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骄中华》 第1章 江阴要塞 江水滔滔,天堑无涯。 说的是太湖之滨c长江南岸,有一叫做江阴的军事要塞,扼守于上海与南京正中咽喉,各距280余里,长年驻有重兵把守。 城区的东面,有一处山,唤作定山。山上有一道观,称为太素上清宫。 相传,全真派祖师吕洞宾东游,见此处林木葱翠,溪流绕缠,甚是清幽寂漠,颇有祥瑞之气,乃于太素上清宫里闭关三年,修行悟道,习练剑术。其间成就一本碧云剑谱,珍存在藏经楼的密室里,堪为镇观之宝。 这日清晨,天色阴沉,北风啸冽。山下村庄里的一户人家,突然响起“啪啪”的急促击门声。房内的此家小女孩,正为生病父亲喂药,闻声将汤碗递给另一少年,赶紧卸了门栓,向外惊慌张看。 门口,站着一位身材矮小,商贩模样的中年男人,头戴毡帽,肩上挎着个布袋,神色甚是焦惶。 男人问道:“你家大人呢” 女孩道:“我爹爹病了,卧床不起。” 男人听言,一把推开女孩,直冲到了屋里,果见女孩的父亲面色蜡黄,恹恹地躺在床上,似是病得不轻。旁边,立着一个手捧汤药的少年,身着青色道袍,清隽的面容带着稚气,约是十几岁的年纪。 男人见状,心中一阵躁狂。 女孩父亲勉强撑起半个身子,连着咳喘几声,对那男人歉道:“对不住,我不该前日里,先收下你的钱,现在就还给了你。” 说着,从枕下摸出一枚银元,哆哆嗦嗦递向男人。 那男人抬出手去,一掌就把银元打落在地,蛮声道:“我在江边,白白等了你一个小时。你的,现在必须爬起来,快快地用船,把我送到江北对岸。” 女孩父亲央求:“先生,你看我这个样子,实在是下不了床啊。”唤道:“阿英,你还不赶快捡了钱,还给这位叔叔” 叫阿英的女孩听了父亲的话,便拾起地上的银元,双手捧交那男人。那男人并没有收钱,却盯着阿英问道:“小姑娘,你划船的会” 阿英似是不敢撒谎,怯生生地点了头。 男人满意道:“小姑娘肯说实话,非常好”随即从怀里,掏出更多的几枚银元,递向阿英道:“你的,代替生病的父亲,送我过江。钱的,拿去为父亲看病。如果拒绝,我的会到警察局,告你的父亲犯了欺诈之罪,必然要抓了去坐牢。” 阿英父亲大惊,对男人苦求道:“先生,阿英只是一个小丫头,划船过江太危险。求求你,饶过我们吧” 但阿英,却是接过了那男人手里的银元,放到父亲的枕边,安慰道:“爸爸,你不必担心,待我将这叔叔送过了江,去去就回”。 阿英父亲着急起来,向身边少年喊道:“阿荣小道长,你快帮我拦住了阿英,不能让她去。” 这叫阿荣的小道长,忽闪了一下眼睛,对阿英父亲道:“给了许多的钱来,岂不好事,正可用来为你看病抓药。你若是对阿英一个人放心不下,容我跟了她同去,帮着划船即是” 阿英脸现喜色,问那男人道:“叔叔,阿荣能一起去么”男人盯了少年一眼,点头应许。他心想,有这两个孩子共同划船,自会多出一份气力来。 几个人出了村子,在江边解了一艘小船,逆着寒风,向对岸缓缓驶去。 此时,天色更加阴沉,似是要下雪的样子。 眼见小船划到江心,男人命令阿英将船头调西,朝着江阴炮台方向行去。 阿英断然不肯。她停了浆,对男人疑问道:“叔叔不是急着要过江么,为何却要这里转头向西我还得急着回家,照看病重的爹爹,哪里就能耽搁得起” 那叫阿荣的少年,也跟着生起气来,冷出小脸向男人嘲道:“你这人好生奇怪,立时就要我们向西划船,不知道会是兜去多远,岂不是让我们做下赔本生意。我看你原本,并不是真的打算过江,莫非要在这大冷的天,故意诳了我们出来,只为载了你看风景。” 男人发出一声狞笑,道:“恰好被你们猜中,我此时正是要看看,这里江岸的一带风景如何” 阿荣忿然道:“你存心欺负我们小孩家,是何道理大不了哪里来,还把你送回哪里去。” 男人勃然变色,忽地从腰间摸出一把短枪来,指向了阿荣,厉声道:“你们两个休再啰嗦,须是立刻按照我的命令来做。不然现在就开枪,把你们打死在这条小船上” 两个小孩悚然相顾,一时吓成了傻呆,再也不敢争辩。 男人看到这对小东西皆被唬住,便换了一副口气道:“只要你们两个乖乖听话,我的,不仅不会伤害 你们,还大大有赏。” 阿荣到底是个男孩,年龄也较阿英长了两岁,自是要比阿英见多识广。当下想到,此人凶狠不善,切莫惹来杀身之祸,枪口下枉自送了两人的小小性命。 于是向阿英递了眼色,意思是不可玩命,眼下只好听从了人家的摆布,小心行事。 他一面摇船,一面却在肚子里对那男人恨骂不休:“你大爷个烂球,若不是因为你手里有枪,本公子才不会被吓成了猪头笨。否则,不把你一下子掀翻到江中,喂了王八,算是本公子毫无能耐,服气了你这龟孙孙” 过了半个多时辰,小船向西划出了两里路的样子,便能隐约分辨到南岸一带,山顶上及山腰间,遍布着多处炮台c掩体的影子。 男人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只见他收了枪,打开随身布袋,从里面拿出一只望远镜,便躲身在船篷里。 此时正值1932年2月初,日本军队“128”进攻上海闸北刚刚开战。也正因此缘故,阿荣才中断了在虹口日语学校的课程,被家人送来江阴这里,以免受到战火殃及。 小船围着江阴炮台,在其附近水域转悠好久,那男人才终于赶在江面上落雪时,完成了他所有的工作。将望远镜收回到布袋里,脸上浮现出轻松的神情。 他催促阿荣与阿英,赶紧把小船划向对面的北岸。 便在此时,寂静的江面,响起了“突突”之声,只见一艘快艇,从江阴炮台的岸边驶出,直奔他们的这艘小船而来。 快艇上,立着几个持枪的士兵。 男人面色陡变,稍作惊慌之后,瞬间又恢复了镇定。 他手疾眼快,先是把那随身的布袋丢进江里,接着便从船篷里面拎出一张渔网,摊铺在船舷上。然后盯住了阿荣c阿英,目光阴森地道:“如果盘问,就说我是你们的父亲,一起出来打鱼。若有胡乱言语,大家通通遭殃。” 阿荣没有吭声,阿英却吓得忙着点头。 眨眼之间,快艇顶着风雪,驶近到了小船跟前。一个士兵端起枪,喝问到:“干什么的早就注意到你们在这江中游来荡去,定是不怀好意。” 男人不慌不忙地抖着渔网,答道:“报告长官,我们是打渔人家” 士兵道:“混话,隆冬季节,江里能捞出什么鱼来” 男人道:“长官说的对极,我们是不曾捞出一条鱼来,即刻打算收网回家。” 士兵骂道:“快快从这里滚开,不然一炮把你们几个鸟人,全炸沉到江里喂鱼。” 男人面色惶恐道:“是,是” 便向阿荣c阿英吩咐:“孩子们快点划船,咱们遵照长官的命令,现在就离开这里。” 不想,阿荣这时却对那士兵,突然开口骂道:“你们这些当兵的才是鸟人c粪人,若是翻船掉到江里,个个都做了水里的乌龟王八” 士兵闻听大怒,“啪”的一声拉开了枪栓,恶声骂道:“你这不知好歹的小道人,是哪个没有规矩的山门调教出来,看我不一枪毙了你。” 阿荣哈哈嘻笑,对士兵还嘴道:“我看,不知好歹的是你。” 他指着炮台方向道:“我师父的道观,就建在了那里的山顶上。你刚才,敢骂他老人家没有规矩,等我告诉了他,定要将你抽筋扒皮,脊骨全无” 另一个士兵不由得起了疑心,问阿荣道:“小道长,你没说错么,那边山顶上,确实会有你家师父的道观” 阿荣面露不屑,煞有介事道:“我当然不能说错。那座山叫定山,山顶上有座太素上清宫,便是师父平日里教我诵经c习武的地方。” 那男人刚才在望远镜里,并没有发现山顶上有何道观,此时见到阿荣一再挑事,士兵接连盘问,很是惧怕露出马脚。他恶狠狠地瞪了阿荣一眼,低声喝斥道:“小孩子切莫乱说,若是惹恼了长官,当心性命不保” 快艇上的几个士兵,全知阿荣手指的南面炮台位置,那里叫做黄山,并无任何道观寺庙,而定山方向却是位于江阴城东,此间有好几里开外,顿时变得有些警觉起来,向那男人喝问道:“这两个小孩,与你是什么关系” 男人脱口答道:“我家儿子和闺女。” 士兵又指着男人,向阿荣问道:“他,是你什么人” 阿荣故意惊慌地看了那男人一眼,带了些沉不住气地口吻道:“长官问这干什么他自然是我阿爹,我爷爷的儿子,我娘亲的相公” 他之所以这般故意饶舌,啰嗦,是因为心中明白,那男人的身上有枪,若是自己亲口说穿,怕是真的就要当即遭殃。 士兵转而再问阿英:“你说,这大人是谁” 阿英也小心地看了那男人一眼,怯声答道:“我爹” 士兵们相互嘀咕起来,显见已对小船上的几人,布满猜疑之心。于是不容分说, 便由快艇上扔来一条绳索,命令绑在船上,跟了快艇拖去江阴炮台,留待严加盘查。 阿荣心中暗喜,立刻捡起绳索,绑在了船锚杆上。 却在此时,听得背后“扑通”一声,原来是那男人眼见不妙,已从北面的船舷,跃入江中。 快艇上的几个士兵,立刻惊乱起来,只等着那男人水面露头,便要开枪。但大雪茫茫,四处寻望了半天,也没有发现到江面上有任何踪影。 阿荣在船舱里,找到了那男人跳江时,仓促间掉落下来的小本子。那本子上面有一个东洋人名字:中村登。 第2章 国事为重 午后,风雪渐止。江阴要塞警备区的沈团长,在营房里亲自接见了副官林国安带过来的两个客人。 一位是林副官的亲叔,在江阴城里开着最大的织布厂,本地有名的富家子弟林子均;另一位手持佛尘,飘飘欲仙,乃是定山太素上清宫的住持,弘毅道长。 阿荣和阿英已被警备区关押了大半天。林子均和弘毅道长,是奉了沈团长的命令,特地前来证实两个小孩的身份,需是为他们作了保,才能被释放回去。 沈团长向两位客人不住地夸赞,别看那阿荣小道长只是个少年,却是人小鬼大,十分机警,心眼犹如筛网,满脑子透着灵通之气。 他道,正是因为阿荣在江中的小船上,存心对士兵顶撞找茬,又把原本在定山上的太素上清宫,故意说错了方向和位置,才引起士兵们的警惕,逼使一个已经掌握了炮台情报的日谍,暴露出真实面目,不得已跳江而逃。 只可惜的是,那个前来侦察江阴炮台,名叫中村登的日谍,如今生死未卜,下落不明。 林子均不敢隐瞒,据实向沈团长报告了阿荣的身份。说这小道长的俗名,叫做陈国荣,其母便是上海滩大新亚舞厅的老板陈香梅。因为遇到了“一二八”战事爆发,陈老板顾忌儿子的安全,才托人把阿荣送来了江阴避难。 阿荣初来江阴,原是被打算收留在林家。但这孩子性情十分顽劣,在林家四处为祸,惹出不少麻烦。无奈,林子均只好把他送交到太素上清宫,拜求挚友弘毅道长仁兄,权且收作门下的挂名弟子,施以管束,并教传一些护身功夫。 林子均讲完,一脸愧疚之色。 弘毅道长抚掌而笑,言道:“只可惜本道辜负了林老板仁弟的重托,哪里又能约束得了这位大上海避难来的陈公子,还不是对他听之任之,由着那孩子的性情,观里观外地撒野闹欢。” 他话音一转,又道:“不过,阿荣这孩子虽是顽皮,却天性本善。昨日,山下的阿英父亲突发急症,本道带了阿荣前徃施医,他看到阿英家贫如洗,生活艰难,便要主动留下来,帮着照看阿英的父亲。” 沈团长见林子均与弘毅,言谈之中多以“仁兄c仁弟”互为尊称,便知这两人情谊深厚,关系非同一般。 他面有难色道:“为何没有见到阿英的家人过来因是涉及到日谍重案,如果那丫头无人作保,我这警备区有责在肩,很难轻易地就能放她离开。” 弘毅道:“就麻烦了林老板仁弟,来为阿英那可怜的孩子作保好了。阿荣那里,自是有本道,向警备区的长官作保。” 林子均道:“为个孩子作保,对我来说并非难事。只是阿英的家里,真的再找不到他人了吗” 弘毅摇摇头,叹道:“确实如此。阿英母亲早逝,她和父亲除了打鱼,还靠着为山上的道观里,送些草禾干柴,勉强维持生计。如今阿英的父亲卧床不起,命不久矣。阿荣因为在山上道观里,整日孤单无趣,且又很同情那丫头父女,便常找阿英玩些抓青蛙c掏麻雀的戏法,所以这两个孩子现今,熟稔和亲密的很。” 既是阿荣c阿英的底细已说得清楚,且都有人愿意作保,沈团长命令林副官,马上提了那两个孩子,带到营房来见。 林副官刚走开,就有一少女追赶着沈团长的勤务兵,旁若无人地跑进屋来。她手里挥着马鞭,一面嘴里嚷着“叫你跑,叫你跑”一面追着那勤务兵,不住地抽打。 沈团长向少女喝道:“瑞丽,还不给我住手。你疯疯癫癫,成何体统”随即抢步上前,一把夺过女孩手里的马鞭,扔在地上。 被唤作瑞丽的女孩,跺着脚对沈团长告道:“爸爸,我今天要替你,好好教训教训这个下流的无赖。他竟敢偷看了我穿和服的照片,取笑我像个东洋妞。” 勤务兵叫屈道:“报告团座,我哪里会敢取笑瑞丽小姐。只是因为刚才前去清扫房间,见到桌下掉落了几张照片,就好心帮着捡起来。随口说了句,怎么会是个东洋小妞瑞丽小姐听了,立刻就在我的脸上,狠抽了一鞭子。” 他把脸上的伤指给沈团长看,在眉梢下面有一道很重的红痕,正在向外渗出鲜血。 瑞丽不依不饶地对勤务兵道:“你难道不知上海正在打着仗吗,说我像个东洋妞,岂不是在骂我虚荣卖国,与汉奸无二。” 沈团长瞪了女儿一眼,吩咐勤务兵即可去见军医,把脸上的伤口做以处理。 他对林子均和弘毅歉意道:“我这女儿,一向蛮狠,让两位见笑了。”又向瑞丽训斥道:“一点规矩都没有,还不赶快见过林伯父c弘毅道长” 瑞丽乜扫了林子均c弘毅一眼,噘着嘴,并没有搭理两人。 弘毅却是不以为意,笑道:“以老道拙眼,虽见这瑞丽小姐口不饶人,却是秀外慧中,古灵精怪而不失性情刚烈,想来以后长大成人,必为济世女杰。” 沈团长谢道:“承蒙道长吉言”扫了女儿一眼,又道:“实不相瞒,在下膝前唯有瑞丽一女,多有娇惯宠爱。因是前几年,本团长曾派往日本士官学校受训,深感异国医学精良,为孩子将来前途,便送去上海虹口一所日语学校读书,以备将来送往日国学医。所以,那勤务兵说是见到瑞丽身穿和服拍照,并不新鲜。此番上海有了战事,担心瑞丽安全,才接回到江阴来。” 林子均心中一动,暗自思忖道:“没想这沈团座的闺女,竟也在虹口那里学习日语,不知与荣儿是否就在同一所学校” 说话之间,副官林国安已奉命把阿荣c阿英这两个小孩,一并带进沈团长的营房。 不待大人们问话,瑞丽眼尖,抬眼见到阿荣,发出“咦”地一声惊喜,撒腿迎上前去。 她满脸意外地问道:“陈国荣,你怎么会出现在我爸爸的营房里” 阿荣诧异道:“沈团长是你爸爸吗我是被他手下的士兵,从江上抓来的” 瑞丽不解,奇怪道:“抓你,为何要抓你”她又问阿英,“你是谁,也是被我爸爸派人抓来的么” 阿荣道:“她叫阿英,是我在江阴刚结识的好朋友。”又对阿英介绍:“这是沈瑞丽,我们在上海的同一个学校里读书。” 阿英忙叫了声:“沈小姐”然后带着拘谨,以十分不安的眼神,小心打量着沈瑞丽。 瑞丽起先对阿英一脸敌意,后来见她虽然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却是周身衣服又旧又破,尽露穷酸之相,便只在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勉强打了招呼。 阿荣早见到林子均和弘毅道长在座,便上前叫道:“林叔叔,师父” 林子均表情复杂地看着阿荣,关切道:“在沈团座这里,没有让你受什么苦吧” 阿荣回道:“沈团长待我和阿英倒是客气,中午还赏了一顿饭吃。就是他的那些手下,每个都是凶巴巴的样子,硬是逼着我和阿英,交代与那个叫中村登的东洋探子,有何往来。” 沈团长笑道:“可不能怪了我的那些手下。”解释道:“审问过堂,是警备区对每个抓进来的嫌疑之人,都免不掉的侦讯一关。若是侦讯没事,自然能被保了出去。这是规矩,对谁都一样。” 弘毅对阿荣开导道:“沈团座一见面,就称赞你做事机灵,可见原本就没有打算,要真心难为你和阿英。如今上海前线吃紧,御敌效力,全靠着人家这些吃粮当兵的人。乱世多劫,须当国事为重,阿荣切勿错怪了他们” 阿荣诺道:“国事为重,师父教诲的极是,徒弟谨记在心”弘毅点点头,吩咐道:“眼见时候不早,你带上阿英,我们辞了沈团座,回去太素上清宫吧。” 瑞丽满脸怒容走了过来,在阿荣的肩上狠击了一拳,气恼道:“你是真的已经与这个阿英,做了好朋友吗” 阿荣诧异道:“这关你什么事”。 瑞丽被问得涨红了脸,心中起恨,辩道:“我刚才一眼,瞧见你穿着这身不伦不类的青袍子,就觉得样子晦气,满心的不舒坦。莫非是,你受了阿英蛊惑,跟着这个臭老道,也做了出家人不成。”又对弘毅发怒道:“臭老道,给我听清楚了,从今往后,不许陈国荣再做你的徒弟。” 以她的年龄和阅历,还分不清和尚与道士有何区别。 沈团长对女儿喝道:“放肆,不得对道长无礼”他话还没落音,瑞丽“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扯起嗓子叫道:“爸爸,我不许陈国荣与那个阿英好,更不许他去做和尚” 见到女儿竟是如此撒泼,沈团长哭笑不得。 他刚才听到阿荣和瑞丽讲到,两人是在上海一所日语学校里的同班读书,心中还在纳闷,怎会这般凑巧。现在又见到女儿,竟是担心阿荣去做了和尚,不由得好气又好笑,心想:难道是瑞丽这般幼稚的小丫头,竟已经开始迷恋上了少年阿荣 林子均见状,走过来把瑞丽拉到自己的跟前,怜惜地拍了拍她的小脑袋,安慰道:“孩子别哭。我实话告诉你,阿荣以待上海战事结束,就还会回了那所日语学校读书。别看他已经拜了弘毅道长为师,却只是个挂名弟子罢了,将来也更不会做了和尚。” 瑞丽不禁破涕为笑,羞红着脸躲去了沈团长的身后。 其实,林子均也和沈团长有着同样的复杂心思。因为这些年里,每隔几个月便能收到由上海大新亚舞厅,陈香梅写来的信件,详细告知他有关荣儿的各种近况。 陈香梅在信中经常提到的一件事,就是荣儿小小年纪,便与那些舞女们厮混的很是热火,被带去一起看电影,下馆子,居然也能在舞厅里夜夜笙歌,吹拉弹唱无一不能。并且荣儿还常常言道,心中大志,便是要去了电影公司演 戏。 让林子均更为忧心的是,荣儿生长在舞厅那样的场所,身边舞女众多,美色如云,自是不可避免,但此等环境之下,他长期以往扎头在舞女堆里,难免就不会养成了沾花惹草的阿飞做派。 眼前,明摆着就有阿英c瑞丽,这两个情窦未开的小姑娘,如不是因为荣儿举止轻佻,向她们多讨欢喜,哪里就会生出相互间的醋意来。 第3章 就此作别 三月份,上海局势略有稳定。消息传到江阴,沈团长掂量再三,还是决定把女儿重新送回上海,继续她的学业。恰逢一位复兴社的旧友冯希全少校,此时奉命调往上海供职,因是其身份特殊,上峰派有一辆军车专送。沈团长便要冯希全,把瑞丽给带上。 冯希全悄悄告诉沈团长,说是南京的复兴社总部,有意在近期,谋划成立谍报武装总队。他今后的任务,就是要长期潜伏上海,秘密发展外围组织,伺机建立一支谍报别动分队。 沈团长大为高兴,心想,瑞丽就寄宿虹口日语学校,有这冯希全久驻上海,若是把女儿拜托他加以照顾,再也无需自己,每个月都得私下里跑去上海一趟。 林子均也收到了陈香梅的来信,言道虹口的日语学校即将复课,如果对阿荣尚没有考虑好其他安排,仍放心继续留在她的身边,便在这几天安排了仆人老张,再把阿荣接回上海。 两个月前,也正是这个老张把阿荣带到了江阴。 自从那天在沈团长的营房里,听到沈团长提及到预备将来,是要把他女儿瑞丽送往日本学医,林子均便深受启发,打算仿效了沈团长,将来设法把荣儿送去日本,交给了他的生身母亲前田惠子,也能走上学医的这条门路。 林子均因是当初不得已,仓促离开日本回国,辜负了对前田惠子有过的承诺,所以这十多年来,始终负愧在怀。而他这心中深藏的内疚,何止只是被遗弃在日本的前田惠子,还包括了同样失去父爱,荣儿的那双胞胎兄长。 没过几天,来接阿荣的老张就到了。林子均吩咐在院子里干活的阿英,去徃太素上清宫将弘毅道长请来,同时也把在道观里的阿荣一起叫上,让他做好返回上海的准备。 阿英的父亲,没能熬过这年冬天,刚出了正月就不幸病故。林子均可怜这孩子孤丁一人,无依无靠,就收留在家里,做了林太太的贴身丫鬟,帮着照看年幼的林国香c林国平。 等到弘毅带着阿荣赶来,林子均留下道长在客厅里喝茶,与老张叙话聊天,便领着阿荣去往后院,让他向自己的老父林世昌辞行。 阿荣还是初来林家,与林世昌见过几回,当时就发现这老爷子不知何故,始终对自己冷眼相看,从来没有给过好脸色。 他闲来气闷无聊,在墙根下发现一只还在扑棱翅膀,不曾被冻死的蛐蛐,于是心生怜悯,找了一块棉布把这蛐蛐包裹起来。无意间瞄见到客厅条案上,摆有一个青色花纹的瓷罐,便把蛐蛐装进到这瓷罐里,然后拿到火炉跟前,帮着蛐蛐取暖。 不料这蛐蛐恢复了知觉,竟从瓷罐里蹦跶出来。阿荣跟着去捉,一不小心踢翻了瓷罐,滚摔成了好几瓣。他哪里会知道,这被打烂的竟是林世昌收存多年,稀世之宝的唐代青瓷罐。 当天,他便被林子均送到了定山的太素上清宫。 这件祸事发生以后,林世昌竟然没对阿荣怪罪半句,只是一整日间,都在翻着白眼发愣,好像觉得自己就该遭此报应。 现在,林世昌听到儿子说,要把阿荣再送回了上海,坐在椅子上沉吟半天,才冷冷地道出一句:“还是送走的好” 林子均凄然道:“既然父亲至今不肯改了决定,儿子只有照做就是。”又对阿荣命道:“你马上要走了,现在跪下来,给爷爷叩上几个头,就此作别吧。” 阿荣虽是心有不愿,但见到林子均表情严峻,心下里揣想道:“我姆妈与这林叔叔最为要好,弄不明白他们两人之间,到底是个什么由头。我自小没有见过父亲,莫非林叔叔就是我的亲爹,椅子上的这老头便是我的亲爷爷,所以才让我此时叩头告别。却是,我因何不是姓林,却要随姆妈姓了陈” 他虽是这般如此乱想,仍是不由自主,遵了林子均所言,顺从地跪在林世昌的跟前,就此作别,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头。 就在林子均把阿荣带出了门口时,听到林世昌从后面丢来的一句话:“等我哪天闭上了眼,如果你大哥不反对,就自己做了主,全都接回了家来吧。” 林子均的大哥,如今在南京的教育厅里任着要职,儿子便是在沈团长身边,做了随从副官的林国安。 老张见到林子均带着阿荣回到客厅,起身禀告道,他已经打听的仔细,今日就有一艘从汉口开过来的客货两用轮船,在江阴码头卸下货物之后,很快就会驶往上海,与阿荣正好赶趟。 林子均点头称是,心知这艘轮船上装载的棉纱,是由汉口的日本纱厂冈野会社供货,正是要运往他的纺织厂,自己早安排了厂里的人,前去码头接货。 阿英自从听了阿荣要被接回上海,就一直惴惴不安,此时听到他马上真要动身,顾不了大人们都在 跟前,眼圈发红地对阿荣道:“荣哥,你带了我一起去上海吧,今后就留在你的跟前,做个下人使用。” 阿荣一惊,为难地看了看林子均,又对弘毅道长和老张都环视一眼,不知道该怎样回答阿英才好。 老张没等别人发话,就一口先回绝道:“这恐怕行不通。不经陈老板同意,我岂敢擅自做主,就多带了个人回去。” 林子均对阿英皱眉道:“难道你留在我们林家不好么上海虽然很大,却是世道杂乱得很。阿荣和你一样,都还是没有长大的小孩,他哪里就能顾得了你。” 弘毅道长自然与林子均有着同般的看法,也向阿英劝道:“其实,你应该心里清楚,阿荣秉性太皮贪玩,怕是一回到上海,就会自顾不暇,根本无意再搭理你。” 又叹道:“别的不说,阿荣这一个多月来,呆在太素上清宫里,尽管本道施尽全力,调教他一些功夫,他哪里就有真正用过心思,只是学了点三脚猫的手段,剑术更是毫无长进,肤浅到连几分皮毛都算不上。以阿英你现在的幼小年纪,断不可随了他去。” 阿英见到众人俱都反对自己,连阿荣也是满脸犹豫,不肯挺身替她说话,立时大为伤心,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戚然无语。 老张临出发时,林子均除把一张银行汇票和一封信,要他转交给陈香梅,还塞给了十几块钱作为打赏,拜托老张一路上,帮着照顾好阿荣。 当一辆包车把老张和阿荣送到江阴码头,等买下票,再登上船,汽笛便开始嘶鸣起来,说明轮船很快就要开动了。 这是一艘客货两用轮船,仓位自是有限。阿荣闹不清楚,是因为两人来的太迟,还是老张想着省钱,买到的只是三等客舱,属于那种二十多人聚集一起,设有对面两排,中间留有狭窄走道的通铺。 好在只是一宿,明天早上就可抵达上海。 老张领着阿荣找到床位,自己马上就出去了。过了一会,看到老张回来时,手里多了一个不知哪里寻来的便壶。 老张道,他夜间尿多,这里频繁起床极是不便,所以才提早找来个便壶,放在铺前备用。阿荣听了心中好笑,知道老张是个实在人,忍着没有喷出声来。 对面的铺上,横七竖八,躺着些不曾身带武器的士兵。听他们的口气,像是因为上海战事结束,故而长官给假,就结了伴从南京登船去上海游玩。有几个家伙,见到阿荣身着道袍,就一起插科打诨,问他这小道士懂何方术,是会练丹还是会行医算命 阿荣被士兵们纠缠不过,又不敢轻意冒犯,便躲逃到上面的甲板上,一个人胡乱转悠。 走到船尾那里,一个鸭蛋般大小的圆球忽然临凌空而至,先是砸在了阿荣肩上,然后滑落下来,一阵弹跳,眼见就要掉进江里。他一个鹞子滚身,跳了上前用脚挡住,捡了起来。 他这招鹞子滚身,虽然看上去实在不够咋地,却是弘毅道长教了多日,阿荣才学会的几个招术之一,没想到今天却是用在这里。拿起球看了半天,他正觉得好奇,身后忽然有一个声音道:“斯密马萨” 回过身来,阿荣见到站在跟前,是一个十多岁的少女,留着学生头,手里还执着一个网球拍。从她这句表示歉意的话语里,分明听出是个日本女孩。 他随口,也用日语回答道:“卡木依玛撒”,意思是没有关系。 少女立时惊奇起来,习惯而礼貌性地先掬下一躬,便用日语和阿荣交谈起来。她主动自我介绍道:“我叫冈野理枝,从汉口过来。”然后道:“请问,你是谁” 阿荣答道:“我叫陈国荣,是从江阴刚上的船。” 他与冈野理枝目光对视,两人顿时都有了那种,似是在梦里见过一般的奇幻感觉。 冈野理枝呆怔了片刻,问道:“你既然是中国人,为何却能说一口流利的日本话” 阿荣笑道:“我在上海虹口的日语学校读书,现在就是要乘了这艘轮船,回去复课。” 冈野理枝盯着阿荣的道袍,对他更加起了兴趣,又问道:“可是你这身穿戴,只能是个出家人,一点都不像个学生的样子,这又是为何难道是,你又出家又读书” 阿荣觉得很难用三言两语,就能把自己的这段近况,向冈野理枝说得清楚。但眼前这日本女孩,不仅一副天真清秀的样子,还嫣然丽质,满身透着贵气,让他一看就觉得十分亲近,所以心里又很是愿意,能与冈野理枝一直愉快地交谈下去。 就在这时,一个头发溜光,身着高领毛衣,约莫十五六岁少年找了过来。他手里也拿着个网球怕,想必是与冈野理枝刚才一同打球的玩伴。 这少年的身后,还紧跟着一个在半光脑袋上盘着发辫,腰挎佩刀,满脸骄横之气的日本浪人。 对这种日本浪人,阿荣在虹口那里经常见到,常常是成群,目光里透着凶悍,在马路上横行无阻,动不动就能与人刀拳相对,连巡 捕都不敢招惹他们。 第4章 逃命要紧 冈野理枝向那找来的少年招呼道:“恒泰,你过来的正好。我向你介绍一个中国小孩,他叫陈国荣,是会说日本话的。”又对阿荣道:“这位是中村恒泰少爷,他的父亲中村介先生,在上海虹口开了一家很大的剑道馆。” 中村恒泰轻蔑地看了阿荣一眼,摊开了手道:“小子,是你捡了我们的网球吧,快还了过来。”他是用的中文,在与阿荣讲话。 阿荣见这叫中村恒泰的少年,讲话很不客气,立刻想回敬了一句“骂谁是小子,”但见到对方身后站着的那个日本浪人,正用恶犬一般的目光盯看自己,不免有所忌惮,只得把这话又吞回到肚子里去。 他心中带气,便对中村恒泰睬也不睬,只将手里捡到的那个网球,递给了冈野理枝。 冈野理枝赶紧接过,道了一声“阿里嘎多”,意思是“十分感谢您” 阿荣的这个举动,令中村恒泰腾地眼中冒火,便知阿荣是在有意当着冈野理枝的跟前,存心要侮辱他的面子,恼羞成怒道:“你的,良心大大的坏”冷不丁地甩起手中的网球拍,对着阿荣的肩上挥舞过去。 阿荣“哎呦”了一声,护痛地矮了半个身子,却也握紧了拳头,对中村恒泰怒目而视。 中村恒泰不以为然地邪笑了一声,摇晃着手里的网球怕,带着鄙夷目光对阿荣道:“怎么,你是想打架吗”随即,向身后的日本浪人喊叫一声:“横作先生” 名叫横作的日本浪人,大声应道:“嗨,恒泰少爷”然后忽地冲了过来,猝不及防,重重的一记猛拳,砸在了阿荣的脑袋上。这一拳来得凶猛,力道甚毒,直打得阿荣头昏目眩,立刻倒下,半天没能睁开眼睛。 冈野理枝听不懂中国话,只能从中村恒泰的表情和口气里,看出他是在故意向阿荣挑衅。 她此时见到横作突然出手,挥拳击倒阿荣,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叫,狠狠地瞪视了中村恒泰一眼,对横作斥责道:“你袭击一个小孩,算什么武士。”然后便要俯身过去,想把阿荣搀扶起来,却被中村恒泰伸出网球拍,居中拦住。 那叫横作的浪人似是对阿荣并不罢休,抬出了一条腿,踩住阿荣的腹部,使得冈野理枝不能靠近。 中村恒泰微笑着,一副泰然无事的表情,向冈野理枝道:“对这样龌龊的小子,用不着管他,我们还是继续打球去吧。” 他向来歧视中国人,当然就更瞧不起中国小孩。 阿荣缓过劲来,见到横作一脸得意,口里阵阵狂笑,不由得恶从心生。 他身子被踩,无法动弹,胳臂却是能动,于是猛地抬手向上,直取横作的胯下要害之处,拼尽了全力攥捏拉拽,直疼得这日本浪人跳着脚,哇哇怪叫,身上的和服竟也掉落下来。 中村恒泰大惊,立时从横作的腰间抽出快刀,就向阿荣的脑袋砍将过去。阿荣松开横作的胯下之物,一个鲤鱼跳翻,瞬间缩了脖子,向后躲过这一刀。 此刀来势凶狠,砍在甲板上火星四溅。 这中村恒泰在父亲的剑道馆里,学过用刀的手段,大喝了一声,再向阿荣挥刀劈来。阿荣脚底生风,顺溜地闪避开来,心中直恨自己没有跟着弘毅道长认真学艺,练就空手夺韧的本领。 冈野理枝见到中村恒泰面目狰狞,执着快刀挥来砍去,寒光刺目,直吓得目瞪口呆,做声不得。 阿荣虽是在太素上清宫,被弘毅道长教过一招半式的剑术,但此时手无寸木,只好围着横作的身子,忽前忽后地来回奔窜。眼见着中村恒泰的进攻,越发猛烈,自己实难招架,忽地顺手捡起横作掉落的和服,向中村恒泰的脸上抛去。 中村恒泰的身子,扑势猛烈,突然间被那和服罩了脑袋,眼前乌黑一片,脚下来不及收步,身子猛冲向前,一头栽过船舷,连刀带人跌入江里。 这时,又有几个日本人,哇哩哇啦地喊叫着,奔跑过来,其中自是有人,包括闻讯赶来的船上一名水手,立刻纵身跃进江里,去救落水的中村恒泰。 阿荣眼见情势不妙,料到中村恒泰被救上船后,横作连着那几个日人,向下来绝不会饶过自己。 好汉不吃眼前亏。此刻必得乘了这群龟孙子正在混乱,却好脚底抹油,逃命要紧。 阿荣没有向着底舱的方向打溜,因为那样做等于告诉了这些日人,自己原本是乘了三等舱位,无疑是踪迹尽露。何况三等舱位只有一个进出口,守住了出口,便能瓮中捉鳖,定是把他逮个牢稳,而且也还会连累到忠厚胆小的老张。 心中打定主意,阿荣急匆匆跑出一段距离,看到了前面有处楼梯,顾不得多想,立时爬了上去。 惊慌未定之际,发 现脚下,甲板抹拖得净亮,原是来到了一等舱之处,见到有一身着西装的男人,出了一间客舱,随手带了门,从那边船首的方向下楼。 阿荣预料,这人也许一时半会,不可能再有上来。随即快步走去,左右巡看了一眼,并没有见到有人影走动,便大胆拧开了门把手,闪身闯了进去。幸好,屋里空无一人。 他见到房子虽然不大,却是布设齐全,相当豪华讲究,沙发c立柜等物,一应俱有,除了两张床位,还通了一间盥洗室。这必是有钱又有身份的人,才能乘坐得起。当下心中大乐,觉得那衣柜便可藏身,立时打开了柜门,猫身钻将进去,再把柜门掩上。 等到静下心来,阿荣闻道了一股淡淡的脂粉香味,从挂着的几件衣服里散发出来。心想这处立柜,定是刚才走出去的那男人老婆,存放衣服的地方,但他如今逃命要紧,哪里还忌讳是躲进了女人的衣柜里。便顾不了许多,一屁股坐将下去,贴身向后倚靠着休息。 此时觉得脑袋,刚才遭了横作重拳一击,还在隐隐发痛,两只耳朵也是嗡嗡作响。 过了不知多久,听到外面有人开门进来。一个男人的声音道:“快些收拾一下,我们就去吃饭。”又一个声音应答道:“嗯”。 阿荣想,这后面“嗯”声作答的,该是那个男人的老婆无异,接着,又听到盥洗室里发出水声,像是有人进去了。正在侧耳细听,忽然柜门打开,一双眼睛扫到了阿荣的脸上,与他四目对视,发出“啊”的一声尖叫。 盥洗室的男人立刻慌张跑了出来,急问道:“怎么啦,理枝” 理枝“啪”的急关了柜门,用了小身子转身挡住,神色紧张道:“没什么,爸爸,我的头巾像是忘在,那个打球的地方了。” 她父亲松了一口气,笑道:“一个头巾有什么要紧,肯定是因为刚才,遇见中村恒泰与人打架,才会惊吓到掉了东西。” 理枝忽闪了一下眼睛,向父亲请求道:“爸爸,你一个人去吃饭吧。餐厅里乱的很,会吵闹得我头痛,现在只想早点睡觉。” 她父亲想了想,点头道:“也好,外面的确杂乱得很。听说横作带着几个人,在到处搜找那个与中村恒泰打架的中国小孩。爸爸会叫人送饭上来,你吃好就关紧了门,早点睡觉。” 又不放心地叮嘱道:“爸爸因为和船长约好了要打牌,还要谈一些把汉口的机器运往上海的公事,会耽搁到好几个小时以后才能回来。理枝只能是留下来睡觉,不可随意跑了出去。” 理枝愉快地答应道:“是,爸爸,您就放心去吧” 等到父亲一出去,理枝立刻关紧了舱门,把阿荣放了出来。她笑道:“早想到了,你那会见到中村恒泰掉进江里,定是要立刻逃离。也是呢,他们人多势众,你若是不跑开,当然要吃大亏的。只是想不到,你竟会藏到我的柜子里来。” 随即又安慰起阿荣道:“但是你尽管放心,躲在我爸爸这里会是很安全,没有人敢随意擅闯进来。” 阿荣听到理枝提及他胆怯逃跑,脸上顿时红起。转念又想,才不管这日本小妮子会是如何看轻自己,反正明早一下了船,今后再也不会见到。 至于理枝最后说到,躲在她爸爸这里会很安全,阿荣并不当真,只能是听听就好,因为他自己,不就是一个偷偷溜进来的擅闯之人。但还是对理枝问道:“叔叔我是说你爸爸,是做什么的” 理枝道:“我爸爸叫冈野俊茂,来了中国很多年。在汉口的所有纱厂里面,要数我爸爸的厂子最大最顶尖。不过,你刚才也听到我爸爸说了,他如今正张罗着,要把纱厂从汉口迁往上海。” 阿荣奇怪道:“你这些年也跟着叔叔,一直呆在中国么可是,我看你好像一句中国话,也不会说” 理枝道:“听妈妈说,还是我两岁的时候,来中国呆过一阵子。这次,是在上海打仗之前,我才刚从日本过来,现今还不到半年呢。”问阿荣:“你有见过上海打仗么,听说死了很多人。” 阿荣摇头道:“我也正是因为打仗,才被送去江阴的一个道观里躲避了好多日子。不过我听说这次上海打仗,是你们日本人先惹了事,大家打来打去,总共死伤了万把人,有中国人,也有日本人。反正,打仗不是好事。”这些,自然是弘毅道长向他灌输的道理。 理枝听了,默然不语。 她身为日本人,即便还只是个不谙世故的小孩,也当然不会承认自己国家的不好。恰是此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应该是餐厅送了晚饭过来,也正好打断了两个孩子间,本不该有的话题。阿荣躲进盥洗间,等了送饭的人走了,才又出来。 理枝命令阿荣,眼前所有的饭菜,须是有他一个人包揽,她只需几块点心和水果就可以。 阿荣见理枝说得甚是殷切,自己又早已饥肠咕噜,便毫不客气地吃了个精光。理枝担心阿荣没有吃饱,又拿了些饼干出来。阿荣谢道,自己的确 已经很撑了。 还没有等理枝把碗筷收拾下去,门外又有了敲门声。她神色一阵紧张,以为是父亲提前回来,急忙把阿荣又塞进到衣柜里去。 等到打开了门,才发现到来人竟然是中村恒泰。 第5章 藏有内奸 中村恒泰的舱位,与冈野理枝相隔不远,也是一等船舱,只是在档次上,比了理枝这间要差了许多。 他一眼瞥见桌上没有收起的碗筷,不禁疑惑道:“理枝小姐,你怎会孤单地一个人,留在这船舱里吃饭,冈野叔叔呢”说着,毫不见外地抬腿进到屋里,在沙发上落了座。 冈野理枝心中怦怦乱跳,竭力掩藏着不安,故作轻松答道:“我爸爸去了餐厅啦。恒泰少爷这时间过来,是有事要找我爸爸吗” 中村恒泰道:“我是专门过来看望理枝小姐。希望下午发生的那档子事,没有惊吓到你。”他没话找话道:“冈野叔叔不在,我这会留下来,该不会让理枝小姐,觉得有哪里不方便吧。” 冈野理枝赔笑道:“啊,没有不方便呢,恒泰少爷千万不要多想。” 她心虚阿荣就藏身在沙发旁边的衣柜里,若是现在就流露出,要赶了中村恒泰离开的意思,说不定真会引来对方的怀疑。问中村恒泰道:“江水可是冰冷得很,你落了下去,现在感觉怎么样,没什么要紧吧。” 中村恒泰道:“幸亏我打小,跟了叔叔学过游泳,所以掉在江里,还不至于有生命危险,就是被冻的够呛。”接着又骂道:“横作那家伙可真是个蠢货,带人在船上搜查了那么久,也没能找见到那个中国小孩的半点踪迹,不然抓住以后,早打断了那小孩的两条腿。” 冈野理枝道:“也说不定,那小孩心中害怕,已经跳到江里,不是淹死,就是游水逃走了。” 中村恒泰道:“如果要真是这样,那可就太可惜了。我后来琢磨,他一定是从江阴定山,下来的道人,保不准对我还很有用,能逼问出点什么重要的东西来。” 理枝惊道:“恒泰少爷是在说笑么,他一个小道士,能对你有何用” 中村恒泰沉吟了一阵,终于还是回答道:“既然是理枝小姐感兴趣,我就不该再瞒你。其实,我这次之所以会乘了这艘船,是父亲事先就已经了解到,冈野叔叔将有一批货物要从江阴卸下,且是在码头上要停靠好几个小时。我正好可以利用这段时间,爬了定山,前往太素上清宫找一位道士见面。” 藏在衣柜里的阿荣,一直紧张着大气不出,此时听见中村恒泰说到,要前往太素上清宫里去见一位道士,便支棱起耳朵细听。 他心中寻思,在中村恒泰爬上定山时,自己那会或许跟着弘毅道长,已经去到了林叔叔的家中。 理枝道:“怪不得在江阴码头,我和爸爸站在甲板上观看卸货时,正瞧见你只身一人,匆忙下船,竟是没有带上横作呢。可是,你到底因何缘故,会不辞辛苦地上山,与一位道士见面” 中村恒泰道:“横作那身浪人的打扮太招摇,才不能带了他去。再说,我与太素上清宫的道人见面,原本也不想让横作那家伙发现。” 理枝疑道:“连亲信横作都要瞒着,恒泰少爷的这件事情,一定机密得很。” 恒泰嘿嘿笑了声,道:“理枝小姐果然聪慧太素上清宫的那个道士,是我叔叔中村登,一个多月前去江阴执行任务,好不容易才收买下来,目的是让这道士打探一本碧云剑谱的下落,如果能碰巧盗取出来,那当然会是更好。” 阿荣心中一凛,想不到外面的这个中村恒泰,竟与那个叫中村登的东洋探子,会是同一家人。如此看来,中村登那天从小船上跳江后,也是侥幸逃脱了一命。 但他没法明白,中村恒泰这龟孙孙,突然间提到的那本碧云剑谱,不知道会是个何等重要东西自己在太素上清宫住了这许多天,并没有听到弘毅道长说起,道观里有过什么碧云剑谱。 但这还不打紧,要命的是阿荣现在已经晓得,太素上清宫里的那群道人中间,竟会可怕地在师父身边藏有内奸,弘毅道长肯定是蒙在鼓里,对此毫无防范。 侧耳细听,理枝又在问道:“恒泰少爷后来,有没有找见到那个道士,该不会是白跑一趟吧” 中村恒泰道:“见是见到了,不过那家伙也是个笨蛋,说是对碧云剑谱并没有查到任何线索,需宽容他多一些时间,慢慢打探。这也是我刚才为何要对理枝小姐讲到,如果能在这船上,抓住了那个小道士,正好加以审问,看他是否就能清楚碧云剑谱的下落。” 接着又口气焦躁道:“还真是没想到,那小孩会是这般狡猾,藏匿的如此严实。” 理枝不由暗笑道:“怕是这中村恒泰,做梦也不会想到,那个叫陈国荣的小道士,其实就藏在他身后的衣柜里呢” 但她还是担心,阿荣若是困在柜子里太久,万一发出点声响,可就麻烦大了。于是打了一个哈欠,又揉了揉眼睛,做出困意道:“恒泰少爷 ,很不好意思,时间已经很晚了呢。” 中村恒泰听出了理枝的话意,只好从沙发站了起来,告辞道:“对不起,真是打扰理枝小姐太久了。你就早点休息吧” 然后一副很不舍的样子,开了门去,怏怏地走了。 阿荣钻出衣柜,长出了一口气,对理枝笑道:“这家伙呆的太久,可把我给憋坏了。” 理枝递给阿荣一杯水,也笑道:“恒泰所说的那些话,你刚才可是全都听到了,要是真被他们的人给抓住,必会让你有得罪受。”继而又皱了眉,着急道:“我爸爸说不定,很快就会回来,你今夜里能保证呆在衣柜里,一声不出,别让我爸爸有任何察觉么” 阿荣摇着脑袋道:“我刚才就想到了,还是趁着夜深,现在立马就走的好,不然天亮后再离开,就更容易被人中村恒泰的人发现。”又道:“我住的是三等舱,那里住着好几十人,还有一个我家的仆人,混在群堆里也方便蒙混。” 理枝想了想,认为阿荣说得很有些在理,便从另个衣柜里,找出父亲的一件羊皮大氅,还有一顶礼帽,一双皮鞋,对他道:“我看你,还是换上我爸爸的衣服,改了这一身道家装束较为妥当,更能瞒得过去。” 阿荣虽是觉得理枝的这想法,很有道理,却又不免带上踟躇之意,问道:“你待我如此关切,真的是无以回报。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有机会再见面,也好把叔叔的这些东西,都当面还给了你。” 理枝嫣然一笑道:“哪里还要你还。趁我爸爸没有回来,就赶紧换上吧”至于阿荣讲到,以后能否还会再有见面,她又何以晓得,因此避而不答。 阿荣在理枝背过去脸去的功夫,三下五去二,就换好了衣服。那羊皮大氅勉强凑身,但礼帽和皮鞋,却都是松宽了一大圈,理枝想了主意,便找来一些纸张塞垫进去,这才合了阿荣的头脚。 此时再也耽搁不得。开了门,见到甲板上没人,理枝一直把阿荣送到下去的梯口,顺手把他换下来的道袍,向江里扔去。 等阿荣找到三等舱,远远见到老张守在入口处,来回踱步搓手,不时四下里翘首张望,显然是提心吊胆,已经等他很久了。 阿荣走到近前,压低声音喊了一声“张叔” 老张盯着阿荣头顶的礼帽,还有身上的皮氅,细细端详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把他给辨认出来,小声埋怨道:“陈公子,你又闯祸了吧,怎么连东洋人都敢招惹” 阿荣赶紧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发话。 两人下了船梯,借着昏暗的灯光,很快找到他们的铺位。阿荣衣服不解,就一头栽进床上,盖了被子躺下。 他迷糊着正要闭上眼睛,听到船梯那里又有人下来,无意间抬眼看去,不由得大吃一惊,分明正是那个叫横作的日本浪人。心中骇道:“难道是被这家伙发现了踪迹,一直在后面追了过来” 横作像是喝多了酒,步履中带着踉跄,摸索了半天,竟在对面的那群士兵堆里,找到一个空铺位,夹在他们中间躺了下来,没过片刻,就呼呼大睡。 阿荣这才略微宽下心,暗自琢磨道:“横作原来并非是在跟踪我,而是没与中村恒泰住在一块,跑到三等舱里睡觉来了。”又想了半天才算明白,这浪人身份卑微,不过是中村恒泰那龟孙子豢养在身边的打手,是一个十足的奴才,所以只配睡到三等舱来。 阿荣虽是眼皮打架,却是难有睡意。 一来是横作此间就躺在了斜对面,记挂着下午被他一记重拳击倒,恁是这口恶气未出,窝在心头难受;二来生怕睡过了头,明早万一被横作发现,给当场认了出来,仓促间定是不易安全脱身。 也偏偏挨在他旁边的老张,每隔不到一个时辰,就会起身摸了夜壶过来,塞进被窝里小解一通。 老张那便壶里尿声很显奇异,先是发出一阵“嘶嘶”的闷响,接着,便是半天流不尽止的“噗嗒c噗嗒”余音,像是雨后的房檐滴水。 阿荣条件反射,每到此时,顿间不由得尿意随生,憋在小肚子里,颇感无奈。 他寻思,老张这半夜里尿频的毛病,的确是非同一般的严重。幸好那些周围的船客,居然就能不受任何惊扰,个个还都睡得格外香沉。 如此,在见到老张使了好几次便壶之后,阿荣终于挺熬不住,只得从铺位上爬将起来,溜去了一趟厕所。也就是这个时候,才从窗户里向外注意到,天色似是正在透出麻麻亮。 他想,也许再耐上一个时辰,说不定就该是到了下船的时候。 第6章 新亚舞厅 从厕所那里转回来,阿荣忍不住向横作的睡处扫视了一眼。 只见那家伙张了大嘴,笔挺着身子,死猪一般的安静,可见睡躺得舒服至极。阿荣看得心中火起,立时恨不得,能从哪里摸出一根硬粗之物,出其不意,对这凶残的浪人当头一棍,直打出龟孙孙脑浆崩裂,以报那记重拳之仇。 且待上床,低下头时,一眼瞧见了老张放在铺前的便壶,脑子里忽地蹿出一个念头,顿时大喜。 四下里张望,见到船舱里的所有人都在沉睡之中,并无异样之处,就赤脚猫腰,拎起便壶,蹑手蹑脚移步到了横作的铺位跟前。然后躬身过去,把便壶轻轻摆放在横作的胸前,壶嘴朝准了横作的鼻口。 阿荣做完这些,神不知鬼不觉,前后不过是片刻之间。回到自己的床位,拉了被子蒙住脑袋,只等好戏出场。 果然,还没有等上半个钟点,就听得横作“哇哇”大叫,忽地跳将起来,连着喷出几口尿水,用日语叫骂道:“混蛋,是谁干的” 这横作刚才酣睡之中,渐渐闻到一阵腥臊之味扑面而来,由不得挥手,向着胸前巴拉了一下,那便壶恰好倾倒在了脸上,满鼻满口,灌了大把的尿水进去。更没有料到的是,便壶被横作这时用力一甩,且好砸到了临铺一个士兵的头上。 士兵抹了一把湿漉漉的脸颊,闻出了尿骚味,立时怒不可遏,腾地立身起来,在横作身上重重踹了一脚,口中大骂道:“好你个东洋鬼子,不长眼睛啊” 横作哪肯示弱,骂了一声“巴嘎”,当胸对士兵出拳回击。两个人立刻扭打在一起。 旁边的那些士兵,也都在惊醒后爬了起来,见到一个东洋浪人正与同伴激烈对殴。当下顿起同仇敌忾之心,一拥而上,挺身助战。 这横作纵然再是凶悍顽猛,一是原本随身的腰刀,被中村恒泰下午时带落到江里,手中此间没有任何武器抵抗,二是面对数个士兵的拳脚相加,只身寡不敌众,直被打得鼻青脸肿,滚落到铺下,趴在走道上嗷嗷哀嚎。 阿荣缩在被子里,忍俊不禁,乐得浑身打颤。老张看到了自己的便壶,就扔在了对面,也不敢起身拿回。心中明白,这一定是陈公子布下的恶作剧,如此偷鸡摸狗的下三滥手段,也只有他才能使得出来。 这场打斗总算平息,诸士兵获得完胜,个个好不尽兴。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有人从窗子里向外看后,喊道:“到了上海啦”包括了那些士兵在内,纷纷开始整理行囊,做了下船的准备。阿荣用了礼帽扣住半张脸,拉了拉老张的衣襟,随了众人离开了三等船舱。 只有横作,还依然蜷曲在过道上,似是受伤不轻,一时半会还爬不起身来。 大新亚舞厅坐落在苏州河的北岸,位于北四川路和天潼路的交汇处,是一幢四层楼的建筑。一层是舞厅c西式酒吧;二层是赌场,三层是客房c中餐厅,四层是办公室c仓库,以及若干舞女c杂役的住处。 陈香梅和阿荣的居室,也都布置在四楼。 还不到早上八点,一辆拉着阿荣和老张的黄包车,就把两人从黄浦江码头,送到了大新亚舞厅的侧门。 阿荣长吁一口气,所幸中国军队奋勇战斗,把敌人的进攻阻挡在闸北一带,沿苏州河这里才没有遭到炮火袭击,被炸成废墟,不然也就无家可归了。 忽见得一辆汽车开来,眨眼停下,车里钻出两个一脸倦容的女人来。 阿荣立刻认出,这是一同住在四楼的舞女,杏花和银花。她两个都在二十来岁的年纪,见到阿荣被老张接了回来,不约而同地地伸了手,在他身上c脸上各拧了一把,欢喜道:“陈公子,你这小赤佬回来啦”“小赤佬是刚下的船吧,姐姐带你去洗把脸” 阿荣自小与住在这里的舞女打闹惯了,所以并不生气,只在心里想,不知道这两个舞姐又去哪里鬼混了一夜,若是被我姆妈发现,必会一顿责骂。 看门人闻声走了出来,向阿荣恭敬地打了招呼道:“陈公子,你回来了”然后对老张道:“陈老板带着周会计,一大早就出去了,吩咐你接了陈公子回来后,就去那间日语学校打听一下,到底是哪天复课。” 老张答应道:“我要先带了陈公子回屋,等安顿他吃了早餐,马上就去。” 杏花对老张道:“你去忙自己的事吧,这小赤佬就交给我和银花好了。我们两个,也刚好都没吃呢” 等老张点了头,杏花和银花就拥着阿荣,乘了电梯,来到她们两人住的房间。银花去准备早餐。 杏花端详着阿荣,笑道:“才两个月不见,看你这小赤佬像是又长高了。刚才没有顾得问你,这一身衣服哪里偷 来的,以前并没有见你穿过。羊皮大氅倒是看上去很名贵,就是穿在你身上又肥又大,把脖子都裹没了。还有这顶礼帽,脚上的皮鞋,也都不该是你的呢。” 阿荣笑答道:“你说对了,的确是在船上偷来的呢” 心里却是突然担心,不知道理枝的爸爸将要下船时,他不见了自己的衣服,会不会狠狠地责骂理枝一顿,只盼着以后能在哪里,真的再见到理枝,也好原物奉还。 他因为一夜未曾合眼,吃了几口粥,就开始连连打起了瞌睡。 杏花问道:“你是夜里在船上没有睡好么”阿荣无力地点点头。银花道:“那就跟我一起挤挤睡吧。”杏花挤眉弄眼道:“吓,让这小赤佬跟你去睡,该不是又想教他学坏吧”银花捶了杏花一拳,笑道:“跟了你,还不是学的更坏” 阿荣从几岁时,就被舞女们呼来唤去,戏弄惯了,乐得看到杏花与银花相互斗嘴,不再顾得理他。此间瞄上一张床,也不晓得是她们两人中哪个睡的,掀起被子就倒头钻了进去。 这一觉,阿荣只睡到下午五点来钟,天黑时才被老张给叫醒。屋里不见了杏花和银花,大概是去了一楼的大厅,又开始了舞女们的彻夜营生。 老张带阿荣去三楼吃饭。阿荣问道:“我姆妈在哪里”老张回答:“陈老板在陪曹探长说话。” 这曹探长,阿荣识得他是新亚舞厅的常客,在租界的工部局里做事,外滩一带极有名气。 进到餐厅,阿荣意外发现,竟有一群身着军服的日本士兵,聚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约有七八个人。他心中惊道:“以前,还从没有见到过有穿军服的日本人,堂而皇之地来到这里吃饭,难道是这战事并没有打完” 老张注意到阿荣的神情,小声道:“这些个日兵就住在三楼的客房,已经赖了十多天不肯走。陈老板一早带了周会计出去,就是去徃日本领事馆交涉。她这时间与曹探长见面,也正是为了恳求曹探长出面,设法与日方周旋。” 又叮嘱道:“陈公子千万要小了心,别去招惹这些个日本兵,免得给陈老板再添麻烦。” 阿荣料不到在这大新亚舞厅里,会遭有日兵蛮横霸占,心中忿然,似是尝到一种还没有亡国,就受了外敌公然入室打劫的滋味。 老张道:“我已经去过虹口的日语学校,按照陈老板交待,都已经安排妥当,明天一早就能带你去复课。陈老板忙得很,她这段时间没空管你。” 阿荣没有吱声。他苦苦在想:“日兵扬武耀威,占着我姆妈的房子,我却还要去日语学校里,每天里俯首帖耳,被那些个日本老师管束,受教他们国家的文化和语言,实在是窝囊憋屈的很。” 尽管阿荣的心里面,窝堵了好多不舒坦,他第二天还是乖乖地跟着老张,去了虹口的日语学校复课。 老张交了费,又带阿荣见过班级老师,直到看他进去教室,才算放心离开。 沈瑞丽属于寄宿生,比阿荣要早来了几天。 一见面,她就取笑道:“陈国荣,我早就料到,你还是要得扔了阿英那臭丫头,回上海来复课,少不得与我再做了一个班里的同学”阿荣白了沈瑞丽一眼,没好气道:“求你嘴上积德,今后就放过阿英,不要再损她了。阿英的爸爸,前些天里病死啦” 沈瑞丽一怔,不吭声了。 她刚才之所以会在言语之间,很不客气地提起到了阿英,是因为那阵子住在江阴炮台时,有好几次带了爸爸的勤务兵,离开军营到定山找阿荣去玩,每回都能见到他与阿英混在一块,自是不免心存芥蒂。 新来的日语课老师走进了教室。 他自称名叫崛井隆司,是刚由满铁调了过来,顶上留着寸头,眉毛稀疏,眼睛里横着许多细弱的血丝,像是从来就没有睡足过觉的样子。 但就是这么一双看上去疲惫不堪的眼睛,站在讲台上微微一扫,不怒自威,立刻让学生们感受到一种逼人的严厉,全都鸦雀无声。 阿荣与沈瑞丽邻座,两人互觑一眼,伸了伸舌头,都明白今后在学校里,须是要特别当心为妙。 第7章 开除日校 转眼到了4月底,春季来临,天气骤暖起来。 阿荣这日上完两节体育课,身上汗湿淋淋,午间一放学,就赶紧离了校,打算回家找了一套薄装的校服换上。刚回到大新亚舞厅,忽然听得一声轰然巨响,像是从虹口公园那里传过来,连他身后的木窗,也都跟着抖动了一下。 有几个伙计,慌张地从舞厅里跑了出去,察看外面发生了什么状况。好在这声巨响之后,再没有了其他动静。 等到阿荣简单冲洗了一身的汗味,又换好衣服,见老张已摆好了午饭。他问老张,刚才那巨大的响声是怎么回事,老张摇摇头,说到并没有出去打听,所以啥都不知道。 下午,阿荣刚回到了日语学校门口,就看见有几位教师在校长的指挥下,正在悬挂几条白布横幅,上面写有“白川义则c河端贞次c植田谦吉殉难”等字样。校长表情哭丧,一脸沉重之色。 院子里,所有的学生都被从教室里喊了出来,排列成了许多长队,每个人大气不出,手里面全都持有一面红日白底的小旗。这旗被日人称为太阳旗,也叫做日之丸旗。 崛井隆司发现到阿荣进来,马上塞给他一根小木棍,那上面也同样插着一面太阳旗。 阿荣找到沈瑞丽,与她挨边站在一起,偷偷问道:“学校里,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沈瑞丽小嘴一乐,又瞬间收住,压低了声音道:“你还不知道吧,上午虹口公园发生了一件大事,在那里开会的日本大官们,被一个朝鲜国的义士扔了炸弹,当场就炸死好多人。学校这是在打算,为那些被炸死的日本人,表达哀思之意。” 阿荣听了,顿时觉得心中畅快解气,转而又懊恼起来,暗自愤道:“那些被炸死的龟孙孙们,里面又没有我陈国荣的爹娘家人,凭什么要我也拿了这面膏药旗,来给你们日本人致孝。” 他忽又恨到,在新亚舞厅里的三楼客房,那几间被了日本军人霸占的屋子,门口也就飘挂着一面这种令人憎厌的膏药旗,气不打一处来,索性就把手中的旗子,抛到了地上,又不解恨地啐了几口,跺上几脚。 一个看见的日本学生大惊,立刻就跑向老师崛井隆司,把阿荣的行为如实报告。 崛井隆司马上走了过来,向阿荣板起了脸,怒斥道:“你这样做很恶劣,难道就没有认识到,是在侮辱大日本帝国么”命令阿荣立刻从地上捡起旗子,去徃校长那里谢罪道歉。 阿荣斜了那告状的日本学生一眼,虽然心中发虚,却仍想着要当面抵赖。 他向崛井隆司栽赃道:“是那家伙,他刚才故意碰掉了我手里的小旗,又跑去老师那里胡说八道。你该让他来捡才是。” 崛井隆司见阿荣一张口,就显得理直气壮,不由将信将疑,看向告状的日本学生。 那日本学生惊慌起来,向崛井隆司诉道:“我才没有碰掉陈国荣手里的旗子,是他自己故意扔在地上,现在又来诬陷我。” 崛井隆司把目光转向了站在阿荣身边的沈瑞丽,看她又是怎么说。 沈瑞丽情知躲不过,当即鼓足了勇气,毫不含糊道:“报告老师,我没有看到陈国荣故意扔旗子,只见到他身体被人撞顶了一下,那旗子就随手掉到了地上。” 她这话聪明地留有分寸,回避了那日本学生告状的本意,只在能替阿荣证实,他并没有要存心辱没日本太阳旗,实属被人无辜陷害,就已经很是圆满。 沈瑞丽在班里表现优异,成绩最好,崛井隆司一向对她持有好感,深信沈瑞丽不会欺骗老师。所以,正是因为沈瑞丽的回答起了作用,崛井隆司现在想到,只要阿荣此时乖乖地,能把旗子主动捡起来,许是不再对他继续追究下去。 就在阿荣注意到崛井隆司的表情似有转缓,本以为这回,又可以侥幸逃过之时,想不到又有一个日本学生站出来道:“崛井老师,陈国荣在说谎。我亲眼看见。他是故意把旗子扔在地上,还啐了几口,再用脚使了劲去踩它。” 崛井隆司立刻被再次激怒,瞪起了满是血丝的发红眼睛,对阿荣骂道:“巴嘎,你这不诚实,没品的支那鬼,还在拖延什么,快点把旗子捡起来” 沈瑞丽轻轻推了阿荣一下,让他赶紧听了老师的话,免得过后受到极其严厉的体罚。但阿荣依然拧巴着脖子,竭力地在崛井隆司面前强撑,表现出不肯屈服的样子。 就在这时,有一双雪白的小手,主动从地上捡起了旗子,递向了阿荣。 阿荣本不愿意去接,但一眼看清这递了旗子过来的人,竟然是冈野理枝,由不得便伸了手接过,惊喜道:“理枝,你什么时候来了学校上课,怎么就一直没有见到过你” 理枝简短答道:“我昨天刚来正式报到。” 然后对崛井隆司恭敬道:“请老师不要生气,陈国荣是中国人,不能完全懂得我们日本的规矩,您就原谅他吧” 崛井隆司喝道:“冈野理枝,不要在这里多管闲事。” 冈野理枝催促阿荣道:“陈国荣,你还不赶快向崛井老师认了错,请求原谅。” 阿荣迟疑起来。他既不想灰了冈野理枝的面子,也不能立此就现出自己的懦弱,在崛井隆司和这众多的学生跟前,主动认栽。于是横下了心,一言不发。 正在僵持不下,校长闻讯赶了过来,待听完崛井隆司把事情经过讲述一遍,冷冷地扫了阿荣一眼,用了听上去十分平淡,却又显得极其残酷的声音道:“不能原谅,开除吧”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阿荣听到校长说到,自己突然间就被学校开除,起先是心中一阵慌乱,但随即脑袋里念头一转,又感觉十分轻松起来,暗道:“我反正早就存心,不愿意再来这日人的学校里上课,从此以后,便无需再受这些个日本教师的白眼,欺负” 崛井隆司见到校长已经正式发话,顿时声色俱厉地吼道:“陈国荣,听到没有,你被开除了,现在立即滚开学校。” 阿荣恶瞪了崛井隆司一眼,当着对方的面,再次把手里的膏药旗狠狠地掷在地上,“呸”地吐出一口胸中恶气。随即转了身过去,哼出一首跟着舞女们学过的歪调小曲,兀自晃悠着身子,大摇大摆,从此离开了这所,他已经就读了五六年的日语学校。 沈瑞丽与冈野理枝愕然发呆,两人之前虽是并不相识,此时仍不由得对视了一眼,面带惆怅,白怔怔地看着阿荣扬长而去。 回到了新亚舞厅,阿荣就径直奔向陈香梅的办公室。 他在路上,就已经打好了心中盘算,即便情知会有挨骂,也只能是把在学校里发生的事情,对陈香梅据实相告,不然又怎能一直瞒得过去。 推开陈香梅办公室的门,阿荣正要呼叫一声“姆妈,我回来了”却发现陈香梅的办公室里坐着两个客人,一个是以前就认识过的曹探长,另一个却是穿有军服,个子不高,但坐姿硬挺的日本军官,腿上还横放着一把显眼的佩刀。 独有这日本军官,令阿荣猛吃一惊,因为只需扫眼便能认将出来,此人正是那天在江阴炮台,从小船上跳江而逃的东洋探子中村登。 他本能地一缩脖子,待要立刻退身出去,但此时已晚,曹探长主动打了招呼道:“陈公子,你这么早就放学了” 阿荣“嗯”了一声,既不敢多话,也不敢回头,径直走进了陈香梅办公室的里间套房,生怕被中村登听出了他的声音,或者看清楚了他的面容。 所幸这中村登,刚才也不过只是留意到,阿荣那一身显眼的藏青色日式校服,并没有认真端详这孩子的长相如何。 中村登对陈香梅兴奋道:“陈老板的小孩,是在读我们日本的学校吧” 待见到陈香梅点头称是,他便立刻翘起拇指,眉飞色舞道:“顶好由此见得陈老板,是我们大日本帝国,非常忠实可靠的朋友,所以我们之间,完全可以做到合作愉快。” 陈香梅道:“既然中村少佐,肯拿我当朋友看待,我也并不见外,还是刚才那句话,就请中村少佐把你的人,从大新亚舞厅全部撤走,不然我这生意,真的没法再干下去了。” 曹探长笑道:“陈老板,中村少佐,你们两位现在能面对面,坐下来深入交谈,就说明我这中间人,此段日子没有瞎忙活。依我看,大家还是互相通融一下,既不能影响了陈老板的生意,也不能让中村少佐不好交差。” 中村登道:“曹探长说得很对。陈老板虽然前些日子,多次去了我们领事馆交涉,也托了很多关系,想把我们从这里赶走,实在是一点点的作用,都不会有。我们从来就没有接到过,要从这里撤出的命令。” 他观察到陈香梅表情现出无奈,又用了更为强势的语气威胁道:“陈老板的一定知道,今天中午,我们大日本帝国的白川司令,还有植田将军c野村舰队长,包括河端先生等重要人物,在虹口公园遭到了一名朝鲜暴徒的袭击,全部为国捐躯。重光葵驻华公使c村井领事,也都身受重伤。根据我们刚刚掌握到的线报,那个当场被抓捕的朝鲜暴徒,以前就曾经在新亚舞厅这里露过面。” 陈香梅愣了一下,随即又不以为然道:“流落到上海的朝鲜人,有很多呢。我们大新亚舞厅,是公开的对外营业场所,至于会有什么人进来,即便他是个江洋大盗,只要是没在脸上贴字,哪里就会管得到是何许身份” 曹探长道:“对于日国这次重大人员损失,我们公共租界工部局表示愤慨,已经专门发出通告,愿意全力协助,缉拿这起爆炸案的幕后主使人。我曹某人自是职责所在,定然首当其冲。就是陈老板本人,我想只要有帮得到的地方,当然也会是不遗余力。” 他的这番话听来铿锵有力,显然是想在中村登与陈香梅之间,两边都能讨上好。 第8章 危险之至 陈香梅看了一眼曹探长,并没有跟着他立即应声。 对于这起发生在1932年4月29日的虹口公园炸弹案,无论在中国和日本,乃至东亚各地,都已引起了剧烈轰动。 陈香梅其实,也早就透过报纸号外,迅速看到了消息。 中村登一脸愤慨道:“中国的赤色活动,大大地蔓延,当局束手无策,一直难以有效应对。尤其这次淞沪战事之后,暗藏在上海的地下赤色分子,气焰越发地嚣张,不断地在勾联各种反日同盟c党派,以所谓的救亡名义,到处在组织各类诋毁宣传和抗议,已经到了令人无法容忍的地步。” 他话锋一转,道:“所以,我再次恳求陈老板,为了保护大日本帝国的在华利益,也为了帮助维持新亚舞厅的安全,就请允许我们继续留下来吧。拜托了” 陈香蝶蹙眉道:“我也拜托中村少佐,难道就没有设身处地,替我们大新亚舞厅想过。你的那些个手下,就这么身着军服走来晃去,我这里,岂不是像是个日本军营,哪里还有客人敢来光顾。” 又叹道:“至于中村少佐,刚才所提到的那些赤色分子,还有什么反日同盟c党派之类,我一介女流之辈,从来就没有接触过。毕竟国家大事,距离我们这般平头百姓太远,轮不到瞎操心。但我却是很晓得,若是这舞厅的生意一直亏了下去,只怕是那些股东c债主,绝不会善罢干休,很快就会逼上门来。” 中村登翻着眼睛,沉晌了半天,终于退让一步道:“那就与陈老板达成一致好了,请曹探长做个见证,我的那些手下,包括我本人在内,今后只要是出现在新亚舞厅,一律乔装,只穿有你们中国人的便装。” 曹探长咧嘴一笑,拍着手喜道:“你们两位各退一步,协商成功。我可真是太愿意,来当了这个见证人啦。这档子事,就算是大家说定了,以后谁也不得反悔” 中村登连着点头,道:“我的,大日本军官保证,绝无戏言” 随后突然起立,“啪”的一声军靴碰撞,向陈香梅行了日本式军礼,又深鞠一躬道:“您,还有您的公子,包括大新亚舞厅,都将会得到我们的特别保护。我的兄长中村介,在虹口开了一家剑道馆,他对陈老板早有仰慕,愿意随时为您效力” 陈香梅的心里“咯噔”一下,没有搭话。因为前几天,确实有一位脑袋秃顶,自称为中村介的日本人,前来拜访,身后还围着几个日本浪人。那中村介当时谈到,很有意愿在大新亚舞厅入股,但被她一口回绝了。 现在听到中村少佐这么一说,原来他们竟是一对亲兄弟,如今纷至沓来,可见是对她这大新亚舞厅,早就有了窥觑之意。 曹探长插话道:“对于中村介先生的剑道馆,我可是早有耳闻,不单在上海滩大有名气,高手众多,而且在中国人的眼里,也算得上出类拔萃。” 中村登嘿嘿笑道:“本少佐以前,极少过来新亚舞厅,今后么,可就打算在这里定点办公了。”做出慷慨的样子,道:“为了不让陈老板吃亏,我的已经想好,将尽快向上司申请活动经费,其中的一部分开支,当然是用来补偿在这里的房钱c饭钱。” 曹探长咧嘴再笑,对陈香梅道:“如果真能这样,陈老板额外再赚上一笔日本人的钱。那可是求之不得啊想这新亚舞厅,今后不仅生意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还会因为中村少佐的带人久驻,得到免费保护,今后大可以高枕无忧了。” 然后与中村登相视,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陈香蝶心中愁苦难言,暗自悲叹道:“日人猖狂,霸道无比,我这大新亚舞厅如此以来,怕是今后,竟要变成了日本特务,在虹口布下的又一道潜伏机关。” 阿荣躲在里面的房间,把外面的谈话听得一清二楚。 他心中骂道:中村登这龟孙孙,原是要带人长久住了下来,怕是以后,我要么是只能躲在屋子里,不能随意露面,要么是流落街头,宿露在马路边上这可是远比了今天被日语学校开除,更要糟糕多了。唉,危险之至,危险之至 后来,阿荣终于听到了中村登与曹探长一起告别,便悄悄探出半个脑袋张望,确认到屋里只剩下了陈香梅一个人,才敢溜了出来。 他挨了陈香梅的身边坐下,伸了胳臂,搂住她的肩膀,轻喊了一声:“姆妈”。 陈香梅心事重重。 她满脸的凄闷之色,并没有随着中村登和曹探长的离开,就有丝毫褪去。此时见到阿荣依偎在身边,强颜笑道:“你倒是今天乖得很,没有去找杏花和银花鬼混,一放了学,就直接来看姆妈了。” 忽又觉得,似是哪里不对劲,正色道:“荣儿,你该不会是今天逃了学吧, 此时还不到下午四点钟呢” 阿荣原本,就没有存心隐瞒的念头,便讪笑着道:“姆妈,你听了可别生气。我被他们从学校开除了。”于是把在学校里,所发生的前前后后,详细叙述了一遍。 这中间,他不断地观察着陈香梅的反应,添油加醋地把所有起因,都归咎于是因为日本军人,这段时间以来霸着新亚舞厅不走,自己每天目睹姆妈愁眉不展,义愤难平,所以才会今日失去理智,不顾了被开除的后果。 陈香梅愣愣地看着阿荣,早知他小小年纪,这扯谎的本领,张口即来,实难分辨哪里为虚,哪里为真,但善良的本性却是一点也不掺假,令人啼笑皆非。末了,只好叹气道:“孩子,你年龄尚小,不该难为你替姆妈操心,失了学业。” 阿荣道:“我是姆妈的儿子,当然不能袖手旁观。”又为自己再次辩解:“姆妈你得相信我,今天这事并非都是儿子的错。那个日本校长,还有叫崛井隆司的老师,太过骄横跋扈,不拿中国人当回事,以为随意就能欺负,我早就忍无可忍啦。” 陈香梅发起愁来,记起林子均在老张带回的那封信上说,要阿荣在日语学校里再读上几年,便有意送他去日本学医。如今,突然出现了这意想不到的变故,她该当如何向林子均交代 思索了半天,她才对阿荣道:“荣儿,姆妈不愿意看你半途而废。你且好先在家里自习功课,过段时间我再去虹口日语学校,探探校长的口风,央求他,总是要留你读到中学毕业才好。” 阿荣接连摇晃着脑袋,道:“不可,姆妈儿子还有一件正事,要得马上实话告诉姆妈。就是舞厅里的这个家,我今后怕是不能再住下去,否则会有危险上身,大祸临头。” 陈香梅见阿荣说的很是认真,错愕道:“危险,哪里就会有危险” 阿荣道:“刚才,跟了曹探长一起过来的那个日本人,他叫中村登,原本就是个东洋特务。我在江阴与他有过接触,还留下了过节。” 陈香梅脸色骤变,紧张道:“你怎么会与他产生接触,又到底是何过节” 阿荣便把几个月前,中村登如何打扮成了一个商贩模样,偷偷前往江阴炮台侦察,他又如何识破了中村登的身份,把他逼跳到江中逃命,以及后来在轮船上,遇见中村恒泰和横作挑衅,全都不加任何水分,一五一十告诉给了陈香梅。只是对冈野理枝,他一语带过。 陈香梅听完,沉脸发呆,半天做声不得。 对于阿荣在轮船上,曾与一个日本少年发生过争斗,后来又在船舱里,捉弄了那个叫横作的日本浪人,老张在回到上海,自然会如实禀告给陈香梅。她当时并不放在心上,因为深知阿荣自小,就顽劣成性,隔三差五与人打架斗殴,玩些精灵古怪的勾当,绝非稀奇之事,过后没少花钱替他摆平。 但这回却是非同寻常,亲耳听到中村登说得明白,那家伙今后,就要呆在新亚舞厅里做事,若是被他发现了阿荣,真就是祸事不小,必被抓捕了去实施报复。 不单如此,阿荣刚才还又说到,与他在船上有过争斗的中村恒泰,原是中村登的亲侄子,父亲便是中村介,也正想抓了阿荣,从他身上,审问出什么碧云剑谱的下落。 阿荣见到陈香梅脸色阴郁,知道是正在为他眼下的处境,而震惊受怕。不由得,索性起了悲壮之心,道:“姆妈,你休为儿子担忧,我大不了暂时从这里离开,去外面躲个一年半载就是。” 他的这话,倒是一下子提醒了陈香梅,灵机一动,心情顿时舒展起来。 陈香梅道:“荣儿,你该记得姆妈在英国教会里,有一个叫做柯西雅的嬷嬷,是我多年的至交。她在公共租界里,开办着一家有名的教会医院。” 阿荣想了想,道:“记得的,我有一次与人打架受伤,姆妈还带去那里看过医生。” 陈香梅点点头,道:“记得就好。姆妈现在决定,明天就送你到柯西雅的医院里,跟着外国人学习医术。” 她想,眼下对阿荣做出如此安排,正好合了林子均预备将来,送他去日本学医的心意。 阿荣不敢对陈香梅犹豫,立刻一口应承下来,但内心却不免暗自遗憾,倘若是去了电影公司学演戏,可比向外国人学医,要来得更为称心。 第9章 两小无忌 阿荣见到陈香梅心情大为好转,突然想起这段时日久藏在心,对自己身世的一个猜疑,便冷不丁,向陈香梅直接冒出一句道:“姆妈,你和江阴的林叔叔要好,他会是我爸爸么” 陈香梅闻言吓了一跳,立即变了脸,向阿荣驳斥道:“你这孩子太撒泼,怎么能有这般古怪的想法。”随即,又本能地反问道:“荣儿,你实话告诉姆妈,是从哪里听来的胡言乱语” 阿荣见到陈香梅发急,不由笑道:“姆妈何必紧张,儿子不过是随便问问罢了” 他眉毛贼挑,故意不紧不慢道:“记得在江阴时,林叔叔有一次,也曾经对我提起,说是以后有让我学医的打算。所以儿子才会想到,原是你们两个先前,就有商量好呢。” 陈香梅一时语噻,知道自己中了阿荣的心计,差点被这不经事的孩子,几句话就给掏出了十多年的秘密。 阿荣忽又想到,听说在舞女中间,就有没出嫁而与男人生了孩子的,此时联系到自己,便狡黠地看着陈香梅,大起胆子,以试探的口吻道:“姆妈,我该不会是你和林叔叔,两个人的私生子吧” 陈香梅闻听,忍不住“噗”地笑出声来,乐道:“你这孩子,倒是真能瞎想一通。” 阿荣见到陈香梅不怒反笑,开始变得有些吃不准了。他一脸失望道:“听姆妈这口气,原来那位林叔叔,他好像真的就不是我爸爸了” 陈香梅蹙起眉,并未直接回答阿荣,只道:“等你长大成人,自然就会把什么事情,都能告诉你。” 阿荣道:“儿子已经懂事许多,如今还不算是长大成人吗” 陈香梅满目怜爱,拍了拍他的小脸,笑道,“要说你真的长大,那得等你,能娶上一房媳妇才算。” 阿荣眨了眨诡眼,舔脸道:“不是一房,要有好几房才行,统统给姆妈做乖媳妇,再生出一大堆乖孙子” 他生怕没有讨得陈香梅足够欢欣,添上几分谄媚,再道:“儿子既然没有爸爸陪你,全靠着姆妈独自带大,只有大把大把地讨些老婆回来,多多地陪在你身边伺候,才对得起姆妈的养育之恩。” 陈香梅听得乐不可支,眉开眼笑道:“那就要看荣儿的本事了,姆妈可是巴不得呢” 晚上用过饭,陈香梅去了楼下舞厅应酬客人,阿荣回了自己的房间。 过上一会,见到老张领着沈瑞丽来了。 沈瑞丽以前,常常被阿荣带到舞厅来玩,今晚是向学校请了假,专门过来见他。老张端上水果和点心,就离开了。 阿荣没想到沈瑞丽会来,喜出望外,心想正好托了沈瑞丽,向冈野理枝还回她父亲的衣物。 沈瑞丽盯着阿荣拿过来的一堆物品,羊皮大氅,还有礼帽c皮鞋,不悦道:“你与冈野理枝很熟么,竟然连她爸爸的东西,也居然会有” 阿荣笑道:“我是从江阴回上海的时候,在轮船上认识了冈野理枝。至于她爸爸的这身衣服” 他转了一下眼珠,立时就有了说辞,笑道:“瑞丽,你一直就很清楚,本公子十分喜欢演戏。船上无聊,所以特意向冈野理枝借了她父亲的衣物来,在那船上扮演一个江湖骗子,只为逗得船舱里的旅客们,大伙开心取乐。” 阿荣当然不能,把与中村恒泰发生了冲突,然后逃入到冈野理枝的衣柜里藏身,这件相当有损颜面的事情,一股脑地对沈瑞丽讲了真情出来。 沈瑞丽“哼”了一声道:“陈国荣,我看你很不老实,现在就是一个骗子”她冷笑道:“你分明是要,只去逗那冈野理枝一人取乐,有意讨她欢心,却还要在这里当面对我撒谎。” 阿荣见沈瑞丽想得歪偏,心中虽然好笑,却也不想再做解释。 他道:“瑞丽,反正你别问了那么多就是。冈野理枝不过是与我在轮船上偶然相识,如今并不知道我家在哪里。大不了我以后再去日语学校一趟,当面交还了她爸爸的衣物就是。” 沈瑞丽扑哧一笑,道:“我有讲过,不替你还给冈野理枝了么。再说,即便你真要去找她,那日语学校还能容得你再进去吗,不过是吃个闭门羹罢了” 她其实内藏的小心眼,是不想阿荣再见到冈野理枝,自己以后,也当然不会把阿荣的住处,随便透漏给冈野理枝知晓。 阿荣伸了手指过去,在沈瑞丽的鼻子上刮蹭了一下,笑吟吟地道:“鬼灵精就知道你是嘴皮子不饶人,内里却是豆腐心,与这漂亮的脸蛋一样,又嫩又热乎,还好吃得很” 沈瑞丽把了阿荣的手一把拨开,半嗔道:“油嘴滑舌,我才不会让你,白吃了豆腐呢。” 突然觉得这句话让自己甚是吃亏 ,不由得脸上热烫无比,又羞又恼。 阿荣经常混在舞女堆里,自然是懂得被人吃了豆腐,是何奥妙之处,此时见到沈瑞丽满脸绯红,表情慌乱,顿时开怀大乐。 他嘿嘿发笑,一扫下午间被日语学校开除的不快,甚至连中村登潜藏在身边的危险,这会也竟然忘得干净。 沈瑞丽虽然只是向学校请了几个小时的假,但几次欲要动身,都没能舍得离开。两人聊到困倦,她索性就留在阿荣的房间里住了下来,与他同睡在一张大床上。 两人还都是小孩年龄,男女之事懵懂无忌,所以相互并不介意。 第二天,陈香梅一大早就推门进来,见到阿荣的床上多出一个女孩,认得叫沈瑞丽,是他在日语学校的同班,以前经常被阿荣带到舞厅来玩。 但这丫头居然夜间,会在阿荣的床上留宿下来,陈香梅还是第一次见到。好在,又见他们两人,均是合衣而睡,断不能做下出格之事,也就宽下心来。 她暗笑道:“荣儿昨天说过,将来要讨上好几房媳妇进门,莫非并无戏言。这沈瑞丽模样俊俏,保不定便是其中的一个了”。 陈香梅昨晚,已经与柯西雅嬷嬷取得联系,说好会尽快把阿荣带去教会医院。她当即唤醒了这对依然沉在梦里的小孩,要两人快点起床。 沈瑞丽揉着惺忪的眼睛,待看清了陈香梅站在床前,立时羞红了脸,道:“陈阿姨,对不起,我和陈国荣都睡过头了” 陈香梅问沈瑞丽道:“孩子,你今天不上课么,都快7点啦。” 沈瑞丽紧张起来,一轱辘跳下床,急道:“该死只怕是要迟到了,肯定会挨老师骂的。” 陈香梅安慰道:“你吃了早饭再走,我现在就让司机去楼下等,开车送你去学校好了。” 沈瑞丽走后,陈香梅找出皮箱,为阿荣塞上几套换洗衣服。按照她向柯西雅嬷嬷提出的请求,是要阿荣以后的吃住,就安排在教会医院里。 一切收拾停当,陈香梅问阿荣道:“你该是不会,把去教会医院的事情,告诉给那个叫沈瑞丽的女孩吧” 阿荣摇头道:“没有”又补充道:“沈瑞丽是有问过我以后的打算。我只回答她,姆妈会安排我去另外的一间学校读书。” 陈香梅放下心来。因为她连多年的仆人老张,对阿荣去往教会医院,也是守口如瓶,只打算会向林子均写信,详告实情。 柯西雅嬷嬷的教会医院,位于租界里的乔敦路上,又被称为圣慈医院。 当陈香梅带着阿荣赶过去,在柯西雅的办公室,还有另一位五十来岁的外国男人。通过柯西雅的介绍,知道这男人叫莫斯,原是一位美国传教士,来上海寓居多年,后来半路改行,做了一名医生。 柯西雅对陈香梅道,莫斯先生中国话流利,是本院最好的医生,内外科c产科兼通,以后就由他,负责传授阿荣的西医理论和技艺。 莫斯先生面容慈祥,见到阿荣长相清隽,满身稚气,滴溜溜地一双眼睛又大又圆,看出不像是一个拙笨的孩子,顿时对这个中国学生,兀自先内心喜爱起来。 他问清了阿荣的全名,对陈香梅道:“女士,我很乐意收下你的儿子,来做我的中国学生。但是请你原谅,我需要另外给他一个名字,叫格里陈,这是我们美国人常有的叫法。” 陈香梅一口答应,笑道:“只要是莫斯医生喜欢,就叫他格里陈好啦” 阿荣心中暗笑,想象不到与这洋鬼子医生首次见面,就先被赏了一个不伦不类的西洋名字。 莫斯先生对阿荣招呼道:“格里陈,我现在带你去安排住处,然后再参观一下医院的接诊室,以及病房。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助手,随时跟在我身边,认真观察,学习。” 阿荣辞别了陈香梅和柯西雅嬷嬷,拎起皮箱跟着莫斯先生离开。 他的房间被布置在医院的后楼,在这里杂居的,多是单身医生c护士。由于柯西雅嬷嬷的特别照顾,阿荣独自享有了一个小小的单间,但厕所c盥洗间属于公用,吃饭也只能是食堂。 当天下午,就轮到莫斯医生坐诊。 阿荣按照莫斯医生的嘱咐,带上一个记事簿,既要帮着接待患者,又要悉心记下问诊记录。刚忙上一个多小时,就已经觉得头大,感到医生这行当,很是不好做。 更有甚者,莫斯医生又在下班后,从书柜里拿出几本,包括什么解剖学c生理学c病理学的厚厚书籍,让阿荣带到寝室,限他一个月之内,系统地自行浏览一遍。 阿荣回到宿舍,望着一摞书发呆,心想若进去电影公司学习演戏,哪里会是这般枯燥无趣。 第10章 教会医院 不知不觉,又等来了冬季。阿荣已经跟在莫斯医生的身边,有了一年半的光景。 他已经习惯了站在手术台跟前,看着莫斯医生拿起手术刀,划开病人的肌肤,眼前血淋淋的样子。也学会为受到创伤的患者,处理简单的伤口,并进行绷带包扎。此外还被莫斯医生逼迫就范,强撑了头皮,学着为产妇如何接生。 陈香梅每隔十天半月,就会来看望阿荣一次,为他带来换洗衣服。 自从进到教会医院,阿荣一次也没能回过家。中村登和他的日人手下,不仅依然霸着新亚舞厅三楼的多个客房,还把地下室也强行占用了好几间。 迫于中村登的淫威,陈香梅只能是忍气吞声。 这日,医院里住进来一个肺结核病的患者,自称姓林,戴一副近视眼镜,文弱书生的样子。陪同患者的家属姓杨,是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士。 莫斯医生吩咐阿荣,肺结核病具有很强的传染性,必须给这名姓林患者,安排一个单独病房,尽量保持隔离。 林先生住进来时,随身带着一个很大的柳条箱。阿荣原以为他定是因为病重,需要长久住院诊治,会带了很多的衣服,以备替换,但后来却是发现到,那箱子里收藏的却是很多书籍c刊物,既有俄文版,也有英文版。 杨女士大概对丈夫带了这许多书来医院,很有些心中不快。 她对阿荣解释道:“我也劝过先生,住院就要好好治病,可他偏偏不听,坚持要把这些书带了过来。我的话,他可以不当回事。医生的话,他却是应该遵守。请你替我好好约束他。” 阿荣对杨女士答应道:“我是莫斯医生的助理,他负责为林先生进行主治。夫人的任何要求,我都会转告给莫斯医生。” 林先生对妻子道:“你别要难为医生。我这肺病已有多年,不是一时就能治愈的。既来之,我将竭力配合治疗,理当如此。” 又注意地观察着阿荣,苍白的脸上露出了微笑,道:“你这位医生助理,年龄可是幼小的很,刚来医院没有多久吧。不过没关系,你既然是医生,无论如何,我都会听从治疗安排。” 杨女士对丈夫的话并不信任,道:“你当真会听医生的话吗”带了埋怨的口气道:“这一次,如果不是因为此段时间以来,你连着多天吐血,实在撑不下去,又被周先生一再相劝,你哪里就会心甘情愿地住进医院来。” 下午,阿荣跟着莫斯医生,再次走进林先生的病房。 林先生趴在病床边上,下面垫了几本书,旁边还有一本油印的刊物,正在埋头撰写一篇文稿。 莫斯医生立刻拉下脸来,不由分说,就对林先生发了脾气道:“这里是病房,不是研究学问,著书立说的地方。”毫不客气地命令阿荣道:“格里陈,把这位病人的笔和纸,立刻收缴起来。” 林先生苦笑着,眼睁睁地看着阿荣,把他的自来水笔,连同之前已经写下的十几页稿纸,卷了起来全部掠走。 莫斯医生在为林先生进行诊断时,特别注意到床上那本叫做民众的油印刊物,脸上现出十分警觉的样子。 后来,他填写了病例,又开了一个处方,让阿荣记了下来,嘱咐道:“格里陈,对病人就先按照这个来用药。以后,你要每天过来巡视两遍,监督病人按时打针c服药,禁止他做些加重病情的其他活动。” 杨女士拿了处方取药去了。 莫斯医生把林先生床上的那几本外文书籍,每个都顺手翻看了几页,叹了口气,带着阿荣离开了林先生的病房。 回到医生办公室,莫斯医生见到屋里没有别人,就提醒阿荣道:“格里陈,这个病人来历不清,俄文c英文的书籍都能看懂,绝非一个平常人物。” 阿荣猜道:“他也许,会是个能识好几门外文的大学教授吧。” 莫斯医生摇摇脑袋,道:“怕是没有么简单。你大概不会知道,病人所读的那些书,有明显的进步倾向,被当局列为禁书。尤其那本叫做民众的油印小册子,据我所知,属于地下赤色分子的内部刊物,宣传的都是救亡思想。” 阿荣心里一惊,突然记起,曾经偷听到中村登说过,中国的赤色活动正在蔓延,动员民众,到处开展救亡活动。难道这位林先生,他那文质彬彬的草介书生,也居然是赤色组织的重要一员 吃罢晚饭,阿荣回到宿舍,把林先生的文稿拿出来看。见到题目是论反抗帝国主义的侵略和斗争,勾勾画画,已经写下了好几千字。他虽然并不能完全看懂,但感觉字里行间透出一种力量,就是号召所有的民众团结起来,决不屈服于任何敌人的压迫。 阿荣颇为犹豫起来 ,猜想这篇文稿,定是倾注了林先生的不少心血,若是不能交还给他,自己岂不是心中难安。于是第二日一大早,他在遇见杨女士去打饭时,便有意在走廊上候等一会,把林先生的未完文稿,还有那支自来水笔,全都还了回去。 过了几天,莫斯医生告诉阿荣,他奉了柯西雅嬷嬷的指派,要前去四川成都呆上一个来月。原因是那里的一个教区,大面积感染瘟疫,需要前去帮忙处理,即日就得出发。 莫斯医生还道,以他本人的想法,原是要带了阿荣同去,也好现场传授一些防疫的技能给他。但柯西雅嬷嬷表示反对,担心瘟疫来势汹汹,生怕阿荣有何闪失,在陈香梅那里难以交待。 至于林先生的肺结核病情,咯血已经完全止住,照了两次x光,显示病情有所趋缓。仍由阿荣,配合一名中国主治医生,按照莫斯医生先前确定下来的诊疗方案,继续负责日常观察,记录诊疗结果。 没有了莫斯医生的严厉约束,林先生病房的来访客人,开始多了起来。这其中,留给阿荣印象最深,是见到有位嘴上留起一字胡,面容清瘦,身着长袍的人。林先生和杨女士,对这位到访客人尤其敬重,尊称他为“周先生”。 杨女士把阿荣引荐给了周先生,还说起了他主动归还文稿的事情。周先生目光锐利,饶有兴致地打量了阿荣一番,说了一句令他终身生铭记的话:“学医固然很好。然而眼下的状况,救亡比救命更为紧要” 经过交流,阿荣才知道周先生,年轻时就曾经去过日本学医,以后却是投笔从文,如今就住在虹口那里多伦多路上。那里一带在上海,是文人聚集的地方。 阿荣心想这位周先生,大概就是杨女士之前说过,一再相劝她丈夫住院就诊的人。但是令他极其惊奇发现到,周先生称呼杨女士的丈夫,不再是姓林,而是直接喊作瞿先生。 周先生离开后,阿荣见病房没有了外人,终于忍不住好奇,向杨女士认真问道:“你家先生,我到底是应该称为林先生,还是瞿先生”杨女士怔了一下,看向自己的男人,不知道该怎样回答阿荣才好。 她的丈夫并不吃惊,略有思索,对阿荣笑道:“就像你不叫格里陈,我也不是林先生。以后没有外人在场,你可以喊我为瞿先生。” 阿荣也笑道:“我真名叫做陈国荣,这格里陈的外国名字,是莫斯医生给叫出来的。莫斯医生是美国人,他大概是喜欢自己的学生,能有一个外国名字,叫起来能顺口。瞿先生以后,叫我阿荣就行” 瞿先生道:“虽然你还不能单独给人看病,但这里是医院,我还是喊你做陈医生比较妥当,”他想了想,又道:“我看你好像不大懂得英文。学习西医,不能看通外国医科书,很难做好一个称职的医生。以后,你有空就来病房这里,我教你一些学习英文的方法。” 阿荣本想回答,自己有读过好多年日语学校,但随即转念,觉得这说不定会引起瞿先生的误会,以为是在明显拒绝他的好意,只好点了头应承道:“谢谢瞿先生,我一定努力” 自此开始,阿荣每天晚间,都在瞿先生的病房里,接受好几个小时的英文辅导。 有一日都到了夜里九点多钟,瞿先生正在给阿荣讲解英文语法,病房里忽然涌进来,五六位前来探视的客人。有男有女,一时好不热闹。 令阿荣十分惊喜的是,在这群客人中间,竟有好几位是在画报上,见过的电影公司男女影星,其中有一位名叫程菲菲,不过是二十岁的样子,却是打扮极其时髦。阿荣以前,看过程菲菲主演过的好几部影片,如今见到真人,心里激动不已。 瞿先生把这些客人逐个介绍给了阿荣,除了程菲菲,其他的还有电影公司的袁导演c丁编剧c赵演员等。这位袁导演,阿荣也是在电影里见过的,因是他不仅兼做导演,也还担任过许多影片里的主角。 最后一位中年男人,瞿先生没有太多的介绍,只说他是张先生,在商务印书馆里做事。 而在把阿荣介绍给大家时,瞿先生很客气地称为“格里陈医生” 众人皆是稀奇,想不到这家教会医院里,居然还会有个少年小孩,能替人看病。阿荣被了瞿先生如此有心抬举,自是满脸得意之色,尤其向那程菲菲多瞟了两眼,企盼在她明亮的目光中,能看到对他的格外欣赏之意。 袁导演对瞿先生高兴道,今天是利用了周六晚间,邀请这几位上海电影界的名人,与纱厂里那些最底层的工人们,直接进行座谈交流。尤其是青年工人,救亡热情高涨,希望今后利用工人夜校,能培养出一批文艺活动积极分子,教会他们如何排演节目。 瞿先生原本毫无血色的脸上,绽放出难得少见的激动光芒。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那位张先生一眼,对袁导演道:“你们的做法真是太好了。战胜强敌,民众是最根本的坚实基础。文艺也只有深入到民众里面,才能不断焕发活力。” 那位张先生对瞿先 生暗中点头,意思是完全赞成他的看法。 瞿先生又道:“袁导演,我很希望你们认真考虑一下,以后是不是能在工人和学生中间,培养出一批热爱演艺,又具有个人潜力的骨干分子。比如,举办类似于训练班的活动,充实和丰富工人们的救亡力量。” 袁导演道:“瞿先生的建议,我们一定会认真研究,争取来年春天就能落实下来。” 这些探视客人前后呆了一个多小时,才肯离开瞿先生的病房。阿荣也随了大家一同离去,但那位在商务印书馆做事的张先生,却被瞿先生又留了下来进行交谈。 第11章 地下交通 自从那天在瞿先生的病房里,阿荣见过了程菲菲等几个电影明星之后,他原本要去电影公司拍戏的大梦,时不时又在脑子里蠢蠢欲动起来。 终于有一次,他把自己这个久有的愿望,对瞿先生倾诉了出来,恳求他向那位袁导演推荐自己,哪怕是先给安排一个小角色。 阿荣对这位本先称为是林先生,后来又自我承认,其实是瞿先生的人,虽然不摸身份底细,但内心潜藏的崇拜和敬意,却是与日俱增。何况是,单就那些曾经到医院,探视过瞿先生的众人来看,瞿先生的影响不容小觑,背景实力一定极为强大, 瞿先生当即应道:“瞿某在电影公司,的确有许多来往朋友,若要把你推荐给他们,在我这里没有一点问题。”转而想了想,又道:“但是小兄弟,如果你仅仅是因为,觉得演电影很有趣,就想成为家喻户晓的一位明星,不见得就能轻易实现愿望。” 杨女士道:“以我看,这孩子眼神灵活,样子伶俐可爱,假使培养得当,多做磨练,说不定还真就能成为一个好演员。” 阿荣感激地望了杨女士一眼,不由觉得脚底似有起风,身子顿时轻飘,心中滋喜道:“这第一场电影,须是要与那个程菲菲,合演一对郎才女貌的夫妻才好,搂搂抱抱,好不惬意” 瞿先生对妻子连连点头,盯着阿荣凝思了半晌,终于表情严肃地道:“有一个叫做救亡宣传队的组织,经常开展一些排练话剧c群艺演出的活动,如果你真的就很想演戏,须是从那里就开始练习。但是小兄弟,我必须要实话告诉你,这救亡宣传活动,可能会有一些风险。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参加,又怕不怕” 阿荣立刻在心中打起了鼓点,嘴里虽然道:“瞿先生放心,我当然是什么都不怕”但他那语气,听来并不十分坚定,脖子也跟着缩了一大截,与之前判若两人。这哪里还叫不怕,而是很怕 瞿先生清楚地看在眼里。 他与杨女士会心一笑,对阿荣道:“这件事不妨先放一放,等小兄弟想得周详了,我们以后再作细谈。” 他其实是在思忖,眼前站着的还只是个少年孩子,如果要他马上就能表现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无疑是一种不切实际的苛求。 阿荣听到瞿先生,肯把他参加救亡宣传队的事,暂时搁在一边,不由得暗自松了一口气。心中道:以后可是切切不能,轻易再向瞿先生请求,介绍到电影公司拍戏了。 忽有一日早间,阿荣见到有人,急急忙忙地为瞿先生送来了一份盒装的点心。他过来看时,发现盒子虽是已经打开,但点心却是没动上一口。 瞿先生和杨女士,两人也都是一副神色焦灼,心事重重的样子。 阿荣照例像往常一样,问询了瞿先生这天的病情状况,并记录在记事薄上。发现瞿先生不仅早饭没吃,还言语甚少,颇有些心不在焉。他觉得奇怪,却又不便对他们夫妇多有打听,随便周延了几句,就离开了。 莫斯医生前几天,就从四川成都回来了。 下午,他看到阿荣在记事薄上,除了写有患者的用药情况,还特地标明了病人当日食欲不振,精神恍惚,总之是状态欠佳的记录,便问:“这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如果患者情绪过差,很不利于身体康复。” 阿荣回答道:“我也心中难解,说不上来会是怎么一回事。其实病人前一阵子,还都是挺好的。” 莫斯医生道:“我要亲自去看看。” 然后拿上听诊器,就带着阿荣再次来到瞿先生的病房。他对瞿先生做了详细检查之后,并没有发现到患者有什么突发地意外状况,才算放下心来。 瞿先生问莫斯医生:“医生,我已经住了近两个月的医院,现在感觉很好。是不是这两天,就可以办理出院手续。” 莫斯医生立刻拒绝道:“你的肺结核还没有完全钙化,目前尚处于关键治疗时期,至少还需要半个月,才有定论。请务必安下心来,继续配合治疗。” 瞿先生皱起眉,与妻子相视一眼,不再问下去。 莫斯医生带了阿荣,从瞿先生的病房离开后,他小声道:“格里陈,你知道这位患者,为什么会突然间发生情绪波动么”阿荣立刻堆起笑意,恭维道:“学生愚拙,当然不如老师慧眼,立马就能找到患者的病根” 他因为是一直在为瞿先生夫妇担心,当然很想看到莫斯医生,能真正发现原因所在。 莫斯医生四下观望了一眼,道:“格里陈,实话告诉你,我在四川就已经得知,当局正在对赤色活动加紧围剿,眼下形势紧张,对他们很是不利。所以我判断,这位病人一定是得到什么风声啦,否则又为何要急于此时出院。” 阿荣背上一阵冷嗖,觉得莫斯医生所言,若是当真如此,亏得自己没有答应过瞿先生,去参加了什么救亡宣传队。 下班后,阿荣正要去食堂吃晚饭,瞧见杨女士正悄悄招手,似是找他有话要讲。 待到走了过去,杨女士歉意道:“对不起陈医生,瞿先生急着有事要找你商量,只好耽误你这会去吃饭了”阿荣道:“没关系的”便跟着杨女士去了。 瞿先生见到阿荣进来,示意杨女士把门关上。他直言道:“小兄弟,我思来想去,有件事情只有请你帮忙,出了医院跑一趟,才好安全完成。” 阿荣听到瞿先生要他离了教会医院外出,且是用了“才好安全”几个字,立即意识到这要帮忙的事,一定非同小可。虽是内心缩成一小把,面上却不好现出异样,故作轻松地笑道:“瞿先生言重了,不管有什么天大的事,我一定去办。” 瞿先生信任地点点头,手指被人早晨送来的那盒点心,道:“这是一盒由杏花村作坊,生产的核桃酥糕点,里面共有八块,外表上难以看到有什么不同之处。请你牢记,其中有一块已经长了霉点,但却是唯一最为紧要。” 阿荣低头看去,见这盒点心已被重新包好,还系扎上了丝带。立时紧张地醒悟道:瞿先生既然说那块长了霉的糕点十分紧要,定是被暗里动过手脚,藏了什么机密在里面。这意味着自己,已获了瞿先生的充分信任,此时成为了赤色组织在上海,地下交通线的一员。 瞿先生又道:“你还记得前段时间,陪同电影公司的人一起来过病房,那位在商务印书馆做事的张先生吗他在北四川路与塘沽路的交叉口,开有一个叫众联斋的书店。” 阿荣答道:“张先生,我记得他,后来还带了另一位潘先生来过几回” 对这家叫众联斋的书店,阿荣其实也相当熟悉,因为就在大新亚舞厅不到两里路的地方,他以前还进去买过电影画报。 瞿先生点了点头,道:“能记得就好请你现在就出发,到了众联斋书店,亲手把这盒糕点交给张先生,并提醒他一句话,当心发霉,要早点吃。张先生会答,好说,好说。小兄弟要记在心里,千万不能说错,因为这几句话,全是一种接头暗语。” 他最后又不放心地叮嘱阿荣,若是在去书店的路上,发现有什么不对头,比如意外被人盘查,要么把这盒点心再带了回来,要么是把那块发霉的核桃酥,设法吞进肚子里,总之千万不能落入他人之手。 出了教会医院,阿荣叫上一辆黄包车,立刻奔徃北四川路。 路上在想,本以为瞿先生是要交办自己,一件特别紧要的大事,所以兀自先起了怯意,如今只不过是把一盒点心,转送给书店的那位张先生,真的是虚惊一场。原来这地下交通,恁不是件件都有危险,刺激好玩。 过了苏州河上的外白渡桥,阿荣由不得向大新亚舞厅的方向,好一阵张望,盼着能在这附近一带,意外瞅见到杏花c银花的身影,或者其他任何一位熟悉的舞女,哪怕她们是被哪个男人搂着腰,从自己身边晃悠过去,也会觉得亲切无比。 天将擦黑的时候,阿荣终于找到了众联斋书店的门口。 他在车上磨蹭了片刻,见到书店里面掌着灯,此时并无顾客进出,周围也是一片静寂,看不到任何异样之处,这才放了心。 付好了车钱,转身正要进去书店,突然一双大手从背后绕过来,瞬间捂住了他的嘴,吱声不得。接着便被连拉带拽,塞进几十米开外,胡同里停着的一辆汽车里。 直到这时,阿荣的嘴才被松开。他一面大口地喘气,一面把那盒糕点,紧紧抱在怀里。 一个男人用枪顶住阿荣脖子,压低了声音问道:“小孩,为何这么晚还要进去书店,打算干什么” 阿荣惊魂未定,本能地脱口而出道:“找张先生买书” 男人追问道:“哪个张先生” 阿荣意识到情急之下,已经不慎说漏了嘴,此时再也改口不得,只好顺嘴胡诌道:“张先生,就是书店里的张老板。我前些天向他订了几本电影画报,现在过来找他,想问问有没有到货。” 第12章 余悸未了 男人难辨阿荣话中真假,就把目光瞄向到他的怀里。疑问道:“这东西你抱的那么紧,会是个什么稀罕物”说着用了电筒照过去,一把强夺在手里。 阿荣的心,像是立刻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但还是强撑出一副满不在乎地样子,轻描淡写地道:“哪里会有什么稀罕物,不过是买给我姆妈的糕点。大爷你要是饿了,想吃就吃吧” 同时又暗暗打定主意,若是这家伙顺手打开糕点盒,真要检查,或是存心要吃,自己势必要首先看准了,哪一块才是长着霉斑的核桃酥,然后抢了过来一口吞掉,即便当场噎断了脖子,也不能违背了瞿先生的托付。 这时,车里那个一直斜躺在副驾驶位置,拿顶礼帽盖了脸,闭目养神的人,从前面突然转过脸来,诧异道:“你是陈公子吧怪不得听着耳熟,一年多不见,差点就认不出来了。” 阿荣定睛看去,认出竟是公共租界工部局的曹探长,愣了一下,不由得惊喜交加,“哇”地哭出声来。 他不知是被骇吓过度,还是因为陡然见到了相熟的人,这一声哭叫甚是凄厉真切,真就是并无半点假意之处。 曹探长被阿荣哭叫的不安起来,接连拍着他的肩膀,解劝道:“没事的,没事的我们也不过是例行公务,若有见到在书店门口,出入中有了嫌疑之人,都会抓过来盘问几句。” 仿佛是有了曹探长做依靠,阿荣抽泣着委屈道:“曹叔叔,我是犯了什么法吗,也会被当做嫌疑犯,由你们用枪顶着脖子来盘问” 曹探长笑道:“嫌犯么,都是上了我们名单的人,你哪里会有这个福气,不过是误打误撞罢了。”便对那持枪的男人摆了摆手,道:“这孩子,是大新亚舞厅陈老板的宝贝公子,可别真吓坏了他” 那个抓了阿荣过来的人收起枪,对曹探长道:“我见这小家伙,刚才在洋车上鬼鬼祟祟,所以才会心中起疑,把他给弄了过来。” 曹探长嘿笑道:“陈公子打小就机灵古怪,不同于别人家的孩子一般乖巧老实,经常引人瞎猜误会,倒也是在情理之中。”问阿荣:“你这是从哪里过来” 阿荣余悸未了,自是先要多长出几个心眼,才敢回话。他道:“我是从杏花村糕点店过来,正要顺路去问问书店老板,看我要买的几本电影画报,是不是已经到货。” 跟着,又大言不惭道:“曹叔叔你以前就晓得,我一直爱看电影画报,尤其喜欢里面那些,花枝招展的女明星。我常见你,每次到我姆妈的舞厅去玩,也是专挑了杏花c银花她们,那些个个长得好看的舞女作陪,还请她们大家去吃宵夜,有好几次也带上了我呢” 曹探长被阿荣当着自己的手下戳短,脸上有些挂不住,巴不得这多嘴饶舌的小家伙,立刻从车上滚开。他挥手道:“陈公子,你要还想进到书店买画报,还不赶紧过去,再晚上一会,怕是书店就该打烊了,” 阿荣道:“曹叔叔说的是,我这就要去。”然后急慌着,就要下车离开。 那个抓了阿荣过来的人,晃悠着手里的糕点盒,向他唤道:“哎,小孩这东西你不想要了吗,还不赶紧拿走。” 阿荣头皮炸麻了一下,心想,好在这家伙叫喊的及时,不然可真就惹出大祸啦 就在阿荣刚下车后,曹探长也对几个手下命令道:“兄弟们都累了一天,大家就此收工,回去交差吧” 然后汽车发动,向租界工部局方向驶去。 阿荣进了书店,立马对柜台里的一个伙计,拉开了嗓门喊问道:“张老板在么” 他之所以声音很大,是记住了刚才的教训,倘使表现的过于小心谨慎,反倒会引起他人的疑心。 那伙计刚应承了一声“张老板在呢”就见到张先生打里间的屋子走了出来。 阿荣心中一喜,却又不动声色地问道:“张先生,我要的电影画报到了么”张先生一眼看到阿荣手里拎着的杏花村糕点,就已经心领神会,回道:“到了,到了快跟我进去吧,看看是不是你想要的那本” 进到了里屋,阿荣把糕点放到桌上,按照瞿先生交待的暗语,对张先生道:“当心发霉,要早点吃。”张先生马上连声回答道:“好说,好说” 暗语对话完毕,张先生才小声对阿荣道:“幸亏,瞿先生是派了你过来。书店这里,连着好几天,外面都有租界的暗探蹲守,若是有别人过来,保不定就发生什么意外。” 阿荣道:“是的,他们手里好像有一个名单,遇到有嫌疑的人,就会抓过去盘问。”接着,便把自己刚才历经的惊险过程,讲了一遍。然后担心道:“张先生,那个名单里面,也会有瞿先生和你么” 张先 生摇头道:“不会有我。因为他们的名单,是由一个叛徒所提供,而这个叛徒,虽与我不属于一条线上,之前却是晓得在这个书店,以前曾卖过很多的进步书刊,经常有爱国救亡人士光顾,所以工部局才会派人过来蹲守,看看能否抓到他们想要的人。好在,这个叛徒前几天,就被我们的人给处置掉了。” 阿荣听得心惊肉跳,意料不到爱国救亡,果真是危险重重。 张先生又道:“但是这个叛徒,对瞿先生的大名早有耳闻,而且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供出瞿先生目前就在上海。我们的上级根据需要,已经做出安排,很快就要把瞿先生,调到南方去工作。” 阿荣顿时吃惊不小,发愁道:“可是瞿先生的肺病,还没有彻底治好呢。”他也现在才开始明白,怪不得瞿先生今天会向莫斯医生问道,他是不是可以立即出院。 张先生叹道:“即便瞿先生是带病离开上海,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然后拿出早已准备下来的一本书,交给阿荣:“这本书,请你带给瞿先生,里面存有上级的重要指示,可不要在路上给弄丢了。我这里你不能多呆,现在就走吧。” 阿荣点点头,没有忘记让张先生,给他拿上几本电影画报,万一再遇到了曹探长他们那些人,也能敷衍过去。 离开众联斋书店,阿荣叫上黄包车,朝着大新亚舞厅兜了一圈,才敢回到位于乔敦路的教会医院。 瞿先生见到阿荣顺利返回,并且安全地带了一本书回来,很是满意。 他拿出一本牛皮封面的英文词典,还有自己用过的那支自来水笔,递给了阿荣道:“小兄弟,瞿某这段时间住院以来,能和你相识投缘,真的是非常高兴。过不了多久,我就得要离开上海。这本词典,还有这支水笔,就留给你做个纪念吧。” 阿荣鼻子一酸,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杨女士掏出手帕,为阿荣在脸上擦了几把,笑道:“你虽然还只是个小孩,今年也该有十四五岁了吧,还哭得像个泥人。” 然后又叮嘱阿荣道:“这本英文词典,瞿先生带在身边已有了十几年,还有这支自来水金笔,也是瞿先生的心爱之物,小兄弟要特别加以爱惜。瞿先生寄希望于你,以后能好生读书学习,长大后做个对国家和民族存亡,有贡献的人。” 阿荣虽是并不深懂,国家和民族的存亡,与他会有什么直接关联,但既然是瞿先生要求他这么去做,就一定很有道理,便使劲地点了头道:“我发誓,决不会辜负了瞿先生的希望。” 瞿先生笑道:“发誓就不用了,我相信小兄弟既然能想得到,就一定会做得到。” 然后,他又对阿荣极其认真地端详了一阵,遗憾地叹了口气,不无歉意道:“请原谅,小兄弟因为纪律的原因,我直到与你将要分别,都不能够对你坦白,我的真实身份。那就留待以后再说吧” 次日,由于瞿先生和杨女士的执意坚持,莫斯医生极其无奈,同意为瞿先生办理了出院手续。这一天,是在1934年的2月初。 瞿先生出院后,不过是只有二十来天,北四川路上那家联众斋书店的张先生,忽然来了教会医院找到阿荣。 阿荣把张先生带到自己的宿舍,立刻问他道,瞿先生是不是真的已经离开了上海张先生回答,瞿先生在从这里出院后没有几天,就出发去了江西,应该是早就到了那里。 张先生道:“我今天来这里找你,是瞿先生交待了一项特别任务,要求我必须完成。这个任务,说来与你有关” 阿荣心里一惊,问道:“什么任务,能与我扯上关系。” 张先生道:“瞿先生说到你很喜欢演戏,还非常想去电影公司拍片。袁导演他们,如今利用冈野纱厂空闲的配品仓库,开办了一个业余演员训练班,对外称为群艺剧社。规定一周抽出两个夜间,每晚授课三小时。瞿先生临离开上海时吩咐,这个训练班务必要给你留出一个名额。” 阿荣又开始在心中敲起了鼓点,担心道:“这训练班里,除了演戏授课,也还会开展别的活动吧” 张先生笑了起来,道:“当然会有,比如以群艺剧社的名义,排练各类节目,到工人c学生中间进行演出,宣传,募集捐款等等。不过,瞿先生交待的很清楚,有些活动你如果不方便,也不愿意参加,没人可以勉强你。” 阿荣脸红了一下,悬空着的那颗心,终于落定下来。他仔细想了想,笑道:“也不是一概不能参加。依照瞿先生所讲,只要是对国家和民族有贡献,又不会带来什么大麻烦,我怎好就能袖手旁观。” 张先生最后告诉阿荣,租界工部局的暗探在联众斋书店蹲守十几天,也没能发现到他们名单的任何人,一无所获之后,现今已经全部撤离。阿荣以后要是遇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可以直接去书店找他。 第13章 群艺剧社 三月里的一个晚间,阿荣从教会医院及早出发,按照张先生之前派人送来的路线图,找到了位于杨树浦路上,那家冈野纱厂的配品仓库。 仓库面积很大,大门也很宽阔,里面堆放着许多的杂物。 在靠门口不远的地处,被腾出了有篮球场大小的空间,那里搭了一个简易舞台,贴有“群艺剧社”几个字。顶上布着几盏电灯,把了正中央的舞台照得很是明亮,四周却显得一片昏暗。 因为这天,是业余演员训练班的首次开课,阿荣那晚在瞿先生病房里,所认识到的电影公司袁导演c丁编剧c赵演员,还有程菲菲,悉数到场参加开班典礼。然而,唯独不见有张先生过来。 阿荣原本想,借了之前就与程菲菲有过相识,机会难得,有意磨蹭到她身边讨取殷勤,却是发现被人捷足先登。见有一个长相白俊的年轻男人,始终不离程菲菲左右,一脸谄媚之色。 他冷言旁观,一脸不忿之色。后来注意到有人喊这小白脸,叫作田叶,隐约地想了起来,曾在一本电影画报里,见到过对田叶此人的介绍,表彰他为演艺界的后起之秀,前程无限。 眼见来的人越来越多,阿荣依然没有见到张先生现身,忍不住走过去,向袁导演问道:“张先生因何,一直还没有到” 袁导演神秘一笑,小声道:“张先生的肩上,担负着许多更为重要的工作,很不方便在这种场合露面。” 他拍了拍阿荣的肩膀,道:“别担心。关于你的情况,张先生全都告诉了我。学员名单上,早已经填写了格里陈这个名字,你以后按时过来上课就是了。” 阿荣从袁导演神秘的笑容,以及他简短的几句话语里,幡然领悟出一个似是而非地的小开窍:原是张先生他们这些人,台前幕后,各有分工,想必是对每个重要的活动,之前就已经备下了一整套的方案。张先生与瞿先生关系特殊,可见更适宜于隐秘在幕后。 又过上十多分钟,所有的学员都已到齐。他们中间,既有青年工人c学生,也有一部分浪迹社会,失了业的年轻知识分子,男男女女,约有五六十人之多。 纱厂工会的一名负责人,这时找到袁导演,说是厂里的日商老板,正在赶了过来,特地要亲自出席今晚的开课典礼。只待典礼一结束,日商老板马上就会离去,绝不留下误事。 袁导演表示同意。一来因为这家日商老板,少有的贤达开明,经工会一出面,就能答应借出场地,实属难得;二来日商老板既然没有打算逗留多久,也就不会影响到典礼过后,对学员的正式上课。 果然是没有多大会,就见到两辆汽车,直接开进到仓库里来了。前面第一辆车,先是下来一个坐在副驾驶之位的男人,穿有一件羊皮大氅。接着,便从汽车的后排,下来了一个少女,转身又从车里,小心地捧出一个花篮。 后面第二辆车,则接连钻出了三个男人。 阿荣由于要比别人显得瘦小,编在了学员队伍的最前面。待把两辆汽车里下来的人,全部都看了仔细,他心中一阵惊慌乱跳,立时把身子向后排退缩,躲进了人堆里的深处,暗自责骂道:“真就是个猪头笨,既然听说过是叫冈野纱厂,为何就不曾多留个心眼” 那少女便是冈野理枝,阿荣刚才一眼就能认得出来。与她同乘了一辆汽车的人,自然会是她的爸爸冈野俊茂。因是冈野俊茂身上的那件羊皮大氅,阿荣既是曾在身上穿过,当然是十分眼熟。 但是对第二辆车里,下来的那几个男人,阿荣看清后,可就无法淡定了。其中便有两年之前,与他在轮船上交过手的中村恒泰,以及叫做横作的日本浪人。 至于另外一个身着和服,秃了顶的男人,阿荣猜想,说不定就是中村登的哥哥,中村恒泰的父亲,在虹口开着日本剑道馆的中村介。 袁导演等几个人,在工会负责人的引荐下,与冈野俊茂见了面。理枝躬身献了花篮,程菲菲上前接过。 然后,袁导演c丁编剧,以及冈野俊茂等几个人,相互谦让一番,登上简易舞台,开始轮流发表致辞。至于他们都讲了些什么,阿荣一句也没能听进去。 他的目光,一直偷偷瞄向冈野理枝站着的位置。 将近两年没见,理枝胸前饱满,亭亭玉立,几乎成熟到不再像是一个小女生。由不得,阿荣从理枝身上,又联想起了沈瑞丽,难以晓得沈瑞丽如今,是否与冈野理枝一起,也都继续留在了日语学校读书。 中村恒泰就立在了理枝的旁边。他已经完全是个青年的模样,目光依然冰冷,还是那么一副对所有中国人,都显得仇视和傲慢的表情。 阿荣恨想道,中村恒泰这龟孙孙,经常纠缠在 冈野理枝的身边,如影随形,肯定是一直对她动着歪念头。 不仅如此,阿荣也还担心,这中村恒泰是否依旧,仍在对弘毅道长的那本碧云剑谱,贼心不死。这龟孙孙后来有没有,再去过江阴定山,与太素上清宫道士中的暗藏内奸,悄悄保持着罪恶的勾连。 身边接连响起几次掌声之后,台上的来宾致辞完毕。袁导演宣布:群艺剧社今日正式开场,现在对所有学员点名,然后便开始训练班的第一堂表演课程。 负责点名的是丁编剧,做过大学里的文科老师,说起话来慢条斯理。当点到“格里陈”名字时,听得台下的回声极其细微,瞧不到人在哪里。于是提高了嗓门,再次呼叫了两遍,但阿荣的应答,依就浑浊不清。 冈野理枝跟在父亲的身后,正向汽车走去。她有好几次听到了“格里陈”被点名,不由得奇怪地转回头,向昏暗的人群里细看了一眼,也并没有找见到“格里陈”是个怎样的人物。心中笑想道:这么一个性情扭捏的人,也居然来做学员,以后能否真就演得了戏,实在是很难说 等到那两辆汽车开了出去,所有学员点名结束,程菲菲站在舞台上道,根据今晚的课程安排,现在就有她,来为大家指导群艺剧社成立之日,第一场节目排演。 程菲菲介绍了独幕剧归春曲里面的一场戏: 女主角是个南洋女孩,爱上了一位华侨男青年。男青年因为祖国遭强敌侵入,决心回国参加抗战。两个恋人即将惜别,女主角悲不欲生,男青年跪在女主角跟前,祈求原谅,然后深情拥抱,表达极其难舍之意。 程菲菲讲解道,这场戏限时两分钟,台词只有简单的两句话,“走吧,我只要你活着回来”“请你宽恕我,我真的就要走啦,你一定要保重好自己”表演的重点,在于突出悲伤难过的面部表情,并通过一连串的肢体语言,形象地展示出角色的痛楚心情。 她又连说带比划,特别提醒道:演员对于男女间的感情戏份,虽然力求真实,但切切不可越线过界。比如对拥抱的表演,只把身体微微前倾,伸出胳臂轻轻接触,点到为止,很快就要松开对方,尤其不得出现胸腹相贴,须是保持十公分以上的身体间隔。 袁导演对程菲菲提议道:“不能光说不练,你最好是现场为学员们,先要亲自做一个示范教学。” 程菲菲连连点头,道:“说得也是呢。” 一直站在下面的田叶,立刻跳上舞台,拉开了进入角色的架势,自告奋勇道:“就有我,来与菲菲撘配这场戏,表演给学员们看看。” 袁导演对田叶摆摆手,笑道:“我还是更愿意看到,能在学员中间,物色一个合适的人出来,与菲菲来配戏。” 他拿眼向台下扫了两圈,并没有见到阿荣的人影,便发急地大声叫喊道:“格里陈格里陈在哪里请快到台上来。” 可见袁导演因为瞿先生的缘故,不失时机,对阿荣有心栽培。 阿荣担心冈野理枝和中村登,说不定会意外再转了回来,所以依旧小着心,埋在人堆的最里面。此间听到袁导演一再喊他,只得应声钻出学员队伍,爬上了舞台。 但他的眼睛,依就不时地瞄向仓库门口。 袁导演问阿荣道:“格里陈,程菲菲老师刚才,所讲到归春曲里的这出戏,包括背景c人物c场景,还有那两句台词,尤其是应该注意到的细节和意境表达,你是否都听清楚了” 阿荣干脆利落,不带任何犹豫地答道:“全听清楚了” 他其实是在想,才不管什么细节,什么意境呢,只要立马完成在台上两分钟的表演,也好避开众目睽睽,再躲回到下面的人群里藏身。 袁导演哪里就能看出,阿荣此时的内心焦虑。他还以为阿荣准备充分,极有信心,满意地对程菲菲道:“可以开始了。” 但程菲菲,却是对阿荣极不放心,生怕他万一紧张起来,哪里出现了不该有的什么差错。又把她刚才所讲过的所有内容,不厌其烦,统统从头到尾复述了一遍。 若是换了时间地点,阿荣肯定是巴不得能与程菲菲,聊个昏天黑地,难舍难分,但此时苦不堪言,早已急得抓耳挠腮。 第14章 假戏真做 就在程菲菲兴致盎然,喋喋不休地说戏之时,阿荣忽然听得门口,传来一片喧哗之声。回头望去,果然见到人头攒动,就要闯进到仓库里来。 他一阵发懵,暗自惊道:“不好,真就是理枝和中村恒泰又回来了” 心中当下惶急,不由分说,就向程菲菲扑了过去,“噗通”一声,当即跪在了她的脚前,脑袋深深埋在她的膝下。 这一跪来得突然,砸在舞台木板的正中央,发出一记沉闷的重音,台上台下的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 程菲菲更是猛吃一惊,以为阿荣是因了她说戏生动,点到了他的三魂七魄之处,感染至极,才于不能自拔之间,就进入了角色蓬发状态,只是没有料到阿荣这状态,会是来得如此迅猛,又如此之急躁。 好在这程菲菲已经拍过好几年的戏,临场经验丰富,瞬间见机生变,当即也随了阿荣,把身心投入到了戏中。 只见她扬天长叹一声,用了归春曲里面的台词,颤抖道:“你走吧,我只要你,活着回来就好”晃抖着双手,触进在阿荣的头发里,对他摩挲抚慰。 阿荣从小生长在新亚舞厅,被杏花c银花她们那些舞女摆弄得惯了,无论是身体的任何部位,还有脑袋,包括头发,不知被揉搓了多少遍,本不会对程菲菲的这般温柔,就能即可打动。 但他这一年多来,只身呆在教会医院,尝尽了孤独苦闷的滋味,此间被了程菲菲一番抚慰,立时心头酸楚,竟是忘了对方是在与他演戏,便抱紧程菲菲的双腿,眼泪夺眶而出。 程菲菲被阿荣从下面搂了腿,身子极不自在尚且不说,又感觉脚面有点冰凉,似是袜子浸了泪水湿穿。她这才发觉到阿荣,原是真的哭了起来,当下心里感动道:“这格里陈,真是入戏太深” 便临时加了一句台词,道:“啊,你竟会是这般的伤心,我该如何是好”小声提示阿荣道:“格里陈,快站了起来,说你的台词,接着往后表演。” 但阿荣依然没有起身,而且把程菲菲越发抱得更紧。 程菲菲急得双腿乱蹭,只好又加了一句台词,道:“啊,还是我把你扶了起来吧。”然后使了劲,在阿荣的肩上狠拧了一把。 阿荣咧嘴“哎呦”了一声,双手松开。程菲菲趁机,用足力气将阿荣提溜起来,接着便自我警惕地,赶紧后退了两步。 但令程菲菲难以想象的是,这阿荣如是个黏虫一般,也顾不得说出什么台词,就再一次扑到自己的跟前,一把抱了紧,整个脑袋全拱入到了她的怀里。 程菲菲“啊啊”了半天,惊慌地挣扎摆脱,再也没有台词可加了,心中惊道:“他这哪里会是入戏太深,分明是要吃了本姑娘的豆腐” 一直就站在舞台上的田叶,早看了阿荣不顺眼,此时怒不可遏地冲上前来,连拉带拽,把他扔到了台下。阿荣就地身子一滚,呲溜钻进了学员队伍里,引来一片哈哈大笑。 程菲菲当即面红耳赤,羞愤交加,这才豁然省悟到,原是自己稀里糊涂,竟被了格里陈这小鬼假戏真做,当众占了许多便宜去,直落得个颜面尽失。 她无地自容,气得一跺脚,连袁导演都没有搭理,腾地跳下舞台,大步直奔了出去。田叶一路小跑,在程菲菲的后面追赶。 阿荣定下神来,这才注意到刚才从门口涌进来的,不过是纱厂里的十多名女工,大概是下了班来凑热闹,并非他刚才一时惊怕,以为是冈野理枝,带着中村恒泰c横作再转回了过来。又见到程菲菲怒气冲冲地离开,心里顿时后悔不迭。 业余演员训练班的第一晚开课,就被阿荣捅了娄子,袁导演几个人大为光火。他们嘀咕了了半天,不管阿荣是存心对程菲菲假戏真做,意在图谋不轨,还是他临场胆怯实属无心之过,总之必须要严惩不贷。 丁编剧c赵演员主张直接除名,但袁导演思虑再三,觉得在没有与张先生商量好之前,还不能唐突做出这个决定。最后,就有袁导演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对学员格里陈记大过一次,处分的理由:年少轻狂,举止不当,存有故意冒犯女老师之嫌 接下来,训练班继续上课,由一位作曲家老师,指导大家练唱一首即将公映的电影主题曲,叫做大路歌。 袁导演一直陪伴到这晚的所有课程结束。 他在学员们陆续离开时,让一个叫蒋平的小跟班,把阿荣喊住。 阿荣忐忑不安地走到袁导演跟前,等着他把自己训斥一番。 袁导演先命了蒋平,去叫上一辆黄包车过来,但其真实用意,是把蒋平给支开。然后才皱了眉,对阿荣道:“格里陈,知道你今天的莽撞,会带来什么后果么怕是以后只要 你还留在训练班,我担心程菲菲,断不会再来这里,给学员们教课了。” 阿荣心虚道:“袁导演,你莫非是要我,主动提出退学,离开训练班” 袁导演道:“倒是没有这个意思。但有一点,我却是要弄个明白,就是你为何要对程菲菲冒失,对她玩起了假戏真做的把戏,居心何在”见阿荣眼光有意避闪,生气道:“该不是,就因为程菲菲是个女明星,人长得漂亮,你早就喜欢上她了吧。” 其实那晚在瞿先生的病房里,袁导演把阿荣不时地拿眼偷瞟程菲菲,就看得很是清楚,所以此间才会,直截了当地点明了出来。 以袁导演在电影圈里混迹多年,自然是听惯了,也见惯了明星们的花边故事,若是真要有心栽培这格里陈,以他这般幼小年纪,居然就少年怀春,想入非非,决不能就此姑息与他,否则日后与女演员频繁来往,还不知他会闹出什么更大的乱子来。 阿荣嗫嚅道:“袁导演,我当时对程菲菲,还真就不是要存心假戏真做,而是,而是”他支支吾吾,不知道怎样才能解释的清楚。 袁导演怒道:“既然不是存心假戏真做,那就说明你已经承认,是在真心喜欢程菲菲了” 他叹了一口气,又道:“格里陈,你如此肤浅,太不量力,可知道很多有钱有地位的人,明里暗里,都在打着程菲菲的主意,也包括你今天你见到的那个田叶,他爸爸田亦农,可是一位名声显赫的大学校长。” 袁导演见蒋平已经把黄包车叫了过来,自己一时又与阿荣谈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只好道:“格里陈,我在电影公司那里,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做,以后训练班这里,并不常来,望你好自为之。”又对蒋平道:“你跟了我好几年,所有的上课老师差不多都认识,以后要多照顾些格里陈。” 蒋平应道:“袁导演,你放心就是。” 袁导演坐上黄包车走了。 这蒋平二十来岁,一直跟在袁导演身边做场记,现在既是训练班的学员,又在这里兼做些杂活,挣些家用。阿荣等他收拾停当,又关了仓库的大门,才一起离开。 此间,已是将近晚上十点钟,杨树浦路上的电车早已停驶。阿荣问了蒋平的住处,是在徐家汇一带的小屋区,两人正好同路,便叫了辆双座黄包车,让蒋平一同乘了上去。 路上,蒋平对阿荣讲了些电影公司里的趣事,包括某某女演员被哪个大亨暗里包养,大亨又有几房妻妾,如何地勾心斗角,争风吃醋,听得阿荣不亦乐乎,津津有味。 无意中,两人的话题便扯到了程菲菲的身上。 蒋平啧啧道:“格里陈,程菲菲可是电影公司里,现今最当红的女明星。你今天在训练班里,假戏真做,可是借机占了她不少的便宜,把那田叶气得真是够呛。” 阿荣没有吱声。心想连蒋平也都认为,自己是对那程菲菲假戏真做,看来以后无论对谁,都没有解释的必要了。 蒋平又道:“活该那个田叶白白吃醋。人家程菲菲,对他可是爱理不理,根本不拿他当回事,他却还是一个劲,死乞白赖地往上贴。真要能气死这个风流色魔,那才是解恨呢” 阿荣听的出来,这蒋平不仅对田叶并无好感,还似是颇有积怨,由不得对这蒋平多了几分亲近出来。忍不住问道:“蒋大哥,我见到田叶那个小白脸,连袁导演都没有放在眼里,很是目中无人,你该不是因为袁导演,才与那小白脸结了恨吧” 蒋平长吁了一口气,低了头没有作答。 说来便是后话。 阿荣是在过了好几年之后,才从蒋平的哥哥,蒋良口中,知道了田叶,是如何地罪恶滔天,祸害了穷苦百姓的良家少女。 田叶的父亲田亦农,有一个专在书房使唤的婢女,叫做蒋霞,便是蒋平的妹妹,生的秀丽文弱,颇为知书达理。 此时,田叶已开始在电影公司拍片。他在崭露头角的同时,也学会了寻欢作乐,怎样使得手段,巧言舌簧,把一些懵懂无知的女孩,引诱成为怀中的猎物。 蒋霞对这主人家的少爷,一贯惟命是从,很快就迷上他的甜言蜜语,无从抗拒地成为了田叶的手中玩物。不想没有过上几个月,蒋霞便有孕在身。 田家自然是不肯,让一个婢女做了少奶奶,于是支给了一笔钱,让蒋霞自去打胎,以后也不再留用。蒋霞大着肚子,无颜面对家人,只得夜投苏州河,落个一了百了。 此乃蒋平家丑之事,今与阿荣不过是初次相识,怎能就会对他合盘相告。 第15章 被蒙鼓里 这一日,阿荣跟了莫斯医生,在住院部刚查完病房,就被叫到柯西雅嬷嬷的办公室。进去一看,才晓得是陈香梅过来了。 他好生奇怪,以往陈香梅每回探视自己,都是去了自己的宿舍,母子两个谈些贴心的话,为何这次有异,会是连着与柯西雅嬷嬷,一同见面。 阿荣先是对柯西雅问候道:“嬷嬷上午好”然后才对陈香梅叫道:“姆妈,你来了” 柯西雅道:“格里陈,你已经在我这医院里,跟着莫斯医生当了三年的学生,懂了不少的医学知识,算是没有白混。我刚才对你姆妈说,大致认可你这几年的表现。” 随即口气一转,又道:“不过,我听莫斯医生说,你近来有一段时间,好像很不够专心,看了一些不相关的书刊。而且有人见到你,晚上去过小剧场,参加了什么演艺募款活动。所以才要请了你姆妈过来,一起听听你的解释。” 阿荣想了起来,莫斯医生曾在他的抽屉里,发现了一本戏剧表演教程,当时就绿了脸,定要给没收拿走,自己好说歹说,才算蒙混过去。 至于到过小剧场参加义演,包括被蒋平带着,偷偷地去了电影公司看拍戏,他也当然是心知肚明。 阿荣这一年多的时间里,自从进入业余演员训练班,不过是出于好奇和应付,总共也就那么六七次,参加了以众联剧社为名义,举办的演出活动,实在是屈指可数。怎么偏偏就有意外,会让教会医院的人撞见到,报告给了柯西雅嬷嬷。 陈香梅叹道:“荣儿,若不是柯西雅嬷嬷在电话里告诉了我,姆妈至今蒙在鼓里。眼见你就要长大成人,怎么还不能让姆妈省点心,依然痴迷于,小时候就想拍电影的胡乱念头。” 阿荣见到陈香梅难过,也很有些感到不是滋味,申辩道:“儿子自以为,是有听了姆妈的话,这几年里在教会医院,跟着莫斯医生认真学习,没有过偷懒呢。” 他观察了一下陈香梅的反应,解释道:“至于柯西雅嬷嬷刚才讲到,儿子去过什么小剧场,实不敢瞒,确实有过几回。但这只是儿子闲来无聊,利用了晚上的业余时间,打发些空闲,并非是要存心违背姆妈,有中途废止学医的打算。” 陈香梅道:“那你晚间跑了出去,就不担心会被”她本想说,会被中村登c中村恒泰叔侄有所发现,带来危险的后果,但又想到柯西雅嬷嬷就在旁边,便临机改口道:“被人家误把你看做是,不务正业,惹出了什么可怕之事” 阿荣明白陈香梅的话中本意何在,便低了头,噤声不语。 柯西雅嬷嬷这时道:“还有一件事,趁你们母子今天都在这里,正好提前说了出来。再过上半个多月,我将要被派往四川成都,那里有一个新教区,等待着我去主持教务。” 陈香梅听得柯西雅嬷嬷,忽然要被调离了上海,不由得脸色黯淡下来,心中忧道:“荣儿若要继续呆在教会医院,没了柯西雅嬷嬷这多年的至交,加以照顾,从旁约束管教,还不是出笼的鸟儿,翅膀展飞得更高,变得无法无天起来。” 柯西雅嬷嬷对阿荣道:“格里陈,我临离开医院之前,会找莫斯医生再来谈谈。你务必要收敛了自己,不可让莫斯医生,对他这学生有所失望。” 阿荣答道:“是,嬷嬷我自当遵照您的吩咐,今后在莫斯医生跟前,好好听话学习就是。” 从柯西雅嬷嬷的办公室出来,阿荣一直把陈香梅送到汽车跟前。 陈香梅没有马上开车离去的意思。 她盯着阿荣看了半天,若有所思,问道:“荣儿,姆妈记得,是在你六七岁时,就送去了虹口日语学校。那小学,固然是全部念完,后来虽然被学校开除,倒也读了一年的中学。现今对日语,不该有所生疏吧” 阿荣笑道:“姆妈哪里的话,你儿子如今,不光是日本话依然滚瓜烂熟,连英文也能说上很多呢” 陈香梅大喜,道:“如果真是这样,此时要送你去了日本,现今的年纪正好合适,就一点问题也没有啦” 阿荣怔了一下,问道:“姆妈,你难道至今还记着,之前与江阴那位林叔叔有过的商量,真想要送我去日本学医”他摇晃着脑袋道:“此事不可。我要是去了日本,那里举目无亲,岂不比在这教会医院,还要难熬” 陈香梅笑吟吟道:“谁说你在日本,就会是举目无亲。待真要是去了,自会有人管着你呢。” 这一回轮到阿荣,感到被蒙在鼓里,诧异道:“姆妈难道在日本,是有什么亲戚吗怎么以前,就从来没有听你提起过。” 陈香梅沉吟道:“这个么姆妈现在还不能对你明说。等你哪天去到了日本,就什么都清楚了。” 阿荣依然固执道:“无论姆妈肯不肯告诉我,在日本真有亲戚与否,儿子都不大可能,愿意去徃日本。” 他向陈香梅劝道:“像中村登这般穷凶极恶的日人,现今还在霸着新亚舞厅的不少房间,姆妈尚且无能为力。这也不过只是,咱们家的个人私事罢了。姆妈应该在报纸上看到,电台里听到,现今有更多与中村登一样的日本军人,侵占着中国的东北和华北,儿子此时若是再去日本留学,岂不要惹人齿恨遭骂,” 阿荣的一席话,直说得陈香梅哑口无言,愣愣发呆。 她心中想到,荣儿此番所言,定是受了赤色组织反日宣传的影响,但也并非没有道理,只等写了信给林子均,看他究竟是何想法 柯西雅嬷嬷离开上海以后,来了一位叫何德利的英国神父,接替她做了教会医院的院长。 此后过了一段的时间,阿荣有天随着莫斯医生外出行诊回来,发现医院大门上的铜字招牌,忽然变成了另外一个名称,叫做为圣和医院。院子里喷水池跟前,那个原先矗立的耶稣受难十字架,也不知被移到哪里去了。莫斯医生痛心不已。 两人进到医生办公室,见到大家也都在议论纷纷,原是经过公共租界的批准,医院新有了一个日商大股东。 莫斯医生冷言讽刺道:“从圣慈医院,改成了圣和医院,虽是只有一字之差,上帝的手已经缩了回去,这医院里的药味,也将会跟了以前,大不相同啦。” 下午刚一上班,就有人过来通知,所有的人都去食堂那里开会,日商大股东将首次过来见面。 医院没有设立会堂,遇有圣诞和重大活动,一般都在食堂里进行。 众人集合好以后,何德利神父引了几个人过来,介绍其中一位戴着墨镜的年轻人道:“这位是日商联合会派来的中村恒泰先生,他将出任本医院的常务董事。” 阿荣闻听,不由得暗自一惊,立时拿出口罩,捂在了脸上。刚才,因为中村恒泰是背着门口的光亮走进来,又戴了一副宽大的深色墨镜,阿荣才没有马上就能认出。更为关键,是这次没有见到那个叫横作的日本浪人,也一同跟了过来。 中村恒泰并没有讲太多的话,口里虽然说到自己很年轻,没有什么工作经验,对医科知识更是一窍不通,今后拜托各位多加指教,但难改一贯狂妄自大的傲慢本性。他哪怕是在讲完话后,按照日本人的习惯鞠躬行礼时,也没把墨镜给摘下来。 阿荣等到中村恒泰与何德利神父一行人离开,跟着莫斯医生等众人出了食堂,一个下午都没有取下口罩。当晚也没有去到食堂吃饭,生怕在那里,又会撞见到中村恒泰。 他后来饿得实在撑不住,只好到医院的小卖部里,买了几块面包c两桶饼干,躲在房间里干嚼起来。 中村恒泰上任医院的常务董事后,就坐进了柯西雅嬷嬷以前的办公室。在那房子的阳台上,便能把所有从医院大门进出的人,都看得十分清楚。 阿荣连着挺熬了两天,终于决定,这家医院不能再呆下去了。 虽然他也寻思,自从与中村恒泰在轮船上发生争斗之后,如今已过去了好几年,对方或许早就忘记了这件事,再有见到自己,说不定一时半会,不能轻易就能辨认出来,但若是屡有机会碰面,那可就难说了。 这日午间下班时,阿荣等到其他医生都去吃饭,就对莫斯医生道:“很遗憾,莫斯医生,我决定要离开这里,今后不能跟着你继续学医了。” 莫斯医生吃惊地问道:“格里陈,你怎么突然间,就会有了这个想法” 阿荣早就想好了说辞,愁容满面道:“正如莫斯医生说过的那样,这家医院改名后,已经不再会是原来的模样。主已经眷顾不到这里啦,我无法留在看不到上帝的地方,继续学习工作。” 他其实并不信教,只是为了迎合莫斯医生以前的传教士身份,才编出了这一套,自认为很能合了莫斯医生口味的话出来。 然而,阿荣虽然这番话虚中再虚,但一脸忧郁苦楚之相,却是这两天以来,闷在肚子里焦躁之情的真性流露,并无任何作假成分。 第16章 别了恩师 莫斯医生见到阿荣甚是恳切,连连点头,感动道:“格里陈,你的心对上帝如此忠诚,将来定是个胸怀慈善的好医生。” 沉思良久,又道:“我其实这两天,也在考虑一件事,只是还没有能谋划好。南京那里有家医院,早就有意聘请我为产科主任。格里陈,现在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立刻就拿定了主意,并决定要带你一起过去。” 阿荣听了,心里自是一百个不愿意。 一是南京太远不说,二是跟着莫斯医生,以后专事产科接生,对自己这么个以后的大男人而言,终究算不得体面,背后不免被人嘲笑。尤其是杏花c银花那一班舞女,还不拿他做了过墙梯,整天价为她们堕胎引产。 但他这时,又不好对莫斯医生明言相拒,眼珠子打了两转,便有了推托的理由,为难道:“要使我离开上海,姆妈那里未必就能舍得下。以后,我定要找机会去徃南京,专程看望莫斯医生你这好几年的恩师。” 莫斯医生耸了耸肩,对这样一个既忠诚上帝c又忠爱母亲的格里陈,是没有任何毛病可挑。但他面上还是显得极其失望 与莫斯医生道了别,阿荣回了房间开始收拾东西,尤其没能忘了瞿先生去年住院时,临别送给他的那本英文词典和自来水笔。 日常里,他的换洗衣服都是陈香梅隔不了多久,送来再取走,所以此时随身之物,也就是一个皮箱。 出了医院,阿荣叫了辆黄包车,直奔北四川路与塘沽路交叉口的众联斋书店。这两天他已经反复盘算,眼下只有张先生这里,方可临时投奔。 但是等阿荣找到了书店,伙计却告诉他,张先生已经出外了好几天,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 前面走过去,不到两里的路程,便是大新亚舞厅。 阿荣几次动心,又几次否定,知道自己断不能鲁莽冒险回去。长吁了一口气,心中恨道:如今医院那里不能待,有家不能回,都是被了中村登c中村恒泰叔侄,这两个龟孙孙所害。 在书店门口呆想了半天,阿荣只好又上了一辆黄包车,决定去徃徐家汇的贫民小屋区,蒋平家里暂且借住几天。 等到了徐家汇,也不过是下午两点来钟。阿荣断定,蒋平此时应该还在袁导演跟前听差,需要到晚间才能回家。拎着皮箱在街上,漫无目标地转悠了一阵,肚子有些发饿,见路边有个小饭摊还没收生意,便叫了一碗馄饨来吃。问了摊主,得知这条街叫愚园路。 突然听得有锣鼓敲响。 阿荣寻声望去,见有一四十来岁的汉子,在街边的一角,挥舞大刀,显是个江湖卖艺之人。打锣的是个女孩,背后插着一杆丈把长的花枪,约莫十几岁的年龄,长相虽说不上好看,倒也并不令人生厌。 阿荣在太素上清宫,被弘毅道长教过长枪的使法,此间无聊,便起了兴趣,欲要看那小女孩,待会能耍出一些什么招式。 走过去,他就近捡个地方,坐在了皮箱上。 锣鼓敲了好一阵,汉子的大刀也横飞了几十个回合,周围也才聚来七八个人。汉子抹了一把脸上的热汗,失望之情溢于言表。接下来便是那女孩上场,花枪“嗖嗖”抖动,身子前仰后翻,好不卖力。不肖多大会,额上也是汗津津的。 阿荣见得这一老一少,并未引来多大的喝彩之声,顿起恻隐之心。待那女孩捧了双手讨赏,就大方地给出了好几块钱。女孩微露吃惊,深鞠一躬。 他刚才吃了那一大碗馄饨,也不过才付了两毛钱。 忽然有条藤梗棍子面前一甩,“啪”地脆响,夯在了那女孩的手上。女孩疼喊了一声,手里的钱洒落在地上。藤棍抽回时,也无意间扫打在阿荣的脸上,火辣辣地热痛。 阿荣大怒,骂道:“老子惹了谁”反手夺了藤棍,也不管对方何人,在其脑袋上一顿猛抽。 哪曾想,这对方并不是独自一人,立刻拥上来两个帮手,也都持着一根几尺长的藤棍,与阿荣对打起来。那女孩和卖艺的大汉,眼见阿荣就要吃亏,不容分说动手相助,从背后向那几人来袭,五六人扭打成了一团。 混战中,对方有人的腰肋,被阿荣没命地一脚踢中,倒在地上爬不起来。 就在这时,“嘎”的一声汽车急刹,车里跳出个女子,直冲阿荣一纵而来,瞬间就摁住了阿荣的脖子,把他制服在地。然后大喝一声:“全都给我住手” 阿荣动弹不得,心中叫苦道:“不好,来了个会功夫的女夜叉”抬眼朝上望去,见一女子叉腰而立,虽是满脸怒色,却是一双眼睛动人心魄,样子十分秀丽。 女子对那几人斥问道:“为何在了自家赌场跟前,也要与人大打 出手。” 内中有一个人,捂着脑袋,狼狈道:“秉明傅夫人,他们适才在这里敲锣卖艺,弄得里面的客人不得安宁。傅公子这才带了我们出来,欲要劝走他们,言语不和就打了起来。”指着地上的一个人道:“傅公子不知被重伤在哪里,还躺着不起呢” 被称作为傅夫人的女子喝道:“一群没用的东西,还不快抬了进去。”又对脚下的阿荣,瞪起杏眼道:“你们哪路哪派,该不是有意来砸场子的吧” 没待阿荣回话,那大汉突然对傅夫人问道:“你莫非是杨玉环小姐” 那傅夫人认真地看了大汉一眼,立刻惊喜道:“你是江排长” 大汉点头道:“正是我,江寒生”然后开怀大笑。 傅夫人赶忙放开了阿荣,把他搀扶了起来,笑道:“赔罪了,小老弟没想到你和江排长会是一伙。” 她在与阿荣两人,正目相视的一刹那,神情里突然飘出丝许的异样,但随即又从漂亮的眼睛里,一掠而过。 江寒生问傅夫人道:“不知道玉环小姐,是何时嫁了人杨营长在哪里,我想要立刻见他。” 傅夫人没有直接回答江寒生,只道:“说来话长。你们几个还是跟了我,进去再聊吧。” 阿荣拎了皮箱,本要识趣地走开,但那江寒生执意,要拉了他一同进去。 他寻思道,反正等了蒋平回家,自己若去找,还要得过了一阵子才行。此时无处可去,大新亚舞厅的本身二楼,就开有了赌场,这里进去坐上一会,倒也无妨。 傅夫人把几个客人,让到一间屋里坐下,吩咐上了茶水过来,然后对江寒生道:“江排长,一晃之间,你下了宁波的九峰山之后,我们分手有十几年了吧。” 江寒生道:“是啊,我那年因为听闻老父病重,辞了杨营长回到热河老家,就再也没有去过九峰山。算来,该有十五六年了。”四顾一眼,问道:“杨营长还好么,难道他没有和小姐一起呆在上海。该不是如今还在九峰山上落草吧” 傅夫人黯然道:“江排长有所不知。我爸爸十多年前,在一次与山下民团冲突的战斗里,身中数枪,当场就没了命。几百号兄弟有死有逃,只剩了不到六七十人。后来,是傅天坤带领大家流落到上海,投奔了御锦堂。现在的这家赌场,就是御锦堂在租界的两大赌场之一。” 江寒生满脸沉重,难过道:“原来杨营长已经不在了人世。”问道:“不知道,小姐如今嫁的人是” 傅夫人道:“这人,江排长以前就认识的,便是傅天坤,我爸爸以前在九峰山上的那个师爷。进到御锦堂那年,我16岁时就与他成了亲。” 江寒生大惊道:“傅师爷小姐你怎能会嫁了他他可是个”傅夫人拦住江寒生的话头,道:“傅天坤如今可是御锦堂的堂主,在上海经营着数个烟馆c码头,还有两家有名的赌场,浙江和江苏也还设有多家分号,下面跟着千把号人吃饭,早已今非昔比。” 急把话题岔开,向阿荣问道:“小老弟,你叫什么名字,看你这身打扮,很不大像是一个跟着江排长,单靠在江湖上,卖艺吃饭的人。” 阿荣道:“我姓陈,夫人喊我阿荣就行”看了一眼江寒生,道:“我与这位江排长并不相识,是只身来上海找亲戚的。” 江寒生见到傅夫人颇是疑惑,便解释道:“小姐,这位陈兄弟说得是实情。我和女儿,因是热河老家被那日本人侵占,一路漂泊,沿途靠着卖艺维持生计,不知不觉就来了上海。”把刚才在赌场门口,发生经过讲了一遍。 傅夫人笑道:“原来这陈兄弟,是侠肝义胆,仗行出手。”她不由得,又对阿荣仔细地端看了一阵,心中疑惑道:刚才就觉得这少年郎,眼神里透着灵气,颇觉面善,真像是在哪里,多年前就有见过的一般。 问阿荣道:“你那亲戚,打听到了没有这家赌场归我打理,前前后后,有几十个兄弟在这里照应,如果有需要帮忙,尽管直言。” 阿荣道:“不劳夫人费心,亲戚的家我知道在哪里。”向江寒生的卖艺挑子扫了一眼,道:“不过,我看江排长父女在上海初来乍到,料他们这江湖卖艺的营生并不好过,夫人何不收留下来,在赌场里帮着做事。” 傅夫人大乐,道:“陈兄弟果然是心善得很。你讲的这些,我早已想到,只是还没有来得及开口。现在倒被你做了好人,先说将了出来。” 阿荣见这傅夫人笑得雍容妩媚,丰神冶丽,胜比桃花更艳,心中当下羡慕道:她那丈夫讨得这般美妻,真的是好大福气 第17章 以血还牙 天黑时,阿荣找到蒋平的住处,敲开了房门。 进到屋里,见到蒋平正在煤炉上,热一锅粥饭,里面丢了些半青不黄的菜叶。这锅菜粥,不知道被热过了几回,阿荣闻到了刺鼻的酸馊味。 他心里叹道,这样的饭食,蒋平居然也能吃得下,可见其积贫节俭到何种程度。记得蒋平以前有说过,老家在松江,父亲已不在人世,哥哥蒋良在常熟自卫队当兵,军饷有一日无一日,那年迈的奶奶,生病的母亲,全要靠他维持生活。 当蒋平听到阿荣说,是打算在他这里住些日子,没有表示出任何拒绝的意思,一口答应道:“格里陈,只要你不闲这间租屋窄小,愿意跟我挤着住,多久都行。我蒋平,决不会赶你走。” 又问:“不过,我很想弄清楚,你到底是出了什么大事,不然怎么肯屈尊,到这穷人堆里落脚” 他晓得阿荣是在教会医院里,跟着一个洋鬼子学医,拿不拿薪水没有问过,但见他从来就是出手阔绰,自己这一年多来为了家里,没少张口向阿荣借钱。 阿荣编个理由道:“我在医院里犯了一个差错,就被赶了出来。之前又和家里人闹翻,一时无处安身,当然就想到了蒋兄你这里。”他没好意思说出来,先是去了四川北路的众联斋书店,找过张先生。 蒋平信以为真,道:“你还没有吃饭吧,我现在给你盛上一碗。” 阿荣回答道:“我是先吃了饭,才过来找你的。”来此之前,御锦堂的那位傅夫人,邀了阿荣和江寒生父女,在一家相当豪华的酒店里,用了晚餐。 蒋平一面向嘴里扒饭,一面抽空问阿荣,接下去有何打算 阿荣老实答道,自己还真没有盘算好。 蒋平想了想,寻思道,“格里陈,你总不能天天闷在这里,不如明天随了我去见袁导演。既然是在业余演员训练班,听了一年多的课,就看能不能在电影公司里,碰碰运气,先谋些小角色来演。否则,不是白学了一场。” 阿荣喜道:“蒋平兄说得极是,如此最好” 第二天,阿荣就被蒋平带着,在电影公司与袁导演见了面。袁导演对阿荣放着医生不做,执意要来拍电影,甚是觉得可惜,答应阿荣留下来,先试一试再说。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阿荣今天演个店小二c堂倌,明天又演个少爷的跟班c书童,总之诸如那些市井流氓c狎客c打手之类,不管有没有镜头留在脸上,他统统被指派接了戏,混起在电影公司打杂的日子 有许多次,阿荣也还被派到田叶,或者程菲菲身边,演过些个小角色,被呼来唤去,令他好生难堪无奈。 更有甚者,田叶还当众取笑阿荣,按照格里陈这名字的谐音,送给了他一个“锅里趁”的外号,意思是在电影公司里滥竽充数,浑水摸鱼。 阿荣知道,这田叶在电影公司受宠,自己没有与他计较的本钱,也就只好假装着不在乎田叶的嘲笑,姑且忍气吞声。 他心中还始终抱定另一个念头,就是熬到哪天能摊上一个像样的角色,才好脸上增光有了底气,托人给陈香梅捎个口信,终能母子见上一面。 这一日,电影公司在拍一部古装片,取材于水泊梁山的故事,叫做宋江弑妻,由赵演员饰演义士宋江,程菲菲饰演宋江的外室妻子阎婆惜,田叶饰演与阎婆惜勾搭成奸的情郎张文远。 戏拍到一半,因是扮演阎婆惜母亲的女演员有事耽搁,袁导演发了一顿脾气,宣布中场休息,大家吃了午饭再接着拍片。 众人发现,这袁导演今天不知何故,从出现在摄影棚里一开始,就紧绷着脸,事事都不顺心的样子。连他的跟班蒋平,也吃不透是怎么一回事。 阿荣无聊,见到袁导演身边有一张晨报,便要向他借过来看。袁导演沉着脸,就把报纸塞给了阿荣,奇怪地说出一句道:“格里陈,你要看得仔细了”然后眉毛不展,满腹心事地起身离去。 拿了报纸,阿荣不知道袁导演话中何意。但他立刻被头版的一个醒目标题,震惊住了。 那上面写到赤患组织前重要头目,瞿匪已被执毙。 急不可待地把内容细看下去,见报上的消息说道:“瞿匪乃赤色组织前期重要领袖之一,左翼文化倡导人,精通俄语和英文,曾参与创办上海某大学。今年2月获捕被囚。虽经长期关押,仍顽固不化,屡劝拒降。已于6月18日,在福建长汀执行枪决,时年36岁。” 消息的下面,还附有一张囚犯临刑时的全身照。阿荣看得清楚,此人分明就是离别了一年半之久的瞿先生。他只觉得地转天旋,脑海中乱作一团。 看来袁导演之前,就已经读过 这条消息了。 田叶身着戏装,慢悠悠地晃了过来,对阿荣问道:“锅里趁,看你一脸沮丧,是报上登有了什么不好的消息么,该不是又有哪家银行破产了吧”把报纸抢了过去,看了几眼后,恶声笑道:“原是又有一个赤色组织的重要人物,被就地正法,还真是杀不干净” 阿荣正在心烦,听得田叶此话,冷酷无情里还加带着歹毒,不禁怒从胸来,反唇相讥道:“象他们这样的人,死有其所,远好过那些幸灾乐祸,自以为是的假面孔,所以当然是杀不绝的。只可惜,不知道那些假面孔,哪天才当命绝,也能有此报应” 他这话剑向所指非常明朗,田叶甚是觉得刺耳,怒道:“锅里趁,你同情赤色组织,骂谁是假面孔,不怕被抓去坐牢么”说话间,向阿荣逼近过来。 阿荣冷笑道:“你若不是假面孔,何必自己心虚。再就是,请你留点口德,不要随意诬陷他人。”眼睛却是瞄向了一把锋利的匕首,是为赵演员拍戏准备下来的道具,就放在了不远的一个木箱上。 他发恨地想,若是田叶此时,真敢对自己先动了手,定要豁了出去,以血还牙,绝不再忍,将那把匕首插进田叶的肚子里。 电影公司的黎老板,今天就在拍戏现场。他呵斥阿荣与田叶不要继续争执,以免影响了马上继续拍片。赵演员也凑身过来,把两人劝开。 田叶狠瞪了阿荣一眼,悻悻地把报纸扔给了他。然后去了程菲菲的身边,与她讨论后面的场景,两人该如何演好对手戏。 过了一会,袁导演回来。他问了蒋平,得知扮演阎婆子的女演员,此时居然还没有来到,就流露出今天拍戏到此为止的想法。 但是电影公司的黎老板,却是很不甘心,竭力要求袁导演拿些点子出来。毕竟摄影棚好不容易,才搭好了场景布置,既要花钱,又要用物,况且那扮演阎婆惜和张文远的程菲菲c田叶两人,也早已换好戏装,做好了拍片准备。 老板发话,袁导演不能不听。他灵光一现,把目光扫在了阿荣身上。与黎老板商量,决定由阿荣反串阎婆子。 黎老板端详了阿荣一阵,见这少年面容清秀,身姿清爽,随觉得是个好主意。 于是立刻就有蒋平,带人为阿荣进行了试装,众人皆是叫好。 连程菲菲也在心中暗道:“原是这格里陈,本先的模样,就生得十分俊爽,此间装扮成老旦尚且如此入眼,若是饰演一个翩翩公子,就更是一块难得的戏料啦。” 独有田叶,对阿荣面呈一脸不屑之色。 这场戏说的是:张文远乘了宋江不在,夜会阎婆惜。阎婆子手中掌灯,置于桌上,然后说道:“张公子与蔢惜好生歇着吧,老身去了”便要离开,留了一对奸情男女,守在房间里 进到电影公司以来,跑惯了龙套的阿荣,第一次有了能开口的道白。尽管,只是演了昙花一现的反串配角。 一切准备好之后,袁导演喊道“开拍”蒋平立刻在摄影机镜头前,“咔”地一声打了场记牌。 但见,程菲菲斜靠在一张床上,一脸懒倦,田叶蹑手蹑脚入场,椅子上坐下。片刻,阿荣手执一盏燃亮的油灯,跟着入场,尖起嗓音道:“张公子与蔢惜好生歇着吧,老身去了”程菲菲嫣然回道:“妈妈走好”相当地柔弱动听。 阿荣被程菲菲声音缠心,忍不住转脸看她一眼,只见得程菲菲在摄影灯的聚光之下,脖颈皙白似玉,眼波如秋水荡漾,吸人魂魄。阿荣呆了又呆,手里的油灯忘记放于桌上。 程菲菲心中着慌道:“坏啦,只怕是格里陈这小贼厮的毛病,又要犯作起来了”但面对摄影机,却是不能在脸上起出任何变化,只好临场发挥,比了剧本多说一句,盈声再道:“妈妈莫要误事,快些下楼去吧” 田叶却是不如程菲菲那般耐心,早对一脸垂涎的阿荣看得火起,当下轻推了阿荣一把,道:“妈妈下楼,小心些才好”看似出手随意,其实掌里暗中使下十足的气力。 阿荣是穿了一双小脚婆子的戏鞋,原本就挤得脚痛,上下别扭,此时被了田叶暗中使力一推,立时身子不稳,灯盏失手翻转,滚烫的灯油全泼浇在了田叶的头上。 田叶大声痛叫,抬手一拳就挥到了阿荣的脸上,立时打得阿荣的鼻子,窜出血来。但这田叶扔不罢休,跟着又是一番拳打脚踢。阿荣被打得急了,一眼看见木箱上的那把匕首,顺手抓了过来,对着田叶的脸上划去。 这一刀下去,丝毫不见手软,竟把了田叶的右眼珠子,也挖了出来,血流如注。 第18章 且喜且忧 摄影棚里一片混乱。 黎老板一面嚷叫着绑了阿荣,且不可跑了这凶手,只等租界工部局警务处过来拿人;一面慌着安排汽车,赶紧把田叶送去医院。他也亲自跟了过去。 阿荣被几个人七手八脚,就捆在了桌腿上。蒋平一脸发呆,陪在阿荣的旁边。 赵演员对袁导演可惜道:“这部宋江弑妻,已经拍了大半年,眼见再有个把月,就能杀青,如今田叶意外受伤,要想换个演员再接拍下去,可是损失不小。” 袁导演没有吱声。他此时更为担心的是,待会工部局有人过来,把阿荣收监法办,难保不会判个三年五载。 程菲菲却是冷言冷语,戏谑道:“宋江弑妻,变成了格里陈怒杀田叶,这场戏没有一点掺假,真的不能再真,好看的不能再好。哈,我难得亲身经历一回。” 赵演员皱了眉头道:“菲菲,我看你越来越玩世不恭。现在都变成了这种无法收拾的局面,竟还能说笑的出来” 程菲菲哈哈大笑道:“什么叫局面无法收拾,今天不过是瞧见了两条发情的公狗,相互咬架罢了”又道:“这格里陈,只叫做锅里趁,也太亏了点,以我看应该叫做锅里窜。只要他一出场,就会鸡犬不宁,非砸了锅,玩出个好戏来看” 不由转头向阿荣看去,想瞧他听了这“锅里窜”的新雅号,该是作何反应。但这一看,又嘻嘻地笑将起来,惊道:“也太会玩啦,连人都玩没了” 袁导演c赵演员也回头望去,果然不见了绑在桌腿上的阿荣,“锅里窜”的确蹿得无踪无影,连蒋平也跟着溜了。 桌子下面,扔着先前的那把匕首,还有被割断的绳索 晚间,公共租界工部局的曹探长,带了两个巡捕来到了大新亚舞厅。 陈香梅正在三楼餐厅用饭,见到曹探长带着巡铺来找她,起身招呼道:“曹探长,吃饭没有,一起坐下来吧”曹探长道:“陈老板别客气,请你把陈公子先交出来再说,我们也好回去交差。”陈香梅吃了一惊,诧异道:“你们是为何,要找荣儿” 曹探长笑道:“陈老板,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着糊涂。”陈香梅满脸紧张,道:“我还没有见到荣儿,怎会知道发生过什么事” 她命老张让厨房多弄几个菜来,再添上几副碗筷,执意要曹探长坐下来一起吃饭,并把实情说给她听。 曹探长和那两个巡捕,见到陈香梅像是没有说谎,也许真就不知道阿荣犯有何事,又都确实没有吃过晚饭,加上与陈香梅又是多年的朋友,便也不再推辞。 趁着酒菜没来,曹探长便把下午发生在电影公司,阿荣如何刺伤了田叶,又与蒋平一道怎样逃离现场,如实对陈香梅讲了一遍。并言道,工部局警务处,已经接下了电影公司报来的这个案子,抓了阿荣定要重办。 陈香梅听到阿荣闯出如此大祸,半天作声不得。后来又暗自寻思,阿荣并没被现场抓捕,如今尚在出逃之中,先放了一半的心下来。她重重地叹了口气,道:“实话告诉曹探长,荣儿几年前和我闹了一场别扭,离家出走后,至今就没有回来过。” 曹探长似信非信。 他是在电影公司的一个登记表里,找到了阿荣的照片,见那上面填写的名字,叫做格里陈,而不是自己所熟知的陈国荣,当时也很觉得奇异难解。 而袁导演他们几个人,也都没有把阿荣之前是在教会医院工作,向曹探长说了出来。因为深究下去,势必一连串地牵涉甚广,包括瞿先生c群艺剧社在内,甚至连了他们自己,也会引出十分不利的事情。都只说到对那格里陈,全都不摸底细,是被了蒋平介绍到电影公司里来。 陈香梅又道:“曹探长,如果你们不信我的话,等吃了饭,可以一起去荣儿的房间,做以仔细检查。” 曹探长点头道:“这搜查是例行公事,当然要得走一趟才好。” 酒足饭饱之后,曹探长与两个巡铺跟着陈香梅,去到了阿荣的房间查看,果然见到是有很久不曾住人的样子。 曹探长临走时,对陈香梅劝道:“陈公子逃得了初一,逃不过十五。工部局警务处很快就会发出通缉令。若是见到陈公子哪天回来,陈老板还是带他投案自首,方为上策。” 哪怕是曹探长,今天是带人前来抓捕阿荣,陈香梅也是喜忧参半,因为她已经有将近两个月,都没有了阿荣的任何消息。好几次去过医院打听,没有人能说出阿荣是去了哪里。莫斯医生早就自动离职,医院也改了名,由一个叫中村恒泰的日商代表,出任常务董事。 陈香梅断定,当然是因为这个中村恒泰接管了医院,阿荣与他有过交手,所以才会不得已地 避开了。但是阿荣却是为何,一直就没把自己的去向,托人转告给自己,哪怕有个片言只语给她也好。 断去了阿荣的音讯,陈香梅这两个月来寝食难安,头上添出了许多根的白发,人也变得憔悴下来。她当然也不能写信,立时就把阿荣失踪的情况,报告给了在江阴的林子均。 如今,曹探长等于是在告诉了陈香梅,阿荣原是这段时间以来,是因为去了她不喜欢的电影公司混事,故而没敢告诉找人送来口信,所以陈香梅才会因此且喜且忧。 过了几日,老张带了一个人来见陈香梅,向她交出一个小纸条,上面写道:姆妈,此人叫江寒生,前去接你。 陈香梅终于等来了阿荣送来的消息,她的眼泪哗地就流了下来。急问江寒生道:“去哪里,我需要开车吗”江寒生答道:“是去傅夫人的赌场,她此时就在外面的车里等着。” 跟着江寒生上了车,陈香梅果然见到里面,早坐有一个二十几岁少妇。谢道:“麻烦傅夫人,你还亲自来接”少妇客气道:“陈老板跟前,哪里敢妄称夫人,你就叫我玉环好了。” 然后带着满脸地笑意,仔细地端详着陈香梅。 等江寒生把车从大新亚舞厅这里,开出了一段距离之后,陈香梅才敢问道:“傅夫人,荣儿这几天以来,是一直就在贵处打搅吧,他情况如何”她不好按照傅夫人刚才所说,立刻就把她叫为玉环。 傅夫人道:“陈公子出事后,就带着另一个叫做蒋平的人,都躲进了我在愚园路的赌场里。陈老板放心,陈公子现在一切都好,盼着见你呢。”然后,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陈香梅。 陈香梅被这傅夫人看得心中不安,却又不好相问。 后来,傅夫人似是终于没能忍住,笑道:“陈老板大概真的认不出我是谁,可你刚才一上车,我马上就能认出你来了。而且我还知道,陈公子原本姓林,真名叫做林国荣,也并不是你的亲儿子。” 陈香梅脸色一凛,盯着傅夫人道:“你到底是谁” 傅夫人再笑,道:“我刚才说了,名叫玉环。现在要是告诉陈老板,我爸爸是杨营长,以前在宁波的九峰山落草为寇,一心想要娶了你做他的压寨夫人,陈老板可就对我,一点也不吃惊了。” 陈香梅对傅夫人细看了一阵,也认了出来,转惊为喜道:“还真是你,杨玉环。多亏你当时背着杨营长,偷偷把我们几个给放走。”随即又担心道:“这些事,你有没有对阿荣说起过” 这杨玉环摇了摇头,道:“两个月前,我见到陈公子的第一眼,当时只是觉得有些眼熟罢了。毕竟那时,他还是个两岁多的小娃娃,而我也只有十来岁。因为刚才认出了你,才把这些事都串想了起来。” 陈香梅暂且放下了心,道:“玉环,求你把这些事情都烂在心里,切不可现在就告诉了荣儿。这其实,也正是他爸爸林子均的想法。” 杨玉环大惑不解,问道:“难道你和那位林叔叔,是有什么苦衷吗” 陈香梅欲言又止,把目光看向在前面开车的江寒生。 杨玉环道:“他不是外人,以前在我爸爸的手下做排长,在九峰山上待过几年。” 陈香梅长吁了一口气,忆起了十几年前,阿荣是怎般与她结了母子机缘,那段前后的旧事来 公元1921年,在日本被称为大正10年。 对于夙愿实业报国,沉迷于纺织技术学习的林子均来说,这已是远赴异国他乡,在东瀛度过的第三个年头。 而与林子均一并瞒着各自家长,在东京未婚同居的前田惠子,也便是在这年的夏天,为林子均生下了一对双胞胎的儿子。 前田惠子原籍大阪。 她虽是属于世袭公卿的后代,但家庭里经济其实并不宽裕,甚至连虚有其表的华族体面,也都难以继续支撑下去。正因为如此,惠子的父母不得不横下心,给了女儿只身来到东京学习服装设计,谋取未来出路的机会。 租住在上野时,惠子与林子均共是一个房东,结识后又因为兴趣相近,彼此之间颇有好感,少年俊女情窦初开,没到半年就走到了一起。 首先撞破惠子与一位中国留学生发生私情,是她那在关东军服役,已被授予少佐军衔,叫做前田平治的哥哥,如今刚好调到参谋本部就职。 前田平治是顺道路过,即将回了大阪拝视双亲,正好有机会看望长期寄宿在东京上野,并声称一直学习服装设计的妹妹。 他事先没有任何招呼,就提前摸到了惠子的住处。 等到与妹妹见了面,才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意外做了一对双胞胎孩子的舅舅。两个孩子的中文名字随父姓,大的叫林国雄,小的叫林国荣,日文名字随母姓,分别叫做前田正雄c前田正荣,这时间都已经长到了两周多岁。 更多请收藏【bz 】! 第19章 东瀛往事 惠子眼见已经瞒不过去,索性大大方方,对了前田平治大胆道:“哥哥也都看见啦,一定要打算告诉给家里么” 家中唯有他们兄妹两个,前田平治一向宠爱妹妹,所以惠子才敢如此放肆。 前田平治怒道:“妹妹做下了这等有辱家族的丑事,难道还要哥哥我,为你保守了秘密,一起欺骗十分爱面子的爸爸不成”又道:“但是在告诉父母大人之前,我总得先要见见,那个与你生了孩子的男人,他到底是个怎样的混蛋。” 晚上,林子均下课回到家,前田平治在与他见面后,第一句话就很不客气地问道:“坏蛋,你既然与惠子成了这种关系,连孩子都有啦,今后要怎么办是想把他们母子三人,都将带回中国么” 林子均答道:“是有这么个想法。”并且道:“惠子她,也愿意跟我去中国。只是眼下,我还剩有一年多的实习课程,等毕了业之后,才能决定动身。” 前田平治愤然道:“可是我听惠子说道,你在中国是有未婚妻的,难道要我妹妹去了中国,做你的外室么。”他怒不可遏:“我们前田家,在大阪属于为数不多的公卿华族,虽然经济状况潦倒了些,但是对于名声,一直就看得很重。” 他已经从惠子的口中,得知了林子均的祖父,曾经做过大清的水师提督,父亲林世昌也多年为官,算是实实在在的名门望族。但极其不能容忍的是,这林子均居然已有婚约在身,而妹妹明明清楚,却还是与他生下一对双胞胎孽种。 林子均道:“之前的未婚妻,是父亲在很早以前,就已有定了下来,并且没有征求过我的意见。我预计带着惠子和两个孩子回国后,父亲有了两个孙子在跟前,自然会是是同意与对方退婚。” 前田平治逼问林子均道:“那如果退婚不成,又该如何呢” 林子均脸色凝重,似是被前田平治问中了心事。 他其实这两年,已经在好几封家书里,都有试探地提过,请父亲考虑为他退婚。但每次得到的回信,都是父亲措辞严厉地训斥,否则便要他立即中止学业,滚回中国。 惠子为林子均解围道:“哥哥与子均君,第一次见面,就向他问出了这许多难以回答的题目,妹妹可是看不下去了” 她把两个孩子揽在怀里,对前田平治任性道:“不管父母大人和哥哥,是如何地不肯原谅惠子,我既然已经是子均君的人,与他生下了一对儿子,哪怕真去中国就做了他的外室,也是咎由自取,心甘情愿呢” 前田平治气得脸色蜡白,连晚饭都没有留下来吃,就回了大阪去。 没有过上半个月,前田平治又再次来见妹妹和林子均。这回,他带来了一个让惠子,做梦也想不到的消息,就是她的父母,已经卖了在大阪的房子,举家迁往到东京来了。 前田平治对林子均道:“父母大人之所以会下定这么大的决心,是因为就惠子这么个一个女儿。算是你这混蛋走运,请准备好聘礼,这两日就正式去徃我家里提亲,尽快就与惠子完婚吧” 又对惠子道:“给你留出一晚的时间,把自己的东西都收拾好,我明天上午,就过来接了你和两个孩子,去与父母大人同住。直等到你们两人成婚之后,做了名正言顺的夫妻,才能相聚在一起。” 很显然,惠子的父母一定是为了掩盖丑事,而且得知林子均在中国先前又有婚约,所以才要抢先一步,要他先娶了女儿再说。 前田平治走了。林子均却是犯起愁来,一来未曾禀告过父亲林世昌,怎敢擅自就在东瀛异国正式娶妻,二来手里当下,也确实很难拿出一笔像样的礼金。 一向通情达理,善解人意的惠子,当然深知林子均所顾虑到的现实处境,倒先是有了主张出来。她道:“既然是早晚,都要得随你去了中国,不如我们就尽早启程吧。等把我们母子,在你的家里全都安顿好,你再来日本完成你剩下的学业。这样的话,我的父母大人,还有哥哥也就无话可说了。” 林子均认为惠子说得很有道理。赶紧打了电话去轮船公司,得知明天早间,就有一趟由东京码头开往上海的客轮。但却余有一张船票,两人顿时心情黯然,只好踌躇着重新做了打算。 惠子肯定是无法成行,但若是由林子均,把两个年幼孩子都带了回去,只身肯定是无法照顾,且好把哥哥国雄先给带上,弟弟国荣留给惠子。 林子均心中期盼,父亲哪怕是只见了林国雄这一个孙子,大概也会爱屋及乌,同意他把惠子和第二个孙子林国荣都接回到中国。 第二天一早,惠子与林子均在东京码头依依不舍地惜别。她眼见大海苍茫,波浪翻腾,显得那中国如天涯般的遥远。 一阵冰冷的海风吹来,惠子突然打了个冷战,似有一种今日作别,再也不能相见的预感。 她在林子均临登船时,忍住自己的悲戚之情,最后嘱托一句道:“求子均君千万记得,倘是你此去,再也不来了日本,请一定要让孩子学好日语,以免他们兄弟将来见了面,连相互间说话都有陌生。” 等林子均在船舱里安定下来时,才忽然注意到,仓促之间被他抱上船来,并非老大林国雄,而是老二林国荣。这一对双胞胎,有着截然不同的两种性格,哥哥内向文静,而弟弟却是喜好玩闹,尤其是一见到女孩,便会满脸绽笑,主动上前拉手。 此时,林国荣正抱着惠子亲手制作的布娃娃,在那里亲嘴取乐。这布娃娃的玩偶,顶上箍着金色的小帽,腰间围了个丝质裙子,是惠子在与林子均分手的那天,熬了大半夜,悉心地一针一线缝成,作为送给孩子的临别纪念。 林子均看得摇了摇头,联想到惠子那句“再也不来了日本”的话,不禁感伤垂泪,只盼着一回到江阴城里,阿荣被父亲林世昌看见后,就能树添起对这孩子没有母亲在了跟前的怜悯之心。 客轮在海上颠簸了一夜。林子均早上醒来,不见了身边的阿荣。他心中惊惶,赶紧去了舱外去找,见到阿荣正在与一个脚踩木屐,年龄大小相仿的小女孩,玩得十分开心。旁边还站守着一对夫妇,可见是那小女孩的父母亲。 彼此做了介绍后,林子均晓得那女孩唤作理枝,父亲叫冈野俊茂,在中国的汉口开有纱厂。听到林子均是在日本留学纺织技术,两人聊得投机,相谈甚欢。 理枝拿着的是一个做工精致的木马玩具,被漆成了枣红色,内里装有弹簧和发条,在柄上拧足了劲,便能蹦跳出七八米远的样子。阿荣把手里的布娃娃与理枝交换,一对小孩在甲板上欢笑雀跃,其乐融融。 后来,木马玩具向前跳到一堆缆绳跟前,被卡在了里面。阿荣伸出小手,欲要拔了出来,不想那缆绳突然滑落,缠住阿荣的身子就要抛向大海。跟在两个孩子近前的冈野夫人,手足无措,“啊啊”地失声惊叫。 林子均和冈野俊茂闻声冲了过去,前者双手拽住缆绳,后者半个身子探出船舷,不顾自家危险,抓紧了阿荣身子,使足劲一把提了上来。 下面就是波涛汹涌的大海,若是再晚上几秒钟,阿荣就会被卷进了客轮的船底。 获救的阿荣,被冈野俊茂放到甲板上。但这孩子就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手里牢牢地攥着木马玩具的一条腿,对着理枝嬉笑。林子均和冈野俊茂,却都是一身冷汗,半天失魂未定。 林子均的双手,被缆绳磨出了血泡,冈野夫人把他请到自己的船舱,帮着处理伤口,进行了包扎, 冈野夫人对丈夫道,林先生现在手上带伤,怕是暂时不方便,再照顾好他的儿子,不如把阿荣就留在他们的船舱里,与理枝一起照看,待下船时再交给林先生。 冈野俊茂欣然同意妻子的提议。冈野夫人还埋怨林子均,带小孩缺少责任,早晨自己在舱里睡觉,让孩子独个跑到了甲板上。 与冈野俊茂同舱,还有另一位赴上海总领馆就任副领事的人,林子均不好多待下去,就对冈野夫妇道谢了一声:“麻烦啦”留下阿荣,自己转让离开。 客轮再有几个小时就能靠岸时,乘客们在喇叭听到了通知,因是上海的码头工人,全线大罢工,这趟客轮只能改为在浙江宁波的北仑港下船。与林子均同舱的一对姓吴的年轻夫妇,听到这个消息马上欢呼起来,因为他们两人正是要去徃杭州。 过了中午,眼见要不了多久就会到达北仑港码头,林子均收拾好行李,就去冈野俊茂那里接回阿荣。进去以后,发现舱内少有的安静,瞧见到阿荣与理枝两个小孩,在床上双臂缠绕,正拥在一起睡了觉。 林子均上前,把阿荣抱起来。冈野夫人没有忘记把拿个布娃娃的玩偶,塞进到林子均的怀里。 下了船,见到除了人力独轮车,再没有其他像样的交通工具。那位副领事的随从,不知从哪里叫了一辆马车过来。车夫道,可以把众人送到宁波城里,按人头付给车钱,只有阿荣和理枝两个小孩,才可以白搭上车。 冈野夫妇,林子均以及那对姓吴的年轻夫妇,也都随了副领事一起,总共八九个人,全挤上了马车。 第20章 困押洞窟 马车一路颠簸,走了不过几里路,就天色渐晚。 行到一处被称为九峰山的脚下,突然一声枪响,两边的树林里窜跳出十几个人来,有的端着枪,有的握柄大刀,把马车圈在了正中。 所有的人都被从马车赶了下来,站成一排。 林子均大惊,眼前必是中了劫匪的埋伏。他拉紧了阿荣的小手,用冈野夫人在车里借给的披肩,裹住阿荣的半个脑袋,揽在怀里,怕孩子看了匪徒们的狰狞面容,定会心中起怕。当然也更要提防了阿荣,乱动胡跑,惹恼劫匪开枪。 那理枝也被她母亲捂住眼睛,紧紧抱在肩头。 为首劫匪,是个身材魁梧的男人,穿一身旧军服,腰间扎了皮带,斜插一把手枪,威风凛凛,勒着缰绳,跨在一匹高头俊马上。怀里,还坐着一个十来岁的少女。 他喊道:“傅师爷,问问这些人,都有什么来历” 劫匪的后面,有人应声答道:“是,杨营长”嗓音格外尖细,如同被阉过的猫在发叫。 这走出来的傅师爷,约是四十来岁,穿着长衫,半老头的模样。虽是弓腰驼背,手里却是持有一把折扇,显示自己是个读书之人。 他凑身向前,对林子均这些个被包围住的人,挨个都审问了几句话。然后奔到杨营长的马前,踮了脚跟,引颈仰首,耳语了一会。原是要提醒杨营长,已发现这群人里面,竟还有了好几个日人,若是处理欠妥,定会惹下不小的乱子。 杨营长虽有些心中不耐烦,但还是点了头,从了这傅师爷的建议。 傅师爷得了令,向一个肩背盒子枪的人,依旧嗓音尖细地命道:“方班长,与弟兄们点燃火把,把马车上所有的行李都抄了出来。除了留下东洋人,其他几个押去山寨。” 然后抬腿回转,片刻之间又把了身子,掩入在劫匪们的后面。 如此一个半老头模样的驼背师爷,居然也能身轻似燕,穿梭如飞,可见杨营长这般匪徒好生了得。 冈野夫妇与那副领事,见到杨营长带了队伍离开,问明车夫,此去宁波还有将近二十里,且多是在山林里穿行。几个人商量了一会,夜路哪敢再行,不如折回头,在客轮上再宿一夜,明早天亮之后才得重新起程。 林子均拉着阿荣,被几个士兵看押,深一脚浅一脚的在前面先行,后面跟着姓吴的年轻夫妇。走出一段距离,听得后面有拉扯c叫骂之声,回头看去,见到那个肩背盒子枪的方班长,正把身后的那年轻女人向树林深处拉拽,男的则被另外两个劫匪强行摁住。 终于,那男的拼命挣脱出来,抢了一把大刀在手,向那个侮辱了他妻子的方班长追去。方班长已被年轻女人,咬下了半只耳朵,满脸血粼粼地甚是恐怖,见到那男的挥刀来砍,立刻掏枪把其射杀倒地,心中还不解恨,又对那女人当胸开了一枪。 阿荣叫怕了一声,扑进了林子均的怀里,手里的布娃娃也扔出了好远。 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原是前面的杨营长听到枪响,拨马便回。问清了事由,勃然大怒,厉声骂了一句:“畜生”拔出抢来,就向那诛杀两条无辜性命的方班长,连开两枪。方班长应声倒地。 杨营长怀里的少女,看到阿荣在林子均的怀里索索发抖,便道:“爸爸,这娃儿可怜,接下来定是走不了夜间山路。” 杨营长像是很听少女的话,高喊了一声。立刻就有人牵了一匹小马过来,并道:“玉环小姐的马来了”。 被称为玉环小姐的少女,从杨营长的怀里,跐溜就滑了下来,再纵身一跃,便骑在了那小马的背上。然后向林子均招手,让他把阿荣送上前来。 林子均一是从这玉环小姐刚才对杨营长的话语里,听出她确实是心存好意,二是也不知道接下来还要走了多远,才能到了劫匪的老巢,此间若是把阿荣驮上了马,委实较为妥当。 令他意想不到是,阿荣被那玉环小姐接了过去,伏在马背上楼进怀里,非但没有了先前的惊恐之状,还显出特别心欢的样子,兴奋地在玉环小姐的胸前,胡乱抓扯起来。 玉环小姐羞的满脸乍红。幸是处于夜间,不被他人看得清楚。 杨营长命令留下几个人,把方班长与那姓吴年轻夫妇的遗体,就地掩埋起来。 翻了好几座山峰,总算到了劫匪的山寨。杨营长命了傅师爷,把林子均父子,带去一个山洞里关押。 阿荣不舍那玉环小姐,大声哭叫起来,一时中文,一时又是日语,双手比划着,定要跟着少女而去。 玉环小姐嘻笑道:“呸,你这个小囚犯,一路上尽说些稀奇古怪的话,本小姐可是听不大懂。不过 ,现在得要给你说了清楚,本小姐的房里哪里容得你去睡,万一夜间你尿了我的床,如何是好” 见阿荣哭得厉害,又哄他道:“别哭,别哭待姐姐美美睡足一觉,明天再把你从山洞里放了出来,带去玩耍。” 那冈野俊茂与副领事一行,第二天下了船,不敢再乘马车。客轮上的船长与港口费力交涉之后,好不容易才派给了一辆汽车。 路过昨天被劫匪埋伏的地方,扒着车窗向外张望的理枝,突然手指路边一棵小树,对着母亲嚷叫起来。冈野夫人寻声看去,见到阿荣的布娃娃玩偶,挂在了树枝条上,正在随风摆动。她急喊司机停车,要丈夫下去看看。 冈野俊茂下了汽车,走过去把布娃娃从树枝上拿下来,一转身又见到不远处,扔着妻子的披肩,过去捡起。这披肩是昨天在马车上,冈野夫人见到阿荣在林子均怀里,昏昏欲睡,怕他着了凉,就随手盖在了阿荣的身上。 冈野俊茂不由再向前看,猛地见到树丛里面,草草掩埋着几具尸体,脚和手还都全然露在外面,只把脑袋用土盖住。 他愣了半晌,听到副领事在车上着急催促,便无声地叹了口气,回到了车里。 理枝拿了父亲递给她的布娃娃玩偶,紧紧搂在怀里 早晨,林子均被一阵响声惊动。看了过去,见到有两个也是身穿旧军服,像是炊事兵摸样的人,打开洞窟的木栅栏门,送来了几张烙饼,还有一大瓦罐稀粥。 炊事兵在石板上摆好了饭,向山洞的深处喊了一句道:“陈小姐,早饭来喽” 林子均原本就心存疑惑,想到自己和阿荣,一顿饭本不能吃下这么多,原来却是洞里还关押着他人。 昨夜,他和阿荣被推进到洞里,接着扔来一张毯子,木栅栏门的铁链就上了锁。阿荣哭闹了一阵,就在林子均的怀里睡着了。林子均困入在这洞窟里,又惊又乏。他借着栅栏门上,那插着松油火把的光亮,找到一推稻草,也无心察看洞里的周围是个什么状况,便裹着毯子歪躺下来。 炊事兵走了。稍顷,洞中深处,款款冒出一个女子的身影。林子均判断,她一定就是炊事兵在口中,所喊叫的陈小姐了。 陈小姐走到石板跟前,先是自家盛了一碗粥,掰了半张饼。回头瞥见林子均怀里,那抱着的小孩还没醒,就又多盛出一碗,端到林子均的跟前,塞了一张饼在他手里。 林子均道:“谢谢陈小姐” 陈小姐也不答话,独自闷头吃了起来。 又过了没有多大会,听得阿荣咕哝着“哦多桑,哦多桑”醒来,直接用了日语在喊叫爸爸。陈小姐听得阿荣喊叫之声奇异,不由得转过脸来吃惊地看。 林子均虽然也教会了一对双胞胎儿子,学说了不少的中国话,但阿荣除了林子均之外,没有过与别的中国人说话机会,所以这时刚一醒来,还是用了日语与爸爸说话。 陈小姐终于开了口,奇怪地问道:“先生,难道你和这小孩,都不是中国人” 林子均答道:“我当然是中国人。这孩子叫林国荣,才两岁多,是我儿子。”又解释道:“他的妈妈是日本人。我们昨天刚下了船,就被劫到这山上来了。” 陈小姐又问道:“你儿子,不会说中国话么” 林子均道:“我有教过他说中国话,只是还不很熟练”对阿荣吩咐道:“快叫陈阿姨” 阿荣早已经从父亲的怀里钻出来。便用了日本人见面时的礼貌,对陈小姐深鞠了一躬,生硬地叫声道:“陈阿姨早上好” 陈小姐像是很久没有这般高兴过,马上笑道:“孩子快来我这里,阿姨喂你吃饭”阿荣倒也不怯生,乖巧地走到那陈小姐跟前,一口一口被她喂了饭来吃。 吃好了饭,陈小姐征得林子均同意,便把阿荣领进到洞里深处,留在身边解闷。林子均听到陈小姐与阿荣,不时发出欢快的笑声,玩的不亦乐乎。 眼见到了中午,傅师爷找到了洞中来,把林子均和阿荣,还有陈小姐,全都带进到杨营长的房间里。桌子上已经摆好了饭菜,看上去还算丰盛。 阿荣一见到玉环小姐在座,马上就奔了她跑去。玉环小姐格格地发着笑,把阿荣抱到自己的膝上。但她却是把阿荣的两只小手,用力攥住,免得他又在了自己的胸上,当众抓扯一气。 第21章 九峰山上 杨营长盯着陈小姐看了一会,摇了摇头,无奈般地道:“香梅姑娘,你这是何苦呢那山洞里又湿又冷,呆在里面很不好受吧。”然后把一个首饰盒递过去,道:“这是昨日的战利品,里面有不少的东洋好东西,我连女儿玉环都舍不得给。现在是你的了” 林子均想到,这首饰盒由马车上劫得,说不定会是冈野夫人原有之物。 那陈香梅对首饰盒看都不看一眼,冷冷道:“杨营长的礼物倒是送了不少,哪一样不是抢来的。香梅虽然是个舞女,身份卑贱,但清白做人的骨气,还是留了那么一点点,恕不能接受杨营长的好意。” 杨营长哈哈干笑了两声,道:“本营长当年在孙传芳大帅跟前,也算是赫赫有名,若是没有骨气,早就受了人家的收买啦。现今,若不是因为手下这几百号兄弟,过惯自由自在的日子,有个吃饭安身的地处,哪里就会混到落草为寇,打家劫舍的地步。” 陈香梅怨道:“我最恨劫匪。十七岁时,若不是海盗抢了我家船行,杀死了父母,我又怎能孤苦无靠,沦落到上海做了舞女。逢了双亲三年祭日,这次回来了北仑上坟,却又被你掠到这九峰山来,强逼做什么压寨夫人。” 杨营长道:“香梅姑娘此话诧异。若要说到我是月前在你回上海的路途,把你强行带来山寨,尚不为虚。但至于逼你为妻,却从来都是好言相劝,不曾动粗,使出过什么恶劣的手段来。” 又脸色难看地道:“再说这些天里,好吃好喝地款待于你,如不因为你三番五次想逃下山去,本营长又怎会从前日里开始,就忍心把你关进到山洞里去。” 陈香梅语气坚决道:“杨营长就是把我在山洞里,关上个八年十年,香梅还是那句话,要么放,要么杀,总之是宁愿一死,断不能从了你这强盗的心愿。” 傅天坤尖着嗓音,对陈香梅骂道:“不吃抬举的烂货,你一个当红舞女在上海只身混事,还不知道与了多少个男人,同床共枕,做过苟且之事,有何资格在杨营长跟前,装作出一副清高烈性的样子来。” 陈香梅自贱道:“骂得好。我这烂货,不过就是地上的一团草泥,自是免不掉任人践踏c寻欢作乐的命。”随即,又口里带起嘲讽道:“但他们每个,都还算是真身男人,哪能是不阴不阳的阉物与之可比。” 杨营长对陈香梅哈哈笑道:“你好大胆子,敢讥讽我这傅天坤师爷,是个不通男女之事的太监,可知道他原本在大清朝廷里,也曾经官居四品,更是个响当当地大内高手。我女儿玉环虽然年幼,却已拜了他为师好几年,学了不少的独门绝技。” 陈香梅冷笑道:“武功再高,能奈我何。若是此间出手毙我性命,倒是正合了本姑娘连日来的心思” 那傅天坤气得咬牙切齿,阴着脸说不出话来。 林子均看了傅天坤一眼,心想怪不得此人,出声腔调与众有异,昨天又见他身姿轻便,原来是个身藏武艺的太监。 十多年前,清室小皇帝被冯将军逐出紫禁城,这傅天坤无论是几品太监,也只能是跟着被一同赶出。 杨营长问林子均道:“还没有请教你尊姓大名,是哪里人氏” 林子均赶忙回答道:“卑人林子均,家住江阴。此番东洋留学归国,没想到昨天刚下了船,就遇到了诸位好汉下山。” 他如今被劫持到这九峰山上,只能据实作答,不敢得罪,实指望杨营长能谅他没有任何欺瞒之处,发了善心,放他带着儿子逃命。 杨营长听了,也没对林子均再说什么,招呼大家吃饭。席间,只有玉环与阿荣吃得开心尽兴,满嘴流油,大人们却都是一脸沮丧,各怀心事。杨营长更是相当扫兴,自斟自饮,喝着闷酒。 饭毕,傅师爷拿了纸张过来,命林子均向家中写信,交出两千大洋赎身,并警告林子均道:“现钱还未到手之前,若是发现你有心要跑,对不起,就先撕了你儿子那个小绑票再说。” 杨玉环正与阿荣玩得起劲,听到傅天坤发声威胁,有心要了阿荣这小孩的命,不由得怒目圆睁道:“师父要是敢对这小孩下了重手,我定然不能放过你。” 傅天坤嘿嘿笑道:“玉环小姐,我不过是丑话说在前头而已。只要这林先生安分守己,谁能就与他这供咱们吃饭的主子,存心过不去。” 杨营长乐得女儿找到个玩伴,懒得计较她使出性子,对那傅天坤乱发脾气。 林子均写好了信,放下笔来,心中暗自惭愧道:“人还没有回到江阴,就徃家中去信求救,讨要这么一大笔款子赎身,真是厄运连连” 傅天坤把信拿给了杨营长。杨营长看罢,对林子均不住地点头赞道:“到底是留洋回 来的人,真是好大学问。这哪里是在讨钱救命,分明望归心切。有了这封信,你家里的人别说是两千大洋,就是再翻上一倍,也是毫不吝啬。” 林子均看了一眼陈香梅,突然异想天开,大起胆子道:“杨营长,傅师爷,倘是我家人,愿意多付了一千大洋过来,是不是就能也放了这陈姑娘下山” 陈香梅吃了一惊,想不到与这林子均素昧平生,他居然就肯慷慨解囊,要把自己也救了出去。 傅天坤大喜道:“倒是有的商量。”对杨营长道:“这烂货抓到山上都一个月了,依然死心塌地,不领杨营长的好意。依我看,现在既然有人肯替她出钱,眼不见心不烦,岂不是划算得很。” 杨营长却是一脸愤慨,对林子均怒道:“你与香梅姑娘无亲无故,只是仗着家里有钱,就能说什么是什么吗本营长偏不吃这一套。你那两千大洋,多一分也不要。这香梅姑娘,你也别想打了她的主意,我不信就制服不了一个女人。” 傅天坤好生失望,闷着脸不敢再吱声。 杨营长盯着林子均,凝神思考了一会,换了口气道:“林先生,本营长欣赏你仗义疏财,又是个读书人,若肯留在九峰山入伙,这赎金之事无需再提,另拜你为文事一职,负责整饬军纪,如何” 林子均摇摇头,恳切道:“鄙人远赴他国留学,夙愿只在家乡建设纺织工厂,达成实业救国的抱负,恕难从命。” 傅天坤对杨营长道:“此人口出狂言,分明看不起我们这些草寇,留他在九峰山何用。” 跟着又仔细盘算道:“眼下这笔两千大洋赎金,如果真能到手,足够兄弟们在山上维持半年的伙食。我对别人放心不下,打算亲自去徃江阴跑一趟。顺便再去往定山上的太素上清宫,拜见观里的一位弘毅道长,早听说他那里有本碧云剑谱,也正想一睹为快。” 杨营长点头同意。 待见到傅天坤退出,杨营长起身在房间里胡乱走了几步,眼见林子均不愿多说话,陈香梅又是冷眼相待,颇为心烦无奈,便喊了人上来,把他们重新关进山洞里去。 玉环却是要把阿荣,带到自己的房里玩,杨营长也只好由了女儿性子。 林子均与陈香梅再被关进山洞。两人皆是担心眼前境况,不知道杨营长接下来,又该是如何加以为难。渐渐,也就聊到了各自的心酸之处。 林子均刚才就已经听到,陈香梅父母双亡,眼前不过是二十出头,就一个人乱世飘摇,在上海忍辱偷生,做了好几年的红牌舞女,不禁深深为她惋惜。 陈香梅也从林子均的口中晓得,他此次上船回国,不得已扔下另一个双胞胎的儿子,以及叫前田惠子的女人在日本,想他们骨肉分离,定是满怀悲苦。尤其对林子均主动在杨营长面前,愿意拿出一千大洋挺身相救,更是感激不尽。 彼此越发谈的投机,就越发地惺惺相惜,互为嗟伤不已。 天黑之时,才见到那杨玉环领着阿荣,跟在一个士兵的身后,送回到林子均身边来。士兵开了锁,阿荣紧抓着杨玉环的衣襟,赖在栅栏门前,不肯进到山洞里来。 他带着哭腔对杨玉环求道:“这山洞又黑又冷,荣儿怕怕。玉环姐姐放了我爸爸,陈阿姨吧,都去那亮亮的暖和房间里睡觉。” 林子均把阿荣抱起,哄他道:“有爸爸搂着你睡,就不会冷了” 士兵又锁上了栅栏门。 杨玉环向昏暗的洞里扫了几眼,面带不忍地对阿荣道:“这山洞里的确是湿冷的很,可苦了我这小弟弟啦” 她走出几步,转回头沉思片刻,对那士兵道:“你把洞门的钥匙交给我,待会,我找来一床被子送过来,免得夜里真冻坏了那小孩,明天就没人陪我玩啦。” 士兵打趣道:“玉环小姐如此爱惜这小孩家,莫非是要留他今后,在身边做了小丈夫不成。” 杨玉环只想拿到钥匙再说,脸色一红,索性道:“是又怎样快给了我钥匙来,不然定要把你这烂嘴胡言,告诉给我爸爸” 士兵吃了吓,当即不敢犹豫,就把钥匙给了杨玉环。 林子均以为杨玉环一个小姑娘,不过是陡然生怜,送被子过来只是随便说说而已,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陈香梅对林子均道,她在那里面睡的地方,肯定是比洞口这边暖和许多,就让孩子夜间跟了她去睡吧。阿荣立即换出笑脸,从林子均怀里挣脱出来,向陈香梅展开两条小胳臂,笑嘻嘻地要她来抱。陈香梅大乐,欢笑道:“你这孩子,恁是与我缘分不浅” 第22章 在御锦堂 半夜里,不知是在什么时辰,林子均被洞口发出的响声惊醒。 借着松油火把的光亮看去,见到有一个瘦小的身影,开了栅栏门的锁链,扔进一团东西进来。这正是玉环小姐。 林子均吃惊地问道:“都这么晚了,玉环小姐怎么还没有睡” 杨玉环小了声音道:“夜里冷,我送东西过来给你们挡寒。”紧接着,又莫名其妙地道:“我爸爸与众多的叔叔们,今晚皆是喝的大醉。外面的月光好得很,你们可不要趁机逃跑下山哦。” 然后便关紧栅栏门,上好锁,偷偷地笑着走了。 林子均心想,这小姑娘也不害怕,竟是黑更半夜里,一个人摸到山洞里来。 起身过去,捡起杨玉环扔进来的那团东西,发现却是一个小小的枕头,不由得暗自好笑,这一个枕头哪里就能挡得了寒,值得她要夜间亲跑来一趟。 忽又觉得,这被意外送来的小枕头,加上杨玉环刚才的话意,甚是令人蹊跷。抬眼向那栅栏门的锁链看去,分明是钥匙没有拔下。 林子均心中突突直跳,对玉环深夜里的真正来意,就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 等到江寒生把汽车就要开到愚园路,陈香梅已差不多把十多年前的这段往事,向杨玉环全讲了个透细,听得她甚是感到逶迤精彩,曲折生动。 杨玉环笑道:“这中间的许多故事,便是我的亲身经历,今天被陈老板回忆起来,仿佛历历在目一般。但还是有个好大疑问,陈老板是因何,就又做了阿荣的母亲呢” 陈香梅道:“当年,承蒙玉环小姐暗中放了我们,趁着月光逃离九峰山。我回了上海,就继续做起舞女的行当。但没有过上半个月,林子均就带了阿荣找到我,说是他父亲坚决不容把这小孩留在林家。” 杨玉环问道:“却是为何,阿荣可是他的亲孙子啊” 陈香梅叹了口气道:“林子均的爷爷,与北洋舰队致远管带邓世昌,乃是莫逆之交,甲午海战之后,深恨日本人无比,把儿子的名字也改叫了林世昌,以示念念不忘国仇。” 杨玉环赞道:“真是一个有骨气的中国人” 陈香梅道:“是呢所以当林子均对父亲言道,在日本认识了一个叫前田惠子的女人,且还生下了一对双胞胎,那林世昌当场气得大口吐血,差点没有立时丧命。” 杨玉环蹙眉道:“如此说来,阿荣岂不要受了连累” 陈香梅道:“正是。林子均见到父亲,实在是容不下阿荣留在跟前,只好送到上海求我收留。他过后没有多久,就被家里相逼,娶了现在的林太太,再要去日本的念头从此就成了泡影。再有几年之后,林子均知道我带着阿荣生活艰难,就帮我盘下大新亚舞厅,从此我们母子相依为命,只是要一直瞒着这孩子的身世。” 杨玉环听毕,唏嘘不已。 说话间,汽车开到了赌场门前。 进去上了楼,陈香梅一眼瞧见阿荣,立时垂下泪来。阿荣笑道:“姆妈,我好好的呢。”陈香梅愁肠百结,忧闷道:“你可知,曹探长前几日就带了巡捕找到家里,说是工部局要通缉你呢,还说要你前去投案,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阿荣不在乎道:“让他们通缉好了。傅夫人已为儿子做好安排,下午就能离开上海,躲得远远去。此时接来了姆妈,好歹是见上一面,免得放心不下。” 陈香梅急问道:“是要躲去哪里”阿荣笑道:“说来巧得很,正是林叔叔所在的江阴城里。” 那天,阿荣在电影公司摄影棚刺伤田叶之后,与蒋平匆匆逃离。那蒋平的家,自然也不是两人的落脚之处,就简单带上一些东西,投奔到傅夫人的赌场这里。傅夫人当即收留,要二人先在赌场里躲上几天,再做长远打算。 然而风声日紧。那田叶的父亲是知名大学校长,通过上海保安司令部向工部局施压,定要将阿荣尽快缉拿归案。御锦堂在苏州c江阴,都开有分号和赌场,傅夫人于是决定把阿荣和蒋平二人,送去离上海更远的江阴,既有了可靠的藏身之处,又能帮着打理那里的事务。 陈香梅心中暗想,阿荣这次前去江阴,实为戴罪潜逃,非同与几年前“一二八”战事躲难。自己既然向林子已是瞒过阿荣失踪几个月的消息,如今有愧于他,接下来就更不好把阿荣要去江阴,再告诉给林子均了。 她叮嘱阿荣道:“荣儿,你受傅夫人遣派,此去江阴做事,那赌场里人多繁杂,务必要收了性子,谨言慎行,万不可再惹出是非来。” 阿荣答应道:“姆妈放心就是” 陈香梅想了想,不放心地又道:“再就是,你现今身负逃犯之名, 只可少在人前晃动,林叔叔那里也要尽量避得远些。不是不要你见,是能不见则不见” 阿荣对陈香梅所言,林叔叔“不是不见,能不见则不见”这句话,很是不得要领,还以为在顾忌他,因是刺伤田叶而名声不好,怕连累了林叔叔。他当下拿定心思:姆妈既不认这林叔叔是我的父亲,要我在江阴躲着不见,今后视他与路人无异就是。 唯一让他感觉很不滋味,那林叔叔家里去不得便也无所谓,但阿英就在林太太身边做丫头,可惜连她也不能找了玩。 陈香梅临走时,阿荣没有忘记从皮箱里,找出瞿先生送给他的英文字典,还有那支自来水笔,要她一定要保管妥当。 这天深夜,阿荣与蒋平便被江寒生送到码头,搭上了一艘去往江阴的货轮 御锦堂江阴分号,设在城里一处俗称庙街的地方,有前后两院。前院建有两层楼,一层是花烟馆和赌场,二层是小戏园和几间茶室。戏园不大,只能容纳几十名听众,常演些折子戏c评弹之类。阿荣和蒋平初到之时,就被安排负责二楼的差事。后院则是居室与客房。 他们两人都在演员训练班上过课,又在电影公司混过事,所以管起戏园子来并不陌生,阿荣有时起了兴致,也会到戏台上投观众所好进行串场,表演小时候跟着杏花c银花学过的弹唱小曲,常引得满堂喝彩。没过半年,二楼就被打理的井井有条,生机盎然,连带着一楼的赌场c花烟馆生意,也跟着日益兴隆起来。 傅夫人闻报,趁着带上江寒生等一干人马,前往无锡游玩太湖之际,有意多绕了些圈子,前来御锦堂江阴分号,察看这里的运况到底如何。待见到此间,果真是旺盛蓬勃一片,阿荣办事又细致周到,她大为满意,赞不绝口,随以堂主夫人的身份,当即提升阿荣为保事之职,今后掌管江阴分号一切事务。 原是这御锦堂,自堂主c副堂主以下,分设为统领c司事c保事c甲事若干,等级分工由来已久,相当明确。10人为一甲,10甲为一保,司事则有小有大,管得三保c五保不等,统领是介于司事与副堂主之间,掌管一省或若干分号。 阿荣既被封为保事,虽然江阴属于小分号,手下也有了好几十人。蒋平也被提为甲事,听命于阿荣。 晚间,傅夫人命令摆宴,齐聚道贺阿荣小小年纪,就晋身为了御锦堂江阴分号的保事。 饭毕之后,众人皆去休息,傅夫人回到客房,命令身边的月儿姑娘把阿荣叫过来。这月儿的父亲便是江寒生,她被傅夫人留在跟前使唤,视作自个亲信,不离左右。 傅夫人稍醺,随意地歪靠在椅子上,对阿荣道:“陈保事,我此番临来之前,特意去过大新亚舞厅一趟,问陈老板否就有话要转告于你。陈老板言,只要你在江阴平安无事,她也就放了一百个心啦。” 阿荣谢道:“是因为靠了傅夫人的安排,我和蒋平才有了容身之地。我姆妈对傅夫人,也自是感激不尽” 他此间见到傅夫人,微醉之中略带倦慵,似是睡莲花开半夏的动人,瞧得过瘾,忍不住殷勤道:“承蒙夫人厚爱,今日里又提拔我做了御锦堂的保事,今后但凡有事安排下来,小的必当犬马效力,终身侍奉报答。” 傅夫人尽显欢愉之意,咯咯笑道:“说得恁是动听,合着就是本姑娘前生,就该欠了你似的,不止一次两次地偿还” 忽觉“本姑娘”无意叫来很有不妥,又见阿荣像是受了此话牵动,眼睛眨闪疑惑地看向自己,欲要竭力弄明白什么,赶紧又改口道:“本夫人的意思是,第一天在愚园路那里初次见面,你就与赌场的兄弟好一场对打,当时就不该对你手下留情呢。” 阿荣道讨好道:“说的是,夫人出手干净利落,只需蜻蜓过水,小的就动弹不得,毫无招架之力” 傅夫人问道:“我那天见你一脚,便把堂主的侄子踢翻在地,似是被哪个高人有过指点,练过几招的狠功。” 阿荣听到傅夫人赞他,乐得在她跟前有意卖弄,道:“若说这个高人,此去不远的定山,有一座太素上清宫,那里的主持弘毅道长,便是我的师父。只因为我姆妈有讲过,在江阴须是尽量免人接触,所以虽然来了已有半年,也还没有去过道观探望他老人家。” 傅夫人欢喜道:“我与那弘毅道长也是相熟得很,没想到,他竟会做了你的师父。” 见阿荣一脸惊异,随解释道:“我那堂主男人傅天坤,陈保事至今还没有见过。弘毅道长与他,原本就在齐云山上,同出一个师门。我此次来到江阴的另一个目的,就是奉了堂主之命,请弘毅道长能肯借出碧云剑谱,容我看上几眼。” 第23章 碧云剑谱 阿荣实在难以弄得明白,这碧云剑谱,到底是个何等神秘之物不仅那日人中村登c中村恒泰叔侄,要使出手段,在太素上清宫的道士里收买内奸,意图据为囊中所有,如今连着傅夫人也受了堂主的差遣,欲要一睹为快。 他好奇道:“傅夫人刚才所讲到,要向弘毅道长借看碧云剑谱,却是为何难道这书里,是要教着什么长生不老的法子么。” 傅夫人笑道:“哪里碍着什么长生不老这碧云剑谱乃是道家祖师爷华阳真人吕洞宾,以他多年的用剑心得,去繁捡宜,编成了12路应敌剑法,精致奥妙,皆为要诀,若是练成了其中的一路,便能破解当今江湖上,人们使传的所有剑道,当真是一剑在手,天下无敌。” 接着,皱眉又道:“其实我看不看这书,倒也没什么打紧,只是因为堂主对这碧云剑谱神往已久,每回与弘毅道长见面,免不得便要张口索看一回,但从来都被弘毅道长辞令相拒,称是碧云剑谱早已流失多年,连他自己都没有亲眼见过,弄得师兄弟两个好不大快活。” 阿荣想了想,异想天开道:“也说不定,弘毅道长对傅堂主所言为实,那碧云剑谱真就早没了下落,连累了傅夫人会是白跑一趟。” 傅夫人神秘一笑,道:“陈保事有所不知,在咱们御锦堂里也有个宝贝之物,乃当年从宫廷御医房,暗地里流出的药膳宝典,今世间仅此一册。我听闻弘仪道长乐于医术,此次便带了这个杀手锏来,与他交换对看。他若是在本夫人跟前,拿不出那碧云剑谱来,也休想看到我这药膳宝典。” 阿荣拍掌道:“我那时留在上素太清宫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净见师父终日捣弄什么针灸拔罐,中药补身之类的手段,他爱医道甚于打坐念经。”拍起马屁道:“原是堂主夫人,早拿准了我师父的命脉,提前就布下准备,当真想得周到无比,此计又高又妙,赛过诸葛亮智收姜维。” 他这马屁拍到了十足成色,听得傅夫人咯咯发笑,不仅醺意顿无,还神采焕然。 她对阿荣道:“你如今做了江阴分号的保事,自是要有几分本领,能镇得住属下。虽是以前,你跟着弘毅道长学了些手段在身上,看上去却是肤浅不精。我不善剑道,但对施展轻功绝尘之技,如何运得掌力,徒手擒拿敌人,粗略有些懂得,现在有心传你一二,也好危难之时绝境求生,如何” 阿荣大喜,立即带上感激之意,恳求道:“堂主夫人恩德无尽,若是此时不倦,外面月光亮如白昼,现在就能出去垂教一番,最好”他有心跟着这俏丽美貌的傅夫人立刻学练,不管武功讨教得怎样,可是远比了不苟言笑的弘毅道长,起劲十足。 傅夫人当即应允。 两人在后院里寻得一块静偏之处,傅夫人对阿荣先是演示了轻功绝技。但见她纵身一跃,身子飞舞出去,便跳上了那丈把的高墙,随即轻盈翻转,又稳稳地站回到阿荣的跟前,着瓦不响,落地无音。随后,她又一手叉腰,一手对着阿荣劈胸出掌,在离他两寸的地方瞬间收住,呼呼风声之中,阿荣向后趔趄了两步。接着再有,傅夫人臂膀伸出,阿荣脖颈来不及抽回,便双膝跪地。 做完这些,傅夫人呼吸依旧平稳如初,毫无任何粗气大喘。阿荣五体投地,尽管不宜大声叫好,却也忍不住拱手抱拳,连连小声道:“见识了见识了” 之后,傅夫人便教会了阿荣如何使得穴守丹田,意气相合,把握出掌力道,以及怎样瞬间锁住敌人颈肩,不被还手,逐一对他详加讲解,并以身示范进行对练。 差不多练就了两个多时辰,阿荣渐渐气力难支,脚步也有些杂乱起来。但傅夫人毫不心软,依旧令他多做操练,势必能把自己这个靶子摁倒在地一回。 阿荣拖延傅夫人不得,只得强撑着再次展延臂膀,欲要上前揽了傅夫人的脖颈,但一对胳臂终是无力上抬,伸手去抓,无奈扑在了傅夫人的胸上。 傅夫人吃了阿荣在胸前一抓,心里发颤,腾地红了脸,身子纵后一跳,退出好几步远。 她只道阿荣是存心冒犯,怒目圆睁,骂道:“与儿时无异,改不掉的这毛病”但声音小到只有她自己,才能听得清楚。 阿荣双手落空,见得傅夫人嘀咕了一句,说了什么并未听清。他呆呆发愣,明知已经有所失当,却是不知道该如何认错才好,傻了眼只等傅夫人发落。 傅夫人心中苦笑,暗道:“明知阿荣这小鬼,两岁多时就喜欢抓人胸怀,现今却还忘不了对他投缘。眼见这一切,可都是玉环我自找的没趣。只是我如今,有了这堂主夫人的虚名,阿荣也长就一个十六七的俊俏小男人,今后可是不能乱了分寸,收敛住自己的任性才好” 忽然听得外面,有了鸡叫司晨,接连打鸣 之声。 傅夫人对阿荣道:“都已经过了三更啦陈保事,今日教你武功,也就到此为止,今后且要艰苦锻炼,不要枉费我对你一番心思。明天去徃太虚上清空,见过弘毅道长之后,无论那碧云剑谱是否如愿看到,我都要直接回去上海。” 阿荣不安道:“我因为姆妈有言在先,不能陪了堂主夫人去往定山,万望恕罪。” 傅夫人笑道:“陈保事不必为此介怀,自己保重就好。我见了那弘毅道长,当然也会对他瞒了你的现况呢。” 言毕,拍了拍阿荣的肩膀,妖娆的身姿在月光里拖着长长的影子,款款而去 又过了一年有余,进入到了夏天。 阿荣这日与蒋平来到江阴码头,去接一批上海运来的烟土,发现有无数的军舰,开进到了江面上。军警已经封锁了码头,客轮停驶,民船也不得进港。两人守了很久,也没有见到送货人出现。 又过了几天,阿荣见到街面上开始有军人涌现,且是越来越多。御锦堂江阴分号的生意,开始惨淡下来。 先是楼上小戏园的观众,稀少到只有七八个人,只好停了不演,接着赌场的客人也鲜有过来,仅能开上几桌牌局。又因为烟土没有接到手,一层的花烟馆首先歇了业。 阿荣命蒋平与几个手下,外出打听局势变化,得来的回报是日本军队在北平城外,已经悍然发起进攻。如今江阴城里,皆是人心惶惶,生怕不久之后,战火就会烧到南方过来。 阿荣最为担心的是,日本军队会不会如“一二八”那样,在上海也挑起了战事,波及到大新亚舞厅,令姆妈陈香梅无处可奔。 他正烦躁不安,见到有两个客人上了二楼,进去一间茶室。一位身着西装,另一位则身着道袍。认真看去,全是自己认得,竟是上海北四川路众联斋书店的张先生,以及五年多不曾谋面的弘毅道长。 阿荣想不得许多,掀起这间茶室的门帘,便闪身进去,分别招呼道:“张先生师父” 张先生与阿荣只有两年多未见,一眼就能认了出来,惊喜道:“陈兄弟,你怎么会在这里” 弘毅道长听到阿荣喊了声“师父”之后,顿了片刻,才算记起了当初的这个挂名弟子,也跟着问了同样的话:“荣儿,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江阴” 阿荣局促道:“我来了江阴两年啦,如今任了御锦堂江阴分号的保事,掌管着这里大小事务。”对弘毅道长鞠了一躬:“请师父原谅,徒弟因是在上海伤了人,身不由己,所以一直没有敢去道观里看望您。” 弘毅道长叹道:“本道那时就知道你缺少约束,终究还是闯了大祸出来。”又问:“到底是伤了什么人,竟要一直这般躲着。” 阿荣看了张先生一眼,道:“这件事,大概张先生早已经听说了。” 张先生点头,拧眉道:“你从电影公司逃了没有几天,袁导演就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我,也难怪你一直要远离上海避难。那田叶被你一刀下去,半个脸留下深长的疤不说,还瞎了一只眼睛,再拍电影已经绝望。听说他如今去了工部局警务处做了侦探,一门心思就放在了要抓你报仇。” 阿荣吐了一下舌头,满不在乎道:“想要捉我的人,何止田叶一个。我才不会,轻易就被什么人给抓了去呢。” 却又吞吞吐吐道:“张先生,我懂得你是在那个线上做事的人,肯定能知道很多的重要事情。听说日本军队已经在北平开战,以你的判断,会能打到我们这里么” 张先生道:“陈兄弟心里有话,直接说了就行。弘毅道长不是外人,一直就在为我们做事。至于你问到日本军队会能打到哪里,我可以这么回答,强寇企图亡我中华,蓄谋已久,唯有国人不屈抗争,才有民族生存之路。” 转而,似是注意到弘毅道长颇有凝重之色,便又笑道:“弘毅道长尽管放宽心,这位陈兄弟,深受瞿先生的教导和信任,早就知道我在上海的工作背景,也为组织上做过很重要的事,算是自己人了。我们两个今日选在这里接头,虽是恰好被他撞见,相信绝不会能被出卖。” 弘毅道长挥手在阿荣的背上,拍出一掌,大喜过望道:“好徒弟,你竟能识得瞿先生,真有福气。我最敬佩瞿先生你能受他培养,肯为国家出力,算是为师当初没有看错你。刚才你说到,已在御锦堂江阴分号做了保事,为师还很有些不以为然,清楚这御锦堂乃是上海的一大帮会,生怕你被圈进了黑道。” 阿荣道:“正有一件要紧的事情要问师父,不知道那太素上清宫,是否就藏有一本碧云剑谱,不仅御锦堂的堂主夫人,之前说过要看,连日本人也有得到消息,专门在师父身边收买了一个内奸,可千万要当心了。” 弘毅道长沉吟了一下,道:“这碧云剑谱确实是有的,不过为师早有提防外人觊觎之心,没有放在太素上清宫里,而是数十年前就存于别处。至于你说到在为师身边,那群道士中间藏有日人的内奸 ,还真是没有料到,今后只能暗中留意。” 阿荣听得弘毅道长如此一说,不由得为傅夫人一阵惋惜,足见她上次白费了心机,不曾看过碧云剑谱半眼。 第24章 战灾殃身 进到八月份,也就是阿荣在二楼的茶间里,偶遇张先生与弘毅道长两人接头后不久,上海那里就传来惊人的可怕消息,日本军队“813”已在闸北的八字桥一带,发起了全线进攻。 江阴要塞那里,已经沉船封江,经常会有日机飞来侦察,投放炸弹。 这段时间以来,阿荣不知道姆妈陈香梅在上海,以及大新亚舞厅到底状况如何,本来就一直处于焦虑之中,此番“813”开战,更是让他忧心如焚。 江阴城虽小,但街边依然到处可见,那些流落过来的成百上千难民,拖儿带女,好不凄凉。 这天,忽有一辆中型吉普军车,开来庙街的赌场门口停下,车里跳出数个全副武装的士兵,护拥着一位不到三十岁的年轻军官,点名要见这里的陈老板。 蒋平见状,赶紧把阿荣找过来相见。 那年轻军官的一个随从,问明了阿荣和蒋平的身份,拿出一张军事通告来。只见上面写道:因战时所需,兹令江阴保安旅林国安副团长,前往巡视勘查辖区各医院c学校c商号c旅店等,若有必要,就地明告征用,备案上报。此令 下面的落款是,保安旅旅长沈锦龙,盖有江阴城防司令部的通红大印。 阿荣当然知道,这沈锦龙便是沈瑞丽的父亲,江阴要塞原先警备区的那位沈团长。 林国安打量了一眼阿荣,问道:“陈老板,这上峰的通告你都看得明白吧,林某是奉命行事,你有什么疑问吗” 时隔多年,林国安当初只是在沈团长营房里,与少年的阿荣见过短暂一面,如今已毫无印象可言。但阿荣却是对林国安的名字,记忆犹深,只因他是林叔叔的亲侄子,无形中就有了亲切之感。 阿荣道:“欢迎林团长光临小店视察。但凭长官随意勘查,即刻裁决征用”有意把中间的那个“副”字,也给拿掉了。 他寻思赌场眼下的生意,入不敷支,每天才见十几个客人光顾,与其这样耗着,不如借口被军队强行征用,便好临时关门歇业。自己也好与蒋平,趁机溜回上海查探风声。 林国安哪里摸得透阿荣此时心思,满意道:“你这位陈老板,倒是干脆利落得很,令人欣赏。” 他由阿荣引路,把楼上楼下c前后院都走了一圈,便指示随从道:“此处房屋数间,宽敞明亮,周围院墙也还算是坚固,应该报告给沈旅长,建议把他的司令部,不如就迁到这里为宜。现今驻扎在炮台下面,目标太过扎眼,很容易就能遭到敌机轰炸,很不安全。” 随从应道:“林副团座高见,我现在就去布置,马上画个草图出来。”带着两个士兵忙活去了。 阿荣不安起来,急问林国安道:“林团座,你们该不会是要把这里全给征用了吧我毕竟还有好几十个兄弟,得给大家留个睡觉的地方。” 林国安竖起眉毛,不快道:“陈老板,都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你怎能还要讨价还价。真要打起仗来,这些家伙们还不是一哄而散,各奔自家逃难。” 似是觉得又不能说的太绝,对阿荣和蒋平各看了一眼,格外开恩道:“眼下正是用人之际,你的这些手下里,要是真有胆大不要命的家伙,不妨直接补充到我们保安旅。至于陈老板你们两位,我现在就做了主,分别给个班长c副班长干干。” 阿荣和蒋平全慌了神,异口同声地申明,两人都不是当兵的料,谢绝了林国安这突出其来的好意。 林国安勃然变色,斥道:“废话少说,现今非常时期,本副团长此言一出,便是军令如山,岂能容得你们抗拒不遵。”他命令身边的一个士兵:“廖排长,回头把陈老板他们这两位,登记在本团的名册里,明日就带去新兵连里受训” 真就是战灾殃身,阿荣和蒋平立时傻了眼,不敢再有吱声。 林国安临上车时,特地把廖排长留了下来,负责监视状况,以防生变。 阿荣与蒋平躲在房间里,密商了半天,一致想法,决不能束手无策,就此稀里糊涂当了兵,沦作炮灰。 当晚,阿荣命摆了几桌宴席,所有手下兄弟到齐,大吃大喝之后,吩咐把烂醉如泥的廖排长绑上,嘴里填满一团烂布,扔进到一个屋子里。接下来要蒋平带人,抬上事先备下的两筐钱来,有金条c法币,也有大洋。 他起身道:“各位弟兄都已知晓,江阴分号如今已被征用,所有的现款都在这里了。本保事一视同仁,人各均摊,请大家拿了钱连夜离开,以后各安天命。御锦堂江阴分号就此散伙” 然后凄然落座,再无别的言语。 直等到下半夜里,阿荣见到所有人都已陆续走尽,才与蒋平上了早前花了高价 ,就雇下的一辆马车,向东直奔上海而去。 第二天行至福山,已离了江阴六七十里。见到前面,有大批军队缓行。 一个军官喊住马车,操着四川话道:“格老子,终于也有了车可乘啦”不由分说,便招手命了士兵一拥而上,把阿荣和蒋平拽下马车,搬了几挺机枪c辎重上去。 蒋平眼见情势不对,向那军官的手里塞给几枚银元,低声求道:“长官开恩,我们急着回家办事,路上延误不得。” 军官瞪了眼睛道:“搞不醒个啥子活么,格老子是要奔了前线去送命,岂是你这几块钱就能打发掉。”他嘴里这样说,那几块银元还是揣在口袋里,然后欠起屁股坐上了马车。 有几个伙夫模样的士兵,不容阿荣和蒋平空身闲着,纷纷把自己肩背的炊具,卸出了一部分,挂在两人的脖颈之上,任凭他二人胸前“叮叮当当”地撞碰作响,看押着徒步而行。 走了两天,这支四川过来参战的部队,终于顶着隆隆炮声,抵达上海既定防区。刚筑起战壕,还没有等到有喘息的功夫,就有炮弹倾泻而至,随后便有多辆日军战车,耀武扬威,向着前沿阵地扑了过来。 阿荣与蒋平,本以为帮着挖了战壕,就能脱身而去。但此时周围都是爆炸之声,不知该奔向哪个去处才好安全,只能原地趴着不敢乱动。 忽有一辆日军战车,炮口冒烟,眼瞅着就要冲过战壕。那个之前抢了他们马车的军官,大喊一声“拼了命啦”,带上两个士兵一跃而起,向日军战车抛出好数个炸包。战车应声火光冲天,但那军官连着几个士兵,也全都倒在了血泊之中。 激战了几个小时之后,日本军队才在傍晚时后撤,暂时停止了进攻。阿荣推了推蒋平,两人转头后爬。爬出几十米后,前面是条小河,刚直起身来,立刻有声音叫道:“穿经打斗的乱跑,不怕流弹炸飞了你们两个。” 寻声望去,在河边一棵断树下面,坐着个正在抽烟的伙夫。 这伙夫几天来,一直拉带着阿荣与蒋平帮着扛东西,砍柴生火,管些饭吃,也算是临时相熟。他把两人叫到跟前坐下道:“天还没有黑透,日本军队手里的家伙长了眼睛,可是厉害得狠,瞄见人影就能开枪。” 阿荣以为对方是在有意吓唬,问:“伙夫长官,你是不是还要留着我们,帮你砍柴烧饭”伙夫笑道:“儿个瓜娃子,人生的俊溜,心眼可是不怎么好使。只要一点火,还不是一顿炸弹就揍了过来,连脑袋也掉在锅里。” 话音没落,就听得“嗖”的一声响,伙夫脑袋一偏,就歪倒在地上。阿荣伸手摸去,粘满一团热乎乎地鲜血。他赶紧摁下蒋平,一起趴在了地上。 终于熬到了夜深人静,两个人才敢沿着河边向南摸去。 之前就听说过对面的日本军队,是在北面的川沙登陆,所以蒋平据此推断,此去南行不过三十里,跨过铁路,便能找到他在松江火车站不远的家。 果不出蒋平所料,第二天太阳出来没有多久,又走了一段路程,眼前还真就看到一条铁路。很快,蒋平就带着阿荣,见到了自己的母亲。 蒋母多年身患重病,虽是许久没有见到过儿子,依然责怪他不该这个时候回家来。 她说到,松江这里也到处都是军队,日本人说不定很快就会打过来,蒋平还是躲在上海的租界,那里是西洋人的地盘,日本军队肯定不敢闯了进去。 阿荣在蒋家吃罢午饭,决定马上动身回上海。 他临行前,除了留够一百多块钱作为路上的盘缠,就把这两日一直暗别在裤裆里的金条c大洋,全都拿出送给了蒋平,以备他为奶奶养老,母亲看病所需。 蒋平自从那次见过陈香梅,知道她是大新亚舞厅的老板,才晓得阿荣原是有钱人家的阔少爷。当下也不客气,就全收了下来。他对阿荣道,过几天就会把奶奶和母亲带去上海租界,以避开松江这里即将燃起的战火。 阿荣按照蒋平的指引,找到了松江火车站。问了售票处,幸好没有完全停运,几小时之后,就有一趟由杭州方向开来发往上海的班次。他一夜没睡,此时又困又乏,眼见时间尚早,就背靠站台上的一根电杆,顶着头上的烈日,坐下去闭住了眼睛。 睡了不知有多久,有人用力一脚把他踹醒,胸口被抢顶住。阿荣向上抬头一看,竟是前几天在赌场里被有意灌醉,然后绑了起来的那位廖排长。 廖排长怪笑道:“陈老板倒是睡得自在,想不到能在松江这里,把你这逃兵给抓住”命令阿荣:“快点爬起来,跟我去见林副团长。” 第25章 天降横祸 林国安坐在一辆吉普军车里。 他眯着眼睛,对站在车边的阿荣看了半天,不阴不阳道:“陈老板年龄虽小,手段却是高明,居然一夜之间人去楼空。如今还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只得把你以逃兵论之,送军法处严惩不贷。” 阿荣辩道:“林团座,你可不能草菅人命,我连军服都没有穿过,何以冤枉是已经入兵。难道对我们平头老百姓,自家出来逃难,也竟能按逃兵论处” 军法处是个什么东西,他从来没有听说过,但此时既已被抓,如果不讲点道理出来,岂不是太过无辜吃亏。 廖排长对阿荣蛮横道:“住口,林副团座金口玉言,若说你是个兵,那你就是兵,有什么冤枉不冤枉” 记起曾经被绑一夜,又有臭烘烘的烂布塞进嘴里,就向林国安建议道:“这小子心里不服,竟敢顶撞与你,不如把他捆了,弄一把乱草堵上他的嘴,免得沈旅长过来时,听他胡言乱语。” 阿荣听了廖排长这么一说,吓得赶紧道:“别,别我一句话也不说了就是。” 林国安当然也明白,廖排长是有心报复这陈老板,摆了摆手,只同意把阿荣绑了起来。 廖排长得令,解下腰间的皮带,把阿荣的胳臂向后拧住,就给捆住了双手,还故意抽勒的很紧,疼的阿荣不住咧嘴。 其实以阿荣向傅夫人学得轻功手段,他刚才时,也有打算过跳蹿了车顶,奔向之前瞄好的一片小树林。但又想轻功再快,也赶不上子弹飞得快,所以才没敢冒险。 现在又听得廖排长无意说出,那沈锦龙旅长待会要过来,不由得又松了口气,只要提及到两个相关重要的人,便能化险为夷,一是先向沈旅长端出他的女儿沈瑞丽,二是见机行事,向林国安端出他的亲叔林子均。 过了一会,见得有一趟由南向北的列车开过。听到列车员打着铃,扯起嗓子喊道:“去上海的乘客,上车啦”阿荣眼巴巴地望去,心里苦道:完啦,这可是今天最后一班开往上海的客运火车 林国安从阿荣的表情里,像是看出了他的心事,感兴趣地问道:“看你这样子,是想要去上海么” 阿荣没好气道:“人都被你们扣在这儿,还去的成么。”忽又觉得不能冒失,这林国安此时可是不好得罪,便又赔起笑脸道:“报告林团座,小的是要回上海向御锦堂总堂秉明,江阴分号有幸被贵军征用,这是大大的好事,多多益善” 林国安笑道:“你年龄虽小,嘴皮子上的功夫却很了得。到底多大年龄” 阿荣回道:“十七了。” 林国安点头道:“也还不算是个大人。我说了实话吧,你那里的赌场虽然已被征用,沈旅长还没有来得及搬过去,就紧急奉命带上全旅官兵,昨天连夜赶到松江这里布防。” 过会,又有一趟火车鸣笛进站,却是从上海开过来的一趟军列。林国安赶紧跳下车,对廖排长命道:“你留在这儿看着,我去接沈旅长。” 此后不久,就见到林国安从远处招手。 廖排长赶忙把阿荣推搡进吉普车旳后箱里,与司机开车迎了过去。那沈锦龙旅长不知是与什么人,好一阵地握手寒暄,又互致军礼后,才各自上车。他见到阿荣背负双手,蹲坐在汽车后箱,向林国安问道:“这是什么人”林国安答道:“刚抓住一个逃兵。” 沈锦龙气愤道:“还没有正式开战,就出现了这种无耻的懦夫。命令军法处当众执行枪毙,以儆效尤” 林国安没敢立即向旅长回话。而是不安地在想,如果真把这个十七岁的孩子,就当做了逃兵处置,取了他的性命,自己岂不是伤及无辜,良心难安。 在车后箱里阿荣,倒是没有被沈锦龙的枪毙命令吓住。他情知这沈旅长定是还没有认出自己,待会一下车,等到说出“沈瑞丽”这三个字的名字来,马上就能峰回路转,得以上宾礼遇。 沈锦龙对林国安道:“刚才与我在车站分手的,是一起去上海保安司令部,参加作战会议的黄师长。我们作为他那个师的左翼防守,共同的对手,是日军的前田旅团,属于一支配置完整的精锐部队。听说旅团长前田平治,出身于大阪的华族世家,曾在关东军服役多年,素以作战勇猛而著称。” 林国安担心道:“咱们原本就属于地方保安部队,与正规军尚差一大截,何况是面对日军的精锐之师,首先在装备上就已经吃亏不少。” 沈锦龙道:“面对强敌,当然免不掉会有一场恶战。唯有以死报国,绝不后退半步。” 吉普车在旷野的公路上行驶。 眼见就要开到了驻地,前方的天空上,突然钻出两架日本战机。沈锦 龙命令,赶快开到一颗大树下面躲避,但为时已晚。日机先是俯冲下来,连着发射一阵子弹,司机瞬间毙命,伏倒在方向盘上,冯锦龙也肩上受了伤。接着又听到呼啸之声,几颗炸弹跟着扔了下来。吉普车撞在树上,颠簸了几下,在滚滚浓烟中掀翻在路边。 日机又盘旋了两圈才飞走。 阿荣从吉普车直接就被甩了出来,幸好是滚落在几米外的一条浅水沟里,得以安然无恙,只是嘴里啃进了几块泥巴。他有惊无险,心中骇道:乖乖,还真是横祸就能自天而降,这好好的命可是不容易捡了回来 再看车里的其他人,林国安首先钻了出来,但不知是脑袋中弹,还是哪里擦破的厉害,满脸血乎乎的。他抹了一把模糊的眼睛,转回身又把沈锦龙从车里拽拉出来。沈锦龙捂着肩膀,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而那坐在前排的廖排长,双腿被座位和车门挤住,卡在里面动弹不得。 林国安拔出腰间的军用猎刀,割断了捆索阿荣双手的皮带,命他与自己一起联手,两人费了半天的劲,才把廖排长给架了出来。好在这廖排长身体结实,活动了一下上下筋骨,半点事也没有。 此去驻地还有好几里地,原来的吉普车已不能再开,沈旅长肩膀带伤行动不便,林国安命令廖排长跑步回去,带了一辆车过来。 廖排长离开后,阿荣看到林国安的头上还在向外冒血,心疼他是林叔叔的亲侄子,记起自己刚才一路上,在车里蹲座过的军用医药箱,便拿了过来找出绷带,为林国安脑袋上的伤口进行了包扎。 他接着又拎起药箱,来到沈锦龙的跟前问道:“沈旅长,请容我察看一下你的伤势” 等沈锦龙点了头,阿荣扒开他的军装,见到有颗比蚕豆梨还宽的子弹,一半插进肉里的深处,一半露在外面,嘶嘶地吐着血沫。 阿荣笑道:“吓,好大一粒枪弹,幸好没能全打进去,还留着屁股呢。”然后毫不迟疑,张嘴就用牙齿把子弹给咬了出来。沈锦龙疼的大叫一声,但肩膀顿时感觉轻松许多。阿荣为沈锦龙处理好伤口,顺手就用绷带和纱布,又为他做了一个三角吊带。 沈锦龙看了阿荣一眼,奇怪地对林国安问道:“这个逃兵叫什么名字,像是很懂些外科救护,该不会是个医官吧” 林国安答道:“我只晓得都喊他叫陈老板,身份是上海御锦堂江阴分号的头头,至于名字叫什么,还没有仔细问过。”然后就把怎样征用了阿荣的赌场,以及因何又在松江车站意外把他给抓获,如实予以报告。 沈锦龙听了,对阿荣好笑道:“原来不过是一个假逃兵,还真不好拉回去,就立即执行枪毙。” 盯住阿荣认真地看了一会,目光里忽然带出一种不可思议,无法相信自己地试探道:“看你岁数不大,该是与我女儿年龄相仿。你是叫什么名字” 阿荣鬼了脸,笑嘻嘻地道:“旅长要打听我的名字,待有见道沈瑞丽,可就是一清二楚了”沈锦龙顿间恍然大悟,大笑起来:“哈哈,你这定山上的小道士,为什么就不早一点提醒我,你是瑞丽的一班同学陈国荣。” 林国安也顿时想了起来,当年“一二八”战事时,二叔林子均收留了一个来自上海的陈公子,名字就叫做陈国荣,因为在家里打碎了爷爷收藏的唐代青瓷瓶,才被送去了太素上清宫。自己后来也在江阴要塞警备区,短暂见过一面,只是当时并不曾过多留意,想不到眼前就是那孩子。 沈锦龙问阿荣:“我听瑞丽说过,打你被虹口日语学校开除后,你们两个就再没有见过面。她去大新亚舞厅找过你许多次,问询你的下落,但你妈妈一直守口如瓶。这又为的是什么瑞丽一直对此感到伤心不已。” 阿荣道:“沈旅长还记得那个叫中村登的日本间谍吧,他那天跳了江后,居然安全逃回到了上海。后来还带上一些人,霸占了我姆妈舞厅里的许多房间,设立成一个长驻的秘密特务机关。我怕被他发现后抓住,就去了一个医院藏身了好几年,后来又投奔到了御锦堂,再跟着就是流落到了江阴。” 又关切地问道:“能告诉我,沈瑞丽现在的情况么,之前是不是一直都在虹口日语学校读书。依我看这次的上海开战,连你的部队都能调了过来,眼见比上回的那一场仗,可是要打得凶猛多啦。瑞丽在日语学校也早该就停课了。” 第26章 前田平治 沈锦龙见到阿荣问起女儿,就对阿荣道:“我不能瞒你,瑞丽直到八一三开战之前,确实都有留在虹口日语学校读书,再有一年也就高中毕业了。” 叹了口气,又道:“不过,我判断失误得很,原以为这次淞沪战事又能很快过去,所以把瑞丽托付给住在租界里的一个多年挚友,就没有打算接她离开上海。” 阿荣反倒安心起来,劝沈锦龙道:“沈旅长此言差矣,若把沈瑞丽留给租界你的挚友照顾,其实要比送往其他地方,更为安全得多呢。据我所知,日本军队在上次进犯上海时,就小心避着公共租界,一点也不敢怎么样。”又问:“你那挚友在租界里是做什么的,住在哪条路上,等我一回到上海就去看望沈瑞丽。” 沈锦龙沉默。 他当然不能够把沈瑞丽在上海的住处,向阿荣透漏出一点口风,因为代为帮着照顾女儿的冯希全,正担任着上海地下谍报特别分队的负责人,其身份特殊而又秘密。 阿荣见到沈锦龙闭口不谈,也就不好再继续追问。 廖排长去后半个多小时,就开了一辆吉普车过来。 林国安对阿荣惭愧道:“国荣兄弟,都是我误了你的事。今天已经没有了去上海的火车,不如去前面的军营里委屈一夜,明天我派廖排长,再把你送回到松江车站。” 他因是对阿荣本来心中有歉,现在又知晓二叔林子均以前就对阿荣极其厚待,且是阿荣又被冯旅长欣赏,有了这好几层缘故,自然对阿荣变得很是亲切起来。 沈锦龙也向阿荣表达了同样的意思,要他在军营留宿一晚。 阿荣无意再去蒋平家里添麻烦,此间没有别的去处,当然是求之不得,立刻跟着上了车。 吃过晚饭,林国安命人在自己的帐篷里,替阿荣支起一张行军床。之前的好几天里,他与蒋平混在川军队伍里风餐露宿,哪里有过今天的这般舒适,一躺了下来就呼呼入睡。但天刚发亮不久,就又被隆隆炮声惊醒。 一个通信兵跑来向林国安急报:日本军队拂晓时突然占据了松江火车站,如今正与我方临近友军发生激战,旅长召集营级以上军官,立即开会布署迎敌。 战况吃紧,瞬息万变,日军前田旅团由金山卫偷袭登陆,依靠其机械化先头部队,来势汹涌,连夜就侵犯到松江一带。 阿荣心中叫苦连连,不想只是贪睡了一晚,就被阻截了回上海的去路。 沈锦龙接到的军令,是要带领所部迅速夺回松江车站,以击败日军利用铁路线,向上海市区增兵的企图。阿荣夹在队伍里跟着行动,一是能帮着救护伤兵,二是也好瞅准双方交战区域的某个空档,冒险穿越过去。 林国安懂得了阿荣心思,却因为一场接着一场的战斗,无能为力顾得了他,抽空时急急说了一句道:“但愿你能侥幸,平安回到家里” 松江车站的争夺战,不单是激烈,更说得上极其惨烈。接连打了半个多月后,双方几度夺回,又几度易手,死伤无数。 这晚是中秋节过后,阿荣趁着日军从车站全线后撤,还没有来得及再次组织反扑,就溜过车站后面的一条横街,向东直奔而去。疾行好几里,除了路过的一个小村子,有传出了几声狗叫,并没有见到其他动静。 星光熹微,月色朦胧,阵阵微风吹过,阿荣倍感清爽。他此时完全放宽了心,颇有兴致地哼起好几年未曾出声的小曲,不再如先前那般提心吊胆地一边急走,一边还要留意周围情况。 跨过一道斜坡土坎,突然有几束贼亮的电筒光线,从不同方向射到了阿荣的身上。他立时闭了声音,不知道是遇到了什么人,没敢再向前移动半步。一个日语声音道:“哪尼西特依路诺”是在问什么人。阿荣受了惊吓,本能地回了一句“厄留格西幺”,日语的意思是:我是走路的。心中明白,这是意外碰到了埋伏的日军,顿时两腿哆嗦着打起圈来。 几个日军士兵冲了过来,在阿荣的身上摸索了一阵,没有发现武器之后,就息灭了电筒,用刺刀顶住他的后背,带到几十米之外的一个坑洼之处。阿荣直到此时才看的清楚,远远近近,竟是掩藏着乌压压的鬼子兵。 坑洼里面,亮着一盏微弱的军用马灯,光线调到了最低,周围聚集着六七个人,全都是军官模样。一个士兵上前敬礼道:“报告联队长,抓住一个从对面过来的家伙,会说日本语,身上没有搜到任何武器。” 那联队长道:“问明白了没有,他是日本侨民,还是中国的探子”士兵犹豫道:“在这里,怕是没法审问。”联队长点头道:“那就由军曹你,亲自带上两个人,把这家伙送交到旅团长的司令部,说不定在那里能问出点什么来。” 半个小后,眼睛蒙上布条的阿荣,被押向了一个村庄里,直到进去一所院子的房间,那军曹才扯掉阿荣的眼睛蒙布。阿荣揉了一下懵痛的眼睛,发现屋内光线幽暗,全靠了桌上烧燃的一只蜡烛照着亮。 军曹对桌前的一个正在看地图的人,毕恭毕敬先深鞠上一躬,才敬了军礼道:“报告前田旅团长,我是第三联队的藤下军曹。奉联队长命令,把一个刚抓来的俘虏送交给您,亲自审问”那前田旅团长微微抬头,对这藤下军曹和阿荣各看了一眼,道了声“哦,辛苦啦”又埋下头去,全神贯注继续细看地图。 藤下军曹大气不出,带着阿荣站在门口的黑暗处,等待命令。 阿荣见这前田旅团长,大概四十几岁的样子,额头皱纹不展,像是正在深思着一个什么重大的决定。他想起了昨天下午,冯锦龙在车上提到过的叫前田平治的日军旅团长,一定就是此人了。 又想到,这前田平治可是日军的大官,他若是要亲自审问自己,该不会轻易就能蒙混过去,须是虚中有实,假里带真,相当的小心才能应付得过去。 阿荣经过如此一番盘算,底气大增,畏惧之心稍减。他对这间屋子胡乱看了一阵,眼睛落在了前田平治的桌上。那里竖摆着的一个木框照片上。照片里的五个人,全都身穿和服。 阿荣琢磨,这照片该是好几年前拍下,因为那上面的前田平治,比如今的样子可要显得年轻许多。内中一对坐着的年迈夫妇,定是前田平治的父母,站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十几岁少年,便是他的妻子和儿子。忽又觉得好奇,似是见那少年与自己长得有些相像,只是因为蜡烛的光线不甚明亮,室内颇为昏暗,又离得远了些,所以不能十分确定。 正在此时,由外面进来了一个日本军官,手里还拿了封信。 军官走到前田平治跟前道:“将军,刚刚转来一封您的家信,是您的外甥前田正雄少爷写来的,现在就要看么”前田平治道:“就麻烦笠川副官长,读给我听吧。”他说出这话时,依然没有从地图上抬头。 笠川应道:“是,将军” 当即拆开信就读了起来:“舅舅大人安好首先禀告,外祖父c外祖母身体依然硬朗,请勿挂念。外甥自进入东京医大后,于今年八月开始第二期军训。武德殿之剑道,眼下更有长进,尝三无对手搏击,亦能取胜。学校为此鼓励外甥报名入伍,踊跃参加对支那人的作战。若是没有意外,待明年十八岁之际,外甥即以候补医官身份派遣中国,有望与舅舅一起,在战场上驱肩作战。” 前田平治听到这里,表情冷峻地抬脸向上,对着房顶无端直视了一会,现出有些心情烦躁的样子。 笠川继续读信道:“另,前几日回家见到母亲,说起了打算给舅舅写信之事。母亲记挂之前曾向舅舅提及,务必打听到一位中国男人及其儿子的下落,她再次请求您放在心上。外甥因是深感疑惑,向母亲提问到这名中国人及其儿子,与我们前田家是何重要关系,却令母亲流泪不止。外甥尽管不明就里,仍拜托舅舅一定设法成全母亲心愿为切叩上,外甥前田正雄。” 前田平治听完,沉吟半晌道:“我眼下精力,全部放在即将发起的松江火车站对敌围歼上,就请笠川君,以我的名义代笔回信吧” 笠川诚惶诚恐道:“将军信任,笠川倍感荣幸您要求如何回复为好” 前田平治道:“笠川君简单表达出三层意思即可。第一,我从不掩瞒对这场中日之战的观点,宁愿两国休兵言和,也不愿意看到生灵涂炭,所以希望正雄外甥在医大安心读书,今后不可再提出什么报名参战;第二,眼下前线战事要紧,我不能因为亲妹之托而耽误职责,对找寻那个中国人以及孩子的事,以后看情况再说;第三,之前为正雄已经安排下的相亲之事,我期望明年春天回国休假之时,能亲耳听到好消息。” 笠川目光犹豫地望着前田平治,用了吃不准地口气道:“对将军如何看待这场中日之战,难道有必要也要向正雄少爷明说么,这样的话会不会” 第27章 重逢阿英 前田平治明白了笠川是在顾虑什么,立即打断他继续说下去:“为了不让更多的人无辜拖入战争泥潭,长辈毫无隐瞒,对孩子说出自己的真实愿望,这才是负起责任的做法。” 笠川点头道:“明白了,将军”最后又问:“待我把回信起草之后,您是否审看一遍” 前田平治摆手道:“我正忙着拟定一个细密的作战方案,打算扎紧口袋,把聚集在松江火车站周围的那股敌人,一网打尽,不留后患。你写好了回信,不需要再拿给我看,直接寄去日本就行啦。” 阿荣听了前田平治的最后几句话,倒抽了一口冷气。 他暗道:恁是这前田平治,比那中村登c中村恒泰叔侄更要阴险歹毒几分,刚才明明还在说不想见到中日开战,伤及无辜,却又暗地定下计谋,意图全歼了沈旅长的部队。是了,这前田平治是日本军队的大官,只会爱惜自家人的性命,不愿意那叫什么前田正雄的亲外甥来中国参战,难道那些死伤的中国人,命就不是命了么 等笠川走了,前田平治又开始专注地研究起地图来,并用一支铅笔勾来划去。 苦等许久的藤下军曹,此时终于有些沉不住气了,他上前一步,对前田平治小心提醒道:“请示旅团长,我带来的这个中国俘虏,您还要不要亲自审问”前田平治头也没抬,就不耐烦地道:“难道我还会有时间,浪费在这种微不足道的事情上么就把这个俘虏,交给中村登的随军宪兵班去处理吧。” 藤下得令,敬了军礼:“是,旅团长”就推搡着阿荣,离开了这间屋子。 阿荣听到了中村登的名字,顿时打了一个冷颤,心想这龟孙孙,怎么就会出现在前田的部队里,与他可是万万碰面不得。 就在藤下向一个警卫士兵打听宪兵班在何处之时,阿荣看准了几步之外的一堵墙,“倏”地就蹿了上去,又眨眼之间跳下,对着村外的方向疾弛而逃。一口气跑出半里多地,回头瞧见许多的日军士兵,正在打着明晃晃的电筒光,沿村头各处散开搜索。 阿荣容不得片刻喘息,在田间野地蹚水过沟,只顾死了命地向前狂奔,一个多时辰里没有停歇过半步。约莫跑出十几里之远,前面有一小镇,月光下见得路边有几个破旧的亭子,年久失修,杂草丛生。他刚寻得深处一个角落,就两腿发软倒地,再也没有力气爬起。 不知道是到了第二天的什么时刻,阿荣缓缓醒来,看见不远处的一个道观跟前,摆了一口大锅,有两个女道士,连着一个布衣少女,正在对沿路饥民赈济施粥。 阿荣腹中正饿,拿眼四处瞟了几眼,没有见到有日军士兵出现,便顾不得自己曾是什么陈公子c陈保事,就挤身前去排队。等到领上一只碗,双手捧到锅前,瞧准了那盛粥的少女,不由得喜上眉梢,咧嘴笑了起来,唤了一声“阿英” 这少女正是阿英。她抬眼,待看清了阿荣意外站在跟前,立时惊道:“阿荣”想笑而没能笑出,却是大串的眼泪,巴巴落进了锅里。旁边的女坤道看到阿英遇见熟人,便接了她手里的大勺,要阿英与阿荣过去别处说话。 阿荣的这碗粥如是清汤,稀到看不见有几粒米出来,阿英知他肯定是吃不了饱,便拉他去道观里的厨房,拿出了几个饭团。阿荣一面吃,一面连着串地问阿英,此间是为何处,来过日本鬼子没有,她怎就会出现在这里 阿英回答道,此地在松江一带,被称作广富林古镇,经常有日本军队打此路过。这家道观叫做三元宫,住着十多名女道士,自己是被弘毅道长顺路带来这里,还不到半个月。 阿荣吃惊,问:“弘毅道长为何送你来这里,不会是有心要你出家,也做了女道士吧” 阿英摇摇头,叹道:“你大概想像不到,前些天在江阴打起了打仗,日本人的飞机到处扔炸弹,林家大院也被炸的厉害,那前后几十间房子,多半是墙倒屋塌,全家便迁去林太太在湖州的娘家避难。林子均在临走之前,请弘毅道长收留与我。因是太素上清宫里全是男人,多有不便,弘毅道长便送我来了三元宫。这里的住持弘治女道长,是弘毅道长的小师妹。” 她问阿荣:“你却是因何,眼下弄成了这般境地弘毅道长是在来时的路途上才肯向我透漏,说你之前已在江阴待下两年时间。我当时听得生气,奈何你无情的很,把我忘却得一干二净,这两年里近在咫尺,竟是一回就没有去找过我。”言语之中,颇有心酸不满。 阿荣怅然道:“阿英,我哪里就是忘却了你,只是身不由己,一言难尽。” 阿英难过道:“你怎个就一言难尽,莫非是忘记了我爹爹临终前,曾经许下过的诺言”她低了头,声音变得细小起来:“可记得我爹爹临死之前,是把阿英的终身 ,当面托付给了陈公子。爹爹说,哪怕阿英今后给你做个小的,只要供给一口饭吃就行。见你当场答应,爹爹才咽了最后一口气。” 她说完,通红着脸,噗嗤嗤地又落下泪来。 阿英的父亲去世时,阿荣不过才十多岁的年龄,少不更事,哪里会有想过托付终身,对一个女孩家说来,是何等重要的大事,而阿英对父亲的这番临终遗言,却是始终牢记在于心。 此番,阿荣听到阿英说起了他当初有过的承诺,自是反悔不得,当下想到:阿英父亲当年,把女儿向自己托付了终身,原是要管了她一辈子。这给他做个小的,岂不就是做妾的意思。 他心里怦怦乱跳,不知如何回答阿英是好,便安慰道:“阿荣男子汉大豆腐,肯定言而有信。阿英放心,我以后好生照顾着你就是。”他本想说的是“男子汉大丈夫”,只因心里没底,匆忙间就把“大丈夫”说成了“大豆腐”。 阿英抬起头来,不信道:“你此话当真可是你当初那次回上海之时,我要跟了你一道,为何就舍得把我丢在了林家”心中委屈,忍不住又是流泪不止。 阿荣见这阿英梨花带雨,楚楚可怜,赶紧拉了她的手求道:“好阿英,可别再难过了,我千辛万苦,不是终于和你重逢了么”嬉笑:“你若是再哭,我这心软得很,岂不真被你一把鼻涕一把泪,浇成了一块豆腐。” 阿英止住眼泪,半怨半娇道:“就是要你今后,在我跟前只做了一块豆腐。我就是做了小,也免得被你欺负” 阿荣赖脸道:“是是,我今后在别人跟前统统做大丈夫,只有在阿英面前才做了大豆腐”阿英见阿荣说得当真,不由地吃吃发笑,得意无比。 接下来,两人便商量起如何一同去往上海。 阿英道,前两天听这里的弘治主持说,再过几天就到了农历十月十五的下元节,这三元宫清贫的很,需要派辆驴车去徃上海的城隍庙,接受周济,以讨些祭品做个解厄除困的道场。 但她又担心道,这弘治主持因是道观拮据,平常多有吝啬,凡是有意搭乘上车的人,须是要先捐赠一些香火钱。 阿荣笑道:“怪不得那赈济施粥稀如汤水,不过是做善事的幌子罢了,原来当真缺钱,寒酸度日。我身上自是备了充足的盘缠,捐赠了大半的钱又有何妨。”阿英欣喜不已,当即带了阿荣去见弘治主持。 弘治与弘毅c傅天坤同出齐云山一个师门。 那傅天坤年轻时经常随了一位王爷,在京城出入白云观。这王爷因是不受喜欢念经颂佛的西太后待见,便与西太后对着干,偏偏与道人多有来往。后来,王爷见到傅天坤喜欢道家功夫,便将他推荐给所结交的一位武功高强的齐云山道长,被收作为门下弟子之一,只是专授武功,没有受戒道士法号,仍然还是个紫禁城里的太监。 傅天坤任了御锦堂堂主之后,念及与弘治的同门师兄妹之情,曾经捐出一笔款子,对这里的天宫c地宫c水宫三殿作以修整,并委托弘治前往江阴定山太素上清宫面见弘毅大师兄,讨得一本碧云剑谱拜读,承诺事成之后,再把另外的四座亭子也修缮一新。 但是弘治未曾料到,她兴致而去败兴而归,不仅碧云剑谱没有见到,反遭了弘毅好一顿训斥,要她少与御锦堂和傅天坤来往。 半月之前,弘毅带了阿英过来时,想到道观里今后多了一张口吃饭,加上又视阿英为江阴土妞,心中相当不喜,但碍于大师兄的威严,却是不敢不留。 此时见到阿英引来个结伴同去的搭车少年,对方一出手就是六七十块钱的捐款,顿时让这弘治欢天喜地,心想半年里积攒下的香火钱,也赶不上这金主一次的阔绰,连带着阿英也刮目相看起来。 弘仪对阿英道:“此去上海城隍庙,那里也是设有女道舍。若是你们在上海,一时无处可居,我当给庙中的住持净灵道长修书一封,他与坤道,以及坤道的弘毅大师兄,皆是多年莫逆之交,定做容留无疑。” 她其实是多盘算了一个心眼,这阿荣若是带了阿英在城隍庙常住下去,说不定还会捐出多少钱来呢 阿荣闻听弘治之言,正中下怀。他其实也在担心,万一到了上海之后,倘那大新亚舞厅依然不便回去,是该有一个能够暂时落脚的地方。 第28章 苦了姆妈 第二天,阿荣与阿英辞了弘治主持,乘上三元宫去往上海的驴车,就出发了。 驴车虽缓,却是胜过徒步而行。 一路上,越是临近上海,枪炮之声越是稀少。先前还有见到混乱无序,仓皇西撤的中国军队,等进入了公共租界的范围,维持街边秩序的就只有西洋人,以及头戴凉帽,含着口哨,手里拿着一尺多长警棍的巡铺。 此时进入到了11月份,上海正式沦陷,租界成为了孤岛。据说日本军队,大部正在火速向南京方向集结进攻,以阻断中国军队的后退之路。 到了城隍庙,阿英拜见净灵住持,拿出了弘治写来的书信。净灵命人在后院寮房辟出两间居室,款待阿荣与阿英住下,晚间又亲自作陪两人一起用膳,言谈话语之间便提及到了江阴定山的太素上清宫和弘毅道长。 阿荣对净灵并不隐瞒,主动道:“实情禀告净灵住持,那弘毅道长乃是在下以前的师父,几个月之前与他还有在江阴城里见面。” 净灵笑道:“真是巧得很,本道昨天接了信息,那弘毅道长这两日,摸不准就在哪个时候,会突然来了城隍庙造访。有人说,他近来踪迹倏忽不定,也不知道在做什么大事。算下来,我与弘毅道长已有好几年未曾谋面了” 阿荣对阿英道:“师父若来,我定要陪了他老人家,连带着你一起,好好地在上海各处转玩转玩。” 第二天,阿荣起了床,见阿英早打好了洗脸热水,还把他的长衫用湿毛巾抹擦一遍,看得清爽了些,皮鞋上的泥土也清理的十分干净。他已经有五六年不曾被人服侍,此间心生感慨,无论阿英以后是否真的就给他做了小,总之是万万不能亏待了她。 阿英不甘心地问道:“阿荣,你当真就按了昨夜睡前说过的那样,今天就先不带我去大新亚舞厅,与那陈阿姨见面了么” 阿荣道:“当真就得如此。我离开大新亚舞厅太久,实在不摸那里的眼下状况如何。再说你留在城隍庙这里,万一弘毅道长突然间到来,也好与他见上一面。”又笑:“放心,你这丑媳妇省不掉,早晚要见公婆。我探望姆妈稍有安顿下来,便来接你过去就是。” 阿英红了脸,捶了阿荣的肩膀道:“呸,没正经的大豆腐,人家哪里就生得丑了你喜欢那霸道的沈小姐长得漂亮,就先要了她给你做小好啦” 阿荣料不到事情过去了很多年,阿英居然还能记得沈瑞丽,赶忙连连赔罪道:“阿英小媳妇最体贴,别说只是个区区沈小姐,就是其他那些个千娇百媚,诸如什么冈野理枝c程菲菲c傅夫人全加在一起,你也是我的金不换。” 他手舞足蹈,一口气叫出这许多的女人名字,阿英如坠云雾,立时心中暗冷下来,自怜道:“这许多年未见,阿荣大大小小还又喜欢上好多的女人,甚至连着日本女孩,以及别人的老婆都算计在内,阿英命苦的很” 阿荣哪里料得到阿英这时的心中苦楚,拍了拍她的肩膀,嘱咐道:“外面世道乱的很,你又识不得路,只可在这城隍庙好生等着我回来,大门也别迈出一步。” 等见到阿英答应了,阿荣顾不得吃早饭,出了门就走。但是没有过上多大一会,又匆匆地返了回来,把那身上余下的十几块钱,统统掏给了阿英。原是他生怕自己离开后,阿英身无分文,万一有所急用岂不抓瞎。 阿英收下钱,自我宽慰,想这阿荣的心里,到底还是随时就惦记着她 等阿荣赶到了大新亚舞厅,也不过才早间八点钟的样子。那霓虹灯的招牌还在,各个楼层打外面看上去,依是完好无损,并没有哪里被炮弹炸去一块,心里立刻大有安稳。 他从侧门进去,没敢乘电梯,而是沿楼梯溜上四楼。见到陈香梅的房间已经开了门,正想偷偷进去给姆妈一个意外惊喜,却听到里面动静不对,传出几个日本女人的讲话声音。 他吓了一跳,再仔细听了听隔壁自己的房间,像是也住进去了日本女人。 阿荣的脑袋顿时一炸,难道大新亚舞厅全被日本人霸占,连姆妈也被赶了出去。正在发懵,幸好看见老张从电梯口出来,拎着一大袋包子去了杏花c银花的房间。 他小心地从后面跟上老张,从半开的门里,正看到陈香梅对着镜子梳头,心中顿喜,立刻跨进到屋去,不由分说便从背后抱住了陈香梅,喊了声“姆妈” 陈香梅惊愣了一下,她虽是没有转身,阿荣就从镜子里分明看到,姆妈的两行眼泪已是夺眶而出。 才两年多没见,陈香梅衰容得像是变了个模样,不到四十岁的人,头上已经有了多半的白发。这些年里,真是苦了姆妈阿荣看得心酸难受,一时无言,默默接过陈香梅手里的梳子,为她梳发 。 老张没有想到,竟是五六年不见人影的阿荣突然回来了,颤抖道:“少爷,你终于回来了” 香花c银花闻声,也都赤着脚从床上跳下来,不顾了陈香梅就在跟前,左右搂住了阿荣,惊喜道:“嘻嘻,你这小赤佬失踪了许多年,现在总算肯露面了,可是把姐姐们想苦啦” 早饭后,老张收拾好了离开,杏花c银花也去逛街,给陈香梅与阿荣母子留下单独说话的空间。 阿荣环顾屋子,知道陈香梅是搬了过来与杏花c银花挤着同住,问道:“姆妈,我看到你原先屋子,还有我的房间里,都住进了日本人,难道是三楼的那些日本特务,把他们的家眷也都搬了进来” 陈香梅叹道:“自从两个多月前开战之后,中村登和他的特务机关就撤走了。如今住了进来,都是那些在日本招募过来的女子挺身队成员,有五六十人之多,不仅占满了三楼的客房,把四楼也用了好几间。” 阿荣问:“什么是女子挺身队,她们也都拿枪打仗么” 陈香梅犹豫了一下,像是不便对阿荣明说,轻描淡写道:“她们不打仗,每天下午都被汽车接走,听说是去翔殷路上的杨家宅海军慰安所上班,直到深更半夜才被送了回来。” 阿荣虽然不明白这慰安所到底是个什么去处,懵懂之间单从“慰安”两个字理解,大概像是个专门供人开心讨乐子的场所。 便对陈香梅不待细问,就杞人忧天道:“这女子挺身队的职业,大概与杏花c银花这般舞女是差不多的同行,也都招揽些客人,唱跳赌钱玩个快活,与中国人岂不要抢生意。” 陈香梅勃然变色,斥道:“浑话荣儿你不懂是非黑白,就勿要瞎猜乱说,杏花c银花她们清白的很,怎可同日而语。” 阿荣稀里糊涂就遭陈香梅一顿责骂,委屈道:“我只是担心,姆妈这大新亚舞厅的生意,因是打了仗,难以经营下去呢。” 陈香梅无奈道:“哪里是荣儿想象的那样,日本人和租界工部局都发出了通告,言是上海局部战事已罄,各大商店c学校c医院,包括舞厅酒吧,接下来一律不得歇业,为的就是让世界诸国看到上海,不曾受到战乱影响,依然一派歌舞升平的大都市繁华之景象。” 她寻思了许久,开始为阿荣的以后打算起来:“荣儿,眼见这场中日之战,不知要打到多久才是个头,既然那中村登已经带了手下全都撤离了舞厅,你如今又平安回来上海,姆妈不想你无事可做。听闻傅夫人讲到,你在御锦堂江阴分号,生意做的很是红火,这二楼的赌场,今后就交给你接手打理吧。只是要委屈你,要和老张住在一起了。” 阿荣听到陈香梅此言,第一反应就是想起江阴回来时的轮船上,老张半夜间,那便壶里一连串“嘶嘶”c“噗嗒c噗嗒”的撒尿之音,心中暗道,今后若是与老张同居一室,那还会有个好 但这对他来说还算不得什么,关键是阿英此时候在了城隍庙,正眼巴巴地等着去接了过来。但眼下,连姆妈都被日本女子挺身队挤进到杏花c银花的这房间里来,日子难熬,又哪里再有阿英的容身之地。 阿荣想到这里,便把阿英如何与他一起来了上海,如今暂时呆在城隍庙,全告诉了陈香梅。当然也免不得把当初答应了阿英父亲,把她收了做小的事,也难为情地如实供述出来。 陈香梅听了,不由得笑将道:“你这孩儿,未经姆妈允许,倒自家先领进了一房好媳妇。如此说来,你原本说过,要大把大把地讨些老婆回来,多多地孝敬姆妈,当真并非戏言。” 阿荣见到陈香梅脸上有了笑意,如释重负,涎着脸发誓道:“荣儿既是答应过姆妈的事情,就一定能如您如愿” 又道:“所以荣儿这里还是要请求姆妈恩准,我暂时还是不能接了二楼的赌场生意,许我外面再混上几年,定要有个出息给姆妈长脸。” 阿荣虽是这样说,其实心里哪里就有个谱,只是觉得为了阿英,两人如今都不方便回来新亚舞厅居住,才要对陈香梅先夸下了海口,免得让姆妈为他担心而已。 陈香梅不置可否道:“你这些年在外边流浪惯了,姆妈一时也收不了你的心。反正你只要是留在上海,经常回来看看姆妈就行。” 突然想起一个人,道:“你以前那个叫沈瑞丽的日校同学,过去经常来这里打听你的下落。我前几天,在一家咖啡馆偶然遇见到她,她却装作不认识我,看了我一眼,就匆忙把脸扭过去,继续和几个日本人聊天。” 阿荣吃惊,急问:“什么样的日本人,会是她在虹口日语学校的同学吗” 陈香梅摇摇头道“那几个日本人的年龄都比她大,没有一个像是学生,其中还有一个年轻的日本军官呢” 阿荣不语,心知这沈瑞丽以往虽是在日语学校读书,暗里却是深恨日本军队侵略中国,她怎能就会和日本军官混的相熟,一起去喝咖啡呢 第29章 见拜堂主 中午,阿荣陪了陈香梅吃过饭,便要再回城隍庙去看阿英。陈香梅半真半假地取笑阿荣一句:“娶了媳妇忘了娘”不忘给阿荣身上备下足够的钱,以作来日花销,便由着他去了。 阿荣到了城隍庙门口,刚下了黄包车,就有一个声音在不远处意外喊道:“陈保事” 转了头去看,见到江寒生站在一辆汽车跟前正向他招手。阿荣知道那车是傅夫人所乘,赶忙迎了过去,招呼了一声:“江排长”见车里并没有坐着傅夫人。 江寒生疑问道:“陈保事何时从江阴回来的,是不是刚去过愚园路,打听到傅夫人来了豫园,就特地找了过来” 阿荣问:“傅夫人这时间会是在豫园么,她因何就来了这里” 江寒生道:“傅夫人已经进去豫园有一阵子。难道你不知日本人在浦东,新近扶持了一个所谓的大道市府今天是那刚上任的苏市长,在豫园的三穗堂里,隆重宴请上海各大帮会的头面人物。”当说到那大道市府时,他脸上尽有切齿愤慨。 因这城隍庙向里连通着豫园,所以江寒生才把汽车停在了这里。 阿荣道:“我是昨天才回到了上海,哪里就能听说,浦东会突然冒出一个什么大道市府来。”好笑这日本人侵占了上海,却又不通中国文化,连起个市府的名称都叫得这般妖里妖气,甚是歪斜别扭。 江寒生奇怪问:“陈保事既然不是为了来见傅夫人又到城隍庙这里来做什么” 跟着又担心:“那傅天坤已经知晓你在江阴之时,遣散了御锦堂分号的那班兄弟,还把柜上的积蓄也都伙分一空,气得大动肝火,吩咐下去定要拿你是问。所以傅夫人这段时间以来,私下里不断派人打探你的消息,欲要先找见了你,琢磨出一个联手应付傅天坤的周全之策。” 他轻瞧傅天坤是个太监出身,当面奉承为堂主,背后从来都是直唤其名,以示不屑之意。 阿荣道:“我是奉了姆妈之命,前来城隍庙捐献一笔款子。” 临机随意扯出几句谎话,对他来说家常便饭,这江寒生当然不会起疑。至于讲到江阴分号,他在那天决定散伙分钱之际,就已寻思自有道理可讲,足以应对御锦堂的秋后算账。 江寒生道:“傅夫人正在那豫园的三穗堂用餐,想是一时半会不会散席,我现在陪了你去捐款,待会等了傅夫人吃完饭,咱们也好一起赶往愚园路赌场,商量要事。” 阿荣拒绝不得,只好领了江寒生一同进了城隍庙。 找到神武大殿,他故意声音很高,向殿堂里的一个主事叫喊:“道长听好,本少爷奉了家母之命,今日前来慷捐500元,且请记了姓名登上捐簿,回头不要忘记秉明住持一声。”只盼着能在哪里引来阿英的注意,以能晓知自己有回来城隍庙找过她。 500元的捐款绝非小数目,城隍庙每年里难得有过几回,那主事当下记名上账,连声道谢:“遗憾本观净灵住持,此时在寮房里忙着接待定山太素上清宫前来的弘毅道长,不能亲向施主当面承谢。请放心,小道回头定当向净灵住持秉明了施主的功德。” 阿荣听到弘毅道长果然是来了上海城隍庙,阿英说不定这会也被叫去一同见面,顿时喜上心头。只怨这江寒生跟在身边误事,自己不能前去净灵住持那里拜见师父。 回头瞧到江寒生,正在对着殿堂立柱上的一副对联,口中念念有词:“威灵显赫护国安邦扶社稷,圣道高明降施甘露救生民”,一脸凝重之色。 出了城隍庙,等了不到半个钟点,就见到傅夫人带着月儿过来了。阿荣上前恭敬一声:“堂主夫人”赶忙为傅夫开了车门。 傅夫人对阿荣意味深长看了一眼,道:“先去了愚园路再说”就上了汽车,秀眉紧蹙,再无多话。 江寒生看到月儿手里拿着着一面带有红c绿两色太极图案的小旗,问女儿:“那是什么” 月儿天真道:“这是大道市府旗,听说若是挂在汽车里,日本人便不会阻拦盘查了,就讨了一面过来。” 江寒声发起脾气,怒道:“原是汉奸旗”一把从女儿的手里夺过,把这大道旗扔在地上,开了车直接碾压过去。 到了愚园路赌场,傅夫人刚问了阿荣几句话,就有人来报,傅堂主亲自过来了。 稍有片刻,阿荣只见得一个弓腰驼背,脑袋上留着半长头发,面容青乌狰凶,足有五十几岁的人,脚底无声,飘然而至。他与傅夫人并排而坐。 阿荣尽管没有见过傅天坤,但无疑此人便是威震上海滩的御锦堂堂主了。他上前深施一礼道:“小的陈国荣,见拜傅堂主” 傅夫人对傅天坤介绍:“堂主,这人 就是江阴分号的陈保事,今日里主动找去豫园那里见我,此时刚把他带了过来,正要问讯一番。” 傅天坤神情漠然,眯缝起眼睛细看了阿荣一阵,终于开口道:“陈保事,你毁了御锦堂江阴分号偌大的家业,几十个弟兄有去无归,可知罪恶深重,不容饶恕” 他一出口,阿荣听得这嗓音尖细,如是野鸭叫之声灌进脑子,相当地刺耳难听,不由得暗中嘘道:“这傅堂主不仅猥琐丑陋,说起话来也不男不女,活生生就像一个老太监,可真是屈煞了美貌年轻的傅夫人” 站在傅天坤身后的一个青年男人,对阿荣喝到:“陈保事,堂主问话,你磨蹭什么,还不赶快如实招供。” 这人阿荣却是认得,便是当日在赌场门外的打斗中,被他一脚踢伤了腰间肋骨,躺了十多天才能下床走动,后来才知道原是堂主的亲侄子,名叫傅豪予。 但见阿荣微微一笑,对傅天坤不慌不忙道:“回堂主问话,若是肯听在下实言,自认为有罪也有功。这罪过么便是堂主刚才讲到,因是御锦堂江阴分号被了当地驻军征用,不得已才遣散一班兄弟,伙分了柜上的积蓄。” 接下来又振振有词:“至于有功,堂主哪里就知道,那驻军除了要征用房舍,还声称要把江阴分号的所有现款充作为军饷,并派了士兵防守,所以在下才要急于行事,要弟兄们连夜携款离开。” 他观察着傅天坤的反应,继续道:“在下寻思,若是驻军轻易就得到手江阴分号的钱款,充作为军饷,此事传出去可是不得了,一旦成为驻军效仿的突破口,御锦堂那苏州分号c浙江分号,岂不无一幸免。所以似这般免得因小失大,留的青山寨,不愁没柴烧,难道还不是在下的大功一件” 傅天坤冷笑道:“好一副伶牙俐齿,强词夺理,说的冠冕堂皇,什么免得因小失大,什么留的青山寨,不怕没柴烧,还不是你这鼠辈无能,办事不力。依着堂规,我岂能饶你”喊了一声:“来人,把这陈保事绑了,即可押徃总堂等待处置” 阿荣顿时一身冷汗,想不到自己早前精心编制的一套说辞,竟然没有丝毫打动这傅堂主。他慌地叫道:“慢堂主容在下说出第二件功劳之事来,再绑不迟。” 傅夫人不等那傅天坤开口,抢先催促道:“陈保事。快说这第二件功劳如何若是讲得中听,又查证属实,堂主便能发话宽恕了你” 独有傅夫人这一句“若是讲得中听”,阿荣不知她说得是有意还是无意,顿然间脑洞大开,想这第二件功劳,须是要从傅夫人身上扯起。 阿荣对傅天坤抱屈道:“堂主只听到在下斗胆下令,向弟兄们分了柜上的钱,可知道那其实不足两成,剩下的八成有金条三百根,之前早就埋在了江阴分号的后院里。”他本意不过是想讲埋下金条十几根,只因是信口掂来,紧张之间没有收住口,就误说成了三百根。 在场所有人,包括傅夫人全都难以置信。傅天坤更是睁大了眼睛,紧逼着阿荣道:“你满嘴雌黄,本堂主却是不信” 阿荣笑道:“别说是堂主不信。换作是在下,若是听了他人这样说起,也会觉得肯定是胡乱吹嘘一通,怎就能积攒出这么多吓人的钱来。” 他话锋一转:“可是对御锦堂江阴分号来说,偏偏就没有半点虚假之处。这两年里特别是傅夫人那次亲临视察之后,弟兄们如沐春风,群情昂扬,生意一日好过一日,赚得盆满钵满。只是因为几个月前开始打仗,营生才变得差了些。也正因是如此,在下为防患于未然,才多长了心眼,事先就把了大部分款项兑成了金条,悄悄深埋起来。” 傅天坤将信将疑,追问道:“你背着他人,独自存埋了几百根金条,莫非是有意私吞不成” 阿荣听到傅天坤既是如此相问,便知道差不多是蒙骗成功,便道:“不瞒堂主,这私吞之意自然也是有过念头,谁人不是见钱眼开。但御锦堂在傅堂主的统令之下,聚众一心,奋勇报效,在下即便是有过歪想,也是瞬间即逝,不敢造次。” 他这番话毫无破绽,连自己也一时恍惚起来,仿佛真的就在哪里,有过地下埋了很多的金子。 傅天坤频频点头,向傅夫人大喜道:“这小家伙不光对御锦堂忠心耿耿,还诚实有鉴,未来可堪大用。本堂主爱惜人才,看他只做了个区区保事,委实屈能,我有意现在提拔他为司事,今后就留在愚园路这里,听命于夫人如何” 傅夫人半抿了小嘴,吟吟痴笑道:“堂主既已发话,妾身哪有不从的道理。” 如她今天这般春情拂面,神光异彩,不胜娇羞之态,傅天坤多年以来还是第一次见到,由不得开怀大笑。 第30章 协理专务 傅天坤接下来,便向夫人询问那位刚上任的苏市长,今天在豫园三穗堂的请客状况。 傅夫人回答,午间席开三桌,大道市府的秘书长c警察局长c财政局长诸位官员出面作陪,各大帮派给足面子,都有派人赴宴。 而后,傅夫人道:“苏市长饭后,安排每个帮派指定一人出来,说是要给个协理专务的头衔,以后与财政局唐局长直接联系。不知道是要搞出什么名堂” 傅天坤想了想道:“自然是要笼络人心,且与以后的稽征税款c赚钱往来有关。”问:“夫人有没有对苏市长当场说出指定人选” 傅夫人道:“吓,此乃御锦堂重要人事布置,妾身未经堂主许可,怎能擅作安排。” 那傅豪予从后面绕身过来,对傅天坤请示道:“堂主,这与大道市府建立渠道联系,兹体事大,非要有个信得过的人才可放心。侄儿主动请缨,愿意领此要任。” 傅天坤对侄子摆了摆手,要他站回到一边去,无意理睬。 傅豪予很不甘心,又向傅夫人求道:“豪予拜托,请夫人向堂主进言”他的年龄要比傅夫人还要大上几岁,当众不好以了晚辈身份自称。 傅夫人回道:“只要你亲叔叔,我这堂主丈夫肯立刻对侄儿你发下话来,婶婶乐见其成。” 她用意昭彰,话中竟有几回在众人跟前有意点破,这傅豪予是了堂主亲侄子,属于自己的晚辈。傅豪予尴尬不已。 傅天坤的眼睛始终没有从阿荣身上绕开。 他沉吟了半晌对阿荣道:“陈司事,本堂主把御锦堂有能耐之人,前前后后,尽数在脑壳里过了一遍,唯有觉得只有你,来做这大道市府的协理专务,最为合适。” 尖了声音,满怀期望地对阿荣道:“要知道,这大上海已是日本人的天下,那苏市长现今又是日本人跟前的红人,须是有个得力的人,在御锦堂与大道市府之间,穿梭来往,见机行事,才好应酬得诸事万全。”问傅夫人:“你意如何” 阿荣哆嗦了一下,记起江寒生曾经咬牙切齿,说到过大道市府乃是日本人扶植起来的傀儡政权,自己若是答应下来,今后岂不是要与汉奸为伍。 但他刚才,好不容易才摆平了江阴分号那档子险事,当然不敢贸然就对傅天坤立时开口拒绝,就把求救的目光投向傅夫人。 没想到那傅夫人,却是对了傅天坤一合掌,拍手乐道:“堂主英明,妾身也觉得这陈司事是个极佳人选。”随向阿荣笑道:“贺喜陈司事,今后有了一个大道市府协理专务的官差” 阿荣苦着脸,言语不得。 傅天坤又与夫人耳语了一阵后,才要离开。 临走时,他又喝令所有在场的人,对陈司事今天说及在御锦堂江阴分号埋下大多金条之事,一概不得走漏半点风声,否则定要割舌剜目,绝不容情。 傅天坤走后,傅夫人屏退左右,只把了阿荣留下来。 她先是道:“陈司事,本夫人刚才看得出来,你很不稀罕那大道市府所谓协理专务的差使。但你可明白,我为何就不顾了你的求助之意,还要在堂主面前对你大加吹捧,定要你顺了他的意应承下来” 阿荣道:“请夫人明教” 傅夫人皱眉道:“你刚才信口开河,说是在江阴分号埋下了三百根金条,尽管言之凿凿,天花乱坠,却是糊涂了一件事,只怕是顾得了眼前,防不了以后。” 向阿荣摇了摇头:“我预料到堂主对你所说,未必全然就信,且是有心要先稳住了你,只待早晚看你露馅。你若是今天当场拒了堂主的安排,便会令他多出几分猜忌,所以我才要顺势从旁促成。” 阿荣狐疑地看着傅夫人,不知道她话里有几分真假。 但有一点却是绕不过的眼前事实,这傅夫人与堂主毕竟一对夫妻,傅天坤临走之前与她耳语了半天,相当亲密无间,此时莫非是要使出美人计,有意套了自己的真话出来。 阿荣自以为聪明地在心中如此盘算一番,打定主意决不能中了傅夫人这美人计的圈套,提了十足精神道:“明白傅夫人,是在替堂主念想着那三百根金条。您尽管放宽心,以后当知真伪如何” 傅夫人看出这阿荣是在误会与她,硬要在自己面前做呆强撑,索性生气地问道:“既然陈司事一口咬定此事为真,能不能就透漏给本夫人一句,这许多的金条埋在了后院哪里,是否又埋得十分安全” 阿荣愣了一下,煞有介事道:“若是堂主来问,小的难以解释到细处。但若是傅夫人有心打听,却是容易讲得明白就埋在了您那天教我练功的墙根下面。” 这傅夫人一听,叹了口 气,没好再追问下去。 一是,她那天教阿荣练功,并没有第三人知晓,就连堂主傅天坤也有瞒过;二是,记起是晚月如白昼,便是在那墙跟前,吃了阿荣当胸一抓,至今臊羞在心 阿荣直到晚间,才回了城隍庙见到阿英。 阿英道:“你可算是回来了,弘毅道长在净灵住持那里,正等着见你呢。” 阿荣没想到弘毅道长居然还留在城隍庙,喜出望外,立刻跟随阿英去见。 等走到了净灵住持的寮房前面,远远就看到两个人影上下窜动,黑暗中但见两条剑光,来回碰撞缠绕,发出呼啸凌厉之声。到了近前,才看到是弘毅道长与净灵住持,正在对练剑法。他二人见到阿荣过来,当下正酣之时,也都没有舍得住手停歇。 阿荣与阿英站在一边观战,阿英尤其看得出神入化。 直到十几分钟后,听到弘毅道长喊道:“惭愧,弘毅剑术不及净灵住持”那净灵也回了一句:“弘毅道兄多有承让”这两人哈哈大笑,才各自收剑。 阿荣上前过去,对弘毅鞠躬道:“师父,徒儿与您又有好几个月不曾相见了。” 弘毅道长笑道:“当着净灵住持的面,被徒儿喊作师父,我剑术比他差了好大一截,真是羞煞了为师” 净灵赶紧道:“弘毅道兄如此自谦,净灵无地自容”带上惶恐之意:“净灵得以被弘毅道兄成全,把那碧云剑谱12路暗学了这招游龙越岭,方与道兄未分高低,否则哪是对手。” 弘毅道长敬佩道:“那碧云剑谱12路,我的确是一路也不曾练过。净灵住持当真君子风范,信守诺言,只肯练就了其中一招。倘若换作他人,还不趁机一鼓作气,把那12路招式尽数全给偷练了去。这也正是本道,为何最为折服净灵住持的品质。” 净灵道:“弘毅道兄过讲了” 弘毅道长对阿荣介绍道,这净灵住持与自己莫逆之交,关系深密,已把了他的一些情况,对净灵住持做了粗略介绍,今后切莫当做了外人。 净灵住持早获知阿荣在午间向庙里慷慨捐款500元,当下免不了对阿荣诚谢一番,诺言:若是陈公子自己愿意,他尽可带着阿英,在这城隍庙里久住下来。 弘毅道长听到净灵住持这么一说,突然萌动了一个念头。 他问阿荣道,之前在定山的太素上清宫,教他习练了一个多月的剑术,如今已过去了五六年之久,是否还能大致记得若干 阿荣红了脸支吾道,是有忘得差不多了。 弘毅道长便把手里的剑递给阿荣,让他习练几式来看。阿荣只得以令照办,持剑在手左挥又舞,恍如猫抓尾巴般地身子乱撞,极不像个样子。 阿英一旁笑道:“便是我在山间挥刀砍柴,也比了你这身手,灵巧的许多” 她说着,便索要了阿荣手里的剑过来,比照着刚才所见净灵住持使过的那招“游龙越岭”,做出了几个跳转姿势。眼见虽是个外行,招式却也并不十分难看。 弘毅道长对阿英夸道:“阿荣若是能肯有你十分之一用心,也算本道没有白做了他的师父。” 他凝神半天,对净灵住持道:“本道有个不请之求,还望净灵住持答应。”净灵早就探准了弘毅道长的心思,笑道:“如果猜的没错,弘毅道兄莫非是要本道趁着陈公子c阿英住在这城隍庙里,代为授教他们两个一些剑术不是” 弘毅道长乐道:“本道正有此意,望收了他们二人为净灵住持的跟前弟子。” 净灵住持道:“这阿英收为弟子甚好,但陈公子已先拜了弘毅道兄为师,万不能夺爱。本道以为,陈公子依然还是道兄的徒弟,与阿英一起教了便是,绝无偏颇之心,有任何之处亏待与他。” 弘毅道长大喜,立即命了阿荣c阿英一起上前,对那净灵住持叩首跪拜。阿荣尊为“前辈”,阿英则直呼“师父”。净灵住持心中欢喜,赶忙搀起。 第二日,弘毅道长婉拒了阿荣要带他出去游玩一番的提议,执意起程返回江阴。阿荣悄悄把昨天下午见过傅天坤,要推荐他做了伪政权大道市府协理专务一事,向弘毅道长据实相告。 弘毅道长思忖了半天,也没有帮着拿定什么好的主意。末了,便要阿荣去北四川路众联斋书店,面见张先生听听高见,自己是前天还有见过张先生,料他以后会长期留在上海,这段时间更有许多要事待办。 随后,弘毅道长又特别提醒阿荣道,尽管自己与净灵住持之间,私人交情非同寻常,但仍有了有许多的事却还是要得对他瞒住,阿荣也须是要为组织保守秘密。 阿荣心下惶道,我当初只因为敬佩瞿先生人格魅力,情怀高尚,才自愿受了瞿先生所托,与张先生发生过所谓赤色活动的内部联系,绝非有心要加入组织。张先生固然像瞿先生一样,都在做着什么伟大的事业,但都是些顶着砍头风险的行当,我阿荣才不能稀里糊涂就 被卷了进去。 他这样想了,也就把了弘毅道长的提议没当回事,兀自先就打消了请教张先生的念头。 第31章 神秘瑞丽 阿荣是在结识了大道市府财政局局长唐开智之后,才晓得这所谓协理专务的配置由来。 协理,自然是协助办理,带有些兼职之责的味道;而那“专务”一词,原是被特用于日本株式会社这样的机构,类似董事之职,阿荣当年在日语学校里,自是没有学过此类专业性术语。 毕业于日本早稻田大学的苏市长,从前做过广东大元帅府的财政署长c民政司长等高管,如今独树一帜,把了很多的日人商业模式,带进到大道市府的施政管理,美其名曰改良除弊。 苏市长之所以别出心裁设置了协理专务,目的是笼络培植一批社会贤达,在其治下效力。尽管一般中国人听这协理专务,非驴非马,不知何物,却是得到把他扶植上市长职位的日本指导班,极为重视欣赏。 唐开智深得苏市长真传,被视为重要亲信之一,最为精通搜刮民财的之道。阿荣的权责,主要是协助唐开智间接处理辖区地产交易。水过地皮湿,他将近两个月下来,跟着这唐局长多多少少也捞了些油水。 阿荣除了在愚园路帮着傅夫人管理赌场,每周还要有半天时间的去往浦东,在位于东昌路上的大道市府,要么汇报工作领取任务,要么是例行听会,有时也被日本指导班集中训话。他因此获准,领有一张日军宪兵司令部签发的特别通行证,上面贴了相片,以方便来往出行。 唯有这张特别通行证,让阿荣觉得来之不易,是占了个特大的便宜,租界内外畅通无阻,连那些站岗的日兵验看之后,随后对他都要敬个军礼,其之重要自不待言,远非那些捞取的小油水可比。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阿荣与唐局长交往的久了,也开始在处理公务当口,仿效着唐开智的手段,借用手中权力之便,谋取到想要获得的好处。 他瞄上了乍浦路上的一幢三层旅馆,决计从中有所渔图。 这幢旅馆的老板因为贩运私盐c逃避征税,遭人揭发后查证属实,两宗重罪并身,大道市府杀一儆百,判令执行枪毙,由财政局派人封存了他的旅馆,作为无主资产待作处理。 阿荣说服傅天坤贿赂唐开智,把这家旅馆的一c二层,以活跃市场丰富民众娱乐的名义,从财政局的手里盘了下来,作为御锦堂又一新辟的赌场和烟花馆。傅天坤大为满意,赞赏阿荣这协理专务有声有色,为御锦堂立下了奇功一件。 旅馆的三层,唐开智按照阿荣的提议,请示了苏市长,打算无偿提供给日本海军慰安所使用,将原先占据在大新亚舞厅那五六十人的女子挺身队,悉数迁搬进来。这便是阿荣开动脑筋,有心对此家旅馆做起手脚的根本起因。 阿荣之前去看望姆妈陈香梅时,得知有两名女子挺身队的成员,不堪凌辱压迫的生活,结伴从了四楼顶上双双跳下丧命,其他日本女人谈之色变,笼罩在一片阴云之中。 当唐局长与阿荣两人,主动前往翔殷路杨家宅慰安所联系,愿意以大道市府的名义向海军捐供几十间的客房,彼此一拍即合。 苏市长c唐局长c阿荣三个人,被日本人宣传为东亚共荣之模范典型,获得了派遣军司令部的嘉奖,各颁有一枚不知是何等级的勋章,消息登载在报上的显著位置,一时众人皆知。 阿荣也正是跟着唐局长这次去过杨家宅之后,才弄清楚了慰安所是个什么地处,在那里上班的所谓女子挺身队,工作期间不许穿内裤,一律只准下着内裙,每天遭受着数次的兽性折磨,其悲苦命运无不被人同情。 眼见到了年底,天气骤然转冷。阿荣这天中午带了阿英去街上,先是鼓蹿她做了新式头发,再要给她置办一件棉袍。在永安百货商场转了许久,阿英不是嫌颜色太过亮丽显眼,就是对那上百元的价钱感到太贵,受用不起。 后来,两人转去旁边的小店,阿英左挑右选,总算相中了一件又厚实c又朴素,带有条纹的女袍,也才花费了五块钱。她在试衣间穿了这新装,旧衣服包好捧在怀里。新式头发再加上一身新棉袍,阿英俨然一个青春少妇的姿容。 回头再次路过永安百货,阿英与一个从商场走出的女人撞个满身,旧衣服也掉在地上。 这女人与阿英年龄相仿,也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但穿着时髦,围戴了一条裘皮毛领。身后跟着一位年轻的日本军官,从其着装上看出是名海军少尉。 阿英鞠躬道歉:“小姐,对不起”弯腰去捡地上的衣服。 那小姐看见了阿英旁边的阿荣,暗自发愣了一下,立即回头对那日本军官道:“中村少尉,那个新款手包,我突然还想再回去看一看”转身就要又要进去商场。但那日本军官却拉住了她,为难道:“瑞丽,我只请了几个小时的假,午饭前就得赶回参谋部去 ,已经来不及再陪你了。” 阿英听了日本军官喊出这小姐的名字,吃惊地与阿荣悄悄对视一眼。 那小姐对日官莞尔一笑道:“军务要紧,中村少尉先回去好了,我一个人去看看就行。”说着就匆忙进去了。 日本军官又从后面喊:“沈瑞丽,我过几天会再去医院找你。”然后对阿荣和阿英望都没望,就急着上了一辆洋包车走了。 阿荣刚才一眼就看清了沈瑞丽,而这日本军官是因为被沈瑞丽叫出姓氏,也才确认出他竟是中村恒泰。 看到中村恒泰远去,阿英对阿荣小声道:“认出来了吗,那小姐怎会是沈瑞丽她竟能勾搭上了日本人”见阿荣发呆,面色极是难看,又道:“你要想这时就进去找她,我不会介意。” 阿荣依然闭口不言,也没有动身的意思。阿英明白了,他是要守在这里等着沈瑞丽自己走出来。 果然,等了不到半个小时,那沈瑞丽真就出了永安百货,身上多了个手包。 她意外看到阿荣和阿英还等在门口,迅速地周围寻看一眼,便迎了上去,兴高采烈地晃悠着手包道:“让先生二太太久等,这手包我还就是买下来啦。咱们找地方吃饭去吧”到了近前,压低声音:“跟我走,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 然后带着一脸欢笑,旁若无人地左右挎起他们两人的胳臂,就奔了九江路而去。沈瑞丽前后反差如此之大,让阿荣感觉到她的举止神秘难解。 九江路又称为二马路,到了一个叫“洞天春”的小饭店,沈瑞丽松开两人,喊道:“冯老板在么”有一个四十来岁的人应声道:“沈小姐来啦,里面请”沈瑞丽道:“我带了两个朋友过来吃饭,请冯老板给安排个清静的包厢。”冯老板叫了一个人道:“小吴,快领了沈小姐上二楼” 进到包厢,等到小吴走开,沈瑞丽立即收了笑脸,对阿荣酸道:“陈司事,陈专务,一向可好”她在报上已经看到过阿荣得到日本人嘉奖的消息,对他现在的身份状况有所知晓。 阿荣冷脸反问道:“我想知道,你和那个日军中村少尉结交来往,不是一回两回了吧”沈瑞丽看了一眼阿英,讥讽道:“你都失踪了六七年,如今突然有了老婆在跟前,难道还有权力,干涉我与别的男人交往么”阿荣道:“总之,我不许你与日本人来往,尤其这个什么中村少尉。”沈瑞丽道:“陈国荣,我已经对你说得明白,与什么人交往,是沈瑞丽的自由” 阿英不想他们两个人吵下去,鼓了勇气对沈瑞丽道:“沈小姐,你别怪阿荣。我知道你和阿荣身份般配,他是心里有你,才看不得你与别的男人来往。再说,阿英在你们跟前只不过算是个小的罢了,是伺候人的命,不能耽误阿荣娶了沈小姐,以后也更不敢与你争宠。沈小姐刚才不就肯喊阿英是二太太了吗。” 她语气甚是谦恭,卑微可怜。 沈瑞丽对阿英摇了摇头道:“对不起阿英,我并没有存心要为难你的意思,只恼陈国荣这些年寡情薄意,音讯全无,也恨他投靠日伪大道市府,自己做了汉奸,反而不问青红皂白,指责我与那日本人多有来往。” 阿荣听出沈瑞丽话中有话,似有委屈,就换了口气道:“瑞丽,莫非你也有着什么苦衷吗。说出来我肯定能帮你。”又诚心诚意道:“要知道,瑞丽你骂我是汉奸,其实是冤枉了好人,我哪里会是死心塌地在为日本人做事,只是身不由己而已。” 沈瑞丽勉强一笑,道:“就算是有苦衷也是我自找,阿荣你帮不了,也不该要你来帮。” 这看似随意的一句话,又再次让阿荣看出了她的神秘难测。 阿荣猜道:“瑞丽,要是我想的没错,那个所谓的中村少尉,是通过冈野理枝介绍你们认识的吧。”问:“你最近有见过理枝么,她的情况如何” 沈瑞丽挖苦道:“就知道你会变着法子要问冈野理枝的下落,该不是也早打了她的主意吧。不过,我劝你死了心,理枝前几天已经离开上海,回了日本相亲去啦” 阿荣忙道:“瑞丽不要瞎说,我与冈野理枝又不是很熟,随便问问而已” 心虚地望了阿英一眼。 第32章 艰巨使命 饭菜上来,三个人边吃边聊。 沈瑞丽问阿英:“你是与阿荣同居了吗,如今住在了大新亚舞厅,还是别的什么地方” 阿英脸色一红,忙解释道:“沈小姐可别误会,我与阿荣是一直分房睡的,不是你说得那样。” 至于如今入住城隍庙,她看了阿荣一眼,没敢说出来。 沈瑞丽倒也没有继续追问。可见她收敛了孩提时的霸道逞性,多了对阿英的恻隐之心。 阿荣却问沈瑞丽道:“我几个月以前,在路过松江时有幸与沈旅长见面。沈旅长曾经说起过,你目前是借住在租界里他的朋友家中,我以后可以去那儿看你么” 沈瑞丽黯然道:“阿荣,你难道不知我爸爸”说出半句,忽又颦眉不言。 阿荣见她欲言又止,问:“瑞丽,你想要说什么” 沈瑞丽回了神过来,道:“想说我爸爸认为住进在别人的家里,须是少添麻烦,很不方便对外见客”顿了一下:“以后瞅机会,还是我去找你们吧。” 阿荣见到沈瑞丽为难,也就不好强求于她。 临别,沈瑞丽执意要把在永安百货刚买的手包送给阿英,道是对她这位陈小夫人的见面礼。阿英推诿不成,只好一脸羞惭地尴尬收下了。 下到一楼,阿荣找冯老板去结饭钱。冯老板道,沈小姐刚才已经吩咐记在她的账上。 阿荣疑惑地看了沈瑞丽一眼,嘴上没问,心里却是想到,之前并没有见到她有向冯老板打过饭钱上的招呼 这沈老板马上察觉到阿荣神色有异,解释道:“小兄弟莫怪,沈小姐是店里熟客,凡她每次过来吃饭,都是先记了账再说” 阿荣暗自惊奇道:“这冯老板好生警觉,我又不曾出口相问,他居然就能摸准了我此时是在想什么” 与沈瑞丽分手后,阿荣把阿英送回了城隍庙,去往愚园路赌场。 他一路上反复思量,摸不透这次偶遇沈瑞丽,她的变化为何如此之大,那沈旅长要是晓得自己女儿,托付给所信任的朋友照顾后,变得是个这般样子,难保不会气得要死。 后来又想起中村恒泰在永安百货门口,分明对沈瑞丽叫喊道,过了几天会去往医院找她,可见沈瑞丽如今是在哪个医院里做事,后悔一时仓促,竟忘记了对她询问。 自从升任了司事,阿荣在二楼有了一间独自的办公室。 傅夫人这段时间坐阵乍浦路上新开业的赌场,暂时顾不得再回愚园路这里。阿荣叫上个手下,随他徃赌场各处巡视了一圈。 走到轮盘哪里,竟然见到众联斋书店的张先生,也夹在赌客中间跟着下注。心里吃惊:许久没有见到过张先生,料不到连他这般重要的赤色人物,居然也能这般逍遥自在,有了逛赌场c入烟馆的雅兴。 张先生也瞧见了阿荣,只对他微微浅笑了一下,又低头专注在赌盘上。 阿荣回到办公室,想这半天里,先前在永安百货门口撞见神秘的沈瑞丽,来到赌场又意外发现到张先生在此,尽是怪人怪事,皆有反常。 正在心烦意乱,听到有人敲门。 喊了一声:“请进”就见到张先生站在门口,赶忙起身相迎,让进屋里坐下,命人送上茶来。 阿荣对张先生客气道:“难得见到张先生来此赌玩,今日手气如何”张先生笑答:“小玩,小玩,输了几块钱而已” 等那上茶的人退出,张先生示意阿荣关紧了门,一脸认真道:“陈兄弟以为张某有此闲暇,当真是消遣赌钱来了” 阿荣依然笑道:“张先生来了赌场,不为赌钱,还为什么若是要做书店推销,这里十有八九都是鲜少买书的人” 张先生摆手道:“别扯的太远。我直言相告,今天是专程来见陈兄弟,有极其重要的事情,要请你帮忙去往江阴走一趟。” 阿荣吃惊,问道:“要我去江阴,能做什么” 张先生道:“日军前田旅团攻陷江阴之后,很快就徃南京方向集结,并无力量驻守那里。如今控制江阴的是原先保安旅的一个团,团长叫林国安。听弘毅道长说,陈兄弟与这位林团长相熟,颇有渊源。” 阿荣点头道:“我几个月前,正见到林国安跟随沈旅长,带上队伍在松江一带与日军激战。” 张先生道:“只可惜,那位沈旅长已经以身殉国。目前,溃退下去的保安旅缩编成一个整建团,在前田旅团撤退离开后,又奉命回防江阴立足,统归林国安调度指挥。” 阿荣心头一震,怪不得中午向沈瑞丽提及到沈旅长时,她神情突转悲伤,原是早知道父亲已经战死,当时却 能忍住没有说出来,心里为她十分难过。 张先生继续道:“上海c南京相继沦陷后,我们的上级组织根据抗日斗争需要,正在组建一支江南抗日武装力量,已决定要在江阴首先打开工作局面。” 阿荣松下一口气,道:“张先生莫非是要我去向林团长当说客,井水不犯河水,借给你们个地盘用用” 随即自我吹嘘:“要是因为这个走一趟,倒是没什么要紧,四五天便有一个来回。我虽不敢对张先生打保镖,但要开口求那林团长让出一两个偏僻小镇,供你们的队伍有个歇脚的地方,不应该是个难事。反正我以前便知冯旅长的部队,从不在离城意外的地方驻扎。” 他想,凭着自己身上的特别通行证,悄悄地只身一人去趟江阴,也还算是方便。至于林国安是否答应,成与不成,自己为这张先生尽量说和便是。 但张先生却摇头道:“陈兄弟多想了。我来找你,绝不是为了向林团长借什么地盘的事,而是另有一项艰巨使命,只有你才能扛得起。” 阿荣又紧张起来:“什么样的艰巨使命” 张先生道:“有一批重要的物资,需要陈兄弟以御锦堂的名义运往江阴。这批物资已经装箱上船,只等你打通了所有关节,就能带着开拔。” 又道:“需要特别说明的是,这批紧要物资需要转送两个不同地方,大部分卸在江阴,接头人是你熟悉的弘毅道长;剩余的部分通过锡澄运河,交给刚成立的太湖支队,弘毅道长会派人为你做向导。” 阿荣听的心里缩成了一小把,问:“张先生,你得先告诉我,那装箱上船的都是些什么物资” 张先生道:“当然没有对陈兄弟隐瞒的必要。主要是西药c医疗器材c绷带c碘酒和药棉,另有一部分肥皂c牙粉之类的生活用品。”感慨道:“这批紧要物资,全都是上海市民们省吃俭用,由工人和学生出面募捐,抗日同盟会通过国际红十字会,费劲千辛万苦准备下来,可是出不得丝毫差错。” 阿荣倒吸一口冷气,慌地连连摆手道:“此事不成,此事不成这些全都是日本人明令的违禁物品,没有一样能运得出上海。” 他甚至把以往从不离口张先生称呼,也顾不得再叫:“你应该晓得,现今对江面上航行的船只管的很紧,白天严厉检查,夜间禁止通行,若有违反格杀勿论。万万冒不得这个险。别说我阿荣是因为怕死,不敢答应,奉劝你也是趁早想都别想” 张先生恳切道:“老实说,对我来说,只要能完成上级布置的任务,死何足惜,遗憾的是我苦思了好几天,也发现不到任何一个能突破的窗口。现在之所以要找到陈兄弟帮忙,是我经过一番深思熟虑,认为眼下也只有你,才能具备了条件完成这项任务。” 第33章 田叶现身 张先生对阿荣分析,他有两点便利之处: 第一,凭着阿荣目前在御锦堂取得的信任,趁年关到来之际,借口上海黑市口粮价格暴涨,提议去船从江阴倒弄一批大米回来,完全可能实现; 第二,阿荣现今有了大道市府协理专务的身份,不久前又刚受到过日本人的嘉奖,这个汉奸之名大可一用,有利于他疏通各层级关系,巧妙避过日伪盘查。 但是不管张先生怎么说,阿荣始终咬定了一个推托理由:情形复杂难料,一旦这批违禁物资从船上起获,便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买卖,东西没了不说,人也会跟着遭殃。 张先生眼见实在说服不了阿荣,只得叹了口气,皱眉道:“也罢记得瞿先生多年以前离开上海时,曾亲口寄希望陈兄弟长大以后,能做一个对国家和民族救亡有贡献的人如今,姑且念你年岁尚小,难以认识到民族危机的严重性,我本不应该就对你抱有脱离实际的幻想” 阿荣内心挣扎,如芒在背。 张先生站起身来,拿起自己的礼帽:“我该走了。但是最后还得对陈兄弟嘱咐一下,就是刚才说起到的那批紧要物资,在你这里点到为止,务必守口如瓶。至于如何才能安全运抵江阴,我会向更高组织汇报,看上级能不能另外找到别的途经。” 阿荣见这张先生口无怨言,并没有怪罪他的意思,反而内疚不安起来,表情尴尬道:“原谅我难堪大任,不得已辜负了张先生,只好求以宽恕” 他定要送了张先生出门。 两个人一前一后刚下了楼,就听到一个声音道:“我是工部局的人,请问陈专务在哪里”有人回答:“陈司事的房间在二楼。” 还没有等到阿荣看清是谁要见自己,就被张先生眼疾手快,一把推进到楼梯口的屏风后面。 然后就见张先生抢步上前,迎住那问话的人道:“你是小田吧” 那人戴一副宽大墨镜,下面的右脸颊拖着一条深长的疤痕。对张先生上下打量一番,惊奇道:“原来是众联斋书店的张老板,你还没有逃离上海” 接着干笑:“既然认得出是我田叶,怎么还敢大摇大摆,主动打起了招呼,可知田某如今在工部局警务处做了探长,不怕我向日本人告密,揭露出你以前的身份,抓了去严刑拷打” 张先生坦然笑道:“相信小田探长不是那种负义之人。我当年可是为你介绍过好几位导演,还亲自执笔为你做过电影宣传呢。再说,我如今是顺民一个,安安稳稳开好书店,日本人又能拿我怎么样。” 田叶恨意填胸,道:“可是我自从挨了锅里趁那贼人一刀,瞎眼毁容,再也就演不成电影啦。” 张先生做出惋惜,道:“这大好的演艺前程失在旦夕之间,我一直为你很抱不平”随口问:“田探长今天过来赌场,是要耍钱玩玩,还是有公务在身” 田叶近身一步,对张先生小声道:“我是来找一个叫陈国荣的家伙,他既是御锦堂的什么司事,又兼着大道市府的协理专务。电影公司的黎老板,你也是认识的,他有个亲戚在乍浦路上原先开有旅馆,因为犯事被惩治,旅馆也跟着被没收处置,这个陈专务就是具办人之一。黎老板言到,那处房产本是在他名下,只是借给亲戚所用,让我想办法居中周旋。” 他左右扫了一眼,又神秘道:“不瞒张老板,田某今天过来其实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要验证这位陈专务的来历,会不会就是以前的那个格里陈。我前几天为了查清那个旅馆案子的来龙去脉,特意翻找到原先的一张报纸,上面登有大道市府向日本海军慰安所捐赠房舍的消息,附有苏市长几人接受颁奖的图片。里面就有格里陈的人影,只是图像有些模糊不清。” 张先生惊道:“不会有那么巧合吧。” 田叶道:“所以我才要过来当面予以确认。” 厉言警告张先生:“田某是因为觉得以前确有被你帮过许多,才会说得详细。但是你要记住了,你过去与袁导演一些人参加左翼活动,长期做着反抗日本人的活动,我对此一本清账,若是发现了你哪天对我有所不利,可就不就像现在这般客气了。” 然后说了声“回见”,就带着一个跟班转身上去二楼。 张先生对屏风后面的阿荣招了一下手,两个人溜出门口,上了一辆黄包车。 阿荣明白张先生这是冒着很大的个人风险,主动上前与那田叶进行纠缠,才使得自己就此趁机逃开。与张先生的宽容与侠义相比,阿荣自觉心胸猥琐,惭愧万分。 他紧紧抓住了张先生的手:“张先生,我改了主意,关于刚才讲到的那批紧要物资,现在就能答应你愿意冒险一试,待打通好所有的路线关 节,就去书店告诉你出发的时机” 张先生并没有显得过于激动,冷静道:“且要尽量快些动身借此时间,你也正可以躲开田叶一阵子。回来后,我们立即商量一个应对田叶的方案。” 他想了想,又道:“为了保护陈兄弟的安全,我看还是给你配上一个助手为好。这人你也是认识的。” 阿荣问:“谁”张先生回答:“蒋平他如今是我这个线上的重要骨干之一。” 这天下午虽然并不是阿荣每周照例,去往大道市府办公半天的日子,他挂念着张先生的嘱托,主动来到浦东,走进了财政局长唐开智的办公室。 那唐开智见到阿荣,就像捞到救命稻草一般,急着把一份申诉书连带着房契证明,全摊到了他的跟前:“陈专务,你来的正好,不然我也会派人把你请了来。” 阿荣不明就里,问道:“唐局长,你这是何意” 唐局长抓耳挠腮道:“意料不到的麻烦来了” 原是上午刚一上班,唐开智就被叫到苏市长的办公室,屋里坐有一位戴着墨镜c脸上带疤的人。苏市长介绍,他是租界工部局的田叶探长,父亲田亦农是上海一所大学的校长,与苏市长是福建厦门同乡。 苏市长对唐开智道,田探长接受电影公司黎老板的授权,带来一份前段时间,对乍浦路上那家旅馆房产案子处理不公的申诉书,还附带了房契证明。 他已经做了批文,限期唐开智查明真相,秉公处置,有错必纠。 唐开智当时就在心里打起了鼓点,对苏市长甩锅道,这件房产案子的后期交易,原是交给御锦堂过来的协理专务陈国荣,负责全权办理,既然是田叶探长现今代人申诉,苏市长又亲笔批文督办,他自当亲力亲为,还原真相。 田叶当下毫不客气地对唐开智道,他过两天便要再来,到时希望听道一个非常圆满的说法。 现在,当唐开智把前后起因对阿荣这么一说,阿荣也有些心慌起来。 唐开智指着苏市长的批文,对阿荣道:“陈专务,你可要看的仔细了,苏市长的这朱批写得很是明白,要求详加问查,据实校正。要真是之前有误,咱们两个可都得要为此担责。” 阿荣看了苏市长的批文,抬头写的是“逐财政局开智局长速办”,知道事到临头,即便唐开智已经拿过御锦堂十根金条的好处,也势必要拉上一个垫背的。 他盯着那张房契证明看了一会,突然笑道:“唐局长,你受骗了。这张房契证明签章可疑,说不定其中有诈” 阿荣明显注意到,这张房契的签发日期为十年之前,上面盖有的是工部局警务处印章,而记得自己在陈香梅那里,以前所见过的大新亚舞厅房契,与这前后时间差不多,盖有的却是工部局总办处印章。 唐开智认真看了以后,也道:“是啊,警务处只管处理治安c刑案,哪里就会管的了房产交易。” 他立刻命人找来几份同期别的房契副本比对,果然见到没有一份房契证明,是由工部局警务处签发。 第34章 一箭几雕 当唐开智拉着阿荣,把田叶带来的房契证明有假,向了苏市长一报告,苏市长就绷着脸不吭声了。 苏市长因为念着与田亦农的同乡情谊,田叶又暗里送了一个清室的鼻烟壶,已经夸下海口,便要这几日就能对那电影公司黎老板,有个满意的答复。如今,怎办是好 唐开智哪知苏市长心有鬼胎,气愤道:“田叶轻瞧我们大道市府成立不久,存心欺负苏市长与我都是上海的外来之人,险些被他蒙骗过去。我定要把此事发函给租界工部局,要个公理。” 苏市长阻止道:“唐局长不可一时鲁莽,对那租界当局岂能兴师问罪。且把这案子先压了下来,缓上几天再说。” 唐开智愁眉道:“我也倒是有心拖延,可那田叶气焰嚣张,过两日就要登门再来,非要讨个满意的说法不可” 苏市长也知田叶接下来必是咄咄逼人,岂肯立时罢休,发着呆沉吟不语。 阿荣脑壳一转,眼前正好有机可乘,上前进言道:“苏市长c唐局长休要犯难,想那乍浦路上旅馆的一二层,是市府处置给了在下的御锦堂,而那第三层捐贡给海军慰安所,也是在下拿的主意。田叶若是因此要来滋事,两位大人不妨全推在了在下的身上,我自有对策与他拖延一阵。” 如他这般大包大揽,挺身而出,不由得令苏市长c唐开智大喜过望。 唐开智急问:“陈专务有何对策” 阿荣心中,早藏就了张先生之前交待下的说辞,便道:“眼下上海市区粮食供应紧张,御锦堂正准备去船无锡c江阴,尝试一笔大米生意买卖,我这两天就已雇下了大船,打算亲自走一趟。况且平抑粮食物价,对大道市府来说也是殊荣一件,名声好听的不得了” 唐开智立时会意,大赞道:“一箭几雕,果然是锦囊妙计。” 苏市长不明白唐开智所言何谓一箭几雕,催他说得细些。 唐开智笑道:“其一,陈专务此去无锡c江阴办货,定要耽搁日,田叶若是前来催要结果,我们便称已交办陈专务,须是等他回来再说;其二,御锦堂看准的大米生意,正是当下投机的好买卖,必有不少图利;其三,我突然想到,不妨以财政局的名义给陈专务下个虚意布令,许他此趟出发乃是奉有公派差遣,旨在救市惠民,保一方平安之举,如此以来我们大道市府岂不白白赚了名声。” 苏市长顿时精神抖擞起来,满意道:“甚好,甚好”叮嘱阿荣:“只是,这日的时间略嫌少些,陈专务能在外面兜转个十天半月再回上海露面,拖的那田叶不见指望,方是更为妥当。” 唐开智跟着帮腔道:“是是苏市长技高一筹,到底运筹帷幄,思虑缜密,陈专务能有了苏市长的旨意,就更是心中有底啦” 阿荣嬉笑道:“对苏市长c唐局长两位大人的命令,在下听得明白,照遵就是。” 他心中暗自狂喜,想不到田叶那龟孙子,原要追讨乍浦路上的旅馆房产,不单将是一无所获,反而促使自己见缝插针,为此去江阴运送张先生的重要物资,谋了一张堂堂正正的安全护身符。 当然,这可全靠了唐开智刚才口若悬河,把那所谓一箭几雕,对苏市长溜须的头头是道。 他喜滋滋地瞅着唐开智,心下道:“乖乖,这长年做官的人善于拿捏,可是不能小看,马屁拍得理所当然,文气飕飕,这拍功不知要强过本公子多少倍。” 离开了浦东的大道市府,阿荣怀揣唐开智盖上财政局大印的一纸通行令,去徃北四川路的众联斋书店,见到了张先生。 开局如此顺利,远远超出了张先生的预期。 张先生告诉阿荣,那艘装载重要物资的平底商船,就停靠在黄浦江的码头,船老板和水手也都是自己人。蒋平作为派给他的助手,今天晚上就要先上了船,随时等候阿荣过去。 两人经过商量,决定宜早不宜迟,明天一早就要开拔起程。 从众联斋书店出来,阿荣又去了乍浦路上新开的御锦堂赌场,去见傅夫人。 他寻思毕竟是对苏市长c唐开智谎称,借了御锦堂的名义去往江阴购运大米,总得前去向傅夫人事先打声招呼,免得过后有所不测。 乍浦路距离北四川路不远,阿荣徒步五六分钟便到。但是让他始料未及的是,竟然见到那堂主傅天坤,以及他的侄子傅豪予都出现在这里。 聊上几句后,方知是因为乍浦路被称作上海美食一条街,傅天坤今天突发兴致,订下了酒店,前来约夫人共用晚餐。 阿荣硬着头皮对傅天坤道:“秉堂主c傅夫人,在下正有一事要报。适才刚被苏市长召唤,言道上海时下粮供不济 ,市面上物价飞涨,怨声载道,便派给在下一个紧急公差,欲用了御锦堂名义,前徃无锡等江南一带采购大米,以利平抑黑市交易。” 他前瞒后骗,把了实去江阴以及那纸通行令,只字不提。 傅天坤思索片刻道:“用了御锦堂的名号,说明是看得起我们,正是好事一桩。”问:“陈司事的去返行程,是否已经安排下来” 阿荣道:“回堂主,明日一早就要出发,日即回。” 傅夫人道:“这官家的差事慌急得很,可是要辛苦了陈司事此行啦” 傅天坤却不以为然地道:“便是多耽搁了几日,但也无妨。” 他一面这样地说着,一面用手指梳理着顶上半长头发,眯缝起眼睛直直地盯着阿荣,像是暗里正在打定什么主意。 阿荣被傅天坤看得脊背发冷,见过这堂主有好几次,只要是手指插进发际里,便要弄个节外生枝出来 后来,果然听得傅天坤尖着声音叫道:“江统领c傅统领听令,本堂主现命你二人,明日随了陈司事同行,前往查探御锦堂江阴分号目前状况如何。” 江统领c傅统领各指的是江寒生和傅豪予,两人愣了一下,上前道:“遵从堂主号令” 接着,傅天坤又对阿荣堆笑道:“陈司事,我寻思你此去江南,那无锡与江阴相距不远,只需几个小时的运漕水路,即可相互抵达。你不妨带上江统领c傅统领共去,若是瞅的机会顺便挖取了之前藏埋在分号里的那三百根金条,待回来之时,你可就是御锦堂的副堂主了” 旁边的傅夫人吃惊不小,瞅了满脸意外的阿荣一眼,对傅天坤提醒道:“请堂主三思,这陈司事应的是大道市府官差,我们切不可落得个假公济私的罪名。” 傅天坤摆了手道:“夫人不要担惊,自古有言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区区耽误些小小的时辰,只需我亲自对苏市长费些口舌,便可说得过去。” 阿荣犹如当头挨上一记闷棍,心中苦道:当真是节外生枝,这哪里就是唐开智他大爷个烂球,说过的一箭几雕之锦囊妙计,分明是本公子先被雕上,恶陷了进去 第35章 避过盘查 当阿荣回到城隍庙,告诉了阿英要去往江阴一趟,大概十多天后才能回来上海,阿英乍听他须是去的这般很久,立刻执意要跟了同行,既能做伴又可照顾与他。 阿荣苦劝阿英一番未果,直等她找了另个理由,说到过年之前须是依了家乡的习俗,要去爸爸的坟前燃焚纸钱祭拜亡灵,就只得同意。 他没有忘记嘱咐阿英,在包裹里塞了几根在协理专务任上搜刮下来的金条,以备路途急需。 第二日,两人一早出发。阿英女扮男装,以一个在身边服侍的下人,不离阿荣左右。按照约好的地点,在外滩先与江寒生c傅豪予会了面,然后一起在黄浦江货运码头登船。 寒风之中,蒋平正站立在船舷边上,以搭船带货的商人身份对阿荣几个人,讨好相迎。 昨天晚间,阿荣从乍浦路赌场出来,又急去众联斋书店见了张先生一面,把傅天坤要派江寒生c傅豪予两人陪他同去江阴之事,做了报告。 张先生当即就有了周盘考虑,果断做出了两手准备: 一是,命令蒋平在船上客气招待江寒生c傅豪予两位,相安无事便可罢了,若是被发现了药品c医疗器械等紧要物资,就要强行带徃太湖支队关押一段时间; 二是,假定仍不足以防范意外风险,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只好被逼对这两人断然灭口,沉入江底以绝后患。 阿荣听得毛骨悚然,心想若是到了要取江寒生c傅豪予性命的地步,可是有些于心不忍。虽然,自己对他们两人要跟着取回那三百根金条,很有些觉得难以应付,但平白无故害人,却还是从来没有下过致命狠招,便是对那田叶脸上的一刀,也是因为被殴打得鼻口喷血,才被迫还击。 张先生安慰阿荣,以上两种极端措施,均无需他直接参与动手,会有蒋平与船老板见机行事,带人处置。 不仅如此,张先生为策万一,又连夜派人运送了大批棉纱上船,覆盖住全部的木箱,并在棉纱上面蒙住一层厚重的防雨帆布。 江寒生与蒋平原本在愚园路赌场就有认识,奇怪问他怎地就做上了老板。蒋平苦笑,哪里是做了老板,不过是帮人江船上走货,混些佣钱而已。 傅豪予问蒋平,这满满的一大船,运载了何物,蒋平言道全是棉纱。他有意顺手掀了帆布的边角,让傅豪予瞅上一眼。 阿荣嫌江寒生与傅豪予问得啰嗦,对蒋平不耐烦道:“这船面上江风刺骨,冷人得很,快带了去喝杯热茶。” 蒋平赶紧应道:“是是,陈专务,早已在机舱休息室里安排妥当,泡满了一壶上等的碧螺春,连带着瓜子c点心,随时伺候。” 几个人下去,见到舱里还摆起了一张麻将桌。 阿荣笑道:“果然是考虑周全,连一路上的消遣玩意也准备停当了。”便吆喝着江寒生c傅豪予,连带着蒋平一起坐下打牌。 傅豪予怏怏道,自己不曾睡过来困,此间只想眯一会。说着便裹紧了大衣,躺上了一张床。 阿英只好坐过去,帮着凑齐人手 这傅豪予昨夜,的确没有睡得踏实。 他自从阿荣顶了自己,当上大道市府的协理专务,就一直对阿荣心存忌恨。昨天又听堂主发了承诺,若是此次从御锦堂江阴分号挖回了三百根金条,就会直接升迁阿荣,做了副堂主之位,更是忿然难平。 虽然那傅天坤早就看出了侄子对阿荣满怀妒忌,一再提醒傅豪予要掩饰心机,暗里磨练,这御锦堂在他百年之后,只能是交给了傅豪予来执掌,但傅豪予却像是等之不及。 他内心有说不出的一个秘密,显然是与从来不愿意当众对傅夫人,以婶婶相称有关,因此不顾亲情,只恨着傅天坤能早日登天。 但那傅夫人何其睿智,从傅豪予垂涎欲滴瞄她的第一眼,就看穿了他欲图不伦治乱的贼念,所以从来都是小心防范,不给傅豪予单独近前的任何机会。 麻将打了不到半圈,就见到船老板急匆匆过来对蒋平耳语一番。 蒋平顿然色变,起身道:“各位少陪,我得要上去一下。”阿荣故意问道:“蒋老板何故紧张”蒋平道:“遇上水警要登船盘查,他们特别地难缠” 阿荣从蒋平的话意里听出,该是他亲自出面应付的时候了。 这船上若是一般的货物,尽可由了那些水警随意折腾,但如今却是装藏着大批的药品c医疗器材等违禁物资,若是被检查露了陷,那还得了。 阿荣微微带笑,用了十分仗义的口气道:“蒋老板尽管继续打牌,本专务上去打个招呼,便能替你摆平。这些个混蛋家伙,定是不知道我在船上,否则哪敢 来扰雅兴。”对船老板道:“替我先摸着牌” 蒋平感激道:“有陈专务肯出面,我可就安心啦” 招呼着继续打牌。 阿荣上来甲板,见到有两艘巡逻艇挡住了商船的去路,已经爬上来了五六位的水警,掀开了防雨帆布,正在移动上面的棉纱,向船底的货物细查。 他当即大喝一声:“给我住手” 一个水警头目盯着阿荣道:“来往船只进出吴淞口,所有货物必须接受严格检查才能放行。” 阿荣厉言道:“那要看,是谁的货物了” 水警头目道:“无论何人运货,一律检查无误,这是日本人和大道市府的命令”问阿荣:“你是什么人,胆敢抗拒检查” 阿荣冷笑一声,掏出自己的特别通行证道:“你可瞧得仔细了,我到底是什么人” 水警头目看了,立刻慌地敬了礼道:“小人不识陈专务,多有冒犯”双手恭敬地递回。 阿荣又把盖有了财政局大印的通行令给这个水警头目看过,放缓了语气道:“本专务奉大道市府苏市长c唐局长之命,亲徃江南履职官差,这一船棉纱系是公家款物,要与人家的商号换回大米,运抵上海。弟兄们快些撤下船去,别耽误了我的行程。” 水警头目只得遵从,敬了礼带人下船。 商船继续前行。 阿荣心里道,多亏有了身上的这张特别通行证,以及唐局长颁发下来的一纸通行令,此番才得侥幸避过盘查。接下来沿长江逆水西行,出了大道市府的上海辖区范围,若是再有遇上检查,可就得舍出阿英包裹里的那几根金条了。 他想到这里时,后背上早湿了一大片。 第36章 茅塞顿开 商船一路在江心顶流而驶,终于在晚间七时许之后,停靠在渔火星稀的江阴码头。 战乱当前,江阴码头失去了以往的发达繁忙景致,萧条到只有数条小船水面漂泊,使得这艘由上海开来,体型长大c满载货物的商船,尤其显得引人注目。 弘毅道长早带了多辆马车,在码头上守候良久。 他因是见到随阿荣一同上岸的还有江寒生c傅豪予,便没有主动过来对阿荣打招呼,只与蒋平热情地见面寒暄,岸边攀谈。 阿荣不以为意,叫了船老板到跟前,嘱咐道:“请记住了,等到货物卸了之后,这船要留下几天归我调用。” 见到船老板满口答应,他走出几步,回脸又大了声音道:“船老板,我待会是去城中庙街那里,找家最好的旅店住上几天,你若有事相问,可直接去往旅店见我。” 这句话,阿荣是有意说给了弘毅道长c蒋平去听。 接下来,他便带上阿英,与江寒生c傅豪予前去庙街找了旅店住下。这家旅店,就在了御锦堂江阴分号赌场的斜对面。 几个人吃过晚饭,阿荣警告:“江统领c傅统领,江阴城里的日本人早就撤走,眼下归属原先的保安部队驻防。两位切记,在此地可不要再喊我为什么协理专务,若是被外人听了,肯定要抓去以上海大道市府的汉奸论处。” 傅豪予心中暗喜,巴不得阿荣这两天就能无意间泄露了身份,真被当作了汉奸被人处置,若能直接枪毙,就更是拔去了眼中钉c肉中刺 江寒生对阿荣的担心表示理解,向傅豪予道:“为免得陈司事出了意外,我们两个是要小了心,口里放紧了些才好。” 傅豪予跟着江寒生点头应承,但却口是心非。 江寒生看了一眼阿英,料到既是阿荣身边的下人,便无需多防,向阿荣道:“堂主吩咐下来的那三百根金条之事,陈司事以为何时动手为宜”他其实还真盼着阿荣,就能真有坐上御锦堂的副堂主之位。 但这也恰是问中了阿荣两天以来的心病。 阿荣摆摆手,沉吟道:“岂能操之过急,还不知道分号的赌场被征用之后,如今是个怎样的状况,被什么人占着,须得瞅准个万无一失的机会,才好下手行事。” 各回了房间,阿英见到阿荣愁眉不展,便问道:“刚才那位江堂主提到了好几百根金条,此时你又心里藏事,有何紧要” 阿荣知道此时再也瞒不得阿英,便把当初怎样对属下分了御锦堂江阴分号的钱款,又如何在傅天坤跟前撒下弥天大谎,连着傅夫人以前在那后院传授轻功给他,后来又逼问三百根金条埋在了院子里的何处,统统对阿英细说了一遍。 阿英听得阿荣说出“傅夫人”,立即联想起他那日清晨临回去大新亚舞厅,口里当时喊叫了一大堆的女人名字,说到她们个个千娇百媚,貌美如花,其中便有这所谓的傅夫人,当下心中暗恼阿荣:你连了那堂主夫人都要勾搭,真就是活该有此下场 但她眼见阿荣此间趴在床头,唉声叹气,又着实心疼起来,便随口道:“这三百根金条听来十分吓人,委实难以凑得起来,但我那包裹里带有几根金条,不如趁夜先寻个地方,埋了过去应急再说” 阿荣闻听,立刻茅塞顿开。 他一跳而起,抱了阿英的脸颊连嘬几口,喜道:“幸好带了小娘子一同过来,你这主意高明的十分了得,胜过什么瞒天过海此地有银c无垠三百两。先由那江c傅两个挖了几根金条在手,便是大好例证,无疑就能骗得过堂主和傅夫人。余下的那些,就称是被别人全盗去了” 阿英听得阿荣的嘴里,又叫了什么傅夫人出来,气得在他的鼻子上狠戳了一下,板脸道:“只怕你有胆量敢骗堂主,却无狠心要骗那堂主夫人” 阿荣嬉笑:“想来这许多年,除了阿英不曾有骗过一回,其他无论是谁,包括对我姆妈也都是多有欺瞒嘿嘿,只有在了小娘子跟前,我才有一是一,有二是二,当真做了块软软的大豆腐” 阿英急把阿荣推开,提醒道:“你怎有时间这里贫嘴我们还是赶早不赶晚,连夜就埋了金条去吧。” 见阿荣点头,她便从包裹里找出那几根金条揣在怀里。 两人就要动身,蒋平忽然急匆匆地找来了,说出了让阿荣目瞪口呆的突发状况: 原是阿荣几个人离开之后,弘毅道长便与蒋平张罗着从船上卸货。不料想那串串马车灯光,连着船上卸货时的诺大动静,招来了岸上一对巡逻士兵的注意,为首就是阿荣以前所熟悉的廖排长。 廖排长认得弘毅道长是定山太素上清宫的住持,便疑问这船棉纱从何处运来,又要 卸货到哪里去 弘毅道长心想,依照上级组织的要求,江南抗日武装还属于秘密筹建,眼下不能轻易暴露。他便机智地对廖排长回答,这批棉纱由上海道会在租界公开募捐,打算先要搬运到山上的道观里存放,以备将来有日,赈济难民之需。 廖排长哪里肯信,当即下令禁止卸货,并派人火速报告给林团长。 林国安闻报,立即大怒道,竟是连那一贯积德行善的定山道士,当今也要浑水摸鱼,发起国难之财。这哪里就是赈济难民,分明是借抗战危机期间,有意囤积民生物资,图牟暴利, 他当即命令:全部棉纱就地在船上封存,弘毅道长关押候审。 阿英此时听到蒋平讲出弘毅道长被抓,便晃着阿荣的胳臂求道:“弘毅道长与你我有恩,快想了办法解救他出来。” 阿荣也慌了神,问蒋平道:“可知弘毅道长被关在了哪里” 蒋平道:“我悄悄跟踪那个廖排长,发现对面的御锦堂分号,已经改成了保安团的司令部,林国安团长就在二楼办公。弘毅道长也被押来,关在了花烟馆先前的储藏室里,有两个士兵负责看守。我估计,之所以会将弘毅道长关在这里,大概是为了方便林团长亲自提审。” 又焦急道:“咱们不单是要解救出弘毅道长,还须是把被扣下的那条船,也得从他们的手里索要过来,若是被发现了藏在船底的那些药品c医疗器材,可就是前功尽弃,无法向组织上交待了。” 阿荣大为光火,心想好不容易没有辜负张先生所托,如期把这批紧要物资平安运抵江阴,却又生出这档子的麻烦事来。 他恨不得对蒋平怨怼几句:“我又不是你们组织里的人,凭什么一遇到了危险,就来为难本公子”但话在嘴边立刻打弯,出口时变成了一声长吁,叹道:“这抗日活动,恁是艰难无比” 毕竟,弘毅道长眼见要救,紧要物资也得更要设法再弄了回来。 第37章 逼不得已 阿荣很快想到,目前唯一能求助的人,就只有姆妈的朋友林叔叔了。 如张先生之前所说,随着日军前田旅团撤出了江阴,林国安得以带领他的保安团,重新回防原来的驻地。 阿荣因此足以判断,林子均也该早就带着家人,在湖州避难之后返回了江阴。 如果单单仅是要搭救弘毅道长,这其实并非多大的困难,只需使出手段,干净利落地收拾了那两个看守的士兵,且不伤及其性命,就能得偿所愿放出了弘毅道长。 但是要想赶在林国安手下那些士兵,尚没来得及发现到暗藏的药品c医疗器材之前,就能要回整条商船上的所有物资,却是非得林子均亲自出马不可。 阿荣思考到这里,便与阿英c蒋平进行了各自分工。 一是他自己马上就去面见林国安,直接进行交涉;二是阿英去找林子均,要他亲口对林国安揽下这船棉纱,原本就是弘毅道长为林氏织布厂,所预备下的物资库存;三是蒋平再回码头,随时掌握商船上的最新变化,安抚众人,避免事态扩大。 三人商量已毕,事不宜迟,立即就展开行动。 几个月前的松江之战,沈锦龙以身殉国,保安旅官兵死伤大半。林国安奉命集结余部退守江阴,联合锡澄防线的其他力量,继续抗击尾追而来的日军前田旅团,但终因不敌日军攻势猛烈,苦战数日之后,江阴很快失守。 林国安遂率部一千余人,转移至浙江湖州做短期休整,在那里寻到了爷爷林世昌,以及叔父林子均一家。 前田平治在江阴滞留了几日,其间某日,经由宪兵班长中村登一再推荐,爬了定山去太岁上清宫玩赏半日。 观里的一名监院星寮道长,出面接待了他们。 前田平治当时注意到,中村登与这个法号星寮的中国道士,似是很早以前就有熟悉,两人不断提及一本叫做什么碧云剑谱的书。他便起了兴趣问道:听到你们一再讨论这本书,它到底有何奇妙之处 星寮不敢对前田平治这位日本大官隐瞒,介绍这本碧云剑谱乃道教祖师吕洞宾撰著,内中讲有祖师自创的12路剑法,极其精湛,练得好了便能剑艺超群,相得益彰,攻守自如。 前田平治当即大喜,想到他的外甥前田正雄,自幼在日本久负盛名的武德殿学习剑道,如今算是殿中的高手之一,要是能有了这本外邦的剑术供作外甥研磨,必是大有益处。 于是就向星寮问道,能否将这本碧云剑谱抄录一份,带去日本传播弘扬中国剑术。 星寮回道,他哪里就曾看过碧云剑谱一眼,此书只有太素上清宫的住持弘毅道长晓得去处,虽经多年打探,至今未得任何下落。 前田平治便追问弘毅住持人在哪里 星寮道,弘仪住持这多年来去匆匆,踪迹飘忽不定,他不见你,你很难就能找到他。 前田平治便命令中村登,等战事平稳下来之后,可以略微花些精力,想方设法见到弘毅道长,拿了这本碧云剑谱。 中村登嘴上恭敬答应,心里却是讥笑前田平治太过迂腐。 他哥哥中村介十几年前就在上海虹口开有剑道馆,早听闻过碧云剑谱的神奇,费尽心思也没有能够获取到这本书的一点消息,哪里是你前田将军异想天开,以为下道军令这般的易事。 过了没有几天,前田平治就接到日本大本营发来的命令,所部由江阴紧急驰徃南京,沿长江西进参战。 得到前田旅团撤出江阴的情报,林国安立即结束保安团在湖州的休整,作为在敌后潜留的一支武装,重新返回江阴布防。他顺便,就把爷爷与叔父一家,全接回到了江阴。 寒季已到,林国安集江阴军政为一身,这段时间正在为部队的冬装发愁,突然闻报从上海运来整船的棉纱,让他精神为之大振。 林国安当然深知弘毅道长与叔父林子均关系深厚,但道士竟然参与物资囤积,谋取利益,本就实属不该。 他掂量再三,决定全部棉纱没收充公,运往三战区军衣厂置换士兵冬装。至于弘毅道长,看在叔父的面上可在关押期间给予适度优待,过上十天半月,令写出悔过书再行释放。 正在这时,就见到廖排长领着阿荣进来。林国安吃惊道:“国荣兄弟,你怎么深更半夜里过来了” 阿荣笑道:“我在楼下警卫值班室见到廖排长,得知团座还没有休息,便求他带我来见你。” 然后四顾一眼,发现这间办公室是由原先的小戏园改装,顶上还吊着大盏戏灯,听众条凳也没有全部清除,很有些不伦不类的样子。 林国安不好意思道:“对不 住国荣兄弟,你这赌场被征用之后,现在充作了我的团司令部。因为考虑到日本鬼子说来就来,随时就得开拔,所以只能凑合着临时将用。” 奇怪问:“你什么时候到的江阴,有去家里见过我叔父么” 阿荣答道:“虽是没有来得及去过家里,但林叔叔却是马上就来” 见到林国安浑然不解,又进一步解释道:“我是跟了一艘商船,在今日晚间刚到了江阴。适才听说,这艘商船已经被林团长派人扣留,因是与我师父弘毅道长c林叔叔,包括我本人都有很大关联,所以才派了阿英去找林叔叔过来,当面对林团长详作解释。” 阿荣之所以如此单刀直入,实在是因为逼不得已。 林国安问道:“哪个阿英,会是我叔父家以前的那个丫鬟吗” 阿荣点头:“对,就是她” 一旁的廖排长听出了阿荣话中的端倪,插言道:“陈老板,我看你兜了这一大圈子,无非是想要林团长收回成命。” 阿荣毫不讳言道:“廖排长说得对极,在下正是此意。实不相瞒,这艘商船正是由我雇下,受了弘毅道长的重托,一路护送把那些棉纱从上海运了过来。还望林团长高抬贵手,予以发还。” 林国安沉着脸不说话,他一是难以相信阿荣的话都是事实,二是想到即便果真如此,原先盘算好的这一团人冬装,也不能眼见着就成为了泡影。 几个人谈话之间,只见林子均带着阿英说到即到。 阿荣赶紧上前叫道:“林叔叔,您来的正是时候” 林子均刚才在路上,已经听阿英说了大概。他此时顾不得与阿荣搭话,立即对侄子林国安道:“林团长,弘毅道长打算卸下的那一船棉纱,已经由我林氏织布厂收购,请贵军行个方便,不要居中干预。” 又道:“你还要马上下令释放弘毅道长,带到这里来,我要因为自己侄子的鲁莽,当面向他道歉。” 第38章 暗埋金条 林家尊长有序,从来是家教森严,林国安自然是不能放肆顶撞。 但他还是一脸惑疑,大起胆子对林子均道:“叔父亲自出面讲情,该不会是被人串通好的吧查处地方不法奸商,乃是为侄的军政要务,职责所在,岂敢因私而废” 林子均震怒地猛拍了一下桌子,吼道:“难道林团长大权在握,随意就能把奸商的帽子,甩到别人的头顶上么我且问你,那一船棉纱属于走私还是禁运弘毅道长不法在了何处有否就已经查实取证连我是不是也该一起办罪” 叔父这一连串地厉声发问,当众毫不留情加以训斥,林国安还是第一次见到,当即没敢再言。 他扫了一眼阿荣,突然记起这小子当年打坏了爷爷的稀世宝物唐代青瓷瓶,叔父林子均也没有如今天这般,就恼火得厉害。 阿荣却误以为林国安看他这一眼,是怪他让阿英把林子均请来了这里。心中顿时醒悟到,若是这林叔叔真把林国安逼到没有退路,僵持下去,反而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难办。 急忙上前劝解:“林叔叔息怒。我以为林团座并没有来得及掌握细节,只是因为听信了部下的突然报告,才仓促之间下达了命令。林团座之举,无奈是先前有例不得已为之,扣押了那一船棉纱和弘毅道长实非个中本意。” 他更想趁势,就能给林国安找个下台阶,道:“其实林叔叔到此之前,经过小侄的解释,林团座已经差不多消除了误会,不过是稍微容缓些时间,方好最终做了决定。” 如阿荣这般倏忽之间就能见风使舵c投人所好的本领,实在是他人望尘莫及。 廖排长也借机为林国安抱屈道:“林老板,正如这陈兄弟所言,您的确错怪了我们林团座。他不过是为了千把号弟兄着想,有心想把这船棉纱,倒换些冬装过来。” 他指着自己:“一般的士兵不说,林老板就看我吧,大小也是个少尉排长,却至今还穿着一身秋天的破烂军服。” 阿荣看这廖排长,果然是衣装单薄c百孔千疮般的可怜。 他十分同情地对廖排长问道:“上面的那些大长官们,难道就不发度冬的衣服过来吗,这样子哪里就能打得了仗” 廖排长怨气满腹:“我们非嫡系正规军部队,吃穿杂用全倚仗地方自筹,上面哪里就会顾得了我们的死活。” 阿荣沉默,若不是因为怕暴露了船底的药品c医疗器材等一大批紧要物资,还真是有心擅作主张,把那些用来做掩护的棉纱,此时全给捐献了出来。 林子均叹了口气,脸色变得有所和缓。 他沉吟片刻,下了狠心道:“国安听好了,咱家的布厂仓库里,还存着不少的成品布c棉花,足够了你这一团人马备齐冬装。明天派人全拉了去,就算是林家为国出力,犒赏慰问驻军” 林国安犹豫道:“这可是一大笔款子,要得与爷爷c我爸爸商量好才行吧” 林子均道:“你爷爷最恨日本人,家里那几十处房子,被日本军队的飞机炸得没剩几间,连多年的基业都已被毁,哪里还会在乎厂里再多些损失。至于你爸爸,我那大哥已跟着撤去了武汉,一时又怎能联系到他。” 又忧心:“保不准日本鬼子,哪天再要打到江阴过来,他们上回没有来得及全抢了去,下次可就难说了。” 林国安感激万分:“难得叔父深明大义,解了为侄的当前难处。我代表江阴保安团的所有弟兄,隆重谢过” 然后在林子均的面前跪下,泣泪叩头。 林子均对林国安挥手道:“还不起身,赶紧把弘毅道长给放了出来。” 林国安应了一声,就带了廖排长下楼,要亲自去接弘毅道长。 阿荣本是也要跟着同去,一回头却是不见了阿英在身后,只好留步等她。 屋子里再也没了别人,林子均道:“荣儿,你近前过来,让我好好瞅瞅。” 开口一叫,嗓音呜咽,眼眶潮湿。 阿荣料想不到林子均对自己如此偏爱动情,心中一酸,也学了林国安刚才的样子,上前叩首道:“阿荣正式见过林叔叔,给您请安” 林子均立刻搀起,拉了阿荣在跟前坐下,表情复杂道:“孩子,不知你这几年里,有受过多少委屈,又都怎么熬过来的” 他这番话听来温切无比,阿荣如是见到从未有过谋面的父亲一般,百感交集,立时流了泪,带起哭腔道:“林叔叔如此挂念阿荣,小侄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好在我已算长大,将就有些懂事,不再儿时那般顽皮惹祸,林叔叔尽管放心。” 林子均略带宽慰地点了点头,问道:“你姆妈还好么,不知为 何,我这几年里收她的来信,越来越少了。” 阿荣恨道:“我姆妈的大新亚舞厅,自从被了那些日本杂种霸占过以后,生意一直没有好起来过,只能是勉强维持。” 林子均听得阿荣骂的难听,皱了眉暗自叹道:“你骂别人为杂种,可知在自己的身上,有了一半是真正流着日本母亲的血呢” 由不得又盼望中日之战早些结束,不然阿荣的哥哥国雄,万一也被征兵来中国参战,岂不是要诛杀残害自己的同胞。 阿荣见到林子均半晌无言,认真地从旁盯着他看了一会,只以为这林叔叔是在放心不下姆妈。 但只是这一看,他又开始胡乱地琢磨起来,心想姆妈从不承认这林叔叔是我父亲,但此间瞧得仔细,自己年幼之时不曾长得有像林叔叔之处,如今差不多长成了大人,这脸型与眉宇之间一对比,好像就能在哪里看出点相同的地方。 然而又觉得,大概是因为林叔叔对自己太好,才会如此地想当然出来。不信了姆妈,还能信了谁可不能硬要把这林叔叔,随意就扯成了亲生父亲,不然若是我那真爹哪天现身,稀里糊涂就被自家儿子先亲手罩上了一顶龟帽子。 他正想到此处,见到阿英笑吟吟地上楼来了。 阿荣问她道:“你这多久时间,是去了哪里可知道林叔叔的帮忙很是成功,弘毅道长就要给放出来了。” 阿英道:“刚才去找茅厕啦”又道:“我已见到过弘仪道长,此时正在与林团长他们一起,在办理什么大宗物资进港申报手续” 林子均不放心道:“我得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便下了楼。 阿英见阿荣也要跟去,便一把拽住了他,满脸尽是得意:“你倒是猜,我此前到底是干什么去啦” 阿荣笑着小声道:“该不是溜了出去,暗里埋好了金条吧” 阿英满意道:“算你聪明,猜的还真准。我把那几根金条就埋在了大粪缸下面的泥土里,上面又堆了许多的碎砖块,作为识别记号。” 把两手伸到阿荣的鼻子底下:“你闻闻,粪缸底下这臭烘烘的味道,半天都洗不了干净,恶心死我啦” 第39章 有惊无险 商船上的物资风波,在林家牺牲重大经济利益之下,终于得以平息,使得阿荣有了喘气的机会。 阿荣与弘毅道长对林子均所付出的代价,全都心知肚明,但除此之外,便别无任何良策。 弘毅道长对阿荣暗中嘱咐,三天之内会有一位潘先生路过江阴,会去往阿荣所住的旅店,特意与他见上一面。 阿荣惊问,这位潘先生是干什么的,为何要约他见面内心很怕,别是又有什么危险的差事找上了他。 弘毅道长告诉阿荣,潘先生是组织内部的重要领导,不管是交待下什么事情,阿荣都必须要牢记在心。 阿荣不好对弘毅道长当面抗师不遵,私下里打定了主意,与这潘先生见见倒是无妨,但若是有事交办,可得要三思而后行 这一夜,他由蒋平陪同一直暗里蹲守在码头,眼瞅着船上的那批紧要物资,除了留下几箱要运徃太湖支队,绝大部分卸了下来装上马车运走,才算彻底松了一口气。 如此折腾到将近天亮,阿荣才回去了旅馆。一上了床,就贪睡到了中午过后。后来等了江寒生在外面敲门,才惺忪着眼睛被阿英从床上喊起。 江寒生问道中午去哪里吃饭 阿荣因为心里的那块石头,一夜间悄然落地,便向江寒生高兴道:“江阴最有特色的是红烧河豚c过桥鳝鱼两大名吃,小弟今天要请了江排长,前去美餐一顿。” 他在愚园路赌场就与江寒生最为要好,私下里见面时,依然尊为江排长。 江寒生也乐得阿荣这样不见外地称呼他。 吃了饭,阿荣对江寒生c傅豪予道,待会就与两人前去御锦堂江阴分号的地处走一遭,打探一下周围地形,若是没有意外便要今夜伺机行事,挖出那埋藏的三百根金条。 他要阿英先回了旅馆去。 三个人先围着赌场院墙绕了两圈,然后才来到门口。站岗的士兵以军事重地为由,禁止他们入内。 阿荣向士兵报了姓名,自称原先就是这处赌场的大掌柜,认识里面的廖排长,此番只想看看院子的房舍,是否依旧完好,烦请通报一声。 一个士兵进去请示,片刻后转了回来,说道廖排长发话,只允许陈老板一人前往。阿荣只好留下江寒生c傅豪予,在门口等他出来。 廖排长陪着阿荣在院子里转了一圈。 走到茅厕跟前,阿荣果然见到在墙根下大粪缸跟前,有一堆并不显眼的碎砖块。 院墙之外,生长一棵高大的槐树,枝叶繁茂,垂到了墙上。 阿荣暗自欢喜之时,脑袋灵巧一动,又多了个主意出来。 他故作为难地道:“廖排长,那被堵在门口的两位,分别是上海御锦堂的江统领c傅统领,这次之所以与我一同前来,是奉了堂主之命,欲要查明江阴分号现在到底是个怎么状况。对他们二人白天不让进,夜间怕是” 廖排长问道:“夜间怕是怎样,难道还敢翻墙入内。” 见到阿荣并不明着回答,一个劲眨巴着心虚而狡猾的眼睛,立刻有所反应过来道:“看来今夜须是特别当心,多加了人手提防着才是” 阿荣吐了一下舌头,并没有接话。 廖排长送阿荣出来。 刚到了门口,就听到傅豪予冷不防地突然喊出一句:“陈专务,里面的情形如何,你找准了没有” 阿荣瞬间发愣,凛了脸答不出话来。 站岗的两个士兵警惕性极高,还没等到廖排长发话,哗地就拉开了枪栓,顶在了阿荣的腰间,厉声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要在里面找准什么东西” 江寒生见状,口气不满地对傅豪予道:“傅统领,你这话可是问得太多余啦” 又抢先向阿荣道:“陈老弟,我一看你这脸色,就知道里面的情形不对,定是找准再没有了空闲房子吧。不过请陈老弟大可放心,等一回到上海,我就与傅统管在堂主跟前,好好为你解释开脱。” 江寒生的这几句周旋,立刻使得阿荣定下神来。 他心平气和地道:“就知道傅统领立功心切,先前在堂主跟前夸了海口,说是能要回一半赌场来,岂不是扯淡得很。我刚才瞄得很准,里面没有一间屋子的地方,还能留给我们再开赌场” 又对廖排长堆起讨好的笑脸,求证道:“我说的没错吧” 廖排长似懂非懂地点了头,对阿荣的举止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但又找不出破绽在什么地方。向那两个士兵摆了摆手,士兵便收回了枪去。 等一回到旅馆的房间,阿荣就冲到傅豪予跟前,对他脸上 啪地甩出一记巴掌,怒不可遏道:“你是存心,往死里整我啊” 傅寒宇刚才在那几个士兵跟前,有意叫出阿荣的“专务”身份,又半遮半掩透漏出了他进去的动机,原以为阿荣就能立刻被引起怀疑,当场抓捕,没有想到江寒生巧舌如簧,立时帮助阿荣化解了危机,徒然一场有惊无险。 他此时自知理亏,捂着发痛的脸不敢抗辩。 江寒生对阿荣劝道:“算啦,此时内讧不得,还是合计一下夜间几时行动为宜” 阿荣余怒未消道:“不用合计,我已盘算并瞄好了位置,子时就在茅厕后面越墙入院。你们两个马上去街上,买了一把短锹和一个电筒回来。” 又对傅豪予冷起脸,分工道:“给你个立功赎罪的机会。到时,我负责指明地处和望风,你来挖掘金条,江统领在跟前给你把亮。” 傅豪予一听阿荣还肯放心让他亲自动手挖取金条,心想这无疑会是事成之后,能在叔父跟前表功的的好机会,立刻面呈喜色,爽快地应承下来,对刚才挨过的那一巴掌,似是觉得很有些值得。 阿荣看到傅豪予神色得意,不由得暗自冷笑,心想:到时候便有你这龟孙子的好看。 是夜子时,月黑风高。 阿荣领着江寒生c傅豪予,悄悄来到御锦堂江阴分号赌场院外,摸到白天瞄好的那棵大槐树下面。 按照阿荣向傅夫人学练过的轻功,他只需一个弹跳便能轻松上墙,但此时故作笨拙,靠了江寒生先攀上树,再扔了根绳子才爬上墙去,接下来又是顺着绳子溜滑进院里。 那傅豪予却是身子忽地一窜,就轻松上墙,然后又稳稳地在院子里落下。 阿荣吃惊,见其身手敏捷到与傅夫人大差不离,几乎是如出一撤,疑道:莫非那傅夫人在之前,也同样教会了傅豪予这般轻功。 其实他哪里就会晓得,傅夫人c傅豪予的一身武功,原本都是有傅天坤一手所授。 第40章 粪缸底下 阿荣指向茅厕前的大粪缸,对傅豪予低声道:“傅统领看仔细了,三百根金条就埋在了那粪缸的下面,此时全仗着你啦。” 傅豪予脑袋发懵,像是又被阿荣在脸上打了一巴掌。无奈地向前凑近几步,浓重的恶臭轰然入鼻,胃里不住地上下翻腾。 阿荣招呼江寒生过去,用电筒为傅豪予照亮。 这电筒被阿荣出了点子,上面蒙有一层薄布片,以免亮光太过显眼引人注意。 四面瞭望,见到并无异常之处,阿荣放心地拍了拍江寒生的后背,示意他们两个抓紧动手。 他然后猫身躲向了墙跟那里,蹲了下去观察着周围动静。 江寒生见到傅豪予还在执着短锹发愣,便发急地推了他一把,催促耽搁不得。 傅豪予回瞪了江寒生一眼,只好弓腰下去,先把了那些碎砖移开,再一锹锹地试着挖下去。 他心中暗自难过,此处恶臭无比,要说是金条埋得安全,自然称得上极其隐秘,但这般在茅厕的粪缸底下刨金,是从未有过的奇耻大辱,无疑是中了阿荣布下的圈套,被他有意捉弄报复。 傅豪予忍住迎面的扑鼻臭气,深挖了不过几分钟,就觉得短锹在泥土中,似是触碰到了硬物。 他心里砰砰乱跳,细看下去,果真就露出了几根炫目发亮的尤物,情不自禁地喜极大喊:“挖到了金条啦” 这一失口惊叫还没有落音,突然就有数束雪亮的灯光一起照射过来,随后众多士兵端枪现身,吼道:“干什么的”“举手跪下,不然开枪” 蹲在远边墙跟前的阿荣,呲溜一下,兀自就先蹿上了墙,掩进大槐树浓密的枝叶里藏身。 江寒生扔了电筒,回身就向墙跟前疾奔,拉住了绳子徃上攀爬。 傅寒宇更是惊慌,本能地把了手里的短锹向士兵投去,这个举动激怒了士兵,招来一声枪响,小腿立即中弹。 阿荣瞅着江寒生就要爬到墙顶,赶忙伸出手去,拽住江寒生的一只胳臂,要拉他上来。哪里想到那傅寒宇,居然单腿跳跃速快,此时也冲到了下面,死死地抱住了江寒生的两只脚。 此时,廖排长已经带人围在近前,有士兵举起枪托,对着江寒生的脑袋用力砸了一下,江寒生便坠落下去,昏阙在地。 阿荣眼见情势不对,纵身向外忽地跳下,一溜烟地逃回到了旅馆。 阿英在房间里正焦急地等候消息,见到阿荣平安回来,赶紧问道:“那几根金条挖到了么” 阿荣喘着粗气答道:“挖是挖到了,但行动暴露,廖排长事先设有埋伏,他们两人逃脱不成,全给俘去了。” 阿英紧张道:“那说不定会把你给供出来,咱们现在就得换一家旅店。” 阿荣反而摆了手,笑道:“可不能换了地方去住,正是要等着廖排长明天过来找我。” 阿英见到阿荣处变不惊,似是早就胸有成竹,略有宽心道:“弄不懂你那脑瓜子里,都藏着些什么鬼主意” 阿荣凝思不语。 他心想,傅豪予这龟孙子被抓,让他吃些苦头理所当然,但是江排长也跟着受了连累,可就是算计的失误了。 不出阿荣所料,廖排长果是第二天一大早,就找到旅店里来了。他向阿荣取笑道:“陈兄弟带人深夜翻墙行窃,倒是不顾了同伙,自个溜得飞快。” 阿荣并不介意廖排长的挖苦,问道:“报告给林团长了么,打算拿他们两个要怎么样” 廖排长道:“正是林团座派我过来问你,这到底是怎么个回事。那粪缸的下面,为何会埋有几根金条” 阿荣认真道:“不是几根,而是几百根。” 廖排长生气:“陈兄弟净是瞎扯,别说几百根,哪怕再挖个十几根出来,也算是没有白忙火了一场。” 他满脸丧气道:“本排长后来亲自带着手下,不顾恶气冲天,连夜在粪缸下面又深挖了好几尺,连旁边周围都没放过,也就只见到三根小黄鱼,真就是别无它物” 一旁的阿英“噗嗤”忍不住了笑。 阿荣疑问道:“廖排长有没有对他们两个提审,为何要深夜翻墙他们难道就没有说过,粪缸下面会是埋有几百根金条吗” 廖排长道:“所以我要先问清了你实话之后,提审时才好心中有数,看他们是否就会交代出真相来。” 心里却是后悔,这陈兄弟的话难辨真假,莫非是夜间带人对粪缸底下挖的还不够深 阿荣心下欢喜,口里道:“既然是还没有提审,接下来可就好办多了。”有意讨价还价:“廖排长要我说出实话 不难,但得是先要答应下来,肯为兄弟从中帮个大忙才行。” 廖排长疑惑道:“陈兄弟的大忙,要怎么个帮法,莫不是与你一个劲讲到的几百根金条相关” 阿荣点头道:“对极,正是相关得很”笑道:“廖排长大概想象不到,你先前看到过的那几根金条其实是在前晚刚刚埋了下去” 他于是,把了如何编扯出那大粪缸底下埋有三百根金条,以及夜间与江寒生c傅豪予翻墙入内的前因后果,统统讲述了出来,听得廖排长一愣一愣,觉得精彩无比。 阿荣对廖排长求道:“陈某如今当务之急,是要将计就计,迫使江寒生c傅豪予两人回到上海后,能向御锦堂堂主亲口证言,我当初的确是有在那赌场的院中埋下过三百根金条,如今只因为事情败露,被你的弟兄们发现,全给挖去了充公。” 廖排长哈哈大笑道:“陈兄弟的这出连环套的把戏,还真是算计到家,连我们保安团也被你陷了进去,跟着背起了黑锅” 阿荣听了廖排长的这番口气,分明是答应了从中帮忙,当下大喜不已,向廖排长千恩万谢,作揖不止。 刚把廖排长送走不久,就有蒋平带了一个三十几岁的人来见阿荣。 此人面容白净,戴有眼镜,穿一身笔挺的西装,一看便是个体面的读书人。蒋平对阿荣介绍,这位是上海的潘先生,打江阴路过,然后随手带上门,退去外面走廊等候。 宾主寒暄客气之后,阿英为潘先生上了茶。因是江寒生c傅豪予俱被保安团抓去,她此时在房间里便不再女扮男装。 潘先生打量着阿荣,笑问道:“一别就是好几载,当年教会医院的格里陈医生,变化很大,大概是记不得潘某了吧” 阿荣想到,知道自己曾在教会医院待过,又能叫出之前格里陈名字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 他盯着潘先生看了片刻,终于想了起来,惊喜道:“你是瞿先生的朋友萧先生” 潘先生点头道:“对,我如今对外的公开化名,依然还是姓萧。在上海,能知道我真实姓名的人极少,你现在是这极少的其中之一了。” 阿荣记起当初的这位萧先生,瞿先生从前在教会医院看病时,好几次由众联斋书店的张老板陪同,去看望过瞿先生,有一次还与瞿先生彻夜长谈,被阿荣第二天早上查房时当场撞见,很不客气地指责是在严重影响了瞿先生的休息。 现在陡然再见,只因为弘毅道长前两天说过,来与他见面的是位姓潘的重要领导人物,才一时就没有能认了出来。 第41章 长江7号 既然认得出眼前这位潘先生,原是瞿先生的朋友,以前在教会医院就有接触,阿荣不仅再没有了任何顾忌,而且感到十分的亲近。 阿荣主动问道:“委屈潘先生亲自到这旅店里来,是有什么事情要安排么” 他猜想,以潘先生在其内部组织里重要领导者的身份,既是屈尊来见就绝非偶然,不如自己先问个明白再说。 潘先生笑道:“难道没有事情安排,就不能来看望小陈同志了么” 以“同志”相称,对阿荣来说还是第一次听到。 他腾地心中一惊,暗自道:莫不是潘先生已经误以为,我早就成为了他们赤色地下组织的内部一员 潘先生认真道:“我今天过来,其实带有两个目的。第一是代表组织,对你这次费尽艰险,能把江抗武装所需要的一批重要物资,从上海运抵江阴,表示慰问,第二是” 他注意地看了阿荣身后的阿英一眼,表情带了犹豫,没能立即就说下去。 阿荣立刻道:“阿英不是外人,与我关系亲密,只是没有正式成亲。” 他说了之后,尴尬中带着脸红。 潘先生笑道:“我一进屋,就预料到了你们两人会是这层关系。” 他掏出一张钞票递向阿英:“小妹妹,麻烦你去外面为我买盒香烟,随便哪个牌子都行。” 阿英懂得这是要有意支开她。 等到阿英出门,潘先生才继续刚才的话:“第二,是打算做通小陈同志的思想工作,交给你长江7号这一秘密的特殊使命。” 他意味深长道:“根据我所掌握到的情况,你如今既在御锦堂帮派里做事,经营着赌场烟馆黑道生意,又在大道市府伪政权担任着什么协理专务,与汉奸为伍,今后有了长江7号的身份,便能为你证明清白,也必然能洗脱掉你所有的恶名。” 潘先生的这番话点中了阿荣的心病,他顿时喜道:“既然潘先生讲到,长江7号能有这般重要的好处,我立刻就能答应下来,先干了便是。”却又大惑不解:“何谓长江7号,是需要为你们的组织弄了一条船过来吗” 他见到黄浦江上的游轮中,类似编排了“扬子1号c2号c3号”也就想当然地理解成了一艘船号之名。 潘先生解释:“长江7号,是秘密战线工作中指派的一个特定代号,很为重要,以用来方便彼此联系,保护个人的真实身份。” 阿荣依然听得似是而非,懵懂不清。 他异想天开,提了一个可笑的问题:“如果就只是个代号,干嘛不叫我为长江1号,免得6号c7号的那般复杂,容易弄混。” 潘先生哭笑不得,但还是耐心道:“实话告诉小陈同志,我就是长江1号。这是组织上一旦决定之后,便不能随意更改。” 阿荣见潘先生说得严肃,暗自想入非非道:他排在第1,我才排了第7,中间的座次差了好一大截,大概以后表现得好,立了大功,才会像了梁山好汉那108将的排位,依次晋级第5c第6号交椅。 他问:“潘先生,不知我这长江7号,以后都要干些什么事” 潘先生道:“这方面暂时没有考虑,你当前的唯一的使命就是潜伏下来,保护好自己的安全。” 想了想,又表情凝重道:“合适的时机,组织上会派给你一个联系人,直接服从你的领导。极有可能,是打算物色一个女同志,也好以了夫妻身份相互掩护。” 阿荣吓了一跳,连忙摇头拒绝道:“这个万万使不得。潘先生你刚才见到了,我现今身边,已经有了阿英在做小啦” 潘先生笑道:“小陈同志切莫为此顾虑,一旦组织上真有如此安排,也只能是名义上的夫妻,并不能干涉对方私下里的个人感情生活。” 阿荣现在总算弄了明白,潘先生今天过来,原是要给他派了一个“长江7号”的暗中身份,眼下并无任何事情可做,以后说不准还会配给一个名义上的老婆,以掩护他的安全。 他只盼着,尽管那名义上的老婆虽然是个假的,却是不要长得太过难看,免得整日守在跟前,瞧了令人生厌。 两人的秘密谈话结束,蒋平被叫进了屋里喝茶。 蒋平告诉阿荣,弘毅道长所安排的去往太湖支队向导,已经上了商船。 他高兴道,这派来的向导原不是别人,正是他大哥蒋良。由江阴去往太湖,中间连有一条锡澄运河,有六十余里的路程,若是商船中午出发,天黑之前就能到达。 潘先生知道阿荣返回上海时,还需要带够一整商船的大米,便提醒到,无锡城里现驻扎有日军部队 ,目前虽是市面恢复,但须是要提前联系了好几家米行,方能凑齐装船。 阿荣道,他身上揣有一张特别通行证,还有上海大道市府财政局颁下的通行令,日本人应该不会对他怎么样。 但潘先生还是建议阿荣提前出发为宜,也好把余下的药品等物资及时运达太湖支队,那里不仅需要药品,目前也十分急缺肥皂c毛巾等生活用品。 过了一会,阿英买烟回来了。这潘先生并不怎么抽烟,只燃上一根,就把余下的都给了蒋平。 阿荣问潘先生在江阴还要待多久,要不要等他从太湖回来后,顺便搭船一起回上海。潘先生回答道,他还要转道去往泰州,旅店外面已经有人在等着接他。 送走了潘先生,阿荣吩咐阿英立即收拾好东西,跟着蒋平去码头上船。 退房结账时,老板问阿荣道,与他一起来住的另外两个客人,今天不曾有过露面,是不是现在也要退了房 阿荣答道,这两个客人外出办事过两天才能回来,现在就一起先退了房吧。 他早上就对廖排长已经有过约定,借口受托去往无锡贩运一船大米到上海,那江寒生c傅豪予被提审后,就先帮着关押几天,等回头路过江阴时,再予释放接走。 等到了码头,见弘毅道长也前来送行。 蒋平介绍了大哥蒋良与阿荣相识,便和阿英c蒋良先登了船,留下阿荣与师父说话。 阿荣告诉弘毅道长,刚才已经与潘先生在旅店见了面,对方只关心与这批紧要物资相关的事,并无其他安排。 关于长江7号这一潜伏使命,由于潘先生反复叮咛,是无论何人都不得透漏出的绝对秘密,他连阿英也要瞒过,自然也不能在此时告诉给弘毅道长。 弘毅道长关心阿荣这段时间以来,跟着城隍庙净灵住持学练剑道功夫,如今成效如何 阿荣羞愧道,只是略有长进,远不如阿英虽然只学了两个月,却比他要强上许多。 弘毅道长笑道,此乃意料之中 眼见他并无责备之意。 第42章 太湖支队 在船上,阿荣经过与蒋良攀谈,大致清楚了太湖支队是何来历。 上海沦陷后,日本军队意在占领南京,开始沿长江西进,一路攻城略地,苏州c常熟c无锡c江阴等先后受到进攻。为保护家园,民间涌起了多个自发的抗日武装。 陕北中央为开展敌后抗日工作,便从特科派人,与在上海活动的地下组织取得联系,成立了江南抗敌工作委员会。那潘先生,便是委员会其中的领导成员之一。 江抗建立后的第一项任务,就是加强宣传,放手发动各方面的关系,对散落在太湖周边的抗日小股力量,进行说服动员,予以集训整编,成立了江抗的第一支武装队伍,命名为义勇军太湖独立支队。 蒋良原是常熟自卫队的一名班长。 他几个月前,接到弟弟蒋平托人捎来的口信,言道原是要接了奶奶和母亲去往上海租界避难,不料还没有来得及动身,就都丧命在日军进攻松江的炮火里。 怀着对日本鬼子的仇恨,蒋良受到江抗组织宣传影响,就带着几个志同道合的手下,毅然投身义勇军太湖支队。 而蒋平在松江掩埋了奶奶和母亲后,立即到上海找到众联斋书店的老板张先生,主动要求加入抗日工作。 如今的太湖支队,已是聚集了六七百人的抗日武装,并在无锡与宜兴交界处的大茅山c龙泉山一带,凭靠地域优势建立起了一块根据地。 为了鼓舞人心,太湖支队主动出击,曾在无锡城外伏击过日军的补给车辆,截获了一批弹药。 无锡城里只驻防日军的一个中队,他们虽然得到确切情报,在几十里以外的大茅山,就活动着一支刚组建的江抗义勇军武装,但限于进攻力量单薄,暂时反扑不得。 太湖支队初战告捷,江抗信心倍增。 为加强对这支新生武装的组织领导,提升队伍素质和力量,就请示了陕北中央,派来大批的作战指挥c政工人员,分别来自于之前的南方八省游击队,以及对日作战富有经验的东北抗联。 交谈中,蒋良还感谢了阿荣当初在电影公司摄影棚,果断对田叶脸上所划下的那一刀,或多或少替蒋家出了口怨气。因是他唯一的妹妹蒋霞,多年以前在上海被田叶玩弄,遭了抛弃后满含悲愤,投入了苏州河。 妹妹受辱,母亲和奶奶被日军杀害,阿荣为蒋家的凄惨命运不胜唏嘘。 傍晚,商船抵达了太湖支队的驻地。 支队的何司令c梅政委,热情地迎接阿荣一行,并尽力张罗款待。在座的还有一位叫姚展吉的政工部长,不到三十岁的样子,听口音像是北方人。 饭桌围坐了十多个人,却只上有六七盘菜肴,以太湖当地盛产的鱼虾为主,主食也只有玉米高粱饼,再就是每人一小碗薯片粥。 何司令对阿荣歉意道,日军大肆烧杀掠夺,此间一带民不聊生,百姓疾苦不堪,部队与民众共度艰难,勉强备足今晚这顿还算略显丰盛的晚餐。 谭政委更是不好意思地说到,接下来的两天,就只能屈就各位远道客人,与支队的一般官兵同等伙食标准。 阿荣心想,好在明天去徃无锡城里采购了大米上船,后天就能离开太湖支队,不然多留一日便是难熬。 晚上,阿英被安排住进到一位女教导员的宿舍,这位教导员外出执行侦察任务,需是过几天才能回来。阿荣和蒋平两人,则是被领进湖边小村里一位姓刘的私塾先生家中借住,。 第二日,阿英被阿荣唬道,无锡驻有杀人不眨眼的日本鬼子,她不可跟了同去,只要蒋平陪着就行。 阿荣与蒋平刚到了无锡城门口,就遇上了几个日本士兵在军曹的监视下,盘查过往行人。 阿荣把上海日军宪兵司令部签发的特别通行证拿了出来,并用日语告诉士兵,自己奉有大道市府的公差,身旁的蒋平是带来的助手。 有个日兵认真地看了阿荣一眼,向军曹议论道:“这个家伙与昨天刚到的前田医官,简直长得难以区分。” 军曹点头道:“我也觉得是呢。就是前田少尉自己看到了,也会觉得会是很像” 阿荣听得清楚,立时想到这个所谓的前田医官,该不会就是那个前田平治旅团长的外甥吧 他等到放行之后,脑子还在思考,要是有机会,能与那个和自己长得相像的日本人见上一面就好了。 当时的无锡,是江浙地区继上海之后的第二大工业城市,被日本视为长期占领中国的经济要冲之地,所以才会长期派兵驻防。 走在街上,除了见有日军巡逻队,还不时看到众多的日本侨民出现。阿荣尤其发现到, 在一条街上的有个门口,还挂上了陆军无锡慰安所的木牌标识。 他们两人接连跑了四五家米行,才凑齐了够装满整条船的大米。因是码头坐落在无锡的内河,商船体积过大驶不进来,只好又花钱雇了好几艘小型货船,才倒弄到商船上。 这中间还发生过被日军的汽艇拦住检查,幸好有了一纸上海大道市府财政局盖章的通行布令,才得顺利通过。 忙活了一天,等再回到太湖支队根据地,又是傍晚的时间。 晚上的伙食,阿荣与蒋平各领到一份稀粥和荞麦馒头,外加半块齁咸的萝卜。阿荣强顶着咽下,吃得好没有胃口。 见到阿英,阿荣问她这一天都做了什么 阿英高兴道:“这队伍里好玩得很,有人领着学文化。我上午去了识字班,下午又看他们练射击。何司令还命了一个教官,带我试打了两枪,居然都能打中了靶子。” 阿荣道:“好玩也不能多待,咱们明天一早就出发去江阴。” 阿英取笑道:“是你这公子哥呆不惯吧,既吃不到顺口的饭菜,又没有阿英在跟前伺候。我倒是愿意,就该让你过上一段困苦日子,才会晓得什么是艰难。” 阿荣气道:“何止如此,就连睡觉也不得安生。” 他住在湖边的私塾先生家里,天没亮就听得有六七个少年哇哇读书,很是心烦。 两人在山下的湖边转悠了一阵,感到气温骤降,有小雨夹着雪花从天上落下,才分了手各回住处。 下半夜间,阿荣与蒋平都被冻醒。 屋里没有生起炭火,两个人把衣服全都穿上,裹着被子,在黑暗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直到又听见了隔壁传出郎朗的读书声,天亮时推开窗子一看,外面飞雪漫天,房后的稻草堆上,积雪已有了半尺多厚。 阿荣发愁道:“看这光景,今天怕是不能开船了。” 蒋平也叹声道:“怪不得今夜冷寒的厉害,眼见这场雪不下个够呛,是难以停得住了。” 第43章 撞美人鱼 又过了几日,天终于放晴下来。阿荣心情大好,要蒋平赶快去往湖边催促商船老板做好出发准备,等他接了阿英之后马上起航。 还没有等蒋平过去,商船老板自己先找了过来。他向阿荣哭丧着脸道:“我行了许多年的船,还是头一看到太湖结了冰。” 阿荣惊问:“湖里结冰,就不能开船了吗” 船老板道:“那还用的说,岸边几丈之内积冰覆盖,船底都被冻住,螺旋桨也是转动不得。”忧心重重:“天下起乱,连太湖都能结冰,甚是少见,锡澄运河就更是走不通了。” 阿荣的心情一落千丈,绷着脸不吭声了。算下来,这已是他呆在太湖支队的第六天。 中午,蒋平喊阿荣一起去队伍上用饭。 阿荣对那伙食早吃得厌烦,没好气地扔了一句:“连个油腥也闻不到,实在是懒得端碗。”就歪在床上,被子蒙头睡了起来。 他这几天闲来无事,曾把附近的几个村子溜转了遍,也没能找到一家饭馆。后来去到五六里之外的一个镇上,见到所有的商店c饭馆,也都早已关门歇业。 有钱也买不到想吃的,他相当地懊丧,总不能为了满足食欲,去往无锡城里跑一趟。叹道这太湖有的是鱼虾螃蟹,怎么就没有人动上脑筋,在湖上开个水鲜馆之类的饭店,真是活该受穷。 其实阿荣是没有想到,自从日本军队占领了无锡之后,战火连绵,百业凋零,哪里还有人再做生意。 睡到不知什么时候,听到私塾先生在院子里对他老婆道,要去邻村一趟,晚饭不在家吃了。 私塾先生老婆回答,丈夫既是不回来用饭,自己要是晚上饿了,就只热剩饭来吃。 那私塾先生又对他的学生们吩咐,每人做好一篇文章才得回家。学生们一起回答道:“是” 阿荣心想,私塾先生不在家,他老婆连晚饭都要省下一顿,可见日子也是艰难。 阿英这些天在太湖支队,上午学识字,下午练打枪,不亦乐乎。阿荣见她像是中了魔,连说话也开始咬文嚼字,带上了诸如“思想”c“革命”这样的新名词。 他这样地胡乱琢磨,肚子咕噜噜地一阵发鸣,忍着饿又躺了片刻,听到屋里似有奇怪地动静。蒋平中午出去,一般只在半夜间才能回来睡觉,不该这个时候出现,便掀开被子去看。 但见私塾先生老婆的那只母鸡,不知什么时候就溜进了屋子,钻在土墙下面,爪子扒扯,满地找虫。阿荣起先不以为意,但渐渐地就盯着这只母鸡,两眼放光,下巴上满是馋涎的口水 脑子挣扎了半天,他终于还是没能忍住,一个箭步跨过去,就把那只鸡踩在了脚下,拎了起来。 母鸡受惊,扑腾着翅膀“嘎嘎”啼叫。 随即就听得那私塾先生老婆,冲到院子大声呼救:“黄鼠狼叼鸡啦黄鼠狼叼鸡啦”颠着裹了的小脚,寻声就向阿荣这间房子里跑来。 那些个学生也都跟着抄起扫把木铣棍棒之类的家伙,紧随私塾先生老婆其后。 眼见私塾先生老婆带着学生就要冲进屋里,阿荣慌了神,就把母鸡掩进怀里,又觉得不妥,情急之下把母鸡一拧脖子,塞进了被窝里,一屁股坐在了上面。 然后他立即后悔,该是顺手就把这只鸡扔到窗外去。但为时已晚,那私塾先生老婆已经带人冲了进来,满眼乱找:“鸡呢,鸡呢明明听到是在这屋子里叫” 她发现到了地上散落的鸡毛,神色起疑地看着阿荣,一步步向他的床前逼近。 阿荣知道躲不过去,只好涨红着脸从床上起身。 私塾先生老婆推开他,一把掀开被子,抱起死了的母鸡就瘫坐在地上,哭嚎起来:“我的下蛋鸡啊,你咋就这么命苦,碰见这么大个的黄鼠狼,那还就有个好啊呜呜,呜呜” 阿荣无地自容,手足失措了半天,才想到了要赔个不是。拿出两张钞票道:“大嫂不,大娘对不起,这鸡我多多地赔你些钱吧” 私塾先生老婆对阿荣手里的钱,看也不看一眼,依然啼哭不止地道:“呜呜,我的下蛋鸡啊,我的下蛋鸡啊” 围在阿荣一圈的那些个少年学生,个个义愤填膺,嚷嚷起来: “快绑了这偷鸡的贼,送去见何司令” “是哦,师娘说他是大个的黄鼠狼,该找个粪筐套在头上,让他难看” “这还不够,师娘的下蛋鸡被他弄死,要弄了些鸡屎涂在他嘴上,为母鸡报仇” 于是就有人出去找绳索c拿粪筐c橛鸡屎 阿荣小时最喜欢花样百出地捉弄别人,诸如大粪浇身c纸帽盖 顶的手段,全有使过。 但他而今面对这般十多岁的儿郎,招数邪毒远胜自己,心有理亏又不好强行出手,恐是伤及到他们,更是不能束手就擒,绑去了送徃太湖支队。 此时唯有趁着外面天色将晚,先脱了身,过后再说。 阿荣想到这里,眼睛向后撂望,顿足一窜,身子就跳到了窗外。实不曾想到脚下冰滑,又用力太猛,一失足就把脑袋扎进在房后的稻草堆里。 等到他被拖出来时,手脚俱被绳索绑个结实。 有一小孩聪明的提议,阿荣是何司令的客人,送去了义勇军还不是白白放了他,不如就着天黑之际,把他吊到太湖边上的树杈上去,狠狠冻上一夜。 众少年也都知道不能伤及阿荣性命,唯有此计最能解恨。便联手上前,将阿荣拖到半里之外,穿过一大片灌木林,就把他手脚相绑,脑袋朝下,七拉八拽地挂在伸向湖里的一杈树枝上,才带着胜利的欢笑四散而去。 阿荣身子悬空丈余之高,四下张望,但见此处月光明朗,甚是偏僻静寂,所幸下面的湖面结了厚冰,不然树杈折断,掉进水里定是没人来救,无疑难逃一死。 他有了这样的担心害怕,情愿今夜更加地冷寒,千万不要转暖化冻。 后来吊的久了,他全身血液逐渐涌入头顶,变得意识模糊起来,目眩地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阿荣恍惚之间,似是听到有女子的歌声传来。睁眼望去,见到没有结冰的太湖深处,有一雪白肌肤的身影,拖着长长黑发,在水中自由自在地宛游。 阿荣昏头昏脑,惊奇地连声大叫道:“美人鱼美人鱼,撞见了太湖美人鱼啦” 那歌声立时停住,身影倏地沉入水底。没过一会,就见身影悄悄爬上冰面,不及擦干,就湿漉漉套上了衣装,向岸边匆匆走去。 阿荣一见到那美人鱼要溜,慌得喊道:“别跑了美人鱼” 他手脚挣扎,摇摆乱晃,只听得“咔嚓”一声,树枝断裂,身体抛向冰面,呲溜就滑落到了美人鱼的跟前,绳索也跟着自动抖开了。 美人鱼受此惊吓,后退半步,忽地掏出一把枪来指向阿荣:“你下流卑鄙,偷看姑娘湖里游泳竟敢还要来追” 阿荣见这姑娘月光下,虽是面容发怒,依然是惠质如兰,俊雅到极致,当下神色迷乱如在梦境,嘴里喃喃道:“真是太美太美的美人鱼啦” 姑娘气急,出其不意猛地抬起一脚,踹倒了阿荣,就钻入到一片小树林。 第44章 收押待审 姑娘那一脚着实厉害,令阿荣半天蜷曲在地,捂着肚子叫唤:“哎呦这好凶的美人鱼” 过了一阵,阿荣总算等到肚子缓过劲来,坚持着走向村头,挨近找了一户人家的院落,门口有个石桌,就坐了下来。 他又冷又饿,看看天上的月亮方位,估摸着还只是上半夜。 也即是说,阿荣被昏沉着吊在在树上,直待看见湖里有美人鱼现身,总共才不过是两个来时辰。 接下来的这后半夜,该是要去徃哪里 蒋平也许早去了私塾先生家里睡觉,但自己断然是不可再回去,眼下只能是去了阿英住的地方,找她寻个地方姑且凑合一夜。 太湖支队的营地与村子相隔不远,司令部就设在大茅山的下面,阿荣每次去食堂打饭,都能经过阿英住的小木屋。只是这两天听说与她同住的女教导员就要回来,才没有再去过。 刚走到了山脚下,就有两个站岗的士兵问道:“谁,口令” 阿荣不知道口令是个什么东西,只能自报身份道:“我是陈国荣,何司令的上海客人。” 这两个士兵对上层领导的事情知之甚少,不晓得何司令有过什么上海来的客人,也从来没有见过阿荣,就一个跑去司令部请示,另一个看住阿荣,不许他胡乱走动。 没有多大会,就见到那位叫姚展吉的政工部长,带着几个士兵过来了。 阿荣正待上前主动打招呼,没想到姚展吉突然一挥手,那几个士兵就冲了过来,把他的胳臂拧在了背后。 阿荣惊问道:“姚部长,这是要干什么” 姚展吉冷笑:“休要在我跟前装糊涂,你做过什么事情,自然是心里清楚。碍着你的身份,我现在不好对你当面戳破” 命令那几个士兵:“把这人收押候审,等何司令c梅政委回来了再做决定。” 然后打个哈欠,回营房继续睡觉去了。 阿荣被带入一间房子关了进去,有个士兵被留下来看守。他向士兵那打听道:“兄弟,可知道姚部长下令要审我,是为何事” 士兵摇头:“还真是不知道。姚部长不是说了吗,你自己清楚做过什么事。” 阿荣想了想,或许是私塾先生老婆,把弄死她家母鸡的事告了状,但为了一只鸡能有多大的罪过 也或许再有可能,在太湖边上所撞见的真不就是什么美人鱼,而是村里的哪家姑娘在湖里洗澡要是真因为偷窥村姑洗澡被告到队伍上,传了出去可是名声扫地,大大的不好 然而一转念,这冰天雪地怎会有哪个姑娘,不顾严寒凛冽,下得了湖中还说不定,真就是百年难遇,有幸亲眼见到了一条太湖美人鱼 阿荣脑袋懵痛,越思想就越发地糊涂起来。 忍不住,他开始向看守自己的士兵求教道:“兄弟是本地人么,有没有见过太湖里的美人鱼” 士兵打趣道:“虽然没有福气看见过,但听说肯定是有的。雪白的身子,长长的头发,还有很好听的声音,能从湖里走到岸上来” 阿荣一拍大腿,兴高采烈:“当真不假,那美人鱼就是个这般样子,能唱歌能说话” 便把他在湖边看到的一切,对这士兵全说了出来。 士兵在黑暗里瞪大了眼睛,觉得阿荣一点都不像是在骗他。 天将亮时,有另一个士兵前来换岗,先前的士兵就把阿荣在太湖边上,夜间里看见了美人鱼的奇闻,眉飞色舞传递了下来。 阿荣见这换岗过来的士兵难以置信,于是兴致丝毫不减,又重头到尾细述了一遍,把这换岗士兵说得两目炯炯,犹如亲身经历一般,再无任何怀疑之处。 到了早饭的时候,阿荣见到蒋良过来了。 蒋良命令那士兵回去睡觉,就把阿荣带到了司令部。 进去一看,见到何司令c梅政委,包括那位下令把他关了起来的姚部长,全都一脸严肃地等在了屋里。 阿荣见这阵势,便以为是要对他进行提审。但同时更为留意到的是,桌子上摆好了早餐,除了常见的黑面馒头c咸菜,居然有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鸡汤。 何司令示意阿荣先坐下来吃饭。 阿荣饿了整整一天,早就是饥肠咕噜,不顾众几眼睛盯着他,坐下之后就是狼吞虎咽。 姚部长看的不顺眼,就对阿荣讥讽道:“这鸡汤可是你的战利品,好好地享受美味吧” 梅政委喊了一声:“姚部长”意思是提醒他,注意说话的方式。 阿荣并不理会姚展吉的讥笑,狠狠地瞪视了一眼,把那大碗鸡汤掀 了底喝个精光。 然后一抹嘴,不在乎地道:“说吧,你们想要怎么样” 他早拿定主意,自恃本公子有功于你们江抗义勇军,无论多大的事,区区太湖支队又敢奈何,更况且自己还有“长江7号”这道秘密护身符。 梅政委走过来,拍了拍阿荣的肩膀,问道:“你有一整夜都没有睡觉了吧” 阿荣经梅政委这么一问,哈欠连天道:“梅政委说得还真对,是不是给我已经找好了新住处” 梅政委笑道:“已经在我的木房子里,给你加了个铺位,希望不要嫌弃条件太差。阿英同志正在那里帮着收拾,让你尽量睡的舒服一些。” 阿荣听到梅政委竟然喊出了“阿英同志”,心间一愣,却又不好立即就问个明白,只好随口道:“那是不再打算提审我了么” 梅政委婉转道:“我想刚才的那碗鸡汤,对你来说,应该是最好的提审结果。” 阿荣一脸愧色,从身上拿出两张钞票来:“对不起何司令c梅政委,我给部队惹了麻烦,你们还待我如此宽容大度。请代我,把这些钱交给私塾先生。” 梅政委道:“这个已经不再需要,何司令已经自己掏钱替你作了赔偿。” 阿荣欲要把钱还给何司令,但被拒绝了。 何司令道,这里马上要召开一个紧急军事会议,吩咐蒋良带了阿荣前去休息。 阿荣跟着蒋良进了梅政委的营房,见到阿英正在给他铺被。 等到蒋良一走开,他马上抓住阿英的手急切问道:“刚才我听到梅政委称你为同志,这是怎么一回事” 阿英道:“正要和你商量,我想加入他们的队伍,一起抗日打鬼子。”问:“阿荣,你不会反对吧” 阿荣吓了一跳,立即顿足道:“这可开不得玩笑,我当然是坚决反对。再说,打鬼子是男人的事,你一个女孩家又能做什么” 阿英振振有词:“外敌入侵,国家危难,不分男女老少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与我同住的陆青霜教导员,也是个年轻姑娘,她老家在沈阳,还是北平女子师范的大学生,都在东北抗联打了两年多的游击啦” 阿荣听得恼火:“什么青霜c白霜,你该不是与她同住了几天,就被赤化洗脑了吧” 阿英赌气道:“不管阿荣同意不同意,我反正是要加入太湖支队。”然后说道要去识字班学文化,撅着嘴走了。 第45章 绝非虚言 阿英走后,阿荣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被她竟要留下来跟着部队打鬼子的想法,搅得心烦意乱。 他觉得这趟出来上海之行的买卖,实在是亏得大了。之前在江阴保安团舍去了几根金条不说,阿英此时又提出参加义勇军,这等于把自家夫人也贴了本。 他不由寻思,阿英之所以要误入歧途,分明是与其所敬佩的姓陆女子有关。陆女子定是灌給了阿英不少的迷魂汤,系蛊惑阿英的罪魁祸首,自己必须要得对陆女子兴师问罪一番,不然阿英定是难以回头。 中午,阿英端了一大份面条过来,把阿荣叫起吃饭。 阿荣见到里面还有个鸡腿,逼着阿英张开小嘴,要喂给她吃。 阿英捂着口,半挖苦地道:“我受用不起呢这是炊事班专为陈公子开的小灶,连何司令c谭政委都吃同我们一样的粗饭,就对你一个人,格外特殊。” 她又道:“你大概不知道,那何司令与梅政委有多累,昨天在两百里之外参加了会议,又连夜骑了马回来,到现在都没有顾得合过眼。听说下午,还得带上人出发呢。” 阿荣皱眉道:“连这些带兵的大官都要马不停蹄,所以我才不能把你扔下,跟着吃苦受罪。” 阿英撇嘴道:“阿荣,我看你这般地思想守旧,顽固不化,有必要得请了陆教导员亲自过来,好好地为你上一堂政治课。” 阿荣心中恼道:这个是什么陆教导员的陆女子,我正要找了她算账 蒋良c蒋平两兄弟一起找了过来。 蒋良首先对阿荣笑问道:“营地里都传开了,说是陈兄弟亲口所讲,昨夜间在太湖边上撞见过一条好看的美人鱼,不知是真是假” 阿荣一拍胸脯:“绝非虚言” 蒋平却道:“我肯定不信。想必陈兄弟,大概是因为被私塾里的那些学生捉弄,头朝下吊在树上太久,眼睛昏花看的错了。” 阿英对阿荣道:“我刚才与陆教导员坐在一起吃饭,也听到旁边有人,在议论这件稀奇之事,正要得空问你是怎么一回事” 又道:“我见陆教导员对此很生气,批评那几个士兵是在胡乱传播谣言,不许以后再有提及。她甚至为此气得脸色刷白,饭也吃不下就走了。” 阿荣不屑道:“哼你说的那陆女子最会无事生非,多管闲事,回头定要把那太湖美人鱼是我亲眼所见,专门说给了她去听,要陆女子着恼吃不下饭,连觉也睡不成” 阿英好笑:“你对人家陆教导员生的哪门子火,她觉悟高得很,才不会和你一般见识。”又咂嘴道:“我知道啦,阿荣小心眼得很,必是怕陆教导员拆穿了你,根本就没见到过有什么美人鱼” 阿荣见到阿英不仅要帮着陆教导员说话,也是根本就有所怀疑,指着自己的肚子向她证实:“如果要说,那美人鱼不仅手里有枪,还向我这里狠踢了一脚,至今还在隐隐作痛,总该是相信了吧。” 阿英噗嗤一乐:“阿荣净说浑话,即便真的就是见到了美人鱼,那也不该会有枪呀” 她的这句话,让阿荣顿时觉得难以自圆其说。 他在湖边被美人鱼拿枪指着胸膛,在小肚子踹上了一脚,因是爱着面子,就没好意思对看守自己的士兵提起过。 阿英见到阿荣变得表情尴尬,立刻心中起疑,勃然变色道:“阿荣,你不会是有意偷看了别的女人去湖里洗澡吧” 阿荣慌得对阿英连连摆手道:“阿英别误会,我怎是那种下流之人。何况,何况这么寒冷的季节里,又有谁能赤身下到湖水里去” 蒋良c蒋平两兄弟相视偷笑,知道此时不便插嘴。 阿荣下午又睡了半个多时辰,被从靶场那里不时传过来的枪声吵醒。 他记得阿英说起过,在这个时间里会被教官带着练枪,便从床上爬了起来。 出门见到外面阳光普照,房顶上的积雪融去多半,心中喜道这天气骤然转暖,太湖岸边的厚冰也该随之解溶,商船便好开拔。 靶场设在半山腰间。 阿荣找寻了半天,见到阿英蛰伏在一个坑洼之处,端持着一柄狙击步枪,专注地向远处的目标瞄准。 他正待上前与阿英搭话,听得背后有人严厉道:“靶场危险,请这位同志远离” 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阿荣转过头,与这女子陡然间相视,顿时两目痴呆,梦呓地惊叫起来:“美美人鱼” 女子看清了阿荣,发愣了一下,忽地抽身就走,脚下如飞。阿荣哪敢再让这美人鱼跑掉,在后面奋起直追。 眼见前面是条深溪,女子跨不 过去,只好停住转身,不发一言地瞪视着阿荣。她长发盘顶,腰间皮带上插着一把小手枪,真就是英姿飒爽,俏丽妩媚。 阿荣看得嗓眼发干,狂喜得说不出话来。 他心中感叹,自己哪有见过这般英武貌美的姑娘,就是把那新亚舞厅众多漂亮的舞女全摞在一起,也不及眼前这姑娘的半分姿容,若是能讨了她来做老婆,此生足矣,姆妈也定是欢喜无比 女子被阿荣魂不守舍的眼神,上上下下地看个通透,知他必是不怀好意,心中怒火腾生,恨不得挖去对方的一双贼目。 忽有阿英从远处喊道:“阿荣” 阿英刚才听到阿荣在背后叫了一句,也没有听清说的是什么,回头看去,就见他跟在一个人的后面,直追而去,弄不清是发生了什么事,也就扛着狙击步枪紧奔而来。 女子不待阿荣向阿英招呼,无奈先向他小声道:“求求陈先生忘记昨夜的事,以后万万不可,再叫喊出什么美人鱼了” 阿荣听出这女子是地道的北方口音,虽是声音极小,却也抑扬顿挫,清脆悦耳,听得他心里发痒,一面连连对女子点头,一面不住地暗自欢喜,她一开口,声音就如此地好听,真是迷死人啦 高兴地对女子问道:“你怎知道我姓陈” 女子鄙夷道:“被特意安排到私塾先生家住,又偷了人家的鸡,不是上海来的陈先生,又是何人” 阿荣被揭了短,变得有些难堪。 说话间,阿英跑到近前。她喘着粗气道:“阿荣,你可知道追赶的是谁,她就是我向你提起过的陆青霜教导员” 阿荣内心吃惊,面上却看不出有什么。对阿英遮掩:“我知道她就是陆教导员。” 阿英疑惑道:“既然是认识,那你还要急追着陆教导员做什么” 阿荣被问住,看着陆青霜迟疑起来。 陆青霜赶紧接过话来,对阿英道:“陈先生是要问你与我在一起住的如何。我以为这是姑娘家的私事,不该被别人打听,他就追着不放了。” 阿英误会,在阿荣的胳臂上拧了一把,气道:“你你这个坏蛋,怎么把把咱两个的什么事情,都要对人去问”又向陆青霜慌道:“对不起陆教导员,我本不该要先瞒了你” 陆青霜奇怪道:“瞒了我什么” 阿英犹豫了一下,还是羞红着脸道:“阿荣有没有刚才对你说,我在他身边是个做小的呢” 陆青霜明白了阿英口里的这个做小,所指何意,摇了摇头很是为她不值。 她带着戏谑的口气对阿荣道:“陈先生,阿英是个好姑娘,尽管放心把她交给我,保证绝非虚言。但我也不客气地警告你,以后切莫辜负了阿英,更不要遇事口无遮拦,私德无俢。” 她这话里的内中分量,重的不能再重。阿荣听得心中发怵,暗想道:这个老婆可是不像阿英那般,轻易就能娶进家门。 第46章 咎由自取 只隔上一天,蒋平就兴冲冲来找阿荣,道是商船已经可以驶离太湖了。 阿英听到阿荣说要回去上海,红着眼睛随他到了太湖岸边,依依惜别。 何司令c梅政委c姚部长,在得知了阿荣即将出发的消息后,集体出动为他送行。 令阿荣感到欣喜无比的是,见到陆青霜居然也不请自来,陪站在阿英的身边。 他那天在靶场附近的小溪边初会陆青霜,过后回味了一番,暗骂自己“猪头笨”,明白了为何会在深夜里,能撞见到陆青霜在冰冻的太湖游泳,误以为她竟是传说中的美人鱼。 陆青霜的家乡在东北,当地人的抗寒能力一流,素有冬泳的习惯,她能够下得去酷冷的太湖水里,实在是不足为奇。 阿荣这两日里,一扫前些天对滞留太湖支队的懊丧,瞅的机会就借口去看阿英,有意在陆青霜的小木屋里磨蹭一会,只为了能多瞅上陆青霜一眼,听她说出几句悦耳动听的话语。 陆青霜自然是看清楚了阿荣的企图之心,待见到他出现,要么是自己躲了出去,要么是低垂起长长的睫毛,在一边独自看书,视阿荣为无物。 即便这样,阿荣也是心满意足,以为结识了陆青霜,便是他这趟为江抗组织运送重要物资的莫大酬劳。 此时,阿荣见到阿英流着眼泪不舍自己离去,就安慰道:“阿英,能有陆教导员照顾你,我放心得很。以后,我会多多的来看望你和陆教导员。” 又喜滋滋地对陆青霜道:“说不定以后,我能请求了上级组织,把你们两个都派去到上海工作,那可就方便多啦。” 陆青霜冷冷一笑,懒得搭话,知他不过是一场痴梦而已。 其实按照阿荣的胡乱盘算,这太湖支队有正副司令,下面又有正副大队长c中队长c小队长,陆青霜与阿英这两个心目中的老婆,也应该依着队伍上的例制,分了正副名分才好。 阿英没有陆青霜年长,之前就在自己身边做小,又是个下级,只好委屈她做个副老婆。陆青霜是阿英的教导员,后来居上,做个正老婆当然是名正言顺。 想到此去不知多久,再能见到眼前貌美如花的正副老婆,阿荣便低了声,对陆青霜道:“有一点,我临走之前可是要得对你和阿英,都得要提醒的明白。” 陆青霜皱眉道:“有什么可提醒” 阿荣四望了一眼,道:“这队伍上女兵不见几个,周围尽是男人,你两个要处处小心才是。” 陆青霜没等阿荣说得更多,就嗔目而斥:“陈先生胡说些什么,这等闲事怎也要轮到你来瞎操心” 她说罢,竟是不由得向那边的姚部长望了一眼。 阿英也对阿荣呸了一口,小声嘀咕:“人家早已经是你的人啦,能有什么不放心之处。你临走都还在歪想八道,就尽早去吧” 陆青霜对阿英鼓励道:“你做得对,以后就是就是不能对他太过放纵。我之所以要跟着你一起过来送行,就是担心你舍不开他,会临时变卦一起跟了走,现在看你勇气可嘉,我就一点也不再担忧。” 阿荣尽管觉得在一对正副老婆跟前,讨了没趣,但见她们彼此亲密无间,登时心中起乐,正盼着没有一个能像了沈瑞丽那般,十分地霸道难缠 商船离开太湖,沿锡澄运河回返,下午三时许就停靠在了江阴码头。 阿荣带着蒋平一起去徃林国安的团司令部,打算接回被羁押了一个星期之久的江寒生c傅豪予。 两人在值班室里见到了廖排长,听到他说林团座公务外出。 廖排长告诉阿荣,因是他此去无锡超出预期,已将江寒生c傅豪予转押到了保安团在炮台那里的一处牢房。 阿荣请廖排长指派手下,带他和蒋平去前去接回这两人上船,马上起程赶回上海。 廖排长阻止道:“且请陈兄弟留下片刻,我奉林团座之命有话要问。” 他命令了两个士兵,随着蒋平一起押送江寒生c傅豪予上船。 屋里没有别人,廖排长关紧房门,冷不丁对阿荣大喝一声:“陈专务” 阿荣惊道:“廖排长为何这般称我” 廖排长恶笑道:“上海大道市府的陈国荣协理专务,你隐藏的好深啊那个叫傅豪予的人,可是把你的汉奸面目都给揭穿了。” 阿荣脑袋上顿时冒汗,结巴着道:“廖廖排长,这这是个误会。我不能算是算是真正的汉奸。林国安在哪里,我要面见他当面解释” 他一紧张,连林团长也顾不得再叫,直呼林国安其名。 见到阿荣吓成了这样,廖排 长摇头道:“实话相告,林团长正是因为得知你做了汉奸,此事棘手难办,才要故意躲着不见。” 他叹气:“陈兄弟的连环套把戏,聪明反被聪明误,落得个咎由自取,深陷其中。你大概不曾料到,我按照你说的计策,对那傅豪予刚问上几句,他就把你供出来了。” 廖排长那天按照阿荣的吩咐,经过一番精心安排,就命人把江寒生c傅豪予提押受审。 依据事先布置,有两个士兵匆忙过来,当着江寒生c傅豪予的面,对廖排长大声禀报,经过弟兄们的连夜辛苦,共在粪缸底下起获了三百根金条的赃物。 廖排长故作惊喜,当即命令将这三百根金条封存上报,充公没收。他然后才对江寒生c傅豪予审问道,这三百根金条是怎么一回事 江寒生一语不发。 傅豪予却是一连串地主动交代道,这些金条由御锦堂江阴分号的陈司事暗中所藏。 他跟着就揭发陈国荣系上海大道市府的协理专务,向日本海军慰安所的女子挺身队捐供了房屋,获得过派遣军司令部的隆重嘉奖。 这还不算,傅豪予还供出阿荣此次前来江阴,是奉了大道市府的公差使命,要贩运一船大米去往上海,目的是替伪政权博取名声好处。 事有意外,廖排长赶紧把阿荣这上海大道市府协理专务身份,报告给了林国安。 林国安闻听吓了一跳,命廖排长赶紧去把阿荣找过来,当面问个清楚。 过了没有多久,廖排长便回来报告,说是打听到阿荣已经离开旅馆,去往无锡购买大米去了。 林国安思忖,无锡驻有日本军队,阿荣竟敢堂而皇之地前去走一遭,这大道市府的汉奸身份无疑被做实。 他犯起愁来,若是抓了阿荣以汉奸罪名惩办,既担心不摸底细过于鲁莽,又生怕叔父林子均得知后必是不肯罢休。 林国安苦思良久,只好命令廖排长押下此事,不得外传,待阿荣从无锡回来后,切勿带他过来相见。 他还特意对廖排长强调,必须严词警告这陈国荣,禁止他以后再与林家扯上关系,包括与叔父林子均有任何往来,若是不能答应下来,定要把他在江阴就地收监,不再任其返回上海。 第47章 放他一马 听罢廖排长说完一切,阿荣目瞪口呆,想不到竟是毫无提防地掉进了自己所布下的圈套,脖子后面,似是被架了一把冷飕飕的利刃,随时就能脑袋落地。 他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小心翼翼地对廖排长问道:“按照林团长开出的条件,我若是以后再不去见那林叔叔,他便能宽宏大量吗” 廖排长肯定地点了头,对阿荣劝道:“陈兄弟务必体察林团座的一片苦心。他若不是看在了你那林叔叔的面上,怕是无法交代,哪里就会轻易放你一马” 阿荣沉默良久,长吁了口气,心中暗道:想来潘先生给了那长江7号的秘密身份,实在是大有必要,不然将来有一天,如何才能洗脱掉汉奸的恶名。 廖排长催促阿荣:“陈兄弟,说实话,我这里不好留你多待,现在赶紧回了码头,上船去吧。” 又提醒了一句:“至于那个叫傅豪予的家伙,腿上的子弹还没有取出来,回到上海要抓紧为他医治。我料他做人太不仗义,以后怕是要变成个跛腿,算是罪有应得吧。” 阿荣明白廖排长此时急着要他离开,也是担心受了他所谓汉奸身份的拖累。 无奈地苦笑了一下,向廖排长抱拳告辞。 到了码头,得知江寒生c傅豪予已被蒋平接到了船上,吩咐立即起航返回上海。 他进到机舱休息室,强压怒火,对江寒生c傅豪予只字未提自己那协理专务身份已被泄露出去之事,反倒平心静气地安慰两人,那天虽然行事败露,没能取回到三百根金条,但好在经过自己这些天的上下打点,搭了些钱进去,终于把他们两人从保安团的监狱里捞了出来,化险为夷。 江寒生感激道,陈司事一定是花了不少的钱吧 阿荣便掐着手指算了算,对两人唬到总有十根小黄鱼之多,自己身上解囊一空不算,还向江阴这里以前的朋友借了不少钱,并挪用了大道市府拨下来购米的一部分专款。 江寒生道:“等回了上海,一定要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如实禀报给堂主,为陈司事花出去的救命钱讨个说法” 阿荣对江寒生的这几句话颇为中听,心想若是能讲得成,自己在赔了的三根金条之外,再能多赚回几倍,可真是妙不可言。 他于是惋惜里带着嘲讽,对傅豪予晃着脑袋道:“傅统领那一句挖出金条后的得意大喊之叫,招引了众多的士兵,以致功亏一篑,不仅三百根金条全露了馅,还连带着你自己也中了难愈的枪伤。可惜,可惜呀” 傅豪予被戳中心中痛处,嚎啕大哭起来。 阿荣觉得解气,想傅豪予如此难受,绝不是因为见那三百根金条泡了汤,而是悲伤自己腿上挨的一枪,正被击中了右边的膝盖,以后还能不能走得好路,实在是不好说。 商船第二天上午驶抵上海黄浦江码头。 阿荣嘱咐江寒生赶紧把傅豪予送往医院疗伤,他自己需要立即去往大道市府复命。 他其实是要急着与蒋平一道,去徃北四川路的众联斋书店面见张先生。 张先生见到阿荣与蒋平虽是晚了些时日才回了上海来,但此次运送重要物资终于是历尽艰险,送达了目的地,为江南抗日斗争的开展做出了重要贡献,勉励阿荣道,在江抗的历史上,将会为他记录下光荣的一页。 阿荣想起了在江阴时,被林国安c廖排长当作了汉奸看待,心里有些后怕,就对张先生道:“好在张先生安排的这档子事没有办砸,我接下会向大道市府辞去了协理专务一职,摘了这顶说不清道不明的汉奸帽子。” 张先生愣了一下,蹙眉道:“难道潘先生没有对你今后的使命” 忽又想到蒋平就在旁边,就改了口:“对你今后的使命寄予厚望么我当然理解陈兄弟的目前处境,但组织上至少是我个人,认为你应该对现在的身份不必介怀,随遇而安吧。” 阿荣见张先生着急之际,一出口就提到了潘先生,便知道张先生的真实想法,是和潘先生的愿望一样,都是在表达出要他长期潜伏的重要性,只是因为蒋平在了跟前才不便明示。 张先生拧眉想了一会,又道:“陈兄弟,我现在的唯一担心,是你如今回到上海以后,怎样才能彻底摆脱田叶的纠缠。他始终是个心腹大患” 蒋平发狠道:“为了阿荣兄弟的安全,如果张先生同意,我愿意亲自动手,今天就去做掉田叶那混蛋。” 张先生摇头阻止:“不可莽撞。田叶如今任了租界工部局的探长,身份敏感,若是此时下手除掉他,势必带出一连串意想不到的麻烦。” 沉思着对阿荣道:“我其实在想,陈兄弟能否主动出击,借着眼下在大 道市府得宠的时机,利用日本指导班出面摆平此事。据我这些天派人对田叶进行的暗中调查,发现他外强中干,骨子里十分忌惮日本人的淫威。” 阿荣想了想,点头道:“张先生说得很有道理,与其躲着不如直面一搏。反正我手里正握有田叶伪造地契的证据,料他在日本人面前不敢不低头。” 他想到张先生那天在愚园路赌场里,为了让自己安全避开,主动在田叶面前引火上身,而这些天里,更是一直在考虑着如何帮他对付田叶,心中的感激之情油然而生 张先生所提到的大道市府日本指导班,直属于上海派遣军司令部,班长是森喜一郎大佐,被称为大道市府的太上皇。指导班下面设有综合c警务c经济c纠察四个课,负责对口督导大道市府的各项政务。 阿荣与森喜一郎接触过几回,印象最深的是这位日本大佐养有一条凶猛的东洋犬,整日形影不离,还专门派了一个日兵负责照理。也许在森喜一郎的眼里,大道市府也不过是日军为统治上海,所豢养的一条狗而已。 下午,当阿荣来到了浦东东昌路大道市府,财政局的唐开智局长见了后,颠欢地引他去见苏市长。 年关将至,上海粮食供应吃紧,出现了轰抢米铺的事件,重创日军标榜的占领区形象,苏市长被森喜一郎先后训斥过好几回,阿荣此时带回整条商船的大米,正好缓解了燃眉之急。 苏市长大为狂奋,命令唐开智立即以大道市府的名义,四处张贴安民告示。 森喜一郎闻报也是极为欢欣不已,专门为此接见了阿荣,并奏请派遣军司令部对他进行嘉奖记功。 第48章 非马非驴 半天的时间里,阿荣先是在北四川路的众联斋书店,刚受到过张先生代表抗日组织,当面说到要给他记下对敌斗争的光荣一页,后边又在伪政权上海大道市府,被日军认定再立大功一件,予以重加犒赏,向他颁发了奖章一枚。 他等于是在赌局的两头下注输赢,两头又都有大赚。 不仅如此,阿荣接着又赶往到御锦堂时,傅天坤依照先前有过的承诺,当即在议事厅里宣布阿荣晋升为副堂主,座次仅居于傅夫人之后。 至于阿荣为救出江寒生c傅豪予所开销的花费,傅天坤要他列出细目,御锦堂悉数给予补偿。 阿荣感激,这都是江寒生为自己向堂主c堂主夫人苦求所得。 傅豪予被送到医院后,尽管子弹从腿上取了出来,但膝盖已被击碎,医生说到无法修补,以后会落个终身残疾。 傅天坤极其后悔失算。 他因是原本并不真就相信阿荣会在御锦堂江阴分号的院子里,埋下有三百根金条,所以这次才要派了自己的亲侄子,跟着江寒生一同前往核实,没想到竟是酿成如此大祸,重伤侄子的一条腿。 众人散去后,傅天坤记挂着住院的侄子,对阿荣简单吩咐了他这新上任的副堂主,眼下要办理的几件要事,就令江寒生相陪,两人同去探望傅豪予。 傅夫人支开身边的月儿姑娘,就留了阿荣一个人在议事厅里。 她瞅着阿荣,笑盈盈地道:“贺喜陈公子鲤鱼跳龙门,由司事直接晋升到副堂主之尊,以后就能与本夫人平起平坐了,真是难得的很。” 阿荣见这傅夫人一脸娇媚,芳容展笑,他看得心中欢喜,嘿嘿笑道:“若非是被堂主夫人当初在难中收留,又跟着一路栽培下来,小的哪里才有了如此施展机会,尽力报效御锦堂莫大的厚恩。” 傅夫人道:“陈公子当真竭尽全力,对御锦堂用尽了心思,好一个知恩图报” 她说话间,仍就一副和颜悦色的样子。 “可是本夫人记得清楚,那日问到三百根金条埋在何处,你十分肯定地回答,就藏在了教你练功的墙根下面。但江统领的报告却是另有说法,那三百根金条是被守军撞破后,从茅厕跟前的粪缸底下挖掘了出来。到底之前有没有真就埋过,本夫人费解万分,你该作何解释” 阿荣愣愣地看着傅夫人,做声不得。 傅夫人又道:“再就是,我私下里有问过江统领,怎就事先规划的不够严密,被士兵发现踪迹后,竟能未及脱身。他毫不起疑道,是因为傅豪予意外喊出的一句话,才引起了士兵的警觉,当即就给围困起来。但我猜想,这分明就是之前就有走漏消息,早就布下了圈套,不然陈公子为何就能先躲去了墙根下面,一待有变瞬间窜身高墙,他二人却被众多士兵一哄而上,逃无可逃。” 阿荣被傅夫人一连串的疑点,问得哑口无言,知道再有一百个扯谎,也是难以自圆其说。 傅夫人道:“陈公子不是能言善辩,死人都能说活么,现在为何就不替自己申辩一声呢。”她发笑起来:“你尽管开口表白,无论是否言之确凿。只要是略有说得过去,本夫人权当为真就是了” 阿荣不知傅夫人话中何意,被她看似随意其实言语犀利的一番话,如是被逼入到了墙角,此时唯有赌上一把。 他打定了主意,嬉皮笑脸道:“傅夫人原本就记得错了,小的并不曾被您老人家有问过三百根金条埋在哪里;还有既然连江统领亲身经历,都没有想到过有什么串通设伏,您老人家的疑心,也就不必在怀,乃是随口一说而已。” 又百般恳求道:“只愿傅夫人菩萨心肠,念及小的自幼身世可怜,以上两件事情,千万不要对他人再有提及,以免引起误会。尤其是切勿抖搂给了傅堂主,哪怕只是说个影子,必然被他追根刨底,小的定是性命堪忧。” 傅夫人盯着阿荣,心里叹道:他对自己的出身一无所知,并不晓得那大新亚舞厅的陈香梅老板,原只是个养母,现今生身父亲林子均不得相认,生身母亲前田惠子又是一个日本人,当真说得上身世可怜。 而假若不把自己再看成什么堂主夫人,只作为杨玉环的她来说,在阿荣还是两岁多的孩提之时,就对他多有喜爱,如今见到阿荣长成了一表人才,更是有心庇护,哪里就能看他身处逆境,自己只做冷眼旁观,不加以出手相救。 此时,阿荣见到傅夫人半晌无语,还以为是自己巧舌如簧,再加上一番真情实意的表露,完全搅动了她的心思,就变得更是肆无忌惮起来。 他厚起脸皮道:“傅夫人既然不做相拒,那就是已经答应下来了。小的在此,诚心诚意谢过您老人家,你我 君子之约,对此间所谈到的一切,今后绝无任何反悔之意,否则定是口疮舌烂。” 他最后的“口疮舌烂”明显是急不择言,斗胆对傅夫人冒犯出胁迫之意,刚一讲了出来就顿觉后悔,等着傅夫人突然变脸训斥。 傅夫人不悦,虽有责备却是另一层意思,呸道:“我不过是大过陈公子七八岁而已,你一再呼称为老人家,究竟是何居心难道在你面前,我真的就是老丑不堪吗” 阿荣如释重负,转而谄脸媚笑:“小的出言不逊,是一百个一万个该死。傅夫人年轻美貌,聪明贤惠,善解人意。比过了我见过的c没见过的所有电影女明星,在当今的上海滩,真就是无人可及。” 他把所有能想到的好词都搬到了眼前。 傅夫人笑而不语,觉得这阿荣真是太过颖秀狡狯,一般人肯定是拿他无计可施,心里纳闷:他这般的古怪精灵,该不是因为中日混血凝聚,才生成了一个异端奇胎。 于是不由得对阿荣更加地细看了一番,稀奇他只是半个中国人,不知道他那五脏六腑,是不是因为品种杂交,就有了两种颜色,比如那马和驴配了种,生下来的不叫马,也非驴,而是被喊作成了骡子 就在这时,忽听外面一阵喧哗之声,随之有数人陆续闯进到厅里,为首的便是田叶和曹探长,后面跟着好几个的巡铺。 田叶看见了阿荣,大声狂笑道:“哈哈,格里陈,天网恢恢,事隔几年总算把你给逮个正着”命令身后的巡铺:“快把这逃犯押去了巡捕房” 傅夫人大喝一声:“且慢”她柳眉倒竖:“这御锦堂岂是你们撒野的地方” 然后一打铃,便有十几个护卫闻声冲进到议事厅,把田叶c曹探长一帮人团团围住。 第49章 假意言和 眼见到御锦堂议事厅里剑拔弩张,阿荣并不惊慌。 她对傅夫人摆手笑道:“稍安勿躁,大家都是自己人,别为了一桩陈年旧事,伤了彼此和气” 然后向曹探长招呼道:“曹叔叔好久不见,一向可好你也是来抓我的吗” 曹探长道:“陈公子,你当年在电影公司刺伤了田探长,系为上海保安司令部与工部局联办的重案,至今依然挂牌未销。田探长作为当事受害者,对此念念不忘,已经追踪你好几年。我原本就是此案的责办,被你潜逃多年,今天当然不能放过你。” 阿荣问道:“不知曹探长口中的所谓上海保安司令部,如今在了何处,还是否就能与工部局联合办案” 曹探长愣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道:“陈公子明知故问,这保安司令部随着上海被日本军队占领,当然是不复存在。但这并不影响我们警务处的巡捕房,依然继续审理此案。” 田叶早就显得不耐烦,对曹探长道:“别听这小子啰嗦,等抓进牢房里吊打两顿,看他还敢嘴硬。” 阿荣对田叶冷笑道:“你若不开口,我只当你是哑巴,原本无意追究,现在可是你自讨苦吃” 田叶怪声道:“好大的口气啊,你不就仗着投靠日本人,做了大道市府的什么协理专务吗。哼,不管到了哪里,你格里陈也就只能算是一个锅里趁,天方夜谭,竟还能追究于我” 阿荣哈哈大笑道:“田叶,你也太小瞧了本专务啦”他话锋一转:“别忘记,你为了替电影公司的黎老板套取乍浦路上的那家旅馆,可是伪造了工部局警务处签章的假房契。如今,这份假房契正好落在了本专务的手里,一直压着未作详查。” 他转脸对曹探长道:“我不知道租界当局对假冒工部局警务处名义签发公文,查实之后会如何作以处理,却知日本人最恨在他们的眼皮底下,有人在占领区以权谋私,干着破坏社会经济秩序的勾当,一旦发现不管什么人,定是严惩不贷。” 曹探长吃惊道:“陈公子若说为实,事关工部局的声誉,是一件了不得的欺诈案子。” 阿荣看了田叶一眼道:“是真是假,田探长一本清账” 田叶的脸上罩着墨镜,看不到他那只独眼会有什么变化,嘴硬道:“即便是真,又能怎么样。”他发着狠:“不管怎么样,我总要先办了你,报了脸上这一刀之仇再说。” 傅夫人对田叶怒道:“我看你这姓田的好不识抬举,陈副堂主苦口婆心了半天,你依然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她啪地一拍桌子:“若是还在这里继续纠缠,惹恼了本夫人,你们就一个也别想离开御锦堂。” 阿荣劝道:“夫人不要动气。待我给大道市府日军指导班的森喜一郎大佐打个电话,请他安排两个日军士兵陪我走一趟,量不会有什么要紧。” 然后就走向电话机跟前。 对方接电话的正是森喜一郎,因为两人使用日语交谈,周围没有一个人能弄明白是在说些什么。 足足交谈了十多分钟,阿荣听得眉开眼笑。 放下电话,阿荣对傅夫人笑道:“我就说么,冤家宜解不宜结,彼此不能大伤和气,森喜大佐刚好安排了饭局,要我们马上一起过去。” 又对田叶c曹探长道:“森喜大佐已经与工部局警务处的何处长,约好晚上一起用餐。我刚才便把两位探长的来意,向森喜大佐做了报告,森喜大佐说的明白,认为这档子事已经过去多年,他会请何处长出面协调。晚上吃饭,两位当然也要亲自参加为好。” 日军大官请吃饭,对田叶c曹探长来说是破天荒头一次,两个人面面相觑,当然不能拒绝。 傅夫人对日本人一贯没有好感,觉得与他们同桌用餐,是对自己的一种侮辱,但为了阿荣也只得是忍气吞声。 晚宴安排在一家日式料理店,让阿荣倍感意外的是,进去后居然见到沈瑞丽与中村恒泰在座。 沈瑞丽见到阿荣现身,也是暗自吃惊,两人对视了一眼,装作互不认识。 其他人除了森喜一郎c工部局警务处的何处长,还有大道市府的苏市长c唐局长,以及跟着阿荣一起过来的田叶c曹探长,总共十来个人。 经过介绍,阿荣才知道这位何处长从前在汉口英租界做事多年,今天是森喜一郎特意安排中村恒泰与何处长相识,至于苏市长c唐局长,是因为与何处长原本就多有接触,就被找来作为陪客。 而沈瑞丽所以会到场,明显是应了中村恒泰之邀。 当森喜一郎把阿荣推荐给中村恒泰认识,说到他刚被派遣军司令部颁发了奖章一枚,中村恒泰心不在焉地对阿荣点了头,就 继续与何处长殷勤交谈。 时隔五六年,阿荣的容貌大有变化,中村恒泰根本难以记起阿荣会是与他在船上打过一架,那个当初只有十多岁的小道士。 阿荣暗中奇怪,沈瑞丽一面与身边的傅夫人客气地搭话,一面却十分留意中村恒泰与何处长之间都在谈些什么,自始至终没有理会阿荣半句话。 从中村恒泰对何处长的话意里,听出他多次乘船去过汉口,对武汉的水域交通非常感兴趣。 何处长很是健谈,把他多年对武汉城市的布局了解,说得极是透彻,凡有中村恒泰相问之处,皆能回答的面面俱到。 餐桌上喝的是日本清酒。森喜一郎亲自给阿荣和田叶各斟了一杯,并请何处长陪同,劝解两人道:“我听闻陈专务与田探长之间,存在着很深的误解,现在请允许我做个和事佬,促请你们两位握手言和吧” 他口里还带出威胁:“陈专务是大日本的真正朋友,保护好他的安全很重要,若是有人存心向他为难,就是与皇军大大地过不去,我作为大道市府指导班的负责人,决不会袖手旁观。” 何处长对田叶劝道:“当初那起案子,陈专务还只是个不懂事的莽撞少年,也的确是出手太重,令田探长大受伤害。但既然事情已过去了这么多年,今天又有森喜大佐亲自出面调解,就只能委屈田探长饶过了陈专务,既往不咎。” 当即命令曹探长:“关于这起案子,警务处就以当事人已经和解,明天便予撤销,以后不许再有提起。” 曹探长赶忙连声答应。 田叶道:“谢谢森喜大佐c何处长从中周旋,在下以后定与陈专务复归于好”颤抖举杯喝干了酒,一行清泪从墨镜的左下流出,而那瞎了的右眼,竟是连眼泪也挤不出来。 阿荣清晰地看到,田叶嘴唇肌肉晃动,可见他只是出于眼前无奈,不过假意言和,将了复仇之心暂作收敛罢了,以后仍是不得不防。 第50章 剑道大赛 饭局临近结束,阿荣听到森喜一郎与中村恒泰之间,两人开始有意用日语,背着众人嘀咕了半天。 其一是说,中村恒泰已从何处长的嘴里,对武汉的大概水域交通有了初步印象,为完成海军参谋部下达的任务奠定基础,对此表示满意; 其二,接下来要进行今晚的第二步计划,马上与御锦堂的傅夫人作以沟通,就两个多月后,即将举行一场日中剑道交流大赛,提前做下安排。 阿荣心里叫苦了一声:“不好,着了鬼子的道啦” 他现在才算弄了明白,为何森喜一郎之前在电话中,执意要他把御锦堂的当家人请来一起用餐,原是早有企图。 这场日中剑道交流大赛的由来如何,到底是何居心,阿荣心里没底,很是懊悔实着不该把傅夫人今天给拉扯进来,有心带了她,即刻告辞退场。 阿荣对傅夫人道:“夫人不是说过,要在下尽早陪你去一趟愚园路赌场吗,时间已经差不多,我们向诸位告辞,现在就出发吧” 傅夫人虽是不知阿荣的真实用意,但能尽早躲开这里,却是心中所愿。 她会意地应了一声:“是啊”拿过披肩就要起身离开。 森喜一郎喊住了傅夫人,道:“很抱歉,请傅夫人稍坐片刻,还有一件大事,需要与御锦堂的当家人好好商议。” 傅夫人满脸吃惊,不知道森喜一郎会说出什么事。 森喜一郎道:“上海战事已经结束了好几个多月,如今一派升平。为昭示当前的和平气象,向世人弘扬大日本武士精神,我们有意在上海举办一场国际性的剑术交流大赛。这场赛事,拟定于4月29日,大日本天皇诞辰纪念日那天举办。” 傅夫人诧异道:“森喜大佐讲的什么精神什么大赛,我听不大懂,与我们御锦堂该是毫无关联吧。” 森喜一郎大笑:“恰恰是很有关联” 他认真道:“这场交流大赛将会十分隆重,由大道市府负责主办,并有虹口中村剑道馆代表日方c御锦堂代表中方,联合冠名发起,不然何以说得上是日中相互提携c友善交流。鉴于意义重大,拜托傅夫人认真考虑” 傅夫人愣神,有心抗拒,却不好当场一口回绝,便道:“承蒙森喜大佐看得起御锦堂,但此事非同小可,我一女流之辈难有主见,尚需回禀堂主才好决定。” 她是想,姑且拖上一拖再说。 森喜一郎对傅夫人点头,满意道:“夫人虽是客气,却是豪爽得很。大赛在两个月后才能举办,今天也只是对堂主夫人提前通报一声,期望早做定夺为好。” 中村恒泰提示傅夫人道:“这可是御锦堂扬名的好机会,我父亲就是中村剑道馆的创办人,他为了此次大赛的成功举办,打算邀请国际上的剑术名家前来评判,而且其中的比赛选手之一,就有前田正雄少尉。他出自于日本久负盛名的武德殿,年龄不大,却是自幼学练而成,技艺非凡的剑道高手。” 阿荣听了心中一动,中村恒泰此时提到的这个前田正雄少尉,无疑就是前田平治旅团长的亲外甥,但不知道是否就是自己在无锡听到过,所谓与自己长得十分相像的家伙。 他打定主意,到时务必前徃观战,从旁把这屡次听闻的前田正雄,认真看个仔细。 中村恒泰又看着阿荣道:“听闻陈协理在玉锦堂举足轻重,拜托你多多帮忙” 阿荣连忙道:“好说,好说” 他低头喝汤,意在避开中村恒泰的眼睛,心里暗骂:可是不能与你这龟孙孙多讲话,免得被忽然认了出来 散了饭场,何处长对中村恒泰说到,他家里收存一张武汉城防地图,乃是吴佩孚当年为对抗北伐军而绘制,自己留之无用,愿意提供给中村恒泰,作为他以后去往汉口的旅行参考。 中村恒泰大喜,当即就要去往何处长的家中取回,他对沈瑞丽一再抱歉道,遗憾不能亲自把她送回到医院的住处。 沈瑞丽表示理解,说到没有关系。中村恒泰亲热地与她拉了下手,才很不舍地与何处长一起走了。 傅夫人刚才在饭桌上与沈瑞丽多有交流,对这位面容俏丽,自称是医院护士的年轻姑娘很有好感,相互约定,以后要多加走动,此时便主动向沈瑞丽提出,可以用了她的汽车相送。 阿荣正求之不得,立即殷勤地打开车门,招呼道:“请沈小姐上车”自己坐在了旁边副驾驶位子上。 傅夫人问沈瑞丽住在何处,沈瑞丽答道,是在乔敦路上的圣和医院。 阿荣听得清楚,断定沈瑞丽之所以会在圣和医院上班,定与在医院担任常务董事的中村恒泰脱不了干 系,心里腾地冒出阵阵酸意,更有一种邪火上身。 若不是傅夫人就在车上,他必会对沈瑞丽当面质问一番。 然而没想不到是,傅夫人竟是无意之间,帮助阿荣解开了许多的谜团。 但听傅夫人对沈瑞丽问道:“刚才在饭桌上的那个叫中村恒泰的日本军官,能看得出来,他与沈小姐关系非同一般,会是你的男朋友吧” 沈瑞丽笑道:“傅夫人误会了。”她解释:“是因为中村恒泰的介绍,我才到仁和医院做了护士,免不了经常会有一些接触。说实话,我还真不至于打算,要去嫁给一个日本人。” 傅夫人疑惑:“可我看中村恒泰也许并不这样想,对沈小姐好像很认真,你大概不曾把自己的真实想法,有对他过说清楚吧” 沈瑞丽模棱两可道:“只能对傅夫人这样说,是由于某些迫不得已的原因,我与中村恒泰之间的来往,暂时必不可少。总之,我很希望不要在外人的眼里,别真就把我与中村恒泰之间的关系,看得太深太重,完全扯在了一起。” 阿荣感觉出来,沈瑞丽的有些话是有意在说给了他听,心中多有安慰。 汽车开到了圣和医院的门口停下,阿荣抢先下去为沈瑞丽开了车门,道:“沈小姐是住在医院的后楼吧,我送你一程。” 就与沈瑞丽一起看向傅夫人,傅夫人含笑点头。 离了汽车远些,阿荣掩饰不住内心的兴奋,对沈瑞丽问道:“瑞丽,你刚才在车上对傅夫人所说的一切,我能够相信全是实话么” 只有阿荣一个人在跟前,沈瑞丽的语气变得就不那么客气:“信不信由你,我反正不会辱没作为一个中国人的良心。倒是要提醒你陈国荣一句,可不要在一条路上走到黑,把自己陷得太深,免得后悔不及” 阿荣明白沈瑞丽指的是什么,笑道:“请瑞丽放心,我当然也不能就忘怀自己原本就是中国人” 沈瑞丽换了口气问:“阿英她怎么样” 阿荣犹豫了片刻,决定不打算瞒住沈瑞丽,回答:“阿英已经从我身边离开,参加了江南抗日义勇军。” 沈瑞丽怔了一下,钦佩道:“出乎我的意料,阿英原是如此勇敢” 对医院的后楼,阿荣在这里住过好几年,发现到并没有什么变化。 走到楼下,他四顾无人,就突然拉住沈瑞丽的手,酸楚道:“瑞丽,难道你这些年里,就没有想念过我姆妈吗” 阿荣本想说的是“没有想念过我吗”,但话到嘴边又改成了姆妈陈香梅。 沈瑞丽懂得阿荣真正的话意,对阿荣使劲地点了点头,心照不宣地喃喃道:“怎么会没有,是经常想起的” 阿荣心情激动,恨不得立刻就把沈瑞丽拥进怀里,但还是忍住没有造次。 沈瑞丽抽回了手,对阿荣提醒道:“你快走吧,傅夫人还在门口等着,别让她等得太久。” 想了想,没有忘记特意叮嘱了一句:“记住,以后再遇有公开场合见面,我们依然要装作互不认识。并且只可我去找你,你不可来医院找我” 阿荣脸上一寒,不明白沈瑞丽神秘的面纱后面,到底掩藏着怎样的秘密。尤其,她是否就已经知道,自己的父亲沈旅长。已在几个月前的松江血战中已经殉国 第51章 哑巴小道 当夜,即便为时已晚,阿荣依然回到了大新亚舞厅去看望陈香梅。 虽然在杨家宅海军慰安所上班的日本女子挺身队,已经撤离了新亚舞厅,陈香梅觉得原先的房间不再干净,便把那里改做成仓库,另外腾出了两间房子来住。 母子二人月余未见,一直聊到大半夜方休。谈到了后来之时,阿荣高兴起来,心里憋不住,就把晚上与沈瑞丽恰巧聚在一起吃饭,又送她回了仁和医院的事情,通通告诉给了陈香梅。 陈香梅沉吟了一阵,向阿荣吐出了心里久有的愿望。 她道:“沈瑞丽那姑娘与你同学多年,我看好她模样俊俏,又特别睿智敏捷,原是一门心思,想要她将来能接手了新亚舞厅,成为这里新的女主人。” 阿荣嘿嘿乐道:“原是姆妈早相中了沈瑞丽,先要给我讨了这第一房的过门媳妇。不瞒姆妈,儿子其实对她也早觉得挺满意呢” 又信誓旦旦:“既然姆妈十分喜欢瑞丽,荣儿保证,这件亲事以后可是一定得成,决不能让她嫁给了别人做老婆” 他还想把已经先收了阿英做小,以及在太湖遇见了极其倾心的另一美女陆青霜,此时也都要趁机报告给陈香梅,但一转念,又觉得她们两人现今都参加了江抗义勇军的太湖支队,不能过早就对姆妈提起,心里痒痒了半天。 陈香梅忧心道:“但我自从那次在咖啡馆里,见到过沈瑞丽与日本人混在一起,就难以释怀,觉得非常可惜。” 阿荣替沈瑞丽辩解道:“姆妈莫怪瑞丽,我料她与日本人不过是虚与周旋,必有不得已的苦衷。瑞丽昨晚当着我的面说得明白,决不会辱没做一个中国人的良心,相信她最终不会背弃你这难有的好儿子” 陈香梅嘴上无言,暗自却有发愁:荣儿对沈瑞丽与日本人来往,之所以不足为怪,大概是因为他自己,也是如出一辙。 她自从得知阿荣兼任了大道市府的协理专务,是在为汉奸政权卖力,便在心里结上了疙瘩。心想,莫非因为阿荣身上有了一半的日本人血统,天命使然,他才会难逃如此罪孽。 但陈香梅又觉得,阿荣从两岁多被自己一手带大,虽然少时多有顽劣,但真性善良,着实不见有过伤天害理的心念,且是深恨日本军队侵占上海,霸占过新亚舞厅,总还不至于走到认贼作父的境地。 如今逢于乱世,众人苟且偷生,陈香梅为母之虑,实指望唯有阿荣平平安安,便是心中大愿。 阿荣只在大新亚舞厅宿了一晚,第二天就告别了陈香梅,又再回到城隍庙去住。 他一是不想自己御锦堂副堂主c大道市府协理专务的身份,给陈香梅经营舞厅,带去闲言碎语,让人看不起是在仗势日本人背后撑腰;二是不可失了对师父弘毅道长的承诺,把跟着净灵住持学练剑术全然不当一回事,即便是存心应付,也得要偶尔出现在净灵住持面前,比划几式为好。 眼见进入到四月的下旬。 阿荣这日睡足午觉后空闲无聊,一时起了兴致,就提了剑来到净灵住持的寮房,欲要主动向净灵求练剑术。 进屋之后,意外见到弘毅道长在座,拜见之后,方知师父也才刚到了半个时辰。 弘毅道长招呼阿荣在身边坐下,对他道:“为师父因为收到净灵住持的书信,此次是为了一件要事,专程从定山太素上清宫里赶了过来。” 阿荣问道:“师父既是急着特意赶来上海一趟,所言之事必是非同小可,不知是否就能用得着徒儿” 弘毅道长道:“净灵住持在信中向我提到,虹口中村剑道馆与御锦堂正在联手发起,要于近期举办一场什么国际性的剑道交流大赛,荣儿作为御锦堂的副堂主,对这件事情的背后起因,想必是一清二楚。” 阿荣点头道:“这场所谓的剑道交流大赛,我之前就有禀报了净灵前辈。那傅夫人,原是想拖了下去,不肯要御锦堂轻易参与进去,但堂主傅天坤却认为,这正是巴结日本人的难得机会,就主动找到了中村介。他两人一拍即合,不仅在报纸上刊登了举办大赛的广告,还到处邀请上海知名的剑客参加,声势造得很大。” 净灵住持对阿荣道:“我正是因为接了邀请函,被他们聘为大赛的裁判之一,才写信向你师父告知这件事情。” 弘毅道长深思道:“看似一场所谓的剑道交流大赛,其实另有乾坤,背后的动机并不单纯。日本军队自从占领南京后,目前正在集聚兵力,预谋几面合击,将向武汉发起攻击。若是日本人能在这次大赛中取得完胜,正合了他们鼓舞士气c宣传胜利的企图,意在磨灭我们中国人的抗日意志。” 净灵住持道:“那该怎么办才好,是 不是应该暗地鼓动,劝阻我们中国武术界的人士,一概拒绝参加,免得被日人所利用。” 弘毅道长摇头道:“怕是不妥。因为他们处心积虑,总能找到一些武术界的败类,从中支撑门面,做出个样子,最终宣布是日本的武士精神征服了中国,取得了胜利。唯有针锋相对,在大赛里扬我国威,战胜对手,才是上策。” 净灵住持想了想,赞道:“弘毅道长说得极是。日本乃弹丸之地,怎比得我中华民族武术源远流长,只盼能有中国真正的剑术高人,在比赛里异军突起,大显身手,一举震慑住日本人。” 阿荣提醒:“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我听闻那虹口中村剑道馆,为确保日本人能在大赛取胜,会在他们的选手里,派出来自日本武德殿的剑道高手,目标是必须击败所有中国剑客。” 弘毅道长点头:“荣儿的判断很有道理。”叹道:“可惜我与净灵住持年事皆高,居于长者身份,不宜直接露面参加大赛比拼。” 他半晌无语,净灵住持也跟着一时沉默起来。 弘毅道长后来盯着阿荣看了一会,突然眼睛发亮,两手合拍,大喜道:“眼前正有荣儿,可堪当应急一用。” 阿荣大惊失色道:“师父你是着急得糊涂了吗我连阿英剑法都不如,怎可能赢了日本的剑道高手” 弘毅道长对阿荣笑道:“距离大赛还有一周多的时间,有净灵住持与为师联手在这段时间,对你倾力调教剑术,定会别有洞天,疾飞猛进。只是大赛那天,得要改头换面,扮了个不能说话的哑巴小道,以遮掩你如今招摇的身份。” 净灵住持也频频点头:“看来弘毅道长主意一定,那本碧云剑谱也该就此时派上用场了。 弘毅道长哈哈大笑道:“净灵住持恰是猜中了本道的心思” 阿荣的心里七上八下,怵到脑袋里像是被塞进一团铁,连争辩的勇气都没有了。 对他而言,放下扮作个哑巴的小道不说,只是不管这弘毅道长c净灵住持如何施教自己磨练剑术,要想在这场大赛里取胜,确实难于登天 第52章 对阵厮杀 很快,就到了所谓日本天皇诞辰纪念日,4月29日的这天。 在大道市府苏市长的亲自主持下,一场打着国际性幌子的剑道交流大赛,在虹口公园拉开了帷幕。 擂台的下面,设有一排裁判席位,分别有苏市长c中村介c傅夫人c净灵住持,以及所邀请到的美c英c法三国外籍知名击剑教练,组成裁判团。 森喜一郎根据上海派遣军司令部的指示,要竭力营造这场剑道交流大赛的和谐气氛,赛事乃是上海的民间社团自主发起,体现出日占区的社会公平,不给世人落下其实是他们在背后操弄的把柄。所以就限制各级日本军警,包括森喜一郎自己,都不得随意出现在大赛现场周围。 傅天坤因是恰在这一天,难得凑齐了多名医科专家为侄子的腿伤进行会诊,研讨对傅豪予的膝盖进行修补的治疗方案,时间上有了冲突,只得委派傅夫人亲自代表御锦堂出席,充作7人裁判团成员之一。 大赛的方式,实行单个守擂,他人挑战,守擂成功便是最终胜出。 苏市长致辞后,司仪介绍第一位出场的比赛选手,是来自中村剑道馆的日本浪人:横作先生。 横作登台后,首先面朝东方跪拜,高呼一句:“大日本天皇万岁”,随后站起,拔出身上的佩剑献技表演,耀武扬威,刻意卖弄了一番本领。 稍顷,便有一位二十几岁的中方青年持剑登场。 司仪问明了青年出处,称道是南京栖霞山专程而来的剑客。 横作狞笑一声,便一语不发地对这栖霞剑客挥剑扑来。栖霞剑客一愣,没料到这横作毫无江湖礼节,当下不敢怠慢,举剑相迎。 两人在擂台上打斗了几十余合,横作气势蛮狠,很快占据上风。栖霞剑客心生畏惧,不敢恋战,收剑跳出了圈外,自甘服输。 横作仰天大笑。 接下来又有几名中国剑手先后上台,但都不敌横作的凶势,皆是落败下台。 横作的骄戾之气,越发猖獗,在台上用半硬不熟的中国话叫嚣:“支那人大大的不堪一击,败了再败” 便在这时,突然有一四十几岁的汉子,握着一把大刀,跳上擂台。此人正是御锦堂的统领江寒生。 他本是陪了傅夫人一起过来,无意在今天的剑道大赛展露身手,登台参与对阵厮杀,但眼见多个中国人输在日本浪人之手,而横作又一再口出狂言,奈何实在看不下去,就果断持刀进场。 刀剑相通,属于同类冷器利刃,大赛规则中并未限制只许用剑,不可使刀,台下的各位裁判并无异议,只有傅夫人瞧得这横作凶狠无比,恐江寒生不敌对手,暗里为他捏了一把汗。 横作正在胜势之中,哪把江寒生看在眼里。 只见他猛喝一声,出剑对江寒生胯下直刺而来,江寒生早有准备,向后纵跳闪过。横作跨出大步,挺剑再刺,江寒生手里的大刀一晃,把横作的剑尖拨开。 横作两次失手,紧接着第三次挥剑,再向江寒生扑来,这一剑不是刺向江寒生的胯下,而是发狠地直取对手的半腰之间。江寒生见到剑力来得凶猛,腾身避开锐势,高喊一声“着”,刀影陡闪,带着疾速风声,重重砸向横作握剑之手的半尺之处。 横作被震的半只胳臂发麻,“当啷”一声落剑在地。 台下喝彩起来。 横作恼羞成怒,忽地看见擂台就近站着的另一日本浪人,奔了过去拔出对方的佩刀,转回与江寒生再战。 他发着咆哮,每次挥刀来砍的招式,皆是自乱阵法,不见内中技艺,一副完全不顾了个人身家安危,只要与江寒生死拼到底的样子。 江寒生以刀护身,被逼连连后退。 台下众人议论纷纷,不断有声音斥责横作已然落败,依旧缠斗不止,毫无武德可言。 负责擂台赛事的司仪,见这横作日本浪人杀得起性,不敢相拦,早就退身躲得极远,唯恐刀剑无眼连带着误伤了自己。 傅夫人见状,知道横作是来自虹口中村道馆,着急地从座位站起身,要求中村介立即发话,出面制止横作莽撞下去。 中村介阴沉着脸,对傅夫人不加理睬,只盼看到横作的刀刃见血,才会下令喝退。 他内心恶毒,想借此手段,吓唬住余下的中国人再也不敢登台,接下来便能赢定了今日的大赛。 这时,眼见江寒生已被逼到擂台边上,向后再无退路,他忽然高喝一声,反手弹刀横扫,对了横作的颈部瞬间挥去c 横作吃了一惊,吓得上身仰后就躲。哪想到江寒生并非要他性命,而是虚晃此招,勾起一脚, 盘住横作的脚踝,就势翻拧。横作守足不住,立时倒地。 江寒生再起一脚,把横作连人带刀,踢到了台下,半天没有爬起来。 立时引来了一片欢呼之声。 江寒生吁了一口气,向台下抱拳感谢对他相挺的所有国人。 便在此间,只见一个身着藏青色日系短领上装的青年,持了一把长剑,身段敏捷地跳上台来。 他皮肤白净,两目烁亮有神,满脸儒雅英俊之气,约是十七八岁模样。 青年对江寒生深鞠一躬,极其礼貌地道:“先生襟怀可敬。鄙人前田正雄,请允许我代表大日本帝国,向先生进行大赛挑战。” 江寒生以为是看花了眼,当即呆愣起来,这青年分明就是陈国荣无异,怎么忽然就自称是一名日本人呢 前田正雄见到江寒生看他的目光满是疑惑,脸上浮出了不满,辞严道:“先生以这般神情看我,是在瞧不起前田正雄,根本不配与您交手吗” 江寒生突然记起了两年多以前,在车里听到过阿荣的姆妈陈香梅,曾向傅夫人讲起过,阿荣的父亲是中国人林子均,母亲是日本人前田惠子,有一个双胞胎的哥哥留在了日本,难道眼前的前田正雄,恰巧就是。 前田正雄苦等江寒生一阵,以为他实在是有意轻视自己,不屑与自己交手,心中勃然起怒,立时决定先发制人,逼使江寒生过招。 他口中叫道:“先生,正雄我就不客气了” 然后忽地窜后一步,出其不意拔出剑来,对准了江寒生手里的大刀,嗤嗤作响,快蛇如影一般地抖动过来。 江寒生若是不肯还手,必得要在前田正雄迅猛如飞的剑下,弃刀在地。 他当即跳转身子,被迫挥刀相迎,看准了剑尖就要砍将过去,不曾想到前田正雄的剑影突然灵巧收住,避开了江寒生的刀刃,反向后起发力,一剑击中了江寒生的刀心之处。 只这一剑,江寒生持刀的右手虎口顿时酥麻,差点就把大刀脱手而去。他心中骇然,由不得失声高叫一声道:“好功夫” 第53章 手足相残 坐在裁判席位上的傅夫人,一眼就把前田正雄的长相看得清楚,当即吃惊万分。后来又听他用中文自报了姓名,立时就在心中推断,这前田正雄的容貌c年龄与阿荣不差分毫,毫无疑问,必定就是陈香梅以前所讲到,那个被林子均当年丢弃在日本,阿荣的那个双胞胎兄长。 至于前田正雄能说出一口流利的中国话,当然是他的母亲前田惠子所教。 傅夫人想起了那天在饭桌上,中村恒泰把前田正雄称为少尉,可见是随了日本军队,被派来了中国参战。 又记起中村恒泰还有介绍,前田正雄自幼在日本的武德殿学习剑术,是罕有一见的剑道高手,便又担心江寒生,难以会是前田正雄的对手。 好在见这前田正雄颇有君子风范,绝不会像之前的那个日本浪人横作,拼了性命也要置对手于死地。 果不其然,江寒生与前田正雄拆打数招之后,便已开始体力锐减,满脸汗淋如雨,刀法之中更是破绽层出,可见两人的胜败分出了端倪。 那前田正雄虽是招招得手,却也没有逼尽杀绝之意,手中出剑时缓时急,游刃自如,显是给江寒生留足了面子,直待他自己认输为止。 中村介频频点头,一脸得意之色。前田正雄在日本武德殿的威名,中村介之前就如雷贯耳,因此就通过森喜一郎大佐,向上海派遣军司令部提出申请,把前田正雄由无锡驻军中借将过来,作为自己手中一张出奇制胜的王牌。 终于,那几个被邀请过来美英法三国外籍裁判,交头合计了一会,便挥手示意台上的司仪打铃,意思这场赛事可以就此落幕了。 听到司仪的摇铃声,前田正雄与江寒生都住了手。 前田正雄上前,对江寒生再鞠一躬,由衷敬佩道:“多谢您承让先生铮铮铁骨,让正雄见识了中国人,原是如此斗志顽强。” 江寒生输得口服心服,摆着手道:“汗颜无地,汗颜无地”自行跳到台下。 苏市长眼见得日本人最终夺得了这场剑道交流大赛的胜利,正中心怀,总算可以给了森喜一郎大佐圆满交代。他与各位裁判沟通,决定马上宣布结果:前田正雄胜出。 净灵住持一脸惶急,欲待以裁判团成员之一的身份,申明再等上片刻才能最后定夺,就听得打背后的人群之中,有一郎爽声音叫道:“且慢,这里尚有来自定山太素上清宫的哑巴小道,并未曾登台献过身手” 接着,便见一位身披灰色道袍的老道,拉着一个脏兮兮的小道士,来到擂台跟前。 傅夫人认了出来,这老道原是傅天坤的同门师兄,太素上清宫的弘毅住持,自己两年前欲用御锦堂珍藏的清廷御膳宝典,向他求看碧云剑谱一眼,竟被不留情面的当场相拒。 她再看弘毅道长身边的那个哑巴小道,怀里抱着一柄树皮做套的长剑,道服破旧不整,蓬乱的头发遮去了半张面孔,脸上长有巴掌大的暗紫色胎记,黝黑的脖颈,更是不知积攒了多少天的污垢,活脱脱一个令人生厌的小怪物。 司仪耻笑道:“此般无赖小丑,也来参加剑道大赛自报了姓名上来。” 弘毅道长向司仪瞪眼叱呵:“问得荒唐。这小道乃是个哑巴,怎能说话” 司仪惧怕弘毅道长的威严,转身问前田正雄征询道:“阁下愿意屈尊,与这哑巴小道对阵几个回合吗” 前田正雄虽是心中不喜哑巴小道的猥琐模样,却也不愿意当众被人误以为狂妄无礼,点了头道:“就请了上来吧。” 他一开始,就瞧得现场来了多名记者,寻思最多不过是别让这满身脏垢的哑巴小道,靠于近身跟前,只肖一出剑就要攻势凌厉,使了下马威,令其知难而退,免得落下有人此时挑战,自己傲慢拒与其外的口实。 哑巴小道撅着屁股,被弘毅道长推上了擂台。 前田正雄知道哑巴小道不能言语,就手按剑柄,拉开应对架势,只待对方一有拔剑,便要先势夺人,招内打翻在地,轰下台去。 但令前田正雄倍感意外的是,这哑巴小道却是剑不出鞘,只一个劲地木讷发痴,不住上下打量着他。因是对方的上半张脸,几乎全躲在蓬乱的头发下面,其目光和神情如何,怎般心思,前田正雄一无所知。 双方对峙良久,前田正雄急躁起来,便喝道:“我要动手了” 他明知哑巴小道不通言语,只是要把这话说给台下听,众人跟前不显自己失礼。言毕,便挺剑对着哑巴小道的胳臂虚刺过去。小道急忙后退一步,出剑来挡。 二人就此上下翻滚,斗将起来。 七八个回合之后,前田正雄便不敢大意。他原想快中取胜,以 为略有几招几式,即能轻松制服对手,此时不仅未能如愿,还被这哑巴小道连番滑溜过去之后,反而差点被他击中剑柄,险些吃了大亏。 渐渐,他越发地小心应战,剑法之道比之刚才与江寒生对决,更加地用足了功夫,可谓是瞬息万变,迅疾勇猛。居然有过两次,剑尖在对方的鼻端擦过,仅有几寸之远,吓得小道脸色煞白,“啊啊”地连声发叫,赶紧以招制招,用了一式“雾里探花”,挥剑转守为攻,逼使前田正雄避其剑锋,左闪右跳了几步,方得化险为夷。 台下众人,个个屏住呼吸,看得目不暇接,眼花缭乱。 傅夫人不住惊叹,未曾料到弘毅道长带来的这个哑巴小道,虽然丑陋不堪,却是身怀绝技。 就连中村介也意识到,前田正雄今天怕是遇到了真正难缠的剑道高手。 两人间的缠斗刺激紧张,身影飘忽不定,一时跳的远开,能听到彼此剑鸣呼呼作响,一时又身子贴近,似是连对方的喘气也能感受出来。 哑巴小道突然换招,左手持剑,右手上前,瞬间抬臂缠住前田正雄的脖子,向下猛地一拉,前田正雄失了身体重心,若不是反应的快,用脑袋向上顶住哑巴小道的下巴,当即就要双膝跪地。 台下的傅夫人看得惊奇,心中诧异,哑巴小道对前田正雄用的这招,叫做“腾云揽月”,乃是她用心琢磨下来的徒手擒拿之术,只在江阴御锦堂分号的那个夜晚,悉心传教给阿荣一人,如何就被这哑巴小道此时用了去。 她正在茫然,见得台上的哑巴小道忽然再有变招。 但见他纵身一跃,头向后仰,倏地周身向后跳转,就把下巴从那前田正雄的脑袋上,瞬间摆脱出来。这招叫做“返水退坡”,也是傅夫人自创,当时一并传授于阿荣。 傅夫人顿然大悟,心中欢喜起来,原是这哑巴小道不为别人,正是被弘毅道长精心改扮的阿荣。 她除了因“腾云揽月”c“返水退坡”两个招数,想到了会是阿荣现身,也在他刚才突然头向后仰之时,一双眼睛从凌乱的头发下面忽有瞬间露出,这就使得傅夫人当然就能确认无疑。 但随即,她又心里一阵抽搐,此时正在擂台上拼命打斗,可是手足相残的一对双胞胎亲兄弟呀 第54章 分个输赢 傅夫人费解,以前虽有晓得阿荣被弘毅道长教过剑法,但知他未曾有过真正上心,实在是粗糙肤浅的很。 为何才有一周没有见到,阿荣居然就能一飞冲天,剑术精湛到这般令人咋舌的地步,除非是使出了障眼法,原本以前就暗怀绝技,只在自己跟前有意掩饰锋芒。 她哪里就能知道,阿荣这些天在城隍庙里,被弘毅道长与净灵住持使出了看家本领,闭门轮番施教。等见到阿荣渐入佳境,时机已近成熟,碧云剑谱便对他派上了用场。 这碧云剑谱被弘毅道长委托净灵住持精心保管,作为回报,曾诺许净灵住持在12路剑法之中,任其自练一路。 净灵住持的剑技,本不及弘毅道长,只因学练成了碧云剑谱的“游龙越岭”这一个招式,便能在两人的比试里,胜过了弘毅道长许多,有此可见碧云剑谱若能练得有成,真得就是横扫天下,无人匹敌。 时日匆忙,阿荣对碧云剑谱12路剑法,也只是学练成了“雾里探花”c“游龙越岭”c“猴猿曲体”几个招式。即便如此,弘毅道长也对派了阿荣参加这场剑道交流大赛,心中大致有底。 阿荣之前站在台下的人群里,当看那前田正雄一登台,果然就是与自己的容颜,两人太过相像,且是身形无差。 后来站在了前田正雄的对面,阿荣又一再认真观察对方,好笑这前田正雄远在日本长成,为何两人就能一个模子里印了出来,若是把他哪天带到姆妈陈香梅跟前,也定是难以辨出哪个是前田正雄,哪个又是姆妈的儿子。 但现今自己身负师命,今天务必要在这擂台之上,非得胜了这叫前田正雄的日人不可。 前田正雄自幼被舅舅送去武德殿学剑,迄今为止,大大小小参加过几十场的剑道赛事,鲜有遇到像阿荣这样确有过人之处,与他交手了半天,也一时无法胜出的对手。 两人缠斗到上百个回合之后,前田正雄终于有所看出,自己使剑多有法度,按一程一式而来,凭的是积年累月练就剑道的娴熟本领,而对手依靠的却是难以化解,莫测高深c出奇制胜的妙招,其功底远在自己之下。 他急中出智,想到若是向哑巴小道用了拖延c持久斗将下去的计策,对手必有漏出空档的可能,那时突然间攻势凌厉,猛发数剑,便有分个输赢,方能取胜的机会。倘是仍有失手,万不得已的情况之下,也只能依照中村介的手段,暗中偷袭,伤及对手。 中村介昨日与前田正雄首次见面,就向他转达了派遣军司令部的密旨,这就是:最后时刻一旦确认不敌对方,必须就得当场痛下杀手,否则若是被中国人赢了去,这场剑道交流大赛不仅没有了任何意义,大日本帝国的颜面也会深受玷污。 阿荣尽管不摸前田正雄的此时心思,但也意识到对方从小学剑,基本功底扎实,经得起慢磨耐斗。自己却是不然,若与前田正雄就此长久交手下去,不知哪里就有失招的地方,终是有所吃亏。 想到此处,他一个“游龙越岭”,出剑之时故意卖出破绽,向左偏出半个身子,右面露空。前田正雄看准了机会,心中大喜,立时使出迅猛的连环三剑,直刺阿荣的空档而来。这连环三剑,乃是前田正雄制胜法宝,从来是一用就灵。 阿荣见到前田正雄中计,忽地又一个“猴猿曲体”,身子下探,便在前田正雄连环三剑的第三剑扑来之际,使出傅夫人教过的轻功,一跃丈高,落下之时狠出了全身气力,一把擒住前田正雄持剑的右手腕,牢稳扣住。 前田正雄知道上当,急于几番挣脱未成,面门肌肉抽颤,目露杀机,怒喊了一声:“小人使诈”忽地胳臂反转,寒光一闪,把手中之剑拦腰横抹过来。 他这一图穷匕首之举,乃是铁了心的鱼死网破,若是阿荣再不松手,两个人的半段腰身,势必一同被了利剑之刃所伤,血溅擂台。 下面的所有众人,全都发出了“啊啊”惊叫之声 阿荣看得精准,哪里就能愿意与这前田正雄同归于尽。碧云剑谱的特点就是招中带招,变中有变,但见他手中之剑瞬急反转,猛地右间竖挡,把两人的腰身皆有护住。剑与剑“嗤嗤”碰撞相擦,火星四冒。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阿荣才松开了前田正雄的手腕,再次使出一招“返水退坡”,突地身子向后跳转,再有屈身,顶住前田正雄的后背奋力一扛,把前田正雄甩出了丈外之远。 前田正雄趔趄几步方有站稳,他脸色涨红,仰天一声长叹,横剑就向自己的脖子抹去。 说时迟,那时快,就见得傅夫人由台下倏地纵身一闪,就跳到了前田平治的跟前,一把钳住他持剑的胳臂,急言道:“做不得傻事,你输的不是外人,乃是自己兄弟 ,岂能好端端,一败就有求死” 前田正雄愣愣地看着傅夫人,不知道她口中“输的不是别人”是何说法,而那赢了自己的哑巴小道,又何以称得上是自己兄弟于是不由得向那边的阿荣,看了一眼。 傅夫人陡然意识到,情急之下说漏了口,赶忙又自圆道:“天下习武之人,凡年龄相仿,江湖上多以弟兄相称,所以这哑巴小道才不算是个外人。” 前田正雄被傅夫人说得糊涂,问道:“敢问你是谁” 傅夫人笑道:“我便是江湖中人。”进一步解释:“这场大赛,原本就是森喜一郎大佐,最先对我说起,作为御锦堂今天来此的当家人,当然不能眼见着闹出人命。” 这时,弘毅道长在台下道:“傅夫人说得对,前田正雄小兄弟虽然是来自日本的剑客,以我中华胸怀,也该视你为武林同道之人。实言相告,哑巴小道士若不是用了碧云剑谱里招式,今天也未必就能赢得了你。” 弘毅道长一是看前田正雄刚才对江寒生多有礼貌,怜惜他有君子之度,不愿意这年轻小生被什么日本的武士道精神所蛊惑,自寻短见,二是也喜前田正雄的长相,与徒弟阿荣没有差别,爱屋及乌,才把碧云剑谱兜将出来,有心给前田正雄铺垫个下台阶。 中村介知道前田正雄的舅舅,是日军鼎鼎有名的前田平治旅团长,如果前田正雄有了意外,自己当然难辞其咎,就接过话茬道:“道长所言极是,这毛毛愣愣的哑巴小道,原本就不是前田正雄少尉的对手。少尉不过是没有胜过碧云剑谱而已。” 然后“哈哈,哈哈”自我干笑。 苏市长也跟着中村介起哄:“是啊,前田正雄少尉的确未曾在大赛中落败,今天的胜利者不过是碧云剑谱。这碧云剑谱好生厉害好生厉害” 总之,即便已经分个输赢,苏市长也不会打算就此宣布,是中国人战胜了日本人,不然在指导班森喜一郎大佐面前,他定然难以应付。 弘毅道长与裁判席上的净灵住持暗里相视一笑,对阿荣招了一下手,师徒二人扬长而去,离开了虹口公园。 第55章 唱起双簧 第二日上午,阿荣送走弘毅道长,回了愚园路赌场。刚上楼就有手下向他报告,傅夫人已来了多时,正独自一人在办公室等他。 刚有进去屋里,傅夫人一语未发,先向阿荣扔来了一根藤棍。阿荣慌地接过,诧异间正待相问,见得傅夫人忽地抄起手里的另一根藤棍,带着风声劈面砸来。 阿荣猝不及防,赶紧用了手里的藤棍横档,跳开一步,口中急呼:“傅夫人何意” 傅夫人并不答话,抽身再向阿荣的胸间c胯下等处连番几次进击,出手狠辣,藤棍吱吱作响。 阿荣以棍护身,接招相对,瞅得傅夫人的一个空档,使出那招“猴猿曲体”的手段,身子凌空翻转,向下一落,扣住了傅夫人的手腕。 傅夫人奋力挣了几挣,无法摆脱,正如前田正雄昨天败在阿荣之手的一般样子。 她只得丢了藤棍在地,服气道:“碧云剑谱的招式,果然恁地厉害,不然何以赢得了前田正雄” 阿荣这才醒悟,原是傅夫人昨天在台下就有看穿他,此时有心试探一番。 他扔了藤棍,故意半沉下脸,带着娇怨撒欢的口气道:“傅夫人也不问话,出手就打,可是吓坏小的啦” 傅夫人美眸亮闪,笑着挖苦道:“只当你是个哑巴小道,我怎能就与你讲得了常人的言语。” 阿荣嬉笑:“小的自知之明,即便是瞒得了所有人,也躲不过傅夫人一双火眼金睛。” 傅夫人笑道:“才不是这样,我险些就被你蒙骗了呢” 她主动承认:“昨天开始之时,你以发遮目,半张脸上又抹浓了紫漆一般的涂料,我确实不曾辨得出来。直到你接连使了“腾云揽月”c“返水退坡”两招对付前田正雄,才突然间恍然大悟。” 阿荣得意:“哈哈,就连傅夫人,都没有看出我那脸上涂抹了何种东西,真是妙得很。说实话,那可不是用了什么紫漆c涂料,而是猪血” 傅夫人皱眉道:“原是猪血,亏你就能想得出。江湖武术比拼,此物最不吉利,怪不得差点就闹出人命” 阿荣知道傅夫人所言的闹出人命,是指昨天的那惊险一幕,便不屑道:“哼,说来生气。那叫前田正雄的日本小子,也太有使性,若不是傅夫人及时出手相救,他还真就饮剑一死。” 然后又自夸起来:“尽管前田正雄与我长相不差分毫,却不如我这般胸怀大度,万事皆能过眼而去,不放心上。似他这样一点都不懂得,好死不如赖活着道理的家伙,即便当场没了命,也不值得可怜,只是落些无趣罢了。” 傅夫人盯视着阿荣,重重叹了口气,心想:你与那前田正雄各为其主,昨天在擂台上好一场拼杀,若是以后晓得了,他原是你同父同母的双胞胎兄长,还能这般地冷酷无情吗 傅夫人这无言的沉重叹息,令阿荣感觉似是有些不对劲,也终究有所担心地问道:“我昨天因是怕时间一长,会能被人识破,就随了弘毅道长先走。不知道前田正雄那家伙,他后来如何” 傅夫人回答:“我当时,对前田正雄又开导一会。他承认不管你这个哑巴小道士,是用了碧云剑谱怎样的招数取胜,他反正是已经败阵,自叹不如。以我看,这种姿态十分地光明磊落,称得上通情达理。后来时听他说道,无有颜面再待在上海,当天就要回往无锡驻地。” 忽又想起一件事情,道:“这多天里,我接到过沈瑞丽的几个电话,像是要急于见你。我还听她无意间透漏,也有去过大新亚舞厅找你。” 阿荣忙问:“她有说过,是为何事要见我么” 他自从那天晚饭后,与傅夫人把沈瑞丽送回到乔敦路上的圣和医院,这几个月以来,两人就再也没有见过。 傅夫人摇头道:“我当然主动相问过,是有什么事情要帮忙么但听她那话中之意,想是只愿意说给你一个人听。”明显带着些不愉快在脸上。 她其实也早就心生疑问,那沈瑞丽不过是当了自己的面,与阿荣在饭桌上初次相识,两人缘何就能私下里有了勾连,连他大新亚舞厅的家也有晓得 阿荣顾不得在意傅夫人怎么去想,央求道:“我想请傅夫人帮忙,马上亲徃圣和医院一趟,悄悄告诉沈瑞丽,我就在愚园路这里的赌场等她过来。” 傅夫人不快道:“你该是自己直接去医院见她,何必要我跟着掺和进去” 沈瑞丽不许阿荣去徃医院找她,这自然是无法向傅夫人明说。他眼睛提溜打个转,立时就找出了理由,表情难堪道:“傅夫人应该晓得,我以前在那里学医几年,有过不少的熟人。现今是在御锦堂混饭吃,还给日本人效力,很不方便与过去的同事见面 。” 傅夫人见阿荣说得在理,也实不想继续为难他,道了一声:“我稍后即回。”叫上司机,立马去了。 乔敦路与愚园路相距不远,阿荣还没有等上半个小时,就见到傅夫人匆匆回来,身后还跟着沈瑞丽。 显是事情急要,沈瑞丽不及下班时间,没有顾得换去身上的护士服,就跟着傅夫人一起来见阿荣。 阿荣忙着起身招呼道:“沈小姐好久不见。听到傅夫人说,你这几天一直在找我,是有什么事情么” 终于见到了阿荣,沈瑞丽心里一阵轻松,先对傅夫人谢道:“让傅夫人费心,还要亲自跑去了医院” 然后对阿荣笑了笑,不慌不忙地道:“其实来见陈先生,也并非什么要紧的大事。” 傅夫人纳闷起来,想这沈瑞丽言不由衷,定是心里藏着大事。 沈瑞丽轻描谈写道:“我有一位在轮船公司里做事的朋友,他替人家倒弄些家私运往内地,如今连人带货,被查扣在了吴淞口。听闻陈先生在大道市府任有要职,人多路广,想劳你从中周旋,事成之后当然就有所表示。” 阿荣问:“不知是些什么样的家资,属于违禁物品么” 沈瑞丽看了傅夫人一眼,略微有些犹豫地回答:“至于是些何种家私,我确实没有相问。”转而口气坚决:“不过请放心,违禁物品绝不会有的,否则犯法之事,连累他人,哪里就敢请动了陈先生。” 阿荣对沈瑞丽安慰道:“这事好说。沈小姐回头须是问准了哪家轮船公司,被何时何人查扣,等详细告诉了我,才好去徃大道市府警局,查问出到底怎么一回事。” 又向傅夫人一脸谄媚,嘻嘻地笑道:“傅夫人素知小的手段,似是这样的杂事,请几个人吃上一顿便饭,随意就能摆平。”正逢春浓季节,傅夫人尽显娇逸,艳过桃李,阿荣言语之时眼睛跟着放彩。 沈瑞丽见得阿荣不仅对傅夫人多有讨好,还目带羡意,心里有气却又不好发作,只能是随了他的话,对傅夫人堆起笑脸道:“也是呢,只要是陈先生肯答应出面,便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傅夫人心中冷笑,这沈瑞丽连着几日急着要找阿荣,这时真就见了面,她又前后不一,与阿荣两个明里暗里,合着唱起双簧,不过是嫌我在此碍事罢了 她一赌气,借口要去乍浦路赌场寻江寒生有事,就径自走了。 第56章 另类使命 阿荣等到傅夫人刚一离开,就对沈瑞丽急问道:“快说实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沈瑞丽道:“阿荣,你还记得半年以前,我在永安百货那里与你,还有阿英初次遇面,后来又一起去了九江路上,有家叫做洞天春的小饭馆吗” 阿荣点头:“当然。也还记得饭店的老板,姓冯。” 沈瑞丽道:“对,就是洞天春饭馆的这位冯老板。他熟识以前上海军界里的许多大人物,目前俱在重庆任有要职。813开战后,他们的家眷来不及撤退,就被冯老板安排在租界里避难,一直负责照应。” “冯老板近日受托,联系了一家轮船公司,要把这十几个人全都送往重庆,但是还没有出得了吴淞口,因为随身携带了首饰c古玩c字画等太多的贵重物品,引起水警对他们身份的怀疑,连人带物,全部扣押在码头的一间仓库里。重庆方面为此焦急万分,要求冯老板尽快设法营救,务必确保所有的人c物安全。” 阿荣疑问道:“这冯老板,一个开饭馆的能有何来历,竟也揽上这么大的一档子事” 沈瑞丽瞪了阿荣一眼,严厉道:“冯老板的身份,你不必细作打听。我现在,只要求你出面帮忙两件事” 阿荣问:“哪两件事” 沈瑞丽道:“其一,把他们这十几个人,设法全部弄了出来,随身物品也要一件不能少;其二,带我亲自把他们,安全护送到江阴,交给那里的保安团驻军。” 又多说一句道:“冯老板已经做了后续布置,将由江阴保安团派出一队人马,从陆路出发,送他们到重庆去。” 阿荣凝神皱眉。 如果单单是把那十几个人给弄了出来,只要是打通了警察局的关节,也许不算是件太难的事。 但还要带着沈瑞丽一道,亲自把他们送徃江阴,可就得大费周章。尤其是到江阴与林国安见了面,他一翻脸,真把自己当作汉奸给处置,那可是赔大啦。 沈瑞丽见到阿荣深思,当然清楚所交代下的两件事情,无一不是棘手难办。 她便把冯老板事先就开下的好处,向阿荣讲了出来:“冯老板对我说的清楚,这活决不会让你白干。他一口答应,事成之后要犒赏慰劳你十根大黄鱼,外加三千现大洋。” 阿荣虽然并不十分看重冯老板开下的好处,还是咂嘴道:“十根大黄鱼,另有三千现大洋,的确很是诱人。” 沈瑞丽以为阿荣已被打动,喜道:“这么说,你答应下来了。” 阿荣本要对沈瑞丽讲道,容他认真地考虑一下,但眼瞅着沈瑞丽一身白色护士装,想到她是被中村恒泰安排到圣和医院上班,转念之间,心里又醋溜溜地难受起来,便想趁此一吐心里的怨气。 他酸言酸语道:“既然有了如此一大笔赏金,这事何必要来找我大可,请你那叫什么中村恒泰的亲热男友来帮忙,他是日本海军参谋部的少尉,管得住吴淞口的海防,正好派上你的用场。” 沈瑞丽变脸发怒,斥责道:“陈国荣,你什么时候见过我与别的男人亲热过是你无耻,见一个爱一个,霸着碗里,瞧着锅里,居然还有脸皮来嘲弄我” 冷笑:“我甚至怀疑,你刚才对那漂亮的傅夫人贼眉鼠眼,想必是也早有垂涎之意。哼你要果真对她上了心,不嫌是已经做了人家的老婆,本小姐大度得很,就成全你暗里偷了她,两个好上就是啦。反正对你来说,多一个不嫌多,少一个不嫌少” 阿荣脸烧到耳根,结巴着争辩:“瑞丽,你你说话太难听,我我怎是你想的那样” 沈瑞丽把手一摆,果断道:“我现在大事要紧,顾不得与你纠缠私情。你倒是快给个痛快话,帮我,还是不帮” 愤而起身,拉开要走的架势。 阿荣吓得赶忙拉了沈瑞丽坐下,鸡啄米般地连番点头,发誓道:“好瑞丽,我有说过不帮么只要是你吩咐下来,就算没了命,我也得要帮” 沈瑞丽转怒为喜,嗔中带笑道:“我就知道,你会乖着呢” 然后再次起身道:“我现在就去冯老板那里回话,过两天再来赌场这里,听你消息。” 她临走时,留给阿荣一个电话号码,以便他有必须之时,直接与九江路上的洞天春饭馆取得联系。 目送着沈瑞丽出门,阿荣回过神来,无奈地摇了摇头。向来娇蛮任性的沈瑞丽,如今裹了一层悬秘的外衣在身上,自己在她跟前,只能是臣服就范。眼下可是因为她,又多了一项复杂的另类使命。 他自叹一声,唉都是女人惹的祸 为了急着把沈瑞丽交代的事情办妥,阿荣下午就去徃了浦东。 警察局也在东昌路街上,位于大道市府的斜对面。局长叫吴天金,当年苏市长在广东大元帅府任财政署长时,吴天金担任他手下的税警处长,深受苏市长提携之恩。 这吴天金与阿荣之间,一是因为两人都被苏市长看做了亲信,二是吴天金妹夫凭靠了阿荣暗里关照,近两个月里做成好几笔横财的地产买卖,所以关系很是近乎。 一见到阿荣,吴天金立即把他拽到沙发上坐下,问是否听到过南京那里过来的传言,大道市府要不了多久便行将撤销,新组建一个所谓的上海特别市府,现有大道市府机构和原班人马,免不掉要该撤的撤c该并的并,人心惶惶。 阿荣心中暗喜,若是传言为实,自己这协理专务一职无需再干,汉奸的帽子也就摘了下来。 他对吴天金关切道:“大哥为何不去苏市长那里打探一下,若是为真,可得要先摸摸门路,走走关系,且是要保住了这顶警察局长的乌纱帽。” 就阿荣来说,还真就盼着吴天金的警察局长职务,得以维持下去,自己将来也能被他这层关系有所照应。 吴天金看出了阿荣的实心厚意,感动道:“兄弟说得极是。我很清楚,你一向深受指导班森喜大佐的青睐,所以请你在他那里务必多加美言,倘有人事变动迹象,赶快帮大哥推荐。” 阿荣直言道:“吴大哥即便不说,小弟自然也是心里有数,得空就去苏市长与森喜一郎大佐那里,探探他们两人的口风。” 接下来,他便把自己的来意对吴天金说了出来。 吴天金二话没说,立即打了电话给吴淞分局查问情况。 对方回答,确有在几天前,从一艘轮船上扣下了十多个身份不明的女眷,也有几个老太太和小孩。因是在他们的随身行李中,夹带了许多禁运的物品,来历和去向众口不一,便疑心是受人指使,结成了走私团伙。 吴天金斥责道,那老太太和小孩能走得什么私,明摆着吴淞分局就有扣人敲诈之嫌,否则何故至今隐瞒不报。 对方赶紧解释,实是因为未曾审问的明白,一时难以定案,才没敢就贸然上报。 吴天金一锤定音,言称这事已被有人报告给了大道市府,闹出了很大动静,苏市长已责成财政局的陈专务亲自调查处置。 他命令吴淞分局,立刻派车把被扣押下的连人带物,移交过来。 阿荣等到吴天金放下电话,赶紧连番致谢吴大哥雷厉风行,行事果断。吴天金笑道,还不知手里的职权能用到哪天,能抓紧时间为自己兄弟办事,多有一件是一件。 阿荣深受感动,向吴天金保证道,必须要在森喜一郎那里,想方设法替他保住这警察局长的位子。 吴天金大喜。回过头来,不免询问阿荣一心要帮忙的到底是些什么人 阿荣当然不能把沈瑞丽和冯老板就给卖了出来,但也须说得像个样子对方才信,就半遮半掩,故意神秘地答道,这其中有几个,是重庆要人留在上海租界的家眷,自己是受了别人的重托,实在不好拒绝。 吴天金叹服,想不到阿荣小小年纪,就懂得脚踩两只船的好处,明着投靠大道市府为日本人效力,暗里又早早留下退路,与重庆一方搭上了关系。 他拿定心思,以后与陈国荣这个兄弟之间的交情,可一定要得好好维系下去。 第57章 欲擒故纵 一个多小时后,接到了阿荣电话的冯老板,带来一辆大卡车,堂而皇之,就在伪上海大道市府的斜对面,从警察局里把那些被扣留了好几天的重庆要人家眷,给领了出来。 他们的随身物品,也一件没少。 冯老板临上车时,悄悄塞给阿荣一个沉甸甸的布袋。 他小声道:“现付大黄鱼十根,余下三千大洋,待陈先生与沈小姐江阴成行后,回到上海就悉数送交。” 阿荣没多客气,道了声“谢谢”就收下了。 他心想又不曾白拿,警察局长吴天金那里肯定得有所回报,先要对他破费两根。而接下来如何去得了江阴,势必为了找出妥当的门路,还需格外打点。皇帝难差饥饿兵,没利没好的买卖,谁人肯做。 布袋被阿荣系在了腰上。他外面罩着长衫,刚好遮住。若是不是存心摸抓,外面看不出来有何太大异样。 沈瑞丽交代下的事情,一开局就能如此顺风得水,出奇的利索,大大超出阿荣的预期。他趁兴就去拜见苏市长,想打探一下吴天金所言的大道市府即将裁撤,是真是假。 偏不凑巧,阿荣得知苏市长跟着森喜一郎,去徃派遣军司令部参加会议,还没有回来,于是顺道拐进了财政局长唐开智的办公室。两人胡乱扯了一些话题,阿荣就问及到大道市府的未来结局。 唐开智证实道,吴天金听到的传言并非为虚。 原是日本内阁为强化对中国满洲以外的占领区治理,推行所谓的中日满“共存共荣”,近期在南京策划成立了维新伪政权组织,负责辖管苏浙皖三省,及宁c沪两个特别市,由一个叫梁鸿志的人出任了行政院长。 维新伪政权成立后,归属华中派遣军直接领导,上海大道市府将被改组,撤并原有所属机构和人员,便是迟早的事。 唐开智还有一个内幕消息,说是连上海派遣军也将面临编制调整。他叹道,现今大动干戈之前,从上到下都处于过渡时期,难免人人自危,觊觎观望各自前途,很少再有人安心处理公务。 阿荣听完,顿觉眼下机会不可错过,且好赶在这段人浮于事的混乱之际,这几日便要把沈瑞丽安排下来的第二件事情办妥,免得身上这张特别通行证过期失效。 他打定好主意,当即就告辞了唐开智。 刚下楼走到院里,就见到前后两辆汽车停下,分别下来了森喜一郎和苏市长。赶忙迎上前去,恭敬地向两人打了招呼。 苏市长对阿荣道,恰好找他有事要谈,要阿荣现在就去往自己的办公室。 阿荣刚跟在苏市长的后面走了几步,却又被森喜一郎突然叫住。他赶忙回身过去,点头哈腰道:“森喜大佐有何吩咐”森喜一郎没有立时就说有什么事交代,命令阿荣先要跟他前去指导班。 日军指导班在另一栋楼上。 森喜一郎请阿荣在对面坐下,看来是要长谈。他先关心地问阿荣道:“陈专务,工部局那个田探长,有没有再去找过你的麻烦” 阿荣逢迎拍马道:“多亏有了森喜大佐,亲自出面调解。就是借给田叶一百个胆子,量也不敢冒犯您的尊严” 森喜一郎微笑点点头,道:“陈专务为大日本尽心效力,理当得到皇军应有的保护。”突然问:“听说,陈专务几个月前的那次江南购买大米之行很是顺利。是否就有打算,会在方便时再去出发一趟” 阿荣吃了一惊,想到自己还不曾对他人有过流露去往江阴的念头,森喜一郎怎会凭空就能猜得出来。 他眨巴着眼睛不敢直面回答,小了心道:“事情过去好几个月,不明白森喜大佐是出于何意,忽然间再提起这件事” 森喜一郎哈哈大笑,道:“是我刚才下车时,在院子里看见了陈专务后,偶然想起你曾经带船去过无锡,就临时考虑了一个决定。现在,有件重要任务只能拜托给陈专务,才大大的放心。” 阿荣紧张道:“大佐有何决定” 森喜一郎郑重道:“有一批军需给养,要尽快用船秘密运往无锡,打算委托陈专务辛苦一趟。至于沿途的安全,我会派出一个分队随船保护。” 阿荣立时开动了心思。真就好事从天而降,无意间便有了能把重庆要人家眷,那一行十几人捎带送往江阴的绝佳机会。但唯一的难处,却是有日本士兵同船出发,可就不那么方便了。 他欲擒故纵,沉吟片刻对森喜一郎道:“承蒙森喜大佐的信任,给我一个直接为皇军效劳的机会,理当在所不辞。但是” 面呈犹豫不决。 森喜一郎急问:“但是什么” 阿荣道:“我在 担心,若是派了皇军士兵随船护送,反而会生出危险,难保不测。” 森喜一郎狐疑地看着阿荣,不知何意。 阿荣道:“据我所知,此去无锡有两条水路可走,第一个方案,是顺长江在福山进入望虞河,距无锡大致一百余里,听闻常有上海c南京溃散下来的多股武装,沿途不堪滋扰,一个分队的皇军才十几个人,完全不足与应对。第二个方案,是西上江阴经锡澄运河去往无锡,只有五十余里,只要不被江阴城中的保安团注意,就能一路平安。我认为,第二个方案相对可靠。” 森喜一郎连连摇摇头道:“陈专务的考虑欠妥周全,第二个方案很是不好。” 他皱眉:“江阴城里的保安团属于中国驻军,从他们的眼皮底下路过,大批的军需物资很不安全。况且,陈专务有所不知,在靠近太湖一带,活动着更加危险的江抗游击队,经常伏击皇军,良心大大的坏,必须早早地扫荡打击。” 阿荣比划着道:“森喜大佐搞错了,太湖位于无锡城以南,与江阴不在一个方向,是南辕北辙呢。” 森喜一郎走到地图跟前研究了半天,依然不放心道:“江抗游击队神出鬼没,太湖与无锡连接紧密,他们打了就跑,皇军防不胜防。” 阿荣趁势道:“这就是我刚才为什么要报告给大佐,如果有皇军跟随在船上,会因为招摇而有所不测的道理所在。” 森喜一郎似是听明白了阿荣的意思,却没有急于表态。 阿荣又道:“森喜大佐之前也说,这船军需给养物资很重要,须是采取秘密船运的措施。如果有皇军士兵晃来晃去,还有什么秘密可言。即便是派出上百人队伍押送,也不好说就能万无一失。” 森喜一郎点头,认为阿荣很是看准了关键之处,问道:“以陈专务之见,到底应该怎么做才合适” 阿荣笑道:“如果森喜大佐真能信得过,这件事就由我全权做主,只需暗度陈仓,以了民间买卖人的身份,找上一艘商船最为妥当。” 他想了想,又多了一个主意出来:“为了多做防范,我打算请求苏市长,令警察局长吴天金带上几个得力手下,全部便装,混在船上予以暗中保护。” 森喜一郎终于下定了决心,满意道:“暗度陈仓,好得很有吴局长带替大日本皇军提供保护,你们同为中国人,的确不被外人注意。这是一个很棒的想法,一切就拜托陈专务了” 但他转脸,又口气严厉道:“请尽快安排行动,限于三天之内把这批军需物资,送交到无锡皇军中队的手里。若有任何差错,你性命的不保。” 阿荣欲擒故纵诡计得逞,暗自欢喜,连拍起胸脯保证道:“森喜大佐放心,哪怕是出了一丁点的意外,任凭处置” 第58章 紧要情报 离开了日军指导班,阿荣来见苏市长。 苏市长愁容满面,明显看得出来心情不好。 他安排给了阿荣一件私事,帮着把一处在东昌路上的宅院赶快脱手。 阿荣奇怪,记得苏市长的此处宅院,是两个月前才从别人手里低价盘剥,自己与唐开智没少替他从中取巧套利,苏市长原是有意经过一番整修,作为私邸在此久住,现今突然要卖,无疑是与大道市府行将裁撤,很有关联。 却是没好多问,就一口应承下来。 苏市长要求道:“陈专务,我希望你近几天里就能开始接洽买家,争取十天半个月内成交,弄出个好价钱。” 阿荣为难:“这几日肯定不成。森喜一郎大佐刚刚派下个重大任务,要我尽快去往无锡。” 苏市长莫名其妙道:“怎会派你去往无锡,做什么” 阿荣道:“不瞒苏市长,皇军有一船给养物资,要秘密送给驻扎在无锡的中队,限我三天之内必须送达无误。正要向苏市长请示,要带上警察局吴局长和他的几个弟兄,随船保护。” 苏市长略带吃惊,叹道:“怪不得中国军队难以抗衡日军,没想到这日本人的效率,还真是神速。下午刚开军事会议部署要消灭江抗武装,森喜一郎就能对你作了安排,提前要把战斗给养送了过去。” 阿荣心中一震,面上却又不漏声色,若无其事地道:“不知道,皇军对这江抗武装是怎么个消灭法” 苏市长道:“难道森喜大佐没有告诉你么,皇军打算先包围后突袭,一举全歼太湖支队。” 阿荣含糊其辞地诌道:“森喜大佐是有讲过一些。说到什么,在太湖附近活动着一支武装,经常在无锡附近对皇军进行埋伏滋扰,良心大大的坏,必须早早地派兵进行扫荡打击。” 他试探:“还讲到这一船军需物资,就是为了要彻底消灭太湖支队,才要提前做下的准备。正所谓军马未动,粮草先行” 苏市长点头道:“军事会议正是如此部署。此次皇军是动了真格,从南京和杭州各派出两个联队,采取南北双面夹击,迅雷不及掩耳,把盘踞在无锡附近的太湖支队彻底清除干净,以绝后患。” 阿荣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愁苦道:“森喜大佐要我立下军令状,三日之内若是不把给养物资送到无锡,便要性命不保。” 苏市长同情道:“军务在身,陈专务可是万万耽搁不得,要极早把后勤物资保障运了过去。军事会议部署的十分清楚,这次对江抗太湖支队的突袭,必须在一周之内出其不意,果断发起进攻,甚至还有可能提前。” 阿荣的心缩成了一小把。刺探的信息越多,就越是有些吃惊害怕。 他实在坐不住了,就起身道:“苏市长提醒得对。我是得赶紧安排,先去联系了商船,并请吴局长也做好出发准备。” 苏市长催促道:“早去早回。还等着你尽快,帮我把这东昌路上的宅院处理掉呢。” 离开了浦东的大道市府,阿荣立即前往北四川路的众联斋书店去找张先生。 阿荣虽然还不真正懂得什么叫做地下情报工作,但他意识到,日本人在上海召开的这次军事会议,部署突袭太湖支队,是个特大的机密消息,算得上紧要情报,必须马上转送给太湖支队。 尤其令他焦虑的是,鬼子军队一旦偷袭成功,陆青霜与阿英逃之不及,要么战死,要么被俘。每一转念想到这里,阿荣就不寒而栗。 然而偏偏,阿荣就没有在书店里见到张先生。 伙计讲道,张老板带了那个叫蒋平的人,一同出发去了外地,天怕是赶不回来。 连蒋平也在此间离开了上海,阿荣脑袋发懵,没了主张。 从书店出来,阿荣无精打采,缓缓慢走。想到那次在江阴的旅馆里,潘先生把他指定为秘密战线上的“长江7号”,却是没有先指定下来任何一个接头对象。至于以后,讲到要派来一个假老婆在身边的作为联络人,但远水不解近渴。 这潘先生又住在上海哪里,哪里才能找到他,阿荣当然也是毫无线索。 天色渐晚,再向前边走去,便见到了跳闪着的大新亚舞厅霓虹灯招牌。 情急生智,阿荣忽然想到了姆妈身边的下人老张。 他兴奋起来,若是写了密信给阿英,派老张去往太湖支队走一趟,说不定就是个意外转机。老张几年前,在林叔叔家里有见过小时候的阿英,即便因为阿英长大,辨不清了她的容貌,但阿英一定就能认得出老张。 他想也幸亏阿英在太湖支队学了识字,必能大致读得懂他去信的内 容,何况还有陆青霜与她住在一起,能帮着看信。 陈香梅见到阿荣回来看她,眉开眼笑地命老张赶紧布置晚饭。 阿荣掀开长衫,解下一直系在腰间,冯老板给的那个小布袋,笑吟吟地递给了陈香梅,道:“孩儿孝敬姆妈来了” 陈香梅打开布袋来看,竟是灿灿闪光的一堆大黄鱼,惊道:“荣儿,你该不是抢了金店吧” 阿荣笑道:“你儿子哪里就能做得了强盗的勾当,只是一笔生意的小小赚头,大利还在后面呢。” 冯老板给下的十根金条,他之前已经给过了吴天金两根,此时又抽出一根来,打算待会赏给老张,剩下的七根金条统统交给了陈香梅。 陈香梅喜极而泣道:“姆妈这新亚舞厅辛苦一年的营生,也赚不来这么多呢。不妨留着,以后在租界里找块上佳的地皮,建一处像样的花园洋房,也好把你那几房媳妇都娶了回来。” 阿荣心中好笑,姆妈原是一直惦记着自己以前的承诺,定要娶了好几个貌美如花的老婆,在她身边孝敬。 说话间,老张把晚饭呈了上来。 阿荣执意让老张一起坐下吃。老张得了陈香梅的允许,推不过阿荣的盛情,主仆第一次在同张桌子上用餐。 饭后,阿荣问老张道:“张叔,你还记得那次从江阴接我回上海,在林叔叔家见到过一个叫阿英的小姑娘么” 老张想了想,道:“是那个生得很秀气的小姑娘吧,当初要跟了公子一起来上海,因是被我拒绝,她还难过的哭了呢。” 阿荣道:“她就是阿英,比我小了一岁,如今已加入了江抗义勇军太湖支队,就驻扎在无锡西边几十里外,一个叫大茅山的地方。” 老张道:“我是宜兴东边人,对大茅山一带熟悉得很。有个表妹嫁给了那山下村庄姓刘的私塾先生,如今就住在太湖边上。” 阿荣立时大乐,心想巧得很也好得很,老张的这表妹,必然就是被自己偷了鸡的私塾先生老婆,他若是找到表妹的家,再去徃阿英的住处也就方便了。 陈香梅乍听阿荣认识江抗义勇军的人,不放心起来,问道:“荣儿,你怎知那叫阿英的姑娘,就参加了什么太湖支队,该不是与她有着暗中来往吧” 阿荣觉得已到了该向姆妈摊开实话的时候,坦然道:“眼下危机当头,孩儿已不能再瞒住了姆妈。那阿英父亲在临死之际,把她托付给我,在身边做个小的,孩儿早已应承下来,算是约定了两人的终身大事。再就是,阿英有位叫陆青霜的女教导员,真的就美貌胜过天仙,孩儿见她第一眼就魂不守舍,暗自起誓,必要娶定陆青霜为妻。” 陈香梅见阿荣说的认真,绝非玩笑,皱眉道:“可是乱的稀奇。你为日本人做事,却又要娶上两个打日本鬼子的姑娘,水火不容,还不是自家先要窝里斗,不得有个安生” 又担心问:“你刚才怎说眼下是危机当头,从何讲起” 阿荣便把自己下午在大道市府如何打探到,日本军队就要对太湖支队,近日发动突袭的消息,这时说了出来。 他对老张道:“事情来得突然,我至少后天早上才能带船出发无锡,为了能让太湖支队早做应对,想请出张叔连夜就能动身,把我的一封书信带给阿英,由她汇报给上级。”拿出早已准备下的那一根大黄鱼金条:“张叔此去不仅辛苦,且要冒着很大风险,就收下我的这点小意思吧。” 老张生气,摆手道:“虽然我一向胆小怕事,但为了太湖支队两位陈少奶奶的平安,哪怕赴汤蹈火,也心甘情愿连夜送信出去。这金条我不能要,要了也没有用,求公子不要看轻了老张是个下人。” 阿荣深受感动,也没再勉强下去。他找来纸笔,立即写好了一页纸的简短书信。为了路上安全,陈香梅把信缝进在老张布衫的衣领里。 末了,阿荣问老张怎么走 老张道,他星夜赶路先到了福山,找熟人明早雇了马车,兴许当天中午就能到达了大茅山。路上若遇有人盘查,便说是找表妹告知其家人病重。 第59章 相赠玉镯 老张走了,阿荣一颗悬着的心稍有落下。 陈香梅向阿荣询问道,他这次去徃无锡完成了日本人之命后,返回途中路过江阴,是否就能腾出时间看望一下林叔叔,她有心也打算写了封信,要阿荣转交给林子均,但这封信绝不许他偷看一眼。 阿荣暗笑,姆妈与林叔叔要好,或许是要私下里写上一封情书之类的言语,自己作为儿子当然不好偷看。 陈香梅回房写信。 阿荣上了床,想到明天有好几件迫在眉睫,一是要设法与沈瑞丽见面,告诉她江阴成行已有把握,二是要联系一艘商船,安排去往日本军队专用码头装货。再就是,不知道老张是否就能顺利见到阿英。 诸事繁杂,他辗转覆侧许久,才有睡着。 第二天清晨,陈香梅喊阿荣起来吃早饭。她把封得严严实实的书信交给了阿荣,再次正脸警告道:“这是妈妈写给林叔叔的私信,荣儿千万不能拆开来看哦” 阿荣笑道:“姆妈为了这封信如此紧张,远不如日本人开明。我亲眼见过一位叫前田平治的旅团长,是个日军的大官,他收到来自遥远的家信,不仅让副官当面拆开来读,连回信也是让副官代劳呢。” 陈香梅似是没有完全听清,急问道:“你说那叫什么前田的日本大官,把他的名字再说一遍。” 阿荣道:“那日军旅团长,叫做前田平治,还是日本的华族呢。” 随口多说出几句:“他有个外甥叫前田正雄,如今也来了中国参战,就驻扎在无锡。不可思议的是,我观这前田正雄,竟与孩儿长相不差分毫,连声音c身材也是一模一样,姆妈若是见了,定分不清哪个是他,哪个是你儿子。” 说话间,但见陈香梅两目痴呆,一双筷子停在半空,喃喃道:“前田平治前田正雄,怎就会这般凑巧这般凑巧” 阿荣被陈香梅的样子吓住,着慌道:“姆妈你怎么啦,什么是这般凑巧” 陈香梅茫然地盯着阿荣,不知如何解释。 阿荣疑问:“姆妈难道是认识前田平治,与他那外甥么” 半晌,陈香梅才回过神来道:“他们是日本人,姆妈怎会就有认识。” 掩饰道:“只是因为荣儿一再提到,那前田正雄与你长得十分相像,姆妈才诧异天下竟有这等蹊跷之事。” 又反问:“你是在哪里,见到过这前田平治和他的外甥” 阿荣哪敢立时就报告给陈香梅,自己几天前冒险扮作了哑巴小道,与前田正雄进行了一场剑道生死比赛。他只能将在松江被日本人抓获,曾当面见到过前田平治旅团长的事情,向陈香梅含糊地讲了一遍,并改口对前田正雄也是在照片上才有见到。 陈香梅因是自己就有对阿荣隐瞒真相,也就将信将疑,没有对他多加追问。 她此时只在盘算,没有林子均的同意,自己不好对阿荣说出隐藏了他多年的身世,却是必须尽快,把阿荣的双胞胎哥哥来了中国,而且就驻扎在无锡,当面告知给了林子均才好。 想到这里,向阿荣当机立断道:“荣儿,姆妈已经多年没有见到你林叔叔了。趁你这次去往无锡的机会,我打算跟了船去往江阴一趟。”伸出手来:“姆妈既是要面见林叔叔,那封信也就无须要你稍带。” 阿荣见到陈香梅说得干脆,知她主意一定,就还回了书信。 当下思忖道:姆妈许久没有离开过上海,如今能得闲外出几日散心,正是绝好机会,且还能指望沈瑞丽在船上与姆妈做伴,算得上自己尽了一次难得的孝心 到了满载日军给养的商船,这天上午在军用码头即将起航之际,森喜一郎由苏市长c唐开智陪同,不放心地亲自登船视察了一圈。 这批物资主要是帐篷c行军床c罐头c饼干c牲畜食料以及大批的炊用木炭。按照阿荣的事先布置,在装船时就把原有整袋的黑木炭,全部改成了散装,覆盖在货舱上面厚厚的一层,目的是对外宣称,这是一艘贩运木炭的民间商船。 森喜一郎大为满意,交口称赞阿荣考虑的极其周全无恙。 阿荣把身着便装的吴天金,带到了森喜一郎的跟前,向他大力推荐这位警察局的吴局长,是如何地忠诚皇军,亲自看着工人装货上船,十分尽心称职。 森喜一郎拍着吴天金的肩膀,免不了鼓励一番。 商船在日军专用码头放行后,很快就拐回到黄浦江与苏州河的交汇处,在那里接了陈香梅c沈瑞丽,连带着重庆要人的那十几个家眷上船。 阿荣早备好了一台留声机,播唱些曲目替众人解闷。 不仅如此,他还命船老 板之前就请下了两个厨子,一路好吃好喝地款待陈香梅。那些重庆要人的家眷跟着沾光,还以为是自己达官太太的身份显出威风,个个神采飞扬。 沈瑞丽见到阿荣甚会来事,心中也十分满意。 她对阿荣玩凶呈蛮,在陈香梅跟前却是表现的乖巧伶俐,端茶倒水,服侍的悉心周到。有时候,还殷勤地拉着陈香梅到甲板上欣赏沿岸风光,从旁给她打了阳伞,免得被太阳直射晒到。 陈香梅多年以前,就知道沈瑞丽在与阿荣做同学时,两人交好,常去了大新亚舞厅去玩,还曾于阿荣床上有过留宿,也早理所当然把她看做了一房儿媳,瞅得周围没人,就大方地退了腕上的一只玉镯,给沈瑞丽戴上。 沈瑞丽虽是没有拒绝,却也红了脸道:“陈阿姨,这玉镯太为贵重,瑞丽如何消受得起” 陈香梅笑道:“我的便是你的,将来还预备着把新亚舞厅也交给了你打理呢。” 沈瑞丽母亲早逝,父亲不久前又在松江之战里殉国,被了陈香梅如此真诚宠爱,不由得悲喜在怀,默默流下了眼泪。 陈熊梅搂了沈瑞丽的肩膀,疼惜道:“你这孩子,为何就哭了呢。我只等着早晚,你向阿荣那样也叫我一声姆妈呢” 沈瑞丽的脸红的更加厉害了。 陈香梅把沈瑞丽的娇羞可爱之态,尽收眼底,越发对她垂喜起来,巴不得早日让她与阿荣完婚。 但一阵大乐之后,她又心里暗自惆怅:阿荣如今不单只是眼前的沈小姐,还另有了在太湖支队的陆青霜c阿英两位姑娘,大大小小三房老婆已显足够,他以后可要得要务必收敛,别再弄出个第四房c第五房出来,不然可就乱了套啦。 第二天早上,商船停靠在江阴码头,林国安已经带了廖排长一行,候在岸上迎接。 阿荣虽然在上海就被沈瑞丽告知,冯老板已有安排,完全不必顾虑江阴保安团对他此行,包括船上货物找出任何麻烦,但乍一见到林国安,还是难免有些忐忑紧张。 沈瑞丽幼时就与林国安相熟,两人很快完成了对重庆要人那一行十几人家眷的交接。 阿荣在一旁,等见到沈瑞丽与林国安办完要事,才上前对林国安打起了招呼,小心道:“报告林团座,我因是受人重托,这次再来江阴见您,实属万不得已。” 林国安笑道:“我已收到冯老板的秘密电示,岂敢再有难为陈兄弟的意思。” 阿荣看了沈瑞丽一眼,不明白林国安口中的秘密电示从何说起,心想那冯老板,只是在上海开了个不起眼的小饭馆,怎么居然对几百里之外的江阴保安团,就能发号指令。 沈瑞丽向阿荣诡秘一笑,对他的疑惑视而不见。 她主动替阿荣,把陈香梅介绍给了林国安:“林团长,这位陈香梅女士,是上海大新亚舞厅的老板,也是陈国荣的母亲,专程来拜见你叔叔。” 林国安自然早就听说过陈香梅的名号,赶忙行了礼道:“原是陈阿姨也来了。”问:“您是打算住进我们家去,还是要选择旅馆侄儿这就安排。” 阿荣替母亲答道:“我看还是旅馆较为方便。” 他想起自己当年初入林家,就不受林国安的爷爷,那一把年纪的林世昌所待见,可不能让姆妈也在林家受人白眼。何况,姆妈与林叔叔两人之间,本来就说不清道不明,那林太太有见了姆妈,当然也会心中不喜。 陈香梅道:“就依了荣儿吧。”对林国安道:“麻烦林团座把你叔叔找去旅馆,我要尽早见他。” 林国安答应道:“是”呼唤廖排长:“廖副官,由你亲自操办,为陈阿姨安排好住宿,再派人通知我叔父一声。” 原来廖排长已荣任了上尉副官。 阿荣对他嘻笑道:“贺喜廖副官高升,等我从无锡回来之时,再摆宴为你祝贺” 廖副官道:“陈兄弟客气了,恭迎你顺水顺舟早回。” 便请陈香梅上了一辆汽车。 阿荣对沈瑞丽道:“瑞丽,你交代下使命已经完成,我现在就得带船去往无锡,姆妈那里你可要多加照应。若是没有意外,我今日晚些时候,便能回了江阴。” 沈瑞丽道:“有林团长和我在此,你就放心去吧。” 举手再见时,腕上露出了陈香梅给戴上的玉镯。 阿荣认得清楚,知道这只玉镯必是姆妈相赠与她,内心大为欢喜,乐颠颠地上船去了。 第60章 意外生变 阿荣旧地重游,商船一路经锡澄运河朝南而驶,不到中午饭点就抵达了无锡码头。 日军为方便给养的及时调运,强行征用了码头上的一处室内仓库,并临时驻扎一个分队的士兵,负责把守安全。 用了不到一个时辰,整条商船的军需物资,就全部卸运下来。 阿荣不打算进城。他催促接货的日军麻宫中尉,拿了皇军签署的验收清单后,便要立即返程,也好尽早回去上海,向森喜一郎大佐复命。 那麻宫中尉当即在收货单上签字盖章。 但他却也对阿荣道,无锡驻军坂本中队长在几个小时前,刚请示了森喜一郎大佐的同意,鉴于陈专务特别值得信任,很把大日本帝国的利益放在心上,就决定他的这条商船不宜放空回去,而是要在后天的这个时间,把数吨的桑蚕丝装船带回上海后,顺便运送到冈野纱厂的仓库。 无锡在上世纪的二三十年代,被称为中国丝都之一,日军在发动侵华战争之后,在此地掠夺了大批的桑蚕丝,运往本土。 阿荣万万没有料到,森喜一郎居然出尔反尔,逼他在无锡强留好几天,这真是意外生变。 心中暗骂:森喜一郎这龟孙子,实在毫无信义可言,老子把这船军需给养如期运到不说,还得继续助纣为虐,把日人抢来的蚕丝也要捎带着弄走 他向身旁的吴天金及其几个手下挤眉弄眼,环顾了一圈,故作为难道:“吴局长,你和弟兄们以为如何” 实指望他们众口反对,自己便好找了推托的理由。 然而吴天金这几个人全都误会了阿荣的意思,还以为是要大家表态致谢日本人的信任,就异口同声道:“我等愿意跟随陈专务,继续为皇军效力” 阿荣心中着恼,无计可施,不得不对麻宫中尉陪起笑脸问道:“皇军有令,我们当然就得遵命。但为何,不能现在就安排装船,让我们早点出发” 麻宫中尉道:“陈专务的有所不知,中国桑蚕丝大大地娇贵,不能日晒雨淋。阪本中队长正在布置精心包装,需要两天时间才能完工,为的是过段时间,能完好无损地运回到日本。” 又道:“无锡是个好玩的地方,陈专务这两天不妨到处转转。今天晚上,坂本中队长将邀请几位军官,设宴为你接风。” 阿荣连忙拒绝道:“不劳坂本中队长出面款待。我连乘两天的船,疲惫至极,今天晚上只想早点睡觉。” 他是在担心,阪本中队长请客找了众多日本军官作陪,说不定那个前田正雄少尉,便在其中之列,万一不慎被他认出,自己就是在剑道大赛里交过手的哑巴小道,可就再生了枝节,极其不妙。 同时也在寻思,既然是要在无锡这里滞留两天,就不如待会雇上一艘小船,悄悄溜去了大茅山。一是派了老张来送情报,看看太湖支队是否早有收到,二是指望说服陆青霜c阿英两人,趁此机会与自己同去上海,也好躲过了日军这次要命的突袭进攻。 麻宫中尉布置好仓库的守卫,邀请阿荣几个人去上一辆马车,要带他们到无锡城里去住。 阿荣对吴天金道:“你领几个弟兄跟着麻宫中尉去吧,我还得留下来,对船老板做些交待。” 吴天金问道:“陈专务会是与我们一起住吗,要不要在旅馆里,先给你留出房间” 阿荣摆摆手道:“不用。我在无锡城里有的是朋友,这两天大家自由安排活动,后天的这个时间在码头见面。” 等到麻宫中尉带着吴天金他们离开,阿荣找到商船老板,告诉他日本人过两天,会有一批蚕丝随船运抵上海。 船老板毫不介意道,只要能多多赚到运费,等上几天没有关系。 辞了船老板,阿荣独自找到一家饭馆去吃午饭。 刚找了个位子坐定,还没有来得及呼叫小二,就有人从背后在他肩上拍了一下,轻声道:“什么都别问,跟我来” 阿荣只从熟悉的声音,不用回头去看,就听出这人便是阿英。他又惊又喜,顾不得多想,起身跟在了她的身后,被带去饭馆后院的一个包房。 更让阿荣喜出望外的是,屋里除了看到蒋良,还坐着一直被他挂念着的陆青霜。 他心花怒放,忍不住对陆青霜左看右看,笑的合不拢嘴。 陆青霜被阿荣看得胸中填火,却又不好与他一见面就横发脾气,勉强带出半丝笑意道:“陈先生,我们已经等你很久了。先要告诉你,何司令与梅政委两位首长,特意要我代为转达,对你这次及时提供日军扫荡情报,表达隆重致谢。” 阿荣连连摇头:“不谢不谢” 他注 意到,陆青霜与阿英都是村妇的打扮,蒋良则是一身搬运夫的行头。 问:“你们怎的就能知道我来了无锡,还能想到在码头这里就能找见” 阿英笑道:“老张昨天送信过来时,就向我说到你这两天,要替日本鬼子送一船给养物资到无锡。陆教导员根据何司令的指示,天没亮就带蒋良和我赶了过来。你那时刚一下船,我可就远远地瞄见了你。” 蒋良也笑道:“我就混在了装卸工人里面,打你身边过了好几趟。” 阿荣对陆青霜欣喜道:“就为了转达一句谢意,还劳烦陆教导员带着他们两人,冒险专门跑来一趟,有些不值呢。” 又担心道:“我在信里写得清楚,日军集结了两个联队,分别自南京c杭州方向对太湖支队进行夹击,先包围后突袭,若要硬拼怕是敌不过他们。” 陆青霜道:“支队首长已经做了周密部署,何司令c梅政委各带一部人马,从日军间隙之处的东西两个方向,进行突围转移,姚部长带两个小队,负责牵制敌人,迷惑日军的突袭进攻。” 阿荣试探道:“那日本鬼子说到就到,你们三个既然已经来了无锡,就都跟着我一起去徃上海,也好避过此劫。” 陆青霜杏眼一瞪道:“什么意思,是要我们几个临阵脱逃么忘了告诉你,我们今天夜间,还得在这里完成一项重要任务。” 阿荣问:“是什么任务,要我也参加么” 陆青霜的口气略有转缓:“这任务,就是要烧掉你刚运来的那一大船军需物资,断了日军的后勤补给线。至于你,从陈先生的个人安全考虑,当然不宜亲自参与行动。” 阿荣想,幸亏手里先拿到了麻宫中尉签字盖章收货单,不然这些军需物资,即便是在日本人的眼皮子底下被烧,自己在森喜一郎那里也肯定不好交代。 他不放心地问:“这任务可是险得很,你们要怎么干我见到日军派了一个分队,共有十几个士兵,做好了昼夜守卫的准备。他们一半人留在仓库里面,另一半在周围布哨站岗,严实无缝。” 陆青霜道:“我们三个做了分工,蒋良与我设法进去仓库,阿英在外面观察掩护。”忽又皱眉:“只是那仓库有门无窗,由哪里钻进去,一时还没有合适的办法。” 蒋良道:“我留心到房顶,倒是可以从上面揭瓦进去。但外面的房檐差不多有两丈之高,若是搬了竹梯过去,必然要让日军发现。”断然道:“实在不行,只能是与鬼子正面厮杀,强攻进去。” 陆青霜沉思不语。 阿英接连看了阿荣几眼,一再欲言忽止。 阿荣当然就能心中明白,阿英究竟是何想法,因为只有她才清楚,自己有那轻功上墙的手段。 陆青霜后来道:“大家还是先吃饭吧。到夜间行动之时还早得很,不妨回头再议。” 阿荣跟着道:“的确就该上饭,是有饿的不行了。” 对阿英诡笑:“即便是深夜里真要上房揭瓦,也得要中午c晚上,顿顿都能吃得好,有了底气才行。” 第61章 火烧军需 阿英对阿荣心领神会,知道他这是挺身而出,有了愿意参与行动的念头。 她最服气,也最喜爱的就是阿荣的仗义,要不然何以就能心甘情愿,在他跟前做小。此时听阿荣提出要求,要吃得满意,嘻嘻答应道:“就慰劳你无锡名吃,独自一笼蟹粉汤包碗馄饨如何” 阿荣奇怪:“何谓叫我独自一笼你们吃什么” 阿英道:“我们几个每人一碗素面,再加一个烧饼,肚子就能填的很饱。” 这当然是因为手中拮据,有心替公家省钱的意思。 阿荣生气道:“焉能如此,有好吃的要得见者有份。”就呼唤饭馆掌柜过来:“都有什么特色好吃的” 掌柜道:“本地传统菜,都能做的一二。” 阿荣大喜,一股脑道:“就把我听说过的无锡名吃,诸如梅花糕c油面筋c酱排骨c无锡三白等,什么白虾c白鱼c银鱼之类,都要上了来。” 掌柜的走后,阿英发愁道:“哪里经得这么多钱花费,付不起账的。” 陆青霜一旁挖苦:“最好是还要去哪里,再偷了一只老母鸡炖汤” 阿荣嬉皮笑脸道:“原来陆教导员还想要喝鸡汤。好得很,晚间就能有的口福。” 对阿英卖弄:“不用你们操心饭钱,跟着我,就得要吃好喝好” 他深知那太湖支队生活艰苦,如今意外喜逢陆青霜c阿英这对正副老婆,还不得要尽情款待一番。 饭菜上来,满满一桌。陆青霜不住皱眉。 阿英伏向陆青霜的脑袋,向她耳语好久。 陆青霜听的仔细,目光稀奇地盯向阿荣,豁然开朗起来。 阿荣眼见自己这时间,轻易就被了阿英向陆青霜出卖,非但没有流露出任何心怀不满,还暗里对陆青霜涎脸媚笑,尽显身怀绝技的得意之色。 他见到蒋良跟前早摆着两瓶酒,提议道:“满桌好菜,蒋大哥何不斟酒一碗助兴。” 蒋良哈哈笑道:“这里面盛装的可是火油,喝了下去,就会五孔冒烟,身体还不变成个炸弹。” 阿荣顿然醒悟,原来他们几个人要烧了日本人的军需物资,并非临时起意,而是早就做了谋划。 这家饭馆为方便码头过往小商小贩,在楼上设有数间简易客房。陆青霜几人之前已订了一间,作为暂时歇脚之处。 吃完了饭,临上楼之时,阿荣特意向掌柜吩咐道,炖了一只膘肥的母鸡,留着晚间喝汤。 陆青霜心里懊悔,不想只因自己多说了一句话,这小贼居然就无聊到没能忘掉这茬,继续撒泼逞能。 但如今,她也只能是由着阿荣的顽劣性子去耍,不然他若是袖手旁观,夜间火烧日本鬼子军需的任务,还真就无法展开行动 是晚,进入了下半夜,但见四躯身影悄悄摸向日军的码头仓库。 蒋良领头在前,身后依次跟着阿荣c陆青霜c阿英。 仓库周围,鬼子在四面各设了固定的岗哨,另有一个三人巡逻队,每隔上几分种便能绕行一圈,可谓是戒备森严。 蒋良瞄上一个日兵岗哨。他等巡逻队过去之后,忽地扑了过去,从背后对这日兵一拧脖子,日兵丧命,无声倒下。 阿荣冲上前来,揣着蒋良用火油制作的燃烧平,当即纵身一跃,就蹿到了两丈高的房檐上,眨眼不见了踪影。 蒋良套上日兵的衣服,原地端枪站岗。 陆青霜与阿英把日兵尸体拖向远处,藏身在黑暗的一角,警惕地观察状况。 阿荣在仓库的房顶上,估摸着找到存放有军需物资的位置,揭去数张瓦片,小心地用尖刀划开下面的芦席c木条,留出个一尺见方的洞口。 他向下探视,见到在仓库门口那边,亮着一盏灯,睡着五六个鬼子。 而此处所开洞口,正好有准,眼皮底下就堆着大宗的黑木炭。 阿荣一面觉得可惜,这批军需物资可是亲自带船运来,不得已又亲手纵火焚烧。一面又认为,这批军需物资是用于日军进攻太湖支队的给养,早就理当全都毁之。 当即不再多想,点了燃烧平就丢了下去。顷刻间,仓库里面浓烟滚滚,一片火海。 这时,突然听得枪声大作。 原是那队巡逻兵在走到蒋良跟前,向他问话,蒋良不通日语,没有应声。巡逻兵起疑,用电筒照向蒋良。蒋良果断开枪,射杀了这个巡逻兵。另外两个日军巡逻兵立即伏地,向蒋良还击。 阿荣从房檐上看到下面开火,容不得多做犹豫,赶在再有多个鬼子奔来之 前,纵身跳下落地,猫身就跑。 按照之前商定好的撤退方案,他是在得手之后,先要一人逃到在岸边早准备好的一条小船上。 仓库这边,在黑暗一角守候的陆青霜与阿英,见到阿荣从房檐上安全跳下,并且迅速逃离,料到火烧日本军需物资的目标实现,就用短枪向鬼子射击,掩护蒋良后撤。 蒋良向日兵扔出一颗手榴弹,与陆青霜c阿英会合一处。有五六个鬼子兵在后面穷追不舍。三人边打,边撤向岸边。 激战里,眼见就要到了小船跟前,陆青霜意外腹部中弹,行动不得。危急之中,阿荣突然现身过来,由阿英在后面帮着,把陆青霜背进小船舱中。 回头再看蒋良,他却是没有跟着上来,而是猛地一脚,把小船从岸边蹬开,转身向尾随而来的几个鬼子冲去。 随后就听得“轰”一声炸响,见那光闪之中,蒋良与冲到跟前的鬼子一同倒下。 也就在此时,隐约听得运河远处,有“突突”之声传来。阿荣惊道:“不好,有鬼子的汽艇” 阿英慌道:“怎么办”又见陆青霜因为失血过多,此时已经处于昏迷。 阿荣当机立断道:“掉头去商船。” 两人使浆急速快划,不肖多大工夫便到了商船跟前。阿英先攀了船舷跃上甲板,然后阿荣在下面托着,合力再把陆青霜也弄了上去。 阿荣没有忘记用尖刀,把小船的船底划穿。 那小船顺风游荡了一会,水漫船舱,翻了个底朝天。 他之所以要这样做,是要让日军误以为烧了仓库的人,依然是在继续驾船潜逃。 这时,有两艘日军的汽艇已经开到不远之处,匆匆下来了一队鬼子,向正在冒着浓烟的仓库奔去。 商船老板与众多水手早被惊醒,此时都爬上了岸,对发生枪战,以及日军仓库失火,议论纷纷。 阿荣正好有了机会,领着阿英,把昏迷的陆青霜背进到专门留给陈香梅的那间舱房。他不敢点灯,黑暗中小声问阿英道:“她伤在了何处” 阿英回答:“应该是上腹部。”害怕道:“蒋良已经牺牲,我真担心教导员也没救” 阿荣安慰道:“她现在只是失血昏迷。我明天去城里买些药品,把子弹给取出来,免得伤口化脓,胸腔积水,不然还真有生命危险。” 阿英知道他学过几年的西医,懂得如何对陆青霜施救,也就略微有些宽心。问:“躲在这间舱房里安全么,会不会有人找到这里来” 阿荣道:“还没有顾得告诉你,我姆妈跟船,从上海到了江阴去见林叔叔。这间舱房为她特意准备,没人敢进。” 想了想,劝道:“阿英,你还是跟我回上海吧,当然也要把你这陆教导员一同带上。前两天,我把咱两个的事情说给了姆妈,她很愿意接纳你。我今天亲眼所见,这当兵打仗实在是太危险。” 阿英没有吱声。 这是她第一次真枪实弹,与日军当面发生激战,目睹了蒋良与敌人同归于尽,陆青霜又身负重伤,要说一点不怕,毫无畏惧,没经过几场血雨腥风的战斗,显然是做不到。 但是阿荣现在居然劝她退缩,做个可耻的逃兵,心中当然是一百个不愿意。 第62章 日军遭损 第二天,阿荣趁商船老板以及众多水手还在睡觉,就偷偷地溜下了船。 远远地,见到依然冒着浓烟的军需仓库那里,聚集了众多的日军官兵。他本想绕开后直接去往无锡城里,转念一想,觉得这批给养物资,是由自己带船运到无锡,如果完全表现出一无所知,事不关己的样子,势必引起日本人的猜疑。 瞧见了一辆黄包车,便喊了过来。先拉上他找到个早点店,喝上一碗豆浆,又吃了几根油条,令车夫急兜了个大圈c满脸冒汗地地再转了回来。这样,才像是从无锡城里一路狂奔到码头的样子。 他命黄包车就停在军需仓库跟前,车夫就地等候,待会再把他送去城里。 麻宫中尉正好瞧得阿荣这时匆忙下车,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就大声地喊道:“陈专务,你终于来了”把他引见给一位神色阴沉的少佐军官。 这人便是无锡日军最高指挥官,坂本中队长。 阿荣连声问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在城里听到有人议论,说到码头这里的皇军仓库发生了大事,就赶紧过来看看。” 麻宫中尉沮丧道:“仓库被游击队袭击,给养物资全部被烧。” 阿荣大惊:“哪里来的游击队,不是有皇军在此守卫么。这这该如何向森喜大佐交代是好” 坂本中队长无奈道:“皇军在无锡驻军有限,只能派了一个分队的士兵在此守卫仓库。附近游击队大大的多,彼此力量悬殊,难以抵挡敌人进攻,不可避免地造成了重大损失。” 盯着阿荣:“我的介绍已够清楚,请陈专务回到上海后,就这样的据实报告给森喜大佐好了。” 阿荣虽然不明是那几个活下来的守卫日军,存心扯了谎,还是这位阪本少佐为了逃避责任,故意夸大其词,却也连连点头,深信不疑道:“坂本中队长已经尽力。森喜大佐的确就有提醒过,游击队神出鬼没滋扰皇军,大大的坏” 坂本对阿荣不满道:“你的,昨晚拒绝我设宴为你接风,哪里去了” 阿荣尴尬:“对不起坂本中队长,城里的一个朋友邀请我去了喜凤坊,夜间就住在了那里。喜凤坊多有早起的客人,我是从他们那里,才听到了码头仓库出事的消息。” 他想,这喜凤坊乃是无锡第一花楼,坂本中队长与麻宫中尉常驻此地,理当熟知。 就在这时,吴天金带着他的几个手下,匆匆赶了过来。 他一见到阿荣就问道:“陈专务,听说皇军守卫仓库不力,被太湖支队略微派了几个人,就能一举奇袭成功,是真的么” 还没有等阿荣张口回答,那坂本一听吴天金说到是皇军守卫不力,立即动怒:“巴嘎,你的什么干活,怎就知道是太湖支队派人过来” 吴天金惊慌道:“报告太君,城里的人都是这么说。还传言,其中有两个是巾帼女英” 坂本的脸色更加难看。他又见到吴天金和他的手下都腰间带枪,不由自主退后一步,对麻宫中尉道:“他们的危险分子,快点抓了回去。” 麻宫中尉一招手,立刻拥上来数个士兵,不由分说就把吴天金几人全下了枪,推搡着押走了。 阿荣惊道:“报告坂本中队长,吴局长他们,可都是我带过来的人啊。” 坂本蛮横道:“哪怕是陈专务带来的人,也不能侮辱皇军,有所不忠。”狞笑:“本少佐下令,对凡是身上带有一丝嫌疑的人,就得统统抓去审查,给予必须的惩罚。” 然后不理阿荣,带着另一个日本军官,向残墙断壁的仓库再去视察。 麻宫中尉对阿荣劝道:“我也相信陈专务带来的人,不会有任何问题。但这批军需物资遭损,对坂本中队长打击太大,除了会被派遣军司令部严加训斥,还有可能面临撤职。他心情糟糕,抓捕一些人用来出气,也是不难理解。” 阿荣替吴天金抱屈道:“但吴局长他们几个就这么稀里糊涂,不清不白地被皇军带走,岂不是太冤枉了。” 麻宫中尉摇摇头道:“陈专务有所不知,错就错在你带来的这个吴局长,一是不该嘲笑皇军守备仓库无能,二是不该乱说是太湖支队派人过来。” 他自信道:“根据前线战报,皇军的两个联队行动神速,昨天傍晚就对太湖支队布下了严实无缝的包围圈,如此铜墙铁壁,哪里就有漏网之鱼出现在无锡。” 阿荣知道麻宫中尉所言定是不虚。庆幸老张送信及时,何司令与梅政委早做应敌部署,提前带了太湖支队的主力,安全转移出去。 他想了想,对麻宫中尉问道:“既然是战事来临,坂本中队长又遇到麻烦,那些要运往上海的桑蚕丝, 还能在明天中午如期装船起运么” 他极为担心,因是日军遭损,自己会在无锡再被多困上几天。 麻宫中尉道:“我已经请示过坂本中队长,他命令原定计划不变。”寻思了一下又道:“至于被抓去的吴局长几个人,你明天临出发时,再去领人吧。” 阿荣喜道:“多谢麻宫中尉放过他们。”又央求:“拜托您对吴局长手下留情,这两天不要太难为了他们几位。” 麻宫中尉支吾道:“这个不能保证,皇军的皮鞭,他们总是要尝尝厉害,否则坂本中队长那里过不了关。” 阿荣不好再说什么。 他心想吴天金这帮警察,原来只晓得对别人上刑逼供,何曾料到现今落在了日本人手里,也会平白无故就能遭罪,以后说不定就有明白,汉奸这碗饭并不那么好吃。 这时,一个日军通讯官找了过来,向麻宫中尉问到,坂本中队长在哪里 麻宫中尉问到什么事 通讯官报告,接到一份急电,要求就在今天,务必补充一批给养运送到大茅山前线部队。 麻宫中尉脸色一冷,对阿荣打声招呼明天见,就带着通讯官去见坂本。 阿荣从麻宫中尉的紧张表情里大概猜出,坂本也许还没敢把无锡码头军需仓库,在夜间被烧的消息进行上报 既是来了这里在日本人的跟前露了一面,阿荣再无顾忌,就喊上刚才的那辆黄包车,抓紧去到无锡城里,置办一个药箱。 他因是有了那张上海日军宪兵司令部签发的特别通行证,不仅一路畅行,即便在药店里,也没有遇到任何阻碍。 药箱里配了手术刀c麻药c酒精c纱布c绑带,还有止痛和消炎药等,一应俱全。 再回到码头时,阿荣发现所有的日军已经撤离,留下了只剩有四面空墙c还在冒着余烟的残损仓库。 登了商船时,有几个水手看到了阿荣,奇怪道:“陈专务这时候上船,是要打算住在船上吗” 阿荣没好气道:“当然就要住在船上。运来的物资出了事,日本人很恼火,连跟着一起过来的吴局长,只因为多嘴就被逮了去,你们也都不准上岸。” 进去舱房之前,又回过头严厉道:“告诉船老板一声,谁都不许过来烦我。” 船上有去过失火仓库那边看热闹的水手,亲眼见到吴天金几人被日本人抓走,回来告诉了船老板。这船老板又惊又怕,当即就吩咐了众人,不得离船。 陆青霜昏迷了十来个小时后,刚有清醒没有多大会。 她已经被阿英告知,阿荣去了城里买药,要取出留在身上的这颗子弹,此时见到阿荣果真拎了一个药箱回来,顿时皱紧了眉头。 对陆青霜来说,这中枪的位置很不是地方,即便阿荣确如阿英所说,有过几年的学医经历,但想到自己上身衣物要被他全解了去,要在这个生厌的男人跟前尽袒胸怀,根本就是不可能接受。 何况,陆青霜又早就晓得阿荣自从那次在太湖岸边,意外撞见了她深夜水中裸泳,把她误作什么太湖美人鱼宣扬出去,此后就一直对她居心叵测,毫无顾忌,明里暗里现出了谋图之意。 即便陆青霜又在心里清楚,这阿荣对江抗义勇军屡有重大贡献,这次又派人向太湖支队送来过重大的紧要情报,且是此番火烧日军给养,也要靠了他的鼎力相助才完成了任务,但并不影响她鄙视阿荣为纨绔子弟c不修私德c秉性顽劣的看法。 第63章 正副老婆 阿荣放下药箱,俯身到陆青霜的近前察看状况,见她嘴唇干裂,精神萎靡,很是担心她会是伤口发炎起烧。 他一面暗里责怪自己粗心,忘记了购买体温表,一面急着伸出手掌,触向陆青霜的脸颊,想抚摸测试了她的额温如何,只见得陆青霜突然冷脸道:“陈先生要干什么,请别碰我” 她声音虽弱,却是透着不容侵犯的拗犟。 阿荣只得尴尬地缩回手,讪着脸皮低了声道:“在为你取出胸部子弹前,总得要看看体温如何。这是做医生的常识。” 陆青霜目光寒竣,辞严道:“谢谢陈先生好意。我能挺得住,不需你做任何事。” 阿荣只道是陆青霜怀疑他的医术,咧嘴干笑,看向阿英。 阿英会意,把手放在陆青霜的脸颊试了片刻,对阿荣喜道:“像是并没有起烫呢。” 阿荣对阿英担心道:“她即便是目前尚没有发烧,也不过是暂时的表面而已,若是耽搁的久了,一定就有伤口严重感染,那可就相当难办啦。” 耐起性子恳求陆青霜:“不管如何,陆教导员这身上留着一颗子弹,终究不是什么好事,必须就得马上取出来。外面风声很紧,日本鬼子到处抓人,现在还无法送你去医院诊治,眼下只能是让我一试。” 阿英倒了一碗水过来,也劝陆青霜道:“教导员,阿荣是在真心为你着想,就相信了他吧。” 陆青霜依然摇头拒绝。 她想要喝水,刚起了半截身子,就引得伤口剧痛,捂了胸口,疼的脸上冒汗。 阿荣看得揪心,忽然生出了对策,就道:“那就先打了一剂止痛针再说。”然后便打开了药箱。 陆青霜对此倒是没作拒绝,任由阿英为她挽起袖子。 一针过后,陆青霜的伤痛立时缓解。她换了口气。向阿荣感激道:“谢谢陈先生” 然后盯着阿英深思了一阵,道:“按照何司令之前的安排,我们完成了烧掉日军给养物资任务后,要立即撤徃在宜兴的一个地下联络站。但如今情形之下,蒋良不幸牺牲,而我又身受重伤,所以现在考虑出一个新的决定,阿英同志必须执行。” 阿英保证道:“教导员说吧,不管是什么决定,我一定服从。” 陆青霜点了点头,看了阿荣一眼,道:“很好。这个命令就是批准你随了陈先生,回去上海,等日军扫荡结束,再重新回到部队。” 阿英疑问:“我是要跟着教导员一起出发吗” 陆青霜道:“不,是你一个人跟着陈先生走。至于我,打算今夜就离开这条船,等有了时机就返回到大茅山,寻找负责牵制日军的姚部长和其他战士。” 阿英发急道:“这个命令是要我丢下教导员,只身一人逃跑,坚决不能同意。” 陆青霜表情严肃道:“阿英同志,你不得违抗违抗上级”言语不清,似是意识开始变得模糊起来。 阿荣知道,这是刚才那一针的药力起了作用,极其得意的笑道:“多谢陆教导员临睡之前,还能想到,要把阿英的退路做了安排。不过你们两个,本公子的一对正副老婆,这次可都得要跟着我去了上海。” 阿英生气道:“阿荣你又在犯浑,哪里就有的什么正副老婆” 阿荣嬉笑:“我已对姆妈立下保证,定要把你和这陆青霜全娶了家,都做了陈太太。陆青霜比你年龄长些,且又有教导员的身份,只好委屈阿英做了副老婆,让给了青霜来做正老婆。” 阿英恼怒,正待要对阿荣发作,就听得陆青霜用尽气力喊道:“你你这无耻小贼,不配喊我名字,谁要给你做什么正正老婆” 这声音太大,慌得阿荣赶紧上前捂住了陆青霜的嘴巴,手指门外,低声道:“当心被人听了去。” 陆青霜强行反抗挣扎,但嘴里咕噜了一阵,就没了声音。 阿英吓得面容失色,对阿荣怨道:“你下手好狠,把教导员给憋没啦”欲要大哭,却又不敢出声。 阿荣安慰道:“阿英别担心,这是药性有了效果。我刚才给教导员打的是一剂麻醉针,既能止痛,又是做手术之前必须要有的步骤。” 当即吩咐道:“你来做我的助手,现在就得给她取出胸口里的子弹。” 阿英顾不得再生气,在阿荣的提示之下,先铺好了手术床单,再解去了陆青霜的全部上衣,用酒精清洗伤口。 阿荣在教会医院跟着莫斯医生,学过外伤处理基本技能,又在沈锦龙保安旅与日军发生松江车站争夺战时,积累下战场的野外救护经验,所以此时为陆青霜取出胸部子弹,虽然称不上是完全得心应 手,倒也不至于紧张出错。 前后不过半个钟点,一颗两公分长的子弹就被取了出来,然后缝合了刀口,为陆青霜缠好绷带,阿荣才长喘了一口气。 阿英为陆青霜穿好衣服,把沾满血迹的手术床单以及大团大团的药棉裹在一起,尽量不留痕迹。 阿荣把取出的子弹塞进了口袋。 阿英看在眼里,拧紧秀眉问道:“阿荣,你当真喜欢上了我们陆教导员” 阿荣误以为阿英是在吃醋,便拉了她的手,极其温柔道:“好阿英可不要多想,你千万要得记了清楚,只有你才是我最爱宠c最贴心的女人呢。” 阿英叹道:“阿荣,我早认了在你跟前的名分,并不怪是你又多加喜欢上了一个女人。如果真就有幸与了陆教导员一起,将来共同侍奉你和陈阿姨,当然求之不得。” 阿荣喜道:“就知道阿英通情达理。我以前说过,要永远做你大豆腐,看来真是值得很” 阿英道:“但我还是劝你,不要再对陆教导员枉费心机,因为她已经有了未婚夫。此人为太湖支队的一名重要首长,就是你认识过的政工部长姚展吉。姚部长做过陆教导员的大学老师,两个都是东北人,同在抗联并肩战斗,后来又一并派来了太湖支队。” 阿荣犹如被一盆冷水浇了个透心凉,立时目瞪口呆。 他现在明白了,怪不得陆青霜之前会有讲到,定要不顾了身上的重伤,冒险再返大茅山去寻找延展机,原是放心不下她那未婚夫。 阿英见到阿荣心里难受,就有意哄他开心道:“没有陆教导员做你的正老婆,不是还有那个沈瑞丽么。你放心,阿英不与她争抢位子,就让给沈瑞丽来做你的正老婆吧” 阿荣依然哭丧着脸,没有吱声。 阿英猜疑起来:“阿荣莫非是突然知道陆教导员有了未婚夫,就后悔救了她你真要是有这样的心思,我可是很不喜欢呢” 阿荣摇头道:“阿英休作瞎想,我哪能就势利到对人见死不救的地步。别的不说,就看在你把她当做教导员的面子上,也得要挽回了她的性命才好” 阿英顿刻欢愉道:“这才是我的好阿荣” 阿荣惆怅地望着恬静熟睡的陆青霜,心里阵阵煎熬。 他刚才一听到阿英,把姚展吉称作为太湖支队的什么重要首长,就觉得极是刺耳,记起了当初因为偷了私塾先生家一只母鸡,曾被姚展吉下令关押了一夜,对他多有冷嘲热讽。 如今,更是实在是不甘心陆青霜这一条美人鱼,真就哪天嫁给了姚展吉,被他占去糟蹋蹂躏 第64章 嬉笑怒骂 中午,船老板派一名水手从甲板上呼叫阿荣,问他是否愿意与大伙聚在一起用饭。阿荣从舱房探出半个脑袋,对水手应道,这里还留有上海带来的许多糕点,就不劳费心了。 他转念寻思到,在商船上还呆有先前为姆妈备下的两位厨师,打定主意晚上再令他们,做些可口的送过来。那时,即便是全身麻醉的陆青霜,也该就完全清醒。 阿荣下半夜以来,就没有合过眼。他伏在阿英的双膝间,正要眯盹一会,突然留意到了她的衣服上,多处沾有枯干血痕,便又不敢睡了。 他在心中琢磨,若是路过江阴接了姆妈上船,阿英这一身村妇装扮,在加上尽是血迹斑斑的样子,还不把姆妈惊吓了一大跳。 再看那陆青霜,更是满身带血。 想她若是真要回去寻找姚展吉,路途上遇见日本鬼子盘查,必然就会引起怀疑,怕是还没等到了大茅山,就要先被抓去审问。 他向阿英说出了自己的担心,决定马上再去无锡城里一趟,给她们两人各买一套旗袍换上。 阿英认为阿荣所言在理,但说道这旗袍不切乡下人穿戴,还是以通常的女子斜襟,在配上一条长裤为好。 阿荣应允。 他正要离开时,却又被阿英叫住问道:“阿荣真要我这次,一定跟你回了上海么” 她向陆青霜那里扫了一眼,忧心道:“陆教导员身上有伤,虽是被你取出了腹部的子弹,但要由她一人去往大茅山,我实在是放心不下呢。” 阿荣懂得阿英的顾虑,皱眉道:“她既然已经批准你可以离队跟我走,非要独自去找什么姚部长不可,你就是跟了去又有何用,说不定是给她多添累赘。再者,据我得到的消息,日军昨天傍晚,就已经布好了包围圈,你们此去,无异于自投罗网。” 阿英寻思着道:“所以我很想劝阻陆教导员,不要再去往那大茅山,希望她能找上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好好养伤。” 阿荣立刻心念一动,脸上现出欣喜之色,道:“阿英最好能说通了她,跟着我们一起去徃上海。我自会安排一个条件又好,又能绝对保证安全的地方,供她安静休养。” 阿英没有言语。 她嘴上不说,心里却是明白,这阿荣即便是得知了陆青霜有了姚部长做未婚夫,像是并不甘于就此罢手,依旧对陆青霜一腔痴情 一个多时辰之后,阿荣就对无锡城里有了往返,匆匆地回来了。 他除了带回两身女装衣服,还周到地备齐了发绺c梳子c雪花膏,以及香粉和燕脂之类,可见用心极致。 进到舱房,见到陆青霜已经醒来,半身坐起,正在默默垂泪。 阿英呆在一边不知所措。 阿荣对阿英奇怪道:“她怎么哭了,是因为伤口还疼的厉害么” 阿英摇头道:“我也不知这是为何,问了几遍都不开口。大概大概是在挂念姚部长的安危吧。” 阿英这么一说,陆青霜更加泪流不知,低声抽泣起来。 阿荣赶忙提醒着劝道:“青霜,你千万别要大声哭得厉害,若是被了船上的人听去,可就不好了。” 陆青霜立时忍住了抽泣,瞪起眼睛对阿荣迁怒:“你你不要喊我的名字” 阿荣不知道哪里又得罪了陆青霜,只盼她能不哭为好,窘道:“是,是,我以后只叫你陆教导员” 陆青霜还不解气,又对阿荣冷笑道:“再有,阿英是不是你的副老婆,我管不着。警告你不要黄粱美梦,痴心妄想,能让我陆青霜做了你的什么正正正老婆” “正老婆”这几个字,对陆青霜来说极是难听,形同侮辱,她费了半天的劲才吐出口。 她刚才醒来之时,见到胸前有了异样,就料到已被阿荣动了手术,取出子弹。 若是换做了别人,定会感激不尽。但对于陆青霜说来,极端敌意阿荣对她的窥觊之心,暗恨几个月前在太湖边上,赤躯之体就被阿荣偷看了去。而刚才之间,自己必然又是一丝不遮,整个上身被他尽收眼底,怎不觉得是一再深受阿荣的屈辱。 陆青霜悲愤难平之际,遇有阿英相问,又无法就能说得出口,故而兀自伤心不已。 阿荣被了陆青霜这番当着阿英的面,好一顿斥责,令他面红耳赤,颜面尽失。 他情何以堪,却又苦奈陆青霜不得,只得做作不在意的样子,狼狈道:“好说,好说我还是我先避开这里,你们快换了衣服吧。” 言毕,便以此为借口奔逃了出去。 站在甲板上,他正心思烦乱,生着闷气,见到船老板走了过来 。 船老板嘿嘿笑道:“陈老板好有雅兴,不知道是在何时,就领了女人上船消遣” 阿荣心中一惊,到底是在这商船上,难以做到严密不泄,便对船老板陪笑道:“被你们有心听到什么了吗见笑,见笑” 船老板道:“陈老板别介意,只是有水手偶然路过,无心之间听得舱房里,似有女人嘤嘤腻语传出,大伙才有这般胡猜乱想。” 阿荣放了心,道:“兄弟昨夜间在喜凤坊,结识了两位姑娘,因是此间无聊苦郁闷,才要接了过来逗些乐子。” 吩咐道:“两位姑娘今日将在船上留夜,请船老板立刻安排了厨师,晚饭做上几个拿手菜,再熬了稀粥送过来。” 船老板讨好道:“上海带来的鲍鱼c海参还剩有不少,一直用了冰块保鲜,不如炖上几盅为陈老板补补身子。” 阿荣乐道:“船老板想的周到,很是要得” 这类高档食材,是阿荣为服侍好陈香梅在船上的饮食,命了船老板提前备足,如今正好又能派上用场。 船老板离开了。 阿荣在甲板上转悠了一会,估摸着阿英与陆青霜换好衣服该有许久,才回了舱房。 进去之后,见她二人一身新装,且都有略施粉黛。陆青霜原本苍白的脸色,也显得神情清爽许多,阿荣甚是欣慰。 他道:“刚才有见到船老板,对你两人躲在舱房,已被他们有所知晓。” 阿英紧张道:“那该怎么办” 阿荣道:“我已经暂时遮掩过去。接下来只要不再提及与太湖支队相关的一类话题,若是你们两个又能配合得好些,便不会露出任何马脚。” 阿英问道:“要怎么配合才算好” 阿荣心虚地看了陆青霜一眼,道:“我已对船老板明说,你们两个是我从城里喜凤坊接来的姑娘。” 阿英不懂,又问:“喜凤坊是个什么地方” 阿荣只好实言相告:“喜凤坊是那种男人逍遥玩乐之地。” 阿英红了脸,呸道:“阿荣可真够蔫坏,偏要我们两个专门扮作一般青楼女子,来配合你过关” 陆青霜更是一脸怒容,讥讽阿荣道:“想必陈先生,对喜凤坊之类的去处,向来轻车熟路,若要逢场作戏给了人看,当然是演练经验丰富。” 阿荣自鸣得意。 他想,恰恰是被陆青霜说中,当年的确是在业余训练班学过演戏,在那话剧舞台与电影公司摄影棚里,也都混有过各类小角色,尤其是身份迥异的狎客也饰演过好几个。 厨师这时敲门。 阿荣大声道:“青青c英英两位姑娘的口福来啦。这船上的舱房虽是比不了喜凤坊那般宽敞,橱子的手艺却是了得。” 开了舱门,问两位厨师:“都准备了什么好吃的” 厨师答道:“有熏鱼c咸肉片c清炒香菇c卤水豆腐,还炖了海参c鲍鱼。” 阿荣大喜:“好得很”对陆青霜道:“青青闪了腰,桌子靠前移了过去,就不需要下床了。本少爷最会心疼姑娘,想吃什么菜,就喂到你的嘴里好了。” 陆青霜嗲声道:“正要陈公子亲手相喂呢” 阿荣哈哈大笑,轻浮地去楼陆青霜的腰肢,触摸到一块硬物,知道是把短枪,吓得立即缩回了手。 陆青霜明知故,盯着阿荣笑问道:“陈公子摸得准,摸得舒坦么,手感如何” 阿荣咂嘴:“青青姑娘蛮腰如柳,喜人得很” 陆青霜忽又不乐意道:“为何不见有酒来” 阿荣愣住,的确没有想到还要上酒。阿英心里犯起嘀咕,刚才还见到陆青霜对阿荣正颜厉色,这一转眼的功夫就是另般样子,竟然还要酒喝不知这二人谁才更会演戏。 厨师问阿荣道:“是要取了酒过来么” 陆青霜对厨师怒道:“还问他做什么,没了酒喝岂能尽兴。” 厨师不敢怠慢,不大会就捧了一坛女儿红过来。 陆青霜命厨师倒上一碗,自己先抿了小半口,对阿荣一脸媚笑道:“本姑娘可是不客气地先喝了一口呢,这碗余下,要得陈公子喝光了才好。” 阿荣虽然不胜酒力,但对黄酒还能凑合一些。当即不好拒绝,就从陆青霜手里接了碗过来,仰起脖子喝了个干净。然后半搂住陆青霜的下腰,喂了她几口菜。陆青霜也嗤嗤笑着,张嘴就吃。 如此连番几次,阿荣被陆青霜灌下了几大碗,开始头重脚轻,对着陆青霜馋眼发痴,喃喃道:“美人鱼正老婆”, 阿英担心地对陆青霜劝道:“青青,你把陈公子灌醉啦” 陆青霜并不罢休,切齿道:“本姑娘今天倒是要见识一回,这陈公子如何的色性全露,是个怎般货色” 她嬉笑怒骂之间,再命厨师倒上 一碗。 阿荣被陆青霜强逼,这碗酒喝下之后,就扒着她的肩膀,无力地歪到一边。 第65章 救出林叔 第二天,阿荣不知是睡到何时,才睁开了眼睛。 他口干舌燥,头胀脑昏,待要呼唤阿英端水来喝,拿眼一瞟,舱房里不见了陆青霜与阿英的人影。 腾地慌得一骨碌爬起。见到身下有张纸片,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了一行字:荣哥,对不起,阿英跟着陆教导员走了 区区十多个字,阿荣看了好几回,心里一阵憋屈。 他喟然长叹,这阿英不仅没能劝动了陆青霜去徃上海,反倒连她自己也贴本进去,义无反顾地跟随着陆青霜,她两人不惜生命之险,明知日军设有陷阱,却偏要向里冲。 忽又恍然醒悟,只怕是那陆青霜早有算计,昨晚有意要了酒上来,使出手段,存心把他灌得烂醉,只为摆脱了他的纠缠,好得两人后来脱身。如此轻易就能上了陆青霜的当,阿荣懊悔不已,脑袋越发地懵痛。 呆愣了一会,就见到船老板前来探问,日本人的那批桑蚕丝,今天何时上船最好是赶早不赶晚。 阿荣答道,立时就去与麻宫中尉取得联系,并把被日军抓去了两天的吴天金几个人,也得要设法一起领了回来。 下了船,在码头叫上一辆黄包车,找到无锡城里的日军驻地指挥部。 麻宫中尉在办公室忙的不得开交,见了阿荣进来,要他坐等片刻。 这期间,阿荣向窗外看到,阪本少佐未精打采地从一间屋子走出,寻了院子里的一张椅子坐下,无聊地晒起春日的太阳。而麻宫中尉这里,却是屡有日军进出,前来请示汇报。 差不多过了半个多小时,麻宫中尉才顾得与阿荣搭话。 阿荣首先猜问,坂本少佐是不是真就被撤了职,不然何以见他如此清闲 麻宫中尉点头道:“码头军需物资被烧,坂本少佐隐瞒不报,对皇军进攻太湖支队造成极其不利影响,派遣军司令部极为震怒,命令由我暂时接替他,负责处置无锡这里的一切军务。” 阿荣堆起笑脸,对麻宫中尉翘起拇指,曲意承迎道:“派遣军司令部慧眼识人,有了麻宫中尉这般奇才的指挥官做后盾,太湖支队必然要在大日本皇军的铁蹄之下,不堪一击,全部完蛋。” 他是因为想起当年在业余演员训练班,听过一首电影插曲铁蹄下的歌女,无奈自己在日本人跟前趋炎附势,才要说出了“铁蹄”二字,意在暗讽日军的猖狂。 麻宫中尉摇起脑袋道:“陈专务想的过于简单了,实际情况恰恰相反。甚至可以说,皇军两个联队这次部署周密的突袭进攻,几乎没有取得任何重大战果。” 阿荣惊问:“难道是遇到敌人意想不到的顽抗,令皇军有了不小的损失” 麻宫中尉遗憾道:“太湖支队大大的狡猾,他们的主力部队通通转移,成功地跳出了皇军的包围圈。只有所留下的一小股牵制武装,昨天上午就被击溃,四散而逃。” 阿荣做出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即便是消灭了少量的敌人,皇军也算是旗开得胜。”很不经意地样子,随口试探:“这样看来,皇军不日就可鸣鼓收兵,大摆庆功宴啦” 麻宫中尉再次摇头道:“庆功宴的暂时不要。派遣军司令部已经下达最新作战指示,命令前线部队这两天稍作休整,很快将对盘踞在江阴一带的敌军,发动又一轮扫荡。” 阿荣心中猛地吃惊,这所谓江阴一带的敌军,莫非指的是林国安所部的保安团,可要赶紧接了姆妈与沈瑞丽,今天晚上就得起程回去上海,远避战火。 但他嘴上,此时却附和着麻宫中尉道:“乘胜追击,一网打尽,好的很,好得很” 这时间,又进来了几个日本军官。 阿荣趁机请求道:“麻宫中尉这里公务繁忙,我不便多有打搅。坂本少佐之前所安排运往上海的那批桑蚕丝,若是已经包装完成,请尽快安排上船。再就是,吴局长他们几个,我是否也可以马上接走” 面有疲惫的麻宫中尉,随即喊来了一个日本军曹,命令给他两件事。 第一,通知蚕丝加工厂派人,中午以前运货到码头,第二,带了陈专务去徃看守所,把关押在那里的吴天金几个人转交给他。 告辞了麻宫中尉,阿荣跟着日本军曹离开。路过阪本少佐跟前,正被对方转脸瞧见,只好走过去打了招呼道:“坂本太君好” 坂本勉强点了点头,有气无力道:“陈专务何时起程我大大的身体不适,严重发着高烧,不能起身相送。你的走好” 阿荣道:“我得会就要出发。坂本太君好好看病休息,祝您早日恢复健康” 他转身就要离开,正与一个身穿白大褂,脖子上挂着听诊器的日本 军医打了个照面。当下对面看得清楚,顿时心中一凛,缩短了半个脖子。 这日本军医不是别人,正是与阿荣长像完全雷同,前阵子刚在剑道大赛上交过手的前田正雄少尉。 前田正雄见到阿荣,也顿时脸色一愣,表情吃惊地问道:“你是谁” 事已至此,阿荣眼见无法躲过,只好强笑着应道:“在下由上海过来,奉命为皇军运送给养物资。” 阪本少佐为两人相互介绍道:“前田君,这位是上海大道市府的陈专务,大日本皇军忠实的朋友。” 忽又起了浓厚兴趣道:“我这两天心情太差,不曾有过特别关注。现在才注意到,原来前田正雄少尉与与陈专务,两个人的长相竟是如此难以区分。” 前田正雄道:“我昨天听到麻宫中尉说起,有一位上海过来的陈先生,与我长得似是一人,现在有幸相见,果真就是如此。” 他无形之中,开始对阿荣变得亲切起来,兴奋道:“我下个月,就要奉命调往上海宪兵司令部任职,如果陈先生同意,打算找你拍照合影,把照片寄给我在日本的母亲,她看了一定特别奇怪,当然也会非常高兴。” 阿荣立即满口答应道:“好说,好说到时与前田太君在上海见。我还要赶着有事,这就告辞了” 他只想快点从前田正雄身边离开,以免夜长梦多。 前田正雄一直目送阿荣身影在大门外消失,才想到过来是为坂本少佐检查病情。 日军看守所与驻地指挥部相距不远,阿荣在那个军曹的带领下,很快就见到了吴天金几个人。 吴天金在牢里见到了阿荣现身,呜咽了一句:“陈兄弟,你可来了”欣喜若狂。 他们几个人,个个脸上挂伤,显是在看守所里没少遭罪。 阿荣满怀自责道:“都是我的不好,让吴局长与各位兄弟无端受苦了。” 军曹命令日兵打开牢门,把吴天金几个人放出来,再把他们的武器拿来发还。 这当口,阿荣偶然看向旁边另间牢房,见到栅栏里面的地上,躺着一个遍体鳞伤的男犯。他原本并不在意,忽地意识到那面容和身形似是相当熟悉,由不得向前几步,以作详辨。 这一认真细看不打紧,他立时惊道:“是林叔叔” 当即对日本军曹怒骂:“混蛋,混蛋你们竟敢抓来了我林叔叔,还把他打成了这个样子” 林子均听到阿荣的声音,从地上艰难地坐起来,颤抖地叫了一声:“荣儿” 阿荣的眼泪立时夺眶而出,道:“林叔叔放心,荣儿现在就要把你救了出来。”对那军曹吼道:“还不赶快放人” 军曹为难道:“陈专务,对不起,请容许我请示一下麻宫中尉。” 阿荣道:“还要请示什么,抬上我林叔叔,现在就去面见麻宫中尉。” 军曹同意了。命令两个日兵把林子均抬上担架,押往日军驻地指挥部。 进了大门,阿荣见到那前田正雄也还没有离开,正在安排一个护士为阪本少佐输液。 林子均的担架被放落在地,军曹跑向麻宫中尉的办公室报告情况。 阿荣见到林子均嘴唇干裂,就找了一碗水过来,要吴天金从后面扶起,自己半跪了一条腿,双手捧给林子均来喝。 前田正雄走了过来,对阿荣吃惊道:“陈专务认识这个人么是又我下的命令,把他抓起来进行审问。” 阿荣狠瞪了前田正雄一眼,冷脸道:“他是我的林叔叔,关系很亲又很重要难道你们不管对方是谁,就能想抓就抓么。” 他对前田正雄,连太君两个字,也不再喊了。 前田正雄振振有词道:“陈先生错了。我们大日本皇军并非是你想像的那样。你的这位林叔叔,昨天中午一直在跟踪我,不知道有何居心我也很客气地主动问他,为何要对我进行跟踪,是不是有什么事,但他又不愿意明着说出来。后来只好下令,抓去了看守所进行盘问。” 阿荣嘲讽道:“林叔叔为何会有跟踪你,这还用的说么,必然是奇怪你与我长得太像。天下的人多了去,不明白你前田正雄身为日军少尉,为何单单与我陈某这个中国人,要长得一样” 他这话刁蛮强辞,说得前田正雄语塞难辩,半晌无言。 林子均这时忽然开口,对阿荣斥道:“荣儿,不得无礼。”叹道:“我自作自受,该当有此报应,与他无关” 然后,双目湿润,表情复杂地看看前田正雄,又看看阿荣,一时说不上来是情绪激动,还是内心痛苦。 眼前,是他的一对亲生双胞胎儿子,一个被遗弃在日本多年,另一个又被托付别人代养,好在具都长大成人。但如今中日开战,又怎能就此父子相认。 麻宫中尉跟着那个军曹过来了。 他并不知道有林子均这个 人,昨日被手下收押审讯,刚才听了军曹的报告,又打电话向看守所那边进行详细询问,才彻底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心想,阿荣既是森喜一郎大佐跟前的红人,又是日军维持占领区统治,极为稀缺的得力干将,必须要得好好做个姿态,虚予宽慰一番。 当下,但见麻宫中尉对林子均c阿荣各深鞠一躬,道:“林先生c陈专务,非常抱歉,这是一场大大的误会” 第66章 兄弟决斗 事出有因,林子均独自一人冒险前来无锡,目的就是要在日军驻地寻找到前田正雄,以能当面核实,他是否真的就是当年被遗弃在日本的双胞胎长子,林国雄 那天,陈香梅在江阴下船之后,被廖副官安排到旅馆里住下,过后不久,林子均就赶来与她见面。 两人先是交谈了阿荣这多年的一些状况。 林子均从陈香梅的欢愉神情和言谈话语之间,很快就感受到了她对阿荣视如己出,愿意为儿子倾注一切所有,满满的慈母之情。 陈香梅对林子均提及到,阿荣现今已经长大成人,是否就该寻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告知其身世秘密,也好他们父子尽快相认。 林子均思虑再三,还是决定暂时不宜说出。 第一,不忍阿荣知道了另有生身母亲,说不定就无意间,对陈香梅有了亲疏之分,辜负她多年的养育之恩;第二,日军发动不义战争,大肆侵犯中华民族,阿荣若是晓得身上留有日本人血统,岂不徒增他背负国人的罪恶之感。 陈香梅哪里就能看得透林子均的这般复杂c矛盾心思。 她后来话题一转,就透漏了这次江阴之行的重要来意,把阿荣所讲到过,曾在松江见到了一位叫前田平治的日军旅团长,以及他的外甥前田正雄少尉,也参加日本军队来到中国,此时就驻扎在无锡城里,全说了出来。 陈香梅还替林子均分析,既然阿荣说到与前田正雄之间,这两个孩子完全长得一样,且又是年龄相仿,几乎就可以相信,那前田平治便是前田惠子的哥哥,而前田正雄与阿荣两个,也必然就是一对双胞胎兄弟。 林子均陷入了深思。 首先,前田家族源于日本江户时代的藩王,属于正统公卿华族姓氏,前田平治与人重名绝不可能。 其次,若是推算时间,他当年所见到的前田平治,那时已官至少佐军衔,现经了多年晋升,就任将军级别的旅团长,显然是极有可能。 最后,就是惠子所生下来的两个儿子,林子均按照家族辈分,原本分别起名为林国雄c林国荣,所以雄儿随了他母亲的姓氏,改名为前田正雄,也是顺理成章。 林子均尽管也心里清楚,无锡正被日本军队所占据,若是冒失而徃,实在是吉凶难料。但,如不亲眼去见了前田正雄一面,哪里就会心甘。 于是当天下午,林子均连陈香梅都有瞒着,就雇了一艘快船来到了无锡。进城之后,就找到日军驻地指挥部不远的一家客栈,权且安顿下来。 也就在这晚的深夜,发生了阿荣几个人对日军码头仓库,进行纵火的事件。 坂本少佐犹如惊弓之鸟,命令在无锡实行全城戒严,所有日军官兵一律出动,前往搜索各类行迹可疑人员。 前田正雄虽然只是一名医官,也奉命接受指派,带领一队士兵,对城内所有大小旅馆进行盘查。 住在客栈里的林子均,一眼见到前田正雄出现,当即瞅准了这个年轻俊朗的日军少尉,确信就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前田正雄在这家客栈没有发现异常,又带队去往其他旅馆,林子均克制不住,只想着多看了儿子几眼,就在后面跟着前田正雄,一路相随地瞄着他。 这便引起了前田正雄的警觉,命令两个士兵把林子均带到跟前,当场逼他说出真实身份,在后面跟踪良久,到底有何企图 林子均被前田正雄问住,支吾了半天,难以自圆其说。 他思想斗争激烈,当时就横下了一条心,决不能直接就向前田正雄挑明,自己乃是他的亲生父亲。 一是担心雄儿这日本军官的身份,若是被别人知道,其父亲是一位中国人,势必会被反复审查,连累到孩子将来的前途,二是即便这时说了真相出来,雄儿也未必就能立刻信以为实。 林子均后来被前田正雄问得急了,就随口扯道,自己是外地的商人,顺便打此路过,并非有意跟踪。 前田正雄当然不能轻易相信,见到林子均言语吞吐,一再不肯说出真话,不由得疑窦丛生,当即命令把林子均押徃了看守所 现在,前田正雄看到林子均在看守所里,受到如此残酷虐待,这实非他的本意。 他当下也上前,对林子均深鞠一躬,负疚道:“对不起林先生,昨天把你送进看守所后,以为会是平常审讯,就没有想到再去过问,不曾料到成了这样结局” 阿荣对前田正雄冷笑道:“如果这被打得的是你家父亲,全身伤痕累累,也会只说一句对不起,就完事了么” 还嫌不够,又跟了一句更加刻薄的话:“想必是没有了父爱父教的家伙,才会如此 不问皂白,无有对人善待之心。” 他本当然地认为,就因是自己从没有受到过父爱父教,才会变得不受约束,性情顽劣,别人也该就是同他一般的样子。 前田正雄自小不知父亲何人,连照片都没有见到过,经常为此受到同学侮辱嘲笑,最忌讳别人向他提及自己的父亲。 况且他之前,已被阿荣不客气地抢白指责了半天,此时恼羞成怒,忽地从一个日本军官的腰间拔出佩刀,气势汹汹道:“陈专务,本少尉一再容忍,你却不断羞辱,步步进逼,是要存心决斗么” 阿荣岂能示弱,也就近从麻宫中尉的胯间,出其不意地拔出了他的指挥刀,指向前田正雄的鼻尖道:“决斗就决斗,怕了你不成” 他想这前田正雄不过是手下败将,只恨当初在剑道大赛上手下留情,没能一剑断其性命。 所有的人眼见他们两个手握利刀,杀机敛重,惊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觑,却又不好上前阻挡。 因为按照日本武士道精神,若有两个人之间发生决斗之时,他人不得从中作梗,否则便是对双方的等同侮辱,除非决斗双方的其中一人,主动弃刀服输,当场自愿放弃决斗。 前田正雄自持自己深谙剑术,阿荣定然不是对手,就口气傲慢道:“我先主动让你三刀,绝不还击,请动手吧” 阿荣嗤之以鼻:“休要看不起人,谁会要你相让,立马还招就是,免得刀下丧命” 说话之间,他当即就有出手。但见刀光烁闪,呼呼生风,直逼前田正雄腰肋之间。 前田正雄见此刀来势凶猛,猛地意识到阿荣并非搏击生手,但因是礼让三刀,已有当众出口,只好拖刀在地,不予立即还手,而是撤身急躲,连退数步,险些被伤。 阿荣见到前田正雄未曾还击,知他是在遵守承诺,反倒迟疑该不该使出第二刀。 就在此时,忽地听到林子均在背后急喊了一声:“荣儿” 阿荣闻声赶忙回头,当即见得林子均狂吐了一大口鲜血,面如土色。他骇然大惊,慌得扔了刀去,扑到了林子均跟前。 林子均抓紧了阿荣肩膀,泪流满面地颤声道:“你们两个焉能相互残杀。快答应了林叔叔,握手言和吧” 一双亲生儿子在了自己跟前,横刀诛杀,怎不让他痛心欲绝,胸血吐口。 阿荣扫了前田正雄一眼,低下头去,暗想林叔叔遭此大罪,此账就记在了与自己长相相同的这个日本人身上,恨仇已结,何来与他握手言和的道理。 同时也在心里责怪自己太过莽撞,幸好罢手及时,没有与前田正雄再打,不然哑巴小道士的身份难保不会露馅。 前田正雄也把刀还给了那个日本军官,束手无语。 他被林子均这一口鲜血震动,心中不住后悔,毕竟是因为自己的过失,让这年近四十岁的人白受了一场屈冤,饱尝皇军摧残,即便对方是个支那人,也不该这般粗暴对待。 至于对这个来自上海大道市府的陈专务,见其刚才用刀之功甚是娴熟,原是深藏不漏。只可惜,他虽然与自己长相一样。但现今两人误会已深,以后必定此怨难消,势不两立,否则若能有机会交流刀剑之术,也是一桩美事。 一场突如其来的决斗就此平息,旁观众人虚惊过后,全都跟着松了口气。 麻宫中尉提醒阿荣道:“陈专务,想必桑蚕丝货物,该是差不多全装了船,你不是还要急着动身回上海么” 阿荣闻言,突然记起之前听到麻宫中尉说过,皇军很快就要对江阴发起扫荡进攻,此等紧要大事竟被丢在了脑后。 就起了身对麻宫中尉道:“请皇军借给一辆马车,我现在就得带了林叔叔出发。” 麻宫中尉立刻命令身边的军曹,派了一辆马车过来。 前田正雄走来,对林子均又作深鞠一躬,万分惭愧道:“林先生,再次恳请您原谅” 林子均重重叹了口气,怅然若失道:“孩子,你要多加保重,务必要对你母亲多多写信,向她常报平安,顺顺当当挨过这场战争之劫” 前田正雄意外林子均无辜受难,不仅没有任何怨恨之意,还能流露真情关爱自己,且是竟然提到了他的母亲,心下彷徨,大惑难解。 林子均直到马车去到门口,依然是对前田正雄目光不舍。 刚出了日军驻地指挥部的大门,见到一辆军车开来停在路上。箱门打开,有六七个俘虏被驱赶下来。 阿荣心中一冷,猜想这些个俘虏,说不定就是奉命在大茅山牵制日军进攻,所留下小股武装力量的太湖支队战士。 他挨个看去,不由得猛地吃惊起来,因为这六七个俘虏里,其中一个体型拔高的人,正是阿荣所熟悉的政工部长姚展吉。 这姚展吉表情沮丧,半垂着脑袋,远不如那其他被俘的战士昂首挺胸,毫无畏惧之色。 阿荣为免得被姚展吉看到自己,急忙在马车上,把身子避向旁边吴天金的背后。心中暗自寻思,这姚部长即便是身为首长,但因作战被俘,自己可是无计营救,只好由他自求多福。 忽地又不免略有轻松,姚展吉既已从大茅山被俘,那陆青霜与阿英两个正副老婆寻他不得,也定然就该死心,经往宜兴地下联络站投奔何司令与梅政委去了。 第67章 将有新职 商船中午驶离无锡,晚间就抵达了江阴码头。 阿荣一路上几次向林子均问及,他因何只身去往无锡,且要招惹前田正雄这个日本军官,惹来祸事受罪。林子均闪烁其词。哪里会向阿荣明说原委。 但林子均因为阿荣讲到,日本军队就要再次大举进攻江阴,甚是忧心。 半年前的那次日军来犯,林家偌大宅院在飞机扔下的炸弹里,有多半房倒屋塌,织布厂也横遭洗劫,全家避难湖州,这回不知江阴又被糟蹋成个什么样子。 上岸后,阿荣把林子均送交给了林国安,并把日本军队会对江阴发起扫荡的消息,当面告诉给了他。 林国安先前已经知晓,江抗义勇军大茅山根据地遭到日军进攻,一直在担心着江阴这里的安全。 他现在有了阿荣的确切情报,并且得知日敌是部署了两个联队的力量,当即就用电台向苏鲁皖指挥部进行报告,得到的命令是不予发生正面抵抗,直接过江撤向泰兴。 若有日军随后追击,则继续向北退徃盐城。总之是要保存所部实力,跑了再跑 林国安便命令廖副官立即制定行动方案,计划明天下午就要北撤过江。 阿荣问林国安,是否就把林叔叔接去上海,安排到租界里避难。 林国安询问林子均的意见,全家要么去上海,要么跟着保安团行动。 林子均寻思道,料定日本军队既然只是过来扫荡,就不会常驻江阴,还是先去了对面的泰兴为宜,毕竟是家在这里,织布厂也搬不走,过了江就能回来。若是鬼子真的要在江阴久呆下去,或是保安团又继续北撤,再考虑去往上海不迟。 阿荣见到林子均主意一定,当下告辞,前往旅馆接了陈香梅c沈瑞丽上船,连夜启程回去上海。 第二天上午,商船停靠在了黄浦江码头。 吴天金带着几个手下离开后,沈瑞丽知道阿荣要得马上去徃冈野纱厂联系桑蚕丝货物的交接,就对阿荣说到,有她负责把陈香梅送回大新亚舞厅。 陈香梅这几天与沈瑞丽朝夕相处,对她难以割舍,就当着阿荣的面道:“瑞丽,阿姨放心不下你一个人住在圣仁医院的员工宿舍,想要瑞丽住到新亚舞厅去。” 阿荣也巴不得沈瑞丽能由陈香梅看着,今后便不好再与中村恒泰交往,也立即央求道:“瑞丽,你就答应了我姆妈,搬去新亚舞厅住吧。” 沈瑞丽婉拒道:“谢谢陈阿姨的心意。我在医院常有夜班,还是那里住着方便呢” 陈香梅神情失望,阿荣也是满脸不乐。 沈瑞丽临上黄包车时,又对阿荣偷偷道:“过几天我就去愚园路找你,送去之前说好的那三千大洋。再就是,今后依然还要按照以前订下的规矩,只能由我去见你,你却不可去医院里主动找我。” 阿荣心里更加怏怏不快,宁愿舍了那三千大洋,也比不上沈瑞丽能离开圣仁医院,从此与中村恒泰断了交往。 等见到陈香梅与沈瑞丽离开,阿荣才另叫了一辆黄包车,去往位于位于杨树浦路上的冈野纱厂。 一个职员问明了阿荣的来意,领他去徃冈野俊茂的办公室。 不巧,女秘书说到冈野俊茂正在召集会议,要那职员陪着阿荣候等一会,她前去请示。 阿荣注意到在冈野俊茂办公室的墙上,镶挂着其家人的合照,其中一个容貌俊美的年轻姑娘,便是冈野理枝。他顿时想起沈瑞丽那次说过,理枝回去了日本只为相亲,不由羡慕起那被理枝相亲的男人,十分走运。 过了一会,女秘书转回对阿荣言道,冈野老板已知道有批无锡运来的桑蚕丝,要借用纱厂仓库代为保管,以后会运往日本,但现在抽不出时间接待他,就有跟前的这位职员负责接货。 阿荣点头同意。 他跟着那个职员走了几步,忽又回头对女秘书问道:“能否打听一下,冈野理枝小姐现今是人在日本,还是来了上海” 女秘书惊奇道:“先生认识我们理枝小姐么” 阿荣迟疑道:“我并不认识理枝小姐。但理枝小姐有一个在虹口学校的同学,知道我今天来见冈野俊茂先生,就委托我顺便问一下。” 女秘书半信半疑道:“原来是这样。听冈野老板是说过,理枝小姐很快就要从日本回来了,具体行程还没有确定。” 阿荣不再多问。 他在码头上与冈野纱厂的职员,两人办理好商船的货物交接,又赶着去徃了浦东的大道市府,向那森喜一郎大佐复命。 森喜一郎自从得知好不容易运抵无锡的军需物资,码头仓库在日军 戒备森严之下,居然被游击队袭击后焚烧一空,极为动怒。坂本少佐被撤去驻军指挥官一职,就是由他向派遣军司令部提出的处理建议。 阿荣对森喜一郎不安道:“皇军这批重要的给养物资在无锡被烧,属下办事不力,负有连带之罪,呈请森喜大佐处罚。” 森喜一郎摆手道:“陈专务不必自责,这全是皇军无锡中队的差错,派遣军司令部已追究了相关人员的责任。只可惜没了这批军需物资,皇军的两个进攻联队缺少后勤保障,原先的歼敌计划大大受挫,很快就得分别撤回南京c杭州两地。” 阿荣暗自兴奋,如此以来,一是太湖支队又可重建大茅山根据地,陆青霜与阿英便有了栖身之地,二是林叔叔也能再回了江阴的家里。 接下来,森喜一郎告诉给阿荣另个意外消息,自明天起大道市府就被裁撤,新成立上海特别市府,现有的这个日军指导班随之撤销,他本人一待完成对新市府的筹建后,就要调往前田旅团任职参谋长,参与对武汉即将发起的进攻。 阿荣一阵轻松,想到既然是大道市府不复存在,自己的这个兼职专务也不用干了,今后无需再替日本人为虎作伥,继续戴着汉奸的帽子。 但森喜一郎却道:“陈专务极其忠诚大日本帝国,是皇军难得一见的合作伙伴。本大佐将要建议新市府,任命给你一个重要的职务,继续为建立大东亚共荣圈效力。” 竟是被这森喜一郎欣赏,将有新职在身,阿荣尽管心里一百个不情愿,嘴上却又得附和道:“非常感谢森喜大佐的信任和栽培,属下甘为皇军大大的效劳。” 试探:“听您的口气,难道是要我继续跟着苏市长c唐局长做事” 他打定主意,只要森喜一郎离开了上海,自己就能向苏市长c唐开智辞职。 森喜一郎摇头道:“苏市长将改任新市府秘书长,至于唐局长也会另有安排职务。” 想了一下,又道:“明天晚上,将举办上海特别市府成立后的庆贺晚宴,陈专务可与我一道过去,也好把你推荐给刚上任的傅市长,安排重要职务。” 阿荣越加得意起来,想到苏市长被降了职,以后与新来的傅市长共事,大家相互不熟悉,也就更方便提出辞呈了。 第68章 讨好菲菲 在日军的大力扶持下,上海特别市府这一新的伪政权组织宣告成立,办公地址选在了江湾的清源路上,原先位于浦东的大道市府寿终正寝。曾经显赫一时的苏市长,也降格变成了特别市府的苏秘书长。 这日晚间,举办了特别市府成立庆贺晚宴,阿荣跟着森喜一郎前来参加。 新上任的傅市长为扩大影响,打造声势,特意邀请了众多的各层级代表光临宴会。其中在文化教育界,就有电影公司的黎老板c程菲菲,以及大学校长田亦农等人。 御锦堂堂主傅天坤以及傅夫人,今晚也被请了来。 在上海为首的几个青帮组织里,原来最为鼎鼎大名的要数黄麻子与杜先生。但这两人自从日军占据上海后,黄麻子赋闲在家,不愿意再抛头露面,而杜先生也远避香港,所以傅天坤便作为上海滩青帮组织的又一头面人物,身份受到日伪的重视,被推上了台面。 再有一层原因,傅天坤与这新到任的傅市长,乃是未出五服的至亲。 令阿荣相当抑郁恼火的是,竟然见到沈瑞丽打扮入时,紧挎中村恒泰的胳臂,也现身在了晚宴大厅,与傅天坤c傅夫人,还有工部局警务处的何处长同坐一桌。 开席没有多久,阿荣就被森喜一郎派人从餐桌上叫走。亲自带着他,面见了踌躇满志,一脸荣光的傅市长。 傅市长对阿荣高兴道,特别市府内部将设立一个被叫做兴亚理事会的重要机构,根据森喜一郎大佐的提议,阿荣被聘任为这个机构的常务理事一职,可以有权出席他以后所召开的市政工作会议。 森喜一郎慎重地告诉阿荣,不要小看了兴亚理事会只是特别市府里的一个内部机构,来头却是很大。所谓兴亚理事会,就是要倡导大东亚共存共荣的精神,中日相互提携。理事会的正c副会长,分别由上海特别市府的日军总顾问片山将军,以及傅市长本人直接兼任。 至于阿荣作为常务理事,他的主要职责之一,就是直接牵头接洽处理中日之间在上海这里,所发生的各类文化经济往来与交流事项,可谓兹体重大。 见罢了那位傅市长,阿荣又回到他原先的餐桌上。这里坐着的多是大道市府的原班人马,包括苏秘书长c唐开智c吴天金等人。 苏秘书长与唐开智,一个因是职务被贬,另一个也由原先的财政局长降为了副职,两个人的表情都十分僵硬,闷头吃菜喝酒。 吴天金的警察局长职务则得以保留,显得意气风发。他当然心知肚明,这全靠了阿荣在森喜一郎那里活动。此时对阿荣恭维道:“陈兄弟由专务变常务,得以重用,实属高升了一大截,仰仗以后多多照应。” 阿荣对苏秘书长c唐开智各看了一眼,不以为然道:“哪里就稀罕这个什么常务理事,大家照旧,依然也还就是个奴才” 苏秘书长被日本人过河拆桥,阿荣的话正中他的心怀,就面有不忿地接口道:“陈兄弟说的是,奴才与奴才之间,还能有什么架子可摆。” 他被那傅市长顶了位子不说,这两天政务交接中,还由对方居高临下地呼来唤去,没少受到折腾。 尽管沈瑞丽与程菲菲,是分坐在相邻的两张餐桌上,她们两人都与阿荣这里的位置挨得很近。 阿荣走过去向傅天坤c傅夫人敬酒。 沈瑞丽见到阿荣过来,只象征性地微微地点了一下头,就算是打过招呼,公然继续与中村恒泰亲热说笑。 阿荣又气又感到无奈。 他这时见到程菲菲起身离席,手摇一把小折扇,站去窗前透气,就凑身过去。 程菲菲今晚是被黎老板硬是拉来捧场,席间一直正襟危坐,菜很少吃,酒更不饮。 她虽是好几年没曾见过阿荣,近来却从不断纠缠自己的田叶那里,听到过阿荣现今做了御锦堂的副堂主,并且在日本人跟前很能吃得开。尤其是田叶一再怨恨,他当初脸上吃了阿荣一刀,不仅脸上毁容,还没了右眼珠,此仇摁在心中。 此时,程菲菲回过头盯着阿荣,有心奚落他几句,讥笑道:“我当初到底没有说错,你果然就是个锅里窜,如今被日本太君罩着,黑道白道皆是声名鹊起,尽能搅和。没能坚持演戏拍片,真是屈了大才啦” 阿荣一副没脸没皮的样子,堆笑道:“若是肯给了机会,哪天三生有幸能与程小姐配戏,必是一有召唤,即叫即到。” 程菲菲骇然作色:“吓,岂敢与你过招。这锅里窜手段的厉害,本小姐可是领教过好几回啦。” 阿荣并没在意程菲菲的挖苦,反倒对她惋惜道:“不知为何,这两年极少见到程小姐有大片问世,如你这般正是风华绝代,如日 中天之际,观众欣赏不到你的精湛演技,实在是遗憾的很。” 此话听来发自肺腑,真诚至极,说穿了程菲菲的心中苦闷,令她一时为之动容。 的确,随着日军步步蚕食中国,大批追求进步的左翼文化人士,陆续奔往了陕北c重庆内地,加之上海又被外敌侵占,程菲菲很久就没有机会接拍过所喜欢的角色。 阿荣又继续殷勤道:“作为一向崇拜程小姐的忠实影迷,我十分期待,早日看到你的新片上映。” 阿荣之所以此时百般讨好程菲菲,一是着实因为程菲菲接近于息影状态,为其感到可惜,二是更想存心让那沈瑞丽能注意到,自己并不在乎她今晚跟了中村恒泰一道,也出现在这宴会大厅里。 沈瑞丽见到阿荣缠着程菲菲不放,终于有些沉不住气,就邀了傅夫人一起走过来。 她对程菲菲招呼道:“两位谈的很投机呢菲菲,我介绍这位傅夫人与你认识。” 阿荣从沈瑞丽的口气里听出,她与程菲菲毫无见外,像是早有认识。 傅夫人对阿荣一个劲地向程菲菲献媚,也早就心中不喜。她先向程菲菲客气了一声:“幸会”然后对阿荣话中带刺道:“陈副堂主见到电影明星,还真是能说会道的很。” 阿荣笑道:“傅夫人见笑,我这是在向程小姐讨教演戏的诀窍呢。” 沈瑞丽嗤之以鼻道:“我以为陈先生早就很会演戏,能死的演活,假的演真,还用的着向别人求教吗” 阿荣也对沈瑞丽反唇相讥:“彼此,彼此与沈小姐相比,还略微差了些火候。” 程菲菲不愿意见到阿荣与沈瑞丽两人互呛,就劝和道:“瑞丽,傅夫人,你们两位都误会了陈先生。他刚才是在开玩笑,要和我一起拍电影,这想法来得荒唐。休要管他胡言乱语,只当做不自量力罢了” 沈瑞丽也觉得与阿荣在这宴会大厅里斗嘴,怕有引出不必要的他人疑心,也就对傅夫人笑道:“陈先生疯癫,我们不可上了他的当,在这里随之起舞。” 傅夫人早就猜忌阿荣与沈瑞丽两人之间,关系有些扯不清,听了此言更是稀里糊涂,心想这沈瑞丽其人,还真就是神秘到令人揣摩不透。 中村恒泰见到窗台这里,阿荣与几个女人谈的热闹,就端了酒杯过来道:“我听说陈先生,很快就要荣任兴亚理事会的常务理事,向你表示祝贺” 阿荣哪里就敢与中村恒泰多有纠葛,举杯与他示意了一下,道:“谢谢中村太君” 再对几个女人客气一声:“我离席太久,少陪了”就兀自走开了。 第69章 为谁卖命 阿荣被正式任命为兴亚理事会的常务理事职务以后,就别出心裁,向傅市长提出建议道,为提升特别市府在整个大上海的影响力,该是大胆把兴亚理事会机构向租界挺进,使得名声大噪,众人皆知。 他其实是因为嫌徃江湾那里上班,路途遥远不便,才有了这般私念。傅市长哪里摸得透阿荣的盘算,当然巴不得按他所说,能把这事办成。 于是阿荣就活动工部局批准,在愚园路赌场的对面,租了一层写字楼,门口挂上“兴亚理事会”的大木牌,操办下一个堂而皇之的正规办公机构。 傅市长为此一高兴,就批给了阿荣一笔开办经费。 这些钱总得要做些开销,弄出个勃勃生机,有个大机关的样子。阿荣便与傅天坤c傅夫人商议,从御锦堂抽调六七个人,设了行政c事务c会计三个科室,申请了编制,充作为理事会的日常公职人员。 傅天坤大赞阿荣极能办事,以为这兴亚理事会既是全用上了御锦堂的人马,明着属于特别市府的外设单位,暗里却成了御锦堂开疆拓土之地,就有了直接与日本人拉上关系的门路。 他还向阿荣要求,务必在理事会里,给傅豪予安置个事务科的科长位子。 阿荣想到那次在江阴,设计了粪缸底下刨金的套路,的确是对傅豪予下手狠了点,令他膝盖中枪破碎,没法修补,如今变成了个跛腿,当下没有二话也就答应了。至于行政科的科长,就有江寒生兼着。 江寒生本不愿意在伪政权里当差,经不住阿荣一再相劝,勉强答应卖给他个面子,先干上一段时间,但只能算是临时帮忙,不能久为。 傅夫人则把自己的亲信月儿姑娘,派来做了会计。 这日,阿荣正当愚园路赌场午休之际,接到了苏秘书长打来的电话,言是特别市府的总顾问片山将军,将有森喜一郎大佐陪同,今晚设摆日本茶宴,招待傅市长以及各部门的头头,阿荣作为兴亚理事会的常务理事,属于被邀请之列。 他正要出门,见到沈瑞丽突然找来,身后还跟着一个拎着箱子的男人。 这男人按照沈瑞丽的吩咐,把箱子放在地上,弯腰打开,然后退徃外面等候。 箱子里面,排放着整卷整卷的现大洋。 阿荣目送着男人走开,暗自吃惊。因为他明显注意到,在这男人刚才躬身之时,露出了后面的腰带上,插有一把短枪。 沈瑞丽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对阿荣道:“按照冯老板的安排,派人把这三千大洋现在全送了过来,请当面过数吧。” 阿荣神情凝重,脸上并无喜色,对沈瑞丽盯看了一会,就走过去关紧了房门。 然后问道:“瑞丽,恳求你告诉我一句实话,到底是有何苦衷,定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勾搭中村恒泰洞天春饭馆的那位冯老板,又有什么真实身份,你们是在为谁卖命” 沈瑞丽愣住,张皇道:“阿荣,弄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阿荣道:“刚才的那个人,他身上明明就带了一把枪,必定与冯老板,还有你,是同一个组织里的人。我对此猜得很准,你没有必要再继续瞒我。只要是说出实话来,或许就能帮上你们。” 沈瑞丽低头沉吟许久,抓了阿荣的手道:“记得以前,我已经对你明说,一定不会辱没了自己这颗中国人的良心。” 又发誓一般:“再就是,阿荣必须要得相信,不管我与那中村恒泰有何来往纠缠,瑞丽绝不可能就有负于你。现在,我把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你应该心里有数,以后休要再有顾虑。” 阿荣不甘心道:“我推断,你一定是受了冯老板的逼迫,才要有意接近中村恒泰。假若我把这三千大洋退回给冯老板,他是不是就能放过了你。” 沈瑞丽松开了阿荣的手,皱眉道:“别说是冯老板不会同意,你就是倒贴了三千大洋,我也只当你天真犯傻,不会答应于你。这是两码事,明白么” 阿荣断然道:“不管冯老板是否同意,总之这三千大洋我是不打算要了。但愿他以后,能记下我的这份人情,若是你万一哪里失手,有了什么差错,冯老板总得会因此顾念一些吧” 沈瑞丽想了想,道:“也好,那我就不客气地再带了回去。反正你现今做了什么特别市府的常务理事,大权独揽,少不了有生财的门道。这几千大洋对你来说,当然不被看在眼里。” 阿荣点头,认真道:“瑞丽,其实上次能把那些重庆要人的家眷解救出来,再送去了江阴,若不是因为你的任性,换作是他人,就是有一百根金条拿了过来,我也是不会去冒这个险。” 沈瑞丽满意道:“我当然就心里清楚的很, 记着阿荣的好呢”似是忽然想起,微微一笑道:“若是有件事情告诉给你,可不要太得意了。” 阿荣问:“什么事情还能让我得意除非是,你今后不要再理中村恒泰。” 沈瑞丽道:“这件事,还真得与中村恒泰扯上关系。是他告诉了我,冈野理枝正在日本回来的船上,明天上午就能抵达上海。他约了我,要一起到码头去接。” 诡笑:“理枝要回来了,这不正是阿荣所希望的么” 阿荣不承认道:“冈野理枝来不来上海,与我何干。多年不见,我和她早已生疏得很,就是哪天真有见面,也该互不认识了。” 沈瑞丽信以为真,欣然乐道:“看来是我刚才想的多啦。那冈野理枝已在日本相了亲,当然就不好与阿荣,今后再有私下往来了。” 阿荣心想,女人真实妒忌心重,自己当初只是与冈野理枝船上偶遇,被她帮忙救逃,哪里就说得上有过私下往来。 沈瑞丽开了门,把外面的那个男人叫进来,合起箱子带上,就离开了赌场。 阿荣在对面的兴亚理事会转上一圈,也就叫车前往江湾,参加片山总顾问邀请的茶宴去了 沈瑞丽到了九江路上的洞天春饭馆,向冯老板还回阿荣没有收下那三千大洋。 冯老板颇为感到稀奇,向沈瑞丽问道:“这个叫陈国荣的家伙,你到底对他的情况了解多少” 沈瑞丽道:“以前就告诉了冯叔叔,他是我在虹口日语学校一个班里的同学,因为踩踏日本国旗,而被校方开除。母亲陈香梅,是大新亚舞厅的老板。” 冯老板思考道:“看来,陈国荣虽是得到日本人的极力欣赏,且在伪政权担任要职,还有着青帮黑道的背景,也许并非就是一个死心塌地的汉奸。这样的人,如果能为我们所利用,可就太有价值了。不妨找个机会,与他正面接触试探一下。” 沈瑞丽道:“他其实早就有怀疑我的真实身份,甚至对冯叔叔的来历也有猜忌,今天就一再逼问,我们是何组织,又在为谁卖命。我当然拒绝告诉给他。” 冯老板点点头,道:“这次委托陈国荣救出重庆要人的家眷,大概就已经在提防我们的秘密身份,只是没有得到亲口证实而已。但是我相信,他绝对无法知晓,在上海这里,还活动着我们这样一支复兴社的谍报别动分队。” 安排道:“明天是休息日,你如果没有什么重要事情,就以我的名义把陈国荣约来吃饭,表面理由是要答谢他的慷慨,还回了三千大洋,其实是要借机,当面试探他一番。” 沈瑞丽犹豫道:“可是,我已经答应了中村恒泰,明天上午陪他去徃码头,接一位叫冈野理枝的姑娘从日本回来。要不,我现在就打电话推辞了他。” 冯老板赶紧摆手道:“推辞不得。每次若是有了与中村恒泰接触的机会,都不能轻易舍弃。你上次从中村恒泰公文包里,偷拍下来的日本海军进攻武汉方案,虽然只是个拟定的草稿,也是特别重要,总部来电做了嘉奖。” 在沈瑞丽的身上,时刻备有一个德国制造的微型照相机。 她道:“我前两天,无意间听到中村恒泰对森喜一郎透漏,新调来了一批海军陆战队,将要尽快充实给前田旅团,这样看来,日军对武汉的进攻,说不定已经有了时间计划。” 冯老板道:“你的判断很有道理。中村恒泰是海军参谋部的机要秘书,手里一定就有具体方案,所以你要继续对他多下些功夫。”脱口而出道“甚至在必要时,也可以做些身体上的牺牲。” 沈瑞丽脸色一冷,不说话了。她明白,此时在冯老板口中,这所谓身体上的牺牲,意味着什么。 冯老板注意地观察着沈瑞丽的表情,觉得自己的命令似是有些唐突,又有些后悔起来,道:“瑞丽,你父亲是我多年的至交,情同兄弟。他生前把你托付给我照顾,我却把你带进复兴社在上海的地下秘密组织,走上了一条不归路。想来,真是对不起已经殉国的沈旅长。” 然后他又沉重地叹了口气:“要想成为一名出色的情报人员,不仅需要智慧和勇气,也要能经受得住各种打击和考验,为了完成任务不惜任何手段。瑞丽,你就自己把握吧” 沈瑞丽冷静下来,坚定道:“冯叔叔放心,我会想尽一切办法完成使命。至于如何对待中村恒泰,自有分寸。” 她心中痛苦地在想,我又怎能自毁清白之身,真就做下了对不起阿荣的事呢 第70章 前田惠子 冈野理枝回去日本相亲,过些日子之后,乘坐邮轮又再来了上海的这天上午,沈瑞丽跟着中村恒泰前来码头接船, 冈野俊茂因为纱厂事务的耽搁,是在他们两人之后,才亲自驾车匆匆赶到。几个人见面后,他感动道:“沈小姐c中村君,你们比我还要先到,辛苦两位了” 等了没有多久,邮轮靠岸。 与冈野理枝一起走下舷梯,不仅有她的母亲冈野夫人,还另有一位身着和服的中年女性,举止优雅庄重,不足四十岁的样子。 冈野夫人对丈夫介绍:“这位就是亲家母,前田惠子女士。她此次结伴过来上海,是要探视在中国参战的儿子,以及哥哥。我已邀请惠子女士,这段时间就住在咱们的家里。” 冈野俊茂热情道:“非常欢迎惠子女士” 前田惠子对冈野俊茂深鞠一躬道:“很抱歉,打扰冈野先生了” 冈野理枝丢下父母和前田惠子,跑向沈瑞丽身边,一把把她抱住,欢喜道:“谢谢瑞丽过来接我。” 沈瑞丽伏在冈野理枝的耳边,笑着对她细语道:“恭喜理枝这趟回去日本相亲,一举成功。快告诉我,你那未婚夫是个什么样子的人,长相一定很漂亮吧” 冈野理枝也开心地小声道:“我身上现在就带有他刚寄回的照片,等你看过之后,必会惊吓一大跳呢” 沈瑞丽好笑冈野理枝夸大其词,大概是被这桩亲事冲成了头昏,心想:能被她未婚夫的照片所骇住,要么是对方生得特别出众,要么就是个十足的丑八怪。 冈野理枝松开沈瑞丽,客气地对中村恒泰打起招呼:“很久不见,中村君还好吧感谢你与沈小姐一道亲自过来。” 中村恒泰听出冈野理枝的口气,与去日本之前相比,明显见外,不免心情相当失落,应道:“啊啊,理枝小姐乘船辛苦了” 他曾跪求父亲中村介,几次托人急于为自己向冈野俊茂提亲,但最后都被婉拒。现在,见到冈野理枝从日本相亲返回,居然同船把她未来的婆婆也带了上海来,自然是五味杂陈,所有的幻想彻底破灭。 冈野俊茂在酒店隆重设宴,款待首次见面的亲家母前田惠子,以及前来接船的沈瑞丽和中村恒泰两个客人。 饭菜还没有上来,冈野理枝与沈瑞丽远离了众人,去一边说起了悄悄话。在沈瑞丽的一再催促下,冈野理枝把未婚夫的照片给拿了出来。 沈瑞丽不看便罢,一看之后当即惊疑地叫出声来:“怎么会像是阿荣” 这照片上的人,一身日军少尉戎装,分明就是与阿荣的长相,毫无差别。 冈野理枝喜滋滋地道:“我说过了,会意外吓了瑞丽一跳吧。” 主动介绍:“他名叫前田正雄,出身于日本华族,是前田家唯一的少爷,还是东京医科大学的高材生。我与他初次见面,抬眼就发现到,竟与以前见过的陈国荣,完全长得就像同一个人,所以心里特别满意,当时就答应下来了这门亲事。” 沈瑞丽又把照片看了几眼,才还给了冈野理枝,不住地咂舌道:“真是不可思议,这两人一个在日本,一个在中国,却长得这么相像。” 冈野理枝点头道:“我其实,也有这么疑惑过呢。”又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道:“我们相亲后没有多久,正雄不待大学毕业就应征入伍来了中国。他前些天写信告诉我,最近就要从无锡,调往上海宪兵司令部,说是担任什么重要的情报官职务。这样的话,以后就能与他有了经常见面的机会啦。” 沈瑞丽心中一动,想到这上海宪兵司令部情报官一职,可是个相当敏感的岗位,若是因为冈野理枝的缘故,以后与这前田正雄也能混得熟了,必能就有机会从这人身上,打探到一些相当有价值的机密信息。 她决定要把冈野理枝与前田正雄的情况,尽早报告给冯老板,看他会是有何指示。 午宴后,冈野俊茂夫妇把前田惠子迎进家里,安置在女儿理枝隔壁的一个房间。 因是这间屋子许久没有住人,冈野夫人亲自指挥女佣进行整理,请前田惠子先在理枝的房间,稍坐片刻。 理枝倒了茶,双手捧给前田惠子。 前田惠子对眼前的这个未来儿媳,见面的第一天就有相中,喜欢冈野理枝姿容清秀,端庄贵气,配得上华族世家的体面。 这些年,她的家里自从哥哥前田平治荣升到将军高位,经济状况就开始大大转好,甚至说得上日渐阔绰,不再是多年以前的窘困样子。 前田惠子笑吟吟道:“理枝,我见你与那个叫沈瑞丽的姑娘交谈,中国话说得很是地道,来了上海做侨民,是很多年了吗” 冈野理枝谦恭道:“听妈妈说,在我两岁多时,就来中国先呆了一阵子。后来,爸爸的纱厂从武汉迁到上海,就一直在这里住下去了。” 忽又奇怪问:“午饭时,我见惠子阿姨与沈瑞丽聊天,也能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难道也曾经来中国住过么” 前田惠子的表情黯淡下来,沉思道:“没有来过。这中国话是很多年以前,结识了一位在日本的中国留学生,从他那里才有学会。” 冈野理枝敏锐地发现到,前田惠子似是被勾起往事,就小心问道:“这位留学生该是早就回了中国,惠子阿姨现在还有他的消息吗,是否就能知道,他会是哪里人” 前田惠子直言道:“不瞒理枝,他姓林,是江阴人。我虽然早就断了他的音讯,但还是希望这次能有机会见到他。” 设法寻找林子均和双胞胎小儿子的下落,其实是前田惠子这次来到中国,内心里藏就的另个打算。 冈野理枝道:“江阴这个地方,我曾经乘船路过,距离正雄君驻扎的无锡,并不是太远。但那里现在受中国军队控制,我们普通的日本人,去不得此地呢。” 突然想到了沈瑞丽,不由对前田惠子喜道:“我记起来啦,沈瑞丽的爸爸就在江阴,每次学校放长假,她就会回去江阴。我回头把沈瑞丽给找了过来,惠子阿姨把那位林叔叔的情况详细说给她,还真就有可能帮着找到。” 前田惠子高兴道:“要真能这样,可真是太好了” 冈野夫人这时进来,道是房间已经收拾好,请前田惠子过去休息一会。 前田惠子起身,回头瞧见到冈野理枝的床头上,挂着的一个布娃娃玩偶,立时愣住,走过去拿在手里细看。 这玩偶是手工缝制,顶上是一个金色的小帽,腰间围着黄丝裙,虽是经过多年的岁月有了褪色,依然是十分细巧可爱。 前田惠子惊问冈野理枝:“这布偶是哪里来的” 她当年与林子均分手时,为了让被带走的孩子有个临别纪念之物,就一针一线,连夜缝做了这个布偶。 冈野理枝见到前田惠子神色大变,赶紧答道:“在我很小的时候,妈妈就给了我,因是看着非常喜欢,至今一直留着。” 催促冈野夫人:“妈妈,快告诉给惠子阿姨,这布偶是从哪里来的。” 冈野夫人道:“说来话长。原是理枝那年才有两岁多,我们全家从日本乘船前来中国时,在船上认识了一位林先生,他跟前带着一个唤作荣儿的小男孩,当时手里就拿着这个布偶。荣儿与理枝年龄相仿,两个孩子结伴,在船上玩的很是开心。但是后来在宁波的北仑港上岸后,却发生了不幸。” 前田惠子急问:“是什么不幸” 冈野夫人难过道:“在去往宁坡时,路过一个叫九峰山的地方,我们遇到了一帮劫匪,对日本人没能怎么样,林先生与荣儿,还有一对年轻夫妇却被掳走。第二天再次经过九峰山,冈野俊茂亲眼所见,那路边的树林里有了好几具尸体,只剩这个布偶挂在小树枝上” 只见前田惠子脸色刷白,悲鸣了一声:“天啊”就昏厥倒地。 冈野夫人与理枝慌了手脚,一面摇着前田惠子呼叫:“醒醒,醒醒”一面向冈野俊茂大喊,快请了医生过来。 差不多过有十几分钟,前田惠子才终于醒来,眼睛直愣地盯着那个布偶。 冈野夫人紧张问道:“惠子,医生马上就到。你现在是哪里不舒服” 前田惠子何曾料到林子均父子,当年回徃中国,早已是弃尸荒野。她此时无法明状心底的悲恸,只能是泪流满面,难发一语 第71章 移花接木 位于九江路上的洞天春饭馆,门头不大,并不是十分惹人注目,平常的客人也没见太多,显得生意异常清淡。若是有业内之人专门对其留意,一般会有疑问该是难以为继,怎能长久生存下去。 但偏偏,这家洞天春饭馆已是在九江路上,撑着开了五六年,现今也不见有关门迹象。 在饭馆的底层,靠着灶间在向里走,有一处标明是“仓库”的房间。进了这间所谓的仓库,就能发现还有一个向下的楼梯口。 然而这楼梯口却不是通向地下室,拐了过去再向前走,便能见到有一个车库。 打车库里出来,则是进入到另一个很大的私人院落,有小花园c鱼池,数十间房子,还有一幢两层小楼。院落也有两个出口,大门直通汉口路,侧门通向的是一个弄堂。由此可见院落的主人工于心计,布局掩饰相当巧妙。 在这院子里的两层小楼上,沈瑞丽拥有一个自己的起居室。前些年,她还在虹口日语学校上课时,冯老板受其父亲沈锦龙重托予以照料,就已经安排她时常住在这里。 冯老板在一楼,则布置有他的办公室和套间。 也就是在冯老板的办公室里,沈瑞丽被单独招见。 沈瑞丽就把新近所掌握到,前田正雄即将调任日军上海宪兵司令部情报官,以及她与冈野理枝之间来往密切,两人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包括自己的一些设想,全都向冯老板如实作以报告。 冯老板频频点头,显是对沈瑞丽反映的情况产生了浓厚兴趣。 在对敌周旋中做到游刃有余,培养出洞察秋毫c捕捉细节的眼界,具备见缝就钻c逐步深入的手段,这是冯老板当初看好沈瑞丽的潜质,有意把她培养成为一名出色女谍,反复进行过的特别训练。 而事实情况,冯老板也认为近期布置给沈瑞丽的两起任务,都验证了她作为一名优秀特工的过人之处,他为此深为满意。 一是成功接近中村恒泰,获得了有价值的情报,二是利用与阿荣的交情,把重庆要人的家眷安全送抵到了江阴。 但是冯老板对于沈瑞丽刚才提到,考虑通过冈野理枝这层密切关系,以后多与前田正雄进行侧面接触,他觉得远远不够。 现在,冯老板的脑海里,开始酝酿出一个大胆的计划。 他向沈瑞丽问道:“瑞丽,你在见到过的冈野理枝那张照片里,确信陈国荣与前田正雄这两个人,他们的长相真就那么难以辨别吗” 沈瑞丽肯定道:“当真如此,的确是一模一样。要是两个人待在一起,他们的容貌,连我也不会区分出来。” 但她很难明白,冯老板为何要把关注的重点,放到了这无关紧要的方面。对阿荣与前田正雄长得相像,她刚才不过是作为一个意外兴趣,顺便带了出来。 冯老板又问:“再有,这陈国荣原本在虹口学校,与你一起同学多年,是不是就意味着,他也相当精通日语” 沈瑞丽笑道:“他能说一口流利的日语,当然是毋庸置疑。” 冯老板点点头,继续追问:“瑞丽,我记得你还说过,陈国荣在电影公司待过一段时间,很有拍片的愿望,现在会是依旧如此么” 沈瑞丽更加糊涂起来,实话道:“他想拍电影,是小时候就有的梦想。我前些天,见他对那个叫程菲菲的电影女演员,流里流气,缠着不放,大概对做演员并不曾死心。” 冯老板眼中放光,像是在心里已有了好几成把握。 他喊了一个手下过来,命令道:“你马上去电影公司把程菲菲接来,就说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请她帮忙。” 那手下答应道:“是,分队长” 冯老板挥挥手,那手下就退去了,房间里仍然只剩下他和沈瑞丽两个人。 沈瑞丽虽然摸不透冯老板的葫芦里,到底是藏了什么药,但从他刚才对自己一连串的盘问里,以及这会又要把程菲菲也找了来,定是在谋划着与阿荣有关的什么事,内心里隐隐产生出一种不安。 她直接问道:“冯叔叔,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想在陈国荣的身上,打了什么主意” 冯老板嘿嘿一笑,道:“我本来打算,是要等程菲菲过来之后,才会说出一场移花接木的好戏。”沾沾自喜:“如果事成,将是我们上海谍报别动分队的惊天之举” 沈瑞丽问:“何谓移花接木的好戏” 冯老板得意道:“好吧,既然你刚才已经有所猜疑,我就先说了出来,不妨听听你的意见。” 他和盘托出一个方案:“这场好戏,既然是叫做移花接木,必然就是要对前田正雄采取偷梁换 柱的手段,由长相相同的陈国荣取而代之。目的是在日军的上海宪兵司令部,秘密潜伏下一个中国人。” 沈瑞丽大惊道:“冯叔叔,这对阿荣来说太冒险,我坚决不能同意” 冯老板立刻板脸,严厉道:“沈瑞丽,我作为复兴社上海谍报别动分队的上校分队长,有权命令你必须执行这项计划,服从所有安排。你身为一名特工人员,岂能感情用事。” 在冯老板这副凶狠的口气下,沈瑞丽低头无语。 就复兴社对特务组织严明c苛刻的内部纪律而言,她只能是别无选择,绝对服从上峰的指示。 冯老板道:“我的计划包含两个部分。其一,明天就派人去无锡盯紧前田正雄,只要他一有动身前来上海报到,就在无锡城外将其扣留,缴获全部身份证明之后,送去林国安江阴保安团所部关押。其二,由你出面,邀请陈国荣到洞天春饭店做客,我会与程菲菲以拍电影之名,说动他饰演一个角色,定计逼迫他以假成真,在日本人那里以前田正雄的身份现身,直至长期掩藏。” 又道:“至于陈国荣今后的秘密代号,就打算叫做花蜂如何对他有了花蜂这个代号,目前只限于你我两个人知晓。” 沈瑞丽心想,把阿荣的代号称作为“花蜂”,倒是符合了他一贯招蜂惹蝶的花痴性情。 冯老板又换了一副和缓的语气,问:“瑞丽,请现在如实告诉我,你对这个移花接木计划,还有什么疑虑之处,如何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沈瑞丽想了想,道:“有两个问题。第一,阿荣会不会就能轻易上当,即便是真就上了当,成为潜伏的卧底,以后又是否就肯听命于我们这谍报别动分队。第二,我是经分队长的介绍,才认识了程菲菲,其实对她了解并不多,以后会不会就有可能,她出卖了阿荣,前功尽弃。” 冯老板道:“对你所担心的第一点,我是应该再加以更为成熟的考虑,或许可以请示复兴社总部,就像当初打破惯例,授给了你上尉军衔那样,也破格对他进行使用,甚至直接授予个少校,也未尝不可。但当前之首要,就是不能错失时机,逼他就范打入到日军宪兵司令部。至于程菲菲是否可靠,她这人外冷内热,虽然过去与赤色分子来往密切,也并非我们这个组织里的人,但民族气节还是有的,情急之下只能大胆尝试。” 沈瑞丽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是否就该在既不触犯纪律的情况下,又能某种方式,悄悄暗示给阿荣,不要陷入了冯希全精心布下的圈套。 第72章 进入角色 冯希全发现到沈瑞丽所提出的意见,归纳之后,全部集中在一个要点上,这就是对如何保护陈国荣进入角色后的安全,疑虑重重,担心之情溢于言表。 受沈瑞丽影响,当程菲菲被接来之后,冯希全不得已临时变卦,只把如何进行配合演戏,向程菲菲做了布置。 至于移花接木的计划里,为了掉包,要派人去往无锡暗中抓捕了前田正雄,以及最后根本目的,是要安插阿荣长期卧底日军上海宪兵司令部,冯希全则对程菲菲回避不谈。 即便这样,程菲菲也已经大致猜出,这位冯老板显然是在利用她的演员身份,以布局拍戏的名义,意在诱骗格里陈,跳进事先设计好的陷阱里。 她以往社交与人脉广泛,与冯希全又认识了多年,当然对其在复兴社的来历与真正身份,甚至所在组织背后的强大力量,早就有所了解。 程菲菲断定,冯希全既是现今盯上了格里陈,必然就有千方百计逼他入伙,效力于复兴社组织的企图。 她心中暗道:“锅里窜这一回,可是要窜到锅外面去了,尽管不一定就是掉入火坑,但至少也是栽进了笼子里” 冯希全还就如何上演这场移花接木的大戏,使得阿荣误以为是在真正拍片,进入事先谋划好的角色,精心统筹一番。决定由他负责编撰出一个剧本,并以导演面目亲自出现。而外景拍摄时,现场的摄影机c灯光c道具等,当然是一应配置齐全。 他后来满意道,接下去便是要在今晚,就把阿荣请到洞天春吃饭,直接作以面谈。 沈瑞丽马上提出,她现在就去把阿荣约到饭馆去。 冯希全何其精明,以他多年的特工经验,必须要在与阿荣待会见面之前,先得刨根断后,不能留给沈瑞丽与阿荣单独交流的机会。 这是因为,冯希全开始疑心沈瑞丽,她会不会已对阿荣暗生情愫,不然一向惟命是从的沈瑞丽,何至于不惜违逆上意,一开始就对移花接木计划强烈表示反对,并且又如此格外担心阿荣的安危。 他于是要求程菲菲,陪着沈瑞丽一道把阿荣请来,也不要在路上对他提及到拍戏的事情。 没过多久,阿荣果然就跟着沈瑞丽c程菲菲,兴高采烈地走进了九江路洞天春饭馆。冯希全楼下相迎,把他引进一个包间,在座的也就只有他们四个人。 冯希全对阿荣道:“今天这顿薄宴,一是为了答谢陈先生上次出面救人,亲自护送到江阴,过后又慷慨把三千大洋悉数退还,二是恭贺你荣任了兴亚理事会的常务理事,官运亨通” 阿荣笑道:“冯老板客气,救人之事乃是积德行善,何足挂齿。至于这常务理事一职,只当是有个混饭吃的买卖,说不上是什么官运不官运” 酒菜上来,沈瑞丽c程菲菲两个按照冯希全的示意,各自使出魅惑,轮番向阿荣敬酒。 阿荣尽管没有忘记上次在船上,被陆青霜灌得大醉的教训,也还是不敌两个美人笑靥频频,很快就有了醺意,言语间也开始变得有些露骨,放肆起来。 对于沈瑞丽来说,巴不得阿荣此间就能一醉到底,直至人事不省,这样至少令冯希全,今晚不能阴谋得逞。 但那程菲菲眼见火候已到,便开始引入正题。 她对阿荣嗲声道:“格里陈,记得你那天说到,一直有心要与菲菲搭戏拍电影,不知是真是假” 阿荣嬉笑道:“原本就是求之不得,哪里就能有的假。即便是泡在菲菲跟前,再反串一回那阎婆子的角色,也是心甘情愿,乐意得很。” 程菲菲失色道:“吓,可不能让你再演了阎婆子那样的配角,上次是田叶没了眼珠,这回还不知道是谁没了耳朵。你要演,就得演男一号呢” 阿荣涎脸道:“我怎会就有与菲菲搭档配戏,饰演男一号的好运,这是在有意馋我吧” 程菲菲对冯希全道:“冯老板,你前阵子不是说到,手上有一个不错的剧本,近期还要找我拍片么”故意看了阿荣一眼:“真要是请我担纲女主,可要在这里立马定了下来,我就推荐格里陈来演男主,否则便不接你的戏。” 冯希全皱眉道:“程小姐这会是喝多酒,健忘了一件事吧” 程菲菲问:“忘了什么事” 冯希全道:“记得我已对程小姐说得清楚,这片子已经找好一位著名导演来拍,而这位名导也早已指定下了男一号,怕是换人不得。” 程菲菲立时生气道:“话已出口,若是不换了格里陈来与我搭档拍戏,本小姐可是要对冯老板任性,端出架子,就不拍这个戏了。” 冯希全惊道:“程小姐,断然使不得。若是没有 你出演,这部片子难以上座。定要赔钱。容我再想想” 程菲菲道:“不用再想。依我看这部片子,干脆就有冯老板重操旧业,亲自执导,不用再请动他人。” 阿荣惊奇:“没想到冯老板,还会做电影导演” 程菲菲道:“亏你格里陈还在电影圈里混过,竟是不知道冯老板先前,原是中央电影制片厂的大导演,还去香港拍过好几部片子呢,只是后来改行,才来上海开起了饭馆。” 阿荣立时对冯希全抱拳道:“失敬,失敬不知你那剧本是个怎样的故事,能不能说来听听” 冯希全道:“要说起这个电影的构思,正好切中了当前的时代背景。说的是一个日本年轻军官,爱上中国女寡妇,急于欲图己有,女寡妇不从,先是打昏了日官,后来又有后悔,送这日官去往医院抢救,自此两人接触频繁,产生爱恨纠葛,最后冲破重重阻力,走到一起终成眷属” 阿荣感赞道:“先恨后爱,有趣的很。” 程菲菲对阿荣撩笑道:“菲菲也喜欢这离奇故事。若是我演了那风流女寡妇,格里陈愿意演那多情的日官么” 阿荣喜不自胜,春情满面道:“你风流,我多情,佳偶天成,鸳鸯一对,好的不能再好” 沈瑞丽又急又气,忍不住在桌下猛踢了阿荣两脚,一语双关道:“陈先生要演的是日本军官呢” 阿荣不解沈瑞丽之意,反而笑道:“这日本军官,不论老的少的,坏的好的,我天天都有打交道,当然是这角色不二人选,能演的最好” 冯希全一拍桌面,激昂果断道:“就为了陈兄弟喜欢,我冯某也要再次出山,把这部片子拍出响当当的名气。来,大家再喝上一杯,祝愿合作愉快” 阿荣问:“冯老板,不现在该尊称为冯导演了。这部新片,打算何时开工” 冯希全答道:“我过几天就会安排,先把剧本油印出来呈送两位主演,接下来还要凑齐摄影c音响c灯光c音乐c剧务等大队人马,到时候便要请了陈老弟c程小姐,试拍了第一场外景戏。” 阿荣乐不可支,对程菲菲道:“今天这顿饭,可是吃的太有值得,你我两人,静待冯导演的佳音” 程菲菲半嗔半媚,笑着警告道:“只愿格里陈一旦角色进场,可不能又是入戏太深,有心再要占了人家的大便宜哦” 阿荣微愣,急忙看了沈瑞丽一眼,尴尬道:“无心之过,菲菲不要再提,不要再提” 沈瑞丽难懂他们两人话中有话,也更不知道阿荣何时,曾经就占过程菲菲的什么大便宜,此时陷入绝望,已是无法阻挡了阿荣,在移花接木这场阴险的戏里,进入角色。 第73章 求教演技 没过几天,阿荣就拿到冯希全提供的电影剧本。 他爱不释手,一口气看完了全部内容,便兴致冲冲地去见程菲菲,向她求教如何加以排练,把两人间的此次合作拍片,格外演出精彩。 程菲菲住在电影公司演员公寓。 她见阿荣对陷入冯希全的毒辣圈套,至今完全不明就里,而且如此热情高涨,一门心思只要着演好角色,而自己又是引他上钩的诱饵,内心里不免愧疚连连。 阿荣恳切道:“我蒙菲菲抬爱,终于实现与你一起拍戏的多年夙愿,这次必是要把男主,饰演为观众难忘的经典人物。” 程菲菲劝道:“格里陈不要心急,真要到了第一场戏开拍的那天,只需按照导演现场安排,照做就是。” 阿荣诚意十足道:“说到这第一场戏,我心里没底,还得要向菲菲求教演技。” 程菲菲道:“说不上向谁求教演技。我看过了剧本,这第一场开拍的是个外景戏,内容是表现出男主对女主粗暴无礼,两人开局就产生了冲突。因此说来,既重要又简单。” 阿荣由衷佩服道:“菲菲到底是专业眼光,我五体投地。”问:“快说说,是怎么个重要和简单法” 陈菲菲道:“若说十分重要,当然是演技要真,要实,因是没有太多台词,所以全靠了丰富的面部表情与肢体语言,来展示人物的性格和矛盾心理。” 比划了一番后,又道:“若说简单,就是依据剧情,你扮演的日官眼见四周没人,便想要欺负我扮演的小寡妇,强行扯开了我的上半身衣服。我挣扎反抗中,顺手捡到路边的一根棍子,往你脑袋上敲击了一下,然后你表演假装昏倒。我先是害怕逃跑,之后又有后悔心态,就再转了回来,把你送去了医院” 阿荣笑道:“这日官对风流小寡妇动了真情,但也太猴急了些,一开始就得是个坏人模样,待以后再有幡然悔悟,故事反转。” 程菲菲讥讽道:“日寇入侵中华,强占上海,你以为他们还能会是好人吗” 阿荣暗想,这程菲菲看似不卑不吭,原是内心藏而不漏,一直暗中深恨着日本鬼子的猖狂。 便在这时,有一个戴着墨镜,手捧鲜花的男人敲门进来。阿荣看得清楚,此人正是田叶。 田叶见到阿荣出现在程菲菲的房间里,大感意外,吃惊道:“格里陈,你来这里做什么” 他自从被森喜一郎出面协调与阿荣的关系之后,外表上与阿荣握手言和,不敢再找麻烦,骨子里却是仇恨未消,就等着阿荣在日本人跟前,终有失势的一天,到时再报仇雪耻不迟。 没有等到阿荣答话,程菲菲抢先对田叶道:“格里陈是我请来的客人,你有什么权力质问他。” 阿荣看不到田叶墨镜后面的那只独眼里,会藏着什么样的神色,但从对方明显的伤疤抽搐,判断出田叶必是在强忍不忿。 他对程菲菲有意袒护自己,内心欢喜,面上却是客气道:“田探长,好久不见” 不由更是想到,田叶这贼子,脸上当初被自己狠狠划了一刀,小白脸变成了疤痕脸,再也演不了电影,自己如今却能与程菲菲搭档拍片,一旦上映之后,他要是有去观赏,还不被气得死去活来。 田叶对程菲菲道:“我来电影公司找黎老板有事,顺便看望程小姐。”说着把鲜花递向程菲菲。 程菲菲接过鲜花,看也不看一眼,随手丢在了桌上。 田叶注意到了桌上的那个电影剧本,就拿了起来,问道:“程小姐要拍新片了么” 程菲菲慌得一把夺过,板脸道:“这是格里陈拿过来的剧本,你不要随便乱看” 把剧本还给了阿荣。 田叶狐疑地盯着阿荣,难以置信道:“格里陈,你原来是要与程小姐一起拍电影” 阿荣气恼被田叶轻视,口气傲慢道:“菲菲好心相约,我当然是乐观其成。哈哈,想我这锅里趁,如今也终于趁出个样子啦” 田叶怒极,连右脸上的伤疤都涨变了更深的颜色。他眼见不受欢迎,只得悻然离开。 程菲菲盯着田叶的背影,对阿荣叹气道:“你不该大张旗鼓,把与我拍片的事,有意透漏给他。这样做未必就好” 阿荣不解:“为何即便现在不说,等到电影拍成后公开上映,还不是众人皆知。” 程菲菲拧眉,认真道:“格里陈,请答应我,关于冯老板这次安排拍电影的事,切勿再要向外人说出。” 她想,冯希全之前就该先要找个合适的理由,提醒阿荣对此事保密。 阿荣点头道:“我明白了” 他误以为,程菲菲大概是因为这片子,把日本军官作为故事里的主要男角,题材相当敏感,所以才要小心处置。 程菲菲抬眼见到田叶拿来的鲜花,生厌地从窗子里扔了出去。 田叶此时从楼下经过,鲜花正好就落在了脚下。 他捡了起来,向楼上恨恨地看了一眼,低声骂道“贱妇” 下午,阿荣接到苏秘书长的通知,到位于江湾清源路上的特别市府,参加傅市长召集的市政会议。 傅市长在会上布置,根据片山总顾问的要求,各部门分片包干,用为期一个月的时间,展开对上海市区户籍的详细核查。阿荣的兴亚理事会,负责与公共租界当局取得联系,争取也能获得一份租界里的常住人口情况。 散了会,傅市长单独召见了阿荣,问他道:“陈常务对做通工部局的工作,能有多少把握” 阿荣道:“若要是说出实话,把握性不是太大。因为特别市府管不到租界,他们没有理由与我们合作。” 傅市长道:“片山总顾问极其重视这次户籍调查,陈常务还是想想办法,看看有什么路子可走。之所以要把对租界的这档子事,安排给兴亚理事会,一是因为陈常务很能办事,二是因为兴亚理事会,不属于市府的行政管理部门,尚能找出个借口来。” 阿荣被傅市长给戴了一顶高帽,只好先就答应下来。 他刚要离开,就见到苏秘书长陪着森喜一郎走进来,赶忙上前低头哈腰道:“问候森喜大佐” 森喜一郎拍着阿荣的肩膀道:“我听说,陈常务操办的兴亚理事会,有声有色,成绩大大的多。” 傅市长也对森喜一郎迎合道:“大佐慧眼识人,对陈常务予以重用,我刚把一件棘手的工作的安排给他,换做别人必然是难以完成。” 阿荣恭维道:“全靠了森喜大佐与傅市长领导有方,在下不过是跑跑腿而已。” 森喜一郎对阿荣道:“可惜,以后就不能再与陈常务共事了。前田平治旅团长过两天,就要来上海参加作战会议,我将随他赴任新职。” 阿荣记起森喜一郎曾经说过,会有调到前田旅团担任参谋长,当下并不觉得意外。 但他又想,前田平治既然会来上海参加什么作战会议,说不定日军不久以后,又要在哪里部署重大进攻行动。 本书首发来自 , 第74章 当场击昏 阿荣难以想象,那被程菲菲称为原是中央制片厂知名电影导演,现今在九江路上开了家洞天春饭馆的冯老板,何以就能做到效率神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不出一周的时间,果断完成了电影拍片准备,其人实在是莫测高深。 这日下班时间,也就是阿荣去向程菲菲求教演技后刚有几天,沈瑞丽驾着一辆汽车,匆匆到了愚园路赌场来接阿荣,说到冯老板已决定,今晚将要试拍第一场戏。 影片说拍就拍,来得如此突然,之前毫无征兆,措手不及的阿荣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 车里已经先坐了程菲菲,她像是也才得到通知,连起码的演员化妆,都没有来得及提前做好。 阿荣问沈瑞丽:“我们这是要去哪里拍戏” 沈瑞丽道:“去徃南丹公园。冯老板已经带人先赶徃那里,布置拍摄现场。” 这叫南丹公园的地方,对于阿荣来说并不陌生,距离他几年前学医的教会医院,也就是几里多路的样子。公园坐落在租界的最西南角,旁边建有一座日本军营。 到了那里之后,阿荣见到冯老板带着五六个人,坐在一辆卡车上。 这卡车上装着摄影机c照明灯c发电机,以及杂七杂八的电影道具,看上去已经筹办齐全,挺像个过来这里拍片的样子。 冯老板把阿荣c沈瑞丽c程菲菲三个人叫到一边,交代了他的目标:“今晚这第一场戏份,就按照剧本情节内容来演,前后摄制时间,控制在七八分钟以内完成。电影被称为是遗憾艺术,大家第一次合作,是否拍的就很完美,并不十分要紧,主要是检验一下男主c女主两人的契合度。” 他这一席行话,说出了个人专业水准。 阿荣忐忑不安道:“冯导演,正式拍摄之前,我们难道不要先排练一下吗” 冯老板笑道:“当然是要陈老弟与程小姐,先要试演几回,才好打板开机。” 他指向公园边上的一条路:“我刚才,已经在那里选好了一块拍摄场地,下面绿草满地,两边树木茂盛,是情人幽会的好去处,很适合故事情节里,男主瞬间激起欲望,要对女主强行施暴的环境氛围。” 阿荣向远处看了一眼,提心吊胆道:“冯导演对这拍摄场地,诚然选的不错,但是否就能知道,这里旁边就是日本人的军营,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巡逻车从那里经过,说不定会有盘问,甚至不许在此拍摄。” 冯老板胸有成竹:“已经做了仔细观察。在你们到来之前,刚有一辆日军巡逻车开过去。正因为如此,我才会讲到,要把现场拍摄时间尽量缩短,放在巡逻车的空档里完成。” 程菲菲问:“那个棍棒道具,是否已经备好” 冯老板答道:“就放在车上,待会正式开拍之时,才会拿给程小姐用。” 看了一下怀表:“现在尚有足够时间,我们先躲在这里,偷偷练排几遍,不要被日军巡逻车发现,天黑之后才好过去那里拍摄。” 阿荣晓得在南苑公园,埋有明末崇祯朝代礼部尚书徐光启的家族墓群,此处夜间阴森吓人,游客当然不敢轻易过来,只要能防范了日军巡逻车,的确是个拍片的好时机。 沈瑞丽按照冯老板的吩咐,拿来了两套戏装要阿荣与程菲菲,去她开来的汽车里换上。 交给阿荣的戏装,是一套日军少尉制服,穿在身上正好合身。只是,这制服不知何处借来,洗都没洗,还沾着些枯干的大片血迹,让他感觉很不吉利。 接下来,冯老板便指导阿荣与程菲菲排戏。沈瑞丽秀眉紧锁,一脸闷苦之色地在旁边看着。 其实,这场戏也没有什么值得反复排练之处。 按照剧本里设计的情节:男主牵着女主的手,在路边散步;男主四顾无人,向女主亲吻c耳语挑逗,女主先是生气,接着动怒,从身边推开男主;男主突然性起,强行把女主摁倒在草丛里,撕扯女主上衣;女主骂“畜生”,挣扎起身,摸来一根木棍,击中男主脑袋;男主应声昏倒,女主落荒而逃 终于等到了天黑。 见到一辆日军巡逻车开过之后,冯老板立即命人从卡车上,卸下了摄影机c照明灯等,布置在他先前选好的那块拍摄场地。 沈瑞丽的手里,提着个沉重的粗木棒,作为程菲菲使用的道具。冯希全已经对程菲菲暗中交待,对阿荣这一棒下去,务必用狠,把他当场击昏。 沈瑞丽极其惧怕的是,若一棒只把阿荣当场击昏还好,万一程菲菲难把火候,留手不住,眼见救之不及,立时就能丧了阿荣好端端的性命。 阿荣瞄见到沈瑞丽拎着的那个碗口粗的木棒,也 颇感意外,心惊肉跳起来。暗想这哪里只是个小棍棍道具,待会表演起来,即便程菲菲高挥轻放,再会演戏用巧,粗棒击中了脑袋,也势必要起个大包,疼上好几天。 然而他心中一横,事到临头岂能退缩,也只能豁出去了。 拍摄现场布置就绪,冯老板对那般带来的手下进行清场,只留下了摄影师与沈瑞丽。其理由,此时拍摄的是一场煽情戏,须得保护程菲菲作为女演员的隐私。 清场已毕,阿荣与程菲菲进入角色位置,投入表演。 现场一片寂静,只能听到摄影机里发出的片盘转动声。 演到关键之处,程菲菲被阿荣扑倒在地,上衣被扯开一角她奋力挣扎,推开了阿荣也没有去骂“畜生”两个字的台词,抄起身后那根沉重的粗木棒,就对阿荣的顶上狠命砸去。 阿荣一声不吭倒下,没了动静。 程菲菲这一棒下去,自己不知轻重如何,对着躺在地上阿荣呆然发愣。 沈瑞丽立刻奔了过去,试了试阿荣的呼吸和心跳,还算平稳,略微放心。 程菲菲扔了手里的木棒,害怕地问道:“我没把他打死吧” 沈瑞丽道:“要是再重点,怕就难说了” 她把一本证件份调令,一张女人照片,还有一个空钱夹,塞进了阿荣的军服口袋里。 镇定想了想,又把空钱夹再掏出来,丢在阿荣的身边。 冯老板发出命令,所有拍摄设备和人员立即撤离现场。但是他走出几步,忽又回身过来,拿起了木棒在阿荣的面上猛击了一下。 沈瑞丽与程菲菲同时发出一声惊叫。 但见阿荣的鼻孔c嘴里,立时窜出血来。 冯老板低声喝道:“休得叫喊。只是增加了脸伤,不会因此就要了他的命。我们快撤到远处埋伏起来,观察情况” 大概有了半个多小时,一辆日军巡逻车开了过来,灯光照见了昏倒的阿荣,立时停下。 车里钻出几个端枪的日兵。他们先警惕地用电筒,对周围照射了半天,才去察看躺在地上之人,是死是活。 一个类似于上等兵的家伙,先是看见了阿荣身边的空钱夹,然后从他身上再翻找出证件c调令c照片,拿电筒照看。 之后,这上等兵开始摇晃起阿荣,大声呼叫:“前田少尉,前田少尉醒醒,醒醒” 但阿荣一点反应也没有。 几个日兵叽里咕噜地议论了一阵,把阿荣抬上了巡逻车,连那根粗木棒也一起带走了c 本书首发来自 , 第75章 特别护理 沈瑞丽回到医院,主动与一名护士对调,顶替对方上了今日的夜班。 她之前开着车,一路悄悄地跟踪日军巡逻车,眼见这辆巡逻车驶进自己上班的圣和医院,阿荣被抬去急诊室。 刚换好了护士服,就有先前那个日军上等兵,过来办公室这里打电话。 上等兵向日军宪兵司令部值班人员报告,说到在南丹公园巡逻时,发现一位被人打昏的日本军官,就近送来了圣和医院。看了军官证上的姓名,得知他是前田正雄陆军少尉,身上还揣有一份调令。 接电话的值班人员,显是熟悉前田正雄这个名字,命令立即组织医生抢救。 过了一会,就有急诊室的医生安排沈瑞丽,马上准备出一个单间病房,收治一位被诊断为严重脑震荡的伤者立即住院。 圣和医院自从被日商联合会收购,成为了大股东之后,差不多成为了在上海日侨的定点医院,对前来看病的日本人提供上乘服务,而日本军官尤其受到格外优待。 沈瑞丽刻不容缓,挑了一个在她看来,算是医院里条件最好的外科病房。 很快,昏迷不醒的阿荣,就从急诊室那里被转了过来。医生开了脑伤及消炎药物,沈瑞丽给患者打针c输液。 沈瑞丽问医生:“这伤者的病情到底有多重” 医生道:“可以判断为创伤型严重脑震荡。经过头颅诊断,伤者目前处于意识丧失,严重昏迷,大概几个小时后才能短暂苏醒一次,然后就进入长时间的嗜睡状态。” 沈瑞丽再问:“会不会有生命危险,或者留下什么后遗症是不是有必要对他作以特别护理” 医生回答:“现在看,伤者还不至于有生命危险,但后遗症就难说了,少不了会出现感觉迟钝c记忆障碍。如果能加以特别护理,当然是有利于改善状况” 沈瑞丽道:“我会按照医生的要求来办。” 她找来药棉,用酒精清洗阿荣脸上的血迹。 这时,那个上等兵领着两个日本军官进到病房,对医生介绍道,他们一位是伤者的舅舅,前田平治旅团长,另一位是宪兵司令部的笠川队长。 前田平治俯身病床,急切地察看了阿荣的伤情,难过道:“正雄还不知道他妈妈已经到了上海,发生这样不幸的事件,我妹妹见了后该有多么伤心啊。” 上等兵道:“报告前田将军,当我们在南丹公园发现正雄少尉时,除了在现场找到一根木棒,还发现他的钱夹被洗劫一空,身上也没有找到配枪,无疑是遭到了一伙支那强盗的偷袭。只是很难明白,正雄少尉为何会在晚上,一个人出现在那里” 笠川对上等兵摆手道:“不要再说了,这件事由我们宪兵队负责调查,会给旅团长一个说法。” 向前田平治道:“将军,我建议先不要把正雄少尉被歹徒袭击,就急于告诉他的母亲,等经过了几天的治疗之后,伤势有所减轻,我再亲自陪惠子女士,前来医院探望。” 医生道:“能这样最好。伤者大脑损伤严重,说不定会短暂失去一部分记忆,不宜情绪激动,需要静养恢复。” 前田平治向医生点了点头,对笠川道:“军务紧急,我明天再去看望了妹妹之后,就到离开上海,正雄就拜托笠川君照顾了。” 他见到沈瑞丽擦洗阿荣脸上的血迹,每个动作看上去都显得特别细微,对医生满意道:“这位护士小姐大大的好,照顾病人尤其精心,我现在能否提个要求,在正雄住院期间,就交由她专门负责护理。” 笠川对医生布置道:“前田将军既然有此想法,就请按照这个命令执行吧” 医生对沈瑞丽道:“沈护士,你刚才也提出要对伤者进行特别护理,以后就把这个病人,交给你一人来照顾。” 沈瑞丽答应道:“我会尽力” 前田平治向沈瑞丽谢道:“那就拜托沈护士了。” 日军上等兵把之前在南丹公园发现阿荣时,从他身上所翻找到的军官证c调令c照片等,都递给了沈瑞丽,道是等伤者清醒后,再还给他。 随后,除了沈瑞丽还留在病房,其他的人就都离开了。 沈瑞丽看着那张照片发起呆来。这照片上的姑娘,当然就是所认识的冈野理枝,被前田正雄一直揣在身上。 就在前天,前田正雄接到了上海宪兵司令部的正式调令,要求他这两日就要赶到上海,向宪兵队长笠川中佐报到。他便带着一个日兵随从,两人骑马离开了无锡,出了城门两里路远,就被冯希全派去的数个手下拦截, 经过一番搏斗,日兵随从被当场打死,前田正雄受伤被俘。 此后,就把他押徃江阴林国安保安团看守,身上的军服及所有物品,连夜就转送到冯希全的手里 沈瑞丽现在想到,阿荣原以为是要跟程菲菲拍电影,不料中计变成了前田正雄,且暂时没有被前田正雄的亲舅舅,还有一同过来日军宪兵队长识破伪冒身份,显见冯希全的移花接木招数的第一步,如愿得逞。 只是两天之后,前田惠子若来医院探望,不知道她是否就会辨出亲生儿子的真假。 后半夜间,阿荣醒来,发现到自己是躺在病床上,手上正在扎针输液。他本能而又诧异地反应到,怎么稀里糊涂之间,就已经开拍起了第二场戏 用另一只手摸了摸头顶,起了硕大的包,且是不仅脑袋剧痛厉害,脸上也在热辣辣地作疼,吃力地想要坐起来,却被沈瑞丽上前摁住。 沈瑞丽喜道:“想不到你这么快就能醒过来,疼的厉害吧” 阿荣哭丧着脸:“菲菲这一棒居然是真打,下手也太重啦”环视病房,顿觉有些不对劲:“怎么不见了冯导演与菲菲在这里,也没有摆上摄影机,难道不是继续拍片么” 沈瑞丽哭笑不得,觉得趁阿荣这会醒来,现在就得抓紧时间,对他说出所有详情。 她道:“阿荣,从这一刻起,你就不要再想着拍电影这档子事了。实话相告,冯老板之所以要找你假意拍片,是精心安排了一场移花接木,瞒天过海的计谋,打算利用你与前田正雄相貌长得一样,派你到日军上海宪兵司令部卧底,以备将来为我们服务。” 阿荣哪里就听得明白,脑袋更加痛得厉害起来,结巴道:“什么是假意拍片移花接木,还能牵涉到了前田正雄,难道你们大家合谋骗我” 沈瑞丽点头,负疚道:“阿荣说得很对,这合谋之人有冯老板c菲菲,当然也包括了我。” 阿荣怒视沈瑞丽,气得浑身哆嗦,说不出话来。 沈瑞丽再道:“事已至此,无法挽回。刚才,有一位叫前田平治的日本将军过来,已经当面把你错认为,就是他的亲外甥前田正雄。跟着前田平治一起来过,还有一个叫笠川的宪兵队长。” 又拿出了冈野理枝的照片递给阿荣,揶揄道:“仔细看看吧,这张照片上的冈野理枝,你一定从来就不曾忘记过。想不到竟有这么凑巧,她原本的相亲对象,竟然是这个前田正雄。你以后可就机会来啦,又多了个美貌的日本未婚妻。” 阿荣两眼发呆,脑袋昏沉,无法理出个头绪。 他艰难地吐出一个字:“乱”然后显得体力不支,闭目睡去。 本书首发来自 ,