知该如何是好。 周瑜略一思忖,回道:“主公,依公瑾之见,一封信并不足以定了孙辅将军的罪,何不将他召回姑苏,仔细查问,再派了其他可靠之人前往庐陵任职。若是孙辅将军认罪,再做处罚不迟,若有其他疑窦,一并开解了便是。” 周瑜这几句话如蜻蜓点水,却是四两拨千斤,既罢了孙辅的职务,又保全了他的性命。若是孙策在世,也定会这般处置,孙权点头应道:“公瑾大哥说的是,那便如此处理吧。” 议事罢,张昭与吕蒙先后离去,孙权颓然倒在了席上,叹道:“今日若非公瑾大哥在,我真不知该如何决断……曹贼贼心不死,只怕日后还会兴兵构难。” “无妨,他若敢来,我们便敢打。” 听了这话,孙权不觉有了底气,又与周瑜闲聊了好一阵子才放他回府。 江南的冬日寒意十足,今日似是有雪,空气里飘着簌簌的小冰颗,周瑜行到马棚处,准备牵出坐骑,忽见哑儿满头大汗跑来,他顾不上喘气,将瘦癯癯的小手伸向了周瑜眼前。 哑儿不会说话,生活不便,周瑜就造了套手语教与他,今日他慌得顾不上比划,用毛笔在小手上写了字。周瑜定睛细看,只见那字体已被汗水浸染模糊,依稀可辨得:夫人要生了。 没想到出门不到一个时辰的工夫,小乔竟然要临盆,周瑜赶忙翻身上马,扬鞭一挥,向不远处的府宅赶去。 大乔近几日一直在府上陪伴小乔,便是防着胎儿忽然发动,此时府中上下忙成一团,却也掩不住喜气洋洋。周瑜策马匆匆赶回,一头要往产房里钻,被周老夫人径直轰了出来:“哎呦,男人进产房不吉利,你可千万别进来!” 即便是智计无双,亦不过是个初为人父的少年,周瑜隐隐听得小乔的哭喊声,只觉分外煎熬,在廊下来回踱步。 她现下一定很害怕吧,因为母亲的早逝,幼年常伴阴影,即便怀胎十月,她的身子始终还是那般纤瘦,小胳膊小腿都是细细的。周瑜实在无法想象,他捧在手心里的小丫头会有多害怕,可在此时此刻,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一遍遍在心下祈祷,祈祷她母子平安,孩子乖乖落下地来。 终于,一声洪亮的啼哭从房中传来,周老夫人的轻呼应声响起:“是个小子!长得可真好啊!” 周瑜心下大喜,忍不住又要往产房闯,又被周婶拦下:“郎君使不得!天气这般寒凉,你身上满是寒气,快快出去!” 周瑜拉住周婶的袖管,急声问道:“琬儿如何了?” “夫人很好,接生婆正在为夫人束腹呢!郎君快去暖阁里等着吧,一会子老夫人肯定要抱了孩子过去的!” 周瑜这才长长舒了口气,眼底的欢愉中带着感动心疼:“好……劳烦婶婆陪伯母一道过去吧,我等着先去看琬儿。” 产房里,小乔产后虚弱,小脸儿煞白,浑身一丝气力也无。大乔端来热水,为她仔仔细细地擦拭着小手与小脸儿,含笑道:“这孩子生得真好,既有些像你,又有些像周都督,俊俏得不得了呢。” 小乔泪光盈盈地望着大乔,艰难地伸出手,攥了大乔的指尖:“姐姐……这小子与绍儿,年纪相差不过一岁,将来长大了,也像周郎与姐夫一样……” 大乔鼻尖一酸,忍不住滚下泪来:“是啊,他们两个还是表兄弟,往后,也一定像孙郎和周都督一样,兄弟情深……” “姐姐且看着孩子们,万万要爱惜自己的身子。” 大乔生怕小乔难过伤了身子,拭泪笑道:“是呢,有这几个孩子在,我们天天也有的忙活。琬儿还小,与周都督定然还会有许多孩子,方才看老夫人那般高兴,便知这孩子对于周家二老有多重要……” 大乔正说着,门口传来周瑜的叩门声,大乔这便笑着起身:“周都督等不及了,我先去后厨给你熬汤去。” 语罢,大乔从偏门处离去,周瑜终于走入了房来,他三步并作两步到榻边,紧紧攥着小乔的手,低道:“我的琬儿受苦了。” 小乔摇摇头,不施粉黛依旧绝艳动人:“若不是这小子脑袋大,我定然生得更快呢……” 小乔说得轻描淡写,周瑜却愈发心疼,拉着她的小手在唇边吻了又吻:“我这辈子,下辈子,都会对你好……” 小乔眼尖看到周瑜手上两条血痕,忍不住惊叫道:“这手是怎么了?晌午出门时还好好的。” “方才哑儿来报,我太心急了,不知怎的竟然挥鞭打到了自己”,周瑜说着,忍不住俯身轻吻小乔的娇花似的薄唇,“我这点皮外伤怎比得上你受的苦楚,或许是老天知晓我对你的心意,便让我为你分担两分罢。” 小乔感动又羞涩,满脸掩不住的幸福:“为了你,我什么苦都愿意吃……我们的孩子,有名字了吗?” 周瑜亦是难掩初为人父的欢欣:“咱们家下一辈从‘彳’,从父定然已经想好了字,待我去问从父,再来告诉夫人。”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引子 第四十三章 风浪再起(三) 暖阁中,周老夫人将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婴孩抱到了周尚眼前,两位老人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便一道红了眼眶。 曾经他们也是钟鸣鼎食之家,数代皆是安邦重臣,在这乱世中逐渐凋零,现下终于又迸发出了盎然生意,怎能令人不欣喜呢? 周瑜陪小乔说完了话,喜气洋洋地走入暖阁中,向周尚夫妇行礼:“从父,伯母,小儿还无名,请从父赐名。” 周尚捋须半晌不言,周老夫人忍不住催促道:“哎,你不是想了一串名字了吗?怎的现下瑾儿让你赐名,你又不说话?” 周尚瞥了周老夫人一眼,似是怪她泄露了自己的秘密,但在她的目光下很快又服了软,他微微缩了颈,徐徐道:“循道正行,又有延照之意,单名一个循字,如何?” 周瑜笑道:“极好,除此外,从父应当还有,希望家中能接连添丁之意。” 周老夫人将周循抱上前去,露出小脸儿给周瑜看。周瑜欲接过襁褓中的小人儿,周老夫人却嫌他动作不对,让周婶教了好一会儿,才将周循放在了他的臂弯中。 从前见他人得子,周瑜只顾恭喜道贺,今日抱着自己与小乔之子,却觉得生命是如是神奇,他强压住心头的震撼感动,低低道:“这小子,脑袋还真是挺大的……” 新岁之前,孙权假意称吴夫人挂念,将孙辅叫回了吴郡来。为了保全孙辅的颜面,周瑜自请回避,由孙权与张昭一道与孙辅相见。孙辅以为自己与曹操的书信往来乃是绝密,断不会被孙权发觉,顾自谈笑风生,毫无赧色。 孙权见此,索性戳破了窗户纸,倚着桌案,忽然正了神色,高声唬道:“从兄可是对我孙仲谋有何不满?” 孙辅吓得神情一滞,却仍不肯承认,尴尬笑道:“仲谋说什么呢?为兄……为何对你不满?” 见孙辅摆明了不想承认,孙权不欲再多言,摆手示意张昭将截获的信笺一封封摆在他面前。孙辅又羞又臊,夹杂着惶恐害怕,再不敢以兄长之姿自居,匍匐在地,认罪道:“受人蛊惑,一时糊涂,请主公恕罪啊!” 虽明知事实摆在眼前,可孙辅这一认,孙权还是怒气上头,眼眶通红,指着孙辅骂道:“即便不说孤,我父亲待你如何?我兄长又待你如何?兄长为奸人所害,故去不到一年,你如此行径,便无一丝自悔吗?” 孙辅伏地大哭,无一字能为自己辩解,孙权不愿再看他这般,起身吩咐道:“来人……将孙辅将军幽居别院,任何人禁止探视,左右随从军法处置!” 语罢,孙权再难克制,起身离去。张昭受孙策托孤,对孙权要求一向严格,此时此刻却很能理解他被亲人背弃的痛楚,兀自留下善后,未再多说任何。 寒风四起,裹挟着湿寒的气息席卷而来,孙权未来得及穿披风,失魂落魄地走在后院中,眼中满是无法描摹的失落伤感。在孙辅认罪之前,孙权还一直怀有一丝侥幸期待,现下这点点期待亦被击碎成了残渣,令孙权如何不寒心? 他确实还未有战功,故而旁人有疑虑也是正常的,可见他的堂兄如是,孙权未免委屈难受,同时心里亦有了疑影:除了孙辅外,还会有旁人如是吗? 孙权眼眶通红,不觉垂下泪来,见四下无人,他赶忙揩去,坐在廊下缓了缓情绪,复起身漫无目的四处晃着。不管怎么说,他还有母亲,有妹妹,有温婉善良疼爱着他们兄妹的长嫂,有像长兄一样教导扶持他的公瑾大哥,还有步练师的温柔在他身侧,他还不是孤家寡人,亦非无人看好。孙权如是想着,心里不觉宽慰几分,一抬眼竟发觉自己走到了嫡夫人谢氏的门前,他转身欲离开,忽听得内里有人声隐隐传来,估摸是谢氏的婢子:“年下要到了,老夫人不管府里事便罢了,为何下人们凡事多去问那位乔夫人……她若是正妻便罢了,偏生只是一个妾,身子骨又不牢靠……” 孙权一听,不觉眉头一皱,心里满是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可他与谢夫人的关系本身也不算热络,更谈不上进去与她们主仆说道几分。孙权一甩袖,起身离去,未几就走到了步练师房门口处。 少时喜欢步练师,确实是因为她模样太过动人,令人见之不忘,现下爱重她,则更是因为她的性情。孙权偶尔去看月夫人时,听她说起长嫂,十足见怜,甚至还会为大乔流泪,总惹得孙权想起兄长死得不明不白,心里愈发难受。步练师却从不这样,她也很喜欢长嫂,但每每提起,总是一副小女儿崇敬自己喜欢的姐姐的模样,神情憨憨的,小脸儿红红的,像极了孙权少时望着孙策的样子。 孙权如是想着,嘴角不觉挂了一丝浅笑,房中的步练师似是觉察房外有人,推门而出,看到孙权,既惊又喜,小手紧紧握住了他的大手:“天气这样冷,怎的在外面站着呀?” 孙权这便有了回家的感觉,戒备悉数松懈,拉着步练师的小手,转身走入了房中。 几日后,年关既至,周瑜与孙权商量后,带着酒菜去探望幽闭中的孙辅。周瑜与孙策自**好,孙辅与他的兄长孙贲亦与周瑜熟识,当年周瑜镇守巴丘,便是为了与孙辅等人互为犄角,未想到再相见时是这般光景,孙辅羞愧万般,沙哑着嗓音低道:“还劳烦周都督来看我……” 周瑜虽不齿孙辅的行径,见他这般,不觉想起他幼时长跟在孙策屁股后面的模样,心下不是滋味,沉声道:“你的子女都未受牵累,主公将他们接到了身侧,好生教养,你不必太担心。” 孙辅俯身叩首不止,抽泣着,说不出话来。周瑜捡了个蒲团坐下,无奈地叹了口气,低低问道:“我今日来,乃是有一事相问,希望你能如实答我,因为……此时涉及伯符遇害……敢问曹操门下究竟是何人与你相联络?是姬清,还是张修?”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引子 第四十三章 风浪再起(四) 孙辅伏地回道:“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我只知道她是个寡妇,生得很美,一开始她声称与我从兄相识,辗转到庐陵遇险,我便帮了她两分……后来我才知道,她竟然是校事府的人。” “曹孟德许你何等条件。” “也未许何高官厚禄,只许诺定不会杀戮我等。若是仲谋他也愿意接受朝廷安抚,便也不会为难于他……” “不杀?你从兄浴血七载,辗转数郡,为的便是有朝一日,他的母亲与弟妹能得一个不死吗?” 听了周瑜这一问,孙辅将头埋得更低:“可从兄去世了,曹丞相已在官渡大胜,距离挥军南下之期已越来越近,若是曹操真的杀来了,我们怎么办?我孙国仪难道便是贪生怕死之辈吗?还不是为了族中众人能得以保全,才出此下策……庐江太守李术已不再听仲谋的号令,接纳无数叛众。周都督虽有韬略,但你能保证,若曹丞相率军杀来,定能守住此地吗?” 周瑜本还念着孙辅是孙策的从弟,听了他这一席话,再无半分怜悯,霍地站起身,一字一句道:“曹军敢来,我便敢打,且必破之。今日便到这里吧,他日我若还有疑窦,再来询问于你。” 语罢,周瑜起身离开,往将军府找孙权去了。孙权正因李术之事气恼,见到周瑜,他招呼道:“公瑾大哥,你先前说让我看准时机,再图一战,现下李术自找死,接纳叛众,还讽刺我没有德行,如此可以算作出兵立威的良机吗?” 周瑜想也不用想,便知道李术之叛必定也与曹操有关,也不知曹操许他什么好处,让他毫不迟疑地背弃旧恩:“自然是良机,可主公还需多加筹谋,万务授人以柄。现下官渡战罢,曹操势大,未免南北两线为战,主公需得师出有名。” 孙权思量片刻,回道:“你的意思是……严象?” 严象乃曹操部将,曾举孙权为茂才,被李术所杀,孙权明白了周瑜深意,即刻修书一封遣人送与曹操,便称要为曹操讨伐李术,而后留周瑜镇守姑苏,亲自率部征讨庐江去了。 是日乃周循满月之日,因为孙策丧期,周瑜未曾操办摆酒,却还是有不少人闻讯前来道贺。 大乔亦带着琼儿与绍儿来到府上,在暖阁里与小乔闲话。小乔抱着循儿,对大乔道:“姐姐,这两日我才想起来,这循儿的名字与绍儿倒是一个意思,若说这名字是周郎取的便罢,偏生是从父取的,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呢。” “有意也好,无意也罢,看着这几个孩子,我心里好受多了……只是孙郎遇伏之事,仇雠只怕比我想象中厉害得多,琬儿,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到那一日,撑到看到小叔与周都督为孙郎报仇……” “姐姐别乱说,姐姐才二十出头,身体康健,怎会等不到呢?我相信周郎,即便……仇雠再强大,周郎也一定可以克敌制胜的,姐姐也要相信我,相信一定能大仇得报啊!” 牙牙学语的孙绍忽然抬起小手,轻轻揩去了大乔小脸儿上浅浅的泪痕,大乔心下更痛,将孙绍牢牢地抱在怀中,忍泪道:“不说这些了,我也不希望小叔和周都督急于求进,再中奸人的计。琬儿,你才出月子,身子也太单薄了些,府里的饭不合口味吗?” 这些时日,小乔听说了孙辅李术之事,知道姬清与长木修仍在活动,不免心惊,连日来吃不下也睡不着,万般忧心。长木修恨孙策,亦恨周瑜,他城府深沉阴险诡诈,不知何时会再行起祸端。小乔相信周瑜的能力与才华,却惧怕小人的暗害,且不见孙策这样威震八方的英雄豪杰,便是死在了竖子手中? 可这些事,小乔既不能与周瑜说,亦不能与大乔说,只能自受煎熬,她垂眸浅笑,搪塞道:“有时会听到循儿在乳母房里哭,我便急得睡不好觉,自然就瘦了些。我的饮食都是婶婆在做,很对我的脾胃,姐姐不必担心。” 话虽如此,大乔还是少不得好一阵叮嘱,过了午后,忽然下起了鹅毛雪片,大乔便带着孩子们回府去了。未几乳母又抱了循儿去休息,小乔便独自一个坐在暖炉前烤火。周瑜不知何时走进了房来,上前拥住一脸寂落的小乔,低声问道:“夫人怎么了?这几日一直闷闷不乐的,可是有什么心事?” 小乔忙敛了神情,轻笑摇头道:“我哪里有什么心事,不过是有些疲累了,客人都送走了罢?” “都走了。你才出月,又赶上天凉,哪里都去不了,一定闷得够呛罢?若是实在烦闷,过两日,我带你出去转转,如何?” 面对爱人,小乔再难克制情绪,蓦地回身紧紧环住周瑜的脖颈:“我哪也不想去,只想与你待在一处……” 周瑜一怔,旋即用力将小乔抱在怀中,轻轻拍着她瘦削削的蝴蝶骨:“莫怕,我一直都在,我不会中贼人的奸计,更不会再让他们能伤到我们分毫。” 小乔什么也没说,周瑜却还是明白了她隐隐的害怕,小乔感动里夹杂着几分心思被戳破的羞涩,小声道:“从心悦你那日起,我就知道,你是万人之英,心里装着雄韬伟略,我不当用儿女之情束缚你,可是周郎,自从姐夫去后,我真的忍不住会害怕……” “心里装着韬略,更装着你啊”,周瑜拍着小乔的瘦背,在她耳畔低语安慰,“我全部的智计,都给了这片江山,全部的情思,都给了你和我们这个家,琬儿,莫怕,你既知我懂我,便知道我乃筹谋深广之人,虽然我一心为伯符报仇,但一定不会以身涉险。所谓‘行百里者半九十’,敌人越凶悍强大,我便越要筹划精密才是。” 夫妇二人正交颈低语,忽闻门外有小厮喊道:“都督!庐江来报!”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引子 第四十四章 质子风波(一) 听得有军报传来,周瑜赶忙大步走出,接过信笺,仔细看了起来。 小乔坐在房中不便出门,双眼却一瞬不瞬地望着门外的夫君,薄薄的唇紧紧抿着,似是十分忧心。 周瑜看罢,带小厮往书房去,提笔回了信,方又回到暖阁中,看到小乔满眼藏不住的忧虑,周瑜上前扯了扯她的小脸儿,含笑宽慰道:“别担心,仲谋已攻克李术,不日便将回还,此一次师出有名,曹操亦无话可说。何况方才你也说了,你的夫君绝非无能之辈,一定能守得江东太平,琬儿便踏踏实实在家,早些把身子养好就是了,从你有了身孕到生产这些时日,我们也许久未有亲近了” 门外风雪依旧,气氛却因周瑜这一句话,瞬间温存了起来,小乔羞得满脸涨红,垂眸喃道:“青天白日的,怎的忽然说这个。先前不是也有人来献宝,送美人与你,是你自己不肯要,怎的倒说得像我委屈了你似的。” “我只想要你”,周瑜说着,在小乔薄唇上轻轻一吻,“若只为了,也实在太低级。人生有抱负,有知己,有你添香在侧,已是餍足,以后莫要再说这样的话恼我了更何况,这世上哪有比我夫人更美的人?” 小乔的幸福溢于言表,满心的困惑与不安都随着周瑜的宽慰烟消云散了,她知道方有军报传来,周瑜必有军机要事处理,便极乖巧地回房看周循去了。 待小乔离去,周瑜也回了书房,方才接到孙权密函,称庐江之内果然如周瑜所料,有长木修姐弟两人活动的迹象。黄巾之众,倒是不足为惧,令周瑜颇费筹谋的,是曹操势力的渗透,曹操既能联络收买孙辅,现下又串联李术,便说明他已实打实地盯上了江东这块地盘,先前孙策遇伏,定与曹操脱不了干系。 周瑜的面色如故,右手却握起了拳,指节凸白,愠恼之意溢于言表。孙权此番大破李术,终于立威于海内,必然更刺激了曹操本就紧绷的神经。曹操已在官渡大破袁绍统一北方,他的目光与野心自然而然便转到了这富庶繁华、人才济济的江东之地。曹操的虎豹骑虽仍在柙内,周瑜却似听到了他们渐近的马蹄声,他信步行至窗前,临风望着满院积雪,嘴角泛起一丝决绝笑意,似是已有万千丘壑在胸腔之间。 不日,孙权发配了李术部众后,率兵而还。此一战大胜,那些迁延观望之人皆有了震悚之感,帐中的数名老将亦有了敬畏之意,对孙权的礼数不由得加强了许多。 未几,步练师有了身孕,孙权更是兴奋开怀,终于从兄长早逝的阴霾中缓过了几分神来。可老子有言“福祸相依”,大抵不错,孙权还未得意几日,便接到曹操的来信,让他派一位胞弟或子侄去往朝廷做官。 这话好似动听,实际上则是为了牵制孙氏,名为做官,实为质子,孙权自是不愿意。可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百官跪拜,大权在握,若是这般直接拒绝,难保他不以不臣之名,兴兵讨伐。 可巧张昭、秦松几人正在孙权处议政,看到信笺,众人虽气愤,却又都觉得无法回绝。孙权深知,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将曹操这要求告诉吴夫人,他非常清楚,父亲战死沙场,母亲年轻守寡,拉扯他们兄弟几人已是不易,兄长的早逝更是如同一把弯刀,刺入了母亲的心,他如何还能开口,去向母亲说,再派一位亲弟弟往曹操处做人质?何况孙权无子,子侄一辈中唯有孙绍一人,孙权于情于理都断不可能送孙绍去往曹操处。 他还未想好如何应对之际,吴夫人便已听得了风声,命人将孙权唤入了厢房中。 自打孙策去世,吴夫人每日潜心礼佛,再也不沾荤腥,但长子早逝的心结,终究难解,不过一年,吴夫人便瘦削了三两圈,说起话来气若悬丝:“曹操的性子为娘清楚,叔弼与季佐都是你的胞弟,你若真的要派谁去为娘不会阻拦。但绍儿年幼,又是你兄长唯一的儿子,莹儿亦再受不得离别苦,万万不能送绍儿过去” 孙权赶忙握住吴夫人的手,摇头否道:“曹操为人奸诈,又滥杀无道,我绝对不会派两个弟弟过去,绍儿便更不必说了!” “可若不派,惹恼了曹操,他便有理由挥兵南下,届时莫说你兄长费力打下的地界,便是我们娘几人,也只怕再无容身之地了。” “母亲莫要心急,我方请了公瑾大哥来”孙权话未说完,便听门外侍卫通传,周瑜已至前厅,孙权便赶忙辞了吴夫人,命侍卫将周瑜请到内室。 周瑜看罢信笺,置之一笑:“主公放心,不管是胞弟还是子侄,我们都不送。” 方才张昭与秦松等文臣犹豫不决,一直未能给孙权一个准成话,令孙权十分不安,周瑜的态度便像一颗定心丸一般,给了孙权无限力量:“公瑾大哥所言,便是我所想,可若曹操以此为由,兴兵讨伐于我,又当如何是好啊?” “主公知晓春秋之楚国,其封地远在荆山,不满百里,但是继嗣贤能,广开疆土,最终立基于郢都,占据荆扬,国祚九百年之久。如今主公承袭父兄之志,兼六郡之众,地广富饶,民安邦泰,而曹操方经官渡鏖战,虽获大胜,然兴兵来此,不免疲乏。故而以公瑾之见,曹操即便恼怒,也断不会在短日之内攻伐我等。我等若能发挥己之所长,因地制宜,即便曹操兴兵构难,亦能大破之。故而主公不必忧心,倘若真送了质子过去,才是内外交困,备受掣肘。” 孙权闻之,心中巨石陡然落地,他长舒了一口气,紧紧拉住周瑜的袖笼道:“母亲正着急,公瑾大哥快随我到内堂去,与她说说罢。”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引子 第四十四章 质子风波(二) 孙权闻之,心中巨石陡然落地,他长舒了一口气,紧紧拉住周瑜的袖笼道:“母亲正着急,公瑾大哥快随我到内堂去,与她说说罢。” 将军府后院里,明明四处是浓浓春意,却又笼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凄婉之感,吴夫人独自坐在佛龛前念经,听罢了周瑜的话,她终于舒缓了紧蹙的眉心,红着眼眶慨叹道:“若非有你在,我还真不放心仲谋……” “伯母言重了,公瑾只是据实而言罢了。” 吴夫人微微颔首,一抿薄唇,转脸对孙权道:“仲谋,你先出去吧,为娘有些话,要与你公瑾大哥说。” 孙权不明白为何吴夫人与周瑜说话,还要避着自己,却还是听话拱手退出了佛堂。吴夫人太息了几声,复抬眼时,又是满眼藏不住的泪光:“公瑾,你与伯符虽然并非兄弟,却性情投契,从小在一处……在我眼里,你便是与我的亲子无异。” 吴夫人确实待周瑜不薄,众人皆是有目共睹,她亦非矫情之人,今日忽然说这话,必然有缘由,周瑜拱手道:“伯母若有事相问,只管开口,公瑾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今日留你在此,确实是因为我有两点困惑不明,一来……仲谋只跟我说,伯符是被黄巾余孽带着许贡门客所伤,但看莹儿与尚香的反应,皆不像是如此。若我没猜错的话,是否是曹贼授意……” 吴夫人性情剔透,世事洞若观火,甚至远胜于某些谋士,周瑜自知此事不当隐瞒且隐瞒不住,回道:“尚无实据,但以公瑾之见,大抵不差。” 吴夫人的神情又黯了三分,复问道:“以仲谋之质,可否守住江东?” 周瑜一怔,略思忖下才回道:“伯母为何这般问?仲谋方攻下庐江,重惩李术,立威于海内,曹操自会忌惮两分,短期内不会挥师南下……” 吴夫人轻轻摆摆手,又转起了佛珠:“这些道理我都懂,可曹贼总有一日会来。伯符与仲谋虽然都是我的儿子,却性情迥异。伯符与他父亲一样,纵横行伍间,奋勇杀敌,刚武不阿,自有一众人心甘情愿追随。可仲谋的性子,更适合文治论政,并不擅于沙场征伐,在这样的乱世里,多少还是会吃亏的。” “自古开疆拓土不易,守业更难,以公瑾之见,倒是觉得仲谋的性子,更适合这乱世。征伐抗曹有我等在,伯母不必忧虑,有公瑾一日,便不会让曹军渡过江来。” 吴夫人听周瑜如是说,长长叹息一声,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于我而言,有你在,便是与有伯符在是一样的,伯母信你……只是既然知晓对方是和居心,很多事也当有所准备了。” “伯母放心,公瑾已有筹谋。” 冬去春来,天渐渐暖了,大乔的身子却越来越不好,一月之中总有大半的光景卧病在榻。小乔知道,若非为了两个孩子和她这个妹妹,大乔早就随孙策去了,整日想着办法逗大乔开心。是日,小乔见桃花开了,便带着哑儿与几个丫头前去花圃攀折,方奉了花枝从大乔病榻前离开,便遇上了从佛堂出来的周瑜。 不知怎的,小乔生了周循后,周瑜倒是觉得她比从前更动人了几分,先前只是少女的娇憨,而今却满是妩媚风流,他走上前去,毫不避人地牵过小乔的手,笑道:“夫人晌午不是去园圃折春花去了?” “是啊,我是折来给姐姐看的,姐姐喜欢桃花,我们便去城南虎丘山那边剪了几枝。今年春光好,地气热,花开的比去年好不少呢。” “乔夫人如何了?身子还是不好吗?” 小乔摇摇头,小脸儿上满是心疼与无奈:“这几日快到姐夫的周年,姐姐嘴上不说,心里却难过得很,我今日偷偷看了看,她的枕头都是湿的,可见是日日夜夜都在哭呢……” “只怕唯有惩处元凶,方能慰藉伯符的在天之灵,亦能大略宽慰乔夫人的心伤。” 小乔步履一滞,半转过身,眉眼间满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有畏惧、疑惑更有怨怪:“长木修……又现身了吗?” “他也藏够了,必然很快会现身”,周瑜紧握住小乔的手,示意她不必害怕,“夫人放心,我不会再容许他兴风作浪。” 小乔乖巧地点点头,与周瑜相携回到家中,小脸儿上的笑容却不大走心,及至后院厢房内,小乔服侍周瑜褪去了外裳,还未来得及将他的深衣外袍挂好,周瑜便从身后环住了小乔,在她耳畔低问道:“夫人莫走,我有事与你说。最近几日,我要出一趟远门。” “你要去哪?”小乔回过身来,忧心忡忡,“莫不是要带兵去打长木修吗?” “不是,我打算去豫章郡一趟,过不了些许时日就会回来。” “你自己去吗?” “当然不是自己,但也不想带太多人,三五仆从便足够了。” 小乔蹙着眉间,半晌不语,最后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依在周瑜怀中说道:“我跟你一起去。” “你?”周瑜一怔,“夫人才生了循儿,身子的亏空还没补回来,如何经得起那般长途颠簸……” 小乔不想表露出自己的担心,磕磕巴巴道:“我……小时候就很想去鄱阳看看,先前看,看了云梦泽,很是震撼。听说鄱阳比云梦泽还要盛大,我……想去看看呢。” 小乔的心思,到底是瞒不过周瑜的,他知道她在担心,害怕自己受伤害,轻抚着她的长发说道:“你随我出门去,放得下循儿吗?” 小乔眼眶微红,满脸不舍,嘴上却说道:“婶婆和乳母照看的很好,而且你也说了,我们去去就回……” 周瑜权衡思量片刻,最终还是松了口,含笑抬手一刮她的鼻尖:“罢了,你也许久没出门了,此一番出门也不是什么军机密实,不妨我们便一道去,你也好散散心。”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引子 第四十五章 烈烈其人 戊子年八月十五,洞庭湖江口上,江面波澜不惊。落日余晖间,数千艘艨艟战船被镶上金边,整齐划一排列在万顷金波之畔摇曳。 及夜将至,琴声忽传入耳,来自高楼之颠,时而铿锵如剑,时而幽怨如诉。守夜的士兵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听到琴声,不仅没有陶醉其间,反而更打起了几分精神。 月上楼头,一辆造型精巧的马车缓缓驶来,停在了危楼之下。帘开处,但见一头戴蒙纱白笠、身披大氅、形容纤弱的女子下车后款款登阶而上,手中还提着一个小木篮。高楼之上风突劲,那女子不由紧握扶栏,缓步攀登。 楼台西侧是突出江面的宽阔望台。女子攀上台阶,但见一白袄深衣的人影正独自抚琴。与那硕大浑圆的皎月相比,那人的背影竟被完全浸没在月轮之中,恍若不是坐在望台之上,而是临于月上抚琴一般,身姿飘逸如月中仙。 白纱之下,女子点着绛唇的嘴角温婉一笑,放下竹篮,朝那人飘然而去。琴声忽止,女子惊讶一瞬,复又笑靥如初,随后朱唇轻启,如水般的嗓音道:“你耳朵也太灵了些。” 那人转过头,竟是一张俊朗如峰的面庞,眉如流云,目似繁星,玉山倾倒,唯有那唇上浅浅的髯须,和略有凸节的大手,显出此人历经的沧桑。那人回眸一笑,温润如玉的声音道:“夫人不远千里来看我,让我如痴如狂,一连几日都在此盼候,怎会陶醉于琴音,忘了去听夫人靠近的脚步声呢?” 那女子听闻,笑着摘下斗笠,露出一头如瀑秀发,以一素帕束于其中,垂至腰间。她三步并两走上前,一头扑入那人怀中动情道:“周郎??” 时隔九年,周瑜已是统领整个江东的前部大督,除孙权本人外兵权最高之人,麾下统御两万水军,七千战舰,坐镇巴丘前线,督军洞庭湖,令三千里荆州胆寒。约莫去年此时,他刚亲率大军直捣东山再起之后的黄祖大本营,阵斩其首级,祭于孙坚、孙策灵前,了却了孙策未完成的心愿,也令刘表闻风丧胆,自此白巾加额,一病不起。距离拿下荆州,完成当年孙策去世前与之立下的约定,仅剩一步之遥。 周瑜宠溺地抚了抚小乔的背肩,问道:“孩子们可都还好?” 此时的小乔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身材却依然窈窕可人,一颦一笑尽显倾国之色,一举一动亦是端庄娴静,丝毫不逊于她的姐姐大乔当年的风采。唯有那不经意上扬的嘴角,显出与大乔不一样的俏皮来。 “还说呢,听说我要来军中看你,循儿吵着闹着要跟来,就连刚足岁的胤儿都啼哭不止,可是让我费了好些功夫才安慰好。这起子顽劣劲儿,倒真是一点都不像你。”小乔说完,窃笑着看向周瑜。 周瑜朗声笑道:“夫人那是不知道,兴许为夫小时候也这般顽劣呢?” “不的,自我们成婚后,你小时候的事,我可是已经听周婶讲了千百次了。”小乔看向周瑜,眼神中满是浓情蜜意。 周瑜耸了耸肩笑道:“我本想替夫人负荆,谁料夫人竟如此自觉。既然不是我,那夫人说,这是随的谁呢?” 小乔美目一嗔道:“你说谁顽劣?好啊你,离家几个月,胆倒是变肥了,竟然编排起我来!”说着两人混闹起来,小乔做出一个飞石的手势,却并没有石子飞出,而周瑜却十分配合地躺倒在地,随即二人都开怀大笑起来。 将小乔送回了由侍女专门侍奉的女眷营帐,周瑜一个人迈步回了自己处理公务的大帐,看着铁制的屏风上以磁石摆出的兵要舆图,心情却不复方才那般轻松。年初时得江北报探,曹操远征乌桓归来后,在邺城开凿玄武池,大练水军。加之今年六月汉献帝刘协迫于曹操淫威废置三公,任命其为丞相,此必是曹操欲南下长江,吞并荆州之举。若要完成自己当年与孙策许下的宏愿,荆州决不能落入曹操之手,否则不仅大业难成,一旦曹军顺江而下,江东亦危在旦夕矣。想到这里,周瑜不由握紧了手中攥着的刻有“曹”字的棋子,似要将其捏得粉碎。 正当此时,帐外传来一阵马嘶声,周瑜的心登时一紧。久居军中,周瑜凭马嘶便可分辨出是报探的加急快马。如此中秋之夜,若非万分要紧之事,必不会漏夜送来。难道曹操已发兵南下了? 帐帘霍然掀开,侍卫三步并作两步将密信呈上,乃是亲启之件。周瑜立即拆开,随后从怀中拿出一个小药瓶,取下塞子滴在竹筒内取出的空无一字的白纸上,但见纸上渐渐浮现出八个隶字来:“刘表病逝,琮即其位。” 尽管已料到几分,周瑜的心弦仍不由颤动了一下。刘琮乃是刘表幼子,其长子刘琦已颇得刘表帐下老臣拥护,只是不讨刘表本人的喜欢。有袁谭、袁尚兄弟相争之谶在先,此举必将为荆州的覆灭埋下祸根。若曹操此刻也得到这消息,怕是要按捺不住了。 周瑜立即将密信在案旁的蜡烛上付之一炬,随后挥笔写就了一封新的密信,交给侍卫道:“加特急发回主公处。” 侍卫躬身领命,大步流星跑了出去。周瑜走出帐,但见方才还万里无云的夜空不知何时已现乌云滚滚,那一轮偌大的明月,正渐渐被其吞噬。 目睹此情此景,周瑜不惧反笑起来。若是曹操果然南征,那人也一定会有所动作,这对他而言就是上天赐予的绝佳机会。九年来,他一直在等这个机会,为孙策报仇雪恨,如今终于等来了。 汉水渡口,天方擦亮,一蓑衣男子牵马站在竹筏之上,船夫手持长蒿站在船尾,正一下下将竹筏撑过江面去。 此处乃是自荆州渡江北上的必经之所,寻常来说渡客并不少,但这么大清早就有人渡船,还花了重金让自己立刻开船,可见此人的确不同寻常。 “客官这么大清早就忙着赶路,怕是有要事在身罢?”见四下无人,船夫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 “啊,确实如此。昨夜刚收到家书,说父亲病危,故而着急赶回江北去。扰了您生意,还望见谅。” 方才见此人出手极为阔绰,给的银两早已够买下整条船,若是天天都能被这般“扰了生意”,高兴还来不及,怎还轮得上“原谅”?船夫笑了笑,又问道:“客官哪里人?听口音不像荆州人士。” “是了,我本清河郡人,后因家父那辈获罪抄家,曾一度隐居庐江采药为生,此次来荆州,便是做些药材生意。”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长木修,或者如今更该叫他张修。自九年前丹徒渡口设计毒害孙策以来,他与其姐张清一跃而成为曹操最为信任的耳目。当年曹操与袁绍相持于官渡,若是彼时孙策还活着,以其兵力之鼎盛,又有周瑜运筹帷幄,恐怕北上袭取许昌便如探囊取物一般。自此之后,每当曹操欲兵指何处,或将谁视作眼中钉,他便要先行潜入,暗行破坏之事。然而这次讨伐荆州,是他第一次主动向曹操请缨执行的任务。 “你说,要为孤拿下荆州?”曹操用狐疑的眼神盯着俯首叩拜的张修,问道。 “不敢。只有丞相才能拿下荆州,臣能做到的,不过是为丞相拿下荆州做一些微不足道的准备。” “哦?是何准备?” 张修起身一揖,答道:“刘表如今年事已高,却迟迟未订立继承人,因其宠溺后妻蔡氏,故而偏爱幼子刘琮,嫌弃长子刘琦,但碍于废长立幼于礼不符,终不能下决心。然则蔡氏有吕后之心,希望在刘表去世后伙同其弟蔡瑁及其党羽把持荆州大权,而刘琦内有老臣拥立,外有刘备支持,必不会坐以待毙。故而臣只需以曹丞相密使身份投奔蔡氏,助其除掉刘表,再伪造传位刘琮的遗嘱,则荆州必乱。届时,臣再以许以刘琮手下重金,利用其劝说刘琮归降丞相,则丞相可不费吹灰之力,将荆州一举收入囊中。”张修说完,再拜。 “可孤如何知道,你不是去投敌的呢?”曹操冷笑一声,又问。 张修起身,眼神毫不闪避,坦然接受着面前这几乎统御了半壁江山的枭雄那如同凌迟般的目光:“丞相之威严,如同日月一般,加诸海内,五州皆服。此乃一统天下之兆,谁都不可能与之争锋。修自认并不愚钝,又怎会弃明投暗,放弃丞相而转投其他呢?” 两人对视片刻后,曹操大笑起来,张修心里的石头这才微微放下。侍奉曹操这样的人难于饲虎,就连张修也没有十足把握,恐怕一个字不小心,就要身首异处。即便如今回想起来,张修亦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回忆罢,竹筏已渡过茫茫江面靠岸。张修回身对船夫一揖,走下竹筏,翻身上马,向北绝尘而去。 船夫吹着口哨将竹筏撑回南岸,不慌不忙地从凳子下面掏出竹篾和刀笔,刻道:张修已离开荆州,戊子年八月十六日。 讨伐黄祖之战方结束不久,此时的孙权正在柴桑,故而第二天一早,周瑜的信便呈到了他手中。九年过去,孙权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有些懵懂骄矜的少年,而已蜕变成威震江东的吴侯。虽无孙策那般沙场破敌之武功,但若论御人谋事,权衡利弊,丝毫不逊于他兄长。 包括张昭、鲁肃在内的几位谋臣便匆忙应召而来,参与议事。孙策死后,鲁肃在周瑜的引荐之下开始为孙权效力,很快便成为孙权器重的智囊之一,唯有张昭对鲁肃这等青年后辈得以与自己并列很是不忿,经常在孙权面前诋毁他不够谦虚等等,孙权却全然不放在心上。 见众人到齐,侍卫方去大帐之后通传,不一会,身着玄紫色深衣,头戴鎏金冠的孙权信步从屏风后走出,众人立即起身行礼道:“参见吴侯!” 孙权摆摆手示意众人免礼,随即单刀直入对众人道:“今晨得到的消息,刘表已病逝,将荆州牧之位传给其幼子刘琮,长子刘琦对此大为不满,正准备联合刘备讨伐刘琮,荆州恐陷入内乱之中。故而孤晨起便召众位爱卿前来,乃是为了商议究竟该如何应对此事,是趁机发兵,还是……” 众人见此,都面面相觑,荆州事务虽然所有人都很熟悉,刘表因偏爱后妻蔡氏而偏袒刘琮也是人尽皆知,可值此局势微妙之际,也不知孙权是否早有决断,故而谁都不敢说什么实质性的表态,唯恐自己违背了主公的意愿。孙权听得头昏脑涨,略有不满地问身侧的张昭道:“子布卿,你有何见解?” 张昭拱手一揖,对孙权道:“臣以为,我军去岁刚讨伐过黄祖,国库粮草消耗不少,如今恰逢秋收时节,不宜立即用兵,此其一也;荆州内斗,兄弟相争方始,尚未削弱彼此,若我贸然用兵,恐使两兄弟握手言和,一致对外,此其二也。刘琮有蔡氏一族支持,刘琦亦有刘备作为外援,鹿死谁手犹未可知,此其三也。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宜静观其变,待胜负将分之时,再出兵不迟。” 张昭此言一出,在座的众位文官都不由赞叹点头,附议不止。鲁肃却并未跟随,反而心中有些焦急。张昭所言的确在理,却也仅仅是从荆州本身来分析,并未考虑外部因素。如今曹操在邺城大练水军,摆明了是存了渡江南下,攻取荆州的心思,无论是刘琮还是刘琦,都不可能是曹操的对手。若荆州落入曹操之手,则江东危若累卵。只是,张昭对自己一向心存不满,如今也并不知道曹操究竟何时才会真的挥师南下,自己这一番说辞,孙权会接受吗? 正当此时,黄盖站了出来,对孙权道:“主公,臣有异议。螳螂捕蝉虽好,可黄雀却并不止我们一只啊。曹操已北征乌桓,肃清袁谭、袁尚之后患,归来已有半年之久,西凉亦不再是其威胁。年初曹操已于邺城玄武湖大练水军,若我等因坐山观虎斗错失了良机,令曹操先于我们南下讨伐荆州,可就悔之晚矣!” 张昭不屑一笑道:“曹操方征乌桓归来,虽得大胜,却痛失郭奉孝,正该是休养军队之时。训练水军,不过是为将来做准备,且水军哪里是一年半载就可训练出的,实在不足为惧。” 黄盖虽然久经战场,但要论口才,绝不可能说得过张昭。孙权虽然较倾向于出兵,却也没什么理由来反驳。正在左右为难之际,身后的帐帘突然被大大掀开。众人愕然回首,但见竟是孙尚香走了进来。 此时的孙尚香已是二十出头的俏佳人了,却不爱红妆爱武装,别的女孩闺中大都放着锦缎绣线、奇花异草之类,她的闺中却全是金盔银甲、刀枪棍棒。自十六岁起,想要与孙家攀亲的江东各族高官显贵不计其数,要说长得标致的也不是没有,可孙尚香却全不放在眼里,在她眼中,唯有像她逝去的长兄孙策那样的沙场英雄,才能配得上她。为此,她求了孙权给她挑选足足一百名侍婢,而标准只有一个,就是除基本的照顾饮食起居之外,每个人都必须精通一门兵器,平日里教她舞剑弄枪,一旦有年轻男子上门提亲,就让这一百名侍婢手持一百般兵器在前院列出阵仗,只要对方能过得了这一百名侍婢的关,就可以娶自己。谁知一晃九年过去,竟然没有一个人能够符合条件,而她这“枭姬”的名号也越传越远。对此,孙尚香倒是全不介意,反而乐此不疲,平素亦经常带着她的“百女队”出入军营,甚至不经通报就可随意出入孙权的营帐。 孙权对此亦不以为意,反而十足宠溺他这个霸气十足的妹妹。见孙尚香进来,立刻喜笑颜开道:“妹妹怎么来了?可是有什么事不顺心?” 孙尚香吐了吐舌头,笑道:“清早起来练武,看见公瑾哥哥属下的信使往这边来,所以好奇跟过来的。可是这信是密信,我读不了。”说着,将一封信笺递给了孙权。 孙权正欲接过信笺,孙尚香却突然收回了信,对孙权道:“哥哥可得告诉我信里都写了什么,不然,我不给你。” 众人见此,都不由莞尔一笑。孙权哈哈笑道:“好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来,快给我看看。” 接过孙尚香手里的信,孙权用随身携带的显影水令字显行,脸色却忽然大变。孙尚香焦急地问:“哥哥,里面写了什么呀?” 孙权持信的手无力地垂下,悻悻道:“对不住尚香,这次为兄须得食言了。” 孙尚香急问:“怎么了?不会是公瑾哥哥出了什么意外罢?” 孙权摇了摇头,却不解释,眼神中是不容辩驳。 孙尚香咬着嘴唇沉默一瞬,不等帐外的侍卫进来请人,便自己大步走了出去。方才活跃了几分的帐内又恢复了一片死寂。 待孙尚香离去的脚步声走远,孙权才道:“公瑾在荆州安插的内线来报,曹操暗中已派张修来过荆州,与刘琮一党勾结,刘表之死,怕是与曹操脱不了干系。” 黄盖惊问:“张修?可是从前袁术部将张勋的那个侄子?” 孙权没有接话,他自然知道张修是何许人,也知道他才是九年前害孙策命陨之人。可此事兹事体大,若是广而告之,一来证据不足,二来当值的蒋钦、周泰二人就难免死罪,亦会给其他心怀不轨的宵小之徒长嚣张气焰。故而此事仅孙权、吴夫人、周瑜、鲁肃四人知晓,对外则只称是许贡的门客所为,就连当日被掳的孙尚香,亦不知其详,故而孙权才不顾兄妹情面一力支走她。鲁肃见左右迷茫的眼神,知道此时非自己说话不可,于是鼓起勇气,起身拜道: “主公,荆州与我们江东相邻,水流顺北,外带江汉,内阻山陵,可谓是固若金汤。其间沃野万里,士民殷富,若我等能够占据,就能成就帝王之业。如今刘表方逝,刘琦与刘琮向来不睦,军中将领亦各为其主。刘备非池中之物,与曹操的矛盾亦很深,如今暂时借居荆州,没有得到过重用。为今之计,可做两手打算:若刘备能辅佐刘表之子,令荆州上下一心,我们就应当予以支持和安抚,结盟抗曹;如若刘备打算取而代之,我们就应果断出击,以成就大业。臣请求主公派我去荆州吊丧,借此探明局势,若不速去,恐怕会让曹操抢占先机。请主公速做决断!” 鲁肃说完,叩首大拜。众人听罢,皆明白鲁肃此去乃是为自己揽了一桩棘手的苦差事,故而虽不一定赞同鲁肃,却并未出言反驳。孙权听罢,十分高兴,当即道:“好!若人人都有鲁子敬这般胆略,孤的大事可成。”说罢,将桌上的令牌递给鲁肃道:“此一去不比平日,万望注意安全,若有变故,可直接以此令牌联络最近的驻军,调兵遣将。” 鲁肃再拜道:“多谢主公!” 自从孙策离世后,周瑜无时无刻不在为完成他与孙策定下的约定,为拿下荆州做准备。与此同时,他亦四处派人暗中打探张修的下落。只是孙策死后,张修因功已经升任校事府校尉,是曹操手下最得力的耳目,又怎会轻易出现?可饶是如此,周瑜依旧相信,再狡猾的狐狸也一定会有露出狐狸尾巴的那一天,故而无论每日无论军务多么繁忙,处理公务到多晚,都要将密报一封不落地看完,只为了不放过任何与张修有关的消息,这一晃就是九年。 由于每日拼命忙碌,周瑜的身体亦瘦削了许多,不复当初那般壮实,对此小乔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可小乔知道周瑜的性子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军中事务她亦无法为周瑜分担,此时只恨自己不是男儿身。于是她几乎每年都有将近一半的时间在军营,陪侍在周瑜身边,为他煲补汤调养身体。尽管如此,周瑜每日亦是经常夜半才回到寝处,经常是累得话都说不出,倒头便睡。 直到数月前的一天傍晚,当周瑜收到安插到刘表部将蔡瑁处的细作回报,说张修已暗中潜入荆州,与刘表的后妻蔡氏会面时,谁都无法想象出周瑜心中的激动之情。然而为着能探明张修此行的意图,彻底将其一网打尽,周瑜不仅没有命令手下们对张修动手,反而吩咐他们不要行动,以免暴露自己的身份。 周瑜深知,以张修这样同是精于谋略之人做对手,必须要万分谨慎,否则便会令九年的等待前功尽弃。也正因如此,此番周瑜才得以在张修丝毫未察觉异样的情况下,探得张修奉曹操之命暗中毒害刘表的证据。据伪装成入殓师的探报回传,此次张修用的正是稀释了的怪鸟之毒。由于其无色无味且发作隐蔽,寻常郎中无法探知,只以为刘表是年事已高病重而亡,可经过无数次与张修的交手,周瑜早已掌握了检验此毒的办法,这如同蛛丝毫末般的细节自然逃不脱周瑜布下的天罗地网。 如今,孙权已派鲁肃前往荆州吊唁,虽然可能贻误战机,却也是为着谨慎起见。毕竟若事态发展成江东与荆州之争,让曹操坐收渔翁之利,亦不是周瑜所希望的。只是鲁肃此行只身入虎穴,难免让身为挚友的他担心不已,但周瑜也十分相信鲁肃的才干,若论运筹帷幄、决胜沙场,鲁肃可能比不过自己,但若论临危赴命、劝解周旋,整个江东无人能在鲁肃之上。此时此刻,还需静待他这位挚友的佳音。 忽然,帐外的侍卫掀帘走入,将一封密信呈上。周瑜立刻打开,用药水显影,竟是江北的来报。 日暮时分,经过两天的长途跋涉,鲁肃到达了刘表停灵的襄阳城。虽有荆州方面发给的通关文书,但沿途关卡的士兵对于江东来使都严加盘问搜查,让鲁肃在路上耽搁了不少时间。明明有曹操这个强大得多的共同敌人存在,荆州将领却如此警惕提防江东,鲁肃深觉自己肩上的担子又加重了几分。 在负责迎接的官员的带领下,鲁肃到了灵堂。侍卫呈上白巾,鲁肃接过围在头上,到刘表灵前上香,随后起身前来参见刘琮。行礼寒暄罢,鲁肃一面应对自如,一面仔细观察着,只见荆州众人间,孀妻蔡氏与大将蔡瑁姐弟二人围在年仅十三岁的刘琮身边,时而与自己问答,时而对属下发号施令,而刘琮尽管是事实上的主君,却未得置喙半句。尽管心中不满,刘琮却不敢吭声,生怕蔡氏姐弟一怒之下会做出对他不利的事来。 刘表的后妻蔡氏并非刘琮之母,只因刘琮娶的是蔡氏的侄女,沾亲带故,才顺势扶持刘琮。刘琮深知,自己不过是蔡氏姐弟篡权夺位的棋子罢了,就连那门亲事,亦是在威逼利诱之下糊里糊涂答应的。自己的生母出身贫贱,从小并不被刘表重视,若非蔡氏帮他在刘表跟前美言,他又如何能得到这荆州牧之位?如今跪在自己面前这一大帮臣子,实际上都是蔡氏姐弟的心腹,没有一个是会为了自己赴汤蹈火之徒,故而刘琮除了听从之外,别无办法。 因此,看明白了局势,鲁肃便将重点转向了解蔡氏姐弟对曹操的看法上。待蔡氏屏退闲杂人士后,他旁敲侧击问道:“先侯在时,曾与袁绍结盟,共抗曹操,如今流亡乌桓的袁谭、袁尚已覆灭,荆州已无外盟可依。不知今后……” 鲁肃话说到一半,抬头却见蔡氏并未倾听,而是转身对刘琮道:“今日天色已晚,不若会面便到此为止。”随后转过来对鲁肃致歉,便退了下去。 正当鲁肃有些窘迫之际,蔡瑁走过来拍了拍鲁肃的肩道:“抱歉,长姐平素生活起居习惯使然,只要太阳落山,就不由分说闭门谢客。先生远道而来,想必也已疲惫,不如便由在下送先生到驿馆。” 到达驿馆房间后,鲁肃思忖着方才会面时的种种细节,感觉蔡氏的反应实在耐人寻味。自己提出要与荆州结盟的话才说了一半,蔡氏真的是因为自己要休息才离开的吗?自己的话,她真的没有听到吗?还是说,她根本就不想进行这个话题?如果是后者,那么是她不希望听到,还是她不希望刘琮听到? 百思不得其解之间,鲁肃不由得在房间中踱步起来,及至窗前,忽然见方才送自己来驿馆的蔡瑁正在楼下的驿馆门口与自己部下的裨将耳语,但见那裨将听了之后似乎大感意外,而蔡瑁的手则不自觉地握在了自己腰间佩刀的柄上。 三更时分,整条街上死一般的寂静。黑漆漆的驿馆门前,十数名带刀士兵聚集着,一半人守住驿馆的前后左右,另一半人则悄无声息地从留了门的驿馆后门潜入,直向鲁肃所在的二楼摸上去。 众士兵守着二楼走廊两端,两名士兵背靠墙壁伏在鲁肃房门左右,交换了一下眼色,其中一人轻敲了敲鲁肃的房门。 四下里并无回应,想来这三更半夜,正是人睡得最熟之时,轻易不会被叫醒。士兵见此,掏出了从店家处拿到的备用钥匙,打开了鲁肃的房门。两士兵相继踮脚而入,及至榻前,高举起手里的刀,使劲捅入隆起的棉被中。 襄阳城南的密林间,鲁肃只着中衣,策马飞奔着。方才见蔡瑁不经意间露出的手势,再结合蔡氏对自己的反应,鲁肃只想到了一种可能:蔡氏姐弟早已暗中投靠曹操,甚至不排除此二人早在刘表在世时,便主动勾结张修,以害死刘表、率荆州不战而降,换取自己余生的荣华富贵。为此,甚至不惜杀害身为江东来使的自己,迫使结盟失败。若是孙权为此一怒之下讨伐荆州,还能令江东与荆州鹬蚌相争,既削弱江东,也使曹操接下来保护荆州、讨伐江东来得名正言顺。既知如此,自己便不能坐以待毙,成为江东与荆州火并的。鲁肃立即将榻铺好后伪装成自己在睡的样子,锁好门,吹熄了油灯,随后从二楼的窗户爬出滚落下来,趁驿馆的人不注意摸到马厩,赶在城门下钥之前从南门策马逃了出去。 为今之计,荆州已没有别的地方可去,然而鲁肃却并未打算就此返回江东。既然蔡氏早就想好此计,若他原路逃回,恐怕还未到江东境内便会被拦截下来。眼下摆在鲁肃面前的,唯有一条路:去投奔刘琦和刘备。 巴丘军中营帐,周瑜手握方才收到的来自江北的密信,因激动而不住地打抖。 曹操的大军已至新野,而且这一次,是亲征。方从远征乌桓归来的十几万曹军精锐尽数而出,正举着金戈,踏着铁履,一路南下。 若换做寻常武将,只怕见此信都不得不动摇,要么觉得希望全无,要么盘算着倒戈自保。然而周瑜,却激动的难以自持。若是曹操始终守住江北,步步为营,就算他周瑜再神机妙算,亦毫无办法。但如今曹操竟然率大军亲自送上门来,在他看来,就是上天送给他的最宝贵的礼物。 周瑜十分清楚,想要一举击败曹操,唯有在这江表之地。这片土地,生他养他三十余载,他再熟悉不过。就算用尽自己平生绝学,周瑜也誓要为孙策复仇,杀曹操一个片甲不留。周瑜想着,招呼帐外的侍卫道:“来人……” 帐帘掀开处,进来的却不是侍卫,而是款款而来的小乔。周瑜软了几分面容,关心地问道:“怎么是你来了,侍卫们呢?” 小乔笑了笑,一挥手便飞出一颗纸球来,轻轻地打在周瑜的额头上,笑道:“早就到饭点了,你废寝忘食,可知道人家替你站岗放哨的辛苦?” 周瑜叹了口气道:“我亦是身不由己。曹操大军已离开邺城南下,若曹操兵临荆州,刘琮必定投降,仅凭刘备和刘琦根本不足以守住荆州。我若不勤谨着些,怕是要错过最佳的出兵之机。” 小乔自幼熟读兵书,自然知晓“兵贵神速”之理。此次出征必是孙曹之间的决战,若不能给曹军以重创,曹操必不会善罢甘休。小乔本有些担心周瑜,但见周瑜气定神闲、成竹在胸的样子,倒是放心了些,凑上前嫣然一笑道:“敢为将军,欲在何处破曹贼?” 周瑜笑了笑,将手点向巴丘与江夏之间的一段江口处,江北刻有两个小字:乌林。 话说鲁肃从襄阳逃出后,非但没有遇到任何岗哨盘查,反而见到许多从襄阳方向来的逃兵。只见他们穿着荆州士兵的衣服,言语间惊魂未定。 鲁肃见此,忙上前打探,方才知道刘琮竟然已经打开襄阳城门,投降了曹操。这起子荆州士兵家在武陵,不愿干随众投降曹操这窝囊事,于是赶忙卷了盘缠脱离军中,打算回乡种田去。 又过了不知多久,鲁肃听闻后方传来大队人马开来的动静,登时警觉,难道是曹操的前锋到了?正慌乱间,眺见后方旌旗,却是“刘”字当先。 原来来者竟是刘备,鲁肃正欲去寻刘备下落,这厢竟于南下途中相遇,实在是十足巧合。鲁肃立刻勒马停下,朝队伍招手道:“我乃江东鲁子敬,奉吴侯之命,前来谒见刘豫州者,请速代为通传!” 此地已是当阳境内,名长坂。刘备便命军士在附近就地休整。鲁肃走上前,恭敬揖道:“参见刘豫州!” 刘备见到鲁肃,显得有些警惕道:“孙将军派你前来,可是已率兵入了荆州?” “非也,我本是为刘表吊唁而来,昨夜才刚出了襄阳城,与你们乃是同路。倒是刘豫州为何如此狼狈?难道已经败给曹军了?” 刘备叹了口气道:“宋忠害我,瞒报曹军南下之事,若非我部觉察,早已葬身樊城了。如今便以关羽、张飞断后,打算南下避难。” 鲁肃见此,不失时机追问道:“将军意欲何往?” 刘备又叹了口气道:“我与苍梧太守吴巨有旧,欲往投之。” 鲁肃心中思忖片刻,便道:“吴巨不过是个凡夫俗子,苍梧又地处偏僻,迟早要被人所吞并。刘将军若真想保全自己,何不随我去拜见孙将军?孙讨虏聪明仁惠,敬贤礼士,江表英豪,咸归附之,已据有六郡,兵精粮多,足以立事。今日为将军计,不如遣使与我一道,前去拜见,共谋大事。” 刘备听闻鲁肃如此说,登时大喜,一手擎住他的肩膀,一手握紧鲁肃的手,激动道:“天不亡我!既如此,我就派孔明先生与你同去,谒见孙将军!” 说话间,众人间走出一位素衣葛巾、深目直鼻的青年人,正是诸葛亮。但见他手持羽扇,边摇边笑道:“内兄在江东无恙否?” 鲁肃哈哈大笑道:“还是老样子,当年我们一同去觐见孙将军,他便机灵似鬼。如今你我同去,刚好你们兄弟俩又可以重逢了。”说着,又转身对刘备辞行道:“事不宜迟,如是我们便先行上路。将军若欲避曹军,可向东进驻鄂县之樊口,静候佳音。” 得到曹操进驻江陵的消息,周瑜留下少量守军后,立刻率部从巴丘出发,前往鄱阳,以图与孙权的大部队会合。而鲁肃则在策马两天后率先抵达了柴桑,与诸葛亮一道谒见孙权。在鲁肃的照应下,诸葛亮对于素未谋面的孙权的询问对答如流。孙权十分高兴,答应了刘备结盟的请求。 若要在荆州击败曹操,就不能放过任何能够团结的力量,这亦是鲁肃百般周旋的目的之所在。而之所以要令刘备向东进驻樊口,正是为了引南下的曹军到达乌林这片地方,这便是周瑜精心策划下为这场复仇之战定下的特别的舞台。 为此,周瑜特令潜伏于曹军中的传令官在计划好的时刻拿出有关刘备军动向的军报,并声称江陵贮有刘表的大量军用物资。曹操唯恐刘备先于自己得到或者提前将其烧毁,于是放弃辎重,亲率五千精锐骑兵急速追赶,虽然亦使得刘备不得不放弃辎重南逃,但却达到了进一步诱使曹操脱离大部队,孤军深入的目的。 一切,都在周瑜的计划之中。 十二月风高浪急,滚滚长江东流去。孙刘联军水陆并进,在赤壁与正在渡江的曹军前锋相遇。此战江东主力尽出,吕蒙、周泰为先锋,各率兵两千,自大江南岸的山上向河滩的曹军发起居高临下的冲锋。而周瑜则亲率江东舰队,与曹操自荆州新归降的水军作战。 早已在讨伐黄祖一战中遭遇重挫的荆州水军,当看到江东的艨艟战船上立的“周”字大旗,立马丧失了斗志。曹军先锋损失惨重,不得不狼狈退回大江以北,在乌林安营扎寨。 所谓的乌林乃是长江边上一片绵延不绝的丘陵地带,与长江南岸的赤壁隔江对望,而身处江北两山之间的一片相对稀疏的柏林,便是曹操安营扎寨处。正一路急行军至此的曹操,自以为自己掌握了“兵贵神速”的精髓,他仍不知道,自己已住进了周瑜为他量身定做的陷阱之中。 江南岸的赤壁山顶上,周瑜见曹营安扎完毕,露出欣慰的笑容。他随手掏出那根能唤怪鸟的竹笛,登高临下,吹了起来。 曹营之中,有一人听到周瑜的笛声,从帐中走了出来,不是别人,正是张修。操纵怪鸟本是他的独门秘诀,如今见竟然有人模仿,不消说除了周瑜外,别人绝不可能做到。 正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眼见江东主将竟然大摇大摆地吹起竹笛,暴露自己的所在,虽然如今两军近在眼前,但他相信周瑜绝不会想到自己有胆在日落之后泅渡过江,将其毒杀,就如同当年他对孙策所做的那样。 若周瑜一死,孙刘联军必定不战而退。 夜半时分,张修换做一袭黑衣蒙面之装束,悄无声息地潜入了长江中。 十二月的江水,水流湍急且冰冷刺骨。张修见此,不得不花费比预想更多的体力用于泅渡,待到浮出水面时,发现自己距离对岸居然还有一半路程。 张修见此,只得沉下心来继续泅渡。三十米、二十米、十米……眼看对面的河岸越来越近,张修感觉已经可以登岸了,于是放下拍水的双脚,想要踩住坚实的河岸,却未料到踩住了一团奇怪的东西。张修觉得纳闷,正欲挣扎,双腿立刻被其卷入缠住,不得脱身。 “就为了防止有老鼠过江,我便在这边河岸底下布置了渔网陷阱,没想到你还真的敢自己一个人泅渡过来啊。”河岸上,周瑜从岸上的巨石旁走出,来到了张修面前。 张修被河岸底部的渔网缠住了双腿,整个人动弹不得,只能任凭江水一浪又一浪地拍在他仅露出水面半个头的脑袋上,不住的呛水。见周瑜走过来,他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嘴里还含着半口水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周瑜笑了笑,蹲在了距离张修最近的河岸边,对他道:“你知道为什么你会在这里吗?因为我知道,若是黟山顶上与我对吹笛子的那人,定能听出我笛曲中的玄机。而我从一开始就知道,那人除你之外,没有别人。” 看到张修脸上惊异的神情,周瑜继续道:“当时你那腿上的伤,说是被斧子砸了的,其实是你将斧子的木柄绑在腿上,以充当支撑足,这样即使你瘸了腿,也照样能够攀上黟山峰顶与我对吹笛子。” “那茶呢……若我果真与你同攀峰顶,又为何能在你方归来时,为你泡上温茶……” 周瑜笑了笑:“这有何难?时值盛夏,只要用你家背后那口大缸提前烧好满满一缸热水,再盖好盖子,就算过了半日水也能保持住温度。” 张修笑道:“原来如此,不愧是周公瑾。” 周瑜又道:“还有,那另一间房的主人,你说是你嫁去寿春的姐姐的闺房,其实是姬清的吧?不,或许更应该叫张清才对。你们姐弟俩为纪念你们死去的父亲张梁,刻意取了’长木’这个复姓,就是从张梁二字中取的偏旁。而那天来向你买药的扮作药贩子般的人物,就是你当时与身在寿春的她之间的信使。你当时的真实身份,是替曹操做事的,潜伏于江东的校事。” 张修发出越来越响亮的笑声,突然话锋一转道:“周公瑾,我杀了孙伯符,你一定特别恨我吧,所以才不惜十年布局来给我设下这样一个陷阱,为了引我上钩。但是周公瑾,即便如今我死的再惨,孙伯符亦是回不来了,而为他复仇的你,又与你深恶痛绝的我有什么区别?” 本以为周瑜会恨得咬牙切齿,未料到却是云淡风轻。周瑜站起身于江边开始踱步,边踱边道:“区别还真不小。无论伯符也好,老将军也罢,他们起兵乃是为了保全江山社稷。他们从未恨过你和你的父亲张梁,也从未设计陷害过他。而你却是为了恢复黄天,为曹操而滥杀无辜,不惜用最卑劣的手段坑害一个无辜之人。至于我,不过是沿江做了一些防御工事,若你没有存着泅渡过来暗杀我的念头,又如何会中此计?不过是自作自受罢了。就让我们一道,来目送你最后的结局。” 说罢,周瑜走向了巨石旁,与此同时,小乔竟也从巨石后走了出来,用无比冷冽又陌生的眼光看着渐渐被涨起的江水湮没的张修,不说一句话。 “婉儿……连你也要这样吗……我是你的修哥哥啊……我是真心喜欢你的……” 小乔摇了摇头道:“我的修哥哥早就死了。如今我已不再是婉儿,你也不是我的修哥哥。” 随着水位不断上涨,张修的头逐渐被江水越没越多。他挣扎着,一会潜入水里,似乎想要把脚下的渔网扯破,可只能是令其越缠越紧。而他拼命地将口鼻伸出水面,最终却依旧被完全湮没在了水面之下。登时,水面鼓起了好几个大泡,随即便很快消失,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赤壁大江折弯处,烟波浩渺,云霭朦胧,两岸苍山如獬豸,似要将江上万余舳舻吞尽。 暗夜下,众舰船桅杆旌旗上硕大的篆体“曹”字甚不明晰,烈烈随风如招魂幡,令见者魂悸魄动;江水涛涛,数万甲船绳索相连,相击碰撞,发出隆隆响动,如熊咆龙吟,使闻者胆寒心惊。 泼天黑幕间,周瑜白袍深衣,纶巾羽扇,立在乱石岸边,虽身修八尺,在这滔天白浪间却仍显得无比单薄,缥缈如孤鸿。此时此刻,他早已无暇自顾,只是冷眼盯着不远处的甲船,神色凝重。 小乔从岸上盈盈而来,行至岸边,轻声唤了一声:“周郎……” 周瑜蓦然转身,探手牵过小乔,沉声嘱咐道:“夫人,明日一战,无论胜败,莫要忘却你我之间的约定。” 小乔垂下眼眸,两滴泪顺着面颊簌簌滚落:“与你相识十余载,我从不认为你会输……” 听了这话,周瑜眼中的寒意倏尔消退,他微微一笑,低道:“我只有甲兵三万,对岸则有大军八十万,天下人多以为我必败,但有夫人这话,我定大破之。” 涛声震天,周瑜愈是这般神色轻松,小乔便愈是心疼,她揩去白玉般面颊上的泪珠,叹道:“我知道,这些年你一直在等这个机会,为他报仇……” 一丝痛意在心头蔓延开来,八尺之躯轻颤,周瑜脑海中蓦然浮现出那人身影,一喜一嗔,从未因岁月损毁分毫。 翌日,在周瑜以黄盖诈降为诱饵释放出的火攻之计面前,曹操的主力死伤惨重,全线溃逃。此地本就是风口,入秋起便是东南风不断,加上柏林延烧,成了十足十适宜火攻之场所。 水上,数千着火的战船付之一炬;岸上,二十万大军连营悉数尽毁。加上位于此地撤退路线的华容道上四处都是的沼泽地,使得慌乱撤退中的曹军又陷入泥潭之中。 为了能够逃命,曹军后队不顾前队无法脱身,硬是从他们的身上踩了过去。无数陷入泥潭的曹军士兵就这样被活活踩死,剩下活着淌过沼泽的士兵亦因此感染上疫病,数日之后也一命呜呼而已。 就这样,曹军留下曹仁守着襄阳孤城,剩下的悉数撤回了北方,往后十年左右都没有再敢来进犯江东。而曹操虽然凭借着侥幸脱身,亦再无南征建树。至此,赤壁之战便以孙刘联军的胜利而告终。 建安十五年,也就是赤壁之战后的第三年,周瑜病卒于巴丘,享年三十六岁。由于征伐曹仁时被飞箭击中,以及后来的操劳过度,周瑜最终未能完成他向孙策许下的诺言,将荆州、益州与汉中收入囊中,再图天下。 但无论如何,这个性情雄烈、胆略兼人、文武筹略、雅量高致的英雄少年,就此留名于青史之上。后世赞其为“世间豪杰英雄士,江左风流美丈夫。”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引子 第四十六章 鏖战前夜 天下风云又起,曹操于官渡大胜之后,远征乌桓,平定北方,回到邺城后,他志得意满,写下“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南下夺取江东富庶地之心昭然若揭。 他先是于邺城凿下玄武池以练水军,再派张辽、于禁等人驻军许都以南。曹操威势下,江东不少士族已萌生投降之意,生恐晚一步,就会被曹军铁骑擒杀。 距离姑苏城千里之外的巴丘,西风又吹洞庭波,星辉洒满湖泽,水天一色间,一儒裳倜傥男子立在八百里连营之外,凝眉望着北面天幕下滚滚的黑云。太史慈从军中疾步走来,高声道:“都督,客人来了!” 那人即刻转过身来,从暗影中显出身形,露出一张俊秀又坚毅的面庞,正是周瑜,他微一颔首,示意自己已知晓来者何人,匆匆向营房走去。 营门内,一儒生模样之人正操手相侯,看到周瑜,他快步迎上,欢愉揖道:“公瑾,多年不见,你可真是风姿如旧啊!” 此人正是蒋干,周瑜少时在洛阳读书时的同窗,任职曹操麾下。眼下曹操铁骑南挥已是定局,蒋干此时前来,目的不言而喻。周瑜不动声色,只以同窗之仪待之:“子翼远道而来,真是辛苦。周某略备薄酒,还请子翼兄不嫌弃,请。” “请。” 语罢,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大帐,周瑜为蒋干斟满杯盏,蒋干接过,却只是一笑:“江南酒水,虽然清冽,到底比不上洛阳杜康的滋味。来啊,把蒋某带的酒拿上来。” 一小童于帐外应声,跌跌撞撞,抱着一只巨大的酱色酒坛走入帐来。周瑜见之一笑:“嚯,这么大一坛酒,怕是要勾起我帐下那些将军的馋虫了。来人,把太史慈他们几个能喝的叫过来,看他们还闹不闹酒喝?” 周瑜年少英俊有美才,大战在即,蒋干此番前来,正是奉曹操之命前来劝降。眼见十数位将军冲入帐中,大碗喝起了酒来,蒋干预备下的一席慷慨之言无处可说,便兀自斟酒饮下,暂且不提。 众人欢饮直至夜半,周瑜命人收拾出一间房间供蒋干住下,自己亦回了起居帐。 未几,太史慈匆匆赶来,他今晚喝了许多,脸色涨红,神志却还明澈,问周瑜道:“都督,有外人入营,明日的操练……” “如常进行就是了。” “是,”太史慈抱拳一礼,面上的犹疑却分毫未减,立在远处没有动弹。 周瑜见此,置之一笑道:“蒋子翼奉曹贼之命前来游说与我,我们若是显得如临大敌,他日曹军攻来,必令将士们生畏。寻常待之便好,一切一如往常。” 太史慈一身武艺,骁勇非常,论起将兵为战,他实打实佩服眼前这儒生模样的年轻人,拱手一应,转身出了军帐。 第二日清晨,天还未亮,睡梦中的蒋干便听得一阵吹角声,他赶忙起身走出军帐,只见八百连营下,士兵悉数集结,整齐列阵,视线尽头,高台之上,周瑜银盔银甲,雄姿英发,阅兵点将。几声号令下,宽阔的江面上舳舻乍现,士兵们登船开号,劈风破浪,极其英勇,而周瑜立身点将台上,统御万马千军,一板一眼极具章法。 跟随蒋干前来此处的小童见此,低声道:“郎君,这江左周郎换上甲衣,与昨夜像换了个人似的,只怕……” 蒋干一颔首,附和道:“是啊,周公瑾英俊异才,乃天下一等一的人物,若非如此,主公也不会在战前特命你我来这一遭。但他终究与旁人不同,我这如簧巧舌,也不知能否说动他两分,” 入夜时分,周瑜下阵而归,应邀去往蒋干帐中。薄饮几杯后,周瑜开门见山:“子翼来我军中也有两日了,只怕不单是来会友的罢。”?“公瑾果然敞快如故,”蒋干一笑,起身道,“公瑾坐镇东南,天下大势,必然比蒋某看得更加明澈,如今曹公……” “子翼不必说了,”周瑜径直打断了蒋干的话,起身指着窗外浩渺的洞庭烟波,“你千里跋涉,我以礼待之,乃是为着当年我们同窗之谊。但公瑾与孙氏一门,不单有君臣之义,更有骨肉恩情。无论福祸,担之与共。身为男子,立身于天地之间,若是蝇营狗苟,逐利忘义,岂不枉为人?” 似是没想到,周瑜会径直将话摆在了台面上,蒋干这巧言善辩之人竟一时梗在当下,良响不知如何回应。但周瑜也未让他尴尬太久,自取琴操,絮絮拨弦,一曲窾坎镗鞳,铁马金戈,万壑松涛。蒋干听罢,举盏而笑:“公瑾之意,子翼明了。” 翌日清晨,周瑜于江口送蒋干乘舟离去,而后继续操练水军,一刻不歇。 十余日后,蒋干返回邺城,将周瑜的话转述给曹操,惹得曹操撂下手中毛笔,哼笑一声道:“小子很是乖张,待孤八十万水师南下,于阵前捉了他,看他还敢不敢……” “公瑾他还说……” “行了行了,”曹操抬眼睨了蒋干一眼,好气又好笑,“周公瑾‘气度恢弘,情致高雅,非言语所能离间’,孤都知道了,孤看你若是个女子,只怕要爱上他了罢?一路辛苦,下去歇着吧。” 蒋干一拱手,屈身退了下去。此时一男子从后堂走上前来,对曹操道:“丞相,修与周公瑾有夺妻之恨,此一番愿倾尽一生所学,助丞相得偿所愿!” 此人正是长木修,蛰伏于江东多年,利用许贡门客怨恨,一手造成孙策之死,眼下曹操即将挥师南下,有八十万之众,但强攻略地是一回事,密计手段亦需先行,他认定自己是最合适的人选。 曹操笑了两声,睨了长木修一眼:“你姐弟二人跟着孤,也有十七八年了罢?” 长木修不懂曹操为何忽然问这个,怔忡回道:“是……若非丞相,修活不到今日……” “跟了孤这些年,也当学得聪明机慧一点。这全天下觉得自己与孙伯符周公瑾有夺妻之恨的人多了,好似觉得美人儿不嫁他两个,便会嫁给你们似的。大敌当前,分不清孰轻孰重,岂非愚蠢?” 长木修自然觉得,自己与那些觊觎小乔的登徒子不同,他们打小相识,他为了护着她,甚至废了一条手臂,若非周瑜横插一杠,必定早已抱得美人归了。 一道厉光在长木修眼中转瞬即逝,他做出一副万分恭敬之状,垂首揖道:“悉听丞相教诲!” 与巴丘军营一水之隔的三进院落,正是周瑜与小乔的家。大敌将至,周瑜率水军枕戈待旦,时常宿在军中,但只要得闲,他还是会渡江回家,陪伴小乔与两个孩子。 是日天寒,才过晌午不久,天幕便已暗沉,眼见应是风雪将至。小乔请周婶将在湖上捞鱼的家丁都寻了回来,又命人加固屋顶,打算早早闭门,免得天寒霜冻受灾。 谁知才关了二进门,便听有人拍门,竟是大老远从吴地而来的孙琼妃。打从孙策去世,孙尚香立志要守住父兄基业,穿男装,建娘子军,承担起了部分运输军粮货物的职责。孙琼妃眼下不过十三四岁,生得极像大乔,是远近出了名的美人,说话也慢慢的,温柔可人,但她内里的性情则颇像孙策,自有一番倔强刚强,得闲时候便跟在姑母孙尚香军中。此次前来,也是受大乔之托,来给小乔送东西。 孙琼妃是小乔一手抱大,对她一向万般疼爱,马上将这孩子领入暖阁,生炭火烹茶给她吃,边忙边问道:“大风大雪的,你也穿得太单薄,姐姐近来如何?” “母亲打从去年,身子就不大好,但她惦记着姨母生了小表弟,一直畏寒,特意做了两件狐裘,让我送来。” 小乔接过孙琼妃手中的包袱,思念姐姐,登时就红了眼眶,忍了许久,才复说道:“先前主公不是跟姐姐商量,可该给你定亲,不让你再出来跑,你这丫头倒是不听话呢。” 孙琼妃眼底闪过一丝寂落,握着杯盏的小手一抖,半晌未有言声。小乔看出她有心事,凌波上前,坐在她身侧,揉着她还梳着总角的小脑袋:“琼儿可是有了心悦之人?可以跟姨母说说……” 孙琼妃自小被小乔抱大,与小姨母感情极好,加之小乔性情顽皮爽朗,不少不敢与大乔说的话,她都会说与小姨母听,此时樱唇蠕动,方要开口,忽听风雪之下,大门又开,竟是周瑜回来了,还带着一个年轻的后生,只听他吩咐府中人道:“伯言今晚在留在府里过夜,你们收拾间客房出来。” 小乔听闻周瑜回来了,欢喜尤甚,领着孙琼妃出门相迎,孙琼妃拜见姨丈,向陆逊见礼时,两人却都有些尴尬。小乔看在眼里,待服侍了周瑜回房安歇后,又来寻孙琼妃,问道:“琼儿……你喜欢的人,莫不是陆伯言罢?” 孙琼妃本就没有想瞒着小乔,微微一颔首,又道:“可我与他终究是不可能的。当年我父亲围城庐江,他家死了许多人,这些年他为了养活这一大家子,也吃了很多苦……” “姐夫打舒城的事我知道,彼时你还未出生,他左不会因此迁怒你罢?也太不讲理了。” “他未曾迁怒于我,”孙琼妃目光盈盈,透着几分无以名状的悲凉,“他有抱负,早已不念旧怨,归于叔父门下做事。可他的亲眷怎会没有怨怼?身为孙讨逆的女儿,是我一生最骄傲的事,我不想父亲的名号成为我生命里的禁忌,什么情爱,姑且随风去了便罢。” 孙琼妃虽如是说,潺湲的泪却还是顺着小脸儿滚了下来,小乔少不得柔声宽慰,哄她睡了才冒着风雪回房。 周瑜提着四角灯笼,立在廊檐下相侯,长长的睫上落满霜雪,看到小乔,他一把牵过她的小手,将她裹在了裘裳中。 小乔忍不住嗔道:“这样大的风雪,你怎的在这站着?若是染了风寒可怎么好。” “还说呢,想着你畏寒,特意回来陪你,谁知你一直在哄孩子。” 说话间,夫妇两人进了内阁间,小乔为周瑜褪去外裳,俏生生的小脸儿上几分茫然:“你也当琼妃是个孩子罢,可她已经到了该许人家的年纪,今日我才知道,她喜欢的是陆伯言……” 周瑜端着温茶欲饮,此时不觉一怔:“真是了,一转眼孩子们都这般大了。伯言在主公帐下一干后生里,是最为出类拔萃的,与内甥自是般配。” “人物是般配,可是……”小乔说着,清眸中的愁楚更甚,她知道周瑜最近练兵勤谨,将烦心事压下,起身为他揉肩,“这些时日你累坏了罢,也不知曹贼何时会攻来。” “实不相瞒,我等着一日,已经许久了,”周瑜将小乔拉至身前,含笑道,“早些来挨了打,便会许久不敢再来,江东百姓便能过安生日子了。” “可是,今日听琼儿说,主公帐下许多人竟是主张求和的,就连张长史也一力劝谏主公,万万不可与曹贼为战……” “若是能胜,主公为何要求和?”周瑜抬手捏捏小乔的小脸儿,俯身吻上她白玉般的面颊,在她耳畔低道,“这些事不用夫人劳心,战事为夫自有方寸,有件事却不得不劳动你。琬儿,给我生个女儿罢,家里只有两个愣小子,我想要个像你的女儿了……” 笔趣读唯一地址:m.biqudu.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引子 第四十七章 战和之辩 听闻曹军即将南下的消息,孙权帐下之臣多感惊恐,不少人已命家眷收拾细软,一旦情势不虞,便会逃离江东。 及至此年,孙权承袭父兄基业已有整整八年,经历平定李术,斩杀黄祖等战后,本以为自己应当已有人望,不成想在自己帐下众臣心中仍是“万不可与之为战”,“理应即刻议和”。 也是了,此番曹操出征前,特意向孙权修书一封,上书:“近著奉辞伐罪,旌麾南指,刘琮束手。今治水军八十万众,方与将军会猎于吴。”其气焰之嚣张,不言而喻。 打从孙策去世,江东之地战乱不休,先有李术之叛,又有三征黄祖,虽然最终获胜,将士却也不少折损,孙权麾下兵力不过三五万,与曹军相比,确实有以卵击石之嫌。但看着自己帐下文臣武将热议不止,好似自己不在,便会即刻渡江投了曹操去,他不免心烦意乱,出声道:“孤……去如厕。” 说罢,孙权起身走出了议事厅,他穿过回廊,回到后堂,屋子坐在槐树下发怔。 虽然承袭父兄基业已有八年,但他仍不过二十六岁,如今不单肩负孙氏一门,更要考虑江东士族与千万百姓的福祉。若是能胜,他必然不肯议和;但若不胜,只怕自己麾下的数万江东子弟会尽皆成为曹军的刀下鬼。 孙权望着先前吴夫人的居所,心下滋味难辨。眼下父母皆不在了,兄长年纪轻轻便被奸人所害,以至于他面对这样的困境,竟无至亲可以诉说。正在胡思乱想之际,鲁肃不知何时走到了孙权身侧,拱手笑道:“原来主公在这,让子敬好找。” 孙权回过神,示意鲁肃坐在自己旁侧:“方才议事见你一直不言语,孤还以为,子敬也与他们是一样的念想。” 鲁肃捋须而笑:“臣与张长史他们,确实无有不同。要知道,一旦议和投降,我等尚且能求个一官半职,做个下曹从事,可主公不单失去了父兄以命搏来的基业,更会成为曹贼的眼中钉肉中刺,即便能维持表面上的富贵,也会失去自由啊。” “果然唯有子敬知我,”孙权没成想鲁肃竟会说这样一番话,说不出的感慨,“张子布是兄长的托孤之臣,兄长委以重任,竟为了自己的妻子儿女,让孤速速与曹贼议和,焉不知兄长他……罢了,只是,子敬可有何妙计破曹贼吗?” “将兵之事,主公何不将周都督请回来问上一问?我们公瑾英俊异才,数年来一直在为抗曹做准备,必定别有见解。” 约莫十日后,小乔紧随着周瑜一道回到了姑苏,头一件事便是来将军府看望大乔。 打从吴夫人去世,大乔便一直缠绵病榻,这一两年熬过去,身子越发单薄,甚至说起话来皆会有些喘。眼见春暖花开了,她却仍披着狐裘小袄,看到小乔,撑着身子坐起,温柔笑道:“赶路累坏了吧,我晨起做了些梅糕,想着你爱吃,等下了蒸屉再着人拿来……” 小乔一直记挂着大乔的身子,如今见她虽瘦弱,面色倒还红润,终于放心了几分,坐在榻边握住了大乔的小手:“一直记挂着姐姐,本想快点回来,但眼见快到清明了,舒城祖坟少不得祭祀,宛城咱们父母那边也得布置得当,便耽搁了。” “我的身子无碍的,真不必这般巴巴赶路。嫁与妹夫这些年,你打理周家很得宜。听闻连那位王夫人的坟冢,你都命人修葺得很好。” 小乔莞尔一笑,回道:“打从我们成亲,周郎人前人后再也没提过王家姐姐。但我知道,他并非无情无义之人,自会盼着她好……周郎待我这般至诚,我又怎能让他为难呢?” 大乔抬手拂过小乔的云鬓,眉眼间满是疼爱:“妹夫待我们琬儿那般好,整颗心都放在了我们琬儿身上。但我们琬儿善良、懂事,这份宠爱亦是应得的。说起来……近来小叔一直在因为曹军南下之事犯难,此番专门将妹夫请回来,应当是想听听他的意见。” “周郎的性子,主公应是知晓的,绝不可能议和……” 大乔轻叹道:“从前孙郎总与我说,帐下将领虽多,但真正懂他抱负的,唯有妹夫一人。先前我不懂,今时今日算是看明白了。但是曹贼门下,亦有像长木修那样的歹毒之人,妹夫雄才大略,不涉阴谋秘计,若是一心想着趁此一战,为孙郎报仇,落入歹人的圈套可怎么是好。” 大乔的担心,亦是小乔的忧虑,她默默半晌,方道:“姐姐说的是。这些年,无论辗转至何处,每到姐夫的生辰,周郎都会备一壶好酒,两只杯盏,坐在那里自斟自饮。他嘴上虽然只淡淡说,贼人必自毙,但我知道他有多想为姐夫复仇……可是姐姐,我相信他,我相信他一定会胜。无论是阴谋诡计,还是魑魅魍魉,周郎一定能够一一攻克,切不要贼人不来,便自伤心肺,让沙场征战的将士们寒心呐。” “是了,前几日绍儿头次入学堂读书,我便去廊下听着,哪知道孩子们竟也在议论这事。旁的孩子自是慷慨陈词,有许多道理,绍儿起身却只说‘小姨丈是不会输的,小姨母是倾国绝代的佳人,小姨夫那般爱重她,却带她去了军营,若是不胜,小姨母定会被人骂祸水。小姨丈既然敢带,肯定是有实打实的把握。’惹得那教书先生都笑个不住呢。” 小乔小脸儿飞红,抿唇嗔道:“这小子真是姐夫的孩子,小小年纪便编排我。” “虽是小孩子的玩话,”大乔水葱般的小手交叠,搭在小乔的双手上,“琬儿,我也相信妹夫,一定能打败曹贼。但你一定要嘱咐他,务必小心长木修那小人啊。” 周瑜入府后,孙权亲自将他请入书房,以君臣礼相见罢,将曹操的信笺示与周瑜。 周瑜看罢,置之一笑道:“曹操为人,名为汉相,实为汉贼。如今主公承袭父兄基业,地阔千里,黎民归心,为何要向他人俯首称臣?眼下北方尚未平定,马超、韩遂屯兵函谷关以西,乃曹贼后患。而且曹军此番前来,放弃了自己擅长的车马,而是改乘舰船,长途跋涉,水土不服必然爆发疫病,而我部则是以逸待劳。臣愿率部驻军夏口,必破曹军!” 孙权听了这话,即刻面露欣喜之色,还未来得及应声,便听下人通报道:“将军,人都到齐了!” 不消说,周瑜回来后,孙权特意重召众人议事,此时他满面肃然,起身提起案旁长剑,招呼周瑜道:“公瑾大哥有所不知,他们一个两个都要议和,全然不顾及我们孙氏一脉的死活……今日我便是要绝了他们的念想,看看谁还敢在孤面前提起‘议和’二字来!” 说罢,孙权带周瑜走出书房,两人来到议事厅,众人向孙权行礼罢,见到周瑜亦不免寒暄,怎料话还未说完,忽见孙权走上高台,拔出佩剑,猛力斩断了桌案。看着目瞪口呆的众人,孙权蹙眉冷声道:“此剑乃我兄长遗物,尔等诸位将军长史参事,无有不受我父亲,我兄长恩惠者。即便不为我孙仲谋,总要想想我父兄当年如何豁出命打下的这方基业,如有再提议和者,如同此案!”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引子 第四十八章 陈兵赤壁 周瑜议事毕,匆匆回到府上,仔细在沙盘上推演曹军的进军路线,一刻不歇。 小乔奉佳肴前来,见周瑜入了定似的,一动也不动,忍不住笑道:“旁人若不知你是周公瑾,只见你年轻俊俏,怕怎么也想不到你是个武疯子罢?” 周瑜一怔,亦笑了起来,抬手一刮小乔坚挺的小琼鼻:“除了你,哪有人会觉得我是武疯子……琬儿,舟车劳顿,着实辛苦你了。” “大战当前,哪还顾得上说这些。”小乔将碗盏捧起,递给周瑜,又将筷著塞与他,“无论多忙,饭总是要好好吃的。胤儿现下都不要我喂了,你难道还要我喂不成?” “悉听遵命,”战事迫在眉睫,忙碌万般,周瑜对妻儿却始终耐心温和,夹起一筷入口,才发觉小乔做了他最爱吃的鱼腐,味道比在牛渚那日不知精进了几百倍,他感慨于小乔的情义,复道,“主公已经决定发兵了,不日我便又要将兵出征。琬儿,你愿意与我同去吗?” 小乔靠在周瑜肩头,软软说道:“成亲前,你问我是否愿意跟你去巴丘,还记得我怎么回答的吗?” 周瑜自然记得,那日他找小乔求亲,那容貌倾国稚气满满的少女也如这般靠在他肩上,含羞说道:“你去哪,我便去哪……” 周瑜心下一动,抚着小乔的长发,如今两人厮守多年,她的小脸儿上仍带着几分稚气,却比当年更加明艳,如匣中明珠,璀璨夺目得令人挪不开眼,她待他的情义,亦比当年更笃,周瑜偏头吻着爱妻的鬓发,一字一句道:“我永远都不会忘……琬儿,就像绍儿说的,有你在,为夫一定会赢过曹贼的。” “哎呀,怎的你也听说了。”小乔陡然红了面颊,轻声嘤咛。 “方才议事罢,阿蒙那猴崽子便与我说了。”周瑜含笑拍拍小乔的瘦肩,“绍儿说的没错,有你在,我更有动力。不过这一次便不带循儿和胤儿了,胤儿年纪小,循儿又要读书,便请婶婆在家照看着,只是难为你定会想孩子。” 小乔摇摇头,红着眼眶道:“循儿已经明白,自己的父亲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胤儿再长大些也会知道的,周郎……他们会像我一样,我们都为你骄傲。” 周瑜轻吻小乔白玉般的额头,却也不敢过多耽溺于她的温柔:“今晚我还得去与主公商讨发兵之事,不知要到何时,若是困了不必等我,便先睡下吧。” 小乔听出周瑜的弦外之意,眨着清澈明亮的眸子,偏头问道:“夫君……已有破曹贼之法了吗?” 入夜时分,周瑜独自前往将军府,孙权已在书房中相侯,两人不说一句废话,立在沙盘处,望着标记的长江天险,只听周瑜说道:“主公,根据我部情报,曹贼征罢乌桓,所能调动的部队约莫十五六万人,这一波人经过长途跋涉,必已疲惫不堪;而荆州刘琮新降,归于曹贼下部约莫七八万人,与曹贼并不一心。如此算下来,曹军约莫二十五六万人,且军中四伏危机,倘若主公给我精兵五万,我必能攻克曹军!” 孙权等的便是周瑜这句话,但也不过一瞬的欢喜,他便面露难色:“公瑾大哥,你我至亲,我不瞒你,从曹军南下那日起,我便一直在纠集各方军队,但能凑出手的,也不过三万人。这些人你且先领了去,我会再继续征兵,备齐粮草辎重,做你的后援。公瑾大哥自有韬略,但贼人毕竟十倍于我,若是没有良机,便退至我处,我们再做图谋。” 若是旁的将领,听到以三万对抗二十五万之众,只怕要犯难,但周瑜眉头也未蹙一下,便应允道:“好!此番前去必克曹军,也请主公擅自珍重,且等我部捷报传来。” “公瑾大哥放心,”孙权应着,又沉吟道,“还有一件事,便是那程公。公瑾大哥知道,这些年程公一直在姑苏练兵,将士们对他十分尊敬……此番便让他做副都督,襄助于你。我也知道,他有些倚老卖老,还请公瑾大哥多多海涵。” “主公这话便是生分了,程将军是老将,经验丰富,有他做副都督,当对战事有所裨益。” 听周瑜如是说,孙权欣慰又感动,望着他的眼神一如当年父亲去世后,望着自己的兄长:“仲谋别无所托,只盼公瑾大哥早日凯旋,我们再一醉方休!” 经过月余整顿,周瑜领兵出发,此时刘备于长坂坡新败给曹操,不单丢了辎重,连两个女儿都被曹军所俘。鲁肃前往,将孙权有意结盟之事告知于刘备,刘备十分欣喜,当即应允,日夜遣人查看周瑜将兵到了何处。 是日,三万大军终于驻入樊口,刘备即刻命人渡江去请周瑜。周瑜军务繁忙不得脱身,便道:“将兵之际,不可擅离职守,若是刘豫州想见我,只怕要劳动他乘船前来。” 使者即刻回去,将周瑜的话转达。旁人听了,不由觉得周瑜有些傲气,刘备却摆手道:“每个将领治军皆有自己的习惯,他若真有能耐,这点傲气又算得了什么?” 说罢,他即刻带着张飞与关羽渡江去,来到了周瑜的军营。周瑜正看士兵操练,听闻来报,前往议事帐与之相见。 刘备年长周瑜十余岁,见来人是个一身儒裳的俊逸后生,起身笑道:“早就听闻江左周郎之名,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周瑜与刘关张分别见礼,刘备又道:“曹贼势大,不知周都督此番前来,领多少兵马?” “精兵三万。” 听周瑜如是说,刘关张三人交换了眼色。刘备面上仍挂着笑,神情却有些尴尬:“周都督英俊异才……只是可惜带来的人马确实是少了些,若是……” “刘豫州不必担心,只管看周某击退曹军便是了。” 这俊逸儒生虽生得身修八尺,气度宏伟,比起那些阵前杀伐的将军,却还是显得十分单薄,但既然孙权敢将身家性命押与他,便知此人不是俗物。刘备忖了忖,又道:“先前与鲁子敬相识,觉得十足投契,不妨将他一道请来,不知周都督意下如何?” “子敬兄如今担有军职,与周某一样,不可擅离职守,刘豫州若是想见他,只怕也要去他军中方可。” 旁人皆觉得周瑜的话不顾情面,刘备却显得十分高兴,不消说,面对八十万曹军,唯有恪尽职守之将,方有克敌制胜的可能,他拱手道:“那便不耽搁周都督练兵。”而后带着关羽张飞二人乘船回到了自己的驻地。 落日余晖间,宽阔的江面上波澜不惊,数千艘艨艟战船被镶上金边,整齐划一排列在万顷金波之畔摇曳。 浓墨夜色渐渐吞噬了天边最后一丝酡红,高楼之巅,琴声传来,时而铿锵如剑,时而幽怨如诉。守夜的士兵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听到琴声,不仅没有陶醉其间,反而更打起了几分精神。 不消说,弹琴之人正是周瑜,入夜时分他等在此处不为别的,而是在等一个消息。 十余日前,汉水渡口,天方擦亮,一蓑衣男子牵马立在竹筏之上,船夫手持长蒿站在船尾,正一下下将竹筏撑过江面去。 此处乃是自荆州渡江北上的必经之所,寻常来说渡客并不少,但这么大清早就有人渡船,还花了重金让自己立刻开船,可见此人的确不同寻常。 “客官这么大清早就忙着赶路,怕是有要事在身罢?”见四下无人,船夫有一搭没一搭地与那人聊起天来。 “啊,确实如此。昨夜刚收到家书,说父亲病危,故而着急赶回江北去。扰了你的生意,还望见谅。” 此人出手极为阔绰,给的银两早已够买下整条船,若是天天都能被这般“扰了生意”,高兴还来不及,怎还论得上“原谅”?船夫笑了笑,又问道:“客官哪里人?听口音不像荆州人士。” “是了,我本清河郡人,后因乱世飘零,一度隐居庐江采药为生,此次来荆州,便是做些药材生意。” 此人不是别个,正是长木修,向曹操请缨后,他一路南下,用手段参与促成了刘琮投降,如今离开荆州,便是为了即将到来的大战。 战场冲锋,于乱阵取对方主帅首级,他自知不如孙策;运筹帷幄,三言两语乾坤定,亦比不过周瑜。但若论起奇谋暗杀,他自诩天下无人能敌。 思量间,竹筏已渡过茫茫江面靠岸。长木修回身对船夫一招呼,步下竹筏,翻身上马,向北绝尘而去。 船夫吹着呼哨将竹筏撑回南岸,不慌不忙地从凳子下面掏出竹篾和刀笔,麻利刻道:张修已离开荆州,戊子年八月十六日。 琴声淙淙,如流觞曲水,营房中点点暗光映着周瑜坚毅如山的面庞,骨节分明的修长指节拨过七弦,清朗的琴音中带着丝缕不同于往日的意味。 忽然间,高台上出现了一个身着清白裘裳的俏丽身影,在月影下浩渺如仙,正是小乔,她提着食篮走上前来,娇声嗔道:“哎哟,这人如今弹个琴也像打仗似的,好好的调子也弹成破阵曲了。” 周瑜含笑罢了手,看到小乔手中的食篮,想起自己竟忘了用晚饭,忙先认错道:“我才想着去伙房吃一口,不想劳动夫人送来了,都是为夫不是。” 小乔如何不知周瑜是在抵赖,但心里更多是对于他的心疼,素手端出碗盏,递上前去:“听闻今日刘豫州来寻你了。” “是了,但无论是否有盟军,此一战我们必须要胜。”正说着,一传信兵走上高台来,周瑜起身相迎,看到传信后,沉沉的眸色一凛,“辛苦了,下去喝口热汤罢。” 传信兵一礼,躬身退了下去。小乔见那士兵走远,才忍不住问道:“是曹军……有何异动吗?” 知道小乔有些担心,周瑜上前牵住她微凉的小手,一对璧人站在营房最高处,俯瞰着宽阔江面上的万千舳舻,听着江涛拍打舰船之声,良响,周瑜方说道:“敌众我寡,但我周公谨偏不要被动等待,这几日便会命舰船逆江而上。” “曹贼现下屯兵何处?” 周瑜望着满天星汇下,小乔万分姣美的面庞,淡淡一笑,一字未语,目光却仿佛掠过千山万水,直望向曹操水军驻扎之地——赤壁。 几日后,孙刘联军逆江而上,万只舳舻纵跨千里,两岸山川相缭,北风遒劲。经过日夜不歇地行船后,联军抵达赤壁,列阵宽阔的江面南岸,与曹军号称八十万水师隔江对峙。 是日曹操带着猛将曹仁登高远望,觑眼看着对岸“孙”、“刘”两面军旗迎风烈烈飘扬,轻笑道:“这周公瑾能耐不知如何,胆子倒是不小,子孝啊,今夜便给他些颜色看看罢。” 笔趣读唯一地址:m.biqudu.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引子 第四十九章 枕戈饮胆 孙刘联军长途跋涉,傍晚时分,先锋部队悉数驻入赤壁处,士兵疲惫自不必说,据探报称,周瑜下部还因为扎营位置与刘备下部发生了冲突,曹仁闻之哈哈大笑不止,命一队嫡系做好准备,待夜半对岸士兵沉入睡梦时便大举进攻,甚至扬言今夜便要全歼联军。 是日乃腊月朔日,不见星月,四更天,江上起了浓浓的水雾,赤壁之南,岸上的营房与横亘于江面的舰船皆陷入了睡梦中,周瑜帐下与刘备帐下皆只剩寥寥数队巡逻士兵,且互相不通气,各自为政,好似坐实了不睦传闻,一切表象皆在向曹军传递,此时正是奇袭佳期。 曹仁见此,不愿错失良机,立即派出数队舰船,一万余众,不点火丛,悄无声息地乘着浓雾向赤壁南岸驶去。 但曹仁有所不知的是,这一切皆在周瑜意料之中,他一直坐在起居帐内,等待曹军的消息。再有半个时辰,启明星便将出现在天幕上,此时正是夜幕最深沉之际,曹军若要偷袭,必当选择此时。 果不出其然,一阵尖锐的哨声划破宁静的夜,周瑜霍地起身,大步走出帐去。方才还沉在一片漆黑夜色的营房登时灯火通明,吕蒙与凌统已带两千余江东子弟登上艨艟,齐齐向周瑜一礼。 得到周瑜首肯后,他们立即驱船驶入滚滚浓雾之中,与来犯曹军相遇。 凌统自不必说,承袭于父亲凌操,无比骁勇,吕蒙亦为了此战刻苦操练,两千将士同仇敌忾,于颠簸舰船之上如履平地,相较之下,曹仁的水军则显得十分笨拙,被周瑜下部当头棒喝,未几便败下阵来,仓皇逃回了江北岸去。 翌日晨起,整座军营皆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本以为曹军盛势实难相抗,未曾想在周瑜的指挥下初战便是大捷。小乔昨夜睡得香甜,根本不知周瑜竟半夜三更偷偷打仗去了,此时欢悦之余心下惴惴,说不出的复杂,但左等右等,也不见周瑜回来,她只好问花蝴蝶似的在营中穿梭招摇的吕蒙道:“周郎哪去了?” 吕蒙见是小乔,忙敛了嬉笑之色,拱手礼道:“啊,乔夫人,都督一早寻程公去了。” 此一战程普为周瑜的副将,讨论军机自然没什么稀奇,但稀奇的是,程普有些倚老卖老,对周瑜凌驾于自己之上不大服气,私下不大爱与周瑜打照面。这一大早的,周瑜专程去寻他,到底又为了什么呢? 滚滚江水旁,周瑜负手望着对岸曹军的舰船,若有所思。如今时令已是极寒,对岸村落听闻有疫病爆发,若真如此,则曹军必不可免,他临出征前,与孙权所说之事,便这般一一应验了。 “不知周都督寻程某来,所为何事?” 听闻程普来了,周瑜敛了神色,转身笑道:“这几日公瑾欲出门一趟,军中大小事宜,便暂托程公了。” 昨夜虽胜,但强敌在侧,战事吃紧,周瑜此时竟要出门去,不由惹得程普心生不快:“周都督欲往何处去?” 周瑜指了指宽江对岸,没有言声。程普更加惊诧:“乌林?昨夜虽小胜,但曹军大批主力正驻扎乌林,若是贸然前去……” 忽然间,天边传来一声鸟鸣,程普循声望去,只见那鸟长翅鳞羽,呕哑叫着,振翅而飞,须臾就消失在了九重天下。 程普眸色不由一凛,花白胡须颤抖着,良响没有言语。他虽从未与那怪鸟交手,却也知道其威力,他侧目看着眼前俊逸绝伦的儒生,心头微震。 从前孙策在世之时,他始终想不明白,那样刚武不阿之人,为何会与这儒生模样的孩子这般交好。经过数次大战,他终于看出,周瑜行军之武烈,可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胆识韬略亦是当世之杰,可那能操纵怪鸟之人卑劣无比,孤军深入乌林更是深涉险境,敌明我暗,当真可以顺遂如愿吗? 还不等程普发问,便听周瑜负手叹道:“程公也看到了,有位故人,已至乌林,公瑾需得前去相会,这几日便要先辛苦程公了。” “经过昨夜大胜,曹军暂时不会再攻来,即便如此,我程德谋亦会守好此处,还请……周都督务必擅自珍重,早日破敌回还。” 小乔知道周瑜一夜未歇,刻意煮了温粥在帐里等候,哪知等了半晌,周瑜没有回来,自己却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间,周瑜终于回来了,要将这瘦削的小人儿抱回榻上。嗅到他身上淡淡的香气,小乔抬起纤瘦的手臂,环住他的脖颈,他的薄唇堪堪落在她的樱唇上。没有片刻犹疑,周瑜便将这一吻加深,无限悱恻缠绵,小乔不自胜之际,方轻轻将他推开:“真是的,大半夜瞒着人家去打仗,一大早又不知道跑哪去了。” “所破不过三两百艘舰船,连阿蒙都说不过瘾,哪里能搅扰了夫人安睡呢。”周瑜将小乔煮的清粥盛入碗盏,细细搅动,轻轻喝了起来,“这几日我要出去一趟,夫人便安心在这里等我,最多十日,为夫便会回来了。” “你要去哪?” “乌林以西,”周瑜知道,欺瞒只能让小乔更加担心,照实说道,“乌林以西有处大湖,近来黑鸩频现,为夫需得去看看,方能放心。” 小乔的心咯噔提到了嗓子眼,小手一颤,差点跌了碗盏,她极力稳住情绪,久久才道:“我也去。” 周瑜好言劝道:“你不必担心,为夫已有良计,不会为了杀那长木修而犯险的。” 话虽如是说,但小乔知道,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周瑜便会尽千万分的努力,她抿着樱唇道:“我自知帮不上什么忙,但若是我在,长木修……也许会更孤注一掷。” “我周公瑾,难道需要自己的女人以身做饵吗?”周瑜拂过小乔娇美的小脸,神色极度端然,“琬儿,我说过,全天下除了你,我不会输给任何人……这句话并非当年为了让你嫁与我而随口混说,长木修根本伤不到我分毫,你且放宽心,乖乖在这里等我。” “我知道,我知道我的公瑾智谋无双,但我也是江东的女儿,也想为江东尽一份力……曹贼近十倍于我,若是我一道去了,能让长木修放松两分警惕,少废一兵一卒,岂不是对后面的战事有所裨益吗?”小乔钻在周瑜怀中,半撒娇半哄道,“哪里是要你的女人去以身做饵,是我一时一刻也离不开你嘛。” 成婚数载,这可是小乔第一次唤他“公瑾”,周瑜自知不敌,那句“唯独会输给你”果然是真的,何况她独自待在营房里,确实也令他多少不放心,周瑜抚了抚小乔的小脑瓜,无奈道:“行军辛苦,你的身子娇弱,若是觉得不适,万不要逞强。” 见周瑜答应了,小乔十足欢喜,即刻起身收拾行囊去了。 所谓的乌林乃是长江边上一片绵延不绝的丘陵地带,与长江南岸的赤壁隔江对望,曹操的大营正位于此处。 数日后的某个夜里,周瑜率数百人敢死队悄然从大江弯道处渡水而去,于乌林以西四十里大湖湖畔处扎营,他登上附近的高山,登高临下,吹起笛来,顷刻间,数千只飞鸟从茂密林间钻出,抟飞嘶鸣,将本就黑涔涔的夜幕压得愈发深邃。 密林深处,有一人听到周瑜的笛声,从简陋的棚帐中走了出来,不是别人,正是长木修。操纵怪鸟本是黄巾的独门秘诀,当今世上除了他,便只有擅音律的周瑜模仿学来。 正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没想到周瑜竟发觉了“影刺客”的存在,并有胆量渡过江来。长木修看着山岗上那个不慎明晰的身影,思量着是否有什么陷阱。 就在这时,笛声停了,鸟兽俱散,浅浅的月色下,一个袅娜的身影出现在周瑜身侧,两相依偎,不必说,正是小乔。 看到小乔,长木修身子一震,忍了又忍,却终于还是红了眼眶。虽然看不清面庞,她的身姿一如少女时,而自己对她的情义,亦未有分毫改变。 长木修不再犹疑,亦不再去想是否向曹操禀报,打算今夜便悄然泅渡过湖,暗杀周瑜,周瑜一死,孙刘联军必定不战而退,封侯拜相倒在其次,最重要的是,他终于能得到小乔了。 夜半时分,长木修换做一袭黑衣蒙面之装束,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宽阔的湖面中。 十二月的湖水,极度冰冷刺骨。长木修左臂有伤,不得不花费比预想更多的体力用于泅渡,三十丈、二十丈、十丈……长木修自觉可以登岸,落下拍水的双脚,想要踩住坚实的前滩,却未料到踩住了一团奇怪的东西。长木修纳闷不已,正欲挣扎,双腿立刻被牢牢缠住,不得脱身。 “都督真是有远见,说会有老鼠渡湖,让我等在这布下渔网陷阱,还不到两个时辰便捉了个大的!”湖畔边,吕蒙与太史慈嬉笑着显出身形,紧接着,周瑜与小乔相携走上前来,他们身后正是数百将士,众人皆冷冷盯着长木修,好似真的望着一只令人无比厌恶的硕鼠。 长木修被河岸底部的渔网缠住了双腿,整个人动弹不得,只能任凭江水一浪又一浪地拍在他仅露出水面半个头的脑袋上,不住的呛水,即便如此,他依旧浪笑着:“周公瑾,我杀了孙伯符,你一定特别恨我吧,所以才不惜七八年布局来给我设下这样一个陷阱,为了引我上钩。但是周公瑾,即便如今我死的再惨,孙伯符亦是回不来了,而为他复仇的你,又与你深恶痛绝的我有什么区别?” 周瑜云淡风轻一笑,回道:“提及伯符,你配吗?太史公曾有言‘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伯符虽然走了八年,但依旧有人日夜想着他,江东百姓亦怀念他……而你呢?连你的胞姐,在此一役前都被你下手杀害,你还有何人性可言?孙破虏将军当年绞杀黄巾军,杀了你父亲,却保护了百万黎民免于黄巾之害,你用卑劣手段,掳骗老幼,害了伯符,不过是连你父亲你伯父尚不如的阴鸷小人,又有什么值得我周公瑾来憎恶的。” 长木修自知不久于人世,见激怒周瑜未果,便将目光转向小乔:“婉儿,你可知道,我这手臂正是当年为了救你,才断了手筋。若非断了手筋,方才我不会游得那么慢,此时此刻便不会成为周公瑾的阶下囚……婉儿,我有多爱你,此时便有多恨你!你可还记得,你曾答应过我,若是有一瞬想起我,便不会嫁给周公瑾。可是你非但嫁给了他,还为他生儿育女,你可知道我心底的恨!我想孙伯符死,但我更想周公瑾死,婉儿……欠我的,来世还我!” 小乔方才一直不言不语,刻意不去看长木修,此时却不得不出声,她的小手牢牢抓着周瑜的大手,抬起清澈明丽的双眸,三分羞,七分笃信道:“说来也奇了,跟身侧这个人在一处,我真的一瞬也想不起任何人,又哪里是骗了你……长木修,啊,不,或许我当叫你张修罢,我夫君说得对,你是十恶不赦之徒,只是我先前识人不清,还将你当朋友,简直是疯魔了。你不配提及我姐夫,更不配恨周郎……你只是……自作自受罢了……” 不知是湖水太冷,还是小乔的话击溃了他,长木修浑身颤抖不止,他拼尽全力一跃,将头探出水面半寸,以舌为弓发出了一颗毒钉,大力射向周瑜。旁侧的太史慈一横长刀,铿锵一声,便将那毒钉挡了下来,他边收刀边骂道:“早就知道癞蛤蟆会吐泡,真是腌臜!” 长木修越用力,便越被渔网拖入湖底,眼见他从高声叫骂挣扎,到渐渐没了气力,逐渐沉在了深深的湖底。 周瑜不忍让小乔看这些,扳过她的身子,让她背对着湖面,一直牢牢牵着她的双手。不知过了多久,吕蒙前来报道:“都督,癞蛤蟆死透了,可要把他的脑袋削下来,祭奠在讨逆将军墓前?” “不必了,他不配。”周瑜语气一如方才,淡淡的,波澜不惊,“乔夫人时常去陪伴伯符,若是看到这东西吓到岂不是不好,赶紧处理了便是。阴毒之人既除,我们也当早些赶回去,准备与曹贼一决雌雄了!” :。: 笔趣读唯一地址:m.biqudu.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引子 第五十章 火烧赤壁 赤壁大江折弯处,烟波浩渺,云霭朦胧,两岸苍山如獬豸,似要将江上万余舳舻吞尽。 暗夜下,众舰船桅杆旌旗上硕大的篆体“曹”字甚不明晰,烈烈随风如招魂幡,令见者魂悸魄动;江水涛涛,数万甲船绳索相连,相击碰撞,发出隆隆响动,如熊咆龙吟,使闻者胆寒心惊。 周瑜率部乘舟逆浪而归,虽然除了长木修,但众人都知道,真正的硬仗尚在后面,皆提起着十二万分的精神。周瑜登岸后,牵着小乔回到了起居帐,见小乔神情闷闷的,他暂时将战事放在一旁,关切道:“方才……不该带你看那些的,长木修到底与你相识多年……” 小乔轻叹一声,转过身来,清亮的双眼红红的,我见犹怜:“我不是因为长木修,而是想起了姐夫。一转眼,姐夫竟然走了这么多年了……姐夫虽然嘴碎,总爱编排我,但在姑苏时,我住在府上数年,竟没有一点拘束难受的感觉,无论尚香小妹有什么,我也都必有一份。姐夫爱重姐姐,拿我也当亲妹妹一般对待,在宛城时,又给我们办了那样好的一场婚仪……周郎,我很小的时候,父亲便在外征战,我与姐姐相依为命,姐姐当真是嫁给姐夫之后,才不那般劳累辛苦,每日脸上都漾着幸福的笑,那么美。我也像是有了亲兄长一般,虽然时常被挖苦调侃,但也被关怀着,为何……姐夫那样好的一个人,这么早就没了……现下贼人终于死了,不知姐姐是否能宽慰几分,这些年……这些年她过得太苦了……” 周瑜如何不知,大乔与孙策夫妇两人是何等的情深义重,他轻拍着小乔的瘦背,不住宽慰道:“杀了贼人并非伯符所愿,守好江东,才是他最想看到的。等打完这一仗,夫人可以回姑苏去,陪陪妻姐,劝她宽心几分。不过,我周公瑾要先谢谢夫人。” 小乔抬眸困惑问道:“夫君谢我什么?” “谢你在人前说的那席话,”周瑜半调侃半认真说道,“若非长木修,也不知此生能否听到夫人说,跟我在一处,便想不起任何人……” 小乔忙抬手掩住飞红的面颊,嗔道:“还不知阿蒙他们私下会怎么笑我……”?周瑜环住小乔,在她耳畔轻道:“我们要好,旁人只会羡慕,哪里会笑话?琬儿,方才渡江时,你一直在看曹军的舰船,可是有些担心吗?” “没想到,曹贼竟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得了这么多舰船,那么长长的一串,竟一眼望不到头。” “船多人众,乍看着实慑人,但前几日交手已经能看得出,士兵水土不服,士气低迷,加之今冬疫病流行,已是强弩之末。夫人且放心,过不了几日,我军便会将其大破。你一夜未睡,定是累了,快点歇着,为夫守着你。” 说罢,周瑜将小乔抱回了榻上,轻轻拍着她瘦削的身子,未几,小乔便安然睡着了。 天亮后,周瑜召帐下众将议事,开门见山道:“前几日,曹贼派兵袭击我部,被我部反歼,不如趁我部士气高昂,一举灭之,各位将军以为如何?” 众将如何不想速战速决,只是战争形势复杂,稍有不慎,便可能落入曹军的圈套。程普忖了忖,说道:“这几日军中皆传,曹军之中疫病盛行,不辨真假。若是冒然与之交锋,一来怕损耗太大,二来也怕将病气过入我军之中。” “末将不怕死,”吕蒙站起身,紧紧腰带道,“末将无妻无小,便让我率敢死队百人,漏夜潜入曹贼军营,一把火把他们全烧死算完!” “横野中郎将的意思,是说我等贪生怕死吗?” 听到军中老将质疑,吕蒙方觉察自己说错了话,忙摆手道:“啊,那倒不是……” 一直没有言语的黄盖此时接口道:“周都督,听了阿蒙的话·,末将有一想法:这几日,曹军为了让晕船的士兵们好受些,将舰船用绳索固定,首尾相连,若能以火攻之,必能杀伤众多,且我军驻地不被牵累!” 听了黄盖的话,众将陷入激烈讨论中,似是觉得此计虽妙,却颇有纰漏,譬如如何冲破曹军的防线,譬如如何能保证火不被曹军扑灭等等。 周瑜久久没有言语,脑海中蓦地浮现出那银枪少年的身影,如旭日般光芒万丈。 犹记得那是十余年前的冬日,如此间一般寒冷,周瑜与孙策一道,御马欲渡江北上寻正率部作战的孙坚。行到此地附近,天寒地冻,百里渡口竟无人摆渡,唯有一条小船横在波涛江水间,却没有船桨。 两人不觉有些无措,及至天黑亦未得渡江之法,谁知夜间忽然刮起了极大的东风,江浪起伏,孙策大拊掌而笑:“嚯,今日是望日,可是这月亮在襄助你我了!” 那徜徉少年的笑容弥散在了昨日,周瑜回过神,眸底除了怀念,更透着坚毅决绝:“那便依黄公此计,三日后随周某在此大破曹军!” 计策既定,这几日全军上下将帅一心,皆在费力准备,无一刻得闲,眼见终于到了此月十五,东风强力遒劲,江涛汹涌,周瑜知道,决胜之期便在此时,即刻准备行动。 此夜虽为望日,但流云遮月,异常晦暗,联军将士悄无声息地在为战事做准备,周瑜则负手穿梭在众人之间,激发士气,一刻不歇。 距离约定之期,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了,今夜雾气极大,对岸的万千艨艟在缭绕雾气中不慎明晰。周瑜嘴角泛起一丝志得意满的笑,一转身,竟看到小乔拿着他的貂裘披风施施然走来。 “夫人莫担心,”周瑜望着美如画中仙的妻子,轻轻笑道,“明日一早,这些碍眼的来犯之敌便会消失了。” 小乔眼波盈盈,踮脚为周瑜披上了裘裳:“先前你说,在这世上,你不会输给任何人,唯独会输给我……可你知道吗?我是这世上最不肯让你输的人。” 周瑜心下一震,揩摸着小乔白嫩的小脸儿,无限怜惜:“有你这话,为夫更会殚精竭虑……夜里风大,回帐等我,明晚还要用夫人熬的温粥。” 小乔莞尔一笑,轻轻点点头,转身离开,没有半分犹疑,只因为不想周瑜看见她陡然垂泪的泪。 周瑜如何不知道,便是再相信自己,小乔亦会担心,但想守住她,守住江东千万个家,他责任重大,不能有半分懈怠,眼见时辰已到,周瑜召令官上前,朗声吩咐道:“开始罢。” 黄盖与甘宁、凌统等人各乘艨艟,篷中塞满柴草,淋满膏油,整装待发。周瑜立在岸上,对其一礼,几人亦一回礼,而后一头扎入了浓雾夜色中。 程普率部登上斗舰,作为敢死队的策应,紧随而发。此时刘备亦穿甲执戈而来,与周瑜见礼后,两人率陆战部队,打算抢登乌林,水陆共进,一举歼灭曹军。 浓雾中,东风遒劲,黄盖所率艨艟先于众人,冲破浓雾,出现在曹军视野内,曹军弓弩手即刻手执弓箭上前,万箭齐发。黄盖瞪大双目,目眦尽裂,立于船头高声唤道:“我黄公覆受孙氏恩惠多年,今日即便战死尤未有分毫懊悔,点火!” 轰得一声,艨艟点起了数丈蹿天的火光,乘着东风,如利箭般扎向曹操的数万舰船。凌统等小将亦毫不示弱,点燃舰船冲向曹军,火势顷刻点燃木质船板,曹军上下乱作一团,马上汲水灭火,却分毫赶不上火苗随风流窜的速度,一时间,数万艨艟樯倾楫摧,灰飞烟灭。 与此同时,周瑜与刘备率部登陆乌林,吕蒙早已按捺不住,驰马劈刀阔斧杀向弃船逃窜的曹军,一时间惨叫声、马鸣声、告饶声不绝于耳。 赤壁岸边,小乔迎风而立,看着对岸冲天的火光,泪珠滚落如雨。经此一战,她的周公瑾必当功垂千古,但她知道,那并非是他心之所向,唯有江东富庶,百姓安居,方是他一生所望。 作为他的妻,他守住江东百姓,她便守住他的安康,小乔轻轻喃道:“今日大胜,除了温粥,再做两个好菜罢……” 曹军连连败退,行至华容道处,泥泞难行,曹操无法,只能令老弱残兵身背茅草卧在泥道上,供骑兵踏马而过,被踩死溺死之人不计其数,这位南征北战的一代枭雄做梦也想不到,竟会输给一个与自己儿子年岁相若的年轻人,还输得这般狼狈,带出邺城二十余万之兵,回还时竟只剩寥寥万人,他回身望着烧成酡红色的天幕,无限伤怀道:“郭奉孝在,不使孤至此……” 傍晚时分,周瑜留余部继续追逐曹军,自己则先率受伤的前锋部队回到赤壁修整。老将黄盖多处烫伤,令人既心疼又钦佩,周瑜前往慰问,表彰众将之功后,返身回到了起居帐。 小乔小炉上煨着清粥,整个人却昏然欲睡,周瑜见此,忙灭了炉火,才要抱她回榻,小乔却醒了过来,欢喜道:“你回来了!” “夫人可是一夜未眠?若是累了,便不要做饭了,倘若烫着你可怎么得了?” 小乔轻轻摇摇头,抿唇笑道:“不是昨夜没睡才困的……周郎,虽然没有找郎中把脉,但根据以往的经验,我应当是又有身子了。而且……此一次跟从前怀那两个小子不一样,一点也不想吃酸杏,反倒爱吃辣的,估摸着,是你的女儿要来了……” 这些时日殚精竭虑,终于有了昨夜的大胜,周瑜欢喜之余,略感疲倦,此时听了小乔的话,却一点倦意也没了,一把将她抱在怀中,重重吻上了她的樱唇。 东风有意,轻掀帘拢,两相依偎间,缱绻无限。谁说君臣必然相忌,纨绔多出高粱,倾国佳人与盖世功业难两全。滚滚江水,流不尽英雄血,纵隔千秋万代,亦知公瑾伯符天挺秀,二乔国色绝代,连桥至亲,共守江东铸佳话,千古凭吊,一樽还酹江月! 笔趣读唯一地址:m.biqudu.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 引子 番外一 长相思(策乔) 又是一年暮春三月,姑苏城莺飞草长,吴歌轻曼,先前因曹军南下而关闭歇业的酒肆布庄又重新开张,恢复了往日的喧沸热闹。 一架马车自将军府出,迍迍慢行,与喜庆的人群相悖,驶向城南春深处。待马车停驻,一身姿袅娜的女子施施然走下车来,虽然面配轻纱,只露出一双明眸,依旧能看出她容色极美。打点了车夫后,她手提小篮,独自沿小路走上一座矮丘,行至一座高碑阔砌的坟茔前,抬起素手,轻轻除去了蔓生的杂草,掸去了落下的青灰,待全部收拾罢,她才沉沉叹了一声,柔柔唤道:“孙郎……” 这美人不是别个,正是大乔,她将小脑袋倚在碑上,缓缓摘取了面纱,露出了一张完美无瑕的小脸儿,低低嗔道:“戴了面纱这么多年,可真是闷坏人了,连咳嗽都难受得紧呢。说来也奇了,那日我明明那么用力,划了那么长一条伤啊,怎的竟一点疤痕也没有留下?” 大乔说着,偏过身来,眸中所望不似一座孤坟,而是她至死不渝的爱人,三分嗔,七分娇道:“还是因为你罢?说到底,你就是贪慕我的容色,连条疤也不肯让我留下……不过我今日来,可不是与你拌嘴呢。长木修那恶人,终究是死了,妹夫率部在赤壁大破曹军,敌军损耗十余万,短时间内,必定再也无法南下了。” 大乔说到此处,抿唇一笑:“你听了,心里定然痒得很罢?是不是想着若是你在,与妹夫合力,一定更杀得他们片甲不留?你不知道,绍儿小小年纪,也想随姨丈一道出征呢……孙郎,那孩子真的好像你,我每日看着他,真是既欢喜又害怕……孙郎,让他晚开蒙,不给他找好的武艺师父,你应当会怪我罢。可我真的……可我真的是有些怕了,我怕他像你一样出众,也会像你一样,像你一样……” 大乔忍不住啜泣起来,牵累了柔弱的身子,掩口咳喘不止,良响方休,她疲累地放下袖笼,看到袖口点点鲜血,分毫没有放在心上,继续说道:“孙郎,你可还记得我这身衣裳吗?十余年前的今日,上巳节,在汤山,我便是穿着这身衣裳遇见的你啊……你听了这话,怕是又要乱想,所以我要把话说到前头:小叔和徐夫人都待我很好,每年做的新衣裳都穿不完呢,是我自己喜欢这一件。孙郎,转眼间,我们竟然已经相识这么多年了。” 说到这里,大乔脸上泛起两朵红晕,她打开随身带的小竹篮,拿出一壶清酒,斟满了两只杯盏,将其中一只放在孙策墓前,又速度飞快地拿起某样物什塞入了樱桃口中,举盏用酒将口中物艰难咽下,如释重负般拢了拢随风轻飏的丝发:“妹夫新克曹军,但姑苏不稳,小叔为了更安全些,打算将家搬到建业去,最近已经在着人收拾呢……孙郎,我若去了建业,便不能总来看你,你可会怪我?” 大乔卖关子似的,顿了一瞬,方恶作剧得逞般咯咯笑了起来:“你别恼呀,我怎会舍得丢开你?孙郎,我哪也不去,我就守着你……” 腹内传来一阵剧烈的坠痛,大乔身子一震,倚着墓碑不住喘息,她纤细的双臂环抱住瘦削的双膝,久久才克制住颤抖,语意苍凉,却又如释重负:“侍奉走了婆母,孩子们也都长大了,琬儿有妹夫,有孩子,过得也很好呢……对不起,孙郎,我忍不住要去寻你了。听说吞金自尽,不会毁坏容颜……我是恨以色侍人的,但是孙郎,你喜欢我的样子,我不想改变,只要你喜欢,我怎么样都可以。这十年来,我没有一日一时一刻不想你,没有你的日子,我连呼吸都是疼的……我无数次地想,我的孙郎是那样光芒万丈的英雄豪杰,怎会……怎会就那般突然离开了我呢?怪只怪,为何成亲那日,我偏生要说什么‘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焉不知那诗的最后两句,是‘生当复来归,死亦长相思’啊……” 腹内传来的坠痛一点点吞噬着大乔的身体,她额角上香汗涔涔,整个身子靠在孙策的墓碑上,喘息不住,泪珠儿急急滚落,无法控制,抽抽噎噎道:“你一走,竟已快十年了……孙郎,若再不去寻你,我怕自己留不住这红颜,你会不认得我了。若你……真的在等我,便来接我罢。” 周围的世界渐渐变得极为明亮,却又透着彻骨的凉意,大乔缓缓合上明丽纯净的眸子,陷入了一场极为长久的安眠。再度醒来时,她发觉自己竟是十五六岁才将笄的模样,窈窕倾国又稚气满满,立在一片萧萧木叶下,那孤坟与小丘皆不知所踪,再也不是姑苏城外熟悉的景致。 应当不是梦罢,梦中落叶的触感不会这般真实,大乔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茫然无措,迎风向西边落阳的方向走去,不知走了多久,所经景致竟无分毫变化,大乔小脸儿上的茫然不由更甚,她抬手擦去额角上的香汗,娇憨踟蹰,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忽听飒飒风声里,传来了一阵浅浅的打马声。 大乔踮脚望去,只见苍茫原野尽头,一俊朗少年背负一轮极其恢弘壮丽的夕阳,驰金鞍骏马而来,丰神俊逸,嘴角的调笑一如当年。看到大乔,他打马更急,一刻不歇,乘着风,踏着云,如天将一般来到了她面前。 大乔视线早已模糊,却眼也不敢眨一下,见那少年探出手来,她忙伸出白玉般的小手,被他一把拽上了马背。 似有千言万语在喉头,却又一字也发不出声,两人贪看着彼此,却怎么也看不够,眼泪直像断了线的珠子,仿佛要将万物湮灭了方罢休。 大乔颤着唇,一句“孙郎”尚未唤出口,那少年便俯下身来,吻上了她娇花般柔嫩的唇,掠夺又怜惜,非但不似她想象中冰冷,反而炙热如火,擂如战鼓的心跳一下下的,彰显着少年人的活力,让她知道,这一切并非是梦,而是自己终于来到了他的世界,再也不必分离。 “莹儿,这一次,我父母、岳父岳母俱在,我是真的要娶你为妻了。”孙策不舍地放开大乔,眼底荡漾着极度的欢愉,他调转马头,一挥马鞭,骏马嘶鸣,骐骥一跃,便载着他们夫妇二人穿过桑田沧海,一路绝尘,直至苍穹云巅。 笔趣读唯一地址:m.biqudu.快眼看书小说阅读_www.bookc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